《剑来》 新书感言 第一章 惊蛰 第二章 开门 第三章 日出 第四章 黄鸟 第五章 道破 第六章 下签 第七章 碗水 第八章 稗草 第九章 天雨虽宽 第十章 食牛之气 第十一章 少女和飞剑 第十二章 小巷 第十三章 相逢 第十四章 五月初五 第十五章 压胜 第十六章 休想 第十七章 不平则鸣 第十八章 五去其三 第十九章 大道 第二十章 横生枝节 第二十一章 捕蛇鹰 第二十二章 止境 第二十三章 槐荫 第二十四章 相赠 第二十五章 离别 第二十六章 好说话 第二十七章 点睛 第二十八章 财迷 第二十九章 狐魅 第三十章 暗室 第三十一章 敲山 第三十二章 桃叶 第三十三章 白龙鱼服 第三十四章 齐聚 第三十五章 甘草 第三十六章 古书 第三十七章 拳谱 第三十八章 九境 第三十九章 骂槐 第四十章 还礼 第四十一章 练拳 第四十二章 天才 第四十三章 少年和老狗 第四十四章 水落石出 第四十五章 阳光 第四十六章 压衣刀 第四十七章 独行 第四十八章 放纸鸢 第四十九章 碎瓷 第五十章 天行健 第五十一章 对峙 第五十二章 晃了晃 第五十三章 赠送 第五十四章 大敌当前 第五十五章 春风得意 第五十六章 点头 第五十七章 养剑葫 第五十八章 先生 第五十九章 睡去 第六十章 有鬼 第六十一章 过河卒 第六十二章 树倒 第六十三章 原来如此 第六十四章 三陈 第六十五章 珠子 第六十六章 抬头 第六十七章 远行 第六十八章 天下有春 第六十九章 夜幕 第七十章 天亮 第七十一章 有些喜欢 第七十二章 黑云 第七十三章 木人 第七十四章 火龙走水 第七十五章 占山为王 第七十六章 背对 第七十七章 进山 第七十八章 入梦 第七十九章 迎春印 第八十章 出山 第八十一章 国师 第八十二章 先生学生,师兄师弟 第八十三章 第八十四章 我有一剑 第八十五章 大考落幕 第八十六章 同道中人 第八十七章 小夫子 第八十八章 粉墨登场 第八十九章 两颗人头 第九十章 大雨滂沱 第九十一章 玉簪 第九十二章 小竹箱 第九十三章 墙上有个字 第九十四章 秀色可餐 第九十五章 小庙 第九十六章 山水有神怪 第九十七章 拜山头 第九十八章 山神作祟 第九十九章 山神和竹刀 第一百章 脚下河山 第一百零一章 坐镇山头 第一百零二章 白虹平地起 第一百零三章 竹楼 第一百零四章 坐地分赃 第一百零五章 无根浮萍 第一百零六章 鱼龙混杂 第一百零七章 渔网 第一百零八章 春蒐 第一百零九章 少年有话说 第一百一十章 无不散的筵席 第一百一十一章 斗笠 第一百一十一章 斗笠 第一百一十二章 强者 第一百一十三章 气势如虹 第一百一十四章 再见阿良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人间有个老秀才(上)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人间有个老秀才(中)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人间有个老秀才(下)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天地有气 第一百一十九章 有些道理 第一百二十章 远游 第一百二十一章 快哉风 第一百二十二章 雷法捉妖 第一百二十三章 狭路相逢 第一百二十四章 鬼打墙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一剑破法 第一百二十六章 陆地剑仙 第一百二十七章 对视 第一百二十八章 奇观 第一百二十九章 山上 第一百三十章 山水少年 第一百三十一章 书生弟子 第一百三十二章 学生崔瀺 第一百三十三章 同行 第一百三十四章 这一年 第一百三十五章 振衣 第一百三十六章 山下皆如此 第一百三十七章 背着一座银山 第一百三十八章 拔河 第一百三十九章 千奇(上) 第一百四十章 千奇(下) 第一百四十一章 百怪(上) 第一百四十二章 百怪(中) 第一百四十三章 百怪(下)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一个坐井一个观天 第一百四十五章 草灰蛇线 第一百四十六章 靠山和帮手 第一百四十七章 请破阵 第一百四十八章 少年有事问春风 第一百四十九章 约战 第一百五十章 去开山 第一百五十一章 少年有剑砍山岳 第一百五十二章 高出天外 第一百五十四章 老先生坐而论道 第一百五十五章 相谈甚欢 第一百五十六章 少年肩头挑着草长莺飞 第一百五十六章 少年肩头挑着草长莺飞 第一百五十七章 自古圣贤皆寂寞 第一百五十八章 吃掉 第一百五十九章 送君已千万里 第一百六十章 少年已知愁滋味 第一百六十一章 山水终有一别 第一百六十二章 被大隋欺负的孩子们 第一百六十三章 终成师生 第一百六十四章 近朱者赤 第一百六十五章 如果陈平安在这里 第一百六十六章 先生有事当如何 第一百六十七章 我法宝多啊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世间父亲皆英雄 第一百六十九章 来个能打的 第一百七十章 喝好酒的大宗师 第一百七十一章 杨柳依依的少女 第一百七十二章 江湖路上见不平 第一百七十三章 逆旅 第一百七十四章 今年大雪有大雪 第一百七十五章 敕令 第一百七十六章 无聊就是没得聊 第一百七十七章 佛观一钵水 第一百七十八章 我看一座山 第一百七十九章 添土 第一百八十章 恍如神人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不值得 第一百八十一章 道理就在剑鞘里 第一百八十二章 他有春叶夏雷秋风冬雪 第一百八十三章 别有洞天 第一百八十五章 剑胚在手心 第一百八十六章 守夜 第一百八十七章 新年里的老人们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大规大矩和鸡毛蒜皮 第一百八十九章 猛字楼外说剑之二三事 第一百九十章 我是一名剑客 第一百九十一章 做买卖也是修行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下笔如有神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下笔如有神1 yqxs.cc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下笔如有神2 yqxs.cc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下笔如有神3 yqxs.cc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下笔如有神4 yqxs.cc 第一百九十三章 同姓不同命 第一百九十四章 降妖和除魔 第一百九十五章 镇剑楼 第一百九十六章 我辈武夫 第一百九十七章 陈平安喝酒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少年想要远游 第一百九十九章 黄雀去又返 第二百章 死局之死结所在 第二百零一章 若无闲事挂心头 第二百零二章 便是人间好时节 第二百零三章 酒鬼少年郎 第两百零四章 故人来送剑去 第两百零五章 负剑南渡 第两百零六章 月儿圆月儿弯 第二百零七章 天上掉下个……人 第二百零八章 去也 第二百零九章 也是木剑 第二百一十章 山水相逢也重逢 第两百一十一章天作之合 第二百一十二章 道高一尺 第两百二十三章 憧憬 第两百一十四章 风雨夜行 第两百一十五章 画眉 第二百一十六章 出手 第两百一十七章 剑仙 第两百一十八章 仙师驾到 第两百一十九章 道士吟诗 第二百二十五章 夜路 第二百二十六章 匣有两剑,降妖除魔 第二百二十七章 出剑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初一十五,随我除魔 第二百二十九章 趋之若鹜 第二百三十章 降服 第二百三十章 黑云压城 第二百三十一章 又见城隍爷 第二百三十二章 岁岁平安 第二百三十三章 尘埃落定 第二百三十四章 夜宿古寺有妖气 第二百三十五章 故乡黄花黄 第二百三十六章 一山还有一山高 第二百三十七章 小暑过后,春风犹在 第二百三十八章 春风送君千万里 第二百三十九章 观瀑 第二百四十章 泥菩萨有火气 第二百四十一章 喝过剑仙的酒好吹牛 第两百四十二章 月下打瀑,一挂彩虹 第二百四十三章 千军万马之前,我喝一口酒 第二百四十四章 大骊陈平安在此 第二百四十五章 林间簌簌,风雨如晦 第二百四十六章 一团乱麻,既见君子 第二百四十七章 就此一别,山高水长 第二百四十八章 神仙买卖,后会有期 第二百四十九章 姹紫嫣红开遍 第二百五十章 从最北到最南 第二百五十二章 泥菩萨踩剑过河 第二百五十三章 有人送剑有人等 第二百五十四章 精诚动人也伤人 第二百五十五章 传道人传道 第二百五十六章 同样是少年郎 第二百五十六章 同样是少年郎 第二百五十五章 传道人传道 第二百五十六章 同样是少年郎 第二百五十七章 桂花岛之巅 第二百六十章 海上生明月 第二百六十一章 有剑从云海来 第二百六十二章 一叶扁舟,翩翩少年 第二百六十五章 大师兄姓左 第二百六十四章 大道之上 第二百六十五章 大师兄姓左 第二百六十六章 磨损心中万古刀 第二百六十七章 临近倒悬山 第二百六十八章 人间万事细如毛 第二百六十九章 我有小事大如斗 第二百七十章 好久不见,宁姑娘 第二百七十一章 宁姑娘,对不起 第二百七十二章 陈平安,你听我说 第二百七十三章 一枕黄粱剑气长 第二百七十四章 剑气长城陈见陈 第二百七十五章 有些重逢就是最好的 第二百七十四章 剑气长城陈见陈 第二百七十七章 城头两人四境三战 第二百七十八章 武无第二,拳高天外 第二百七十九章 抬手杀剑仙 第二百八十章 离别而已 第二百八十一章 天真 第二百八十二章 思无邪 第二百八十三章 香火袅袅 第二百八十四章 姑娘请自重 第二百八十五章 一盒胭脂 第二百八十六章 对坐观人,自己知道 第二百八十七章 北行 第两百八十八章 对敌 第二百八十九章 千里送人头 第二百九十章 入土为安 第二百九十一章 山上山下 第二百九十二章 小巷雨夜 第二百九十三章 鹰不飞 第二百九十四章 驭剑 第二百九十五章 远望 第二百九十六章 作别 第二百九十七章 出拳 第二百九十八章 拳不停 第二百九十九章 人间无趣,不如不来 第三百章 江湖险恶 第三百零一章 伤心 第三百零二章 分道 第三百零三章 人间多不平 第三百零四章 低头观井,抬头看天 第三百零五章 远观近看 第三百零六章 老僧不爱说佛法 第三百零七章 眼底脚下 第三百零八章 杀机四伏 第三百零九章 围杀之局 第三百一十章 刺杀 第三百一十一章 人外有人 第三百一十二章 变故 第三百一十三章 驭剑 第三百一十四章 误入藕花深处 第三百一十五章 他人争渡我破境 第三百一十六章 大战才起 第三百一十七章 别人无敌当如何 第三百一十八章 出剑而已 第三百二十章 井口边的老道人 第三百二十一章 各为巅峰,却少一山 第三百一十九章 何为天下无敌 第三百二十章 井口边的老道人 第三百二十一章 各为巅峰,却少一山 第三百二十二章 白衣入城,不敢敲门 第三百二十三章 人间灯火点点 第三百二十四章 原来如此 第三百二十七章 丢出观道观 第三百二十八章 画中人 第三百二十九章 山水之争 第三百三十章 过山过水,遇姚而停 第三百三十一章 槐叶姚 第三百三十二章 偶遇 第三百三十三章 螺蛳壳里有道场 第三百三十四章 人间路窄酒杯宽 第三百三十五章 庙堂与山野的对峙 第三百三十四章 总有道理无用时 第三百三十七章 拳头太硬,罚酒好喝 第三百三十八章 狐儿镇 第三百三十九章 怪人怪梦 第三百四十章 下笔有神 第三百四十一章 河上金桥 第三百四十二章 夜游水神庙 第三百四十三章 谨遵法旨 第三百四十四章 圣人驾临碧游府 第三百四十五章 君子六符,劾鬼镇剑 第三百四十六章 夫子说顺序,水神结金丹 第三百四十七章 真先生也 第三百四十八章 有些想你了 第349章 埋河封正,武庙借刀,白猿背剑 紧急通知 第三百五十章 白猿拖刀,君子一言 正文 第三百五十一章 明年十一 正文 第三百五十二章 祖师堂牌,头顶月光 正文 第三百五十三章 五千甲围山 正文 第三百五十四章 山上的腥风血雨 正文 第三百五十五章 太平山不太平 正文 第三百五十六章 道争毫厘,左右徘徊 正文 第三百五十七章 雨停 正文 第三百五十八章 过桥登山 正文 第三百五十九章 言念陈平安 正文 第三百六十章 到达老龙城 正文 第三百六十一章 原来也不太平 正文 第三百六十二章 希望别人的肩头 正文 第三百六十三章 谁能借我一剑 正文 第三百六十四章 无解之局 正文 第三百六十五章 道理听与不听,剑在 正文 第三百六十六章 剑灵往北,左右往南 正文 第三百六十七章 李二出远门,左右不为难 正文 第三百六十八章 人间苦难说不得也 正文 第三百六十九章 聚散 正文 第三百七十章 新年新气象 正文 第三百七十一章 正月 正文 第三百七十二章 剑仙在后 正文 第三百七十三章 远游东南 正文 第三百七十四章 他乡遇故知 正文 第三百七十五章 山泽散修路子野 正文 第三百七十六章 君子武备 正文 第三百七十七章 吃臭豆腐呦 正文 第三百七十八章 白衣僧人 正文 第三百七十九章 前兆 正文 第三百八十章 离别之后又有重逢 正文 第三百八十一章 一国武运 正文 第三百八十三章 彩云局 正文 第三百八十四章 下完棋抄完书 正文 第三百八十五章 仙人遗蜕住着鬼 正文 第三百八十五章 仙人遗蜕住着鬼 正文 第三百八十六章 又一年春 正文 第三百八十七章 纸鸢起飞鸟散 正文 第三百八十八章 行走四方 正文 第三百九十一章 君子救与不救 正文 第三百九十二章 山雨欲来符满楼 正文 第三百九十三章 灵光乍现山渐青 正文 第三百九十四章 水落石出小钱堆 正文 第三百九十五章 一碗鸡汤不知道 正文 第三百九十六章 竹篮打水捞明月 正文 第三百九十七章 异乡见老乡 正文 第三百九十八章 天底下最不怕之事 正文 第三百九十九章 礼物 正文 第四百章 远游北归 正文 第四百零一章 小师叔和小姑娘 正文 第四百零二章 在书院 正文 第四百零三章 拜访 正文 第四百零四章 心神往之 正文 第四百零五章 山巅斗法 正文 第四百零六章 书上书外 正文 第四百零七章 来者不善 正文 第四百零八章 剑术 正文 第四百零八章 有些故事不用知道 正文 第三百九十五章 一碗鸡汤不知道 正文 第三百九十六章 竹篮打水捞明月 正文 第三百九十七章 异乡见老乡 正文 第三百九十八章 天底下最不怕之事 正文 第三百九十九章 礼物 正文 第四百章 远游北归 正文 第四百零一章 小师叔和小姑娘 正文 第四百零二章 在书院 正文 第四百零三章 拜访 正文 第四百零四章 心神往之 正文 第四百零五章 山巅斗法 正文 第四百零六章 书上书外 正文 第四百零七章 来者不善 正文 第四百零八章 剑术 正文 第四百零八章 有些故事不用知道 正文 第四百一十章 有些事情必须知道 正文 第四百一十一章 我要再想一想 正文 第四百一十二章 出城和上山 正文 第四百一十三章 炼制 正文 第四百一十四章 那些心尖上摇曳的悲欢离合 正文 第四百一十五章 人间最得意 正文 第四百一十六章 人生若有不快活 正文 第四百一十七章 那些入秋的喜怒哀乐 正文 第四百一十八章 几座天下几个人 正文 第四百一十九章 湖上剑仙,陌上花开 正文 第四百二十张 山水依旧 正文 第四百二十一章 少侠遇见大侠 正文 第四百四十二章 江湖夜雨 正文 第四百二十三章 人间且慢行 正文 第四百二十四章 御剑而去云海中 正文 第四百二十五章 旧地重游,秀水高风 正文 第四百二十六章 南下 正文 第四百二十七章 人生不是书上的故事 正文 第四百二十八章 秋狩时分,请君入瓮 正文 第四百二十九章 有些重逢是最坏的 正文 第四百三十章 桌上又有一碗饭 正文 第四百三十一章 岛上来了个账房先生 正文 第四百三十二章 且将书上道理放一放 正文 第四百三十三章 拳剑皆可放,去看一条线 正文 第四百三十四章 青衣姑娘吃着糕点 正文 第四百三十五章 故事里的名字 正文 第四百三十六章 直抒胸臆,知道一点 正文 第四百三十七章 天亮了 正文 第四百三十八章 人心似水低处去 正文 第四百三十九章 于不练剑时磨剑 正文 第四百四十章 又一年下雪时 正文 第四百四十一章 飞鸟绝迹冰窟中 正文 第四百四十二章 人心关隘环环扣 正文 第四百四十三章 凉风大饱 正文 第四百四十四章 世间人事皆芥子 正文 第四百四十五章 炭笼火炉寒人心 正文 第四百四十六章 风雪宜哉 正文 第四百四十七章 这么巧,我也是剑客 正文 第四百四十八章 驱马上丘垅 正文 第四百四十九章 先生的剑在何方 正文 第四百五十章 再等等看 正文 第四百五十一章 过桥 正文 第四五百五十二章 单骑南下 正文 第四百五十三章 吾心安处打个盹儿 正文 第四百五十四章 明月当空 正文 第四百四十五章 报道先生归也 第六卷 小夫子 请假一天,顺便小聊几句。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五十六章 水落石出的书简湖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五十七章 小巷祖宅一盏灯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五十八章 入山登楼见故人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五十九章 都在有酒的江湖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六十章 水火之争让个道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六十一章 不当那善财童子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六十二章 小街又有雨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六十三章 十年之约已过半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六十四章 出拳并无区别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六十五章 有没有陈平安的落魄山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六十六章 收武运吃珠子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六十七章 飞鸟一声如劝客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六十八章 御剑去往祖师堂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六十九章 剑气如虹人在天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七十章 没见过半仙兵?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七十一章 听说你要问剑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七十二章 关于一把竹剑鞘的小事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七十三章 放入壶中洗剑去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七十四章 江湖还有陈平安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七十五章 水堵不如疏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七十六章 江清月近人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七十七章 人心中须有日月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七十八章 山中鹧鸪声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七十九章 自古饮者最难醉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八十章 先生学生,师父弟子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八十一章 天下月色,此山最多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八十二章 另一个朱敛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八十三章 好久不见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八十四章 北俱芦洲无奇怪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八十五章 故人故事两重逢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八十六章 不愧是老江湖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八十七章 画卷中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八十八章 缘来情根深种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八十九章 赶赴京观城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九十章 肤腻城的下马威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九十一章 出拳与剑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九十二章 西山老狐乱嫁女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九十三章 千山万水,明月一轮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九十四章 天上白玉京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九十五章 好人兄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九十六章 自古剑仙需饮酒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九十七章 我也会剑开天幕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九十八章 天地无拘束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九十九章 源头活水入心田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章 有些遇见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零一章 有些道理很天经地义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零二章 压下一条线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零三章 不听道理是最好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零四章 剑仙在剑仙之手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零五章 二月二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零六章 诸位只管取剑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零七章 如神祇高坐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零八章 好人小姑娘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零九章 人间灯火辉煌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一十章 前辈我让你三拳吧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一十一章 磨剑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一十二章 出剑与否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一十三章 遇见我崔东山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一十四章 先生包袱斋,学生造瓷人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一十五章 琢磨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一十六章 山水迢迢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一十七章 读书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一十八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一十九章 答案就在青竹上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二十章 久仰久仰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二十一章 江湖酒一口闷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二十二章 天下大势,皆是小事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二十三章 大河之畔遇陆地蛟龙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二十四章 陈平安和齐景龙的道理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二十五章 击掌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二十六章 伏线拎起即杀机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二十七章 思无邪即从容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二十八章 宝瓶洲的现在和未来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二十九章 落魄山的家底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三十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们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三十一章 山巅境的拳头有点重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三十二章 十境武夫的出拳风采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三十三章 那家伙敢来正阳山吗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三十四章 顾璨还是那个顾璨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三十五章 天上纸鸢有分别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三十六章 一洲大地皆起剑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三十七章 修行路上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三十八章 隔在远远乡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三十九章 相逢偶然,离别悄然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四十章 别有洞天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四十一章 得宝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四十二章 羊肠小道,人人野修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四三十三章 眼中万少年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四十四章 舟中之人尽敌国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四十五章 为何敢怒不敢言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四十六章 剑客行事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四十七章 有些练拳不一样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四十八章 有事当如何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四十九章 横剑在膝四顾茫然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五十章 可惜下雨不下钱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五十一章 真人一到便叩关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五十二章 不唯有与他人告别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五十三章 大渎入海处遇故人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五十四章 登门做客吃顿拳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五十五章 师徒练拳皆可怜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五十六章 山上何物最动人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五十七章 一壶酒一盘菜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五十八章 此中有真意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五十九章 欲言已忘言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六十章 晨钟暮鼓无那炊烟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六十一章 两破境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六十二章 南归北游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六十三章 忽如远行客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六十四章 先生学生山水间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六十五章 还乡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六十六章 无声处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六十七章 何谓从容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六十八章 落魄山祖师堂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六十九章 山主又要远游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七十章 小师叔最从容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七十一章 浩然天下陈平安来找人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七十二章 心上人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七十三章 就他陈平安最烦人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七十四章 出门就得打几架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七十五章 于剑修如云处出拳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七十六章 拳与飞剑我皆有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七十七章 观战剑仙何其多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七十八章 文圣一脉师兄弟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七十九章 最讲道理的来了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八十章 老秀才居中坐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八十一章 陋巷处又有学塾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八十一章 唯有饮者留其名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八十三章 还不过来挨打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八十四章 你来当师兄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八十五章 请与我陈平安共饮酒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八十六章 喝尽人间腌臜事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八十七章 陈清都你给我滚远点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八十八章 天下剑术天上来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八十九章 角落里的那个孩子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九十章 连雨不知春将去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九十一章 宁姚出剑会如何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哦豁,剑来的24小时追订37000了。) 从中土神洲而来的这拨外乡剑修,总计五人。 除了拎酒少年,还很镇定自若,其余三人都稍稍后退,随时准备祭出飞剑,其中一人,二十岁出头,神色木讷,无论是退避,还是牵引灵气准备出剑,都比同伴慢了半步。还有一位少女,亭亭玉立,对襟彩领,外罩纱裙,点缀百花,是中土神洲女子修士颇为喜好的玉逍遥样式。她最早伸手按住腰间长剑。 至于最后一人,当然就是被陈平安悬空提起的那个背剑少年,被陈平安禁锢住后,拳意罡气压制,后者几处关键窍穴的灵气不得出,试图冲关,破门而去,却一次次被击退,竟是无法动弹,一来二去,脸色涨红,转为青紫色,就像一条挂在墙上晒着的死鱼,估计此刻心中的羞愧,半点不比杀意少。 陈平安问道:“他不愿意说,你替他说?” 拎酒少年笑容灿烂,“他方才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啊。” 陈平安笑问道:“亚圣一脉,耳朵都这么不灵光吗?” 那名少女怒道:“陈平安,你给我放开蒋观澄!别以为在剑气长城这边小有名气,就可以肆意妄为!一言不合,你就要杀人吗?!文圣一脉的弟子,真是一个比一个好脾气!先有崔瀺欺师灭祖,后有左右,毁了多少中土神洲的先天剑胚!我那师伯……还有你,陈平安!身为儒家门生,文圣高徒,竟然在这里操持贱业,亲自卖酒!斯文扫地!” 说到师伯处,少女咬牙切齿,眼眶当中竟是莹莹泪光,等到重新提及陈平安,立即就恢复正常,尤其愤懑恼火。 陈平安置若罔闻。 这种当面指摘,指着鼻子骂人的,他反而还真不太在意。再说了又不是骂先生,骂先生的学生、自己的师兄们而已,他是先生一脉的老幺,还需要他这小师弟去为师兄们仗义执言? 为国师崔瀺说几句公道话?还是为师兄左右打抱不平?需要吗?陈平安觉得不需要,一个要一洲即一国,阻滞妖族北上,阻止妖族一鼓作气吞并桐叶、宝瓶和北俱芦洲三洲版图。一个要成为浩然天下之外的所有天下,剑术最高,其实都很忙。至于他陈平安,也忙。 习武练剑炼气读,即将炼化第四件本命物,外加挣钱坐庄刻印章,能不忙吗?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这个小姑娘的言语,无论有理无理,道理够不够大,终究没有什么用心险恶的那种坏心。 那么陈平安就可以理解,并且接受。 “朱枚,怎么跟陈先生说话的。” 少年教训了一句少女,然后继续笑眯眯与陈平安言语,“陈先生辈分高,晚辈聆听教诲,陈先生无论说什么,晚辈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还有啊,陈先生手中这位蒋观澄,是我们苦夏剑仙的嫡传弟子,苦夏剑仙又是我们家乡那边,某位十人之一的师侄,很麻烦的。当然了,陈先生的师兄,左大剑仙,晚辈仰慕已久,如今左大剑仙就在剑气长城练剑,想来不用太过担心。不过天下剑仙是一家,伤了和气,终究不美。” 陈平安问道:“你是观海境剑修?第一战人选?” 少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微笑着反问道:“陈先生是宝瓶洲人氏,该不会帮着剑气长城剑修守关吧?” 少年剑修与陈平安,一个用浩然天下大雅言,一个用剑气长城这边的方言。 少年低头看了一眼。 陈平安轻轻一推,将那高大少年摔出去十数丈,抱怨道:“长这么高个儿,害我垫脚半天。” 然后陈平安看着这个拎酒的有趣少年,“年纪轻轻,就有这么高的境界,在咱们这儿逛荡,再说些有的没的,真不怕吓死我们这些胆小的,境界低的?” 陈三秋用家乡方言,与四周酒客们解释两人的对话内容。 酒铺那边口哨声四起,尤其是蹲着喝酒的酒鬼与光棍们,很是配合二掌柜。他娘的以前只觉得二掌柜抠搜鸡贼,没想到跟这帮中土神洲小崽子一对比,好一个玉树临风。以前真是冤枉了二掌柜,以后来此喝酒,是不是菜碟酱菜少拿些?何况靠吃酱菜从二掌柜身上,好不容易占点便宜,事后总觉得不太妥当,吃多了,容易多喝酒。 陈平安转头望向铺子那边,笑问道:“不如我就以四境修士的身份,来守第一关?你们要是都押注我输,我就坐这个庄了。” 酒客们人人竖起中指,笑骂不已,很不客气,还有人直接为那帮外乡剑修加油鼓劲,说这咱们这二掌柜除了卖酒写对联,其实屁本事没有,真要打起来,三两拳撂倒,怕什么,身为外乡中土剑修,就该拿出一点英雄气概来,那陈平安就是从宝瓶洲这种小地方来的,任毅溥瑜齐狩庞元济,这四个家伙,是合起伙来坐庄呢,故意输给陈平安这个王八蛋的,你们只要不是傻子,就千万别信啊。 那个名叫朱枚的少女,冷笑道:“原来不光是卖酒的酒鬼,还是个赌棍,文圣老先生,真是瞎了眼,才找到你这么个关门弟子!” 陈平安微笑道:“喝酒,赌钱,杀妖,确实不值一提,都是你们中土神洲修士眼中,很不入流的事情。” 这句话一说出口,陈三秋那边一个个闹哄哄大声喝彩,拍桌子敲筷子。 朱枚被噎的不行。 而且内心深处还有些畏惧,就好像自己莫名其妙置身于一座陌生的小天地。 因为陈平安虽然离着那些剑气长城的大小剑修有些远,但好像这个名不副实的文圣小弟子,与他身后那些剑修,遥遥呼应。 陈平安笑道:“知道我这句话没道理在何处吗?就在于喝酒赌钱两事,在浩然天下,确实不该是读人所为,就因为我故意扯上杀妖一事,你便无言以对了,因为你还是个有点良心的中土剑修,诚心觉得杀妖一事,是壮举。故而才会理亏心虚。其实不用,世间讲理,需有个先后,有一说一,大小对错,不可相互涵盖抵消,比如你若是先承认了杀妖一事,极对,对了万年,再来与我讲酒鬼赌棍的极其不对,你看我认不认?如何?我文圣一脉,是不是脾气当真不错,还愿意讲道理?” 少女瞪大眼睛,脑子里一团浆糊,眼前这个青衫酒鬼,怎么说出来的混账话,好像还真有那么点道理? 可她就是忍不住一阵火大啊。 陈平安最后对那个再没了笑意的拎酒少年说道:“放心,我不会以四境练气士的身份,守这第一关。为什么?不是我不想教你做人,教你好好说话,而是我尊敬你们身为中土剑修,却愿意来剑气长城走上一遭,好歹愿意亲眼看一看那座蛮荒天下。外乡修士走三关,是公事。你我之间,是私人恩怨,以后再说。” 陈平安走回酒铺那边。 有个下筷如飞吃酱菜的汉子喊道:“二掌柜,威风大了,请客喝酒,庆贺庆贺?” 陈平安笑呵呵道:“我拜托诸位剑仙要点脸啊,赶紧收一收你们的剑气。尤其是你,叶春震,每次喝一壶酒,就要吃我三碟酱菜,真当我不知道?老子忍你很久了。” 那汉子双指捻起地上那只剩下半碟的酱菜,“还你?” 陈平安哑口无声。 那汉子洋洋自得,他娘的老子不要脸起来,自己都怕,还怕你二掌柜?再说了,还不是跟你二掌柜学的? 陈平安咳嗽一声,没有落座,拍了拍手掌,大声道:“咱们铺子是小本买卖,本来打算近期除了酱菜之外,每买一壶酒,再白送一碗阳春面,这就是我打肿脸充胖子了,现在看来,还是算了,反正阳春面也不算什么美食,清汤寡淡的,也就是面条筋道些,葱花有那么几粒,再加那么一小碟酱菜倒入其中,筷子那么一搅拌,滋味其实也就凑合。” 叶春震立即就察觉到四周酒鬼眼神如飞剑。 因为谁都知道与二掌柜讲理,讲不过的。 叶春震一咬牙,“二掌柜,来一壶好酒,五颗雪花钱的!今儿不小心稍稍多吃了些酱菜,有点咸了,喝点好酒,压一压。” “好嘞,叶老哥等着。” 那家伙屁颠屁颠去铺子拿好酒,不忘转头笑道:“过两天就有阳春面。” 背剑少年蒋观澄已经被搀扶起身,以剑气震碎那些拳意罡气,脸色好转许多。 朱枚轻声问道:“严律,你没事吧?” 名叫严律的拎酒少年,轻轻摇头,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如果对方借机守关,我才会有事,会被君璧骂死的。” 朱枚轻声埋怨道:“你也真是,由着蒋观澄来这边胡闹,君璧叮嘱过我们的,到了孙剑仙府邸后,不要轻易外出。” 一身素雅长袍的少年转头望去一眼酒铺,很快收回视线。 那种乱糟糟的氛围,他不喜欢,甚至是厌恶。 修道之人,没有半点洁身自好,没有半分山上仙气。 严律拎起手中的那壶青神山酒,笑道:“我这不是想要知道这仙家酒酿,到底与青神山有无渊源嘛。我家老祖,每次竹海洞天的青神宴,都会参加。” 朱枚白眼道:“就你严律最喜欢翻家谱和老黄历,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家祖上有多阔。蒋观澄的家族与师门传承,又不比你差,你见他吹嘘过自己的师伯是谁吗?不过他就是脑子不好使,听风就是雨,做什么事情都不过脑子的,稍稍给人撺掇几句,就喜欢炸毛。真当这儿是咱们家乡中土神洲啊,此次赶来剑气长城,我家老祖叮嘱了我好些,不许我在这边摆架子,乖乖当个哑巴聋子就成,唉,算了,我也没资格说这些,方才我就没少说话。说好了,你不许去君璧那边有什么说什么,就说我从头到尾都没讲话。君璧唉,才观海境,可他生气的时候,多可怕,我还好,反正境界不高,瞧瞧你们,还不是一个个照样学我噤若寒蝉。” 严律神色微微不太自然。 如果她不是有个家族叔祖,如今是流霞洲的院山主,而且据说朱枚自幼就福报深厚,与他们所在王朝的一尊大岳女子山君,签订过一桩古怪山盟契约,没这两重关系的话,严律还真想给她一个大耳光,让她长点记性,说点人话,不至于句句戳人心窝子。 ———— 酒桌这边。 叠嶂也是刚刚听说铺子要白送一碗阳春面,等陈平安落座后,轻声道:“又要做阳春面,又要管生意,我怕一个人忙不过来。” 陈平安笑道:“乐康那小屁孩的爹,听说厨艺不错,人也厚道,这些年也没个稳定营生,回头我传授给他一门阳春面的秘制手法,就当是咱们铺子雇佣的长工,张嘉贞有空的时候,也可以来酒铺这边打短工,帮个忙打个杂什么的,大掌柜也能歇着点,反正这些开销,一年半载的,加在一起,也不到一碗酒水的事情。” 叠嶂笑着点头,尤为开心,半点不比挣钱差了。 陈三秋晏胖子他们都已经习以为常,这些都是陈平安会想会做的事情。 不过范大澈就有些纳闷,玩笑道:“陈平安,你是真不嫌麻烦啊?你到底怎么有的如今修为?天上掉下来的?” 陈平安喊道:“大澈啊。” 范大澈有些紧张,“干嘛?” 陈平安循循善诱道:“你看与这么多金丹前辈一起喝酒,这么小一张桌子,就有三秋,晏胖子,黑炭,叠嶂,多大面儿,结果只喝最便宜的酒水,不妥当啊。” 范大澈不太情愿当这冤大头,因为桌上还有个四境练气士。 陈平安小声说道:“那个拎酒少年,如果我没有看错猜错,应该是负责打第二场的人,与你一般是龙门境。人家年纪才多大,你要是输了,得丢多大的脸。” 范大澈便与大掌柜叠嶂要了一壶好酒,只是忍不住问道:“你就这么确定,一定会有第二场?” 陈平安想了想,解释道:“如果绿端没被郭剑仙禁足在家中,还不好说。现在嘛,肯定会有第二场。理由很简单,中土剑修最要脸。如果没有意外,我们这边的观海境守关之人,是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对吧?她只上过一次城头,暂时尚未去往南边战场,高幼清的资质当然很好,但是就厮杀经验与飞剑杀力而言,剑气长城的金丹剑修,相较于浩然天下的同龄人,足可甩开对方几条街,但是金丹之下,优势当然也不小,却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大。何况中土神洲,天才辈出,那蒋观澄是中土十人之一的徒孙辈,师父还是同行的剑仙苦夏,依旧在这一行人当中,不算什么可以说得上话的人物,由此可见,高幼清会输。而那拎酒少年,分明也不是那座山头的主事人,我先前出手之后,只看对方其余同伙一个个紧张万分,下意识就想要帮忙,也未曾人人同时望向那个拎酒少年,就可以推断出那个拎酒少年,远远未能服众,不是什么主心骨。不是主心骨,哪敢拉着所有年轻天才,赌上中土神洲剑修的脸皮,打那三架?孙剑仙府邸,肯定另有其人,是让他们心中认定的领袖人物,我估计是一个年纪小境界低、战力却极其出类拔萃的天之骄子,怎么个了不起?就是能够让高出一两个境界的同行剑修,都愿意听命于他。所以此次三关规矩,是那人的手笔无疑。毕竟苦夏剑仙,曾经来过剑气长城,不至于如此无聊,那名元婴剑修,更不敢如此,说句难听的,这帮小少爷大小姐,真是一位元婴修士可以罩得住。这就又可以从侧面佐证那个年轻剑修的心智不俗,能够让一位剑仙和元婴前辈都听之任之。” 范大澈听得一惊一乍,“陈平安,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行人的来历?还是说倒悬山那边有消息传到了宁府?” 陈平安笑眯眯道:“你猜。” 叠嶂翻了个白眼,很想提醒范大澈,千万别猜,会心累的。 晏琢问道:“如今有不少人坐庄在赌这个,咱们?” 陈平安摇头道:“押注自己人输,挣来的神仙钱,拿着也窝心。” 范大澈递过酒碗,“就凭这句话,我这壶酒,买了不亏。” 陈三秋补了一句,“反正也是跟我借的钱。” 晏琢赞叹道:“范大澈,可以的可以的。与董黑炭有异曲同工之妙。” 董画符摇头道:“比我还是要差些。” 陈三秋笑问道:“前边怎么不干脆一锅端了?” 陈平安无奈道:“那拎酒的崽子,贼油滑,不给我机会啊。” 董画符说道:“随便找个由头呗,你反正擅长。” 陈平安笑道:“董黑炭你少说话,多喝酒。” 范大澈举起酒碗,满脸笑意,“那就一起走一个?” 一桌人都举起酒碗,纷纷饮酒。 陈平安独自返回宁府的路上,遇上了一位儒衫男子,君子王宰。 王宰言语简明扼要,询问了一些关于剑修黄洲的事情,也与陈平安说了一些剑气长城这边的勘验过程。 再简而言之,就是黄洲之死,专门负责这类事务的隐官一脉,两位剑仙都不愿太过追究,但是黄洲到底是不是妖族奸细,并无定论,最少没有确凿证据。故而你陈平安打杀黄洲,可以不受责罚,但是隐官一脉,还有他王宰,绝对不会帮忙证明清白,以后任何风言风语,都需要陈平安自己承受。言语最后,王宰也说了些黄洲在街巷那边的事情,他会负责收尾,照顾抚恤一些老幼,稍稍劳心劳力而已。 陈平安好问道:“不偏不倚,为何如此?” 王宰以心声说道:“我家先生,与茅先生是故交好友,曾经一起远游求学,一直以茅先生未能去礼记学宫砥砺学问,视为生平憾事。” 陈平安心中了然,抱拳作揖。 王宰只得还以揖礼。其实此举不太合适,只不过自己先前那点心思,未必逃得过隐官大人与竹庵、洛衫两位剑仙的法眼,也就无所谓了。 王宰突然笑道:“听闻陈先生亲自编撰、装订有一本百剑仙印谱,其中一枚印章,篆文为‘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我有个同窗好友,名字中有煜字,刚好可以送给他。” 称呼年轻人为陈先生,君子王宰并无半点别扭。 陈平安笑道:“我与晏琢打声招呼,王先生若是不嫌弃绸缎铺子的脂粉气,只管自取。若是觉得麻烦,我让人送去王先生的斋,稍稍劳力而已,连劳心都不用。” 王宰笑着点头,“那就有劳了。若有边款与署名,更佳。” 陈平安说道:“举手之劳。” 王宰问道:“知道为何我愿意如此?其实我大可以保持沉默即可,就已经心中无愧先生与茅先生的友谊。”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 王宰感慨道:“不知才好,大善。” 王宰告辞离去,儒衫风流。 陈平安回了宁府,先在演武场那边站立片刻,看着宁姚在凉亭中修行,哪怕只是远远看着,也是一幅美好画卷,足可悦畅心神。 此后才回到自己的小宅厢房,陈平安继续刻印章,那部极为粗糙的百剑仙印谱,以后肯定还要重新装订一本,百剑仙印谱,又不是真的只有一百枚印章。 桌上先前那百余印章,都已经被晏琢一股脑拿去铺子,当那镇店之宝了。 这会儿摆在桌上的,依旧是素章居多,刻字印章寥寥无几。 对于陈平安而言,刻章一事,除了用以静心,也是对自己所学学问的一种复盘。 此外,如何将自己的那点学问,以几字十几个字,连同材质普通的印章“送”出去,并且让人心甘情愿拿走,甚至是专程花钱买走,难道是一门小学问?其实很大。 剑气长城历史上,礼圣与亚圣两脉的那么多圣人、君子贤人,一位位来而复走,甚至有些就战死在了南边沙场上,难道那些浩然正气的读人,不希望剑气长城这边,有那琅琅声?只不过各有苦衷,各有为难,各有束缚,使得他们最终无法真正推广开来儒家学说。当然陈平安也不觉得自己有这份本事,一样只能做些眼前事,手边事罢了。 陈平安手持刻刀,缓缓刻下一枚印章篆文,观道观道观道。 先前董不得与几位朋友的私家藏印,陈平安其实一开始不太愿意接下生意,但是宁姚点头,他才点的头。 有些事情,不是自己风高月明,就可以全然不去注意。 当然董不得故意当着宁姚的面,与陈平安提及此事,也是董不得的聪明之处。 那几方美玉私章,陈平安刻得规规矩矩,在雅致与文气两个说法上,多下功夫。既然是实打实的买卖,就得童叟无欺,先前与董黑炭在铺子那边喝酒,就说他姐姐觉得很不错,以后有机会还会帮着拉拢生意,但是她董不得要抽成,只不过陈平安婉拒了。董画符也无所谓,本就不希望自己姐姐隔三岔五往宁府跑,跑多了,天晓得又要传出去什么混帐话,吃苦头的,会先是陈平安,但最后苦头最大的,肯定还是他董画符,陈平安在宁姐姐那边受了气,不找他董画符算账找谁? 他又不是不知道陈平安怎么对付的范大澈,给人揍了一顿,范大澈还挺开心,范大澈傻了吧唧的,他董画符又不傻。 先前多出来的那些美玉边角料,董不得不愧是董家嫡女,她的朋友也都不小家子气,说好了送给陈平安作为刀工费用,还真就给陈平安雕刻成极小极小的小章,约莫十余方,但是篆文偏偏繁密,其中一方,甚至多达百余字,这些印章材质,可不是寻常白玉,而是仙家材宝当中极负盛名的霜降玉,陈平安得用飞剑十五作为刻刀刻字才行,当然不会当作绸缎铺子的彩头送人,得客人拿真金白银来买,一方私章一颗小暑钱,恕不杀价,爱买不买。 兴许是觉得剑气长城这边,会去逛绸缎铺子的富贵女子,未必解得其妙,这枚初看好似重复“观道”三遍的印章,多半要吃灰很久。 陈平安便换了一枚素章来雕琢,刻了八个字:花月团圆,神仙眷侣。 陈平安抖了抖印章,还低头吹了口气,在手心掂量一番,很是心满意足,就这刀工,就这寓意,这枚印章若是没人争抢,老子就不姓陈。 铺子那边的生意,不能光有女子掏钱,得有男子去买,那才算自己这绸缎铺子二掌柜的真本事,于是陈平安略作思量,吹着小口哨,又优哉游哉刻了一枚印章:人间有女美姿容,羞走天上三盏灯。 ———— 剑仙孙巨源府邸那边。 朱枚与蒋观澄低着脑袋,站在一座凉亭台阶下,其余严律等人,也没敢有什么笑脸。 凉亭内,是一位正在独自打谱的少年,名为林君璧。 棋盘与棋罐都是少年自己随身携带的心爱之物,皆是一等一的山上重宝,传闻最早是白帝城珍藏之物,后来辗转到了林君璧手上。其中两只棋罐,分别有两句铭文“在在处处,神灵护持”,“人人事事,天心庇护”。而棋盘之上的众多黑白棋子,如两种剑光熠熠,一颗颗各自生出不同色泽的剑气,棋盘中棋局对峙,棋盘上又有剑气纵横交错。 林君璧每次捻子落在棋盘,光是绕过那些纠缠剑气的落子轨迹,便让人眼花缭乱,直通神意。 林君璧其实并未训斥两人,只是听了一遍事情经过,问了些细节,不过朱枚和蒋观澄两人自己比较担惊受怕。 很难想象,林君璧其实是一位山泽野修出身,只是后来的人生经历,短短几年,便显得太过精彩绝艳,使得旁人很容易忽略这位少年的市井身世。 林君璧看了眼棋局,再看了眼摊放在手边的棋谱,转头对众人笑道:“不用紧张,棋局依旧,大家各自修行去吧。” 三天后,三人过三关。 然后林君璧喊住了一个人,“边境师兄,我们下盘棋?” 与严律他们一起去过那酒铺的年轻人,点了点头,独自走入凉亭落座。 先前在大街上,陈平安出手之后,他显得最为迟钝。 与先前大为不同,这个名叫边境的年轻剑修,挪了一只棋罐到自己这边后,反而意态慵懒,单手托腮,帮着林君璧收拾棋子到罐子中,对于那些剑气,不像林君璧那般有意绕开,边境选择了强行破开,硬提棋子。 林君璧刚要说话。 边境抱怨道:“你都说了两遍了,我记性有那么差吗,假装输给那个司徒蔚然嘛,不然剑气长城这边面子没地方搁,以后我们麻烦不断,难免会耽误严律朱枚他们的安静修行。” 林君璧笑道:“这就好。” 边境说道:“你赢第一场,毫无悬念。可是严律的第二场,你有把握?” 林君璧说道:“把握有,却不大。如果边境师兄如今才龙门境,就万事无忧了。你我两场过后,估计对方以后都没了那份心气,找我们的麻烦。” 边境调侃道:“我运气好,破境快,也有错?” 对面这个金丹边境,是唯一一个不属于他们绍元王朝的剑修,看着二十岁出头,实则即将而立之年,但哪怕三十岁,有金丹瓶颈修为,依旧是惊世骇俗的事情。 林君璧的师父,是浩然天下第六大王朝的国师,而边境是林君璧师父的不记名弟子。 林君璧对于这位籍籍无名“观海境”剑修的真正来历,所知不多,师父不愿多说。此次一路赶赴倒悬山,除了剑仙苦夏稍稍看出些端倪,哪怕是那位元婴老修士,都不知道边境的真实境界,至于严律他们,更不清楚自己身边,有一条蛟龙摇曳身侧,只是乐得看些笑话。 如果说林君璧此次历练的最大个人兴趣,是找人下棋,同时见识一下左右大剑仙的剑术。 那么只能算半个师兄的边境,就是奔着那个宝瓶洲剑道天赋第一人的剑仙魏晋而来。 不过在倒悬山那座梅花园子,边境师兄好像福缘不浅,与那边负责坐镇院子的一位夫人,挺投缘。 而在家乡绍元王朝那边,边境哪怕是只以观海境剑修的身份,至多就是顶着个国师不记名弟子的头衔,依旧混得如鱼得水,机缘不断,有些时候林君璧都要怀疑,边境是不是那种传说中生而开窍的人间谪仙人。 林君璧问道:“听说那个陈平安有一把仙兵,与那庞元济打了个天翻地覆,都没有派上用场。你与之厮杀,胜负如何?” 边境手指捻住一颗棋子,放在棋盘外的石桌上,双指并拢,将那枚珍贵至极的雪白棋子,随意抹来抹去,似乎在跟棋子怄气,随口说道:“修道修道,结果要与人争个输赢,没啥意思啊。” 林君璧微微一笑,抓起一把棋子,“猜先?” 边境不着急下棋,抬头问道:“你知道了?” 林君璧点点头,“你回来的时候,明明受了伤,却比平日里笑脸更多,嗓门更大,我就猜到了。” 边境哀叹一声,“可对方是曹慈啊,输了不丢人吧?” 林君璧点头道:“输给曹慈不丢人,但是自己找上门去挨揍,我觉得不太明智。” 边境默不作声。 林君璧好问道:“几拳?” 边境下巴撇了撇,指向自己双指按住的棋子。 林君璧疑惑道:“一拳?” 边境气笑道:“就这么瞧不起师兄?两拳!一拳破我飞剑,一拳打得我七荤八素。不过说实话,如果我不要脸点,还是可以多挨几拳的。” 林君璧笑着不再说话。 边境问道:“既然严律没有必胜把握,你就没有些其他打算?” 林君璧说道:“我最早有个打算,如果第二场,剑气长城这边是郭竹酒出战,我会当场破境,如果第三场是高野侯,或者司马蔚然,那么我再破境。但是我在这边住下后,改变主意了。因为没必要。如此一来,只会为他人做嫁衣,万一陈平安在场,就会有那第四场,我终究不是师兄,肯定会输给同样打过四场的陈平安,只让那个陈平安更得人心。” 边境打趣道:“你这么在意陈平安?朱枚他们跑去酒铺那边撞墙,也是你有意为之?” 林君璧微笑道:“能被我林君璧惦记在心,陈平安应该感到高兴。” ———— 而那个被人惦念却不知的陈平安,正在宁府一处密室,开始着手炼化第四件本命物。 水府水字印,山祠五色土,木宅神像之后,便是五行之金,最后才是尚无找到合适本命物的五行之火。 水字印炼化于宝瓶洲最南端,老龙城的云海之巅。 五色土,炼化于济渎入海的北俱芦洲入海口附近。 得自仙府遗址山巅道观的木胎神像,炼化于龙宫洞天的岛屿之上。 现在即将炼化的五行之金,是一张金色材质的金字页,准确说来就是一部佛经。 关于此事,陈平安询问过师兄左右,是否妥当,左右只是说了一句君子不器,有何不妥。 鼎炉依旧是那只得自桐叶洲老元婴陆雍之手的那只五彩-金匮灶,品秩极高,但是因为姜尚真的关系,半卖半送,只收了陈平安五十颗谷雨钱。 陆雍曾言“金性不败朽,故为万宝物”,所以这只丹灶,其实最适宜炼化之物,本就是五行之金。 密室之内,众多天材地宝都有准备妥当。 密室外,纳兰夜行盘腿而坐,负责守关压阵。 在斩龙崖凉亭那边,白嬷嬷陪着宁姚闲聊。 老妪笑道:“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咱们姑爷是有道之人,天必助之。何况姑爷学问精深,虽说是儒家门生,可远游四方,走在人间,活脱脱的菩萨行。小姐无需担心此次炼化。” 宁姚依然有些忧虑,不过仍是笑了笑,说道:“白嬷嬷,这些话别在他那边说,他反而不自在。” 老妪故意说道:“是称呼姑爷一事?姑爷最多就是言语不自在,心里边别提多自在了。” 宁姚被这么一打岔,心情舒畅几分,笑道:“若是炼化成功,过两天,我就陪他一起去看看三关之战。” 老妪说道:“小姐以前对这些可半点没兴趣。” 宁姚说道:“我如今也没兴趣,只是陪他散散心。” 沉默片刻,宁姚说道:“白嬷嬷可能看不出来,只有炼化五行之金,陈平安会最难过。” 老妪问道:“是心情难过,还是关隘难过?” 宁姚说道:“都是。” 老妪顿时有些提心吊胆,比自家小姐还要紧张了。 宁姚笑道:“白嬷嬷,没事,陈平安总能自己解决难题,从来都是这样的。如果知道我们不放心,他才会不放心。不然的话……” 宁姚望向凉亭外的演武场,“没什么苦头,他会嚼不烂咽不下。” 老妪点头道:“这就好。” 宁姚从袖子里取出一枚印章,递给老妪,轻声道:“是我偷来的。” 老妪哭笑不得,接过手后,看了眼印文,怔怔出神,小心翼翼收入袖中,难掩笑容,“姑爷的字,真是好。” 尤其那些篆文,极慰人心。 青丝染霜雪,依旧是美人。 宁姚摇摇头,“他自己说过,他的字,呆板得很,除了楷体字还凑合,其余行草篆,只是学了些皮毛,落在行家眼中,只会贻笑大方,不过拿来对付这些材质寻常的印章,绰绰有余。” 密室外,纳兰夜行有些怪,为何一个时辰过去了,陈平安尚未点燃丹灶。 密室内,陈平安始终闭目凝思,怔怔出神。 ———— 晏家那座恨不得贴满墙头“我家有钱”四个大字的辉煌府邸,胖子晏琢惴惴不安,早早拿到了那枚印章,兴匆匆到了家,竟是为难起来,根本不敢拿出手,便一直拖了下来。 今天在他父亲房外的廊道中,犹豫不决,徘徊不去。 父亲房无门,只为了让这位晏家家主更方便出入。 其实原本不用如此,是晏琢他父亲自己的决定,拆了房门,说没了双臂,就是没了,以剑气开门关门,图个好玩吗? 晏溟早就察觉到廊道中自己儿子在那边的动静,那么胖一人,走路震天响,他晏溟如今修为再不济,好歹还是个元婴,岂会不知。 晏溟皱眉道:“不进屋子,就赶紧滚蛋。” 晏琢对于这个父亲,还是敬畏得要死,没办法,打小就给打怕了的,后来这个爹,大概是彻底死心了,对他这个晏家独苗,竟是连打骂都不乐意了,直到最后那次背着晏琢返回家中,之后男人才算对儿子稍稍有了点好脸色,偶尔会问问晏琢的修行进展,在那之后,一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宠溺独子的妇人,大概是得了授意,反而破天荒开始对晏琢严厉起来,无论是修行,还是做生意,或是交朋友,都对晏琢管得颇严。 晏琢下意识就要听话滚蛋,只是走出去几步后,还是咬咬牙,走向房,跨过门槛。 晏溟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相貌,两只袖管空荡荡,坐在椅子上,身前案摆满了籍,有一头小精魅,负责翻。 晏溟皱眉问道:“有事?” 晏琢战战兢兢拿出那枚印章,轻轻放在桌上,“爹,送你的。没事我走了啊。” 晏溟愣了一下,寻常材质的印章,问道:“缺钱花了?然后就送这个?” 晏琢涨红了脸,甚至没敢解释什么,低着头加快脚步,离开房。 离开了廊道,晏胖子如释重负。 房那边,那只乖巧温驯的小精魅,蹦蹦跳跳走到印章那边,蹲下身,如扛木头,将印章底款给主人看。 晏溟看了许久,突然问道:“你说我是不是对琢儿太严厉了些?” 小精魅使劲点头。 晏溟笑了起来,转头望向窗外,极远处有一座高大城头。 不敢仗剑登城头,唯恐逐退三轮月。 你爹我哪有这本事。 小精魅眨了眨眼睛,它这都兢兢业业服侍老爷多少年了,从没见过有这笑脸啊。 城头之上。 君子王宰刚刚送了一本新刊印出来的百剑仙印谱,交给那位如今坐镇剑气长城的儒家圣人,叶老莲。 十分粗糙,远远无法与浩然天下的一般印谱媲美,更不用说香门第精心收藏的印谱。 圣人一页页翻过,见到会意处,便会心一笑。 并无山水形胜地,却是人间最高城。 稚童嬉闹处,剑仙豪饮时。 当这位儒家圣人翻到一页时,便停下手上动作,轻轻点头。 王宰望去,是那“霜降橘柿三百枚”,也是一笑,说道:“剑气长城这边,兴许暂时无人知晓此间趣味。” 儒家圣人笑道:“那么可能,就只是一种可能,会有那既有闲又有钱之人,去翻买,查一查印文出处。” ———— 中土神洲的绍元王朝,就像是宝瓶洲的朱荧王朝,剑修众多。 所以今天这场三关之战,观者如云。 地点选在了剑气长城大姓毗邻、豪门扎堆的玄笏街。 之所以不是陈三秋、董画符家族所在的那条太象街,自然是不敢,而且即便双方有胆子选址于此,估计都没人会去观战。 晏胖子踮起脚跟,环顾四周,疑惑道:“我那陈兄弟怎么还不来?” 董画符在啃着一只大饼,董家小少爷买东西,从来记账在陈三秋和晏琢头上。 范大澈瞥了眼远处一户人家的大门口,陈三秋拍了拍他的肩膀,范大澈笑道:“没事。” 大街两头,分别站着齐狩、高野侯为首的一拨本土剑修,以及严律、蒋观澄那拨外乡剑修,将少年林君璧众星拱月。而边境在那人群中,依旧是最不起眼的存在。 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会守第一关。上次都没有露面观战的高野侯,今天自然到场了。庞元济站在高野侯身边,正在与个子小小的高幼清,说些注意事项。不是高野侯不想,实在是这个妹妹,从来不爱听他唠叨。 林君璧缓缓向前走出,高幼清大步向前。 双方都没有祭出飞剑的意思,逐渐拉近距离。 有一拨地仙剑修蹲在一座府邸门口台阶上,笑道:“高丫头,对方长得真俊,配你足够了,只要打赢了他,扛在肩上就跑,找个没人地儿,还不是想做啥就做啥!” 高幼清置若罔闻,心神专注,死死盯住那个愈行愈近的少年。 林君璧竟有闲情逸致,左右张望,打量起了玄笏街两侧的豪门府邸。 两位观海境剑修。 只是一剑,便分出了高下。 高幼清率先祭出本命飞剑,破空而去,转瞬即逝,不求声势。 林君璧飞剑后发制人,轻松击飞了高幼清的本命飞剑不说,还瞬间悬停在了高幼清眉心处。 高幼清脸色惨白。 眉心处的飞剑倏忽不见,林君璧已经转身而走。 严律深呼吸一口气,走出人群,与林君璧擦肩而过。 林君璧与之微笑道:“你倒是可以慢些分胜负。” 严律重重点头。 街道两侧茫茫多的观战剑修,倒是没有嘘声或是谩骂,同境之争,刹那之间分了输赢,就是对方的本事。 可那少年也太欠揍了。 都快要追上那位酒铺二掌柜了。 想谁谁来。 那位二掌柜,与宁姚并肩走来,刚好是从林君璧这边的街道现身。 林君璧望向那个脸色微白、似乎抱恙的青衫男子,笑了笑,看了眼就不再多看,倒是那人身边的女子,据说更加了不起,溢美之词,数不胜数,在倒悬山的梅花园子那边,他林君璧都听了不少,只不过不到十岁的观海境,怎么就了不起了?二十多岁的金丹瓶颈剑修,尚未元婴不是?就更算不上了不起到好似什么天下无敌吧? 林君璧摇摇头,他多瞧了几眼她,甚至没觉得是多好看的女子,比起想象中的那个剑气长城宁姚,差了许多。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而行,转头瞥了眼那个少年,笑道:“管好眼睛。” 整条大街顿时口哨声四起,打趣自己人,剑气长城其实从来不遗余力。 尤其是那个二掌柜,又不是高幼清这样的小姑娘,这家伙脸皮厚得很,挣钱比打架还昧着良心。 林君璧微笑道:“说你自己吗?” 陈平安说完之后,也不再看这个少年,反而望向了那个躲在人群中的边境。 边境神色如常,心中却有些犯嘀咕,先前在酒铺那边,自己露出马脚了?不至于吧。 宁姚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陈平安停下脚步,轻声问道:“怎么了?” 宁姚看着他。 陈平安笑着点头。 于是宁姚转身对那林君璧说道:“要你管好眼睛,你就管好眼睛。” 林君璧扯了扯嘴角。 然后宁姚说了一番话。 整条大街都瞬间沉寂下去。 陈三秋与晏琢相视一眼,都瞧出了对方眼中的怜悯神色,于是两人辛苦憋着笑。 不但如此,甚至一位位驻守城头的剑仙,都直接御剑赶来,连掌观山河的神通都不用了。 因为宁姚方才说道:“你要是敢临时破境,以龙门境出剑,我就压在观海境,你要是再破境,以金丹境出剑,我就压在龙门境。你现在要不要认输?”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九十二章 境界于我无意思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修道之人,不喜万一。 林君璧尤其不喜欢在自己身边发生意外。 严律,朱枚和蒋观澄,有边境陪伴,三天前去往酒铺买酒,不是什么意外,而是他刻意为之。 严律的老祖,与竹海洞天相熟,严律本人性情,笑脸藏刀,偏向阴沉,擅长挑事拱火。朱枚的师伯,早年先天剑胚碎于剑仙左右之手,她本人又深受亚圣一脉学问熏陶浸染,最是喜欢打抱不平,心直口快,蒋观澄性子冲动,此次南下倒悬山,隐忍一路。有这三人,在酒铺那边,不怕那个陈平安不出手,也不怕陈平安下重手,即便陈平安让自己失望,性子急躁,喜欢炫耀修为,比蒋观澄好不到哪里去,终究还有师兄边境保驾护航。而且陈平安一旦出手过重,就会树敌一大片。 所以在本土剑仙孙巨源府邸凉亭外,朱枚等人愧疚难当,心高气傲的严律都有些忐忑,林君璧根本没有生气,对于自己棋盘上的棋子,需要善待才对。这是传授自己学问的先生、同时也是传授道法的师父,绍元王朝的国师大人,教林君璧下棋第一天的开宗明义之言,即人与棋子终不同,人有性命要活,有大道要走,有七情六欲种种人之常情,一味视之为死物,随意操-弄,自己离死不远。 事实上,林君璧一路南下,对于严律等人,撇开这次算计,确实称得上坦诚相待,以礼相待,无论是谁向自己请教治学、剑术与棋术,林君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南下之路,林君璧详细了解了中土神洲之外的八洲骄子,尤其是那些性格极其鲜明之人,例如北俱芦洲的林素,皑皑洲的刘幽州,宝瓶洲的马苦玄。皆有可取之处,观其人生,可以拿来砥砺自己道心。 但是林君璧当下,有些措手不及,就像棋盘之上,只有孤零零自己一人,万法不可借,大势不可取,唯有自己与那把本命飞剑,置身于险境当中。 先前在孙巨源府邸,林君璧就与边境坦言,不想这么早与陈平安对峙,因为确实没有胜算,毕竟他如今才不到十五岁。 对于陈平安尚且如此,对于宁姚,更是如此。林君璧的自信,来源于十年后的自己,与今天的陈平安和宁姚做对比。或者说是今日之林君璧,与十年前的陈平安和宁姚。 这也是当初国师先生的第二句教诲,与人争胜争气力,不愿认输者容易死。 林君璧心思急转,希望找出一个可以帮助自己解围的万全之策。 至于为何林君璧如此针对或者说惦念陈平安,当然还是那场三四之争的涟漪所致,儒家门生,最讲究天地君亲师,修行路上,往往师承最亲近,早期会相伴最久,影响最深,林君璧也不例外,一旦投身于某一支文脉道统,往往也会同时继承那些过往恩怨,自家先生与那位老秀才,积怨深重,早年禁绝文圣籍学问一事,绍元王朝是最早、也是最为不遗余力的中土王朝,只是私底下每每谈及老秀才,原本有望走上学宫副祭酒、祭酒、文庙副教主这条道路的国师,却并无太多仇视怨怼,若是不谈为人,只说学问,国师反而颇为欣赏,这却让林君璧更加心中不痛快。 宁姚说完那番话后,便不再言语。 对于她而言,林君璧的选择很简单,不出剑,认输。出剑,还是输,多吃点苦头。 所以宁姚不太明白这有什么好多想的。 宁姚不喜欢这个少年,除了管不住眼睛、不太会讲话之外,再就是心思太重,且不纯粹,剑修练剑,一往无前,故意压境,当真是半点不愿意尊重自己的本命飞剑吗?若说三教诸子百家,对剑修飞剑,指摘非议颇多,可以理解为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么为何连剑修本人,都不愿意多拿出一点诚心诚意。所以对方出剑输了之后,宁姚准备只说一句话,世间千万神仙法,唯有飞剑最直接。若是不出剑便认输,那么这句话都不用多说。 其实除了林君璧当下最尴尬,大街不远处对峙两人中的严律,也很尴尬。 至于剑气长城这边的守关第二人,龙门境剑修刘铁夫,自然不会尴尬,反而开心得很,原因很简单,他自封为剑气长城仰慕宁姚第一人,成长于市井陋巷,却生得一副厚脸皮,最早的时候就使出浑身解数,想要混入宁府,比如跟崔嵬一样,先成为纳兰夜行的不记名弟子,或是试图去宁府打杂帮工,当个看门护院的,但是每一次在街上遇到宁姚,刘铁夫都要涨红了脸、低头弯腰、远远跑开,一气呵成,隔着老远,远观宁姚一两眼就心满意足,说是自己离得宁姚近了,就要脸色发白,手心冒汗,容易让宁姚厌烦自己。 所以刘铁夫大声告诉严律,等那边尘埃落定,咱俩再比试。 至于严律听不听得懂自己方言,刘铁夫懒得管,反正他已经蹲在地上,远远看着那位宁姑娘,几次挥手,大概是想要让宁姑娘身边那个青衫白玉簪的年轻人,恳请挪开些,不要妨碍我仰慕宁姑娘。 对于那个外乡人陈平安,刘铁夫还是比较佩服的,可哪怕此人先后打赢了齐狩和庞元济,刘铁夫觉得他依旧配不上宁姑娘,但既然宁姑娘自己喜欢,他也就忍了。不忍也没办法啊,打又打不过,只能找机会去了趟酒铺,喝了酒,刻了自己名字,偷偷在无事牌后边写下一句宁姑娘,你有了喜欢的人,我很伤心。结果第二次刘铁夫去喝酒,就看到那个陈平安站在铺子门口,笑着朝他招手,说咱们聊聊。刘铁夫二话不说,撒腿狂奔,只敢托人打听,自己那块无事牌有没有被丢掉,得知没有,就觉得那个陈平安还不错。 宁姑娘喜欢的人,若是小肚鸡肠,太不像话。 一位位从城头赶来的剑仙,纷纷落在大街两侧的府邸墙头之上。 不但如此,在剑气长城与城池之间的空中,分明还有剑仙不断御剑而来。 林君璧神色自若,向宁姚抱拳道:“年少无知,多有得罪。林君璧认输。” 边境松了口气,不出剑是对的,出了剑,边境就要担心林君璧这位绍元王朝的未来剑道顶梁柱,会剑心崩溃在异国他乡,到时候国师大人可不会轻饶了他边境。与林君璧的思虑周密不同,边境不会去想太多,只会拣选一两条脉络去看透,例如剑气长城有个说法,宁姚是一种剑修,其余剑修是另外一种,再者宁姚参加过多次出城厮杀,并且年纪轻轻就独自游历过浩然天下,宁姚绝对不是那种资质极好的井底之蛙,故而宁姚有此说,便意味着宁姚稳操胜券,她之言语,即出剑。 所以边境根本不用去深究宁姚到底飞剑为何,杀力大小,她身负什么神通,境界如何。 没有必要。 宁姚说道:“那你来剑气长城,练剑意义何在?” 林君璧微笑道:“不劳宁姐姐费心,君璧自有大道可走。” 宁姚皱眉道:“把话收回去。” 林君璧无奈道:“难道外乡人在剑气长城,到了需要如此谨言慎行的地步?君璧以后出剑,岂不是要战战兢兢。” 宁姚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笑道:“别管我的看法。宁姚就是宁姚。” 边境走出一步。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林君璧前后失据,终究是个少年郎,所谓的沉稳,更多是在国师大人身边耳濡目染多年,暂时还是模仿更多,并未学到精髓。何况剑仙观战如云,带给林君璧的压力,其实太大,严律朱枚等人看不出端倪,边境却很清楚,林君璧几乎到了隐忍的极限,思虑多者,一旦出手,会格外不管不顾,离开绍元王朝,国师大人专门找了他边境,提及此事,希望半个弟子的边境,能够在关键时刻拦上师弟林君璧一拦,为的就是以不伤及大道根本的“输棋”,帮助林君璧在人生道路上赢棋。 因为在国师眼中,这位得意弟子林君璧,来剑气长城,不为练剑,首重修心。不然林君璧这种不世出的先天剑胚,无论在哪里修行剑道,在离尘的山巅,在市井泥泞,在庙堂江湖,相差都不大。问题恰恰在于林君璧太自负而不自知,此为极端,君璧剑术更高是必然,根本无需着急,但是君璧心性却需往中庸二字靠拢,切忌去往另外一个极端,不然道心蒙尘,剑心碎裂,便是天大灾殃。 边境其实都有些嫉妒林君璧这小子了,值得国师如此小心翼翼引领修道之路。 陈平安面带笑意,几乎同时,与边境一起向前走出一步,笑望向这位擅长装蒜功夫的同道中人,可惜对方只有装儿子的境界,装孙子都算不上,还是差了不少火候。先前在那酒铺的冲突当中,这位兄弟的表现,也太过痕迹明显了,不够水到渠成,最少对方脸色与眼神的那份惊慌失措,那份看似后知后觉的手忙脚乱,不够娴熟自然,过犹不及。 最少在陈平安这边不管用。 宁姚说道:“外乡人过三关,你们可能会觉得是我们欺辱他人,实则不然,是我剑气长城剑修的一种礼敬,不过三关、连输三场又如何,敢来剑气长城历练,敢去城头看一眼蛮荒天下,就已经足够证明剑修身份。但是你既然在此事上处心积虑,自己制定规矩,算计剑气长城,也无妨,战场厮杀,能够算计对手成功,便是你林君璧的本事。毕竟剑修靠剑说话,赢了就是赢了。” 观战剑仙们暗自点头,大多会心一笑。 绝大多数的本土剑仙,哪个不曾年轻过,也都亲自守过三关。 反而是一些年轻剑修,面面相觑,给宁姚这么一说,才发现咱们原来如此高风亮节?不对啊,咱们本意就是想着打得那些外来户灰头土脸吧?就像齐狩那伙人外加一个本该只是凑热闹的庞元济,合伙打那个二掌柜,咱们起先都当笑话看的嘛。至于那个黑心鸡贼吝啬的二掌柜最后竟然赢了,当然就是另外一回事。不过这么说来,宁姚倒还这没说错,剑气长城,对于真正的强者,无论来自浩然天下何处,并无芥蒂,或多或少,都愿意由衷礼敬几分。 剑仙,有狗日的阿良,剑术高出云霄外的左右,小小宝瓶洲的潇洒魏晋。 年轻人,先有神仙风采的曹慈,后有臭不要脸的陈平安。 林君璧深呼吸一口气,“难道你一定要我出剑厮杀,才罢休?” “先前这番话,只是客气话。我希望你出剑,只是看你不顺眼。” 宁姚说道:“你既然说自己年少无知,那我就压境比你更低,这都不敢出剑,还要如何才敢出剑,与高幼清?” 说到这里,宁姚转头望去,望向那个站在高野侯和庞元济之间、眼眶红肿的少女,“哭什么哭,回家哭去。” 高幼清这会儿其实脸上已经没什么泪痕,依旧吓得赶紧擦了擦脸庞。 边境刹那之间,心知不妙,就要有所动作,却瞧见了那个陈平安的眼神,便有了一瞬间的迟疑。 林君璧如坠冰窟。 大街上与两侧大门与墙头,先是处处剑光一闪,再一瞬间,林君璧仿佛置身于一座飞剑大阵当中。 数十把宛如上五境剑仙、地仙剑修亲自祭剑现世的“本命飞剑”,围困住了少年林君璧,剑意之纯粹,杀气之浓郁,根本没有任何仿造迹象。 每一把悬停在林君璧四周的飞剑,剑尖所指,各有不同,却无一例外,皆是林君璧修行最紧要的那些关键窍穴。 但这还不算最让林君璧背脊发凉、肝胆欲裂的事情。 最让少年感到绝望的一幕,是悬停在前方一丈外、剑尖直指眉心的一把飞剑。 林君璧的本命飞剑名为“杀蛟”。 而自己眼前那一把,正是“杀蛟”。 林君璧的本命飞剑自然栖息于本命窍穴,眼前飞剑,当然是一把仿造飞剑,可是除了林君璧无法与之心意相通,只说气息,剑气,神意,竟是与自己的本命飞剑,如出一辙,林君璧甚至怀疑,这把绝对不该出现在人间的杀蛟仿剑,会不会果真拥有杀蛟的本命神通。 别说是林君璧,就连陈平安也是在这一刻,才明白为何宁姚当初与他闲聊,会轻描淡写说那么一句,“境界于我,意思不大”。 只可惜宁姚一向不喜欢在陈平安这边谈论自己的修行。 更多是耐心听陈平安聊那些鸡毛蒜皮的琐碎,最多就是拍掉他鬼鬼祟祟伸过去的手。 林君璧最大的绝望之后,竟然还有更大的绝望。 若说宁姚祭出这么多深浅不知的飞剑,尤其是能够模仿自己的本命飞剑,数十把攻伐飞剑,将他围困起来,已经足够惊世骇俗,那么宁姚那边,又有数十把飞剑结阵,剑剑牵引,不知以什么神通,造就出一座名副其实的小天地,将境界修为果真压制在观海境的宁姚,就那么置身其中,是观海境不假,可这还算什么观海境? 别说是林君璧,就算金丹瓶颈修为的师兄边境,想要以飞剑破开一座小天地,很容易吗? 宁姚淡然道:“出剑。” 林君璧神色呆滞,没有出剑,颤声问道:“为何明明是剑术,却可以出神入化通玄?” 宁姚说道:“天下术法之前是剑术,这都不知道?你该不会觉得剑气长城的剑仙,只会用佩剑与飞剑砸向战场吧?” 宁姚看着那个少年,摇摇头,撤去了飞剑与身边的小天地。 林君璧四周的数十把飞剑也消逝不见。 边境轻声喝道:“不可!” 边境一步前掠,再顾不得隐藏修为,也要阻拦林君璧冒冒失失祭出本命飞剑。 陈平安不是没有察觉到那少年的险恶用心,依旧没有任何动作,双手笼袖,安心将战场交予宁姚。 宁姚境界是同辈第一人,战阵厮杀之多,出城战功之大,何尝不是? 宁姚身前出现一座小巧玲珑的剑阵,金光牵引,林君璧突兀出现的那把飞剑杀蛟,被牢牢拘押其中。 不但如此。 先前林君璧四周一闪而逝的数十把飞剑,如箭矢攒射,同时刺透林君璧身躯数十座窍穴,然后骤然悬停,剑尖纷纷朝外,剑柄朝向少年,其中就有那把仿造杀蛟,从林君璧眉心处一闪而逝,悬停在少年身后一丈外,剑尖凝聚出一粒鲜血。 林君璧浑身浴血,摇摇欲坠。 林君璧双眼死死盯住那个好似早已剑仙的宁姚。 必输无疑且该认输的少年,两点金光在眼眸深处,骤然亮起。 竟是两把在眼中隐蔽温养多年的两把本命飞剑,这意味林君璧与那齐狩如出一辙,皆有三把先天飞剑。 只是那些点到为止、轻伤少年的数十把悬停飞剑,划出一条条各色剑光的弧线,剑尖攒集,拥簇在林君璧双眼之前。 林君璧纹丝不动。 少年却有阴神出窍,横移数步,手中持有一把长剑,即将向宁姚出剑。 宁姚同样岿然不动,同样有身姿飘摇如神仙的一尊阴神,手持一把早已大炼为本命物的半仙兵,看也不看那林君璧阴神,单手持剑,剑尖却早早抵住少年额头。 宁姚真身,缓缓说道:“我忍住不杀你,比随便杀你更难。所以你要惜命。” 林君璧直到此时此刻,才知道何谓国师先生所说的同为天才,依旧有那云泥之别。 林君璧浑身浴血,眼神晦暗,心如槁木。 边境为表诚意,没有刻意求快,大步走到林君璧身边,伸手按住少年肩头,沉声道:“下棋岂能无胜负!” 林君璧眼神恢复几分往昔明亮。 有观战剑仙笑道:“太不尽兴,宁丫头即便压境,依旧留力大半。” 一旁剑仙好友说道:“可以了,咱们如那脑子进水的少年这般岁数,估计更不济事。” 剑仙陶文突然蹦出一句,“估计是喝陈平安的酒水喝多了吧。” 不少剑仙剑修深以为然。 一位仙人境老剑仙笑道:“宁丫头,我这把‘横星斗’,仿得不行,还是差了些火候啊,怎么,瞧不起我的本命飞剑?” 一位在太象街自家府邸观战的老剑仙嗤笑道:“你那把破剑,本就不行,每次出战,都是顾头不顾腚的玩意儿,仿得像了,有屁用。” 刘铁夫抹了抹眼眶,激动万分,不愧是自己只敢远观、偷偷仰慕的宁姑娘,太强了。 陈平安双手笼袖,对那林君璧挑明说道:“胜负对你而言,只是小事,面子也不过是稍大事,何况能够让我家宁姚出剑,你能输多少?所以别在这里跟我装,得了便宜就开开心心接住,收好,回家偷着乐。不然我可真要对你不客气了。” 然后陈平安对那个边境笑道:“你白担心他了。” 林君璧置若罔闻,阴神收剑且归窍,抱拳低头道:“感谢宁前辈指点剑术,君璧此生没齿难忘。” 宁姚收起了持剑阴神,说道:“随你,反正我记不住你是谁。” 然后宁姚望向大街之上的严律与刘铁夫,皱眉道:“还看戏?” 刘铁夫一个蹦跳起身,娘咧,宁姑娘竟然破天荒看了我一眼,紧张,真是有些紧张。 严律却觉得自己这一架,打还是不打,好像都没甚趣味了。赢了没劲,输了丢人。估计不管双方接下来怎么个打生打死,都没几人提得起兴致看几眼。 见那女子收手后,一位位剑仙早已成群结队御剑远去,一个个高高在上的神仙人物,离去之时,好像挺乐呵? 林君璧转身离去,摇摇晃晃。 对方出剑,没有伤到他的修行根本,就是模样凄惨了点。 对于这场胜负,就像那个家伙所言,宁姚证明了她的剑道确实太高,反而不伤他林君璧太多道心,影响当然肯定会有,此后数年,估计都要如阴霾笼罩林君璧剑心,如有无形山岳镇压心湖,但是林君璧自认可以驱散阴霾、搬走山岳,唯独那个陈平安在战局之外的言语,才真正恶心到他了!让他林君璧心中积郁不已。 边境率先走到林君璧身边。 林君璧脸色惨白,轻声笑道:“我没事,输得起。” 边境转头望向那个怎么看怎么欠揍的青衫年轻人,感觉有些古怪,这个陈平安,与白衣曹慈的那种欠揍,还不太一样。 曹慈的武学,气象万千,与之近身,如抬头仰望大岳,故而哪怕曹慈不言语,都带给旁人那种“你真打不过我,劝你别出手”的错觉,而那个陈平安好像额头上写着“你肯定打得过我,你不如试试看”。 边境难免有些唏嘘,碰到同道中人的得道前辈了不成? 林君璧和边境一走,蒋观澄几个都跟着走了。 林君璧不忘与一位金丹剑修点点头,后者点头致意。 朱枚依旧不愿离开,也就留下了五六人陪着她一起留在原地。 毕竟接下来还有两关要过。 朱枚心情有些古怪,那个厉害至极的宁姚,她只看宁姚出剑一次,遮天蔽日的仰慕之情,便油然而生,可宁姚为何会喜欢她身边的那个男人,在男女情爱一事上,宁仙子这得是多缺心眼啊? 陈平安和宁姚一起走到晏琢他们身边。 宁姚出现后,这一路上,就没人敢喝彩嘘声吹口哨了。 难怪剑气长城都流传着一句言语。 宁姚出剑当如何?高她一境没啥用。 这让陈平安心中既高兴,又委屈。凭啥只有自己这么不受待见。好些个王八蛋,在酒桌上喝酒,或是路边蹲着吃酱菜,也没少跟自己称兄道弟啊。 叠嶂神采奕奕,与宁姚悄悄说话。 陈平安用手心摩挲着下巴,转头问范大澈,“大澈啊。” 范大澈有些慌张,“又干嘛?” 陈平安诚心问道:“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范大澈小心翼翼瞥了眼一旁的宁姚,使劲点头道:“好得很!” 陈平安虚心求教,问道:“有没有需要改善的地方?我这个人,最喜欢听别人直言不讳说我的缺点。” 范大澈摇头道:“没有!” 一旁宁姚微笑点头。 范大澈差点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原来自己这要是没说一个好,宁姑娘就真要上心啊。 宁姑娘你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人啊。 大街之上。 严律和刘铁夫开始了第二关之战。 相较于林君璧和高幼清两位观海境剑修之间的瞬分胜负,两人打得有来有往,手段迭出。 陈平安看得凝神专注。 陈三秋疑惑道:“需要这么用心观战吗?” 陈平安点点头,细心打量双方飞剑的复杂轨迹,笑道:“你们这些朋友之外,我都先以生死大敌视之。” 范大澈犹豫不决,试探性问道:“我也算朋友?” 陈平安下意识收回视线,看着范大澈,“当然。” 范大澈鼓起勇气道:“朋友是朋友,但还不是不如三秋他们,对吧?不然你与我言语之时,不用刻意对我对视。” 陈平安都忍不住愣了一下,没有否认,笑道:“你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心思这么细腻做什么。” 除了宁姚,所有人都笑呵呵望向陈平安。 范大澈悄悄挪步,笑容牵强,轻轻给陈三秋一肘,“五颗雪花钱一壶酒,我明白。” 陈三秋没好气道:“你明白个屁。” 陈平安突然说道:“大澈,以后跟着三秋常去宁府,我们轮番上阵,跟你切磋切磋,记得万一真的破境了,就跑去酒铺那边饮酒,嚎几嗓子。那壶五颗雪花钱的酒水,就当我送你的道贺酒。” 范大澈愣着没说话。 陈三秋一脚踩在范大澈脚背上,范大澈这才回过神,嗯了一声,说没问题。 第二关,果然如陈平安所料,严律小胜。 刘铁夫输得也不算太难堪。 大街两侧,嘘声四起,脸皮不薄的刘铁夫咧着嘴,双手抱拳,笑着感谢诸位剑仙观战。 第三关,司徒蔚然负责守关。 对方是一位名叫金真梦的金丹剑修,刚刚破境跻身地仙剑修没多久,三十多岁,亦是绍元王朝极负盛名的天之骄子,只是此次南下离乡,所有光彩都被林君璧、严律的剑道天赋、朱枚蒋观澄的煊赫家世所掩盖了。而且金真梦本身也不是那种喜欢强出头的剑修,此次过三关,哪怕明知是林君璧的唯一“弃子”,心中也无多少芥蒂。能够与剑气长城的同龄人,与真正的天才问剑,同行人当中年纪最大的金真梦并无遗憾。此次跟随一众年少天才南下倒悬山,入住梅花园子,再来到剑气长城孙剑仙府邸,林君璧如何安排,金真梦照做不误,却有着自己的许多小打算,皆与剑有关。 所以这场过关守关,虽然胜负其实无悬念,但却是最像一场正儿八经的问剑。 司徒蔚然也没有刻意出剑求快,就只是将这场切磋当作一场历练。 故而一炷香后,金真梦收剑认输,一直很心高气傲的司徒蔚然也难得有个笑脸,收剑之后还礼。 其实只说三关之战,林君璧一方是大胜而归。 只不过事到如今,林君璧那边谁都不会觉得自己赢了分毫便是。 三关结束,大街上观战剑修皆散去。 不少人直接去了叠嶂那边的酒铺,方才观战,多看了一场,今天的佐酒菜,很带劲,可比那一碟碟咸死人不偿命的酱菜,滋味好多了。不过如今有了一碗同样不收钱的阳春面,也就忍那二掌柜一忍。 宁姚没去酒铺那边凑热闹,说是要回去修行,只是提醒陈平安有伤在身,就尽量少喝点。 晏琢问道:“怎么回事?” 陈平安以心声笑答道:“这几天都在炼制本命物,出了点小麻烦。” 晏琢没有多问。 陈三秋也没有多说什么。 先前宁府那边似乎发生了点异象,寻常剑仙也未知,却竟然将老祖陈熙都给惊动了,当时正在练剑的陈三秋一头雾水,不知为何老祖宗会现身,老祖宗只是与陈三秋笑言一句,城头那边打盹好多年的蒲团老僧,估计也该睁眼看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九十三章 有朋自远方来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剑仙孙巨源的府邸,与浩然天下的世俗豪门无异,但是为了经营出这份“类似”,所耗神仙钱,却是一笔惊人数字。 孙巨源坐在一张近乎铺满廊道的竹席之上,凉席四角,各压有一块不同材质的精美镇纸。 中土剑仙苦夏站在一旁,神色凝重。 孙巨源笑道:“开头不顺,不怪林君璧算有遗漏,得怪你名字取得不好,正值夏季,结果你苦夏苦夏的,可不就要连累了林君璧。” 苦夏无奈道:“他不该招惹宁姚的。” 孙巨源笑道:“这不是废话吗?先前观战剑仙有多少?三十?算上没露面的,咱们这边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苦夏感慨道:“若是这般女子,能够嫁入绍元王朝,真是天大的幸事,我朝剑道气运,说不定可以凭空拔高一山峰。” 孙巨源嗤笑道:“少在这边痴心妄想了,林君璧就已经算是你们绍元王朝的剑运所在,如何?被咱们宁丫头记住名字的份,都没有啊。再说了,宁丫头曾经独自离开剑气长城,走过你们浩然天下许多洲,不一样没人留得住,所以说啊,自己没本事兜住,就别怪宁丫头眼光高。” 孙巨源突然惊讶道:“你们绍元王朝那位国师,该不会真有心,想要林君璧来咱们这儿挖墙脚吧?林君璧自己清不清楚?” 苦夏默然无声。 孙巨源再无半点玩笑神色,沉声道:“如果真有,我劝你打消了这个念头,以及直接打死林君璧心中此念。有些事情,绍元王朝国师大人的面子再大,总大不过一位剑仙的自家性命和大道。一旦林君璧这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不知轻重,根本无需宁姚出手,只凭那个陈平安一人的心计手腕,林君璧这帮人,连同那个边境在内,就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苦夏转过头,疑惑道:“这个年轻人,我听过一些事迹,剑气长城的年轻人忌惮他,我不怪,为何连你这种剑仙,都如此高看一眼?” 至于某些内幕,哪怕是跟孙巨源有着过命交情,剑仙苦夏依旧不会多说,所以干脆不去深谈。 孙巨源盘腿而坐,翻转手掌,多出一只酒杯,只是轻轻摇晃,杯中便自行生出美酒,此杯是天下仙家酒鬼的第一等心头好,比那酒虫更胜万分,因为此杯名为“酒泉”,除非一天到晚喝酒不停,一口气痛饮百斤,那么这只小小酒杯,简直就是喝之不尽、饮之不竭的大酒缸。所以此杯,在酒鬼不计其数的剑气长城,也不过总计三只。 一只在孙巨源手中,还有一只在晏溟手上,只是自从这位剑仙断了双臂、并且跌境后,好像再无饮酒,最后一只在齐家老剑仙手上。 历史上剑气长城曾有五只酒泉杯之多,但是给某人当年坐庄开设赌局,先后连蒙带骗坑走了一对,如今它们不知是重返浩然天下,还是直接给带去了青冥天下之外的那处天外天,得手之后,还美其名曰好事成双,凑成夫妻俩,不然跟主人一样形单影只打光棍,太可怜。 孙巨源一口饮尽杯中酒,杯中酒水随之如泉涌,自己添满酒杯,孙巨源微笑道:“苦夏,你觉得一个人,为人厉害,应该是怎么光景?” 苦夏摇头道:“不曾想过此事,也懒得多想此事。所以恳请孙剑仙明言。” 孙巨源双指捻住酒杯,轻轻转动,凝视着杯中的细微涟漪,缓缓说道:“让好人觉得此人是好人,让与之为敌之人,无论好坏,不管各自立场,都在内心深处,愿意认可此人是好人。” 苦夏思量许久,点头道:“可怕。” 孙巨源摇头道:“这还不算最可怕的。” 苦夏皱眉道:“何解?” 孙巨源缓缓说道:“更可怕的,是此人当真是好人。” 我心如此看世道,世道看我应如是。 孙巨源想起那本百剑仙印谱,其中一枚印章,篆文为观道观道观道。 极有意思。 只可惜那枚被孙巨源一眼相中的印章,早已不知所踪,不知被哪位剑仙偷偷收入囊中了。 孙巨源突然哑然失笑,瞥了眼远处,眼神冰冷:“这都一帮什么小鸡崽子,林君璧也就罢了,毕竟是聪明的,只可惜碰到了宁丫头,就算那个陈平安故意挑明了的,占了便宜就偷偷乐呵,少卖乖就行了。其余的,那个蒋什么的,是你嫡传弟子吧,跑来咱们剑气长城玩呢?不打仗还好,真要开战,给那些嗷嗷叫的畜生们送人头吗?你这剑仙,不心累?还是说,你们绍元王朝如今,便是这种风气了?我记得你苦夏当年与人同行来此,不是这个鸟样的吧?” 剑仙苦夏没有说什么,沉默片刻,才开口道:“国师大人有令,即便大战拉开序幕,他们也不可走下城头。” 孙巨源一拍额头,饮尽杯中酒,借以浇愁,哀怨不已道:“我这地儿,算是臭大街了。苦夏剑仙啊,真是苦夏了,原来是我孙巨源被你害得最惨。” 剑仙苦夏有些歉意,但是没多说什么,与好友孙巨源无需客气。 只不过这位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师侄,成名已久的绍元王朝中流砥柱,难免有些怀疑,难道自己苦夏这名字,还真有点灵验? ———— 凉亭那边,林君璧已经换上一身法袍,恢复正常神色,依旧清清爽爽,年少谪仙人一般的风采。 已经露出痕迹的边境坐在台阶上,大概是唯一一个愁眉不展的剑修。 因为其余年轻人,大多愤懑不已,骂骂咧咧,剩下的一些,也多是在说着一些自以为公道话的宽慰言语。 连这守三关的意义都不清楚,边境真不知道这些孩子,到底是为何要来剑气长城,难道临别之前,长辈不教吗?还是说,小的不懂事,根本缘由就是自家长辈不会做人?只晓得让他们到了剑气长城这边,一个劲儿夹着尾巴做人,所以反而让他们起了逆反心理? 对于蛮荒天下,以及攻城妖族的凶狠,其实没有人知道到底是个什么,边境甚至可以笃定,连同林君璧在内,一个个脑海中的潜在敌人,就只是剑气长城的同龄人剑修,至于蛮荒天下和妖族两个说法,全然不曾上心。边境自己还好,因为游历流霞洲的时候,亲身领教过一头元婴妖物的蛮横战力与坚韧体魄,他与一位元婴剑修的同伴,双方合力,出剑无数,依旧无法真正伤及对方根本,只能加上另外一位掠阵的金丹剑修,才将其困杀,活活磨死。 三关难跨过。 就是剑气长城希望他们这些外乡剑修,多长点心眼,知晓剑气长城每一场大战的胜之不易,顺便提醒外乡剑修,尤其是那些年纪不大、厮杀经验不足的,一旦开战,就老老实实待在城头之上,稍稍出力,驾驭飞剑即可,千万别意气用事,一个冲动,就掠下城头赶赴沙场,剑气长城的诸多剑仙对此莽撞行事,不会刻意去约束,也根本无法分心顾及太多。至于纯粹是来剑气长城这边砥砺剑道的外乡人,剑气长城也不排斥,至于能否真正立足,或是从某位剑仙那边得了青眼相加,愿意让其传授上乘剑术,无非是各凭本事而已。 “君璧如今才几岁,那宁姚又是几岁?胜之不武,还那般言语压人,这就是剑气长城的年轻第一人?要我看,这里的剑仙杀力哪怕极大,气量真是针眼大小了。” “那宁姚分明是知道三关之战,剑气长城这帮人,从咱们身上讨不了半点好,便故意如此,逼迫君璧出剑,才会盛气凌人,咄咄逼人!” “对!还有那些观战的剑仙,一个个居心叵测,故意给君璧制造压力。” 蒋观澄冷笑道:“要我看那宁姚,根本就没有什么压境,皆是假象,就是想要用下作手段,赢了君璧,才好维护她的那点可怜名声。宁姚尚且如此,庞元济,齐狩,高野侯,这些个与我们勉强算是同辈的剑修,能好到哪里去?不愧是蛮夷之地!” 边境伸手揉着太阳穴,头疼。 好在林君璧皱眉提醒道:“蒋观澄!谨言慎行!” 蒋观澄这才住嘴,只是神色依旧愤懑难平。 人群当中,朱枚默不作声。 金丹剑修金真梦也没怎么说话。 朱枚是想起了那个输了第一场的高幼清,皱着脸,流着眼泪,默默站在高野侯和庞元济身边。以及那个刘铁夫输剑之后,被观战剑修喝倒彩,嘘声不断,那名年纪不大的刘铁夫却能嬉皮笑脸,在笑骂声中依旧抱拳致谢。 金真梦则是想起了那个司徒蔚然赢了自己之后,微笑还礼。 以及当那个宁姚现身之后,大街之上的氛围,骤然之间便肃穆起来,不单单是屏气凝神看热闹那么简单。 一位年纪最小的十二岁少女,尤其愤恨,郁气难平,轻声道:“尤其是那个陈平安,处处针对君璧,分明是自惭形秽了,打赢了那齐狩和庞元济又如何,他可是文圣的关门弟子,师兄是那大剑仙左右,日日月月,年复一年,得到一位大剑仙的悉心指点,靠着师承文脉,得了那么多他人赠送的法宝,有此能耐,便是本事吗?若是君璧再过十年,就凭他陈平安,估计站在君璧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了!” 边境心中哀嚎不已,我的小姑奶奶唉,你不能因为喜欢咱们君璧,就说这种话啊。 林君璧摇头道:“陈平安这个人,很不简单,没你说得那么不堪。” 林君璧随即笑了起来,“若是我的对手太差,岂不是说明自己庸碌?” 那少女闻言后,眼中少年真是万般好。 边境打定主意,以后打死不掺和这帮公子哥、千金小姐的糊涂事了。 爱咋咋地吧。 老子不伺候了。 不过真说起来,他边境也没如何伺候他们,就是一路上看笑话而已。唯一的幸运,是半个师父的国师大人,坦言这帮家伙不会参加大战,一旦剑气长城与妖族拉开大战序幕,就立即退回倒悬山梅花园子,然后动身启程返回中土神洲,最好连那座南婆娑洲都不要逗留。 边境双手搓脸,心中默默念叨,你们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可惜蒋观澄没有放过他,兴高采烈道:“原来边境师兄,藏得最深!那个陈平安,分明很紧张边境师兄会不会出手。” 边境一脸无奈,你小子完全眼瞎不好吗? 给蒋观澄这么一说,便捅破了窗户纸,顿时议论纷纷起来,边境听着那些其实挺真诚的溜须拍马,却当真半点高兴不起来。 一想到那个双手笼袖笑眯眯的年轻人,边境没来由有些不自在,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边境不理睬那些家伙的恭维,以及某些充满小心机的拱火,转头望向林君璧。 林君璧微笑道:“我会注意的。” 边境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如今看来,其实小师弟林君璧选择最早的那个打算,两次破境,以一己之力分别以观海境、龙门境和金丹境,连战三人,连过三关,好像才是最佳选择。 兴许在许多观战剑仙眼中,会对林君璧有更多的好感。而不是如今看林君璧笑话一般,一边倒向那个宁姚。 即便给那陈平安机会,多出一场第四战,占便宜又如何?林君璧届时输也是赢,打得越是酣畅淋漓,越是让人心生好感,与那陈平安打庞元济是一样的道理,若是能够直接让宁姚出剑,而不是好似捡漏的陈平安,林君璧当然就赢得更多。 只不过这些就只是一个“如果”了。 边境不会蠢到去问小师弟有无后悔。 更不会去说,当时他边境那句“与人争输赢没意思”,是在提醒他林君璧要与己争高低。 因为说了,就是结仇。 ———— 小满时分,日头高照。 在酒铺那边没有喝酒,不知道自己已经挨了多少骂的陈平安,拎了板凳去街巷拐角处,与重新多出来的孩子们,解释二十四节气的由来,扯几句类似“小满不满, 无水洗碗,麦有一险”的家乡谚语,不忘偶尔显摆一句东拼西凑而来的“小穗初齐稚子娇,夜来笑梦荠麦香”。 可惜今天孩子们对识文断字、二十四节气什么的,都没啥兴趣,至于陈平安的拽文酸文,更是听不懂,叽叽喳喳问的,都是仙子姐姐宁姚在那条玄笏街的破例出剑,到底是怎么个光景。陈平安手里拎着那根竹枝,一通挥动,讲得天花乱坠。名叫乐康的那个屁大孩子,如今他爹正是帮着酒铺做那阳春面的厨子,如今每次到了家里,可了不得,都敢在娘亲那边硬气说话了。这个孩子依旧最喜欢拆台,就问到底需要几个陈平安,才能打过得宁姚姐姐。陈平安便给难住了。然后给孩子们一阵白眼嫌弃。 小屁孩冯康乐摇摇头,拍了拍陈平安的膝盖,老气横秋道:“陈平安,你总这么来咱们这边瞎逛荡,不好好习武练剑,我看啊,宁姐姐迟早要嫌弃你没本事的,打赢了庞元济又咋了,看把你小尾巴翘的,就喜欢在咱们这边装大爷,三天打鱼两天晒,这样不成啊。” 一旁孩子们都点头。 陈平安将竹枝横放在膝,伸出双手按住那康乐的脸颊,笑眯眯道:“你给我闭嘴。” 小屁孩伸手要锤那陈平安,可惜手短,够不着。 有一位少年蹲在最外边,记起先前的一场风波,嬉皮笑脸道:“康乐,你大声点说,我陈平安,堂堂文圣老爷的闭关弟子,听不清楚。” 周围立即响起震天响的哄笑声。 如今关于这位二掌柜的小道消息,可多。 陈平安笑道:“我也就是看你们这帮崽子年纪小,不然一拳打一个,一脚踹一双,一剑下去跑光光。” 冯康乐揉着脸颊,抬起屁股,伸长脖子,糟糕,那个天底下长得最好看的妍媸巷小姑娘,果然就站在不远处,瞧着自己。 咋办?! 最早靠着几个陈平安的山水故事,让她过家家的时候,答应给自己当了一回小媳妇,后来又靠着陈平安解释了她家那条小巷子的名字意思,然后他再去跟她说了一遍,如今在路上见到她,虽然她还是不太与自己说话,可那双眼睛眨巴眨巴,可不就是在他打招呼吗?这可是陈平安听说过后与他讲的,让他每天睡觉前都能乐得在被子里打滚。 于是冯康乐立即端正坐好,偷偷给陈平安使了个眼色,然后轻声埋怨道:“陈平安,都怪你,以后要是她不理我,看我不骂死你。” 陈平安便笑道:“看在康乐他爹的阳春面上,我今天与你们多说一个关于水鬼的神怪故事!保证精彩万分!” 有少年满脸的不以为然,说道:“陈平安,你先说那个降妖除魔替天行道的主人公,到底啥个境界,别到最后又是个稀烂的下五境啊,不然按照你的说法,咱们剑气长城那么多剑修,到了你家乡那边,个个是江湖大侠和山上神仙了,怎么可能嘛。” 有人附和道:“就是就是,故意每次将那鬼怪精魅的出场,说得那么吓唬人,害我次次觉得它们都是蛮荒天下的大妖一般。” 陈平安咳嗽几声,记起一事,转过头,摊开手掌,一旁蹲着的小姑娘,赶紧递出一捧瓜子,全部倒在陈平安手上,陈平安笑着还给她一半,这才一边嗑起瓜子,一边说道:“今天说的这位仗剑下山游历江湖的年轻剑仙,绝对境界足够,而且生得那叫一个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不知有多少江湖女侠与那山上仙子,对他心生爱慕,可惜这位姓齐名景龙的剑仙,始终不为所动,暂时尚未遇到真正心仪的女子,而那头与他最终会狭路相逢的水鬼,也肯定足够吓唬人,怎么个吓唬人?且听我娓娓道来,就是你们遇到任何的积水处,例如下雨天巷子里边的随便一个小水坑,还有你们家里桌上的一碗水,掀开盖子的大水缸,冷不丁一瞧,好家伙!别说是你们,就是那位名叫齐景龙的剑仙,路过河边掬水而饮之时,骤然瞧见那一团水草丛中掰开的一张惨白脸庞,都吓得面无人色了。” 一个孩子已经被吓了一大跳,哭丧着脸骂道:“陈平安好你大爷!” 突然有人问道:“这个齐景龙是谁啊?” 陈平安笑道:“是一个很爱喝酒却假装自己不爱喝酒的年轻剑仙,这个家伙最喜欢讲道理,烦死个人。” 冯康乐问道:“多大岁数的剑仙?” 陈平安说道:“不到百岁吧。” 冯康乐啧啧道:“这也好意思说是年轻剑仙?你赶紧改一改,就叫老头儿剑仙。” 陈平安拧了一把小屁孩的脸颊,“他可是我陈平安的好朋友,你也敢如此放肆?” 冯康乐呲牙咧嘴,撅起屁股,反手就是给陈平安肩头一锤,“我对你都不客气,还对你朋友客气?” 远处那个皮肤白皙的小姑娘,微微张大嘴巴。大概是没有想到原来康乐在那个陈平安这边,如此胆大,看来是康乐在她这边,真的没有吹牛。 陈平安给冯康乐丢了个眼神,小屁孩轻轻点头,表示我懂。 一旁有个眼尖的少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二掌柜也够无聊的,每天真不用修行吗,就跟他们在这边厮混瞎扯,这会儿又当起了牵红线的月老啦? 说完了那个让孩子们一惊一乍的山水故事,陈平安拎着板凳收工了。 去了酒铺那边,有陈三秋在,就有一点好,保证有酒桌长凳可以坐。 少年张嘉贞在给铺子帮忙,负责端酒或是一碗阳春面给剑修们,少年不爱说话,却有笑脸,也就够了。 陈平安今天上了酒桌,却没喝酒,只是跟张嘉贞要了一碗阳春面和一碟酱菜,归根结底,还是陈三秋晏胖子这拨人的劝酒本事不行。 陈平安回宁府之前,与范大澈提醒道:“大澈啊。” 正在那边扒一碗阳春面的范大澈,立即如临大敌,这会儿他反正是一听到陈平安说这三字,就要心慌,范大澈赶紧说道:“我已经请过一壶五颗雪花钱的酒水了!你自己不喝,不关我的事。” 陈平安放下筷子,没好气道:“先前说了常去,别不上心,别让我每天蹲你家门口求你切磋,到时候我一个不小心,出手重了,打得你一出门就爬回家,结果爹娘不认得你,又把你赶出大门。” 范大澈点点头。 陈平安笑望向范大澈。 范大澈一脸迷惑。 陈三秋转过头,望向那个时时刻刻盯着酒客们的少年,喊道:“张嘉贞,给我拿一壶酒,最便宜的!我给钱,但是记得提醒我,记在范大澈头上。下次喝酒的时候,你问我一声,范大澈有无还钱。” 张嘉贞使劲点头,赶紧去铺子里边捧来一壶竹海洞天酒。 对于这位陋巷少年而言,陈先生是天上人。 住在那条太象街上的公子哥陈三秋,也是。 如果不是来酒铺打短工,张嘉贞可能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与陈三秋说上半句话,更不会被陈三秋记住自己的名字。 张嘉贞长这么大,都还没去过太象街和玄笏街,一次都没有。 没有人拦着,但不光是张嘉贞,其实灵犀巷、妍媸巷这些名字好听但却极其贫寒的市井孩子,他们自己就不会想着去那边走一遍,可能偶尔也会想,却最终不会壮起胆子真去走一走。 陈平安朝张嘉贞笑了笑,然后指了指范大澈,拎着酒起身走了。 范大澈继续低头吃着那碗阳春面。 说实话,如果没有陈平安最后这句话,范大澈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去宁府。 万一是客气话呢?所谓的经常切磋,是怎么个经常?三天一次,一月一次? 宁府大门,是那么容易可以跨过的吗? 范大澈抬起头,看着那个大街上那个青衫背影,那人侧着头,看着沿途大小酒楼的楹联,时不时摇摇头。 到了宁府,纳兰夜行开的门。 一起走向演武场,纳兰夜行手中拎着那壶酒,笑问道:“自己掏的钱?” 陈平安笑道:“跟董黑炭学来的,喝酒花钱非好汉。” 纳兰夜行爽朗大笑,“等会儿我先喝几口酒,再出剑,帮着校大龙,便有劲了。” 陈平安笑不出来了。 斩龙崖凉亭那边,说是回家修行的宁姚,其实一直与白嬷嬷闲聊呢,发现陈平安这么快回来后,老妪不用自家小姐提醒,就笑呵呵离开了凉亭,然后宁姚便开始修行了。 演武场的芥子小天地之中,纳兰夜行收起了喝了小半的酒壶,开始凌厉出剑。 然后一个纳兰夜行再小心也无用的不小心,陈平安就得躺一旬半个月了。 白嬷嬷匆匆忙忙赶来演武场这边,纳兰夜行差点吓得离家出走。 好在陈平安与白嬷嬷解释自己此次收获颇丰,这条修行路是对的,而且都不用煮药,自行疗伤本身便是修行。 纳兰夜行不敢胡说八道,实话实说道:“确实如此。” 陈平安被宁姚搀扶着去往小宅。 纳兰夜行战战兢兢等着狗血淋头,不曾想那白炼霜只是看着两人背影,半天没说话。 纳兰夜行觉得这不是个事儿啊,早骂好过晚骂,刚要开口讨骂,但是老妪却没有半点要以老狗开头训话的意思,只是轻声感慨道:“你说姑爷和小姐,像不像老爷和夫人年轻那会儿?” 纳兰夜行取出酒壶,点头道:“怎么不像。” 老妪板着脸道:“这些日子,辛苦了。” 纳兰夜行疑惑道:“啥?!” 老妪怒道:“老狗滚去看门!” 纳兰夜行点点头,这就对了,转身去往大门那边,老人心里边踏实许多。 ———— 陈平安坐在床上,开始呼吸吐纳,心神沉浸于人身小天地当中。 宁姚坐在一旁,趴在桌上,看着陈平安,他似乎在自己心中,遇见了想要遇见的人,有些笑意,情不自禁。 她知道是谁,因为第四件本命物,陈平安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炼制成功后,出了密室,见到宁姚后,便当着纳兰爷爷的面,一把抱住了宁姚,宁姚从未见过这么卸下担子的陈平安,纳兰爷爷立即识趣离开,她便有些心疼他,也抱住了他。 他兴高采烈,神采飞扬,说那个小家伙还在,原来就在他心里边,只是如今变成了一颗小光头,他们重逢之后,在一条心路上,小光头骑着那条火龙,追着他骂了一路。 宁姚很少见到那么直白流露出雀跃神色的陈平安,尤其是长大后的陈平安,除了与她相处之外,宁姚也会有些担心,因为陈平安的心境,好像几乎就像个一位活了许久许久光阴岁月、见过太多太多悲欢离合的枯槁老僧,宁姚不希望陈平安这样。所以当时看着那个宛如回到当初他是少年、她是少女的陈平安,宁姚很高兴。 有朋自远方来,是一颗小光头。 却不是身披袈裟,依旧身穿儒衫,只是佩剑之余,小人儿袖中,多了一部佛经。 那是一场陈平安想都不敢去想的久别重逢,唯有梦中依旧愧疚难当,醒后久久无法释怀,却无法与任何人言说的遗憾和愧疚。 他的人生中有太多的不告而别、再也不见。 宁姚趴在桌上,凝视着陈平安,她自顾自笑了起来,记得先前在玄笏街上,陈平安犹豫了半天,牵起她的手,偷偷询问,“我与那林君璧差不多岁数的时候,谁英俊些。” 当时宁姚先是反问:“你自己觉得呢?” 然后陈平安便开始挠头,觉得那个答案,真是令人忧愁。 于是宁姚诚心诚意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答案,并没有将言语偷偷放在心中,告诉他道:“你好看多了!” 陈平安便伸出双手,轻轻抹过她的眉头,“我的傻宁姚唉,真是好眼光!”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九十四章 落魄山上老与小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夏至之前,陈平安几乎足不出户,一天将近十个时辰,都在炼气。 宁姚更加夸张,直接闭关去了。 一有宁府的飞剑传讯,范大澈就会去宁府历练,不是吃陈平安的拳头,就是挨晏琢或者董黑炭的飞剑。陈三秋不会出手,得背着范大澈回家。晏琢和董画符各有佩剑紫电、红妆,一旦拔剑,范大澈更惨,范大澈现在只恨自己资质太差,光有“大澈”没个“大悟”,还无法破境。陈平安说只要他范大澈跻身了金丹,练剑就告一段落,然后去酒铺那边好几嗓子,便大功告成。 剑气长城的龙门境剑修,哪有那么简单破开瓶颈,跻身了金丹,于剑气长城剑修而言,就像一场真正的及冠礼。 剑气长城之所以能够成为几座天下的剑修最强处,还能够引来浩然天下一拨又一拨的剑修来此磨砺,自然大有玄机,就在于剑修在此,如纯粹武夫被喂拳,片刻不停,境境底子都打得极好,底子打得牢固,就意味着破境瓶颈更大,如有大道压肩,不得直腰。 同样的范大澈,同样的龙门境,若是去往浩然天下的倒悬山,破境就要容易许多,只是如此破境,金丹品秩,就要差许多,长远来看,得不偿失。除非是那些在剑气长城真正破境无望的地仙修士,才会去倒悬山修行一段时日,碰一碰运气,毕竟金丹之后,每高出一境,便是实打实的长寿百年乃至千年。 但是修士金丹之下,不得去往倒悬山修行,是剑气长城的铁律,为的就是彻底打杀年轻剑修的那份侥幸心。所以当初宁姚离家出走,偷偷去往倒悬山,哪怕以宁姚的资质,根本无需走什么捷径,依旧非议不小。只是老大剑仙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加上阿良暗中为她保驾护航,亲自一路跟着宁姚到了倒悬山捉放亭,旁人也就只是牢骚几句,不会有哪位剑仙真正去阻拦宁姚。 最近几次演武,陈平安与范大澈合伙,晏琢、董画符联手,本命飞剑随便用,却不用佩剑,四人只持木棍为剑,分胜负的方式也很古怪,有人木剑先碎,一方皆输。结果搁放在演武场上的一堆木棍,几乎都给范大澈用了去,这还是陈平安次次救援范大澈的结果。 不管如何,范大澈总算能够站着离开宁府,每次回家之前,都会去酒铺那边喝壶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 陈三秋也会与范大澈聊一些练剑的得失、出剑之瑕疵,范大澈喝酒的时候,听着好朋友的悉心指点,眼神明亮。 尤其是陈平安建议,以后他们四人合力,与前辈剑仙纳兰夜行对峙搏杀,更是让范大澈跃跃欲试。 晏琢的绸缎铺子,除了陆陆续续卖出去的百余剑仙印章之外,铺子又推出一本崭新装订成册的皕剑仙印谱,并且还多出了附赠竹扇一物,钤印有一些不在皕剑仙印谱之外的私藏印文,竹扇扇骨、扇面依旧皆是寻常材质,功夫只在诗词章句、印章篆文上。 就像大小酒楼给叠嶂酒铺逼着去悬挂楹联差不多,剑气长城如今大小布庄绸缎铺子,也给晏琢这座铺子逼着去赠送一些折扇、脂粉香囊等精巧什物,只是客人,尤其是那些家境殷实、不缺私房钱的富贵女子,似乎对其他铺子,都不太买账,其实不少女子也未必是真如何喜欢晏家铺子的印章、折扇,只是郦采在内的几位女子剑仙,还有许多豪阀出身的妇人,都光顾了晏家铺子,好像女子不去那边买些什么,眼光便要差人一等,这怎么行。 不但如此,一些个平日里迟钝不堪的大老爷们,也不知道是在叠嶂酒铺那边喝了酒,听说了些什么,竟是破天荒自己登门或是请府上下人去晏家铺子,买了些中看不中用的精美绸缎,连同折扇一并送给自己女人,不少女子其实都觉得买贵了,只是当她们看着那些自家木讷男子眼中的期待,也只得说一句喜欢的。事后闲暇,盛夏时分,避暑纳凉,打开折扇,凉风习习,看一看扇面上边的美好文字,不懂的,便与旁人轻声问,知晓其中寓意了,便会觉得是真的好了。 陈平安这天炼气完毕,在夜幕中散步,独自来到斩龙崖凉亭。 宁姚如今在密室闭关,闭关之前,宁姚没有多说,只说不为破境跻身元婴,反正没有什么风险。 陈平安在剑气长城这边最少要待五年,若是到时候大战依旧未起,就得匆匆忙忙回一趟宝瓶洲,毕竟家乡落魄山那边,事情不少,然后就需要立即动身返回倒悬山。如今的跨洲飞剑传讯,剑气长城和倒悬山都管得极严,需要过两道手,都勘验无误,才有机会送出或是拿到手。这对于陈平安来说,就会特别麻烦。 不是不可以掐准时机,去往倒悬山一趟,然后将密信、家交给老龙城范家的桂花岛,或是孙嘉树的山海龟,双方大体上不坏规矩,可以争取到了宝瓶洲再帮忙转寄给落魄山,如今的陈平安,做成此事不算太难,代价当然也会有,不然剑气长城和倒悬山两处勘验飞剑一事,就成了天大的笑话,真当剑仙和道君是摆设不成。但陈平安不是怕付出那些必须的代价,而是并不希望将范家和孙家,在光明正大的生意之外,与落魄山牵扯太多,人家好心与落魄山做买卖,总不能尚未分红收益,就被他这位落魄山山主给扯进诸多漩涡当中。 陈平安走下斩龙崖,返回小宅那边,原本只有一张摆放印章桌子的厢房,如今又多出了一张桌子,是一张陈平安手绘的龙泉郡堪舆图,窑务督造署官员见到了,应该会不太高兴。因为这张地图上,精确画出了大大小小的所有龙泉龙窑,天魁窑,星斗窑,文昌窑,武隆窑,冲霄窑,花卉窑,桐荫窑,纸镇窑,灵芝窑,玉沁窑,荷花窑…… 桌上还放有两本册子,都是陈平安手写,一本记录所有龙窑窑口的历史传承,一本写小镇总计十四个大姓大族的渊源流转,皆以小楷写就,密密麻麻,估计槐黄县衙与大骊刑部衙门瞧见了,也不会开心。 许多记载,是陈平安凭借记忆写下,还有大半的秘密档案,是前些年通过落魄山一点一滴、一桩一件暗中收集而来。 陈平安双手笼袖,身体轻轻前后摇晃,凝视着那张地图。 头也不转,伸手出袖,双指翻开其中一本册子的页,是正阳山,瞥了眼,再翻,是清风城许氏。 都是老熟人。 祖宗十八代,都在册子上记载得清清楚楚。估计陈平安比这两座仙家豪门的祖师堂嫡传子弟,要更清楚他们各自山头、家族的详细脉络。 这是两本已经大致完工的正册,接下去还会有两本副册,文字内容只会更多,一本关于龙窑买卖本命瓷事宜,以及有可能是买家的那些宝瓶洲仙家、别洲宗门,除了看似最底层市井的杏花巷马家,还会有高高在上、钱能通神的琼林宗,写到了北俱芦洲的那个琼林宗,就自然绕不开徐铉,然后就是清凉宗宗主贺小凉,故而又要牵扯到宝瓶洲山上仙家执牛耳者的神诰宗。另外一本,写小镇大族与骊珠洞天外边诸多仙家的千丝万缕,两本副册,自然会交横交错,互有牵连。 陈平安走出屋子,纳兰夜行站在门口,有些神色凝重,还有几分愤懑,因为老人身边站着一个不记名弟子,在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金丹剑修崔嵬。 纳兰夜行杀机浓重,似乎一个忍不住,就要将此人当场打杀。 陈平安心中了然,对老人笑道:“纳兰爷爷不用如此自责,以后得空,我与纳兰爷爷说一场问心局。” 纳兰夜行点点头,转头对崔嵬说道:“从今夜起,你与我纳兰夜行,再没有半点师徒之谊。” 崔嵬神色淡漠,向这位剑仙抱拳赔罪而已。 至于崔嵬当下心中到底作何想,一个能够隐忍至今的人,肯定不会流露出来丝毫。 纳兰夜行一闪而逝。 陈平安搬了两条椅子出来,崔嵬轻轻落座,“陈先生应该已经猜到了。” 陈平安点头道:“一开始就有些怀疑,因为姓氏实在太过扎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由不得我不多想,只是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观察,原本我的疑心已经减退大半,毕竟你应该从未离开过剑气长城。很难相信有人能够如此隐忍,更想不明白又为何你愿意如此付出,那么是不是可以说,最初将你领上修行路的真正传道之人,是崔瀺在很早之前就安插在剑气长城的棋子?” 崔嵬点了点头,“陈先生所猜不错。不单是我,几乎所有自己都不愿意承认是奸细的存在,例如那大庾岭巷的黄洲,修行之路,都源自一个个不起眼的意外,毫无痕迹,故而我们甚至一开始就是被全然蒙在鼓里,此后该做什么,该说什么,都在极其细微的操控之中,最终会在某一天,例如我崔嵬,突然得知某个契合暗号的指令,就会自愿走入宁府,来与陈先生表明身份。” 崔嵬直截了当道:“过往种种,陈先生即便细问,我也不会说,说了,更无半点意义,最先为崔嵬传道之人,早已战死于南边战场。崔嵬今日造访宁府,只说一件事,陈先生以后只要是寄往宝瓶洲的密信,交予崔嵬负责即可。陈先生当然可以选择相信,也可以不信。” 陈平安摇头道:“我当然不信你,也不会将任何信交给你。但是你放心,你崔嵬如今于宁府无益也无害,我不会多此一举。以后崔嵬还是崔嵬,只不过少去纳兰夜行的不记名弟子这层牵连而已。” 崔嵬从袖中摸出一颗鹅卵石,递给陈平安,这位金丹剑修,没有说一个字。 陈平安接过手,是春露圃玉莹崖溪涧中的石子,崔东山捡取而得。 陈平安接过石子,收入袖中,笑道:“以后你我见面,就别在宁府了,尽量去酒铺那边。当然你我还是争取少碰头,免得让人生疑,我只要有事找你,会稍稍挪动你崔嵬的那块无事牌。我从下个月起,不谈我自己无事与朋友饮酒,若要寄信收信,便会先挪无事牌,然后只会在初一这天出现,与你见面,如无例外,下下个月,则顺延至初二,若有例外,我与你见面之时,也会招呼。一般来说,一年当中寄信收信,最多两次足够了。如果有更好的联系方式,或是关于你的顾虑,你可以想出一个章程,回头告诉我。” “记住了。” 崔嵬站起身,默默离去。 陈平安站起身,没有送行。 纳兰夜行出现在屋檐下,感慨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陈平安笑道:“应该庆幸身边少去一个‘不好的万一’。” 至于为崔嵬说什么好话,或是帮着纳兰夜行骂崔嵬,都无必要。 纳兰夜行苦笑不已,更唏嘘不已。 陈平安领着老人去对面厢房,老人取出两壶酒,没有佐酒菜也无妨。 听过了陈平安说了简湖那场问心局的大概,诸多内幕多说无益。大体上还是为了让老人宽心,输给崔瀺不怪。 纳兰夜行听得忍不住多喝了一壶酒,最后问道:“如此糟心,姑爷怎么熬过来的。” 陈平安笑道:“纳兰爷爷不是已经说了答案?” 纳兰夜行愣了半天,随即会意,爽朗大笑。 ———— 剑气长城正值酷暑,浩然天下的宝瓶洲龙泉郡,却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鹅毛大雪。 落魄山祖师堂不在主峰,离着宅邸住处有些距离,但是陈暖树每半旬都要去霁色峰祖师堂那边,打开大门,仔细擦拭清洗一番。 今天裴钱与周米粒跟着陈暖树一起,说要帮忙。去的路上,裴钱一伸手,落魄山右护法便毕恭毕敬双手奉上行山杖,裴钱耍了一路的疯魔剑法,打碎雪花无数。 到了祖师堂府邸最外边的大门口,裴钱双手拄剑站在台阶上,环顾四周,大雪茫茫,师父不在落魄山上,她这位开山大弟子,便有一种天下无敌的寂寞。 拎着小水桶的陈暖树掏出钥匙开了大门,大门后面是一座大天井,再往后,才是那座不关门的祖师堂,周米粒接过水桶,深呼吸一口气,使出本命神通,在积雪深重的天井里边撒腿狂奔,双手使劲晃荡水桶,很快就变出一桶清水,高高举起,交给站在高处的陈暖树,陈暖树就要跨过门槛,去往悬挂画像、摆放座椅的祖师堂内,裴钱突然一把扯住陈暖树,将她拉到自己身后,裴钱微微弯腰,手持行山杖,死死凝视住祖师堂内摆放在最前边的居中椅子附近。 那张便是自己师父的椅子。 涟漪阵阵,然后凭空出现了一位身穿儒衫、须发雪白的老先生。 裴钱看着那个瘦小老头儿,看得怔怔出神。 人间灯火万点如星河。 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一种心境,一望无垠,好像不管她怎么瞪大眼睛去看,风景都无穷尽时。 老秀才站在椅子旁边,身后高处,便是三张挂像,看着门外那个个儿高了不少的小姑娘,感慨颇多。 不枉费自己豁出去一张老脸,又是与人借东西,又是与人打赌的。 说到底,还是自己的关门弟子,从来不让先生与师兄失望啊。 裴钱问道:“文圣老老爷?” 老秀才愣了一下,还真没被人如此称呼过,好问道:“为何是老老爷?” 裴钱一本正经道:“显得辈分额外高些。” 老秀才拈须而笑,轻轻点头,“这就很善啊。” 自己这一脉的某门学问,只可意会的不传之秘,这么快就发扬光大啦? 裴钱看了眼最高处的那幅挂像,收回视线,朗声道:“文圣老老爷,你这么个大活人,好像比挂像更有威严嘞!” 陈暖树眨了眨眼睛,不说话。 周米粒歪着脑袋,使劲皱着眉头,在挂像和老秀才之间来回瞥,她真没瞧出来啊。 老秀才咳嗽几声,扯了扯领口,挺直腰杆,问道:“当真?” 裴钱使劲点头,缩着脖子,左右摇晃脑袋,左看右看,踮起脚跟上看下看,最后点头道:“千真万确,准没错了!大白鹅都夸我看人贼准!”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招呼三个小丫头落座,反正在这里边,她们本就都有座椅,老秀才压低嗓音道:“我到落魄山这件事,你们仨小丫头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要与其他人说。” 裴钱咳嗽一声,“暖树,米粒!” 陈暖树立即点头道:“好的。” 周米粒扛着裴钱“御赐”的那根行山杖,挺起胸膛,紧紧闭着嘴巴。 从现在起,她就要当个哑巴了。再说了,她本来就是来自哑巴湖的大水怪。 老秀才在祖师堂内缓缓散步,陈暖树开始熟门熟路清洗一张张椅子,裴钱站在自己那张座椅旁边,周米粒想要坐在那张贴了张右护法小纸条的座椅上,结果给裴钱一瞪眼,没点礼数,自己师父的长辈大驾光临,老先生都没坐下,你坐个锤儿的坐。周米粒立即站好,心里边有些小委屈,自己这不是想要让那位老先生,晓得自己到底谁嘛。 老秀才看在眼里,笑在脸上,也没说什么。 能够一步步将裴钱带到今天这条大路上,自己那个闭关弟子,为之耗费的心神,真不少了。教得这么好,更是难能可贵。 这其实是老秀才第三次来到落魄山了,前边两次,来去匆匆,就都没踏足此地,此次过后,他就又有得忙活了,劳苦命。 先前只是老人偷偷摸摸去了趟小镇学塾,身处其中,站在一个位置上。 举目望去,早些年,这座课堂上,应该会有一个红棉袄小姑娘,正襟危坐,看似专心听课,实则神游万里。 会有凝神专注的林守一,先生说到哪里,便想到哪里。 会有小鸡啄米打瞌睡的李槐。 会有那个当时肯定无法想象自己未来的赵繇,竟然有一天会离开先生身边,坐着牛车远游,最终又独自远游中土神洲。 会有一个大智若愚的董水井,一个扎着羊角丫儿的小女孩。 老人当时站在那边,也想到了一个与茅小冬差不多的记名弟子,马瞻,一步错步步错,幡然醒悟后,明明有那悔改机会,却只愿意以死明志。 老人发现到最后,好像一切过错,都在自身,身为传道授业解惑的先生,传授弟子之学问,不够多,传授弟子安身立命之法,更是一塌糊涂。 老秀才低头捻须更揪心。 只是今天到了自己关门弟子的那座落魄山祖师堂,高高的挂像,井然有序的椅子,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尤其是看到了三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老人才有了几分笑颜。可老秀才却愈发愧疚起来,自己那幅画像怎的就挂在了最高处?自己这个狗屁混账的先生,为弟子做了多少?可有悉心传授学问,为其细细解惑?可有像崔瀺那般,带在身边,一起远游万里?可有像茅小冬、马瞻那般,心中一有疑惑,便能向先生问道?除了三言两语、稀里糊涂灌输了一位少年郎那份顺序学说,让弟子年纪轻轻便困顿不前,思虑重重,当年也就只剩下些醉话连篇了,怎么就成了人家的先生? 某些学问,早早涉足,难如入山且搬山。 老先生愧疚难当。 当时在学塾,老人转头向外边望去,就好像有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踮起脚跟,站在窗台外,孩子张大眼睛,竖起耳朵,听着声,闻着香,望着里边的先生学生,孤零零一人站在学塾外的孩子,一双干干净净的眼眸里,充满了憧憬。 在那个孩子以后的人生当中,兴许会背着大箩筐,在山上采药的时候,为自己壮胆,大声喊着并不解其意的“人之初,性本善”,在下山路上,兴高采烈背诵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在上山下山之间,大日曝晒,大汗淋漓,孩子躲在树荫下歇息,自己玩着斗草,输赢都是自己,高高举起一手,嚷嚷着赢喽赢喽,才会略显童真稚趣。 世间苦难重重,孩子如此人生,并不罕见。 只是小小年纪,便自己消受了,却不多见。 老秀才甚至后悔当初与陈平安说了那番言语,少年郎的肩头应当挑起杨柳依依和草长莺飞。 与裴钱她们这些孩子说,没有问题,与陈平安说这个,是不是也太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可是老秀才又一想,再看如今的落魄山,好像早年与那草鞋少年如此言语,又是最对的。 最后裴钱她们发现那个远道而来的老先生,坐在了最靠近门槛的一张椅子上,安安静静坐在那边,抬头望向三幅挂像。 不去看居中那幅自己的挂像,看了崔诚挂像许久,轻轻点头,喃喃言语,谁都听不真切,最后老先生便一直望向那位自己弟子的挂像,默不作声。 老先生自言自语道:“或曰:‘以德报怨如何?’” 老先生自问自答道:“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 一艘来自宝瓶洲的跨洲渡船桂花岛,走下一对家乡是那北俱芦洲的剑修师徒。 当师父的那位青衫剑仙,大概还不清楚,他如今在剑气长城的许多巷子,莫名其妙就小有名气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九十五章 剑气长城巅峰十剑仙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范大澈今天一身细碎伤痕,在酒铺那边喝着酒,怔怔出神。 陈三秋也好不到哪里去,受伤不少。 说好的五人合力,在宁府演武场的芥子小天地当中,围杀剑仙纳兰夜行。 结果除了陈平安,陈三秋,晏琢,董画符,加上最拖后腿的范大澈,就没一个有好下场,伤多伤少而已。 晏胖子回家继续练剑,董黑炭又不知道去哪儿瞎逛荡,然后吃吃喝喝,买这买那,反正所有的账都算在陈三秋和晏琢头上。 范大澈说道:“三秋,我突然有些害怕成为金丹剑修了。成了金丹,就不会有剑师扈从。” 陈三秋笑道:“那我比你好些,投胎好,姓氏大,家里有钱有人,哪怕成了金丹,还是有家族剑师帮着护阵。开心,真开心,我先喝一个。” 陈三秋果然自己举碗喝了一口酒。 陈三秋如今也发现了,与范大澈这种心细如发的朋友,言语不如直截了当些,不用太过刻意照顾对方的心情。 范大澈跟着笑起来,道:“陈平安答应下次大战打起来,我就跟随你们一起离开城头,那么他陈平安就是我的剑师嘛。” 这么多次的演武练剑,范大澈就算再傻,也看出了陈平安的一些用意,除了帮着范大澈砥砺境界,还要让所有人娴熟配合,争取在下一场厮杀当中,人人活下来,同时尽可能杀妖更多。 陈三秋举起酒碗,磕碰了一下,“那你范大澈了不起,有这待遇,能让陈平安当扈从。” 范大澈又倒了一碗酒,抹了把嘴,“这么一想,就又愿意当金丹剑修了。” 范大澈压低嗓音道:“陈平安如今竟然是五境修士了,又是刚好在咱们剑气长城破的境,为何他自己不来酒铺嚷嚷?” 陈三秋笑道:“估计是不太好意思宣扬吧,毕竟尚未洞府境。” 范大澈摇头道:“他有啥不好意思的。” 先前一起在这边喝酒,陈平安站起身敬酒所有客人,语重心长来了一番言语,诸位剑仙啊,你们怎么还不破境,别与我客气啊,这有啥好客气的,喝着咱们剑气长城最便宜的酒水、吃着最好吃的阳春面、不收钱的酱菜,却迟迟不破境,这就是蹲茅坑不拉屎啊,你们对得起我铺子的酒水吗,对得起酒铺楹联和横批吗?你们再不争气点,以后光棍来此喝酒,一律加钱! 当时所有酒客都给说懵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好像较真到最后,例如推敲那句蹲茅坑不拉屎,还是自己吃亏。 其实这些还好,最让人跳脚骂娘的,还是押注董画符主动掏钱这件事,大小赌棍们,几乎就没人赢钱,一开始大家还挺乐呵,反正二掌柜跟那晏家小胖子都跟着赔钱极多,后来唯一在明面上赢了钱的庞元济,来酒铺这边笑眯眯喝酒,于是就有人开始逐渐回过味来了,加上那个坐庄的元婴老贼,可不就是先前莫名其妙写出了一首诗词的王八蛋。 狗日的,好熟悉的路数! 所以今天陈平安就没跟着陈三秋和范大澈去铺子喝酒,而是去了一趟剑气长城。 去的路上,分账后还挣了好几颗谷雨钱的陈平安,打算下一次坐庄之人,得换人了。例如剑仙陶文,就瞧着比较憨厚。 在城头那边,陈平安没有直接驾驭符舟落在师兄身边,而是多走了百余里路程。 期间遇到一群下五境的孩子剑修,在那边跟随一位元婴剑修练剑。 旁观这类练剑,并无忌讳。 陈平安就坐在城头上,远远看着,不远处还有七八个小屁孩趴那儿吵架,刚好在争吵到底几个林君璧才能打得过一个二掌柜。 能够登上城头玩耍的孩子,其实都不简单,非富即贵,或是天生有那练剑资质的。 像妍媸巷、灵犀巷这些地方的孩子,就不会来这边,一来城池离着剑气长城太过遥远,寻常市井孩子,脚力不济。再者城头之上,剑意沉重,剑气浓郁,体魄孱弱的孩子,根本扛不住这份煎熬。这就是人生,有些人,从小如鱼得水,有些人越长大,越水生火热。 有个孩子瞧见了坐在旁边的陈平安,扯开嗓子喊道:“二掌柜,你来说说看,你是不是一只手能够打五个林君璧。你要是点个头,以后就是我元造化的朋友了!” 陈平安没有转头,只是挥挥手,示意滚蛋。 那个名字意思不算小的屁孩,不愿死心,继续问道:“三个呢?三个总可以吧?!” 陈平安笑道:“没打过,不清楚。” 元造化喊道:“那我去帮你下一封战?就说二掌柜打算用一只手,单挑林君璧、严律和蒋观澄在内的所有人!” 陈平安站起身,来到那个双手叉腰的孩子身边,愣了一下,竟是个假小子,按住她的脑袋,轻轻一拧,一脚踹在她屁股上,“一边去。你知道写字吗,还下战。” 元造化站稳后,恼火道:“我识字可多!比你学问大多了!” 陈平安笑道:“吹牛不打草稿这几个字,会不会写?” 元造化说道:“会写,我偏不写。其实是你自己不会写,想要我教你吧?想得美!” 她明显是个孩子王,其余孩子们都同仇敌忾,纷纷附和元造化。 陈平安一屁股坐下,面朝北边的那座城池,手腕拧转,取出一片竹叶,吹起了一支曲子。 元造化听过之后,不以为然道:“不好听。” 其余孩子们只好一起小鸡啄米。 元造化见陈平安不搭话,反而有些失落,他只是双手轻轻拍打膝盖,眺望北方,城池更北,是那座商贸繁荣、鱼龙混杂的海市蜃楼。 陈平安突然笑问道:“你们觉得如今是哪十位剑仙最厉害?不用有先后顺序。” 元造化白眼道:“没有个先后顺序,那还说个屁,没意思。你自己瞎猜去吧。” 陈平安打算起身,练剑去了。 如今跟师兄学剑,比较轻松,以四把飞剑,抵御剑气,少死几次即可。 元造化伸出手,“陈平安,你要是送我一把折扇,我就跟你泄露天机。” 陈平安笑道:“算盘打得可以啊。” 元造化伸开双手,阻拦陈平安离开,眼神倔强道:“赶紧的!一定得是字写得最好、最多的那把折扇!” 陈平安原本不想理会,突然记起一事,便坐回去,道:“你先讲,我看心情。” 元造化竹筒倒豆子,一鼓作气道:“老大剑仙,董三更,阿良,隐官大人,陈熙,齐廷济,左右,纳兰烧苇,老聋儿,陆芝。就这十个了!折扇拿来!” 陈平安站起身,还真从咫尺物当中拣选出一把玉竹折扇,拍在这个假小子的手掌上,“记得收好,值好多神仙钱的。” 元造化打开折扇,挺喜欢的,只是扇面上的字有些少,她也认不得几个,便怒道:“换一把,我要字多一些的。” 陈平安又按住她的小脑袋,轻轻一拧,将她的脑袋转向一旁,笑道:“小丫头片子还敢跟我讨价还价?见好就收,不然小心我反悔。” 元造化合拢得手的那把折扇,绕到身后,又伸手,“那我再跟你买一把字数最多的折扇!” 陈平安笑问道:“钱呢?” 元造化一本正经道:“老大剑仙,董三更,阿良,隐官大人,陈熙,齐廷济,左右,纳兰烧苇,老聋儿,陆芝。从今天起,再加上一个二掌柜陈平安!这就是我们剑气长城的最强十一大剑仙!” 陈平安乐得不行,又给了她一把字数确实很多的折扇,笑眯眯道:“小丫头可以啊,能够从我这边坑走钱的,你是剑气长城头一号。” 元造化哪里会计较这种“虚名”,她这会儿两手皆有折扇,十分开心,她突然用打商量的语气,压低嗓音问道:“你再送我一把,字数少点没得事,我可以把你排进前十,前五都可以!” 可惜那个傻乎乎的二掌柜笑着走了。 不过走之前,取出一枚小小的印章,呵了口气,让元造化将那把字数少的折扇交给她,轻轻钤印,这才将折扇还给小丫头。 把一群孩子看得面面相觑。 那位元婴老剑仙传授剑术告一段落,在陈平安走远后,来到这帮孩子附近。 元造化正趴在墙头上,眼前摊开两把折扇,在那边使劲认着字,她当然是喜欢那把密密麻麻写满扇面的那把扇子,瞧着就更值钱些。 老人却弯腰打量着那把字数更少的折扇,哑然失笑。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彩云易散还复来,心如琉璃碎未碎。 前边那句,是浩然天下极其有名的诗句。 后边的,狗尾续貂,都什么跟什么,前后意思差了十万八千里,应该是那个年轻人自己胡乱编撰的。 不过到底寓意是好的,一改前句的颓然悲苦意味,只能说用心不错,仅此而已了。 老剑修咦了一声,蹲下身,看着那方不太显眼的朱印,笑了起来,有点意思。 印文是那“人间多离散,破镜也重圆”。 一想到元造化这丫头的身世,原本有望跻身上五境的父亲战死于南边,只剩下母女相依为命。老剑修便抬头,看了一眼远处那个年轻人的远去背影。 不管怎么说,与以往那些学宫、院的读人,还是不太一样的。 不是说前者不愿做些什么,可几乎都是处处碰壁的结局,久而久之,自然也就心灰意冷,黯然返回浩然天下。 陈平安到了左右那边。 左右问道:“这么快就破境了?” 陈平安点头道:“已经是练气士第五境了。” 左右说道:“治学修心,不可懈怠。” 大概天底下就只有左右这种师兄,不担心自己师弟境界低,反而担心破境太快。 陈平安无奈道:“有师兄盯着,我哪怕想要懈怠也不敢啊。” 左右冷笑道:“怎么不说‘哪怕想要在剑气之下多死几次也不能’?” 陈平安便知此次练剑要遭罪了。 ———— 桂花岛渡船上的桂花小娘金粟,实则是桂夫人的唯一嫡传弟子,十年前是什么境界,如今还是,毕竟瓶颈难破,所以这次跨洲渡船停靠倒悬山,桂夫人故意让她在倒悬山多散散心,山海相依,是一处得天独厚的风水宝地,不但如此,桂夫人此次还给了金粟一颗谷雨钱作为零花钱,与弟子笑言,见到那些惦念了将近小二十年的心爱物件,就莫要犹犹豫豫了。让金粟吓了一大跳,想要拒绝,桂夫人却摆摆手,同时叮嘱了金粟一句,齐先生与他弟子两人,都是第一次登上倒悬山,记得尽量帮衬。 金粟也没多想。 那齐景龙与弟子白首,并没有报上师门,金粟便当作是出门游学的儒家门生与童。 北俱芦洲是出了名的剑修如云,但是师徒二人都无佩剑在身。 此次他们乘坐桂花岛远游倒悬山,因为听说是陈平安的朋友,就住在早已记在陈平安名下的圭脉院子。金粟与师徒二人打交道不多,偶尔会陪着桂夫人一起去往小院做客,喝个茶什么的,金粟只知道齐景龙来自北俱芦洲,乘坐骸骨滩披麻宗渡船,一路南下,中途在大骊龙泉郡停留,然后直接到了老龙城,刚好桂花岛要去倒悬山,便住在了一直无人居住的圭脉院子。 师父桂夫人不说对方修为,金粟也懒得多问对方根脚,只视为那种见过一次便再不会碰头的寻常渡船客人。 家世如何,境界如何,为人如何,与她金粟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师父交代下来的事情,金粟不敢怠慢,桂花岛此次停泊处,依旧是捉放亭附近,她与齐景龙介绍了捉放亭的由来,不曾想那个名字古怪的少年,只是见过了道老二亲笔撰写的匾额后,便没了去小亭子凑热闹的兴致,反而是齐景龙一定要去凉亭那边站一站,金粟是无所谓,少年白首是不耐烦,只有齐景龙慢悠悠挤过人群,在人头攒动的捉放亭里边驻足许久,最后离开了倒悬山八处景点当中最没意思的小凉亭,还要抬头凝视着那块匾额,好像真能瞧出点什么门道来,这让金粟有些微微不喜,这般惺惺作态,好像还不如当年那个陈平安。 好在金粟本就是性子冷清的女子,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加上身边还站着几位关系亲近的桂花小娘,此后三天会结伴游玩,金粟想起小心翼翼藏起的那颗谷雨钱,便有了些笑意。 那个白首倒是实在到了缺心眼的地步,大大咧咧一路牢骚,埋怨“姓刘的”耽误自己去那座雷泽台了。 少年不尊称齐景龙为师父,也不喊齐先生,偏偏一口一个“姓刘的”,其实挺怪。 带了这么个不知尊卑、欠缺礼数的弟子一起远游山河,金粟觉得其实这个齐景龙更怪。 离开了人山人海的捉放亭,金粟按例询问齐先生是否有心仪的客栈,灵芝斋客栈风光最好,就是贵,所以许多桂花岛的熟客,一般都会住在那座鹳雀客栈,之前陈平安便是如此,只是客栈不大,位于陋巷深处,不太起眼,也不算多好的客栈,好在价格实惠。齐景龙笑着说劳烦金粟姑娘领我们去鹳雀客栈。 白首一百个不乐意了,刚要瞎嚷嚷,给齐景龙转头看了眼,少年便将跑到嘴边的言语乖乖咽回肚子,只敢腹诽。 一行人到了那座果真躲在陋巷深处的鹳雀客栈,白首看着那个笑脸灿烂的年轻掌柜,总觉得自己是给人牵到猪圈挨宰的货色,所以与姓刘的在一间屋子坐下后,白首便开始埋怨:“姓刘的,咱们北俱芦洲的剑修到了倒悬山,不都住在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春幡斋吗?住着小破地儿做啥嘛。咋的,你觊觎那几位桂花小娘姐姐们的美色?” 齐景龙倒了两杯茶水,白首接过茶杯一饮而尽,继续絮絮叨叨:“姓刘的,我真要与你说几句肺腑之言了,哪怕是那个最好看的金粟,姿色也不如对你痴心一片的卢仙子吧?哦对了,春幡斋的主人,听说早年与水经山卢仙子的师祖,差点成了神仙道侣,你怕有人给卢仙子通风报信,赶来倒悬山堵你的路?不会的,这位卢仙子,又不是彩雀府那位孙府主,不过要我说啊,喜欢你的女子当中,姿色,当然是卢穗最佳,性情嘛,我最喜欢孙清,大大方方的,却又有些小小的含蓄,三郎庙那位,实在是过于热情了些,眼神好凶,见了你姓刘的,就跟酒鬼见着了一壶好酒似的,我一看你们俩就没戏,根本不是一路人。” 齐景龙笑道:“将来返回太徽剑宗,要不要再走一趟龙泉郡落魄山?” 白首立即闭嘴,装聋作哑,似乎依旧觉得不稳妥,还拧着性子,客客气气给姓刘的倒了一杯茶。 么的法子,白首现在一想到某个心狠手辣还爱装蒜的黑炭,他就头皮发麻肝儿疼。 不曾想我堂堂白首大剑仙,第一次出门游历,尚未建功立业,一世英名就已经毁于一旦! 去他娘的落魄山,老子这辈子再也不去了。 狗日的陈平安教出来的好徒弟! 落魄山这地儿,与他白首估摸着是八字不合,命里相克,何况一听名字就不吉利,不去了,打死不去了。 齐景龙想起一些自家事,有些无奈和伤感。 此次离开北俱芦洲,既是齐景龙暂时无事,三位剑仙的三次问剑太徽剑宗,他都已顺利接下,所以就想要走一走浩然天下的其余八洲,而且也有师祖黄童的暗中授意,说是宗主有令,要他立即去一趟剑气长城,宗主有话要与他交代。齐景龙岂会不知宗主的用意,是有心想要让他齐景龙在相对安稳的大战间隙,赶紧走一趟剑气长城,甚至会直接将宗主之位传给自己,那么随后最少百年,就不用再想以齐景龙自己的名义、纯粹以北俱芦洲新剑仙的身份,参加剑气长城的杀妖守城。 太徽剑宗其余事,都交予韩槐子一人便足矣。 白首再不敢说那男女之事,识趣换了个话题,“咱们真不能去春幡斋住一住啊?我很想去亲眼瞧瞧那条葫芦藤的。在山上,我与好些师弟师侄拍过胸脯,保证替他们见一见那些未来的养剑葫,见不着,回了太徽剑宗,我多没面子。难不成我就只能躲在翩然峰?我没面子,说到底,还不是你没面子?” 春幡斋是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 名气最大的,当然还是皑皑洲刘大财神爷的那座猿揉府,纯粹是用神仙钱堆出来的金山银山,猿揉府刘氏家主年轻时与那位道家大天君的恩怨,更是流传广泛的一桩笑谈。 中土神洲宗修士建造的梅花园子,传闻园子有一位活了不知多少年月的上五境精魅,当年园主为了将那棵祖宗梅树从家乡顺利搬迁到倒悬山,就直接雇佣了一整艘跨洲渡船,所耗钱财之巨,可想而知。 春幡斋,是北俱芦洲一位失意剑仙打造而成,经常接待家乡剑修,只是斋主却从来不会抛头露面。 最后一座水精府,是一座海上宗门仙家的别院,听说这些年靠着近水楼台,收拢了那条蛟龙沟的残余底蕴,宗门声势暴涨。 像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祖师堂掌律祖师黄童,以及之后赶赴倒悬山的浮萍剑湖宗主郦采,都曾下榻于春幡斋。春幡斋内种植有一条葫芦藤,经过一代代得道仙人的栽培,最终被春幡斋主人得了这桩天大福缘,继续以灵气持续浇灌千年之久,已经孕育出十四枚有望打造出养剑葫的大小葫芦,只要炼化成功,品秩皆是法宝起步,品相最好的一枚葫芦,一旦炼化成养剑葫,传闻是那半仙兵。 山上法宝或是半仙兵,哪怕是同一品秩的仙家重宝,也有高下之分,甚至是极为悬殊的云泥之别。 一件半仙兵的养剑葫,几乎可以媲美道祖当年遗留下来的养剑葫,故而当以仙兵视之。 那位北俱芦洲剑仙远离家乡,带着那株葫芦藤,来到此处扎根,春幡府得到倒悬山庇护,不受外界纷扰的影响,是极其明智之举。 只不过十四颗尚未彻底成熟的葫芦,最终能够炼化出一半的养剑葫,就已经相当不错,春幡斋就足以名动天下,挣个钵满盆盈,最关键的还可以凭借七枚或者更多的养剑葫,结交最少七位剑仙。说不定凭借这些香火情,春幡斋主人,都有希望直接在浩然天下随便哪个洲,直接开宗立派,成为一位开山鼻祖。 所以白首才会对春幡斋如此心心念念。 何况陈平安那只朱红色酒壶,竟然就是一只传说中的养剑葫,当初在翩然峰上,都快把少年眼馋死了。 若是自己也能与陈兄弟一般无二,拿一只养剑葫装酒饮酒,行走江湖多有面儿? 只不过陈兄弟到底还是脸皮薄了些,没有听他的建议,在那酒壶上刻下“养剑葫”三个大字。 齐景龙点头道:“会去的,先逛过了其余七处景点再说。如今外乡人想要从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极难,我们需要春幡斋打点关系和帮忙担保。” 在落魄山很是失魂落魄的白首,一听说有戏,立即还魂几分,兴高采烈道:“那你能不能帮我预定一枚春幡斋养剑葫,我也不要求太多,只要品秩最差最低的那枚,就当是你的收徒礼了?太徽剑宗这么大的门派,你又是玉璞境剑修了,收徒礼,可不能差了,你看我那陈兄弟,落魄山祖师堂一落成,送东送西的,哪一件不是价值连城的玩意儿?姓刘的,你好歹跟我陈兄弟学一点好吧?” 其实少年也就是瞎扯,没想着刘景龙真会答应,养剑葫这种千金难买的剑修至宝,尤其是品秩够高的养剑葫,剑仙都未必拥有。因为养剑葫这类凤毛麟角的存在,比方寸物和咫尺物更加尴尬,剑修境界高了,养剑葫的品秩低了,反而耽误本命飞剑的温养,可能够让剑仙都瞧上眼的养剑葫,何等可遇不可求。 但是白首怎么都没有想到那个慢慢饮茶的家伙,点头道:“我开个口,试试看。成与不成,我不与你保证什么。若是听了这句话,你自己期待过高,到时候大为失望,迁怒于我,结果藏得不深,被我察觉到迹象,就是我这个师父传道有误,到时候你我一起修心。” 白首头一回不反感姓刘的如此絮叨,大喜过望,惊讶道:“姓刘的!真愿意为我开这个口?” 姓刘的,浑身的臭毛病,只有一点好,言出必行。 齐景龙反问道:“在祖师堂,你拜师,我收徒,身为传道之人,理该有一件收徒礼赠送弟子,你是太徽剑宗祖师堂嫡传剑修,拥有一件不俗的养剑葫,裨益大道,以堂堂正正之法养剑更快,便可以多出光阴去修心,我为何不愿意开口?我又不是强人所难,与春幡斋硬抢硬买一枚养剑葫。” 白首愣了一下,嘀咕道:“我这不是见你出门都不带钱的,根本不像是个大方的人嘛。” 齐景龙笑道:“一个人大不大方,又不只在钱财上见品性。此语在字面意思之外,关键还在‘只’字上,世间道理,走了极端的,都不会是什么好事。我这不是为自己开脱,是要你见我之外的所有人,遇事多想。免得你在以后的修行路上,错过一些不该错过的朋友,错交一些不该成为好友的朋友。” 白首疑惑道:“你是不是明知道春幡斋不会卖你养剑葫,只是借此机会,跟我唠叨这些大道理!” 齐景龙笑道:“修行之人,尤其是有道之人,光阴悠悠,只要愿意睁眼去看,能看多少回的水落石出?我用心如何,你需要问吗?我与你说,你便信吗?” 白首双手捂住脑袋,哀嚎道:“脑阔儿疼。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在落魄山那边,少年还是学到好些乡野俗语的。 齐景龙也不生气,笑着饮茶。 白首突然问道:“姓刘的,以后都要跟着金粟她们一起逛街啊?多没劲,这些姐姐逛街起来,比咱们修行还要不怕劳累,我怕啊。” 齐景龙说道:“老龙城符家渡船刚好也在倒悬山靠岸,桂夫人应该是担心她们在倒悬山这边游玩,会有意外发生。符家子弟行事跋扈,自认家法就是城规,我们在老龙城是亲眼见过的。我们这次住在圭脉小院,跨海远游,衣食住行,一颗雪花钱都没花,总得礼尚往来。” 白首双手抱胸,说道:“这样的话,那我就多陪陪姐姐们好了。若真有符家人暗中使绊子,可别怪我展露剑仙风采了。” 齐景龙笑问道:“说说看,怎么个剑仙风采?” 披麻宗渡船在牛角山渡船停靠之前,少年也是这般信心满满,后来在落魄山台阶顶部,见着了正在嗑瓜子的一排三颗小脑袋,少年也还是觉得自己一场武斗,稳操胜券。 白首恼羞成怒道:“姓刘的,我到底是不是你弟子啊?!” 说到这里,少年有些眼神黯然。 那个说话不着调、偏能气死人的黑炭丫头,是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自己其实也算姓刘的唯一嫡传弟子。 陈平安如今练气士境界,还远远不如姓刘的。 结果他在落魄山那么惨,自己没了面子,多多少少也会害得姓刘的丢了点面子。 齐景龙轻声道:“我没觉得自己的弟子不如人。” 白首涨红了脸,气呼呼道:“姓刘的,你少自作多情啊,我如今都没真心实意把你当师父!” 齐景龙正色道:“与他人争道,总是输赢皆有,与己争胜,只分赢多赢少。那么我们应该如何取舍,白首,你觉得呢?” 少年趴在桌上,哀叹不已,真羡慕那个皮肤黑心更黑的小丫头片子,她的师父三天两头往外跑,不会在身边经常唠叨。 不过这都不算什么。 最可怕的一件事,是那黑炭赔钱货,临别之际,竟然贼开心,说她有可能也要去一趟剑气长城见师父,关键要看种夫子何时动身。她也不管白首愿不愿意,直接帮着他做好决定了,下次双方只文斗,不武斗啊。 白首一想到这个,便窝火糟心。 ———— 宁姚依旧在闭关。 陈平安炼气之余,就在演武场上,放开手脚,与纳兰夜行捉对厮杀。 没有范大澈他们在场,倾力出拳出剑的陈平安,芥子小天地之中,那一袭青衫,完全是另外一幅风景。 白嬷嬷如今习惯了在凉亭那边看着,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家姑爷就是剑气长城最俊的后生,其次是那百年不出千年没有的学武才。至于修道炼气一事,急什么,姑爷一看就是个后发制人的,如今不就是五境练气士了?修行资质不比自家小姐差多少啊。 这天在铺子不远处的街巷拐角处,陈平安坐在小板凳上,嗑着瓜子,总算说完了那位喜好饮酒齐剑仙的一段山水故事。 冯康乐觉得有些意犹未尽,便问陈平安关于这位老头儿剑仙,还有没有其它的神怪传,陈平安想了想,觉得可以再随便编撰几个,便说还有,故事一箩筐,于是起了个头,说那年轻剑仙夜行至一处老鸦振翅飞的荒郊古寺,点燃篝火,正要痛快饮酒,便遇上了几位婀娜多姿的女子,带着阵阵香风,莺声笑语,衣袂翩翩,飘入了古寺。年轻剑仙一抬头,便是皱眉,因为身为修道之人,凝神一望,运转神通,便瞧见了那些女子身后的一条条狐狸尾巴,于是年轻剑仙便痛饮了一壶酒,缓缓起身。 说到这里,陈平安便打住,来了一句最惹人烦的且听下回分解。 陈平安去酒铺依旧没喝酒,主要是范大澈几个没在,其余那些酒鬼赌棍,如今对自己一个个眼神不太善,再想要蹭个一碗半碗的酒水,难了。没理由啊,我是卖酒给你们喝的,又没欠你们钱。陈平安蹲路边,吃了碗阳春面,只是突然觉得有些对不住齐景龙,故事似乎说得不够精彩,么的法子,自己终究不是真正的说先生,已经很尽心尽力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九十六章 有人要问拳陈平安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陈平安倒也不是真的贪杯,只是觉得在自家地盘卖酒,竟然蹭不到半碗酒喝,不像话。这是半碗酒一碗酒的事吗? 所以陈平安与身边两位喝酒、吃面、夹菜都使劲瞪着自己的熟人剑修,费了不少劲,成功将两位押注输了不少神仙钱的赌棍,变成了自己的托儿,作为蹭酒喝的代价,就是陈平安暗示双方,下次再有哪个王八蛋坐庄挣黑心钱,他这二掌柜,可以带着大家一起挣钱。结果两位剑修抢着要请陈平安喝酒,还不是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最后两个穷光蛋酒鬼赌棍,非要凑钱买那五颗雪花钱一壶的,还说二掌柜不喝,就是不赏脸,瞧不起朋友。 陈平安放下碗筷,安安静静等待别人拎酒来,觉得有些寂寞,朋友多,想要不喝酒都难。 之前在城头上,元造化那个假小子,关于剑气长城杀力最大的十位剑仙,其实与陈平安心目中的人选,出入不大。 老大剑仙,董三更,阿良,隐官大人,陈熙,齐廷济,左右,纳兰烧苇,老聋儿,陆芝。 陈清都一旦倾力出剑,杀力到底如何,从来没个确切说法,往往都只在一代代孩子们极尽浪漫色彩的言语和想象力当中。 董观瀑勾结妖族、被老大剑仙亲手斩杀一事,让董家在剑气长城有些伤元气,董三更这些年好像极少露面,上次为太徽剑宗剑仙黄童送行饮酒,算是破例。 阿良早已不在剑气长城,戴着斗笠,悬佩竹刀,后来从魏晋那边骗了一头毛驴,一枚银白养剑葫,然后与身边跟着一个红棉袄小姑娘的草鞋少年,就那么相逢了。 隐官大人,战力高不高,显而易见,唯一的疑惑,在于隐官大人的战力巅峰,到底有多高。因为至今还没有人见识过隐官大人的本命飞剑,无论是在宁府,还是酒铺那边,最少陈平安不曾听说过。即便有酒客提及隐官大人,如果细心,便会发现,隐官大人好像是剑气长城最不像剑修的一位剑仙。 陈熙是陈氏当代家主,但是在老大剑仙这边,从来抬不起头。哪怕那个陈字,是陈熙刻下的,在陈清都面前,好像依旧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所以陈氏子弟,是剑气长城所有大姓豪门当中,最不喜欢跑去城头的一拨人。 齐廷济,陈平安第一次赶来剑气长城,在城头上练拳,见过一位姿容俊美的“年轻”剑仙,便是齐家家主。 左右,自己的大师兄,不用多说。 纳兰烧苇,闭关许久。纳兰在剑气长城是一等一的大姓,只是纳兰烧苇实在太久没有现身,才使得纳兰家族略显沉寂。至于纳兰夜行是不是纳兰家族一员,陈平安没有问过,也不会去刻意探究。人生在世,质疑事事,可总得有那么几个人几件事,得是心中的天经地义。 老聋儿,正是那个传闻妖族出身的老剑修,管着那座关押许多头大妖的牢狱。 陆芝,如今差不多已经被人遗忘她那浩然天下的野修身份,金丹境界,就赶来剑气长城,一步步破境,战功彪炳。 每次守城,必然死战。 阿良曾经找她喝过酒,说过一句好玩的言语,不知怎么流传开来的,就两人对饮而已。 “离群索居者,不是野兽便是神灵”。 董不得与叠嶂心中最神往之人,便都是陆芝。 阿良喝酒的时候,信誓旦旦,拍桌子怒骂,也不知道是哪个剑仙,太不要脸了,竟然偷听我与陆芝的对话!这种私底下与姑娘家家说的悄悄话,是可以随便流传散布的吗,哪怕这句话说得极有学问,极有嚼头,极有风范,又如何,征得我阿良与陆姑娘的同意了吗? 陈平安喝着不花钱的酒,觉得自己年纪轻轻的,就在元造化心目中排在第十一,也不差了。 有酒鬼随口问道:“二掌柜,听说你有个北俱芦洲的剑仙朋友,斩妖除魔的本事不小,喝酒本事更大?” 陈平安伸手揉了揉下巴,认真思量一番,点头道:“你们加一起都不够他打吧。” 自然没人相信。 张嘉贞在闹哄哄的喧嚣中,看着那个怔怔出神的陈先生。 好像这一刻,陈先生是想要与那人喝酒了? 陈平安笑了起来,转头望向小街,憧憬一幅画面。 齐景龙与曹晴朗并肩而行。 陈平安为之痛饮一碗酒,拿起碗筷和酒壶,站起身,朗声道:“诸位剑仙,今天的酒水!” 所有酒客瞬间沉默。 咋的,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二掌柜要请客?! 不料那家伙笑道:“记得结账!” ———— 此后三天,姓刘的果然耐着性子,陪着金粟在内几位桂花小娘,一起逛完了所有倒悬山形胜之地,白首对上香楼、灵芝斋都没啥兴趣,哪怕是那座悬挂众多剑仙挂像的敬剑阁,也没太多感触,归根结底,还是少年尚未真正将自己视为一名剑修。白首还是对雷泽台最向往,噼里啪啦、电闪雷鸣的,瞅着就得劲,听说中土神洲那位女子武神,前不久就在这儿炼剑来着,可惜那些姐姐们在雷泽台,纯粹是照顾少年的感受,才稍稍多逗留了些时分,然后转去了麋鹿崖,便立即莺莺燕燕叽叽喳喳起来,麋鹿崖山脚,有那一整条街的铺子,脂粉气重得很,哪怕是相对稳重的金粟,到了大大小小的铺子那边,也要管不住钱袋子了,看得白首直翻白眼,女人唉。 齐景龙依旧慢悠悠跟在最后,仔细打量各处景点,哪怕是麋鹿崖山脚的店铺,逛起来也一样很认真,偶尔还帮着桂花小娘掌掌眼。 白首算是看出来了,最少有两位桂花小娘,对姓刘的有想法,与他言语的时候,嗓音格外柔糯,眼神格外专注。 白首就了怪了,她们又不知道姓刘的是谁,不清楚什么太徽剑宗,更不知道什么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怎么看都是只个没啥钱的迂腐生,怎么就这么猪油蒙心喜欢上了?这姓刘的,本命飞剑的本命神通,该不会就是让女子犯痴吧?如果真是,白首倒是觉得可以与他用心学习剑术了。 不管如何,终究没有意外发生。 齐景龙也不会与少年明言,其实先后有两拨人鬼祟跟踪,却都被自己吓退了。 一次是流露出金丹剑修的气息,暗中之人犹不死心,随后又多出一位老者现身,齐景龙便只好再加一境,作为待客之道。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白首看似抱着后脑勺,不厌其烦跟在她们身边,后来还要帮着她们拎东西,实则身为太徽剑宗祖师堂嫡传,却更像是早年的割鹿山刺客,小心谨慎看待四周动静。 齐景龙其实有些欣慰。 诸多本心,细微体现。 符家人,反正在他齐景龙这边注定掀不起风浪,那么白首是不是就可以高枕无忧,全然不在意,优哉游哉,挑三拣四,或是满腹牢骚,逛遍倒悬山? 即便是自家的太徽剑宗,又有多少嫡传弟子,拜师之后,心性微妙转变而不自知?言行举止,看似如常,恭谨依旧,恪守规矩,实则处处是心路偏差的细微痕迹?一着不慎,长久以往,人生便去往别处?齐景龙在太徽剑宗和翩然峰,在自家修行之余,也会尽量帮着同门晚辈们尽量守住清澈本心,只是某些涉及了大道根本,依旧无法多说多做什么。 所以齐景龙不太喜欢“神仙种”和“先天剑胚”这两个说法。 金粟她们满载而归,人人心满意足,返回桂花岛,走完这趟短暂游历后,饶是金粟,也对齐景龙的印象改观许多,离别之际,诚心道谢。 齐景龙将她们一路送到捉放亭,这才带着白首去鹳雀客栈结账,打算去春幡斋那边住下,然后回了客栈,少年幸灾乐祸了个半死。 因为客栈里边,站着一位熟悉的女子,姿容极美,正是水经山仙子卢穗,北俱芦洲年轻十人当中的第八位,被誉为与太徽剑宗刘景龙最般配的神仙眷侣。 卢穗柔声道:“景龙,春幡斋那边听说你与白首已经到了倒悬山三天,就让我来催促你,我已经帮忙结账了,不会怪我吧?” 齐景龙心中无奈,笑着摇头,好像说了怪或不怪,都是个错,那就干脆不说话了。 每当这种时候,齐景龙便有些想念陈平安。 客栈掌柜大是怪,春幡斋亲自来请? 这个年纪不大的青衫外乡人,架子有点大啊? 春幡斋、猿揉府这些眼比天高的著名私宅,一般情况下,不是上五境修士领衔的队伍,可能连门都进不去。 齐景龙与客栈掌柜笑着道别。 年轻掌柜趴在柜台上,笑着点头,自己一个小客栈的屁大掌柜,也无须与这般神仙中人太客气,反正注定大献殷勤也高攀不上,何况他也不乐意与人低头哈腰,挣点小钱,日子安稳,不去多想。偶尔能够见到陈平安、齐景龙这样浑身云遮雾缭的年轻人,不也很好。说不得他们以后名气大了,鹳雀客栈的生意就跟着水涨船高。 只不过想要在藏龙卧蛟的倒悬山,有点名气,却也不容易就是了。 到春幡斋之前,一路上都是白首在与卢穗热络闲聊,白首可是对水经山很向往,那边的漂亮姐姐贼多。 少年其实不花心,只是喜欢女子喜欢自己而已。 卢穗显然也比平日里那个冷冷清清、一心问道的卢仙子,言语更多。 白首就大为惋惜,替卢仙子很是打抱不平,姓刘的竟然这都不喜欢她,活该打光棍,被那云上城徐杏酒两次往死里灌酒。 春幡斋的主人,破天荒现身,亲自款待齐景龙。 卢穗在一旁为两位年龄悬殊的剑仙煮茶,少年白首有些局促不安。 不知为何,白首对太徽剑宗没什么敬畏,对姓刘的更是不怕,可上次见到了掌律师祖剑仙黄童后,白首便开始慌张起来。 其实这次远游剑气长城,要见宗主韩槐子,白首更怕。 这会儿见到了与自己师父相对而坐的春幡斋邵云岩,白首同样浑身不自在。 到底是一位位传说中的剑仙啊。 能够在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站在山巅的大人物啊。 至于为何自己师父也是剑仙,朝夕相处,一口一口姓刘的,白首却完全没这份担惊受怕,少年从未深思。 只是看着眼前的师父,在金粟那些桂花岛小修士那边是如何,到了春幡斋见着了剑仙主人,好像还是如何。 双手接过卢穗笑着递来的一杯茶,白首低头饮茶,便渐渐心静下来。 齐景龙提及预定养剑葫一事。 邵云岩笑着点头答应下来,还给了一个极为公道的价格。 齐景龙道谢。 白首听着谷雨钱之前那个数字,当场额头冒汗。 邵云岩说道:“买卖之外。太徽剑宗不欠我人情,只是齐道友你却欠了我一个人情。实话实说,假定十四颗葫芦,最终炼化成功七枚养剑葫,在这千年之内,皆是早有预定,不可悔改。只是先前其中一人,无法按约购买了,齐道友才有机会开口,我才敢点头答应。千年之内,偿还人情,只需出剑一次即可。而且齐道友大可放心,出剑必然占理,绝不会让齐道友为难。” 齐景龙笑道:“可以。” 然后齐景龙犹豫了一下,“若是养剑葫在七之上,我是否可以再预定一枚?” 邵云岩微笑道:“只能是价高者得了,我相信齐道友很难得偿所愿。” 还一些实在话,邵云岩没有坦言罢了,哪怕多出一枚养剑葫的预定,还真不是谁都可以买到手,齐景龙之所以可以占据这枚养剑葫,原因有三,春幡斋与他邵云岩,看好如今已是玉璞境剑修的齐景龙,未来大道成就。第二,齐景龙极有可能是下一任太徽剑宗宗主。第三,邵云岩自己出身北俱芦洲,也算一桩可有可无的香火情。 这些话之所以不用多讲,还是因为这位年纪轻轻的陆地蛟龙,心中明了。 齐景龙说道:“确实是晚辈多想了。” 邵云岩笑道:“托齐道友的福,我才能够喝上卢丫头的茶水。” 卢穗是水经山宗主最器重的嫡传弟子。 而邵云岩此生唯一亏欠之人,便是卢穗的师父。 当年春幡斋内的那根先天至宝葫芦藤,是两人一起机缘巧合得到,甚至可以说她出力更多,但是最终两人却因为各种缘由,没能走到一起,成为神仙道侣。对于葫芦藤的归属,她更是从未改变主意,她越是如此,邵云岩越是心中难安,故而对于她的得意弟子卢穗,膝下无儿女的邵云岩,几乎视为自己女儿。再者,卢穗对刘景龙痴心一片,与当年邵云岩与卢穗师父,何其相似? 白首有些小小的别扭,这个邵剑仙,为何与那陈平安差不多,一个称呼齐景龙,一个称呼齐道友。 关于此事,白首在翩然峰听说过一些小道消息,好像姓刘的,最早在山下本姓为齐,后来上山修道,在祖师堂那边记名,却是写了刘景龙。 邵云岩喝过了茶,谈妥了那枚养剑葫的归属,很快便告辞离去。 卢穗依旧留下煮茶。 白首看着这位仙子姐姐的煮茶手法,真是赏心悦目。 卢穗微笑道:“景龙,可曾看出倒悬山一些内幕?” 齐景龙点头道:“捉放亭、师刀房在内八处风景形胜,是一座大阵的八处阵眼。倒悬山不单单是一座山字印那么简单,早已是一件层层淬炼、攻守兼备的仙兵了。至于阵法渊源,应该是传自三山九侯先生留下的三大古法之一,最大的精妙处,在于以山炼水,颠倒乾坤,一旦祭出,便有翻转天地的神通。” 卢穗神采奕奕,哪怕她只是看了一眼姓刘的,很快就低头去盯着火候,依旧难以掩饰那份百转千回的女子心思。 齐景龙却自顾自沉思于倒悬山大阵中。 白首看得恨不得给姓刘的一锤儿砸脑阔上。 卢穗仿佛临时记起一事,“我师父与郦剑仙是好友,刚好可以与你一起去往剑气长城。与我同行游历倒悬山的,还有珑璁那丫头,景龙,你应该见过的。我这次就是陪着她一起游历倒悬山。” 齐景龙点点头。 似乎觉得这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白首在一旁看得心累不已,将杯中茶水一口闷了。卢仙子怎么来的倒悬山,为何去的剑气长城,你倒是开点窍啊! 还点头,点你大爷的头! 这种事情,真不是他白首胳膊肘往外拐,我那陈兄弟,真要甩你姓刘的十八条大街! 算了,等见到了陈平安再说吧。 到时候他白大爷委屈一点,恳请好兄弟陈平安传授你个三五成功力。 卢穗却已经习惯了,为齐景龙添茶水的时候,轻声说道:“水精宫那边,听说来了一位中土神洲的天才武夫,是以最强六境跻身的金身境,在金甲洲那边破的瓶颈,受过曹慈不少指点。此次前来剑气长城,那位女子,是想要去城头,学先前曹慈在那边练拳几年。” 齐景龙微笑道:“我有个朋友如今也在剑气长城那边练拳,说不定双方会碰上。” 白首现在一听到纯粹武夫,还是女子,就难免心慌。 卢穗好道:“是那个宝瓶洲的陈平安?” 上次在三郎庙,齐景龙说起过这个名字,好像就是为了陈平安,齐景龙才会在三场问剑之前,跑去恨剑山和三郎庙购买东西。所以卢穗对此人,记忆极其深刻。 齐景龙笑着点头。 卢穗笑道:“我都对这个陈平安有些好了,竟然能够让景龙如此刮目相看。” 齐景龙依旧没说什么。 白首忍不住说道:“卢姐姐,我那好兄弟,没啥长处,就是劝酒本事,天下第一!” 齐景龙转头,面带笑意,看着白首。 少年一身正气,斩钉截铁道:“这陈平安的酒品实在太差了!有这样的兄弟,我真是感到羞愤难当!” 卢穗哭笑不得,景龙怎么找了这么个混不吝的弟子。 ———— 城头之上。 剑仙苦夏正对林君璧、严律一行人,传授剑术,苦夏所授,正是剑气长城准许外来剑修研习的一门剑术。 人人坐在蒲团之上,竖耳聆听苦夏剑仙的指点。 苦夏先阐述了一遍剑道口诀的大意,然后拆解一系列关键窍穴的灵气运转、牵引、呼应之法,讲述得极其细微,然后让众人询问各自不解处,或是提出自以为是关隘处的症结,苦夏大多是让资质最佳、悟性最好的林君璧,代为解惑,林君璧若有不足,苦夏才会补充一二,查漏补缺。 这门上乘剑术之的古怪之处,在于唯有置身于剑气长城这座剑气沛然的小天地,才有显著效果,到了浩然天下,也可以强行演练,只是收效极小,对于有机会接触到这门剑诀的外乡剑修而言,多是不缺上乘剑法道术的宗门子弟,意义不大。简而言之,这门剑术,太过讲究天时地利,想要裨益剑道和魂魄,哪怕是林君璧这般身负一国气运的天子骄子,依旧只能在城头之上,靠着滴水穿石的水磨工夫,精进道行。 苦夏其实心中颇有忧虑,因为传授剑诀之人,本该是本土剑仙孙巨源,但是孙巨源对这帮绍元王朝的未来栋梁,观感太差,竟然直接撂挑子了,推三阻四,苦夏也是那种死脑筋的,起先不愿退而求其次,自己传道,后来孙巨源被纠缠得烦了,才与苦夏坦言,绍元王朝如果还希望下次再带人来剑气长城,依旧能够住在孙府,那么这次就别让他孙巨源太为难。 苦夏看了眼自己的嫡传弟子蒋观澄,心中叹息不已。 既忧愁这个弟子的直肠子,又觉得剑修学剑与为人,确实无需太过相似林君璧。何况比起蒋观澄身边某些个小鸡肚肠、充满算计的少年少女,苦夏还是看自己弟子更顺眼些。苦夏之所以选择蒋观澄作为弟子,自然有其道理,大道相近,是前提。只不过蒋观澄的登高之路,确实需要磨砺更多。 林君璧哪怕只是坐在蒲团上,双手摊掌叠放在腹部,笑意恬淡,依然是山上亦少见的谪仙人风范。 严律一直在学林君璧,极为用心,无论是小处的待人接物,还是更大处的为人处世,严律都觉得林君璧虽然年纪小,却值得自己好好去琢磨推敲。 严律以前看人,很简单,只分蠢人和聪明人,至于好坏善恶,根本不在意,能为我所用者,便是朋友,不为我所用者,便是最多与之笑言的心中陌路人。 此次同行剑修之中,其实没有蠢人。只分足够聪明和不够聪明的。 不够聪明的,像苦夏剑仙的嫡传弟子蒋观澄。还有那个对林君璧痴心一片的傻子少女。 足够聪明的,像那些当初为林君璧仗义执言的“蠢人”,看似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真以为这群人不知晓轻重利害?事实上所求为何?不过是想着在林君璧这边,说些讨巧的漂亮话,惠而不费,内心深处,说不定是在希望林君璧一个不小心,年少轻狂,被众口一词,添油加醋,林君璧就要意气用事,与那陈平安不死不休是最好,哪怕退一步,双方最终撕破脸皮,结果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在陈平安那边碰了一鼻子灰,林君璧道心受损,也是一个不差的结果。 修行路上,少了一个林君璧,对于这帮人而言,损人也不利己的事情,就已经愿意去做,更何况还有机会去利己。 毕竟在绍元王朝,利益关系,盘根交错,此次携手游历,林君璧实在太过出彩,冥冥之中,就算是他们这些绍元王朝的修行晚辈,都察觉到一个真相,一旦让林君璧顺利登顶,未来百年千年,绍元王朝的所有剑修,都会面临一种“一人独占大道”的尴尬处境。 绍元王朝的林君璧,就会像是中土神洲武学路上的曹慈。 与之同道者,皆是可怜人。 在这些人之外,朱枚和金真梦,又是另外一种人,相对更加少些算计。 可严律反而不太喜欢跟这类人过多往来。 严律内心更喜欢打交道的,愿意去多花些心思笼络关系的,反而不是朱枚与金真梦,恰恰是那帮养不熟的白眼狼。 与身世不输自己的朱枚打交道,或是拉拢道心坚定、剑意纯粹的金真梦,需要付出严律许多不愿意、或者说不擅长付出的东西。 林君璧在充当半个传道人的同时,早已分心别处。 这处城头之上,每隔一段路途,便有剑仙坐镇一方。 至于身边众人,包括那个严律,林君璧从来不觉得他们是自己的同道中人,心性太弱,资质太差,脑子太蠢,故而他们的所有靠山与背景,皆是虚妄,林君璧甚至有些时候,都会想笑,想要笑着与他们说句心里话:你们应该珍惜如今的光阴,能够与我林君璧勉强同行,大道路上,好歹还能够看到我林君璧的背影,如今更是有幸在城头上,一起练剑,算是平起平坐。 边境没有跟随苦夏剑仙在城头学剑。 而是跑去了海市蜃楼那边凑热闹。这边有个好地方,说是演武场,其实有点类似北俱芦洲的砥砺山,对峙双方,不分胜负,只分生死。 不过比起砥砺山,又有不同,这座演武场只有同境厮杀,赌的是双方性命,赢的是对方的所有家底,以及一笔数目极为可观的赌注抽成。 剑修之争,其实不是最精彩的,而且机会不多,一般除非是双方结下死仇,不然不会来此。再者剑修捉对厮杀,往往瞬间结束,没什么看头,屁股没捂热就得起身离开,太没趣味。 真正精彩的,是那种剑修与其他练气士的搏杀,最精彩的,当然还是一位练气士,能够侥幸与那杀力最大的剑修换命。 一小撮剑修为何主动来此涉险,除了砥砺自身道行之外,当然是挣了钱,好养飞剑。 其余练气士为何愿意冒着送死的风险,也要进入演武场,自然不是自己找死,而是身不由己,这些练气士,几乎全部都是被跨洲渡船秘密押送至此,是浩然天下各大洲的野修,或是一些覆灭仙家门派的孤魂野鬼。若是赢了同境练气士三场,就可以活命,如果然后还敢主动下场厮杀,就可以按照规矩赢钱,若是能够顺利击杀一位剑修,一场即可恢复自由。 曾有儒家门生,对此痛心疾首,觉得如此荒唐行径,太过草菅人命,质问剑气长城为何不加约束,任由一艘艘跨洲渡船关押那么多野修,丧命于此。 更有一位中土神洲大王朝的豪阀女子,靠山极硬,自家便拥有一艘跨洲渡船,到了倒悬山,直接下榻于猿揉府,好似女主人一般的作态,在灵芝斋那边一掷千金,更是惹人注目。她身边两位扈从,除了明面上的一位九境武夫大宗师,还有一位深藏不露的上五境兵家修士。到了海市蜃楼的演武场,女子观战后,不但怜悯被抓来剑气长城的浩然天下练气士,还怜悯那些被当作“磨剑石”的妖族剑修,觉得它们既然已经化作人形,便已经是人,如此虐待,惨无人道,不合礼数。于是女子便在海市蜃楼演武场那边,大闹了一场,趾高气昂离开,结果当天她的那位兵家扈从,就被一位离开城头的本土剑仙打成重伤,至于那位九境武夫,根本就没敢出拳,因为出剑的剑仙之外,分明又有剑仙,在云海中随时准备出剑,她只得忍气吞声,跑去求助于与家族交好的剑仙孙巨源,结果吃了个闭门羹,她们一行人的所有物件都被丢到孙府外的大街上,还被孙巨源赏了个滚字。 女子梨花带雨,带人仓皇退出剑气长城,据说回到了浩然天下之后,她凭借家世和财力,让人聚拢了一大波文坛士林的文豪大儒,大肆抨击剑气长城的野蛮风俗,其中言语最重的一句话,当然是“剑气长城的剑修,与那蛮荒天下的妖族,又有何异”?只不过在那之后,她所在的家族、宗门和王朝,便再没有一人能够进入倒悬山,不是剑气长城,而是直接连倒悬山都无法登上,一经发现有人胆敢偷偷登上倒悬山,自有守门剑仙一剑劈入大海,至于下场如何,生死看天。 当年此事闹得极大。 但是老大剑仙都没说什么,曾经亲自负责处理此事的董家,便底气十足。 边境今天不但观战,还押注了好几种,押生死,往往输赢都有数,毕竟悬念不大,在这里厮混多年的赌棍,一个个眼光好。所以真正赚钱或是亏惨的押注,还是押注多久会有人毙命,至于押注双方皆死的,只要一旦真给押中了,往往可以赢个三两年喝酒不愁,在剑气长城喝那仙家酒酿,真心不便宜。 边境坐在人满为患的看台一处角落,默默喝着酒,安静等待今日演武场搏命双方的入场。 然后率先出现了一位来此历练的浩然天下观海境剑修,随后是一位衣衫褴褛、浑身伤势的同境妖族剑修,伤痕累累,却不影响战力,更何况妖族体魄本就坚韧,受了伤后,凶性勃发,身为剑修,杀力更大。 这种对峙,不太常见。 边境看着那个眼神麻木的年轻妖族剑修,听说在那座一墙之隔的蛮荒天下,只要能够成为剑修,都被誉为“大道种子”,有点类似浩然天下的读种子。 据说这头妖族,是在一场大战落幕后,偷偷潜入战场遗址,碰运气,试图捡取残破剑骸,然后被剑气长城的巡守剑修抓获,带回了那座牢狱,最终与许多妖族的下场差不多,被丢入此地,死了就死了,若是活下来,再被带回那座牢狱,养好伤,等待下一次永远不知对手是谁的捉对厮杀。 边境一点不怪,为什么会有不在少数的浩然天下游历之人,对此生出恻隐之心。 所以边境这会儿喝着酒,期待着剑气长城被攻破的那一天,期待着到时候占据浩然天下的妖族,会不会对这些好心肠的人,怀有恻隐之心。 边境心神沉浸于小天地,知晓他所有念头的某个存在,隐匿于边境心湖极深处,见到了边境的芥子心神后,咧嘴一笑,那个存在,浑身充斥着无可匹敌的蛮荒气息,只是这么一个细微动作,便牵扯得一位金丹瓶颈剑修,小天地诸多本命窍穴灵气,齐齐随之摇晃起来,沸腾如油锅。所幸那股气息稍稍流散几分,无需边境以心意压制,很快就被那个存在自己收敛起来,以免露出蛛丝马迹,然后毫无悬念地被本地剑仙围杀至死,这些剑仙,可不是什么玉璞境的小猫小狗,因为给它塞牙缝都不够,说不定就会有董、齐、陈这几个姓氏当中的某个老匹夫,这才棘手。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浩然天下的读人,讲起大道理来,还是有点意思的。 它只与边境的芥子心神说了一番言语,“事成之后,我的功劳,足以让你获得某把仙兵,加上之前的约定,我可以保证你成为一位仙人境剑修,至于能否跻身飞升境剑仙,只能看你小子自己的造化了。成了飞升境,又有一把好剑,还管什么浩然天下什么蛮荒天下?你小小子哪里去不得?脚下何处不是山巅?林君璧、陈平安这类货色,无论敌我,就都只是不值得边境低头去看一眼的蝼蚁了。” ———— 如今倒悬山与剑气长城的往来,有两处大门。 齐景龙和白首这对师徒,以及卢穗和任珑璁这两位朋友,四人一起走入剑气长城。 白首头晕目眩,蹲在地上干呕,齐景龙蹲下身,轻轻按住少年肩头。 任珑璁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强忍着,同样被卢穗握住手,帮着稳固气府灵气,脸色惨白的任珑璁,这才稍稍好转几分。 而几乎同时,另外一处大门,有女子独自离开水精宫,来到剑气长城,站定之时,一身拳意流淌,对于剑气长城那股遮天蔽日的天然压胜,毫无不适感觉。 她此次剑气长城之行,原本是要追寻曹慈的足迹,借住在城头那座曹慈打造的小茅屋内,砥砺金身境,希望能够以最强第七境,跻身远游境。只是在水精宫听闻了某些事迹后,让她只觉得天意如此!故而她当下所求唯一事,就是要与那曹慈与刘幽州多次提及之人,在城头之上,以拳对拳,要他再次连输三场!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九十七章 问拳之前便险峻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白首一时半会儿不太适应剑气长城的风土,病恹恹的,与那任珑璁同病相怜。 这就是为何地仙之下的练气士,不愿意来剑气长城久留的根本原因,熬不住,简直就是重返洞府境、时刻经受海水倒灌之苦。是年轻剑修还好,长久以往,终究是份裨益,能够滋养魂魄和飞剑,剑修之外的三教百家练气士,光是抽丝剥茧,将那些剑意从天地灵气当中剥离出去,便是天大苦头,历史上,在剑气长城相对安稳的大战间隙,不是没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练气士,从倒悬山那边走来,强撑着去了那座城头,陪着一起“游山玩水”的身边扈从,又刚好境界不高,结果等到给扈从背去大门口,竟然已经直接跌境。 卢穗试探性问道:“既然你朋友就在城内,不如随我一起去往太象街白脉府吧?那位宋律剑仙,本就与我们北俱芦洲渊源颇深。” 卢穗其实知道自己的提议,有些不近人情,可是她就怕今天分别后,刘景龙便安心练剑,沉浸其中,物我两忘,到时候她怎么办?万里迢迢赶来倒悬山相逢,才看了景龙几眼?难道便要咫尺天涯,说不定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她准备重返倒悬山,去与他道别?可如果是一起入住宋律剑仙的白脉府,哪怕刘景龙一样是在潜心练剑,闭关谢客,卢穗也会觉得与他同在一片屋檐下,风雨也好晴也好,终究两人所见风景是一样的啊。 白首附和道:“有道理!咱们就不去打搅宗主修行了,去打搅宋律剑仙吧。” 白首不太敢见那位从未见过的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在翩然峰听许多同龄人闲聊,好像这位宗主是个极其严厉的老家伙,人人说起,都敬畏不已,反而是那个白首见过一面的掌律老祖黄童,趣事多多。可问题是等到白首真正见着了黄老祖师,一样如履薄冰,十分畏惧。剑仙黄童尚且如此让人不自在,见到了那个太徽剑宗的头把交椅,白首都要担心自己会不会一句话没说对,就要被老家伙当场驱逐出祖师堂,到时候最尊师重道的姓刘的,岂不是就要乖乖听命,白首不觉得自己是心疼这份师徒名分,只是心疼自己在翩然峰积攒下来的那份风光和威严罢了。 卢穗会心一笑。 任珑璁不太喜欢这个口无遮拦的少年。 齐景龙摇头道:“我与宋律剑仙此前并不认识,直接登门,太过冒失,而且需要浪费卢姑娘与师门的香火情,此事不妥。何况于情于理,我都该先去拜会宗主。再者,郦前辈的万壑居距离我太徽剑宗府邸不远,先前问剑过后,郦前辈走的着急,我需要登门道谢一声。” 来此出剑的外乡剑仙,在剑气长城和城池之间,有许多闲置私宅可住,自行挑选,再与隐官一脉的竹庵、洛衫剑仙打声招呼即可。若是有本土剑仙邀请入住城内,当然亦可。愿意待在城头上,拣选一处驻守,更不阻拦。 北俱芦洲的太徽剑宗,自从韩槐子、黄童两位剑仙联袂赶赴剑气长城之后,凭借杀妖战功,直接挣来了一座占地不小的府邸,名为甲仗库,太徽剑宗所有子弟,便有了落脚地,到了剑气长城,再无需寄人篱下。反观浮萍剑湖宗主郦采,却是刚到,也无相熟的本土剑仙,故而直接挑选了那位本洲战死剑仙前辈的下榻处,“万壑居”,郦采丝毫不惧那点“晦气”,大大方方入住的当天,便有不少的本土剑仙,愿意高看郦采一眼。 卢穗微笑道:“景龙,那我有机会就去拜访韩宗主。” 齐景龙点头道:“当然可以啊,宗主对卢姑娘的大道,十分赞赏,卢姑娘愿意去我们那边做客,宗主定然欣慰。” 卢穗笑了笑,眉眼弯弯。 任珑璁深呼吸一口气,转过头不去看卢穗与那呆头鹅刘景龙,看多了,她就忍不住要骂人。 白首也觉得姓刘的太欠骂了。咱们太徽剑宗的宗主欣慰不欣慰的,是卢仙子真正想要在意的事情吗?卢仙子抛了那么多媚眼,就算是个瞎子,好歹也该接住一两次吧?你姓刘的倒好,凭本事次次躲过。 双方分开后,齐景龙照顾弟子白首,没有御剑去往那座已经记在太徽剑宗名下的甲仗库府邸,而是尽可能步行前往,让少年尽可能靠自己熟悉这一方天地的剑意流转,不过齐景龙似乎有些后知后觉,轻声问道:“我是不是先前与卢姑娘的言语当中,有不近人情的地方?” 白首没好气道:“开什么玩笑?” 齐景龙松了口气,没有就好。 白首加了一句,“你根本就没有一句近人情的好话。” 齐景龙感叹道:“原来如此。” 白首疑惑道:“姓刘的,你为什么不喜欢卢姐姐啊?没有半点不好的万般好,咱们北俱芦洲,喜欢卢姐姐的年轻俊彦,数都数不过来,怎就偏偏她喜欢的你,不喜欢她呢?” 齐景龙无奈道:“唯独此事,无理可说。” 沿着城池边缘,一直南下,行出百余里,师徒二人找到了那座甲仗库。 修道之人,哪怕不御风御剑,百余里路途,依旧是穿街过巷一般。即便白首暂时无法完全适应剑气长城的那种窒息感,步伐相较于市井凡夫的跋山涉水,依然显得健步如飞,快若奔马。 沿途稀稀疏疏的大小府邸宅子,多是上五境剑仙坐镇、或是外乡地仙剑修暂居。 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站在门口,齐景龙作揖道:“翩然峰刘景龙,拜见宗主。” 白首偷偷咽了口唾沫,学着姓刘的,作揖弯腰,颤声道:“太徽剑宗祖师堂第十六代嫡传弟子,翩然峰白首,拜见宗主!” 韩槐子是太徽剑宗的第四代宗主,但是祖师堂传承,自然远远不止于此。 太徽剑宗虽然在北俱芦洲不算历史久远,但是胜在每一位宗主皆剑仙,并且宗主之外,几乎都会有类似黄童这样的辅佐剑仙,站在北俱芦洲山巅之侧。而每一任宗主手上的开枝散叶,也有多寡之分。像并非以先天剑胚身份跻身太徽剑宗祖师堂的刘景龙,其实辈分不高,因为带他上山的传道恩师,只是祖师堂嫡传十四代子弟,故而白首就只能算是第十六代。不过浩然天下的宗门传承,一旦有人开峰,或是一举继任道统,祖师堂谱牒的辈分,就会有大小不一的更换。例如刘景龙一旦接任宗主,那么刘景龙这一脉的祖师堂谱牒记载,都会有一个水到渠成的“抬升”仪式,白首作为翩然峰开山大弟子,自然而然就会晋升为太徽剑宗祖师堂的第六代“祖师爷”。 只不过在辈分称呼一事上,除了破格升迁、得以继承一脉道统的新宗主、山主之外,此人的嫡传弟子,外人依循祖师堂旧历,也无不可。 韩槐子笑着抬了抬手,“无需多礼。以后在此的修行岁月,无论长短,我们都入乡随俗,不然宅子就我们三人,做样子给谁看?对不对,白首?” 白首哭丧着脸,对?肯定不对啊。 不对?那更加不对啊。 所以白首可怜兮兮望向姓刘的。 齐景龙笑道:“怎么天大的胆子,到了宗主这边便米粒大小了?” 在姓刘的这边,白首还是胆大包天的,脱口而出道:“怪那哑巴湖小水怪,取了个名字叫米粒。” 突然意识到一旁还有个高入云霄的宗主剑仙,白首汗流浃背,竟是直接说出了心声,“宗主,我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求你老人家千万别把我赶出太徽剑宗!” 韩槐子哭笑不得,幸好景龙在先前那封信上,早有明言,收了怎么个徒弟,不然他这宗主还真有点措手不及。 韩槐子笑着安慰道:“在剑气长城,确实言行忌讳颇多,你切不可依仗自己是太徽剑宗剑修、刘景龙嫡传,便妄自尊大,只是在自家府邸,便无需太过拘谨了,在此修行 ,多想多问。我太徽剑宗弟子,修行路上,剑心纯粹光明,便是尊师最多,敢向不平处一往无前出剑,便是重道最大。” 白首愣在当场。 与想象中那个一言不合就要摆剑仙架子、宗主气势的韩槐子,实在差了十万八千里。 齐景龙笑道:“这会儿应该大声说一句‘记住了’。” 白首赶紧说道:“记住了!” 齐景龙无可奈何,以前就没见过这么听话的白首。 韩槐子忍住笑,与那少年打趣道:“记住个什么记住,不用记住,年纪轻轻的剑修,哪里需要刻意记住这些大话。” 白首都快给这位宗主整蒙了。 然后韩槐子领着两人,一起走入甲仗库大门,说了些这座宅子的历史。 曾经有哪些剑仙居住于此,又是何时战死、如何战死的。 白首便肃然起敬,不由自主放慢了呼吸与脚步。 因为少年只觉得自己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脚步,仿佛都是在打搅那些前辈剑仙的休歇。 韩槐子悄然看了眼少年的脸色和眼神,转头对齐景龙轻轻点头。 ———— 一名故意以自身拳意牵引剑气为敌的年轻女子,她脚穿麻鞋,身著赤衣,满头青丝,扎了个干脆利落的盘踞发髻。 只背了个装有干粮的包裹,没有入城,径直去往剑气长城,离得墙根还有一里路途,便开始狂奔向前,高高跃起,一脚踩在十数丈高的城墙上,然后弯腰上冲,步步登高。 距离城头数丈时,一脚重重踩踏墙壁,身形蓦然跃起,最终飘然落在城头之上。 然后往左手边缓缓走去,按照曹慈的说法,那座不知有无人居住的小茅屋,应该相距不足三十里。 一路行去,并无遇到驻守剑仙,因为大小两栋茅屋附近,根本无需有人在此提防大妖袭扰,不会有谁登上城头,耀武扬威一番,还能够安然返回南边天下。 因为有那位老大剑仙。 她突然皱了皱眉头,因为先是察觉到对面城头之上,有剑气极重。 应该就是那个传闻中的大剑仙左右,一个出海访仙之前,打碎了无数先天剑胚道心的怪人。 只是当她愈发临近茅屋的时候,发现自己前行路线上,还有位瞧着年轻容貌的剑仙,已经转头朝她望来。 她依旧向前而行,瞥了眼不远处的小茅屋,收回视线,抱拳问道:“前辈可是暂住茅屋?” 魏晋笑着点头,说道:“你要是不介意,我就搬出茅屋。” 她点头道:“介意。所以前辈只管继续借住。” 她停下脚步,盘腿而坐,摘下包裹,取出一只烙饼,大口嚼起来。 魏晋笑了笑,不以为意,继续闭眼修行。 女子吃过了烙印,取出水壶喝了口水,问道:“前辈可知道那位来自绍元王朝的苦夏剑仙,如今身在城头何处?” 魏晋睁眼,“约莫七百里之外,便是苦夏剑仙修道和驻守之地,如果没有意外,此刻苦夏剑仙正在传授剑术。” 女子点头道:“谢了。” 她背好包裹,起身后,开始走桩,缓缓出拳,一步往往跨出数丈,拳却极慢,去往七百里之外。 期间遇到一只巨大金色飞禽破开云海,阴影笼罩城头,如昼入夜,落在一位白衣剑仙身畔,落地之时,便化作麻雀大小,跃上剑仙主人的肩头。 有剑仙身姿慵懒,斜卧一张榻上,面朝南方,仰头饮酒。 女子只是看过一眼便不再多看。 剑仙苦夏正坐在蒲团上,林君璧在内众多晚辈剑修,正在闭目凝思,呼吸吐纳,尝试着汲取天地间流散不定、快若剑仙飞剑的精粹剑意,而非灵气,不然就是捡了芝麻丢西瓜,白走了一趟剑气长城。只不过除了林君璧收获显著,此外哪怕是严律,依旧是暂时毫无头绪,只能去碰运气,期间有人侥幸收拢了一缕剑意,稍稍流露出雀跃神色,便是一个心神不稳,那缕剑意便开始翻江倒海,剑仙苦夏便祭出飞剑,将那缕极其细微的远古剑意,从剑修人身小天地内,驱逐出境。 差点就要伤及大道根本的年轻剑修,面无人色。 剑仙苦夏以心声与之言语,嗓音沉稳,帮着年轻人稳固剑心,至于气府灵气紊乱,那是小事。根本无需这位剑仙出手安抚。 能够从众多绍元王朝的年轻俊彦当中脱颖而出,赶赴剑气长城,若是连这点事情都摆不平,那么明天就可以离开孙府,返回倒悬山,老老实实待在那边等着同行众人,反正梅花园子,一向待客周到。 剑仙苦夏突然站起身,转头望去,认出对方后,这位天生苦相的剑仙,破天荒露出笑容,直接转身迎接那位女子。 不管这位喜好游走江湖的晚辈,在外用了多少个化名,或是习惯性被人称呼为什么,在她家族的祖师堂谱牒上,是个与脂粉气半点不沾边的名字。 姓郁,名狷夫。 中土郁家,是一个历史极其久远的顶尖豪阀。 曾经一手扶植起了一座比如今绍元王朝更加强势的大澄王朝,大澄王朝覆灭之后,不过百年,便又扶起了一个更加庞大的玄密王朝。 郁狷夫与那未婚夫怀潜,皆是中土神洲最拔尖那一小撮年轻人,只是两人都有意思,郁狷夫为了逃婚,跑去金甲洲在一处上古遗址,独自练拳多年。怀潜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样跑去了北俱芦洲,据说是专门狩猎、收集地仙剑修的本命飞剑,只是听说怀家老祖在去年破天荒露面,亲自出门,找了同为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好友,至于缘由,无人知晓。 剑仙苦夏的那位师伯,周神芝,与怀家老祖一样,皆在十人之列,而且名次还要更前,曾经被人说了句脍炙人口的评语,“从来眼高于顶,反正剑道更高”。周神芝在中土神洲那座广袤版图上,是出了名的难打交道,哪怕是对于师侄苦夏,这位享誉天下的大剑仙,依旧没个好脸色。 他们这一脉,与郁家世代交好。 郁狷夫更是剑仙苦夏那位师伯最喜欢的晚辈,甚至没有之一。 周神芝与人坦言我家子孙皆废物,配不上郁狷夫。 要知道周神芝的子嗣,已经是以英才辈出、天生神仙种著称于世。 周神芝宠溺郁狷夫到了什么地步?就是郁狷夫最早在中土神洲的三年游历,周神芝一直在暗中护道,结果性情耿直的郁狷夫不小心闯下大祸,惹来一位仙人境大修士的暗算,然后就被周神芝直接砍断了一只手,逃遁回了祖师堂,凭借一座小洞天,选择闭关不出。周神芝慢悠悠尾随其后,最终整座宗门全部跪地,周神芝从山门走到山巅,一路上,敢言语者,死,敢抬头者,死,敢流露出丝毫愤懑心思者,死。 而郁狷夫的心大到了什么境界?反而埋怨周神芝退敌即可,应该将仇家交予她自己去对付。不曾想周神芝非但不恼火,反而继续一路护送郁狷夫那个小丫头,离开中土神洲到达金甲洲才返身。 见到了迎面走来的剑仙苦夏,郁狷夫停步抱拳道:“见过苦夏前辈。” 剑仙苦夏笑着点头,“怎么来这儿了?” 郁狷夫说道:“练拳。” 说了其实等于没说。 剑仙苦夏却笑了起来,说了句干巴巴的言语,“已经是金身境了,再接再厉。” 然后双方便都沉默起来,只是双方都没有觉得有何不妥。 剑仙苦夏不是那种擅长钻营之人,更不会希冀着自己多照拂郁狷夫一二,以此赢得自家师伯的好感,而是确实苦夏自己就看好郁狷夫。 至于郁狷夫,更是被笑称 为“所有长辈缘都被周神芝一人吃光”的郁家人。 怀家与郁家的那桩娃娃亲,随着时间推移,其实怀家老祖对这个脾气又臭又硬的丫头,并不喜欢,所以后来郁狷夫为了逃婚去走江湖,怀家上下,根本没有任何怨言,怀家许多长辈反过来安慰诸多郁家好友,年轻人多走走是好事,那桩婚事不着急,怀潜是修道之人,郁狷夫虽然是纯粹武夫,凭她的武道资质,寿命也注定绵长,让两个孩子自己慢慢相处便是。 两人一起走回剑仙苦夏教剑处,苦夏示意郁狷夫坐在蒲团上,她也没客气,摘了包裹,又开始烙饼就水吃。 林君璧睁开眼睛,微微一笑。 郁狷夫她明明看见了,却当作自己没看见。 ———— 宁府大门外的那条街上,一袭青衫的年轻剑仙,带着自己弟子缓缓而行。 少年压低嗓音道:“姓刘的,我听说陈平安如今可牛气,有了个二掌柜的响当当绰号,尤其是他那个媳妇,在剑气长城这边,可厉害。郦剑仙私底下与我说了,她见不得那个宁姚,不然心里边会窝囊。” 齐景龙没说什么。 敲了门,开门之人正是纳兰夜行。 齐景龙自报名号。 纳兰夜行先是神色古怪,然后立即笑着领那师徒二人去往斩龙崖。 原本正在勤勉炼气的陈平安,已经离开凉亭,走下斩龙台,笑眯眯招着手。 白首原本瞧见了自家兄弟陈平安,总算松了口气,不然在这座剑气长城,每天太不自在,只是白首刚乐呵了片刻,突然想起那家伙是某人的师父,立即耷拉着脑袋,觉得人生了无生趣。 纳兰夜行已经告辞离去。 陈平安带着两人走入凉亭,笑问道:“三场问剑过后,觉得一个北俱芦洲显摆不够,都来咱们剑气长城抖搂来了?” 齐景龙说道:“闲来无事,来见宗主与郦剑仙,顺便来看看你。” 陈平安双手笼袖,斜靠栏杆,瞥了眼那个白首,难得,瞧着有些闷闷不乐? 到了凉亭,少年一屁股就坐在陈平安身边。 齐景龙倒是无所谓这些,自己这个弟子,确实与陈平安更亲近些。 齐景龙笑着道破天机:“来这里之前,我们先去了一趟落魄山,某人听说你的开山大弟子才学拳一两年,就说他压境在下五境,外加让她一只手。” 陈平安已经知道大概的下场了。 齐景龙又说道:“你那弟子胆子小,就问能不能再让一条腿。” 陈平安瞥了眼白首,憋着笑,“这都答应了?” 齐景龙点头道:“答应了,某人还开心得要死,于是又说站着不动,让裴钱只管出手。” 陈平安摇摇头,“不用跟我说结果了。”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取出一壶前不久从店铺那边蹭来的竹海洞天酒,“来,庆贺一下咱们白首大剑仙的开门大吉。” 齐景龙摆摆手。 白首抬起头,咬牙切齿道:“我敢保证,她绝对肯定必然十成十,不止学拳一两年!陈平安,你跟我说老实话,裴钱到底学拳多少年了,十年?!” 陈平安直接将酒壶抛给齐景龙,然后自己又拿出一壶,反正还是蹭来的,揭了泥封,呡了一口酒,这壶酒似乎滋味格外好,陈平安盘腿坐在那边,一手扶在栏杆上,一手手心按住长椅上的那只酒壶,“我那开山大弟子是一拳下去,还是一腿横扫?她有没有被咱们白首大剑仙的剑气给伤到?没事,伤到了也没事,切磋嘛,技不如人,就该拿块豆腐撞死。” 白首恼火得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双手握拳,重重叹息,使劲砸在长椅上。 齐景龙将那壶酒放在身边,笑道:“你那弟子,好像自己比横飞出去的某人,更懵,也不知为何,特别心虚,蹲在某人身边,与躺地上那个七窍流血的家伙,双方大眼瞪小眼。然后裴钱就跑去与她的两个朋友,开始商量怎么圆场了。我没多偷听,只听到裴钱说这次绝对不能再用摔跤这个理由了,上次师父就没真信。一定要换个靠谱些的说法。” 白首黑着脸。 背靠栏杆,双手捂脸。 齐景龙提醒道:“我跟裴钱保证过,不许泄露此事。所以你听过就算了,并且不许因为此事责罚裴钱。不然以后我就别想再去落魄山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 本来就没想着说她什么。 白首嘀咕道:“我反正不会再去落魄山了。裴钱有本事下次去我太徽剑宗试试看?我下次只要不掉以轻心,哪怕只拿出一半的修为……” 陈平安不等少年说完,就点头笑道:“好的,我跟裴钱说一声,就说下一场武斗,放在翩然峰。” 白首顿时委屈万分,一想到姓刘的关于那个赔钱货的评价,便嚷嚷道:“反正裴钱不在,你让我说几句硬气话,咋了嘛!” 当初裴钱那一脚,真是够心黑的。 白首不光是七窍流血倒地不起,事实上,竭力睁开眼睛后,就像醉酒之人,又好几个裴钱蹲在眼前晃来晃去。 关键是那个赔钱货的言语,更恶心人,当时白首脸色铁青,嘴唇颤抖,手脚抽搐。她蹲一旁,兴许见他眼神游移,没找到她,还“好心好意”小声提醒他,“这儿这儿,我在这儿。你千万别有事啊,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先前说话口气那么大,我哪晓得你真的就只是口气大嘞。也亏得我担心力气太大,反而会被传说中的仙人剑气给伤到自己,所以只出了七八分气力,要不然以后咋个与师父解释?你别装了,快醒醒!我站着不动,让你打上一拳便是……” 后来白首便昏死过去了。 陈平安笑眯眯道:“巧了,你们来之前,我刚好寄了一封信回落魄山,只要裴钱她自己愿意,就可以立即赶来剑气长城这边。” 白首转头问道:“师父,我们啥时候回宗门啊?翩然峰如今都没个人打理茅屋,刮风下雨的,弟子心里不得劲儿。” 这应该是白首在太徽剑宗祖师堂之外,第一次喊齐景龙为师父,并且如此诚心诚意。 齐景龙想了想,“好歹等到裴钱赶来吧。” 白首眼神呆滞。 齐景龙说道:“对了,听说有个很了不起的武学天才,来自中土神洲,名叫郁狷夫,想要找你练拳。” 陈平安笑道:“没兴趣。” 白首有气无力道:“别给人家的名字骗了,那是个娘们。” 陈平安愣了一下。 总不能那么巧吧。 齐景龙点头道:“确实是一位女子,跟你差不多岁数,同样是底子极好的金身境。” 看到陈平安的脸色有些莫名其妙。 白首眼睛一亮,“至于好不好看嘛,我是不清楚,你到时候跟她打来打去的,自己多看几眼,何况拳脚无眼,嘿嘿嘿……” 然后白首整个人就像是炸毛一般,毛骨悚然,手脚冰凉,然后僵硬转头,看到了一位缓缓走入凉亭的女子。 她明明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任何不悦神色,更没有刻意针对他白首,少年依旧敏锐察觉到了一股仿佛与剑气长城“天地契合”的大道压胜。 她兴许只是稍稍流转心意,她不太高兴,那么这一方天地便自然对他白首不太高兴了。 白首再次僵硬转头,对陈平安说道:“千万别毛手毛脚,武夫切磋,要守规矩,当然了,最好是别答应那谁谁谁的练拳,没必要。” 陈平安伸手按住少年的脑袋,微笑道:“小心我拧下你的狗头。”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九十八章 一拳就倒二掌柜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齐景龙站起身,笑道:“太徽剑宗刘景龙,见过宁姑娘。” 宁姚笑道:“很高兴见到刘先生。” 白首伸手拍掉陈平安搁在头顶的五指山,一头雾水,称呼上,有点嚼头啊。 陈平安双手笼袖,跟着笑。 至于长椅上那壶酒,在双手笼袖之前,早已经偷偷伸出一根手指,推到了白首身边。这对师徒,大小酒鬼,不太好,得劝劝。 宁姚坐在陈平安身边。 白首坐到了齐景龙那边去,起身的时候没忘记拎上那壶酒。 宁姚主动开口道:“我早年游历过北俱芦洲,只是不曾拜访太徽剑宗,多是在山下行走。” 齐景龙点头道:“以后可以与陈平安一起重返北俱芦洲,翩然峰的风景还算不错。” 宁姚摇头道:“近期很难。” 齐景龙说道:“确实。” 宁姚沉默片刻,转头望向少年白首。 白首立即下意识正襟危坐。 宁姚说道:“既然是刘先生的唯一弟子,为何不好好练剑。” 虽然言语中有“为何”二字,却不是什么疑问语气。 白首如学塾蒙童遇到查询课业的教夫子,战战兢兢说道:“宁姐姐,我会用心的!” 宁姚说道:“剑修练剑,需问本心。问剑问剑,是自己百思不得其解,便于无言天地以剑问之,要教天地大道,不回答也要回答。” 少年委屈得都不敢将委屈放在脸上,只能小鸡啄米,使劲点头。 不过宁姐姐说话,真是有豪杰气概,这会儿听过了宁姐姐的教诲,都想要喝酒了,喝过了酒,肯定好好练剑。 齐景龙并不觉得宁姚言语,有何不妥。 换成别人来说,兴许就是不合时宜,可是在剑气长城,宁姚指点他人剑术,与剑仙传授无异。更何况宁姚为何愿意有此说,自然不是宁姚在佐证传言,而只是因为她对面所坐之人,是陈平安的朋友,以及朋友的弟子,同时因为双方皆是剑修。 宁姚起身告辞道:“我继续闭关去了。” 齐景龙起身道:“打搅宁姑娘闭关了。” 宁姚对陈平安说道:“家里还有些珍藏酒水,只管与纳兰爷爷开口。” 齐景龙愣了愣,解释道:“宁姑娘,我不喝酒。” 宁姚笑道:“刘先生无需客气,哪怕宁府酒水不够,剑气长城除了剑修,就是酒多。” 陈平安深以为然,点头道:“是啊是啊。” 偷偷朝宁姚伸出大拇指。 其实那本陈平安亲笔撰写的山水游记当中,齐景龙到底喜不喜欢喝酒,早就有写。宁姚当然心知肚明。 宁姚一走。 白首如释重负,瘫靠在栏杆上,眼神幽怨道:“陈平安,你就不怕宁姐姐吗?我都快要怕死了,之前见着了宗主,我都没这么紧张。” 陈平安笑呵呵道:“怕什么怕,一个大老爷们,怕自己媳妇算怎么回事。” 齐景龙突然转头望向廊道与斩龙崖衔接处。 陈平安立即心弦紧绷,伸长脖子举目望去,并无宁姚身姿,这才笑骂道:“齐景龙,好家伙,成了上五境剑仙,道理没见多,倒是多了一肚子坏水!” 齐景龙微笑道:“你跟我老实讲,在这剑气长城,如今到底有多少人,觉得我是个酒鬼?慢慢想,好好说。” 陈平安问道:“你看我在剑气长城才待了多久,每天多忙,要勤勉练拳,对吧,还要经常跑去城头上找师兄练剑,经常一个不留神,就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每天更要拿出整整十个时辰炼气,所以如今练气士又破境了,五境修士,在满大街都是剑仙的剑气长城,我有脸经常出门逛荡吗?你扪心自问,我这一年,能认识几个人?” 齐景龙说道:“解释这么多?” 陈平安哑口无言,是有些过犹不及了。 齐景龙起身笑道:“对宁府的斩龙台和芥子小天地慕名已久,斩龙台已经见过,下去看看演武场。” 白首疑惑道:“斩龙台咋就见过了,在哪儿?” 陈平安笑道:“白长了一颗小狗头,狗眼呢?” 白首怒道:“看在宁姐姐的面子上,我不跟你计较!” 陈平安跺了跺脚,“低下狗头,瞪大狗眼。” 白首呆若木鸡,“凉亭下边的整座小山,都是斩龙台?!” 陈平安已经陪着齐景龙走下斩龙崖,去往那座芥子小天地。 白首没跟着去凑热闹,什么芥子小天地,哪里比得上斩龙台更让少年感兴趣,起先在甲仗库那边,只听说这里有座斩龙台极大,可当时少年的想象力极限,大概就是一张桌子大小,哪里想到是一栋屋子大小!此刻白首趴在地上,撅着屁股,伸手摩挲着地面,然后侧过头,弯曲手指,轻轻敲击,聆听声响,结果没有半点动静,白首用手腕擦了擦地面,感慨道:“乖乖,宁姐姐家里真有钱!” 与陈平安一起走在芥子小天地当中,齐景龙说道:“在甲仗库那边,听说了不少关于你的事迹,二掌柜的名号,别说是剑气长城,我在春幡斋那边都听说了。” 陈平安无奈道:“好事不留名,坏事传千里。” 齐景龙说道:“此处说话?” 陈平安说道:“一般言语,不用忌讳。” 有纳兰夜行帮忙盯着,加上双方就在芥子小天地,哪怕有剑仙窥探,也要掂量掂量三方势力聚拢的杀力。 除了纳兰夜行这位跌境犹有玉璞的宁府剑仙,齐景龙本身就是玉璞境剑仙,身后更有宗主韩槐子、与女子剑仙郦采,或者说整座北俱芦洲,至于陈平安,有一位师兄左右坐镇城头,足矣。 齐景龙这才说道:“你三件事,都做得很好。天底下不收钱的学问,丢在地上白捡的那种,往往无人理会,捡起来也不会珍惜。” 陈平安神色认真,说道:“继续。你一个剑气长城的局外人,帮我复盘,会更好。” 齐景龙缓缓道:“开酒铺,卖仙家酒酿,重点在楹联和横批,以及铺子里边那些喝酒时也不会瞧见的墙上无事牌,人人写下名字与心声。” “绸缎铺子那边,从百剑仙印谱,到皕剑仙印谱,再到折扇。” “街巷挂角处的说先生,与孩子们蹭些瓜子、零食。” 齐景龙说完三件事后,开始盖棺定论,“天底下家底最厚也是手头最穷的练气士,就是剑修,为了养剑,填补这个无底洞,人人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一般,偶有闲钱,在这剑气长城,男子无非是喝酒与赌博,女子剑修,相对更加无事可做,无非各凭喜好,买些有眼缘的物件,只不过这类花钱,往往不会让女子觉得是一件值得说道的事情。便宜的竹海洞天酒,或者说是青神山酒,一般而言,能够让人来喝酒一两次,却未必留得住人,与那些大小酒楼,争不过回头客。但是不管初衷为何,只要在墙上挂了无事牌,心中便会有一个可有可无的小牵挂,看似极轻,实则不然。尤其是那些秉性各异的剑仙,以剑气作笔,落笔岂会轻了?无事牌上诸多言语,哪里是无心之语,某些剑仙与剑修,分明是在与这方天地交代遗言。” “换成我齐景龙,去往那酒铺饮酒之时,哪怕是老旧桌凳,喝着粗劣的酒水,吃着不要钱的阳春面和酱菜,甚至是蹲在路边饮酒,可真正与我为邻者,是那百余位剑仙、剑修的明志,是一生剑意凝聚所在,是某种酒后吐真言,更希望将来有一天,有后人翻开那些无事牌,便可以知晓天地之间,曾有先贤来过这一方天地,出过剑。” “当然,有了酒铺,只要生意不错,你这个二掌柜,就可以在那边,以最自然而然、不露痕迹的方式,听到最多的剑气长城故事,让你以极快推进的进展,更加了解剑气长城这块形势复杂的棋盘。” 陈平安点头道:“除此之外,帮着宁姚的朋友,如今也是我的朋友,叠嶂姑娘拉拢生意。这才是最早的初衷,后续想法,是渐次而生,初衷与机谋,其实两者间隔很小,几乎是先有一个念头,便念念相生。” 齐景龙笑道:“能够如此坦言,以后成了剑修,剑心走在澄澈光明的道路上,足够在我太徽剑宗挂个供奉了。” 陈平安问道:“没劝一劝韩宗主?” 齐景龙苦笑道:“劝了,讨了顿骂而已,还能如何。其实我自己不愿意劝,是黄童祖师劝我去劝宗主,长辈所求,不敢推辞。” 先前齐景龙忘记长椅上的那壶酒,陈平安便帮他拎着,这会儿派上了用场,递过去,“按照这边的说法,剑仙不喝酒,元婴走一走,赶紧喝起来,一不小心再偷偷摸摸破个境,同样是仙人境了,再仗着年纪小,让韩宗主压境与你切磋,到时候打得你们韩宗主跑回北俱芦洲,岂不美哉?” 齐景龙接过了酒壶,却没有饮酒,根本不想接这一茬,他继续先前的话题,“印章此物,原是文人案头清供,最是契合自身学问与本心,在浩然天下,读人至多是假借他人之手,重金聘请大家,篆刻印文与边款,极少将印章与印文一并交由他人处置,所以你那两百方印章,不管不顾,先有百剑仙印谱,后有皕剑仙印谱,爱看不看,爱买不买,其实最考究眼缘,所以你很有心,可若无酒铺那么多传闻事迹,小道消息,帮你作为铺垫,让你有的放矢,去悉心揣摩那么多剑仙、地仙剑修的心思,尤其是他们的人生道路,你绝无可能有此成果,能够像现在这样被人苦等下一方印章,哪怕印文不与心相契,依旧会被一清而空。因为谁都清楚,那座绸缎铺子的印章,本就不贵,买了十方印章,只要转手卖出一方,就可以赚。所以你在将第一部皕剑仙印谱装订成册的时候,其实会有忧心,担心印章此物,只是剑气长城的一桩小买卖,一旦有了第三拨印章,导致此物泛滥开来,甚至会牵连之前那部皕剑仙印谱上边的所有心血,故而你并未一条道走到黑,如何耗费心神,全力雕琢下一个百枚印章,而是另辟蹊径,转去售卖折扇,扇面上的文字内容,更加随心所欲,这就类似‘次一等真迹’,不但可以拉拢女子买家,还可以反过来,让收藏了印章的买家自己去稍稍对比,便会觉得先前入手的印章,买而藏之,值得。” 陈平安说道:“所说不差。而且还有一点,我之所以转去做折扇,也希望能够尽可能掩藏用心,免得被剑仙随意堪破,觉得此人城府过深,心生不喜。可如果到了这一步,依旧被人看破,其实就无所谓了,反正万事不用一味求全,终究也要给一些回过味来的剑仙,笑骂一句小子贼滑的机会。为何可以不介意?因为我所有的印章与折扇,希望拿到它们的人,从一开始,就不是针对这一小撮心思最为剔透、人生阅历足够厚重的剑仙前辈。当然这些人当中,有谁看破真相却不道破,甚至还愿意收下某枚入得法眼的印章,我更会由衷敬重,有机会的话,我还要当面说一句‘以贱卖之法兜售学问,是晚辈失礼’。” 齐景龙点头说道:“思虑周密,应对得体。” 陈平安重重一拍齐景龙的肩膀,“不愧是去过我那落魄山的人!没白去!白首这小兔崽子就不成,悟性太差,只学到了些皮毛,先前言语,那叫一个转折生硬,简直就是帮倒忙。” 齐景龙破天荒主动喝了口酒,望向那个酒铺方向,那边除了剑修与酒水,还有妍媸巷、灵犀巷这些陋巷,还有许多一辈子看腻了剑仙风采、却全然不知浩然天下半点风土人情的孩子,齐景龙抹了抹嘴,沉声道:“没个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功夫,你这么做,意义不大的。” 陈平安沉默许久,最终说道:“不做点什么,心里边难受。这件事,就这么简单,根本没多想。” 齐景龙举起酒壶,似乎是想要与陈平安如那酒碗磕碰,与之豪饮。 结果陈平安气笑道:“老子在酒铺那边十八般武艺齐出,费了好大劲,才好不容易蹭来了两壶酒,一壶给了你,一壶又给白首摸走了,真当我是神仙啊,本事那么大,一口气能蹭三壶酒?!” 齐景龙哦了一声,也不再饮酒。 齐景龙问道:“先前听你说要寄信让裴钱赶来剑气长城,陈暖树与周米粒又如何?若是不让两个小姑娘来,那你在信上,可有好好解释一番?你应该清楚,就你那位开山大弟子的性格,对待那封家,肯定会看待圣旨一般,同时还不会忘记与两个朋友显摆。” 陈平安笑道:“当然。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齐景龙点头道:“这就好。” 陈平安带着齐景龙走出芥子小天地,“带你看样东西。” 白首已经走下斩龙崖,绕着小山好几圈,总觉得这么大一块斩龙台,自己得请人帮自己画一幅画卷,站在山脚来一幅,坐在凉亭再来一幅,回了太徽剑宗和翩 然峰,画轴那么一摊开,旁边那些脑袋还不得一个个倒抽冷气瞪圆眼,就都是白首大剑仙嗖嗖嗖往上涨的宗门声望了。所以说靠姓刘的,不太成,还是要自力更生,靠着自家兄弟陈平安,更靠谱些。 白首见两个同样是青衫的家伙走出演武场,便跟上两人,一起去往陈平安住处。 白首看到那可怜兮兮的小宅子,顿时心中悲从中来,对陈平安安慰道:“好兄弟,吃苦了。” 陈平安一抬腿。 白首直接跑出去老远。 自己都觉得有些丢脸,少年慢悠悠走入宅子,在院子里挑了张本就搁放在屋檐下的椅子,坐在那儿装大爷。 一想到说不定哪天就要蹦出个黑炭赔钱货,白首就很珍惜自己当下的悠闲时光。 姓刘的,与自己兄弟分明是谈正事,不是那种闲聊瞎扯,少年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所以就不去掺合了。 陈平安带着齐景龙走入那间摆放了两张桌子的厢房,一张桌上,还有尚未打磨彻底的玉竹扇骨,以及许多空白无字的扇面 ,并无印文边款的素章也有不少,许多纸张上密密麻麻的小楷,都是关于印文和扇面内容的草稿。 隔壁桌上,则是一幅大骊龙泉郡的所有龙窑堪舆形势图。 如今的龙泉郡,许多地界,例如老瓷山、神仙坟,还有那些龙窑窑口,依旧云雾重重,哪怕是乘坐仙家渡船路过上方,依旧无法窥见全貌。 齐景龙站在桌边,将酒壶轻轻放在桌上,低头望去,所有龙窑窑口,并非杂乱布局,而是形成了一条弯曲长线,在这条长线之外,稍有距离处,有一个小圆圈,齐景龙指了指此地,问道:“是小镇那口铁锁井?” 陈平安点头。 齐景龙凝视片刻,说道:“龙衔骊珠飞升图。” 陈平安感叹道:“好眼光!” 齐景龙淡然道:“我会些符箓阵法,比你眼光好些,不值得怪。” 陈平安啧啧道:“用一种最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着自己多么的了不起,我算是学到了。” 齐景龙神色凝重,伸手轻轻抚过那幅地图,眯眼道:“哪怕只看此图,依旧可以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戾气和杀意,看来最后一条真龙身死道消之际,一定恨不得天翻地覆,山水倒转。” 陈平安双手笼袖,弯腰趴在桌上。 齐景龙将那些龙窑名称一个一个看过去,一手负后,一手伸出,在一处处龙窑轻轻抹过,“果然是在那条真龙尸骸之上,以一处处脊柱关键窍穴,打造出来的窑口,故而每一座龙窑烧造而成的本命瓷器,便先天身负不同的本命神通。龙生九子各不同,许多能够传承下来的市井俗语,皆有大学问。先前我逛过龙泉小镇,也去过那座拱桥,以及圣人阮邛在龙须河畔建造而成的剑铺,那不太起眼的七口水井,除了自身蕴含的七元解厄,承担一些佛家因果之外,实则与这条真龙尸骸,遥遥呼应,是争珠之势,当然本意并非真要抢夺‘骊珠’,依旧是压胜的意思更多,并且还没有这么简单,原本是在天格局,针锋相对,等到骊珠洞天坠落人间,与大骊版图接壤,便巧妙翻转了,瞬间颠倒为在地形势,并且加上龙泉剑宗挑选出来的几座西边大山,作为阵眼,堂堂正正,牵引气运进入七口水井,最终形成了天魁天钺、左辅右弼的格局,大量山水气运反哺祖师堂所在神秀山。只说这一口口龙窑的设置,其实与如今的地理堪舆、寻龙点穴,许多简直就是对冲的,但是偏偏能够以天理压地理,真是惊天动地的大手笔。比如这文昌窑与毗邻武隆窑,按照如今浩然天下阴阳家推崇的经纬至理,那么在你绘制的这张地图上,文昌窑就需下移半寸,或是武隆窑右迁一寸,才能达到如今世道的文武相济,只是如此一来,便差了好多意思,不对,牵一发而动全身,肯定是其余窑口,与这两窑环环相扣,是这座冲霄窑?也不对,应该是这座拱璧窑使然,可惜当时游历此地,还是看得模糊,不够真切,应该御风去往云海高处,居高临下,多看几眼的……” 齐景龙的每一句话,陈平安当然都听得懂,至于其中的意思,当然是听不明白的,反正就是一脸笑意,你齐景龙说你的,我听着便是,我多说一个字就算我输。 齐景龙突然转头问道:“你的确切生辰八字?不然这局棋,对我目前而言,还是太难,棋盘太大,棋理太深,以你作为切入口,才有机会破局。” 陈平安放了一把瓜子在桌上,还是蹭来的,摇摇头。 齐景龙皱眉道:“你已经在谋划破局,怎么就不许我帮你一二?如果我还是元婴剑修,也就罢了,跻身了上五境,意外便小了许多。” 陈平安嗑着瓜子,笑道:“管不着,气不气。” 齐景龙倒是没生气,坐在椅子上,继续凝视着那幅气象万千的小小升龙图,偶尔伸手掐诀,同时开始翻阅桌上的两本册子。 看的时候,齐景龙随口问道:“寄信一事?” 陈平安说道:“稳当的。” 齐景龙便不再多问。 陈平安只是忙着嗑瓜子,那是真的闲。 后来干脆跑去隔壁桌子,提笔写扇面,写下一句,八风摧我不动,幡不动心不动。 想了想,又以更小的楷体蚊蝇小字,写了一句类似旁白批注的言语:万事过心,皆还天地;万物入眼,皆为我有。 手持扇面,轻轻吹了吹墨迹,陈平安点了点头,好字,离着传说中的圣之境,约莫从万步之遥,变成了九千九百多步。 齐景龙转过身,问道:“你知不知道那位水经山卢姑娘?” 陈平安疑惑道:“堂堂水经山卢仙子,肯定是我知道人家,人家不知道我啊,问这个做什么?怎么,人家跟着你一起来的倒悬山?可以啊,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看你不如干脆答应了人家,百来岁的人了,总这么打光棍也不是个事儿,在这剑气长城,酒鬼赌棍,都瞧不起光棍。” 齐景龙解释了一下,“不是跟随我而来,是刚好在倒悬山遇到了,然后与我一起来的剑气长城。” 陈平安一手持笔,换了一张崭新扇面,打算再掏一掏肚子里的那点墨水,说实话,又是印章又是折扇的,陈平安那半桶墨水不够晃荡了,他抬起一手,懒得跟齐景龙说废话,“先把事情想明白了,再来跟我聊这个。” 齐景龙好似顿悟开窍一般,点头说道:“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陈平安都没转头,只是埋头写扇面,随口道:“能怎么办,发乎情止乎礼而已,姑娘见你,你就见,别板着脸,人家喜欢你,又不是欠你什么钱了,见了几次后,哪怕你不愿意主动找她,免得让人误会,这无妨,可最终分别之际,无论是谁先离开剑气长城,你就主动找她一次,道一声别即可。你反正如今并无心仪女子,其实可以更加洒脱,你若一味拘谨,她反而容易多想。” 齐景龙豁然开朗。 陈平安当下所写,没先前那幅扇面那么一本正经,便有意多了些脂粉气,终究是搁放在绸缎铺子的物件,太端着,别说什么讨喜不讨喜,兴许卖都卖不出去,便写了一句:所思之人,翩翩公子,便是世间第一消暑风。 齐景龙瞥了眼扇面题字,有些无言以对。 真希望自己能够把先前那些好话,收回大半。眼前这个走了北俱芦洲一路便当了一路包袱斋的家伙,分明没少想着挣钱一事! 世间许多念头与念头,就是那般一线牵引,念念相生,文思泉涌,陈平安很快又题写了一款扇面:此地自古无炎暑,原来剑气已消之。 对这句话比较满意,陈平安便捻起一枚篆刻完毕的印章,打开印盒,轻轻钤印在诗句下方,印文为金风玉露,春草青山,两两相宜。 如此一来,无论是女子还是男子购买折扇,都可。 齐景龙笑道:“辛苦修心,顺便修出个精打细算的包袱斋,你真是从来不做亏本买卖。” 陈平安笑呵呵道:“你在少在这里说风凉话,小心遭报应,我跟你打个赌,我赌卢仙子会送你一枚我篆写的印章或是折扇,如何?” 齐景龙起身道:“我先走了,还需要去往城头,为太徽剑宗弟子传授剑术。” 陈平安也没挽留,一起跨过门槛,白首还坐在椅子上,见到了陈平安,提了提手中那只酒壶,陈平安笑道:“如果裴钱来得早,能跟你遇到,我帮你说说她。” 白首嗤笑道:“我如今又不是真打不过她。只不过她年纪小,练拳晚,又是个小姑娘家家的,我怎么好意思倾力出招,就算赢了她又如何,反正怎么看都是我输,这才不愿意有第二场武斗。” 陈平安冷笑道:“好好说话。” 白首立即站起身,屁颠屁颠跑到陈平安身边,双手奉上那只酒壶,“好兄弟,劳烦你劝一劝裴钱,莫要武斗了,伤和气。” 陈平安接过酒壶,一巴掌拍在少年脑袋上,“不管在甲仗库还是在城头上,多练剑少说话,你这张嘴巴,比较容易招惹剑仙的飞剑。” 白首恼火道:“陈平安,你对我放尊重点,没大没小,讲不讲辈分了?!” 陈平安笑道:“裴钱来了之后,你敢当她面喊我一句兄弟,我就认了你这个兄弟,咋样?” 白首权衡利弊一番,“兄弟不兄弟的,还是裴钱走了之后,再当吧。” 陈平安讥笑道:“瞧你这怂样。” 白首双手并拢掐剑诀,仰头望天,“大丈夫顶天立地,不与小姑娘做意气之争。” 陈平安笑了笑,揉了揉少年的脑袋。 有他陪在齐景龙身边,挺不错,不然师徒都是闷葫芦,不太好。 陈平安把齐景龙送到宁府大门口那边,白首快步走下台阶后,摇晃肩头,幸灾乐祸道:“就要问拳喽,你一拳我一拳呦。” 陈平安无奈道:“不管管?” 于是齐景龙对白首道:“这些大实话,可以搁在心里。” 齐景龙转身,对一旁的纳兰夜行作揖拜别。 白首见着了,只得站在远处,跟着姓刘的一起作揖抱拳。 师徒二人离开城池去往甲仗库那边。 陈平安和纳兰夜行并肩而行,老人微笑道:“小姐闭关之前,让我与姑爷捎句话,就两个字,别输。” 陈平安如释重负,低声道:“那我就知道出手的轻重了。” 关于自己和郁狷夫的六境瓶颈高度,陈平安心中有数,到达狮子峰被李二叔叔喂拳之前,确实是郁狷夫更高,但是在他打破瓶颈跻身金身境之时,已经超出郁狷夫的六境武道一筹。 撇开曹慈这位陈平安默默追赶之人,其余纯粹武夫,只要是同境之争,陈平安不想输,也不可以输。 至于曹慈,哪怕将来再输三场,甚至是三十场,只要曹慈还愿意出拳,那么陈平安便会出拳不停,心气绝不下坠丝毫。 我心之神往处,是齐先生的学问,是崔诚的拳意,是阿良曾经说过的强者之大自由,故而大道之上,我心中并无敌手,唯有陈平安与陈平安为敌。 纳兰夜行微微讶异,转头望去。 陈平安笑着点头,意气风发,拳意昂然。 于是陈平安之后在病榻上躺了足足半个月。 然后在城头之上,那个扎了个包子头发髻的女子,啃着烙饼,她先前已经传出消息给城池那边,明明白白说了希望与陈平安切磋三场,结果通过一些小道消息,听说宁府那个二掌柜托病不出半个月了,她有些震惊,天底下真有这么不要脸的纯粹武夫啊? 是不是曹慈当时说错了话,也看错了人?不然曹慈怎么会说那岁数相差不多的天下武夫,就是他曹慈独自前行,身后紧跟陈平安,与此外你郁狷夫在内所有人,三者而已? 关键是曹慈只要愿意开口言语,从来无比认真,既不会多说一分好话,也不会多说一丝坏话,最多就是怕她郁狷夫心气受损,曹慈才拧着性子多说了一句,算是提醒她郁狷夫。 “陈平安韧性尤其强大,并且他的武道会走得极其沉稳踏实,只要今日输他一次,此后极有可能便是次次皆输,说不定我也不例外,所以武学路上,根本不会给陈平安走到我身边的机会。” 郁狷夫猛然起身,就陈平安这种人,也有资格让曹慈如此刮目相看?! 明明有同辈武夫光明正大邀战,偏偏有拳不出,你要留着当饭吃吗?! 难不成是忌惮我郁狷夫的那点家世背景?只是因为这个,一位纯粹武夫,便要束手束脚? 郁狷夫吃完烙饼,收起水壶放入包裹,没有背在身上,让剑仙苦夏帮着看管,她独自向城头北边奔去,一跃而上,最终在城头边缘一步踏出,脚踩城墙,往大地狂奔而去。 离地 数十丈之时,一脚重重蹬在墙上,如箭矢掠出,飘然落地,往城池那边一路掠去,气势如虹。 不知是哪位剑仙率先泄露了天机,不等那位女子武夫入城,城池里边,不同街巷的大小赌庄,生意就已经兴隆起来,人人打了鸡血一般,比起海市蜃楼那边只是奔着挣钱养飞剑去的演武押注,哪怕当下这个押注钱财更少,却让人更加雀跃,好似过年一般,一句句买定离手、赌大赢大、一笔赚个小媳妇,五花八门的押注,此起彼伏,热闹非凡,还有一些昧着良心的坐庄,还可以押注那个二掌柜赢拳之后,会不会与那郁姓女子打得对了眼,勾眉搭眼的,惺惺相惜,然后一个没隐藏好男人心思,就被宁姚痛打一顿。 至于那位郁狷夫的底细,早已被剑气长城吃饱了撑着的大小赌棍们,查得干干净净,一清二楚,简而言之,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尤其是那个心黑奸猾的二掌柜,必须纯粹以拳对拳,便要白白少去许多坑人手段,所以绝大多数人,依旧押注陈平安稳稳赢下这第一场,只是赢在几十拳之后,才是挣大挣小的关键所在。但是也有些赌桌经验丰富的赌棍,心里边一直犯嘀咕,天晓得这个二掌柜会不会押注自己输?到时候他娘的岂不是被他一人通杀整座剑气长城?这种事情,需要怀疑吗?如今随便问个路边孩子,都觉得二掌柜十成十做得出来。 郁狷夫入城后,越是临近宁府大街,便脚步愈慢愈稳。 结果等她一到大街那边,就发现道路两边蹲满了人,一个个看着她。 郁狷夫有些疑惑,两位纯粹武夫的切磋问拳,至于让这么多剑修观战吗? 剑仙苦夏与她说的一些事情,多是帮忙复盘陈平安早先的那大街四战,以及一些传闻。 剑仙苦夏本就不是喜欢多说话的人,每次与郁狷夫言语,都是力求言之有物,故而一些乌烟瘴气的小道消息,郁狷夫还是从一个名叫朱枚的少女剑修那边听来。 郁狷夫一路前行,在宁府大门口停步,正要开口说话,蓦然之间,哄然大笑。 郁狷夫皱了皱眉头。 她环顾四周,然后发现几乎所有人都望向了自己擦肩走过的一处墙头,那边蹲着一个胖子、一个精瘦少年、一个独臂女子、一位俊俏公子哥,还有一个正在与人窃窃私语的青衫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缓缓起身,笑道:“我就是陈平安,郁姑娘问拳之人。” 郁狷夫一股怒火油然而生。 戏耍我郁狷夫?! 这些剑修为何也个个配合此人?先前是人人故意眼神都不去瞧这陈平安? 陈平安独自走到大街上,与郁狷夫相距不过二十余步,一手负后,一手摊掌,轻轻伸出,然后笑望向郁狷夫,下压了两次。 郁狷夫瞬间心神凝聚为芥子,再无杂念,拳意流淌全身,绵延如江河循环流转,她向那个青衫白玉簪好似读人的年轻武夫,点了点头。 眼前这家伙,还算有点武夫气度。 陈平安问道:“问拳在不在多?” 郁狷夫沉声道:“这第一场,那我们就各自倾力,互换一拳?” 陈平安笑道:“你先出一拳,我扛住了,再还你一拳,扛不住,自然就是输了。然后以此反复,谁先倒地不起,算谁输。” 郁狷夫干脆利落道:“可以!半个月后,打第二场。前提是你伤好了。” 这是他自找的一拳。 此言一出,口哨声四起。 显而易见,那位郁家姑娘,白白等了二掌柜半个月,还是有些不太开心的嘛。 这都不算什么,竟然还有个小姑娘飞奔在一座座府邸的墙头上,撒腿狂奔,敲锣震天响,“未来师父,我溜出来给你鼓劲来了!这锣儿敲起来贼响!我爹估计马上就要来抓我,我能敲多久是多久啊!” 晏胖子脑袋后仰,一撞墙壁,这绿端丫头,说话的时候能不能先别敲锣了?很多凑热闹的下五境剑修,真听不见你说了啥。 陈平安转头望向郭竹酒,笑着点头。 一瞬间。 郁狷夫拳罡大震。 有一位此次坐庄注定要赢不少钱的剑仙,喝着竹海洞天酒,坐在墙头上,看着大街上的对峙双方,一低头,任由那嚷着“陶文大剑仙让让唉”的丫头脚尖一点,一跨而过。 一拳过后。 其实哪怕是许多对郁狷夫心存轻视的地仙剑修,都皱起了眉头。 这小姑娘,好重的拳。 那个原先站着不动的陈平安,被直直一拳砸中胸膛,倒飞出去,直接摔在了大街尽头。 大街之上风雷声势大作,除了那些岿然不动的元婴剑修,哪怕是金丹剑修,都需要纷纷以剑气抵御那份四散拳意。 陈平安躺在地上片刻,坐起身,伸出大拇指擦拭嘴角血迹,摇摇欲坠,依旧是站起身了。 有不少剑修嚷嚷道不行了不行了,二掌柜太托大,肯定输了。 这拨人,显然是押注二掌柜几拳打了个郁狷夫半死的,也是经常去酒铺混酒喝的,对于二掌柜的人品,那是极其信任的。 但是连同陈平安在内,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那个郁狷夫转身就走,朗声道:“第一场,我认输。半月之后,第二场问拳,没这讲究,随便出拳。” 做买卖就没亏过的二掌柜,立即顾不得藏藏掖掖,大声喊道:“第二场接着打,如何?” 郁狷夫停下脚步,转头说道:“你心目中的武夫问拳?就是这般场景?” 陈平安转头吐出一口血水,点点头,沉声道:“那现在就去城头之上。” 郁狷夫能说此言,就必须敬重几分。 纯粹武夫应该如何敬重对手?自然唯有出拳。 郁狷夫看着那个陈平安的眼神,以及他身上内敛蕴藏的拳架拳意,尤其是某种稍纵即逝的纯粹气息,当初在金甲洲古战场遗址,她曾经对曹慈出拳不知几千几万,所以既熟悉,又陌生,果然两人,十分相似,又大不相同! “陈平安,不管你信不信,我对你并无任何私怨,只是问拳而已,但是你我心知肚明,不分生死,只分胜负,那种不痛不痒的点到为止,对于双方拳法武道,其实毫无意义。” 郁狷夫问道:“所以能不能不去管剑气长城的守关规矩,你我之间,除了不分生死,哪怕打碎对方武学前程,各自无悔?!” 陈平安缓缓卷起袖管,眯眼道:“到了城头,你可以先问问看苦夏剑仙,他敢不敢替郁家老祖和周神芝答应下来。郁狷夫,我们纯粹武夫,不是我只管自己埋头出拳,不顾天地与他人。即便真有那么一拳,也绝对不是今天的郁狷夫可以递出。说重话,得有大拳意才行。” 郁狷夫沉默无言。 陈平安双臂一震,袖管舒展,微笑道:“只剩下最后一场,随时随地恭候。” 一处墙头上的郭竹酒已经忘了敲锣,抬起手肘擦了擦额头汗水,然后重重摇晃手中棒槌,感慨道:“太强了,我师父太强了,竟是连一招半式都不用,便能以言语退敌,乱敌道心,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武学巅峰,大道之巅!了不得,我找了一个了不得的师父啊……” 然后小姑娘就被郭稼剑仙扯着耳朵带回了家。 陈平安心中哀叹一声。 果不其然,原本已经有了去意的郁狷夫,说道:“第二场还没打过,第三场更不着急。” 陈平安刚要说话。 那些差点全部懵了的赌棍连同大小庄家,就已经帮着二掌柜答应下来,若是平白无故少打一场,得少挣多少钱? 斩龙崖凉亭内,宁姚皱眉道:“白嬷嬷,凭什么我的男人一定要帮她喂拳,答应打一场,就很够了,对吧?” 老妪伸手握住自己小姐的手,轻轻拍了拍,轻声笑道:“有什么关系呢?姑爷眼中,从来只有他的那位宁姑娘啊。” 宁姚嘴角翘起,突然恼羞成怒道:“白嬷嬷,这是不是那个家伙早早与你说好了的?” 老妪学自家小姐与姑爷说话,笑道:“怎么可能。” 宁姚站起身,又闭关去了。 她的闭关出关,似乎很随意。 但是老妪却无比清楚,事实就是如此。 小姐此次闭关,其实所求极大。 因为她是剑气长城的万年唯一的宁姚。 今天陈三秋他们都很默契,没跟着走入宁府。 大门关上后,陈平安伸手捂嘴,摊开手掌后,皱了皱眉头。 看来城头之上的第二场问拳,撇开以神人擂鼓式成功开局这种情况不谈,自己必须争取百拳之内就结束,不然越往后推移,胜算越小。 纳兰夜行说道:“这小姑娘的拳法,已得其法,不容小觑。” 陈平安笑道:“不过她还是会输,哪怕她一定会是一个身形极快的纯粹武夫,哪怕我到时候不可以使用缩地符。” 陈平安跻身金丹境之后,尤其是经过剑气长城轮番上阵的各种打熬过后,其实一直不曾倾力奔走过,所以连陈平安自己都好,自己到底可以“走得”有多快。 然后陈平安有些无奈:“只不过今天过后,哪怕我赢了之后的两场,剑气长城都要有一拳倒地陈平安的说法了。” 纳兰夜行摇摇头。 陈平安疑惑道:“不会?” 纳兰夜行笑道:“站着不动陈平安,一拳倒地二掌柜。”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身跑向大门口,转头笑道:“纳兰爷爷,万一宁姚问起,就说我被拉着喝酒去了。” 不行,他得赶紧去酒铺那边,杀一杀这股歪风邪气。 返回城头之上的郁狷夫,盘腿而坐,皱眉深思。 剑仙苦夏问道:“第二场还是会输?” 郁狷夫点头道:“只要被他用对付齐狩的那一拳打中我,就等于分出了胜负,我在想着破解之法,好像很难。我如今的出拳与身形,还是不够快。” 剑仙苦夏不再言语。 郁狷夫说道:“那人说的话,前辈听到了吧?” 剑仙苦夏点头,这是当然,事实上他非但没有用掌管山河的神通远看战场,反而亲自去了一趟城池,只不过没露面罢了。 郁狷夫说道:“第二场其实我真的已经输了。” 苦夏疑惑道:“何解?” 郁狷夫举目远眺那座城池,“他陈平安哪怕在剑气长城,不远处就有师兄左右,依旧可以对自己的言语负责,无需问过左右答应不答应,我敢断言,左右甚至根本就不会观战。我却不行,比如前辈会不放心我,会悄悄离开城头,免得我有意外,我若是真有意外,我家老祖,还有周老剑仙,确实不会管我郁狷夫当初的承诺,早晚都会有些动作,报复对方,最少心中都会有些疙瘩,即便暂时不会出手,大道漫长,人生路远,将来一有机会,仍旧会落井下石,甚至是直接出手。因为在他们眼里,我如今依旧是晚辈,但是那个陈平安,哪怕是在大剑仙左右心中,以及其余他身边所有人当中,应该都已经足可说些‘重话’。” 剑仙苦夏更加疑惑,“虽说道理确实如此,可纯粹武夫,不该纯粹只以拳法分高下吗?” 郁狷夫摇头道:“没这么简单,曹慈说过,只要能够跻身十境,那么第一层气盛的底子,往往就可以决定一位武夫,这辈子到底能否跻身传说中的十一境。早早踏入那个归真范畴,绝非好事。曹慈这些年就一直在思虑这个气盛境界,应该如何打底子,所以他挑选了一个最有意思的选择。” 饶是剑仙苦夏这般不愿意理会俗世纷争的剑修,都有些好,“那曹慈的选择,怎么个有意思?” 郁狷夫双拳撑在膝盖上,“三教诸子百家,如今曹慈都在学。所以当初他才会去那座古战场遗址,揣摩一尊尊神像真意,然后一一融入自身拳法。” 剑仙苦夏摇摇头,“疯子。” 郁狷夫抬起一臂,伸手指了指那座城池,“那个陈平安,也很怪。可能是我的错觉,虽然他今天在大街上,一拳未出,但是我还是觉得,他与曹慈,看似是一条路上,实则两人方向截然相反,各自走向一处极端最远处。” 剑仙苦夏笑道:“会不是你想多了。” 郁狷夫神色复杂道:“我希望如此!又不希望如此!” 城池那边。 陈平安走到酒铺那边,结果发现齐景龙和白首正与两位女子同桌,只有齐景龙在吃阳春面,似乎心情不咋的。 齐景龙抬起头,“辛苦二掌柜帮我扬名立万了。” 陈平安呵呵一笑,转头望向那个水经山卢仙子。 齐景龙犹豫片刻,说道:“都是小事。”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九十九章 阳春面上的葱花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卢穗站起身,兴许是清楚身边朋友的性子,起身之时,就握住了任珑璁的手,根本不给她坐在那儿装聋作哑的机会。 卢穗微笑道:“见过陈公子。” 陈平安笑道:“卢仙子喊我二掌柜就可以了。” 卢穗微微一笑,似乎眼中有话要讲却未说。 陈平安笑道:“那我也喊卢姑娘。” 在酒铺帮忙的张嘉贞已经跑来,只带酒碗不带酒。 卢穗帮着陈平安倒了一碗酒,举起酒碗,陈平安举起酒碗,双方并不磕碰酒碗,只是各自饮尽碗中酒。 任珑璁也跟着抿了口酒,仅此而已,然后与卢穗一起坐回长凳。 白首双手持筷,搅拌了一大坨阳春面,却没吃,啧啧称,然后斜眼看那姓刘的,学到没,学到没,这就是我家兄弟的能耐,里边全是学问,当然卢仙子也是极聪慧、得体的。白首甚至会觉得卢穗如果喜欢这个陈好人,那才般配,跑去喜欢姓刘的,就是一株仙家花卉丢菜圃里,山谷幽兰挪到了猪圈旁,怎么看怎么不合适,只是刚有这个念头,白首便摔了筷子,双手合十,满脸肃穆,在心中念念有词,宁姐姐,我错了我错了,卢穗配不上陈平安,配不上陈平安。 任珑璁先前与卢穗一起在大街尽头那边观战,然后遇到了齐景龙和白首,双方都仔细看过陈平安与郁狷夫的交手,如果不是陈平安最后说了那番“说重话需有大拳意”的言语,任珑璁甚至不会来铺子这边喝酒。 任珑璁其实更接受齐景龙这种修道之人,有道之人,对于这会儿坐在同一张酒桌上的陈平安,印象实在平平。倒不是瞧不起陈平安卖酒卖印章卖折扇,事实上,任珑璁有一次下山历练,险象环生,同行师门长辈和同辈尽死,她独自流落江湖,日子极苦,酒铺这边的老旧桌凳,非但不会厌恶,反而有些怀念当年那段煎熬岁月的摸爬滚打,可是陈平安身上,总是有一种让任珑璁觉得别扭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可能是陈平安太像剑气长城这边的人,反而没有浩然天下修道之人的气息,可能是那么多不同阵营、不同境界的观战剑修,都对这个二掌柜很不客气,而那种不客气,却是任珑璁自己,以及她许多师长根本无法想象的场景,甚至可能是明知自己求而不得的一种怪氛围。 只能说任珑璁对陈平安没意见,但是不会想成为什么朋友。 毕竟一开始脑海中的陈平安,那个能够让陆地蛟龙刘景龙视为挚友的年轻人,应该也是风度翩翩,浑身仙气的。 只可惜眼前这位二掌柜,除了穿着还算符合印象,其余的言行举止,太让任珑璁失望了。 至于陈平安如何看待她任珑璁,她根本无所谓。 其实原本一张酒桌位置足够,可卢穗和任珑璁还是坐在一起,好像关系要好的女子都是这般。关于此事,齐景龙是不去多想,陈平安是想不明白,白首是觉得真好,每次出门,可以有那机会多看一两位漂亮姐姐嘛。 卢穗聊了些关于郁狷夫的话题,都是关于那位女子武夫的好话。 陈平安一一听在耳中,没有不当回事。 第一,卢穗这般言语,哪怕传到城头那边,依旧不会得罪郁狷夫和苦夏剑仙。 第二,郁狷夫武学天赋越好,为人也不差,那么能够一拳未出便赢下第一场的陈平安,自然更好。 第三,卢穗所说,夹杂着一些有意无意的天机,春幡斋的消息,当然不会无中生有,以讹传讹。显而易见,双方作为齐景龙的朋友,卢穗更偏向于陈平安赢下第二场。 任珑璁不爱听这些,更多注意力,还是那些喝酒的剑修身上,这里是剑气长城的酒铺,所以她根本分不清楚到底谁的境界更高。 但是在家乡的浩然天下,哪怕是在风俗习气最接近剑气长城的北俱芦洲,无论是上桌喝酒,还是聚众议事,身份高低,境界如何,一眼便知。 结果这铺子这边倒好,生意太好,酒桌长凳不够用,还有愿意蹲路边喝酒的,但是任珑璁发现好像蹲那吭哧吭哧吃阳春面的剑修当中,先前有人打招呼,打趣了几句,所以分明是个元婴剑修!元婴剑修,哪怕是在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很多吗?!然后你就给我蹲在连一条小板凳都没有的路边,跟个饿死鬼投胎似的? 在浩然天下任何一个大洲的山下世俗王朝,元婴剑修,哪个不是帝王君主的座上宾,恨不得端出一盘传说中的龙肝凤髓来? 关键是这老剑修方才见着了那个陈平安,就是骂骂咧咧,说坑完了他辛苦积攒多年的媳妇本,又来坑他的棺材本是吧? 然后那个与卢穗闲聊的二掌柜,便与卢穗告罪一声,然后伸长脖子,对那个老剑修说了个滚字,然后冷笑着使了个眼色,结果堂堂元婴剑修,瞥见路边某位已经吃喝起来的男子背影,哎呦喂一声,说误会了误会了,只怪自己赌艺不精,二掌柜这种最讲良心的,哪里会坑人半颗铜钱,只会卖天底下最实惠的仙家酒酿。然后老人拎了酒掏了钱就跑,一边跑还一边朝地上吐唾沫,说二掌柜你良心掉地上了,快来捡,小心被狗叼走。酒铺那边一个个大声叫好,只觉得大快人心,有人一个冲动,便又多要了一壶酒。 任珑璁觉得这里的剑修,都很怪,没脸没皮,言行荒诞,不可理喻。 陈平安微微一笑,环顾四周。众人疑心重重,有人一说破,疑也不疑了,最少也会疑心骤减许多。 我这路数,你们能懂? 不过一想到要给这个老王八蛋再代笔一首诗词,便有些头疼,于是笑望向对面那个家伙,诚心问道:“景龙啊,你最近有没有吟诗作对的想法?我们可以切磋切磋。” 至于切磋过后,是给那老剑修,还是刻在印章、写在扇面上,你齐景龙管得着吗? 齐景龙微笑道:“不通文墨,毫无想法。我这半桶水,好在不晃荡。” 陈平安对白首说道:“以后劝你师父多读。” 白首问道:“你当我傻吗?” 姓刘的已经足够多读了,还要再多?就姓刘的那脾气,自己不得陪着看?翩然峰是我白大剑仙练剑的地儿,以后就要因为是白首的练剑之地而享誉天下的,读什么。茅屋里边那些姓刘的藏,白首觉得自己哪怕只是随手翻一遍,这辈子估计都翻不完。 陈平安点头道:“不然?” 白首拿起筷子一戳,威胁道:“小心我这万物可作飞剑的剑仙神通!” 齐景龙会心一笑,只是言语却是在教训弟子,“饭桌上,不要学某些人。” 白首欢快吃着阳春面,味道不咋的,只能算凑合吧,但是反正不收钱,要多吃几碗。 卢穗笑眯起眼。 这会儿的齐景龙,让她尤为喜欢。 陈平安笑道:“我这铺子的阳春面,每人一碗,此外便要收钱了,白首大剑仙,是不是很开心?” 白首抬起头,含糊不清道:“你不是二掌柜吗?” 陈平安点头道:“规矩都是我订的。” 白首非但没有恼火,反而有些替自家兄弟伤心,一想到陈平安在那么大的宁府,然后只住米粒那么小的宅子,便轻声问道:“你这么辛苦挣钱,是不是给不起聘礼的缘故啊?实在不行的话,我硬着头皮与宁姐姐求个情,让宁姐姐先嫁了你再说嘛。聘礼没有的话,彩礼也就不送给你了。而且我觉得宁姐姐也不是那种在意聘礼的人,是你自己多想了。一个大老爷们没点钱就想娶媳妇,确实说不过去,可谁让宁姐姐自己不小心选了你。说真的,如果我们不是兄弟,我先认识了宁姐姐,我非要劝她一劝。唉,不说了,我难得喝酒,千言万语,反正都在碗里了,你随意,我干了。” 看着那个喝了一口酒就打哆嗦的少年,然后默默将酒碗放在桌上。 陈平安挠挠头,自己总不能真把这少年狗头拧下来吧,所以便有些怀念自己的开山大弟子。 ———— 剑仙陶文蹲在路边吃着阳春面,依旧是一脸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愁苦神色。先前有酒桌的剑修想要给这位剑仙前辈挪位置,陶文摆摆手,独自拎了一壶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和一碟酱菜,蹲下没多久,刚觉得这酱菜是不是又咸了些,所幸很快就有少年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那几粒鲜绿葱花,瞧着便可爱喜人,陶文都不舍得吃,每次筷子卷裹面条,都有意无意拨开葱花,让它们在比酒碗更小的小碗里多待会儿。 这次挣钱极多,光是分账后他陶文的收益,就得有个七八颗谷雨钱的样子。 因为几乎谁都没有想到二掌柜,能够一拳败敌。 最开始的陶文也不信,毕竟对方是郁狷夫,不是什么绣花枕头,纯粹武夫问拳切磋,相互打生打死,没个几十上百拳,说不过去,又不是很容易瞬间分胜负的剑修问剑,但是二掌柜言之凿凿,还保证若是自己无法一拳赢下,本次坐庄,陶大剑仙输多少神仙钱,他酒铺这边全部用酒水还债。陶文又不傻,当时便继续埋头吃面,没兴趣坐这个庄了,二掌柜便退了一步,说以钱还钱也行,但是先前说好的五五分账,他陈平安得多出两成,七三分,陶文觉得可行,连杀价都懒得开口,若真是陈平安能够一拳撂倒郁狷夫,只要自己这坐庄盘子开得大,不会少赚,不曾想二掌柜人品过硬,说跟陶大剑仙做买卖,光是剑仙就该多赚一成,所以还是六-四分账,不要白不要,陶文便点头答应下来,说若是万一输了钱,老子就只砸那些破酒桌,不出飞剑。 陶文身边蹲着个唉声叹气的年轻赌棍,这次押注,输了个底朝天,不怨他眼光不好,已经足够心大,押了二掌柜十拳之内赢下第一场,结果哪里想到那个郁狷夫明明先出一拳,占了天大便宜,然后就直接认输了。所以今儿年轻剑修都没买酒,只是跟少输些钱就当是挣了钱的朋友,蹭了一碗酒,再白吃酒铺两碟酱菜和一碗阳春面,找补找补。 陶文说道:“程筌,以后少赌钱,只要上了赌桌,肯定赢不过庄家的。就算要赌,也别想着靠这个挣大钱。” 年轻人从小就与这位剑仙相熟,双方是临近巷子的人,可以说陶文是看着程筌长大的长辈。而陶文也是一个很怪的剑仙,从无依附豪阀大姓,常年独来独往,除了在战场上,也会与其他剑仙并肩作战,不遗余力,回了城中,就是守着那栋不大不小的祖宅,不过陶剑仙如今虽然是光棍,但其实比没娶过媳妇的光棍还要惨些,以前家里那个婆娘疯了很多年,年复一年,心力憔悴,心神萎靡,她走的时候,神仙难留下。陶文好像也没怎么伤心,每次喝酒依旧不多,从未醉过。 程筌无奈道:“陶叔叔,我也不想这么赌啊,可是飞剑难养,到了一个关键的小瓶颈,虽然无法帮我提升境界,但破不破瓶颈,太重要了,我缺了好多神仙钱,陶叔叔你看我这些年才喝过几次酒,去过几次海市蜃楼,我真不喜欢这些,实在是没法子了。” 说到这里,程筌抬起头,遥遥望向南边的城头,伤感道:“天晓得下次大战什么时候就开始了,我资质一般,本命飞剑品秩却凑合,可是被境界低拖累,每次只能守在城头上,那能杀几头妖挣多少钱?若是飞剑破了瓶颈,可以一鼓作气多提升飞剑倾力远攻的距离,最少也有三四里路,就算是在城头,杀妖便快了,一多,钱就多,成为金丹剑修才有希望。再说了,光靠那几颗小暑钱的家底,缺口太大,不赌不行。” 陶文问道:“怎么不去借借看?” 程筌苦笑道:“身边朋友也是穷光蛋,即便有点余钱的,也需要自己温养飞剑,每天吃掉的神仙钱,不是小数目,我开不了这个口。” 陶文吃了一大口阳春面,夹了一筷子酱菜,咀嚼起来,问道:“在你婶婶走后,我记得当时跟你说过一次,将来遇到事情,不管大小,我可以帮你一回,为何不开口?” 程筌咧嘴笑道:“这不是想着以后能够下了城头厮杀,可以让陶叔叔救命一次嘛。如今只是缺钱,再忧心,也还是小事,总比没命好。” 说到这里,程筌脸色惨白,既愧疚,又忐忑,眼神满是后悔,恨不得自己给自己一耳光。 陶文神色自若,点头道:“能这么想,很好。” 程筌也跟着心情轻松起来,“再说了,陶叔叔以前有个屁的钱。” 陶文笑了起来,“也对。” 陶文以心声说道:“帮你介绍一份活计,我可以预支给你一颗谷雨钱,做不做?这也不是我的意思,是那个二掌柜的想法。他说你小子面相好,一看就是个实诚人厚道人,所以比较合适。” 程筌听到了心声涟漪后,疑惑道:“怎么说?酒铺要招长工?我看不需要啊,有叠嶂姑娘和张嘉贞,铺子又不大,足够了。何况就算我愿意帮这个忙,牛年马月才能凑足钱。” 陶文无奈道:“二掌柜果然没看错人。” 一个小口吃阳春面的剑仙,一个小口喝酒的观海境剑修,鬼鬼祟祟聊完之后,程筌狠狠揉了揉脸,大口喝酒,使劲点头,这桩买卖,做了! 陶文记起一件事,想起那个二掌柜之前说过的一番话,就照搬拿来,提醒程筌:“坐庄有坐庄的规矩,赌桌有赌桌的规矩,你要是与朋友义气混淆在一起,那以后就没得合作机会了。” 程筌点点头。 程筌走后没多久,陈平安那边,齐景龙等人也离开酒铺,二掌柜就端着酒碗来到陶文身边,笑眯眯道:“陶剑仙,挣了几百上千颗谷雨钱,还喝这种酒?今儿咱们大伙儿的酒水,陶大剑仙不意思意思?” 陶文想了想,无所谓的事情,就刚要想要点头答应下来,不料二掌柜急急忙忙以言语心声说道:“别直接嚷着帮忙结账,就说在座各位,无论今天喝多少酒水,你陶文帮着付一半的酒水钱,只付一半。不然我就白找你这一趟了,刚入行的赌棍,都晓得咱俩是合伙坐庄坑人。可我要是故意与你装不认识,更不行,就得让他们不敢全信或是全疑,将信将疑刚刚好,以后咱俩才能继续坐庄,要的就是这帮喝个酒还抠抠搜搜的王八蛋一个个自以为是。” 陶文以心声骂了一句,“这都什么玩意儿,你脑子有事没事都想的啥?要我看你要是愿意专心练剑,不出十年,早他娘的剑仙了。” 不过陶文还是板着脸与众人说了句,今天酒水,五壶以内,他陶文帮忙付一半,就当是感谢大家捧场,在他这个赌庄押注。可五壶以及以上的酒水钱,跟他陶文没一文钱的关系,滚你娘的,兜里有钱就自己买酒,没钱滚回家喝尿吃奶去吧。 陈平安听着陶文的言语,觉得不愧是一位实打实的剑仙,极有坐庄的资质!不过说到底,还是自己看人眼光好。 陈平安小口喝着酒,以心声问道:“那程筌答应了?” 陶文放下碗筷,招手,又跟少年多要了一壶酒水,说道:“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我不刻意帮程筌吧?” 陈平安说道:“知道,其实不太愿意他早早离开城头厮杀,说不定还希望他就一直是这么个不高不低的尴尬境界,赌棍也好,赌鬼也罢,就他程筌那性子,人也坏不到哪里去,如今每天大小忧愁,终究比死了好。至于陶叔叔家里的那点事,我哪怕这一年都捂着耳朵,也该听说了。剑气长城有一点好也不好,言语无忌,再大的剑仙,都藏不住事。” 陶文摆摆手,“不谈这个,喝酒。” 陶文突然问道:“为什么不干脆押注自己输?好些赌庄,其实是有这个押注的,你要是狠狠心,估计最少能赚几十颗谷雨钱,让好多赔本的剑仙都要跳脚骂娘。” 陈平安没好气道:“宁姚早就说了,让我别输。你觉得我敢输吗?为了几十颗谷雨钱,丢掉半条命不说,然后一年半载夜不归宿,在铺子这边打地铺,划算啊?” 陶文破天荒大笑了起来,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怕媳妇又不丢人,挺好,再接再厉。” 陈平安笑了笑,与陶文酒碗磕碰。 陶文轻声感慨道:“陈平安,对他人的悲欢离合,太过感同身受,其实不是好事。” 陈平安笑道:“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就该自言自语,自问自答,自消自受。” 陶文错愕,然后笑着点头,只不过换了个话题,“关于赌桌规矩一事,我也与程筌直白说了。” 陈平安晃了晃酒碗,说道:“能够一直守着生意上的规矩,是好事。如果哪天一直守着规矩的程筌,依旧愿意为了哪个朋友坏了规矩,那就说明程筌这个人,真正值得结交,到时候陶叔叔你不借钱给他,帮着程筌修行,我来。实不相瞒,在二掌柜之前,我曾经有两个响彻浩然天下的绰号,更加名副其实,一个叫陈好人,一个叫善财童子!” 陶文指了指陈平安手中的酒碗,“低头瞧瞧,有没有脸。” 陈平安低头一看,震惊道:“这后生是谁,刮了胡子,还挺俊。” ———— 晏家家主的房。 晏胖子战战兢兢站在房门口。 先前父亲听说了那场宁府门外的问拳,便给了晏琢一颗谷雨钱,押注陈平安一拳胜人。 晏琢哪怕对陈平安极有信心,依旧觉得这颗谷雨钱要打水漂,可父亲晏溟却说押错了,无所谓。所以晏琢得了钱后,想着稍稍安稳些,便自作主张,替父亲偷偷押注三拳之后、十拳之内分出胜负,除了这颗谷雨钱,自己还押了两颗小暑钱的私房钱,押注陈平安百拳之内撂倒那个中土豪阀女子郁狷夫。结果谁能想到,陈平安与郁狷夫提出了那么一个自己吃亏极大的切磋法子,而那郁狷夫更脑子拎不清,一拳过后,直接认输。你他娘的倒是多扛几拳啊,陈平安是金身境,你郁狷夫不一样是底子无敌好的金身境? 晏胖子不想来父亲房这边,可是不得不来,道理很简单,他晏琢掏光私房钱,就算是与娘亲再借些,都赔不起父亲这颗谷雨钱本该挣来的一堆谷雨钱。所以只能过来挨骂,挨顿打是也不怪的。 晏溟头也不抬,问道:“押错了?” 晏琢嗯了一声。 晏溟说道:“此次问拳,陈平安会不会输?会不会坐庄挣钱。” 晏琢说道:“绝对不会。陈平安对于修士厮杀的胜负,并无胜负心,唯独在武学一途,执念极深,别说郁狷夫是同等金身境,哪怕是对峙远游境武夫,陈平安都不愿意输。” 晏溟问道:“陈平安身边就是宁府,宁府当中有宁丫头。此次问拳,你觉得郁狷夫怀揣着必胜之心,砥砺之意,那么对于陈平安而言,赢了,又有什么意义吗?” 晏琢摇头道:“先前不确定。后来见过了陈平安与郁狷夫的对话,我便知道,陈平安根本不觉得双方切磋,对他自己有任何裨益。” 晏溟抬起头,继续问道:“那么如何才能够让郁狷夫少做纠缠?你现在有没有想明白,为何陈平安要提出那个建议了?如果没有,那么我的那颗谷雨钱,就真打了水漂。所有关于这颗谷雨钱带来的损失,你都给我记在账上,以后慢慢还。晏琢,你真以为陈平安是故意让一先手?你还以为郁狷夫出拳却认输,是随心所欲吗?你信不信,只要郁狷夫舍了自身武学优势,学那陈平安站着不动,然后挨上陈平安一拳,郁狷夫会直接没脸喊着打此后两场?你真以为宁府白炼霜这位曾经的十境武夫,纳兰夜行这位昔年的仙人境剑修,每天就是在那边看大门或是打扫房间吗?他们只要是能教的,都会教给自家姑爷,而那陈平安只要是能学的,都会学,并且学得极好极快。更别提城头那边,隔三岔五还有左右帮着教剑,这一年来,你晏琢的一年光阴,其实也不算虚度,可人家却偏偏像是过了三五年光阴。” 晏琢委屈道:“我也想与剑仙切磋啊,可咱们晏家那位首席供奉,架子比天还大,从小看我就不顺眼,如今还是死活不愿意教我剑术,我死皮赖脸求了好多次,老家伙都不乐意搭理我。” 晏溟神色平静,“为什么不来请我开口,让他乖乖教你剑术?晏家谁说话,最管用?家主晏溟,什么时候,连一个小小剑仙供奉都管不了了?” 晏琢一下子就红了眼睛,哽咽道:“我不敢啊。我怕你又要骂我没出息,只会靠家里混吃混喝,什么晏家大少爷,猪已肥,南边妖族只管收肉……这种恶心人的话,就是我们晏家自己人传出去的,爹你当年就从来没管过……我干嘛要来你这边挨骂……” 晏溟神色如常,始终没有开口。 晏琢一口气说完了心里话,自己转过头,擦了擦眼泪。 这位双臂袖管空荡荡的晏家家主,这才开口说道:“去与他说,教你练剑,倾囊相授,不可藏私。” 晏琢嗯了一声,跑出房。 房角落处,涟漪阵阵,凭空出现一位老人,微笑道:“非要我当这恶人?” 晏溟微笑道:“你一个每年收我大把神仙钱的供奉,不当恶人,难道还要我这个给人当爹的,在儿子眼中是那恶人?” 老人打算立即返回晏府修道之地,毕竟那个小胖子得了圣旨,这会儿正撒腿狂奔而去的路上,不过老人笑道:“先前家主所谓的‘小小剑仙供奉’,其中二字,措辞欠妥当啊。” 晏溟轻轻摆了摆头,那头负责帮忙翻的小精魅,心领神会,双膝微蹲,一个蹦跳,跃入桌上一只笔筒当中,从里边搬出两颗谷雨钱,然后砸向那老人。 老人将两颗谷雨钱收入袖中,微笑道:“很妥当了。” 晏溟想了想,神色别扭,说道:“同样的练剑效果,记得下手轻些。” 老人一闪而逝。 晏溟其实还有些话,没有与晏琢明说。 比如晏家希望某个女儿小名是葱花的剑仙,能够成为新供奉。 那个原本大道前程极好的少女,离开城头,战死在了南边沙场上,死状极惨。父亲是剑仙,当时战场厮杀得惨烈,最终这个男人,拼着重伤赶去,依旧救之不及。 后来少女的娘亲便疯了,只会反反复复,日日夜夜,询问自己男人一句话,你是剑仙,为何不护着自己女儿? ———— 一个男人,回到没了他便是空无一人的家中,先前从铺子那边多要了三碗阳春面,藏在袖里乾坤当中,这会儿,一碗一碗放在桌上,去取了三双筷子,一一摆好,然后男人埋头吃着自己那碗。 桌上其中一碗阳春面,葱花多放了些。 ———— 暮色里,陈平安双手笼袖,坐在门槛上,斜靠门轴,看着生意极好的自家铺子,以及更远处生意冷清的大小酒楼。 听说当年那位中土豪阀女子,大摇大摆走出海市蜃楼之后,剑气长城这边,向那位上五境兵家修士出剑之剑仙,名叫陶文。 后来这些个其实只是他人悲欢离合的故事,原本听一听,就会过去,喝过几壶酒,吃过几碗阳春面,也就过去了。可在陈平安心中,偏偏盘桓不去,总会让离乡千万里的年轻人,没来由想起家乡的泥瓶巷,后来想得他心中实在难受,所以当初才会询问宁姚那个问题。 剑气长城无论老幼,只要是个剑修,那就是人人在等死,已经死了一茬又一茬,死到都没人愿意去长久记住谁了。 然后浩然天下这么些个王八蛋,跑这儿来讲那些站不住脚的仁义道德,礼仪规矩? 为什么不是看遍了剑气长城,才来说这里的好与不好?又没要你们去城头上慷慨赴死,死的不是你们啊,那么只是多看几眼,稍稍多想些,也很难吗? 少年张嘉贞忙里偷闲,擦了擦额头汗水,无意间看到那个陈先生,脑袋斜靠着门轴,怔怔望向前方,从未有过的眼神恍惚。 陈先生好像有些伤心,有些失望。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章 学生弟子去见先生师父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剑气长城的秋季,没有什么萧萧梧桐,芭蕉夜雨,乌啼枯荷,帘卷西风,鸳鸯浦冷,桂花浮玉。 却也有那树树秋色,草木摇落,秋夜凉天,城满月辉。 浩然天下,当下则是春风春雨打春联,春山春水生春草,天下同春。 宝瓶洲龙泉郡的落魄山,惊蛰时分,老天爷莫名其妙变了脸,阳光高照变成了乌云密布,然后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三个丫头一起趴在竹楼二楼廊道里赏雨。 黑衣小姑娘身边一左一右,放着一根翠绿欲滴的行山杖,和一条小小的金扁担。身为落魄山祖师堂正儿八经的右护法,周米粒偷偷给行山杖和小扁担,取了两个“小右护法”“小左护法”的绰号,只是没敢跟裴钱说这个。裴钱规矩贼多,烦人。好几次都不想跟她耍朋友了。 可是双方闹别扭那会儿,才刚开始,周米粒就要开始掰手指数数,等着裴钱来找她耍。 陈暖树有些担心,因为陈灵均前不久好像下定决心,只要他跻身了金丹,就立即去北俱芦洲济渎走江。 裴钱换了个姿势,仰面躺着,双手交错当做枕头,翘起二郎腿,轻轻晃荡。想了想,一点一点挪动身体,换了一个方向,二郎腿朝着竹楼屋檐外边的雨幕,裴钱最近也有些烦,与老厨子练拳,总觉得差了好些意思,没劲,有次她还急眼了,朝老厨子怒吼了一句,然后就给老厨子不太客气地一脚踩晕死过去。事后裴钱觉得其实挺对不起老厨子的,但也不太乐意说对不起。除了那句话,自己确实说得比较冲,其它的,本来就是老厨子先不对,喂拳,就该像崔爷爷那样,往死里打她啊。反正又不会真的打死她,挨揍的她都不怕,一闭眼一睁眼,打几个哈欠,就又是新的一天了,真不知道老厨子怕个锤儿。 你老厨子每次出手没个气力,算咋回事。她每泡一次药缸子,得花掉师父多少的银子?她跟暖树合计过,按照她现在这么个练武的法子,就算裴钱在骑龙巷那边,拉着石柔姐姐一起做买卖,哪怕晚上不关门,就她挣来的那点碎银子,不知道多少个一百年才能赚回来。所以你老厨子干嘛扭扭捏捏,跟没吃饱饭似的,喂拳就用心出拳,反正她都是个晕死睡觉的下场,她其实先前忍了他好几次,最后才忍不住发火的。 于是她那天半夜醒过来后,就跑去喊老厨子起来做了顿宵夜,然后还多吃了几碗饭,老厨子应该明白这是她的道歉了吧,应该是懂了的,老厨子当时系着围裙,还帮她夹菜来着,不像是生气的样子。老厨子这人吧,老是老了点,丑是丑了点,有点最好,不记仇。 还有个更大的烦心事,就是裴钱担心自己死皮赖脸跟着种夫子,一起到了剑气长城那边,师父会不高兴。 裴钱翻了个白眼,那家伙又来看竹楼后边的那座小池塘了。 大骊北岳山君魏檗站在了廊道中,微笑道:“裴钱,最近闷不闷?” 裴钱无聊道:“闷啊,怎么不闷,闷得脑阔疼。” 裴钱一巴掌轻轻拍在地板上,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那一巴掌极其巧妙,行山杖跟着弹起,被她抄在手中,跃上栏杆,就是一通疯魔剑法,无数水珠崩碎,水花四溅,不少往廊道这边溅射而来,魏檗挥了挥手,也没着急开口说事情。裴钱一边酣畅淋漓出剑,一边扯开嗓子喊道:“晴天霹雳锣鼓响唉,大雨如钱扑面来呦,发财喽发财喽……” 落魄山是真缺钱,这点没假,千真万确。 不过这么想要天上掉钱的,应该就只有这个自己都觉得自己是赔钱货的丫头了。 魏檗笑道:“我这边有封信,谁想看?” 裴钱立即收了行山杖,跳下栏杆,一挥手,早已站起身迎接北岳山君的,以及慢悠悠爬起身的周米粒,与裴钱一起低头弯腰,齐声道:“山君老爷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财源滚滚来!” 魏檗笑眯眯点头,这才将那信封以蝇头小楷写有“暖树亲启、裴钱读信、米粒收起信封”的家,交给暖树丫头。 陈暖树赶紧伸手擦了擦袖子,双手接过信后,小心拆开,然后将信封交给周米粒,裴钱接过信纸,盘腿而坐,正襟危坐。其余两个小姑娘也跟着坐下,三颗小脑袋几乎都要磕碰在一起。裴钱转头埋怨了一句,米粒你小点劲儿,信封都给你捏皱了,怎么办的事,再这样手笨脚笨的,我以后怎么敢放心把大事交代给你去做? 黑衣小姑娘立即皱着脸,泫然欲泣。裴钱立即笑了起来,摸了摸小米粒的小脑阔儿,安慰了几句。周米粒很快笑了起来。 魏檗趴在栏杆上,眺望远方,大雨急骤,天地朦胧,唯独廊道这边,风景明亮。 三个小姑娘看信极慢,都不愿意错过一个字,也会期待着信上出现自己,哪怕只是一两句话,她们应该都可以开心很久。 裴钱仔仔细细看完一遍后,周米粒说道:“再看一遍。” 裴钱没好气道:“说啥废话嘞。” 翻来覆去看了三遍,裴钱小心翼翼将总共才两张信纸的家放回信封,咳嗽几声,说道:“师父如何在信上如何说的,都看清楚了吧?师父不让你们俩去剑气长城,反正理由是写了的,明明白白,无懈可击,天经地义,那么现在问题来了,你们心里边有没有丁点儿怨气?有的话,一定要大声说出来,我身为师父的开山大弟子,一定会帮你们开开窍。” 陈暖树笑道:“我可去不了剑气长城,太远了,离了落魄山去龙泉郡城那边,只是一夜,我就要眼巴巴回山上。” 她是真习惯了待在一个地方不挪窝,以前是在黄庭国的曹氏藏芝兰楼,如今是更大的龙泉郡,何况以前还要躲着人,做贼似的,如今不光是在落魄山上,去小镇骑龙巷,去龙泉州城,都正大光明的,所以陈暖树喜欢这里,而且她更喜欢那种每天的忙忙碌碌。 周米粒双臂环胸,使劲绷着脸,依旧难以掩饰那份得意洋洋,道:“山主说了,要我这位右护法,好好盯着那处小水塘,职责重大,所以下了竹楼,我就把铺盖搬到水塘旁边去。” 黑衣小姑娘其实如果不是辛苦忍着,这会儿都要笑开了花。 陈平安在信上说了,他在剑气长城那边,与好些人说了哑巴湖大水怪的山水故事 !而且听说戏份极多,不是好些演义小说上边一露面就给人打死的那种。我了个乖乖隆冬,那可是另外一座天下,以前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儿。 裴钱嗯了一声,缓缓道:“这说明你们俩还是有点良心的。放心,我就当是替你们走了一趟剑气长城。我这套疯魔剑法,浩然天下不识货,想必到了那边,一定会有茫茫多的剑仙,见了我这套自创的绝世剑法,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然后立即哭着喊着要收我为徒,然后我就只能轻轻叹气,摇头说一句,对不起,我已经有师父了,你们只能哭去了。对于那些生不逢时的剑仙来说,这真是一个可悲可叹可怜的伤感故事。” 陈暖树笑问道:“到了老爷那边,你敢这么跟剑仙说话?” 裴钱一本正经道:“当然不敢啊,我这不都说了,就只是个故事嘛。” 周米粒使劲点头。觉得暖树姐姐有些时候,脑子不太灵光,比自己还是差了好多。 陈暖树掏出一把瓜子,裴钱和周米粒各自娴熟抓了一把,裴钱一瞪眼,那个自以为偷偷摸摸,然后抓了一大把最多瓜子的周米粒,顿时身体僵硬,脸色不变,好似被裴钱又施展了定身法,一点一点松开拳头,漏了几颗瓜子在陈暖树手心,裴钱再瞪圆眼睛,周米粒这才放回去大半,摊手一看,还挺多,便偷着乐呵起来。 陈暖树取出一块帕巾,放在地上,在落魄山别处无所谓,在竹楼,无论是一楼还是二楼,瓜子壳不能乱丢。 裴钱说道:“魏檗,信上那些跟你有关的事情,你要是记不住,我可以每天去披云山提醒你,如今我翻山越岭,来去如风!” 魏檗笑道:“不用。” 裴钱担心道:“真不用?我怕你不上心。” 魏檗转过头,打趣道:“你不应该担心怎么跟师父解释,你与白首的那场武斗吗?” 裴钱一脸茫然道:“啥?白首是谁?我没见过这个人啊?魏檗你在做梦吧,还是我做了梦,醒了就忘啦?” 三丫头捣鼓了那么久,就憋出这么个说法? 魏檗伸出大拇指,赞叹道:“陈平安肯定信。” 周米粒伸手挡在嘴边,身体歪斜,凑到裴钱脑袋旁边,轻声邀功道:“看吧,我就说这个说法最管用,谁都会信的。魏山君不算太笨的人,都信了不是?” 裴钱点头,“记你一功!但是咱们说好,公私分明,只在我的小账本上记功,与咱们落魄山祖师堂没关系。” 周米粒今儿心情好,摇头晃脑笑眯眯道:“嘛呢嘛呢,记个锤儿的功劳,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唉!” 魏檗感慨道:“曾有诗文开端,写‘浩然离故关’,与那圣人‘予然后浩然有归志’遥相呼应,故而又被后世文人誉为‘起调最高’。” 周米粒使劲皱着那素淡的眉毛,“啥意思?” 裴钱说道:“说几句应景话,蹭咱们的瓜子吃呗。” 魏檗的大致意思,陈暖树肯定是最了解透彻的,只是她一般不太会主动说些什么。然后裴钱如今也不差,毕竟师父离开后,她又没办法再去学塾念,就翻了好多的,师父留在一楼的早给看完了,然后又让暖树帮着买了些,反正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背下来再说,背记东西,裴钱比陈暖树还要擅长很多,一知半解的,不懂就跳过,裴钱也无所谓,偶尔心情好,与老厨子问几个问题,可是不管说什么,裴钱总觉得若是换成师父来说,会好太多,所以有些嫌弃老厨子那种半吊子的传道授业解惑,一来二去的,老厨子便有些灰心,总说些自己学问半点不比种夫子差的混账话,裴钱当然不信,然后有次烧饭做菜,老厨子便故意多放了些盐。 陈暖树便走过去,给魏檗递过去一捧瓜子。 魏檗道了一声谢,满脸笑意,双手接过,然后背靠栏杆,开始嗑瓜子,与三个小姑娘闲聊起来。其中摊开手心上,瓜子一堆,瓜子壳一堆,大山头变成小山头,小山头变成了大山头,最后变成只有一座山头。 栏外风雨。 廊内和煦。 魏檗知道陈平安的内心想法。 是想要让两位弟子、学生,早些去剑气长城那边看一看,去晚了,浩然天下的人,当真还有机会再看一眼剑气长城吗?还能去那边游山玩水一般,视为浩然天下开辟出来的一处风景院子? 只不过信上虽然没写,魏檗还是看出了陈平安的另外一层隐忧,南苑国国师种秋一人,带着游历完莲藕福地的曹晴朗以及裴钱两个孩子,陈平安其实有些不太放心。可如今的落魄山,几乎算是半个落魄山山主的朱敛,肯定无法离开,其余画卷三人,各司其职,也各有大道所求,至于他魏檗更不可能离开宝瓶洲,所以这么说起来,陈平安真正忧心的,其实是落魄山如今拔尖修士、武学大宗师的缺失,至于已是仙人境修为的供奉“周肥”,陈平安就算请得动姜尚真的大驾,也肯定不会开这个口。 其实如果这封信来得更早一些,就好了。可以与那位北俱芦洲刘景龙同行去往老龙城,再去倒悬山和剑气长城。 魏檗当下心中便有了个打算,准备尝试一下,看看那个神出鬼没的崔东山,能否为他自己的先生分忧解难。 几天后,披云山收到了秘密的飞剑传讯,信上让种秋和裴钱、曹晴朗先行南下,在老龙城等他崔东山。 然后大伙儿一起乘坐跨洲渡船,热热闹闹,去找他的先生。 一听说那只大白鹅也要跟着去,裴钱原本心中那点小小的郁闷,便彻底烟消云散。 ———— 原本约好的半月之后再次问拳,郁狷夫竟然反悔了,说是时日待定。 城池这边赌棍们倒是半点不着急,毕竟那个二掌柜赌术不俗,太过匆忙押注,很容易着了道儿。 只是经验丰富的老赌棍们,反而开始纠结不已,怕就怕那个小姑娘郁狷夫,不小心喝过了二掌柜的酒水,脑子一坏,结果好好的一场切磋问拳,就成了唱双簧,到时候还怎么挣钱,现在看来,别说是掉以轻心的赌棍,就是许多坐庄的,都没能从那个陈平安身上挣到几颗神仙钱。 于是就有位老赌棍酒后感慨了一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以后咱们剑气长城的大小赌桌,要血雨腥风了。 既然没有茅屋可以住,郁狷夫终究是女子,不好意思在城头那边每天打地铺,所以与苦夏剑仙一样,住在了剑仙孙巨源府邸那边,只是每天都会去往返一趟,在城头练拳许多个时辰。孙巨源对严律、蒋观澄那拨小兔崽子没什么好印象,对于这位中土郁家的千金小姐,倒是观感不坏,难得露面几次,高屋建瓴,以剑术说拳法,让郁狷夫感恩在心。 林君璧除了去往城头练剑,在孙府多是在那座凉亭内独自打谱,悉心揣摩那部享誉天下的《彩云谱》。 林君璧感兴趣的就三件事,中土神洲的大势,修行,围棋。 大势如何,林君璧如今只能旁观,修行如何,从未懈怠,至于棋术,最少在邵元王朝,少年已经难逢敌手。最想见者,绣虎崔瀺。 师兄边境更喜欢海市蜃楼那边,不见人影。 苦夏剑仙也从不刻意约束那个不着调的边境。练剑一事,只要成了金丹剑修,那么脚下便都有了各自道路,只管前行登高便是。 若无此路,怎能结丹。 郁狷夫在这拨邵元王朝的剑修当中,只跟朱枚还算可以聊。 只不过所谓的聊天,其实就是朱枚一个人在那边叽叽喳喳,加上郁狷夫听得不会厌烦。 朱枚还帮郁狷夫买来了那本厚厚的皕剑仙印谱,如今剑气长城都有了些相对精美的刊印本,据说是晏家的手笔,应该勉强可以保本,无法挣钱太多。 今天朱枚在郁狷夫屋子里喝着茶,看着仔细翻阅印谱的郁狷夫,朱枚好问道:“郁姐姐,听说你是直接从金甲洲来的剑气长城,难道就不会想着去看一眼未婚夫?那怀潜,其实在你离开家乡后,名气越来越大了,比如跟曹慈、刘幽州都是朋友啊,让好多宗字头的年轻仙子们肝肠寸断啊,好多好多的传闻,郁姐姐你是纯粹不喜欢那桩娃娃亲,所以为了跟长辈赌气,还是私底下与怀潜打过交道,然后喜欢不起来啊?” 郁狷夫说道:“都有。” 朱枚又问道:“那咱们就不说这个怀潜了,说说那个周老剑仙吧?这位老神仙好像次次出手,都很夸张。上次出手,好像就是为了郁姐姐打抱不平,如今都还有很多有鼻子有眼睛的传闻,说周老神仙那次出手,太过凶狠,其实惹来了一位学宫大祭酒的追责。” 郁狷夫犹豫了一下,摇头道:“假的。” 朱枚瞪大眼睛,充满了期待。 郁狷夫说道:“周老先生,积攒了功德在身,只要别太过分,学宫院一般不会找他的麻烦。此事你自己知道就好了,不要外传。” 朱枚点头。 郁狷夫还是多提醒了一句,“你没能管住嘴巴,一旦被严律这种人听说此事,会是个不小的把柄落,你自己悠着点。” 朱枚只能继续点头。 朱枚突然掩嘴而笑。 郁狷夫正在凝视印谱上的一句印文,便没在意那个少女的举动。 白鹭昼立雪,墨砚夜无灯。 郁狷夫看着这句印文,略微心动。当年曹慈教拳,照理而言,无论曹慈领不领情,她都该酬谢的。 只是也就看看印谱而已,她是绝对不会去买那印章、折扇的。 朱枚实在是忍不住心中好,收敛笑意,问道:“郁姐姐,你这个名字怎么回事?有讲究吗?” 郁狷夫继续翻看印谱,摇摇头,“有讲究,没意思。我是个女子,从小就觉得郁狷夫这个名字不好听。祖谱上改不了,自己走江湖,随便我换。在中土神洲,用了个郁绮云的化名。到了金甲洲,再换一个,石在溪。你以后可以直呼其名,喊我石在溪,比郁姐姐好听。” 朱枚轻轻呼唤,俏皮道:“在溪,在溪。” 郁狷夫有些无奈,摇摇头,继续翻看印谱。 “城头何人,竟然无忧”。 “髻挽人间最多云”。 “酒仙诗佛,剑同万古”。 还有不少成双成对的印章,“稽首天外天”,“道法照大千”。 “慷慨去也”,“浩然归也”。 “为君倒满一杯酒”,“日月在君杯中游”。 郁狷夫翻看印谱看久了,便看得愈发一阵火大,明明是个有些学问的读人,偏偏如此不务正业! 翻到一页,看到那“雁撞墙”三字印文。 郁狷夫想起剑气长城那堵何止是高耸入云的高墙,她竟是有些忍俊不禁,好不容易忍住笑意,板着脸冷哼一声。 ———— 陈平安与齐景龙在铺子那边喝酒。 在剑气长城,最暴殄天物的一件事情,就是喝酒不纯粹,使上那修士神通术法。这种人,简直比光棍更让人看不起。 齐景龙依旧只是吃一碗阳春面,一碟酱菜而已。 四周那些个酒鬼剑修们眼神交汇,看那架势,人人都觉得这位来自北俱芦洲的年轻剑仙,酒量深不可测,一定是海量。 说不定真如二掌柜所说,到了那种‘酒桌之上我独坐,其余皆在桌底躺’的境界。 白首喜欢来这边,因为可以喝酒,虽然姓刘的吩咐过,每次只能喝一碗,但是他的酒量,一碗也够他微微醺了。 何况陈平安自己都说了,我家铺子那么大一只大白碗,喝醉了人,很正常,跟酒量好坏没屁关系。 齐景龙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觉得卢姑娘哪怕不说话,但是看你的那种眼神,其中言语,不减反增,所以你有些心慌?” 齐景龙默不作声,瞥了眼酒壶,还真有点想喝酒了。 陈平安微笑不语,故作高深。 你这情况,老子哪里知道该怎么办。 而在此时的浩然天下,一艘从老龙城去往倒悬山的跨洲渡船,船头那边,两位同样青衫的大小夫子,正在默默赏景,一位眉心有痣、白衣如雪的俊美少年,则在跟一个皮肤微黑、手持行山杖的小姑娘,在嬉戏打闹,旁若无人。 少年飞奔躲避那根行山杖,大袖飘摇若飞雪,大声嚷嚷道:“就要见到我的先生你的师父了,开心不开心?!” 小姑娘追着撵那只大白鹅,扯开嗓子道:“开心真开心!”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零一章 裴钱的小钱袋子 已经依稀可见那座倒悬山的轮廓。 曹晴朗举目眺望,不敢置信道“这竟然是一枚山字印” 种秋感慨道道“异国他乡,壮丽风景,何其多也。” 裴钱与崔东山坐在栏杆上,转头小声说道“两个夫子,见识还不如我多哩。你看我,瞧见那倒悬山,会感到奇怪吗半点都没有的,说到底,还是光读书不走路惹的祸,我便不一样,抄书不停,还跟着师父走过了千山万水万水千山,种夫子去过那么大一个桐叶洲吗去过宝瓶洲青鸾国吗再说了,我每天抄书,天底下抄书成山这件事,除了宝瓶姐姐,我自称第三,就没人敢称第二” 崔东山一脸疑惑道“大师姐方才见着了倒悬山,好像流口水了,一门心思想着搬回落魄山,以后谁不服气,就拿此印砸谁的脑阔儿。” 裴钱有些难为情,“那么大一宝贝,谁瞧见了不眼馋。” “关于抄书一事,其实被你瞧不起学问的老厨子,还是很厉害的,早年在他手上,朝廷负责编撰史书,被他拉了十多位名满天下的文臣硕儒、二十多个朝气勃勃的翰林院读书郎,日夜编撰、抄写不停,最终写出千万字,其中朱敛那一手小楷,真是绝妙,说是出神入化不为过,哪怕是浩然天下如今最为盛行的那几种馆阁体,都不如朱敛早年手笔,此次编书,算是藕花福地历史上最有意思的一次学问汇总了,可惜某个牛鼻子老道士觉得碍眼,挪了挪小指头,一场灭国之祸,如同点燃一座浩然天下某些地方乡俗的敬字火炉,专门焚烧废旧纸张、带字的碎瓷等物,便烧毁了十之七八,书生心血,纸上学问,便一下子归还天地了大半。” 崔东山百无聊赖,说过了一些小地方的单薄老黄历,一上一下挥动着两只袖子,随口道“光看不记事,浮萍打旋儿,随波流转,不如人家见一是一,见二得二,再见三便知千百,按部就班,便是中流砥柱,激起光阴长河万丈浪。” 裴钱瞪眼道“大白鹅,你到底是哪边阵营的咋个总是胳膊肘往外拐嘞,要不我帮你拧一拧我如今学武大成,约莫得有师父一成功力了,出手可没个轻重的,嘎嘣一下,说断就断了。到了师父那边,你可别告状啊。” 至于老厨子的学问啊写字啊,可拉倒吧。 师父只需要一只手,三言两语,就能让老厨子甘拜下风,安心在灶房烧火做饭。 崔东山伸出手去,道“借我一张黄纸符箓贴脑门上,我压压惊,被大师姐吓死了。” 裴钱皱眉道“别闹,师父说过,出门在外,不许随便拿出符箓显摆自己的家底,修士扎堆的地方,容易让人眼红,一眼红就多是非,自己没错惹来别人错,再没错,打打闹闹的,也终究谈不上我无错三字。至于山鬼神祇聚众的地儿,更会被视为挑衅,这可不是我瞎说,当年我跟师父在桐叶洲那边,在月黑风高的荒郊野岭,就遇到了山神娶亲的阵仗,我就是多瞧了那么一眼,真的就一眼,那些精怪鬼魅就齐刷刷瞪我,好家伙,你猜怎么着,师父见我受了天大委屈,立即回瞪一眼过去,那些原先一个比一个趾高气扬的山水神怪,如遭雷击,然后就一个个伏地不起,跪地求饶,连那不知是人是鬼的美娇娘坐着的轿子都没人抬了,估计被摔了个七晕八素,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这心里边,还是挺过意不去的。” 崔东山微笑道“真话说完了,换个假版本说说看。” 裴钱哦了一声,“假的啊,也有的,就是师父站起身,与那迎亲队伍的一位领头老嬷嬷主动道了歉,还顺便与他们诚心道贺,事后教训了我一顿,还说事不过三,已经两次了,再有犯错,就不跟我客气了。” 裴钱揉了揉眼睛,装模作样道“哪怕是个假的故事,可想一想,还是让人伤心落泪。” 崔东山笑眯眯道“记得把眼屎留着,别揉没了。” 裴钱一拳递出,就停在崔东山脑袋一寸外,收了拳,嬉笑道“怕不怕” 崔东山先是没个动静,然后两眼一翻,整个人开始打摆子,身体颤抖不已,含糊不清道“好霸道的拳罡,我一定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裴钱双指并拢,一戳,“定” 崔东山立即纹丝不动。 裴钱深呼吸一口气,就是欠收拾。 片刻之后,崔东山火急火燎道“大师姐,快快收起神通” 裴钱双手托着腮帮,眺望远方,慢悠悠轻声道“不要跟我说话,害我分心,我要专心想师父了。” 崔东山此后果真稳如磐石,只是仰头看着那座倒悬山,心之所向,已经在不倒悬山,甚至不在浩然天下以及更加遥远的青冥天下,而是天外天,那些除了飞升境修士之外谁都猜不出根脚的化外天魔。 不远处种秋和曹晴朗两位大小夫子,已经习惯了那两人的打闹。 曹晴朗关于修行一事,偶尔遇上许多种秋无法解惑的症结关隘,也会主动询问那个同师门、同辈分的崔东山,崔东山每次也只是就事论事,说完之后就下逐客令,曹晴朗便道谢告辞,次次如此。 曹晴朗其实算是当年藕花福地一心做仙人的俞真意之后,最早一拨感知到天地灵气变故的修道胚子,而在这一小撮修道美玉当中,曹晴朗无疑是天赋、根骨、机缘都不缺的那种存在,所以第二次遇到裴钱,当时已经走上修道之路的曹晴朗才会坦言,就算与裴钱第一次重逢,裴钱真的出手,也不会得逞,之后在那座位于陋巷旁边的心相寺,曹晴朗的出手,几次劝阻裴钱,其实颇为仙气。 种秋带着曹晴朗走遍了莲藕天下的江湖,不提那次落魄山祖师堂挂像、敬香仪式,其实算是第一次身临浩然天下,真正意义上,离开了那座历史上经常会有谪仙人落尘世的小天下,然后来到了浩然天下这座诸多谪仙人家乡的大天下。果然,这里有三教,百家争鸣,圣贤书籍浩如烟海,幸好北岳大山君魏檗,在牛角山渡口,主动借给种秋一件方寸物,不然光是在老龙城挑书买书一事,就足够让种秋身陷顾此失彼的尴尬处境。 当初在返回南苑国京城后,着手筹备离开莲藕福地,种秋跟曹晴朗语重心长说了一句话天愈高地愈阔,便应该更加牢记游必有方四字。 之所以必须要在离开家乡之前,走遍福地,除了在南苑国京城画地为牢了大半辈子的种秋,自己很想要亲身领略四国风土人情之外,一路之上,也与曹晴朗一起亲手绘制了数百幅堪舆图,种秋与曹晴朗明言,此后这方天下,会是前所未有天翻地覆的新格局,会有层出不穷的修道之人,入山访仙,登高求真,也会有诸多山水神祇和祠庙一座座矗立而起,会有诸多好似漏网之鱼的精怪鬼魅祸乱人世。 你家先生陈平安,不可能耗费太多光阴和心思盯着这座版图,他需要有人为其分忧,为他建言,甚至更需要有人在旁愿意说一两句逆耳忠言。然后种秋问曹晴朗,真有那么一天,愿不愿意说,敢不敢讲。 少年笑着点头,愿意,也敢。 种秋再问,若是你与先生,争执不下,各自有理,又该如何 少年再答,不可争论只为争论,需从对方言语之中,取长补短,找出道理,相互砥砺,便有可能,在藕花福地,会出现一条天下苍生皆可得自由的大道。 种秋最后还问,可若是你们双方未来大道,偏偏注定只是争论,而无结果,必须选一舍一,又当如何 曹晴朗最后回答,且行且看,且思且行。 种秋欣慰,不再问心。 如今这位种夫子的更多思虑,还是两人一起离开莲藕福地和大骊落魄山之后,该如何求学治学,至于练气士修行一事,种秋不会过多干涉曹晴朗,修行证道长生,此非我种秋所长,那就尽量不要去对曹晴朗指手画脚。 其实曹晴朗确实是一个很值得放心的学生,但是种秋毕竟自己都不曾领略过那座天下的风光,加上他对曹晴朗寄予厚望,所以难免要多说一些重话。 大小两座天下,风景不同,道理相通,所有人生道路上的探幽访胜,无论是极大的安身立命,还是略微狭窄的治学方略,都会有这样那样的难题,种秋不觉得自己那点学问,尤其是那点武学境界,能够在浩然天下庇护、授业曹晴朗太多。作为昔年藕花福地土生土长的人氏,大概除了丁婴之外,他种秋与曾经的挚友俞真意,算是极少数能够通过各自道路稳步攀登,从井底爬到井口上的人物,真正感悟天地之大,可以想象道法之高。 渡船到了倒悬山,崔东山直接领着三人去了灵芝斋的那座客栈,先是不情不愿,挑了四间最贵的屋舍,问有没有更贵更好的,把那灵芝斋的女修给整得哭笑不得,来倒悬山的过江龙,不缺神仙钱的财主真不少,可这么言语直白的,不多。所以女修便说没有了,大概是实在受不了那白衣少年的挑刺眼光,敢在倒悬山这么吃饱了撑着的,真当自己是个天大人物了负责客栈日常庶务的金丹女修便笑着顶了一句,说在倒悬山比自家客栈更好的,就只有猿蹂府、春幡斋、梅花园子和水精宫四处私宅了。 那少年以拳击掌,撂下一句早说啊,就那么直接带着其余三人离开了灵芝斋客栈,裴钱一头雾水,跟着大白鹅出了客栈大门,她方才其实对客栈挺满意的,一眼望去,墙上挂的,地上铺的,还有那女子身上穿戴的,好像全是值钱物件。于是她轻声询问你认得那四处私宅崔东山笑嘻嘻,说不算全认得,不过猿蹂府的刘财神,梅花园子的主人,早年还是打过交道的,见了面把臂言欢,觥筹交错,必须得有,然后心里念着对方早死早超生来着 ,这样的好朋友,他崔东山在浩然天下茫茫多。 裴钱就愈发纳闷,那还怎么去蹭吃蹭喝,结果崔东山绕来绕去,带着三人走入一条小巷子,在那鹳雀客栈下榻 种秋和曹晴朗自然无所谓这些。 裴钱一开始还有些生闷气,结果崔东山坐在她屋子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来了那么一句,学生的钱,是不是先生的钱,是先生的钱,是不是你师父的钱,是你师父的钱,你这当弟子的,要不要省着点花。 裴钱立即眼睛一亮,环环相扣,天衣无缝,贼有道理啊 她立即呼喝一声,手持行山杖,开开心心在屋子里边耍了一通疯魔剑法。 之后崔东山鬼鬼祟祟离开了一趟鹳雀客栈。 裴钱也懒得管他,万一大白鹅在外边给人欺负了,再哭哭啼啼找大师姐诉苦,没用。 因为她是一位么得感情的杀手。 崔东山偷偷摸摸返回客栈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站在廊道裴钱门外的廊道中,发现她还在屋内走桩。 裴钱缓缓走桩,半睡半醒,那些肉眼难见的四周灰尘和月色光线,仿佛都被她的拳意拧转得扭曲起来。 窗台那边,窗户蓦然自行打开,一大片雪白飘然坠下,露出一个脑袋倒垂、吐着舌头的歪脸吊死鬼。 依旧有些迷糊的裴钱凭借本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额头贴了一张符箓,一步跨出,伸手一抓,斜靠桌子的行山杖被握在手心,以行山杖作剑,一剑戳去,点中那吊死鬼的眉心处,砰然一声,白衣吊死鬼被一剑击退,裴钱脚尖一点,松了行山杖不要,跃出窗台,拳架一起,就要出拳,自然是要以铁骑凿阵式开道,再以神人擂鼓式分胜负,胜负生死只在我裴钱能撑多久,不在对手,因为崔爷爷说过,武夫出拳,身前无人。 一气呵成,行云流水,甚至可能对裴钱而言,无思无想,故而尤其纯粹。 结果看到了那个打着哈欠的大白鹅,崔东山左顾右盼,“大师姐嘛呢,大半夜不睡觉,出门看风景” 裴钱恼火道“大半夜装神弄鬼,万一被我一拳打死了怪谁。” 崔东山笑问道“出拳太快,快过武夫念头,就一定好吗那么出拳之人,到底是谁” 裴钱愣了一下,疑惑道“你在说个锤儿”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我跟先生告状去,就说你打我。” 裴钱怒道“是你先吓唬我的” 最后两人言归于好,一起坐在院墙上,看着浩然天下的那轮圆月。 崔东山面带微笑,听说剑气长城那边如今挺有意思,竟敢有人说如今的文圣一脉,除了左右之外,多出了一个陈平安又如何,文圣一脉,文圣不文圣的,至于更加可怜的文脉道统,还有香火可言吗 崔东山笑了笑,与裴钱说道“咱们明儿先逛一圈倒悬山,后天就去剑气长城,你就可以见到师父了。” 裴钱说道“倒悬山有啥好逛的,咱们明儿就去剑气长城。” 崔东山笑道“倒悬山有那么多的好东西,咱们不得买些礼物” 裴钱觉得也对,小心翼翼从袖子里边掏出那只老龙城桂姨赠送的香囊钱袋,开始数钱。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笑道“我有钱,不用你掏。” 裴钱一颗颗铜钱、一粒粒碎银子都没放过,仔细清点起来,毕竟她如今的家当私房钱里边,神仙钱很少嘛,可怜兮兮的,都没多少个伴儿,所以每次数钱,都要多摸一摸它们,与它们悄悄说说话儿。这会儿听到了崔东山的言语,她头也不抬,摇头小声道“是给师父买礼物唉,我才不要你的神仙钱。” 崔东山玩笑道“陪了你这么久的小铜板儿、小碎银子和神仙钱,你舍得它们离开你的香囊小窝儿这么一离别分开,可能就这辈子都再也见不着它们面儿了,不心疼不伤心” 裴钱捻起一颗私底下取了个名字的雪花钱,高高举起,轻轻摇晃了几下,道“有什么法子嘞,这些小家伙走就走呗,反正我会想它们的嘛,我那小账本上,专门有写下它们一个个的名字,就算它们走了,我还可以帮它们找学生和弟子,我这香囊就是一座小小的祖师堂哩,你不晓得了吧,以前我只跟师父说过,跟暖树米粒都没讲,师父当时还夸我来着,说我很有心,你是不知道。所以啊,当然还是师父最要紧,师父可不能丢了。” 裴钱放好那颗雪花钱,将小香囊收回袖子,晃着脚丫,“所以我感谢老天爷送了我一个师父。” 裴钱想了想,“可是如果老天爷敢把师父收回去” 说到这里,裴钱学那小米粒,张大嘴巴嗷呜了一声,气呼呼道“我可凶”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零二章 年纪轻轻二掌柜 风清月朗,月坠日升,日夜更迭,所幸天地依旧有春风。 两位落魄山弟子,一宿没睡,就坐在墙头闲谈,也不知道两人哪来这么多话可以聊。所幸一位曾经差点跌境至谷底的练气士,如今又走在了去往山巅路上,而且不止步于半山腰,长生路远,登天路难,别人走,有人跑,还能够一骑绝尘,便是真正的天才。另外一位个儿高了些、皮肤不再那么黑炭的小姑娘,武道破境一事,更是宛如嗑瓜子,哪怕聊了一宿,依旧神采奕奕,没有丝毫疲惫。 崔东山起身站在墙头上,说那远古神灵高出人间所有山脉,手持长鞭,能够驱赶山岳搬迁万里。 又有神灵伸手一托,便有海上生明月的景象。 还有神灵孜孜不倦奔跑在天地之间,神灵并不显现金身,唯独肩扛大日,毫不遮掩,跑近了人间,便是中午大日高悬,跑远了,便是日落西山暮色沉沉的光景。 裴钱反正是左耳进右耳出,大白鹅在胡说八道嘞。又不是师父讲话,她听不听、记不记都无所谓的。所以裴钱其实挺喜欢跟大白鹅说话,大白鹅总有说不完的怪话、讲不完的故事,关键是听过就算,忘了也没关系。大白鹅可从不会督促她的课业,这一点就要比老厨子好多了,老厨子烦人得很,明知道她抄书勤勉,从不欠债,依旧每天询问,问嘛问,有那么多闲工夫,多炖一锅春笋咸肉、多烧一盘水芹香干不好吗。 裴钱一想到这个,便擦了擦口水,除了这些个拿手菜,还有那老厨子的油炸溪涧小鱼干,真是一绝。 这次出门远游之前,她就专程带着小米粒儿去溪涧走了一遍,抓了一大箩筐,然后裴钱在灶房那边盯着老厨子,让他用点心,必须发挥十二成的功力,这可是要带去剑气长城给师父的,若是滋味差了,不像话。结果朱敛就为了这份油炸小鱼干,差点没用上六步走桩外加猿猴拳架,才让裴钱满意。后来这些家乡吃食,一开始裴钱想要自己背在包裹里,一路亲自带去倒悬山,只是路途遥远,她担心放不住,一到了老龙城渡口,见着了风尘仆仆赶来的崔东山,第一件事就是让大白鹅将这份小小的心意,好好藏在咫尺物里边,为此与大白鹅做了笔买卖,那些金黄灿灿的鱼干,一成算是他的了,然后一路上,裴钱就变着法子,与崔东山吃光了属于他的那一成,嘎嘣脆,美味,种老夫子和曹小木头,好像都眼馋得不行,裴钱有次问老先生要不要尝一尝,老夫子脸皮薄,笑着说不用,那裴钱就当曹晴朗也一起不用了。 自家老厨子的厨艺真是没话说,她得诚心诚意,竖个大拇指。只是裴钱有些时候也会可怜老厨子,毕竟是岁数大了,长得老丑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棋术也不高,又不太会说好话,所以亏得有这一技之长,不然在人人有事要忙的落魄山,估计就得靠她帮着撑腰了。 可这种事情,做长久了,也不顶事,终究还是会给人看不起,就像师父说的,一个人没点真本事的话,那就不是穿了件新衣裳,戴了个高帽,就会让人高看一眼,就算别人当面夸你,背后也还只是当个笑话看,反而是那些庄稼汉、铺子掌柜、龙窑长工,靠本事挣钱过活,日子过得好或坏,到底不会让人戳脊梁骨。所以裴钱很担心老厨子走路太飘,学那长不大的陈灵均,担心老厨子会被邻近山头的修道神仙们一吹捧,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便将师父这番话原封不动照搬说给了朱敛听,当然了,裴钱牢记教诲,师父还说过,与人说理,不是自己有理即可,还要看风俗看氛围看时机,再看自己口气与心态,所以裴钱一琢磨,就喊上忠心耿耿的右护法,来了一手极其漂亮的敲山震虎,小米粒儿反正只管点头、虚心接受就行了,事后可以在她裴钱的功劳簿上又记一功。老厨子听完之后,感慨颇多,受益匪浅,说她长大了,裴钱便知道老厨子应该是听进去了,比较欣慰。 崔东山在小小墙头上,缓缓而行,是那六步走桩,裴钱觉得大白鹅走得不行,晃东摇西的,只是个华而不实的花架子,只不过大白鹅不与自己师父学拳,也就无所谓了,不然裴钱还真要念叨念叨他几句拳理。有些事情,既然做了,便马虎不得,不认真就真不行。 崔东山在狭窄墙头上来回走桩,自言自语道“相传上古修道之人,能以精诚入梦见真灵。运转三光,日月周旋,心意所向,星斗所指,浩浩神光,忘机巧照百骸,双袖别有壶洞天,任我御风云海中,与天地共逍遥。此语当中有大意,万法归源,向我词中,且取一言,神仙自古不收钱。路上行人且向前,阳寿如朝露转瞬间,生死茫茫不登仙,唯有修真门户,大道家风,头顶上有神与仙,杳杳冥冥夜幕广无边,又有潜寐黄泉下,千秋万岁永不眠,中间有个半死不死人,长生闲余,且低头,为人间耕福田。” 裴钱问道“我师父教你的” 崔东山停下拳桩,以掌拍额,不想说话。 裴钱遗憾道“不是师父说的,那就不咋的了。” 崔东山一个金鸡独立,伸出并拢双指,摆出一个别扭姿势,指向裴钱,“定” 裴钱蓦然不动。 然后裴钱冷哼一声,双肩一震,拳罡流泻,好似打散了那门“仙家神通”,立即恢复了正常,裴钱双臂环胸,“雕虫小技,贻笑大方。” 崔东山故作惊讶,后退两步,颤声道“你你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师出何门,为何小小年纪,竟然能破我神通” 裴钱白眼道“这会儿又没外人,给谁看呢,咱俩省点气力好不好,差不多就得了。” 崔东山坐回裴钱身边,轻声说道“想要水到渠成,不露痕迹,不得演练演练就像咱们落魄山的看门绝学撼山拳,不打个几十万上百万遍,能出功夫” 裴钱嗤笑道“两回事。师父说了,出门在外,行走江湖,与人为善,诚字当头” 裴钱一搬出她的师父,自己的先生,崔东山便没辙了,说多了,他容易挨揍。 只不过裴钱很快低声道“回头俩夫子瞧不见咱们了,再好好练练。因为师父还说过,无论是山上还是江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示敌以弱,可以帮着保命。示敌以强,可以省去麻烦。” 崔东山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落魄山别的不多,道理很多。 清晨时分,种秋和曹晴朗一老一小两位夫子,雷打不动,几乎同时各自打开窗户,按时默诵晨读圣贤书,正襟危坐,心神沉浸其中,裴钱转头望去,撇撇嘴,故作不屑。虽说她脸上不以为然,嘴上也从不说什么,可是心里边,还是有些羡慕那个曹木头,读书这一块,确实比自己稍稍更像些师父,不过多得有数便是了,她自己就算装也装得不像,与圣贤书籍上那些个文字,始终关系没那么好,每次都是自己跟个不讨喜的马屁精,每天敲门做客不受待见似的,它们也不晓得次次有个笑脸开门迎客,架子太大,贼气人。 只有偶尔几次,约莫先后三次,书上文字总算给她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了,用裴钱与周米粒私底下的言语说,就是那些墨块文字不再“战死了在书籍沙场上”,而是“从坟堆里蹦跳了出来,耀武扬威,吓死个人”。 周米粒听得一惊一乍,眉头皱得挤一堆,吓得不轻,裴钱便借了一张符箓给右护法贴额头上,周米粒当晚就将所有珍藏的演义,搬到了暖树屋子里,说是这些书真可怜,都没长脚,只好帮着它们挪个窝儿,把暖树给弄迷糊了,不过暖树也没多说什么,便帮着周米粒看管那些翻阅太多、磨损厉害的书籍。 大概就像师父私底下所说那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本书,有些人写了一辈子的书,喜欢翻开书给人看,然后满篇的岸然巍峨、高风明月、不为利动,却唯独无善良二字,但是又有些人,在自家书本上从来不写善良二字,却是满篇的善良,一翻开,就是草长莺飞、向阳花木,哪怕是隆冬酷暑时节,也有那霜雪打柿、柿子红通通的活泼景象。 与暖树相处久了,裴钱就觉得暖树的那本书上,好像也没有“拒绝”二字。 书上文字的三次异样,一次是与师父的游历途中,两次是裴钱在落魄山喂拳最辛苦时分,以棉布将一杆毛笔绑在胳膊上,咬牙抄书,浑浑噩噩,头脑发晕,半睡半醒之间,才会字如游鱼,排兵布阵一般。关于这件事,只与师父早早说过一次,当时还没到落魄山,师父没多说什么,裴钱也就懒得多想什么,认为大概所有用心做学问的读书人,都会有这样的境遇,自己才三次,若是说了给师父晓得,结果师父已经见怪不怪几千几万次了,还不得是作茧自缚,害她白白在师父那边吃板栗板栗是不疼,可是丢面儿啊。所以裴钱打定主意,只要师父不主动问起这件瓜子小事,她就绝对不主动开口。 裴钱突然小声问道“你如今啥境界了,那个曹木头疙瘩可难聊天,我上次见他每天只是读书,修行好像不太上心,便用心良苦,劝了他几句,说我,你,还有他,咱仨是一个辈分的吧,我是学拳练剑的,一下子就跟师父学了两门绝学,你们不用与我比,比啥嘞,有啥好比的嘞,对吧可你崔东山都是观海境了,他曹晴朗好像才是勉勉强强的洞府境,这怎么成啊。师父不常在他身边指点道法,可也这不是曹晴朗境界不高的理由啊,是不是曹晴朗这人也没劲,嘴上说会努力,会用心,要我看啊,还是不太行,只不过这种事情,我不会在师父那边嚼舌头,省得曹晴朗以小人之心度武学高手、绝代剑客、无情杀手之腹。所以你如今真有观海境了吧” 崔东山摇摇头,“不是观海境。” 裴钱以拳击掌,“那有没有洞府境中五境神仙的边儿,总该沾了吧算了,暂且不是,也没关系,你一年到头在外边逛荡,忙这忙那,耽误了修行境界,情有可原。大不了回头我再与曹木头说一声,你其实不是观海境,就只说这个。我会照顾你的面子,毕竟咱俩更亲近些。” 崔东山学那裴钱的口气,微笑道“大师姐就是这么善解人意哩。” 裴钱皱眉道“恁大人了,好好说话”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两只雪白大袖飘然下垂如瀑,在裴钱眼中,也就是看着值钱而已。这都是师父的叮嘱,对待身边亲近人,不许她用心偷看心湖与其它。 曾经有位北俱芦洲春露圃的金丹客,却在崔东山大袖之上不得出,拘押了挺久,术法皆出,依旧围困其中,最终就只能束手待毙,天地渺茫孑然一身,差点道心崩毁,当然最后金丹修士宋兰樵还是裨益更多,只是期间心路历程,想必不太好受。 在崔东山眼中,如今岁数其实不算小的裴钱,身高也好,心智也罢,真的依旧是十岁出头的小姑娘。 只是裴钱天赋异禀的眼光所及,以及某些事情上的深刻认知,却大不相同,绝不是一个少女岁数该有的境界。 就像先前说那裴钱出拳太快一事,崔东山会点到即止,提醒裴钱,要与她的师父一样,多想,先将拳放慢,兴许一开始会别扭,耽误武道境界,但是长远去看,却是为了有朝一日,出拳更快甚至是最快,教她真正心中更无愧天地与师父。许多道理,只能是崔东山的先生,来与弟子裴钱说,但是有些话,恰恰又必须是陈平安之外的人,来与裴钱言语,不轻不重,循序渐进,不可拔苗助长,也不可让其被空泛大道理扰她心境。 其实种秋与曹晴朗,只是读书游学一事,何尝不是在无形而为此事。 对待裴钱,之所以人人如此郑重其事,视为天经地义事。 为何 说到底,还是落魄山的年轻山主,最在意。 在这之外,还有重要缘由,那就是裴钱自己的所作所为,所改所变,当得起这份众人细心藏好的期待与希望。 落魄山上,人人传道护道。 年轻山主,家风使然。 但是以后的落魄山,未必能够如此圆满,落魄山祖谱上的名字会越来越多,一页又一页,然后人一多,终究心便杂,只不过那会儿,无须担心,想必裴钱,曹晴朗都已长大,无需他们的师父和先生,独自一人肩挑所有、承担一切了。 今天种秋和曹晴朗,崔东山和裴钱没一起逛倒悬山,双方分开,各逛各的。 崔东山偷偷给了种秋一颗谷雨钱,借的,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终归不是个事儿,何况种秋还是藕花福地的文圣人、武宗师,如今更是落魄山实打实的供奉。种秋又不是什么酸儒,治理南苑国,蒸蒸日上,若非被老道人将福地一分为四,其实南苑国已经拥有了一统天下四国的大势。种秋非但没有拒绝,反而还多跟崔东山借了两颗谷雨钱。 崔东山陪着裴钱直奔灵芝斋,结果把裴钱看得愁眉不展苦兮兮,那些物件宝贝,琳琅满目是不假,看着都喜欢,只分很喜欢和一般喜欢,可是她根本买不起啊,哪怕裴钱逛完了灵芝斋楼上楼下、左左右右的所有大小角落,依旧没能发现一件自己掏腰包可以买到手的礼物,只是裴钱直到病恹恹走出灵芝斋,也没跟崔东山借钱,崔东山也没开口说要借钱,两人再去麋鹿崖那边的山脚店铺一条街。 裴钱一下子如鱼得水,欢天喜地,这儿东西多,价格还不贵,几颗雪花钱的物件,茫茫多,挑花了眼。 掂量了一下钱袋子,底气十足,她走路的时候,就眉开眼笑了。也就是这儿人多,不然不耍一套疯魔剑法,都无法表达她心中的高兴。 街道上熙熙攘攘,从浩然天下来此游历的女子修士居多,光是她们各有千秋的发髻衣饰,就让裴钱看得啧啧称奇,有那两髻高耸如青山、犀角梳篱的妇人,长裙宽松袖如行云,哪怕不是姿容如何漂亮的女子,也显得婀娜多姿,还有那青丝盘起、再挽一髻、珠翠如花木攒簇的女子,看得裴钱那叫一个羡慕,她们的脑阔上都是顶着一座小小的金山银山呐。 咋个天底下与自己一般有钱的人,就这么多嘞 最后裴钱挑选了两件礼物,一件给师父的,是一支据说是中土神洲久负盛名“钟家样”的毛笔,专写小楷,笔杆上还篆刻有“高古之风,势巧形密,幽深无际”一行细微小篆,花了裴钱一颗雪花钱,一只烧造精美的青瓷大笔海里边,那些如出一辙的小楷毛笔密集攒簇,光是从里边拣选其中之一,裴钱踮起脚跟在那边瞪大眼睛,就花了她足足一炷香功夫,崔东山就在一旁帮着出谋划策,裴钱不爱听他的唠叨,只顾自己挑选,看得那老掌柜乐不可支,不觉丝毫厌烦,反而觉得有趣,来倒悬山游历的外乡人,真没谁缺钱的,见多了一掷千金的,像这个黑炭丫头这般斤斤计较的,倒是少见。 另外一件见面礼,是裴钱打算送给师娘的,花了三颗雪花钱之多,是一张彩云信笺,信笺上彩云流转,偶见明月,绮丽可人。 两件礼物到手,世俗铜钱、碎银子和金瓜子居多的小钱袋子,其实没有干瘪几分,只是一下子就好像没了顶梁柱,让裴钱唉声叹气,小心翼翼收好入袖,么得法子,天上大玉盘有阴晴圆缺,与兜里小钱儿有那聚散离合,两事自古难全啊,其实不用太伤心。只是裴钱却不知道,一旁没帮上半点忙的大白鹅,也在两间铺子买了些乱七八糟的物件,顺便将她从钱袋子里掏出去的那几颗雪花钱,都与掌柜偷偷摸摸换了回来。 修道之人,餐霞饮露,伐骨洗髓,往往越是得道多几分,愈发姿容出尘几分。 只是如崔东山这般皮囊出彩的“风度翩翩少年郎”,走哪儿,都如仙家洞府之内、庭生芝兰玉树,依旧是极其稀罕的美景。 所以一路上投注在他身上的视线颇多,而且对于不在少数的山上神仙而言,拘束凡夫俗子的礼法世俗,于他们而言,算得了什么,便有一行护卫重重的女子练气士,与崔东山擦肩而过,回眸一笑,转头走出几步后,犹然再回首看,再看愈心动,便干脆转身,快步凑近了那少年郎身边,想要伸手去捏一捏俊美少年的脸颊,结果少年大袖一卷,女子便不见了踪迹。 同行女子与扈从们一个个惊慌失措,为首护卫是一位元婴修士,拦住了所有兴师问罪的晚辈扈从,亲自上前,致歉赔罪,那眉心红痣的白衣少年笑眯眯不言语,还是那个手持仙家炼化行山杖的微黑小姑娘说了一句,少年才抖了抖袖子,大街上便凭空摔出一个瘫软在地的女子,少年看也不看那位元婴老修士,弯腰伸手,满脸笑意,拍了拍那女子的脸颊,只是没有说话,然后陪着小姑娘继续散步向前。 走出去没几步,少年突然一个晃荡,伸手扶额,“大师姐,这一手遮天蔽日、千古未有的大神通,消耗我灵气太多,头晕头晕,咋办咋办。” 裴钱抹了把额头,赶紧给大白鹅递过去行山杖,“那你悠着点啊,走慢点。” 裴钱有意无意放慢脚步。 只是她一慢,大白鹅也跟着慢,她只好加快步伐,尽快走远,离着身后那些人远些。 少年手持行山杖,一次次拄地,悄悄转头望去,笑容灿烂,朝那女子挥挥手。 那头疼欲裂的女子脸色惨白,头晕目眩,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心湖之间,半点涟漪不起,仿佛被一座恰好覆盖整个心湖的山岳直接镇压。 那元婴老修士稍稍窥探自家小姐的心湖几分,便给震惊得无以复加,先前犹豫是不是事后找回场子的那点心中芥蒂,顿时消散,不但如此,还以心声言语再次开口言语,“恳请前辈饶恕我家小姐的冒犯。” 少年没有转身,只是手中行山杖轻轻拄地,力道稍稍加大,以心声与那位小小元婴修士微笑道“这胆大女子,眼光不错,我不与她计较。你们自然也无需小题大做,画蛇添足。观你修行路数,应该是出身中土神洲山河宗,就是不知道是那法天贵真一脉,还是运道不济的象地长流一脉,没关系,回去与你家老祖秦芝兰招呼一声,别假托情伤,闭关装死,你与她直说,当年连输我三场问心局,死皮赖脸躲着不见我是吧,得了便宜还卖乖是吧,我只是懒得跟她讨债而已,但是今儿这事没完,回头我把她那张粉嫩小脸蛋儿,不拍烂不罢休。” 女子心湖中的山岳瞬间烟消云散,好似被神祇搬山而走,于是女子练气士的小天地重归清明,心湖恢复如常。 老元婴修士道心震颤,叫苦不迭,惨也苦也,不曾想在这远离中土神洲千万里的倒悬山,小小过节,竟是为宗主老祖惹上天大麻烦了。 那少年郎,是仙人境飞升境 老元婴心中悲苦。修士一旦结仇,尤其是山巅那拨真神仙,可不是几年几十年的小事,是百年千年的藕断丝连,怨怼不停歇。 崔东山转头看了眼暂借给自己行山杖的小姑娘,她额头汗水,身体紧绷,眉眼之间,似乎还有些愧疚。 崔东山以心声笑道“大师姐,你才学拳多久,不用担心我,我与先生一样,都是走惯了山上山下的,言行举止,自有分寸,自己就能够照顾好自己,哪怕天崩地裂,如今还不需要大师姐分心,只管埋头抄书练拳便是。” 裴钱有些闷闷不乐,以武夫聚音成线的手段,兴致不高言语道“可我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啊。身为大师姐,在落魄山,就该照顾暖树和小米粒儿,出了落魄山,也该拿出大师姐的气魄来。不然习武练拳图什么,又不是要自己耍威风” 崔东山笑问道“为何就不能耍威风了” 裴钱疑惑道“我跟着师父走了那么远的山山水水,师父就从来不耍啊。” 崔东山摇头笑道“先生还是希望你的江湖路,走得开心些,随心些,只要不涉大是大非,便让自己更自由些,最好一路上,都是旁人的拍案惊奇,喝彩不断,哦豁哦豁,说这姑娘好俊的拳法,我了个乖乖隆冬,好厉害的剑术,这位女侠若非师出高门,就没有道理和王法了。” 裴钱一想到那些江湖场景,便开心不已。 只是裴钱又没来由想到剑气长城,便有些忧心,轻声问道“过了倒悬山,就是另外一座天下了,听说那儿剑修无数,剑修唉,一个比一个了不起,天底下最厉害的练气士了,会不会欺负师父一个外乡人啊,师父虽然拳法最高、剑术最高,可毕竟才一个人啊,如果那边的剑修抱团,几百个几千个一拥而上,里边再偷藏七八个十几个的剑仙,师父会不会顾不过来啊。” 崔东山有些无言以对。 无论换成谁,也顾不过来吧。 不过如今裴钱思虑万事,先想那最坏境地,倒是个好习惯。大概这就是她的耳濡目染,先生的言传身教了。 希望此物,不单单是春风之中甘霖之下、绿水青山之间的渐次生长。 往往是那夜幕沉沉,烂泥潭里或是贫瘠土地中,生长出来的一朵花儿,天未破晓,晨曦未至,便已开花。 哪怕风雨摧折,那我再开花一朵。 更大的真正希望,是无法开花,也不会结果,许多人生就注定只是一棵小草儿,也一定要见一见那春风,晒一晒那日头。 人间多如此。 为何不善待。 经历过那场麋鹿崖山脚的小风波,裴钱就找了个借口,一定要带着崔东山返回鹳雀客栈,说是今儿走累了,倒悬山不愧是倒悬山,真是山路绵绵太难走,她得回去休息。 崔东山总不能与这位大师姐明言,自己不是观海境,不是洞府境,其实是那玉璞境了吧更不能讲自己当下的玉璞境界,比早年宝瓶洲的剑修李抟景的元婴、如今北俱芦洲的指玄袁灵殿的指玄,更不讲理吧。 关键是自己讲了,她也不信啊。 除非是先生说了,估计小丫头才会信以为真,然后轻飘飘来一句,再接再厉,不许骄傲自满啊。 师父之外所有人的境界,大概在裴钱眼中和心中,也未必就真是什么境界。 去鹳雀客栈的路上,崔东山咦了一声,惊呼道“大师姐,地上有钱捡。” 裴钱低头一看,先是环顾四周,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脚踩在那颗雪花钱上,最后蹲在地上,捡钱在手,比她出拳还要行云流水。 裴钱摸了摸那颗雪花钱,惊喜道“是离家走出的那颗” 崔东山吓了一大跳,一个蹦跳往后,满脸震惊道“世间还有此等缘分” 到了鹳雀客栈所在的那条巷弄的拐口处,一门心思瞧地上的裴钱,还真又从街面石板缝隙当中,捡起了一颗瞧着无家可归的雪花钱,不曾想还是自己取了名字的那颗,又是天大的缘分哩。 然后裴钱就笑得合不拢嘴,转头使劲盯着大白鹅,笑呵呵道“说不定咱们进客栈前,它们仨,就能一家团圆哩。” 崔东山说道“天底下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裴钱点头道“有啊,无巧不成书嘛。” 只是很可惜,走完一遍小巷弄,地上没钱没巧合。 于是裴钱就拉着崔东山走了一遍又一遍,崔东山耐心再好,也只能改变初衷,偷偷丢了那颗本想骗些小鱼干吃的雪花钱,裴钱蹲在地上,掏出钱袋子,高高举起那颗雪花钱,微笑道“回家喽。” 到了客栈,裴钱趴在桌上,身前摆放着那三颗雪花钱,让崔东山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些金黄灿灿的小鱼干,说是庆祝庆祝,不知是天上掉下、还是地上长出、或是自己长脚跑回家的雪花钱。 崔东山吃着小鱼干,裴钱却没吃。 崔东山含糊不清道“大师姐,你不吃啊” 裴钱趴在桌上,脸颊枕在胳膊上,她歪着脑袋望向窗外,笑眯眯道“我不饿哩。” 崔东山便从狼吞虎咽变成了细嚼慢咽。 裴钱一直望向窗外,轻声说道“除了师父心目中的前辈,你晓得我最感激谁吗” 崔东山知道,却摇头说不知道。 崔东山甚至更知道自己先生,内心当中,藏着两个从未与人言说的“小”遗憾。 一个是红棉袄小姑娘的长大,所以当年在大隋书院湖上,所有人才有了那个胡闹。 一个是金色小人儿的好似远走他乡不回头。 这些遗憾,兴许会陪伴终生,却好像又不是什么需要饮酒、可以拿来言语的事情。 裴钱缓缓道“是宝瓶姐姐,还有马上要见到的师娘哦。” 崔东山捻起小鱼干,笑问道“为什么” 裴钱说道“我觉得吧,所有人都觉得当年是我师父护着宝瓶姐姐他们去远游求学,但是我知道师父第一次出远门,是宝瓶姐姐陪着师父,当时宝瓶姐姐还是个小姑娘,背着小小的绿竹小书箱,陪着穿草鞋的少年师父,一起走过了那么多的青山绿水,所以我特别喜欢宝瓶姐姐。” “再就是师父喜欢的师娘啊,不是师娘,师父哪怕依旧可以走很远的路,还会是今天的那个天底下最好的师父,但是师父自己一定不会这么开心走过那么多年,就会走得很累很累,怎么说呢,师父可能每次遇到必须自己去解决的事儿了,只要一想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一直有个师娘在等他,那么不管师父一个人,走多远的路,地上好像都有一颗一颗的铜钱可以捡,师父怎么会不开心嘞” 崔东山恍然道“这样啊,大师姐不说,我可能这辈子不知道。” 裴钱坐起身体,点头道“不用觉得自己笨,咱们落魄山,除了师父,就属我脑阔儿最最灵光啊,你晓得为啥不” 崔东山忍住笑,好奇问道“恳请大师姐为我解惑。” 裴钱站起身,身体前倾,招手道“与你偷偷说。” 崔东山伸长脖子,就被裴钱一顿板栗砸在脑袋上,大白鹅方才吃了几只鱼干,就打赏几个板栗。 裴钱坐回原位,摊开双手,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一本正经道“知道了吧” 崔东山瞥了眼桌上剩下的鱼干,裴钱眨了眨眼睛,说道“吃啊,放心吃,尽管吃,就当是师父余下来给你这学生吃的,你良心不疼,就多吃些。” 蛮荒天下,一处类似中土神洲的广袤地带,居中亦有一座巍峨山岳,高出天下所有群山。 山上并无道观寺庙,甚至连结茅修行的妖族都没有一位,因为此处自古是禁地,万年以来,胆敢登高之人,唯有上五境,才有资格前去山巅礼敬。 今天一位骨瘦如柴的佝偻老人,身穿灰衣,带着一位新收的弟子,一起登山,去见他“自己”。 渐渐登高,老人一手牵着孩子的稚嫩小手,另外一只袖子在天上罡风当中肆意飘摇。 灰衣老人转头望去,极远处,有个外乡人的老瞎子,依旧在那儿驱使金甲傀儡搬动大山,老人摇摇头。 被牵着的孩子仰起头,问道“又要打仗了吗” 老人点头道“因为以前我不在,所以都是些小打小闹,白白给陈清都看笑话了万年。” 剑气长城,大小赌庄赌桌,生意兴隆,因为城头之上,即将有两位浩然天下屈指可数的金身境年轻武夫,要切磋第二场。 女子问拳,男子嘛,当然是喂拳,胜负肯定毫无悬念。 那位二掌柜,虽说人品酒品赌品,一样比一样差,可拳法还是很凑合的。 今天城头之上。 中土女子武夫郁狷夫,屏气凝神,拳意流转如江河长流。 相距数十步之外,一袭青衫别玉簪的年轻人,不但脱了靴子,还破天荒卷起了袖管、束紧裤管。 城头两侧密密麻麻蹲着、城头之外御剑悬停的大小赌棍们,一看到这副场景,毫不犹豫,人人押注三拳、五拳、至多十拳之内获胜。 狗日的二掌柜,又想靠那些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以及这种拙劣不堪的障眼法,坑我们钱二掌柜这一回算是彻底栽跟头了,还是太年轻啊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零三章 打架之人是我师父 拂晓时分,临近倒悬山那道大门,随后只需走出几步路,便要从一座天下去往另外一座天下,种秋却问道“恕我多问,此去剑气长城,是谁帮的忙,归途可有隐忧。” 崔东山没有藏掖什么,笑道“是春幡斋主人,剑仙邵云岩帮的小忙。钱能通神罢了,不值得种夫子牵挂。” 种秋自然是不信少年的这些话,想给春幡斋邵云岩递钱,那也得能敲开门才行。 只是既然崔东山说无需牵挂,种秋便也放下心。不然的话,双方如今算是同出落魄山祖师堂,如果真有需要他种秋出力的地方,种秋还是希望崔东山能够坦言相告。 对于崔东山,不独独是他种秋心中古怪,其实种秋更看出朱敛、郑大风和山君魏檗在内三人,作为落魄山资历最老的一座小山头,他们对这位少年容貌的世外高人,其实都很在意自己与此人的亲疏远近,道理很简单,名为崔东山的“少年”,心思太重如深渊,种秋作为一国国师,可谓阅人无数,看遍了天下的帝王将相和豪杰枭雄,连转去修道求仙的俞真意本心,也可看清,反而是这位成天与裴钱一起嬉戏打闹的白衣少年郎,种秋内心深处,似乎有本心在自我言语,莫去深究此人心境,方是上上策。 此处看门人,是那倒悬山辈分与大天君一般高的稚童小道士,此刻小道童不再低头看书,只是直直打量着一行四人,毫不掩饰自己的眼光。 然后这个曾经一巴掌将陆台摔出上香楼的小道童,一心四用,分别向四人问了三个问题,其中对那儒衫少年和行山杖小姑娘,问了同一个问题。 问种秋的问题,“是否愿意去上香楼请一炷香若是香火能够点燃,便可以凭此入我门下,从今往后,你与我,说不定能以师兄弟相称,但是我无法保证你的辈分可以一步登高,此事必须先与你明言。” 若是寻常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都该将这番话,视为天高地厚一般的福缘。 问裴钱和曹晴朗,“何人门下” 问崔东山,“你是谁” 种秋笑着以聚音成线的手段答复道“承蒙真人厚爱,不过我是儒家门生,半个纯粹武夫,对于修行仙家术法一事,并无想法。” 曹晴朗神色自若,以心湖涟漪答复道“浩然天下,师门传承,重中之重,晚辈不言,还望真人恕罪。” 对于这两个还算在意料之中答案,小道童也未觉得如何奇怪,点点头,算是明白了,更不至于恼羞成怒。 年复一年看着倒悬山的众生百态,实在是枯燥乏味,不过是想要找些意外而已。 那个小姑娘,手持雷池金色竹鞭炼化而成的翠绿行山杖,没说话,反而抬头望天,装聋作哑,似乎得了那少年的心声答复,然后她开始一点一点挪步,最终躲在了白衣少年身后。小道童哑然失笑,自己在倒悬山的口碑,不坏啊,仗势欺人的勾当,可从来没做过一桩半件的,偶尔出手,都靠自己的那点微末道法,小本事来着。 只是那个身披一副上古真龙遗蜕皮囊的少年答案,让小道童有些无语,那家伙来了没头没脑的那么一句,既未聚音成线,也没有以心湖涟漪言语,而是直接开口说道“我是东山啊。” 小道童没有纠缠不休的兴致,低下头,继续翻书,身旁大门自开。 一行四人走向大门,裴钱就一直躲在距离那小道童最远的地方,这会儿大白鹅一挪步,她就站在大白鹅的左手边,跟着挪步,好像自己看不见那小道童,小道童便也看不见她。 崔东山在老龙城登船之后,只与裴钱提醒了一件事,遇见高人,不去多看一眼,绕道而行,争取井水不犯河水。 裴钱便问如何才算高人,崔东山笑言那些乍一看便是心湖景象云遮雾绕的家伙,便是高人。一眼看过,就学那陈灵均当个真瞎子,再学那小米粒儿假装哑巴。 种秋一脚踏地,呼吸稍稍不太顺畅,只是并无大碍,几个呼吸,便习以为常。 同样是跻身远游境的纯粹武夫,出身于藕花福地与浩然天下,其实有着不小的差异。 种秋身为国师,其实极为消耗精力和心气,等到藕花福地变成了莲藕福地,再无大道压胜,种秋又卸下了国师的担子,无论是心境,还是心力,皆是为之开阔,其实不等种秋走入落魄山,就已经是两个种秋,所以在那十年之间,种秋先是水到渠成打破了六境瓶颈,成功跻身金身境,最终在一场变故或者说是机缘之后,近水楼台先得月、却不知身在楼台得见月的种秋,再迈过了一个大门槛。 看似机缘与运气使然,实则厚积薄发而已。 曹晴朗是最难受的一个,脸色微白,双手藏在袖中,各自掐诀,帮助自己凝神定魂魄。 此法是早年陆先生传授。 裴钱比曹晴朗更早恢复如常,摇头晃脑,十分得意,瞅瞅,身边这个曹木头的修行之路,任重道远,让她很是忧心啊。 先前崔东山与她心声言语了一句,“我逗一逗那个小家伙。” 裴钱便提醒了一句,“不许过火啊。” 崔东山是最后一个走入大门,身体后仰,伸长脖子,似乎想要看清楚那小道童在看什么书。 小道童微笑道“倒悬山上,贫道的某位师侄,对于蛟龙之属,可不太友善。” 崔东山已经身形没入大门,不曾想又一步倒退而出,问道“方才你说啥” 小道童愣了一下,转头望去,皱了皱眉头,“你到底什么境界” 崔东山笑呵呵道“我说自己是飞升境,你信啊” 小道童摇摇头。 那少年竟然吃饱了撑着,很认真与他讨论起这个其实很无聊的话题,继续问道“那你问我作甚我说我是元婴境,玉璞境,你便信了你是自己信我,还是信你自己我怎么知道你是相信你,还是相信你心目中的我,那我又该如何相信哪个你才是相信” 小道童怔了许久,问道“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那少年还真就耐着不走了,就保持那个双脚已算在蛮荒天下、身体后仰犹在浩然天下的姿势,“忧患若在大道本身不在你我,你又怎么办吃药有用啊” 小道童彻底无言。 那少年嬉皮笑脸道“你也真是的,先前问我是不是有病,然后我说你要不要吃药,这就给整蒙啦” 小道童疑惑道“你这是活腻歪了” 少年板着脸说道“天地生人,何以为报终究是要以一死相报啊。” 小道童皱眉不已,合起书本,打算将这个家伙整个扯回倒悬山,痛打一顿,到时候什么境界,自然而然就水落石出,不曾想那人见机不妙,跑了。 片刻之后,他又一个身体后仰,与小道童笑嘻嘻道“那本看似缠绵悱恻了大半本书的松间集,真没啥看头,那痴情书生最后死翘翘了,女子却未殉情,而是改嫁他人,生了一大堆的胖娃娃,你说恼不恼人,气不气这还不算什么,最气人的,是那书生投胎转世,成了那女子儿子的儿子,绝了,妙哉妙哉” 小道童微微呼出一口气,挤出一个笑脸,缓缓道“来,我们好好聊聊。” 白衣少年总算识趣滚蛋了,不打算与自己多聊两句。 等那王八蛋一走,糟心不已的小道童赶紧翻书到结尾,蓦然瞪大眼睛,书上是那花好月圆的大结局啊。 崔东山又一个返回,忧心道“忘了与你说一句,你这是黑心书商篡改后的后世翻刻版本,最早无阙卷、未删削的初版结局,可不是如此美好的,可是如此一来,销量不畅,书肆卖不动书啊。不信你这本是那流霞洲敦溪刘氏的玉山房翻刻版,对不对啊唉,善本精本都算不上的货色,还看这么起劲,哪怕是看那文观塘版的刻本也好啊。不过有套来历不明的胭脂本,每逢男女相会处,内容必然不删反赠,那真是极好极好的,你要是有钱又有闲工夫,一定要买” 小道童问道“你有” 白衣少年无奈道“我堂堂中五境大修士,花钱收藏这些不同版本的才子佳人做什么。” 小道童叹了口气,收起那本书,多看一眼都要糟心,终于说起了正事,“我那按辈分算是师侄的,似乎没能查出你的根脚。” 那人笑眯起眼,点头道“那就让他别查了,活腻歪了,小心遭天谴挨雷劈。你以为倒悬山这么大一个地盘,能够如我一般潇洒,在两座大天地之间,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吗对吧” 小道童终于站起身。 刹那之间,咫尺之地,身高只如市井稚童的小道士,却犹如一座山岳猛然矗立天地间。 崔东山挥手作别,“别想着守株待兔啊,更别打关门放狗的主意啊,我这中五境大神仙的举手抬足,那叫一个地动山摇,不等你们害怕,我自己就先怕了。” 小道童就要破例一回,去剑气长城将此人揪回倒悬山地界,不曾想那位坐镇孤峰之巅的大天君,却突然以心声漠然道“随他去。” 小道童转过头,眼神冰冷,远眺孤峰之巅的那道身影,“你要以规矩阻我行事” 那位与小道童道脉不同的大天君冷笑道“ 规矩规矩都是我订立的,你不服此事已多年,我何曾以规矩压你半点道法而已。” 小道童恼火不已,原地打转而走。 突然又有一颗脑袋窜出来,痛心疾首道“被外乡人窝心,被自己人堵心,气煞我也,真真气煞我也。” 小道童真正动怒之后,便直接引发了倒悬山高空的天地异象,天上云海翻涌,海上掀起巨浪,神仙打架,殃及无数停岸渡船起伏不定,人人惊骇,却又不知缘由。 早已在山脚大门那边设置小天地的倒悬山大天君,淡然说道“都适可而止。” 崔东山这才彻底走入剑气长城。 有些芝麻绿豆大小的道理,与倒悬山拳头最大的掰扯清楚了,那就身前万般难事,皆有人主动持刀帮着迎刃而解了。 可崔东山依旧心情不佳。 那个小道童,道法也就那样,却来历不俗,不提小道童的师父,其中一位与小道童牵扯极深的某个存在,是白玉京极高处的大人物,崔东山其实不顺眼挺多年了。 只是一想到自己只能不顺眼,却没办法立即将其按在地上教做人,只能再等等,等那机会的到来,崔东山便觉得自己实在窝囊了些。 自己这般讲理的人,交友遍天下,天底下就不该有那隔夜仇啊。 再想一想崔瀺那个老王八蛋如今的境界,崔东山就更烦闷了。 所以脸色不太好看。 裴钱忧心忡忡问道“说话难听,然后给人打了出门在外,吃了亏,忍一忍。” 崔东山摇摇头,难得没有与这位大师姐说些打趣言语。 文圣一脉,恩怨也好,教训也罢,师徒之间,师兄弟之间,无论谁无论做了什么,都该是关起门来打板子的自家事。 我文圣一脉,从先生到学生,何曾为了一己私欲而害人间半点 什么时候,沦落到只能由得他人合起伙来,一个个高高在天,来指手画脚了 文圣一脉,何谈香火 当真说错了吗 没有 别说是整座浩然天下,只说最小的宝瓶洲,又有几人知晓那落魄山,到底挂了几人画像 百年以来,其罪在那崔瀺,当然也在我崔东山 也在那自囚于功德林的落魄老秀才也在那个躲到海上访他娘个仙的左右也在那个光吃饭不出力、最后不知所踪的傻大个 若是将来我崔东山之先生,你老秀才之学生,你们两个空有境界修为、却从来不知如何为师门分忧的废物,你们的小师弟,又是如此下场那么又当如何 依旧是那么举世皆敌,孑然一身,挺直腰杆,独自仰头望向一个个天上人吗 我崔东山 他日死守宝瓶洲,一旦有那一洲陆沉之大忧,老王八蛋终究暂时不能死,崔东山可死。 裴钱小声问道“到底怎么了你与我说说看,我能帮就帮,就算不能帮你,也可以给你摇旗呐喊。” 崔东山笑了笑,“一想到还能见到先生,开心真开心。” 裴钱点点头,然后一板一眼教训道“那也收着点啊,不能一次就开心完了,得将今日之开心,余着点给明天后天大后天,那么以后万一有伤心的时候,就可以拿出来开心开心了。” 崔东山突然笑了起来,这一次是真的开心。 因为他突然记起,自己先生,好像这辈子最擅长的一件事,便是活下去。 崔东山抬头张望起来。 剑气长城,他还真是第一次来。 听说那个忘了是姓左名右还是姓右名左的家伙,如今待在城头上每天喝西北风海风没吃饱,又跑来喝罡风,脑子能不坏掉吗 一想到自己曾经有这么师弟,当真又是个小忧愁。 崔东山眯起眼,“走,直接去城头那边有热闹可瞧。” 裴钱怒道“天大的热闹,比得上我去觐见师父吗” 崔东山一脸无辜道“我先生就在那边啊,看架势,是要跟人打架。” 裴钱一跺脚,哭丧着脸道“这里的人,到底怎么回事嘛,就知道欺负师父一个外人” 裴钱深呼吸一口气,握紧行山杖,率先奔走如飞。 崔东山鬼鬼祟祟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符纸,转头与一位师刀房上了岁数的女冠微笑道“借的借的,我其实很穷的。” 一艘符舟凭空浮现。 崔东山趴在栏杆上,喊道“大师姐,嘛呢” 裴钱抬头一看,愣了一下,大白鹅这么有钱她便高高跃起,以行山杖轻轻一点渡船栏杆,身形随即飘入符舟当中。 距离那座城头越来越近,裴钱捻出一张黄纸符箓,只是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回袖子。 师父就在那边,怕什么。 让师父瞧见了,倒还好说,不过是一顿板栗,若是给师娘瞧见了,落了个冤枉死人的不好印象,还怎么补救 二话不说,就给师娘咚咚咚磕头,估摸着也不顶事吧。 崔东山坐在船头栏杆上,双脚晃动,大袖飘摇。 少年就像这座蛮荒天下一朵最新的白云。 剑修,都是剑修。 视线所及,满眼的剑修。 天底下杀力最大、杀敌最快的练气士,就是这些家伙啊。 裴钱只敢探出半颗脑袋高出栏杆,还要用双手护住脑袋,尽量遮掩自己的脸庞,然后使劲瞪大眼睛,仔细寻觅着城头上自己师父的那个身影。 那套自创的疯魔剑法,应该还是差了些火候,还是晚些再耍吧。 不着急,等自己先有了那头师父答应过要送她的小毛驴儿,再带着李槐他们走过了好几趟的江湖,再攒钱买把真正的好剑,在这期间还要与某个白头发文斗几场,急个锤儿嘛,以后再说。 城头之上。 大小赌棍们,一个个呆若木鸡。 见过足够心黑的阿良,还真没见过这么心黑到令人发指的二掌柜。 押注那一拳撂倒郁狷夫的赌棍,输了,押注三拳五拳的,也输了,押注五拳之外十拳以内的,还是输,押注他娘的一百拳之内的,也他娘的输了个底朝天啊。别提这些上了赌桌的,就算那些坐庄的,也一个个黑着脸,没半点好,天晓得哪里冒出的那么多脑子有坑的有钱主儿,人不多,屈指可数,偏偏就押注百拳之后陈平安胜过郁狷夫还不是一般的重注 在剑气长城,押注阿良,好歹坐庄的还是能赢钱的,结果现在倒好,每次都是除了寥寥无几的鬼祟货色,坐庄的押注的,全给通杀了 那个二掌柜从头到尾,便没出一拳,反而任由郁狷夫拳出如虹,如今她已经递出不下百招。 不过二掌柜不讲半点良心,全给浩然天下的路边狗叼走了,而他们这些人,若是不昧着良心的话,若是愿意实话实说,那么二掌柜虽说只守不攻,不出半拳,但是打得真是好看。 金身境的年轻武夫,能够将躲避拳罡、或是那硬接一拳,打得如此行云流水,气势十足,只说架势气度,好似剑仙出剑,也算二掌柜独一份了。 可大爷们是来挣钱的啊,你二掌柜陈平安打得再好看,能当钱花吗能白喝十壶百坛的竹海洞天酒 有赔本输了个精光的老剑修开始撺掇难兄难弟们,“这场打架过后,咱们找个机会,将陈平安套麻袋打一顿吧” 有人无奈道“这家伙贼精,到时候谁套谁的麻袋,都不好说,咱们倒是可以大伙儿一起凑钱,雇个剑仙偷偷出剑,更靠谱些。” 于是有人便试探性建议道“听说剑仙陶文最近跟这二掌柜翻脸了,好像是分赃不均来着,而且陶文是出了名的谁的面子不给,不如花钱请他出手不然的话,寻常剑仙,不太愿意为了些神仙钱就出剑的,毕竟这个挨千刀的二掌柜,还有个大剑仙师兄啊。” 又有精明老道的剑修附和道“是啊是啊,仙人境的,肯定不会出手,元婴境的,未必稳妥,所以还得是玉璞境,我看陶文这般性情憨厚、耿直爽快的玉璞境剑修,确实与那二掌柜尿不到一个壶里去,由陶文出手,能成何况陶文从来缺钱,价格不会太高。” 仍然有人犯嘀咕,“那陶文,万一没与二掌柜翻脸呢,到时候咱们还不得被那二掌柜一锅端喽” 一时间人人义愤填膺,开始群策群力,很快就有人提议道“那就婆娑洲剑仙元青蜀婆娑洲是亚圣一脉的地盘,跟二掌柜这一脉不太对付,成不成会不会比陶文安稳些不都说元青蜀嫌弃酒铺坑人吗” “元青蜀估计还是悬乎,我看高魁不错,跟庞元济关系那么好,估摸着看二掌柜碍眼不是一天两天了。” 突然有人幽怨道“天晓得会不会又是一个挖好的大坑,就等着咱们跳啊” 有人叹息,咬牙切齿道“这日子没法过了,老子现在走路上,见谁都是那心黑二掌柜的托儿” 其余人都沉默起来。 除了最后这人一语道破天机,以及不谈一些瞎起哄的,反正那些开了口建言献策的,最少最少有半数,还真都是那二掌柜的托儿。 城头之上,陈平安 依旧不急不缓,处处避让,躲避不及,才出手格挡郁狷夫的出拳。 挨她百拳,不中一拳。 这就是陈平安的初衷。 然后顺便掂量一下曹慈之外、天下同辈武夫的最快出拳,最重拳头。 与此同时,陈平安也要一点一滴,对自己的拳意,查漏补缺,看似变幻不定,将断未断,要输不输,实则快慢有序,随心所欲,一切只在掌握中。 所以何时郁狷夫不再隐藏实力,以最快的身形,结结实实成功打中陈平安第一拳,就是陈平安真正还手之时。 同样是以最快之拳,递出最重之拳。 剑气长城,行事无忌,出拳与心境皆无碍。 与郁狷夫对敌切磋,与先前齐狩、庞元济的问剑守关,还不太一样,后者顾虑太多,难免还要小心翼翼、辛苦追求一个不输且小胜,多胜几分,便是陈平安在势力复杂的剑气长城,多出几分来自城头之巅的意外,而在事实上双方同为外乡人、更是同为纯粹武夫的郁狷夫这边,陈平安就完全无需如此多想。 就像先前对纳兰夜行所说,他陈平安自己都很好奇身前有敌手,拳意凝聚至巅峰,自己一旦彻底放开手脚,出拳到底可以有多快。 我辈武夫出拳 谁不想那天下武夫见我拳法,便只觉得苍天在上,只能束手收拳不敢递 一艘姗姗来迟并且显得极其扎眼的符舟,如灵巧游鱼,穿梭于众多御剑悬停空中的剑修人群中,最终离着城头不过数十步远,城头上方的两位武夫切磋,清晰可见两抹飘忽不定如烟雾的缥缈身形。 等到裴钱真正见着了师父,便天不怕地不怕了,与大白鹅一起坐在船头栏杆上,将行山杖横放在膝。 看着看着,裴钱便有些心情复杂。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师父。 自从与师父相逢后,此后又有一次次重逢,师父好像从未这般意气风发。 不是好像,就是没有。 师父心头眉头,皆无忧虑。 师父就真的只是纯粹武夫。 她的师父,此时此刻,就只是陈平安自己。 裴钱既高兴,又伤感。 她双拳轻轻放在行山杖上,微黑的小姑娘,一双眼眸,有日月光彩。 崔东山微微一笑,不知不觉,抖了抖袖子,涟漪细微,却能够为她遮掩一份异象。 符舟不远处,有老剑修驾驭一把巨剑,身后站着高高低低、左左右右的一颗颗小脑袋。 有孩子摇头道“这个陈平安,不行不行,这么多拳了都没能还手,肯定要输” 不断有孩子纷纷附和,言语之间,都是对那个大名鼎鼎的二掌柜,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你二掌柜好歹是咱们剑气长城的半个自家人,结果输给那中土神洲的外乡武夫,好意思 那个老剑修只是安静观战,笑着没说什么。 反正不止他一个人输钱,城头之上一个个赌棍都没个好脸色,眼神不善如飞剑啊,看样子是大家都输了。 有个孩子转过头,望向那艘古怪小渡船上的一个小黑炭,瞧着岁数也不大。 他问道“喂,你是谁,以前没见过你啊” 裴钱转过头,怯生生道“我是我师父的弟子。” 那孩子翻了个白眼,“那弟子的师父又是谁啊” 裴钱犹豫了一下,蓦然灿烂笑了起来,“我师父,是城头上一出拳就会赢的那个人” 那孩子撇撇嘴,小声嘀咕道“原来是那郁狷夫的徒弟啊我看还不如是二掌柜的徒弟呢。” 裴钱愣了一下,剑气长城的小孩子,都这么傻了吧唧的吗看样子半点没那白头发好啊 想到这里,裴钱迅速转头四顾,人实在太多,没能瞧见那个太徽剑宗的白首。 这就好,白首最好已经离开剑气长城了。 裴钱不再多看,还是多看看师父的出拳风采。 唉,应该是师父太出类拔萃了,在剑气长城树敌颇多啊。 惜哉剑修没眼力,壮哉师父太无敌。 城头之上,一些御剑云海中的剑仙,率先凝神俯瞰战场。 然后是稍稍察觉到些许端倪的地仙剑修。 至于其他的年轻剑修,依旧被蒙在鼓里,并不清楚,胜负只在一线间了。 郁狷夫一步蹬地,身形风驰电掣,等到瞬间不见她身影,才在原地砰然一声巨响,激起一圈圈涟漪,郁狷夫以远超先前已经足够快的速度,瞬间来到挨了她三百三十一拳、其实根本无损战力的家伙身前,一记膝撞在他胸口,一拳跟随而至,打在那陈平安的额头之上,打得对方脑袋向后晃荡而去,郁狷夫得手即退,借助对方额头的拳意激荡、与自身拳罡砸中后的劲道回馈,郁狷夫瞬间退出十数丈。 既然自己的出拳,算不得剑仙飞剑,那就钝刀子割肉,这其实本就是她的问拳初衷,他不着急,她更不急,只需要一点一滴积攒优势,再成功砸出这样的拳十余次,便是胜势,胜势积攒足够,就是胜局 等到郁狷夫刚刚双脚踩实地面,便觉得轰然一震。 一拳过后,郁狷夫不但被还以颜色,头颅挨了一拳,向后晃荡而去,为了止住身形,郁狷夫整个人都身体后仰,一路倒滑出去,硬生生不倒地,不但如此,郁狷夫就要凭借本能,更换路线,躲避必然极其势大力沉的陈平安下一拳。 但是下一刻,郁狷夫确实躲了,但是那一袭青衫好像就早早在那边等待自己,这是一种让郁狷夫极其熟悉的感觉,但是又陌生,因为以往对峙之人只是等在某处,不会出拳,可是今天城头之上,换了对手,就半点不会客气了,一拳落下,打得尚未彻底直腰起身的郁狷夫,她那脑袋先于背脊、双脚率先砸在地上。 郁狷夫的那张脸庞上,鲜血如开花。 郁狷夫眼神依旧平静,手肘一个点地,身形一旋,向侧面横飞出去,最终以面朝陈平安的后退姿势,双膝微曲,双手交错挡在身前。 又是一拳直直而来,只是郁狷夫并不显眼的十指手势,却绝非她所学拳架。 而是郁狷夫专门为了针对陈平安那一招拳法,这些天琢磨出来一记神仙手,可断他拳意,不成一线前后牵引 崔东山微笑道“有点小聪明。” 可他真正在意处,不在胜负无悬念的战场,而在战场之外的所有人,所有细微神色变化,越是面无表情之人,或是笑容恬淡之人,崔东山越感兴趣。 一拳过后,郁狷夫不再如先前那般逞强死撑,一个后仰倒去,双手撑地,颠倒身形,脚踝触地即发力,弓腰横移数丈之外。 却发现陈平安只是站在原地,他所站之处,剑气退散,剑意与拳意相互砥砺,使得陈平安的纹丝不动如山岳的身影,扭曲得仿佛一幅微皱的画卷。 郁狷夫不退反进,那就与你陈平安互换一拳 郁狷夫一冲向前,一拳递出,一往无前。 不曾想那人临近之后,似乎突然改变了注意,并不想要与她以出拳答问拳,他身形一旋,弯腰转身,不但躲过了郁狷夫一人一拳,反而来到了郁狷夫身后,一手按住她的后脑勺,然后一路狂奔,就那么将郁狷夫的面门按在了城头之上。 崔东山轻声笑道“大师姐,看到没,拳意之巅峰,其实不在出拳无忌讳,而在人出拳,停拳,再出拳,拳随我心,得心便可应手,这就是出神入化,真正得拳法度。不然方才先生那一拳不改路线,顺势递出后,那女子已经不死也该半死不活了。” 裴钱目不转睛,埋怨道“你别吵啊。” 崔东山也不以为意,别看她不以为然,好像根本没记住什么,但事实上,她自己都以为看了却没记住的诸多风景,所有听了却仿佛什么没听见的天地声音,其实都在她心中,只要需要记起,可以拿来一用了,她便能瞬间记起。 郁狷夫背靠墙头坐在地上,抬头看着那个陈平安,“还有第三场。”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第三场了,你我心知肚明,你要是不服输,可以,等你破境再说。” 郁狷夫咽下一口鲜血,也不去擦拭脸上血迹,皱眉道“武夫切磋,多多益善。你是怕那宁姚误会” 陈平安点头道“怕啊。” 郁狷夫无言以对。 陈平安这才抬头望去那艘符舟,抬起一臂,轻轻握拳,晃了晃,微笑道“来了啊。” 裴钱一个蹦跳起身,腋下夹着那根行山杖,站在船头栏杆上,学那小米粒儿,双手轻轻拍掌。 曹晴朗走到渡船船头这边,少年也难得如此笑容灿烂。 崔东山依旧坐在原地,双手笼袖,低头致礼道“学生拜见先生。” 若是再加上剑气长城远处城头上那位盘腿而坐的左右。 那么今日之剑气长城。 被视为香火凋零、可以忽略不计的文圣一脉。 就有大剑仙左右,有七境武夫陈平安,有四境武夫巅峰裴钱,有玉璞境崔东山,有洞府境瓶颈曹晴朗。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零四章 与谁问拳向谁问剑 郁狷夫其实是个很爽利的女子,输了便是输了,既无不甘,更无怨怼,大大方方起身,不忘与陈平安告辞一声,走了。 郁狷夫如今所想之事,正是已经被陈平安婉拒的第三场问拳。 我拳不如人,还能如何,再涨拳意、出拳更快即可 她偏不信那曹慈所说言语,偏不信输给陈平安一场便再难追上。 陈平安与之抱拳告别,并无言语。 符舟落在城头上,一行四人飘然落地。 诸多剑修各自散去,呼朋唤友,往来招呼,一时间城头以北的高空,一抹抹剑光纵横交错,不过骂骂咧咧的,不在少数,毕竟热闹再好看,钱包干瘪就不美了,买酒需赊账,一想就惆怅啊。 陈平安穿了靴子,抹平袖子,先与种先生作揖致礼,种秋抱拳还礼,笑着敬称了一声山主。 离开莲藕福地之前,种秋就已经与南苑国新帝请辞国师,如今到了另外一座天下的剑气长城,种秋打算当一次彻底的纯粹武夫,好在世间剑气最多处,细细打磨拳意,说不定将来有一天,还有机会能够与那俞真意重逢,自己已不是国师,俞真意应该会是那得了道的神仙中人,双方道理是定然讲不通了,种秋便以双拳问仙法。 陈平安早早与曹晴朗对视一眼,曹晴朗心领神会,便不着急向自己先生作揖问候,只是安安静静站在种夫子身旁。 这会儿陈平安笑望向裴钱,问道“这一路上,见闻可多是否耽误了种先生游学” 裴钱先是小鸡啄米,然后摇头如拨浪鼓,有些忙。 师父好像个儿又高了些,这还了得,今儿高些,明儿再高些,以后还不得比落魄山和披云山还要高啊,会不会比这座剑气长城更高 陈平安揉了揉她的脑袋。 裴钱突然哎呀一声,肩头一晃,好似差点就要摔倒,皱紧眉头,小声道“师父,你说奇怪不奇怪,不晓得为嘛,我这腿儿时不时就要站不稳,没啥大事,师父放心啊,就是冷不丁踉跄一下,倒也不会妨碍我与老厨子练拳,至于抄书就更不会耽误了,毕竟是伤了腿嘛。” 裴钱踮起脚跟,伸手挡在嘴边,悄悄说道“师父,暖树和米粒儿说我经常会梦游哩,说不定是哪天磕到了自己,比如桌腿儿啊栏杆啊什么的。” 陈平安恍然大悟,“这样啊。” 裴钱如释重负,果然是个滴水不漏的理由,万事大吉了 然后裴钱瞬间身体僵硬,缓缓转头。 齐景龙带着徒弟缓缓走来这边,白首哭丧着脸,那个赔钱货怎么说来就来嘛,他在剑气长城这边每天求菩萨显灵、天官赐福、还要念叨着一位位剑仙名讳施舍一点气运给他,不管用啊。 陈平安问道“你们什么时候武斗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了” 裴钱眼睛一亮,白首如获大赦,两人一对视,心有灵犀,白首咳嗽一声,率先说道“武斗个锤儿,文斗够够的了” 裴钱附和道“是唉,白首是刘先生的得意弟子,是那山上的修道中人,我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是个纯粹武夫,我与白首,根本打不到一块儿去,何况我学拳时日太短,拳法不精,如今只有被老厨子喂拳的份儿,可不敢与人问拳,真要武斗,以后等我练成了那套疯魔剑法再说不迟。” 白首急眼了,“你练成了那套剑术,也还是纯粹武夫啊,是剑客,不是剑修,一字之差,天壤之别,还是打不到一块去的” 裴钱也急眼了,啥个意思,瞧不起我的剑术就是瞧不起我裴钱喽,瞧不起我就是瞧不起我师父我师父可从来都是以剑客自居的,是我那骑龙巷左护法将胆儿借给你白首了吗裴钱大怒,以行山杖重重拄地,“白首,咱俩今儿就武斗现在,这里” 陈平安双指弯曲,一个板栗就砸在裴钱后脑勺上,说道“纯粹武夫,出拳不停,是要以今日之我,问拳昨日之我,不可做那意气之争。道理有点大,不懂就先记住,以后慢慢想。” 裴钱转头委屈道“可是白首瞧不起剑客,师父行走江湖千万里,一直以剑客自居的,白首瞧不起我不打紧,我跟他又不熟,可是他以剑修身份,瞧不起师父剑客,我可不答应。” 白首当下只觉得自己比那郁狷夫更脑阔儿开花,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 裴钱一身拳意,汹涌流转,仿佛有原本静谧安详的涓涓细流千百条,骤然之间便汇聚成一条飞流直下的瀑布。 竹楼崔前辈昔年喂拳,偶说拳理几句,其中便有“瀑布半天上,飞响落人间”比喻拳意骤成,武夫气象横生天地间,更有那“一龙四爪提四岳,高耸脊背横伸腰”,是说那云蒸大泽式的拳意根本,自古老龙布雨,甘霖皆从天而降,我偏以四海五湖水,返去云霄离人间。 陈平安“嗯” 裴钱一身拳意蓦然消散,乖巧哦了一声,耷拉着脑袋,还能咋样,师父生气,弟子认错呗,天经地义的事儿。 崔前辈教拳,最得其意者,不是陈平安,而是裴钱。 最少陈平安是觉得如此,裴钱学拳太快,得到的意思太多太重,陈平安这个当师父的,既欣慰,也担忧。 白首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要是我白首大剑仙这么偏袒姓刘的,与裴钱一般尊师重道,估计姓刘的就该去太徽剑宗祖师堂烧高香了吧,然后对着那些祖师爷挂像偷偷落泪,嘴唇颤抖,感动万分,说自己终于为师门列祖列宗收了个百年不遇、千载难逢的好弟子陈平安咋回事,是不是在酒铺那边喝酒喝多了,脑子拎不清还是先前与那郁狷夫交手,额头挨了那么结实一拳,把脑子锤坏了 陈平安正色道“白首算是半个自家人,你与他平时打闹没关系,但就因为他说了几句,你就要如此认真问拳,正式武斗那么你以后自己一个人行走江湖,是不是遇上那些不认识的,凑巧听他们说了师父和落魄山几句重话,难听话,你就要以更快更重之拳,与人讲道理未必一定如此,毕竟将来事,谁都不敢断言,师父也不敢,但是你自己说说看,有没有这种最糟糕的可能性你知不知道,万一万一,只要真是那个一了,那就是一万” “一旦如此,天底下那么多下山历练的修道之人,一山只会比一山更高,江湖水深,处处看似池塘实则深水潭,你一个人在外边,吃了大亏,尝了大苦头,他人之小错,你却仗着拳意傍身,递出大错之拳,然后他人亲朋、长辈对你出手,师父就算事后愿意为你打抱不平,师父有那十分气力,又能问心无愧出拳几分师父还能遇见那人,便一言不发,只管倾力出拳师父还怎么一拳将其撂倒后,与他只说一句,说我那弟子只是拳小理大,既然如此,身为人师,便以新拳与你说旧理” 裴钱低着头,不说话。 白首头脑一片空白,哀莫大于心死,少年只知道自己这辈子算是玩完了。 崔东山微笑道“刘先生,种先生,我们随便走走” 一行人心有灵犀,离开原地,只留下那对不算太过久别重逢、却也曾隔着千山万水两座天下的师徒。 陈平安说道“师父说过了自己的道理,现在轮到你说了,师父只听你的心里话,只要是心里话,不管对不对,师父都不会生气。” 裴钱还是不说话。 死死攥紧那根行山杖。 这是破天荒的事情。 陈平安有些无奈,只得再说一些,轻声道“要是以前,这些话,师父不会当着崔东山他们的面说你,只会私底下与你讲一讲。但是你如今是落魄山祖师堂的嫡传弟子了,师父又与你聚少离多,而且你如今长大了不少,还学了拳,与其照顾你的心情,私下与你好好说,万一你却没上心,那么师父宁肯你在这么多人面前,觉得师父害你丢了面子,在心里埋怨师父不近人情,也要死死记住这些道理。世间万物,余着是福,唯独道理一事,余不得。今日能说今日说,昨日遗漏今日补。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师父与你说这么多烦人烦心的规矩,不是要你以后自己走江湖,束手束脚,半点不快活,而是希望你遇事多想,想明白了,无碍道理,就可以出拳无忌,一次江湖是如此,十次百次更是如此,再有委屈,回山上,找师父。师父不需要弟子为师父打抱不平,师父既然是师父,便理当为弟子护道,裴钱,知道师父心底有个什么愿望吗那就是陈平安教出来的弟子也好,学生也罢,下山去,无论天下何处,拳法可以不如人,学问可以输他人,术法无需如何高,但是唯独一事,所有天下的任何人,不管是谁,都不用来他们来教你们如何做人。师父在,先生在,一人足矣。” 裴钱早已泣不成声,怀抱那根心爱的、朝夕相处的、经常与它悄悄说自己心里话的行山杖,抬起手臂,左手擦一擦眼泪,右手再抹一抹脸,只是泪水停不下,她便放弃了,仰起头,使劲皱着脸,哽咽道“师父,我前边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觉得如果是真正的武斗,只要白首用心对待,我是肯定打不过他的,但是弟子真的对他很生气,反正打也打不过他,但是拳必须出,弟子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就是不许他瞧不起师父和剑客,打不过,也要打” “原来是这样啊。” 陈平安挠挠头,“那就是师父错了。师父与你说声对不起。” 陈平安弯下腰,伸出手掌,帮着她擦拭泪水。 裴钱有些难为情,自己咋个鼻涕都有了嘞,赶紧转过头,再转头,便笑逐颜开了,“师父怎么可能错嘛,师父,把对不起三个字收回去啊。” 陈平安捏了捏她的脸颊,“你就皮吧你。” 他方才差点忍不住都要取出养剑葫饮酒,这会儿已经没了喝酒的念头,说道“知道自己出拳的轻重,或者说是你出拳之前,能够先想此事,这就意味着你出拳之时,始终是人在出拳,不是人随拳走,很好。所以师父错了就是错了,师父愿意诚心与你说对不起。然后师父说的那些话,你也要稍稍用心,能记住多少是多少,有想不明白的,觉得不够对的,就与师父直接说,直接问,师父不像某些人,不会觉得没面子。” 裴钱摇头晃脑,悠哉悠哉,“某些人是不像话,与师父跟我,是太不一样哩。” 陈平安一板栗敲下去。 裴钱翻着白眼,一手持行山杖,一手向前伸出,摇摇晃晃,在陈平安身边逛荡,不知是假装醉酒还是梦游,故作梦呓道“是谁的师父,有这么厉害的神通哇,一板栗就能打得让人找不着东南西北嘞,这是哪里,是落魄山吗真羡慕有人能有这样的师父啊,羡慕得让人流口水哩,若是开山大弟子的话,岂不是要做梦都笑开了花” 陈平安取出养剑葫,喝了口酒,倒是没有再打赏板栗。 可能再过几年,裴钱个儿再高些,不再像个小姑娘,哪怕是师父,也都不太好随便敲她的板栗了吧,一想到这个,还是有些遗憾的。 于是陈平安就又一板栗砸下去,打得裴钱再不敢转圈胡闹,伸手揉了揉脑袋,在师父身边侧着走,笑嘻嘻问道“师父,书上说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师父你说会不会哪天,我突然就被师父打得开窍了,到时候我又学拳,又练剑,还是那种腾云驾雾的山上神仙,然后又要抄书,还得去骑龙巷照看铺子生意,忙不过来啊。” 陈平安笑道“修道之人,看似只看资质,多靠老天爷和祖师爷赏饭吃,实则最问心,心不定神不凝求不真,任你学成万千术法,依旧如浮萍。” 裴钱使劲点头,“师父你虽然如今的修士境界,暂时,暂时啊,还不算最高,可是这句话,不是飞升境打底往上走,还真说不出来。” 陈平安笑问道“你这都知道你是飞升境啊” 裴钱说道“道理又不在个儿高。再说了,如今我可是站在天底下最高的城头上,所以我现在说出来的话,也会高些。” 陈平安喝了口酒,“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若是从扎根地面算起,这儿可能就是四座天下最高的城头了,可如果不说与大地接壤,那么浩然天下中土神洲的那座白帝城,可能更高些。至于青冥天下的那座白玉京,到底有多高,书上没记载,师父也不曾问人,所以与剑气长城的城头,到底谁更高,不好说,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会亲眼看一看。” 裴钱好奇问道“是大骊京城那座仿造白玉京的老祖宗师父去那儿做什么好远的。听大白鹅说,可不是这儿的剑气长城,乘坐渡船,登了倒悬山,过了大门,就是另外一座天下,然后我们就可以想逛就逛。大白鹅就说他曾经是有机会,靠自己本事去往青冥天下的,只不过我没信他,哪有自家先生还没去、学生就先去的道理嘛,师父,我劝不动大白鹅,回头师父你说说他,以后这爱吹牛的臭毛病,得改改。师父,我能不能知道你为啥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啊据说白玉京里边,都是些道士啊女冠啊,师父你要是一个人去那边,我又不在身边,肯定贼没劲。” 陈平安笑道“也不是去游历的。” 裴钱愈发疑惑,“找人啊” 陈平安点头道“算是吧。” 裴钱皱眉道“谁啊,架子这么大,都不晓得主动来落魄山找师父。” 陈平安哑然失笑。 人家还真有摆天大架子的资格。 其中一位,扬言“得问过我的拳头答应不答应。” 向天下出拳,分开云海。 随后一位,笑言“就由本座陪你玩玩。” 十二飞剑落人间。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想起了那些多年以后才知晓些许内幕的少年时分事,只是很快又想起自己如今身在何处,便轻声笑道“师父如今有两愿,从来没跟人讲过。两个愿望,可能这辈子都做不到,但是会一直想。” 裴钱伸手使劲揉了揉耳朵,压低嗓音道“师父,我已经在竖耳聆听了” 陈平安摇头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了,师父即将远游,再来与你说。大话太大,说早了,不妥当。” 裴钱哀叹一声,“那就只能等个三两年了” 陈平安喃喃道“两三百年都是做不到的,说不定过了两三千年,真能活这么久,也还是希望渺茫。” 所幸即便希望渺茫。 终究还是有希望的。 陈平安双手笼袖,脚步缓慢却始终坚定,笑眯起眼,仰头望天。 陈平安很快收回视线,前边远处,崔东山一行人正在城头那边眺望南方的广袤山河。 白首站在齐景龙身边,朝陈平安使眼色,好兄弟,靠你了,只要摆平了裴钱,以后让我白首大剑仙喊你陈大爷都成 陈平安与裴钱转头说道“剑客与剑修,按照天下风俗,的确就是天壤之别,你不可在白首这些言语上过多计较。” 裴钱这会儿心情可好,根本无所谓那白首讲了啥,她裴钱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吗她那偷偷藏好的小账本,很厚吗薄得很这会儿她在师父身边,便一改先前在渡船上的小心翼翼,走路大摇大摆,这就叫“走路嚣张,妖魔心慌”,还需要个锤儿的黄纸符箓贴额头,她抬头笑道“师父,学拳抄书这些事儿吧,我真不敢说自己有多出息,但是师父的肚量,我学了师父最少一成功力,一成功力这得是多大的肚量了装那两盘菜、三碗大米饭,都不在话下还容不下一个白啥首啥的家伙轻飘飘几句话师父你小瞧我了” 唯独一人崔东山坐在城头上,笑呵呵。 能够让裴钱伤心伤肺哭鼻子、又笑嘻嘻欢天喜地的,便只有自己先生了。 关键是裴钱哭哭笑笑过后,她还真会用心去记事情,想道理,是所有的懂与不懂,而不是挑挑拣拣,余着大半。 曹晴朗见到了那个恢复正常的裴钱,也松了口气。 先前先生,无论是言语还是神色,真是先生了。 齐景龙笑道“不说点什么” 白首试探性问道“要是我认个错儿,真就一笔揭过了” 齐景龙微笑道“难说。” 白首犹豫不决。 齐景龙轻声说道“其实此事,不涉及太过绝对的对错是非,你需要认错的,其实不是那些言语,在我看来,谈不上冒犯,当然了,于理是如此,于情却未必,毕竟天底下与人言语,就意味着肯定不是在自言自语。你自己心态不对,走过了一趟落魄山,却没有真正用心,去多看多想。不然你与裴钱相处,双方本不该如此别扭。” “我还怎么个用心在那落魄山,一见面,我就给那裴钱一腿打得晕死过去了。” 白首难得在姓刘的这边如此哀怨,瞥了眼不远处的小黑炭,只敢压低嗓音,碎碎念叨“我那陈兄弟为人如何,你不清楚就算你姓刘的不清楚,反正整座剑气长城都清楚了,裴钱要是得了陈平安的七八分真传,咋办你跟陈平安关系又那么好,以后肯定要经常打交道,你去落魄山,他来太徽剑宗,一来二去的,我难道次次躲着裴钱关键是我与陈平安的交情,在裴钱这边,半点不顶事不说,还会更麻烦,说到底,还是怪陈平安,乌鸦嘴,说什么我这张嘴,容易惹来剑仙的飞剑,现在好了,剑仙的飞剑没来,裴钱算是盯上我了,瞅瞅,你瞅瞅,裴钱在瞪我,她脸上那笑容,是不是跟我陈兄弟如出一辙,一模一样姓刘的,我算是看出来了,别看陈平安方才那么教训裴钱,其实心里边最紧着她了,我这会儿都怕下次去铺子喝酒,陈平安让人往酒水里倒泻药,一坛酒半坛泻药,这种事,陈平安肯定做得出来,既能坑我,还能省钱,一举两得啊。” 齐景龙笑道“看来你还真没少想事情。” 白首心中哀叹不已,有你这么个只会幸灾乐祸不帮忙的师父,到底有啥用哦。 裴钱蹦蹦跳跳到了众人眼前,与那白首说道“白首,以后咱们只文斗啊。” 面子是啥玩意儿,开玩笑,能当饭吃不 她遇到师父之前,小小年纪,就行走南苑国京城江湖无数年,那会儿还没学拳,在江湖上有个屁的面子。 白首一听这话,差点激动得学那裴钱大哭一场。 只是裴钱稍稍转身,背对她师父几分,然后抿起嘴唇,微笑,然后一动不动。 白首就像挨了一记五雷轰顶。 陈平安伸手按住裴钱的脑袋,裴钱立即笑哈哈道“白首你是立志要当大剑仙的人唉,刘先生收了你这么个好徒弟,真是师父大剑仙,弟子小剑仙,师徒两人就是两剑仙,下回我陪师父去你们太徽剑宗做客,我带上几大捆的爆竹庆祝庆祝啊。” 陈平安说道“好好说话。” 裴钱咳嗽一声,“白首,先前是我错了,别介意啊。我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之前师父与自己说了一句对不起,分量多重天底下就没有一杆秤,称得出那份分量 拆分出一丁点儿,就当是送给白首了,毛毛雨。 白首头皮发麻,脸色僵硬,“不介意。” 老子是不敢介意啊。 裴钱微笑道“我学拳晚,也慢,这不就要过好些天,才能跻身小小的五境所以等过几年,再跟白首白首师兄请教。” 白首硬着头皮问道“不是说好了只文斗吗” 裴钱笑呵呵,“那就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曹晴朗瞧着这一幕,其实还挺开心。 原来不止自己怕裴钱啊。 陈平安以心声涟漪与齐景龙问道“白首在裴钱这边如此拘谨,会不会修行有事” 齐景龙笑着回答“就当是一场必不可少的修心吧,先前在翩然峰上,白首其实一直提不起太多的心气去修行,虽说如今已经变了不少,倒是也想真正学剑了,只是他自己一直有意无意拗着本来心性,大概是故意与我置气吧,如今有你这位开山大弟子督促,我看不是坏事。这不到了剑气长城,先前只是听说裴钱要来,练剑一事,便格外勤快了。” 陈平安说道“只看白首死活不愿倾力出手,哪怕颜面尽失,憋屈万分,仍然没想过要拿出割鹿山的压箱底手腕,便是个无错了。不然双方先前在落魄山,其实有的打。” 齐景龙微笑道“我的弟子,会比你的差” 陈平安说道“那还是差些。” 齐景龙问道“那师父又如何” 陈平安说道“我今年才几岁跟一个几乎百岁高龄的剑修较啥劲,真要较劲也成,你如今是玉璞境对吧,我这会儿是五境练气士,按照双方岁数来算,你就当我是十五境修士,不比你当下的十一境练气士,高出四境不服气那就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等我到了一百岁,看我有没有跻身十五境,没有的话,就当我胡说八道,在这之前,你少拿境界说事啊。” 齐景龙笑呵呵道“二掌柜不光是酒水多,道理也多啊。” 陈平安有些愧疚,“过奖过奖。” 陈平安不再跟齐景龙瞎扯,万一这家伙真铁了心与自己说道理,陈平安也要头疼。 陈平安望向崔东山,开口问道“是先去见我大师兄,还是先去宁府” 崔东山似乎早有打算,笑道“先生你们可以先去宁府,先生的大师兄,我一人拜会便是。” 陈平安想了想,也就答应下来。 崔东山突然说道“大师姐,你借我一张黄纸符箓,为我壮胆。” 裴钱其实这会儿很是如坠云雾,师父哪来的大师兄 关于此事,陈平安是来不及说,毕竟密信之上,不宜说此事。崔东山则是懒得多说半句,那家伙是姓左名右、还是姓右名左自己都记不清了,若非先生刚才提及,他可不知道那么大的一位大剑仙,如今竟然就在城头上风餐露宿,每天坐那儿显摆自己的一身剑气。 裴钱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黄纸符箓,交给崔东山后,提醒道“师父的大师兄,岂不是就是我的大师伯可我没给大师伯准备礼物啊。” 崔东山板着脸说道“你那天上掉下来的大师伯,人可凶,脑阔上刻了五个大字,人人欠我钱。” 裴钱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笑道“别听他瞎扯,你那大师伯,面冷心热,是浩然天下剑术最高,回头你那套疯魔剑法,可以耍给你大师兄瞧瞧。” 裴钱胆战心惊道“师父你忘了吗,我先前走路就不稳,现在又有些腿儿隐隐作痛哩,梦游磕着了不知道啥个东西啊,耍不出那套微不足道的剑法啊,就不要让大师伯看笑话了,对吧。” 白首又莫名其妙挨了一记五雷轰顶。 梦游磕着了,磕着了东西 齐景龙忍住笑,带着白首去往城头别处,白首如今要与太徽剑宗子弟一起练剑。 离去之时,白首生平第一次觉得练剑一事,原来是如此的令人倍感惬意。 陈平安祭出符舟,带着裴钱三人一起离开城头,去往北边的城池。 既然先生不在,崔东山就无所顾忌了,在城头上如螃蟹横行,甩起两只大袖子,扑腾扑腾而起,缓缓飘然而落,就这么一直起起落落,去找那位昔年的师弟,如今的师伯,叙叙旧,叙旧叙旧叙你娘的旧咧,老子跟你左右又不熟。他娘的当年求学,若非自己这个大师兄兜里还算有点钱,老秀才不得囊中羞涩万万年你左右还替老秀才管个狗屁的钱。 只不过老秀才当年有了像模像样的真正学塾,却也不是他的功劳,毕竟宝瓶洲离着中土神洲太远,家族那边起先也不会寄钱太多,真正让老秀才腰杆硬了、喝酒放开肚子了、今儿买书明儿买纸笔、后天就终于给凑齐了文房四宝、各色清供的,还是因为老秀才收了第三个入室弟子的关系,那家伙才同门师兄弟当中,最有钱的一个,也是最会孝敬先生、一个。 “小齐啊,怎么突然想学棋啦好事哇,找你大师兄去,他那棋术,还是勉强可以教人的,就是学塾里边棋罐棋盘尚无啊,琉璃斋的棋罐棋子,绛州出产的马蹄坊棋墩,虽然离着学塾可近了,但是千万别买,实在太贵了。真的别买,宁肯走多千步路,莫花一颗冤枉钱。” “好的,先生。” “小齐啊,先生最近临帖观碑,如有神助,篆书功力大涨,想不想学啊” “知道了先生,学生想学。” “小齐啊,读过二酉翻刻版的妙华文集了吧装帧、纸张这些都是小事,差些就差些,咱们读书人不讲究这些花俏的,都不去说他,可是先贤书籍,学问事大,脱字、讹字严重,便不太妥当啊。一字之差,许多时候,与圣贤宗旨,便要隔着万里之遥,我们读书人,不可不察啊。” “先生有理,学生明白了。” 当然那个家伙,更是最喜欢告刁状、更是一告一个准的一个。 “先生,左师兄又不讲理了,先生你帮忙看看是谁的对错” “啥这个混账玩意儿,又打你了小齐,先将鼻血擦一擦,不忙着与先生讲理。走走走,先生先带你找你二师兄算账去。” “先生,左师兄方才与我解析一书之文义,他说不过我,便” “咋个额头起包了造反造反走小齐,你帮先生拿来鸡毛掸子,戒尺也带上哦对了,小齐啊,板凳就算了,太沉了些。” “先生” “走找你左师兄去” “先生,这次是崔师兄,下棋耍赖,我不想跟他学下棋了,我觉得悔棋之人,不算棋手。” “啊” “先生悔棋,是为了为学生教棋更多,自然不算的。” “走,这次咱们连板凳也带上倒也别真打,吓唬人,气势够了就成。” 读书之人,治学之人,尤其是修了道的长寿之人。 陈年旧事,其实会很多。 崔东山不是崔瀺那个老王八蛋。 崔东山会经常去想那些有的没的故事,尤其是故人的故事。 尤其是每次那个人告状坑师兄弟,或是自己被先生坑,当年那个大师兄,往往就在门口或是窗外看热闹。 所以是亲眼所见,是亲耳所闻。 崔东山比谁都清楚一件事。 所有看似无所谓了的过往之事,只要还记得,那就不算真正的过往之事,而是今日之事,将来之事,此生都在心头打转。 不知不觉,崔东山就来到了左右附近。 左右依旧闭目养神,坐在城头上,温养剑意。 对于崔东山的到来,别说什么视而不见,根本看也不看一眼。 崔东山跳下城头,走到离着城头和那个背影约莫二十步外的地方。 白衣少年一个蹦跶,跳起来,双腿飞快乱踹,然后就是一通王八拳,拳拳朝向左右背影。 挪个地儿,继续,全是那些名震江湖的江湖武把式,拳脚霸气。 偶尔腾空之时,还要来个使劲弯腰伸手点脚背,想必姿势是十分的潇洒绝伦了。 最终一个极其漂亮的金鸡独立,双手摊掌,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动作,打完收工,神清气爽。 一百招过后,以小小玉璞境修为,就能够与大剑仙左右不分上下,打了个平手,在剑气长城这边,也算讨了个不大不小的开门红。 左右甚至都懒得转头看那白衣少年一眼,淡然问道“你是想被我一剑砍死,还是多几剑剁死” “大师姐,有人威胁我,太可怕了。” 崔东山啪一声,往自己额头贴上那张符箓,哦了一声,“忘记大师姐不在。” 左右伸手一抓,以剑意凝聚出一把长剑。 他甚至都不愿真正拔剑出鞘。 身后此人,根本不配。 你崔瀺可以无愧宝瓶洲,无愧浩然天下。 但是你没资格问心无愧,说自己无愧先生 我左右,是先生之学生,才是当年崔瀺之师弟 但是文圣一脉,从那一天起,我左右才是大师兄。 崔东山扯开嗓子喊道“对自己的师侄,放尊重点啊” 左右仗剑起身。 与那倒悬山看门小道童的起身,相较于后者的那种山岳矗立之巍峨气象,左右的站起身,云淡风轻。 剑气太重太多,剑意岂会少了,几近与天地大道相契合罢了。 天地隔绝。 崔东山一歪脖子,“你打死我算了,正事我也不说了,反正你这家伙,从来无所谓自己师弟的生死与大道,来来来,朝这儿砍,使劲些,这颗脑袋不往地上滚出去七八里路,我下辈子投胎跟你姓右。” 左右转过头,“只是砍个半死,也能说话的。” 崔东山换了一个姿势,双手负后,仰头望天,神色悲苦,“噫吁嚱,呜呼哀哉,长咨嗟” 左右转过身。 崔东山赶紧说道“我又不是崔老王八蛋个瀺,我是东山啊。” 这一天,有朵好似白云飘荡的少年,被一把精粹剑意凝聚而成的三尺长剑,从北边城头直接撞下城头,坠落在七八里之外的大地之上。 左右重新盘腿而坐,冷笑道“这是看在我那小师弟的份上。” 左右皱了皱眉头。 那位老大剑仙来到了他身边,笑道“先前那点异象,察觉到了吧” 左右点点头。 若非如此,崔瀺,或者说是如今的崔东山,估计不敢单独前来见自己。 陈清都感慨道“那是你小师弟的心声,你剑术不高,听不见而已。” 左右面无表情道“前辈这么会说话,那就劳烦前辈多说点” 陈清都摇头道“我就不说了,若是由我来说那番话,就是牵连三座天下的事了。” 先前,那个陈平安与弟子一起行走城头之上,他有心声,未曾开口道出,只是不断激荡心胸间。 竟是只靠心声,便牵扯出了一些有意思的小动静。 陈清都只是感慨道“年轻真好啊。” 那个年纪真不算大的年轻人,方才有过一番自言自语。 “诸位莫急。” “且容我先跻身武夫十境,再去争取那十一境。” “那我便要问拳于天外。” “且容我跻身飞升境。” “问剑白玉京” 而那个年轻人,这会儿正一脸尴尬站在宁府大门口。 有了两个意外。 一个是宁姚竟然打断了闭关,再次出关,站在门口迎接他们一行人。 再就是。 自己那个开山大弟子,见着了宁姚,二话不说,咚咚咚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 陈平安无奈道“裴钱,是不是有点过了。” 裴钱没有起身,只是抬头,喊了一句“裴钱拜见师娘大人” 陈平安立即绷着脸,不过分不过分,礼数恰到好处。 最尴尬的其实还不是先前的陈平安。 是曹晴朗啊。 曹晴朗这会儿是作揖好像礼数不够,跪地磕头更于礼不合不像话啊。 宁姚扯住裴钱的耳朵,将她拽起身,不过等裴钱站直后,她还是有些笑意,用手心帮裴钱擦去额头上的灰尘,仔细瞧了瞧小姑娘,宁姚笑道“以后哪怕不是太漂亮,最少也会是个耐看的姑娘。” 裴钱眼泪哗哗流,抽了抽鼻子,那叫一个诚心诚意,“师娘的眼光咋个这么好嘞,先是选中了师父,现在又这么说,师娘你再这样,我可就要担心师父配不上师娘了。” 宁姚眼角余光瞥向一旁的某人。 陈平安立即点头道“这种担心,是极有道理的。” 宁姚转移视线,对那儒衫少年笑道“你就是曹晴朗吧,比你家先生,更像个读书人。” 曹晴朗这才作揖致礼,“拜见师娘。” 宁姚点点头,然后与那种秋抱拳道“宁姚见过种先生。” 种秋抱拳还礼,笑道“落魄山供奉种秋,多有叨扰了。” 裴钱突然记起一件事,摘下包裹,小心翼翼掏出那支小楷毛笔,还有那张彩云信笺,踮起脚跟,双手奉送给师娘。 然后再踮起脚跟几分,与宁姚小声说道“师娘大人,彩云信笺是我挑的,师娘你是不知道,之前我在倒悬山走了老远老远的路,再走下去,我害怕倒悬山都要给我走得掉海里去喽。另外那样是曹晴朗选的。师娘,天地良心,真不是我们不愿意多掏钱啊,实在是身上钱带的不多。不过我这个贵些,三颗雪花钱,他那个便宜,才一颗。” 曹晴朗挠挠头。 陈平安与种秋相视一笑。 宁姚看了眼小楷篆文,一看就是小姑娘早先打算送给自己师父的,宁姚揉了揉裴钱脑袋,然后对那拘谨少年笑道“曹晴朗,见面礼欠着,以后记得补上。” 曹晴朗挠挠头,再点了点头。 裴钱目瞪口呆。 哦豁 师娘这眼光,几百个裴钱都拍马不及啊 难怪师娘能够从四座天下那么多的人里边,一眼相中了自己的师父 师娘的家,真是好大的一个宅子。 裴钱跟在宁姚身边,走在最前头,裴钱叽叽喳喳个不停。 陈平安与曹晴朗并肩而行,种秋有意无意独自一人走在最后。 陈平安轻声笑道“接下来得闲功夫,你就帮先生一件小忙,一起刻章。” 曹晴朗点头说好。 陈平安手腕一拧,趁着裴钱暂时顾不上自己,有个师娘就忘了师父,也没啥。陈平安偷偷将一把小刻刀递给曹晴朗,提醒道“送你了,最好别给裴钱瞧见,不然后果自负。” 曹晴朗笑着说道“知道了,先生。”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零五章 世间人人心独坐 宁府虽然不在太象街、玄笏街,宅邸却是真不小。 陈平安帮着三人挑选了三座宅子,曹晴朗是练气士,所以位置最讲究,灵气不可淡薄,却有必须剑气不可太重,不然曹晴朗身为洞府境瓶颈、即将跻身观海境的修士,恰好是最不愿意置身于剑气长城的外乡练气士。好在陈平安对宁府一清二楚,曹晴朗三人应该住在哪里,又有哪些细微处的考量和大处的讲究,这些事情,宁姚都让陈平安做决定,无需身为宁府主人的宁姚说,也无需暂时还算半个外人的陈平安如何问。 裴钱就像一只小黄雀,打定主意绕在师娘身边盘旋不去。 陈平安起先还担心裴钱会耽误宁姚的闭关,结果宁姚来了一句,修行路上,何时不是闭关。陈平安就没话讲了,宁姚便带着裴钱去看宁府用以珍藏仙家法宝、山上器物的密库,说是要送裴钱一件见面礼,随便裴钱挑选,然后她宁姚再挑选一件,作为先前大门那边收到礼物的回赠。 种秋与陈平安问了些宁府的规矩忌讳,然后他独自去往斩龙崖凉亭那边。 曹晴朗在自己宅子放好包裹行礼,跟着陈平安去往那座小宅子,陈平安走在路上,双手笼袖,笑道“本来是想要让你和裴钱都住在我那边的,还记得我们三个,最早认识的那会儿吧但是你现在处于修行的关键关隘,还是修道为重。” 曹晴朗笑着点头,“先生,其实从那会儿起,我就很怕裴钱,只是怕先生瞧不起,便尽量装着不怕裴钱,但是内心深处,又佩服裴钱,总觉得换成我是她的话,一样的处境,在南苑国京城是活不下去的。不过当时裴钱身上很多我不太理解的事情,那会儿,我确实也不太喜欢。可是我哪敢与裴钱说三道四,先生可能不清楚,先生当年出门的时候,裴钱与我说了许多她行走江湖的风光事迹,言下之意,我当然听得出来。” 陈平安笑问道“我不在你家祖宅的时候,裴钱有没有偷偷打过你” 曹晴朗使劲点头,倒是没说细节。 陈平安也没有细问多问。 陈平安完全可以想象自己不在曹晴朗陋巷祖宅的时候,他与裴钱的相处光景。 当然到了三人相处的时候,陈平安也会做些当年曹晴朗与裴钱都不会有意去深思的事情,可能是言语,可能是小事。 但是许多事情,真的就只能曹晴朗自己去面对,大到长辈之生死,小到那些戳脊梁骨的琐碎言语,藏在嗑瓜子的间隙里边,藏在小板凳上的随口闲聊,藏在街坊邻居的桌上大一堆饭菜里边。 事实上,孩子曹晴朗就是靠着一个熬字,硬生生熬出了云开月明,夜去昼来。 那会儿的曹晴朗,还真打不过裴钱,连还手都不敢。关键是当时裴钱身上除了混不吝,还藏着一股子好似悍匪的气势,一脚一个蚂蚁窝,一巴掌一只蚊蝇飞虫,曹晴朗不怕不行。尤其是有一次裴钱手持小板凳,直愣愣盯着他、却反常不撂半个字狠话的时候,当时还是瘦弱孩子的曹晴朗,那是真怕,以至于陈平安不在宅子里边的很多时候,曹晴朗都只能被裴钱赶到门口当门神。 一个孤零零的孩子闷闷坐在台阶上,却不敢在自己家待着,那个孩子就只能眼巴巴望向街巷拐角处,等着那位白衣背剑、腰系朱红酒葫芦的陈公子回家,只要他到了巷子,瞧见了那个身影,曹晴朗就总算可以回家了,还不能说什么,更不能告状。 因为裴钱真的很聪明,那种聪明,是同龄人的曹晴朗当时根本无法想象的,她一开始就提醒过曹晴朗,你这个没了爹娘却也还算是个带把的东西,如果敢告状,你告状一次,我就打你一次,我就算被那个死有钱却不给人花的王八蛋赶出去,也会大半夜翻墙来这里,摔烂你家的锅碗瓢盆,你拦得住那个家伙装好人,帮着你,拦得住一天两天,拦得住一年两年吗他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他真会一直住在这里再说了,他是什么脾气,我比你这个蠢蛋知道得多,不管我做什么,他都是绝对不会打死我的,所以你识相一点,不然跟我结了仇,我能缠你好几年,以后每逢过年过节的,你家反正都要绝种了,门神春联也买不起了,我就偷你的水桶去装别人的屎尿,涂满你的大门,每天路过你家的时候,都会揣上一大兜的石子,我倒要看看是你花钱缝补窗纸更快,还是我捡石头更快。 当年裴钱最让曹晴朗觉得难熬的地方,还不是这些直白的威胁,不是裴钱以为最难听最吓人的话,而是那些裴钱笑嘻嘻轻飘飘的其它言语。 “你家都穷到米缸比床铺还要干净啦,你这丧门星唯一的用处,可不就是滚门外去当门神,知道两张门神需要多少铜钱吗,卖了你都买不起。你瞧瞧别人家,日子都是越过人越多,钱越多,你家倒好,人死了,钱也没留下几个要我看啊,你爹当年不是走街串户卖物件的货担郎吗离着这儿不远的状元巷那边,不是有好多的窑子吗,你爹的钱,可不就是都花在摸那些娘们的小手儿上嘛。” “瓜子呢,没啦信不信我把你装瓜子的罐儿都摔碎把你那些破书都撕烂等那个姓陈的回这破烂地儿,你跪在地上使劲哭,他钱多,给你买些瓜子咋了,住客栈还要花钱呢,你是笨,他是坏,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难怪能凑一堆儿。算我倒了八辈子的霉,才遇见了你们俩。” “曹晴朗,你该不会真以为那个家伙是喜欢你吧,人家只是可怜你唉,他跟我才是一类人,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就像我在大街上逛荡,瞧见了地上有只从树上鸟窝掉下来的鸟崽子,我可是真心怜它哩,然后我就去找一块石头,一石头下去,一下子就拍死了它,让它少受些罪,有没有道理所以我是不是好人你以为我是在你家赖着不走吗我可是在保护你,说不定哪天你就被他打死了,有我在,他不敢啊,你不得谢我” “你干嘛每天愁眉苦脸,你不也才一双爹娘咋了,又死了一对唉,算了,反正你对不起你最早死掉的爹娘,对不起给你取的这个名字,换成我是你爹你娘的,什么头七还魂啊,什么清明节中元节啊,只要见着了你,肯定就要再被气死一次,曹晴朗,我看你死了算了吧,你要是早点死,跑得快些,说不定还能跟上你爹娘哩,不过记得死远一点啊,别给那家伙找到,他有钱,但是最小气,连一张破草席都舍不得帮你买的,反正以后这栋宅子就归我了。” 曹晴朗主动与裴钱打过两次架,一次是为爹娘,一次是为了那个某次很久没回来的陈公子,当然曹晴朗怎么可能是裴钱的对手,裴钱见惯了他人打架,也被他人打惯了的,对付一个连下狠手都不敢的曹晴朗,裴钱应付得很没劲,但是她只是心里边没劲,手上劲儿可不小,所以曹晴朗两次下场都不太好。 陈平安带着早已不是陋巷那个瘦弱孩子的曹晴朗,一起走入搁放有两张桌子的左手厢房,陈平安让曹晴朗坐在搁放印章、扇面扇骨的那张桌旁,自己开始收拾那些堪舆图与正副册子。“记账”这种事,学生曹晴朗,弟子裴钱,自然还是后者学得多些。 陈平安不曾与任何人说过。 在他心中,曹晴朗只是人生经历像自己,性情秉性,其实看着有些像,也确实有很多相似之处,可事实上却又不是。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不过这些不耽误陈平安离开藕花福地的时候,最希望带着曹晴朗一起离开,哪怕无法做到,依旧心心念念那个陋巷孩子,由衷希望曹晴朗,将来能够成为一个读书种子,能够身穿儒衫,成为一个真正的读书人,成为齐先生那样的读书人。更会后悔自己走得太过匆促,又担心自己会教错,曹晴朗年纪太小,许多之于陈平安是对,到了这个孩子身上便是不对。所以在藕花福地一分为四、陈平安占据其一之前,陈平安就这么一直牵挂着曹晴朗,以至于在桐叶洲大泉王朝边境的客栈里,裴钱问他那个问题,陈平安毫不犹豫便说是,承认自己根本就不想带着裴钱在身边。如果可以,自己只会带着曹晴朗离开家乡,来到他陈平安的家乡。 俗话总说泥菩萨也有火气。 可在陈平安身上,终究不常见,尤其是跟裴钱当时那么大一个孩子真正生气,在陈平安的人生当中,更是仅此一次。 赵树下学拳最像自己,但是在赵树下身上,陈平安更多,是看到了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刘羡阳。初次相逢,赵树下是如何保护的鸾鸾,那么在小镇上,与刘羡阳成为熟人、朋友再到此生最好的朋友那么多年,刘羡阳就是如何保护的陈平安。 真正更像他陈平安的,其实是裴钱偷偷打量世界的那种怯懦眼神,是隋景澄的猜人心赌人心,如今又有了一个剑气长城的少年,也像,不是那个已经在酒铺帮忙的张嘉贞,而是一个名叫蒋去的蓑笠巷贫寒少年。在那边的街巷,每次陈平安当个说书先生,少年言语最少,每次都蹲在最远处,却反而是他心思最多,学拳最用心,故而学拳最多,几次恰到好处的碰面与言语,少年都略显局促,但是眼神坚定,陈平安便独独多教了少年蒋去那一式撼山拳的剑炉立桩。 蒋去每一次蹲在那边,看似聚精会神听着说书先生的山水故事,但是少年的眼神,脸色,以及与身边相熟之人的轻微言语,都充满了一种模糊不清的功利心。 陈平安没有半点反感,就是有些感伤。 没有人知道为何当年魏檗在落魄山竹楼前,说那阿良二三事。 少年陈平安为何会泪流满面,又为何会在心神往之之外,心底深深藏着一份难以言说的羞愧、后悔、无奈,那是魏檗当时不曾获悉的一种情绪。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那是陈平安的第一次出门远游,是在护送李宝瓶他们去往大隋书院求学,是陈平安尽心尽力为他们护道。结果来看,陈平安好像确实做得不能更好,任何旁人,谁都无法指摘一二。 但是当草鞋少年第一次遇到阿良之后,那其实才是陈平安的人生又一场大考,悄无声息,心中拔河。 陈平安希望自己在那个自称是剑客的斗笠汉子眼中,自己就是那个齐先生托付希望之人,陈平安希望一个意外的出现,自己可以保证无错。故而那一场起始于河畔、离别于红烛镇驿站的游历,陈平安一直在努力猜测阿良的所思所想,去设身处地想象一位横空出世的世外高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去猜测这位佩刀却自称剑客、齐先生的朋友,到底会喜欢怎样的一个晚辈,一个少年,哪怕不喜欢,看不起,但是也绝对不能让对方心生反感。所以当时陈平安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有意为之,思虑极多,小小少年郎走在那青山绿水间,当真有那心情去看山看水 哪怕陈平安的初衷,是让自己成功护送着宝瓶他们安然去往书院,是那个牵毛驴、佩竹刀的古怪男人,不会对宝瓶他们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可是事后回顾自己的那段人生,陈平安想一次,便会伤感一次,便经常想要喝酒一次。 人生路走过了,就是真的走过去了,不是家乡故乡,归不得也。 偶尔回头看一眼,如何能够不饮酒。 今日之剑气长城小心翼翼之蒋去,与当年山水间思虑重重之陈平安,何其相似。 曹晴朗动作轻柔,看过了一些刻好印文的印章和扇面款识,突然发现自己先生只是坐在隔壁桌子那边,寂然无声,怔怔出神。 曹晴朗也不敢打搅先生的想事情,就掏出了那把有古旧之气、锋刃却依旧的小刻刀,轻轻放在桌上。 他不知道先生为何要将此物赠送给自己,曹晴朗当然不至于觉得刻刀是寻常材质,便不会珍惜,恰恰相反,先生临时起意的这份赠礼,越是“不值钱”,便越值得自己去珍藏珍重。 陈平安站起身,笑道“想了些以前的事情。” 曹晴朗也已经起身。 陈平安伸手虚按,“以后不用这么繁文缛节,自在些。” 曹晴朗笑着点头,却依旧是等到先生落座桌旁后,这才坐下。 陈平安双手笼袖,身体前倾,看了眼桌上那把小刻刀,笑道“这把刻刀,是我当年第一次离开家乡出远门,在大隋京城一间铺子买那玉石印章,掌柜附赠的。还记得我先前送给你的那些竹简吧,都是这把小刻刀一个字一个字刻出来的,东西本身不值钱,却是我人生当中,挺有意义的一样物件。” 曹晴朗站起身,后退几步,作揖致礼。 陈平安无奈道“有些意义,也就只是有些意义了,你不用这么郑重其事,于我有意义的物件多了去,大多不值钱,结果你这么在乎,那我还有一大堆草鞋,你要不要送你一双,你鞠躬作揖一次,谁亏谁赚好像双方都只有亏本的份,学生先生都不赚的事情,就都不要做了嘛。” 曹晴朗摇头笑道“先生,草鞋就算了,我自己也能编织,说不定比师父手艺还要好些。” 陈平安摇头道“说学问,说修行,我这个半吊子先生,说不定还真不如你,唯独编草鞋这件事,先生游历天下四方,罕逢敌手。” 曹晴朗微微一笑。 陈平安玩笑道“按照风雷园上任园主李抟景的说法去类推,若是编织草鞋也是一门修大道,那么你也就是个初出茅庐的下五境,不晓得编草鞋的上五境是啥个风光。” 曹晴朗点头道“先生说是就是吧。” 陈平安无言以对,转而一想,如今自家落魄山缺什么风气,墙头草不缺,飞升境的马屁不缺,全给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和朱敛他们拐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以至于连那个半个弟子的郭竹酒,也是裴钱这般无师自通的同道中人,所以就缺曹晴朗这样的风骨啊。 于是陈平安笑得很欣慰。自己终于收了个正常些的好学生。 曹晴朗反而有些不自在,伸手拿起一把扇面题款、扇骨也刻字的竹扇,折扇此物昵称别名颇文雅,其中便有“风凉”一说。 扇面题字自然显著,入眼便知,但是曹晴朗真正喜欢的,却是一边大扇骨的一行蚊蝇小楷,好似一个藏藏掖掖的小孩,不太敢见人,字写得极小极小,兴许稍稍粗心的买扇人,一个不注意,就给当做了一把只有扇面款识却无刻字的竹扇,几月几年,此生此世,便都不知晓了。 曹晴朗合拢折扇,握在手心,凝视着那一行字,抬头笑道“难怪先生爱喝酒。” 陈平安会心一笑。 竹上刻文。 世事大梦一场,饮酒不怕醉倒,不醉反是梦中人。 陈平安笑道“若是喜欢,便送你了。” 曹晴朗摇头笑道“不耽误先生挣钱。” 陈平安随手拿起另外一把扇子,扇动清风,笑呵呵道“你先生就不是那样的人。” 曹晴朗问道“先生,那我们一起为素章刻字” 陈平安立即放下折扇,笑道“好啊。” 曹晴朗忍着笑,捻着那枚一眼相中的雪白石材印章,手持刻刀,然后有些犹豫,只得轻声问道“先生,刻字写字,大不相同,我以前也没做过这件事,若是初次上手,刻差了,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枚印章” 陈平安心意微动,飞剑十五掠出窍穴,被他握在手中,满脸无所谓道“印章材质只是剑气长城的寻常物,漫山遍野随便捡的一种石头,谈不上钱不钱的,不过你真介意的话,那就刻字慢些,手慢心快错便小。何况剑气长城这边的剑修,好说话,本就不太讲究字体本身的细微瑕疵,只要印文的那点意思到了,就一定卖得出去。” 陈平安一手持“刻刀”十五,一手握章,打算送曹晴朗和裴钱各一方,思量着印文内容,许久没有刻字。 所以反而是第一次刻章却早有腹稿的曹晴朗,率先“下笔”,写完第一个字后,曹晴朗深呼吸一口气,略作休息,抬头望去,先生还在那边沉思。 曹晴朗低下头,继续低头刻字。 有句话,在与裴钱重返后,憋在曹晴朗心中已久,只是少年不打算与先生说,不然会有告状嫌疑,会是背后说人是非。 “不知道以前的裴钱有多不好,就不会清楚现在的裴钱有多好。” 关于久别重逢后的裴钱,哪怕只说身高一事,为何与想象中那么悬殊,其实当时在福地家乡的街巷拐角处,已经风度翩翩的撑伞少年,就很意外。 后来再次相逢,曹晴朗就更加疑惑。 直到跟着裴钱去了那趟心相寺,曹晴朗才略微解惑,后来到了落魄山,疑惑渐小,开始逐渐适应裴钱的不变与变,至于如今,虽说还是未曾完全想通其中缘由,最少曹晴朗已经不会像当初那样,会误认为裴钱是不是给修道之人占据了皮囊,或是更换了一部分魂魄,不然裴钱为何会如此性情巨变 就好像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 少年心细且周密,其实哪怕是离开落魄山后的一路远游,依旧有些不大不小的担忧。 然后就有了城头之上师父与弟子之间的那场训话。 这让少年彻底放心了。 曹晴朗重新屏气凝神,继续刻字。 不知不觉,当年的那个陋巷孤儿,已是儒衫少年自风流了。 曹晴朗打算将这枚印章,赠送自家先生。 陈平安还是没想好要刻什么,便只得放下手中素章,收起飞剑十五归气府,转去提笔写扇面。 曹晴朗抬起头,望向陈平安,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陈平安没有抬头,却察觉到了少年的异样,笑道“怎么了刻错了那就换一枚印章,重头再来,只是先前刻错的印章,你要是愿意的话,就收起来,别丢了。” “不曾刻错。” 曹晴朗摇摇头,沉默许久,喃喃道“遇见先生,我很幸运。” 陈平安哑然失笑,依旧没有抬头,想了想,自顾自点头道“先生遇见学生,也很开心。” 曹晴朗继续埋头刻字。 陈平安写完了扇面,转头问道“刻了什么字” 曹晴朗赶紧抬起一手,遮挡印章,“尚未刻完,先生以后会知道的。” 陈平安笑了笑,这位学生,是与当下肯定正忙着溜须拍马的开山大弟子,不太一样。 曹晴朗坐姿端正,神色专注,刻字一丝不苟,心定气闲手极稳。 以先生相赠的刻刀写篆文,下次离别之际,再赠送先生手中这方印章。 曹晴朗尚未刻完,中途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一幅想象已久的美好画卷,心中所想便是手上所写。 “先生独坐,春风翻书。”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零六章 出言便作狮子鸣 酒铺这边来了位生面孔的少年郎,要了一壶最便宜的酒水。 铺子今天生意格外冷清,是难得的事情。 故而那位俊美如谪仙人的白衣少年,运气相当不错,还有酒桌可坐。 只不过少年脸色微白,好像身体抱恙。 张嘉贞拎了酒壶酒碗过去,外加一碟酱菜,说客人稍等,随后还有一碗不收钱的阳春面。 那位客人开了酒壶,使劲闻了闻,再手托酒碗,看了眼酱菜,抬起头,用醇正的剑气长城方言问道“这么大的酒碗,这么香的仙家酒酿,还有让人白吃的酱菜 剑来第六百零六章 出言便作狮子鸣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零七章 大师伯出剑小师兄下棋 接下来两旬光阴,裴钱不太开心,因为崔东山强拉着她离开宁府四处乱逛,而且身边还跟着个曹木头。 三人一起逛过了城池大街小巷,去远远看了眼海市蜃楼,然后就一路南下,大白鹅还喜欢绕远路,经过一栋栋剑仙住过的宅子,这才去了城头,还是徒步而走,若是师父在,莫说是走,爬都行啊,可既然师父不在,裴钱就几次暗示他祭出符舟渡船,在天上看地下,看得更真切些。但是崔东山没答应,而一旁的曹晴朗也没意思,只是当哑巴,这让裴钱觉 剑来第六百零七章 大师伯出剑,小师兄下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零八章 下棋坏道心酒水辣肚肠 酒铺那边今天酒鬼赌棍们人满为患,和和气气,其乐融融,都是说那二掌柜的好话,不是说二掌柜这般玉树临风,有他大师兄之风,就是说二掌柜的竹海洞天酒搭配酱菜阳春面,应该是咱们剑气长城的一绝了,不来此处饮酒非剑仙啊。 这让某些人反而心慌,喝着酒,浑身不得劲儿了,琢磨这会不会是某些敌对势力的下作手腕,难道这就是二掌柜所谓的拙劣捧杀伎俩于是这些人便默默将那些言语最起劲、吹嘘最腻人的,名字相貌都记下,回头好与二掌柜邀功去。至于不会冤枉好人,误伤盟友,反正二掌柜自己把关便是,他们只负责通风报信告刁状,毕竟其中还有几位,如今只是得了二掌柜的暗示,尚未真正成为可以一起坐庄押注坑人挣钱的道友。 城头这边,郁狷夫啃着烙饼,一手拎着水壶,眺望城头以南的某处战场,多了好多的小坑洼,能够从这么高的城头,看见那些地面上的坑坑洼洼,可以想象置身其中,只会是坑洼大如湖、人小如芥子的光景。 郁狷夫如今时常来在城头,与少女朱枚算是半个朋友了,毕竟在邵元王朝这拨剑修里边,最顺眼的,还是爱憎分明的朱枚,其次是那个金丹剑修金真梦,其余的,都不太喜欢,当然郁狷夫的不喜欢,只有一种表现方式,那就是不打交道。你与我打招呼,我也点头致礼,你要想继续客套寒暄就免了。遇见了前辈,主动招呼,点到即止,就这么简单。 我郁狷夫只是来砥砺拳法的,不是来帮着家族势力拓展人脉的,何况郁家只与倒悬山还算有点香火情,与剑气长城,八竿子打不着。 至于朱枚,大概早就觉得自己与郁狷夫是失散多年、异父异母的亲姐妹了吧。 郁狷夫有些忧愁,烙饼带的太少,吃得太快,包裹里边的那些烙饼,早已阵亡殆尽,咫尺物里边也所剩不多了。 只不过小小的忧愁,不值一提,此次来剑气长城淬炼体魄,初衷是追寻曹慈的武学道路,夯实金身境。没想到能够遇到那个同样是金身境武夫的二掌柜,也没想到比起心目中的剑气长城,此地剑仙更加让人心神往之,哪怕郁狷夫不是练气士,更不是剑修,依旧会觉得相较于地大物博的浩然天下,剑气长城的一些可取之处,绝无仅有。 郁狷夫吃完了烙饼,喝了口水,打算再休息片刻,就起身练拳。 练拳是天大事,注定是她郁狷夫这辈子的头等事,可是偶尔偷个懒,想点拳法之外的事情,不打紧。 那位左右前辈的剑术,无愧最高二字。 剑仙孙巨源亲眼目睹过那场战事的首尾,按照孙剑仙的说法,左右此次出剑,先是“力大无理”,硬生生将岳青劈落城头,随后不再拘束剑气,岳青从头到尾,还手次数,屈指可数,不是岳青不强,而是那把本命飞剑百丈泉,剑气瀑布,声势大不过左右剑气的湖海,另外那把本命飞剑云雀在天,更是连落地的机会都不多。 不过孙巨源也笑言,岳青是收了手的,不是客气,而是不敢,怕真的被左右一剑砍死。 同时,也是给其他剑仙出手拦阻的台阶和理由,可惜左右没理睬好言劝说的两位剑仙,只是盯着岳青以剑气乱砸,不是真的杂乱无章,恰恰相反,只是左右的剑气太多,剑意太重,战场上剑仙分生死,稍纵即逝,看不真切全部,无所谓,只求躲得掉,防得住,破得开,许多险峻时分的剑仙出剑,往往就真的只是随心所欲,灵犀一点,反而能够一剑功成。 当时左右一言不发,但是意思很明显,岳青之外其余剑仙,远观无妨,言语无碍,唯独近身之人皆敌。 那两位剑仙当时都快尴尬死了,其中一人,被左右手中出鞘长剑一剑斩下,大地开裂,沟壑顿生,若非左右故意偏移了十丈,那位剑仙差点就得卯足劲硬抗此剑,他只好呼朋唤友,又喊了两位剑仙助阵,依旧是谁都不敢放手攻伐,万一左右舍了岳青不管,更换剑尖所指之人,怎么办 在岳青不得不倾力出剑之际,城头之上出现了老大剑仙的身影,双手负后,凝视着南边战场,好像与左右说了句话。 左右这才收剑。 孙巨源最后与郁狷夫感慨道,剑术如此高了,还最不怕一人单挑一群,这左右,难不成是想要在剑气长城一步登天 郁狷夫当时好奇询问,何谓一步登天。 只可惜孙巨源笑着不再言语。 郁狷夫站起身,沿着墙头缓缓出拳,出拳慢,身形却快。 走出约莫一炷香后,遇到了一位迎面走来的白衣少年郎,郁狷夫根本不想知道此人姓甚名甚,可是这就得先问过叽叽喳喳的耳报神朱枚,答应不答应了。朱枚说这个少年,是那陈平安的学生,宝瓶洲人氏,姓崔名东山,按照辈分,算是文圣一脉的三代弟子,就是崔东山好像脑子不太好灵光,时好时坏,可惜了那副漂亮皮囊。 对方笔直前行,郁狷夫便稍稍挪步,好让双方就这么擦肩而过。 不曾想对方好像也是这般打算,刚好又对上路线,郁狷夫便再次更换,对方也恰好挪步,一来二去,那崔东山停下脚步,哭丧着脸道“郁姐姐,你就说要往左边走还是往右边走了,我反正是不敢动了,不然我怕你误以为我图谋不轨,见着了女子好看便如何如何。” 郁狷夫也未说什么,见他停步,就绕路与他远远错身而过,不曾想那人也跟着转身,与她并肩而行,只不过双方隔着五六步距离,崔东山轻声说道“郁姐姐,可曾听说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可有心仪的一眼相中之物我是我家先生当中,最不成材,最囊中羞涩的一个,修为一事多费钱,我不愿先生担忧,便只能自己挣点钱,靠着近水楼台先得月,在先生那边偷摸了几本印谱、几把折扇,又去晏家大少爷的绸缎铺子,低价收入了几方印章,郁姐姐你就当我是个包袱斋吧,我这儿有两本印谱、三把折扇、六把纨扇,和六方印章,郁姐姐,要不要瞧一瞧” 郁狷夫停下脚步,笑道“如果我没有看错,你那艘符舟渡船,是流霞洲出产的山上重宝,你靠着贩卖印谱、折扇这些零碎物件,就算生意兴隆,卖一百年,够不够买下那艘符舟我看难。直说吧,找我是为了什么事情” 只见那少年满脸哀伤,无奈,苦涩,怔怔道,“在我心目中,原本郁姐姐是那种天底下最不一样的豪阀女子,如今看来,还是一样瞧不起鸡零狗碎的辛苦挣钱啊。也对,钟鸣鼎食之家,桌上随便一件不起眼的文房清供,哪怕是只破裂不堪缝缝补补的鸟食罐,都要多少的神仙钱” 郁狷夫摇头道“还不愿意有话直说你要么靠着隐藏的实力修为,让我停步,不然别想我与你多说一个字。” 郁狷夫刚要前行,崔东山赶紧说道“我一门心思挣钱,顺便想要让郁姐姐记住我是谁,郁姐姐不信,伤了我心,也是我自找的,我都不舍得生郁姐姐的气。既然如此,我与郁姐姐打个赌,赌我这些物件里边,必然有郁姐姐不光是看得上眼的,还得是愿意掏钱买的,才算我赢你术,若是我输了,我就立即滚蛋,此生此世,便再也见不着郁姐姐,输得不能再多了。若是我赢了,郁姐姐便花钱买下,我赢得又是米粒儿大小,如何” 郁狷夫笑了笑。 那少年却好像猜中她的心思,也笑了起来“郁姐姐是什么人,我岂会不清楚,之所以能够愿赌服输,可不是世人以为的郁狷夫出身豪门,心性如此好,是什么高门弟子气量大。而是郁姐姐从小就觉得自己输了,也一定能够赢回来。既然明天能赢,为何今天不服输没必要嘛。” 郁狷夫脸色阴沉,道“你是谁” 少年委屈道“与郁姐姐说过的,我是东山啊。” 郁狷夫扯了扯嘴角,“我不但愿赌服输,我也敢赌,将你的物件拿出来吧。” 崔东山满脸羞赧,低头看了眼,双手赶紧按住腰带,然后侧过身,扭扭捏捏,不敢见人。 郁狷夫一拳便至对方脑袋太阳穴。 只是对方竟然一动不动,好似吓傻了的木头人,又好像是浑然不觉,郁狷夫立即将原本六境武夫一拳,极大收敛拳意,压在了五境拳罡,最终拳落对方额头之上,拳意又有下降,只是以四境武夫的力道,并且拳头下坠,打在了那白衣少年的腮帮上,不曾想哪怕如此,郁狷夫对于接下来一幕,还是大为意外。 原本郁狷夫看不出对方深浅,但是内心会有一个高下的猜测,最高元婴境,最低洞府境,不然身在剑气长城,这少年的脚步、呼吸不会如此自如顺畅。哪怕是洞府境,好歹跻身了中五境,故而自己这五境武夫一拳,对方可躲,四境一拳,对方也可扛下,绝不至于如何受伤,当然一时半刻的皮肉之苦,还是会有点。 可郁狷夫哪里会想到对方挨了一拳后,身体飞旋无数圈,重重摔在十数步外,手脚抽搐,一下,又一下。 这算是四境一拳打死了人不成 郁狷夫一步掠出,蹲在那白衣少年身边,流了鼻血是真的,不是作伪,然后那少年一把抱住郁狷夫的小腿,“郁姐姐,我差点以为就要再见不着你了。” 郁狷夫皱了皱眉头,拳意一震,立即弹开那个白衣少年,后者整个人瞬间横滑出去十数步。 崔东山坐起身,抹了一把鼻血,刚想要随便擦在衣袖上,似乎是怕脏了衣服,便抹在墙头地面上。 看得郁狷夫愈发皱眉。 朱枚没说错,这人的脑子,真有病。 就在郁狷夫想要离开之时,实在不愿意跟这种人纠缠不清,不曾想崔东山已经从袖子里飞快掏出了两部印谱,整整齐齐放在身前地上,只不过两本印谱却不是平放,而是立起,遮挡住后边所有的印章、折扇纨扇,崔东山咧嘴一笑,招手道“郁姐姐,赌一把” 郁狷夫犹豫了一下,大步走向那张“小赌桌”。 估计是担心她瞥见了印谱“两扇大门”后边的光景,明知必输,便要心生反悔不赌了,崔东山还抬起双手,迅速遮住那些印章扇子,两只下垂的雪白大袖,好似搭建起了遮风挡雨的房顶。 郁狷夫盘腿而坐,伸手推开两部印谱,明显不是会掏钱买下之物。 不过在郁狷夫动手之前,崔东山又伸出双手,掩盖住了两枚印章。 所有折扇都被郁狷夫伸手移开,拿起崔东山没有藏藏掖掖的印章,看那印文,笑了笑,是那鱼化龙。鱼,算是谐音郁。 是个好说话好兆头,只不过郁狷夫依旧没觉得如何心动,我郁狷夫打小就不喜欢郁狷夫这个名字,对于郁这个姓氏,自然会感恩,却也不至于太过痴迷。至于什么鱼化不化龙的,她又不是练气士,哪怕曾经亲眼看过中土那道龙门之壮阔风景,也不曾如何心情激荡,风景就只是风景罢了。 故而郁狷夫依旧只是将其放在一边,笑道“只剩下最后两方印章了。” 崔东山双手手心按住印章,如仙人五指向下遮山峰,“郁姐姐,敢不敢赌得稍微大一点,前边的小赌赌约,依旧有。我们再来赌郁姐姐你是喜欢左边印章,还是喜欢右边印章或者郁姐姐干脆赌得更大一点,赌那两边都看不上眼,即便心动却不会花钱买,如何郁姐姐,曾经有问拳我家先生的女子豪杰气,不知道今天豪气实在犹在” 郁狷夫问道“两种押注,赌注分别是什么” 崔东山便以心声言语,微笑道“比最早赌注稍大,就是赌郁姐姐以后为我捎句话给郁家,赌得更大,就是帮我捎话给周神芝,依旧只有一句话,放心,郁姐姐只是捎话人而已,绝不会让你做半点多余事情。不然赌约作废,或者干脆就算我输。” 郁狷夫瞬间神色凝重,以武夫聚音成线道“我可以不赌” 崔东山笑道“当然可以啊。哪有强拉硬拽别人上赌桌的坐庄之人天底下又哪有非要别人买自己物件的包袱斋只是郁姐姐当下心境,已非方才,所以我已经不是那么信得过了,毕竟郁姐姐终究是郁家人,周神芝更是郁姐姐敬重的长辈,还是救命恩人,故而说违心言,做违心事,是为了不违背更大的本心,当然情有可原,只是赌桌就是赌桌,我坐庄终究是为了挣钱,公平起见,我需要郁姐姐愿赌服输,掏钱买下所有的物件了。” 郁狷夫松了口气。 崔东山微笑道“愿赌服输,是郁狷夫相信自己能赢。只可惜今天这次认输,此生都未必能赢回来了。当然当然,终究是小事。人生在世,岂可为了一己之小快意,而无视世间之大规矩风俗。拳高尚且如此,拳未高,更改如此。” 郁狷夫抬起头,“你是故意用陈平安的言语,与我激将法” 宁府门口大街上,郁狷夫第一场问拳,陈平安曾说武夫说重话,得有大拳意。 崔东山笑眯起眼,“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今日一退又如何,明儿多走两步嘛。郁狷夫又不是练气士,是那纯粹武夫,武学之路,从来逆水行舟,不争朝夕之快慢。” 郁狷夫问道“你是不是已经心知肚明,我若是输了,再帮你捎话给家族,我郁狷夫为了本心,就要融入郁家,再也没底气游历四方” 崔东山点头笑道“自然,不知道点赌客的品性人心,岂敢坐庄,八方迎客只不过郁狷夫不喜老祖宗赏赐的名字而已,身为女子,却非要被人以男儿看待,哪个有心气的女子,长大了还会喜欢只不过我相信郁狷夫对于自己姓氏,观感还是不错的。” 郁狷夫苦笑。 朱枚朱枚,你个呆子痴儿。不管此次输赢,回头我都要骂你几句。 不过郁狷夫在心情复杂之余,其实一直在细细观察对方的双手细微动作,希望以此来辨认出到底哪一方印章,更让这个崔东山胸有成竹。 只是越看越想,郁狷夫越吃不准。 郁狷夫掏出一枚小暑钱,轻轻一弹,落地后,是反面,郁狷夫说道“右手我赌右手遮掩印章,我不会掏钱买。” 崔东山一弯腰,就要去拿小暑钱了。 郁狷夫怒道“崔东山” 崔东山抬起头,一脸茫然,“赢了不收钱,我干嘛要坐庄和当包袱斋,我家先生是善财童子,我又不是喽,我就挣些辛苦钱和良心钱。” 郁狷夫怒目相向。 崔东山笑嘻嘻收回手,抬起一手,露出那方印章,“郁姐姐生气的时候,原来更好看。” 郁狷夫伸手一抓,凌空取物,将那印章收在手中,并非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上的任何一方印章,低头望去。 边款石在溪涧,如何不是中流砥柱。绮云在天,拳犹然在那天上天。 印文则是女子武神,陈曹身边。 郁狷夫死死攥紧这一方印章,沉默许久,抬起头,“我输了,说吧,我会捎话给家族。” 对方之厉害,不在知道石在溪、郁绮云这两个化名,对方既然连自己与家族与周老先生的关系脉络,都一清二楚,这些都不算什么。 对方的真正厉害,在于算人心之厉害,算准了她郁狷夫由衷认可陈平安那句言语,算准了自己一旦输了,就会自己愿意答应家族,不再四处逛荡,开始真正以郁家子弟,为家族出力。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对方需要自己捎话给老祖宗的那句言语,郁家不管听说后是什么反应,最少也会捏着鼻子收下这份香火情更算准了她郁狷夫,如今对于武学之路,最大的心愿,便是追赶上曹慈与陈平安,绝不会只能看着那两个男人的背影,愈行愈远 郁狷夫神色黯然,等了片刻,发现对方依旧没有以心声言语,抬起头,神色坚毅道“我愿赌服输请说” 崔东山看着这个女子,笑了笑,到底还是个比较可爱的小姑娘啊,便说了句话。 郁狷夫惊讶道“就只是这句话” 方才此人言语,十分古怪,古怪至极 “郁家老儿,赶紧去找个四下无人处,大声嚎三遍,我不是臭棋篓子谁才是,“我喜欢悔棋我赢过谁”。” 难道说朱枚那小妮子的言语,其实才是一语中的,千真万确 毕竟这种言语,自己只是捎话,话带到了,至于老祖宗做与不做,都无所谓的。 崔东山捡起那枚小暑钱,篆文极其罕见了,极有可能是存世孤品,一颗小暑钱当谷雨钱卖,都会被有那“钱癖”神仙们抢破头,郁姐姐不愧是大家闺秀,以后嫁人,嫁妆一定多。可惜了那个怀潜,命不好啊,无福消受啊。命最不好的,还是没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以前是相互瞧不起、如今是他瞧得上了、她依旧瞧不上他的郁姐姐,嫁为人妇。一想到这个,崔东山就给自己记了一桩小小的功劳,以后有机会,再与大师姐好好吹嘘一番。 崔东山左手始终按住最后一方印章,笑道“郁姐姐,要不要最后赌一次,若是我赢了,郁姐姐就再与周神芝说句话,可要是我输了,与郁家的言语都可以不作数,这颗小暑钱也还你,反正算我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所有赌约都算我输,如何” 郁狷夫想了想,哪怕自己最后一局,几乎是稳赢的,但是郁狷夫依旧不赌了,只是女子直觉。 郁狷夫摇头道“不赌了” 而对面那人大笑起来,“郁姐姐赌运看似不好,实则很好,至于为何我如此说,郁姐姐很快就会知晓答案,而且就在今天。” 郁狷夫怒道“还来激将法有完没完” 崔东山握住那枚一直藏头藏尾的印章,轻轻抛给郁狷夫,“送你的,就当是我这个当学生的,为自家先生与你赔罪了。” 郁狷夫接过那枚印章,目瞪口呆,喃喃道“不可能,这枚印章已经被不知名剑仙买走了,就算是剑仙孙巨源都查不出是谁买下了,你才来剑气长城几天而且你怎么可能知道,只会是印章,只会是它” 崔东山如那小小稚童故作高深言语,唏嘘感慨道“天下大赌,赢靠大运。” 崔东山收起所有没被郁狷夫看上眼的物件,站起身,“这些零碎物件,就当是郁姐姐赠送给我的厚礼了,一想到与郁姐姐以后便是熟人了,开心,真开心。” 郁狷夫依旧坐在原地,抬起头,“前辈到底是谁” 能够称呼她老祖宗为郁家老儿和臭棋篓子,甚至指名道姓,直接称呼周老先生为周神芝。 那白衣少年笑眯眯道“我是东山啊。” 崔东山大踏步离去,去找别人了。 崔东山走出去几步后,骤然间停步转头,微笑道“郁姐姐,以后莫要当着他人面,丢钱看正反,来做选择了。不敢说全部,但是绝大多数时候,你觉得是那虚无缥缈的运气一事,实则是你境界不高,才会是运气。运气好与不好,不在你,却也不在老天爷,今日在我,你还能承受,以后呢今日只是武夫郁狷夫,以后却是郁家郁狷夫,我家先生那句话,但请郁姐姐日思夜思,思量复思量。” 郁狷夫默然无言。 她当下手中那枚印章,并无边款,唯有印文。 雁撞墙。 郁狷夫转头望去。 那个白衣少年郎,正在墙头上边走边打拳,咋咋呼呼的,嗓门不小,那是一套大概能算是王八拳的拳法吧。 苦夏剑仙正在传授邵元王朝这拨孩子剑术。 按照剑气长城的规矩,上了城头,就没有规矩了,想要自己立规矩,靠剑说话。 苦夏剑仙是外乡人,剑术不低,却性情温和,加上如今自己与这拨年轻天才在剑气长城的名声,实在一般,自然更加不会去针对一个坐在远处看他们练剑的白衣少年,而且那少年只是看了他们几眼,便很快自顾自看书,苦夏剑仙瞥了眼书名,是一部棋谱,名为快哉亭谱,在中土神洲尤其是邵元王朝,流传很广,专解死活题,其中序言有一句,更是备受推崇,“我之着法高低,需看对方棋力最大之应对着法,以强手等待强手,再以更大强手步步胜之,岂不快哉” 苦夏剑仙笑了笑,此人应该修为境界不低,不过藏得好,连他都很难一眼看穿底细,那就不会是观海境龙门境修士了,至于是地仙中的金丹还是元婴,难说。 难道是想要以下棋来砸场子这个真实年龄不太好说的“少年郎”,会不会来错地方了 苦夏剑仙除了传授剑术之外,也会让这些邵元王朝未来的栋梁之才,自己修行,去寻觅抓获机缘。 那个文圣一脉门生的少年,耐心不错,就坐在那边看棋谱,不但如此,还取出了棋墩棋罐,开始独自打谱。 在一个休息间隙,所有年轻剑修都有意无意绕开了那个白衣少年,不是怕他,也不是怕他的先生陈平安,而是怕那陈平安的大师兄。 关于左右出剑,城头之上,他们各有默契,只字不提,可是在剑仙孙巨源的孙府,私底下没少说。 “大剑仙岳青不过是随便说了几句文圣一脉的香火如何, 那左右便要与人分生死剑术高些便有理不愧是文圣一脉的高徒,剑术是真高,道理是真大。” “岳青大剑仙在剑气长城这边,战功赫赫,经历过多少场大战,斩杀了多少妖物他左右一个只参加一场大战的剑仙,若是重伤了岳青,甚至直接就打死了岳青,那么蛮荒天下是不是得给左右送一块金字匾额,以表感谢” “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要打打杀杀,大剑仙岳青怎么就说错了,文圣一脉的香火凋零,可不就是自找的也亏得文圣一脉的学问给禁绝了,亏得我们邵元王朝当年是禁绝销毁最多最快的,真是万幸。不然浩然天下若是被这一脉学问当家做主,那真是好玩了。小肚鸡肠,兴师动众,亏得此处是地方狭窄的剑气长城,不然还留在浩然天下,天晓得会不会依仗剑术,捅出什么天大的篓子。” 只不过这些年轻人义愤填膺的时候,并不清楚剑仙苦夏坐在孙巨源身边,一张天生的苦瓜脸更加苦相了。 孙巨源以宽衣大袖,坐在廊道上,手持“酒泉”杯饮酒,笑问道“苦夏,你觉得这些家伙是真心如此觉得,还是故意装傻子没话找话” 苦夏没有给出答案。 因为两个答案都不是什么好答案。 孙巨源似乎比苦夏更认命了,连生气都懒得生气,只是微笑道“乌合之众,聒噪扰人。” 苦夏松了口气。 好歹还能住在孙府。 但是孙巨源最后一番话,让苦夏只觉得无奈,“在浩然天下,是东西不能乱吃,话可以乱讲。在我们这边,刚好颠倒,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讲。言尽于此,以后有事,别找我帮你们求情,我孙巨源只是个小小的玉璞境剑修,不够人几剑砍的,何况砍死还白搭,不落半个好,何苦来哉。我就奇怪了,邵元王朝照理说,也是个文气不少的地儿,怎么这帮小崽子,应该都没少读书,书上道理,总该吃进肚子几个吧,吃了山珍海味,便拉出屎来填茅厕,好歹有用点,但是吃了道理也是拉出屎,自己嘴巴臭不臭,旁人嘴巴臭不臭,这也都是闻不着的啊我事先说好,他们这些话,在我孙府里边说,就算了,反正我孙府的名声,已经给你们害得烂大街了,如果再出去嚷嚷,孙府不帮忙收尸停尸的。” 苦夏剑仙现在还记得孙巨源言语最后的冷漠眼神,以及最后那句话,“毕竟我们剑气长城是穷乡僻壤,读书识字更是稀罕事,出手没个轻重,死无全尸,很难拼凑。” 苦夏剑仙开口说休息半个时辰后,朱枚便立即跑去找郁狷夫了,要告诉她这边来了那个崔东山,一看就是要闹事的。 金真梦依旧独自坐在相对角落的蒲团上,默默寻觅那些隐藏在剑气当中的丝缕剑意。 林君璧则坐在蒲团上,为几位剑修解答疑难。 唯独严律起身,走向那个名叫崔东山的陈平安学生,跃上墙头,转头看了眼棋局,笑问道“是溪庐先生快哉亭谱的死活题” 崔东山抬起头,瞥了眼严律,没有说话,低下头,继续独自解题。 严律笑道“你留在这边,是想要与谁下棋想要与君璧请教棋术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君璧不会走来这边的。” 崔东山头也不抬,说道“蒋观澄,如果你想要跟我攀关系,好与我的大师伯混个熟脸,我也劝你赶紧滚蛋。” 蒋观澄 严律哑然失笑。 崔东山抬起头,“怎么,你这亚圣一脉子弟,想要与我在棋盘上文斗,过过招” 严律摇摇头,笑容恬淡,神色从容,“你认错人了,我严律虽然不是亚圣一脉子弟,但是也很清楚,亚圣一脉门生弟子,循规蹈矩,谨遵圣贤教诲,从不作无谓的意气之争,道理在书上在心中,不在剑上拳头上,当然也不会在棋盘上。我不是亚圣一脉,尚且知晓此理,更何况是亚圣一脉的万千学子,以为然” 崔东山疑惑道“你叫严律,不是那个家里祖坟冒错了青烟,然后有两位长辈都曾是书院君子的蒋观澄你是中土严家子弟” 严律板起脸,沉声道“请你慎言” 崔东山摆摆手,一手捻子,一手持棋谱,斜眼看着那个严律,一本正经道“那就不去说那个你嘴上在意、心里半点不在意的蒋观澄,我只说你好了,你家老祖,就是那个每次青山神酒宴都没有收到请帖,却偏偏要舔着脸去蹭酒喝的严熙,享誉中土神洲的严大狗腿每次喝过了酒,哪怕只能敬陪末座,跟人没人鸟他,偏还喜欢拼了命敬酒,离开了竹海洞天,就立即摆出一副我不但在青山神上喝过酒,还与谁谁谁喝过,又与谁谁谁共饮嘴脸的严老神仙也亏得有个家伙不识趣,不懂酒桌规矩,不小心道破了天机,说漏了嘴,不然我估计着严大狗腿这么个名号,还真流传不起来,严公子,以为然” 严律脸色铁青。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言语而已,轻飘飘的,读书人的气量何在为何要对我动杀心并且问心无愧,自认杀我绝对有理,你怎么做到的你就不怕我胆子小,直接给你吓死真不怕被我大师伯把你剁成肉泥啊还是说,因为看不出我修为高低,又忌惮我家修士境界高出天外的先生,外加你自己又是个废物,所以才忍着,想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想啊,按照这么个道理,再按照你们的规矩,你与我那个你们嘴中的大师伯,岂不是一类人只不过你严律是老狗腿教出来的小废物,故而剑术在粪坑,我家大师伯剑术在天上,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区别而已。” 严律咬牙切齿,双手握拳,最终却微微一笑。 崔东山放下棋子与棋谱,深呼吸一口气,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笑容灿烂道“瞅瞅,你们的道理,我也会啊,果然讲你们的道理,更简单些,也舒心些。” 崔东山摆摆手,满脸嫌弃道“严家小狗腿速速退下,赶紧回家去舔你家老狗腿的腚儿吧,你家老祖道行高,屁股上那点残羹冷炙,就能喂饱你。还跑来剑气长城做什么,跟在林君璧后边摇尾巴啊练剑练剑练你个锤儿的剑。也不想想咱们林大公子是谁,高风亮节,神仙中人” 严律即将祭出飞剑之际。 林君璧刚好站起身,“行了,崔东山,我与你下棋便是,这点言语交锋,不说也罢。” 崔东山一手捏鼻子,一手招呼道“林公子快快坐下,我只能靠你的仙气儿,来帮忙驱散这些尿骚味了。” 严律依旧想要出剑,只是却被苦夏剑仙以言语心声阻拦,“左右不会为左右自己出剑,却会为文圣一脉出剑,并且绝对不管你是谁,是什么境界。” 严律脸色微白,跃下城头,返回蒲团那边。 与林君璧擦肩而过的时候,林君璧拍了拍严律的肩头,微笑道“有我呢,我剑术不行,棋术还凑合,对吧” 受尽委屈与屈辱的严律重重点头。 林君璧抖了抖双袖,轻轻坐在棋盘对面。 崔东山轻轻搓手,满脸惊讶且艳羡道“林公子言行举止,如此仙气缥缈,一定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吧不然怎么可以做到如此行云流水,仙气磅礴的绝无可能,绝对是一种无形的天赋神通” 林君璧笑道“我说了,言语争锋无甚趣味,下棋便是。你若是再这么无赖纠缠,就不与你下棋了。” 崔东山正襟危坐起来,“赌点什么” 林君璧摇头道“不赌,棋盘上只分胜负。” 崔东山也摇头,“下棋没彩头,有意思吗我就是奔着挣钱来的” 说到这里,崔东山转过头,刚刚有点棋手风范的白衣少年郎,使劲招手笑道“郁姐姐,这边这边,我要与林公子下棋了,且看我如何赢他” 林君璧也抬起头,只是相较于崔东山的口无遮拦,同样俊美皮囊神仙客的林君璧,却是风度翩翩,朝那郁狷夫无奈一笑。 郁狷夫面无表情。 朱枚忍俊不禁,亲昵喊郁狷夫为“在溪在溪”,然后哀叹道“果然是个傻子。” 郁狷夫心中百感交集。 果不其然,对方算准了朱枚会与自己说此事,也算准了自己会出现,而自己这位郁家女的出现,自然会激起林君璧这种人的一丝争胜之心,对于修道之人而言,一丝一毫的芥子念头,也不是小事。 依旧是都在这个崔东山的算计之内啊。 郁狷夫没走近对弈两人,盘腿而坐,开始就水啃烙饼,朱枚便想要去棋盘那边凑热闹,却被郁狷夫拦下陪着闲聊。 崔东山望向郁狷夫的背影,轻声感慨道“我这郁姐姐,若是能够多看我一眼就好了,可助我棋力暴涨,胜算更多。” 林君璧屏气凝神不言语。 崔东山转过头,“小赌怡情,一颗铜钱。” 林君璧问道“铜钱” “不然一颗雪花钱,还算小赌” 崔东山啧啧道“林公子真有钱。” 林君璧笑道“我上哪儿去给你找一颗铜钱,是了,想着输也不多,赢了更大,毕竟赢了我一颗铜钱,比赢了一颗谷雨钱,更有说法,将来更能让看客听众们记住。” 崔东山震惊道“我这神仙难测的绝妙心思,已经藏得如此好,林公子这都猜得到我兜里那颗铜钱,岂不是要有离家出走改嫁他人的莫大风险” 林君璧不得不承认,自己也被眼前人给恶心到了。当然比起注定已经沦为一个天大笑话的严律,还是好了千万。今日对话,以后在邵元王朝,会有不少人听说的。严律此后在剑气长城练剑,还有没有收获,很难说了,修道之人,心有芥蒂扫不掉,又涉及更棘手的家族声誉,最少也会害得严律比原本应该到手的收获,清减几分。 林君璧说道“说定了,输赢都是一颗铜钱。猜先” 崔东山问道“林公子棋术卓绝,就不乐意让我三子不想带着一颗铜钱大胜而归啊” 林君璧已经伸手去棋罐,手攥棋子,无奈道“能不能讲点规矩,你我山上人,但是下棋猜先一事,还是要讲一讲山下规矩的吧” 因为棋盘对面那个少年早已屁股抬起,瞪大眼睛,竖起耳朵,林君璧倒也不是没办法遮掩棋子声响,只是对方修为高低不知,自己一旦如此作为,对方一旦是地仙境界,其实还是自己亏的。可下棋是双防事,林君璧总不能让苦夏剑仙帮忙盯着。 崔东山坐回原地,点点头,病恹恹道“算你赢了先手。林公子棋术深浅暂时不好说,棋盘之外的棋术,真是很厉害。比那个差点就要用自己道理打烂自己脸的严小狗腿,是要强上许多许多。” 林君璧松开手,重新攥起一把棋子。 厉害的是原本劣势的林君璧,正因为他率先守规矩,也就能逼着对方哪怕是上五境修士,也得跟着守规矩,未必天下事世事可如此,可终究在这棋盘附近,便该如此。 蒋观澄那些远远观战不靠近的年轻剑修,人人佩服不已。 猜先一事,崔东山拿出一颗小暑钱,抛了落地,看了正反面,然后运气不错,猜得先手。 被朱枚拉着面朝对弈那边,郁狷夫看到这一幕后,揉了揉头,头疼。 双方先后落子。 林君璧神色自若,此人是以一本存世极少的古谱小桃花泉谱定式先行。 巧妙在可以速战速决,精髓就在“以极有规矩,下无理先手”十个字上,只不过经不起最顶尖国手稍稍思虑的推敲,尤其是林君璧早早看过了这本棋谱,那么棋盘上到底谁才是先手很显而易见了。 林君璧落子不快不慢,对方始终落子如飞,好似胜券在握。 林君璧故意在几次关键手上,藏了拙。 依旧下到了两百三十多手,这才输了。 一颗铜钱而已。 何况真以为自己赢了棋,会让严律这种人感激涕零 那就不是严律坏,而是林君璧自己蠢了。 什么时候偌大一个严家的名声清誉,需要到了靠一个邵元王朝的少年来挽救了 林君璧只有输了,并且输得毫厘之差,以自己的输棋,尽心尽力却遗憾落败,严律才会真正感恩几分,太多,当然也不会。严律这种人,说到底,虚名便是虚名,唯有实在且切身的利益,才会让他真正心动,并且愿意记住与林君璧结盟,是有赚的。 林君璧投子认输后,笑道“一颗铜钱,我当下身上还真没有,放心,我到了城池那边,自己亲自与人借这颗铜钱,反正等到借到为止,到时候是我送钱上门,还是可以托人帮忙,都由胜者决定。” 崔东山轻轻呼出一口气,凝视着胜负一线间的险峻棋局片刻,然后立即抬头不再看,笑道“难怪难怪,林公子肯定是偷偷看过了小桃花泉谱,我就说嘛,我这百试不爽的神仙开局,从来只会让对手刚到中盘便认输的。” 林君璧笑了笑,不以为意。得了便宜还卖乖,不过如此。 崔东山想了想,“林公子会不会亲自借钱,我总不能跟在林公子屁股后边跟着,我终究不曾学到严家门风的精髓啊,但是是林公子是不是亲自送钱,我倒是有个想法,若是第二局我赢了,彩头归我,我就破天荒拿出一点国手风范来,林公子可以不用自己登门,让郁姐姐送钱来即可。若是林公子赢了怎么可能嘛,我这人下棋,压箱底的本事那是绝对没有的,毕竟我的所有棋术棋招,都是他人压箱底之棋力,他人之神仙手,在我眼中处处是无理手” 林君璧收起了棋子,就要站起身。 然后瞥了眼,林君璧突然发现不知何时,那本快哉亭棋谱已经被白衣少年垫在了屁股上。 林君璧依旧没有什么神色变化。 此谱撰写之人,是邵元王朝的国手第二,第一人自然是林君璧的传道人,邵元王朝的国师。 但是这位国手,却与林君璧切磋棋术极多,所以这位溪庐先生,勉强算是林君璧棋道上的半师半友。 崔东山收拢了自己手边棋罐的棋子,肩头歪斜,抬起屁股,抽出那本棋谱,轻声笑道“死活题死活题,真是差点笑死我,明明就是活死题活死题嘛,看多了,是真的会把活棋活活下死的,我们这位溪庐先生,用心深邃好良苦啊,不惜自毁名誉,也要让世间棋手看一看何谓反面例子,可敬可悲,可歌可泣,林公子,回头你一定要帮我介绍介绍,这般高风亮节的国手,以前没有,以后估计也不会有了。” 林君璧抬起手,示意远处那些“自家人”就不要再说什么自家话了。 一旦开口了,真正恶心的不会是崔东山,只会是他林君璧,当然那些人,估计有半数是真生气,替他和溪庐先生打抱不平,可还剩余半数,就是奔着这个目的来的,撺掇拱火成功了,然后就可以看热闹,作壁上观。 林君璧根本不给他们这些机会。 自己阻拦了,再敢开口,自然就是脑子太蠢,应该不会有的。 果不其然,没人说话了。 崔东山将那本棋谱随手一丢,摔出城头之外,自顾自点头道“若是被蛮荒天下的畜生们捡了去,必然一看便懂,一下就会,从此之后,好似个个寻死,剑气长城无忧矣,浩然天下无忧矣。” 林君璧坐回原位,笑道“这次先手算你赢了,你我再下一局,赌什么” 崔东山笑道“这次咱们哥俩赌大点,一颗雪花钱你我各自出一道死活题,如何直到谁解不出谁输,当然,我是赢了棋的人,就无需猜先,直接让先了,你先出题,我来解死活,只要解不出,我就直接一个想不开,跳下城头,拼了性命,也要从奉若至宝、只觉得原来下棋如此简单的畜生大妖手中,抢回那部价值连城的棋谱。我赢了,林公子就乖乖再送我一颗雪花钱。” 林君璧摇头道“不解死活题,依旧是下棋。” 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不要被牵着鼻子走。 崔东山一脸讶异,似乎有些意外。 林君璧不敢掉以轻心,对方棋术,绝非严律之流可以媲美,此人棋力绝对不下于师兄边境。至于对方棋力最高到底在何处,暂时不好说,需要自己拎着对方的衣领往上提一提。 林君璧也懒得多看一眼对方的脸色,伸出一手,“这次换你,我来猜先。” 再下一局,多看些对方的深浅。 毕竟又被此人拉上了溪庐先生,以及久负盛名的快哉亭谱。 只不过棋盘上的输赢依旧很其次,自己尚且不在乎输赢的名声,难道输了,溪庐先生便不是中土神洲的一流国手了,难道快哉亭棋谱便会被赶出天下名谱之列了 第二局棋。 林君璧长考极多。 对方那白衣少年,长考更久,终于不再故意抓耳挠腮,或是偶尔故作为难,微皱眉头。 输赢依旧只在一线之间。 这次轮到了林君璧凝视着棋盘许久。 对手最后三手,皆是妙手。 棋力暴涨,棋风大变,棋理颠倒。 这才让林君璧措手不及,只得在一场双方对弈中最长之长考过后,再次投子认输。 那白衣少年的神色有些古怪,“你是不是对彩云谱第六局,钻研颇深,既然有了应对之策,哪怕输赢依旧难说,但是撑过当下棋局形势,毕竟还是有机会的,为何不下藏拙藏拙,把自己闷死了,也叫藏拙林公子,你再这么下棋,等于送钱,我可就真要喊你再下一局了啊。” 林君璧叹了口气,“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扮痴” 对方蓦然大笑,却是以心声言语说道“当然知道,你林公子是想要通过两局输棋,让我觉得你通盘棋理宛如定式,然后等我开口说第三局,押重注,赢我一个倾家荡产对不对林公子,你们这些擅长下棋的大国手,心可黑,我今天算是领教了。” 林君璧开口笑道“第三局,一颗小暑钱。我会倾力下棋。” 崔东山握着拳头轻轻一挥,摇头道“郁姐姐买我扇子的这颗小暑钱,可不能输给你。其它的小暑钱,随便你挑,反正我兜里也没有。” 崔东山转头喊道“郁姐姐,你放心,我就算输了个底朝天,都会留下这颗姐弟情深义重的小暑钱” 郁狷夫置若罔闻。 朱枚嘀咕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崔东山哈哈笑道“小姑娘,大声点说,我们文圣一脉,被当面骂人,从不计较,有了道理,还要竖拇指,说你骂得好。但是背后骂人嘛,也成,别给我们听见了。不然翻书如吃屎,吃饭却喷粪,是要遭天打五雷劈的。” 朱枚有些慌张,坐得离郁狷夫更近了些。 林君璧笑道“随便那颗小暑钱都可以。” 崔东山突然说道“再加一点额外的彩头,若是我赢了,你再将那本彩云谱送给我。” 林君璧点头道“可以。” 第三局。 林君璧先行。 结果先手便大优、距离中盘即胜局只差些许的林君璧,差点被对方下出无无胜负的三劫循环,林君璧虽然始终神色自若,但是心中终于泛起了一股恼火。 双方一直下到了将近四百手之多 对于双方而言,这都是一场惊人收官。 对了下棋两人,已经没有人可以看出准确的胜负趋势。 林君璧在一次落子后,轻轻松了口气。 崔东山神色凝重起来,捻起棋子,身体前倾,长长伸出捻子之手,其余一手兜住袖口,免得打乱棋子,即将落子之时,林君璧心中大定,赢了 崔东山突然一个抬手,对那微微错愕的林君璧摇晃肩头,“哈哈,气不气气不气我就不下这儿哩。哎呦喂,我真是个小机灵鬼嘞,我这脑阔儿真不大,但是贼灵光哩。” 这大概相当于是大师姐附体了。 朱枚在内,哪怕是那个不太喜欢下棋的金真梦,几乎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崔东山思量片刻,依旧是弯腰捻子,只不过棋子落在棋盘别处,然后坐回原地,双手笼袖,“不下了,不下了,能够连赢邵元王朝林君璧三局,心满意足了。” 白衣少年抬头望天,“今天的月亮圆又圆啊。” 嗯,大白天的,哪有月亮可看,少年是想起了那位周澄姐姐了。 林君璧笑道“是我输了。一颗铜钱,一颗雪花钱,一颗小暑钱,回头我一起双手奉上。” 崔东山突然冷笑道“呦,听口气,看待胜负很淡然嘛怎么,是觉得老子陪你下了四百手,真当我们旗鼓相当了逗你玩呢,看不出来吧信不信我们什么彩头都不赌的第四局,只赌我在八十手之内,就能够下赢一只趴在邵元王朝耀武扬威的井底之蛙” 林君璧笑道“哦” 崔东山又嬉皮笑脸了,“你还真信啊我赢了棋,还是三场之多,钱挣得 不多,还不许我说点大话过过瘾啊” 崔东山收敛笑意,看向棋子密密麻麻的复杂棋局,啧啧道“你我哥俩好,一起下出了这么个神仙局,快哉亭都他娘的快要炸裂了吧,因为实在是太快哉了” 其实这会儿,再没有一个人胆敢小觑此人棋术了。 严律更是如此。 边境除外,就数他的棋力,相对最靠近林君璧,所以愈发知晓那个白衣少年的棋力之高。 所以他开始从纯粹的记恨,变成兼有害怕了。依旧仇恨,甚至是愈发仇恨,但内心深处,不由自主,多出了一份畏惧。 崔东山朝蹲着茅坑不拉屎的那位林公子挥挥手,眼神真诚道“钱回头送我,是不是你自己送,无所谓。林公子,我要收拾棋局了,怎么还要帮忙啊。你都帮了三个大忙了,我看就算了吧。你再这样,我良心不安,天意使然,使得我无法与你这种大度之人当朋友,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啊。” 林君璧叹了口气。 既然下出了第三局,搁在整个邵元王朝历史上,兴许都足以堪称名局,所以结果还能接受。 崔东山一边收拾棋子,毫无风范,随便将棋子丢入棋罐,清脆作响,一边自言自语道“连胜三场,舒服,真是舒服。只不过呢,靠着棋力悬殊,碾压对手,真没意思,若是双方棋力无差,输赢看运气,运气在我,再赢了棋,那才最惬意。估计林公子这辈子棋盘上太过顺遂,又习惯了以力压人,是无法领略我这种心情的了。惜哉惜哉。” 崔东山突然笑问道“怎么,觉得我棋力太高,或是觉得运气在我,两言皆有假棋力高不高,我心知肚明就好了。但是我运气好不好,林大公子你得认啊。那咱们再下一局,换一个法子,如何比的不全是棋力,更在运气,敢不敢甚至可以说,我们比的,就只是运气,这种棋,林公子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再下了。因为只看运气,所以我们不赌钱了,什么都不赌。” 林君璧问道“此话怎讲” 崔东山笑道“你来决定赌这局棋的输赢。是输是赢,你事先与苦夏剑仙说好。只要棋盘上的结局如你所说,无论我在棋局上是输是赢,都是你赢。我们赌的就是谁的运气更好,敢不敢” 林君璧哑然失笑。 崔东山笑道“棋术剑术都不去说,只说苦夏剑仙的人品,林公子的赌品,我还是相信的。” 林君璧摇头道“这种棋,我不下。” 崔东山竟然点头道“确实,因为还不够有意思,所以我再加上一个说法,你那本翻了很多次的彩云谱第三局,棋至中盘,好吧,其实就是第五十六手而已,便有人投子认输,不如我们帮着双方下完然后依旧你来决定棋盘之外的输赢。棋盘之上的输赢,重要吗根本不重要嘛。你帮白帝城城主,我来帮与他对弈之人。咋样你瞧瞧苦夏剑仙,都急不可耐了,堂堂剑仙,辛苦护道,多么想着林公子能够扳回一局啊。” 林君璧无言以对。 此人,是疯子。 彩云谱,之所以能被世间所有棋手视为“我于人间观彩云,高高在上不可攀”,就在于赢棋之人无敌,更可怕的地方,在于那个输棋之人,只要起身离开了那张棋盘,离开了白帝城,也是云下城外我无敌。 关于彩云第三局的后续,无数棋手都有过极其艰深的钻研,就连林君璧的师父都不例外,只说那崔瀺不早一步、不晚一步的投子认输,恰好说明此人,真正当得起世间棋道第二的称号。 所以林君璧摇头道“这种棋,我不下。你我身为棋手,面对这棋盘棋子,就不要侮辱它们了。” 崔东山冷笑道“你有资格侮辱这彩云谱林君璧,你棋术高到这份上了才五十六手,彩云局对弈双方,境界够了,才可以看得到结局处,其余彩云之下的所有棋手,当真知道双方心中所想换成你我来下棋,那两位的中盘结束局,你真有本事维护住白帝城城主的优势谁给你的信心,靠连输三场吗” 林君璧沉声说道“不与苦夏剑仙言语棋盘之外胜负,我与你下这残局” 崔东山笑道“好,那就加一个彩头,我赢了,再下一局,你必须与苦夏剑仙事先说好胜负。” 林君璧说道“等你赢了这部彩云谱再说。” 崔东山笑道“还好还好,林公子没说赢了我再说,不然哪怕是这般仰慕林公子神仙风采的人,也要吐一口唾沫在棋盘上了。” 剑仙苦夏忧愁不已。 其余年轻剑修,哪怕是金真梦,都对这一局充满了期待。 崔东山突然转头说道“无关人等,没资格看这局棋,当然了,真要看也行,不多,一人一颗谷雨钱。都给我大气些,拿出来拿出来。” 朱枚举起手道“我要看,郁姐姐这颗谷雨钱,我帮忙出。” 崔东山立即变了一副嘴脸,挺直腰杆,一身正气道“开什么玩笑,郁姐姐的朋友就是我东山的朋友,谈钱打我脸吗我是那种下棋挣钱的路边野棋手吗” 蒋观澄在内不少人还真愿意掏这个钱,但是剑仙苦夏开始赶人,并且没有任何回旋的商量余地。 所以城头上,竟然只留下了郁狷夫以及有郁狷夫撑腰的朱枚。 双方各自摆放棋子在棋盘上,看似打谱复盘,实则是在彩云谱第三局之外,再生一局。 半个时辰过后,长考不断的林君璧,莫名其妙在右上角中刀,棋盘上只下出三十六新手,林君璧便脸色惨白,迟迟不肯投子认输。 崔东山淡然道“按照约定,再下一局,是下那那收官阶段输棋的彩云谱倒数第二局,棋盘余地太少太少,意外太小太小了,你依旧为白帝城城主落子。记住了,先与苦夏剑仙说好棋盘外的胜负。就只是运气之争,棋盘之上的输赢,别太过在意。如果还是我赢,那我可就要狮子大开口了,求你与我再下一局。” 林君璧与苦夏剑仙说了棋盘外的谁胜谁负。 然后双方重新收拢棋子,再摆放棋子。 相较于前一局棋,这一次棋盘上的棋子众多。 短短一炷香后,白衣少年便笑道“放心,下一局,这一次,换我来先与苦夏剑仙说胜负,你我再下棋,运气一事,既然次次在我,赌运太旺,那我就跪求一输,主动更换运气方位,这一次若还是我赢,那又如何,反而说明我今天是真的运气太好啊,与林公子棋术高低,有半颗铜钱的关系吗没有的,没有的。” 林君璧额头渗出汗水,呆滞无言。既不愿意投子认输,也没有言语,好像就只是想要多看一眼棋局,想要知道到底是怎么输的。 对方那个白衣少年嘴上说着客气话,却是满脸讥笑。 郁狷夫叹了口气,拉着朱枚离开此地。 果然又被那个崔东山说中了。 她郁狷夫先前的“赌运”其实算好的了。 少女朱枚也是知道轻重的,默默跟着郁狷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苦夏剑仙正要开口说话。 崔东山双指捻住一枚棋子,轻轻转动,头也不抬,“观棋不语,讲点规矩行不行堂堂中土剑仙,更是那周神芝的师侄,身负邵元王朝国师重托,就是这么帮着晚辈护道的我与林公子是一见如故的朋友,所以我处处好说话,但要是苦夏剑仙仗着自己剑术和身份,那我可就要搬救兵了。这么个粗浅道理,明白不明白不明白的话,有人剑术高,我可以求个情,让他教教你。” 苦夏剑仙从犹豫变成坚定,不管那个白衣少年的言语,苦夏剑仙沉声道“林君璧,可以起身了。” 林君璧犹豫不决,双拳紧握。 崔东山捻起一枚棋子,轻轻按在棋盘上,随手一抹,滑到了林君璧那边的棋盘边缘,小小棋子,刚好一半在棋盘,一半悬空。 崔东山微笑道“起身可以。投子认输。认输输一半。” 苦夏剑仙怒道“你这厮休要得寸进尺你竟敢坏林君璧道心” 崔东山双手笼袖,笑哈哈道“修道之人,天之骄子,被下棋这般闲余小道坏道心,比那严律更厉害,这次是真要笑死我了。” 崔东山抬起头,望向那位怒气冲冲的苦夏剑仙,笑眯眯问道“笑死我,就能帮林君璧赢棋啊” 林君璧颤声道“未下棋便认输,便只输一半” 崔东山点头道“当然。只不过有个小条件,你得保证这辈子再也不碰棋盘棋子。” 林君璧汗流浃背。 崔东山打着哈欠,也不催促林君璧做决定,就只是显得有些无聊。 世人只知道彩云谱是彩云谱。 根本不知道下出彩云局的对弈双方,相对而坐,却在棋盘之外,又有哪些深不见底的勾心斗角。 那才叫真正的下棋。 你们这些从彩云谱里边学了点皮毛的小崽子,也配自称棋手国手 崔东山像是在与熟人闲聊,缓缓道“我家先生的先生的著作,你们邵元王朝除了你家先生的书房敢放,如今帝王将相门庭,市井学塾书案,还剩下几本两本一本都没有这都不算什么,小事,愿赌服输,落子无悔。只是我好像还记得一件小事,当年万里迢迢跑去文庙外边,动手去砸碎路边那尊破败神像的,其中就有你们邵元王朝的读书人吧听说返乡之后,仕途顺遂,平步青云后来那人与你不但是棋友,还是那把臂言欢的忘年好友哦对了,就是那部城根下躺着的那部棋谱之主人,大名鼎鼎的溪庐先生。” 苦夏剑仙心中微动,方才依旧想要说话,劝阻林君璧,只是现在已经死活开不了口。 玉璞境剑修米裕,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当时遇上那人,依旧一动不敢动。 那么他苦夏此刻也如出一辙。 只是林君璧当下失魂落魄,况且境界实在还是太低,未必清楚自己这会儿的尴尬境地。 崔东山对那林君璧,嗤笑道“彩头接下来我每赢你一局,就要让你不得不再下一局,哪怕次次只额外收你一颗小暑钱,我都能让你输掉所有的修道未来,甚至是半个邵元王朝,我要下到你恨不得现在就去投胎,下辈子再也不碰棋子你以为与我对弈,是你不想下棋便不想下的嗯”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是在与谁下棋” 崔东山大袖飘荡,眯眼道“记住,我是东山啊。” 曹晴朗在廊道遇到了裴钱。 裴钱欲言又止。 曹晴朗指了指心口,然后摆了摆手,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 裴钱默不作声。 曹晴朗笑问道“我有刻刀,回头送你一方印章” 裴钱气呼呼走了。 曹晴朗挠挠头,为了等到自己出现,守株待兔很久了吧。 这天,一个鬼鬼祟祟的白衣少年,偷偷敲开了宁府大门,纳兰夜行笑呵呵道“东山老弟啊,怎么回事做贼也不需要敲门吧。” 崔东山懊恼道“纳兰老哥,小弟今儿去城头辛苦半天,才挣了点小钱,气煞我也,没脸见先生啊。” 纳兰夜行有些可怜被挣钱的人,虽然不知道是谁这么倒霉。 就在纳兰夜行打算关了门,就与这小王八蛋分道扬镳的时候,崔东山突然笑道“走,去老哥屋里喝酒去。” 纳兰夜行当然不乐意,只是看了眼白衣少年的眼神,便点点头。 到了那边,崔东山拿出两壶酒,纳兰夜行却很希望是喝自己这边辛苦藏好的酒水。 但是接下来的谈话,却让纳兰夜行渐渐没了那点小心思。 因为对方所说之事,于他这位跌了境界的玉璞境剑修而言,实在太大。 道理很简单,对方所说,是纳兰夜行的大道之路该如何走。 这还算什么。 很快就有敲门声响起。 白嬷嬷很快离开。 是那个已经不是纳兰夜行不记名弟子的金丹剑修,崔嵬。 崔嵬关上门后,抱拳作揖,不抬头,也不说话。 纳兰夜行想要起身离开,却被崔东山笑呵呵拦阻下来。 然后崔东山转头问道“是想要再破境,然后死则死矣,还是跟着我去浩然天下,苟延残喘今天明天兴许无所谓,只会觉得庆幸,但是我可以肯定,将来总有一天,你崔嵬会良心作痛。” 崔嵬始终低头抱拳,“崔嵬愿意追随先生去往宝瓶洲。明日悔恨,明日再说。” 崔东山笑道“可以。我答应了。但是我想听一听的理由,放心,无论如何,我认不认可,都不会改变你以后的安稳。” 崔嵬沉默片刻,“我崔嵬凭什么要死在这里” 纳兰夜行叹了口气,倒是没有像上次那般勃然大怒,差点没忍住就要一巴掌拍死崔嵬拉倒。 崔东山点头道“问得好。以后到了他乡,得闲了,或是年老了,不妨自己再来回答此问。去吧,这些年辛苦你了。” 崔嵬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跪在地上,面朝纳兰夜行磕了三个头,“师父不认弟子,弟子却认自己修道路上的第二位师父崔嵬此去,再不回头,师父保重” 纳兰夜行抬起白碗,喝了一口酒,点头说道“既然选择了去那浩然天下,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别随随便便死了,多活他个几百几千年。” 崔嵬离开此地,返回自己住处。 崔东山喝过了酒,也很快离开屋子。 只留下一个膝下无子女、也无徒弟了的老人,独自饮酒,桌上好像连那一碟佐酒菜都无。 这天黄昏里,齐景龙带着弟子白首一起登门拜访宁府。 白首拿出来慷慨赴死的气魄。 只是天大意外之喜先是那裴钱据说与一位宁府老嬷嬷练拳,这会儿正躺在病床上呢。 但是恨不得敲锣打鼓的高兴过后,白首又忍不住担忧起来,那裴钱到底是个小姑娘家家的,少年便问了路,去裴钱宅子那边逛荡,当然不敢敲门,就是在外边散步。 至于少年的师父,已经去了好兄弟陈平安的宅子那边。 屋内却是三人。 陈平安,崔东山,齐景龙。 各自掏出一本册子。 陈平安这本册子上的消息最为驳杂。 崔东山的册子最厚,内容来源,都是出自大骊绣虎安插在剑气长城和倒悬山的死士谍子,人数不多,但是个个顶用。 既有新拿到手的,更多还是来自大骊最高机密的档案。 当然崔东山前不久自己也大致走了遍城池,倒不是真想要靠着自己找到更多的蛛丝马迹,崔东山从来自认不是什么神仙,见微知著,前提在“见”。终究是时日太短,还有文圣一脉子弟的身份,就会比较麻烦。不然崔东山可以掌握到更加接近真相、甚至直接就是真相的诸多细节。 齐景龙是通过宗主、太徽剑宗子弟,旁敲侧击而来的消息。 崔东山一挥袖子,比两张桌子稍高处,凭空出现了一幅雪白宣纸,崔东山心念微动,宣纸上,城池内的大小府邸、街巷,一一平地而起。 然后崔东山分别交给先生和齐景龙每人三支笔,那张宣纸人过无碍,自行恢复,但是偏偏却可落笔成字。 不同笔写不同颜色的字,黑,白,灰。 三人都无言语交流,各自写下一个个名字。 若是相同的名字却有不同的颜色,崔东山便以手中独有的朱笔,将那个名字画圈。 桌上放着三本册子,有人停笔之余,可以自行翻阅其余两本。 这天暮色里,齐景龙和白首离开宁府,返回太徽剑宗的甲仗库宅邸,陈平安只带着崔东山去往酒铺那边。 却不是真去那边,稍稍绕路,陈平安让崔东山帮着注意四周,最终来到了一处陋巷的一栋宅子,谈不上寒暄,却也绝对与豪奢无缘。 崔东山没有进去,就站在外边,等到先生进门后,崔东山就去了两条巷弄拐角处,在那边百无聊赖蹲着。 只有裴钱还不清楚,这场远游,到了剑气长城,他们这些学生弟子,是待不长久的。 他的先生,只不过就是希望他们几个,能够亲眼看一看剑气长城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地方,看一看那些以后注定再也无法看到的壮阔风景。 陶文坐回桌子,问道“怎么来了不怕以后我无法坐庄” 陈平安笑道“这虚虚实实的,招数多坑更多,那帮赌术不精的赌棍,别想跟我玩路数。” 陶文说道“陈平安,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对你而言,兴许是小事,对我来说,也不算大事,却也不小。” 陈平安点头道“我答应自己的事情,许多都未必做得到。但是答应别人的事情,我一般都会做到。” 陶文点点头,这个年轻人第一次找自己坐庄的时候,亲口说过,不会在剑气长城挣一颗雪花钱。 陶文玩打趣道“这话,是二掌柜说的,还是纯粹武夫陈平安说的” 陈平安笑道“是剑客陈平安说的。” 陶文沉默许久,陈平安笑着拎出两壶竹海洞天酒,当然是最便宜的那种。 陶文没用施展袖有乾坤的术法神通,只是起身灶房拿了两只酒碗过来,自然要比酒铺那边大不少。 陶文喝着口酒,倒了第二碗后,说道“陈平安,别学我。”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 陶文点点头,“那就只剩下一件事了,别死。别忘了,这里是剑气长城,不是浩然天下,这里都不是你的家乡。” 陈平安说道“我会争取。” 陶文举起酒碗,陈平安也跟着聚碗,轻轻磕碰,各自饮酒。 陶文问道“浩然天下,你这样的人,多不多” 陈平安仔细想了想,摇头道“像我这样的人,不是很多。但是比我好的人,比我坏的人,都很多。” 然后陈平安问道“真不去看看” 陶文笑了笑。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多余。不像是那个思虑周全、挖坑连环的二掌柜了。 然后默默喝酒而已。 等到差不多都是最后一碗酒的时候,陈平安抬起酒碗,只是又放下,从袖子里摸出一对印章,轻轻放在桌上,笑道“不知道陶叔叔愿不愿意收下这件小东西。” 陶文摇摇头,“我不好这一口,酸文拽文,是你们读书人的事,我一个剑修,就算了,放在家里,又用不着,吃灰作甚你还是拿着去挣钱再还钱吧,比留在我这边有意义。” 陈平安就收起了印章,重新举起酒碗,“卖酒之人往往少饮酒,买酒之人酒量稀烂,酒品不过硬,为何买酒嘛,是不是这个理儿,陶叔叔” 陶文笑道“我不跟读书人讲道理。你喝你的,我喝我的,酒桌上劝人酒,伤人品。” 各自饮尽最后一碗酒。 陈平安站起身,笑着抱拳,“下回喝酒,不知何时了。” 陶文挥挥手,“与我喝酒最没劲,是公认的,不喝也罢。我就不送了。” 陈平安离开宅子,独自走在小巷中。 双手紧握。 两枚印章。 “求醉耶,勿醉也。” “花草葱葱。” 陈平安走着走着,突然神色恍惚起来,就好像走在了家乡的泥瓶巷。 陶文在人世间,是如何的挂念妻女。 自己爹娘不在人世间,会不会也是这般挂念小平安。 陈平安停下脚步,怔怔出神,然后继续前行。 片刻过后,陶文突然出现在门口,笑问道“印章我依旧不要,但是想知道,那两方印章刻了什么。” 陈平安没有转身,摇摇头,“陶叔叔,没什么,只是些从书上照搬抄来的文字。” 陶文笑道“你这读书人。” 那个头别玉簪身穿青衫的年轻人,也没多什么。 这就很不像是二掌柜了。 陶文斜靠门口,站在那边,望向空落落的宅子。 书上文字酸人眼,碗中酒水辣肚肠。 好像确实都能让人流眼泪。 那么就说得过去了。 那个年轻人的背影,在小巷子渐渐走远。 剑仙陶文坐在门槛上,面朝远处屋内那张桌子,喃喃道“那次是爹去晚了,又让你们娘俩等了这么多年。葱花,葱花,不疼,不疼。爹在这边,一直很好,能吃阳春面,也能与好人饮酒,你们莫心疼”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零九章 唯恐大梦一场 陈平安与崔东山,同在异乡的先生与学生,一起走向那座算是开在异乡的半个自家酒铺。 崔东山轻声问道“先生没劝成功陶文依旧不愿意离开剑气长城,就非要死在这边” 一样米养百样人,剑气长城既然会有不想死的剑修崔嵬,自然也就会有想死家乡的剑仙陶文。 剑气长城历史上,双方人数,其实都不少。 最顶尖的一小撮老剑仙、大剑仙,无论是犹在人世还是已经战死了的,为何人人由衷不愿浩然天下的三教学问、诸子百家,在剑气长城生根发芽,流传太多当然是有理由的,而且绝对不是瞧不起这些学问那么简单,只不过剑气长城的答案倒是更简单,答案也唯一,那就是学问多了,思虑一多,人心便杂,剑修练剑就再难纯粹,剑气长城根本守不住一万年。 关于此事,如今的寻常本土剑仙,其实也所知甚少,许多年前,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老大剑仙陈清都曾经亲自坐镇,隔绝出一座天地,然后有过一次各方圣人齐聚的推演,然后结局并不算好,在那之后,礼圣、亚圣两脉造访剑气长城的圣人君子贤人,临行之前,不管理解与否,都会得到学宫书院的授意,或者说是严令,更多就只是负责督战事宜了,在这期间,不是有人冒着被责罚的风险,也要擅自行事,想要为剑气长城多做些事,剑仙们也未曾刻意打压排挤,只不过这些个儒家门生,到最后几乎无一例外,人人心灰意冷罢了。 陈平安说道“到了酒桌上,光顾着喝酒,就没劝。果然喝酒误事。” 陈平安脚步不快,崔东山更不着急。 两人便这样缓缓而行,不着急去那酒桌喝新酒。 大街小巷,藏着一个个结局都不好的大小故事。 崔东山安慰道“送出了印章,先生自己心里会好受些,可不送出印章,其实更好,因为陶文会好受些。先生何必如此,先生何须如此,先生不该如此。” 陈平安转移话题道“那个林君璧与你下棋,结果如何了”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两人身畔涟漪阵阵,如有淡金色的朵朵荷花,开开合合,生生灭灭。只不过被崔东山施展了独门秘术的障眼法,必须先见此花,不是上五境剑仙万万别想,之后才能够偷听双方言语,只不过见花便是强行破阵,是要露出蛛丝马迹的,崔东山便可以循着路线还礼去,去问那位剑仙知不知道自己是谁,若是不知,便要告知对方自己是谁了。 诱饵便是他崔东山到底是谁,林君璧的下场又是如何,邵元王朝的走势会不会有那翻天覆地的变化,然后以此再来作证确定他崔东山到底是谁。 反正愿者上钩。 他崔东山又没求着谁咬钩吃饵,管不住嘴的下场,大剑仙岳青已经给出例子,若是这还不死心,偏要再掂量掂量文圣一脉的香火分量,就别怨他崔东山去搬救兵,喊大师伯为自己这个师侄撑腰。 崔东山笑道“林君璧是个聪明人,就是年岁小,脸皮尚薄,经验太不老道,当然学生我比他是要聪明些的,彻底坏他道心不难,随手为之的小事,但是没必要,终究学生与他没有生死之仇,真正与我结仇的,是那位撰写了快哉亭棋谱的溪庐先生,也真是的,棋术那么差,也敢写书教人下棋,据说棋谱的销量真不坏,在邵元王朝卖得都快要比彩云谱好了,能忍学生当然不能忍,这是实打实的耽误学生挣钱啊,断人财路,多大的仇,对吧” 陈平安疑惑道“断了你的财路,什么意思” 崔东山赧颜道“不谈少数情况,一般而言,浩然天下每卖出一部彩云谱,学生都是有分成的。只不过白帝城从来不提这个,当然也从没主动开口说过这种要求,都是山上书商们自个儿合计出来的,为了安稳,不然挣钱丢脑袋,不划算,当然了,学生是稍稍给过暗示的,担心白帝城城主气量大,但是城主身边的人心眼小,一个不小心,导致刊印棋谱的人,被白帝城秋后算账嘛。魔道中人,性情叵测,终究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再说,能够堂堂正正给白帝城送钱,多难得的一份香火情。” 陈平安无言以对,崔东山不说,他还真不知道有这等细水流长挣大钱的内幕,气笑道“等会儿喝酒,你掏钱。你挣钱这么黑心,是该多喝几坛竹海洞天酒,好好洗一洗心肝肚肠。” 崔东山点头称是,说那酒水卖得太便宜,阳春面太好吃,先生做生意太厚道。然后继续说道“再就是林君璧的传道先生,那位邵元王朝的国师大人了。但是许多老一辈的怨怼,不该传承到弟子身上,别人如何觉得,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文圣一脉,能不能坚持这种费力不讨好的认知。在此事上,裴钱不用教太多,反而是曹晴朗,需要多看几件事,说几句道理。” 陈平安笑问道“所以那林君璧如何了” 崔东山笑道“所以林君璧被学生苦口婆心,指点迷津,他幡然醒悟,开开心心,自愿成为我的棋子,道心之坚定,更上一层楼。先生大可放心,我未曾改他道心丝毫。我只不过是帮着他更快成为邵元王朝的国师、更加名副其实的君王之侧第一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光是道统学问,还有世俗权势,林君璧都可以比他先生拿到更多,学生所为,无非是锦上添花,林君璧此人,身负邵元王朝一国国运,是有资格作此想的,问题症结,不在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而在林君璧的传道人,传道不够,误以为年复一年的循循善诱,便能让林君璧成为另外一个自己,最终成长为邵元王朝的定海神针,殊不知林君璧心比天高,不愿成为任何人的影子。于是学生就有了趁虚而入的机会,林君璧得到他想要的盆满钵盈,我得到想要的蝇头小利,皆大欢喜。归根结底,还是林君璧足够聪明,学生才愿意教他真正棋术与做人做事。” 说到这里,崔东山说道“先生不该有此问的,白白被这些事不关己的腌臜事,影响了喝酒的心情。” 陈平安摇头道“先生之事,是学生事,学生之事,怎么就不是先生事了” 崔东山抬起袖子,想要装模作样,掬一把辛酸泪,陈平安笑道“马屁话就免了,稍后记得多买几壶酒。” 然后陈平安提醒道“郁狷夫人不错,你别坑骗她。” 崔东山笑道“于她于郁家,兴许不算什么多好的好事,最少却也不是坏事,我与那悔棋本事比棋术更好的郁老儿,关系从来不差,先生放心吧,学生如今做事,分寸还是有的。郁狷夫能够成为今天先生认为的不错之人,当然关系在她自己用心,也在潜移默化的家风熏陶,至于邵元王朝的文风如何,当然也是差不多的道理,挑猪看猪圈嘛。只要注意不看特例,看那多数,道理就不会差。” 陈平安沉默片刻,转头看着自己开山大弟子嘴里的“大白鹅”,曹晴朗心中的小师兄,会心一笑,道“有你这样的学生在身边,我很放心。” 崔东山遗憾道“可惜先生无法常伴先生身旁,无法力所能及,为先生消解小忧。” 陈平安摇头道“裴钱和曹晴朗那边,无论是心境还是修行,你这个当小师兄的,多顾着点,能者多劳,你便是心中委屈,我也会假装不知。” 崔东山笑道“天底下只有修不够的自己心,深究之下,其实没有什么委屈可以是委屈。” 陈平安转头道“是教先生做人” 崔东山委屈道“学生委屈死了。” 陈平安说道“善算人心者,越是靠近天心,越容易被天算。你自己要多加小心。先顾全自己,才能长长久久的顾全他人。” 崔东山点头道“学生自有计较,自会考量。” 其实双方最后言语,各有言下之意未开口。 文圣一脉的顾全自己,当然是以不害他人、无碍世道为前提。只是这种话,在崔东山这边,很难讲。陈平安不愿以自己都尚未想明白的大道理,以我之道德压他人。 崔东山的回答,也未答应了先生,因为他不会保证“顾全自己”,更不保证“长长久久”。 这个世道,与人讲理,都要有或大或小的代价。 那么护住众多世人的讲理与不讲理,付出的代价只会更大,比如崔东山此次暂且搁置宝瓶洲那么多的大事,赶赴倒悬山和剑气长城,就需要付出代价,其实崔瀺没说什么,更没有讨价还价,信上只说了速去速回四个字,算是答应了崔东山的偷懒怠工。但是崔东山自己清楚,自己愿意去多做些。你崔瀺老王八蛋既然可以让我一步,那我崔东山不是你崔瀺,便可以自己去多走两步。 崔东山知道了自家先生在剑气长城的所作所为。 不但如此,还能够拉上那位太徽剑宗的齐景龙一起。 崔东山只做有意思、又有意义、同时还能够有利可图的事情。 所以他身边,就只能拉拢林君璧之流的聪明人,永远无法与齐景龙、钟魁这类人,成为同道中人。 先生不是如此。 先生不如此,学生劝不动,便也不劝了。 因为先生是先生。 世间许多弟子,总想着能够从先生身上得到些什么,学问,声誉,护道,台阶,钱。 崔东山懒得去说那些的好与不好,反正自己不是,与己无关,那就在家门外,高高挂起。 到了酒铺那边,人满为患,陈平安就带着崔东山拎了两壶酒,蹲在路边,身边多出许多生面孔的剑修。 崔东山如今在剑气长城名气不算小了,棋术高,据说连赢了林君璧许多场,其中最多一局,下到了四百余手之多。 有那精通弈棋的本土剑仙,都说这个文圣一脉的第三代弟子崔东山,棋术通天,在剑气长城肯定无敌手。 于是就有大小赌棍酒鬼们心里好受多了,想必那个身为崔东山先生的二掌柜,肯定棋术更高,所以被二掌柜卖酒坐庄骗了些钱,是不是就算不丢人与此同时,不少人觉得自己真是冤枉了二掌柜,虽说酒品赌品确实差,毋庸置疑,可到底棋品好啊,明明棋术如此高,却从未在此事上显摆一二,竟是还剩下点良心,没被浩然天下的狗全部叼走。 如今酒铺生意实在太好,大掌柜叠嶂打算买了隔壁两座铺子,起先很怕自己多此一举,便做好了被教训一通的心理准备,小心翼翼与二掌柜说了想法,不曾想二掌柜点头说可以,叠嶂便觉得自己做生意,还是有那么点悟性的。有了这么个打算,叠嶂便与帮短工的张嘉贞商量了一番,少年答应以后就在酒铺当长工了,除了灵犀巷张嘉贞,还有个蓑笠巷的同龄人蒋去,私底下也主动找到了叠嶂,希望能够在酒铺做事情,还说他不要薪水银子,能吃饱饭就可以,叠嶂当然没答应,说薪水照发,但是起先不会太多,以后若是酒铺生意更好了,再多给。所以蒋去最近都会经常找到张嘉贞,询问一些酒铺打杂事宜,张嘉贞也一五一十告诉早就熟悉的同龄人,来自不同贫寒巷子、出身大致相当的两个少年,关系愈发亲近了几分。 喝过了酒便回宁府,回去路上,崔东山拎了两壶五颗雪花钱一坛的青神山酒水,当然不会与酒铺赊账。 看得那些酒鬼们一个个头皮发麻,寒透了心,二掌柜连自己学生的神仙钱都坑坑外人,会手下留情 听说剑气长城有位自称赌术第一人、没被阿良挣走一颗钱的元婴剑修,已经开始专门研究如何从二掌柜身上押注挣钱,到时候撰写成书编订成册,会无偿将这些册子送人,只要在剑气长城最大的宝光酒楼喝酒,就可以随手拿走一本。如此看来,齐家名下的那座宝光酒楼,算是公然与二掌柜较上劲了。 纳兰夜行开的门,意外之喜,得了两坛酒,便不小心一个人看大门、嘴上没个把门,热情喊了声东山老弟。崔东山脸上笑眯眯,嘴上喊了声纳兰爷爷,心想这位纳兰老哥真是上了岁数不记打,又欠收拾了不是。先前自己言语,不过是让白嬷嬷心里边稍稍别扭,这一次可就是要对纳兰老哥你下狠手出重拳了,打是亲骂是爱,好好收下,乖乖受着。 为了不给纳兰夜行亡羊补牢的机会,崔东山与先生跨过宁府大门后,轻声笑道“辛苦那位洛衫姐姐的亲自护送了。” 陈平安说道“职责所在,无需惦记。”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当然。学生只是心中忐忑,今日这番行头,入不入得洛衫姐姐的法眼。” 纳兰夜行笑道“东山啊,你是难得一见的风流少年郎,洛衫剑仙一定会记住的。” 崔东山点头道“是啊是啊。” 演武场芥子小天地那边,裴钱在被白嬷嬷喂拳。 陈平安没有旁观,不忍心去看。 陈平安自己练拳,被十境武夫无论如何喂拳,再惨也没什么,只是独独见不得弟子被人如此喂拳。 真正的原因,则是陈平安害怕自己多看几眼,以后裴钱万一犯了错,便不忍心苛责,会少讲几分道理。 毕竟在书简湖那些年,陈平安便已经吃够了自己这条心路脉络的苦头。 与他人撇清关系,再难也不难,唯独自己与昨日自己撇清关系,千难万难,登天之难。 隐官大人的城外一处避暑行宫。 隐官大人站在椅子上,她双手揪着两根羊角辫儿,椅子悬空,俯瞰而去,她视野所及,也是一幅城池地图,更加庞大且仔细,便是太象街在内一座座豪宅府邸的私人花园、亭台楼榭,都一览无余。 只不过如今地图上,是一条条以朱笔描绘而出的路线,鲜红路线,一端在宁府,另外一端并不定数,最多是叠嶂酒铺,以及那处街巷拐角处,说书先生的小板凳摆放位置,其次是剑气长城左右练剑处,其余一些屈指可数的痕迹,反正是二掌柜走到哪里,便有人在地图上画到哪里。 庞元济曾经问过,“陈平安又不是妖族奸细,师父为何如此在意他的路线。” 隐官大人回了一句,“没架打,没酒喝,师父很无聊啊。” 庞元济便不再多问了,因为师父这个道理,很有道理。 按照他师父的说法,隐官一脉,在剑气长城的历史上,传承到了她手上,哪怕做得不算订好,但绝对是合格了的,不但合格,还多做了太多太多的额外事,功劳真不算小了,老大剑仙还那么挑她的刺,真是欺负人,能者多劳,也不是这么个劳碌命啊。 女子剑仙洛衫,还是身穿一件圆领锦袍,不过换了颜色,样式依旧,且依然头顶簪花。 在剑气长城,隐官一脉的洛衫,与那城头上荡秋千的失心疯女子周澄,姿容都算是极其出彩的了。 洛衫到了避暑行宫的大堂,持笔再画出一条朱红颜色的路线。 竹庵剑仙皱眉道“这次怎么带着崔东山,去了陶文住处所求为何” 洛衫说道“你问我那我是去问陈平安还是那个崔东山” 竹庵剑仙哦了一声,“想去就去吧,我又不拦着。” 洛衫一瞪眼。 竹庵浑然不觉。 隐官大人说道“应该是劝陶文多挣钱别寻死吧。这个二掌柜,心肠还是太软,难怪我一眼看到,便喜欢不起来。” 隐官大人扭动着羊角辫,撇撇嘴,“咱们这位二掌柜,可能还是看得少了,时日太短,若是看久了,还能留下这副心肠,我就真要佩服佩服了。可惜喽” 可惜隐官大人没有下文了,洛衫与竹庵剑仙也不会多问。 隐官大人突然哀叹一声,脸色更加惋惜,“岳青没被打死,一点都不好玩。” 竹庵剑仙这一次是真的比较好奇,毕竟一个金身境武夫陈平安,他不太感兴趣,但是左右,同为剑修,那是万般感兴趣,便问道“隐官大人,老大剑仙到底说了什么话,能够让左右停剑收手” 隐官大人一伸手。 竹庵剑仙便抛过去宝光楼一壶上架仙酿。 隐官大人收入袖中,说道“大概是与左右说,你那些师弟师侄们看着呢,递出这么多剑都没砍死人,已经够丢脸的了,还不如干脆不砍死岳青,就当是切磋剑术嘛,若是砍死了,这个大师伯当得太跌份。” 洛衫与竹庵两位剑仙相视一眼,觉得这个答案比较难以让人信服。 隐官大人跳到椅把手上站着,更高些俯瞰那幅地图,自言自语道“将死之人,有点多了啊。能活之人,倒也不算少。输钱赢钱,挣钱还钱,有这样做买卖的吗将来谁又记得你陶文的那点卖命钱,你陈平安做的那点芝麻事大势之下,人人难逃,毫无意义的事情嘛,还做得如此起劲唉,真是搞不清楚读了书的剑客怎么想,从来都是这样。又不能喝酒,愁死我了。竹庵,你赶紧喝酒啊,让我闻闻酒味儿也好。” 今天的剑气长城。 左右不是有些不适应,而是极其不适应。 对崔东山,很直接,不顺眼就出剑。 对陈平安,教他些自己的治学法子,若有不顺眼的地方,就教小师弟练剑。 但是眼前这两个,都是师侄 再加上那个不知为何会被小师弟带在身边的郭竹酒,也算半个 裴钱这一次打算抢先开口说话了,输给曹晴朗一次,是运气不好,输两次,就是自己在大师伯这边礼数不够了 所以等到自己师父与自己大师伯寒暄完毕,自己就要出手了 不曾想裴钱千算万算,算漏了那个半吊子同门的郭竹酒。 这家伙不知怎么就不被禁足了,最近经常跑宁府,来叨扰师娘闭关也就罢了,关键是在她这大师姐这边也没个好话啊。 大师姐不认你这个小师妹,是你这个小师妹不认大师姐的理由吗嗯小脑阔儿给你锤烂信不信算了算了,谨记师父教诲,剑高在鞘,拳高莫出。 郭竹酒今天抢先一步说道“未来大师伯,你一人一剑,便包围了大剑仙岳青在内那么多剑仙,是不是其实心情很淡然,对吧因为更早那场出城杀妖的大战,大师伯一人便包围了那么多的大妖,砍瓜切菜哗啦啦的,所以很是习以为常了,肯定是这样的大师伯你别不承认啊” 左右笑了笑,“可以承认。” 郭竹酒郑重其事道“我若是蛮荒天下的人,便要烧香拜佛,求大师伯的剑术莫要再高一丝一毫了。” 裴钱急红了眼,双手挠头。 这种溜须拍马,太没有诚意了。 大师伯千万别相信啊。 左右笑了笑,与裴钱和曹晴朗都说了些话,客客气气的,极有长辈风范,夸了裴钱的那套疯魔剑术,让她再接再厉,还说那剑仙周澄的那把祖传剑意,可以学,但无需佩服,回头大师伯亲自传你剑术。 左右还叮嘱了曹晴朗用心读书,修行治学两不耽误,才是文圣一脉的立身之本。不忘教训了曹晴朗的先生一通,让曹晴朗在治学一事上,别总想着学陈平安便足够,远远不够,必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才是儒家门生的为学根本,不然一代不如一代,岂不是教先贤笑话别家学脉道统不去多说,文圣一脉,断然没有此理。 看得陈平安既高兴,心里又不得劲。 也从没见这位大师兄在自己这边,如此和颜悦色好说话啊。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隔代亲 带着他们拜见了大师伯。 老大剑仙的茅屋就在不远处。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又带着他们一起去见了老人。 陈清都走出茅屋那边,瞥了眼崔东山,大概是说小兔崽子死开。 崔东山笑道“好嘞。” 一个转身,蹦蹦跳跳,两只雪白大袖子甩得飞起。 郭竹酒,原地不动,伸出两根手指头,摆出双脚走路姿态。 老大剑仙又看了她一眼,为表诚意,郭竹酒的两根手指头,便走路快了些。 陈清都笑道“又没让你走。” 郭竹酒如释重负,转身一圈,站定,表示自己走了又回来了。 裴钱心中叹息不已,真得劝劝师父,这种脑子拎不清的小姑娘,真不能领进师门,哪怕一定要收弟子,这白长个儿不长脑袋的小姑娘,进了落魄山祖师堂,座椅也得靠大门些。 她裴钱身为师父的开山大弟子,大公无私,绝对不掺杂半点个人恩怨,纯粹是心怀师门大义。 裴钱不过有些佩服郭竹酒,人傻就是好,敢在老大剑仙这边如此放肆。 像自己,就绝对不敢说话,不敢多看一眼老大剑仙,眼睛会疼。 陈清都看着陈平安身边的这些孩子,最后与陈平安说道“有答案了” 陈平安说道“文圣一脉弟子,从来有所为,有所不为。” 陈清都点点头,只是说道“随你。” 最后这一天的剑气长城城头上,左右居中坐,一左一右坐着陈平安和裴钱,陈平安身边坐着郭竹酒,裴钱身边坐着曹晴朗。 崔东山不知为何先前被老大剑仙赶走,方才又被喊去。 聊完了事情,崔东山双手笼袖,竟是大大方方与陈清都并肩而立,好像老大剑仙也不觉得如何,两人一起望向不远处那幕风景。 陈清都笑问道“国师大人,作何感想” 崔东山淡然道“唯恐大梦一场。”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一十章 左右教剑术 陈平安又被老大剑仙喊了过去。 城头上,文圣一脉的长辈,其实就一个,左右,不是什么先天剑胚,练剑更晚,却最终成为了浩然天下剑术最高者。 裴钱,四境武夫巅峰,在宁府被九境武夫白炼霜喂拳多次,瓶颈松动,崔东山那次被陈平安拉去私底下言语,除了册子一事,再就是裴钱的破境一事,到底是按照陈平安的既定方案,看过了剑气长城的壮丽风景,就当此行游学完毕,速速离开剑气长城,返回倒悬山,还是略作修改,让裴钱留和种先生在剑气长城,稍稍滞留,砥砺武夫体魄更多,陈平安其实更倾向于前者,因为陈平安根本不知道下一场大战会何时拉开序幕,不过崔东山却提议等裴钱跻身了五境武夫,他们再动身,何况种夫子心境以开阔,何况武学天赋极好,在剑气长城多留一天,皆是近乎肉眼可见的武学收益,所以他们一行人只要在剑气长城不超过半年,大体无妨。 只是陈平安还是不太放心。不过有崔东山在身边,不放心也就只是不放心。 曹晴朗,洞府境瓶颈修士,也非剑修,其实无论是出身,还是求学之路,治学脉络,都与左右有些相似,修身修心修道,都不急不躁。 郭竹酒,剑仙郭稼的独女,观海境剑修,天资极好,当初若非被家族禁足在家,就该是她守第一关,对阵擅长藏拙的林君璧。只是她明明是出类拔萃的先天剑胚,拜了师父,却是一心想要学拳,要学那种一出手就能天上打雷轰隆隆的那种绝世拳法。 左右说道“裴钱,你知道你自创的这套剑法,缺点在什么地方吗” 裴钱哭丧着脸,她哪里想到大师伯会盯着自己的那套疯魔剑法不放,就是闹着玩嘞,真不值得拿出来说道啊。 缺点在哪里我这套剑术根本就没优点啊。大师伯你要我咋个说嘛。我与人嗑嗑瓜子吹吹牛,到了剑气长城都没敢耍几次,大师伯怎么就当真了呢。 郭竹酒身体后仰,瞥了眼裴钱的后脑勺,个儿不高的大师姐,胆儿也真不大,见着了老大剑仙就发愣,见到了大师伯又不敢说话。就目前而言,自己作为师父的半个关门弟子,在胆子气魄这一块,是要多拿出一份担当了,好歹要帮大师姐那份补上。 左右没有介意裴钱的畏畏缩缩,说道“有没有外人与你说过,你的剑术,意思太杂太乱并且放得开,收不住” 裴钱硬着头皮轻声道“没有的,大师伯,我这套剑法没人说过好坏。” 说到这里,裴钱嗓音越来越低,“就只有那个荡秋千的剑仙周姐姐,说了些我没听懂的话,一见面就送礼,我拦都拦不住。师父知道后,要我离开剑气长城之前,一定要正儿八经感谢一次周剑仙,与周剑仙保证那一把剑意,会学,只是不敢保证学得有多好,但是会用心去琢磨。” 左右对于女子剑仙周澄一脉多种剑意凝聚为实质的那把缠绕金丝,并不上心,既然陈平安教过了裴钱该有的礼数,也就不再多说,只是说道“你师父在我这边,却很是夸过你的这套剑术,还不止一次。说他弟子学生当中,敢说只说剑术,裴钱最似大师兄这种话。所以大师伯我一直很好奇。” 裴钱耷拉着脑袋,觉得自己愧对了师父的厚望,“让大师伯失望了。” 左右笑了起来,“也亏得没人敢对你说那种混账话,意思太杂收不住不然我这个当大师伯,还真要替你说句公道话了。” 左右伸手指向远处,“裴钱。” 裴钱抬头望去,望向大师伯所指处。 曹晴朗和郭竹酒也举目凝视,只是看不真切,相对而言,郭竹酒要看得更多些,不止是境界比曹晴朗更高的缘故,更因为她是剑修。 有些时候,只要是了那先天剑修,确实有资格小觑天下练气士。 只可惜是在剑气长城,换成是那剑修难得的浩然天下,如郭竹酒这般惊才绝艳的先天剑胚,在哪座宗门不是板上钉钉的祖师堂嫡传,能够让一座宗门甘愿耗费无数天材地宝、倾力栽培的栋梁之才 唯独连练气士都不算的裴钱,却比那剑修郭竹酒还要看得清晰,城头之外的空中,天地之间,骤然出现一丝丝一缕缕的驳杂剑气,凭空浮现,游走不定,肆意扭转,轨迹歪斜,毫无章法可言,甚至十之五六的剑气都在相互打架。就像大师伯见着了一头蛮荒天下的路过大妖,当做那水中游鱼,大师伯便随手丢出了一张铺天盖地的大渔网,只是这张渔网本身就很不讲究,看得裴钱很是费劲。 左右为了照顾裴钱的眼力,便多此一举地抬起一手,轻掐剑诀,远处空中,丝丝缕缕的万千剑气被凝聚成一团,拳头大小。 左右说道“这么个小东西,砸在元婴身上,足够神魂俱灭。你那剑术,当下就该追求这种境界,不是意思太杂,而是还不够杂,远远不够。只要你剑气足够多,多到不讲理,就够了。寻常剑修,莫作此想,大师伯更不会如此指点,因人而异,我与裴钱说此剑术,正好适宜。与人对敌分生死,又不是讲理辩论,讲什么规矩欲要人死,砸死他便是,剑气够多,对方想要出剑也得看你的剑气答不答应” 左右双指一切,将那剑气凝聚而成的雪白光球一切为二,那条纤细长线之中,迸射出璀璨的光芒,最终宛如一声春雷炸响,烟消云散,罡风激荡,声势极大,四周无数“无辜”剑气被搅烂,然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新凝聚,运气好,便可以被某些远古剑仙的残余意志所牵引,再被温养,便可生成类似剑仙周澄一脉的精粹剑意,好似重生,剑仙人死千百年,唯独意思可重活。 左右缓缓说道“这是等你剑气登堂入室后,下一个阶段,应该追求的境界,我就算有那万斤气力,能以一毫一厘之气力杀人,便如此杀人。” 裴钱小心翼翼问道“大师伯,我能不能不杀人” 左右说道“不可杀之人,剑术再高,都不是你出剑的理由。可杀可不杀之人,随你杀不杀。但是记住,该杀之人,不要不杀,不要因为你境界高了,就认定自己是在仗势欺人,觉得是不是可以云淡风轻,一笑置之便算了,绝非如此。在你身边的弱者,在浩然天下他处,便是一等一的绝对强者,强者危害人间之大,远胜常人,你以后走过了更多的江湖路,见多了山上人,自会明白。这些人自己撞到了你剑尖之上,你的道理够对,剑术够高,就别犹豫。” 裴钱欲言又止。 左右说道“文圣一脉,只谈剑术,当然不够。心中道理,只是个我自心安,远远不够,任你人间剑术最高,又算什么。” 左右转头喊了一声“曹晴朗。” 曹晴朗立即心领神会,说道“大师伯看似是在说剑术,实则与理相通,念头与念头的交织,要么打架,四散而退,要么就像大师伯最终的那团剑气,相亲相亲,大道相近者齐聚,这就像一个人根本学问的形成,治学一事,要与圣贤书和圣贤道理较劲,更要与本心较劲,要与世道和天地较劲,最终犹然能够胜出之人,便是顶天立地,剑撑天地,为绝学续香火。” 左右十分欣慰,点头道“果然与我最像,所以我与你言语无需太多。能够理解” 曹晴朗笑着点头。 左右转头问裴钱,“大师伯如此说,是不是与你说的那些剑理,便要少听几分了” 裴钱想起了师父的教诲,以诚待人,便壮起胆子说道“醋味归醋味,学剑归学剑,根本不打架的。” 左右点头道“很好,应当如此,师出同门,自然是缘分,却不是要你们全然变作一人,一种心思,甚至不是要求学生个个像先生,弟子个个如师父,大规矩守住了,此外言行皆自由。” 左右转头望向那个郭竹酒,心最大的,大概就是这个小姑娘了,这会儿他们的对话,她听也听,应该也都记住了,只不过郭竹酒更多心思与视线,都飘到了她“师父”那边,竖起耳朵,打算偷听师父与老大剑仙的对话,自然是完全听不见,但是不妨碍她继续偷听。 察觉到大师伯的视线,郭竹酒立即坐好,摆出严阵以待的姿势,“大师伯每个字都重达万钧,我要好好接招了。” 裴钱哀叹不已,这个小姑娘真是目 无尊长、无法无天啊。 左右说道“郭竹酒,知不知道学了拳,认了陈平安作师父,录了浩然天下的落魄山谱牒,意味着什么” 郭竹酒大声道“大师伯不晓得” 理直气壮。 左右觉得其实也挺像自己当年,很好嘛。 只是这一刻,换了身份,身临其境,左右才发现当年先生应该没为自己头疼 饶是左右都有些头疼,算了,让陈平安自己头疼去。 可小姑娘喊了自己大师伯,总不能白喊,左右转头望向崔东山。 崔东山屁颠屁颠跑向城头,“大师伯,有何教诲” 左右说道“替你先生,随便取出几件法宝,赠送郭竹酒,别太差了。” 郭竹酒悄悄转身,一手伸出两根手指,一手伸出三根手指,至于是二选一,还是加在一起算五件礼物,天晓得她是怎么想的,又为何会如此想。 崔东山手腕翻转,是一串宝光流转、五彩绚烂的多宝串,天下法宝第一流,抛给郭竹酒。 郭竹酒接住了多宝串,讶异道“真给啊,我随随便便狮子大开口啊,还想与小师兄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来着。” 小姑娘嘴上如此说,戴在手腕上的动作,一气呵成,毫无凝滞。 崔东山笑嘻嘻道“名为五宝串,分别是金精铜钱熔化铸造而成,山云之根,蕴藉水运精华的翡翠珠子,雷击桃木芯,以五雷正法、将狮子虫炼化,算是浩然天下某位农家仙人的心爱之物,就等小师妹开口了,小师兄苦等无果,都要急死个人了。” 郭竹酒以心声悄悄说道“回头下了城头,大师伯瞧不见咱们了,我再还给你,戴会儿就成。” 崔东山笑眯眯回复道“不用,反正小师兄是慷他人之慨,赶紧收好,回头小师兄与一个老王八蛋就说丢了,天衣无缝的理由。小师兄摆阔一次,小师妹得了实惠,让一个老王八蛋心疼得泪如雨下,一举三得。” 郭竹酒一头雾水,抖了抖手腕,光彩流转,还有点沉。 礼物太贵重,事后还是得问过师父,才能决定收不收下。 崔东山兜里的宝贝,真不算少。 只是崔东山刚到剑气长城那会儿,与师刀房女冠说自己是穷光蛋,与人借来的流霞洲宝舟渡船,却也没说错什么。 魂魄一分为二,既然皮囊归了自己,那些咫尺物与家当,照理说是该还给崔瀺才对。 最后左右与裴钱、曹晴朗和郭竹酒分别说道“剑术可以经常练,但是不要轻易去真正握剑,这一点,确实要与你师父学一学。连什么是什么都不知道,又能练出个什么。” “身边人走得越快,你越不能为之着急。” “大师伯会找你爹谈一次。” 陈平安祭出自己那艘桓云老真人“赠送”的符舟,带着三人返回城池宁府,不过在那之前,符舟先掠出了南边城头,去看过了那些刻在城头上的大字,一横如人间大道,一竖如瀑布垂挂,一点即是有那修士驻扎修行的神仙洞窟。 崔东山说要自己再逛逛。 崔东山最终找到了那位僧人。 崔东山盘腿而坐,说道“要道两声谢。一为自己,二为宝瓶洲。” 僧人点点头,“人心独坐向光明,出言便作狮子鸣。” 崔东山根本不愿在自己的事情上多做盘桓,转去诚心问道“我爷爷最终停歇在藕花福地的心相寺,临终之前,曾经想要开口询问那位住持,应该是想要问佛法,只是不知为何,作罢了。能否为我解惑” 僧人说道“那位崔施主,应该是想问这般巧合,是否天定,是否了了。只是话到嘴边,念头才起便落下,是真的放下了。崔施主放下了,你又为何放不下,今日之崔东山放不下,昨日之崔施主,当真放下了吗” 崔东山皱眉道“天地只有一座,增减有定,光阴长河只有一条,去不复还我爷爷放下便是放下,如何因为我之不放心,便变得不放下” 僧人哈哈大笑,佛唱一声,敛容说道“佛法无垠,难道当真只在先后还容不下一个放不下放下又如何不放下又如何” 崔东山摇头道“莫要与我文字障,无论是名家学问,还是佛家因明,我研究极深。” 僧人双手合十,仰头望向天幕,然后收回视线,目视前方广袤大地,右手覆于右膝,手指指尖轻轻触地。 又抬一手,拇指与食指相捻,其余手指自然舒展开来,如开莲花。 崔东山叹了口气,双手合十,点头致意,起身离去。 僧人神色安详,抬起覆膝触地之手,伸出手掌,掌心向外,手指下垂,微笑道“又见人间苦海,开出了一朵莲花。” 崔东山一直从南边墙头上,跃下城头,走过了那条极其宽阔的走马道,再到北边的城头,一脚踏出,身形笔直下坠,在墙根那边溅起一阵尘土,再从黄沙中走出一袭不染纤尘的白衣,一路飞奔,蹦蹦跳跳,偶尔空中凫水,所以说觉得崔东山脑子有病,朱枚的理由很充分,没有人乘坐符舟会撑蒿划船,也没有人会在走在城池里边的街巷,与一个小姑娘在寂静处,便一起扛着一根轻飘飘的行山杖,故作劳累蹒跚。 崔东山没直接去往宁府,而是鬼鬼祟祟翻了墙,偷摸进一座豪宅府邸。 见着了一位坐在廊道上持杯饮酒的剑仙,崔东山蹲在栏杆上,目不转睛盯着那只酒杯。 剑仙孙巨源笑道“国师大人,其它都好说,这物件,真不能送你。” 崔东山埋怨道“剑仙恁小气。” 孙巨源苦笑道“实在无法相信,国师会是国师。” 崔东山扯了扯嘴,“剑气长城不也都觉得你会是个奸细但其实就只是个帮人坐庄挣钱又散财的赌棍” 孙巨源疑惑道“学阿良做事,很多人其实都想学,只是没人学得好罢了,说书先生的那种分寸感,到底是怎么来的。多少人最终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毕竟阿良所作所为的一切,都有个大前提,那就是他的剑术剑意,外人怎么学那百余年,浩然天下的剑客阿良,是怎么成为的剑气长城阿良,相信你我心知肚明。” 崔东山说道“我有个师弟叫茅小冬,治学不成才,但是教人教得好,我家先生,学什么都快,都好。目之所及,皆是可以拿来修行的天材地宝。” 孙巨源摆摆手,“别说这种话,我真不适应。又是师弟茅小冬,又是先生二掌柜的,我都不敢喝酒了。” 崔东山抬了抬下巴,明显不死心,道“不喝酒要酒杯何用,送我呗。” 孙巨源看着这个蹲在栏杆上没正行的少年郎,只觉得一个头比两个大,学那苦夏剑仙,有些苦瓜脸。 崔东山跳下栏杆,“人人怨气冲天,偏偏奈何不得一位老大剑仙,如何解忧大概就只能是唯有饮酒了,醉酒醺醺然等死,总好过清清醒醒不得不死。” 孙巨源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思,“如何想,如何做,是两回事。阿良曾经与我说过这个道理,一个讲明白了,一个听进去了。不然当初被老大剑仙一剑砍死的剑修,就不是万众瞩目的董观瀑,而是可有可无的孙巨源了。” 崔东山坐在廊道,背靠栏杆道“宁府神仙眷侣两剑仙,是战死的,董家董观瀑却是被自己人出剑打死的,在我家先生第一次到了剑气长城,却是那般光景,宁府就此没落,董家依旧风光万丈,没人敢说一个字,你觉得最伤感的,是谁” 孙巨源说道“自然还是老大剑仙。” 崔东山双手笼袖,“人人有理最麻烦。” 孙巨源笑道“国师大人,该不会今日登门,就是与我发牢骚吧你我之间,价格公道,买卖而已。有些事情,纠缠了太多年,任你是大剑仙,也没那个心气就掰扯清楚了,答案无非是还能如何,就这样吧。何况出城杀妖一事,习惯成自然,厮杀久了,会当做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搁我孙巨源,算怕死的人吧但要真到了城头上,再去了南边,也照样会杀得兴起。” 崔东山说道“以往总是差不多百年一战,不提那场十三人之争后的惨烈大厮杀,短短十年之间,随后蛮 荒天下又有两次攻城,只是规模都不算大,无非是想要以战养战,磨合各方势力,演武大练兵,你怕不怕一旦真正聚集起半座蛮荒天下的战力,甚至整座蛮荒天下,剑气长城就这点人,这么点飞剑,怕不怕” 孙巨源说道“这也就是我们埋怨不已,却最终没多做什么事情的理由了,反正有老大剑仙在城头守着。” 崔东山问道“那么如果那位消失万年的蛮荒天下共主,重新现世有人可以与陈清都捉对厮杀,单对单掰手腕你们这些剑仙怎么办还有那个心气下城头吗” 孙巨源默然无声。 崔东山伸出手,笑道“赌一个若是我乌鸦嘴了,这只酒杯就归我,反正你留着无用,说不得还要靠这点香火情求万一。若是没有出现,我将来肯定还你,剑仙长寿,又不怕等。” 孙巨源将那只酒杯抛给崔东山,“无论输赢,都送给你。阿良曾经说过,剑气长城的赌棍,没有谁可以赢,越是剑仙越如此。与其输给蛮荒天下那帮畜生,留给身后那座浩然天下,就当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吧,都恶心人,少恶心自己一点,就当是赚。” 崔东山笑着接过酒杯,“但是” 孙巨源点点头,站起身,“还真有个但是,要过城头,我答应了吗” 崔东山点了点头,“我差点一个没忍住,就要把酒杯还你,与你纳头便拜结兄弟,斩鸡头烧黄纸。” 孙巨源笑道“国师说这种话,就很大煞风景了,我这点难得流露的英雄豪气,快要兜不住了。” 崔东山说道“孙剑仙,你再这么性情中人,我可就要用落魄山门风对付你了啊” 孙巨源突然正色说道“你不是那头绣虎,不是国师。” 崔东山扭捏道“我是东山啊。” 孙巨源扯了扯嘴角,终于忍不住开口争锋相对道“那我还是西河呢。” 那一袭白衣翻墙而走,趴在墙头上摔向另外一边的时候,还在嘀咕念叨“放肆,太放肆了,剑气长城的剑仙尽欺负人,言语刻薄伤人心” 林君璧近期都没有去往城头练剑,只是独自打谱。 严律在内的邵元王朝天之骄子,每次返回孙府休憩,也不敢随意打搅林君璧的修补心境。 只有严律去找过一次神色萎靡不振的林君璧,只是见到了严律,林君璧却好像比以往多出了一份热诚,停下打谱,与严律闲聊了许久, 严律打定主意,自己确实应该与林君璧结成盟友,而不是家族暗中授意使然,所以这一路上,严律始终心怀芥蒂,只是藏得深些。毕竟林君璧以往在严律看来,就是那种绕不过去的关隘,等到自己境界高了,尤其是有朝一日,能够真正负责一部分严家事务,在邵元王朝如日中天的林君璧,会很大程度上阻碍自己自己的攀高,只是如今严律改变了角度去考虑问题,不如认命些,实心实意,辅佐林君璧,相信以林君璧的眼光,知道自己会是一个极其称职的左膀右臂。 严律希望与林君璧结盟,因为林君璧的存在,严律失去的某些潜在利益,那就从他人身上找补回来,说不定只会更多。 自己没了心结,严律便干脆利落了许多,与林君璧言语再无忌讳。 一个不谈道心受损有多严重、反正不再“完美无瑕”的林君璧,反而让严律宽心许多。 林君璧对严律的秉性,早已看透,所以严律的心境改变,谈不上意外,与严律的合作,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严律未来在邵元王朝,不会是什么无足轻重的角色。 今天师兄边境难得露面,与林君璧对弈一局。 边境笑道“还没被严律这些人恶心够” 林君璧摇头道“恰恰相反,人心可用。” 边境跟着摇摇头,捻子悬空,看着棋局,“我倒是觉得很反胃。许多言语,若是真心觉得自己有理,其实不差,只不过是立场不同,学问深浅,才有不一样的言语,终究道理还算是道理,至于有理无理,反而其次,比如蒋观澄。干脆不说话的,例如金真梦,也不差,至于其余人等,绝大部分都在睁眼说瞎话,这就不太好了吧如今咱们在剑气长城口碑如何,这帮人,心里不清楚毁掉的声誉,是他们吗谁记得住他们是谁,最后还不是你林君璧这趟剑气长城之行,磕磕碰碰,万事不顺害得你误了国师先生的大事谋划,一桩又一桩。” “先生那边,返回家乡,我自会请罪。” 林君璧安静等待边境落子棋盘,微笑道“抱团取暖,人之天性。人群当中,道德高者,孤家寡人。” 邵元王朝的隐蔽目的,其中有一个,正是郁狷夫。 林君璧其实对此不解,更觉得不妥,毕竟郁狷夫的未婚夫,是那怀潜,自己再心傲气高,也很清楚,暂时绝对无法与那个怀潜相提并论,修为,家世,心智,长辈缘和仙家机缘,事事皆是如此。但是先生没有多说其中缘由,林君璧也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生只说了两句重话,“被周神芝宠溺的郁狷夫,返回郁家恢复身份后,她等同于是半个邵元王朝的国力。” “豪门府邸大门口的石狮子都不干净,老百姓眼中的金銮殿上,能有一块干净的青砖” 至于修行,国师并不担心林君璧,只是给抛出了一串问题,考验这位得意弟子,“将帝王君主视为道德圣贤,此事如何,衡量君王之得失,又该如何计算,帝王将相如何看待百姓福祉,才算无愧。” 边境说道“看样子,你问题不大” 林君璧笑道“若是都被师兄看出问题大了,林君璧还有救吗” 边境落子后,“知道为何会一路输下去吗” 林君璧点头道“知道。” 边境点点头,“那我就不多嘴了。” 只不过林君璧敢断言,师兄边境心中的答案,与自己的认知,肯定不是同一个。 边境与林君璧继续下棋。 各怀心思。 宁府演武场上,大师姐与小师妹在文斗。 文斗得很文气。 就是纯粹武夫裴钱耍疯魔剑法,剑修郭竹酒练习拳法,双方各耍各的,不打架。 陈平安离开宅子,打算等崔东山返回。 等到陈平安临近演武场这边,两个小姑娘立即停下拳与剑。 裴钱赞叹道“小师妹你拳中带剑术,好俊俏的剑法,不枉勤勤恳恳、辛辛苦苦练了剑术这么多年” 郭竹酒称赞道“大师姐剑术藏拳意,拳法无敌,不愧是大师姐,跟随在师父身边最久” 裴钱点头道“小师妹厉害啊,按照这个速度练拳不停,肯定能够一拳打碎几块砖。” 郭竹酒附和道“大师姐了不得,如此练剑几年后,行走山水,一路砍杀,定然寸草不生。” 师出同门,果然相亲相爱,和和睦睦。 陈平安假装没看见没听见,走过了演武场,去往宁府大门。 等到陈平安一走。 裴钱高高举起行山杖。 郭竹酒晃了晃手腕上的多宝串。 裴钱笑呵呵道“我还有小竹箱哦。” 然后裴钱故意略作停顿,这才补充道“可不是我瞎说,你亲眼见过的。” 郭竹酒笑嘻嘻道“我没有小竹箱哦” 她也有样学样,停顿片刻,这才说道“你有我这个没有吗没有吧。那你想不想有啊” 裴钱有些措手不及。 觉得这个小姑娘有点傻了吧唧的。 郭竹酒则觉得这个小姑娘有点憨。 已经走远的陈平安偷偷回望一眼,笑了笑,若是可以的话,以后落魄山,应该会很热闹吧。 所以在门口那边等到了崔东山之后,陈平安伸手握住他的手臂,将白衣少年拽入大门,一边走一边说道“将来与先生一起去往青冥天下白玉京,不说话先生就当你答应了,一言为定,闭嘴,就这样,很好。”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一十一章 风将起 范大澈依旧没能破开龙门境瓶颈,成为一位金丹客。 范大澈喝了再多的酒,次次还都是他请客,却依旧没能练出二掌柜的脸皮,会愧疚,觉得对不起宁府的演武场,以及晏胖子家帮忙练剑的傀儡,所以每逢喝酒,请客之人,始终是范大澈。这都不算什么,哪怕范大澈不在酒桌上,钱在就行,叠嶂酒铺那边,喝酒都算范大澈的账上,其中以董画符次数最多。范大澈一开始犯迷糊,怎么铺子可以赊账了一问才知,原来是陈三秋自作主张帮他在酒铺放了一颗小暑钱,范大澈一问这颗小暑钱还剩下多少,不问还好,这一问就问出了个悲从中来,一不做二不休,难得要了几壶青神山酒水,干脆喝了个酩酊大醉。 成了酒铺长工的两位同龄人少年,灵犀巷的张嘉贞与蓑笠巷的蒋去,如今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私底下说了各自的梦想,都不大。 板凳上的说书先生,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说书先生的山水故事,也就说得越来越少了。 那个有陶罐有私房钱的小孩,他爹给酒铺帮忙做阳春面的那个孩子,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故事不好听,可终究是故事啊,实在不行,他就与说书先生花钱买故事听,一颗铜钱够不够如今爹挣了许多钱,隔三岔五丢给他三两颗,最多再过一年,冯康乐的陶罐里边就快住不下了,所以财大气粗胆子大,冯康乐就捧着陶罐,鼓起勇气,一个人偷偷跑去了从未去过的宁府大街上,只是逛荡了半天也没敢敲门,门太大,孩子太小,冯康乐总觉得自己使劲敲了门,里边的人也听不着。 当说书先生坐在板凳上的时候,这个当初是头个与二掌柜打招呼说话的孩子,半点不怕,只是当说书先生躲藏在宁府高墙里边,孩子便怕了起来,所以蹲在墙根下晒了半天日头,天黑前,从可以当镜子使唤的青石大街离开,孩子偷偷脚踝一拧,鞋底板就会吱呀作响,走出一段路就玩耍一次,不敢多,怕吵到了谁,挨揍。一路走到了自家巷子的黄泥路,便没这份乐趣了,踩脏了鞋子,爹不管,娘管啊,屁股开花好玩啊,好多时候,娘亲打着打着,她便要自己哭起来,爹便总是蹲在门口闷闷不说话,孩子那会儿最委屈,疼的是自己,爹娘到底咋个回事嘛。爹娘这些大人,怎么就这么比没长大的孩子,还不讲道理呢。 冯康乐回了自家巷子,那边翘首以盼的孩子们不在少数,都盼着明儿就可以重新听到那些发生在遥远他乡的不要钱故事。 冯康乐没法子,总不能说自己胆子小,只见着了大门没见着说书先生啊,便在心中与说书先生念叨了几句歉意话,然后痛心疾首,说那二掌柜太抠门,嫌弃他陶罐里钱太少太少,如今已经不乐意讲故事了,这家伙掉钱眼里了,不讲良心。孩子们跟着冯康乐一起骂,骂到最后,孩子们生气不多,遗憾更多些。 毕竟上一回故事还没讲完,正说到了那山神强娶亲、读书人击鼓鸣冤城隍阁呢,好歹把这个故事讲完啊,那个读书人到底有没有救回心爱的可怜姑娘你二掌柜真不怕读书人一直敲鼓不停、把城隍爷家大门口的大鼓敲破啊 那个长得不太好看、但是次次都会带足瓜子的小姑娘,最失望,因为说书先生蹭她的瓜子次数多了后,如今她过家家的时候,都当上了坐轿子的媳妇呢,冯康乐他们以手搭架子,她坐在上边晃晃悠悠,可是说书先生很久不拎着板凳和竹枝出现后,就又都是冯康乐他们都喜欢的那个她了,至于自己就又只好当起了陪嫁丫鬟。 何况说书先生还偷偷答应过他,下次下雪打雪仗,与她一边。怎么说话就不作数了呢。费了老大劲儿,才让爹娘多买些瓜子,自己不舍得吃,留着过年吗,可家乡这边,好像过年不过年,没两样,又不是说书先生说的家乡,好热闹的,孩子都可以穿新衣裳,与爹娘长辈收红包,家家户户贴门神春联,做一顿堆满桌子的年夜饭。 但是每次说完一个或是一小段故事,那个喜欢说山水神怪吓人故事、他自己却半点不吓人的二掌柜,也都会说些那会儿已经注定没人在意的言语,故事之外的言语,比如会说些剑气长城这边的好,喝个酒都能与一堆剑仙作伴,一转头,剑仙就在啃那阳春面和酱菜,很难得,浩然天下随便哪个地方,都瞧不见这些光景,花再多的钱都不成。然后说一句天底下所有路过的地方,不管比家乡好还是不好,家乡就永远只有一个,是那个让人想起最多的地方。可惜故事一讲完,鸟兽散喽,没谁爱听这些。 这些是人间最稀碎细微的小事,孩子们住着的小巷,地儿太小,容不下太多,就那么点大的风风雨雨,雨一淋,风一吹,就都没了。孩子们自己都记不住,更何谈别人。 终究不是板凳上说书先生的那些故事,连那给山神抬轿子的山精水怪,都非要编撰出个名字来,再说一说那衣衫打扮,给些抛头露面的机会,连那冬腌菜到底是怎么个由来,怎么个嘎嘣脆,都要说出个一二三四来,把孩子们嘴馋得不行,毕竟剑气长城这边不过年,可也要人人过那冻天冻地冻手脚的冬天啊。 与蛮荒天下挨着的剑气长城,城头那边,脚下云海一层层,如匠人醉酒后砌出的阶梯,这边剑仙们的一言一行,几乎全是大事,当然如女子剑仙周澄那般荡秋千年复一年,米裕睡在云霞大床上酣眠不分昼夜,赵个与程荃两个冤家对头,喝过了酒相互吐口水,也确实算不得大事。 太徽剑宗在内的诸多大门派剑修,已经准备分批次撤出剑气长城,对此陈、董,齐在内几个剑气长城大姓和老剑仙,都无异议。毕竟与本土剑修并肩作战参加过一次大战,就很足够,只是最近两次大战挨得太近,才拖延了外乡人返回家乡的脚步。 曾有人笑言,与剑气长城剑仙积攒下来的香火情,是天底下最不值钱的香火情,别当真,谁当真谁是傻子。可是说这种屁话的无赖,却反而是那个杀妖未必最多、绝对最“大”的那个,若是那头大妖不够分量,岂能在城头上刻下最新的那个大字 不过以北俱芦洲人数最多的外来剑修,没有全部返回浩然天下家乡,像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就留在了剑气长城,其余几位北俱芦洲剑仙,也不例外,走的都是年轻人,留下的都是境界高的老人,当然也有孑然一身赶赴此地的,像浮萍剑湖郦采,南婆娑洲剑仙元青蜀。除了剑仙,许多来自九大洲不同师门的地仙剑修,也多有留下。 亏得叠嶂酒铺越开越大,将隔壁两间铺子吃下,又多出了专门用来悬挂无事牌的两堵墙壁。 所以以北俱芦洲、尤其是太徽剑宗子弟为主的剑修,这才在酒铺那边写了名字和言语,而这些人去那边喝酒,往往拉上了并肩作战过两场大战的本土剑修,所以这拨人带起了一股新的风气,一块无事牌的正反两面,一对对有那生死之交的外乡剑修与本土剑修,各写无事牌一面,有些是客客气气的赠言,有些是骂骂咧咧的脏话,还有些就只是醉酒后的疯癫言语,还有些就直接是从那剑仙印谱、折扇上边摘抄而来,无奇不有。 其中有一块无事牌,扶摇洲那位身为宗主嫡传的年轻金丹剑修,在正面刻下名字之外,还写道“老子看遍无事牌,斗胆一言,我浩然天下剑修,剑术不如剑气长城又如何,可字,写得就是要好许多” 背面是一位剑气长城元婴剑修的名字与言语,名字还算写得端正,无事牌上的其余文字,便立即露馅了,刻得歪歪扭扭,“浩然天下如你这般不会写字的,还有如那二掌柜不会卖酒的,再给咱们剑气长城来一打,再多也不嫌多。” 左右正在与魏晋说一些剑术心得,老大剑仙出现后,魏晋便要告辞离去。 陈清都却摆了摆手,“留下便是,在我眼中,你们剑术都是差不多高的。” 魏晋苦笑不已。 老大剑仙你想着要让左右前辈再提起一口心气,也别拉上晚辈啊。 陈清都开门见山道“其实是有事相求,说是求,不太对,一个是你家先生的命令,一个是我的期许,听不听,随你们。随了你们之后,再来随我的剑。” 魏晋无奈。 这就是没得商量了,最少自己是如此,左右前辈会如何决定,暂时还不好说。 左右问道“先生为何自己不对我说” 陈清都笑道“先生说了弟子不会听的言语,还说个什么被我听去了,浩然天下最会讲理的老秀才,白白落个管教无方” 左右说道“确实是我这个学生,让先生忧心了。” 只要是说自家先生的好话,那么在左右这边,就管用,唯一管用最管用。 陈清都转去跟魏晋言语,“魏晋,如今劝你,你未必甘心,所以你可以再打一场大战过后,再听我的,离开剑气长城,到时候会有三个地方,让你挑选,南婆娑洲,扶摇洲,金甲洲,你就当是去游山玩水好了。宝瓶洲风雪庙魏晋,不该只是个伤透了心的痴情种,再说了,在哪里伤心不是伤心,没必要留在剑气长城,离得太远,喜欢的姑娘,又看不见。” 陈清都笑道“与你这么不客气,自然是因为你剑术比左右还低的缘故,所以将来离开了剑气长城,记得好好练剑,剑术高了,好歹追上左右,我下一次只会多多顾虑。” 魏晋苦笑道“老大剑仙,只能如此了吗” 陈清都抬了抬下巴,“问我作甚,问你剑去。” 魏晋更加无奈。 魏晋这一次离去,老大剑仙没有挽留。 只留下两个剑术高的。 陈清都说道“你那小师弟,没答应点燃长命灯,但是与我做了一笔小买卖,将来上了战场,救他一次,或是救他想救之人一次。” 陈清都笑道“这么怕死的,突然不怕死了。那么话少的左右,竟然说了那么多,你们文圣一脉的弟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左右说道“想要知道,其实简单。” 自然是先当了我们文圣一脉的弟子再说。 陈清都笑呵呵道“劝你别说出口,你那些师侄们都还在剑气长城,他们心目中天下无敌的大师伯,结果给人打得鼻青脸肿,不像话。” 左右不是不介意这位老大剑仙的言语,只是当下他更介意一件更大的事情,问道“若是他来了,当如何” 陈清都一手负后,一手抚顶,捋了捋后脑勺的头发,“大门敞开,待客万年,剑仙对敌,只会嫌弃大妖不够大,这都不懂” 左右点头道“有理。” 陈清都打趣道“呦,终于想要为自己出剑了” 左右说道“文圣一脉,只讲理不吹牛,我这个当大师兄和大师伯的,会让同门知道,浩然天下剑术最高者,不是过誉,这个评价,还是低了。” 陈清都笑道“还要更高些怎么个高踮脚跟伸脖子,到我肩头这儿” 左右说道“陈清都,隔绝天地,打一架。” 陈清都双手负后,走了。 左右重新闭目养神,温养剑意。 下一场大战,最适宜倾力出剑。 极远处。 女子周澄依旧在荡秋千,哼唱着一支晦涩难懂的别处乡谣。 是很多很多年前,她还是一个岁数也是少女的时候,一位来自异乡的年轻人教给她的,也不算教,就是喜欢坐在秋千不远处,自顾自哼曲儿。她那会儿没觉得好听,更不想学。练剑都不够,学这些花里花哨的做什么。 后来周澄第一次听说了山泽野修这个说法,他还说之所以来这里,是想要看一眼心目中的家乡,没什么感情,就是想要来看一看。 大剑仙陆芝走到秋千旁边,伸手握住一根绳索,轻轻摇晃。 周澄没有转头,轻声问道“陆姐姐,有人说要来看一看心目中的家乡,不惜性命,你为什么不去看一看你心目中的故乡你又不会死,何况积攒了那么多的战功,老大剑仙早就答应过你的,战功够了,就不会拦阻。” 陆芝是个略显消瘦的修长女子,脸颊微微凹陷,只是肌肤白皙,额头光亮,尤为皎洁,如蓄留月辉一年年。 她的姿容算不得如何漂亮,只是气势之盛,安安静静站在秋千旁边,就像那不敛剑气的左右。 陆芝摇头道“之所以有那么个约定,是给自己找点练剑之外的念头,能做了,不一定真要去做。” 周澄不再言语。 陆芝轻轻晃动秋千,“可以正大光明去往倒悬山之后,那个念头就算了结。如今的念头,是去南边,去两个很远的地方,饮马曳落河,拄剑拖月山。” 周澄转头笑道“那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家伙你喜欢他” 陆芝摇摇头,“不是个女子,就一定要喜欢男人的。我不喜欢自己喜欢谁,只喜欢谁都不喜欢的自己。” 周澄笑道“陆姐姐,你说话真像浩然天下那边的人。” “周澄,哪天秋千没了,你怎么办” “人都死了,就不管了。” “喜欢一个人,至于吗” “也不是真的有多少喜欢他啊。反正什么都没了,师门就剩下我一个,还能想什么。陆姐姐天赋好,可以有那念头去做,我不成,想了无用,便不去想。” 陆芝眺望南方,神色淡漠道“只能等死的剑仙,还不止一两个,你说可不可笑” 周澄不说话,也没笑。 北俱芦洲的郦采剑仙,是个不肯消停的主儿,今天与太徽剑宗韩槐子问剑,明天就去找其他剑仙问剑,问剑剑仙不成,就去欺负元婴剑修,嚷嚷着我一个娘们你都打不过,不但如此,竟然连打都不敢打,还算是个带把的吗元婴剑修往往气不过,输了之后,就去呼朋唤友,在剑气长城,谁还没个剑仙朋友请那剑仙出山后,郦采赢了倒还好,换人问剑,输了的话就再去找那元婴剑修,三番两次后,那元婴剑修就哭丧着脸,剑仙朋友已经不愿见他了,便与郦采说薅羊毛也不能总逮住他一个往死里薅啊,于是偷偷帮着郦采介绍了另外一位元婴,说是找那个家伙去,那家伙认识的剑仙朋友,更多。 郦采便打心底喜欢上了剑气长城。 打不完的架,而且输赢胜负,都没有后顾之忧,比那束手束脚、要讲什么情面和香火情的北俱芦洲,好太多。 郦采差点都想要随便找个男人嫁了,就在这边待着不回去了。 只是一有这个念头,便觉得有些对不住姜尚真,但是再一想,姜尚真这种男人,一辈子都不会专情喜欢一个女子,喜欢他做什么不是作践自己吗可是女子剑仙坐在城头上,或是在万壑居宅邸养伤的时候,千思百想,又无法不喜欢,这让郦采愁得想要喝酒把自己喝死算了。 郦采暂住的万壑居,与已经成为私宅的太徽剑宗甲仗库离着不远,与那主体建筑全部由碧玉雕琢而成的停云馆,更近。 郦采便寄出一封信给姜尚真,让他掏钱买下来,由于担心他不乐意掏钱,就在信上将价格翻了一番。 有个骨瘦如柴的老人,有个酒糟鼻子,拎着酒壶,难得离开住处,摇摇晃晃走在城头上,看风景,不常来这边,风太大。 路过那个剑穗极长拖剑而走的玉璞境剑修,城头太宽,其实双方离着很远,但是那个原本心不在焉的吴承霈,却猛然转头,死死盯住那个老人,眼眶泛红,怒骂道“老畜生滚远点” 老人在剑气长城绰号老聋儿,绰号半点不威风,但却是实打实的剑气长城巅峰十人之列,更别提老人的名次,犹在纳兰烧苇、陆芝之前。 说句难听的,在人人脾气都可以不好的剑气长城,光凭吴承霈这句冒犯至极的言语,老人就可以出剑了,谁拦阻谁就一起遭殃。 只是老聋儿却真像个聋子,不但没说什么,反而果真加快了脚步,去如云烟,转瞬间不见身影。 吴承霈这才继续低头而走。 老聋儿走走停停,有人打招呼,有人视而不见,老人都没说话。 只是到了僧人那边,才站着不动,沙哑说道“再说一说佛法吧,反正我听不见。” 已经坐在城头一端最尽头的,僧人便说了些佛法。 僧人蒲团之外,是白雾茫茫,偶有一抹金光骤然亮起又消散,那是光阴长河被无形之物阻滞,溅起水花后的玄妙光景。 僧人伸手如掬水,只是仍是慢了那抹金光丝毫,便缩回手,算是无功而返了一次。 老聋儿再去那位曾是佛子出身的儒家圣人那边,位于城头另外一端的尽头,老人说了差不多的言语,那位儒家圣人也说了些,老聋儿点点头,再去找那个极高处云海之中的老道人,是那道祖座下大弟子的大弟子,等到老道人说过了些话,老聋儿这才离开城头,去往那座由他负责镇压数千年之久的牢狱,这座牢狱没有名字,也怪,越是境界高的大妖,越关押在距离地面近的地方,老聋儿经过一座座牢笼的时候,谩骂声、讥讽声反正都听不见,至于大妖震怒,牵引整座牢狱都震动不已的动静,老人更是不理睬,佝偻老人头也不抬,便也见不着那些刻骨铭心的仇恨视线,最后去底层看那些境界不高的妖物,传授剑术,学与不学,无所谓,反正都是死,早死晚死,哪个更幸运些不好说。 老大剑仙先前与他吩咐了一件事,需要他去那城头厮杀的那一天,除了凭借功劳换来的三条金丹小命,按照约定,可以留下,只是别忘记宰掉牢狱里所有的妖族,如果这句话没听进去,那就真要聋了,一头死了的飞升境大妖,怎么能不聋 老聋儿没觉得有什么好怨怼的,几千年来,挑挑选选,就先后挑选了三头妖物,唯一的问题就在于,再好的资质,能够压境再多,时日久了,也会不得不破境,理由很简单,境界不够,怎么活几百年活几千年就会自然而然死去。所以历史上死了几个,老聋儿便要惋惜几次,等啊等,就这么等着,如今还活着的三位不记名弟子,已经死了不知多少个悄然学剑悄然而逝的师兄。 三人当中,一个才洞府境,一个龙门境,一个几乎就要失心疯了的金丹境瓶颈。 老聋儿在收徒这件事上,很开诚布公,是我的弟子了,成了元婴境,就得死,故而破境一事,自己掂量。 剑气长城和城池之外,除了最北边的那座海市蜃楼,还有甲仗库、万壑居以及停云馆这样的剑仙遗留宅邸,其实还有一些勉勉强强的形胜之地,但是称得上禁地的,不谈老聋儿管着的牢狱,其实还有三处,董家掌管的剑坊,齐家负责的衣坊,陈家手握的丹坊。 剑坊所铸之剑,从来没什么太好的剑,法宝都算不上的制式长剑而已,剑仙爱要不要,只要是登城的剑修,都会赠送一把,一样爱收不收。豪阀子嗣,大族子弟,靠家族传承也好,花重金从浩然天下购买也罢,只要能够从别处捞到手一把好剑,那就都是本事。 事实上许多剑仙,还真就偏偏喜好悬佩剑坊铸剑,以此杀妖无数。 衣坊编织法袍,品秩一样不高。 看上去很儿戏。 只是这两处,明白无误,就是剑气长城最不可或缺的存在。 剑气长城本土,没有天上掉下来的剑仙,都是一个境界一个境界往上走的剑修,无非是快慢有别,境界始终在。 丹坊的功用,就更简单了,将那些死在城头、南边战场上的战利品,妖族尸骸,剥皮抽筋,物尽其用。不光是如此,丹坊是三教九流最为鱼龙混杂的一块地盘,炼丹派与符派修士,人数最多,有些人,是主动来这里签订了契约,或百年或者数百年,挣到足够多的钱再走,有些干脆就是被强掳而来的外乡人,或是那些躲避灾殃隐藏在此的浩然天下世外高人、丧家犬。 剑气长城正是靠着这座丹坊,与浩然天下那么多停留在倒悬山渡口的跨洲渡船,做着一笔笔大大小小的买卖。 而丹坊又与老聋儿关押的那座牢狱,有着密切关联,毕竟许多大妖的鲜血、骨骼以及妖丹切割下来的碎片,都是山上至宝。 这三处规矩森严、戒备更惊人的禁地,进去谁都容易,出来谁都难,剑仙无例外。 在那些南边城头刻下大字的巨大笔画当中,有一种剑修,无论年纪老幼,无论修为高低,最远离城池是非,偶尔去往城头和北边,都是悄无声息往返。 他们负责去往蛮荒天下“捡钱”。 类似浩然天下世俗王朝的边军斥候。 所以境界再低,也是龙门境剑修,每次去往南边,皆有剑仙带队。 早年出身于一等一的豪阀子弟陈三秋,与贫寒市井挣扎奋起的好友小蛐蛐,两个出身截然不同的少年剑修,那会儿最大的愿望,就都是能够去南边捡钱。 而捡钱次数最多、捡钱最远的剑修,喜欢自称剑客,喜欢说自己之所以如此浪荡,可不是为了吸引妇人姑娘们的视线,只是他纯粹喜欢江湖。 南边的蛮荒天下,就是一座大江湖,他可以遇到很多有趣的事情。 只是每次说完这些让晚辈们心神摇曳的豪言壮语,那人当天就会屁颠屁颠去中喝酒,哪里女子视线多,就去哪里。 次次醉醺醺满身酒气回来后,就与某些不顺眼他的小王八蛋,笑眯眯说你们谁谁谁差点就要喊我爹、甚至是老祖宗了,亏得我把持得住,一身浩然正气,美色难近身 若是有孩子顶嘴,从来不吃亏的他便说你家中谁谁谁,光说脸蛋,连那美色都算不上,但是不打紧,在我眼里,有那好眼光偷偷喜欢我的女子,姿容翻一番,不是美人也是美人,更何况她们谁谁谁的那柳条儿小腰肢、那好似俩竹竿相依偎儿的大长腿,那种波澜壮阔的峰峦起伏,只要有心去发现,万千风景哪里差了不懂来来来,我帮你开开天眼,这是浩然天下的独门神通,轻易不外传的 只是每一次玩笑过后,一支支队伍去往南边捡钱的路上,往往都会少掉一个几个听众,或者干脆说全军覆没,活人再聚首之时,便再也见不着那些脸庞,曾经听不懂的,或是当时假装听不懂的,便都再也无法说自己懂了。 那会儿,那个人便会沉默些,独自喝着酒。 有一次剑修们陆陆续续返回后,那人就蹲在某地,但是最终没有等到一支他人人熟悉的队伍,只等到了一头大妖,那大妖手里拎着一杆长枪,高高举起,就像拎着一串糖葫芦。 离着剑气长城极远处停步,指名道姓,然后笑言一句,就将那杆丢掷向剑气长城的南边城墙某处。 那人接住了那杆长枪,轻轻交给身后人,然后一去千万里,一人仗剑,前往蛮荒天下腹地,于托月山出剑,于曳落河出剑,有大妖处,他皆出剑。 苦夏剑仙那张天生的苦瓜脸,最近终于有了点笑意。 林君璧抓获了两缕上古剑仙遗留下来的纯粹剑意,品秩极高,气运、机缘和手段兼具,该是他的,迟早都是,只不过短短时日,不是一缕而是两缕,依旧超乎苦夏剑仙的意料。 剑气长城这类玄之又玄的福缘,绝不是境界高,是剑仙了,就可以强取豪夺,一着不慎,就会引来诸多剑意的汹涌反扑,历史上不是没有贪心不足的可怜外乡剑仙,身陷剑意围杀之局。凶险程度,不亚于一位不知死活的洞府境修士,到了城头上依旧大摇大摆府门大开。 严律和金真梦也都有所斩获,严律更多是靠运气才留下那缕阴柔剑意,命格契合,大道亲近使然。 金真梦看似更多靠着金丹剑修的境界,挽留下了那份桀骜不驯的剑意,苦夏剑仙只要不涉及人情世故,只说与剑相关事,还是眼光极好的,终究是周神芝的师侄,没点真本事,早给周神芝骂得剑心破碎了。在苦夏剑仙看来,金真梦这个沉默寡言的晚辈,显然是那种心有丘壑、志向高远的,那份杀气极重的精纯剑意,恰恰选中了性情温和的金真梦,绝非偶然,事实上恰恰相反,金真梦是精诚所至,才得了那份剑意的青睐,那场发生在金真梦气府内、外来剑意牵引小天地剑气一起“造访”的剧烈冲突,看似险象环生,实则是一种粗浅的考验,足可消弭金真梦的诸多魂魄瑕疵,若是这一关也过不去,想必金真梦就算为此跌境,也唯有认命。 苦夏剑仙之外,这些邵元王朝的天之骄子,如今都非剑仙。 可就算他们当中,许多人将来依旧不是上五境剑仙,相较于北边那座城池里边的鸡毛蒜皮,他们即便没有像林君璧三人那般获得福缘,可修行路上,终究是得了点点滴滴的裨益积累,到了中土神洲的邵元王朝,又岂是什么小事。行走山下,随随便便,就可以轻而易举定人生死,决定他人的家族荣辱。 林君璧之外,严律还好说,连那金真梦都得了一份天大机缘,剑修蒋观澄便焦躁了几分,不少人都跟蒋观澄是差不多的心情。 林君璧哪怕得了比天大的机缘,其余剑修,其实心里边都谈不上太过憋屈,可严律得了,便要心里边不舒服,如今连金真梦这种空有境界、没悟性的家伙都有了,蒋观澄他们便有些受不了。 朱枚依旧无所谓。 一得空,就找那位被她昵称为“在溪在溪”的郁狷夫,反正都是闲聊,郁狷夫几乎不说话,全是少女在说。 难得郁狷夫多说些,是与朱枚争论那师碑还是师帖、师刀还是师笔,朱枚故意胡搅蛮缠,争了半天,最后笑嘻嘻认输了,原来是为了让郁狷夫多说些,便是赢了。 苦夏剑仙心情不错,回了孙府,便难得主动找孙巨源饮酒,却发现孙剑仙没了那只仙家酒杯,只是拎着酒壶饮酒。 孙巨源似乎不愿意开口,苦夏剑仙便说了几句心里话。 “我只是剑修,登山修行之后,一生只知练剑。所以许多事情,不会管,是不太乐意,也管不过来。” 孙巨源瞥了眼真心诚意的外乡剑仙,点了点头,“我对你又没什么看法,就算有,也是不错的看法。” 孙巨源坐在廊道中,一腿屈膝立起,伸手拍打膝盖,“修道之人,离群索居,一个人远离世俗,洁身自好,还要如何奢求,很好了。” 苦夏剑仙感慨道“可任何宗门大派,成了气候,就会熙熙攘攘,太过热闹,终究不再是一人修行这么简单,这也是为何我不愿开宗立派的根本缘由,只知练剑,不会传道,怕教出许多剑术越来越登高临顶、人心如水越来越往下走的弟子,我本来就不会讲道理,到时候岂不是更糟心。我那师伯就很好,剑术够高,所有徒子徒孙,不管性情如何,都得乖乖去用心揣摩我那师伯的所思所想,根本无需师伯去传授道理。” 孙巨源摇摇头,背靠墙壁,轻轻摇晃酒壶,“苦夏啊苦夏,连自己师伯到底强在何处都不清楚,我劝你这辈子都别开宗立派了,你真没那本事。” 苦夏剑仙的那点好心情,都给孙巨源说没了,苦瓜脸起来。 孙巨源望向远方,轻声道“若是浩然天下的山上人,能够都像你,倒也好了。话不多,事也做。” 苦夏剑仙一伸手,“给壶酒,我也喝点。” 孙巨源手腕翻转,抛过去一壶酒。 苦夏剑仙更加苦相。 因为是一壶竹海洞天酒。 剑气长城是一个最能开玩笑的地方。 因为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拿来开玩笑,还有什么不敢的 只是剑气长城终究是剑气长城,没有乱七八糟的纸上规矩,同时又会有些匪夷所思、在别处如何都不该成为规矩的不成文规矩。 中五境剑修见某位剑仙不对眼,无论喝酒不喝酒,大骂不已,只要剑仙自己不搭理,就会谁都不搭理。 但是只要剑仙搭理了,那就受着。 来剑气长城练剑或是赏景的外乡人,无论是谁的徒子徒孙,无论在浩然天下算是投了多好的胎,在剑气长城这边,剑修不会高看你一眼,也不低看你半眼,一切以剑说话。能够从剑气长城这边捞走面子,那是本事。若是在这边丢了面子,心里边不痛快,到了自家的浩然天下,随便说,都随意,一辈子别再来剑气长城就行,沾亲带故的,最好也都别靠近倒悬山。 历史上许许多多战死之前、已是孑然一身的剑仙、剑修,死了之后,若是没有交待遗言,所有遗留,便是无主之物。 若有遗言,便有人全盘收下,无论是多大的一笔神仙钱,甚至剑仙的佩剑,哪怕是下五境剑修得了这些,也不会有人去争,明着不敢,暗地里去鬼祟行事的,也别当隐官一脉是傻子,不少差点可以搬去太象街、玉笏街的家族,就是因为这个,元气大伤,因为规矩很简单,管教不严,除了伸手之人,死,所在家族,境界最高者,会先被洛衫或是竹庵剑仙打个半死,他们做不到,没关系,隐官大人很乐意帮忙,最后能够留下半条命,毕竟还是要杀妖的,下一场大战,此人必须最后撤退战场,靠本事活下来,就一笔勾销,但是原本战后剑、衣、丹三坊会送到府上的分账,就别想了。 所以就这么一个地方,连许多剑仙死了都没坟墓可躺的地方,怎么会有那春联门神的年味儿,不会有。 百年千年,万年过后,所有的剑修都已习惯了城头上的那座茅屋,那个几乎从不会走下城头的老大剑仙。 好像老大剑仙不翻老黄历,黄历就没了,或者说是好像从未存在过。 礼圣一脉的君子王宰,今天到了酒铺,这是王宰第一次来此买酒。 只是闹哄哄的剑修酒客们,对这位儒家君子的脸色都不太好。 一是浩然天下有功名有头衔的读书人身份,二是听说王宰此人吃饱了撑着,揪着二掌柜那次一拳杀人不放,非要做那鸡零狗碎的道德文章,比隐官一脉的督查剑仙还要卖力,他们就奇怪了,亚圣文圣打得要死要活也就罢了,你礼圣一脉凑什么热闹,落井下石 王宰神色自若,掏了钱买了酒,拎酒离开,没有吃那一碗阳春面和一碟酱菜,更没有学那剑修蹲在路边饮酒,王宰心中有些笑意,觉得自己这壶酒,二掌柜真该请客。 王宰没有沿着来时路返回,而是拎酒走向了无人的街巷拐角处。 王宰在本该有一条小板凳一个青衫年轻人的地方,停下脚步,轻声笑道“君子立言,贵平正,尤贵精详。” 即将离开剑气长城的王宰记起一事,原路返回,去了酒铺那边,寻了一块空白无字的无事牌,写下了自己的籍贯与名字,然后在无事牌背面写了一句话,“待人宜宽,待己需严,以理服人,道德束己,天下太平,真正无事。” 王宰写完之后,在墙上挂好无事牌,翻看其余邻近无事牌的文字内容,哭笑不得,有那块估计会被酒铺某人镀金边的无事牌,是一位金甲洲剑仙的“肺腑之言”,“从不坑人二掌柜,酒品无双陈平安。” 一看就是暂时不打算离开剑气长城的。 还有一块肯定会被酒铺二掌柜视为“厚道人写的良心话”,“文圣一脉,学问不浅,脸皮更厚,二掌柜以后来我流霞洲,请你喝真正的好酒。” 显然是个与他王宰一般,就要去往倒悬山的人。 王宰自言自语道“若是他,便该说一句,这样的好人,如今竟然才是元婴剑修境界,没道理啊,玉璞境太低,仙人境不算高才对。” 王宰微笑道“只不过这种话,二掌柜说了,讨喜,我这种人讲了,便是老妪脸上抹胭脂,徒惹人厌。” 不是所有的外乡人,都能够像那陈平安,成为剑气长城剑修心中的自家人。 王宰有些替陈平安感到高兴,只是又有些伤感。 王宰犹豫了一下,便在自己无事牌上多写了一句蝇头小楷,“为仁由己,己欲仁,斯仁至矣。愿有此心者,事事无忧愁。” 王宰发现身边不远处站着一个来铺子拎酒的少年,名叫蒋去,是蓑笠巷出身。 王宰转过身,对那少年笑道“与你们家二掌柜说一声,酒水滋味不错,争取多卖些,取之有道,正大光明。” 蒋去笑容腼腆,使劲点头。 王宰一口饮尽壶中酒,将那空酒壶随后放在柜台上,大笑着离去,出了门,与那酒桌与路边的众多剑修,一个抱拳,朗声道“卖剑沽酒谁敢买,但饮千杯不收钱。” 四周寂然无声,皆在意料之中,王宰大笑道“那就换一句,更直白些,希望将来有一天,诸位剑仙来此处饮酒,酒客如长鲸吸百川,掌柜不收一颗神仙钱。” 没人领情。 有人嗤笑道“君子大人,该不会是在酒水里下了毒吧二掌柜人品再不行,这种事还是做不出来的,堂堂君子,清流圣贤,你也莫要坑害二掌柜才对。” 王宰没有反驳什么,笑着离去,远去后,高高举起手臂,竖起大拇指,“很高兴认识诸位剑仙。” 一时间酒铺这边议论纷纷。 “是不是二掌柜附体或者干脆是二掌柜假冒这等手段,过分了,太过分了。” “二掌柜厉害啊,连礼圣一脉的君子都能感化为道友” “多半还算个剩下点良心的读书人。” 君子王宰远离酒铺,走在小巷当中,掏出一方白石莹然如玉的朴拙印章,是那陈平安私底下赠送给他王宰的,既有边款,还有署名年份。 边款内容是那“道路泥泞人委顿,豪杰斫贼书不载。真正名士不风流,大石磊落列天际。” 篆文为“原来是君子”。 裴钱总算回过味来了。 最后知后觉的她,便想要把挥霍掉的光阴,靠着多练拳弥补回来。 一次次去泡药缸子,去床上躺着,养好伤就再去找老嬷嬷学拳。 白嬷嬷不愿对自己姑爷教重拳,但是对这个小丫头,还是很乐意的。 不是不喜欢,恰恰相反,在姑爷那些学生弟子当中,白炼霜对裴钱,最中意。 表面上胆子小,但是小姑娘那一双眼睛里,有着最狠的意思。 郭竹酒如今没了禁足,经常来这边晃荡,会在演武场那边从头到尾看着裴钱被打趴下一次次,直到最后一次起不来,她就飞奔过去,轻轻背起裴钱。 偶尔郭竹酒闲着没事,也会与那个种老夫子问一问拳法。 这天裴钱醒过来后,郭竹酒就坐在门槛那边,陪着暂时无法下地行走的大师姐说说话儿,帮大师姐解个闷。 至于大师姐是不是想要跟她说话,郭竹酒可不管,反正大师姐肯定是愿意的,说累了,郭竹酒就提起那块抄手砚,呵一口气儿,与大师姐显摆显摆。 白首这天又在宅子外边路过,门没关,白首哪敢触霉头,快步走过。 郭竹酒便压低嗓音问道“小个儿大师姐,你有没有觉得那白首喜欢你” 裴钱如遭雷击,“啥” 郭竹酒惊讶道“这都看不出来你信不信我去问白首,他肯定说不喜欢但是你总听过一句话吧,男人嘴里跑出来的话,都是大白天晒太阳的鬼。” 裴钱已经顾不得经由郭竹酒这么一讲,那白首好像说是或不是都是一个结果的小事了,裴钱一拳砸在床铺上,“气死我了” 郭竹酒低头擦拭着那方砚台,唉声叹气道“我还知道有个老姑娘经常说啊,嫁出去的姑娘就是泼出去的水,那么以后大师姐就算是太徽剑宗的人,师父家乡的那座祖师堂,大师姐的座椅就空了,岂不是师父之外,便群龙无首,愁人啊。” 裴钱怒道“你休想篡位我那座位,是贴了纸条写了名字的,除了师父,谁都坐不得” 郭竹酒哦了一声,“那就以后再说,又不着急的。” 裴钱突然说道“白首怎么就不是喜欢你” 郭竹酒抬起头,一本正经道“他又没眼瞎,放着这么好的大师姐不喜欢,跑来喜欢我” 裴钱双手环胸,呵呵笑道“那可说不定。” 郭竹酒笑嘻嘻道“方才是与大师姐说笑话哩,谁信谁走路摔跟头。” 裴钱扯了扯嘴角。 裴钱轻声问道“郭竹酒,啥时候去落魄山找我玩” 郭竹酒有些提不起精神,“我说了又不算的喽。爹娘管得多,么得法子。” 裴钱沉默片刻,笑了笑,“好心的难听话,你再不爱听也别不听,反正你爹娘长辈他们,放开了说,也说不了你几句。说多了,他们自己就会不舍得。” 郭竹酒想了想,点头道“好的。” 沉默片刻,郭竹酒瞥了眼那根搁在桌上的行山杖,趁着大师姐昏迷不睡呼呼大睡,她将行山杖帮着擦拭了一番,吐口水,抹袖子,最后连脸蛋都用上了,十分诚心诚意。 “大师姐,你的小竹箱借我背一背呗” “为啥凭啥” “背着好看啊,大师姐你说话咋个不过脑子多灵光的脑子,咋个不听使唤” 裴钱觉得与郭竹酒说话聊天,好心累。 “大师姐,臭豆腐真的有那么好吃吗” “可香” “是不是吃了臭豆腐,放屁也是香的” “郭竹酒,你烦人不烦人” 然后裴钱就看到那个家伙,坐在门槛那边,嘴巴没停,一直在说哑语,没声音而已。 哪怕裴钱故意不看她,她也乐在其中,不小心看了她一眼,就更带劲了。 裴钱无奈道“你还是重新说话吧,被你烦,总好过我脑阔儿疼。” 郭竹酒突然说道“如果哪天我没办法跟大师姐说话了,大师姐也要一想起我就一直会烦啊,烦啊烦啊,就能多记住些。” 裴钱看着那个脸上笑意的小姑娘,怔怔无语。 一袭青衫坐在了门槛那边,他伸手示意裴钱躺着便是。 陈平安坐在郭竹酒身边,笑道“小小年纪,不许说这些话。师父都不说,哪里轮得到你们。”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一十二章 敌已至剑仙在 这次郭竹酒回家,不再是一个人走街串巷瞎逛荡,不再是在那玉笏街邻居府邸墙头上当只小野猫,因为身边跟着师父,所以显得格外规矩。 有个相熟的少年趴在墙头那边,笑问道“绿端,今儿咋个不过关斩将了,我这两天剑术大成,肯定守关成功,必然让你乖乖绕道而走” 郭竹酒抬起头,一脸茫然道“你谁啊” 少年见郭竹酒给他偷偷使眼色,便赶紧消失。 这也是陈平安第一次去玉笏街郭家拜访,郭稼剑仙亲自出门迎接,陈平安只是将郭竹酒送 剑来第六百一十二章 敌已至,剑仙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一十三章 十四王座我龙抬头 大剑仙岳青身穿一件衣坊制式法袍,腰间悬有一把佩剑“雄镇五嶽”,只是相较于这件轻易不出鞘的半仙兵,岳青其实更喜欢剑坊铸造的那把制式长剑,所以此刻双手所拄之剑,正是剑坊炼制。剑气长城这边许多剑仙和地仙剑修,依旧喜欢使用身穿衣坊法袍、剑坊铸剑的风气,岳青功莫大焉。 女子剑仙周澄,依旧在那荡秋千,很久很以前,那个说要来看一眼故乡的年轻人,最后为了她,死在了所谓的故乡人的手上。周澄并无佩剑,四周那些师门代代传承的金色丝线剑意,游曳不定,便是她的一把把无鞘佩剑。 年轻且俊美容貌的玉璞境剑仙吴承霈,眼眶通红,脸庞扭曲,好好好,今天的大妖格外多,熟面孔多,生面孔也多。 南婆娑洲剑仙元青蜀与本土剑仙高魁并肩而立,高魁神色凝重,以心声为元青蜀讲述一些传说中大妖的根脚来历,此次蛮荒天下东躲西藏无数年的大妖倾巢出动,齐聚南边战场,是万年未有的情况,尤其是那南边大地上,位于最前方的十四头大妖,更是白泽图搜山图这些初版老黄历上最前边的存在,后来浩然天下流传的众多刊印版本,都不会记载它们了。便是高魁都坦诚自己从未亲眼见识过活的,这一次倒好,蛮荒天下一次性凑齐,省事。 元青蜀摘下一枚养剑葫饮酒,高魁每说过一头大妖的古老渊源,元青蜀便抿一口酒,以大妖名讳佐酒,滋味极佳。 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在闭目养神,手心抵住佩剑剑柄,时不时轻轻敲击一次,身边站着同样来自北俱芦洲的浮萍剑湖宗主郦采。 郦采两眼放光,好家伙,个个瞧着都很能打啊。 有那两位不似剑仙更像渔翁与樵夫的外乡游历客,一对皑皑洲山上挚友,同道中人,剑仙张稍和李定,原本有些心情沉重,两人对视一眼,会心一笑,皆有了死志。 赵个簃坐在原地,回望一眼,北边城头上本该坐着那个程荃,只是被大妖重创跌了境,成了元婴走一走的可怜虫,前边由于不是上五境剑修,只得骂骂咧咧走了,赵个簃收回视线,爽朗大笑,自己与那程荃,从小就一直争这争那,争境界高、飞剑好坏、杀力大小,还要争那心仪女子的喜欢,一直是那程荃赢得多,这会儿如何了如今自己不但境界更高,只说这争先赴死,你程荃小小元婴,连机会都没有了,你程荃就乖乖在屁股后头吃灰吧。 到了下边,我先去见她,气死你程荃。 纳兰夜行有些恼火,这帮蛮荒天下的畜生,就不能稍等片刻再来找死等他重返仙人境,到时候畜生们死在他纳兰夜行的飞剑之下,不就能够死得痛快些 只不过纳兰夜行也有些纳闷,对方架势瞧着有些古怪,以往天上浩浩荡荡如蝗群、地上密密麻麻如鼠蚁的大军,竟然尚未齐聚,难不成蛮荒天下就要靠这些光杆子大妖,就想要攻上城头姑爷的酒水又没卖到蛮荒天下去,怎的这些大妖的脑子就已经坏掉了。 韩槐子微微一笑,神色洒脱,意气风发。 此战过后,我太徽剑宗无愧矣。 隐官大人摩拳擦掌,时不时伸手擦了擦嘴角,喃喃道“一看就是要捉对厮杀的架势啊,这一场打过了,只要不死,不光是可以喝酒,肯定还能喝个饱。” 有剑仙蹲在墙头边缘,伸手摩挲着棱角,神色漠然,有那涉及生生死死依旧浅浅淡淡的缅怀之意。 有剑仙打开一壶酒,心中念念有词,缓缓倒完了酒水,便随手将酒壶丢出城头之外。 老聋儿面无表情,只是想着什么时候可以走下城头,回小窝儿待着去,城头这边的风实在是大了点。 米祜神情凝重,这一次,可以说是来者不善至极了。 仙人境李退密苦笑不已,得嘞,这一次,不再是那晏小胖子养肥了可以吃肉,看对方架势,自己也是那盘中餐嘛。 只见那城头以南的广袤大地上,一线依次排开,总计有十四个座位,只是高低不同,座位大小更是悬殊,就像天下一座最古怪的祖师堂。 这与浩然天下的祖师堂座椅设置,不太一样。 除了那十四头显得十分陌生的大妖,其余所谓的大妖,近百年来的剑气长城熟面孔,当下也就显得不那么大妖了,原本每一次战场上最瞩目、吸引飞剑最多的这些显赫存在,如今一个个乖乖站在了那条线之后。 这就是蛮荒天下的规矩,简单,粗暴,直接,比剑气长城这边还要直截了当,至于那座最喜欢虚头巴脑的浩然天下,更是没法比。 陈清都双手负后,轻声笑道“剑术够高,再来看眼前这幅画卷,便是美不胜收的壮阔意境,总觉得随便出剑,都可以落在实处,左右,你觉得如何” 左右伸手握住长剑,“我出剑从来不想这么多。” 陈清都看了眼更远处的南方,不愧是这座天下的主人,不主动现身,稍稍离得远,还真发现不了。 陈清都便收回了视线,望向那些出场阵仗很咋咋呼呼的家伙们,其中有些是打过交道的,当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比如运气好,逃得快,皮糙肉厚什么的,没被自己砍死。不过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至于还有没有“很久以后”的故事,不好说了。 曾经推演结果,是聚拢半座蛮荒天下的战力,便吃得下一座剑气长城,其实不是什么吓唬人的言语。 事实就是如此。 只不过这帮大小老幼的畜生们,喜欢窝里斗,加上那个老不死的家伙一直死又不死,出现也不出现,没了领头的主心骨,尤其是没有一个能够真正牵制住他陈清都的,终究还是散沙了些,许多次胜券在握的攻城战,不过是打得稍稍惨烈了,伤筋动骨了,就会有大妖擅自率军撤退,领着部族妖物回去休养生息,或是被大剑仙们深入敌军腹地,斩杀了某头大妖,其余大妖便开始忙着侵吞那头毙命大妖的势力,根本顾不得攻打得手之后也是鸡肋的剑气长城了。 故而历史上只有一次,也算是最为险峻的那一次,是那座蛮荒天下的英灵殿,陈清都所谓的那个老鼠窝,将近半数的王座之上,出现了各自的主人,各自立誓约定,划分好利益,然后就有了那一场大战,大概那一场,才算是真正的惨烈,如果陈清都没记错,当时整座城头之上,就只剩下他一人了,北边城池那边,也差点被攻破阵法,彻底断了剑气长城的未来。 那一次,死了很多的年轻剑修眼中的老人,也死了很多年轻剑仙眼中的孩子。 陈清都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对于三方,是该有个结果了。” 当了万年的刑徒遗民,对自己也该有个交待。 南边远处。 有一座破碎倒悬、无数巨大碎石被铁链穿透牵连的山岳,如那倒悬山是差不多的光景,山尖朝地,山根朝天,那座倒悬山岳的高台,平如镜面,日光照耀下,光彩夺目,就像一枚天底下最大的金精铜钱,有大妖身穿一袭金色长袍,看不清容貌。 大妖伸手一捞,抓取一大把虚实不定的金色铜钱,只是很快铜钱便如人掬水,从指缝间流淌回地面,终究是不够真,需要浩然天下那么多山水神祇来补全才行,到时候自己的这座金精王座,才算名副其实,按照约定,自己此次出山,浩然天下一洲之地的山水神祇金身碎片,就全是自己的了,可惜不够,远远不够,自己若想要成为天上大日一般的存在,大道无拘千万年,真正成为不朽的存在,要吃下更多,最好是那几尊传说中的天庭神祇真身转世,也一并吃下,才能真正饱腹 有一大片高悬在天相互毗邻的琼楼玉宇,有一头化作人形的大妖坐在栏杆上,好似独自守着偌大一份家业的守财奴,笑眯眯眺望剑气长城,听说过了那座城头,更北边些,有一座由仙家碧玉打造而成的停云馆,还有那清风明月夜便有松涛阵阵的万壑居,似乎都可以为自己的宅子增色几分,只不过这些都是打牙祭,将那南婆娑洲“天下牌坊集大成者”的醇儒陈氏所在,一并占据了,才算满意,再将那小小宝瓶洲却有大天地的某处古老飞升台,收入囊中,更是不错。 一具飘浮在空中的巨大神灵尸骸,有大妖坐在尸骸头颅之上,身边有一根长枪贯穿整颗神灵头颅,枪身隐匿,唯有枪尖与枪尾现世,枪尖处隐约有雷鸣声,震得整副尸骸都在摇晃。大妖轻轻拍了拍剑尖,听说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擅长那五雷正法,尤其是那个中土神洲的龙虎山天师府,可以会一会。 有一座累累白骨打造而成的枯骨王座,数十万副尸骨,既有妖族,也有剑修,有一头无血肉的白骨大妖,浑身莹白如玉,脚下踩着一颗远古大剑仙的头颅,被手持酒杯豪饮的大妖以脚尖来回捻动,大妖不再自顾自喝酒,换了一个坐姿,倾斜手中酒杯,鲜红酒酿倾泻浇灌在那颗头颅之上,片刻之后,头颅缓缓升空,随着酒水出杯越多,那颗头颅一点一点生出血肉、筋骨,最终变成一位身高一丈的老者,容貌与人无异,白骨大妖抖了抖袖子,掠出一道虹光,被那动作略显僵硬的老者伸手握住,眼神空洞的迟钝老人,握住那抹虹光的刹那之间,便如剑仙持剑,气势巍峨。 有一根高达千丈的古老圆柱,篆刻着早已失传的符文,有一条猩红长蛇环旋盘踞,四周有一颗颗淡然无光的蛟龙骊珠,流转不定。长蛇吐信,死死盯住那堵墙头,打烂了这堵横亘万年的烂篱笆,再拍碎了那座倒悬山,它的目的只有一个,正是那人间最后一条勉强可算真龙的小家伙,从此之后,补全大道,两座天下的行云布雨,水法天道,就都得是它说了算。 一件破败不堪的长袍,缓缓浮现,长袍内空无一物,它随风飘荡,猎猎作响。 当这一袭莫名其妙的无主长袍出现后,剑气长城附近的天地间,有远古剑意如遇到故友而雀跃,也有更多剑意如在呜咽,亦有无数剑意气势汹汹,愈发暴躁,如在怒斥那一袭灰色长袍。 一位头戴帝王冠冕、墨色龙袍的绝美女子,人首蛟身,高坐于山峰大小的龙椅之上,极长的蛟龙身躯拖曳在地,每一次尾尖轻轻拍打大地,便是一阵方圆百里的剧烈震颤,尘土飞扬。相较于体型庞大的她,身边有那成百上千渺小如尘埃的婀娜女子,好似壁画上的飞天,彩带飘飘,怀抱琵琶。 有一位御剑悬停的矮小老者,双臂长如猿猴,肩扛一根长棍,双手随意搭在棍上,他眉发皆白,却身穿黑衣,长剑缓缓打转,偶尔一吸气,就将邻居那边的一两位琵琶女子吸入嘴中,细细嚼咽。老者其中一只手上,带了一串念珠,只是念珠却颇为粗糙,只是大大小小、棱角分明的石子。 老者附近那位坐龙椅、戴冠冕的女子也不以为意,还挥了挥袖中,主动将十数位“婢女”拍向老者,任其吞食果腹。 一位身穿雪白道袍道人,悬空而坐,面容模糊,身高三百丈,却不是法相,便是真身。道人背后悬停有一轮皎洁弯月,好似从天上摘取到了人间。 有那三头六臂的巨人,坐在一张由一部部金色书籍铺放而成的巨大蒲团上,哪怕是这般席地而坐,依旧要比那“邻居”道人更高,胸膛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剑痕,深如沟壑,巨人并未刻意遮掩,这等奇耻大辱,何时找回场子,何时随手抹平。 极高处,有一位衣衫整洁的大髯汉子,腰间佩刀,背后负剑。身边站着一个背负剑架的年轻人,衣衫褴褛,剑架插剑极多,被瘦弱年轻人背在身后,如孔雀开屏。 上一次群雄齐聚的英灵殿秘密议事,他明明得了诏令,依旧并未到场,露个面都不乐意,但是当时也无人胆敢多说什么。 更高处,是一位正襟危坐的儒衫男子,面带笑意,双手叠放在腹部,掌心托有一团拳头大小的亮光,倏忽雪白,骤然漆黑,蓦然五彩焕然。 一位极其俊美的年轻人,位置不高也不低,不但幻化人形,身材也只与常人等高,只是细看之下,他那张脸皮,竟是拼凑而成,腰间系挂着一只岁月悠久的养剑葫,里边装着的,都是剑仙残余魂魄,与众多意气磨损的本命飞剑,他与身边这些座位高高低低的大妖差不多,已经不现世太久太久,养剑葫内的玩意儿,都是一代一代的徒子徒孙们供奉而来。 一个身披金甲的魁梧壮汉,双脚站在大地之上,双拳紧握,不断有浓稠如油水的金光,从甲胄缝隙当中流淌而出。这副仙兵品秩却趋于支离破碎的金甲,可不是什么主动披挂在身的宝物,而是一座宛如小天地的牢笼。 万年之前,人族登顶,妖族被驱逐到疆域广袤但是物产与灵气皆贫瘠的蛮夷之地,然后剑修被流徙到如今的剑气长城一带,开始筑城据守,这就是如今所谓的蛮荒天下,昔年人间一分为四后的其中之一。蛮荒天下刚刚正式成为“一座天下”之初,天地初成,好似新生儿,大道尚是雏形,并未稳固。剑气长城这边有三位刑徒剑修,以陈清都为首,问剑于托月山,在那之后,妖祖便消失无踪,群龙无首,这才形成了蛮荒天下与剑气长城的对峙格局,而那口被称为英灵殿的古井,既是后来大妖的议事之地,也历来是拘押之所,其实托月山才是最早类似世俗王朝的皇城宫殿,只是托月山一战过后,陈清都独自一人返回剑气长城,托月山当时破碎不堪,只好再造一座“陪都”英灵殿用来议事。只是万年历史上,十四个王座,从未聚齐过,至多六七位,已经算是蛮荒天下少有的大事需要商量,少则两三头大妖便也能在那边决断立誓。 在经过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一番惊天动地的厮杀过后,山泽大野龙蛇,崛起无数,蜂拥而起,各自割据一方,这位金甲汉子,更是其中最拔尖的佼佼者,蛮荒大地,在那场大战后,失去了唯一一位能够服众者的踪迹,他便要争那天下共主的身份,只是按照规矩,登顶托月山落败,受了责罚,被负责看守托月山的几头大妖,合力将他拘押在英灵殿的那口古井底部。 不曾想他机关算计,勾连外界,好不容易得以挣脱束缚,刚好有一位骑牛小道士游历蛮荒天下,到了古井这边,站在井口上,伸出一根手指,将这头好不容易挣脱束缚爬出井底的大妖,给轻轻按回了井底。一根手指,不但将他重新按下井底牢狱,更有金光泻下,牢牢困住了这头辈分极高的大妖,亏得大妖性命自古悠久,远远不是那些远古神灵饲养的人族可以媲美,一旦选择蛰伏长眠,光阴长河的流逝,更是对它们影响极小,这才终于熬到了那位老者的重新出现,准许他以戴罪之身将功补过。 南边那条静止不动的横线上。 倒悬的山岳,金袍的大妖。 琼楼玉宇中独坐栏杆的大妖,好似浩然天下书上记载的远古仙人。 神灵尸骸头颅上的男人,身边那根贯穿尸骸头颅的长枪,蕴藉着蛮荒天下最为精纯的雷法神意。 枯骨王座之上,它将一位远古大剑仙打造成了重返巅峰境界的傀儡。 围绕圆柱的那条猩红长蛇,就像是蛮荒天下统率所有水神的主人。 雪白道袍的道士,将那蛮荒天下三轮月之一的半数精魄,炼化成了本命物。 三头六臂的巨人,曾经率先登上剑气长城,挨了陈清都一剑未死。此去浩然天下,有那祖师堂的地盘,无论大小,皆碎之。 帝王冠冕的龙袍女子,志在成为浩然天下九大洲的山下共主,人间香火的有序流转,神灵的再次重生,都在她的掌握之中。作为代价交换,她将自己拥有的那条曳落河赠予了另外一头同辈分的大妖,从此不再做那一座天下之内的同道之争,在这之前,双方谁都不相信谁,并且谁都想要吃掉对方,如今大不相同,变成了各有更大的所求。 那一袭破碎长袍的主人,曾是跟随陈清都一同离开剑气长城,问剑托月山的同辈剑修之一,曾是那位老大剑仙的至交好友。 身边站着唯一弟子的大髯汉子,曾经与阿良打过架,也曾一起喝过酒,也曾闲来无事,便帮着那个老瞎子搬动大山。 那儒衫男子,要去往浩然天下,人间彻底破碎之后,重整山河,再以他一人学问,教化苍生,有教无类。 被金甲拘束无数年的大妖,不但要去浩然天下,还要率军去往青冥天下,去那白玉京。 御剑老者要将浩然天下的所有五岳名山,炼化成自家物,他还要亲手打烂那九座雄镇楼,然后亲口问一问那白泽到底是怎么想的。 腰系养剑葫的俊美男子,觉得自己的野心已经算是最小了,不过是要收拢浩然天下所有的美人面皮,山上的修道女子,哪怕没了面皮,又不是不能活,丢了面皮就不愿活的,无需他出手,自有万千种死法在等着她们。 这十四头大妖,就是如今蛮荒天下的最巅峰。 大部分是从无尽长眠当中被唤醒过来。 一部分是哪怕始终清醒,在漫长的历史上,却始终待在老巢当中,选择袖手旁观剑气长城那边的战事,从不插手那边差不多刚好是百年一次的攻城。 英灵殿的座位并不是一成不变,数量也不是什么定数,有些陨落了,王座便自行破碎,摔入井底,有些晚辈崛起了,便能够在英灵殿占据一席之地,不存在什么资历分高下,战力高者,王座就高,弱者就该仰视他人。蛮荒天下的历史,就是一部强者踩踏在蝼蚁尸骨上、渐次登高而行成就不朽功业的历史,也有那不输浩然天下的一座座世俗王朝,在大地上矗立而起,有了大大小小的规矩礼仪,只是最终下场都不好,根本留不住,经不起一些从中立转为敌对立场的大妖践踏,在光阴长河当中,永远昙花一现。 个体的无比强横,永远是蛮荒天下强者们的最终追求。 除此之外,皆是虚妄。 所有的内耗,万千妖族的覆灭,无数蝼蚁的消逝,都是单个强者登顶的一步步坚实台阶。 然后这一小撮存在,相互制衡,以免一同走向毁灭,便是这座天下的唯一规矩,英灵殿的存在,古井当中每一个新老王座的增减,都是规矩使然。 十四头大妖突然皆落地。 从那居中地带,缓缓走出一位灰衣老者,手里牵着一位稚童。 稚童则手中拽着一颗头颅的发髻,男子死不瞑目,临终之际犹在瞪眼,全然无畏意,只是似有大恨未平。 灰衣老者和稚童身后,跟随一位低头弯腰的飞升境大妖,正是负责住持上一场攻城大战的大妖,也是被城头新剑仙左右追杀的那位,大妖自己取名为重光,在蛮荒天下也是地位尊崇的古老存在。 大妖重光自然不敢现出真身,大摇大摆走在灰衣老者之后。 灰衣老者停下脚步后,重光按照前者的授意,大步向前,独自临近剑气长城,朗声道“下一场大战,不全力出剑的剑仙,剑气长城被攻破之日,可不死此后是去蛮荒天下游历,还是去浩然天下看风景,皆来去自由。其余身在城头的下五境剑修,不愿出剑者,离开城头者,皆是我蛮荒天下的头等贵客,座上宾” 城头之上,静寂无声。 董三更冷笑道“南边的上五境畜生,先登城头者先死。” 重光转过头,毕竟就算要放狠话,也轮不到他。 灰衣老者拍了拍那个孩子的脑袋,“去,你们曾是故人,如今便以托月山嫡传弟子的身份,与陈清都问个礼。” 那孩子一手拽着那颗鲜血干涸的瞪眼头颅,缓缓走出,越走越快,声势如雷,最后一个站定,重重扔出头颅,滚落在地。 那颗脑袋的主人,便是剑气长城一位隐匿在蛮荒天下六百年之久的大剑仙,不但剑术高,更精通纵横捭阖术,许多大妖之间的相互攻伐,皆由此人谋划而起。 孩子有些委屈,转头说道“师父,我如今境界太低,城头那边剑气又有些多,丢不到城头上去啊。” 灰衣老者笑道“心意到了就行,何况那些剑仙们的眼神,都很好的。” 那个孩子咧嘴一笑,视线偏移,望向那个大髯汉子身边的年轻人,有些挑衅。 年轻人一言不发,只是身后剑架众剑,齐齐出鞘寸余。 灰衣老者仰头望向城头,眼中唯有那位老大剑仙,陈清都。 陈清都双手负后,俯瞰大地,与之对视,然后一伸手,随随便便从城头以北的牢狱当中,硬生生将一头飞升境大妖的头颅拔离身躯,然后被陈清都瞬间握在手中,微笑道“这颗头颅,专门为你留了这么多年,同样是托月山嫡传。” 灰衣老者笑道“陈清都,万年不见,已经这样厉害了吗” 停顿片刻之后,老者最后问道“那就让你再死一次” 城头上许多外乡剑仙皆是一头雾水。 陈清都说道“不愧是在地底下憋了万年的怨气,难怪一开口,就口气这么大。” 灰衣老者摇摇头,“听说新剑名为长气,不太行,不对,是太不行了。” 陈清都始终双手负后,微笑道“你要是个娘们,才有本事知道我到底行不行。” 城头上口哨声四起。 看来不仅是城池里边的剑修喜欢如此。 其实剑仙也差不多。 那个孩子回到了灰衣老者身边,摇了摇师父的袖子,“这话说得让人服气。” 灰衣老者半点不恼,低头望去那个费心寻觅、依旧魂魄不全的闭关弟子,反而笑道“这些人啊,不管是活的死的,是不是剑修,也就嘴皮子功夫最厉害了。以后你要是想学这种最不入流的本事,在浩然天下那边,随便学。” 那位坐在仙家府邸栏杆上的大妖,出声笑道“你陈清都,真是可敬可恨可怜都有,不过可怜最多。关押这些大妖而不杀,作为剑仙的磨剑石,以及那座丹坊的出产,应该没少被浩然天下的读书人骂吧拉着整座剑气长城在这边等死,也没少被自己人恨你说你可怜不可怜都死了一次,还要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陈清都啊陈清都,换成我是你,还是死了省心。” 陈清都根本没去看这头巅峰大妖。 左右望向那些仙气缥缈的琼楼玉宇,问道“你也配跟老大剑仙说话” 那头大妖笑道“与陈清都说话,兴许是要差了些资格,可是与你说话,应该很够了。” 那个孩子再次独自走出,最后走到了那颗头颅旁边,一脚踩在大剑仙的头颅之上,抬头笑道“我如今十二岁,你们剑气长城不是天才多吗来个与我差不多岁数的,与我打过一场我也不欺负你们,三十岁之下的剑修,都可以,记得多带几件半仙兵法宝啥的,不然不够看” 老剑仙齐廷济皱眉道“这个小崽子,是希望宁姚现身,以命换命之后,想要让你离开城头,那个老东西好占据天时地利。” 陈清都点头笑道“是这么个想法。但是无所谓,这点挑衅都接不住,还守什么剑气长城。” 陈清都一招手。 身后出现了一拨年轻人,十余人,庞元济,陈三秋,董画符,都在其中。 当然也有已经出关的宁姚,以及原在斩龙崖凉亭内的陈平安。 陈清都伸出手臂,提了提那颗头颅,转头笑道“谁去替我还礼。” 宁姚向前一步,却被一只手按住肩膀。 陈平安说道“我去。” 陈清都笑眯眯道“不怕唯一一次机会,就这么用掉了那么下一场大战还怎么办” 陈平安笑道“那就到时候再说。” 陈清都随手抛出那颗飞升境大妖的头颅,“放开手脚,好好打一场。” 一袭青衫跃上城头,然后一脚踏空,沿着墙壁向下奔走而去,然后骤然站定,如同双脚扎根,双膝微蹲,砰然一声,如箭矢激射向南方大地,刚好接住那颗坠落头颅,一手拎起,一手负后,最终飘落在地。 大地之上,那个孩子脚尖一挑,将那沾染尘土的剑仙头颅拽在手中,缓缓前行。 双方相距百余步。 陈清都嗤笑道“场下胜负,决定你我之间,谁上前挨一剑,如何” 灰衣老者点头道“有何不可” 场上,对峙双方,那孩子笑嘻嘻伸出手。 陈平安直接丢出那颗大妖头颅,孩子也同时抬起手臂,有意无意地高高丢掷出那颗剑仙头颅。 孩子没有伸手去接托月山同门大妖的脑袋,一脚将其踩踏在地,拍了拍身上的血迹,身体前倾,然后双臂环胸,“你这家伙,看上去轻飘飘的,不够打啊。” 那位身穿青衫的年轻人却接过了头颅,捧在身前,一手轻轻抹过那位不知名大剑仙的脸庞,让其合眼。 但就是这个动作,就是天大的破绽。 那孩子一拳过后,一袭青衫倒退出去数十丈,地上划出一条不算太深的沟壑,只是始终屹立不倒。 孩子站在原先那个年轻人站立的位置上,点点头,兴高采烈道“还算凑合,可以陪我多玩一会儿。” 陈平安转头望去,手中剑仙头颅凭空消失,大剑仙岳青将头颅夹在腋下,朝那年轻人双手抱拳。 孩子笑道“换你出拳,一次机会,在那之后,我可就要倾力出手了,你会死得很快很快。比那我原先对手的宁姚,她的那对废物爹娘,一定死得快多了。”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个孩子,然后低下头,卷起袖管,嘴角翘起,最后脸上笑容越来越多,眼神越来越沉寂,心中苦苦压抑之物,只管出井龙抬头。 所以最后当他抬起头。 那是一张笑容狰狞的年轻脸庞。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一十四章 为何话多 得了真正大道的修道之人,有一点好,好像就没有什么生离死别,只要机缘到了,就可以久别重逢。 一万年又如何,自己还不是又见到了陈清都,陈清都又见到了自己 唯一的不同,无非是自己站在了光阴长河的这一岸渡口,陈清都站在了对岸。 孩子根本没有去看那个不知姓名的年轻人,只是抬头望向城头那边,那个双手负后的老头儿,就是绰号老大剑仙的陈清都了。 自从开窍后,师父和师兄从从不对自己隐瞒什么,所以陈清都不光是师父的故人,也确实是他自己的故人。 当年三位资历最老、剑术最高、杀力最大的刑徒剑修联袂远游,趁着蛮荒天下大道根基尚未稳固,日月星辰转移、四季节气更迭,皆未成为定理,可不管如何,他师父那会儿,终究是蛮荒天下大道认同的主人了,陈清都与同为刑徒领袖的观照、龙君,一同拼着身陷天时地利皆压胜剑术的代价,也要携剑赶赴托月山,这就相当于是问剑于整座蛮荒天下了。 那场架打的,无论是过程还是结果,蛮荒天下从来没有历史记载,知晓内幕的,更是屈指可数,孩子听一位托月山嫡传师兄口述,当时方圆数万里之内,是那名副其实的翻天覆地,只说托月山便矮了一半,是那一袭破烂袍子的主人,生前最后递剑的结果,至于如今那条曳落河的最早雏形,据说也是给自己一剑劈出,才有后来的壮阔光景。 只是自己最惨,魂魄不全,流散四方,托月山历代守山人,便一直有个秘不示人的任务,就是帮自己收拢魂魄,直到如今,也不过是聚拢了原有的一魂一魄,再东拼西凑缝缝补补了其余魂魄,至于肉身尸骸,早已彻底湮灭,断然不可能重塑了,这一点,其实不如那龙君幸运,后者好歹还留下了一颗实打实的头颅,只可惜给那头自己取名为白莹的枯骨大妖常年踩在脚底玩耍,有了兴致,便倒了杯中酒,施展一点旁门左道的术法,就能变出一副战力相当于大剑仙的傀儡,可惜这一手,自己学不来,不然只要攻破了剑气长城,乐趣岂会少了 只是不知为何,不过是失去了一魂两魄的龙君,明明灵智得以保全大半,作为昔年追随陈清都一起征战四方的同道中人,人族最早的剑仙,不但从来不以真面目现世,连那颗本就属于他的头颅都不去拿回,任由杀力大致持平的白莹践踏头骨,视而不见,反而对于昔年挚友的陈清都,却有着莫名其妙的刻骨仇恨。 孩子抬手打着哈欠,安安静静等待对方出手,结局早早注定,真没啥意思。 看过了陈清都,又去看那个站在城头边缘的年轻女子。 宁姚。 是蛮荒天下都久闻大名的年轻剑修,与她如今的境界高低关系不大,是她将来的境界高低,决定了她在蛮荒天下诸多大妖心目中的地位。 什么叫天才 那就是好像只要不管他们几天几年,那个“将来”就会到来,转瞬即至,期间没有什么意外,没什么万一。 自己是如此,那个背着一副墨家机关“剑架”的杂种,算半个吧,名字古怪,就叫背箧。 背箧他那个师父,才是真了不起。 连自己师父都说了一句“可惜性情不够跋扈,导致剑术未至绝顶,不然最适宜压制剑气长城的人选,正是此人。” 听说浩然天下的中土神洲,还有个学拳的年轻人,名叫曹慈,也是自己这类人。 孩子脚下踩着那颗飞升境大妖的头颅,名义上还算是同出托月山一脉的嫡传师兄,只不过在剑气长城那边的牢狱里边,应该是体魄损伤太多,消磨了太多道行,才会被陈清都随手一扯就给拔出了脑袋,不过飞升境的境界不稳,体魄依旧是蛮荒天下的大妖体魄,换成如今的自己,就算扛着几把仙兵砍上几年也不成事,陈清都果然还是很厉害的,此次跟随师父出山,造访剑气长城,见过了那么多的将死之人,城头上还全部是那所谓的上五境剑仙,不虚此行。 这个已经十二岁却是稚童模样的孩子,思量许多,搁在战场上,不过是几个眨眼功夫,他拍了拍嘴巴,说道“我要故意不打死你,好心留你半条命,宁姚会不会下场,代替你打完这一架要是可以,那你运气真是不错。以后两座天下,甚至是四座天下,就会都记住你,能够成为我出山的第一战人选,还不死。” 那肩挑长棍的御剑老者,以“冬蛰半死”之神通,早年一口气吞咽下了十数蛮荒天下的巍峨山岳在腹部,已经酣眠数千年之久,与邻近的龙袍女子轻声笑问道“这孩子是临时起意,还是得了老祖授意” 女子摇头道“老祖眼中唯有陈清都和整座剑气长城,没兴趣想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 作为曳落河与三十六条万里江河的主人,她并未陷入长眠,或者说那条原本有着大道之争的猩红长蛇,也容不得她安心修行,双方打生打死已经三千年,徒子徒孙死伤无数,不过唯独双方道行不伤丝毫,反而稳步提升,麾下死了的兵马,皆是她们的大补之物,比起隔三岔五去偷吃一头大妖,白白坏了名声,更加划算,无非是每隔个八百年、一千年的,双方约战一场,说是约战,不过是双方共同隔绝出一座天地,现出真身,折腾出些天地摇晃的动静来,更多是各打各的,期间相互打烂一两件半仙兵和一堆供奉而得的破烂法宝,最后玩够了,才打碎小天地,故意将自己的真身变得血肉模糊些,就有了交待,毕竟双方很清楚,双方战力并不悬殊,真要往死里争斗,古井王座之上的不少同辈存在,是不介意合伙吃掉她们的,尤其是那具骨头架子,最喜欢鬼祟行事,刨地三尺,使得历史上许多暗中养伤的大妖,养着养着便悄无声息死了,其实是被炼制成了傀儡,故而大妖白莹明面上的战力不高,但是家底深厚,深不见底。 御剑老者双手轻轻拍打长棍,“那就有点意思了,这孩子我喜欢,到了浩然天下,我非得送他一份见面礼。” 龙袍女子与御剑老者是半个道侣,打趣道“老祖的关门弟子,轮得到你送礼” 老者笑道“收不收是那孩子的事情,送不送是我的事情,不收,一棍下去,魂飞魄散,再来过,浩然天下那边是出了名的物华天宝,拼凑筋骨魂魄有何难,说不定这孩子下一次露面,比如今资质更好,老祖还得谢我帮忙代劳,师父亲手打死弟子,终究会伤了情谊。” 原名“观照”的孩子突然咧嘴一笑,自己的出山一战,正儿八经的对手,还是换成宁姚比较好。 果不其然,得了自己的暗示。 腰间系着一枚漂亮养剑葫的俊美大妖,再次瞥了眼城头之上的宁姚后,同样觉得宁姚出战,收获更多,所以这头大妖一拍养剑葫,便有一抹剑光掠出养剑葫,直奔那个耽误事的年轻人,只有宁姚死在了城头之下,他才有更多机会剥下小丫头的那张脸皮,宁姚这一张脸皮,与那青山神夫人、女子武神裴杯,都是他志在必得的大美之物。 那道剑光离开养剑葫后,一线直去,说是剑光一线,实则粗壮如井口,剑气之盛,将原本天地间流转不定的剑气剑意都搅烂无数,剑光之快,以至于剑光即将砸中那个青衫年轻人,大地之上,才撕裂出一道深达数丈的宽阔沟壑。 讲不讲究战场规矩,讲不讲究巅峰大妖的身份 蛮荒天下还真没有这样的讲究。 当初那场十三之争,蛮荒天下输了,重光在内的大妖有谁当真 当真的,只有那些剑仙和浩然天下罢了。 违约之后,替蛮荒天下立下重誓的两头大妖当场毙命。 蛮荒天下很亏吗 能够与剑气长城的剑仙换命,己方多死几头大妖算什么,蛮荒天下死得起,蛮荒天下一直头疼的,是对方凭借那座坚不可摧的剑气长城,顶尖剑仙们的进退自如,每一个能够伤而不死、下次再战的剑仙,最是棘手麻烦跌境一事,蛮荒天下和浩然天下都视为修行路上的最大劫难,唯独剑气长城剑修的跌境,几乎从来不叫跌境 大妖拍打养剑葫递出一剑后,便开始等待那个只分赢多赢少的结果。 只要那个年轻人死了,老祖弟子接着打便是,不还有个宁姚剑气长城那边的人,要面子,还是那种死要面子。 如果惹来陈清都不高兴了,选择朝自己出手,老祖定然不会含糊,那就干脆乱战一场,敌我双方都省心省力,彻底拉开战事序幕又如何 城头那边,陈清都谈不上高兴不高兴,在那大妖伸手一拍养剑葫之前,便已经笑道“左右,身为大师兄,给小师弟折腾出一座干净清爽的战场,不难吧对方真要做得太过火了,你离开城头便是,我亲自帮你压阵。” 左右点了点头。 于是那一袭青衫之前,那道剑光的去处,大地之上凭空出现千万缕冲天而起的剑气,将那剑气如虹的汹涌剑光当场捣碎。 “这就出手了对手不是我吗” 那头坐镇千百座琼楼玉宇的大妖落地后,并未收起那些辛苦搜集而来的远古仙家府邸,大大小小,萦绕四周,缓缓流转,如一颗颗星斗转移在仙人侧,大妖缓缓一抬手,巴掌大小的一座通体白玉的古朴大殿,便掠向了战场上两人的上空,蓦然变大,遮天蔽日,砸向那老祖弟子和一袭青衫年轻人,不分敌我。 左右拔剑出鞘,一身剑意远远算不上磅礴,近乎寂然不动,只是随手一剑劈下。 那座大如山峰的白玉殿阁便被一斩为二,不但如此,剑气四溅,殿阁化作齑粉,巨石崩裂,玉碎如大雨。 那头仙人模样的大妖半点不心疼,抚掌而笑,哈哈笑道“好剑术,斤两足够。” 大妖转头望向那位佩刀背剑的大髯汉子,“如何这位可以站在陈清都身边的剑修,送你处置” 大髯汉子淡然道“战场上,先让左右宰了你,我再帮你报仇。要谢我,就闭嘴,不然就要轮到剑气长城谢我了。” 大妖哀叹一声,“我就算杀了左右,怎么看都是赔本买卖啊。毕竟婆娑洲陈氏醇儒的那些牌坊再好,终究是些新物件,我当下这些珍藏多年的老物件,个个是心头好,皆是世间孤品,没了就是没了,上哪找去。果然还是你们这些当剑修的,更爽快,厮杀起来,从来不用计较这些得失。” 城头那边,庞元济有些怒意,沉声道“这些大妖出手,是故意帮着那个小畜生营造出天地氛围,要压陈平安的心境” 陈三秋神色凝重。 这就是剑气长城这边的战场,为了意气之争而去陷阵厮杀的,往往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蛮荒天下的妖族,最喜欢意气用事的剑修。 战事一起,任你是上五境剑仙,如果谁觉得可以一人一剑挽天倾,那就会很难快意,只会让妖族得逞,白送一桩甚至是一连串战功。 许多大妖会故意设局,将那身受重伤的剑修攥在手中,动作缓慢,撕掉手脚,丢入嘴中大嚼一番,或是一点一点将手中剑修抽筋剥皮,种种惨状,惨不忍睹,落难剑修,只会生不如死,被拘押镇压了魂魄的剑修,连自尽都会是奢望,大妖为的就是引诱更多剑修远离剑气长城,深入腹地厮杀,有那剑仙出手,自有大妖瞬间将其围困,事后平摊战功。历史上曾经有过许许多多这样鲜血淋漓的教训。 天之骄子的年轻剑修被抓,家族长辈或是传道剑修去救,再死,剑仙再去,再死,剑仙挚友再救,还是死。 最后反而是那个年轻剑修死得最晚,曾经有那遭此灾殃的年轻剑修,甚至到最后都依旧没有被大妖打杀,手脚不全、飞剑破碎的年轻人,只是被那头大妖随手丢在地上,撤退之际,下令所有妖族绕道而行,将那天之骄子留给剑气长城。许多本命飞剑被打得稀烂、长生桥彻底崩碎的年轻人,也往往是这个下场,要么在战场上积攒出一点力气,选择自尽,要么被抬离战场,在城池那边晚些再自尽。 蛮荒天下只看胜负和生死,从不介意过程如何。 宁姚说道“那他们会后悔的。” 左右轻轻一握手中出鞘剑,剑尖直指那头祭出一座白玉殿阁的大妖。 灰衣老者和十四头巅峰大妖所站一线之前,蓦然出现一个个巨大漩涡,皆有剑尖破开虚空,缓缓而出。 宛如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之间,总计增加了十五座小天地。 浩然天下,剑修左右,等于是同时向所有大妖问剑。 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无论是什么境界,其实双方心知肚明,今日战场上,剑气长城这边,越是瞩目者,下一场大战,死得可能性就越大,可以不死的,是在找死,原本可以慢点死的,就会死得更快。 先是陈平安。 后有左右。 浩然天下文圣一脉,果然从来不讲理。 那金甲魁梧大汉,蓦然现出巨大真身,身上披挂金甲随之扩大,依旧牢牢镇压这头大妖,金甲汉子伸手抵住那剑尖,连同长剑与漩涡一同向后推去,最终一起长剑与漩涡一起碎开,身上金甲被那些剑气溅射,汉子只是看也不看,只是低头望向金色掌心出现了一点瑕疵空隙,可惜很快就被手指别处浓稠金光聚拢覆盖,填补上了那个窟窿,魁梧大汉大为恼火,恢复人形,只是再一想,便决定下一场大战,这个剑术不低的左右,必须交由自己对付。 一线之上,那些有古井王座可坐的大妖各自施展神通,有出拳将那飞剑与漩涡一并打散。 有些动静极大,大地震颤,例如那枯骨大妖白莹脚边所站的剑仙,就是以剑对剑,大小悬殊的剑尖相抵,溅落无数火花,如同一场绚烂火雨落在大地上。 有些大妖的手段通玄,同样是抬手造就一座小天地,与之对撞。 大髯汉子没有亲自动手,只是让自己弟子御剑升空,出剑抵御。 那座儒衫男子应对得最为轻松写意,任由那把巨大飞剑掠出漩涡,直奔而来,然后飞剑便在空中自行缩减剑气,飞剑大小更是急剧变化,最终变成一柄袖珍飞剑大小,悬停在儒衫男子身前,他双指并拢,微微一笑,随手拨转,飞剑便掉转剑尖,往剑气长城一处极远之地掠去,倏忽不见。 坐在城头一端的儒家圣人亦是双指一拨,将那飞剑拨入那条蛮荒天下光阴长河虚化而成的滚滚白雾当中,然后下一刻,莫名其妙从那南方儒衫男子的头顶上空笔直坠落,那男子笑了笑,抬了抬袖子,飞剑顿时消散,沾着些许光阴长河气息的凌厉飞剑就此重归天地。 战场上,那个孩子从头到尾都没有计较身后那道剑光的破空而至,以及随后那座升空白玉殿阁的被城头一剑摧毁崩散四溅。 只是离开养剑葫的剑光粉碎,白玉殿阁炸开,导致两人所在的战场四周剑气紊乱,孩子的视线便出现了一些极其细微的模糊。 孩子扯了扯嘴角,轻轻拨开原本脚下那颗大妖头颅,将其一脚踹远,省得碍事,一个死绝了的托月山嫡传弟子,还算什么师兄。 孩子收了脚,然后只是站在原地,不躲不闪。 对方总算愿意出手了,真是个性情温吞的老好人啊。 这么小心谨慎,没什么意义,离开了城头,与自己对峙,想活很难,死最简单。 只不过一想到如何处置尸体和魂魄,才能诱使城头上的宁姚主动落地,与自己再战一场,一起去死,孩子便有些为难。 生嚼手脚、啃人面目那一套,他真做不出来,他又不是什么妖族,没什么动辄百丈千丈的真身,就算自己嘴巴张到最大,得啃多久才能恶心到人,就怕还没恶心到别人,自己就被恶心个半死了。再者自己只是个魂魄不稳的半吊子剑修,光是练剑就已经很费劲,以魂魄作为灯芯点燃的仙家术法,也没学过啊。 如今帮自己取了个“离真”名字的孩子,只觉得打架就打架,结果发现真到了战场上,自己要想这么多有的没的,有些后悔以前练剑还是太不用心,然后又被某些师兄师姐那种隐藏在心底的嫉妒、愤恨给开心坏了。 离真环顾四周,心不在焉。 对方还凑合,是位有那两把本命飞剑的剑修。 一把飞剑极为纤细锋锐,若针线,古意苍苍,带了点松涛阵阵的气息,与许多杀力不大、杀人却快的剑仙飞剑,有点像。 一把本命物,有那雷电交织的气势,毫不遮掩,完全不愿躲躲藏藏,这就与那些以杀力出众著称的剑仙更像了。 难怪能够让老大剑仙都压重注的,还算有点小本事。 只不过有点小小的古怪,明明一口气祭出了两把本命飞剑,却不是用来杀敌,对方依旧近身而来,身形还挺快。 孩子有些犯愁,自己的身外物太多了,跟着师父离开托月山后,成天就忙着收礼了,先是师兄师姐们非要送,后来是记不住名字的大妖们上杆子送,真当自己是收破烂的人了简直就是耽误修行,不曾想今天总算派上了一点用场,不然境界一高,每隔几年就要处理一拨破烂,送人不乐意,丢了又可惜,所以师父说得对,修行一事莫要太过懈怠,早点跻身了上五境再偷懒不迟,好歹学会了那一手袖里乾坤的神通,便可以省事许多,万千法宝堆积成山都不怕。那个如今已经闭关去了的师姐曾经说过,浩然天下太富饶,是无法想象的那种,仙家门派简直就是多如牛毛,那些岁数大大小小、境界高高低低的修士都很聪明,更怕死,为了不死,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到了那边,多试试人心,会很好玩。 孩子一犹豫,便干脆不犹豫了,吃他一招便是,有本事再多出一把飞剑,就吃一剑,有那仙家重宝,就砸我脑袋一砸。 只是这一招让了对方,不耽误他做点下一招的铺垫,说好了让对手尽快去死,又不是什么吹牛的言语。 所以孩子站着不动不假,十丈之内,地面抬升寸余,如同拔出一座不大不小的泥土高台,然后一瞬间,四面八方,不光是两人所在战场,远至剑气长城的城头附近,高至比城头更高百千丈的空中,有那大道同源的某一种纯粹剑意,而非剑气,毫无征兆地凝聚成实质,在这座高台内纵横交错,是丝线裹缠,千丝万缕,阳光映照下,一条条雪白剑意,熠熠生辉,交织出一座看似是在拘押那个孩子的剑意牢笼。 那一袭青衫没有选择近身搏命,在牢笼出现前的刹那之间,好像就察觉到了天地异样,改变了路线轨迹,只是没有停步站定,只是稍稍放缓了身形,如那一抹青烟的孤魂野鬼,在孩子十丈之外游荡,绝不靠近那座剑意森森的牢笼,他双手各自捻住一摞符箓,无穷无尽,随便丢掷而出,或者任由符箓随风飘荡,或者镶嵌入大地四周,时不时有些黄纸符箓靠近那个稍稍拔高大地寸余的泥土高台,便被那些剑意凝聚而成的静止剑光,一次次无声无息割裂得愈发支离破碎,最终零零碎碎,散落在那座高台上。 离真有些失望,“与我换命都不敢啊你这剑修当得真没劲,难得给你个慷慨赴死的机会,都不去抓住。我又不是亲戚,咱们这边也没清明烧黄纸的习俗,你这是做啥” 离真缓缓而行,整座牢笼也随之移动,那种原本散落在天地间的剑意,聚拢得越来越多,牢笼越来越大,不知为何,剑气长城之外,所有与之同道不同源的众多远古剑意,在这一刻都选择了极其罕见的静止,既没有去追随那种剑意,合流同污,也没有太过敌对拦截。 两位在剑气长城上都刻下大字的老剑仙,陈熙与齐廷济以心声说道“是那前辈观照早年遗留于此的残存剑意,万年以来,从未青睐过任何一位剑气长城后人,难怪了。” 齐廷济皱眉冷笑道“前辈这种为了自己剑术登顶就可以背弃剑道的腌臜货色,也称得上是你我前辈” 陈熙不愿在此事上纠缠不清,感慨道“亏得陈平安跑得快,不然置身其中,元婴剑修也要舍了身躯,才能有那一线生机,只是如此一来,还怎么继续打。” 齐廷济望向远处,“陈平安的拳意,要登顶自己巅峰,就得有个收与放的过程,那个崽子同样没闲着,更是个会制造机会和抓住机会的,不然一上来就耍这一手,没这么轻松,其余大半剑意都要拦上一拦。好在陈平安也不算太吃亏,这种借助天地大道砥砺拳法真意的时机,不常见。这座终究只是被借去暂时一用的剑阵,支撑不住太久的。” 陈熙摇头道“别忘了对方如今是什么身份,傍身的好东西,不会少的。” 离真在战场上闲庭信步,笑道“一招过去了,由着你总这么瞎逛荡不是个事儿,别以为离得我远了,就可以随便布置符阵,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烦人的。真当我只有站着挨打的份啊” 那孩子抖了抖袖子,滚落出一枚晶莹剔透的法印,被他一脚踩穿泥地高台,摔在下边的地上。 随后又丢出一把只剩下半截的无鞘断剑,锈迹斑斑,剑光浑浊。 孩子再从袖中抖落一座小巧玲珑的青铜宝塔,好似是仿造那青冥天下的白玉京,只是宝塔濒临破碎,缝隙明显,显得有些不堪大用,多是一次性祭出后便无所谓了,宝塔坠落,只是因为极其沉重,便直接陷入大地不见踪迹。 离真行走不停,一次次皆是如此,每摔出一件仙家宝物,就被他一脚踩得留在原地,边走边丢还边说道“我每一脚下去,都是个小小的破绽,更是在好心提醒你的飞剑破不开剑阵,最少可以趁机驾驭飞剑,钻个地儿,看能不能从下往上,戳我一戳,你倒好,不领情,非要等死。行吧,就看看到底是你丢出的清明黄纸多,还是我的宝物帮你清扫坟头更快。” 离真其中一次丢出一只卷轴,发现摔在地上却没打开,其实无碍宝物运转,孩子依旧是蹲下身,将其摊开开来,是一幅残破不堪的十八剑仙画卷。 离真这才起身继续行走,抬脚缓慢,但是一步可以掠出十数丈。 每当离真有所动作之际,距离最近的剑阵长线便自行绕开这个孩子的手脚,离真根本连心意微动都不用。 离真就这样随便散步,每隔三四里路就丢下一件宝物,最后品秩太差的,就不打算拿出来丢人了,离真终于站定,伸出双指,捻住一条始终悬停在身前一尺外的倾斜剑意长线,轻轻捻动,嗡嗡作响,微笑道“原来的刑徒观照,到底是怎么个剑术登天,如今确实连我自己都很难想象,早年又是与陈清都之外的哪些大人物,一起剑往高处走,人力胜天。可惜又记不住了。” 那一袭青衫就站在前方二十丈外,总算是不跑了,也对,觉得没必要了。 离真都不知道该说这个人是傻还是蠢了。 就因为自己身边的这座剑阵即将消失对方真以为剑阵是为了护住自己不挨飞剑、符箓 离真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离真见他没想要开口的意思,无奈道“你这人怎么回事,许多从浩然天下流传到蛮荒天下的书上,高手之争,都很光明磊落的,你报一句拳法称呼,我喊一声剑招名号,那些蝼蚁旁人们只负责哇哇叫好,啧啧称奇,多热闹,然后压箱底的本领一使出,便要一个个呆若木鸡,瞠目结舌,无声处更胜有声。你再看看你,对得起那么多城头观战的剑仙吗就因为你当个哑巴,害得我都提不起劲儿。” 离真言语之初始,剑阵就已经开始涣散不定,那些纵横交错的精粹剑意开始黯淡无光,只不过并非就此重归天地,而是好似化作云雾灵气,缓缓掠入孩子的窍穴当中。 离真打了个饱嗝,吐出的云雾,皆是原先相对浑浊的旧有剑意,然后被排挤出了人身小天地。 有大剑仙看到这一幕后,转头望向老大剑仙。 陈清都摇摇头,笑道“该是他的就是他的,找死也是要死的。” 离真笑问道“剑阵没了的过程里边,小破绽六个,小破绽两个,你这都忍得住不出手是不是觉得我话有点多,我觉得你烦,你觉得我更烦” 离真收敛笑意,眼神寂然,打了个响指,“巧了,我也布阵完毕,上五境剑修都得够呛,所以你现在可以去死了。” 天地之间,在离真行走过的路线上,出现了一长串的众多淡金色文字,高低略微不同,文字或多或少,断断续续,但是最终牵连成线,淡金色文字如那书写在金色符纸上的一个个符箓真言,内容皆是那离真先前的琐碎言语,有些说出口,但是透过那一闪而逝的光景,明显离真也有诸多心声言语,得以显化,尤其是那五雷法印、青铜宝塔、生锈断剑、仙人画卷在内的众多宝物坠地处,文字攒簇最多。 大地之上,一道巨大的金色闪电形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大圈,一举囊括方圆百里之内的双方战场。 比剑气长城更高处,云海齐聚,雷声大作,与大地雷池遥相呼应。 与此同时,五雷法印开始缓缓升空,大放光芒。 矗立起一座霞光流转的百丈宝塔。 断剑砰然崩碎,所有碎片沿着那条雷池边缘依次排开。 画卷上十八位剑仙缓缓走出,哪怕被天地与剑意镇压,身形只有芥子大小,但是每一位“剑仙真意”形成的它们,依旧剑气沛然,贴地御剑悬停,如同一条剑气运转的天然轨迹。最终十八位芥子剑仙,分别负责镇守一件件宝物。 因为众多被离真看似随便摔出袖子的坠地宝物,皆有不同的异象。 为何话多,自然是实在宝物太多。 修为暂时还不够高,就只好用法宝、半仙兵和仙兵来凑了。 离真不再打哈欠,也不再开口言语,神色平静,看着那个与自己为敌的年轻人。 一只手的手心虚握,手中剑丸,滴溜溜旋转,没有半点宝光流转的气象,却是一件仙兵。 另外一只手亦是如此虚握如拳,却无仙兵品秩的剑丸,而是一道后世五岳真形图的祖宗符箓。 剑气长城,以及比剑气长城建造出来之前更加久远的时代,剑仙从来喜好人力胜天。 那有劳你先扛一扛天劫。 天劫过后是地劫。 地劫之后,离真还有一份见面礼,以蛮荒天下剑修身份,与剑气长城剑修问剑。 所以离真身后出现了数位身高数丈的黑衣仙人,身形缥缈,飘忽不定,唯有手中长剑,剑意凝聚,剑光夺目。 居中一位剑仙,独独高出其余剑仙,面容清晰,神色漠然,最为身形稳固,正是远古时代的人族剑仙,观照。 离真皱了皱眉头。 只见那位青衫客一手负后,一手握拳在身前,眼神炙热,一袭青衫,不再卷起袖管,身处天地劫数凝聚而成的罡风当中,大袖飘摇,双袖鼓荡如装满了清风,显得极为宽衣大袖,如同开出了一朵太过深青色、近乎漆黑如墨的莲花,他笑眯眯问道“就这些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一十五章 离真死了 离真眉头舒展,小小意外,无碍大局走势。 离真率先走出那座以十八件山上宝物作为阵法枢纽的雷池,剑意显化而成的观照,紧随其后,其余黑衣仙人依次跟随走出。 离真转头说道“好一个阴神远游的障眼法,这座雷池,天地两劫,算是送你了。” 代价不小,十八件宝物,十八处阵眼,天劫地劫过后,会毁弃大半法宝品秩的物件,其中两件半仙兵,五雷法印与仿白玉京宝塔,不会就此销毁,却也会“跌境”,沦为法宝品秩。 只不过他是离真,老祖的 剑来第六百一十五章 离真死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一十六章 月色洗剑为斫贼 陈平安睁开眼睛,几乎一瞬间便有四把飞剑齐齐现身。初一在邀功,十五依旧乖巧,松针和咳雷,终究是仿剑,虽然大炼,依然远远没这么灵性。 小小屋子,有着最熟悉的药味。 看那窗外天色,临近黄昏。 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远处剑气长城的模糊气象,再睁眼,陈平安收起飞剑,心神沉浸于人身小天地,查看那场大战的后遗症,主要是巡视四座关键窍穴。 修士之战,捉对厮杀,若是本命气府成了那些类似战场遗址的废墟,便是大道根本受损。 只是心神芥子刚刚现身,便有一条气势汹汹的火龙游曳而至,龙头之上,站着那个金色小人儿,依旧身穿儒衫,除了佩剑,还有部金色经书,只是变成了一颗小光头。 金色小人儿站在火龙头顶,使劲瞪着陈平安,蓄势待发。 陈平安虚张声势道“别骂人啊,我狠起来,连自己都骂。” 那颗小光头还管这些大骂不已。 陈平安总不能真的跟金色小人对骂,只好装聋作哑,毕竟没有它帮着巡狩小天地,驾驭纯粹武夫的那一口真气,不去干涉气府灵气的运转,不然就陈平安这么一场大战过后,心神酣眠如小死,武夫真气与修士灵气,双方早已在小天地打得热火朝天,那就会是雪上加霜,后患无穷。 水府那边,灵气已经彻底枯竭,壁画上边的水纹黯淡,小池塘已经干涸,但是水字印、彩绘壁画与小水塘,根基未受折损,自然不是那种毫发无损,而只是有机会修缮,例如那幅壁画便有些彩绘剥落,许多本就并不稳固的水神画像,愈发飘摇涣散,其中好似被点了睛的几尊水神,原本纯粹光明的金光,也有些晦暗。 整座水府显得有些暮气沉沉,绿衣童子们一个个无所事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抬头看着陈平安的那一粒心神芥子,它们嘴上不抱怨,个个愁眉不展,眼神幽怨。陈平安只得与它们保证会尽量、尽早帮着添补家用,恢复这边的生气,绿衣小童们个个耷拉着脑袋,不太相信。 水府大门那边,金色小人儿盘腿坐在龙头上,朝那些绿衣童子们一瞪眼。 无精打采的小家伙们立即起身恭送陈平安离开。 出了水府,金色小人儿又开始骑着火龙,追着陈平安骂。 山祠和木宅两处,也是与水府差不多的光景,得当个缝补匠,靠着神仙钱和相对应的五行之属宝物,慢慢填窟窿。 三处关键窍穴和本命物的受损,导致陈平安一跌就跌三境,所以如今是二境大修士了。 好消息就是,经过阿良修改过的剑气十八停,已经再无关隘。 初一、十五占据着两座关键气府,继续以斩龙台砥砺剑锋。 最早三缕“极小极小”剑气盘桓的窍穴,只剩下最后一座,就像空宅子,虚位以待。 只等陈平安孕育出一把比初一十五更名副其实的本命飞剑,成为名副其实的剑修。 剑气十人雅士雕琢自画像的,少之又少。 这一方法印,却刻画有雷将,电母,风伯,雨师,云吏,灵官,天人等众多远古神祇图案。 印文是那十六字虫鸟篆攒簇五雷,总摄万法。斩除五漏,天地枢机。 这十六个字,算是很夸张的篆文内容了,简直就是口气之大,吞吐天地。 只要是修行了正宗一脉的五雷正法,并且是那真正修得大道的道门高真,确实可以自称“此身与天地相为表里,造化皆在吾掌中矣”。 中土龙虎山天师府的黄紫贵人,便是其中翘楚。 有一副享誉天下的楹联,却不是龙虎山道士自己撰写,而是外人赠送。 “风雷云雨掌中起,万千法门从此开。” 陈平安掌托这方“才跌了一境”的道门重器,笑道“此大数之祖而中央五焉,你是有那机会恢复半仙兵品秩的。以前你是遇人不淑,摊上了个不讲义气的主人,如今落在我手里,算是你我皆造化,以后等我成为那堂堂中五境的山上神仙,学成了雷法,就可以跟随我一起斩妖除魔。” 陈平安用袖子好好擦拭一番,这才轻轻搁在桌上。以后可以将其大炼,就挂在木宅门口外边,如那小镇市井门户悬铜镜辟邪一般。 取出另外一件同样沦为法宝的仙家至宝,是那座仿造白玉京的青铜宝塔。 见到此物,得了此物,陈平安最高兴。 大炼之后,就搁在山祠之中。 陈平安对于开辟出更多的关键窍穴,搁置修士本命物,想法不多,如今成为二境修士后,是多想都没用了。 最后是那幅古木轴杆裂开、画面残破的画卷,栩栩如生的十八位剑仙,是那蛮荒天下历史上的顶尖剑修。 只可惜画卷当下太过破损,几乎没有品相可言。 陈平安一开始想着不能厚此薄彼,炼化之后,可以送给那金色小人儿,不曾想顿时感觉到一阵心口绞痛。 真是个大爷啊,还瞧不上眼,给嫌弃上了。 陈平安只得改变主意,与那青铜宝塔一起搁放在山祠当中。 陈平安收起所有物件,放回咫尺物,走出屋子,走到了小宅门口,又走回院子。 终究还是不放心城头那边。 便开始六步走桩。 只是走完几遍拳桩之后,哪怕身穿法袍,依旧难掩那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味。 修士跌境,岂会轻松。 陈平安先前之所以多此一举,询问白嬷嬷那场架的过程是否泄漏。 倒是与阴谋不阴谋的,没什么关系。 只是陈平安不太希望剑气长城有太多的人,清楚自己的另外一面。 抬升的雷池与下坠的云海,天地相接壤的过程当中,陈平安的真身与阴神,当时其实已经混淆不清。 所以那会儿的陈平安,身处绝境当中,却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大快意。 好像人生就该如此。 坐着心不静,走桩也难心安。 陈平安只得去屋子里边坐着,刻印章,哪怕挣了钱,依旧要一颗不剩下,全部还钱给剑气长城,可挣钱的过程,本身就是一件快活事。此间学问,不足为外人道也。 剑气长城剑修茫茫多,唯独读书人没几个,刻印章也好,扇面题款也罢,手持刀笔之人,不够心定,刻差了,写差了,无所谓。 陈平安坐在桌旁,取出了养剑葫,时不时抿一口酒。 手持飞剑十五,新刻了一枚雪白如玉的石质印章。 边款是那世间人事无意外,争名夺利忙不休,教俺这江湖老子白眼看。 印文喝酒去。 再刻一方。 边款是那自古诗家词客,恨不得打杀一个情字,唯我只恨情愁不登门,喝他娘的酒,怒从胆边生,一棍砸在书,打烂婉约词。 印文愁煞光棍汉。 又刻一枚印章。 边款没钱剑仙无酒可醉,婀娜佳人突然有秋膘。 印文如何是好。 最后刻下一方印章。 边款幽幽阶下苔,王孙把扇摇。焦黄井边蔬,涕泗滂沱流。 陈平安刚想要篆刻印文,突然将这方印章握在手中,捏做一团齑粉。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 起身离开屋子,夜色中,去正屋桌上取了那把剑仙。 拔剑出鞘,月色如水,照耀剑身,如在洗剑。 陈平安收剑在鞘,并未背剑,而是悬佩在腰,然后祭出符舟,去往剑气长城。 豪杰斫贼,剑修杀妖,我怎能不心神往之,那就干他娘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一十七章 谁能与宁姚般配 历史上所有剑气长城的攻守战初期,景象如何,白炼霜说了两个字,极为精准,送死。 城头之上,剑仙与剑修,齐齐祭出飞剑,铺天盖地,剑气如汹涌潮水,往南方涌去,所过之地,皆是齑粉。 战场上蜂拥向剑气长城的妖族,如同被割草一般,一茬一茬成片倒地不起。 蛮荒天下悬有三轮月,此处城头月色最多。 城头之上剑修如云,飞剑一出,深夜亮如昼,足可让月色黯然失色。 密密麻麻的妖族,浩浩荡荡逆流而上,想要形成蚁附攻城的局面,为时尚早,早得很。 只能靠不计其数的性命去消耗剑修的灵气,换取接近剑气长城的机会,战场每向北方推进一步,都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专门有一拨大妖现出真身,在飞升境大妖重光的带领下,负责将一座座从蛮荒天下大地拔出的山峰,扛到南方战场,然后倾力砸向剑气长城。 被誉为巅峰十人候补的大剑仙岳青,腰悬佩剑两把,一把雄镇五嶽,一把剑坊制式长剑,皆未出鞘,之上祭出两把本命飞剑,其中那把百丈泉,如大瀑倾泻,将一座座呼啸丢掷向城头的山峰打落大地,大地震颤,砸死妖族无数,又有飞剑云雀在天,剑气如一场滂沱大雨落在战场上。 北俱芦洲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飞剑所指,不在战场那些送死的妖族身上,配合岳青,一起打落那些砸向城头的山峰。 晏家首席供奉,仙人境剑修李退密,也有两把本命飞剑,一把白蛟,一把黑螭,飞剑祭出后如两条百丈蛟龙,在大地之上肆意翻滚,绞杀妖族。 仙人境米祜本命飞剑“鳌鱼”,离开城头,便直接没入大地,在战场上撕裂出一条条沟壑,负责阻滞妖族推进势头。 弟弟米裕祭出飞剑“霞满天”,联手兄长米裕,在那沟壑当中生出浓稠似水的霞光剑气,防止敌方大妖填平沟壑,同时碾杀所有落入沟壑当中的妖族。 又有南婆娑洲剑仙元青蜀祭出飞剑“霜雪”,为米家兄弟剑仙稳固沟壑,剑气沛然,许多十数道大大小小沟壑边缘的妖族,如置身于酷寒冻骨的霜雪天,大地积雪深厚,漫天雪花碎屑,以真身体魄坚韧著称于世的妖族,双脚皆是被剑气消融血肉,白骨裸露,身躯亦是血肉模糊。 在玉璞境瓶颈停滞多年的剑仙吴承霈,盘腿坐在城头,本命飞剑“甘露”,是一把在剑气长城都算极为奇怪的飞剑,飞剑甘露并无定式,落在了战场无数尸骸堆积、鲜血深潭当中,吴承霈竟是屏气凝神,并未向妖族出剑,反而开始静心炼剑。 女子剑仙周澄虽然境界不高,但是身负独到气运,作为她这一脉的最后仅存之人,在城头修行的漫长岁月里,能够获得历代祖师的剑意,淬炼为本命飞剑,最终铸造、温养出一把本命飞剑“七彩”,剑光七色,宛如一人拥有七把本命飞剑。 位于巅峰十大剑仙之列的纳兰烧苇和陆芝,并未出剑,两人带领十数位飞剑极快的上五境剑仙,只是巡视战场,专门针对那些隐匿在妖族大军当中的大妖,若是有妖族临近城头,也会出剑斩杀,绝对不让妖族轻而易举推进到城头下方。 剑气长城城头上,剑修各司其职。 上五境剑修,飞剑是那剑气潮水的的潮头最前方,离开城头最远,对敌杀敌最多,自然最耗灵气,也最为凶险, 元婴、金丹两境界的地仙剑修,紧随其后,并不要求这些剑修一味求远杀妖,只需要稳固住那条出城剑气江河的阵型。若有余力,就找机会斩杀那些身披法袍、符箓铠甲的妖族修士,尤其是这拨人秘密护送的阵师,一发现迹象,必须不计代价,也要将其当场斩杀。 所有金丹之下的中五境剑修,出剑更需小心,首要任务,根本不是杀敌,而是结阵在城头之前。以免被某些专门针对他们的妖族伤及本命飞剑。 三拨剑修,各有轮换,摆出花架子吓唬人,毕竟吓不死人,剑气长城每一位剑修出剑,永远是在追求实打实的战果。 毕竟大妖攻城,不是几天几个月的事情,往往会持续数年之久。 蛮荒天下妖族,三天三夜的攻城,就真的只是一道开胃菜。 这期间唯一的意外,是那唯一抛头露面的十四头大妖之一,高坐于枯骨王座的白莹,好似监军一般的巍峨存在,他曾经起身一次,施展白骨观神通。流血千里的战场之上,瞬间便站起了数千位妖族修士的白骨尸骸,只是不知为何,也不攻城,也不撤退,就那么直愣愣站在战场上,只是任由剑气打碎全部,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白莹坐回王座,伸出一只手掌,好像是示意剑气长城的剑修们继续出剑。 白莹多看了一眼玉璞境剑仙吴承霈,对于那把本命飞剑“甘霖”,颇有兴趣。 白莹眼光看到了战场更远处,若是形销骨立过后,同时能够沐浴甘霖,帮着淬炼魂魄,是可以裨益大道些许的。 除此之外,白莹并不觉得这般厮杀,有什么值得自己多看一眼的。 除去孑然一身、不去开枝散叶的几位王座同僚,连同他白莹的白骨山在内,其余宗门势力,连同所有藩属,都倾巢出动了,所以当下的蛮荒天下,若是有人能够像那炼化月魄的道人大妖一般,在三轮明月当中,俯瞰大地,就可以看到广袤版图上,会先出一粒粒芥子,然后一条条细线纷纷往剑气长城这边缓缓移动,那些都是源源不断赶赴战场的妖族。 每一条细线,都是动辄数万数十万的妖族,更多是灵智未开的傀儡,被修士驾驭控制,其中也有无数走上修道之路、化作人形的妖族修士,还有众多的一方豪杰,学那浩然天下建造出来的王朝,深山大泽的凶戾妖物,占据蛮瘴之地的,坐拥风水宝地的,各路山水神祇、厉鬼冤魂,无一例外,最少都需要拿出一半的家底,攻打剑气长城。 若是攻不下城头,当然就是送死。 可想要攻破城头,就不得不送死,只要耗得起,舍得死更多的无用蝼蚁,死得越多,看似高不可攀、坚不可摧的剑气长城,就会越来越失去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无的那一刻,就是那位陈清都身死道消、彻底魂飞魄散的那一刻。剑气长城自成一座大天地,陈清都如何守住这份优势,蛮荒天下如何抹掉这份劣势,这就是攻守战的最关键所在,甚至可以说是唯一要做的事情。 什么剑仙出剑,什么蚁附攻城,都是在争夺这个。 蛮荒天下只需拿出一半的底蕴,剑气长城必定守不住。 不但剑气长城守不住,浩然天下也要被殃及数洲之地,例如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南婆娑洲,西南扶摇洲,东南桐叶洲。 所以沉寂万年的灰衣老者再次现身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将一座蛮荒天下分成二十块地盘,要十四头大妖,谁都无法例外,必须调动其中一块地盘的最少半数势力,前往剑气长城,完不成的这点小任务的,就没活着的必要了,战事一起,率先登上城头,去领教领教陈清都的剑术高低,不愿意,就去古井底下待着去。 二十块地盘,若是修士相对而言,整体境界不够,那就靠数量来凑,更好。但是有一点必须做成,所有的上五境妖族,必须一个不落,悉数往北方赶路,任何避战不出,胆敢躲藏隐匿的,直接宰了。不过对于这些辛苦挣扎到上五境的存在,也不可太过逼迫,只要愿意出战,除了未来的封赏不可少了半点, 率军出征之初,也该先得了一份重礼,若是这些存在战死在了剑气长城,没能瞧见那座浩然天下一眼,那么他们的子嗣或是嫡传,可以保证在蛮荒天下版图上,如同封王就藩,得以占据一方,疆域大小,依照战死大妖的境界和战功来定,千年之内谁都不可侵犯丝毫。若是攻破了剑气长城之后,不但在家乡可以得到封赏,而且任何一位上五境妖物,亦可在那边异常丰沃的新天下,直接开宗立派。 这份托月山牵头,联手十四头大妖一起签订的契约,如今已经传遍整座蛮荒天下。 二十块地盘,每一块地盘之内,若是顶尖修士境界够了,可是欠缺那法袍、甲胄、法宝的,灰衣老者说得很直接,那就有劳十四位出点力,别藏掖家底了,不管是自己掏腰包,还是跟谁借,都送出去,反正到了浩然天下,按照既定策略,各自搜刮便是,不计手段,保证最少双倍找补回来,不够的,到时候只管找他和托月山讨要补偿。 此次攻城,井然有序,分为八个阶段。 如今才是第一个阶段刚刚拉开序幕罢了。 之后剑气长城这些剑仙就会意外不断,例如蛮荒天下也有十境纯粹武夫,有那搁放在山岳渡船之上的墨家剑舟,甚至会有那城头上下,剑修与剑修,双方只以剑对剑的壮观画面。蛮荒天下这边也会聚集一大拨兵家修士,清一色身披甲丸至宝,到时候战场之上,还会凭空出现一大堆高山,是十数个王朝被搬空的五岳大山,会有无数修士在一座座山岳之上,下一场法宝大雨。如今己方战场之上,所有妖族需要高高仰视那座城头,随着时间的推移,战场会越来越高。 最终一座剑气长城,会成为蛮荒天下真正意义上的版图,此消彼长,风水轮流转,到时候再与那浩然天下对峙,就成了妖族进可攻退可守。 白莹开始饮酒,听闻浩然天下多仙家酒酿, 城头上那些心高气傲的剑仙,不是喜欢倾力出剑杀妖吗,只管痛快出剑,尽管捞取战功,反正都会被战功撑死的。 其实从那场十三之争开始,蛮荒天下就已经开始布局了。 三场都以蛮荒天下惨败撤退告终的攻城战,皆是蛮荒天下用以演武而已。 剑气长城好似应运而生,崛起了一大拨以宁姚领衔的年轻天才。 其实蛮荒天下何尝不是。 拥有最老刑徒观照一部分魂魄的少年离真,当然是其中之一,死了便死了,老祖都不心疼,更不劳他白莹惋惜。 要知道如今也有那妖族年轻百剑仙一说,只以大道资质好坏、未来成就高低来定,不以暂时境界深浅、战力强弱划分,那大髯汉子的唯一弟子,背箧,在一百剑修当中,排名不过第三。 按照剑气长城的习惯,以往等到战事均势或是劣势之际,剑仙就会一起离开城头,将战场分割,出现在最前线,死死阻挡住妖族的后续攻势。 然后就轮到了地仙剑修和宁姚这些天才离开城头,在战场上双方绞杀,生生死死,各凭本事,各看天命。 到了那个时候,孱弱不堪的下五境剑修就会出现在城头上,一旦有大妖成功登上城头,哪怕被留守城头的疲惫剑仙拦截,依旧会殃及无数可怜蝼蚁。 不断有飞剑掠出城头,无数道剑光拖曳出无数条流萤,期间不断有剑修收取本命飞剑,退回城头,然后这些剑修就要退出城头第一线,去往靠近北边城头的那边温养飞剑,吞咽丹药,呼吸吐纳,重新积蓄灵气,与此同时,下一拨剑修迅速补上位置,轮番上阵,御剑阻敌。 这就是剑气长城最让蛮荒天下头疼的地方。 剑修大可以坐镇城头,一点一点消耗妖族大军的数量。 妖族也曾有那观战的大妖,亲眼目睹这副画卷过后,不得不伤感唏嘘一句,我族攻城,如那庞然大物,臃肿不堪,战场之上,坐等剥削,何其惨烈无助,何等徒劳无功。 剑气长城之上,出现了一位鬼鬼祟祟的黑衣少年,登上城头后,在邻近的衣坊剑坊设置的临时铺子,少年好似十分怕死,领了一件法袍套在外边,腰间悬佩一把剑坊制式长剑,然后撒腿飞奔,期间有蛮荒天下山岳被剑仙击碎,碎石飞溅,剑气长城极长,哪怕有剑仙出剑粉碎大半,依旧有那漏网之鱼,坠落在城头这边,声势极大,黑衣少年伸出双手,替几位躲避不及的中五境年轻剑修,挡下了那块大如屋舍的巨石,身材修长、面容普通的黑衣少年虽然挡下了大石,但是呕血不已,不等那些年轻剑修道一声谢,少年便擦了擦血迹,继续踉跄奔走。 最后这少年终于找到了一拨熟悉面孔。 在这之前,见到了不少情理之中的熟人,例如金丹瓶颈剑修庞元济,以及那个不待在哥哥高野侯身边、却赖在庞元济身边出剑的少女高幼清。 也见到一些意外之外、不太相熟之人,都站在苦夏剑仙身侧祭出本命飞剑,林君璧,朱枚,金真梦。 那拨来自中土神洲邵元王朝的年轻天才剑修,严律、蒋观澄都已撤离剑气长城,早已通过倒悬山跨洲渡船,据说是去南婆娑洲游历了。 苦夏剑仙留下,黑衣少年并不奇怪,但是林君璧三人留下,不但不是躲在城池里边远远观战,还有胆子亲身参与这场攻守战,少年还是觉得十分惊奇。 宁姚,叠嶂,陈三秋,董画符,晏啄,范大澈。 六人聚在一起,各自出剑杀妖。 叠嶂背巨剑镇嶽,这在剑气长城也是个趣事,因为大剑仙岳青的其中一把本命飞剑,名为雄镇五嶽。 这与那宝瓶洲剑仙魏晋的佩剑“高烛”,与齐狩半仙兵佩剑凑巧同名,有异曲同工之妙。 晏胖子佩剑紫电,正在骂骂咧咧,大骂那些妖族的臭不要脸,竟敢用下作手段阴我晏大爷。 董黑炭将佩剑名字极其脂粉气的那把“红妆”,横剑在膝。这位买东西从不花钱的董家子孙,倒是不骂那些妖族畜生,这会儿正在骂晏胖子出剑太软,飘来荡去的,跟醉酒后的陈三秋差不多。董画符的言语,历来喜欢一扫一大片。晏啄便说自己这种驾驭飞剑的路数,轨迹那叫一个捉摸不定,可不是乱来,其实是极有讲究的,不但对手察觉不到路线,因为连自己都琢磨不透,所以才最厉害。 陈三秋一袭白衣,是太象街陈氏家族的一件祖传法袍,这位风度翩翩公子哥,佩剑云纹,早已失去原先剑鞘,曾是朋友小蛐蛐的佩剑,小蛐蛐死后,就被陈三秋收在手中,这次登上城头,多带了一把剑坊制式长剑的剑鞘,将云纹藏剑其中。 至于一开始就属于陈三秋的那把“云纹”,如今暂借给了死活没办法破境跻身金丹客的好友范大澈。 驾驭飞剑出城杀妖,并不是什么轻松事。 妖族当中,也有那不光是体魄坚韧、更有战力不俗的强横之辈,还有众多专破剑修飞剑的阴险手段,更有大量的死士妖族,在身躯上铭刻有诱使、拘押剑修飞剑的符箓,一旦飞剑上钩,便会毫不犹豫地自毁妖丹,炸碎飞剑。这些绝不会在头上写下死士二字的妖族,更会故意受伤,或是假装一着不慎,在战场上露出了一两个致命破绽,飞剑一旦撞入它们身上的符箓陷阱,本命飞剑甚至会是有去无回的下场。 如此一来,剑修还敢不敢倾力出剑杀妖出剑还有无那一往无前的剑意精神气 这本身就是极其考验剑修眼力、更是砥砺道心的一桩事。 既背剑也佩剑的宁姚,瞥了眼那黑衣少年,有些无奈,只是并未出声与他言语,来都来了,难不成还要赶他离开城头,何况她说了,他会听吗 所以宁姚转身继续驾驭飞剑。 她自然不止拥有一把本命飞剑,但是短短不到二十年,接连三场大战下来,妖族只见识过宁姚一把飞剑而已。 变成了一位少年面容的陈平安,看了几眼,便看出了端倪。 范大澈出剑太拘束,不该是一位龙门境瓶颈剑修的杀力。 不是范大澈心性不够,或是胆小怕事,而是处境比较尴尬的缘故,战场杀敌,不是宁府和晏家演武场上的切磋。 范大澈太想要追上叠嶂、陈三秋等人的出剑,太希望自己能够与这些朋友的本命飞剑,配合得天衣无缝,久而久之,便是环环相扣,一步错步步错,反而需要陈三秋他们帮忙救场。 原本从城头这边望去,哪怕是一位地仙剑修穷尽目力,都会模糊不清的远处战场,如今却是中五境剑修只要凝神注视一处,便会纤毫毕现。 陈平安知道这就是三位儒释道圣人的功劳,是一种类似玄之又玄的造化神通,帮着剑气长城营造出天地压胜的先天优势。 陈平安来到脸色紧绷却难掩黯然眼神的范大澈身边,没有走上城头,只是只露出一颗脑袋,探头探脑望向南方战场,然后聚音成线,轻声笑道“又不是联手杀那上五境大妖,你只管自己出剑便是,别理睬董黑炭和晏胖子他们,只要他们飞剑重伤了的妖族,来不及毙命,你就驾驭飞剑,偷偷上去戳上一剑,这样白捡的战功不要白不要,这帮子金丹境大剑仙,好意思跟你一个龙门境小剑修抢功劳还讲不讲一点朋友义气了,对吧” 叠嶂的飞剑,一往无前,剑意纯粹如其人。 董画符习惯性出剑追逐叠嶂,这两个都是顾头不顾腚的狠人,所以陈三秋与晏啄就会各自配合叠嶂和董画符,在此之外,当然也需各自杀敌,四人并肩作战三次,配合无比娴熟,会有一种类似小天地的氛围。 而宁姚那把无形飞剑,专门负责针对难缠妖物,叠嶂四人凿阵杀敌的同时,其实就是一种对战场妖族的扫荡和摸底,宁姚等于是一人一剑,独自殿后,保证其余四人出剑无忧。 所以范大澈,就略显多余了,范大澈自认是最为累赘的存在。 范大澈先前在宁府练剑,在芥子小天地与这些朋友,哪怕演练过很多次,范大澈也不是那种没有下过城头搏命的雏鸟剑修。 唯一的原因,是这些朋友,太过出类拔萃,战场上的机会,稍纵即逝,凶险和意外,一样会瞬间出现。 范大澈跟不上叠嶂四人,无论是念头转动,还是飞剑速度,都跟不上。 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嗓音后,范大澈没有转头与陈平安言语,出剑更没有分心。 这就是剑气长城习惯了战场杀伐的剑修。 范大澈没有任何犹豫和难为情,就按照陈平安的说法出剑,按照这位二掌柜的说法去做了,不再试图处处出剑与陈三秋他们合力杀妖,只是伺机而动,对那些濒死的妖族补上一记飞剑。陈平安早就讲过,战场上捡人头就是捡钱,全靠真本事,谁敢说我不要脸,老子就用剑气长城最好的竹海洞天酒喷你一脸。 陈平安观战片刻,继续提醒道“范大澈,你飞剑左边十二丈,那头重伤了的妖族在装死,去,给它一剑。” 凌厉一剑洞穿那头匍匐在地妖族的头颅。 陈平安扫了一眼那处战场,继续说道“范大澈,你可以驾驭飞剑,暂时离开叠嶂他们的战场,不用刻意跟上,去往稍远之地,所有尸体,管他是不是装死,都补一剑,对这些货色出剑,比较安稳,因为是那死士的可能性最小。别贪大求全,战功这种东西,只要你不伤飞剑根本,有的是,多得是。你就当南边战场上是一座崭新的演武场,想要追上陈三秋他们的脚步,就得出剑之余,多看多想,迟早你可以成功预判他们的出剑轨迹,到时候你就不会觉得自己帮倒忙了。” “撤剑是死士,让晏胖子先去逗一逗。” “看到没,这头畜生显然也是个带点脑子的,在陈三秋他们身上占不到便宜,就想要拿你捡软柿子捏。这种时候,别犹豫,跑嘛。可惜就是演技差了点,哪有屁滚尿流逃命的妖物,眼神如此坚定手更稳的对方手稳往往心狠,你就要多小心了,你如今本命飞剑,韧性不够,又非金丹境,毕竟不是陈三秋晏胖子这些有钱公子哥,砸钱无数在飞剑上,所以你的出剑,千万别一味求快求准,不是一种人,就别出一种剑,得认。” “大澈啊,你倒是别白瞎了这么个好名字啊,好歹大彻大悟一次行不行,分明已经半死不活的金丹境大妖,躺在那儿等你一剑超度了它,金丹已被叠嶂击碎,我让你别一味出剑求快,也没让你该快的时候求慢啊,瞧瞧,给晏胖子抢了功劳了吧。” “东北方位,二十三丈外,那头妖族修士瞧见没,它刚刚损失了一件法宝,心思犹豫了,只是被后方大妖监军震慑,不好直接转身撤退,作不得伪,大澈啊,愣着干嘛,砍死它啊。得嘞,又给叠嶂抢走了,大澈啊,你他娘的是不是其实偷偷喜欢咱们大掌柜吧” “与陈三秋对峙的那头,估摸着是个藏掖实力的元婴大妖,最少也该是金丹瓶颈,皮糙肉厚,但是那件法宝太过笨重,可以去帮个忙,记得飞剑尽量贴地,如果可以的话,就找机会戳它裆部。头颅、心口这些关键地方,别去尝试,这头畜生分明就是奔着陈三秋他们来的,这场架,有得磨。大澈啊,这过裆一剑很有剑仙风采嘛,见好就收,赶紧跑路,大妖盯上你了,让董黑炭扛上去。” 一头原本负责监察巡狩战场的上五境妖族,似乎察觉到这一处战场的异样。 它还是一头玉璞境妖族剑修,一道气势如虹的剑光直奔城头而来,剑光所指,正是那个只露出颗脑袋的陈平安。 但是被宁姚背后长剑自行出鞘,一剑劈落剑光,飞剑坠地,在城头下方砸出一个尘土飞扬的大坑,一剑无功的妖族剑修,驾驭飞剑,一闪而逝,从地底下游走不定,最终绕回。 宁姚那把长剑自行归鞘,她神色自若,继续驾驭远处那把本命飞剑狩猎妖族。 一行人当中,唯有宁姚的那把本命飞剑,三天三夜过后,从未返回城头。 战场上,有那金色的鸾凤,从剑气长城这边,振翅掠向南方战场,扑杀妖族。 有那剑仙高魁的本命飞剑,竟是大如渡船一般,从天而降。 周澄的本命飞剑“七彩”,在大地之上疯狂游走,所过之地,溅起无数残肢断骸。 有宁氏家主宁连云,祭出本命飞剑之后,战场高空,凭空出现了一片片云海,剑气如雨,如滂沱大雨,直坠大地。 蛮荒天下大军当中,也有那大妖施展神通,驾驭乌鸦成群的广袤黑云,往城头那边掠去,许多躲避不及的剑修飞剑,七歪八斜,一些没入黑云当中的本命飞剑,直接崩碎,如被磨盘碾压成粉末,城头之上的剑修便成为一个个血人。 宁连云自然不会让那大妖得逞,凭借鸦群黑云打乱剑阵,心意微动,驾驭其中一座云海。 乌鸦黑云如那老剑仙宁连云的云海相撞在一起。 纳兰家族一位出剑次数不多的年轻剑仙,伸手一推,只见那祭出黑云鸦群的大妖上空,落下一座晶莹剔透的白玉台,笔直往大妖脑袋砸去。 那大妖根本不去抵御,后掠而逃,大妖所在的妖族大军,方圆数里之内,被白玉台当头砸下,覆盖大地,顿时鲜血四溅。 不但如此,大妖好似被剑仙的某种古怪神通盯上,无论它如何逃遁,更换路线,皆有蕴藉无穷剑气的白玉台一次次砸落,一时间,殃及池鱼无数。 十八座白玉台依次落下,最终成功将那头无处可逃的大妖笼罩镇压,大妖只得现出真身,力扛那座压顶的白玉台,当不断龟裂的白玉台彻底炸裂开来,大妖真身亦是被整个砸入大地之下,只是半副身躯血肉都被磨损殆尽的大妖,狠狠盯着城头那边的出手剑仙,它重新变幻人形,冷哼一声,选择暂时离开战场,去休养生息。 城头上那位剑仙离开南边墙头,去往北边闭目养神。 一位剑仙从北往南,顶替此人位置,负责坐镇一方。 只要有大妖胆敢出手,城头这边必须有剑仙问剑还礼。 并且在战场上出手过一次的大妖,下一次露面,只要现身于出剑范围,大剑仙还需要主动问剑一次。 大妖胆子肥,不怕死,站得近,岳青、宁连云、韩槐子、李退密这些不在十人之列却是仙人境的所有大剑仙,不管是一人出剑,还是齐齐出剑,反正出剑过后,若是无法将其重创,就所有人消减战功一笔。 这就是剑气长城的规矩,老大剑仙亲自订立的一条铁律。 除此之外,玉璞境领头的妖族大军只管出手,并不会被城头上的大剑仙刻意针对,剑气长城这边死了多少剑修,剑气长城都认。 任何一位剑修除了倾力出剑,杀妖御敌,就该在一次次厮杀过程当中先学会自保。 一个死了的剑仙,就是死了。 一个活着的剑修,哪怕尚未成为地仙,却拥有无数种可能性。 不如此,一位位善战剑仙从何而来,剑修躲躲藏藏出剑,只靠着先人剑仙们的小心庇护吗 故而陈清都对宁姚所说的那句,在他心中无人不可死 这就是老大剑仙万年以来,从来不对任何晚辈掩饰的一个残忍真相。 惨烈的战事,凶险的厮杀,无处不在。 而城头之上的两端,以及剑气长城的高空,儒释道三教圣人的坐镇之地,有那更加悄无声息、却同时更加关键的隐蔽战场。 那位坐镇天幕最高处的道家老圣人,一次次挥动雪白手中麈尾,驱散烟云,如那独坐山巅、拂秽清暑的清谈名士,风流千古。 坐在蒲团上的僧人默默诵经,遍地开出金色莲花,不断悬空飞升,形成一道金色长河,漂浮着一盏盏莲花灯。 儒家圣人正襟危坐,摊开一本圣贤书籍,书上的金色文字,一字字从书上掠出,当一本圣贤书读完之后,便空白无一字,圣人便再翻开下一本圣贤书。 陈平安已经离开范大澈身边战场,在庞元济那边出现过,遥遥祭出了咳雷、松针两飞剑,帮忙设置障眼法,见好就收而已。也在高野侯、司徒蔚然那边现身,帮了点小忙。剑仙坐镇所在处,不做逗留,但是自家酒铺的熟客,那些喝过酒的中五境剑修,陈平安都会稍作停步,不但祭出两把仿剑,还会以飞剑初一十五,干脆利落杀敌,但是绝对不会在一处地方停留过久,也不是在一条线上依次出剑,会时不时重返先前出剑过的战场,然后一走就是走出数百里,能救下一把剑修的本命飞剑就救下,能顺手杀妖就杀,绝不逞强,更不贪功。 不但如此,一下是那神色木讷的黑衣少年,一下子是那面容枯槁的老者。 当陈平安犹豫不决,掂量着手中那张女子面皮,要不要覆在脸上的时候,有一位司职护阵的剑仙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以心声笑骂道“你这二境大修士,要点脸行不行” 这位剑仙与岳青、米祜关系极好,当时左右问剑岳青,他是那出城劝架的剑仙之一。 陈平安朝那剑仙竖起一根中指,然后一咬牙,果断覆上面皮,跃上了城头,行走步伐,竟是果真如女子那般婀娜多姿。 然后帮着一群年轻剑修,偷偷摸摸鬼祟出剑。远处那剑仙先是看得错愕,随即大笑不已,对这位原本观感不佳的文圣一脉读书人,很是服气了。 剑仙笑过之后,看着那个血迹微微渗透衣坊法袍的年轻背影,剑仙收敛心神,继续为众多离开城头的剑修飞剑护阵。 剑仙面朝南方,仔细关注着每一个战场细节,同时内心深处生出一个念头,大概只有这样的年轻人,才能够是左右的小师弟,能够让老大剑仙押重注。 才能够与宁姚般配。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一十八章 夏日炎炎风雪路远 初日照高城。 叠嶂,董画符,范大澈,选择了后撤。 宁姚,陈三秋,晏啄继续留在原地。 陈平安返回他们这边,换上了一张中年汉子的面皮,先帮着陈三秋、晏啄盯着点战场形势,偶尔开口提醒一句。 相较于必须言之精准的范大澈,与陈三秋和晏啄言语,陈平安就要简明扼要许多,细微处的查漏补缺而已。 更多是一些飞剑轨迹、落脚处选择的建议,一种快速复盘,争取从好变成更好而已。不是喝惯了酒,成了要好朋友,陈平安就会不把这两位金丹境剑修当回事,事实上,陈平安的凝神观战,观摩陈三秋和晏啄的出剑,获得了不少裨益。 然后陈平安就去找范大澈。 范大澈见着了汉子面容的陈平安,有些无奈,跟陈平安敌对,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祖坟不是冒青烟,是滚滚黑烟,棺材本压不住。 无奈之余,范大澈也很感恩,如果不是陈平安的出现,范大澈还要手忙脚乱很久。 陈平安蹲下身,抛给范大澈一壶竹海洞天酒,笑道“记得念我的好。” 董画符说道“用范大澈的钱,买下的酒水,回头再拿来送人情给范大澈,我学到了。” 陈平安假装没听见,往身上贴了一张黄纸除秽符,帮着祛除那股血腥气。 叠嶂笑问道“去别处捡钱了” 陈平安点头道“随便逛逛。因为担心帮倒忙,给人招来暗处某些大妖的注意力,所以没怎么敢出力。回头打算跟剑仙们打个商量,独自负责一小段城头,当个诱饵,愿者上钩。到时候你们谁撤出战场了,可以过去找我,见识一下大修士的御剑风采,记得带酒,不给白看。” 董画符摇头道“那我不去。” 叠嶂笑道“我也算了。” 范大澈发现陈平安望向自己,硬着头皮说了句实诚话“我不敢去。” 陈平安笑眯眯道“大澈啊,人不去,酒可以到嘛,谁还稀罕见到你。” 叠嶂和董画符几乎同时起身,继续去往南边城头。 范大澈也想跟着过去,却被陈平安伸手虚按,示意不着急。 陈平安说道“与这些朋友并肩作战,是不是觉得压力很大好像给他们帮忙一次,就拖了后腿一次” 范大澈点了点头。 陈平安笑道“有了这么想的念头后,其实不是坏事,只不过想要更好,你就该压下这些念头了,范大澈,别忘了,你是一位龙门境瓶颈剑修,如今还不到三十岁。知道在我们浩然天下那边,哪怕是被誉为剑修如云的那个北俱芦洲,一位早晚都会跻身金丹的剑修,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个年轻俊彦吗” 陈平安指了指自己,“不是浩然天下有我这么个人,浩然天下就都是陈平安这样的人。与你我差不多岁数的山上同龄人当中,只说杀敌的斤两,比我更好的,当然也会有,应该还不少。但是比我不如的,很多,极多。” 陈平安缓缓说道“在我的家乡,东宝瓶洲,我走过的很多江湖,你范大澈若是在那边修行,就会是一个王朝举国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子,你可能会觉得以前我经常开玩笑,说自己好歹是堂堂五境大修士,是调侃是自嘲,其实不全是,在我家乡那边,一头洞府境妖族、鬼魅,就是那当之无愧的大妖,就是惊世骇俗的厉鬼。你想想看,一个先天剑胚的金丹剑修,可能也就三十来岁,在宝瓶洲那边,是怎么个高高在上” 范大澈点点头,“以前没想过这些,对于浩然天下的事情,不太感兴趣。从小到大,都觉得自己资质算凑合,但是不够好。” 陈平安笑了笑,摊开两只手,双指并拢在两端点了点,“我所说之事,范大澈在宁姚陈三秋他们身边,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错,是一种极端,范大澈在我家乡那边,好像可以仗剑敌国,是另外一个极端。自然都不可取。” 陈平安收起一手,一手握拳,在先前那条线的中间晃了晃,“事情可以有那极端,无法避免,但是一位剑修的道心,应当落在此处,岿然不动。身外事,往大了说去,就真的只是身外事,很难被我们完全掌控,可是修道之人的本心,永远只是你我手边事,近在咫尺,是可以随时随地磨砺精进的本家功夫。人身小天地,于天地不过是立锥,可是人心包罗万象,能够比天地更高更大,尤其是剑修,思虑所及,飞剑所至,身心性命皆自由。这句话,我觉得很对。与你手上这壶酒水,一起白送你了。” 范大澈眼神澄澈,痛饮一口酒水,擦了擦嘴角,沉声道“陈平安,这些话,如果是你以前与我说,我兴许就只是听得一个明白,但是未必真正听得进去,现在不一样,我懂。” 陈平安微笑道“其实都一样,我也是吃过了大大小小的苦头,走走停停,想这想那,才走到了今天。” 范大澈沉默片刻,突然好奇问道“与酒水一起送我的那句话,是哪位圣贤高人说的我越琢磨,越有道理。” 陈平安伸出手心摩挲着下巴,“大澈啊,你这小脑阔儿不灵光就算了,咋个眼神也不太好啊。” 范大澈笑着起身,使劲一摔手中酒壶,就要去往陈三秋他们身边。 不曾想陈平安一个伸手,抓住空酒壶,起身大骂道“小小龙门境剑修,在堂堂二境大修士面前,装你大爷的豪杰气概,酒壶不要钱啊。” 范大澈有些心虚,快步离开,只是忍不住转头,看到那个二掌柜,歪着头,手指抵住鬓角那边,然后缓缓摘下一张伪装面皮。 范大澈问道“陈平安,就是忘不了她,我是不是很没有出息” 陈平安将那张朱敛打造的面皮收入袖中,笑道“只说痴情种痴心一事,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范大澈疑惑道“当初我们刚认识那会儿,你不是这么说的啊骂得我狗血淋头。” 神色萎靡的陈平安取出养剑葫,喝了口酒,笑道“没力气跟你讲这里边的学问,自己琢磨去。还有啊,拿出一点龙门境大剑仙的气魄来,公鸡吵架头对头,剑修打架不记仇。” 陈平安其实已经不再担心范大澈的情伤,范大澈在他们这边好像修行、言行都不出彩,但是陈平安可以笃定,范大澈的修道之路,可以很长远。陈平安当下比较忧心的,是怕范大澈听过了自己那番道理,知道了,结果发现自己做不到,或者说做不好,就会是另外一种麻烦。 一个道理,不曾知道,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否定,知道了并且认可,就是一种肯定,做不到,是一种再次否定。 一般来说,到了这一步,就是那个道理走到了绝路,走到了心路上的葬身之地,尸骨无存的那种。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与此道理类似的一连串学问,都会跟着死亡,会一死一大片。 不曾想范大澈说道“我若是接下来暂时做不到你说的那种剑心坚定,无法不受陈三秋他们的影响,陈平安,你记得多提醒我,一次不行就两次,我这人,没啥大优点,就是还算听劝。” 陈平安笑道“好说。” 范大澈最后说道“那你也听我一句劝,这场大战有得打,不差这几天半个月的,你先好养伤再回城头,不然一直这么继续下去,到了将来需要我们离开城头奔赴战场的时候,你很难恢复到巅峰。你是我的护阵剑师,你就算不担心自己,也好歹担心担心我的这条小命,以后还想不想喝不花钱的酒水了” 陈平安点头道“有道理。” 陈平安还真就祭出符舟,离开了城头。 范大澈到了南边墙头那边,宁姚朝他点头笑道“谢了。” 范大澈想要绷住脸色,只是做不到,干脆便笑了起来。 董画符点评道“傻了吧唧的。” 一行人当中,飞剑杀敌最为潇洒写意的陈三秋微笑道“董黑炭,你有本事让宁姚与你道一声谢” 董画符转头问道“宁姐姐,能不能与我道声谢” 宁姚始终目视前方,打赏了一个滚字。 董画符点点头,表示笑纳了,然后转头望向陈三秋和范大澈,问道“宁姐姐从来不与我客气,你们可以吗” 陈三秋高高竖起大拇指。 范大澈深呼吸一口气,祭出本命飞剑,剑光一闪,掠下城头。 陈平安驾驭符舟,无所事事,便学自己的弟子学生,趴在渡船船头,以手划船,好像真的快了些 大战间隙,几个来自外乡的年轻剑修,从城南撤到了城北墙头那边,另外一批养精蓄锐的本土剑修,默然顶替位置。只是 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后者脸上大多有了些笑意。 郁狷夫坐在北边墙头上,嚼着最后一块烙饼,一身拳意盎然,却始终不得出拳,这让登了城头只能观战的郁狷夫,生平第一次,对于武学境界的登高,产生了一种莫大的渴求,七境金身,终究不似八境远游,只要跻身了远游境,就可以如那练气士御风,就可以出拳酣畅。 朱枚脸色惨白,心有余悸,擦了擦额头汗水,一言不发。 在她祭出本命飞剑后,数次险境,要么被苦夏剑仙护阵,要么是被金真梦救援,就连依旧只是观海境剑修的林君璧,都帮助了她一次,若非林君璧看破一位妖族死士的伪装,故意出剑引诱对方祭出杀手锏,最终林君璧在电光火石之间撤离飞剑,由金真梦顺势出剑斩妖,朱枚肯定就要伤及本命飞剑,哪怕大道根本不被重创,却会就此退下城头,去那孙府乖乖养伤,从此整场战事就与她完全无关了。 林君璧在与金真梦说着先前战事的心得。 这应该是林君璧第一次与金真梦私底下如此闲聊,说那双方出剑的得失、瑕疵、纰漏与诸多精妙处。 金真梦笑意和煦,虽然依旧言语不多,但是明显与林君璧多了一份亲近。 这也是金真梦第一次觉得,林君璧这位仿佛终年不染尘埃的天才少年,破天荒有了些人味儿。 林君璧取出一只邵元王朝造办处打造的精致小瓷瓶,倒出三颗丹丸,不同的色泽,自己留下一颗鹅黄色,其余两颗鸦青色、春绿色丹药,分别抛给金真梦和朱枚。 金真梦和朱枚大同小异,皆是犹豫了一下,仍然选择收下,三人各自吞咽丹药。 林君璧开始屏气凝神,呼吸吐纳,丹丸逐渐消融,沛然灵气涌入几座关键气府。 林君璧分出一份心神,继续反复推敲当初那场问心局的末尾。 每复盘一次,就能够让林君璧道心圆满一丝。 当初那个自称崔东山的白衣少年郎,在从棋盘上捻子收入棋罐的过程当中,问了一个问题,问林君璧敢不敢留在剑气长城出剑杀妖。 林君璧说敢,只是风险太大,利益太小,似乎不太值当。 “不是建议,是命令。因为你太蠢,所以我只好多说些,免得我之好心,被你炒成一盘驴肝肺。使得原本一件天大好事,反过来成为你抱怨我的理由,到时候我打死你,你还觉得委屈。” 崔东山双指捻住一颗棋子,晃了晃,“第一,留下后,杀了多少头大妖,根本不重要,若是能够多杀些,赢得一两位剑仙的认可,是更好。” 崔东山将那颗棋子随便丢入棋罐当中,再捻棋子,“第二,有苦夏在你们身旁,你自己再注意分寸,不会死的,苦夏比你更蠢,但终究是个难得的山上好人,所以你越像个好人,出剑越果决,杀妖越多,那么在城头上,每过一天,苦夏对你的认可,就会越多,苦夏本就心存死志,所以说不得某一天,苦夏愿意将死法换一种,无非是为自己,变成了为你林君璧,为了邵元王朝未来的国之砥柱。到了这一刻,你就需要注意了,别让苦夏剑仙当真为了你战死在此地,你林君璧必须不断通过朱枚和金真梦,尤其是朱枚,让苦夏打消那份慷慨赴死的念头,护送你们离开剑气长城,记住,哪怕苦夏剑仙执意要孤身返回剑气长城,也该将你们几个一路护送到南婆娑洲,他才可以转头返回,如何做,意义何在,我不教你,你那颗年纪不大就已生锈的脑子,自己去想。” 崔东山丢入棋罐第二颗棋子,“第三,你离开倒悬山的归途,与朱枚、金真梦相处,从始至终,要点到为止,切不可画蛇添足,试图收买人心。不妨教你一个诀窍,平时与他们朝夕相处的林君璧,依旧是那骨子里自视清高的林君璧,与先前城头上出剑杀妖的林君璧,必须判若两人,否则你会前功尽废。朱枚和金真梦,不是严律蒋观澄之流,后者人心务实,前者相对务虚,是两种天地。你自己好好掂量。” “第四,回了中土神洲那座文风鼎盛的邵元王朝,你就闭嘴,只字不提,闭不上嘴,你就滚去闭关谢客。你在闭嘴之前,当然应当与你先生有一番密谈,你坦诚相待便是,除我之外,大事小事,不用藏掖,别把你先生当傻子。国师大人就会明白你的企图心,非但不会反感,反而欣慰,因为你与他,本就是同道中人。他自然会暗中帮你护道,为你这个得意弟子做点先生的分内事,他不会亲自下场,为你扬名,手段太下乘了,相信国师大人不但不会如此,还会掌控火候,反其道行之。严律这个比你更蠢的,反正已经是你的棋子,回了家乡,自会做他该做的事情,说他该说的话。但是国师却会在邵元王朝封禁风声,不允许肆意夸大你在剑气长城的经历。然后你就可以等着学宫书院替你说话了,在此期间,林君璧越是缄口不言,邵元王朝越是保持沉默,四面八方的赞誉,都会自己找上门来,你关了门都拦不住。” “不光是邵元王朝,所有周边王朝、藩属,帝王将相公卿,山上修道之人,山下的市井江湖,都会知道有个少年林君璧,远游剑气长城,临战敢不退,出剑能杀妖。” 崔东山双指捻棋子,笑问道“在这第四当中,最细微处在何处好好想,答案别让我失望。” 林君璧回答道“让我先生觉得我的为人处世,犹然略显稚嫩,也让先生可以做点自己学生如何都做不成的事情,先生心里边就不会有任何芥蒂。” 崔东山丢了那枚棋子,“还好,总算还不至于蠢到死。等着吧,以后剑气长城的战事越惨烈,浩然天下被一棍子打懵了,稍稍清醒几分,你林君璧在剑气长城的事迹,就会越有含金量。” 崔东山再次捻起一枚棋子,讥笑道“便是那些与你先生分属不同文脉道统的儒家圣人,君子贤人,也会对你林君璧刮目相看。国师将你视为愈发大道可期的关门弟子,儒家书院学宫却未必继续将林君璧视为王朝国师的弟子,此间玄妙,自己多多体会,会让你如饮醇酒的。” 崔东山晃着手指和棋子,“但是别得意忘形,所有今日之赞誉,都会成为他日之非议,赞誉与非议之人,又往往是同一拨人。这又是一妙,想明白了,又是醇酒一壶,十分醉人。” 崔东山丢了手中棋子,砸在棋罐当中,棋子磕碰,响声清脆,抖了抖袖子,“严律此人,可以善加利用。朱枚此人,必须获得她的认可,尤其是后者,双方关系处置妥当了,你会有意外之喜。” 林君璧轻声问道“是朱枚背后的家族” 崔东山摇头道“不止于此。你真是浆糊脑子,下什么棋走一步只看一两步,就想要赢棋” 林君璧诚心诚意道“请崔先生为我解惑。” 崔东山说道“朱枚说了什么,不比郁狷夫亲眼见到了什么,差不多。两位女子形影不离,关系亲昵且纯粹,什么话不会说郁狷夫认可朱枚的人品,朱枚认可你林君璧,自然会为你说几句真正意义上的公道话,正因为是朱枚的纯真,郁狷夫才听得进去。那么你在剑气长城的那点拙劣城府,在郁狷夫眼中,非但不会成为邵元王朝林君璧的人生瑕疵,反而可以加重她对你的正面看法。此说,可以理解” 林君璧轻声道“晚辈怕理解有误,不够深远,愿闻其详。” 崔东山笑道“人无半点毛病,最不可亲。一旦否定了你,再认可你,这种认可,会比初次见面就认可,更加坚定不动摇。这都不理解下棋也不会,人心也看不懂,我都有些后悔了,要与你做这长远买卖。怎么感觉是要亏钱的意思林君璧,与你下棋那么多局,我无半点忧虑,不曾想与你联手做生意,反而忧心忡忡,如何是好” 林君璧欲言又止。 崔东山眯起眼睛,“只会问不会想你知不知道我的耐心有限,我会宰掉你的,知道为什么吗回答错了,你就死了。” 林君璧额头渗出汗水,“我可以自己蠢死,但是不可以连累崔先生眼光出差,找了个蠢人做买卖。” 崔东山微笑道“好小子,还是可以教的嘛。” 崔东山手心贴在棋罐里边的棋子上,轻轻摩挲,随口说道“一个足够聪明却又敢不惜死的中土剑修,同为中土神洲出身的纯粹武夫郁狷夫,是不会讨厌的。郁家人,甚至是那个老匹夫周神芝,对于一个能够让郁狷夫不讨厌的少年剑修,你以为会如何是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吗郁家老儿,周神芝,这些个老不死,对于原先那个林君璧,那种所谓的半吊子聪明人会见得少了郁家老儿一手掌控了两大王朝的覆灭、崛起,什么样的聪明人没见过。周老匹夫活了数千年,见惯了世事起伏,他们见得少的,是那种既聪明又蠢的年轻人,朝气勃勃,不把天地放在眼中,偏偏身上充满了一股子愣劲,敢在某些大是大非之上,不惜名利,不惜命。” 崔东山轻轻抬起手,离开棋罐寸余,手腕轻轻翻转,笑道“这就是人心细微处的风云变幻,风景壮阔,只是你们瞧不真切罢了。心细如发修道之人神仙客,放着那么好的眼力不用,装瞎子,修道修道,修个屁的道心。你林君璧是注定要在庙堂之高大展手脚的山上人,不懂人心,如何辨人知人,如何用人驭人如何能够用人心不疑” 林君璧心悦诚服,郑重其事道“崔先生高明,林君璧受教了。” 崔东山抬起头,“高明就用这么一个庸俗的说法,来形容我。” 林君璧摇头道“既高且明唯有日月而已这是我愿意花费一辈子光阴去追求的境界,绝不是世俗人嘴中的那个高明。” 崔东山哈哈大笑,“这个溜须拍马,很有我家山头的风范了,很好很好,以后有机会,说不得我真要收你为弟子,然后你就能够去祖师堂那边磕头烧香拜挂像。” 林君璧其实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猜测,只是太过匪夷所思,不敢相信。 崔东山收敛笑意,低头看了眼棋盘,手掌一抹,所有棋子皆落入棋罐,然后捻出一枚孤零零的黑子放在棋盘,再再捻起一枚枚白子,围出了一个大圈。 崔东山说道“既然将你当做半个弟子栽培,那我就要拿出一点真本事了,以严律作为这枚黑子举例,你要教这颗黑子自己觉得很自由,天大地大不拘束,人生充满了希望。但是他的人心,所有思虑,事实上都在你的掌控之中,要其生,要其死,要其得势失势,都在你的算计之内。” 林君璧觉得此理浅显,不难明白。 然后崔东山在白子之外又围出一个更大黑子圆圈,“这是周老匹夫、郁家老儿的人心。你该如何破局” 林君璧沉思许久,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摇头道“无解,甚至不要想着去破局。” 崔东山点点头,“不错,对了一半。” 崔东山捻起一枚白子,丢在了黑子之外的棋盘上,“棋盘上一时半会儿,形势难改,人生终究不是下棋,先后手只差一颗棋子。但是别忘了人心无拘束,所以大可以丢个念头,藏在远处,瞪大眼睛,仔细看着更大的天地棋盘,周神芝算个什么东西。这就是修心。” 林君璧低头凝视着不是棋谱的棋盘,陷入沉思。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食野之苹。我有美酒,吹笙鼓簧,惜无嘉宾。” 崔东山收起望向大地的视线,转头望向天空,微笑道“山上客,云中君,见飞鸟过,浮一大白。” 城头上,此时此刻,林君璧也学那“白衣少年”仰头望去。 那人就是下出彩云谱的崔瀺。 棋力甚至比当年的崔瀺,要更高。 那位白衣少年收起棋罐棋盘,起身后,对林君璧说了最后一句话,“教你这些,是为了告诉你,算计人心,无甚意思,没搞头啊没搞头。” 陈平安没有直接返回宁府,而是去了一趟酒铺。 铺子没关门,只是没有客人。 先前在酒铺帮忙的张嘉贞和蒋去两位长工少年,已经与金丹剑修崔嵬一样,秘密去往倒悬山,种秋与裴钱曹晴朗,会去南婆娑洲游历,两位少年则跟随崔东山一起去那宝瓶洲。 如今在酒铺帮忙的三人,少年名叫丘垅,少女叫刘娥,年龄最小的那个孩子叫桃板。都是叠嶂挑选出来的店伙计,都是熟悉的街坊邻居。 其中桃板与那同龄人冯康乐还不太一样,小小年纪就开始攒钱准备娶媳妇的冯康乐,那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更会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可桃板就只剩下天不怕地不怕了,一根筋。原本坐在桌上闲聊的丘垅和刘娥,见到了那个和和气气的二掌柜,依旧紧张举措,站起身,好像坐在酒桌上就是偷懒,陈平安笑着伸手虚按两下,“客人都没有,你们随意些。” 只有桃板一个人趴在别处酒桌的长凳上发呆,怔怔看着那条空无一人的大街。 陈平安坐在那张酒桌上,笑问道“怎么,抢小媳妇抢不过冯康乐,不开心” 桃板闷闷不乐道“二掌柜,你说我到底是不是那种谁都看不出来的剑胚子啊。” 陈平安无言以对。 陈平安拍了拍桌子,“去给我拎壶酒来,老规矩。” 桃板不乐意起身,喊道“刘娥姐姐,去跟二掌柜拿壶酒,别忘了收钱。” 陈平安摸出一颗雪花钱,递给刘娥,说酱菜和阳春面就不用了,只喝酒。很快少女就拿来一壶酒和一只白碗,轻轻放在桌上。 陈平安倒了一碗竹海洞天酒,抿了一口酒。 桃板坐起身,趴在酒桌上,有些百无聊赖,手指敲着桌面,说道“二掌柜,我也不想一辈子卖酒啊。” 陈平安笑问道“那你想做什么” 桃板说道“我也没想好。” 陈平安喝着酒,不再说什么。 桃板没话找话道“二掌柜,你知不知道,其实好多人背地里说你坏话。来咱们这边买酒的好些客人,都替你打抱不平。很多话,光是听着就挺气人的。”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道啊。你给说道说道” 桃板便开始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说了那些自己听来的言语。 桃板见二掌柜只是喝酒,也不生气,孩子便有些生气,气呼呼道“二掌柜你耳朵又没聋,到底有没有听我讲话啊。” 陈平安笑道“在听。” 东风吹起杨柳絮,东风吹落杨柳絮。 一样的东风一样的杨柳絮,起起落落,在意什么。 只是这样的道理,太没劲,更没必要念叨给一个孩子听。 所以陈平安好似后知后觉,佯怒道“这帮王八蛋,太气人了。” 孩子跃跃欲试道“咱们做点啥” 陈平安悬停手中酒碗,斜眼道“你是帮我干架啊,还是帮我望风啊” 桃板叹了口气,重新趴在桌上,“客人多的时候,我嫌累,没了客人,又嫌闷,咋个回事嘛。” 陈平安打趣道“就是就是,咋个回事嘛。” 桃板一瞪眼,“你这人真没劲,说书先生也不当了,铺子这边也不爱管,一天到晚不知道忙个啥。” 陈平安挥手道“我花钱买了酒,该有一碟酱菜和一碗阳春面,送你了。” 桃板笑得合不拢嘴。 一直在竖起耳朵听这边对话的刘娥,立即去与冯叔叔打招呼,给二掌柜做一碗阳春面。 陈平安悠悠然喝着酒。 没来由想起了青鸾国狮子园柳老侍郎的那场劫难。 爱惜羽毛的读书人最重名声,所以最怕晚节不保。 崔东山说那些环环相扣的阴毒手段,都是老侍郎嫡长子柳清风的想法,小镇同乡人李宝箴只是照做而已。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身后大街的大小酒楼,那条空荡荡的街道。 其实桃板所说的那些人,那些话,半点不让陈平安感到奇怪,甚至可以说,早就猜到了,就像陈平安在那方印章上的边款刻字,世间人事无意外。 对于如今的陈平安而言,想要生气都很难了。 与那失望,更是半点不沾边。 肯定有那曾经在酒桌或是太象街、玉笏街,遇见了公子哥陈三秋,有人谄媚讨好却无结果,便开始偷偷记恨陈三秋起来,二掌柜与陈三秋是朋友,那就便连陈平安一起记恨好了。 也肯定有那剑修瞧不起叠嶂的出身,却艳羡叠嶂的机遇和修为,便憎恶那座酒铺的喧闹嘈杂,憎恶那个风头一时无两的年轻二掌柜。 有那曾经随大流讥讽过晏胖子的同龄人,后来晏啄境界越来越高,从俯视,轻蔑,变得越来越需要仰视晏啄与宁府、与陈平安皆相熟,这拨人便要心里边不痛快,抓心挠肝。 肯定也有那在叠嶂酒铺试图与二掌柜套近乎攀关系的年轻酒客,只觉得好像自己与那二掌柜始终聊不到一块儿,一开始没多想,只是随着陈平安的名气越来越大,在那些人心目中就成了一种实实在在切身利益的损失,久而久之,便再不去那边买酒饮酒了,还喜欢与他们自己的朋友,换了别处酒楼酒肆,一起说那小酒铺与陈平安的风凉话,十分快意,附和之人愈多,饮酒滋味愈好。 这些人,尤其是一想起自己曾经装样子,与那些剑修蹲在路边喝酒吃酱菜,突然觉得心里不得劲儿,所以与同道中人,编排起那座酒铺,越发起劲。 那座酒铺越热闹,生意越好,在别处喝酒说那阴阳怪气言语的人,环顾四周,哪怕身边没几个人,却也有诸多理由宽慰自己,甚至会觉得众人皆醉,自己这般才是清醒,三三两两,抱团取暖,更成知己,倒也真心。 佛经上说,一雨所润,而诸草木各有差别。 与那老话所说的一样米养百样人,其实是差不多的意思。 否定任何一个人,都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无论是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还是浩然天下的儒家道德圣人,或是诸子百家圣贤,世上任何一个人,只要旁人想要挑刺,就可以轻易否定,在我心头打杀他人。 谁都能做到的事情,可以做,不然离群。不可以只做,否则庸碌,最终吃亏是自己。 换成真心认可一个人,就会很难。 陈平安如今的乐趣所在,根本不是与他们较劲,反而是得了闲暇,只要有那机会,便尽量去看一看这些人的复杂人生,看那人心江湖。 陈平安喝了一大口酒,碗中酒水已经喝完,又倒了一碗。 看着埋头狼吞虎咽的桃板,陈平安笑道“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桃板不理睬。 陈平安喝着酒,有些想念家乡。 年幼时,小镇上,一个孩子曾经爬树拿回了挂在高枝上的断线纸鸢,结果被说成是小偷。 曾经一次在神仙坟远远看着同龄人的嬉戏打闹,有人给蛇咬了,那个孩子便赶紧靠着杨家铺子那边询问、偷学、偷听而来的草药方子,帮着那个被蛇咬的孩子敷药。 在那之后,再看到这个常年独自一人、远远看着他们玩耍的泥瓶巷黑炭孩子,骂得最凶的,丢掷泥块最使劲的,恰恰是这些与泥瓶巷孤儿有过接触的同龄人。 当年陈平安不理解为什么会这样,逐渐长大后,就会明白,原来不这样做,他们就会失去自己的朋友。 但是这不耽误那些孩子,长大后孝顺父母,帮着邻里老人挑水、大半夜抢水。 也会有那沦为混不吝油子的年轻人,有些甚至运气好,会成为福禄街、桃叶巷那帮有钱子弟的帮闲狗腿,一天到晚找到了机会,就瞪眼怒目,做凶狠状。 哪怕如此,也还是不耽误这些人当中,有人会得了赏钱,回了家,就领着衣裳寒酸破旧、脚拇指常年站在“门口外边”的弟弟妹妹们,去小镇铺子,大手大脚,购买一大堆年货,再让爹娘做上一顿丰盛年夜饭,热热闹闹,团团圆圆。 会为弟弟妹妹们做些竹蜻蜓,竹刀竹剑的小物件。 也有那种小时候就是一家人全部坏心肠、长大后依旧如此的人,然后结婚生子,日子可以过,不算太好,一家人,从来不会为了某些对错是非而去争吵,一家人的所有认知,似乎都拥有一种类似小天地的融融洽洽。哪怕陈平安成了窑工学徒,其实当时也还是不理解为何如此,后来是走过了很多江湖路,读了不少的书上道理,才知道了缘由。 泥瓶巷的那个孩子,在一天一天长大,对于年幼时分的那些遭遇,每个当下,也会有大大小小的不开心,也会委屈。 只能一个人蹲着,摇头晃脑,斗草玩儿,或者是在神仙坟那边,对着破败神像们,捏出一个个粗糙得不像话的小泥人。 也会随手捡起一根枯枝,在草木茂盛的乡野路上,独自一人,蹦蹦跳跳,将枯枝当做剑,一路砍杀,气喘吁吁,十分开心。 也会牙疼得脸庞红肿,只能嚼着一些土法子的草药在嘴里,好几天不想说话。 可只要无病无灾,身上哪里都不疼,哪怕吃一顿饿一顿,就是幸福。 也会大半夜睡不着,就一个人跑去锁龙井或是老槐树下,孤零零的一个孩子,只要看着天上的璀璨星空,就会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了。 后来那个同一条巷子的小鼻涕虫长大了,会走路,会说话了。 泥瓶巷草鞋少年也遇到了刘羡阳。 后来成了窑工学徒,就觉得人生有了点额外的盼头。 要多照顾一些小鼻涕虫,要与刘羡阳多学一点本事。 陈平安希望三个人将来都一定要吃饱穿暖,不管以后遇到什么事情,无论是大灾小坎,他们都可以顺顺当当走过去,熬过去,熬出头。 小鼻涕虫说自己一定要挣大钱,让娘亲每天出门都可以穿金戴银,还要搬到福禄街那边的宅子去住。 到时候所有欺负过他们娘俩的王八蛋,自己不去找麻烦,他们自己就会一个个怕得要死,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还要主动提着鸡鸭上门认错,不然他顾璨就不会原谅他们,以前骂过他一百句的,他就骂回去好几个一百句,以前踹过他一脚的,就踹回去七八脚,踹得对方满地打滚,差点死翘翘。 刘羡阳说要成为所有龙窑窑口手艺最好的那个人,要把姚老头的所有本事都学到手,他亲手烧造的瓷器,要成为搁放在皇帝老儿桌上的物件,还要让皇帝老儿当传家宝看待。哪天上了岁数,成了个老头子,他刘羡阳肯定要比姚老头更威风八面,将一个个笨手笨脚的弟子和学徒每天骂得狗血淋头。 刘羡阳还希望自己能够随便一拳就打碎砖块,一步就可以跨过最宽处的小溪,所有在学塾里读过书的人,所有会几拽几句酸文的家伙,都要对他刘羡阳刮目相看,求着要给他老刘家写春联。 那个时候,差不多出身三个人的各自愿望,其实当时每个人自己都觉得很大,最大了。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相较于三人以后的人生际遇而言,当时那么大的愿望,好像其实也不大,甚至可以说很小。 只是顾璨变成了他们三个人当年都最讨厌的那种人。 刘羡阳也没有成为那种大侠,而是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读书人。 只想过上安稳日子的陈平安,也没有把日子过得那么安稳。 钱没少挣,走了很远的江湖,遇见了很多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人事。不再是那个背着大箩筐上山采药的草鞋孩子了,只是换了一只瞧不见、摸不着的大箩筐,装满了人生道路上舍不得忘记丢掉、一一捡来放入背后箩筐里的大小故事。 有些故事的结局,远远不算美满,有情人未能成为眷属,好心人好像就是没有好报,有些当时并不伤感的离别,其实再无重逢的机会。有些故事的结局,美好的同时,也有缺憾。有些故事,尚未有那结尾。 但是陈平安一直相信,于暗昧处见光明,于绝境绝望时生出希望,不会错的。 陈平安放下酒碗,怔怔出神。 想起了那个喜欢独自一人双手笼袖的姚老头。 记得第一次跟随老人进山寻找适宜烧瓷的泥土,蓦然下起了一场大雪,寒风刺骨,大雪没膝,差点没冻死衣衫单薄的草鞋少年。 沉默老人自顾自在前边赶路,只是放缓了脚步,并且难得多说了两句话,“大冬天走山路,天寒地冻,好不容易挣了点钱,一颗钱不舍得掏出去,就为了活活冻死自己” “天冷路远,就自己多穿点,这都想想不明白爹娘不教,自己不会想” 好像没有尽头的风雪路上,遭罪的少年听着更糟心的言语,哭都哭不出来。 老人始终没有去管陈平安的死活。 但是在陈平安再一次真真切切感到那种绝望的时候,有一个人追了上来,不但给陈平安带去了一只装有厚重棉袄和干粮吃食的大包裹,那个高大少年还破口大骂他正儿八经拜过师磕过头的老人,不是个东西。 陈平安一个不留神,就给人伸手勒住脖子,被扯得身体后仰倒去。 那人非但没有见好就收,那条胳膊反而加重力道,另外一只手使劲揉着陈平安的脑袋,大笑道“如今个儿窜得挺高啊问过我答应了没有” 陈平安眼眶泛红,喃喃道“怎么现在才来。” 天底下,唯一能够对陈平安的人生去指手画脚,并且陈平安也愿意去听的那个人,到了剑气长城。 因为他是刘羡阳。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一十九章 没我刘羡阳便不行 丘垅和刘娥都很震惊,因为剑气长城的二掌柜,从来不曾这么被人欺负,好像永远只有二掌柜坑别人的份。 桃板这么轴的一个孩子,护着酒铺生意,可以让叠嶂姐姐和二掌柜能够每天挣钱,就是桃板如今的最大愿望,可是桃板这会儿,还是放弃了仗义执言的机会,默默端着碗碟离开酒桌,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孩子总觉得那个身材高大、身穿青衫的年轻男子,真厉害,以后自己也要成为这样的人,千万不要成为二掌柜这样的人,哪怕也会经常在酒铺这边与人大笑言语,明明每天都挣了那么多的钱,在剑气长城这边大名鼎鼎了,可是人少的时候,便是今天这般模样,心事重重,不太快活。 刘羡阳松开陈平安,坐在已经让出些长凳位置的陈平安身边,向桃板招手道“那小伙计,再拿一壶好酒和一只酒碗来,账记在陈平安头上。” 桃板望向二掌柜,二掌柜轻轻点头,桃板便去拎了一壶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虽说不太希望变成二掌柜,可是二掌柜的生意经,无论卖酒还是坐庄,或是问拳问剑,还是最厉害的,桃板觉得这些事情还是可以学一学,不然自己以后还怎么跟冯康乐抢媳妇。 陈平安自己那只酒壶里还有酒,就帮刘羡阳倒了一碗,问道“怎么来这里了” 刘羡阳没有着急给出答案,抿了一口酒水,打了个哆嗦,哀愁道“果然还是喝不惯这些所谓的仙家酒酿,贱命一条,一辈子只觉得糯米酒酿好喝。” 陈平安笑道“董水井的糯米酒酿,其实带了些,只不过给我喝完了。” 刘羡阳一肘砸在陈平安肩头,“那你讲个屁。” 陈平安揉了揉肩膀,自顾自喝酒。 刘羡阳喝了一大口酒,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翘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大街,“跟着同窗们一起来这边游历,来的路上才知道剑气长城又打仗了,吓了我半死,就怕先生夫子们一个热血上头,要从饱腹诗书的肚子里边,拿出几斤浩然正气给学生们瞧瞧,然后吭哧吭哧带着我们去城头上杀妖,我倒是想要躲在倒悬山四大私宅的春幡斋里边,一心读书,然后远远看几眼与春幡斋齐名的猿蹂府、梅花园子和水精宫,但是先生和同窗们一个个大义凛然,我这人最好面子,命可以被打掉半条,但是脸绝对不能被人打肿,就硬着头皮跟过来了。当然了,在春幡斋那边听了你的不少事迹,这是最重要的原因,我得劝劝你,不能由着你这么折腾了。” 陈平安不说话,只是喝酒。 天底下最絮叨的人,就是刘羡阳。 陈平安领教了很多年。 当年三个人相处,大概就是刘羡阳与顾璨一言不合就吵架开骂,陈平安都懒得劝架,听着就是,反正一大一小,吵也吵不到哪里去,刘羡阳与人吵架好像从来没输过,因为他根本不在意吵架的输赢,永远笑嘻嘻乐呵呵,顾璨往往明明嘴上吵架已经赢了,将刘羡阳祖宗十八代都给骂了一遍,结果到最后还是顾璨自己更加窝心,就追着刘羡阳打,气急了,顾璨就会抄树枝,砸石子,刘羡阳哪怕不小心被石子砸中,倒也不生气。顾璨曾经说过,刘羡阳这个人没半点好,穷命贱命光棍命,唯一还算可以的,就是不记仇,更不会仗着气力大就揍人。 那会儿,相依为命的三个人,其实都有自己的活法,谁的道理也不会更大,也没有什么清晰可见的对错是非,刘羡阳喜欢说歪理,陈平安觉得自己根本不懂道理,顾璨觉得道理就是力气大拳头硬,家里有钱,身边狗腿子多,谁就有道理,刘羡阳和陈平安只是年纪比他大而已,两个这辈子能不能娶到媳妇都难说的穷光蛋,哪来的道理。 可是那会儿,上树掏鸟、下河摸鱼,一起插秧抢水,从晒谷场的缝隙里边摘那豆苗,三人总是开心的时光更多一些。 陈平安在刘羡阳喝酒的间隙,这才问道“在醇儒陈氏那边求学读书,过得怎么样” 刘羡阳笑道“什么怎么样不怎么样的,这十多年,不都过来了,再差能比在小镇那边差吗” 刘羡阳似乎喝不惯这竹海洞天酒,更多是小口抿酒,“所以我是半点不后悔离开小镇的,最多就是无聊的时候,想一想家乡那边光景,庄稼地,乱糟糟的龙窑住处,巷子里边的鸡粪狗屎,想也想,可也就是随便想一想了,没什么更多的感觉,如果不是有些旧账还得算一算,还有人要见一见,我都没觉得必须要回宝瓶洲,回了做什么,没啥劲。” 刘羡阳摇摇头,重复道“真没啥劲。” 陈平安突然只是说了一个名字,便不再言语,“顾璨。” 刘羡阳嗤笑道“小鼻涕虫从小想着你给他当爹,你还真把自己当他爹了啊,脑子有病吧你。不杀就不杀,良心不安,你自找的,就受着,若是杀了就杀了,心中悔恨,你也给我忍着,这会儿算怎么回事,从小到大,你不是一直这么过来的吗怎么,本事大了,读了书你就是君子圣贤了,学了拳修了道,你就是山上神仙了” 刘羡阳说得恼火了,一巴掌推在陈平安脑袋上,“顾璨小鼻涕虫都不愿意喊了” 刘羡阳越说越气,倒了酒也不喝,骂骂咧咧道“也就是你婆婆妈妈,就喜欢没事找事。换成我,顾璨离开了小镇,本事那么大,做了什么,关我屁事。我只认识泥瓶巷的小鼻涕虫,他当了书简湖的小魔头,滥杀无辜,自己找死就去死,靠着做坏事,把日子过得别谁都好,那也是小鼻涕虫的本事,是那书简湖乌烟瘴气,有此灾殃谁去拦了我刘羡阳是宰了谁还是害了谁你陈平安读过了几本书,就要处处事事以圣贤道德要求自己做人了你那会儿是一个连儒家门生都不算的门外汉,这么牛气冲天,那儒家圣人君子们还不得一个个飞升上天啊我刘羡阳正儿八经的儒家子弟,与那肩挑日月的陈氏老祖,还不得早个七百八年就来这剑气长城杀妖啊不然就得自己纠结死憋屈死自己我就想不明白了,你怎么活成了这么个陈平安,我记得小时候,你也不这样啊,什么闲事都不爱管的,闲话都不爱说一句半句的,是谁教你的那个学塾齐先生他死了,我说不着他,再说了死者为大。文圣老秀才好的,回头我去骂他。大剑仙左右就算了吧,离着太近,我怕他打我。” 陈平安终于开口说了一句,“我一直是当年的那个自己。” 刘羡阳抬起手,陈平安下意识躲了躲。 刘羡阳翻了个白眼,举起酒碗喝了口酒,“知道我最无法想象的一件事,是什么吗不是你有今天的家底,看上去贼有钱了,成了当年我们那拨人里边最有出息的人之一,因为我很早就认为,陈平安肯定会变得有钱,很有钱,也不是你混成了今天的这么个瞧着风光其实可怜的惨况,因为我知道你从来就是一个喜欢钻牛角尖的人。” 刘羡阳举起酒碗,“我最想不到的一件事,是你学会了喝酒,还真的喜欢喝酒。” 刘羡阳提起酒碗又放回桌上,他是真不爱喝酒,叹了口气,“小鼻涕虫变成了这个样子,陈平安和刘羡阳,其实又能如何呢谁没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有那么多我们不管怎么用心用力,就是做不到做不好的事情,一直就是这样啊,甚至以后还会一直是这样。我们最可怜的那些年,不也熬过来了。” 刘羡阳伸手按住陈平安的脑袋,“你帮着小鼻涕虫做了那么多弥补过错的事情,很好,好到不能再好了。我到底是读过几本圣贤书的,知道天底下就缺你这种自己揽麻烦上身的傻子。” 刘羡阳轻轻抬手,然后一巴掌拍下去,“但是你到现在还这么难受,很不好,不能更不好了。像我,刘羡阳先是刘羡阳,才是那个半吊子读书人,所以我只是不希望你变成那傻子。这种私心,只要没害人,所以别怕这个。” 陈平安说道“道理我都知道。” 刘羡阳苦笑道“只是做不到,或者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对吧所以更难受了” 陈平安点点头,“其实顾璨那一关,我早就过了心关,就是看着那么多的孤魂野鬼,就会想到当年的我们三个,就是忍不住会感同身受,会想到顾璨挨了那么一脚,一个那么小的孩子,疼得满地打滚,差点死了,会想到刘羡阳当年差点被人打死在泥瓶巷里边,也会想到自己差点饿死,是靠着街坊邻居的百家饭,熬出头的,所以在书简湖,就想要多做点什么,我也没害人,我也可以尽量自保,心里想做,又可以做一点是一点,为什么不做呢” 刘羡阳也难受,缓缓道“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离开家乡了。果然没我在不行啊。” 一个人有了理想,往往需要离乡。 好不容易达成了梦想,却又难免会在梦中思乡。 可刘羡阳对于家乡,就像他自己所说的,没有太多的怀念,也没有什么难以释怀的。 至多就是担心陈平安和小鼻涕虫了,但是对于后者的那份念想,又远远不如陈平安。 对于刘羡阳来说,自己把日子过得不错,其实就是对老刘家最大的交待了,每年上坟敬酒、春节张贴门神什么的,以及什么祖宅修缮这类的,刘羡阳打小就没多少在意上心,马虎凑合得很,次次正月里和清明的上坟,都喜欢与陈平安蹭些现成的纸钱,陈平安也曾念叨一两句,都给刘羡阳顶了回去,说我是老刘家的独苗,以后能够帮着老刘家开枝散叶,香火不断,老祖宗们在地底下就该笑开了花,还敢奢望他一个孤苦伶仃讨生活的子孙如何如何若真是愿意保佑他刘羡阳,念着老刘家子孙的半点好,那就赶紧托个梦儿,说小镇哪里埋藏了几大坛子的银子,发了横财,别说是烧一小盆纸钱,几大盆的纸马纸人全都有。 刘羡阳心一直很大,大到了当年差点被人活活打死的事情,都可以自己拿来开玩笑,即便小鼻涕虫璨拿来说事也是真的全然无所谓,小鼻涕虫的心眼,则一直比针眼还小。许多人的记仇,最终会变成一件一件的无所谓事情,一笔勾销,就此翻篇,但是有些人的记仇,会一辈子都在瞪大眼睛盯着账本,有事没事就翻来覆去覆去翻来,并且发乎本心地觉得痛快,没有半点的不轻松,反而这才是真正的充实。 刘羡阳说道“只要你自己苛求自己,世人就会越来越苛求你。越往后,吃饱了撑着挑剔好人的闲人,只会越来越多,世道越好,闲言碎语只会更多,因为世道好了,才有力气说三道四,世道也愈发容得下自私自利的人。世道真不好,自然就都闭嘴了,吃口饱饭都不容易,兵荒马乱的,哪有这闲工夫去管他人好坏,自己的死活都顾不上。这点道理,明白” 陈平安点了点头。 刘羡阳继续说道“你要是觉得慎独一事,是头等大事,觉得陈平安就应该变成一个更好的人,我也懒得多劝你,反正人没死,就成。所以我只要求你做到一件事,别死。” 陈平安说道“意外太多,尽力争取。” 刘羡阳皱了皱眉头,“学塾齐先生选了你,护送那帮孩子去求学,文圣老秀才选了你,当了关门弟子,落魄山那么多人选了你,当了山主,宁姚选了你,成了神仙道侣。这些理由再大再好,也不是你死在这里、死在这场大战里的理由。说句难听,这些选了你的人,就没谁希望你死在剑气长城。你以为自己是谁剑气长城多一个陈平安,就一定守得住少了一个陈平安,就一定守不住没这样的狗屁道理,你也别跟我扯那些有无陈平安、多做一点是一点的道理,我还不了解你你只要想做一件事情,会缺理由以前你那是没读过书,就一套又一套的,如今读了点书,肯定更能够自欺欺人。我就问你一件事,到底有没有想着活着离开这里,所做的一切,是不是都是为了活着离开剑气长城。” 陈平安默不作声。 刘羡阳问道“那就是没有了。靠赌运气赌剑气长城守得住,宁姚不死,左右不死,所有在这边新认识的朋友不会死你陈平安是不是觉得离开家乡后,太过顺遂,终于他娘的时来运转了,已经从当年运气最差的一个,变成了运气最好的那个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手上拥有的越多,结果人一死,玩完了,你依旧是那个运气最差的可怜虫” 陈平安破天荒怒道“那我该怎么办换成你是我,你该怎么做” 刘羡阳神色平静,说道“简单啊,先与宁姚说,哪怕剑气长城守不住,两个人都得活下去,在这之间,可以尽力去做事情,出剑出拳不留力。所以必须问一问宁姚到底是怎么个想法,是拉着陈平安一起死在这边,做那亡命鸳鸯,还是希望死一个走一个,少死一个就是赚了,或是两人同心同力,争取两个都能够走得问心无愧,愿意想着哪怕今日亏欠,将来补上。问清楚了宁姚的心思,也不管暂时的答案是什么,都要再去问师兄左右到底是怎么想的,希望小师弟如何做,是继承文圣一脉的香火不断,还是顶着文圣一脉弟子的身份,轰轰烈烈死在战场上,师兄与师弟,先死后死而已。最后再去问老大剑仙陈清都,若是我陈平安想要活,会不会拦着,若是不拦着,还能不能帮点忙。生死这么大的事情,脸算什么。” 刘羡阳将自己那只酒碗推给陈平安,道“忘了吗,我们三个当年在家乡,谁有资格去要点脸跟人求,别人会给你吗若是求了就有用,我们仨谁会觉得这是个事儿小鼻涕虫求人不要辱骂他娘亲,若是求了就成,你看小鼻涕虫当年能磕多少个头你要是跪在地上磕头,就能学成了烧瓷的手艺,你会不会去磕头我要是磕了头,把一个脑袋磕成两个大,就能有钱,就能当大爷,你看我不把地面磕出一个大坑来怎么,现在混得出息了,泥瓶巷的那个可怜虫,成了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剑气长城的二掌柜,反而就不要命只要脸了这样的酒水,我喝不起。我刘羡阳读了不少书,依旧不太要脸,自惭形秽,高攀不上陈平安了。” 陈平安神色恍惚,伸出手去,将酒碗推回原地。 好像能做的事情,就只有如此了。 刘羡阳伸手抓起那只白碗,随手丢在旁边地上,白碗碎了一地,冷笑道“狗屁的碎碎平安,反正我是不会死在这边的,以后回了家乡,放心,我会去叔叔婶婶那边上坟,会说一句,你们儿子人不错,你们的儿媳妇也不错,就是也死了。陈平安,你觉得他们听到了,会不会开心” 陈平安整个人都垮在那边,心气,拳意,精气神,都垮了,只是喃喃道“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梦到过爹娘一次,一次都没有。” 刘羡阳突然笑了起来,转头问道“弟媳妇,怎么讲” 陈平安身后,有一个风尘仆仆赶来这边的女子,站在小天地当中沉默许久,终于开口说道“想要陈平安死者,我让他先死。陈平安自己想死,我喜欢他,只打个半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二十章 大家都是读书人 宁姚落座后,刘娥赶紧送过来一壶最好的青山神酒水,少女放了酒壶和酒碗就走,没忘记帮着那位脾气不太好的年轻人,补上一只酒碗,少女没敢多待,至于酒钱不酒钱的,赔钱不赔钱的,别说是刘娥,就是最紧着店铺生意的桃板都没敢说话。少年少女和桃板一起躲在铺子里边,先前二掌柜与那个外乡人的对话,用的是外乡口音,谁也听不懂,但是谁都看得出来,二掌柜今天有点奇怪。 再然后,宁姚坐下,他们三个便听不见那边的言语了。 宁姚倒了一碗酒水,直截了当说道“老大剑仙是说过,没有人不可以死,但是也没说谁就一定要死,连都我不觉得自己非要死在这里,才算对得起宁府和剑气长城,所以怎么都轮不到你陈平安。陈平安,我喜欢你,不是喜欢什么以后的大剑仙陈平安,你能成为剑修是最好,成为不了剑修,根本就是无所谓的事情,那就当纯粹武夫,还有那心气,愿意当读书人,就当读书人好了。” 陈平安点点头,“明白了。” 刘羡阳却摇头,压低嗓音,好似在自言自语“根本就没有明白嘛。” 宁姚皱了皱眉头,转头看了眼剑气长城那边,“只不过老大剑仙之前不许我多说,说他会看顾着点你,有意让你多想一点,不然白瞎了这趟游历,死中觅活,并且靠自己活了,才是砥砺道心并且孕育出剑胚的最好法子。不然别人给你,帮你,哪怕只是搀扶一把,指点迷津一两次,都要少了点意思。” 刘羡阳还是摇头,“不爽利,半点不爽利。我就知道是这个鸟样,一个个看似毫无要求,其实恰好就是这些身边人,最喜欢苛求我家小平安。” 宁姚不理睬刘羡阳,积蓄说道“有此待遇,别觉得自己是孤例,就要有负担,老大剑仙看顾过的年轻剑修,万年以来,不在少数。只是有些说得上话,更多是只字不提,剑修自己浑然不觉。其实一开始我不觉得这样有什么意义,没答应老大剑仙,但是老大剑仙又劝我,说想要再看看你的人心,值不值得他归还那只槐木剑匣。” 陈平安笑道“我还以为老大剑仙忘了这茬,就跟提亲一样。” 刘羡阳伸出手指,轻轻旋转桌上那只白碗,嘀咕道“反正剑术那么高,要给晚辈就干脆多给些,好歹要与身份和剑术匹配。” 桌底下,陈平安一脚使劲踩在刘羡阳脚背上。 刘羡阳伸出并拢双指,好似掐剑诀,竖在身前,“不疼不疼,王八趴窝” 宁姚其实不太喜欢说这些,许多念头,都是在她脑子里打了一个旋儿,过去就过去了,如同洗剑炼剑一般,不需要的,不存在,需要的,已经自然而然串联起下一个念头,最终成为一件需要去做的事情,又最终往往在剑术剑意剑道上得以显化,仅此而已,根本不太需要诉诸于口。 但今天是例外。 宁姚想了想,说道“老大剑仙如今思虑不多,岂会忘记这些事情。老大剑仙曾经对我亲口说过,他什么都不怕,只怕欠账。” 宁姚又补充道“思虑不多,所思所虑,才能更大。这是剑修该有的心境。剑修出剑,应该是大道直行,剑光明亮。只是我也担心自己历来想得少,你想得多,偏偏又不怎么会犯错,担心我说的,不适合你,所以就一直忍着没讲这些。今天刘羡阳与你讲清楚了,公道话,私心话,良心话,都讲了,我才觉得可以与你说这些。老大剑仙那边的叮嘱,我就不去管了。” 宁姚最后说道“我反正这么点想法,不管剑气长城守不守得住,我们都得一起活着,你我谁都不能死以后出剑也好,出拳也罢,反正只会更多,因为你我都不是那种忘性大的人,这一点,你无需向任何人证明什么,哪怕是老大剑仙和左右,都不用与他们证明,我知道了就行。所以你愧疚什么将来谁敢在此事上说事,你爱讲道理,我历来不喜欢,只要被我听见了,就是与我问剑。” 陈平安笑容灿烂,说道“这次是真知道了” 刘羡阳一巴掌拍在桌上,“弟媳妇,这话说得敞亮不愧是能够说出大道自行,剑光明亮的宁姚,果然是我当年一眼瞧见就知道会是弟媳妇的宁姚” “刘羡阳,这碗酒敬你来得晚了些,总好过不来。” 宁姚一口饮尽碗中酒,收起了酒壶和酒碗在咫尺物当中,起身对陈平安道“你陪着刘羡阳继续喝酒,养好伤,再去城头杀妖。” 刘羡阳与陈平安一起站起身,笑嘻嘻道“弟媳妇能这么讲,我就放心多了。都怪我离开家乡太早,不然谁喊弟媳妇谁喊嫂子都不好说。” 陈平安一肘打在刘羡阳心口。 宁姚笑问道“泥瓶巷那个喜欢斜眼看人、说些怪话的女子,如何了” 刘羡阳呲牙咧嘴揉着心口,苦瓜脸道“说人不揭短,打人不挠脸,这是我们家乡市井江湖的第一要义。” 宁姚御剑离去,剑气如虹。 刘羡阳啧啧称奇道“扭扭捏捏的陈平安,找了个这么个干脆利落的媳妇,咄咄怪事啊。” 陈平安收回视线,坐下身,没有饮酒,双手笼袖,问道“醇儒陈氏的学风如何” 关于醇儒陈氏,除了那本骊珠洞天的老黄历之外,以及享誉天下的南婆娑洲陈淳安,真正接触过的颍阴陈氏子弟,就只有那个名叫陈对的年轻女子,当年陈平安和宁姚,曾经与陈对以及那位龙尾溪陈氏嫡孙陈松风,还有风雷园剑修刘灞桥,一起进山,去寻找那棵于书香门第而言意义非凡的坟头楷树。 陈平安当年对那外乡女子的印象,不好不坏。 刘羡阳不爱喝酒,便要了一碗阳春面和一碟酱菜,搅拌在一起,一只脚踩在长凳上,三两口就吃完了阳春面,然后愣在那边,看着空碗,片刻后转头问道“这阳春面收不收钱” 陈平安摇头道“除了酒水,一概不收钱。” 刘羡阳恍然道“我就说嘛,这么做买卖,你早给人砍死了。” 刘羡阳想起先前陈平安的问题,说道“在那边求学,安稳得很,我刚到那边,就得了几份重礼,就是翻书风、墨鱼那几样,后来都寄给你和小鼻涕虫了。在醇儒陈氏那儿,没什么坎坷可言,就是每天听夫子先生们传道授业解惑,偶尔出门游学,都很顺遂,我经常会去江畔一个大石崖上看风景,没办法,醇儒陈氏被誉为天下牌坊集大成者,就没一个地儿像我们家乡,只有那水边的石崖,有点像我们仨当年经常去耍的青牛背。我哪怕想要与你倒苦水,装一装可怜,都没机会。比起你来,果然还是我的运气更好些,希望以后继续保持。” 陈平安松了口气。 刘羡阳笑道“就算真有那小媳妇似的委屈,我刘羡阳还需要你替我出头自己摸一摸良心,打从我们两个成为朋友,是谁照顾谁” 陈平安举起酒碗,笑道“你差点被正阳山那头老畜生打死,后来还不是我替你稍稍出了口恶气” 与刘羡阳说话,真不用计较面子一事。不要脸这种事情,陈平安觉得自己至多只有刘羡阳的一半功夫。 刘羡阳依旧一脚踩在长凳上,以筷子敲桌面,故作高深道“你这就不清楚了吧,那都是我算准了的,若非如此苦肉计,你一个泥瓶巷的小泥腿子,那会儿长得还没我一半俊俏,瘦竹竿子外加黑炭一个,能有机会接近宁姚你自己说,谁才是你们俩最大的媒人” 陈平安呵呵一笑。 刘羡阳有些忧愁,“不曾想除了家乡糯米酒之外,我人生第一次正儿八经喝酒,不是与自己未来媳妇的交杯酒。我这兄弟,当得也够义气了。也不晓得我的媳妇,如今出生了没有,等我等得着急不着急。” 陈平安喝着酒,刘羡阳离了家乡,便没喝过酒,多半是真的。 “醇儒陈氏里边,多是好人,只不过一些年轻人该有的臭毛病,大大小小的,肯定难免。” 刘羡阳笑道“我在那边,也认识了些朋友,比如其中一个,这次也来了剑气长城,是陈对那婆娘的亲弟弟,名叫陈是,人很不错,如今是儒家贤人了,所以当然不缺书生气,又是陈氏子弟,当然也有些大少爷气,山上仙气,更有,这三种脾气,有些时候是发一种脾气,有些时候是两种,少数时候,是三种脾气一起发作,拦都拦不住。” 陈平安问道“你如今的境界” 看不出深浅,只知道刘羡阳应该是一位中五境练气士。 刘羡阳摆摆手,“别问。不然你要羞愤得抱头痛哭。” 陈平安无奈道“关于我的事情,能够传到春幡斋那边,肯定不是开店铺这些,几场打架,你不都听说了” 刘羡阳问道“你这会儿是剑修” 陈平安只得摇头。 刘羡阳再问“几境练气士” 陈平安不想说话。 刘羡阳指了指地面,“那还不蹲下与刘大爷说话” 陈平安没好气道“我好歹还是一位七境武夫。” 刘羡阳一脸错愕道“打了个姑娘,你还有脸说” 陈平安好奇问道“你是中五境剑修了” 刘羡阳伸出双手,扯了扯衣领,抖了抖袖子,咳嗽几声。 陈平安已经转移话题,“除了你那个朋友,醇儒陈氏这一次还有谁来了” 刘羡阳笑道“你管这些做什么。” 陈平安也抖了抖衣袖,玩笑道“我是文圣嫡传弟子,颍阴陈氏家主是亚圣一脉的嫡传,你在醇儒陈氏求学,按照浩然天下的文脉道统,你说这辈分怎么算” 刘羡阳笑道“巧了,陈氏家主这次也来了剑气长城,我刚好认识,经常与老人请教学问。至于咱俩辈分到底该怎么算,我先问过这位前辈再说。” 陈平安收敛笑意,故作尴尬神色,低头喝酒的时候,却聚音成线,与刘羡阳悄然说道“不要着急返回宝瓶洲,留在南婆娑洲都行,就是不要去宝瓶洲,尤其是桐叶洲和扶摇洲,千万别去。正阳山和清风城的旧账,拖几年再说,拖到了剑仙再说,不是上五境剑仙,如何破开正阳山的护山大阵我计算过,不用点心机和手腕,哪怕你我是玉璞境剑修的战力了,也很难在正阳山那边讨到便宜,正阳山的剑阵,不容小觑,如今又有了一位深藏不露的元婴剑修,已经闭关九年之久,看种种迹象,成功破关的可能性不小,不然双方风水轮流转,风雷园上任园主李抟景一死,正阳山好不容易可以扬眉吐气,以正阳山多数祖师堂老祖的性情,早就会报复风雷园,绝不会如此容忍黄河的闭关,以及刘灞桥的破境成长。风雷园不是正阳山,后者与大骊朝廷关系紧密,在山下关系这一点上,黄河和刘灞桥,继承了他们师父李抟景的处世遗风,下山只走江湖,从不掺和庙堂,所以只说与大骊宋氏的香火情,风雷园比正阳山差了太多太多。阮师傅虽然是大骊首席供奉,大骊于公于私都会敬重拉拢,所以后来又在旧山岳地带,划拨出一大块地盘给龙泉剑宗,但是帝王心性,年轻皇帝岂会容忍龙泉剑宗逐渐坐大,最终一家独大岂会任由阮师傅招徕一洲之地的绝大部分剑修胚子,至多是以观湖书院为界线,打造出龙泉剑宗和正阳山一南一北对峙格局,所以正阳山只要有机会出现一位上五境剑修,大骊一定会不遗余力帮助正阳山,而大骊奇人异士,以便压胜朱荧王朝的气运,继而掣肘龙泉剑宗。” “正阳山这种门派,哪怕是与你我结仇的,但是不否认,做人也好,做山上神仙也罢,正阳山修士都极有手腕,别的不说,只讲那可怜女子,撇开里边的恩怨情仇不提,只看结果,终究是能够以情困住李抟景,使得李抟景毕生都未能跻身上五境,在这其中,正阳山祖师堂肯定对那女子说了许多重话,能够伤到李抟景的剑心道心,绝对不是那女子品行不佳,辜负深情那么简单,李抟景的眼光与胸襟,绝对不会让他因此而消沉,所以极有可能是正阳山让李抟景发现了一个真相,那女子痴情于李抟景,半点不假,恰恰是用情极深,然后那女子最终选择了师门,或是做了一些让李抟景无法接受、更无法释怀的事情,如此一来,才让李抟景在她死后,依旧愤恨难平数百年。一个家族,家风如何,一座门派,门风如何,看大人物在几件大事上的取舍,再看他们传道调教出来的晚辈性情,最后再看底层人氏的利益取舍习惯,高中低皆看,便很难出错了。当年清风城许氏那妇人,与正阳山搬山猿既是盟友,却有相互算计,如今如何,双方还不是关系稳固的盟友说到底还是意气相投,心性一致,利己者,表面朋友往往更多。你出剑只要不伤及里子和根本,正阳山的表面朋友,依旧是正阳山的朋友,甚至会让许多原本对正阳山观感一般的修道之人,成为正阳山的朋友,甚至愿意为正阳山仗义执言。” “再说那当年那姓陶的小女孩,与那清风城许氏家主的儿子,两人如今性情如何,你要是愿意听,我这会儿就能与你说上十几件小事,家风熏陶使然,半点不令人意外。如今的正阳山,不再是李抟景在世时的正阳山,也不仅仅是李抟景一兵解、便再无人压制的正阳山,如今是一洲即一国的更大形势,你我需要考虑如何掐断大骊宋氏与正阳山的香火情,如何将正阳山与众多盟友切割开来,如何在问剑之前,就该捋顺正阳山内部三大山头的利益纠缠,看清楚所有祖师堂老祖的秉性人品,推断大敌临头之际,正阳山的压箱底手段。先想好这一切,你再出剑,就能够同样的出剑,可以让敌人难受百倍。出剑后,不光是伤在对方体魄上,更是伤在人心上,两者天壤之别,修士养伤,闭关而已,说不定还会让正阳山同仇敌忾,反而帮着他们聚拢人心士气,可若是出剑精准,伤及一人数人之外,还能够殃及人心一大片,到了那个时候,你我哪怕已经痛快出剑,酣畅收剑,正阳山自会人人继续揪心十年百年,自有十人百人,替你我继续出剑,剑剑伤人心。” 刘羡阳笑了起来,看着这个不知不觉就从半个哑巴变成半个絮叨鬼的陈平安,刘羡阳突然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言语,“只要你自己愿意活着,不再像我最早认识你的时候那样,从来没觉得死是一件多大的事情。那么你走出骊珠洞天,就是最对的事情。因为你其实比谁都适合活在乱世中,这样我就真的放心了。” 陈平安有些着急,怒道“你到底听进去了没有” 刘羡阳笑着点头,“听进去了,我又不是聋子。” 陈平安喝了一口闷酒。 刘羡阳打趣问道“这些年你就一直琢磨这个” 陈平安没好气道“练拳修行都没闲着,然后只要闲着没事,就琢磨这个。” 刘羡阳伸手指了指酒碗,“说了这么多,口渴了吧。” 陈平安只是双手笼袖,不知不觉,便没了喝酒的想法。 刘羡阳笑道“你真的理解正阳山和清风城为何会如此吗”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讲” 刘羡阳反问道“为何为己损人或是不利他人又或者一时一地的利他,只是一种精巧的伪装,长远的为己” 刘羡阳又问道“又为何有人为己又为人,愿意利他” 刘羡阳自问自答道“因为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一个排斥世道,一个亲近世道,前者追求功名利禄,追求一切实实在在的利益,十分务实,哪怕许多追求之物,是凡夫俗子眼中的高不可得之物,其实依旧只是实在了低处,是一种先天的人心,但正因为低,故而实在且牢固。后者则愿意为己的同时,心甘情愿去利他,因为务虚,却虚在了高处,对于世道,有一种后天教化后的亲近心,以割舍实物、利益,以实物层面的损失,换取内心的自我安定,当然也有一种更深层次的归属感,正因为高且虚,所以最容易让自己感到失望,虚实打架,总是前者头破血流居多。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前者坚定认为世道不太好,不如此便无法过得好,而后者则相信世道会更好些。所以答案很简单,正阳山和清风城的练气士,看似是修道之人,其实所求之物,不是大道,只是利益,比帝王将相贩夫走卒更高一些的实在之物,练气士的一层层境界,一件件天材地宝,可以实化显化为多少颗神仙钱的机缘,一位位身边人,在心中都会有个价位。” 最后刘羡阳说道“我敢断言,你在离开骊珠洞天之后,对于外边的读书人,修道人,一定产生过不小的疑惑,以及自我怀疑,最终对读书人和修道人两个大的说法,都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排斥心。” 陈平安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刘羡阳这一番话,让陈平安受益匪浅。 不愧是在醇儒陈氏那边求学多年的读书人。 刘羡阳举碗抿了一口酒,放下酒碗,忍不住抱怨道“不行不行,装不下去了” 陈平安一头雾水。 刘羡阳继续以言语心声说道“这些话,是有人让我转告你的,我自己哪里会想这些玩意儿,那人说是你听过之后,心境会轻松些,对世道更有希望些,对两种人都会更理解些。至于那人是谁,陈老先生没讲,也没让我告诉你这件事,让我就当是自己的读书心得,说给你听。我估摸着这么念你好的,又能让陈老先生帮忙捎话的,应该只有那位文圣老爷了吧。这位老先生,也是个妙人,有次去醇儒陈氏那边游历,偷偷摸摸见了我,故意说自己是来这边瞻仰陈氏祠堂的外乡人,然后与我在江畔石崖那边,拽着我聊天打屁了一个多时辰,说是聊天,其实就是他一个人念念叨叨,除了些鸡毛蒜皮的客套话,就坐那儿骂了大半个时辰的陈老先生学问如何不够高,亚圣一脉学问如何不够好,唾沫四溅,那叫一个起劲,还劝我不如改换门庭,去礼圣一脉求学拉倒,差点就要被我饱以一顿老拳。” 说到这里,刘羡阳抬起一只手,然后用另外一只手轻轻按下去,笑道“那一次我与文圣老先生聊得很投缘啊,见我抬手后,老先生便笑呵呵按下我的手,说了句,别这样,有话好好说,大家都是读书人,给个面子。” 陈平安揉了揉额头。 这种事情,自己那位先生真做得出来。 估计当年北俱芦洲剑修跨洲问剑皑皑洲,先生也是这么以理服人的。 幸好文圣一脉,大师兄左右,齐先生,哪怕是那位国师崔瀺,都不这样。 陈平安自然而然想起了自己的学生,崔东山。 这次醇儒陈氏游学,陈淳安亲自赶来剑气长城。 陈平安相信崔东山一定是做了点什么的。 只是这种事情,无需与刘羡阳多说。 只是与刘羡阳能够在异乡相逢,就已经是最高兴的事情了。 陈平安举起酒碗,“走个” 刘羡阳摇头道“不喝了。”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我们游学这拨人,都住在剑仙孙巨源的宅子那边。我得赶过去了,先前放下东西,就急匆匆去了宁府找你,只瞧见了位慈眉善目的老嬷嬷,说你多半在这边喝酒,宁姚应该是那老嬷嬷找来的。” 刘羡阳起身笑道“不过以后我应该会常去宁府,再拉你常来这边喝酒,因为连同陈是在内,我那几个朋友,都不信我认识你,说我吹牛不打草稿,把我气得不行。我就不明白了,认识陈平安,怎么就成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难道不是陈平安认识刘羡阳,才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事情吗” 陈平安起身,笑道“到时候你只要帮我酒铺拉生意,我蹲着喝酒与你说话,都没问题。” 一个去孙剑仙府邸,一个去宁府,会顺路一程,两人一起离开酒铺,离开之前,刘羡阳没忘记捡起地上那些酒碗的碎片,默默念叨“碎碎平安。” 随后走在那条冷冷清清的大街上,刘羡阳又伸手挽住陈平安的脖子,使劲勒紧,哈哈笑道“下次到了正阳山的山脚,你小子瞪大眼睛瞧好了,到时候就会晓得刘大爷的剑术,是怎么个牛气。” 孩子桃板和少年少女一起望向那边。 好像今天的二掌柜,给人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但是还挺开心。 倒悬山。 北俱芦洲出身的剑仙邵云岩站在一处园圃内,那根葫芦藤竟然已经不在。 因为在水经山卢穗与太徽剑宗刘景龙从剑气长城返回后,来此道别,邵云岩就将这件天地至宝交给了卢穗,甚至专门喊上了年轻剑仙刘景龙,让卢穗将那根一枚枚养剑葫即将成熟的葫芦藤送往水经山之外,还交代了卢穗每一枚养剑葫的购买之人,再请求刘景龙帮忙一路护送。卢穗自然拒绝,哪怕邵云岩与她传道恩师不是神仙道侣,胜似眷侣,但终究门派有别,她卢穗又是晚辈,哪敢擅自收下如此重宝,但是邵云岩执意如此,不容卢穗拒绝,卢穗只好战战兢兢答应下来,若非身边站着个刘景龙,卢穗就算答应下来,都不觉得自己能够活着返回北俱芦洲,这等仙家至宝,牵扯天数命理极多,玄之又玄,卢穗即便是北俱芦洲年轻十人之一,根本不觉得自己“拿得住”这份道缘。 邵云岩最后与卢穗笑道“帮我与你师父说一句话,这些年,一直想念。” 今天的邵云岩破天荒离开宅邸,逛起了倒悬山各处景点。 几位嫡传弟子,都已经携带春幡斋其余重宝、各种家底,悄然离开了倒悬山。 其中有一位,兴许是觉得天高任鸟飞了,试图联手外人,一起追杀卢穗和刘景龙。 邵云岩没有去管,由着那个人心不足的弟子杀心四起,是相信福祸无门惟人自召,还是相信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都无所谓了。 与春幡斋同为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梅花园子。 边境没有与严律、蒋观澄这些年轻剑修一起去往婆娑洲游历,而是独自留在了这边。 一位眉心处点梅花妆的妇人,她肌肤白皙,嘴唇殷红,身穿织工精美近乎繁琐的衣裙,美艳不可方物。 她才是这座梅花园子的真正主人,只是深居简出,几乎从不露面。 边境称呼她为酡颜夫人,酡颜,是一个美好的名字,美好名字,与美人姿容,真是两不辜负。 边境虽然对于男女一事,从无兴趣,但是也承认看一眼酡颜夫人,便是赏心悦目。 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夫人,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浩然天下总计有十位夫人,足可让山上神仙都会遐想连篇,心神摇曳,为之倾倒。 这些夫人,又有一奇,因为她们皆是山水神祇、精怪鬼魅出身。 酡颜夫人与边境在一座水榭中相对而坐,她手中把玩着一只梅花园子刚刚孝敬给她的仿攒竹笔海,以贴黄手艺贴出细竹丛丛的景象,疏密得当,巧夺天工。竹黄全部来自竹海洞天,价值连城。 酡颜夫人笑道“这么怕死” 边境点头道“我其实还好,很想与林君璧一起去城头看看的,只是另外那个,神神道道,非要我躲躲藏藏,说是算了一卦,不小心些,容易功亏一篑,下场会很惨。” 边境问道“那道新门,到底是谁率先提议开辟出来倒悬山那位大天君,又是怎么想的” 酡颜夫人说道“这些你都不用管。旧门新门,就算整座倒悬山都不在了,它们都还在。” 边境疑惑道“竟然还真有剑仙是内应,愿意帮助我们守门” 酡颜夫人瞥了眼年轻人,“很奇怪吗换成是你,一边窝囊死人了一万年,另一边享受着太平世道,还要笑话那些死人,你心里边会痛快一天两天一年两年能忍,几十年几百年脾气好的,能够成为剑仙” 边境点头道“换成是我,加倍奉还。” 鹳雀客栈的那位年轻掌柜,世世代代居住在这边,他这会儿蹲在客栈门槛,正在逗弄一条过路狗。 阳光和煦,晒得懒人更懒,又是一个无聊的太平世道,安稳日子。 倒悬山之外。 那条蛟龙沟,当然不是真的只剩下些小鱼小虾,哪怕对于地仙修士而言,依旧是难以逾越的禁地,只能绕路远行。 再远一些,那座对峙矗立有雨师神像和神将塑像的宗门,名为雨龙宗,倒悬山上边的那座水精宫,便是它的私宅。 除了最为庞然大物的雨龙宗之外,广袤无垠的大海上,还有大大小小的山上仙家,占据岛屿,各有各的荣辱兴衰。 那艘桂花岛跨洲渡船的航线上,其中海上第四景,便是从雨龙宗那两座高达百余丈的金身神像脚下豁口,缓缓驶过。 相传那尊双手拄剑的金身神将,曾是镇守天庭南门的远古神祇,另外那尊面容模糊、五彩飘带的神像,则是天上诸多雨师的正神第一尊,名义上掌管着世间所有真龙的行云布雨,被雨龙宗祖师重新塑造出法相后,仿佛依旧职掌着一部分南方水运的运转。 这个两神对峙的雨龙宗,一直有个历史悠久的古老传统,女子修士挑选神仙道侣,一切都看她们抛下的宗门秘制绣球,上五境修士强行去抢,也抢得到手中,地仙修士都断然无法凭借神通术法去强取豪夺,可一旦上五境修士出手,那就是挑衅整座雨龙宗。 十余年前,有个福缘深厚的年轻练气士,乘坐桂花岛经过豁口,恰逢雨龙宗仙子丢掷绣球,偏偏是他接住了,被那绣球和彩带,好似飞升一般,拖拽飘然去往雨龙宗高处。不但如此,这个男子又有更大的修行造化,竟是再与一位仙子结成了山上道侣,这等天大的机缘,天大的艳福,连那远在宝瓶洲老龙城都听说了。 这个名叫傅恪的年轻人,不愧是与雨龙宗有缘之人,原本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小修士,不曾想修行了雨龙宗祖传仙法后,步步登天,不但抱得美人归,还顺利跻身了金丹境,成为雨龙宗历史上破境最快的地仙。年轻人到底是在山脚摸爬滚打过的修士,登高之后,待人接物,与雨龙宗出身的修士大不相同,便更被器重了。 今天傅恪来到一尊神像脚下,登高望远,眉眼飞扬,短短十数年,便能够让一个囊中羞涩的年轻人,脱胎换骨,成了神仙中人。 有曾经共患难的修士朋友慕名而来,雨龙宗不允许外人登岛,傅恪便会主动去接,将他们安置在雨龙宗的藩属势力那边,若是返乡,就赠送一笔丰厚盘缠,若是不愿离去,傅恪就帮着在其它岛屿门派寻一个差事、名分。 有雨龙宗师兄想要去剑气长城游历,结果被师长阻拦,喝闷酒的时候,傅恪也会陪着,话不多说,只是喝酒。 这些年当中,风光无限的傅恪,偶尔也会有那恍若隔世之感,时不时就会想一想昔年的惨淡境遇,想一想当年那艘桂花岛上的同行乘客,最终唯有自己,脱颖而出,一步登了天。 但是傅恪在内心深处始终有一个小疙瘩,那就是很早就听说当年那桂花岛上,在自己离开渡船后,有个同样出身于宝瓶洲的少年,竟能在蛟龙沟施展神通,最终还没死,赚了偌大一份名声。不但如此,那个姓陈的少年,竟是比他傅恪的运气更好,如今不但是剑气长城,就连倒悬山水精宫那边,也给雨龙宗传来了许多关于此人的事迹,这让傅恪言笑自若、甚至是为文圣一脉、为那年轻人说几句好话的同时,心中多出了个小念头,这个陈平安,干脆就死在剑气长城好了。 傅恪自然与那人无仇无怨。 那人死了,世道依旧该如何如何,还会如何 傅恪微微一笑,心情大好,转身离去,继续修行,只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了元婴修士,未来雨龙宗宗主的那把椅子,就离着自己更近一步了,说不得将来我傅恪还有那机会,多出一位剑气长城的女子剑仙作为新眷侣。 殊不知。 大道之行也。 水草茂盛,游鱼无数,甚至还能养出蛟龙。 天时运转,水一干涸,便要悉数曝晒至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二十一章 学剑 当陈平安重返剑气长城后,选择了一处僻静墙头,负责守住长度约莫一里路的墙头。 一般而言,玉璞境剑仙之下,唯有元婴剑修才有此待遇,能够单独出剑,镇守一方,例如刚刚闭关破境成功的齐狩。 齐狩也一举成为剑气长城这场剑仙胚子大年份,所有同龄人当中,第一个跻身元婴境的剑修。 这是剑气长城的一条死规矩,亦是一种殊荣。 所以哪怕是宁姚,也需要与陈三秋他们配合出剑,庞元济和高野侯更不例外,只不过这几座天才齐聚的小山头,他们负责的城头宽度,比寻常元婴剑修更长,甚至可以与不少剑仙媲美。 陈平安之所以是例外,并且未曾引来非议,因为陈平安不算坏了规矩,他如今还不是剑修,只是一个养了几把飞剑的纯粹武夫。 加上陈平安自己愿意以身涉险,当那诱饵,主动吸引某些隐匿大妖的注意力,宁姚没说话,左右没说话,姚家老剑仙姚连云没说话,剑气长城其他剑仙,自然就更不会阻拦了。 凑巧陈平安和齐狩就成了邻居。 齐狩御剑不停,只是稍稍分心,瞥了眼陈平安,这家伙今天脸上倒是没有覆盖那些乱七人之后,谢松花与陈平安有过一场开诚布公的谈心,女子剑仙开门见山,直言不讳,说她来剑气长城,只是争取拿一两头大妖祭剑而已,事成之后,得了好处与名望,就会立即返回皑皑洲。 陈平安反而安心几分。 齐狩笑问道“为何不是请那盟友剑仙谢松花帮忙” 陈平安说道“欠一位剑仙的人情,不敢不还,还多还少,更是天大的难题,但是欠你的人情,比较容易还。这场大战注定长久,我们之间,到最后谁欠谁的人情,现在还不好说。” 齐狩觉得这家伙还是一如既往的让人厌烦,沉默片刻,算是默认答应了陈平安,然后好奇问道“这会儿你的艰难处境,真假各占几分” 陈平安笑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还问什么。” 齐狩故作无奈道“我这不是闲着也是闲着,身为元婴剑修,暂时无敌手,寂寞啊。” 陈平安笑呵呵道“我能够让一位元婴剑修和一位剑仙当门神,更寂寞。” 齐狩竖起一根中指。 陈平安又抽空喝了一口酒,酒壶是那自家店铺的竹海洞天酒样式,暗藏玄机。 腰间那枚养剑葫内的酒水,融化了一颗水丹,不到危急时刻,不用饮此酒。范大澈时不时送来的一只酒壶,帮着补给灵气,暂时无忧。至于十五方寸物当中的几颗贵重丹药,更有针对性,主要是应对山祠、木宅两处窍穴灵气趋于枯竭的状况。 战场之上,千奇百怪。 突兀便有云海覆盖住战场方圆百里,从城头远处眺望而去,有一粒光亮骤然而起,破开云海,带起一抹光线,再次坠入云海,落在大地上,如雷震动。 有那妖族修士,鬼祟躲过第一座剑仙剑阵之后,蓦然现出真身,无一例外,浑身披挂银色甲胄,带头前冲,能够弹飞数位地仙剑修的飞剑,在被某位剑仙盯上,毙命之前,试图打造出一座不会矗立在战场上、反而是往地底深处而去的符阵。 大妖重光亲自率领的移山众妖,依旧现出一具具巨大真身,在孜孜不倦地丢掷山峰,如同浩然天下世俗沙场上的一架架投石车。 还有那御风而停在极高处的不知名大妖,手持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瓶,瓶口倾泻,向下指向剑气长城的城头,便有一条江河倾泻而出,大水如白练,却不落地,与剑气长城的剑气洪流对撞在一起。 会有一头在地底深处隐秘潜行的大妖,蓦然破土而出,现出数百丈真身,如蛟似蛇,试图一口气搅烂诸多中五境剑修的本命飞剑,却被城头上一位大剑仙李退密瞬间察觉,一剑将其击退,巨大身躯重新没入大地,试图撤出战场,飞剑追杀,大地翻摇,地下剑光之盛,哪怕隔着厚重土地,依旧可见一道道璀璨剑光。 还有那四处流窜的妖族修士,躲过了剑仙飞剑大阵之后,置身于第二座剑阵当中的前方,蓦然丢出好似一把砂砾,结果战场之上,瞬间出现数百位枯骨披甲的高大傀儡,以巨大身躯去捕捉本命飞剑,一旦有飞剑落入其中,便当场炸裂开来,由于位于两座剑阵的边缘地带,白骨与甲胄轰然四溅,地仙剑修兴许只是伤了飞剑剑锋,可是许多中五境剑修的本命飞剑,剑身就要被直接击穿,甚至是直接砸碎。 当真正身处战场,有些剑修,便会浑然忘记光阴长河的流逝,或者是那另外一个极端,战战兢兢,度日如年。 日夜交替。 剑气长城无比熟悉的蛮荒天下三轮月,似乎越来越明亮,仿佛月光越来越往战场这边靠拢,尤其青睐剑气长城了。 齐狩看了眼陈平安,提醒道“小心钓鱼不成,反被耗死,再这么下去,你就只能收剑一次了。” 如果只是寻常的出剑阻敌,陈平安的心神损耗,绝不至于如此之大。 这需要陈平安一直心弦紧绷,以防不测,毕竟不知藏在何处、更不知何时会出手的某头大妖,一旦阴险些,不求杀人,只求击毁陈平安的四把飞剑,这对于陈平安而言,同样无异于重创。 陈平安提起养剑葫,喝了一大口酒,悄然说道“所以双方比的就是耐心和演技,如果对方这都不敢赌大赢大,真把我逼急了,干脆收了飞剑,喊人来替补上阵。大不了不当这个诱饵。” 战场之上,到处是残缺不全的游荡魂魄,不断被剑光搅碎,那是另一种哀鸿遍野的惨况。 无形之中,随着尸骸一次次堆积如山,又一次次被剑仙出剑打得大地低沉,粉碎千百里战场,不至于任由蛮荒天下阵师稳固土地,随意叠高战场,只是那份血腥气与妖族事后凝聚而成的戾气,终究是越来越浓郁,哪怕还有剑仙与本命飞剑,早有应对之策,以飞剑的独门神通,游荡在战场之上,尽量洗涮那份残虐气息,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依旧是难以阻挡某种大势的凝聚,这使得剑修原本看待战场的清晰视线,逐渐模糊起来。 这就是在争天时。 反观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冲锋陷阵,愈发失去理智,更加不惧死,甚至有越来越多的妖族修士,在它们第一步踩在战场上,就已经有了更加纯粹的死志。 所谓的慷慨赴死,不独是剑气长城的剑修。 于是那位坐镇天幕的道家圣人,便从手中那柄雪白麈尾当中拔出一丝,丢向大地,战场之上,毫无征兆地下了一场滂沱大雨,气象清新。 立即有一位高坐云海的大妖,好似一位浩然天下的大家闺秀,姿容绝美,双手手腕上各戴有两枚玉镯子,一白一黑,内里光华流转的两枚镯子,并不紧贴肌肤,巧妙悬浮,身上有五彩丝带缓缓飘摇,一头飘荡青丝,同样被一连串金色圆环看似箍住,实则悬空旋转。 她从袖中摸出一只古老卷轴,轻轻抖开,绘画有一条条连绵山脉,大山攒拥,流水锵然,好似是以仙人神通将山水迁徙、拘押在了画卷当中,而不是简简单单的落笔绘画而成。 这位身穿丹霞法袍的大妖,笑意盈盈,再取出一方印章,呵了一口本元真气在印文上,在画卷上轻轻钤印下去,印文绽放出霞光万丈,但是那幅原本青绿山水风格的画卷,逐渐暗淡起来。 她将那幅画卷轻轻一推,除了钤印朱文,留在原地,整幅画卷瞬间在原地消失。 战场之空,却出现了一幅长达千里、宽达百里的恢弘画卷,不但如此,画卷灵气铺散开来,试图拦截住那场滂沱大雨。 大雨砸在青绿山水画卷上。 战场之上,再无一滴雨水落地。 但是画卷所绘蛮荒天下的真正山脉处,下起了一场灵气盎然的雨水。 老道人拂尘一挥,打碎画卷,画卷重新凝聚而成,所以先前一丝麈尾所化雨水,又落在了战场上,然后又被画卷阻绝,再被老道人以拂尘砸碎画卷。 当女子身前那印文越来越黯淡无光,最终砰然四碎,她嫣然一笑,“老神仙赠礼丰厚,我就不客气了。” 当女子再次掏出那枚印章,一道划破长空的剑光轰然而至,女子手腕上的两枚黑白镯子,与束缚青丝的金色圆环,自行掠出,与之相撞,迸射出刺眼的火光,天空下了一场火雨。 女子虽然挡住了那道剑光,却不得不后撤百余里,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的镯子,还好,只是有些小小的磨损,便不再以画卷阻拦大雨,继续远远观战。 剑气长城那边的出剑之人,是那陆芝。 她记住了。 一旦女子记恨起女子,往往更加心狠。 当陈平安不得不一口气收回全部飞剑,最终还是没有大妖咬饵上钩,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谢松花与齐狩根本无需言语交流,立即联手帮着陈平安斩杀妖族,各自分摊一半战场,好让陈平安略作休整,以便重新出剑。 大战才刚刚拉开序幕,如今的妖族大军,绝大多数就是用命去填战场的蝼蚁,修士不算多,甚至比起以前三场大战,蛮荒天下此次攻城,耐心更好,剑修剑阵一座座,环环相扣,各司其职,而妖族大军攻城,似乎也有出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层次感,不再无比粗糙,不过战场各处,偶尔还是会出现衔接问题,好像负责指挥调度的那拨幕后之人,经验依旧不够老道。 剑修练剑,妖族演武。 三月当空。 儒家圣人那边,出现了一位身穿儒衫的陌生老者,正在仰头望向那三轮月。 老人正是南婆娑洲第一人,醇儒陈淳安。 陈淳安收起视线,对远处那些游学门生笑道“帮忙去。记得入乡随俗。” 一群年轻人散去。 同为亚圣一脉的儒家圣人说道“有不少的读书种子。” 陈淳安说道“这样的良材美玉,我南婆娑洲,还有不少。” 儒家圣人笑道“终究不是浩然天下,在这里,要想与老大剑仙说上话,不做点什么,可不行。” 陈淳安点了点头,高高举起一手。 蛮荒天下的天上一轮明月,竟是开山微微摇晃,好像就要被拖拽向这位老人,最终被收入袖中。 一位拥有王座的大妖,凭空浮现,位于天上明月与城头老人之间。 陈平安重返墙头,继续出剑,谢松花和齐狩便让出战场还给陈平安。 一位身材高大的儒衫青年,在一旁安安静静坐着,并无言语,不去打搅陈平安出剑,只是盯着战场看了半天,最后说了句,“你只管假装气力不支,都放进来,离着城头越近越好。” 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驾驭四把飞剑后撤。 任由自己辖境内的妖族大军,蜂拥前冲。 刘羡阳闭上眼睛,如入梦寐。 齐狩转头看了眼那个仿佛闭眼酣眠的陌生读书人,又看了眼前边乱哄哄的战场群妖。 在齐狩都要打算祭出飞剑跳珠的那一刻。 刘羡阳睁开眼睛。 属于陈平安驻守的战场之上,妖族尽死,无一幸存。 便是剑仙谢松花都忍不住转头看了眼刘羡阳。 因为她没有察觉到丝毫的灵气涟漪,没有一丝一缕的剑气出现,甚至战场之上都无任何剑意痕迹。 陈平安小心翼翼关注着骤然间悄无声息的战场,死寂一片,是真的死绝了。 刘羡阳好似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揉了揉下巴,喃喃道“这么不经打吗” 就在谢松花和陈平安几乎同时心意微动之际。 齐狩随口低声道“来了” 只背了一把剑坊制式长剑的刘羡阳哦了一声,背后长剑自行出鞘,画弧而去,空中随即出现一尊不知根脚的金色神人,手持那把寻常长剑,去往大地的途中,不断有大道相亲的远古剑意往它身上聚拢,持剑神人最终一剑劈下,砸中一道从尸体上绽放、直奔陈平安而来的纤细剑光,那道距离城头不算远的剑光被砸向大地,金身神人与剑坊长剑也在空中消散。 谢松花身后剑匣,掠出一道道剑光,去势之快,惊世骇俗。 最终将那把妖族剑仙的本命飞剑,成功击碎在大地之下。 谢松花只收回半数剑光,依次藏入剑匣,站起身,转头说道“陈平安,近期你只能自己保命了,我需要修养一段时间,不然杀不成上五境妖物,于我而言,毫无意义。” 陈平安点点头。 刘羡阳转身向那谢松花走去,好像是要顺势顶替女子剑仙的驻守位置。 陈平安欲言又止。 刘羡阳走过陈平安身后的时候,弯腰一拍陈平安的脑袋,笑道“老规矩,学着点。” 打从两人认识起,成为了朋友,就是刘羡阳一直在教陈平安各种事情,两人各自离乡,一别十余年,如今还是。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二十二章 对峙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先有儒衫男子登上城头,以莫名其妙的神通瞬杀妖族一大片。 后有谢松花竹匣祭剑,彻底击毁一位玉璞境剑仙妖族的本命飞剑,使得后者直接跌境到元婴,并且连元婴境界都要摇摇欲坠,以后还能不能算一位剑修都两说了,毕竟先天剑胚,可遇不可求,不是剑修境界高了,本命飞剑毁弃,就能够随便再孕育出一把。故而这头一出手就遭殃的大妖,此次攻城战算是赔了个底朝天,失去的不仅仅是境界,还有剑修身份带来的种种溢价,若说转去修行其它术法神通,重返上五境,终究不是剑气长城的剑修,更是登天之难。 陈平安和刘羡阳以及齐狩这边的战场妖族攻势,明显为之一滞。 按照剑气长城的规矩,谢松花今日倾力出剑,天时地利人和占尽,可谓立下一桩功。 这个战功,真不算小了,由于那头出剑偷袭的妖族是蛮荒天下最金贵的剑修,所以谢松花可算斩杀半头仙人境妖物,或是等同于一头完整的玉璞境妖物。只不过两者取舍,看出剑之人自己选择,选择前者,就得再斩杀半头仙人境,才能够换取相对应的战利品,选择后者,会小亏,好在可以马上从隐官大人那边拿钱拿宝。 只不过谢松花明显犹未尽兴,还想着再次出剑。 齐狩哀叹一声:“好运气都给谢剑仙得了去,我得悠着点了。” 齐狩果断祭出最后一把飞剑跳珠,在身旁四周结出剑阵,免得也被上五境剑修妖族偷偷摸摸来上一剑。 齐狩转头问道:“这么大一笔收益,你有没有分成?” 陈平安盘腿坐在原地,伸手按住横放在膝的那把剑坊制式长剑,摇头道:“没有。” 当这诱饵,没有一颗铜钱的额外收益。 刘羡阳笑问道:“你们两个是朋友?” 陈平安还是摇头。 齐狩冷笑道:“朋友个屁,是仇家。只要下了城头,这位二掌柜恨不得算计死我,我也恨不得拿境界压死他。” 刘羡阳点点头,“那与我们家乡差不多,民风淳朴。” 蛮荒天下有数量众多的监军官和督战官,妖族大军一旦有了攻势停滞的苗头,就要大开杀戒。 所以三人所在战场,妖族继续向前冲杀,不但如此,似乎还多出一些应对之策,多出了一拨略懂符箓道法的妖族修士,乱七八糟丢了一大通黄纸符箓,试图遮掩战场视线,一时间尘土飞扬,灵气紊乱,为首一线的妖族,皆是体型庞大的妖物负责率先送死,应该是想要尽量让刘羡阳多出手,以便多找出些蛛丝马迹。 齐狩应对如常,战场上,飞鸢与心弦飞掠极快,许多身高数丈的妖族都被剑光斩断四肢,摔倒在地,哀嚎不已。 齐狩出剑杀敌,从来如此,除了当场虐杀,剥皮抽筋,不见白骨裸露不罢休,也有当下这般,故意将其重伤不杀死,留在战场上徒劳挣扎,乖乖等死,尤其是那些能够幻化人形的妖族修士,往往在齐狩飞剑之下遭此劫难,剖肚挂肠,一旦有妖族修士于心不忍,试图救援,就是一连串的相似下场。 陈平安喝了一口养剑葫里边的水丹药酒,继续出剑御敌,初一十五追求一击致命,如果妖族体魄太过坚韧,或是关键窍穴被戳透之后依旧没死,松针咳雷便补上一两剑。期间不是没有担任隐蔽死士的妖族修士,试图以秘法拘押飞剑,想要同归于尽,只不过这类勾心斗角,比拼伪装,陈平安是行家里手,加上速度上略逊十五一筹的那把飞剑初一,坚韧程度,超乎想象,曾有一头隐蔽至极的死士妖族,故意一路受伤,浑身血肉模糊,还扯过一头妖族当盾牌抵挡初一,结果那把初一只是刺透了它身前妖族的眉心处,便一闪而逝,直接撤退,掐准时间妖丹崩毁开来的后边死士,临终之前,怔怔望向城头那边,似乎有些茫然,而那把未曾落入圈套、只是被灵气波及的初一,并无半点折损,不过陈平安心神消耗,不算少。 就像齐狩所说,长久以往,终究不是剑修的陈平安,精神气会撑不住出剑。 而当下,只不过是攻守战的开幕。 不过齐狩也心知肚明,等到剑修需要离开城头厮杀的时候,陈平安会比较如鱼得水。 刘羡阳依旧是不见佩剑,不见本命飞剑,不见出手,从北往南,原本属于谢松花把守的一线之上,反正就是来多少死多少。 没有道理可讲。 陈平安忍不住说道:“小心点,会惹来大妖注意力的。” 刘羡阳以心湖涟漪与陈平安说道:“我的剑术,最大也是唯一的麻烦,就是杀力的高度,远远称不上如何拔尖,除此之外,没什么问题。” 然后刘羡阳继续说道:“接下来听好了,一字不落,都给我记下来。” 陈平安听了一个开头,便要说话。 刘羡阳看也不看陈平安,笑道:“少跟我废话,刘大爷讲话,你就老实听着。教了你全部口诀和所有诀窍,你就能学会吗?” 陈平安默不作声。 刘羡阳继续以心声传授口诀,知道陈平安从小就记性好,所以刘羡阳是边说口诀边注解,根本不担心陈平安会记错,刘羡阳说得极其复杂繁琐。 所说内容,正是那部刘羡阳家的祖传剑经。 刘羡阳祖传之物,当年其实有两件,除了剑经,还有那副划痕斑驳的老旧瘊子甲,没什么品相可言的青黑甲胄,当年被清风城许氏妇人得了手,许氏家主到了宝甲后,如虎添翼,成为宝瓶洲数得着的元婴修士,杀力极大,又仗着无坚不摧的傍身宝甲,使得清风城被视为宝瓶洲下一个宗字头候补的热门,仅次于盟友正阳山。 许氏能够与大骊上柱国袁氏结亲,哪怕是嫡女嫁庶子,长远来看,依旧是一桩稳赚不赔的联姻,袁氏之所以在清风城大事糊涂的处境当中,答应这门不讨喜的亲事,许氏家主的修为,以及有望跻身上五境,才是关键。 当年刘羡阳的打算是卖宝甲留剑经,代价就是留下了那部祖传剑经,交出去半条命,如果不是靠着骊珠洞天的规矩,那头搬山猿肯定不介意把另外半条命一起拿走。 同样没什么道理可讲。 只不过刘羡阳如今成了读人,当初躺在阮家剑铺的病榻上,还因祸得福,于生死一线,在梦中学了剑,所以规矩要讲,仇也要报,互不耽误。 刘羡阳问道:“都记住了?” 言语之时,身边四周,有丝丝缕缕的缘故剑意流转萦绕,如同为刘羡阳护驾。 陈平安点了点头,然后说道:“我估计学不来,门槛太高了。” 刘羡阳笑道:“那就老样子,把心态放好,与谁比都别与刘大爷比天赋。学剑这种事,很难?对我来说,一般般,对你来说,当然很难嘛。可话说回来,咱们家乡最大的手艺活,是什么,可不就是烧瓷?不也被我们学会了。所以你这会儿,跟那学烧瓷是差不多的光景,当年你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学不好,没办法成为正式窑工?一天到晚拉着个脸,当个闷葫芦,瞧瞧,现在如何了?皇帝老爷求着你帮忙烧造一两件瓷器,你乐意?不得看自己的心情好不好?我这门祖传剑术,当然讲究不少,你反正学什么都比我慢很多,可到底是能学会的,急什么。事事不如我刘大爷,事事得我教你,你得认命,习惯就好。” 陈平安轻声道:“是真的习惯了。” 刘羡阳大笑道:“好习惯,不用改!” ———— 在陈平安刘羡阳这条线上,一直往南而去,妖族大军后方,有一座被重重包围的巨大军帐,大帐门口挂了块不起眼的小木牌,只有“甲申”二字。 大帐之内,摆满了大小案,简卷宗堆积成山,其中有许多破损严重的兵家籍,还不是原版,而是抄录而成,哪怕如此,依旧被奉若珍宝,妖族修士翻阅兵,都会小心翼翼。 少,翻人反而珍重,愿意逐字逐句,是读而非看,深挖其中意味。 军帐占地极大,近百位妖族修士齐聚在此,并非修道有成,驻颜有术,才显得相貌年轻,而是一个个年纪确实不大。 其中就有那名叫背箧的年轻剑修,盘腿而坐,刚好背靠剑架。 身边一位同龄人正在翻看兵,叫雨四,也是一位跻身蛮荒天下百剑仙行列的剑修,只是与背箧一样,暂时还没有姓氏。 一个少年掀起帘子,步入其中。 雨四抬头笑问道:“涒滩,这一次战果如何?” “不如上次了,只毁了三把飞剑。” 那少年伸出三根手指,随即摇了摇头,蹲雨四和背箧身边,闷闷不乐道:“实在是很难接近第三座剑阵,我那处战场,动静稍微大了点,就有剑仙跑来压阵,护着那些出剑不稳的中五境剑修,我差点被一道剑气拦腰斩断,很凶险。” 然后少年笑容灿烂起来,“不过我离着那个陈平安驻守的战场,不算太远,他与齐狩是邻居,齐狩果然是破境了,只用了两把飞剑,就守住了战场,也厉害。后来又冒出个读人,术法古怪得很,撞上去的,怎么死都不知道,还是厉害。” 一位坐在案后边的女子,瞥了眼地图,缓缓道:“你对上的剑仙,应该是司徒积雪,玉璞境,金甲洲野修出身,本命飞剑‘铁骑’,佩剑‘雄关’,杀力不算太过出众,但是攻守兼备,十分不俗。能从他剑下逃过一劫,已经算是本事了。涒滩,说好了,战功可以慢慢累积,但是别死,你那片战场,归木屐调度,你是百剑仙人选之一,会连累木屐,他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赏赐下一个姓氏,千万别给你整没了。” 一个坐在女子邻近案后边的腼腆少年抬起头,轻声道:“别死。不然即便得了姓氏,我也要愧疚很久。” 名为涒滩的少年咧嘴笑道:“晓得。” 蛮荒天下的百剑仙,是托月山钦定的大道种子,重要性,仅次于飞升境大妖。 每一位剑修无论当下境界高低,总之命都很值钱。 只要死了一个,甲子帐和托月山都会追责,而且责罚极重。 此时此刻的甲申帐内,就有五人之多。 涒滩,背箧,雨四,那个一语道破司徒积雪底细的女子,以及一个不太合群的角落少年。 木屐转头望向一张案,习惯性轻声说话,缓缓道:“那个儒家门生的术法根脚,尤其对方到底是不是剑修,查探出来没有?这一处小战场的战损,已经超出我们的预期不少,必须作出适当的应对。先前调遣剑仙刺杀陈平安,已经失败,但是只要你们给出来的结论,的确需要再次调动一位剑仙出手,我看过了方案,觉得可行,就让我来飞剑传讯,通知剑仙出手偷袭,还不行,我就亲自走一趟‘甲子’帅帐,你们不需要有这方面的压力。” 有一位男子摇头道:“还需要再死些,才有更多的线索。” 木屐点了点头。 那女子说道:“南婆娑洲陈淳安亲自来了剑气长城,那读人肯定是亚圣一脉,这一点毋庸置疑。其实此人驻守的战场,我们可以适当少投入一些兵力,因为城头那边,肯定很快就会有隐蔽的飞剑传信,甲子大帐那边确认无误后,自然会传信给我们,若是信上有写此人的身份底细,我们甲申帐还剩下两个剑仙名额,干脆一起用了,到时候是杀那读人,还是杀陈平安,或是退一步,是那齐狩,都允许两位剑仙见机行事。” 木屐思量片刻,点头道:“可行。” 然后腼腆少年从手边一摞黄纸里边抽出一张,折为小纸鸢,轻轻丢向大帐门口,“传令下去,在甲申第六线上,放缓攻势,除了不许撤退,允许保命第一。” 纸鸢掠出甲申大帐。 那名字古怪的年轻剑修,雨四打趣道:“涒滩,你虽然如今境界不高,但是手段多,以后有机会,等到剑修离开城头,你就去会一会那个陈平安。比起我跟背箧这种只知道横冲直撞的傻子,你更容易占到便宜。” 涒滩想了想,点头道:“试试看吧。” 这座甲申帐,是蛮荒天下大军当中,六十座以天干地支命名的大帐之一。除了甲子帅帐的命令除外,每一座军帐,具体负责一块战场地盘的兵马调度。 既然能以甲字打头,就已经说明了这座大帐的重要性,按照军律,哪怕是剑仙大妖,只要胆敢擅闯甲字大帐,一律当场处死。 甲申帐内,各司其职,井然有序,大体上,还算氛围轻松。 那位桌上摊开地图的年轻女子,抬起头,沉声道:“为了我们的成长,为了将来打下浩然天下几个大洲,我们就能守住几个,如今只说甲申战场,就已经白白多死了近万兵力,我们每个人的功劳簿,都是尸骨上边刻字,别觉得这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一个脸色惨白的少年,独自坐在僻静角落,冷笑道:“兵马?那些没脑子的蝼蚁也能算兵力吗?这些蝼蚁死了更好,帮着我们争抢天时,再为大军节省口粮,一举两得。咱们蛮荒天下,本来就养不活这么多废物,死在这边,是它们死得其所,总算做了点小小的贡献。” 他瞥了眼不远处的背箧和涒滩,“那个陈平安,交给我处置,谁敢跟我争,别怪我飞剑不长眼睛,误伤盟友。” 竟是一个从孩子模样变成少年姿容的离真,依旧拥有上古刑徒离真的一部分残缺魂魄,然后以托月山秘法重塑肉身,最终拼凑出完整魂魄。 背箧无动于衷。 涒滩依旧笑容灿烂,“没问题。” 雨四笑眯眯道:“不敢不敢,我哪有资格当离真少爷的盟友。” 那倨傲少年蓦然而笑,死死盯住雨四,“劝你别学浩然天下那边的人,喜欢阴阳怪气说话。” 雨四举起双手,可怜兮兮道:“我闭嘴,我闭嘴。” 木屐皱了皱眉头,抬起头,难得加重几分语气,只是相对离真、雨四他们方才的嗓门,还是轻声:“离真落败,只输了一线,雨四,这不是你幸灾乐祸的理由。你们是高人一等的剑修,就该有高人一等的心境。” 雨四立即收敛神色,点了点头。 然后木屐转头对离真说道:“输了就是输了,是你离真本事不济,此后能够活过来,亦是你身为托月山关门弟子的本事,这些我都不管,我只负责甲申战场的胜负得失,一丝一毫的此消彼长,我都得管。此后战事惨烈,你离真依旧需要听从调度,无视军纪,擅自行事,就是连累整座甲申帐,后果自负。但是到了合适时机,你只要还愿意寻找陈平安作为对手,与那人分胜负,哪怕是换命,都随你,甲申帐绝不阻拦,我个人甚至愿意拿出甲申帐属于木屐的那份战功,帮着你制造机会,让你与陈平安去分生死,因为与这样敢再死一次的离真并肩作战,是我木屐的荣幸。” 木屐环顾四周,沉声道:“离真为何出战,为何会在城头之下与那陈平安大战一场,你们心里没数?你们配吗?这如何就成了你们如今取笑离真的理由?就因为他输了一场,死了一次?那么万年以来,我们蛮荒天下,就没打赢过一场,一场都没有赢过!那么多飞升境的前辈,连同整个托月山,谁不是个笑话?!真有本事,到了浩然天下,你们笑话那边的人,随便你们笑话!” 木屐深呼吸一口气,神色黯然,喃喃道:“与你们说这些话,并不会让我觉得开心。” 离真似乎在这座甲申帐,木屐的话,还算听得进去,果真不再与雨四他们较劲,继续闭目养神,同时大炼五件本命物。 那女子调侃道:“木屐,这话说得真俊。” 少年木屐腼腆一笑,有些脸红。 几乎算是个哑巴的背箧,破天荒开口道:“甲子帐飞剑,马上到。” 果不其然,一把传讯飞剑到了甲申帐。 木屐看完密信过后,神色凝重起来,“只知道那个读人叫刘羡阳,是宝瓶洲人氏,并非醇儒陈氏子弟,所以还是不知道他的修行根脚。” 那女子叹了口气,“那就按照最坏的打算去做好了,用命去堆出个真相。” 木屐突然说道:“雨四,你亲自走一趟战场,记得做好伪装,接下一剑,就立即退出战场,不需要有任何犹豫。那陈平安的出剑威力不算太大,但是对于战场的观察,细致入微,以他的性情,我敢断言,他的后手,绝对不止那位女子剑仙一人而已,只要你没死在战场上,很快就会有另外的剑仙负责盯死你。” 雨四果断起身,满脸的跃跃欲试,嘴上却埋怨道:“报应来的这么快。” 木屐转头望向背箧。 雨四瞬间飞奔出甲申帐,不给木屐改变主意的机会。 木屐再视线偏移,对那涒滩说道:“我计算过了,你凭借目前积攒下来的战功,想要购买那件曳落河法宝,还是差了不少,没关系,我带头,凑一凑,以后出钱之人,每年坐收分红。还有谁愿意?” 那女子摇头道:“我也在攒钱,不能给。” 木屐却说道:“可以给。你会在大战落幕之前,就赚回来的,相信我,绝对不会耽误你入手那件宝物。” 离真睁开眼睛,说道:“需要买吗,我直接去讨要就是了。” 木屐摇头,正要拒绝。 离真已经站起身,对那女子说道:“你需要哪一件,直接说了,我一并取来,懒得多跑一趟。” 那女子也无扭捏,直接说了那件至宝的名称,大笑着高高抱拳,算是谢过了。 离真面无表情走出甲申帐。 仰头望向剑气长城那边,此处看北方城头,模糊不清,但是北方城头俯瞰战场,却纤毫毕现。 离真收回视线,愣了一下,转过身,难得抱拳弯腰,以示敬意。 离真身边,是一位大髯佩刀背剑的汉子。 那汉子点点头,“你先忙去。” 离真御风离去。 背箧走出甲申帐,喊了一声师父。 那汉子说道:“师父想要见一个人,所以你这个当徒弟的,得替师父做一件事,宰了那个陈平安。” 背箧默然点头。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二十三章 炼剑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战场上响起嘹亮的号角声,妖族开始收兵撤军。 这一场延续了两旬光阴的序幕战,妖族大军依旧未能攻到城墙。 城头剑仙依旧风采绝伦,蛮荒天下这边大妖出手次数较少,施展神通的飞升境和仙人境大妖,不过双手之数,并且都没有真正陷阵,所以显得被剑气长城稳稳压过了一头。 在这期间,公认最出彩的两场大战,一场是左右再次一人仗剑,孤军深入,差点捣烂了一座位置相对靠前的庚午军帐,惹来两头飞升境大妖的出手,左右依旧不退,剑气浩浩荡荡,从城头那边俯瞰大地远处,就像凭空出现了一座凝聚为实质的小天地,无穷尽的雪白剑气,以左右为圆心,形成一个遮天蔽日的巨大半圆,所过之境,妖族肉身与魂魄皆碎,俱是化作齑粉的下场。 剑气长城这边,根本见不着左右的人。 只见剑气与剑光。 前不久悄然破开瓶颈的仙人境剑仙米祜,站在依旧是玉璞境的弟弟米裕身边,兄弟二人,心情各异。 米祜觉得左右的剑气若是能够再多一些,才叫痛快,天下剑仙当如此。 米裕面有苦色,觉得左右这厮的剑气,是不是太多了些? 如果说依旧喜欢独来独往的左右,与那两头飞升境大妖的悍然出手,这一场壮阔至极的厮杀,战场是在人间大地。 那么另外一场,就真正发生了天上,陈淳安出手,竟是将蛮荒天下的一轮明月,从天幕极高处,拽下人间。 几乎整座蛮荒天下都陷入了巨大的恐慌,都担心那一轮越来越庞大的圆月,当真会就那么缓缓坠入人间。 托月山灰衣老者依旧没有拦阻,反而举头望去,笑言了一句生好手段。 不愧是被誉为在亚圣一脉另起高峰的陈淳安。 中土神洲之外的八大洲,婆娑洲的陈淳安,北俱芦洲的火龙真人,皑皑洲的刘大财神,各有所长,哪怕是眼高于顶的中土神洲练气士,也不敢轻言这三洲砥柱之人,不够分量。 灰衣老人任由那位自号荷花庵主的飞升境巅峰大妖,倾力出手与陈淳安掰手腕。 炼化了半数月魄的飞升境道人大妖,占尽了天时地利。 但依旧未能阻挡陈淳安的那份通天手段,使得一轮大月缓缓落向地面。 所谓的缓慢,其实是一种错觉,若是真有那上古神灵、得道之人长居明月中,估计才能体会到那种风驰电掣的急坠大地。 战场之外,蛮荒天下修了道、境界不低的修士,越是接近上五境,越能够感受到那股铺天盖地的窒息感,也越能够清晰看到那轮明月的“月宫”光景,亦有一条条了无生气的连绵山脉,眼力更好的上五境修士,还能够看到一座座死气沉沉的宫殿废墟,巨大的枯木,能够将那山脉压出豁口的一具具古老尸骨,有那一件件大如湖泽的悬浮衣裳。 浩然天下曾有兵家圣人,说了一句褒大于贬的言语。 “可惜醇儒不跋扈,文章未能通天路。” 如果说这句话的人,在剑气长城目睹过陈淳安的此次出手,应该不会有此谬论。 而剑气长城对于浩然天下九大洲,最熟悉的,其实不是中土神洲,而是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南婆娑洲,对醇儒陈淳安更是半点不陌生。 这也要归功于阿良的大肆宣扬,说读人里边,陈淳安算是一个相当另类的高人,简直就是老夫子抡锤子,文武双全,能写文章,也能打架,厉害的厉害的。 不过那轮明月终究是没有被彻底拽落人间,那荷花庵主倾尽全力,与陈淳安僵持了足足半个时辰。 故而那一夜,这一轮圆月离地最近,极为硕大明亮。 这两场战事,应该就是最名副其实的神仙打架了。 为剑气长城增加了不少士气,剑修出剑更快,那条汇聚了数万把本命飞剑的剑气瀑布,愈发汹涌。 只不过这一拨攻势,相较于蜂拥而上、而死的妖族大军,真正陷阵的妖族修士,还是少。 所以剑气长城剑修积攒下来的战功,大多寥寥。 所以皑皑洲那位名叫谢松花的女子剑仙,可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狠狠捞了一笔战功。 妖族大军停下攻势后,不再像以往那般任由尸体晾在战场上,随意曝晒,任由剑气长城的某些剑修去战场“捡钱”。 开始尊重战死的妖族修士,尽量收拢尸体,骸骨连同所有遗物,悉数仔细清点、存档,归还后人。 剑气长城这边,自然不会允许妖族大摇大摆收拾战场。 关键是妖族大军的暂时撤退,大有学问。 有那大妖手托一只雕刻有鼠来宝样式的金壶,祭出之后,所有灵气盎然的灵器法宝,这些无主之物,自动离开战场,往那金壶急急掠去。 还有那大妖持有一只墨玉雕刻的赶珠云龙玉牌,蓦然攥紧之后,光彩夺目,一条条不过手指长度的黑色蛟龙,从玉牌当中游曳而出,远离玉牌之后,仿佛恶蛟失去了压胜,蓦然变作一条条庞然大物,四爪重重砸地,轻易激起数十丈高的尘土,试图绞杀那拨离开城头的剑修。 曾经负责过一次攻城战的大妖重光,祭出其中一件本命物,是一碗水,轻轻呵出一口气,吹皱水面,骤然生出一个无比深邃的小漩涡,宛如星河璀璨。 战场上的妖族魂魄,形成一道道陆地龙卷,往南边席卷而去,试图融入那只水碗。 收拢魂魄,既可以放归战场之外的蛮荒天下,也可以在至宝当中积蓄起来,免得被此地剑气、剑意无形炼化, 至精至纯的天地灵气,看似大道从来不亲人,事实上对于天时地利齐全的修道之士,会出现一种玄之又玄的亲近、 剑气长城的那么多远古剑意,便是最好的例子。 但是那些残肢断骸、尸骨鲜血,渗透大地,会极大改变战场的气数。 剑仙必须要处理,肯定无法全部消弭,但是能够清除多少就是多少。 不然原本属于剑气长城的“天时”,就会倾斜向蛮荒天下。 这是剑修除去老大剑仙和脚下那堵城墙之外,最大的依仗。 所以战场上就出现了最怪的一幕,明明双方大军都已停战。 但是大妖和剑仙的出手,却越来越频繁。 不断有遗留在战场上的修行宝物,破损的灵器,被双方各自施展手段,驾驭,收入囊中。 更多是在双方争执中,当场破碎四溅。 只是相较于先前的两军对垒,如今广袤战场上,剑仙与大妖的出手动静再大,气象也还是有限。 双方停战之后,迎来一个短暂的休歇期,按照以往规矩,剑修能有个长则半旬、短则三两天的喘息机会。 陈平安没有立即离开墙头,依旧盘腿坐在那边,关注着敌我双方的遥遥出手。 刘羡阳走到陈平安身边坐下,他要马上去与同窗好友们汇合,此次负笈游学剑气长城,重点还是那个“学”字,对于杀妖一事,不管其余亚圣一脉的儒家弟子是如何看待,反正刘羡阳没那么上心,如果不是陈平安坐这儿,刘羡阳都未必愿意出手,刘羡阳从来就要比陈平安活得更轻松,更自在。 至于何时离开剑气长城,谁都不清楚,得看那位陈氏圣人的意思,刘羡阳挠着头,眺望远方战场上骤起骤无的凌厉剑光,说道:“我那些战功,都算在你头上。” 陈平安嗯了一声,笑着递过去养剑葫。 刘羡阳摇头道:“不喝,哪怕是想着酒后乱性,那我身边也得有个好看姑娘不是?” 听说这家伙在剑气长城撰写了皕剑仙印谱,刘羡阳打算让陈平安帮自己也刻一对印章,一个直白些,就刻“刘大剑仙”,另外一个,实诚些,刻那“守身如玉刘羡阳”。 陈平安低声问道:“那个妖族修士,竟然在你出剑后安然无恙?” 刘羡阳笑道:“也是位剑修,还有那护身宝物,没那么容易死。” 一旁齐狩那边很热闹。 来了不少人,毕竟齐狩赶在大战之时,刚好破关而出,成功跻身元婴境,此次又独自镇守一地,确实应该庆贺。 齐狩不愧是他那座小山头的领头人物,本身又是齐家子弟,身边很快就聚拢了十数个好友,男女皆有。 有些是陈平安的熟人,例如龙门境剑修,当时在大街上第一个守关的任毅。 还有负责守第二关的金丹境剑修,溥瑜。是一位颇为玉树临风的白衣公子哥。 还有几位与他们差不多岁数的女子剑修,与那齐狩道贺是一半,还有一半的原因,是奔着齐狩的两位邻居来的,她们与那浩然天下的大家闺秀是截然不同的性情,这会儿就大大方方,望向陈平安和刘羡阳,毫不掩饰她们的打量眼神,所谓的窃窃私语,也半点不窃窃。 剑气长城之上,先前轮换上阵的大战间隙,得闲时,相熟的剑修们,相互间偶尔会聊一些别处战场的事情,其中就有二掌柜与那婆娑洲的读人,可以聊的话题,还不少。 至于死了哪位剑修,谁的本命飞剑在战场上毁弃了。 反而至多就是哦一声,点个头,表示知道了,就没有什么然后。 陈平安晃了晃养剑葫,打趣道:“这不是有了,还喝不喝?” 刘羡阳跳下墙头,念叨着“走了走了”。 等到刘羡阳远去,其中一位女子剑修笑问道:“二掌柜,你这朋友姓甚名甚?当下有无眷侣小媳妇?” 陈平安笑道:“方才他在,自己不问?” 那女子笑呵呵道:“我这不是害羞嘛。” 陈平安有些无奈,方才她看那刘羡阳,就像刘羡阳没穿衣服似的,没有半点的羞涩。 她叫司徒龙湫,是太象街司徒家族的庶女,观海境瓶颈剑修,与董不得是闺中好友,在剑气长城的同龄人剑修当中,境界不高不低,但是性情开朗,极有江湖气,剑气长城的有趣事情,经过她一润色,往往就会变得更有趣,许多小道消息的源头,都来自她和董不得的捕风捉影,大多真事会让人觉得假得不行,假事却比真事更真。 当时董不得找上宁府,让陈平安帮忙篆刻三方藏印,其中一方,就是司徒龙湫的。 二掌柜的为人正派、童叟无欺,司徒龙湫的我发誓绝对是真事,顾见龙的容老子说句公道话,董画符的花钱如流水,王忻水的打架之前我可以、打架之后算我的。 是如今剑气长城的最新五绝。 剑气长城老的五绝,是那阿良的赌品过硬、唾沫洗头,隐官大人的脾气最好、从不打人,老聋儿的是人就说人话,陆芝的国色天香,米裕的自古深情留不住, 其实都与剑术、境界没什么关系。 当下陈平安和司徒龙湫,大概也算是一种高手相逢了。 司徒龙湫突然笑问道:“雁荡山在浩然天下很有名气?” 陈平安摇头道:“只是宝瓶洲的一座名气不大的山,风水很好,只是暂时未能扬名,不过我有个好朋友,行走江湖山野,喜欢写山水游记,与我说到过这么个地方,风景绝,其中就有大龙湫,所以我的印象比较深刻。” 司徒龙湫惋惜道:“我还以为是个闻名天下的五岳山头。” 她随即展颜一笑,“无所谓,也很好了。” 因为董不得交给她的那方印章上边,有那边款,内容颇为稀罕古怪,“歇于雁荡山大龙湫,及三更梦中,星火满天,喜不成寐,赤足跳入草莽中”。 她得了印章后,问了许多家中藏颇丰的好朋友,关于雁荡山大龙湫,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陈平安想起一事,笑道:“不过有个好消息,雁荡山极有可能会成为宝瓶洲新东岳的储副佐名,提拔为储君山之一,以后的名气,应该会大很多。” 司徒龙湫愣了一下,“储君之山?什么乱七八糟的。” 然后她大笑起来,“反正还是好事。” 司徒龙湫转身走回齐狩那边,一起御剑返回北边城池。 郭竹酒飞奔而来,已经蹲在了师父身边好一会儿,小声说道:“师父,放心,我不会与师娘告密的,师娘是大,可我还是更向着师父些。” 陈平安轻声笑道:“你也好,司徒姐姐也好,在师父的家乡那边,都是仙子。” 郭竹酒好问道:“仙子?会不会放屁?放了屁臭不臭,会不会故意闷在裙子里边?不然就不是仙子了吧?换成我是仰慕仙子的男人,可受不了这个。所以换成我是仙子的话,只会躲在被子里偷偷放屁,掀开被角儿,扇扇风,应该也臭不到自己。” 陈平安早已习惯了郭竹酒那种天马行空的想法念头,又喝了一口养剑葫里边的水丹药酒,灵气近乎枯竭的可怜水府,愈发缓解几分,拍了一下小姑娘的脑袋,起身道:“走,找你师娘去。” 师徒二人,一起去往宁姚那边。 郭竹酒蹦蹦跳跳,可惜没有背上小竹箱,随口问道:“师父这次打杀了几头大妖?” 陈平安笑道:“师父能够保命就很不错了。” 郭竹酒转折如意,毫无凝滞,点头道:“师父开恩,暂且留下它们狗头一时半刻。” 陈平安问道:“你爹那边怎么样?” 郭竹酒咧嘴一笑:“半路上遇见了,准许我先找师父,晚点回家。” 这句简简单单的言语,一个可以多推敲几分的“半路遇见”,就让第一次经历这种大规模战争的陈平安,心中的郁郁心情,生出几分暖意,如云开月明。 陈平安负责的战场位置比较居中,离着宁姚他们不算近。 郭竹酒是不怕路远的,陪在师父身边走南闯北,多走一步都是好的,说不定走着走着,小师妹就超过那个儿不高的大师姐了。 一路往左手边而去,期间路过了那位玉璞境瓶颈剑仙吴承霈,依旧不曾出剑一次,始终在以整座战场作为磨剑石,以此炼剑。 剑气长城,有那千百怪的本命飞剑,有的可以化作一尊远古神祇金身,有的可以打造出符阵,有的可以有那五雷缠绕飞剑,出剑即是施展五雷正法,还有神仙眷侣的两位地仙剑修,一把飞剑可以化作蛟龙,另外一把名为“点睛”,两剑配合,威力骤增,完全不亚于剑仙出剑。不一而足,无不有。 难怪剑气长城根本就不需要其余的练气士。 庞元济也没有离开墙头,身边跟着一个仰慕他的少女,高野侯的亲妹妹,高幼清。 见着了陈平安和郭竹酒,庞元济笑着点了点头。 陈平安现学现用,笑眯眯问道:“庞兄,斩杀了几头大妖啊?” 庞元济笑道:“与你一般。” 陈平安说道:“你一个地仙大修士,与二境修士较劲什么,跌份儿。” 郭竹酒跑到高幼清身边,踮起脚,摸了摸高幼清的脑袋,神色和蔼慈祥,点头教训道:“幼清啊,嫁出去的姑娘才是泼出去的水,你这会儿还没嫁人呢,克制,要克制啊。” 高幼清伸手拍掉郭竹酒的手,瞪眼道:“绿端,别瞎说。” 少女眼角余光却望向白衣翩翩的庞元济。 陈平安和郭竹酒继续前行,陈平安瞧见了墙头某个唾沫四溅的年轻人,示意郭竹酒不要出声。 只是陈平安走出没几步,那顾见龙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很快发现了那个笑容和善的二掌柜,顾见龙二话不说,呼朋唤友,匆忙御剑返回城池。 宁姚那边,多出了两张陌生面孔。 醇儒陈氏子弟,贤人陈是。与婆娑洲山麓院,君子秦正修。 两人都没有像刘羡阳那样杀妖,道理很简单,不是剑修,妖族大军无法靠近城池,帮不上什么,加上剑修出剑讲究衔接紧密、滴水不漏的配合,陈是与秦正修的一些个术法神通,哪怕威力巨大,但是很容易帮倒忙。 所以两位至交好友,更多是名副其实的游历,走遍了城头走马道,原路返回后,才趁着大战间隙,与陈三秋他们打声招呼。 因为早年从剑气长城带走那把“浩然气”的儒家君子,与秦正修是一见如故的挚友,两人也是同时跻身的君子。 那位君子希望秦正修帮着自己捎话问候。 秦正修在与叠嶂闲聊。 叠嶂在说些大战内幕,说先前这一场战事,我们剑气长城这边,不用刻意早早追求最大程度的杀伤,甚至接下来还会适当收拢战线,将那妖族大军慢慢绞杀,可是真到了紧急时刻,妖族大军兵临城下,极有可能蚁附攻城成功,就会有大量剑仙离开城头,稳稳守住前线,将战场切割出来,然后再由地仙剑修带队,下城厮杀,战力不高的中五境剑修,只需要负责守住城头。 陈三秋和晏啄蹲在一旁,在看热闹,偷着笑。学那二掌柜双手笼袖,如同蹲在田垄上盯着庄稼地收成的村夫。 如此这般细声细气与人言语的叠嶂,很少见的。 宁姚在闭目养神。 先前秦正修自报名号后,还说了自己与那位儒家君子的关系,宁姚难得开口多说几句,这才离开人群,独自一人温养剑意。 董画符在与范大澈聊着回了城池,该吃什么,该喝什么。董画符说范大澈你这次表现不错,应该买一壶青神山酒水庆祝庆祝。 陈是突然说道:“先前应该有叛变的剑修,以损失一把本命飞剑的代价,暗中传讯妖族。” 这是一个极其不讨喜的说法。 这大概也是陈是只要一离开家族,就会莫名其妙处处树敌的原因之一。 只不过宁姚这些人都没什么异样神色。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铺子得挣钱。谁拦得住。” 董画符转头说道:“为了活下去,好歹付出了一把本命飞剑的代价,不知道以后你们南婆娑洲的读人,敢不敢拿出实打实的半条命去活命,我听说不修行的寻常读人,学问不小,就是都不太吃得住痛,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家里没刀后院没水井,上吊死相太难看,廊柱太硬水太凉?” 秦正修皱了皱眉头。 陈是反而笑了起来,“是有这么些个说法,没法子,浩然天下读人实在太多,好的坏的,什么样的人都会有的。” 董画符瞥了几眼年轻生,点了点头,“你倒是个好说话的,回头请我喝酒。” 陈是觉得有趣,笑问道:“不是你请我喝酒吗?” 董画符笑了笑,“大澈啊。” 范大澈立即无奈说道:“连二掌柜都没办法让董黑炭掏钱。” 秦正修转头望去,来了两个人,一位身穿衣坊法袍、悬佩剑坊长剑的年轻人,脸色惨白,瞧着很像个战力不济事的病秧杆子,但是因为刘羡阳的缘故,秦正修知道此人便是宝瓶洲大骊龙泉的陈平安,如今还是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是左右大剑仙的小师弟,先前刘羡阳与陈平安毗邻出剑,秦正修大开眼界,刘羡阳深藏不露,哪怕是与刘羡阳关系极好的陈是,也是第一次知道刘羡阳是剑修。 陈平安笑着作揖道:“见过君子贤人。” 秦正修与陈是也作揖还礼。 董画符嘀咕道:“亚圣一脉门生,遇见了文圣一脉弟子,就算不打架,也该吵一架。” 宁姚站起身,说道:“回了。” 陈平安祭出符舟,登上渡船。 秦正修和陈是婉拒了陈平安的邀请,说要再逛一逛剑气长城。 符舟往北而去。 渡船之上,除了陈平安,其实全部都是剑修。 陈平安与郭竹酒坐在一侧,使劲划船。 陈三秋和晏啄在另外一侧发力。 董画符摇头道:“太丢人了。” 范大澈深以为然。 城头那边,秦正修望向那一幕。 渡船之上,除了那个陈平安,其实全部都是剑修,却都没有御剑。 陈是笑道:“刘羡阳经常跟我吹嘘,家乡那陈平安,此人有多聪明,学东西有多快,除了闷葫芦了些,不爱说话,好像就没有半点毛病了。最早的时候,言之凿凿,拍胸脯与我保证,说陈平安一定会是天底下最会烧瓷的窑工。后来刘羡阳就不提龙窑烧瓷这一茬了。” 秦正修说道:“大概刘羡阳自己都想不到,陈平安会成为文圣先生的闭门弟子。” 陈是看了一眼远去的符舟,“估计陈平安也一样没有想到,刘羡阳会成为剑修。” 陈是感慨道:“我姐曾经说过,宝瓶洲的骊珠洞天,人杰地灵,是一块风水宝地。” ———— 甲申帐内。 剑修雨四步入其中,除了离真,所有人的视线都聚拢过来。 少年木屐问道:“如何?” 雨四笑道:“好家伙,我敢确定是个剑修,不是什么修行浩然正气的儒家门生,只不过剑术玄乎得很。” 说到这里,雨四抬起手臂,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血腥气,“瞧见没,法袍丝毫无损。” 雨四卷起袖管,原本裹了数张金色页的手臂,已经血肉模糊,气笑道:“亏得有点傍身物件,不然就算不死,也要被此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剑意,剐掉一层皮。” 木屐问道:“刘羡阳是如何出的剑?” 雨四摇头道:“对不住,我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出的剑,无声无息,就来了……就像被前辈们瞥了一眼,就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木屐皱眉,“是那刘羡阳的剑气太快,快到了能够穿过光阴流水,都不激起细微涟漪。比如刚刚破境的齐狩,他那把名为心弦的飞剑,本命神通就是可以将光阴长河对于飞剑的天然阻滞,降低到最少,故而极快。还是说刘羡阳的本命飞剑,比这更加古怪?” 那个年轻女子说道:“北俱芦洲大剑仙韩槐子,太徽剑宗有一位新剑仙,刘景龙,本命飞剑就极其玄妙诡谲,虽然不知名字,但是被誉为‘近道’。” 雨四笑着使劲摇头,晃了晃手臂,有些心疼那几张金色符页的销毁,“境界应该没那么高,肯定不是上五境剑仙。就是剑术太古怪。” 一把传讯飞剑来到甲申帐。 看完密信后,木屐露出笑容。 甲申帐内,所有人都有些笑意。 木屐站起身,绕过案,双指并拢,画了一个圆圈。 大帐之内,出现了一幅约莫丈余高的悬空长卷。 木屐沉声道:“癸未帐那边,已经为所有军帐送来了情报,这是剑气长城的驻守分布图,每一位上五境剑仙的大致分工,一些个相对固定的所站位置,信上都有记录、标注出来。此外,杀力不容小觑、可以单独镇守一方的元婴剑修,再加上所有杀力较大的金丹剑修,都有专门的详细记载,尤其是宁姚这拨最年轻的天才,一些龙门境、观海境都有单独的标注。” 木屐开始报出一位位重要剑仙、剑修的名字,以及他们的出剑方位、具体的守城职责,少年每说一个名字,那个年轻女子就在画卷上写下一个极其细微的名字,好在甲申帐内都是眼力极好的修士,哪怕境界不高,稍稍凝神注视,近在咫尺的画卷,字再小,也看得真切。 画卷上的名字,分三种颜色,金色,朱红,墨黑,分别对应上五境剑仙、元婴剑修,以及金丹在内的所有中五境剑修。 木屐着重说道:“能够在这上边有名字的,哪怕是看似不起眼的墨黑颜色,但境界越低的,越需要我们找机会斩杀。” 那年轻女子说道:“那我就以金色笔墨,圈画出这些特殊名字?” 木屐点头道:“可以。比如剑仙郭稼之女郭竹酒,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 画卷上。 有那剑气长城的巅峰十人。 再有连同大剑仙岳青、姚氏家主姚连云、北俱芦洲韩槐子,晏家供奉李退密在内的一位位大剑仙。 以往一次次攻城,蛮荒天下的大妖,不是没有如此计较过这类细枝末节,只是计较了,永远赶不上变化。 这一次,蛮荒天下有甲申帐在内六十军帐,将近五千修士,既有甲申帐这般只负责自家地盘的战况,更多的军帐,都需要兼顾某一件大事。 这是因为甲申帐相对比较特殊,因为拥有太多的剑仙胚子,所以无需分心,托月山离真,背箧,涒滩,雨四,年轻女子剑修流白,整个蛮荒天下搜罗出来的百剑仙种子,这一座甲申帐就多达五位,已经不能更多了。 其它的军帐,会兼顾其它,例如癸未帐这种,需要额外关注剑气长城主力剑修的动静,以及记录每一位城头剑仙的出剑,为何出剑,对谁出剑,出剑力度、杀力如何,是否破境,以及极为关键且隐蔽的一点,就是辨认对方是否刻意留力,若是有,就圈画起来,看一看以后战场表现是否依旧如此“客气”,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除了确定对方的诚意之外,就可以适当减少相对应军帐战场的兵马,攻势不用太过激烈,但是也绝对不可以太过痕迹明显,不然一旦对峙双方达成默契,却被剑气长城看破,以陈清都的脾气,那位剑仙的下场,肯定不会好。如此一来,杀鸡儆猴,那边的剑仙,还怎么敢暗中示好。 会有辛卯帐,额外负责己方大军所有上五境修士的具体调配,划拨给其余军帐战场。 庚寅帐管着军需补给。乙未帐,掌管着后续兵马的,需要引领他们去往战场后方的既定位置,安营扎寨,随时赶赴战场,以及安排出一条合适的推进路线。 至于为何蛮荒天下的巅峰大妖,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位,好像一个个都缺席,除了战场暂时无需这些大佬出手,其实他们也都很忙,倾尽半座天下的势力来攻打剑气长城,是蛮荒天下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壮举。战场后方,众多桀骜不驯的割据势力,不是谁都愿意乖乖听话的。有些个体极其强横的大妖,的的确确,连那审时度势都不懂,这就需要镇压。还有许多想要明面上听从调令、却私底下隐藏家底的,还有最为麻烦的,后院起火,内讧不已,更有一拨剑仙,不当那堂堂正正的剑仙,根本不愿意光明正大出剑,当起了阴险的刺客。专门刺杀那些带军北上的领袖,以此阻滞一支支往北的妖族大军。 当一位剑仙执意要杀人就走,会是天大的麻烦。 打败一位修士,与斩杀一位修士,是天地之别。 为何明知陈平安是在钓鱼,甲申帐依旧要杀此人?就在于陈平安是打死了离真,而不是打赢那么简单,这样一个一旦真正成长起来会变成巨大麻烦的存在,值得甲申帐拿出一位上五境剑修去押注,只是当时情报缺失,对于那位皑皑洲女子剑仙谢松花,无法准确评估她的出剑方式和杀力大小,所以甲申帐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木屐毫不犹豫将这份过失,揽在了自己身上,哪怕极有可能为此会失去一个托月山赐姓、谱牒记名的机会,木屐还是没有任何后悔。 打仗,要死人,死很多人,又不是过家家,只要打赢了,一切好说,随随便便都可以找补回来,可要是大战输了,蛮荒天下以后谁是主人,都难说了。 蛮荒天下的版图,大概要比浩然天下大出两个北俱芦洲。 相对富饶的浩然天下来说,蛮荒天下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就像个空架子,大地贫瘠,物产稀缺。 虽说也不乏独有优势,只是相比那个邻居,还是差了太多。 但是这种巨大的悬殊,是拿一整座天下在与另外一座天下作对比。 何况妖族的繁衍生息,开枝散叶,极快。 加上妖族修士几乎没有道德约束。 也有一些极大的王朝,占据着幅员辽阔的地盘,也有让其它势力垂涎三尺的肥沃土地,以及不少灵气充沛的风水宝地,据说不输给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的洞天福地。 雨四灌了一口劣酒,抹了抹嘴,笑道:“那个陈平安,我去战场上,也瞥了几眼,就像涒滩所说,很狡猾,与他捉对厮杀,是个极其难缠的主儿。” 离真说道:“对方跌了境,加上又不是先天剑修,这会儿出手,自然会很勉强。能够守住他那块地盘,要归功于刘羡阳和齐狩的帮衬,但是即便如此,计算自己的飞剑杀力、计算敌方的战力,注重细节,打消耗,是他最擅长的。” 那女子说道:“对付这个家伙,一定要形成碾压之局。” 木屐问道:“那就尝试一下围杀?离真你主攻,雨四帮忙压阵,涒滩负责捡漏,至于行不行,试试看再说。” 背箧突然说道:“把离真换成我。” 离真脸色阴沉。 背箧说道:“是我师父的意思。” 离真这才脸色好转几分。 蛮荒天下的山巅大妖当中,哪怕是枯骨大妖白莹、曳落河主人那般出了名的霸主,依旧会饱受诟病。 唯独背箧的那个师父,算是更容易见到的一位大人物,因为常年云游四方,并无宗门、居所, 却几乎少有非议,撑死了就是说此人空有境界,偏偏不愿为蛮荒天下出力。 都说当年那场十三之争,他如果愿意出战,根本就没有后来两场攻城大战的麻烦了。 但是他直接拒绝了。 两头违背誓言而身死道消的大妖,两边有宗门子弟失心疯,竟然去与他寻仇。 结果他剑都没出,随随便便一拳锤杀了为首的玉璞境妖族,据说就只是一拳。 其余修士,都被那个当时还是少年的杂种剑修背箧,一一出剑斩杀,只剩下几只蝼蚁得以侥幸苟活,逃回了各自宗门,帮忙捎话,然后赶去道歉,最后两头玉璞境妖族,在师徒二人身边当个好几年的扈从,帮着背箧喂剑。 蛮荒天下的道理,历来简单,直来直往,拳头大者道理多。 蛮荒天下如果有自己的一部正统史,那么每一页都注定渗透着浓重的血腥。 许许多多好不容易拥有了王朝雏形、大国迹象的地方势力,都是被性情乖张的巅峰大妖,肆意践踏而破灭, 许多凭借数代君主殚精竭虑、辛苦营造出来的京城,一夜之间就会变作废墟,遍地鲜血, 例如枯骨大妖白莹,麾下六位心腹大将,更是个个喜好将一国千里之地变作座座坟冢,皆沦为枯骨傀儡,然后养蛊一般,最终剩下一些可用之材。 只有剑修,无论境界高低,能够在种种莫名其妙的灾殃当中,幸免于难。 因为这是托月山订立的规矩。 蛮荒天下的剑修胚子,就像浩然天下的读种子,甚至可以说,被呵护得更好。 这其实是一件最怪的事情, 蛮荒天下的共同敌人,是那座剑气长城,是那些剑修。 但是蛮荒天下无论如何攻城,如何一次次惨淡收场, 对于剑气长城的剑仙剑修,都愿意抱以一种纯粹的敬意。 战场厮杀,毫不手软。 离开战场,提及剑气长城那边的剑仙,兴许亲身经历过战事的妖族修士,会有刻骨恨意,却独独从无任何的诋毁谩骂。 ———— 宁姚独自回了宁府,说是闭关炼剑。 其余人等,在叠嶂酒铺那边喝了一顿酒,范大澈早已认命,借钱请客。 这顿酒喝得很快,陈三秋等人都已各自回家,郭竹酒一路飞檐走壁,去见那只小竹箱,好久不见,十分想念。 最终只留下了酒铺的大掌柜和二掌柜,以及众多跑来解馋的酒鬼。叠嶂忙生意,陈平安蹲在路边喝酒。 郁狷夫和那朱枚竟然也跑来这边喝酒了。 郁狷夫拎了酒壶,走向陈平安,在那二掌柜身边打屁的剑修立即笑嘻嘻让出位置,一个比一个善解人意。 郁狷夫坐在一旁台阶上,朱枚就站在不远处,在溪姐姐这般江湖豪气做派,少女终究是学不来。 郁狷夫问道:“陈平安,你那拳法,在宝瓶洲流传不广?” 陈平安摇头道:“学的人很少,屈指可数。以学拳人数来定,就是小拳种。从拳意高低去看,就是大拳种。” 郁狷夫点了点头,“陈平安,争取早些跻身远游境,你与曹慈,不谈什么天才不天才,武道路上,哪怕你们走在了前边,也不是坏事,最少对我来说是这样。别学那些山上修道人,只走独木桥。” 陈平安举起酒碗,笑道:“共勉。” 郁狷夫喝过了酒,便带着朱枚离去。 陈平安与那孩子桃板招呼一声,就返回宁府,只是到了大门那边,突然与门口等候的白嬷嬷说要回一趟城头。 驾驭符舟,离开城池,下边是一座座剑仙私宅。 到了城头,先去找了大师兄左右。 说了自己的想法后,左右笑道:“能这么想是最好,省去我一些麻烦,你目前这点修为,能做多大的事情?最终大局走向,该怎么走就是怎么走,你那些缝缝补补,用心好,不过仅限于此,没大用。不过在这之前,我倒是有个问题要问你,且不去说境界、身份,只说一个可能,你要是死在这边,就能守住剑气长城,你死不死?” 陈平安默不作声。 左右说道:“反正只是个不可能的可能,所以心中答案是什么,你自己知道就行了。不多与自己较劲,如何与天地较劲,别觉得自己思虑多多,是坏事,我们儒家讲一个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佛家有那次第,渐悟,顿悟止观。道家也有积攒黍米一说。慢慢来吧。” 陈平安俯瞰南方战场,轻声说道:“师兄教诲,铭记于心。” 左右想起一事,“治学一事,不可懈怠。我再给你两个小问题,想一想佛道两家为何在对待塑造神像一事上,差异如此之大?再就是那佛家四大菩萨,智慧,慈悲,践行,愿力。你觉得若是按照先生的顺序学说,怎么个先后,才是更好,最好的。是智慧最先,心生慈悲,发大宏愿,再去践行?还是先有慈悲心,发宏愿,于践行中生智慧?自己去想,多想。” 陈平安点头道:“好的。” 然后苦笑道:“师兄,这可不是什么小问题。” 左右说道:“在我这边,就是小问题。在先生那边,都不是什么问题。” 陈平安告辞离去,心意微动,就没有去往茅屋那边找老大剑仙。 反而又多出一件事情需要他陈平安去做。 左右皱眉道:“你就不能爽快点?非要这么折腾我的小师弟?” 如果不是那位老大剑仙,剑术确实高,左右都要说上一句你算哪根葱了。 陈清都来到左右身边,双手负后,笑眯眯道:“剑术最高就是好啊,每天都神清气爽。” 陈清都视线所及,是一座极远处的小天地。 小天地当中,是一座正儿八经的学塾,一位儒衫男子正在为少年少女们传道授业。 先说了诗词学问上的开山一事,以白日依山尽、池塘生春草两句作为例子,讲了两句看似粗浅直白,实则占尽风光,完全不给后人留余地了。 这位儒士化名周密,身后是金碧山水手法的山水对屏,身前案上,摆满了籍和文人清供,有那文房四宝,还有镇纸、墨床在内的小九件。 越是那种华而不实的灵器,可能只是浩然天下寻常仙家山头、世俗豪阀门第的杂项文玩,就越会被蛮荒天下的许多妖族修士,奉若珍宝。 这个周密,正是古井深渊当中王座第二高的大妖,仅次于那位灰衣老人,甚至要比那个悬刀背剑的大髯汉子刘叉,座位更高。 他被誉为蛮荒天下的“学海”,学问一事上的托月山。 博览群,学无所不通,无所不精,门门学问斐然,儒释道三教,诸子百家,诗词,术算,法,绘画,金石,音韵训诂,都极为擅长。 周密自号老虫,又被誉为通天老狐。 弟子当中,绶臣,采滢,同玄,桐荫,鱼藻,还有那个甲申帐的流白,如今都在百剑仙种子之列。 除此之外,更早的一大拨弟子,如今都已经是兵家、商家、术家的有道之人。 周密门下弟子,所有人的姓氏,都需要等到攻破剑气长城之后才能有。 事实上负责撰写这份谱牒的执笔人,正是周密。 相传历史上枯骨大妖白莹曾经好询问一事,“周先生是想要当咱们天下的文教之主不成?” 周密笑着回答,“不够。” 周密今天又说了些做人需天真、做事当世故的琐碎学问,一说就又是大半个时辰。 而且往往是先问学生们的答案,作为夫子先生的周密,再给出自己的答案,若是有人破题绝妙,周密便直接赠送出一件案清供,今天就送了弟子一方亲手篆刻有“溪山无尽”的藏印。 周密最早开始传道的时候,曾经开门见山与所有第一代弟子坦言,浩然天下的读人,如今已经不觉得道理可贵了,当然自有其理由,其中的对与错,好与坏,十分复杂,但是蛮荒天下的读人,还远远没有到达那种境界,根本没资格人人有理,因为底子太差,所以治学之初,要心怀敬意。周密的所有弟子,课业就只有一件事,每天抄录诸子百家的典籍。 今日最后一题,是周密说那人与光阴。 这有涉及到一个根本宗旨,周密坚信妖族开了窍,幻化人形,但是只有读了,才算人。 周密面带笑意,将那心中所想,娓娓道来。 十岁之前,光阴是一条小溪的缓缓流淌,慢得好像一辈子都长不大,看不到远处的风光。 二十岁之后,根本不在意光阴的流逝,快慢随意,多看一眼都算闲得慌。 三十岁之后,时间开始撒腿狂奔,拽得行人措手不及。 四十岁之后,像那即将入海的滚滚江河。 六十岁以后,又是骤然一变,静谧的湖泊,静止不动。 临终之际,宛如一条瀑布骤然跌落深潭。 有弟子听得心领神会,有弟子听得不太上心。 周密也并不因此而分高下,只是微笑道:“越纯粹的学问,表面上看,越没有实质意义,但就我个人来看,世间真正的权柄,不是身居高位,不是拳头很硬,而是一个人,能够真正影响到多少人的内心。你们听得进去,很好,听不进去,也无所谓,有那安身立命的一技之长,岁月悠悠,只要不自己锁死自己的心扉,你们总有机会一步一步往上走。大道风光绝好,到了浩然天下,任君采撷。” 周密说到这里,转头望向那山水对屏,事实上,是望向了剑气长城的城头某处,微笑道:“休道天高无耳目,休言地厚无热肠。” 陈清都笑道:“立教称祖,你还差得远。” ———— 夜幕中,有个木讷汉子从那道倒悬山新开辟出来的大门,从剑气长城来到敬剑阁。 身边相伴之人,是施展了障眼法的晏啄父亲,与浩然天下跨洲渡船做了无数年生意的晏家家主,晏溟。 敬剑阁已经闭门谢客,所以就只有两人行走其中,木讷汉子开始一幅一幅剑仙画卷摘下收取。 晏家家主说道:“陈平安,帮忙雕刻一方印章,素章我回头让晏啄送到宁府,工费一颗谷雨钱,印文不用你想,就五个字,登城如上坟。” 陈平安刚刚收起一幅画卷,想了想,问道:“能不能再加五个字?” 晏溟笑道:“怎么讲?” 陈平安说道:“出剑即祭酒。” 晏溟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不让你白白多刻五个字,两颗谷雨钱。” 陈平安摇头道:“晏叔叔,不用给钱。” 晏溟问道:“嫌少?所以干脆不要?” 陈平安哑口无言。 晏溟示意陈平安继续忙碌,走在一旁,神色淡漠道:“读人,能够在剑气长城出拳出剑,能讲就多讲一点良心话,如果我不是个生意人,都要觉得每个字都需要给你钱。” 陈平安将一幅幅画卷都小心收起。 老大剑仙为何要他做此事,为何要来这敬剑阁取回所有剑仙画卷,陈平安猜不到,想不出。 照做就是了。 两人一起走出敬剑阁大门,陈平安走走下台阶的时候,突然说道:“晏叔叔,我能不能稍微坐一会儿?” 晏溟点头道:“我去大门那边等你,别滞留太久。” 晏溟离去后。 夜深人静,浩然天下的天上,就只有一轮月。 陈平安独自一人,坐在台阶上,怔怔出神。 喜欢一个人,就是照顾她一辈子,把自己这辈子也交给她。 我先走,最后看到的是她。她先走,最后看到的是我。 能不能找到一个朋友,喝最好的酒,不嫌贵。喝最差的酒,也尽兴。 心中能不能活着一些已逝之人,只要想起他们的言行举止,就会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 长大不是慢悠悠的岁月变迁,不是从一个地方走到另外一个地方,往往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心意所至,飞剑所往,身心性命皆自由。 但是到底应该如何成为剑修? 不知道为什么,剑气长城的远古残留剑意,似乎一丝一缕,都不曾青睐他陈平安。 陈平安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打定主意,哪怕没有极为合适的本命物,那就将就一次,凑齐五行之属,怎么都该赶紧重返练气士第三境,柳筋境。 不过此举无异于修行路上的拔苗助长,在那之后,估计就是好一个留人境了。 与晏溟一起悄然重返剑气长城。 陈平安按照老大剑仙的先前交待,将藏有所有画卷的那件咫尺物,交给晏溟,陈平安自己先回宁府。 城头那边,陈清都收起了那件陈平安的咫尺物,非但没有打开咫尺物,取出所有剑仙画卷,反而施展了一门禁忌术法,丢还给晏溟,说道:“还给那小子,就说咫尺物出了点小问题,暂时打不开,以后再说。” 晏溟硬着头皮离开剑气长城。 陈清都与左右一站一坐,一起眺望远方。 陈清都突然问道:“你那小师弟,是不是个傻子,最后一件五行之属,不早就有了,为何不炼化。” 左右说道:“那是火龙真人的手笔,又涉及到纯粹武夫的根本真气,以陈平安如今的境界,将其剥离,根本做不到。一着不慎满盘皆输,陈清都,你少在这边说风凉话。难不成为了你们剑气长城,练气士连跌三境,纯粹武夫,再跌一境,你才满意?” 陈清都笑道:“你这个大师兄是吃干饭的吗?这都不帮忙?” 这句话,很戳心窝子,因为左右还真做不到。 剑术太高,剑气太多,反而很容易与那火龙真人的埋藏之物,大道相冲,使得陈平安的整个人身小天地,沦为一处惨烈战场。 说实话,在剑气长城,只要陈清都不去做此事,就没人做得到。 但是要求陈清都去做什么事,谁敢? 左右倒是还真敢,但是知道只要陈清都自己不愿意,没用。 陈清都沉默片刻,“陈平安,吃得住苦头?” 左右点头道:“可以。” 陈清都笑问道:“想要我出手剥离那粒火种,将其炼化第五件本命物,就得付出些代价,陈平安需要走走一条类似形销骨立、成就真灵神祇之道路,放心,只是类似而已,不是当真如此。不然别说你,老秀才都能跟我拼命。” 左右破天荒犹豫起来。 左右为难。 陈清都啧啧道:“真是白瞎了当个大师兄,还不如小师弟爽利,陈平安已经点头答应了。” 左右立即起身,“我去护阵。城头之上,我先不管,错过的出剑,我以后补上。” 陈清都一把按住左右的肩头,“护个鸟阵,老实待着。成功炼化本命物,毫无悬念,至于之后那条路,护阵有何意义?你杀人本事不算小,可惜教剑救人,是真的不在行啊。” 左右是真的大动肝火了。 他忍这老大剑仙不是一天两次三次五次了,对先生不敬,再可劲儿往死里欺负小师弟,真当我左右是个没火气的泥菩萨?! 陈清都加大手掌的力度,微笑道:“左右,看来你还是信不过自己的小师弟嘛。” 左右皱眉问道:“几成?” 陈清都伸出一根手指,“一是那个一,这还不够吗?” 左右将信将疑。 陈清都笑道:“左右的剑术那么高,我敢骗你?” 左右直接拔剑出鞘。 整座剑气长城都瞬间察觉到了那份异象。 陈清都却稍稍更换位置,以手握住剑锋,任由那把长剑从手心划抹而过。 城头之上,立即溅射出万千火光。 ———— 大战又起,墙头之上,刘羡阳此次没来,跟在了陈淳安身边。 依旧是陈平安与齐狩当那邻居。 齐狩觉得有些古怪,今天这陈平安的感觉,有些不太一样。 依旧是穿了件衣坊法袍,腰间却别有一把玉竹折扇,转头对齐狩笑道:“才几天没见,齐兄风采更胜往昔啊。” 齐狩顿时心中了然,只是又一想,便不确定了,天晓得会不会是另外一种障眼法,所以齐狩没好气道:“离我远点。” 那陈平安打开折扇,轻轻扇动清风,随随便便祭出四把飞剑之后,摇头叹息道:“齐兄啊齐兄,是谁给你的信心,胆敢以小小元婴境界,瞧不起一位三境大修士?” 齐狩置若罔闻,但是今日出剑杀敌,尤其狠辣。 原本齐狩还想问一问先前为何左右要突兀出剑,这会儿是半句话都不想说。 茅屋附近的墙头上,左右以心声询问老大剑仙:“本命物炼化成功,又熬过了那份苦头,是不是就可以顺势养育出一把本命飞剑?品秩如何?” 陈清都一脸茫然道:“我有这么讲过吗?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便宜事,本命飞剑还能随便赠送?” 左右转过头,望向茅屋门口那边的老人。 陈清都收敛笑意,“我曾经借了一只槐木剑匣,得一还一,只是让陈平安先成为一只剑匣,或者说是一把剑鞘,至于到底能不能养出一把得天独厚、应运而生的本命飞剑,又是养出什么品秩的本命飞剑,看他自己的造化。” 左右深呼吸一口气,掠出城头,再一次仗剑离城,孑然一身,凿阵去找飞升境大妖。 宁府密室内。 三境修士、七境纯粹武夫的陈平安,只有阴神出窍远游剑气长城,当下这真身与阳神身外身,依旧留在了宁府这边。 因为老大剑仙说那尊阴神,积攒的念头,太多太杂,如何洗剑,都洗不出一个纯粹,即便洗出个精纯光明境界,可那就也不是陈平安了。 陈平安屏气凝神,当下心中所想,反反复复,是一句上言语,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寂然凝虑,思接千载。 当心神沉寂,近乎酣眠,最后便只有一双内心深处的念头,缓缓如蛟龙游曳在心湖底,只是两者并未打架,反而怡然相处。 剑修身心性命皆自由。 杀力最大,高出天外! 陈平安猛然睁开眼睛,沉声道:“有请老大剑仙出剑。” 密室之内,剑光轰然炸开。 陈平安瞬间皮开肉绽,就连他的金身境体魄都好像是纸糊一般,眨眼功夫,便已经浑身血肉模糊,然后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就连一双眼珠都被剑光彻底消融,刹那之间,就只剩下一副白骨。 最终连一具白骨都不复存在。 无尽夜幕之中,浑浑噩噩的年轻人,在不见半点光明的道路上,失魂落魄踉跄而走,只是下意识往前走。 走着走着,便走到了一个身形佝偻的草鞋孩子身边,后者脚步缓慢,背着一个大箩筐。 孩子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那个年轻人,似乎很伤心,好像不知道为什么长大后的自己,还是这么辛苦。 于是孩子伤透了心,不想继续往前走了,蹲在地上,靠着那只永远都装不满草药的大箩筐,呜咽起来。 年轻人摇摇晃晃,蹲下身,怔怔望着那个没有长大的自己。 两两对视。 年轻人与孩子说了三个字。 对不起。 然后那个孩子擦了擦眼泪,主动伸出手。 年轻人牵起孩子的手,站起身,一起前行。 年轻人依旧懵懵懂懂,只是发乎本心,与孩子说起了一个个未来会遇到的美好事情,好像是全然忘记了成长中那些可以说、不可以说的苦难,好像根本就记不住那些不太好的人事,复杂的世道。 孩子逐渐笑了起来,仰起头,望向那个长大后的自己,有些憧憬。 最后孩子停下脚步,双手攥紧箩筐系身的绳子,笑容灿烂,然后为长大后的自己,指了指道路前方。 年轻人举目望去,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道路远方,出现了一粒摇曳不定的依稀灯火。 蓦然之间。 天地澄澈,大放光明。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二十四章 剑修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城头之上,齐狩忍不住转头望去,那陈平安掏出了一摞摞的黄纸符箓,感觉就像一座新铺子开张,只是这些品秩不高的符箓卖给谁?难道卖给蛮荒天下的畜生啊? 符箓那是真多,相同的符箓一摞摞垒在一起,所以十余座小山头,有高有低,千余张符箓,怎么都会有了。 符纸材质十分寻常,肯定不值钱,剑气长城这边不卖此物,显然是陈平安从浩然天下带来的破烂,连那下五境符箓练气士的入门黄玺符纸都不算,就真只是市井坊间随处贩卖的黄纸符箓,如果再加上一把桃木剑,就是那些行走山下、坑蒙拐骗的道士标配了。 当陈平安摆好阵仗,转头望向齐狩。 齐狩便心知不妙。 陈平安眼神真诚得就像是亲爹看亲儿子,笑道:“齐兄,走过路过莫要错过,我这当包袱斋的陈好人,与那酒铺的二掌柜,判若两人,我这包袱斋,别看小,但是闯荡过宝瓶洲、桐叶洲、北俱芦洲江湖多年,尤其是符箓一物,是出了名的价廉物美,声誉极佳,收了不知多少块的金字匾额,都是客人买了我的符箓,收获颇丰,裨益极大,一个个感激涕零,一定要谢我一谢,拦都拦不住。齐兄,有没有想法?你我并肩作战,不是朋友胜似朋友,可以打折,若是齐兄身上没带神仙钱,无妨,允许赊欠,不收利息,我这个人,很好商量。” 齐狩假装没听见。 只是拗不过那陈平安絮絮叨叨个没完,一一讲述了自己十余种符箓的精妙,说那天部霆司符,虽说只是脱胎于雷法正宗的旁门,但是杀伐极大,说那大江横流符用在鲜血如湖泊江河的战场上,真是恰到好处,还有那撮壤符更是能够平地起山脉,用以阻滞妖族大军前行,符出山起,十分玄妙。 齐狩被聒噪得不行,只得冷笑开口道:“我虽是一个小小元婴剑修,不如二掌柜的三境大修士威风,可到底是剑修,要你符箓何用?上坟烧黄纸?剑气长城没这习俗。” 陈平安抓起一摞符箓,耐心极好,笑意不减丝毫,与“齐兄”解释道:“这是我以无数坛仙家醇酒换来的大道机缘,某位大剑仙大醉酩酊,才一个不小心泄露了天机,私下传授了我这种‘路引符’,路引路引,既能让活人过关通行,在战场上,当然也能让敌人走上黄泉路,齐兄,真不动心?大战尚未真正焦灼,只以飞剑虐杀畜生,多少失去了些趣味,这就像在我那酒铺喝酒,光喝酒,酒水再好,再冠绝剑气长城,终究还需要酱菜和阳春面来下酒,才算绝顶滋味。” 陈平安换了一只手,又抓起一大摞符箓,“此符更是大有来头,是那位大剑仙傍身立命的压箱底绝活,‘剑气过桥符’,齐兄,你境界暂时不高,但是我相信你的眼力不错,你瞅瞅,落笔是何等的繁琐,一张张看似不大的符箓,简直就是一座座名副其实的符阵,别的我都不多说了,光是画符的仙家丹砂,就需要消耗掉多少?齐兄岂可因为符纸材质不算顶尖,就断定我这符箓不值钱?齐兄啊,不曾想你竟是这种以貌取人的庸俗之人,我很失望啊,那离真都被我在战场上杀了,同样的捉对厮杀,齐兄与我有来有回,最终只输我一线,就等于齐兄最少也是小胜离真一筹的天才人物,搁在托月山,当个大师兄都不难了……” 齐狩怒道:“陈平安,你有完没完?!大战期间,劳烦你安心御剑杀敌!哪怕你自己胆敢分心不惜命,也别牵连旁人。” 那陈平安放下手中两叠符箓,以那把合拢折扇轻轻敲打心口,望向南方战场,微笑道:“既然齐兄暂时没有购买意愿,不打紧,世间买卖,眼缘第一。我就多看看齐兄的豪杰斫贼,城池那边,某些人对于齐兄的杀敌手段,小有非议,认为太过残忍,要我看啊,好得很,齐兄身上的那点豪阀公子哥习气,身为天才剑修那份目中无人的傲气,容不得同龄人比自己更强的一点私心,才是小毛病,可是只要到了战场上,齐兄摇身一变,就成了真豪杰。能够忍得住一个城内欲杀之而求不得的陈平安,甚至还能够拗着心中些许不痛快,助我一起杀敌守住战场,这样的剑修齐狩,真是一等一的剑仙风采……” 齐狩深呼吸一口气,“是不是只要我不买你的破符,你就能一直念叨下去?” 陈平安打开折扇,微笑道:“不说了不说了,齐兄只管潇洒出剑。” 齐狩收回视线,继续驾驭飞鸢和心弦斩杀妖物。 相较于第一场战事,此次化作人形的妖族修士,在攻城大军当中的比例,明显高出几分。不再是那些城头剑修境界高了,甚至都不会被计入战功的未开窍畜生,第一场开幕战当中,这些根本不算正儿八经修士的妖族,多是被驱使前冲,唯一的用处,就是以尸骨堆积成山,填平剑仙开辟出来的条条深谷巨壑,血肉浸染大地,影响天时地利。 其实齐狩对那五行之属的几种符箓,完全瞧不上眼,唯独路引符和过桥符,尤其是后者,确实有点感兴趣,因为符纸之上确有丝丝缕缕的剑气流转,作不得伪,符胆之中,剑意不多却精粹,那陈平安说是大剑仙私底下传授,齐狩信了几分。但是齐狩自己守住战场不难,根本不想跟陈平安做买卖,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你二掌柜卖酒和坐庄的名声都在剑气长城烂大街了,连其他坐庄之人都会挣不着钱的路数,剑气长城历史上还真从未有过,越是经验丰富的赌棍骂得越凶,你陈平安自己心里没数? 顶替谢松花和刘羡阳战场位置的剑修,是一位到了此处墙头后便沉默寡言的老元婴,正是从上五境跌落回元婴境界的程荃,喜欢与那个吵架了大半辈子的剑仙赵个簃,一南一北分坐两城头,一言不合就相互吐口水。以往与赵个簃对峙,老元婴剑修话极多,离开了赵个簃,独自一人,似乎没有对手的缘故,便始终一言不发。 其实在城池以南地带,其中有一栋剑仙遗留的私宅,是程荃的师祖靠着战功换来的,后来记在了程荃名下。因为程荃这一脉,如今除了他一人,其余家族、师门都已经死绝了,与那女子剑仙周澄是差不多的下场。 程荃出剑极其爽利,飞剑“水山”,飞剑所过之处,战场高空出现一座座好似碧玉雕琢而成的山峰,将妖族砸成一滩滩肉酱,若有妖族修士侥幸不死,或是躲开,那就再丢几座山峰。每座山头一旦被境界不俗的妖族修士以法宝打碎,又会化作碧水湖水,落地之后便会瞬间冰冻战场,妖族然后仰头望去,便又有山岳压顶而落。 所以相较于两个邻居,陈平安的四把飞剑齐出,齐狩的虐杀妖族,程荃这边的战场,十分清爽干净。 更让陈平安大开眼界的景象还不在于此,而是许多相对孱弱的妖族魂魄,很容易被不由自主地拽入湖泊当中,最终与冰冻湖水一同崩碎。 其实程荃还有一把看似鸡肋的本命飞剑“拓碑”,除此之外,却亦有一件大炼本命物,名字不详,但是有那盆景之妙,置石为山,置水为河。所以早年程荃的传道恩师,便是带队去往蛮荒天下狩猎的剑仙之一,会先将江河、山峰小炼,然后带回剑气长城,交给弟子程荃将其中炼,后者将盆景中的小山细水祭出之后,搭配本命飞剑的拓碑神通,战场上,便会异象横生,江河汹涌,山岳突起,再被拓碑剑意牵引,江河骤增,山岳更高。 所以程荃在十三之争后的那场攻守战中,才会被一位大妖重光死死盯住,还以偷袭之法,使得程荃跌境,就因为捉对厮杀的玉璞境程荃,兴许在剑仙当中半点不显眼,但是到了战场上,与那拥有一把“甘霖”的玉璞境吴承霈,这类剑仙,会对蛮荒天下攻城大军造成极大的杀伤。 陈平安转头望去,程荃淡然道:“闭嘴。老子没钱给你骗。” 陈平安笑道:“好嘞。” 齐狩有些哭笑不得,好家伙,同样是元婴剑修,为何陈平安到了程荃这边,就这么好说话了? 不但如此,齐狩发现那碰了一鼻子灰的陈平安非但没记仇,反而还向老人远远抛过去一壶价值五颗雪花钱的青神山酒水。 程荃揭了泥封,闻了闻,嫌弃道:“滋味太淡了,算什么酒水。赵个簃那种娘们才喜欢喝。” 话是这么说,酒还是要喝的。 不曾想陈平安又丢过去一壶酒铺新卖的烧酒,程荃一闻,点头道:“这才算酒,难怪铺子生意不错,你要是把酒铺开到城头上,我也会买。” 陈平安笑道:“不赊账。” 程荃斜了一眼那位年轻人,问道:“听说被个小姑娘一拳撂倒在宁府门口?” 陈平安以折扇轻轻敲打手心,说道:“不瞒程前辈,示敌以强,是我的拿手好戏。不管谁与我过招,赢面都会很大。比如我身边这位齐兄弟。” 第二场战事当中,同样是初一十五、松针咳雷四把飞剑,陈平安应对得愈发轻松惬意,飞剑极快。 只说驾驭飞剑一事,果然还是自己最在行,不用被一个个道理拘束,心意自然更加纯粹,道理是好,多了也会压人,飞剑自然而然会慢上一线,一线之隔,云泥之别。 程荃觉得这小子说话,比那赵个簃有意思多了。 所以这位老元婴竟是直接挪了位置,坐在了陈平安身边,问道:“听闻浩然天下多山异水,能让人洗耳亮目,观瞻流连?” 陈平安甚至没有转头与人言语,只是眺望前方,笑道:“就那么回事,看多了,尤其是需要跋涉其中,也会厌烦,处处视野所阻,很难心如飞鸟过终南。家乡那边的修道之人,山中久居,都会静极思动,往山水之外的红尘里边滚走一番,下山只为了上山,也无甚意思。” 程荃有些后悔挪窝坐在这边,方才这家伙说话挺带劲,这会儿又虚头巴脑了,无趣无趣。 陈平安从怀中掏出一本皕剑仙印谱,笑嘻嘻转头,递给程荃,“程前辈,看看有无感兴趣的印章,生意实在太好,几乎都卖出去了,但是程前辈开口讨要,我不但可以再篆刻,还可以打折,哪怕程前辈自己瞧不上,可只需要转手一卖,一两壶酒水钱就挣到了,何乐不为?” 程荃接过了皕剑仙印谱,随手翻开一页,啧啧笑道:“生意之外,谁挑了印章,表面上是眼缘到了,实则是某种心有所属,白白给你这家伙,既挣了钱,又能凭此看了一二人心,二掌柜,好买卖啊。” “看人心,是推敲,是推门好,还是敲门更好?我看都不好。” 然后陈平安折扇摇晃,满脸委屈道:“程前辈可莫要仗着剑术玄妙,在诸多剑仙当中都能够独树一帜,就胡说八道,欺负一个晚辈啊。不过程前辈此刻,喝酒看出剑,剑气翻,杀妖佐酒,程前辈极有名士风流啊。” 程荃虽然随意翻看印谱,出剑却半点不含糊,而陈平安虽然重新当起了包袱斋,出剑也更无半点凝滞。 程荃看到一方印章的边款,稍作停留就要故意翻过一页,不曾想程荃的眼角余光,发现那个臭不要脸的小王八蛋,就直愣愣看着自己,然后后者会心一笑,大概是说我懂,肯定看破不说破,程前辈不用有半点难为情。程荃也就无所谓了,伸手摩挲着那些文字,尤其是末尾的佳人二字,让这位老剑修唏嘘不已。 “蹇驴破帽旧衣,青山绿水老路,朝露晚霞星河,灯火花瓯佳人。” 他程荃与那赵个簃,两人争了一辈子,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喜欢谁,她只说谁先跻身了仙人境,她就喜欢谁。 当时是程荃境界更高,资质更好,所以程荃说她肯定是喜欢自己。 赵个簃却一直说当年是她的用心良苦,希望以此激励我赵个簃的道心。 各有各的道理,争了无数年。 曾经剑气长城有一位名叫宋云彩的女子剑仙,风采绝伦。 她与程荃、赵个簃都出身于同一条陋巷,在三人皆是上五境剑修、一起并肩作战多年的岁月里,那条同时涌现出三位剑仙的小巷子,名气大到了连倒悬山、更远的雨龙宗、再远一些的南婆娑洲都曾听闻。 程荃将那本皕剑仙印谱丢还给陈平安,随口说道:“以后当了剑修,就别太入世了。” 陈平安收起印谱,今天两桩包袱斋买卖都没成,还白搭进去两壶仙家酒酿,可既然程荃说了剑修一事,加上事不过三,就是个好兆头,笑道:“借前辈吉言,然后成了剑修再说。” 两两沉默,各自出剑。 齐狩有些羡慕那个二掌柜,真是与谁都能聊。 一个时辰后。 程荃突然说道:“在我看来,撇开什么拳法法宝,你小子颇有急智,这才是最傍身的本领,我若是让你篆刻方才那枚印章,边款不变,只是需要你将那印文换一换,你会刻下什么内容?要我看,皕剑仙印谱加上那些扇面题款,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文字,读了些,都能照搬摘抄,大不了就是化用一番。算不得真本事,文圣一脉的弟子,一肚子学问,不该仅限于此。” 这一次轮到程荃大开眼界,那二掌柜竟是直接取出一方素章,笑道:“劳驾程前辈兼顾一下我的战场,当然战功还是算我的啊。” 有那程荃出剑帮忙阻敌,十分稳当。 陈平安大大方方忙里偷闲,收回四把飞剑,其中三把都掠入养剑葫修养片刻,只以飞剑十五作为刻刀,只是不但改了印文,连印章的边款都变了。 交给程荃后,程荃攥在手心,抬起一看,面无表情,点头道:“凑合。” 那方似乎瞧得上眼、却算不得真心喜欢的崭新印章,被程荃收入袖中。 故人更是佳人,慷慨多节。 少年心有一峰,忽被云偷去。 印文:不小心。 陈平安不着急重新出剑,依旧由着程荃帮忙清扫战场,自言自语道:“心有大美好,不怕被人看。” 陈平安以那把学生崔东山赠送的玉竹折扇,为自己,也帮程老前辈扇风,笑呵呵道:“为前辈量身打造的印章,材质极佳不说,刀笔之下,更是字字用心,原价不高,一颗谷雨钱,加上程前辈是剑仙,打八折,现在又帮晚辈杀敌,五折,就只需要五颗小暑钱!” 陈平安又低声说道:“换成是我,要什么打折,一颗谷雨钱就一颗。” 程荃没理睬那个年轻人,老剑修神色恍惚,沧桑脸庞上,慢慢浮现出一些笑意,喃喃道:“她当年是我们剑气长城最漂亮的女子,很好看的。” 说到这里,程荃对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比你家宁姚还要出彩些。” 不料读人翻脸比翻还快。 陈平安直接破口大骂道:“放你娘的狗屁!” 程荃反而心情大好,熟悉的场景,根本不怵这个,只是喝人的酒水,拿人家的印章,到底是不好回骂过去,笑道:“怎么还骂人呢。” 陈平安问道:“你要是把境界压在三境修士,你看我骂不骂你?” 程荃微笑提醒道:“二掌柜,你再这样不依不饶的,我可就不客气了啊。” 齐狩有些无奈。 那边一老一小,两个人的吵架,吵出了两百号人打群架的气势。 所幸都没耽误出剑阻敌。 这也正常,一位是久经厮杀的老剑修,一位是锱铢必较的二掌柜。 齐狩唯一没想到的事情,那是双方真能骂啊。 看样子是陈平安占了上风,因为一些个骂人言语,陈平安是用那家乡方言或是别洲雅言骂出口的。 程荃又听不懂,还得去猜对方到底骂了什么,陈平安有些时候眼神怜悯,用那别处方言,夸人骂人夹杂在一起,偶尔再用剑气长城的言语重说一遍,程荃要想针锋相对,就又得猜那话语真假,所以有些处境艰难,一身与赵个簃相互砥砺多年出来的骂架功力,难免大打折扣。 很热闹。 范大澈来给陈平安送酒的时候,头皮发麻。 范大澈只来了一次就不敢再来,让暂时撤出战场休息的董画符来送酒,董画符倒是喜欢这份热闹劲儿,坐在一旁,竖耳聆听,既能养剑,又能看热闹,觉得自己学到了不少新学问。何况董画符的火上浇油,那份拱火功夫,是任何人都学不来的独有天赋。 一旬过后,两军对垒从无休战,程荃与陈平安再一次迎来休战。 其实齐狩才是最饱受煎熬的那个人。 陈平安经常拿他说事情,一口一个我那齐兄弟如何如何,什么年纪轻轻,三十郎当的小伙子,就已经是元婴剑修了,程老儿你要点脸的话,就赶紧离着齐狩远一点。程老儿你境界不高也就算了,听说本命飞剑也才两把,齐兄弟是几把飞剑来着?关键是齐兄弟的每一把飞剑,那都是千年不遇万年未有的极高品秩,你程老儿怎么跟人家比? 就程荃那脾气,一上头,别说是骂齐狩,连齐家的祖宗十八代都不会放过。 程荃笑道:“陈老弟,与你切磋过后,老哥我再与赵个簃那个娘们唧唧的家伙吵架,稳了。” 陈平安摇晃折扇,微笑道:“容老子说句公道话,我一个人能骂你们两个。” 程荃瞪眼道:“给点颜色就开染坊是吧?再来过过招?!” 陈平安看似沉默,却聚音成线,与程荃悄悄言语。 程荃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点头,对齐狩说道:“那个眼睛长脑门上的齐家小崽子,程爷爷看你根骨清,送你一桩机缘如何?” 齐狩装聋作哑。 程荃手中多出两摞符箓,去了齐狩那边。 片刻之后,程荃返回原地,不是陈平安身边,而是最早女子剑仙谢松花和读人刘羡阳的城头地带。 齐狩捻出两张符箓,分别是路引符和过桥符,仔细打量一番,两种符箓,比想象中品秩要更高,画在这些粗劣符纸之上,真是糟践了符箓,齐狩犹豫一番,终于与陈平安心声言语道:“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程荃说齐狩那把本命飞剑跳珠,如今尚未炼化到出神入化的境地,空有数量,还是差了些威势,然后说了些齐狩不得不认真咀嚼的前辈教诲,都是程荃与赵个簃的御剑心得,未必完全适合齐狩的出剑,可是对于很容易陷入不动如山境地的元婴修士而言,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大道裨益,都不容小觑。 除此之外,程荃还建议齐狩不妨与陈平安做笔生意,不会亏,亏了就找赵个簃赔钱。 陈平安笑道:“帮人就是帮己。” 陈平安补充了一句,“至于要不要给蛮荒天下一个小小的意外,随你。我从来不做上杆子的买卖,讲究一个你情我愿,挣钱的开心,花钱的高兴。” 齐狩陷入沉思。 先前程荃的方案,很简单,又复杂。 简单,是因为那把将来有望跻身仙兵的跳珠飞剑,可以化作千百把真实无误、剑意不减半点的飞剑,既然数量够了,那就添补一点额外的东西,如同为本命飞剑再增加一种本命神通。 复杂,则是这个轻描淡写的所谓“添补”,过程极其繁琐,需要有人为每一把飞剑辅佐符箓,飞剑与飞剑之间,环环相扣,需要每一把跳珠都结成符阵,最终所有跳珠飞剑,变作一座大符阵。 除此之外,齐狩更有隐忧,担心得不偿失,会让那陈平安在这个过程当中,对自己的本命飞剑跳珠,太过熟悉。 毕竟这把飞剑跳珠,比那祖传的半仙兵佩剑“高烛”,更是齐狩的大道根本所在。 不管是与人搏命,还是战场杀敌,当齐狩能够驾驭一千把名副其实的跳珠飞剑,是何种景象? 与他对敌之人,又是何种感受? 就像齐狩自己所说,离开了城头,他与陈平安,就是敌人。 陈平安突然笑道:“你有没有想过,以齐家的雄厚底蕴,只要想到了这一点,在你那把跳珠飞剑的品秩登顶之前,从我这边学走了这门符箓神通,你只要能够依葫芦画瓢,砸钱而已,却有一种别开生面的大收获?是被我熟悉了跳珠的独有神通,比较亏,还是齐狩多出一份实打实的战力,比较赚,齐兄啊齐兄,自己权衡去吧。” 齐狩低头看了眼那两叠尚未归还的符箓,皱眉道:“破境之后,如今我可以驾驭将近七百把跳珠飞剑,你这黄纸符箓,当真能够结阵?每一张符箓的价格,怎么算?一旦只是鸡肋手段,到时候与妖族上五境剑修对峙,就被随便摧破?该怎么算?最关键的,你真会倾囊相授,与我一一道破符阵全部精妙?退一万步说,我是一名纯粹剑修,大战接连,还如何自己去学那符箓,你若是只画了一张大饼,我花钱却吃不着,算怎么回事?” 陈平安啧啧道:“齐兄不够大气啊。与我合伙做买卖,不会亏,只有赚多赚少而已。这不是我随便说的,是我做了你们又都瞧得见的事实。” 最后陈平安转过头,合拢折扇,神色惋惜,摇头叹息道:“齐兄,将我视为战场之外的生死大敌,配得上齐兄弟视为囊中物的剑仙大道吗?” 陈平安以折扇一招,将那两叠符箓驭回自己身边,笑道:“买卖不成仁义在,白送一句齐兄圣人教诲,‘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进也。’” 程荃以心声笑问道:“生意就这么黄了?” 陈平安说道:“人之常情,换成我,也不会随便答应。” 程荃点头道:“符阵一事,确实鸡肋,齐狩不被你骗,还算有点脑子。” 陈平安笑道:“也不能这么说,我这符箓之法,极其来之不易,一旦成了,威力是真的不小……” 程荃愣了愣,“等会儿,照你的意思,是成与不成,你都没个保证?!” 陈平安答道:“我与你或是齐狩,说一定能马上就成吗?再说了,画符一事,最讲天资,然后熟能生巧,天经地义啊,先浪费个几百张符箓怎么了,齐狩钱多,还怕这点损失?我他娘的要是良心差一点,就直接拿出一叠叠黄玺符纸了,那才叫神仙花钱都肉疼。” 程荃哈哈笑道:“陈老弟,帮了人,自己练习画符,还能挣钱,一举三得,打得一副好算盘。” 陈平安笑眯眯道:“杀猪还嫌猪太肥?” 程荃乐不可支。 不过陈平安最后说道:“不过看着这场天底下最大的战争,我会真心期待齐狩的千剑齐出,哪怕还不是剑修,只是想一想那幅画面,都会心神往之。” 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进也。 这句圣贤教诲,这个好道理,其实出自陈平安那位先生的著作。 若能羡慕他人之所有,同时又能反过来更敬在己者,会不会更好? 以后这个小小的疑惑,这点微不足道的读心得,一定要与自家先生说上一说。 齐狩问道:“每张黄纸符箓,卖多少钱?” 陈平安将折扇别在腰间,起身弓腰,屁颠屁颠跑向齐狩那边,嘴上念叨着:“劳烦齐兄助我杀敌片刻,我与你细细道来。总之我可以保证,购买符箓越多,打折力度就大!你我这般恩怨分明的兄弟情谊,千金难买啊!” 然后到了齐狩身边,陈平安又转头喊了一句,“程老哥,齐兄弟这这块战场,帮衬一二,拿出一点前辈风范来。最多一时半刻,齐兄就能重返墙头。” 陈平安带着齐狩离开墙头,一起蹲在墙角根的走马道上,将那些黄纸符箓一股脑儿堆在自己脚边,聚音成线,轻声道:“不同的符箓,有不同的价格,齐兄就不是那种会斤斤计较的人,所以我直接给出一个公公道道的打包价,打个对折,一千张符箓,一张不少,只收齐兄三颗谷雨钱。” 齐狩就要起身离开。 一千张黄纸材质,在浩然天下能花几两银子?撑死了几十两。 哪怕画符所用丹砂,确实消耗不少,但是就以陈平安的抠门性情,能够一口气画出千余张的仙家朱砂,品秩注定不会太好,又能耗费多少颗雪花钱?最多就是几颗小暑钱的开销。 陈平安没拦着,只是自顾自说道:“我这套符阵,与三山九侯有关,当然不是原封不动照搬,说实话,我如今这点境界,没那本事画出来,但是符阵根本,的的确确大有来头,与之戚戚相关。除此之外,我肯定会拿出毕生的画符修为造诣,半点不藏私,能为齐兄节省一张符箓是一张,当然了,事先说好,毕竟是一座失传已久的符阵,不是简单的画符,些许损耗,齐兄要做好心理准备。至于如何以符意附剑身,又是一门了不起的独门绝学。” 齐狩重新蹲回原位。 上山难在敲门砖,万金难买一术法。 这是山上修行的规矩。 齐狩眯眼笑道:“这一千张已经画好的符箓,如何辅佐我那把飞剑?你难道一开始就想好了,要与我做这桩买卖,所以张张符箓都是有的放矢?并且连你我当这邻居,都能早早猜到?” “瞧瞧,齐兄又以君子之心度圣人之腹,冤枉死我了。”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拿起一摞符纸,以手指抹开一张张,原来除了首尾几张,其余皆是空白,陈平安无奈道:“画符一途,是最最讲求精细的难事,上次跟离真杀了个天昏地暗,折损了太多价值连城的符箓,我受伤极重啊,连跌三境,齐兄你凭良心说,能想象这份遭罪吗?在那之后,我一直是分身乏术,又要练拳,又要修补境界,这些符纸,都没来得及画呢。所以先前忘了说,这画符的工费,以及失去那么多杀妖的战功……” 齐狩冷笑道:“程荃帮你杀妖,战功跑不掉。” 陈平安哦了一声,“那就只谈辛苦画符的工费,我们浩然天下,都有润笔费这个讲究,齐兄意思意思就行,两三颗小暑钱,毛毛雨。” 齐狩说道:“剑气长城没这个说法。” 陈平安说道:“那三颗谷雨钱,就真不能再打折了。” 齐狩道:“你存心杀猪?” “齐兄,我不许你这么作践自己,说自己是冤大头也好啊。” 说完这个,陈平安难得爽朗大笑起来,拍了拍齐狩的肩膀,“想起一个好聚好散还会念着重逢的老朋友了,齐兄一定会跟他一样,可以运气极好,活到最后。” 齐狩肩头弹开陈平安的手,皱了皱眉头。 陈平安抬起头,盯着齐狩,微笑道:“果然没有看错齐兄,无需在战场上分生死。” 齐狩问道:“什么意思?” 陈平安笑道:“你猜。” 齐狩笑了起来,“你就不怕我是将计就计?别忘了,跳珠飞剑极多,你当下依旧不知道我到底有几把,你难不成能一直盯着我那处战场的所有细节?” 陈平安点头道:“我闲着没事,我还很在行。” 齐狩想起一事。 从家族老祖那边,听说剑气长城所有剑仙,前不久都得到了一道古怪命令,在不同阶段会有不同剑仙的各自出剑留力。 这绝对不是老大剑仙愿意做的事情。 愿意投敌,胆敢叛变,随便。 只要隐藏够深,也算本事,可要是没能藏好,给老大剑仙看出端倪,那就肯定是一个死字。 所以肯定是有外人建议。 除此之外,不少年轻剑修都从衣坊那边得到了一种古怪符箓,能够隐蔽身形。 以往剑气长城不是没人能够画出这类符箓,而是根本没任何剑修觉得有这种必要。 可能会有一些剑修想要如此,但是只能将这个大有怯战嫌疑的念头,深埋心底。 所以依旧是有外人能够说服老剑仙,强行让年轻剑修人人张贴此符。 并且城头之上,除了巅峰十人和某些位置关键不可挪窝的大剑仙之外,其余众多剑仙,都开始悄无声息地轮换驻守位置。 齐狩问道:“是你与老大剑仙说了些事情?” 陈平安笑道:“现在不光是蛮荒天下的畜生想要我死,不少必须重新给自己找条退路的剑仙,更想我死。” 齐狩神色古怪,“你就这么不怕死?图什么?” 陈平安以折扇轻轻敲打自己肩头,“当我想死,你都想不到我的路数,当我想活,你就更想不到了。” 齐狩干脆坐在地上,背靠墙壁,伸手道:“拿壶酒来。” 陈平安坐在一旁,丢过去一壶竹海洞天酒,自己摘下那枚暂时还养着四把飞剑的养剑葫。 听说那倒悬山春幡斋即将成熟坠地的一枚枚养剑葫,品秩都很高,就是价格太贵,并且早早有价无市了。 齐狩与那程荃说道:“程前辈,稍等片刻,容我多喝一壶酒。” 陈平安马上喊道:“我齐兄喝酒功夫里边的所有战功,都算我头上。” 齐狩有些无奈,老子是以心湖涟漪与程荃说的话啊。 齐狩喝着酒,问道:“你我之间的旧账?” 陈平安笑道:“齐家当年仗势欺人,终究是全部摆在了台面上的手段,我其实都能接受。力气大,拳头硬,直来直往,也算另外一种以诚待人,这样的道理,我不管喜欢不喜欢,受着便是,因为太简单了,太省心省力了,甚至可以对错覆盖,相互弥补,增增减减。如果到了我可以出拳出剑的时候,先前种种,依旧不增不减,那也简单,一五一十,悉数还给你们就是了。齐狩,许多真正的难处,不是我看不起你,到了浩然天下,才叫揪心,麻烦得多,你如果以后有机会去那边看看,记得悠着点。” 齐狩摇摇头,“我对浩然天下没什么兴趣,倒是很想去蛮荒天下腹地走一遭,学那阿良,问剑最强者。” 陈平安笑道:“仗剑去国,离乡万里,了无牵挂,是很剑仙。” 陈平安收起养剑葫,“开工挣钱。” 齐狩祭出了六百三十二把跳珠飞剑,攒簇在墙根这边,自己就要重返墙头。 陈平安突然低声说道:“若是所有的关键符箓,都换上黄玺或是更好的符纸,符阵加剑阵,了不得,齐兄祭剑出城头,威力还不得比天大!” 齐狩停下脚步,好问道:“那得多少钱?” 陈平安想了想,望向北边,笑了起来,“心情大好,只收你同样的神仙钱。” 齐狩刚转身,就听那人说道:“五颗而已。” 齐狩转过头。 那人问道:“齐兄啊,咱俩一番交心言语,还不值个两颗谷雨钱?” 齐狩板着脸摇头沉声道:“不值。” 那人无奈道:“齐兄总是这般瞧不起自己,很不好。” 齐狩跃上墙头,与程荃前辈道了一声谢。 ———— 宁府密室之内。 陈平安睁开眼睛。 竟然发现自己体魄完整,毫发无损。 百思不得其解,陈平安迷迷糊糊走出密室,来到演武场,一路上天地寂然。 不见白嬷嬷露面,一直走到斩龙崖这边,仿佛天大地大,就只有自己一人而已。 陈平安抬头望去,有人如开天幕,来到演武场。 陈平安心意微动,莫名其妙有些难熬,一处从未刻意开辟的气府,激荡不已,只是这种古怪感觉,转瞬即逝。 来到宁府之人,是老大剑仙,分出魂魄出窍而已。 陈平安抱拳道:“谢过老大剑仙出剑,再谢老大剑仙遮蔽天地。” 陈清都笑道:“出剑是真,但是何来遮蔽天地一说?” 陈平安更加疑惑。 陈清都说道:“万年以来,剑修无数,有了本命飞剑却不自知的,还真不常见。” 陈清都笑了起来,环顾四周,点了点头,“置身其中,好一个笼中雀。” 陈平安恍然。 心中大快意。 陈清都问道:“拘押敌手,在天地中,就够了?第二把本命飞剑呢?” 一瞬间,天地之间除了陈平安与陈清都,此外皆飞剑,层层叠叠,密密麻麻,不计其数。 在我天地里,皆是笼中雀。 我不是剑修,谁是?!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二十五章 叛变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陈清都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立即收起“那把”尚未命名的飞剑,心意一动,根本不见任何剑光,所有飞剑直接隐匿于关键气府,最终凝聚合拢为一剑。 这种近乎完全无视光阴长河阻滞的飞剑往返,其实十分没道理。 这要归功于这把本命飞剑,置身于另外一把本命飞剑营造出来的小天地当中,两者神通叠加,才能够拥有这种神出鬼没的效果。 练气士机缘巧合之下炼化的本命物飞剑,终究是其他剑修遗物。与剑修自己的本命飞剑,双方有着形神之别,差距之大,有如天地之隔。 前者哪怕已经大炼,依旧属于半个身外物范畴,后者却是名副其实的性命攸关,拥有种种匪夷所思的本命神通。 松针咳雷是恨剑山仿剑,无需多说,更多是配合符箓之法,被纯粹武夫陈平安用来逃命或是搏命。 初一十五,是实打实的上古剑仙遗物,可哪怕被陈平安大炼之后,依旧无法施展神通,出剑之精妙,只能停滞在极快、坚韧、锋锐这个境界上,所谓的暴殄天物,不过如此。只是穷尽人力心力之后,依旧止步于此,陈平安这么多年也不至于自怨自艾。 陈平安收起了另外一把本命飞剑的玄妙神通,演武场上,这座笼罩陈平安本人与老大剑仙陈清都的小天地,消散一空。 白炼霜站在远处廊道那边,老妪确定了心中猜测之后,扭过头,伸出手背,擦了擦眼角。 其实陈平安先前好似梦游一般,离开宁府密室,老嬷嬷就已经察觉到了异样,但是当时陈平安浑浑噩噩,并未完全清醒过来,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不但已经养出了一把本命飞剑,更不清楚这把飞剑已经现世,并且施展出本命神通,开始庇护主人,故而陈平安行走之地,四周便是一座近乎天然的小天地。 白嬷嬷瞧见了那位老人,惊讶程度不亚于自家姑爷终于养出了本命飞剑,她赶紧弯腰抱拳,向老大剑仙恭敬行礼,然后默默离去。去时路上,老妪抬手不停。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先向老大剑仙抱拳,再作揖致礼,却无言语。 尽在不言中。 陈清都双手负后,缓缓登上那座斩龙崖,陈平安紧随其后。 陈清都边走边说道:“她最早有恩于人族,这本老黄历,我还记得住,记了万年之久。你第一次来到剑气长城的时候,我其实就已经发现了蛛丝马迹,三座窍穴,虽然已经没了她那三缕剑气萦绕盘踞,但是那股气息,我最熟悉不过,毕竟我之剑术,正是得自于她的上一任主人,不过我除了担心这是幕后人的谋划之外,也有私心,我陈清都还人情,该怎么还,何时还,我自己说了算。所以假装看不见她那点暗示,既不亲自为你重建长生桥,也不会为你养出本命飞剑出半点力,为的就是还能有一场万年之后的重逢。我是欠她的人情,不是欠你陈平安的。她若不高兴,来剑气长城找我便是。” 陈清都坐在长椅上,坐在那边,面朝南方,可见剑气长城的墙头,老人感慨道:“多少古人,都是我的故人,甚至是晚辈,多少远古神祇、蛮夷大妖,都是我的敌人,甚至是剑下亡魂,此中大寂寥,你不会明白的。” 陈清都笑道:“很多年没有这么远看城头了。记得刚刚建造起来的时候,我曾站在如今的太象街那边,与龙君、观照两位好友笑言,有此高城,可守万年。到底是做到了。” 陈清都转头望向陈平安,欣慰道:“今日之造化,不是你跟人求来的,也不是任何人施舍给你的,只是你自己争来的。” 陈平安起身抱拳说道:“还是要感谢老大剑仙的传道护道。” 陈清都说道:“真要这么说,倒也勉强说得过去。只不过以一个好结果去看过程,处处善意。以一个糟糕结局回头看人生,处处恶意。” 陈平安笑道:“晚辈只是就事论事,挑好话说,许多怨气,没胆子与老大剑仙絮叨罢了。” 这是大实话,依然就事论事的话,如果第一次在剑气长城,就顺利重建了长生桥,更成为一位剑仙胚子的剑修,就没有那么多的意外,不需要背着一把长气剑,去桐叶洲去找东海观道观,可能也就没有了之后的老龙城厮杀,不会有那场境界不够、只能修心来凑的简湖问心局,骸骨滩被京观城高承与贺小凉联袂布局的命悬一线,以及之后吃力还不讨好的力扛天劫,诸多种种皆无,就会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番风景了,至于是那种人生,更好还是更坏,反正已经没有机会知晓。 还有剑气长城今天的这个困局,真要唠叨,陈平安能够跟老大剑仙掰扯好几天。 陈清都点点头,“你小子别的不说,长辈缘还是有一些的。” 陈平安小声问道:“我那件咫尺物,何时能够重新打开?战事一紧,我肯定要陪着宁姚他们一起离开城头厮杀。” 话只说一半。 还有一半,当然是少了一件咫尺物无法使用,会耽误我捡破烂挣良心钱啊,若是扛着大麻袋东奔西走,顾见龙之流,那还不得公道话一箩筐。 陈清都疑惑道:“这种芝麻绿豆大的事情,你不去问晏溟,问我做什么?” 陈平安一开始将信将疑,总觉得以晏叔叔的行事风格,能够被老大剑仙钦点,帮着自己偷渡倒悬山敬剑阁,怎么可能会使得一件装有剑仙画卷的咫尺物,出现如此大的纰漏?只是陈平安很快就心领神会,懂了,确实是芝麻大小的小事,回头与财大气粗的晏叔叔借一件咫尺物便是。 陈清都不计较陈平安这点小算盘,估摸着这小子有借,至于有没有还,就很难说了。 不过陈清都所谓的长辈缘不错,十分准确,对独子晏啄给予莫大期望的晏溟,于公于私,都不会吝啬一件咫尺物。 晏溟的剑道造诣不高,但是开源挣钱是一把好手,所以看待陈平安,会格外喜欢。这与岳青对这个年轻外乡人的印象改观,还很不一样,晏溟是从一开始就高看陈平安几眼的大族家长。 陈清都看似万事不管,其实晚辈剑修人人在心头。 陈清都突然说道:“你这两把本命飞剑,不仅仅是一攻一守这么简单,与齐狩、高野侯这些同龄人还不太一样,他们的几把飞剑,杀力不小,门道也不浅,只是越往后,只说自身多把飞剑之间串联出来的可能性,就会不如你多。” 需知儒家圣人坐镇院,山君水神坐镇山水,可高一境。 至于陈平安那把被老人赞誉一句“好一个笼中雀”的本命飞剑,是否拥有这种拔高一境的至大神通,还有待陈平安自己去发现和挖掘。 只要成了剑修,有了本命飞剑,熬过了最难的“无中生有”这一关,以后的修行之路,便有了去谈天高地远、身心自由的底气。 陈清都站起身,笑道:“总算有了点像样的手段。” 即将返回剑气长城,老人转头望向陈平安,问道:“先前被剑意连同光阴长河一起冲涮肉身魂魄,那种形销骨立的滋味如何?” 陈平安也跟着起身,苦笑道:“比以往在家乡练拳,更难熬无数,绝对不想要再来一次了。” 陈清都微笑道:“巧了。” 陈平安额头渗出汗水,板着脸摇头道:“老大剑仙,可以不巧。” 陈清都道:“巧的。” 陈平安认命,无奈道:“前辈说了算。” 陈清都笑呵呵道:“这一次,形销骨立、体魄熔化的过程,会慢上许多许多。” 陈平安颤声问道:“已经是剑修了,为何还要如此?” 陈清都给出一个陈平安打死都想不到的答案:“年轻人的怨气,要不得。” 老人说完之后就消逝不见。 整座宁府斩龙崖和那小凉亭,凭空出现了一座剑仙出剑百年也难破的小天地,陈平安被镇压其中,跌坐在凉亭中间。 从凉亭顶部,剑光如一条流速极其缓慢的古怪大瀑,砸在陈平安头顶,一副金身境武夫体魄,先是整个人如同砸地未破碎的瓷器,将碎未碎,但是出现了无数条龟裂缝隙,尤其是最先“沐浴”在剑意瀑布中的头颅,脸庞,最先遭殃,若是陈平安还能够阴神出窍远游,就会发现自己的真身,当下场景,比那桐叶洲飞鹰堡堡主夫人的那张脸庞,更加惨不忍睹,不但是肌肤,就连那一双眼珠子,都开始缓缓崩裂,最煎熬的地方,在于这种演变,是一丝一毫蔓延开来,如草木生长,与那先前宁府密室内陈平安的遭遇,刚好是一快一慢,两种极端。 而那些瀑布流水触地后,并未冲出斩龙崖和凉亭小天地,反而如一口承载天降甘霖的古井,井水渐深,水位逐渐没过陈平安的膝盖。 这何止是托身白刃里,分明是类似天地接壤的寸寸磨杀。 洗剑洗剑,从来只有剑修洗剑,哪有剑修自己肉身体魄作剑,被拿来洗剑炼化的。 老妪在远处又察觉到了那份天地异象,欣慰道:“不曾想姑爷成了剑修,练剑愈发勤勉了。” 剑气长城那边,左右问道:“如何?” 陈清都笑道:“先有手持长剑,剑尖直指蛮荒天下的畜生老祖,再有以本命飞剑拘押陈清都,你这个当师兄的,还想自己师弟如何?” 左右绷着脸,一板一眼道:“是大师兄与小师弟。” 陈清都啧啧道:“求你们文圣一脉要点脸。” 左右心情大好,这一次是真不计较,不过忍不住皱眉,问道:“既然有了本命飞剑,为何不立即赶来战场?” 陈清都说道:“我求他来,那小子成了剑修,架子恁大,不肯来啊。” 左右开怀笑道:“还是老大剑仙要脸。” 陈清都突然说道:“一场战争,终究不是打架,你那小师弟就比你更懂这点,不过他有些话,我会晚一点再告诉你。” ———— 此次妖族大军攻城,很快就造就出一个极其壮观的大意外。 战场之上,直接矗立起了五座巍峨山岳的实体,依次排开,皆是蛮荒天下的极高山头,这是大妖重光倾力出手的移山神通,经此一役,这头飞升境大妖就直接伤及大道根本,等于退出了此后的攻城战,安心在甲子帅帐内休养生息。迁徙五岳,蛮荒天下需要付出的代价,绝对不仅限于大妖重光的修为折损。 例如原先坐镇这五岳的山神,俱是蛮荒天下的上五境山君神灵,如今都已连同山岳祠,与金身一起融为五岳气运。 若非如此,蛮荒天下的大妖,即便扛得动五岳,也无法破开那道剑气洪流,绝对搬不到此处战场。 虽说这五座山头,相比剑气长城,好似只在半腰,但是对于剑气长城的所有剑修而言,就是天大的麻烦。 妖族不但战场推进更快更安稳,而且凭空出现的五座山岳之上,各有一座宝光流转的护山大阵,大阵当中,皆是早早就在山中布阵的蛮荒天下大修士,亦是等于个个交出去了半条命。大妖重光能够成功将五座大山丢在此处,除了自身修为,还需要第一场揭幕战当中的妖族秘密布局,形成战场地理变化,再加上山上修士的术法、宝物配合,早早就彻底斩断山根水脉,最终合力炼化五山,交付给飞升境大妖重光,才有这等大手笔。 所以代价极大,可只要成了,就该轮到剑气长城的剑修拿性命和飞剑去还债了。 除此之外,那位曾是曳落河水域共主的王座大妖,帝王冠冕的龙袍女子,好像顶替了先前的枯骨大妖白莹,负责最新阶段攻城战。 她化名仰止,在蛮荒天下也不是谁都不清楚她的本命真名,只是有资格清楚此事的,与她俱是相互知根知底的古老存在,知不知道,喊不喊得出真名,意义不大,双方更不会真正搏命,她如今已经将整个连同曳落河在内的所有辖下江河、湖泊,都转赠给了另外一头大妖,但是在交出家底之前,自然有所保留,将数条大江之水截流收入本命物当中。 此刻五岳矗立大地之上,她便亲自坐镇一座山头,她没有现出庞然真身,只是如那游山玩水的大家闺秀,山高人芥子,在其中一座大岳山脚,她笑意盈盈,轻轻弯腰,从龙袍大袖当中,抖搂出了总计五颗碧绿水珠,微笑道:“去吧,山不动水流转,当一回护城河。” 最终五岳山脚皆出现了一条波涛汹涌的江水,刚好环绕五山,水性极凶,煞气冲天,许多战场上侥幸得以残存的孤魂野鬼,原本不成气候,早晚会被剑气炼化,只是当它们投身入水之后,直接成为厉鬼,在江河大水之中游曳不定。 其实在山水相依之前,许多各司其职的剑仙,都几乎同时果断出剑,既有劈山,也为救下许多中五境剑修撤退不及的本命飞剑。 即便剑仙出剑极快,依旧是有百余柄剑修本命飞剑,直接被五座突兀出现的山岳当场镇压,当场粉碎。 若非一位不以杀力巨大著称的剑仙,以本命飞剑幻化出一尊金身神灵,硬生生以肩扛住山岳,成功阻滞其扎根片刻,在那处中五境剑修出剑极多的战场上,损失之大,无法想象。 这一次连那纳兰烧苇都没有留力,一剑递出,纤细如芦苇的那把鲜红本命剑,转瞬即逝,最终化作一头极长的鲜红蛟龙,通体火焰,当它以身躯缠绕住一座大山,身躯陷入大山,不但山上碎石滚滚,草木摧折无数,就连整座山岳都要摇晃起来。 纳兰烧苇的飞剑蛟龙,与巅峰大妖仰止的长河,相互绞杀在一起,蛟龙掀起无数巨浪,拍打山岳。 陆芝几乎同时出剑斩山,岳青,姚连云,李退密也各有出剑。 委实是蛮荒天下这一手,太过后患无穷。 对后续战场走势的影响,极其深远,一着不慎,给了对方好似五座城池的据点,以其余大妖层出不穷的手段,很容易就会以点及面,直接将原本大地战场,变成山岳与城头对峙的险峻态势。 五座山头四周,出现了一位位彩带缭绕、怀抱琵琶的飞天侍女,与世俗女子等高,只是数以万计,故而又是一座额外的护山大阵。 她们各自弹奏琵琶,种种天籁之音,既有婉约旖旎,也有将军卸甲的雄浑韵味,丝丝缕缕的水运灵气,被琵琶声牵引,水雾升腾,最终化作一根根碧绿丝线,掠向高空,与她们衣袂翩翩的众多五彩长带相衔接,就像是为五座山头披上了一件青绿薄纱。 李退密直接问剑于居中山岳,被那帝王冠冕的女子现出一尊漆黑如墨的法相,以手攥住李退密的一把巨大飞剑。 那把飞剑,原本是想要斩杀一些位于山巅妖族修士,被大妖仰止亲自出手阻拦后,非但不忧心飞剑会不会被拘走,伤及剑仙根本,李退密这位晏家的首席供奉,反而凶性大发,祭出了第二把本命飞剑“银线”不说,在山岳与城头之间,拉升出一条长达的银色剑光,直刺那尊法相眉心处,李退密本人更是御风前往,手持长剑,笔直一线,如长虹挂空。 法相何其大,剑仙身形何其小,简直就是蚍蜉撼树。 李退密的神仙眷侣,外加三位嫡传弟子,悉数死于曳落河藩属大妖之手。 反正孤家寡人一个。 此刻不问剑,更待何时?! 那女子妩媚而笑:“大剑仙的胆子,也确实大了些。那就让我让你没胆子好了。” 五座山头,两大护阵,数千位专攻符箓一派的妖族修士,法宝累加千余件,外加仰止亲自坐镇之一。 哪怕是剑仙联袂倾力出剑,如何能够轻松撼动其根本。 左右不管这些,哪怕与那剑仙素不相识,从未言语,只觉得敢如此说死就死,那便不该死! 心知那杀红了眼的李退密已经心存死志,要炸毁自身体魄与两剑丸,也要毁去那座居中山岳大半,为失了先机的剑气长城,为身后同辈剑仙赢得一线摧破山岳的机会。一旦任由五座山岳稳稳扎根大地战场,不断形成愈发稳固的山根水运,以后战事,只会更加棘手。 五岳齐全,与哪怕只折损一山的残留四岳,差距极大。 李退密仗剑前行而已。 一场大战,我辈剑仙一个不死,难不成人人壁上观,由着晏小胖子这些晚辈先死绝了不成? 剑气长城万年以来,从没有这样的说法。 左右一剑将那尊漆黑法相劈成两半。 可那李退密非但没有趁机撤退回城头,反而整个人绽放出璀璨剑光,连同两把飞剑一起撞入那座中岳山巅之中。 “诸位,李退密先行一步。” 仰止皱了皱眉头,身上那件墨色龙袍蓦然飘离身躯,如布遮住盆景,瞬间笼罩住整座山岳,防止那找死剑仙彻底毁掉山岳阵法与山根,如此一来,经不住对方剑仙的连绵攻势,更会让藏在深处的布局谋划,提前浮出水面。山岳齐聚战场,若是剑气长城攻势力度不够大,那己方自然就站稳了根脚,等于将战场一下子向剑气长城推进了数百里,若是剑仙们不死心,又不至于太过出剑决绝,那更好,好似那相互添油,次次投入兵力,次次差了一线,相互损耗,这才是蛮荒天下最想要看到的局势,因为剑气长城那边有资格添油的,肯定是玉璞境剑修起步。 揭幕战,蛮荒天下故意打得不痛不痒,但是这第二场,就要直接打得剑气长城伤筋动骨!直接死掉一拨剑仙! 只是李退密的求死,已经让这位昔年曳落河的女主人十分恼火。 仰止与另外四头隐藏在其余四岳当中的巅峰大妖,心神相通,告诉他们都别着急,尤其是就在中岳山中的那位老人,仰止坚决不许他擅自出手。 更让她感到意外的事情,是那左右救人不成,更是做出了一次无法想象的出剑,在那李退密毅然决然同时自毁金丹、元婴、所有魂魄与两剑丸之后,其实已经被那仰止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压制住声势,不出意外,只会毁去半数护山大阵,对于山根的影响不大,但是左右直接递出一剑,以浑厚剑意破开墨黑龙袍笼罩住的山头,劈斩李退密! 原本一身剑光被墨色龙袍束缚半数的李退密,大笑无声,就此彻底离开人间。 这一击过后,李退密身死道消,两把本命飞剑炸开,声势如雷,一位仙人境剑修,就连魂魄不留丝毫,导致整座山巅都炸烂,不但如此,山巅附近百余位身家性命直接与护山大阵牵连的妖族符箓修士,元婴之下,悉数暴毙,牵一发而动全身,使得整座大岳原本正在缓慢蔓延稳固的山根随之大震。 左右递出在浩然天下注定会惹来无穷非议的那一剑后,更是没有见好就收,选择功成身退,反而一身剑气暴涨,落在矮了一大截的中岳山头上,双手握剑,钉入山巅。 一座山岳,再大又能有多大?当真接住得我左右的剑气?! 大妖仰止心中愤恨不已,倒也果决,竟是舍了一件仙兵法袍不要,也要稳住山岳气运,不但如此,还让那头同样拥有王座、更是她半个道侣的巅峰大妖,依旧不要出手,斩杀左右太难,由着她亲自与左右纠缠便是,其余四岳,必须杀几个类似李退密的大剑仙,不然这第二阶段布局,岂不是沦为天大的笑话。 她现出真身,庞大身躯瞬间游曳登高到了山顶,至于一路过境,会不会碾杀无辜的己方符箓修士,仰止岂会在意半点。 除了这座动静极大的中岳,其余四岳相对安稳,但也只是相对而言。 一直揪辫子玩耍的隐官大人看到这一幕后,神采奕奕,得劲得劲。 她转头遥遥看了眼陈清都。 老人说道:“自己耍去。” 隐官大人双膝微曲,城头传来一阵剧烈震动,小姑娘身姿的隐官大人离城远去。 直接将一座山岳撞穿。 极其纤细矮小的那么个小姑娘,落地之后,拍了拍脑袋上的些许尘土,然后开始在大地上来回飞奔,一次次用脑袋凿开整座山岳山体。 小姑娘每次开山之后,有些灰头土脸,但是随便逛荡,瞧着贼开心。 那两位来自皑皑洲的挚友,完全不像剑仙更似渔翁、樵夫的剑仙张稍和李定,相视一笑。 若是寻常按部就班的攻守厮杀,也就罢了,他们俩多活一时是一时,多杀些畜生,也谈不上问心有愧,良心难安,只是既然对方刚好拿出这山水手段,又岂可让一帮整个天下都没几本的畜生,赢了声势,专美于前? 不成不成。 故而无需言语,两位剑仙,双方几乎同时御剑离开剑气长城,如两颗急急坠落的流星,挑选了一座山岳,一个落在了山脚,一个落在了半山腰。 世间渔翁喜泛舟,先天亲水的张稍更不例外,只是此生最后一次游山玩水,却也不用那般刻意附庸风雅了。 剑仙张稍直接步入那条曳落河藩属江河之中,微笑道:“皑皑洲剑修张稍。” 而那缓缓登山之后,与张稍背对背各自前行的李定,七窍百骸皆绽放剑光,会心一笑,“巧了,我亦是皑皑洲剑修。” 两位剑仙从容赴死,竟是直接毁掉了整座山岳的山根水脉。 城头之上,老大剑仙眯眼盯住一处,然后向前走出一步。 那位站在甲子帐北边门口的灰衣老人笑了笑,“不着急,你我负责收官即可。只要你不出手,我肯定不出手。反正陈清都的最大本事,也就只剩下看着一个个晚辈死在眼前了。” 灰衣老者望向中岳大妖仰止那边,与她吩咐了一句。 每一座五岳之中,最大杀手锏,纷纷不再隐蔽身形,或是飞升境大妖,或是仙人境剑修,一起离开原先山岳隐秘处,至于山岳能否继续扎根战场,山上数千符箓妖族修士的生死,护山大阵能够支撑多久的剑仙出剑,已经不再重要。 四头大妖齐齐掠向中岳,要与中岳那边现出真身的仰止汇合。 围杀左右! 中岳地界,出现了一位御剑悬停的矮小老者,蓦然十数丈高,眉发皆白,肩扛长棍,缓缓御剑升空,在这期间,每次张嘴一吸,便有数十位琵琶女子被他吞入嘴中,如嚼黄豆。 董三更大笑道:“那小杂毛,。” 陈熙与齐廷济想要跟随董三更一起离开城头。 这三位老剑仙,都曾在剑气长城之上,人人刻下一个大字。 陈清都却说道:“让左右以生死炼剑便是,浩然天下没架打,这里管够。人生太顺遂,太过独来独往,剑术高不到哪里去。” 赶赴战场的董三更,与那个还停留在战场上玩耍的隐官大人,加上左右。 需要对峙仰止、御剑老人两头蛮荒天下最巅峰的大妖,以及其余四头大妖。 墙头之上,晏啄咬着嘴唇,默不作声。 另外一处,程荃和齐狩全神贯注在战场上,没有发现那个陈平安,纹丝不动,满脸挣扎。 当陈平安的这尊出窍阴神行动自如之后,已经晚了。 战场之上,出现了一个比山岳骤现更大的意外。 隐官大人一拳破开剑气,直接洞穿了左右的腹部。 如果不是左右在生死一线之间躲了躲,会被一拳打烂心窍。 已经瞬间退出数里路的左右,被董三更抓住肩头,董三更更是硬抗那长棍老者的倾力一击,带着左右离开战场。 整座剑气长城除了寥寥无几的剑修之外,都错愕不已,被震惊得无以复加。 那隐官大人狠狠吐出一口血水,然后歪着脑袋,望向陈清都,竖起一根中指,“老不死最该死,去死吧你!” 陈清都面无表情,只是看了一眼隐官而已,视线望向董三更与那左右,自言自语道:“左右,你那小师弟,先前就与我说过,要小心那位隐官大人。” 除了董三更之外,就算是陈熙与齐廷济,都要小心,因为陈熙怨气太大,齐廷济野心太大,最重要的,是这两位战功彪炳的老剑仙,都觉得自己对剑气长城问心无愧,却都对整座浩然天下仇恨至极,刻骨铭心。但是他陈平安关于这两位老剑仙的过往,只统计出大小事件三十七件,关键言语六句,依旧未能断言是否会一定倒戈向蛮荒天下,还是需要老大剑仙自己定夺。 大地上,隐官大人招了招手,原本攻伐附近一座山岳的竹庵与洛衫两位剑仙,立即停剑,来到她身边,一起背对着剑气长城,去往蛮荒天下。 剑气长城那边,庞元济摇摇晃晃,最终跌坐在墙头上,这位年轻剑修,不知不觉满脸泪水。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没了那股天地压胜的陈平安终于行动自如,但是既没有去大骂故意隐瞒真相的陈清都,也没有去探望身受重创的师兄左右,世间对错是非,好坏颠倒流转,岂会简单。所以陈平安只是坐在原地,打开折扇,遮掩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眼眸,死死盯住南边战场,缓缓道:“有的打。”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二十六章 新一任隐官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这一场战事,极为急促短暂,规模之小,死人之快,简直就像是一场边军斥候的狭路相逢。 蛮荒天下并未立即展开下一轮攻势。 显而易见,诸多关键军帐,应该都没有预料到这个结果,意外太多,必须在既定的大框架之下,调整诸多策略的细节。 反而让出了战场上的仅剩三座山岳,居中那座大岳,是被左右与那仰止交手,彻底打碎的。 另外那座,则是被皑皑洲两位外乡剑仙以两条性命的代价,摧毁了山根水运,然后被陆芝硬生生以剑光砍裂。 剩下三座也已是残败不堪,其中一座山岳先前被隐官一脉的洛衫、竹庵剑仙摧破许多,这大概就是这两位叛变剑仙最后的战功了。 将来可能再见面的话,就是相互问剑,与昔年战友,同辈剑仙,分出生死。 那三座山头上,一些个侥幸没死的符箓一脉妖族修士,只能是束手待毙,就算逃得太远,有何意义。他们的命,早就与山岳存亡挂钩,也不乏有些凶性暴戾和那狠辣果决的,呼朋唤友,指挥调度,重新开启护山大阵,拼了一死,也要让剑气长城的剑仙多递出一剑是一剑。 剑仙赵个簃找到了程荃,联袂御剑去往一座山岳,赵个簃要为程荃护阵,尽量炼化山岳,帮着程荃化为己用。 “他娘的老子现在出城,都要觉得自己是个叛徒了!” 程荃御剑途中,悲愤欲绝,“狗日的竹庵,下贱的洛衫,你们今天之前,都是我愿意换命的朋友啊!赵个簃,你说,以后你是不是也会背后捅我一剑,要是会,给个爽快,等会儿到了山头那边,只求你出剑别再像是磨磨唧唧的娘们,让我死得快些。” 赵个簃破口大骂道:“宋彩云怎么会喜欢你这么个废物?!” 程荃黯然失色。 剑气长城这边赢得了这一阶段战事的胜利,但是城头之上,没有任何剑修会感到欣喜。 隐官大人竟然会叛出剑气长城,会带着洛衫竹庵两位剑仙,一起投身蛮荒天下。 隐官大人更是在先前的战场上,一拳重创了孤身陷阵、堪称无敌的左右! 除了剑心足够澄澈的那拨剑仙,几乎所有剑修的心头,尤其是年轻人,心头都有阴霾笼罩,挥之不去。 陈平安别好折扇在腰间,驾驭符舟去往茅屋那边。 那栋原本是风雪庙剑仙魏晋暂居的小茅屋内,左右坐在床边,被一拳洞穿打出个窟窿的腹部,以剑气弥补。 剑气生不出血肉白骨,因为这根本就是第二场凶险厮杀,师兄左右需要以剑气抵御隐官大人那一拳的后遗症。 不然对于一位炼剑本身就是淬炼体魄的上五境剑修而言,身体伤势再重,不至于让一旁董三更都觉得触目惊心,觉得十分不妙。 董三更守在门口,怒道:“陈清都,到底是怎么回事?!那隐官是鬼迷心窍了吗?!” 站在远处墙头那边的陈清都头也不转,说道:“你又不是瞎子,眼睛看到的,就是真相。” 董三更暴跳如雷,因为这位老剑仙,对隐官这个晚辈一直印象极好,觉得与自己是少有的同道中人。 而老剑仙那个最器重的孙子,曾被视为下一位刻字剑仙人选的董观瀑,早年与隐官更是十分投缘。 董三更已经看到了飘然落地收起符舟入袖的年轻人,依旧是气不过,继续与陈清都大声道:“那你方才就宰了她啊!” 陈清都冷笑道:“董观瀑投靠蛮荒天下,事迹败露,整个剑气长城都知道了,我知不知道?在你们闹大了之前,我宰了他没有?” 陈平安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当年剑仙齐聚城头之后,老大剑仙亲自出手一剑斩杀董观瀑,是陈平安亲眼所见。 只是那个时候,陈平安想事情还十分粗浅罢了,当时终究不曾真正理解剑气长城。 而最让陈平安觉得疑惑的一句话,是事后宁姚说那小董爷爷是个好人。 身为剑仙,董家子弟,背叛剑气长城,是真。好人,却也是真。 这笔账,怎么算? 兴许对于这位老大剑仙而言,守住剑气长城,就真的只是守住剑气长城而已。 董三更压抑住心中怒火,与陈平安说了句你师兄死不了,然后这位董家老祖就直接离开此地。 陈平安没有走入茅屋,反而轻轻关上门。 见过了这种波澜壮阔、剑仙大妖皆可死的惨烈战争,就会愈发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见过了老大剑仙陈清都的种种选择,陈平安就会觉得简湖的那场问心局,如果重新再走一遭,哪怕是与当年同样的修为境界,真的能够随心所欲。 陈平安没有在茅屋这边久留,去往宁姚他们那边。 宁姚看了眼晏啄,然后对陈平安摇摇头。 陈平安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晏啄眼眶通红,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 家族首席供奉,仙人境剑仙李退密,死了。 这个老头子,曾是晏啄年少时最恨之人,因为许多脍炙人口的糟心言语,都是被最瞧不起他这位晏家大少的李退密亲口道出,才会被大肆渲染,使得当年的晏家小胖子沦为整个剑气长城的笑柄。不然以玄笏街晏家的地位和家底,以晏啄父亲、晏氏家主晏溟的脾气和城府,如果不是自家人率先发难,谁敢这么往死里糟践身为独苗的晏啄? 哪怕晏啄在后来的一场场大战中,靠着一次次搏命才得以脱胎换骨,成为真正的剑修,与宁姚陈三秋他们成为生死与共的朋友,可是身为家族供奉的李退密,依旧不愿正眼看他晏啄,晏啄低三下四,求了数次李退密教他剑术,李退密那些年只说自己一把老骨头,穷贱命,哪敢指点晏家大少剑术,这不是误人子弟嘛。 晏啄哪里想得到,等到李退密愿意传授自己剑术了,愿意板着脸、眼中却有些笑意,与自己说几句不是坏话就是天大好话的言语了,老人就这么死了,成了战场上第一个战死的大剑仙。 陈平安坐在晏啄身边,也没劝慰什么,这里是剑气长城,身边人是晏啄,那就不需要。 谁都可以熬过去。 至亲之人,死别一事,谁会陌生?除了已死的李退密,还有那暂时活着的吴承霈,陶文,周澄,等等,哪个不是如此?! 剑仙犹然如此不例外,更何谈那些剑修?以及那么多本命飞剑崩碎、个个生不如死的人? 老大剑仙最后那句话,也亏得只有自己听到。 因为言外之意太多,太大了。 比如当年那隐官大人明知董观瀑是叛徒,偏偏迟迟不定罪。 他陈清都并不会就此多说什么,拖着便拖着,董观瀑那个思虑极多的孩子,哪怕罪该当死,活着便活着,多活一天是一天。 如果不是你董三更剑术不够,积攒的战功不够,既无法震慑太象街和玄笏街那些大族剑仙,惹来众怒,又无法凭借战功护住一个叛徒孙子的性命,故而是董三更保不住董观瀑,才使得一群剑仙去往剑气长城兴师问罪,不然隐官一脉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陈清都就跟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你董家拘押不肖子孙董观瀑,或是至多丢往老聋儿那边的牢狱,仅此而已。 宁姚坐在陈平安身边,“还好吧?” 陈平安低声道:“很好。” 宁姚其实有很多的问题,只是太多了,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 陈平安柔声道:“什么都不用多想,都交给我去想。” 两人一起眺望南方。 晏啄突然问道:“有没有碍着你们俩?” 陈平安打开折扇,却是帮着宁姚扇风,笑眯眯道:“大家都自觉点。” 那个刚要一屁股坐在宁姚那边的董黑炭,停在那边,既不起身,也不落座,姿势清。 不曾想陈三秋坐在了晏啄身边,范大澈坐在了董画符身边,叠嶂又坐在了陈三秋旁边。 最后,所有人一起望向远方。 安安静静等待着下一场战事。 庞元济长久的呆滞无言。 被视为剑气长城下一代钦定隐官的年轻剑修,剑心晦暗,心死如灰。 一直待在庞元济身边的剑仙胚子高幼清,呆呆坐在一旁,欲言又止,始终不敢说话。 高野侯来到庞元济身边坐下,只说了两个字:“忍着。” 庞元济眼神恍惚。 高野侯沉默片刻,说道:“真想知道答案,就别这么消沉下去,反而要争取有朝一日,亲自问剑隐官,让她亲口告诉你答案!” 庞元济喃喃道:“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做不到的。” 高野侯嗤笑道:“那行,隐官一脉从今天起,就算真正断了香火。” 不曾想两人身后,有个悄悄来到此地的小姑娘,双手抱胸道:“我来接过香火,就这么说定了啊。” 庞元济惨然一笑,转过头,问道:“绿端,当初为何不离开剑气长城?郭稼剑仙,与那陈平安,其实都希望你离开。” 郭竹酒眼神明亮,摇头道:“再敬重仰慕我爹与我师父,那也是他们的想法啊,身为剑修,难道不该有自己的活法和死法?” 庞元济苦笑不已。 道理都懂啊,又能如何呢。 高野侯竖起大拇指,大笑道:“绿端,这话说得好!” 郭竹酒看着高野侯,无奈道:“夸我作甚,你得夸我师父教徒有方,这就叫一夸夸俩,你不太上道唉。” 高野侯一时间无言以对。 与绿端丫头打交道,能占上风的,估计就只有宁姚和董不得了。 高幼清一个没忍住,破涕为笑。 郭竹酒瞥了眼那个小姑娘,怜悯道:“哭哭笑笑的,脑阔儿坏了吧,原来是个小瓜皮。” 高幼清扯了扯高野侯的袖子,高野侯气笑道:“这会儿知道找哥了?” 郭竹酒摇摇头,学自己师父双手笼袖,走了,自言自语道:“小瓜皮啊小瓜皮,长不大的小姑娘,泼不出去的水,愁哦。” 高幼清满脸涨红。 高野侯觉得自己也愁,摊上这么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妹妹。 庞元济笑容牵强,继续望向南方,更南方,好像还是希望能够再看一眼师父。 剑气长城上,与那两位剑仙张稍、李定相熟的所有皑皑洲剑修,亦是无限伤感。 在家乡皑皑洲那边最是闲云野鹤的两位挚友剑仙,是公认的与世无争,结果就这么死在了蛮荒天下的战场上。 皑皑洲最重商贾,简单而言,就是生意人多,其实他们这些剑修,三十二人,境界有高有低,都算是皑皑洲的异类了。 境界最高的两位,就是慷慨赴死的张稍和李定,两人都是玉璞境剑仙。 剑气长城这边,看待他们这些人数最少的皑皑洲剑修,从无异样眼神,但是他们自己内心深处,会不痛快。 北俱芦洲不用去多说什么,那本就是浩然天下最为剑修如云的一个大洲,比不了。南婆娑洲距离倒悬山和剑气长城最近,有数百位剑修,也有理由不用去比。可是除此之外,扶摇洲,流霞洲,金甲洲,这三个洲的剑修人数,都要比皑皑洲多得多。 比皑皑洲剑修人数更少的,就只剩下两个了,浩然天下版图最小的宝瓶洲,但是先有了那位风雪庙剑仙魏晋,一个能够与本土剑仙比拼资质和大道成就的年轻剑仙,然后有了那个不是剑修却能够赢得剑修敬重的陈平安。 最后一个大洲,是那出了名不喜欢与别洲打交道的桐叶洲。 宝瓶洲是内乱纷扰,桐叶洲是大妖作乱。 唯独皑皑洲,始终太平无事,甚至极有可能是那个浩然天下的天塌下来,皑皑洲都是最安稳的那个大洲,因为距离倒悬山最遥远,与那南婆娑洲,还隔着一个疆域广袤、群星荟萃的中土神洲。 可是一艘艘去倒悬山的皑皑洲渡船,生意做得无比兴隆。 唯独在剑气长城,竟然难见同乡人。 也对,修道事大,命只有一条,修行路上风光绝,安稳破境当神仙,为何要来此地送死。来了的剑修,其实根本无法苛求没来之人。 如今张稍和李定两位本洲剑仙战死了,照理说,是一件足以让皑皑洲剑修晚辈们挺直腰杆的事情。 但是没有半点扬眉吐气,只能是愈发让人皑皑洲剑修心中郁郁,更不痛快! 城头某地,有一拨身穿儒衫的读人。 其中陈淳安神色凝重。 陈是与最要好的刘羡阳和秦正修站在一旁,陈是忧愁不已,轻声道:“守,就要死很多人,越死越多。不守,对不起那么多已经死了的,近在眼前的,就有本土剑仙李退密,皑皑洲的张稍和李定。如果换成我是那位老大剑仙,早就道心崩溃了。” 刘羡阳蹲下身,嘴里叼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拔来的草根,含糊不清道:“剑仙剑修,都习惯了老大剑仙坐镇剑气长城,实在是太久了,很难有人真正去想象这位前辈的内心,是什么感受。” 秦正修沉声道:“万年以来,加上当下这一场,总计九十六场大战。没输过。” 刘羡阳说道:“战场在南边大地上,也在北边的人心里。所以一直赢,也在一直输。” 陈淳安突然开口道:“我们浩然天下,难辞其咎,错莫大焉。” 这位浩然天下独占醇儒头衔的老人,并非以心声言语,而是直接开口说话。 除了刘羡阳,便是陈是这位陈氏子弟,秦正修这样的儒家君子,都有些变了脸色。 ———— 隐官大人带着洛衫和竹庵剑仙,大摇大摆走到了那座甲子帅帐。 灰衣老者就站在大帐外,笑道:“不用担心在我们这边没架打,只要是飞升境的,此次攻城又未出过力,都随便你挑,打死了,谁敢发牢骚,继续打死。” 隐官大人点了点头,伸手揪住一根羊角辫儿,轻轻摇晃起来,咧嘴笑道:“到了浩然天下,给我半洲之地,上五境修士,全部交给我打杀。缩头乌龟,龟壳带肉,一并稀烂!” 灰衣老者没有拒绝,为何要拒绝?眼前这个小姑娘,简直就是蛮荒天下最好的大道种子,大道之契合,无与伦比,待在陈清都身边,对她而言,无时不刻都是煎熬,剑气长城从来不是她的修道之地,而是一座拘押本心的大牢笼。隐官大人身为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剑修,岂会没有本命飞剑?但是她每逢大战,几乎从未祭出飞剑,最多就是提一把剑坊长剑,砍断了再换拳。 灰衣老者极少有惋惜之事,其中之一,就是这个在剑气长城成长起来的隐官大人,不曾诞生在蛮荒天下,不曾早早去往托月山修行。不然那口古井之中的十四个座位,高低位置,全都要变一变。 这位蛮荒天下的老祖,此刻身边只有一人跟随,那个佩刀背剑的大髯汉子。 洛衫望向这个在蛮荒天下都大名鼎鼎的剑仙,问道:“为何既不拔刀,也不出剑,任由董三更救走左右?” 大髯汉子淡然道:“看在你是剑仙和娘们的份上,与你废话一句,我杀谁,不杀谁,都不需要与外人讲理由。” 洛衫刚要说话,已经被竹庵剑仙伸手握住手腕。 灰衣老者笑道:“不用如此拘谨,按照托月山制定的规矩,你们是蛮荒天下的头等贵客,千年之内,不会有半点水分。刘叉如果对你们出剑,就算是问剑托月山了,对不对?” 说到这里,老人望向那个大髯汉子。 刘叉默不作声。 随后灰衣老者轻描淡写说了一番言语,既是对身边名为刘叉的男子所说,也是对洛衫和竹庵剑仙所说,更是对甲子帅帐的诸多大妖说的,“我们蛮荒天下,的的确确就是个没有教化的蛮夷之地,既不是剑气长城,更不是浩然天下,我的规矩,不多,就那么几条,条条管用,忤逆者皆死。” 隐官大人一本正经道:“对了,我那傻徒弟庞元济,就算他自己可劲儿找死,你们都别打死他。我还想着他以后与我问剑一次又一次的。” 灰衣老者无奈笑道:“这种小事,就别与我念叨了,你让洛衫和竹庵分别将甲子帐和戊午帐走一遍,应该就都就有数了。” 隐官大人问道:“那我干嘛?” 灰衣老者说道:“被陈清都笑称为老鼠窝的地儿,井口底下,还剩下些该死却侥幸没死的大妖,你要是闷得慌,就去杀光好了,说不定可以让你更早破境。” 隐官大人眨了眨眼睛,“你是怕我与陈清都里应外合?被我打烂你们的腚儿?” 去了那个老鼠窝,打杀那拨苟延残喘的飞升境大妖,境界稳步提升的同时,其实又是一种与蛮荒天下的玄妙合道,她从此与整座天下性命攸关。 她想要破开飞升境瓶颈,成为与那个老瞎子一个境界的不朽存在,这就是她需要付出的代价。天地是熔炉?修道是行那窃贼勾当?飞升境也难逃这种枷锁,想要真正破开这道关隘,就得有壮举,就要以自身小天地,炼化大天地的一部分!炼化了全部,那就是儒家至圣、佛祖道祖! 灰衣老者爽朗笑道:“你就说去不去吧。” 隐官大人笑容灿烂,拔地而起,化虹远去,直奔那个老鼠窝。 在剑气长城,她能够炼化什么天地?剑气长城?剑气长城是陈清都,陈清都就是剑气长城! 但是蛮荒天下却不同,因为那位灰衣老者,也未曾真正炼化全部天地,所以她犹有机会,说不定将来还能与这尊妖族大祖掰掰手腕子。 刘叉皱眉问道:“一定要这么让出道路给她吗?” “一个剑道,一个学问,两份最大的便宜,够你和周密吃饱了,好事总不能都被你们俩占尽。” 灰衣老者笑道:“陈清都再死一次,我到了浩然天下,礼圣应该就要出山了。” “我倒要看看,浩然天下读人所谓的每逢乱世,必有豪杰挽天倾,到底是不是真的。” 刘叉问道:“那白泽?” 灰衣老者讥笑道:“跟老瞎子差不多,失望透顶,两不相帮。” 刘叉突然说道:“暗透了,可见光明。” 灰衣老者笑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这句话,哪座天下最适用?只说纯粹,哪座天下的心思最纯粹?” 灰衣老者伸出两只手,“浩然天下,人心在往下走。但是我们,在往上走。这就是最不可阻挡的大势。” 老人双手握拳,轻声道:“到了浩然天下,就该轮到你拔刀出剑了。” 刘叉点头道:“当如此。” 灰衣老者突然拍了拍这大髯汉子的肩膀,“去了那边,打得对方知道疼了,你总有机会再见到那个阿良,到时候分个高下,我准许你以浩然天下的一洲之地,作为你们双方比剑的小彩头。” 阿良去过蛮荒天下很多的地方,杀妖极多,却也与一位剑客豪侠成为了真正的朋友,便是这位刘叉。 阿良回到剑气长城后,曾经与一帮小屁孩笑言那刘叉,果然不曾让人失望。 大躯,形貌粗犷,任气重义,豪迈无羁,能为诗歌。 当然说完这些不太重要的客气话,阿良很快就又恢复本性,吐口唾沫在掌心,捋了捋头发,与那些一惊一乍的孩子们“泄露天机”,铺垫完毕,就得说真正的重点了。 “那厮再了不得,也依然被我的风采所折服,二话不说,就要摘剑相赠,我不收,他便又要以刀做笔,算是提笔赠诗,我是谁,正儿八经的读人,你刘叉这不是自取其辱嘛,见我不点头说个好,那厮一写就停不下来了,一条古时水,向我手心流,森然气结一千里,磨损万古刀,勿薄细碎仇……啥?你们竟然一句都没听过,没关系,反正写得也一般。记不住就记不住,不过以后你们谁要是在战场上对上了那刘叉,别怕,打不过了,见机不妙,立即与他嚷嚷一句,就说你们是阿良的朋友。” 但是那个自称读人的阿良,赌棍酒鬼更光棍,不知不觉就在剑气长城待了百余年,从未身穿青衫悬佩玉佩,从未真正像个读人。 他走的时候,甚至剑客没了剑,佩刀戴斗笠而已。 没有人知道,陈清都为他送别的时候,郑重其事说了一句,“走了,就别再回来了,一个外乡人,能在剑气长城待这么久,就算你不走,我也要撵人。” 那男人只是一边揉着老大剑仙的肩膀,一边嬉皮笑脸道:“若有好酒,帮我留着。喝不喝,看我心情,可留不留,却是江湖道义。” 不过最后,男人扶了扶斗笠,离开茅屋那边之前,背对老人,说道:“如果剑气长城掉转剑尖,那我就不来了。酒水再好,我阿良找谁喝去?” ———— 在枯骨大妖白莹,旧曳落河共主仰止之后,此次坐镇妖族大军的角色,换成了那位拥有千百座宫观殿阁、琼楼玉宇的大妖,化名黄鸾。 黄鸾依旧是独坐栏杆,就像置身于一座仙气缥缈、鸾鹤长鸣的天上城池。 城池当中,有那二十节气的不同气候变化,有些仙家府邸是那满斋秋蝉声,有些院落却是初生柳叶如小眉,还有道观上空“种玉”不停,满地积雪。还有许多婀娜多姿的符箓美人,或对镜贴黄花,或摇扇扑流萤。 而黄鸾所坐栏杆的这座府邸,有一条黄鸾最为钟情的若耶溪,流水清澈,有那符纸显化的白首老渔翁,有那年复一年做着同样一件事的俊俏浣纱女、采莲女。 这座云上城池的脚下,就是集结完毕之后向前稳步推进的妖族大军,皆是修士,并且境界都还不算太低,五万余兵力,最低也是洞府境修士,并且有那灵器、法宝傍身。 故而此次根本无需闯过剑气长城的三座剑阵,更加无需蚁附攻城。 剑气长城那边有飞剑洪流,往南倾泻。 这一次,蛮荒天下也会有一条毫不逊色的大江,由那不计其数的灵器、法宝汇聚而成,宝光冲天,浩浩荡荡,往北方城头而去。 你有剑气长河,我有宝物大江。 来一场硬碰硬的江河对撞。 既然已经决定倾尽半座天下之力,去攻打这么一座孤零零的剑气长城,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拿得出手的阵仗。 以灵器法宝与那本命飞剑互换,看看到底谁更心疼。 没什么阴谋诡计,没什么精妙布局,就是相互比拼家底的消耗。 如果先前仰止那婆姨本事稍微大一点,不那么废物窝囊,能够将稳住阵脚的五座山头作为依托,剑气长城那边的战损会更大。 不曾想李退密和左右的出剑,打乱了所有的布局,非但没能绞杀更多的仙人境剑修,反而差点赔了个血本无归。更使得黄鸾自己的这一场攻城战,受到了不小的影响。不然战场离着城头距离更近一些,己方死人的速度,肯定会快许多,但是剑气长城的那些本命飞剑,也一样会折损更多。 五尊上五境山君神灵,数千符箓修士交出身家性命,去炼化山岳,再让重光搬移大山突兀丢到战场,一笔笔账,军帐那边都记得一清二楚。 如果不是隐官的倒戈,算是帮了个大忙,不然仰止会有大麻烦。 毕竟如今的攻城,再不像以往那般粗糙不堪,开始斤斤计较了,那么多的军帐可不是摆设,军帐里边的修士,哪怕境界不高,甚至会有许多年纪轻轻的孩子,但是在大祖和托月山眼中,任何一道军令,只要出了军帐,就连他黄鸾和仰止、白莹这些存在,也要掂量掂量。 黄鸾高高举起手,轻轻向前一挥。 妖族大军,宝物齐出。 夜幕中,就像骤然挂起一条璀璨星河。 即便是大妖黄鸾这种岁月悠悠的古老存在,依旧得承认眼前这一幕,当得起壮观二字,很新鲜,就是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看几次。只要到了浩然天下,按照先前的演算推衍,好像很难有这样的机会了。 黄鸾咦了一声,主动打开禁制,转头微笑道:“稀客稀客。” 是那折损了大半件仙兵法袍的仰止,破碎不堪,大战之中,给这念旧的婆姨,收拢了大部分碎片,可如果真要弥补修缮的话,不但麻烦,而且不划算,还不如直接去浩然天下强取豪夺几件。 今天以布衣木钗妇人容貌示人的仰止,坐在栏杆一旁,神色阴郁。 黄鸾笑道:“怎么,要与我抢功劳?” 仰止说道:“只是给你打下手,挣些功劳。大祖那边,虽然没说什么重话,但是明显不太开心了。打完这一场,算是与老祖表个姿态,然后我就得返回蛮荒天下,亲自截杀那些四处流窜的剑仙。” 黄鸾看了眼剑气长城某处,有些遗憾,说实话,隐官的叛离剑气长城,连他都被蒙在鼓里,事先根本不知晓会有这种变故。 仰止问道:“北边城池,还有倒悬山,我们的棋子,会何时发难?” 黄鸾笑道:“我哪能知道这些。” 脚下大军当然不是站着不动,遥遥祭出各种乱七八糟的本命物,整个大阵,是在不断向前推进。 剑气洪流与法宝江河撞在一起,无比绚烂,如同上古神祇铸剑的万点星火,不断溅射开来,纷纷如火雨,洒落人间,映照得剑气长城和黄鸾的天上城池,同时熠熠生辉。 除此之外,还有与第一场揭幕战差不多的蝼蚁们,在大军两翼疯狂前冲。也不算什么做做样子,实打实的拿命去填战场,这就是身旁仰止所说的“打个下手”,因为这些蝼蚁,都是仰止的藩属势力、嫡系兵马,一头巅峰大妖的将小功补大过,自然不是坐在黄鸾身边看风景,或是对着剑气洪流几次出手而已,会死许多的蝼蚁,直接打光几大支辛苦培植起来的旧有势力。 蛮荒天下有一点最好。 拳头之下,认命听话。 不愿送死,那就先死。 何况也不绝对只是送死而已,诸多军帐会详细记录每一处战场的折损与战功,死了不算太亏,没死就赚他个翻番,浩然天下地大物博,只管大肆搜刮,只要过了剑气长城,每天都可以四处挣钱,不计其数的天材地宝,任由宰割的仙家势力,大把大把的神仙钱,都在等待着蛮荒天下去收入囊中。 黄鸾突然玩味笑道:“剑气长城什么时候剑仙出剑,都变得如此井然有序了?” 这位浑身仙人气度的俊美男子,伸手轻轻拍打栏杆,叫苦不迭,“完蛋喽,如此一来,对方战损,注定要低于军帐预期,仰止,是不是因为你晦气太重,连累了我?你瞧瞧,岳青米祜之流,还有许多原本据说关系不太好的剑仙,出剑都如此讲究阵型,那些个桀骜不驯的剑仙,小范围厮杀,配合得天衣无缝,很正常,可是今夜这种场景,能够最大程度让几乎所有的剑仙,本命神通叠加到最大,是不是既让人眼前一亮,又让你我糟心不已?” 仰止脸色阴沉,冷笑道:“心知必死,负隅顽抗。” 黄鸾观战片刻之后,哀叹道:“收拢战线,剑修齐齐往回撤剑三里路?这还是我听说的那个剑气长城吗?” 仰止怪道:“既然麻烦,你还看着?” 黄鸾笑道:“先让军帐里边那些个年轻家伙,多磨练磨练,本来就是演武给后边看的,何况我也没觉得这处战场,会输太惨。以后想要与浩然天下僵持,不能只靠我们几个出力吧。” 仰止转头望向一处,在极远处,那是一座更大的战阵,尚未赶赴战场。 皆是蛮荒天下的本土剑修! 剑修的命再金贵,也不能只养着,当那摆设。 能够向剑气长城问剑,以剑气长城作为磨剑石,以此洗剑,然后活下来,才算真正的剑修。 ———— 剑气长城那边,临时拼凑出来了一座极为古怪的小山头,十余人,约莫半数是外乡人。 是以隐官一脉最新剑修的身份,聚拢而来,这也是隐官一脉在历史上,首次招徕外乡剑修。 至于督战官、记录官职责,依旧交由以往隐官一脉的旧剑修和儒家门生,但是前者的隐官一脉身份,都已经失去。 负责将这些人聚拢在一起后,陆芝就迅速离开,只是留下了两幅道家圣人送来的画卷。 两幅极大的画卷,被陆芝摊放在走马道之上,一幅画卷之上,正是剑气洪流与那宝物江河对撞的场景。 另外一幅,是在此处战场的更南边,蛮荒天下第一线的妖族军阵分布,画面相对模糊不清,但是越往北方,越纤毫毕现,好像有一道被天时地利分割开来的分水岭。 陆芝只说所有人暂时不用负责出剑杀敌了,都算是隐官一脉,除此之外这位战力卓绝的女子大剑仙,就不再多说半句。 绝大多数剑修都有些面面相觑。 一来很多人相互间根本不认识,二来一头雾水,不知道到底是要做什么。 米裕是最尴尬的一个,因为就只有他是上五境剑修。 总不能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境界最高的米裕说道:“大家先自我介绍吧。我叫米裕,玉璞境。” 一位姿容俊美的白衣少年微笑道:“林君璧,中土神洲,刚刚跻身龙门境。” 不断有人开口言语。 “皑皑洲邓凉,元婴境。” “扶摇洲宋高元,金丹境。” “流霞洲曹衮,龙门境。” “金甲洲玄参,金丹境。” 除此之外,剑气长城这边,还有庞元济,董不得,司徒蔚然,顾见龙,王忻水,郭竹酒。 以及陈平安。 最开心的,是那郭竹酒,因为她的师父也在。 她蹲在师父身边,一大一小都笼袖,一看就是自家人。 而最提心吊胆的,当然是那个顾见龙。 当她的师父自报名号、境界后,郭竹酒就开始使劲拍掌。 “陈平安,下五境。” 陈平安转头对自己的弟子笑道:“稳重。” 郭竹酒使劲点头。 林君璧说道:“当下这拨妖族畜生哪怕撤退了,肯定还有一大拨剑修要与我们问剑,估计这就是我们聚拢在此的理由,尽量多想一些对方的可能性,以及我们的应对之策。战事极为吃紧,除了米剑仙之外,我们境界都不算高,所以我们的职责,其实就是查漏补缺,大忙注定帮不上,可如果我们集思广益,帮点小忙,应该可以。” 在林君璧言语期间,陈平安盘腿坐在画卷边缘,手持折扇,轻轻敲打手心,凝视着画卷战场。 林君璧望向米裕,这位其实浑身别扭的剑仙笑着点头。 米裕半点不比那顾见龙自在。 林君璧然后就望向了那个二掌柜。 陈平安头也没抬,笑道:“能者多劳,君璧只管发号施令。” 林君璧也有些不太适应。 只不过也没有如何扭捏,事分轻重缓急,林君璧此时此刻,如同跻身棋盘之侧,是与那整座蛮荒天下对弈,能帮着剑气长城多赢一丝一毫,就是帮助自己和邵元王朝赢得无数! 所以林君璧毫不犹豫,略作思量过后,就开始安排任务给所有人。 让那庞元济与董不得,负责统计、归类己方剑仙的所有本命飞剑、神通,司徒蔚然和邓凉负责记录敌方修士的半仙兵、关键法宝,让玄参、宋高元时时刻刻记录双方飞剑、法宝的各自损耗、此消彼长,曹衮、王忻水负责留心妖族修士的战阵变化,若是还能分心,就寻找一些隐匿修为的敌方大修士…… 陈平安望向顾见龙,打招呼道:“顾兄,这么巧,人生何处不相逢。” 那顾见龙屁颠屁颠跑到陈平安身边蹲下,一身正气道:“开什么玩笑,哪敢让二掌柜喊我一声顾兄,喊我小顾!” 城头走马道这边,最终出现了一张张矮脚案几,人人盘腿而坐,其中米祜需要抄录在他那边归总一次的文档,再交给郭竹酒分发出去,以便人人传阅、互通消息。 至于一些至关重要的情报,反正相互间离着都不远,大可以直接开口说话。 唯独陈平安,没有太实质性的任务。 道理很简单,陆芝在派人送来案几和笔墨纸张之后,说了一句话。 “从这一刻起,陈平安就是剑气长城的新一任隐官大人。” 米祜颇为无奈。 庞元济如释重负。只要不是自己继任隐官,任何人都无所谓,是这二掌柜,更是最好不过。 林君璧神色复杂,一闪而逝。心中猜测愈发笃定,如今剑仙出剑变阵极多,正是此人的建言。 顾见龙则昧着良心,面带微笑。 郭竹酒一个人拍掌,就有那掌声如雷的声势。 而那位剑气长城历史上年纪最轻、境界最低的隐官大人,起身接过那块象征着隐官身份的古老玉牌后,抖了抖袖子,重新落座,将那玉牌挂在腰间,与那养剑葫一左一右。案之上,除了笔墨,还有一摞摞等待落笔的空白账本,以及那把合拢搁放的玉竹折扇。 陈平安双手十指交错,看着极为熟悉的桌上布置,微微一笑,感觉极好,好似没有祭出本命飞剑,便已经坐镇小天地了。 什么新一任隐官大人。 无非是从一个童叟无欺的包袱斋,变成了更加在行的账房先生。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二十七章 算账整座天下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蛮荒天下暂时还不清楚剑气长城之上,少了一位历史上战力最高的隐官大人,却又多出了一个历史上境界最低的新任隐官。 就算知道了,估计也只当一个天大的笑话看待。 事实上,哪怕是剑气长城这边,也没有太多人如何当真。尤其是剑仙,只觉得是老大剑仙又一个“无所谓”的举动。 新官上任三把火,陈平安落座后,不多不少,刚好做了三件事。 隐官一脉拥有两座私宅,都在城外,一名避暑,一名躲寒,所有百年之内存下的秘档,给搬到了走马道这边,层层叠叠,搁放在陈平安身后,堆积如山。 上一任隐官大人,既没有带走那块古篆“隐官”二字的玉牌,也没有毁去隐官一脉传承数千年的档案库房。 除了陈平安背后这座“靠山”,陈平安还让人搬来了一座仙家重宝,剑房。 人手两把剑坊专门为隐官一脉剑修铸造的传讯飞剑,在陈平安的要求之下,再让剑坊铸剑师篆刻上了每个人的名字。 陈平安,米裕,庞元济,董不得,顾见龙,王忻水,郭竹酒。林君璧,邓凉,宋高元,曹衮,玄参。 这就是剑气长城目前隐官一脉的全部剑修了。 只不过属于陈平安的那两把飞剑,都直接篆刻隐官二字,而非陈平安这个名字。 第三件事,则是陈平安与诸位“下属”剑修开门见山,说了一番再敞亮不过的言语,“诸位,连我在内,总计十二人,身在此处的剑修,大家都很聪明,应该心知肚明,我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境界不算高,剑术杀力,在当下的攻守战当中,完全就是不值一提,不过我们的脑子,还算好使,我们遇上事情,愿意多想一些,习惯成自然,寻常剑修的念头,打一个转儿的事情,我们可能已经转了好几个圈,这就叫熟能生巧,颁给在座各位隐官一脉的身份,就是对你们的最大认可,但是这不是一只铁饭碗,我们的每一个建议,尤其是每一次最终影响到整座剑阵的策略,会动辄牵扯到数以万计剑修的出剑,甚至是成百上千剑修、乃至于许多剑仙的身家性命,我的要求只有一点,大家一起殚精竭虑,尽你我所能去建言,如果被我发现有人在任何一个环节拖了后腿,脑子看似灵光实则不够用的,我会直接驱逐出隐官一脉。你们的面子再值钱,也比不上剑修的性命,比不上他们的本命飞剑更值钱。” “所以这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所以请你们做好心理准备,我们需要对每一个战死之人负责,更大的难题,在于那些生不如死的剑修,或是有那亲朋好友战死的,说不定都会对我们这十二人,对我们这些只会动嘴皮子的废物剑修,心存怨怼,他们恨我们,是人之常情,我们无法更改,但是我们自己,对此不可心生失望,一点都不许有,若是有人因此而怀恨在心,故意使坏,一旦被我察觉之后,我会让米裕剑仙递出一剑,直接斩杀,我不听辩解,我一旦怀疑谁,谁就要死。所以我最后只有一个问题,谁想要退出隐官一脉?现在退出还来得及。不然与其和我陈平安勾心斗角,比拼城府深浅,还不如干干净净,去那城头出剑杀妖,捞到一点战功是一点,绝对要好过在这里虚度光阴是个死,害人害己。” 其余十一位剑修,沉默不语,人人眼神坚定。 陈平安点头道:“很好,连君璧这样大道可期的少年剑修,都没有任何犹豫,敢将大道和性命一起押注在这里,我觉得人心可用。” 林君璧顿时如坐针毡。 陈平安这厮不会借机公报私仇吧? 陈平安眯起眼,视线游曳过一位位剑修的脸庞,缓缓道:“我们坐在这里,不再是修行,更不是炼剑,就只是做代替剑气长城,与蛮荒天下那些畜生做天底下最大的一笔买卖,我们要为剑气长城的数万剑修,做出一桩最一本万利的生意,要用己方最少的性命换取敌方最多的性命!诸位,这样的机会,我们此生再不会有了,任你们将来福缘深厚,得以大道登顶,成了仙人、飞升境,然后兵解转世,再有来生,也注定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任你们成为浩然天下的一宗之主,宗门之内剑修如云,你又能够调用几位剑仙,让其心甘情愿倾力出剑,慷慨赴死?!要珍惜当下,因为这是数座天下,万年以来,万年以后,也唯有你我十二人才能做成的一个壮举!” 郭竹酒坐在案几后,眼神坚毅,猛然抱拳,却无言语。 董不得跟随其后,也是神采飞扬,高高抱拳。 林君璧,顾见龙,王忻水在内所有人,就连那剑仙米裕,也都一一抱拳。 尤其是那些个异乡的别洲年轻剑修,更是一位位心神激荡。 敢来剑气长城练剑之外乡人,尤其是大战之后还敢出剑不愿走的,剑修越是年轻,越是心高且纯粹! 陈平安说道:“不着急对剑气长城发号施令,我们先熟悉双方战场,你们先按照林君璧的既定方案,各司其职,半个时辰后,我另有决断。” 对于陈平安而言,林君璧的那个方案,实在太粗糙了,但这是林君璧临机应变的急智成果,已经无法苛求更多。只是半个时辰之后,或者说此后剑气长城,都是如此应对蛮荒天下那六十军帐的群策群力,陈平安不觉得自己这支隐官一脉,有半点胜算。 陈平安开始翻阅那些旧隐官一脉的秘档,翻极快,手边还有十多本页空白的册子,看到关键处,便会抄录一二,与此同时,眼角余光,时不时瞥一眼战场画卷,再打量几眼那十一人,观察他们的细微神色变化。 字迹娟秀的,是那竹庵剑仙的笔迹。 勾画凌厉,反而是那女子剑仙洛衫。 好一个见字如面。 内容清爽,干净,自然挑不出任何毛病。 哪怕三位剑仙叛出了剑气长城,但是如果只说这档案秘录一事,其实仍是可以说是尽心尽责。 极为精准的半个时辰后,陈平安手持合拢折扇,并未打开,只是轻轻提起,然后重重一磕桌面,说道:“继续盯着战场,分心听我言语即可,从现在起,每个人都要兼顾三事,第一件,是本职事务,所有人都必须牢牢盯死画卷。第二件,所有人开始提笔记录,方便他人传阅,一有需求,就可以直接与他人索要记录,作为参考。第三件事,是某些时刻的飞剑传讯各处。” 陈平安继续说道:“先从第三件事说起,隐官一脉的剑坊飞剑,速度极快。除了一些大的策略,由我亲自飞剑传讯全部剑修之外,其余一些细微剑阵的调整转变,你们各有任务,其中米裕、董不得、顾见龙负责飞剑传讯所有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将整座剑气长城分出左、中、右三大地盘,郭竹酒、王忻水负责所有飞剑通知全部上五境剑仙。” 听到了这里,米裕皱了皱眉头。因为这似乎不合情理,照理而言,应该由他联系其余剑仙。 陈平安解释道:“米裕剑仙,若是剑仙与剑仙言语,境界修为的高低,在心中就是一道门槛,不够纯粹,容易节外生枝。战场上的诸多机会稍纵即逝,一个凝滞犹豫,说没就没了。这么讲,可以理解吗?” 米裕点了点头。 事实上这位隐官大人还算说得客气了,一些没讲的话,更是理由,比如他米裕在剑气长城其他剑仙心目中的糟糕印象。 相对而言,境界极低的郭竹酒和王忻水飞剑传讯剑仙,确实就是一种更加直来直往的公事公办,若是由他米裕这个出了名的花架子剑仙去发号施令,确实会有极多的剑仙根本不买账。 陈平安继续道:“以后若有这类疑惑,当面提问便是,能够说服我改变主意,那是最好。此外,庞元济负责联系旧隐官一脉的督战官、以及儒家门生的军功记录官,数量较少,所以庞元济再加上负责一个中土神洲的剑修,林君璧负责南婆娑洲的剑修,邓凉联系所有的北俱芦洲剑修,宋高元飞剑传信金甲洲,玄参负责流霞洲,曹衮负责皑皑洲。” 这些莫名其妙就成了隐官一脉的剑修,大多擅长心算、术算,精通弈棋,比如林君璧,玄参,都是名副其实的国手。 米裕还真就有问题便当面询问隐官大人了,“为何不是一洲剑修联系本洲剑修剑仙?岂不是更加没有凝滞?” 陈平安反问道:“邓凉他们这些个外乡剑修,跑来剑气长城这边,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拼命不说,这会儿又被拉来当了隐官一脉的剑修,做着这么吃力不讨好的勾当,还不许他们赚一点额外的香火情了?” 话说得很直接。 摆明了一副在商言商的架势。 林君璧会心一笑。 其余别洲剑修也有些赧颜,当然同时更多还是欣喜,对这位隐官大人,多了几分由衷感激。 若能活,谁愿死?若是能够不死,且活得问心无愧,那么多想一想未来的大道之路,天经地义。 米裕略作思量,想通其中关节,这位剑仙无奈一笑,心中略微别扭地抱了抱拳,算是表示自己理解了,再无疑问。 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负责传讯本土剑修。但是林君璧在内的外乡人,飞剑传讯,其中暗藏玄机,大有讲究。例如林君璧传讯位于中土神洲南边的婆娑洲,正北方的皑皑洲剑修邓凉,负责浩然天下东北方位的北俱芦洲,其他剑修也是如此,一律是飞剑传信相邻的大洲。 这样的香火情,就像是那一艘艘跨洲渡船,渡船主人,不为挣钱半颗铜钱,反而做着天底下最公道的买卖,这样极为诚挚的香火情,当然会极为长久,能够让对方惦念许久。至于所有外乡人的本洲剑修,对于跻身了隐官一脉的这拨年轻剑修,早就高看一眼,自然无需隐官大人陈平安帮着邓凉、玄参他们更多锦上添花了。 林君璧率先想到了,其余那些年纪轻轻的外乡剑修,既然能够被剑气长城选中,成为隐官一脉成员,就像陈平安所说,境界兴许不高,但是就没一个是脑子不灵光的,自然也都很快想到了。 所以需要询问的,其实还真的就只有境界最高的玉璞境米裕。 陈平安提起手边一叠册子,十多本,都只写了一个名,“接下来的第二件事,才是重中之重。你们都听仔细了。” 陈平安拿出最上边的两本册子,名分别为“甲本正册”和“甲本副册”,解释道:“这两本,分别详细记录己方上五境剑仙的姓名,本命飞剑,飞剑的本命神通,正册为剑气长城的剑仙,副册为外乡剑仙。一页只记录一人,页右下角,会有那页数,你们对于页数和对应剑仙,都要烂熟于心。” 然后陈平安放下这两本册子,一一解释起了其余册子的作用。 乙本,负责记录所有在战场上露过面的蛮荒天下上五境妖族。 也正副两侧,正本,记录在英灵殿拥有十四个王座的巅峰大妖之外,所有飞升境、仙人境的大妖,以及身为玉璞境剑修妖族。 副本,玉璞境剑修之外的所有玉璞境妖族修士。 如果不知姓名,那就随便取个名字,写幻化人形之后的相貌,真身形态,关键法宝,本命神通,以及大致隶属于蛮荒天下哪个阵营,与谁结伴出战,细节越多越好。 丙本,无副册。 记载所有己方的地仙剑修。尤其要注意筛选出那种天生适宜战场的本命飞剑,如何搭配,能否营造出类似那对地仙眷侣“画龙点睛”的效果。 陈平安还举了几个例子,就是元婴境剑修程荃,这种类似玉璞境剑仙吴承霈的特殊地仙剑修,必须着重对待。 丁本,记载同样是地仙境界的妖族。 陈平安在讲述这一本册子的时候,语气极重,说之所以将其单独列出,因为这拨蛮荒天下的妖族修士,最该死,而且相较于大妖,相对好杀。以往又很容易被剑气长城这边忽略不计,或者说不够重视,又或者是在以往的战事当中,太过需要顶尖战力之间的捉对厮杀,有心无力,极难分心。但是一旦计较起来,某个阶段的战事,这拨畜生的杀力,兴许不明显,但是如果复盘,回溯整个战局,一场战争越是持久,这拨蛮荒天下的中坚力量,对剑气长城的杀伤之大,兴许要比某些上五境妖族更加可怕。 用陈平安的话说,就是杀这批妖族,最划算。剑仙前辈们的出剑,不用太过吃力,也能捞到手不俗的战功,积少成多,不杀白不杀。 陈平安显然对这一“丁本”极为上心,提在手中许久,始终都不愿意放下,沉声道:“所以这丁本,我们如果能够撰写出一个相对详细的框架后,靠着无比详实的细节,推敲出一个无限接近真相的事实,那么我们就可以重头再翻开甲本正副两侧,去请那些杀力极大、出剑极快的剑仙前辈,在战场上寻找机会,斩杀这本册子上的妖族修士,这在当下,是我们隐官一脉,最为立竿见影的举措,所以各位要好好思量思量,丁本上边,每划掉一个化名一个条目,就是在座各位最实打实的战功!” 玄参问道:“若是前辈剑仙有那各自理由,不愿出剑?我们飞剑传讯过后也没用,当如何?战场之上,双方积怨已久,我只说那万一,万一我们某位剑仙盯上了仇人,执意要与其捉对厮杀,不愿听从我们调令,难道我们要先内讧不成?” 陈平安微笑道:“架子太大,不愿意挪窝,或是以不敢擅离职守的由头婉拒你们,又或者是发生了玄参你所说的这种情形,各位就搬出隐官一脉剑修的身份,这是军令,再不行,那就事不过三,两次飞剑传讯提醒剑仙过后,不用再废话了,我自会请架子更大、杀力更高的剑仙,去求他们出剑。请不动,那就求!” 气氛有些凝重。 这位年纪轻轻的隐官大人,言语玩笑,可事实上,这绝对不是一件如何轻松的事情。 上一任隐官的叛逃,两位剑仙的跟随,尤其是左右的身受重创,如今剑气长城的士气低落,是瞎子都能瞧见的事实。一旦再有意外,无疑是火上浇油。 陈平安放下那本册子,笑道:“一个个看我干什么,堂堂隐官大人,亲自跑腿喊话,像话吗?我丢脸,不算什么,丢了诸位的脸,我良心不安。对不对,顾兄?这是不是一句公道话?” 顾见龙小鸡啄米。 陈平安收敛笑意,“你们大概暂时还不知道‘隐官一脉’这四个字的分量,在剑气长城,就是这四个字,可定人生死,不用讲道理!” 陈平安说道:“心中怀疑,没关系,大可以拭目以待。我反正是不怕拿一位剑仙的脑袋来证明此事真假的。至于你们,担心这些做什么?天塌下来,只说我们隐官一脉十二人,自然谁是隐官谁来扛。” 陈平安拿起最新的一本空白账本,是紧随丁本之后的“戊本”。 戊本,记载前三场战事,蛮荒天下的攻城策略,事无巨细,悉数记录。兵力分布,蛮荒天下的六十座小战场,兵力调度的转换速度,攻城风格是始终稳重,还是经常灵巧变通,都要一一记录在册。 故而这本册子,定然极厚极重,并且内容会随时添补,越来越多。 己本。 撰写隐官一脉十二位剑修的所有功过得失,一五一十,都会写在这本册子上。 这是一本功劳簿,也是一部问心。 撰写人,只有一人,自然是新任隐官大人陈平安,但是能够翻阅之人,也只有陈平安。 庚本。 记录剑气长城所有战死、或是本命飞剑毁掉的剑修名字。 这一本,注定也不会薄。 邓凉问道:“先前两场战事中战死、没了飞剑的剑修,我们是不是也要立即记录下来?” 陈平安直截了当道:“不用。以后再补上。这一本,只能是我们得闲的时候,再来撰写。” 活人,永远比死人更重要。 这就是战争。 邓凉点了点头,没有异议,并且偷偷松了口气。 若是陈平安在这个问题上回答错了,那么邓凉在内所有剑修,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人心,立即就会涣散。 人人极聪明,陈平安无论是新一任隐官大人,还是顶着文圣一脉闭关弟子身份的二掌柜,如果在这座“小天地”,无法处处压制他们,并且让他人心服口服,那么别的不谈,只说那部己本,就是个天大的笑话,如今刚刚有个雏形的隐官一脉,更是个弊大于利的摆设。 因为此处小天地,唯有修心最强者,道理才能服众。 剑气长城自古就有一个看似十分滑稽、实则极其残酷的说法。 下五境剑修,也会念叨的一句话,“我比宗垣厉害。” 要知道那位老剑仙,是继龙君、观照之后,与陈清都并肩作战年月最久的一位,地位最高的一个,被誉为最有希望打破飞升境剑修“天大瓶颈”的那个存在。 那场妖族大军覆满城头的惨烈战事当中,正是他一人仗剑,连斩两头飞升境大妖,再与陈清都联手,才打退了蛮荒天下。 按照战功,宗垣当然可以刻字,并且还是两个字,只是死了,就无法在剑气长城之上连刻两字。 一个死了的老剑仙,大剑仙,既然连剑都已经无法祭出,能有多厉害?半点不厉害了。 陈平安放下手中那本空白籍。 庚,更也,秋收而待来春。 是一个原本寓意美好却是天大的奢望了。 陈平安继续说那辛本,壬本,和最后的癸本。 辛本。 统计蛮荒天下的战损。 壬本。 对剑坊、衣坊、丹坊在内所有剑气长城的家底,进行计算,还需要重点对接负责剑气长城商贸一事的纳兰家族和晏家。 一场战争,除了双方兵力的损耗,打得更是无形的底蕴,神仙钱和天材地宝。 癸本。 每一个战场的当下,隐官一脉十二人,都可以对下一场攻守战的评估、推衍、猜测,各抒己见,只要有任何的想法和心得,随时写在纸上,交由郭竹酒,再送给陈平安汇总。 陈平安放好所有册,说道:“说完了第三第二两事,接下来就该说第一件事了,先前林君璧的职责划分,在先前并无问题,只是既然目前形势有变,那我们就做一些变更改动,这也是未来我们隐官一脉的一个最关键宗旨,我们再也不能像以往的攻守战那样以不变应万变,必须随时随地做出变化,而且每一个变化,都务必是我们隐官一脉群策群力的最好结果。我们十二人的每一次飞剑传讯,都要为剑气长城出剑的剑修,占到便宜!” 陈平安最后精准圈画、切割、界定了十二人的详细职责,以及每一位剑修,在职责之外,都必须盯住整个战局的走势,绝对不能只盯住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不如此苛求十二人,就会很容易造成一个个小范围的得利,却导致己方大规模的战场折损,在隐官一脉,就会是一笔看似莫名其妙实则难逃其咎的糊涂账,更大的代价,则是己方成百上千剑修完全没有必要的战死。 “豪杰斫贼,就在笔下。” 陈平安最后展颜一笑,弯腰拿起折扇,打开玉竹折扇,笑眯眯道:“那就有请诸位,与我一起算计蛮荒天下。挣钱算什么本事?要挣就挣那一颗颗的大妖头颅!” 林君璧直到这一刻,才算对陈平安真正心悦诚服。 不愧是那位崔先生名义上的先生。 一脉相承,事功至极! 陈平安合拢折扇,笑望向庞元济,直呼其名道:“庞元济,记得在乙本正册上,写下‘萧愻,小名正韵,飞升境瓶颈剑修,本命飞剑不详’这些文字,千万别记在甲本正册上了。关于此人的本命飞剑,你庞元济如果有线索,当然可以在中补上,仅供参考,我这就可以在己本上,为你记一功。” 庞元济脸色惨白,点头无言。 上一任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姓萧名愻。 这是一个许多剑气长城年轻剑修都早已忘记的名字。 因为习惯了敬称她为隐官大人。 陈平安眯眼问道:“点了头,又不说话,恕我愚钝,猜不出庞元济到底知不知道此人的本命飞剑。” 庞元济摇头道:“不知。” 陈平安笑道:“没关系,大战持久,那人暂时应该不会出手,你如果不小心忘了又不小心记起,功劳还是有的。” 两人这番对话,让剑仙米裕,以及原本个个置身事外的外乡剑修,依旧是人人头皮发麻,背脊生凉。 陈平安环顾四周,轻摇折扇,鬓角飞扬,“你们的姓名籍贯境界,我都已经知道。不过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请你们说一说自己的最大优缺点。这是小事,大家先忙各的大事。我问起后,再以心声与我言语即可。希望诸位能够开诚布公,此事并非儿戏。” 林君璧有些疑惑。 陈平安此举,绝对不是一个讨喜的举措。 只是林君璧很快了然于心。 陈平安需要以最快速度了解隐官一脉所有成员的人心。 如果说剑气长城和蛮荒天下的对峙,是最大的一座战场,隐官一脉与剑气长城所有剑修,是仅次于前者的第二座,那么隐官一脉内部十二人,就是第三座。而看似最小的这座战场人心起伏,任何一点道心涟漪,因为位不卑权更重的关系,又会极大波及前两座战场的走势。 陈平安作为隐官大人,当然可以凭借十二人的此后行事,一点一滴,来判断众人性情优劣,但是如此一来,就太慢了,隐官一脉的诸多策略一慢,战场变阵就要跟着慢。可只要有此举措,无论十二人给出怎样的答案,都是一种作证,锱铢必较的陈平安自然有自己的更多判断。 片刻之后,人人给出了答案,陈平安不动声色,并未直接记录在己本上,而是写在了一张纸上,夹在己本之中。 郁狷夫走来这边,沉默片刻,开口问道:“我能不能帮忙?” 无人转头望向那位中土神洲的豪阀女子,哪怕是林君璧至多也只敢稍稍分心,去关注这场可大可小的问答。 陈平安摇头道:“不可以。” 郁狷夫也不拖泥带水,去了远处墙头僻静处坐着,形单影只,独自饮酒。 陈平安望向米裕,“米裕剑仙,劳烦你将这方圆三里,圈画出一座剑阵,作为禁地,再去抽调出一拨年轻剑修,境界低没关系,下五境都没事,三五人即可,只是负责通知所有过路剑修此处的新规矩。所有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剑仙概不例外。”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道:“米裕剑仙,我们这里就数你境界最高,这个恶人,就只能你来当了。一旦有了冲突,你只管出剑便是,打不过,我亲自去与剑仙们讲道理。” 米裕心里稍稍好受一点,领命起身去做此事。 隐官一脉的规矩,不管以前是松散随意,还是严谨缜密,到了陈平安手上,只会更加不近人情。相信剑气长城很快就都会知道这一点。 陈平安合拢折扇,轻轻放在桌上,并且摘下了那块“隐官”玉牌,放在折扇一旁,然后他开始撰写由他亲自负责的甲本正副两册,一连串名字,早就胸有成竹,故而落笔极快。 以天干命名,加上甲本乙本的各自副册。 刚好十二本。 如今隐官一脉,也刚好是总计十二人。 陈平安希望大战落幕之后,所有人都可以各自带走一本。 如果都还活着的话。 突然玄参沉声道:“大剑仙岳青,目前出剑气力极大,只是影响了到剑阵整体,附近两位剑仙,只能被迫跟随,虽然小范围内剑仙配合,效果明显,但是周边数位地仙剑修与其余中五境剑修,出剑会慢上许多,使得中五境剑修的本命飞剑,折损较多。” 很快就有其余两位剑修纷纷点头,分别说了一句“属实。”“确实如此。” 陈平安瞥了眼画卷,继续埋头写甲乙本,淡然道:“飞剑传讯岳青。” 王忻水赶紧心意微动,驾驭一把传讯飞剑,简明扼要解释了其中缘由,瞥了眼人手一本的剑仙布防图,飞剑转瞬即逝,去往大剑仙岳青那边,年轻剑修额头渗出汗水,终究是会提心吊胆。王忻水不过是龙门境,虽然是剑气长城大年份里边的天才剑修之一,但是直接命令一位巅峰十人候补之列的大剑仙,好似教对方应该如何出剑,心情岂会轻松? 片刻之后,陈平安一边抬起头却继续落笔,一边斜眼盯住那幅画卷,蓦然厉色道:“王忻水,再次飞剑传讯岳青,别说道理,直接告诉岳青再不变剑,就让他滚出城头,离开城头之前,记得先去跟老大剑仙诉苦!” 王忻水战战兢兢第二次飞剑传讯。 不但如此,陈平安好像想起一事,骂了一句娘,直接以自己那把飞剑,传讯老大剑仙。 再让郭竹酒飞剑传讯玉璞境剑仙吴承霈,询问他炼剑“甘霖”进展如何,然后对所有人说道:“这些事情,是你们的分内事,我不想提醒第二遍。” 片刻之后,不但大剑仙岳青那边收剑些许,这处禁地还来了一位谁都没有想到的客人。 应该是陈平安那把飞剑,让老大剑仙亲自下令,请来了一位防止类似事情的发生的大人物,不然飞剑传讯竟然需要两次才能够达成目的。 老聋儿。 米裕自然不敢拦阻,就要领着这位巅峰十人之列的远古存在,去往隐官大人那边谈事情。 结果就发现陈平安已经盯住自己与老聋儿的脚下。 米裕悚然。 陈平安视线上移,对那个老聋儿说道:“换个,我信不过你。” 老聋儿停了脚步,挠挠头,竟是半点不恼,就那么立即转身离去,瞬间没了身影。 很快就换成了另外一人,正是那位女子大剑仙,陆芝。 陈平安说道:“陆芝,小心提防我们这一处剑修,被大妖偷袭。死了任何一个,我都会拿你是问!” 陆芝点头,去往北方城头那边坐镇战场,言语直白:“不会给隐官大人任何问责的机会。” 林君璧瞥了眼甚至都不愿意附和陆芝半句的陈平安。 很是心神往之。 陈平安放下笔,站起身绕过案几,蹲在画卷上,“我更不放心你们,先盯着你们半个时辰,所以我只给你们半个时辰的机会,如果你们谁做不到我心中的预期,你们依旧是隐官一脉的剑修,但是必须将手头上那些需要动脑子的职责,转交给别人,别人做不到,那就我亲自来。我就不信了,可以算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一小撮人,竟然会比不上一个下五境练气士!别到了最后,隐官一脉除了陈平安,人人是闲人,我相信这种事情传出去,不会好听的。” 所有剑修都愈发心弦紧绷起来,简直比置身于战场更加如临大敌。 米裕心情复杂。 这个年轻人,真是可怕。 半个时辰后,陈平安将十一人,一一点评过去,站起身,以合拢折扇敲打手心,笑道:“很好,诸位打脸的本事极好,原来我才是那个闲人。尤其是庞元济与林君璧,郭竹酒,在这半个时辰内,近乎没有瑕疵,害我只能吹毛求疵了。其余人等,也都在我预期之上,再接再厉。反正如某人所说,我这人脸皮极厚……” 不等陈平安说完,顾见龙一边盯着战局,一边火急火燎道:“隐官大人,能否容我说句公道话?!” 陈平安微笑道:“滚。” 顾见龙感慨道:“隐官大人,真是大气!” 陈平安摆了摆手,说道:“在接下来一刻钟之内,找出二十位地仙妖族修士,我们在不妨碍大局走势的前提下,为剑仙前辈们送些唾手可得的战功,敌我双方的具体人选,你们一起谋划谋划,给出一份名单,确定无误后,就飞剑传讯我方剑仙。在这期间,还有一事,你们谁会那类似拓碑术法,负责将己本之外,我手边汇总的这十一本册子,随时复刻出来,争取每人案之上,人手一册。此事不急便是了。” 曹衮笑道:“我会。” 陈平安便去自己案那边的十一本,搬到了曹衮桌上,然后蹲在那边,顺便以心语心声,与曹衮说一些自己的心得,曹衮聚精会神,时不时点头,或是询问一二。 一个时辰过后。 那位与仰止一起坐在栏杆上的大妖黄鸾,笑道:“真想骂人啊。” 仰止心中更是震怒万分,她那两拨位于法宝洪流两翼的藩属攻城大军,往往是一阵剑光绕道,就会折损数位地仙修士,三番两次之后,损失极大,这并不是最可恨的地方,真正让她焦躁且心痛的地方,在于剑气长城那些剑仙的出手,只是维持剑阵的间隙,一次次的“随手为之”! 而那些剑仙的出剑之精准,狠辣,简直就像是蛮荒天下这边有人通风报信了。 暂时依旧有罪在身的这头巅峰大妖,仰止原本已经可以去蛮荒天下截杀作乱剑仙,此时竟是再也坐不住,更没脸就这样离开战场,站起身,眺望城头那边,怒不可遏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又开始钓鱼了,仰止,只是你咬饵,可未必能够成事,不如你我联手?” 黄鸾伸手指向城头某处,是那陆芝所站之处,这位女子大剑仙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位手持折扇的年轻人。 仰止望向陆芝那边。 若是她一人意气用事,擅自攻伐城头,有去无回,都有可能,可若是加上黄鸾,两人合力,应该无忧。哪怕占不到大的便宜,也绝对不不至于被剑气长城那边阻断退路。 所以当她正要答应下来的时候,城头那边,陆芝身边的年轻人,好像刚好望向他们这边。 年轻人高高举起手,笑容灿烂,伸出一根中指。不但如此,他还嘴唇微动,似乎说了三个字。 gan你娘。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二十八章 万一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黄鸾提议双方联袂游历剑气长城,确实很有诱惑力。 剑气长城的剑阵太过衔接紧密,几乎就没有闲着的剑仙。 站在栏杆上的仰止,她甚至已经撤掉了障眼法,显露出帝王冠冕、一袭龙袍的君王风采。 只是仰止没有立即出手,远望城头上那个年轻人,与黄鸾问道:“城头剑仙出剑变阵不定,极有章法,难道是此人的手笔?凭什么,他不就是个游历剑气长城的外乡人吗?什么时候浩然天下文圣一脉的牌面这么大了?据说这陆芝对读人的印象一直不太好。” 先前陈平安与托月山大祖嫡传离真一战,蛮荒天下的山巅大妖,皆是悠哉悠哉做那壁上观的看客,自然都瞧在了眼里。只不过那会儿,类似仰止这类古老存在,依旧没觉得这种稍微大只一点的蝼蚁,能有什么本事可以影响到这场战争的走势,在这种一座天下与剑气长城的对撞过程当中,哪怕是上五境剑修,依旧是谁都谈不上不可或缺,先前剑气长城三位剑仙,说死则死,激起些水花而已。 曾经有位攻上城头的大妖,重伤而返,最终消失在滚滚流逝的光阴长河当中,临终笑言了一番肺腑之言。 剑气长城除了陈清都,谁都不算个东西。蛮荒天下除了那位立地顶了天的灰衣老者,也就只算个东西了。 剑仙,大妖,在此事上,确实谁也别笑话谁。 知道仰止已经没有了出手的念头,黄鸾点头笑道:“这小子一个劲找死,不知道能够活蹦乱跳到几时。” 黄鸾看着那个站在陆芝身边的陈平安,“看来这小子对我怨气颇深啊,多半是怪我在他与离真捉对厮杀的时候,送了份见面礼,如今又将那师兄左右的重伤,迁怒到我身上了。这般礼遇,非但不感恩,还不知好歹,那我就与他打声招呼。” 黄鸾心意微动,天上城池当中,凭空消失了一座红墙绿瓦、香火袅袅的古老宫观,以及一座山巅矗立有一块石碑“秋思之祖”的孤山,山上只有那枯树白草红叶黄花,小山头之上,满是萧索肃杀之意。 宫观去往陆芝、陈平安所站城头,孤山则去往两座茅屋处。 古老宫观被陆芝一剑劈斩为两半,狠狠撞在两人脚下的城墙之上,化作阵阵齑粉。 风雪庙剑仙魏晋则出现在了小孤山之巅那块石碑一旁,下一刻,孤山所有草木石块缝隙之间,便绽放出无数剑光,然后无声无息,荡然一空。 这位继风雷园李抟景之后的宝瓶洲修道天赋第一人,在他刚刚到剑气长城的时候,依旧是玉璞境剑修,短短数年间,住在小茅屋内,不过是参加过一次攻守战,与老大剑仙和左右相邻练剑,就有了几分即将破开瓶颈跻身仙人的气象。 仰止与黄鸾打了声招呼,离去之前,她多看了那个年轻人几眼,记住了。 不曾想那个年轻人非但没有见好就收,反而合拢折扇,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姿势,动作缓慢,所以极其扎眼。 黄鸾忍住笑,有点意思。仰止是曳落河旧主,更是飞升境巅峰,她要是冲动行事,铁了心要与那陈平安较劲,一定会兴师动众,黄鸾当然乐见其成。折损的,是仰止的藩属势力,战功却要算在他黄鸾头上,蚊子腿也是肉,而且到了浩然天下,各自跑马圈地,谁的嫡系兵马多,谁更兵强马壮,谁就能够更快站稳脚跟,是要以人和争地利,最后得天时。此事,绝非小事。 只不过黄鸾还不至于说些煽风点火的言语,因为只会适得其反,让仰止脑子清醒几分,更会顺带记恨自己。 蛮荒天下,没有规矩,很舒坦,但其实偶尔也麻烦。 仰止笑道:“黄鸾,如果你能抓住这小子,最终交由我处置,除了补偿你付出的代价之外,我额外拿出浩然天下一座宗字头山门与你换,再加上一座大王朝的京城,如何?” 黄鸾摇头道:“今天陈平安露面之前,我肯定答应这笔买卖,现在嘛,价格低了些。” 仰止脸色阴沉。 黄鸾看也不看这位蛮荒天下的女子君主。 仰止御风离去,只撂下一句话,回荡在黄鸾所坐的栏杆附近,“别后悔。记住,以后你敢染指任何一座山下的王朝京城,都是与我为敌。” 黄鸾拒绝的,不仅仅是一个陈平安,还有仰止透露出来的双方结盟意向。 黄鸾对于仰止的威胁,浑不在意。 数万妖族修士汇聚而成的那条法宝洪流,声势依旧无比宏大。 但是相较于那道井然有序的剑气瀑布,前者就显得略显杂乱无章了。 几乎所有剑仙的出剑,都已经开始放弃快意二字,不再追求个体的杀伤力,不再是天地无拘的那种酣畅淋漓,而是近乎每一剑递出都充满了功利算计的意味,应该如何出剑破阵之余、更多庇护住己方中五境剑修,应该如何与其余位置相隔极远的剑仙配合、合力击毁某件关键重宝,应当如何撤剑出阵的同时,飞剑鬼祟去往法宝洪流的两翼大地之上,割取某些地仙妖族修士的头颅。 黄鸾自然有些心疼,只是谈不上太过头疼,真正需要头疼,务必解决这燃眉之急的,是己方阵营里的那些军帐。 关于他们十四位的出手,灰衣老者私底下订立过一条小规矩,无聊了,可以去城头附近走一遭,但是最好别倾力出手,尤其是本命神通与压箱底的手段,最好留到浩然天下再拿出来。 陆芝手中那把剑坊制式长剑,无法承载陆芝剑意与整座宫观的撞击,收剑之后,瞬间崩散消失,她与陈平安站在墙头上,转头看了眼摇动折扇的年轻人,“隐官大人就这么想死,还是说已经不打算在后续战事当中,出城厮杀了?我听从老大剑仙的吩咐,在此护阵,是整个隐官一脉的剑修,不是陈平安。你想清楚,不要意气用事。” 蛮荒天下的大妖秉性,没什么好说的,先前陈平安打杀离真也好,之后左右一人递剑问剑全部,那些畜生其实都没觉得有什么,因为蛮荒天下从来不计较什么大是大非,但是对于私仇,境界越高的畜生,会记得越清楚,所以陈平安此举,是直接与两头大妖结了死仇。 陈平安以折扇轻轻敲打脑袋,那女子大妖竟然忍住没动手,有些遗憾。 不然陆芝只需要负责阻滞大妖仰止片刻,就会有三位早已被“隐官”飞剑传讯的剑仙出手,岳青,元青蜀,吴承霈,会各施手段神通,断其退路,至于到时候谁来斩杀大妖,当然不是某位大剑仙,而是一大堆茫茫多的剑仙,登上城头之前,陈平安就交待过郭竹酒和王忻水,一旦有大妖靠近城头,就立即飞剑传讯所有本土剑仙,将其围杀。 如今的剑气长城,哪怕看似剑仙人人各司其职,环环相扣,才营造出了那条剑气瀑布力压法宝洪流的大好形势,但是一旦隐官一脉的飞剑传讯出去,瞬间就会有数十位剑仙必须立即掉转剑尖。哪怕导致剑阵受创,所有剑仙也得听令行事。 陈平安微笑道:“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习惯就好。黄鸾与仰止,只要一个冲动,说不定就要成为一双亡命鸳鸯,不是神仙眷侣神似神仙眷侣。” 有一件事陈平安没有泄露天机,两把“隐官”飞剑,其中更加隐蔽的一把,直接去往老大剑仙那边,一旦有大妖临近,除了一大堆剑仙出剑之外,还要老大剑仙直接向陈熙和齐廷济下令,务必出剑将其斩杀。众目睽睽之下,剑仙已经人人出剑拦截,这两位在墙头上刻过字的家主,不过是顺势捡漏罢了,到时候谁会留力?不敢的。 陈平安除了断定那隐官萧愻是叛徒之外,其实也信不过这两位杀力极高的老剑仙,这原本看似是一桩顶天的坏事。 可事实上,信得过,有那信得过的手段。信不过,就有信不过的安排。 仰止与黄鸾如果觉得如今的剑气长城,还是以往万年的剑气长城,觉得有机会安然无恙往返一趟,那就得付出代价。 不是说万年以来,剑气长城的出剑,不够高。 恰恰相反,正因为之前万年剑仙出剑的慷慨壮烈,才为今天隐官一脉剑修赢得了运筹帷幄的余地。 陆芝摇头道:“你想得太简单了,熬到了仰止这种岁数、境界的老畜生,没几个蠢的。” “是我想得浅了。” 陈平安笑呵呵:“好在我们也没什么损失。” 陆芝摆摆手,“隐官大人继续忙,此处有我镇守。” 对于这位临危受命的隐官大人,陆芝觉得足够尽心尽责,做得比她想象中还要更好,但如果只说个人喜好,陆芝对陈平安,印象一般。 原因很简单,终究不是剑仙,甚至都不是剑修。 陈平安跳下墙头,回了案几那边落座,笑道:“害大家白忙活一场。既然没成就算了,本就是赌个万一。” 陈平安一边埋头抄录籍,一边借此机会,为隐官一脉所有剑修复盘,与这些“下属”说了一些自己更多的心路脉络,缓缓道:“蛮荒天下此次攻城,已经进入第三阶段,大妖白莹负责先前的第一场揭幕战,除了改变一定程度的天时地利,更多还是用来勘察、确定剑气长城这边的布防细节,加上某些背叛剑修暗中的飞剑传讯,使得蛮荒天下占尽了先机,这其实是一门极其考验火候的细致活,这与历史上大妖白莹的形象十分契合,在十四头大妖当中,相对而言,白莹从来不喜欢以力杀敌,玩的就是攻心为上。所以如果是白莹坐镇,我根本不会露面。” 陈平安停下笔,略作思量,伸出桌上那把合拢折扇,指了指画卷上先前五座山岳的某处遗址,“然后由那仰止负责守住战场上的五座山头,相较于需要时时刻刻与六十军帐通气的白莹,仰止显然就不需要太多的临阵变化,那五座山头,藏着五头大妖,为的就是截杀我方仙人境剑修,与仰止自身关系不大,是畜生们早早就定好的策略,之后是大妖黄鸾,显而易见,仰止最为直来直往,哪怕是曳落河与那死敌大妖的勾心斗角,在我们看来,所谓的计谋,依旧浅显,所以仰止是最有希望出手的一个,比那黄鸾希望更大。万一成了,无论是黄鸾还是仰止死在城头这边,只要有一头巅峰大妖,直接死了在所有剑修的眼皮子底下,那就是剑气长城的大赚特赚,萧愻叛逃一事带来的后遗症,我们这些新的隐官一脉剑修,就可以一鼓作气给它填平。” “我赌的这个万一,不是赌仰止脑子不够用,蠢到了不知轻重的份上,而是赌她的戴罪之身,押注她的身不由己,赌那黄鸾会来一次小小的火上浇油。假设剑气长城守不住,妖族入侵浩然天下,求什么?自然是山河万里,大妖们各自所求的大道,与谁求?靠兵强马壮?靠攻城战功?当然是,但真正最关键的,还是托月山的一句话,准确说来,是那妖族大祖的一个心意喜好。只是很可惜,那仰止没咬饵上钩,十分谨慎。由此可见,蛮荒天下的大妖,是何等的务实不务虚,这是我,以及在座各位,都需要借鉴的地方,更是需要警醒对手的地方。所以我们不能想当然。” 说到这里,陈平安眼神凌厉,重复了最后一句话:“所以我们不能想当然!” 陈平安立即满脸笑意,“所以此后第四场第五场,哪头大妖负责坐镇,蛮荒天下大体上的攻势,滋味如何,是急缓有度,深谙兵法之道,还是傻了吧唧埋头送死,我们其实是可以事先预判一二的。不过对方拥有整整六十军帐,比我们还要精打细算,这点预判,意义不大,聊胜于无吧。” 南边墙头那边,陆芝哭笑不得。 这些言语,分明是那位隐官大人先前在城头上,察言观色,觉得没机会与她多念叨几句,结果很快就变成了她不想听也得听着。 对陈平安的印象没有变得更好。 不过陆芝对“隐官大人”的观感,还真就无形中又好了几分。 陆芝眺望南方战场,然后回头看了眼那座人人不出剑的“小天地”,她重新转头后,有了些笑意。 大概那些剑修,就是老大剑仙最期待的年轻人吧。 而她陆芝,与许多如今的剑仙,可能也曾都是这样的年轻人。 陈平安望向众人,收敛神色,换了一脸震惊脸色,疑惑道:“都到了这个份上,你们竟然还没点想法?我只知道下五境练气士,出手不停,会损耗心神灵气,还真不晓得脑子用多了,会越来越迟钝的。” 作为唯一的上五境剑修,米裕是最镇定自若的那个,不是境界高,只是觉得反正没他什么事情,隐官大人真要心生不满,与人秋后算账,也是林君璧、玄参这些年纪不大、却心黑手脏、一肚子坏水的小王八蛋顶在前边。 邓凉沉声说道:“妖族下一座结阵大军,全是剑修,我们此次变阵,对于这拨敌人而言,其实是一场我们喂剑他们学剑。例如剑仙们的出剑,如何以剑仙收剑的代价,换来整体剑阵的杀力最大,如何集中顶尖剑仙的出剑,争取毫无征兆地击杀敌方地仙剑修,肯定都会被学了去,哪怕对方只是学了个架势胚子,下一场剑修之间的相互问剑,若无应对之策,我们的损失定然会骤增。” 陈平安以折扇指向林君璧,笑眯眯道:“君璧,只管畅所欲言。” 林君璧立即有了腹稿,微笑道:“大势如此,我们处于劣势,剑阵自然不可更改。但是我们可以换一种法子,围绕着我们所有的关键地仙剑修,打造出一系列的隐蔽陷阱,我方所有剑仙,接下来都要多出一个职责,为某个地仙剑修护阵,不但如此,护阵不是一味防御死守,那就毫无意义了,一切作为,是为了打回去,因为我们接下来要针对的,不再是敌方剑修当中的地仙修士,而是敌方真正的顶尖战力,剑仙!” 陈平安点点头。 赌那万一,杀那仰止黄鸾不成,换成数位敌方剑仙来凑个数,也算不亏。 陈平安其实一直在等邓凉与林君璧的这番言语。 一旦有人破题,其余人等的查漏补缺,几乎是眨眼功夫就跟上了。 顾见龙看了眼画卷上的飞剑与法宝的对峙,然后翻开桌案上一本册,点头道:“那我们就需要赶紧将这丙本翻烂才行,争取早早拣选出十到二十位我方地仙剑修,作为诱饵,丙本的撰写,原本是王忻水专门负责,估计接下来,肯定不能依旧只是王忻水一人的职责。在这之外,刚好我们又可以对己方剑仙们进行一场演武和测验,尝试更多的可能性。以前剑仙杀妖,还是太讲究自我,至多就是三三两两相熟的剑仙朋友并肩作战,但事实上,这未必就一定是最好的搭档。丙本成了下一场战役的重中之重,这份担子,不该只压在王忻水一人肩上。隐官大人,意下如何?” 陈平安单手托腮,手肘撑在桌面上,坐姿歪斜,好像在一张纸上随便写着什么,而那张纸,旁边就摊放着那本已经夹了好些纸张的己本,陈平安写字不停,看了眼顾见龙,笑着点头,“公道话。我亲自帮着王忻水完善丙本,圈画出担任诱饵的二十位地仙剑修。” 玄参跟着顾见龙的思路,继续说道:“先前我们对于己方剑仙的搭配出剑,能够验证效果的机会,还是少了些,刚好借此机会,砥砺一番,好让剑仙配合越来越顺畅。有了更多实打实的战功,剑仙自然不会太过心中别扭,不然我们隐官一脉的飞剑传信,长久以往,新鲜劲儿一过,剑仙性情何等清高,当下我们不过是占了新官上任的便宜,加上方才剑仙们出剑,确实效果还算不错,可如果止步于此,我们积攒下来的那点战功,不顶事,剑仙前辈们只会越来越懒得搭理我们。所以隐官大人说得对,我们隐官一脉的敌人,除了蛮荒天下那些畜生,就事论事,我方剑仙的境界、地位和心思,亦是我们隐官一脉的大敌!不可不察!关于此事,不能是事到临头,我们想到了什么就去做什么,缝缝补补,只会贻误战机,必须专门有人负责此事的研究。” 董不得说道:“此事交给我。” 林君璧犹豫了一下。 陈平安说道:“董不得只负责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仙,林君璧负责所有的外乡剑仙。君璧若有疑惑,邓凉在内所有外乡剑修,有问必答。涉及剑仙前辈的某些阴私内幕,是不是应该为尊者讳?这些顾虑,你们都暂且搁放起来。剑仙即便恼羞成怒,因此而心怀怨怼,总之落不到你们头上,我这隐官,不怕狗血淋头。连你们的切身利益,我如果都护不住,还当什么隐官大人。” 郭竹酒突然说道:“那么万一,对方已经想到了与我们一样的答案,围杀地仙剑修是假,甚至就是真的,但反过来设伏我们剑仙,更是真。我们又怎么办?如果变成了一种剑仙性命的互换,对方承受得起代价,我们可不行,万万不行的。” 说到这里,郭竹酒忧心忡忡,望向自己的师父,如今的隐官大人。 陈平安笑道:“每走一步,只算后边的一两步,能赢棋吗?我看确实很难。所以郭竹酒的这个想法,很好。我们永远要比蛮荒天下的畜生们,更怕那万一。对方可以承受许多个万一,但是我们,可能只是一个万一临头,那么隐官一脉的所有布局和心血,就要功亏一篑,付诸流水。” 陈平安转头望向一直比较沉默寡言的庞元济,“庞元济,甲本正册上的大剑仙们,在城头位置该如何调整,又该如何与谁配合出剑,你可以想一想了。老规矩,你们定下的方案,恶人我来当。” 庞元济点头道:“没问题。” 陈平安缓缓说道:“按照战事的推进,最多半个月,很快我们所有人都会走到一个极其尴尬的境地,那就是觉得自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到了那一刻,我们对剑气长城的每一位上五境剑仙、地仙剑修都会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到时候该怎么办?去详细了解更多的洞府境、观海境和龙门境的剑修?可以了解,但绝对不是重点,重点还是在南方战场,在乙本正副两册,尤其是那本厚到好像没有最后一页的丁本。” 陈平安加重语气,“在座所有人,我们这些隐官一脉的剑修,是注定要人人人心失望的,就看各自的修心了,或多或少而已。因为我们谁都不是完人,谁都会出错,而我们的每一个小错,都不是可以拿来对错覆盖的那种错,一旦发生了,在战场上就是动辄死伤千百人的灾难后果,之前所有因为我们的殚精竭虑,尽心尽力的出谋划策,而为剑气长城赚来的一个个胜算,辛辛苦苦积攒而来的一点一点战功,就会被那些自己人选择忘记,然后要么被他们跑过来,出言大骂,或是他们不说话,却眼神怨恨,但是最可怕的,是沉默,很多人的沉默。” 一直觉得自己是最多余那个存在的米裕,忍不住开口说道:“那就证明给他们看,他们没错,但是我们更对!” 陈平安打开折扇,扇风不停,“谁还敢说我们米裕剑仙是多余之人?谁,站出来,我吐他一脸口水!” 除了米裕脸色尴尬,所有人都笑容玩味。 米裕皮笑肉不笑道:“隐官大人,我谢谢你啊。” 陈平安摆摆手,“米大哥是我们隐官一脉的定海神针,莫说客气话,生分!” 顾见龙点头道:“公道话!” 既然有了不知死活的顾见龙带头,很快就纷纷响起了一声声很隐官一脉的言语。 “附议。” “属实。” “同意。” “无异议。” 陈平安合拢折扇,轻轻搁放在手边,“开工挣钱!” 扇面之上,有那蝇头小字的小楷题款,若不细看,好似空白扇面。 人从天上,载得春来。剑去山下,暑不敢至。 一艘符舟停靠在北边墙头那边,落下一个人,青衫仗剑,神色枯槁,拳意松垮,好似大病初愈,他收起符舟入袖,缓缓向隐官一脉走去。 不光是隐官一脉的剑修,就连玉璞境的米裕都有些措手不及。 与众人朝夕相处的隐官大人,竟然是只是陈平安的阴神出窍远游? 肯定是老大剑仙亲手施展的障眼法了。 阴神陈平安笑着起身,手持折扇,身形倒退,先后掠去,与那一路前行的真身合二为一。 陈平安轻轻握住折扇,走到座位前,盘腿而坐,笑道:“很是想念诸位。”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二十九章 处处杀机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隐官一脉的剑修,都是当之无愧的修道天才,一等一的天之骄子,暂时境界不高,就只有一个原因,年纪小。 故而对于阴神出窍远游一事,自然不会陌生,只是三境练气士的阴神出窍,是稀罕事。而能够在剑气长城长久出窍,远游这方剑气沛然的天地间,半点不露痕迹,更是怪事。 只不过这类怪事发生在陈平安身上,米裕在内的剑修,甚至懒得深究。 倒是陆芝,看到更多,直接以心声询问,“陈平安,你先前诱使仰止、黄鸾出手,一开始就打算让他们得逞?” 陈平安在丙本册子里边圈圈画画,帮着王忻水挑选出二十位己方地仙剑修,同时以心声涟漪回复陆芝:“寻常钓鱼的诱饵,入了水,引来大鱼,哪怕大鱼最后被拖拽上岸,那点鱼饵,留得住吗?你自己就说过,活到了仰止这个岁数的老畜生,不会蠢的。阻滞他们撤退的手段,当然还是我先来,不然我方剑仙的围杀之局,稳当不起来。” 陆芝皱眉道:“一旦阴神崩溃,就是大道根本受损的下场,你身为隐官,何必如此?” 陈平安笑道:“一个三境修士的阴神,换一两头蛮荒天下的飞升境巅峰大妖,很划算的买卖。” 陆芝犹豫了一下,先前陈平安的那种兜圈子言语,陆芝其实并不喜欢,所以直截了当说道:“请你坦诚相待。” 陈平安沉默片刻,“隐官一脉想要立足,光靠那些无形的战功,不够。隐官一脉最大的问题,在于躲在幕后,太过安稳,人人是剑修,却不曾递出一两剑,在战事顺利的阶段,没有问题。但是剑气长城战损一多,隐官一脉就会招来非议,这是人之常情。所以我早早付出一点代价,就能让整个隐官一脉少受一点心境上的影响。而隐官一脉能够心无旁骛,出谋划策,排兵布阵,长远来看,剑气长城收益极大。” 陆芝摇头道:“你说的这些,应该是真话,但我知道你没有说出全部理由。” 陈平安没有否认,“有些心里话,只能先余着。陆大剑仙这会儿就别刨根问底了,没有意义。” 例如师兄左右身受重创,陈平安为何没有悲恸万分?当真就只是城府深,擅隐忍?自然不是。 因为陈平安内心深处,希望师兄左右能够活着,并且活得问心无愧,总之绝对不能是那“左右是个死”。 老大剑仙在宁府演武场那边,曾言若是一个好结果,回望人生,处处善意。 即是此理。 所以陈平安对于老大剑仙当时拘押自己阴神,不许自己与师兄通风报信,要他一定小心那隐官偷袭。 事后陈平安去茅屋那边探望师兄,对老大剑仙并不生气,更无记恨。 世事少谈“如果”二字,没什么如果左右被上任隐官萧愻一拳打杀。 陈平安结束了这场对话,“陆芝,你只管尽心尽力护阵隐官一脉,有剑即可,无需费心其他事。” 陆芝难得开玩笑,“隐官大人好大的官架子啊。” 陈平安只得勉强学那自己的弟子学生,拿出一点落魄山的旁门左道,微笑着多说了一句:“陆大剑仙剑术通神,几可登天,晚辈的官架子大不大,在前辈眼中,可不就是个拿来当佐酒菜的笑话。” 陆芝一笑置之。 陈平安一心三用。 圈画出一位位丙本地仙,与负责丙本撰写的王忻水,双方随时以心声沟通细节。 关注走马道上那两幅长卷的动静,这就是隐官的职责所在,放权不是放任。 还需要仔细观察十一位剑修,聆听他们之间的对话、交流,就像是一位吏部官员在负责京察大计。 陈平安搁下笔,习惯性揉了揉手腕,没来由想起《真珠船》那本的卷六,其中列有“幼慧”一条。 举目望去,在座十一位剑修,如果身在浩然天下,以他们的资质和天赋,无论是修行,还是治学,大概都有资格跻身其中。 其中又有几人的特长,尤为出类拔萃,例如那玄参,简直就是一张活地图,他对两幅画卷的关注和记忆,就连陈平安都自愧不如,玄参对战场上的每一处地理形势,例如某一处坑洼,它为何出现、何时出现、此地于双方后续厮杀,会有哪些影响,玄参脑子里都有一本极其精详的账本,其他人想要做到玄参这一步,真要上心,其实也可以,但是可能就需要耗费额外的心神,远远不如玄参这般水到渠成,乐在其中。 所以陈平安专门让玄参多写了一本战场实录,届时作为其余剑修必须浏览的一部参考籍。 王忻水对于小规模战事的预判,拥有一种惊人的直觉,所以陈平安其实手头事务不紧张的时候,就很喜欢观察王忻水,忙里偷闲如饮酒,王忻水对于画卷上许多关键时刻的剑修出剑,都觉得不够尽善尽美,甚至是瑕疵太多,王忻水就会神色微变,或是敌方法宝的精妙配合,更让王忻水焦急不已,只是战场上瞬息万变,王忻水为了记住这些细节,往往是眼睛死死盯住画卷,手上写字不停,字迹无比潦草,偶尔王忻水还会心情黯然,似乎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所见所想所记所写,到底有无用处,毕竟他身为隐官一脉的剑修,离着战场太远,即便置身战场,他难道还能顶替剑修出剑不成?所以王忻水是表情最丰富复杂的那个人,兴许只是几个眨眼功夫,王忻水脸上就喜怒哀乐齐全了,加上王忻水喜欢自顾自碎嘴嘀咕,很有意思。 林君璧的通盘筹划,是一种类似本命神通的看家本领,只要给他足够的消息、情报去支撑起一场战局,林君璧几乎从不犯错。 郭竹酒对于“意外”,也就是最糟糕的场景设想,她往往快人一步,甚至是想到更远一步。 所以加上董不得与林君璧合力编撰的那本剑仙人心,陈平安真身落座后,除了已经明言玄参单独写那战场实录,又让王忻水、郭竹酒等人也各自撰写一本“随笔”,先前陈平安提纲挈领的正副十二本籍,皆以天干命名,接下来这些,好像可以用十二地支取名。 天干地支齐备,剑修居中是人和。也算是讨个好兆头。 董不得突然说道:“怕就怕蛮荒天下的剑修大阵,只用一个最笨的法子向前推进,只讲他们自己的配合,其余什么都不多想,绝不贪图战功,我们的后续算计就都落了空。最头疼的地方,在于我们只要是没赚到什么,就是个亏。一旦如此,何解?” 陈平安抬起头,轻声笑道:“可解。剑气长城攻守战,大开大合和豪杰气概惯了,其实也不太好,战场之上,置身其中,蛮荒天下的畜生们一个个托身白刃里,身边尽是战死的相熟战友,那我们就别把它们真当做没有教化、没有七情六欲的傀儡木偶,十三之争之后,妖族攻城两场,回头来看,皆是有备而来的演武历练,如今蛮荒天下更有了六十军帐,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每一处战场,都有无数人盯着,人心此物,是有感染力的。” “所以想要防止对方剑阵‘稳中求不输’这个最坏情况的出现,有三事可做,第一,接下来我们的剑阵,多学齐狩,虐杀敌军。第二,可杀不可杀的,重伤而不杀,越生不如死越好,撤出战场后,这拨伤员,便是天然的怨气源泉。第三,我们挑一些吵架厉害又喜欢吵架的,例如那赵个簃与程荃两位前辈,我看就很适合,出剑之余,骂天骂地,尤其是骂那蛮荒天下的剑修,例如骂他们此次攻城问剑,其实就是一场‘认祖归宗’,这些话,剑仙必须骂,嗓门大些的年轻剑修,境界越低越好,更要骂。我们三件事做好了,就容不得蛮荒天下性命最值钱的剑修,不想着多做点什么,对方愿意多做一些,我们就有机会了。”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道:“先前我与离真捉对厮杀,你们真以为我对他的那些言语,不恨不恼?怎么可能,我当时就恨不得生嚼其肉,将那崽子抽筋剥皮。只不过因为是两人对峙而已,容不得我分心丝毫,只能压着那股情绪。可是此后两军对垒,以数万剑修对峙数万剑修,终究是那人心空闲有余地。记住,我们虽然是盯着近在咫尺的两幅画卷,如今刚刚开始尝试着去了解我方剑仙的人心脉络,但是事实上,我们更需要去设身处地,想一想蛮荒天下到底是怎么看待这场战争、以及所有战场的,想明白了,许多事情,我们就有可能去未卜先知,不但顺势,更可自己造势,成为阳谋之局,由不得蛮荒天下步入局。” 林君璧感触颇深,点头道:“确实如此,战场之上,若是我们隐官一脉,能够将整个战场,变作一座仿佛小天地的存在,那就可以处处占尽先手。” 陈平安说道:“试想一下,如果我们完全了解那大祖的想法、以及十四王座巅峰大妖的诉求?会是怎样一个场景?” 众人愕然。 陈平安笑道:“当然是做不到的,人力有穷尽时,懂得认命,也是本事。” 郭竹酒突然说道:“有了不薄的乙本正副两册,其实我可以顺藤摸瓜,再翻一翻旧隐官一脉的秘档,多了解些蛮荒天下的秘闻内幕,其实猜一猜那些大妖的想法,是可以试试看的。我肯定不会耽误正事,师父你都不用放一百个心,放一个心就够够的了……” 只是师父这个称呼,刚脱口而出,郭竹酒就立即闭嘴,有些恼火自己的说话不着调,愧疚给师父丢脸了,毕竟隐官一脉的规矩,还是要讲一讲的。 陈平安说道:“喊师父不打紧,就像其余人如果喊我陈平安,而不是别别扭扭喊我隐官大人,我觉得更好。” 顾见龙如释重负,笑容灿烂,只是刚要说一句公道话。 陈平安转头望去,笑道:“顾兄,敢情这是承认了自己的‘别扭’?这么容易就上钩了,修心不够啊。隐官大人的客气客气,你们还真就与我不客气啊?如果是在浩然天下,你除了修行,靠天赋吃饭,就休想去官场、文坛和江湖厮混了。” 顾见龙如丧考妣,看架势,是要被穿小鞋了? 陈平安说道:“先前如果不是米剑仙给出了那个答案,我其实都有些后悔抛出那个话题。诸位,我们坐在这里,做这些事情,不是我们必须要如此,不光是玄参这些外乡剑修,哪怕是董不得、庞元济这些本土人氏,也不该如此小胳膊细腿偏偏挑重担,一个不小心,是会压垮道心的,比起去城头那边畅快出剑,庞元济,你选择哪个?” 庞元济实诚道:“出剑。” 王忻水刚要说话。 陈平安脸上笑呵呵:“嗯?忻水也有公道话要说?” 王忻水立即见风使舵,“隐官大人,我是想附议庞元济。” 王忻水还真比较特殊,属于念头运转极快、出剑跟不上的那种天才剑修,因为境界不够高,所以战场之上,总是帮倒忙,都不能说是王忻水乱来,事实上王忻水的每一个建议,都恰到好处,但是王忻水自己无法以剑言语,他的朋友,亦是如此,所以王忻水才有了剑气长城最新五绝之一的头衔,上阵之前我可以,打架之后算我的。 所幸一直没有太过惨重的伤亡。可是王忻水对于上阵厮杀一事,心情极为复杂,不是害怕战死,而是会觉得浑身不得劲,自己本心,处处磕碰。 陈平安笑了起来,“客气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我可能会时常离开此地,四处走动,若有怨气,记得藏好。再就是以后出城厮杀,你们是肯定没机会了,我却可以,只管羡慕。” 性情沉稳却不失灵性的邓凉问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在剑气长城是一句天大的混账话,但是在我们这边,隐官大人,还是要请你三思后行,就算真要离开城头厮杀,也注意隐蔽行踪。我们隐官一脉,没有隐官大人坐镇,沦落到必须临阵变帅,是兵家大忌。” “好意心领了。这般直言不讳,就该是我们隐官一脉的规矩。关起门来,都是自家人,自家人说几句难听话,是好事。” 陈平安说道:“不过能杀我的,如那仰止、黄鸾,尚且不敢涉险出手。其余的畜生,没记性,不信邪,大可以来找我试试看。” 邓凉想起了先前女子剑仙谢松花的一剑功成,便不再言语。 陈平安站起身,“我去找纳兰烧苇和晏溟两位前辈聊一聊。” 陈平安抓起那块“隐官”玉牌,挂在腰间,要找两位同道中人,聊聊倒悬山跨洲渡船的事情。这不是“隐官”飞剑的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需要面谈。 有些话,还真就只能他用隐官大人的身份来说才行。 行走在走马道上,神色萎靡的陈平安自言自语道:“天下学问,唯夜航船最难对付。” 米裕看了眼那个年轻人的背影,心情泛起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思绪。 若说先前陈平安的远游阴神坐镇隐官一脉。 是。 言行举止,处处给人以一种险峻惊怪之感,每一句话都用心深沉,都是在无形中积攒威严,一点一点更加攥紧隐官的权柄,甚至会让人不由自主去揣摩陈平安的心思。 那么现在的陈平安,好像心态更正。 哪个更好,米裕也说不上来。 其实都好个屁。 老子好歹是一个玉璞境剑修,在这儿倒成了最说不上话的那个,尤其是米裕想到自己与文圣一脉的那点恩怨,更是糟心不已。 米裕最后揉了揉下巴,喃喃道:“我脑子当真不灵光吗?” 陈平安突然转头喊道:“米剑仙,与我一起,估计很快米剑仙就有的忙了。” 米裕硬着头皮跟上。 只是与陈平安言语过后,米裕松了口气,原来是好事,还能去倒悬山那边透口气。 不但如此,陈平安还主动问了些米裕一些想法是否可行。 米裕也就实话实说,一一否决。 这位年纪轻轻的隐官大人,似乎也谈不上如何灰心丧气。 ———— 春幡斋主人邵云岩,在倒悬山是出了名的深居简出。 邵云岩今天逛了四大私宅里边的猿蹂府,水精宫和梅花园子,都是路过,远远看几眼。 因为施展了障眼法,加上邵云岩本身也不是什么抛头露面的人,所以能够认出这位剑仙的,屈指可数。 邵云岩最后找到了一座酒肆,以术法敲了门,涟漪荡漾开来,开了门,邵云岩跨过门槛,铺子里边的生意,依然冷冷清清,除了自己,一个客人都没有。 在这残存的黄粱福地,喝上一杯忘忧酒。 几乎算是所有游历倒悬山的世外高人,都要做的一件事情。 老人坐在柜台后边打盹,柜台上搁放着一只碧玉诗文八宝鸟笼,里边的那只小黄雀,与老人一般打盹。 那个名叫许甲的年轻人瞧见了邵云岩,十分开心,主要是惦念着这位春幡斋主人的那串葫芦藤,所以在众多熟人酒客眼中,以惫懒著称的许甲今儿特别殷勤,赶紧搬了一坛酒放在桌上。许甲其实与邵云岩没打过交道,但是听说这位北俱芦洲出身的剑仙,早年刚到倒悬山那会儿,曾经慕名而来,来过这里饮酒,给不起酒钱,就用那根葫芦藤上的某枚养剑葫,与酒铺要了一坛酒,喝了个烂醉如泥。后来挣了钱,有些反悔,想要按照市价,以大把谷雨钱结账,掌柜没答应,邵剑仙约莫是与掌柜怄气,就再没来过铺子喝酒。 邵云岩站在那堵墙壁下,打量了几眼,笑道:“七八百年没来,竟然都快写满一堵墙了,铺子的生意这么好吗?” 许甲埋怨道:“人比人气死人,听说剑气长城有座酒铺,卖那粗劣酒水,才开张一年多,但是那些个无事牌,都快挂满三堵墙壁了。” 邵云岩与年轻伙计道了声歉,拎着那坛忘忧酒,坐回当年第一次来此喝酒的酒桌,倒了一碗酒,望向柜台那边,笑道:“掌柜,那串葫芦藤已经让一个小姑娘带去了北俱芦洲的水经山,再过十几年,那枚养剑葫就会瓜熟蒂落,到时候劳烦掌柜派人多走一趟了。关于这枚养剑葫的归属,我已经与水经山打过招呼,人露面,拿走葫芦,就这么简单。” 老人嗯了一声,睁开眼睛,瞥了眼许甲,“你去不去?” 许甲问道:“要是我离开铺子,刚好小姐回来,咋整?” 老人笑骂道:“我就不明白了,你个崽儿非要一棵树上吊死?我那闺女,要脸蛋没脸蛋,要身段没身段,脑子还拎不清,还早就心有所属,如何配得上你?” 许甲怒道:“我从小就在这里,见过几个女子?不喜欢小姐,能喜欢谁去?!喜欢你这个糟老头子啊?” 老人也不恼,闺女离家出走多年,铺子就一老一小,守着这么个冷清地儿,也就靠着自己弟子添些人气了,舍不得骂,骂重了,也闹个离家出走,铺子太亏本。 老人笑道:“那就更应该让你滚蛋了,去外边走走瞧瞧,真正好看的女子,让你挑花了眼。” 许甲点头道:“我也有些想念曹慈了,在北俱芦洲拿到了养剑葫,就去中土神洲找他。” 说到这里,许甲起身走到柜台那边,拎起鸟笼一阵晃荡,训斥道:“你个憨货,当年为何瞧不出那陈平安的武道根脚,喜欢病恹恹装死是吧?” 笼中黄雀,与那青冥天下三掌教陆沉的黄雀,是同种。 只不过一个测文运,一个测武运。 邵云岩笑道:“掌柜,有故事,可以说道说道?” 老人摆摆手,“喝你的酒,只把忘忧酒当寻常酒水喝的,糟蹋好东西,要不是看在那枚养剑葫的份上,我都不稀罕卖你酒水。” 邵云岩喝着酒,随口问道:“水精宫还是做着日进斗金的春秋大梦,光想着挣钱,改不过来了,可是猿蹂府那边已经搬空了家当,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我就想知道掌柜这铺子,以后开在哪里?天下仙家酒酿千百种,我几乎都喝过了,能够喝过还惦念的,也就掌柜的忘忧酒,和那竹海洞天的青神山酒水了。” 老人瞥了眼那个还在与鸟笼黄雀怄气的弟子,绕过柜台,自己搬了一坛酒,坐在邵云岩桌边,倒了一碗酒,各喝各的。 老人说道:“我是世外人,你是局外人,自然是你更舒坦些,还瞎掺和个什么劲儿?既然掺和了,我这铺子是开在眼前,还是开在天边,就算问出了答案,你喝得上酒吗?” 邵云岩笑问道:“能说点心里话?” 老人点头道:“铺子规矩,你是知道的,喝酒之人的醉话,半句不到外边去。” 邵云岩望向酒铺大门那边,白雾蒙蒙,轻声道:“早年答应过剑气长城一件事,不得不做。” 老人问道:“不能跑路?” 老人很快点头道:“难。” 邵云岩笑道:“不用跑,只要不是大摇大摆离开倒悬山,做点鬼祟样子,就都没问题。” 老人沉默片刻,“既然如此,那你还敢留下?你这点境界和剑术,不够看的,真是自己找死了。蠢死,确实不如醉死,行吧,我再白送你一坛酒。” 邵云岩说道:“剑气长城那边,隐官大人已经叛逃蛮荒天下了。” 老人一挑眉头,“萧愻那小姑娘,对浩然天下怨气这么大?” 邵云岩笑道:“听说换了一位新隐官。如果掌柜猜得出来,我就不白喝铺子一坛酒,掌柜可以猜三次。” 老人想了想,“是当年跟着阿良捡钱最多最远的那个愁苗,还是宁姚那丫头?总不会是萧愻相中的那个孩子吧,叫什么来着。” 许甲说道:“好像是叫庞元济。” 邵云岩哈哈大笑道:“白喝一坛忘忧酒,心情大好。” 邵云岩一口气喝了两坛忘忧酒,醉醺醺走出了酒铺后,觉得不虚此行。 老掌柜也与他说了些趣事,例如关于第五座天下的一些内幕,大好河山千万里,一处处风水宝地、远古遗址,一座座崭新的洞天福地,虚位以待,青冥天下那边,好像也能分得一杯羹,种种匪夷所思的大道福运,静待有缘人。老掌柜最有分量的一番言语,则是连邵云岩也从未听说、甚至想都无法想象的一桩秘闻,老人说许多儒家圣人,不光是在光阴长河当中的开疆拓土、稳固天地,为此陨落得悄无声息,其实战死之人,不在少数,所幸以那位“绝天地通”的礼圣,始终还在,率领一位位前赴后继的儒家圣人,在天幕之外的未知远方,与某些冥顽不化的古老神祇对峙已久。 邵云岩当时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其余三座天下,无需如此吗?” 老掌柜摇头说道:“无需如此。” 邵云岩还想问其中缘由。 身为诸子百家当中的一家之祖,老人却说:“不知道为好。” 邵云岩一路散步,走回与那猿蹂府差不多光景的自家宅邸。 所踩之地,杀机四伏。 因为都在倒悬山之上。 ———— 与剑仙苦夏、林君璧一起游历剑气长城的边境,既没有留在城头那边杀敌,也没有跟随蒋观澄这些年轻人去往南婆娑洲。 边境就待在了那座梅花园子,与酡颜夫人下下棋,十分风花雪月。 不过今天边境离开了园子,去了捉放亭那边,看那一艘艘跨洲渡船的往返。 捉放亭被视为倒悬山最名不副实的一处景点,但是依旧每天熙熙攘攘,小小凉亭,除了深夜时分,永远人满为患。 边境没去那边凑热闹,坐在捉放亭之外的一处崖畔白玉观景台栏杆上,以心声自言自语。 边境笑问道:“你不是经常吹嘘,自己与那老聋儿是旧识故交吗,老聋儿那处牢狱,根本就没有其他剑仙镇守,真没有半点可能,折腾出来点动静?” “没可能,少去触霉头。” 边境哀叹道:“我就纳闷了,蛮荒天下你们这些存在,境界都这么高了,怎么还这么死脑筋啊。” “花花肠子,弯来绕去,也算大道修行?” 边境哪壶不开提哪壶,笑问道:“害你沦落到这般境地的道老二,果真无敌手?” “不与他真正交手,根本不会明白这个臭牛鼻子的可怕。” 边境有些遗憾:“可惜宝瓶洲老龙城的那位桂夫人,没答应咱们酡颜夫人的邀请。” “是很可惜,那婆姨的真身,终究是最正统的月宫种,若是她愿意共谋大事,我们胜算更多。” 边境笑道:“我们?是你才对,我就是个身不由己的小角色。” “身不由己,心却由己,你就少在这边当婊子立牌坊了。” 边境说道:“按照酡颜夫人的最新消息,不少心有所动的剑仙,当下处境,十分尴尬,简直就是坐蜡,估计一个个恨不得直接乱剑剁死那个二掌柜。” 这一次,那位“老不死”没有与边境言语。 边境看着那些跨洲渡船,人人脸上多是难以遮掩的喜悦神色,边境笑道:“看着这些人,还这么多,我就心情好了许多,再无愧疚。” 来倒悬山,与剑气长城做生意,以物易物,最划算,满载而来,满载而归,回了本洲,一转手,就是惊人的差价。 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说的就是这些做着五花八门生意的跨洲渡船。 何况越是大战期间,渡船每次往返,越是一本万利,因为有了往死里压价的筹码。 边境点头道:“哪有什么对错是非,只有立场。至理名言,深以为然。” 心声起涟漪,“反讽?” 边境笑着摇头,“没有,是真心觉得如此。就像拳头大是唯一的道理,我就很认可。” 边境环顾四周。 很快就会换了天地。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三十一章 淡淡风溶溶月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倒悬山原本只有一道大门通往剑气长城,如今开辟出更大的一道门,旧门那边就少了许多热闹。 用那抱剑汉子的话说,就是喜新厌旧,伤透人心。 辈分极高的小道童依旧坐在那边看,在读一本失意文人撰写的闲杂,便伸手随意拘了一把皎洁月色,笼在人与旁,如囊萤照。 上次被那个脑子被门板夹过、再被驴踢过的白衣少年恶心坏了,好好一本才子佳人、清汤寡水的松间集,硬是给那人说成了一部删减版的艳情小说,害得他好几天没缓过劲,看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便只好舍了这个为数不多的乐趣,只能每天发呆。 只是接连忍着个把月不看,实在无聊透顶,所以重新看之后,直接拿了一大摞籍放在身边,不分昼夜,看得十分痴迷。 小道童虽是神仙中人,看却慢而细致,哪怕过目不忘,依旧喜欢经常翻到前边页数看几眼。 守着大门另外一边的抱剑汉子,怀捧长剑,溜达到了小道童这边,一想到这算怠工,便又跑回去,将长剑搁放在柱子上边,这才拎了壶酒,回到小道童这边蹲着蹭看,小道童只愿意独乐乐,又厌恶那些酒气,转过身,汉子便跟着挪窝,小道童与他当了好些年的邻居,知道一个无聊的剑修能够无聊到什么地步,便随那汉子去了。 汉子伸手指了指页上的一句话,“这中生有点能耐,‘山清水秀、天地灵气尽付美人,我辈男子来此人间,不过是做些糟践山川、辜负佳人的勾当’,这句话说得多好,圈画起来,可以背诵。” 小道童习惯了这汉子的碎嘴,只管自己看翻页,汉子也不管小道童看翻页,只管自己絮叨聒噪。 看完了一本,汉子叹息道:“没劲,半点荤腥滋味都没有。” 小道童放下手中本,又拿起一本,是本讲那月黑风高、飞檐走壁江湖演义小说,汉子看到精彩处,便多饮酒,只不过眼睛始终死死盯住页,一个字都不会错过就是了,啧啧称道:“不愧是外老天爷相中的中小老天爷,其他武学才,一辈子都钻研不透的绝世功法,给他上了手,一晚上就给学会了。真是羡慕,可惜这套功法口诀一笔带过,写得模糊了,不然我也可以试试看……” “看看,被我说中了吧,这种邋里邋遢的糟老头子,越是喜欢说疯话怪话,越是深藏不露的绝世高人,如何?被我说中了吧,老人果真对咱们这位小老天爷刮目相看,呦呵,大手笔!以毕生功力的一甲子内力灌顶,帮忙打通了任督二脉不说,还彻底洗髓伐骨了,好家伙,这要是重返江湖,还不得天下无敌?” 才翻了一半,小道童一板一眼道:“明显暂时还算不得天下无敌,哪怕有了这天上掉来的一甲子内力,再加上他自己的二十年打熬,不过八十年内力,先前有那伏笔,通过中路人提过一嘴,那个在江湖上掀起血海腥风的大魔头,已经修炼出来了百年功力,内力精纯,深不见底,打不过的。” 汉子揉着下巴,觉得有道理,“那还缺一把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不过应该不会得手太快,毕竟故事才讲到一半。” 小道童缓缓翻过一页,难得附和这个汉子:“急什么,肯定会有的,不然根本没法打。” 汉子狠狠灌了一口酒,“青梅竹马的老相好,江湖偶遇的正派女侠,相爱相杀的魔道美人,一个都不能少!” 估计那个不过是想着挣点柴米油盐、纸张笔墨钱的写人,他自己都无法想象,本刊印之后,会有这么两个看之人。 而且双方看看得如此“粗浅”,偏偏还算有几分真心的喜欢。 需知一位是师尊名讳都是天下忌讳的道家天君,所求之事,是学那上古真人,提挈天地,把握阴阳,移山倒海,呼吸精气,与天地同存。 一位是剑气长城的大剑仙,参加过那场十三之争,他这辈子所交尽豪雄不说,亦有红颜知己是那女子剑仙。 只不过师承与家世都无比煊赫的小道童,离开家乡的青冥天下,是来这边历练,磨砺道心。 而这汉子,算是刑徒中的刑徒,只能年复一年守着两人身后的这道大门。 小道童合上,汉子急眼了,“干嘛?” 小道童说道:“缓一缓,这本不错,看慢些。” 中有一幅场景,不写山上不写神仙,只写江湖人,寥寥几笔,便让从未真正走过江湖的小道童,如见画卷。 雨后初晴,水上雾生,朦胧与天永,湖心一彩舟,有那豪杰立船头,无蒿破水,渐近亭前,沿途折苇动有声,亭中白衣客,煮酒以待,相约醉后决生死。 汉子哀叹一声,后仰躺去,随口问道:“姜道君,青冥天下到底是怎么个地方?” 小道童随口答道:“习俗规矩也不少,跟这浩然天下差不多吧。” 汉子问道:“道老二还没找齐五百灵官?” 小道童也不觉得这是什么不可泄露的天机,“估计还早。换个螺蛳壳继续做道场,并不轻松。” 汉子双手作枕头,换了个舒服姿势,翘起二郎腿,“都很忙啊。” 小道童笑道:“你我就不忙。” 汉子望向那轮明月,“如我们这般熬夜也忙的。” 阿良曾经给剑气长城留下一番脍炙人口的言语,不会熬夜的修道之人,修不出什么大道。 至于如何熬夜? 苦兮兮的炼气炼剑,为下。 喝酒为中,哪怕喝到了囊中羞涩,再无钱买酒,月色入杯不花钱,酒杯永远不空。 至于何为上。 酒鬼赌棍们,大家都是男人,会心一笑。 小道童有些怪,转头望向那个汉子,“张禄,你就这么没劲儿?剑气长城战事吃紧,你真要执意返回城头,陈清都也不会拦着你吧?” 名为张禄的汉子开始闭目养神,说道:“心累。” 小道童笑道:“你这心态,很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张禄轻声道:“随便。” 小道童伸手打散那团如一盏案灯火的皎皎月色,仰头望向天幕,“天地间真滋味,唯静者尝得出。” “你师尊教的?” “杂上看来的。” “姜云生,你说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可忘生死,好不好?” “不晓得,懒得想。”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以后我会想你的,有机会就去你家乡找你耍。” “一个大老爷们对另外一个大老爷们说这话,你恶心谁呢?!” “你只是孩子模样啊,大不到哪里去吧。” “张禄,你找抽?!” 汉子转了个身,竟是酣睡起来。 若是在浩然天下的九大洲,一位大剑仙,混得再落魄,也不至于就只有这么丁点儿大的立身之地。 小道童继续看。 可怜了那位剑仙邵云岩。 ———— 做生意,挣银子,不分昼夜。 每一颗神仙钱,都被誉为天底下最精粹的灵气聚拢,但是天底下到底有没有一颗干净的神仙钱,难说。 一艘巨大渡船卸货、换了一大堆剑气长城的丹坊物资后,便离开了倒悬山渡口。 这是西南扶摇洲大宗门山水窟的跨洲渡船,渡船名字十分乡土气,瓦盆。 据说山水窟的开山老祖,起于市井巷弄,只不过发迹之后,一辈子所做之事,就是与过往撇清关系,把山上日子过得宛如人间王侯,唯独在给聚宝盆的跨洲渡船取名字一事上,现出了原形。 一位渡船元婴管事站在渡船顶楼的观景台那边,默默掐指算账,这趟倒悬山往返,最少可以挣七十颗谷雨钱,加上如今扶摇洲山下几大王朝,打得天昏地暗,若是运作得当,找对买家,翻上一番都不是没有可能。 山上也因为那几件应运而生的仙家至宝,光是半仙兵就有三件之多,争了个头破血流,已经死了好些个地仙不说,许多上五境的老王八都逐渐浮出水面,如果不是碍于儒家院的掣肘,这些老神仙只能站在幕后,不然就不只是利用牵线傀儡去较劲这么和和气气了。 无论是山上山下,这么耗费家底的打来打去,对于山水窟这些首屈一指的商家宗门而言,都是好事。 琼林宗有钱,是因为北俱芦洲剑修如云,使得仙家门派更换极快,大势一动,神仙钱自然而然就跟着滚走起来。 打算盘打算盘,珠子滚动,就是钱了。 至于皑皑洲刘氏,又是异类,与谁都能做买卖,许多桩买卖,根本已经不是钱财这个范畴了,掏了钱,挣来的,是王朝更迭,是宗字头仙家豪阀的换人。 最可怕的地方,还在于皑皑洲刘氏与任何人做买卖,最大的宗旨,是先保证对方能挣钱。更可怕的地方,则是这件事情,还真给皑皑洲刘氏做成了,并且成为一条雷打不动的家规,代代传承下来。 老修士这趟倒悬山之行,收获颇丰。作为山水窟的跨洲渡船管事之人,得了老祖授意后,先前在那灵芝斋的上等房,约了好几位扶摇洲、金甲洲的同道中人,打算互通有无,大家一起合伙挣钱,总计八艘跨洲渡船,在利润一事上下点苦功夫,不然就白白给了剑气长城晏家、纳兰家族货比三家、借机压价的余地,所以大家得商量好,选一处距离倒悬山不远不近的中转渡口,先谈好价格,各自分了货物,每一艘渡船专门专卖几种,再来倒悬山这边与剑气长城磨价格。 这只是第一件事,几乎没有任何异议,主要是山水窟财大气粗,对于促成此事,志在必得,愿意保证下一场交易过后,都赚钱了,皆大欢喜,证明此举可行,以后就按照这个规矩走倒悬山,但是只要亏了谁,山水窟就自己掏钱补偿谁。 第二件事,是如今剑气长城那场仗,打得极其艰难,需要大量的补给,山水窟便带头,抛出了一个建议,除了合力打造几艘新渡船,出钱请那些老祖出山,帮忙开辟出一两条更加顺畅的新路线,打杀掉那些拦路障碍,再帮着坐镇渡船,以前是钱少,不为所动,现在形势有变,谷雨钱够多,这些老祖们哪怕自己瞧不上,可终究人人都有那门派、嫡传和家眷占据其一,只要各自宗主出面,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还是有希望说动这些老前辈沾染红尘一二的。 第三件事,比较棘手,晏溟和纳兰彩焕两位元婴剑修,都去了城头那边,家族事务,暂时交予了家族晚辈,虽说远远不如两位剑气长城财神爷精明,但是麻烦在于这拨人咬定价格、死守规矩,不答应,双方那就耗着,虽说谁都清楚剑气长城肯定耗不过跨洲渡船,但是只要在倒悬山多待个十天半个月,交给倒悬山的那笔神仙钱,可不是小钱。所以不光是山水窟,事实上所有的跨洲渡船,都希望打破僵局。 历史上,纳兰家族在剑气长城的大战期间,不是没有过与要价要狠了的几个大洲跨洲渡船撂狠话,爱卖不卖,不卖滚蛋。 就在那几个洲十多艘渡船管事,个个变成热锅上蚂蚁的时候,正打算低头服软之际,事情突然有了转机,有一位在扶摇洲渡船上籍籍无名的年轻人,合纵连横,竟然说服了七洲宗门渡船的所有管事,拼了不挣钱,所有渡船一夜之间,全部撤出倒悬山,好似游山玩水,去停靠在了雨龙宗的藩属岛屿渡口那边,只留给剑气长城一句话,我们不赚这钱就是了。 而这个名声鹊起、最终成功帮助所有渡船都大赚一笔的年轻人,正是山水窟的开山老祖,当时不过是观海境的修士,就能够一一说服所有做惯了买卖的老狐狸,在那之后短短三十年,年轻人就自己有了山头,有了跨洲渡船。 纳兰家族不是没有想过专门针对后来山水窟的两艘跨洲渡船,只是山水窟一次次都应对得十分轻松,久而久之,还能如何,买卖继续。 后来又有了个晏家,家主晏溟相对好说话些,不像纳兰家族的生意人那么直肠子,更多还是剑修的臭脾气,晏溟则更像是个名副其实的买卖人,此人兢兢业业,尽量帮着剑气长城少花冤枉钱,也让各大跨洲渡船都挣着钱,算是互利互惠。而纳兰彩焕接任家族财权后,与各洲渡船的关系也不算差,而晏溟和纳兰彩焕两个聪明人负责商贸之后,双方关系一般,大体上属于井水不犯河水,私底下,也会有些大大小小的利益冲突。 一位老修士的嫡传弟子来到观景台这边,欲言又止。 这位老元婴笑道:“有话就说。” 年轻人问道:“师父,以往我们山水窟渡船,都答应剑气长城那边允许赊欠的,大战落幕过后,按照说好的利息结账便是,早还少给,晚还多给。为何此次老祖要我们山水窟联手其余渡船,与剑气长城否决此事?” 老人轻声道:“虽说剑气长城那边消息管得严,不许任何人靠近城头,连我这种老熟人,以往次次能够去剑仙宅邸住几天的,这回进了剑气长城,都去不了城中,只能在城池与那海市蜃楼之间的宅邸中,与那两个家族的人谈买卖,但越是如此遮掩,越证明这一次妖族来势汹汹,剑气长城这场仗会打得极惨,你说晏家和纳兰家族,家底如何?” 年轻人笑道:“晏溟与纳兰彩焕两位剑仙都精于此道,积攒下来的家底,无论是自家的,还是帮着剑气长城,肯定都不薄。” 老人点头微笑道:“所以这一次,我们可以帮着山水窟多挣很多。不但要将那晏家和纳兰家族的家底挖个底朝天不说,还要让丹坊积蓄,荡然一空。至于不赊欠一说,我们自然是当真的,千真万确不是玩笑,但是事实上呢,又是可以不当真的,如何让我们不当真,就得看晏溟和纳兰彩焕的诚意了嘛。” 年轻人小心翼翼说道:“剑仙的脾气可都太好,千万别惹了狗急跳墙。” 老人讥笑道:“纳兰家族有那老祖纳兰烧苇,剑气长城十大剑仙之一,若是在咱们扶摇洲,谁敢在这种老东西面前,喘个大气儿?纳兰烧苇脾气好?很不好。但是遇到了咱们,不好又能如何?剑仙杀力大,喜欢杀人?随便你杀好了,他们敢吗?接下来咱们还要说服其余渡船师门的老祖出山,所以说,神仙钱才是天底下最结实的拳头。” 年轻人其实真正想要问的问题,是为什么不能稍稍少挣钱,总是这样往死里挣剑气长城的钱,好像没必要。 老人似乎看穿嫡传弟子的心思,笑道:“你啊,修行尚可,做买卖,真是愚不可及没悟性!明明能挣钱,却想着少挣钱的人,你以为这辈子真能挣着大钱?你只要这么想,一辈子就休想成为我们老祖那样的人物了,想都别想,简直就是给老祖他老人家提鞋都不配。” 最后老人说道:“你小子少管闲事,把自己日子过好,已经很了不起。等你成了比师父更重要的山水窟祖师人物,到了那个时候,你才有资格来谈少挣钱一事,不过师父可以万分肯定,真有了那么一天,你只会比师父更想着挣钱。再回想今天的念头,你自己都觉得可笑!为何?” 老人自问自答道:“因为你的屁股坐在那张山水窟祖师堂的座椅上了。” ———— 雨龙宗历史上最年轻的金丹地仙,傅恪,他今天离开了雨龙宗所在岛屿祖山,去了一座藩属岛屿,去见好友。 雨龙宗自己并无跨洲渡船,因为不需要,一座宗门,大大小小的藩属岛屿二十多个,处处是渡口,上边全是依附雨龙宗的仙家门派,嫡传、外门弟子加上杂役,数万人之多。 绝大部分的北俱芦洲跨洲渡船,以及一部分南婆娑洲渡船,都需要在此中途停靠。 傅恪没有携美同行,独自驾驭符舟,登上的这座岛屿名为碧玉岛,岛上有仙家树木,质若碧玉,十分金贵,是许多靠岸跨洲渡船的重金购买之物,反正在倒悬山那边挣了个钵满盆盈,不缺这点开销,何况回了家乡,一样有赚,还能锦上添花。 碧玉岛位于雨龙宗东北方位,所以早年经常能够看到那些往返于蛟龙沟和南婆娑洲的布雨老龙,运气好,还能看到奄奄一息的坠海疲龙,只是雨龙宗与蛟龙沟算是近邻,历来善待这些遵循本能行云布雨的龙属之物,一旦有精疲力竭的蛟龙浮海,无法返回老巢,甚至专门会有大修士帮着运转水流,漂往蛟龙沟。 但是近些年,瞧不太见了,因为蛟龙沟那边给一位剑术极高、脾气极差的剑仙,不分青红皂白,为求名声,出剑捣烂了大半巢穴,碧玉岛一些见惯了风雨的老人,都说这种剑仙,光有境界,不懂做人,正是典型的德不配位。 傅恪关于这桩传闻,其实最有资格说上几句真相言语,只是就不去扫半个自家人的兴了。 傅恪的符舟,没有直接落在朋友的私宅那边,规规矩矩落在了碧玉岛的岸边山门,然后缓缓而行,一路上主动与人打招呼,与他傅恪说上话的,哪怕只是些客套话,无论男女,心中皆有受宠若惊,与有荣焉。 对于傅恪而言,这是件小事,却能一举两得。 一个是帮自己加深那种平易近人的形象,二是帮着自己朋友挣点面子,山上山下,其实差不多,面子都是能换钱的。 傅恪的朋友,虞富景,是个在宝瓶洲也半点名声的下五境修士,与傅恪就是旧识好友,早年双方差不多的境界出身,不曾想傅恪这个几乎山穷水尽的穷酸汉,不过是想着这辈子一定要去看一眼倒悬山,便有了这么大的大道福缘落在头上,倒悬山没见着,反而留在了半路上的雨龙宗,更一步登天,成了一个宗字头仙家的乘龙快婿,两位仙子先后投怀送抱。 机缘深厚,真是羡煞旁人。艳福不浅,更足可羡杀旁人。 这个消息,很快随着老龙城桂花岛这艘渡船的返回,被渡船乘客们帮忙传到了宝瓶洲,傅恪立即成为许多野修佩服不已、谱牒仙师都要眼红的存在。 所以虞富景就碰运气来了,先前只是希望能够从好朋友傅恪的指甲缝里,得到些神仙钱,类似几颗小暑钱,救济救济朋友,虞富景便心满意足。不曾想傅恪还真讲义气,虞富景涉险离开渡船后,战战兢兢去往雨龙宗,不敢登岛,只敢报上名号,说自己与那傅恪认识,当时甚至都没脸说是傅恪的朋友。 傅恪不但赶紧离开雨龙宗,碍于宗门规矩,无法带着虞富景登岛,便将虞富景安置在了这座碧玉岛,傅恪说只管放心住下,不着急返回宝瓶洲。傅恪离开后,虞富景既庆幸,又遗憾,因为傅恪并未明言什么,不料一天过后,碧玉岛祖师堂掌律修士就亲自登门,询问他是否愿意成为碧玉岛内门修士,虽未祖师堂嫡传,却已经让虞富景感激涕零,要知道碧玉岛虽是雨龙宗藩属之一,却有一位元婴老神仙坐镇!搁在家乡宝瓶洲,是何等高不可攀的仙家府邸? 而那位掌律修士,也是一位金丹地仙,下五境野修的虞富景这辈子做梦都不敢奢望,一位金丹地仙会对自己有个笑脸,客气言语半句。 在那之后,虞富景便以碧玉岛谱牒修士的身份,安安稳稳修行起来,得了仙家术法口诀,委实是资质平平,虞富景的修行,始终进展缓慢,连那碧玉岛上根本不算个玩意儿的洞府境,这辈子都希望不大,但是没关系,祖师堂修士依旧对他另眼相看。 傅恪此次登上碧玉岛,显然是拜访他虞富景。 早已从师门得知消息的虞富景,急匆匆离开屋子,还修行炼气个卵,除非是有那额外道缘,或是大把的神仙钱砸下去,就凭他虞富景这般枯坐,简直就是等死。 只是虞富景在大门那边突然停步,磨蹭了许久,这才开了门,稍等片刻,就看到了那位正与碧玉岛老祖道别的傅恪。 虞富景连忙加快步伐,想着好歹与这位元婴神仙说上几句话,那位岛主老元婴还真就停下了脚步。 虞富景快步上前后,重重一巴掌拍在了傅恪肩头,笑骂了一句有了媳妇就忘了兄弟的货色,傅恪笑着不说话。 虞富景立即与师门老祖毕恭毕敬行礼。 老元婴与虞富景和颜悦色撂了几句客套话,无非是勤勉修行、大道有望之类的,虞富景屏气凝神,竖耳聆听,老元婴笑着离开后,虞富景拉着傅恪一起进入私宅,不大,但好歹是私宅,碧玉岛等级森严,下五境修士有私宅的,除了祖师堂未来栋梁的年轻天才,就只有虞富景一人了。 虞富景拉了傅恪喝酒。 傅恪从咫尺物里边取出三壶雨龙宗酿造的仙家酒水,与虞富景一人一壶,剩下一壶,傅恪笑道你师父好酒,回头可以送他。 虞富景笑着伸出大拇指:“仗义。” 傅恪笑道:“酒可以喝,记得别喝醉,这壶酒后劲大。喜欢喝的话,我哪怕自己不来,也会让人送到碧玉岛这边。” 虞富景打趣道:“架子这么大?傅恪,是不是成了地仙,便瞧不起我这下五境的朋友了?” 傅恪无奈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是因为到了一个小瓶颈,需要闭关一段时日,脱不开身。” 虞富景喝了口酒,一脚踩在椅子上,望向屋外,感慨道:“打死都想不到,我会与傅恪坐在这里喝这死贵死贵的仙家酒酿。” 傅恪笑道:“大道无常,不过如此。喝酒喝酒。” 虞富景喝酒颇快,傅恪也拦不住。 虞富景原本对傅恪充满了感激之情,只是随着傅恪的步步登天,给人的印象,几近完人,心中便有了些想法。 有利可图。 傅恪抛弃糟糠妻,好似从来没有这桩山下因果,登了山,抱得美人归,成了雨龙宗的祖师堂嫡传,便全然抛之脑后。 虞富景当然不是威胁,也不敢威胁一位既是朋友更是地仙的傅恪。 所以在今天的酒桌上,虞富景看似漫不经心,说漏了嘴。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而已,夹杂在追忆往事当中。 傅恪放下了酒壶。 虞富景便自己给自己了一个耳光,“看我这张破嘴!傅恪你别多想,这件事情,我打死不会在外人那边多嘴。” 傅恪笑了笑。 然后虞富景便当场死绝了。 傅恪拿起酒壶,继续慢慢饮酒,望向大门那边,自言自语道:“虞富景,你来找我,搏一搏富贵,我便离开雨龙宗,撑船见你,给了你一份想做梦都不敢想的富贵,你要是安生一点,识趣些,说不定还有些许机会,未来成为我的左膀右臂,毕竟境界是境界,脑子是脑子,我从来都知道你是个聪明人,结果你自己不惜福,那就怨不得我不念兄弟情分了。” “你只是下五境修士,未曾领略过山巅的风景,我却亲眼见过,面子、名声这些东西,可以的话,我当然都要。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让我觉得你是个喂不饱的白眼狼了,那么与其养在身边,迟早祸害自己,不如早点做个了断。其实我留你在这边,还有个理由,就是每次看到你,我就会警醒几分,好好提醒自己到底是怎么个低贱出身,就可以让自己愈发珍惜当下拥有的每一颗神仙钱,每一张谄媚笑脸,每一句溜须拍马。” 傅恪神色落寞,“你真以为你死了,是什么大事吗?我什么都不做,出了门后,依旧什么都不用说,就这么返回雨龙宗,整个碧玉岛,就会处理得天衣无缝,甚至还要由衷感谢你,帮着碧玉岛与我攀上了一份隐蔽的香火情。这才是聪明人该做的事。虞富景啊虞富景,你还是眼界不够,怪不得你找死。” 傅恪起身,擦了擦手,转头看了眼那个死人,“早说了,好好喝酒,少说醉话,你偏不听。” 傅恪果真就这样离开了碧玉岛,去了山门那边,才祭出符舟,去往雨龙宗。 傅恪躺在符舟上,闭上眼睛,想了些将来事,比如先成为元婴,再跻身上五境,又当了雨龙宗宗主,将那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的雨龙宗水精宫,收入囊中,成为私人物,再衣锦还乡一趟,去那偏居一隅的小小宝瓶洲,将那些原本自己视为天上神女的仙子们,收几个当那端茶送水的丫鬟,什么正阳山苏稼,哦不对,这位仙子已经从枝头凤凰沦为了浑身泥泞的走地鸡,她就算了,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天底下缺好看的女子吗?不缺,缺的只是傅恪这种志在登顶的天命所归之人。 傅恪高高伸出一只手,轻轻攥拳,微笑道:“剑气长城的女子剑仙,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被我金屋藏娇几个,听说罗真意、司徒蔚然,都年纪不算大,长得很好看,又能打,是一等一的女子剑仙胚子,那么剑气长城若是树倒猢狲散,我是不是就有机可乘了?” 至于万一剑气长城失陷,这么个烂摊子,自有那些高高在上的儒家圣人们收拾残局,哪里需要他傅恪和雨龙宗出力。 不说中土神洲,只说近一些的,不就有那如今身在城头上的醇儒陈淳安吗? 何况这就只是万一。剑气长城的那些剑修,也真是有趣,浩然天下的练气士,人人怕死,剑气长城那边,反而个个好像怕活,做着求死之事。 想到这里,傅恪睁开眼睛,心中默念道:“可惜蛮荒天下的畜生太废物啊。” 有飞鸟掠过符舟,傅恪瞥了一眼,大笑不已。 诗家说那舟子水鸟两同梦。 我辈神仙客,御舟白云中,与飞鸟同梦才对。 ———— 芦花岛能够与那以行事强势著称于世的雨龙宗,只是当邻居,而不是成为藩属附庸,没点本事肯定不行。 雨龙宗在最近千年以来,也就在那位剑仙手上吃了点亏,其余过路修士,哪怕是地仙,甚至是上五境神仙,一样给雨龙宗收拾得没脾气,反正下场都不太好,而雨龙宗离着三洲陆地都太过遥远,孤悬海外,天高皇帝远,所以雨龙宗的规矩,很多时候,要比儒家院的规矩更管用。 芦花岛能够不被雨龙宗吞并,其实与自家修士没关系,只是芦花岛有一处上古遗址,被后世好事者命名为“造化窟”,据说有一位来历不明的道家高人坐镇其中,占尽了气运,不容他人染指分毫,不过关于这本老黄历,就连芦花岛辈分最高的修士,都已经无法确定真伪,实在是太过久远。胆敢去一探究竟的外乡大修士,一个个有去无回,也就渐渐断了念想,仙家机缘再珍贵,总不能为此丢了性命,再者芦花岛自己都没半点非分之想,雨龙宗又不曾吞并此地,已经足够说明很多事情。 芦花岛只与雨龙宗最西南的一座藩属岛屿,勉强可算近邻,与雨龙宗其实算是远邻。 芦花岛修士不少,只是钱不多,这得怨那个不爱与别洲打交道的桐叶洲,一艘跨洲渡船都不乐意打造,虽说桐叶洲到倒悬山一线,相比老龙城那些渡船航线,确实更加危机四伏,只是桐叶宗和玉圭宗那么大的宗门,如果真的愿意挣这份辛苦钱,凭借两座宗门的惊人底蕴,其实开辟路线,不算太难,也绝对不会亏本,可惜桐叶洲的仙家势力,以庞然大物居多,在浩然天下是出了名的吃穿不愁,与别洲几乎国国有仙府、州郡有仙师,大不相同。只说那玉圭宗,拥有一座云窟福地,根本不稀罕这类跨洲买卖。 用那姜氏家主的话说,就是老子打个喷嚏、放个闷屁都能挣钱,有那闲工夫跑什么倒悬山挣什么钱? “你可以羞辱我姜尚真的境界低微,但是绝对不能侮辱姜尚真的挣钱本事,谁敢这么英雄好汉,我就用钱砸死他。” 可如果桐叶洲真有了几条跨洲渡船,挑选中转渡口,芦花岛就是首选。 芦花岛太过与世隔绝,修行一事,人人按部就班即可,挣钱一事,自有那出海的采珠客修士。 所以这里的修士,反而更喜欢搜罗外边的人趣闻,拿来说道说道,不然修行来修行去,给谁看?芦花岛可比不上那雨龙宗,就没出过什么惊才绝艳的修士。 今天有了一场半点不让人怪的争执。 两帮修行资质很一般的少年少女,分成两座阵营。 原本是在争吵那雨龙宗的一位天才剑修,到底能不能与剑气长城的最拔尖天才媲美。所谓的天才,就是百岁之前,成为了金丹剑修。 有说不能比的,也有说肯定相差无几。 后来不知不觉,吵架就吵偏了,吵到了剑气长城到底是怎么个地方。 有说那剑气长城个个是英雄豪杰,是天底下剑仙最扎堆的地方,据说走路上,去买壶酒而已,就能随处可见,这么个地方,这辈子不去走一趟、喝点酒,就是对不起自己的修士身份。 自古以来的吵架精髓,就是对方说什么都是错,对了也不认,于是很快就有人说那剑气长城,剑修全是缺心眼,反正从来不会做生意,几乎所有的跨洲渡船,人人都能挣大钱,比如那雨龙宗,为何如此财大气粗,还不是间接从剑气长城挣钱。更有少年冷笑不已,说等到自己长大了,也要去倒悬山挣剑气长城的神仙钱,挣得什么狗屁剑仙的兜里,都不剩下一颗雪花钱。 一个路过的老修士,笑骂了一句一个个只剩下骂架的本事了,都赶紧滚去修行。 晚辈们非但没有听命行事,双方反而一定要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修士帮着评评理。 老人在芦花岛是出了名的故事多,加上没架子,与谁都能聊,心情好的时候,还会送酒喝,管你是不是屁大孩子,一样能喝上酒。 老人是金丹地仙,祖师堂那边有张椅子,在岛上有一座占地极广的豪奢私宅,在倒悬山麋鹿崖山脚那条街上,更与山上朋友合伙开了一间铺子,连那南婆娑洲、宝瓶洲的老龙城,北俱芦洲的骸骨滩,都去过,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是个什么风浪都见过的老神仙。 所以芦花岛的晚辈都爱听这位老神仙讲笑话。 一喝高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都能说出口,光是浩然天下的各地乡俗,就能说上几百种,什么立春日买春困,什么青楼里边花魁们会请那穿开裆裤的小崽子跳床驱邪,什么儒家院不推崇烧纸钱一事,佛道两家也都不认此风俗是自家流传开来,然后就闹哄哄吵了好多年,听得芦花岛长大的孩子们,一个个憧憬不已。 光是玉圭宗那个姜尚真的诸多传事迹,老修士就能说上很久。 老修士其实最爱讲那姜尚真,因为老修士总说自己与那位大名鼎鼎的桐叶洲山巅人,都能在同一张酒桌上喝过酒嘞。 没人相信便是了。 老修士今天被晚辈们拉着不让离开,便捣浆糊了一通,说了些雨龙宗那位天才剑修的好话,也说了剑气长城的好话,这才得以耳根子清净几分。 老人沿着一条宽阔山道走下山,两侧古木参天,绿意葱茏,老人闲来无事,老人都有那老习惯,便默默数着台阶,一直走到了芦花岛岸边,波涛阵阵,一望无垠,老人心情不错,这两年麋鹿崖生意不坏,挣了不少小暑钱,关键是老人觉得自己这钱,挣得良心,干净,偶尔夜深人静,良心一起,老修士甚至都想要给剑气长城送些神仙钱,只是一想到这种笑话事,就能让老人笑得合不拢嘴,你宋遂算个什么东西,需要你去送这点钱给剑气长城?认识剑仙吗? 老人挠挠头,有些惆怅,一辈子无甚出息的自己,若是真能与那姜尚真喝过酒,倒也好了。 以后与孩子们吹牛的时候,拍胸脯震天响也不心虚。 老人回望山上,希望一直这样安稳下去,只有小烦恼,无那大忧愁。 老人回过神来,哑然失笑,摇了摇头,重新登山,再数一遍登山台阶,脚步慢悠悠,半点不急。 遥想当年,少年身边跟着个脸蛋粉扑扑的少女,少年不英俊,少女其实也不漂亮,但是相互喜欢,修行中人,几步路而已,走得自然不累,她偏偏次次都要歇脚,少年就会陪着她一起坐在半路台阶上,一起眺望远处,看那海上生明月。 老人停下脚步,转头望向那海上月。 今人见过昔年月,今月曾经照故人,都曾见过她啊。 老人突然扶住额头,稳了稳心神,瞪大眼睛,凝神望向台阶上的月色,总觉得方才有一瞬间的古怪,只是环顾四周,天地寂静,唯有偶尔松花簌簌落地的细微声响。 老人心细,虽说不曾与姜尚真真正喝过酒,走过数洲之地、见过人异事,却是千真万确,不觉得这是可有可无的小事,立即御风来到一棵古松之巅,依旧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护山大阵没有丝毫动静,老人最后望向一座芦花岛划为禁地的孤峰,是那曾经名声大噪又名声渐无的造化窟。 老人自嘲道:“若真是里边的老神仙出关,是好事才对。” 大海茫茫,比那九洲之地更加广袤,历史上有极多的仙人悄然离开陆地,在海上选择一处风水宝地,隐匿其中,潜心修行,要么悄然破境,要么悄然兵解,都不为人知。 ———— 玉圭宗位于桐叶洲南端。 峰峦叠翠,深邃幽,灵气充沛,是一等一的修行宝地。 其中那座神篆峰,有那峻极于天的美誉。 加上玉圭宗英才辈出,且从无青黄不接的忧虑,忧虑的只有一代一代的天才太多,祖师堂应该如何避免出现厚此薄彼的事情。 从老祖荀渊,再到稍稍年轻的姜尚真,最后是那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韦滢。 而与姜尚真、韦滢差不多辈分的天才修士,如果不是被这两人遮掩了太多光彩,其实换做其他宗门,在山上的名气,会大许多。 一座名为九弈峰的山头上,殿阁连绵,仙气缭绕,仙禽盘旋,不是小洞天,胜似小洞天。 而这座时时刻刻都会从玉圭宗祖山之外所有山脉峰头、溪涧江河汲取灵气的山头,之所以如此特殊,就在于玉圭宗历史上所有的宗主,都曾在此峰修道,宗主荀渊便是如此,成为宗主后,才搬了出去。 传闻当年姜尚真正是跻身了金丹境,觉得唾手可得的一座九弈峰,竟然成了煮熟鸭子,鸭子没飞,老子竟然没筷子了,由于没能顺利入住九弈峰,姜尚真这才一气之下,撂了句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就大摇大摆离开了桐叶洲,直接去了北俱芦洲闹幺蛾子,遍地撒野,害得整个玉圭宗在北俱芦洲那边名声烂大街。 在荀渊搬出九弈峰之后,在韦滢上山之前,因为姜尚真没能成为峰主,所以九弈峰一直空悬无主。 因为谁都清楚,谁能够结丹,在此开峰,就意味着是下一任宗主的不二人选。 韦滢一生下来,还在襁褓中,就被抱到了玉圭宗,然后在十九岁那年,就又在众望所归之中,合情合理地搬到了九弈峰。 然后韦滢就喜欢时不时站在九弈峰,抬头望向那座神篆峰,并且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打量视线。 反正是自己的下一处修道之地,只要在这期间,别画蛇添足,安心修行,迟早就是他韦滢的,那还有什么好藏掖的。 今天韦滢站在一处楼顶的廊道中,又仰头望向那处神篆峰某个地方,这与早些时候,是不太一样的。 韦滢身边站着一位身材修长的年轻男子,与他爹不一样,年轻人相貌普通,眉毛很淡,并且有个略显脂粉气的名字,但是他有一双极为狭长的眼眸,这才让他与他父亲总算有了点相似之处。 姜蘅。 但是玉圭宗祖师堂谱牒和姜氏家谱上边,却改成了姜北海。 不过熟悉他的人,还是习惯称呼为姜蘅。 能不能称呼姜北海为姜蘅,也算是玉圭宗年轻一辈修士当中,算不算有出息的一种证明。 因为姜蘅也好,姜北海也罢,都是姜尚真的独子。 如果说韦滢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玉圭宗宗主,那么姜蘅照理而言,比不上韦滢,却怎么也该是下一任云窟福地的主人。 只是最近些年,有些风言风语,说那藕花福地,化名周肥的姜尚真,又折腾出来了个儿子。 这让姜蘅这些年心情始终舒坦不起来,不舒坦也只能忍着,连那派人潜入藕花福地、宰掉那个弟弟的念头,都不敢流露出丝毫。 理由很简单,姜蘅最怕之人,正是父亲姜尚真。 姜尚真的那种可怕,桐叶宗山上山下,路人皆知。但是姜蘅对自己父亲的畏惧,要更深。 姜蘅的母亲,也就是玉圭宗某位辈分极高老祖的嫡女,一辈子都知道姜尚真从未真正喜欢过她。 但是她与年幼姜蘅独处之时,依然会流露出幸福的诚挚神色,与尚且年幼的姜蘅说些心里话,对孩子说,能够陪在你爹身边,已经很知足很知足了。 而她即将离世之际,姜尚真就坐在病榻旁边,神色温柔,轻轻握住枯槁女子的手,什么都没有说。 反而是姜蘅的母亲,死死抓紧姜尚真的手,然后笑着说了些让一旁姜蘅如坠冰窟的言语,“那女子,我偷偷去见过她一次,白发苍苍了,便是年轻时候,长得应该也不算好看。姜蘅姜蘅,取名蘅字,我猜了你的心思,遂了你的心愿,你也不与我说声谢谢,我这么些年,只与你生气这一件事。” 姜尚真伸出另外一只手,轻拍女子的手背,柔声笑道:“那你知不知道,当时你偷偷看她的时候,我在偷偷看你?你当时好像什么都赢了的娇憨模样,傻乎乎的,好看极了。” 女子点了点头,笑着离开人世。 姜蘅坐在床边的一条椅子上,呜咽不已。 然后姜尚真转过头,笑道:“哭死了娘亲,还要把你爹也哭死啊?这可不是孝子所为。” 孩子吓得噤若寒蝉,立即坐好,纹丝不动。 姜尚真当时说了一句让姜蘅只能死死记住、却根本不懂意思的话,“做不了自己,你就先学会骗自己。姜尚真的儿子,没那么好当的。” 不过撇开对父亲那种刻骨铭心的畏惧,姜蘅在玉圭宗其实活得很好,甚至可以说是除了韦滢在内两三人之外,再无人可以与姜大少爷媲美。 此时此刻,姜蘅顺着韦滢的视线,望向神篆峰那边,笑问道:“就对那个隋右边如此念念不忘?” 韦滢摇摇头,“是也不是,是至今仍然忘不掉,却不是如何痴迷喜欢,她最让我生气的,是宁肯死了,都不来九弈峰做客。” 韦滢斜靠栏杆,不再看那神篆峰,望向姜蘅,轻声笑道:“这些女子心思,还是姜叔叔最知道。” 姜蘅趴在栏杆上,不愿聊这个话题。 他的名字一事,就是玉圭宗许多老祖师的乐子。 再加上雪上加霜的藕花福地一事,玉圭宗有那祖师堂座椅的,斗心斗力都斗不过他爹,所以就喜欢拿他姜蘅撒气。 反正那些人看得更加真切,都清楚姜尚真对姜蘅这个儿子,从来不给予希望,更别提厚望二字了。 姜蘅转移话题,“看神篆峰那边的气象,老宗主肯定能够成为飞升境。” 韦滢笑着点头,“所以我想要成为下任宗主,就愈发遥遥无期了。还好,玉圭宗只能有一位宗主,但是桐叶洲却能拥有两到三位飞升境。不知道哪个幸运儿,能够成为第三人。我看那太平山黄庭,以及那个离开扶乩宗去往院的孩子,相对希望比较大些。” 姜蘅由衷佩服韦滢,什么话都能讲,都敢讲,不是进入九弈峰之后才如此,在修行之初,韦滢就已经是这样。 姜尚真就从不掩饰对韦滢的青眼相加,说亲生儿子不像儿子,所幸还有个更像自己儿子的韦滢,住在了九弈峰。 如今玉圭宗形势大好,而且不局限于一洲之地。 除了老宗主荀渊会跻身飞升境。 还有玉圭宗的下宗真境宗,已经在宝瓶洲简湖彻底站稳脚跟。 再就是桐叶宗、太平山和扶乩宗的一个个伤筋动骨,如今宗门里边都开始有了那个说法,只要我们玉圭宗自己想要北上,哪怕三宗结盟,也挡不住,一洲之地,山上山下皆是我之藩属。比那宝瓶洲的大骊王朝,一洲之地皆是国土,更加惊世骇俗。 玉圭宗当了好几千年前的桐叶洲老二,然后啥事没做,就成了桐叶宗的执牛耳者,而且再往后看几千年,好像玉圭宗继续什么都不做,一样能够稳坐头把交椅。 估计玉圭宗老宗主荀渊,做梦都能笑开了花吧。 委实是桐叶宗倒了八辈子血霉,怨不得别人幸灾乐祸。 先是飞升境老祖杜懋莫名其妙死了,不但死了,还牵连了一座小洞天,杜懋连那兵解离世的琉璃金身碎块,都没能全部遗留给自家宗门,加上那剑仙左右的出剑,太过缜密,影响深远,伤了桐叶宗几乎全部修士的道心,只有深浅不一的差别。后来便有了玉圭宗姜尚真的在云海上的大摆宴席,就在桐叶宗地盘边缘地带,换成以往杜懋这位中兴之祖还在世,根本无需杜懋亲自出手,姜尚真就给砍得狼狈逃窜了。 然后是一位上五境老祖的叛逃,携带宗门至宝一起投靠了玉圭宗,最后陪着姜尚真去宝瓶洲选址下宗,一起开疆拓土,只是最近些年没了此人的消息,据说是闭关去了。 韦滢突然说道:“先前说到了那个黄庭,其实在我看来,她的福缘比较惋惜,被拘押在了一洲之地,如果桐叶洲的剑修,少些井底之蛙的心态,愿意多走走剑气长城,哪怕桐叶洲注定成为不了北俱芦洲,也该早早拢起一两位仙人境剑仙的气运了。我若是说话管用,从今天起就会让剑修去往倒悬山,山深露重,每一次下山,多少是可以沾露而归的,蚂蚁搬家,桐叶洲的剑道气运,年复一年,积攒家底,自然而然就充沛起来。当然这些游历剑修,必须被蒙在鼓里,因为唯有心诚些,才能成事。” 韦滢无奈道:“她要是留在玉圭宗,我是愿意帮她与黄庭在剑道上,争上一争的。” 姜蘅不知道所谓的气运一事,是韦滢自己琢磨出来的,还是荀老宗主泄露天机。不过姜蘅自然不会询问。知道了事情,何必多问。 至于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是如何到的玉圭宗,韦滢又为何高看她一眼,姜蘅都不在意。 韦滢最后缓缓道:“否极泰来,月满则亏,不可不察啊。” 姜蘅望向远处,懒洋洋笑道:“我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千秋大业,都交由滢哥儿想去。” “边头老马,解下韁绳便欲眠,绝无筋力可胜鞭。” 韦滢笑了笑,竭尽目力,举目远眺,“好一个暮气沉沉,千坟万茔。” 姜蘅听了这些怪言语,也就只是下意识记住而已。 姜蘅思绪飘远,早些年游历倒悬山,桂花岛桂夫人,来自老龙城的云上一剑,倒悬山的梅花园子…… 那一次远游,姜蘅原本志在必得,想要拥有桐叶洲第一条跨洲渡船,算是为姜氏开辟出一条新的财源,钱不多,但是有噱头,怎么也该让那个好像永远云遮雾绕的男人,稍微正眼看自己这个儿子一次。 结果事事不顺,非但这桩密事没成,到了倒悬山,返回玉圭宗没多久,就有了那个恶心至极的传言,他姜蘅不过是出趟远门,才回了家,就莫名其妙多出了个弟弟? 今天姜蘅御风离开九弈峰,回了自己宅邸,依旧是娘亲住过的那栋老宅子。 姜蘅坐在一间屋子的门槛上,转头望向空无一人的里边,哽咽道:“娘亲,爹是骗你的啊,当时爹还在云窟福地,如何去看的你,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最后姜蘅仰起头,喃喃道:“娘亲,你那么聪慧内秀,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你一辈子都是这样,心里边最紧着那个薄情寡义的混账,娘亲,你等我,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亲口与你道歉,一定可以的,从那一天起,我就不再是什么姜蘅了,就叫姜北海……” 骤然之间,有个熟悉至极、又让姜蘅畏惧到了骨子里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乖儿子,这么说自己爹,可不孝顺,会死的。” 姜蘅浑身紧绷,僵硬转头,望向那个满脸笑意男子。 那男人唉声叹气道:“好不容易回趟家,就给自己长子一通埋怨,亏得我薄情寡义,铁石心肠,不然得直接道心炸裂,连跌数境。” 姜蘅摇晃起身,面如死灰。 那人看着姜蘅,片刻之后,笑着点头道:“笨是笨了点,毕竟随你娘亲,不过好歹还算是个人,也随她,其实是好事,傻人有傻福,很好。不过该有的家规还得有,今天我就不与你计较了,你长这么大,我这当爹的,没教过你什么,也不好骂你什么,以后你就牢记一句话,父不慈子要孝,然后争取兄友弟恭,谁都别让我不省心。” 脑子里一团浆糊的姜蘅,只能是木然点头。 姜尚真转身离去,啧啧道:“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丑崽子,实在是多看一眼都糟心,你也太对不起爹娘了。以后再见到我,低头说话。” 姜蘅这才敢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泪水,恍若隔世,鬼门关走了一遭。 那个男人今天这些话,兴许被外人听了去,只会怜悯他姜蘅的境遇,可事实上,比起以往男人所说言语,都算好听的话了。 姜尚真离开了这座宅邸后,直接去往了神篆峰祖师堂,要恭迎老宗主出关,成功跻身飞升境。 韦滢无论是境界还是地位,其实都该在这祖师堂有一席之地,位置还肯定不会靠后,只是九弈峰太特殊,反而没有座椅。 祖上传下来的死板规矩,没道理可讲。而宗字头仙家,祖宗之法从来比天大。 进了门,被姜蘅坏了点心情的姜尚真,心情立即好转几分,就喜欢这些老王八蛋一脸吃了屎还不能说难吃的表情。 见着了一位座椅靠近大门的女修士,驻颜有术,姿色是半点不差的,姜尚真立即凑近笑眯眯道:“刘师姐,这儿风多大,小心着凉,几天没见,瞧把你瘦的,心疼死我了,吃不起肉咋的,真没钱找我啊。别坐这儿,走走走,我那位置靠前,你坐我腿上。” 女子冷冷盯住他。 姜尚真哀叹一声,脸上写满情伤二字,走了。 在这祖师堂有座椅的所有人,都清楚天底下想要将姜尚真剥皮抽筋的,她肯定算一个。 当然,大半椅子的主人,其实与她差不多。 可惜姜尚真依旧活得好好的,每天好像扛着一座粪坑乱逛,他自个儿是开心了,可其他人都恶心啊。 姜尚真落座后,瘫坐在那边,长呼出一口气,“果然还是家里舒服啊,蹲坑都自在些。” 一位坐在对面的掌律老祖冷声道:“姜尚真,你给我把嘴巴放干净点!” 姜尚真愣了一下,“你谁啊,我爹啊,你教我?要是我今儿认了你爹,你就肯把那件仙兵送我,我立马在这里磕头认爹。以后别说是怎么说话,怎么吃饭,你都可以管我一管。再说了,只要咱俩认了父子,你那宝贝女儿、乖孙女,还怎么喜欢我?一举三得,我要是你,别说认儿子,认爹都答应!” 那位掌律老祖开始闭目养神。 不能撕破脸皮打打杀杀,骂又骂不过,还能如何。 事实上,其实与姜尚真撕破脸皮过一次了,在那姜氏的云窟福地。 结局对双方而言,都不太好。 所以那次宗主荀渊破天荒震怒。 居中那张椅子附近,涟漪微动,走出一位老人,正是破关而出的荀渊,笑道:“行了,世间所有宗字头仙家的祖师堂,就没像我们玉圭宗这么乌烟瘴气的。” 姜尚真瞪大眼睛,“老荀,看架势,这是连破两境啊?” 反正也没外人,荀渊立即破口大骂道:“死远点。” 姜尚真抬起屁股,四条椅腿一晃一晃,如人瘸腿走路,往后挪了挪。 荀渊收敛神色,“说正事。第一,筹备宗门典礼一事,都停了。第二,商量一下玉圭宗新任宗主的人选。这在浩然天下,不算什么规矩,也不算什么特例。所以你们不用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心热就心热,眼馋就眼馋,多学学韦滢那个孩子,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姜尚真又将椅子挪到原位,一本正经道:“我可以立即卸任真境宗宗主一职,把更重的担子挑起来。至于韦滢,接替我原先的位置,年轻人,还是需要再历练历练嘛。” 然后玉圭宗祖师堂的老祖师和大供奉们,都觉得要么是姜尚真是宗主荀渊的私生子,要么就是宗主荀渊破了境,跻身了飞升境,然后脑子坏掉了。 因为荀渊点头道:“可以。” 所幸荀渊下一句话,稍稍算是一颗定心丸。 老人转头死死盯住已经站起身的姜尚真,沉声道:“坐了我这位置,就不再只是姜氏家主姜尚真了。” 结果姜尚真一屁股坐回了椅子。 荀渊厉色道:“跟我站起来!当年你要想要去九弈峰,我不答应,你就只能滚去别峰,今天我要你当这宗主,你不答应,也得做这玉圭宗宗主!” 姜尚真缓缓起身,低头作揖道:“姜尚真最后说这‘谨遵法旨’四字。” 荀渊露出笑容,“让我再坐一会儿这张椅子。” 老人坐下后,望向大门外边的高山云海,没来由想起了那千古名篇。 云无心出岫,鸟倦飞知还,归去来兮。木欣欣向荣,泉涓涓始流,归去来兮。 但是真正让老人记住这篇文章的,其实不是这些山上神仙也羡慕的美好话语,而就只是篇首三字。 “余家贫。” ———— 如果有那吃饱了撑着的仙人,选择从海上芦花岛出发,然后笔直一线东去桐叶洲,就会在那座扶乩宗附近登岸。 扶乩宗祖山名为垂裳,常年云海缭绕。 早先与那同样位于桐叶洲中部的太平山齐名,只是大致上算是一西一东,与那桐叶宗和玉圭宗的南北对峙,异曲同工之妙。 扶乩宗精通“神仙问答,众真降授”,不过虽是道家仙府,却不在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三脉之中,与那中土神洲的龙虎山,或是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观,都是差不多的光景。 只是在那场几乎殃及整座桐叶洲的天大变故之前,不谈真正的底蕴,只说声势,扶乩宗还是略胜太平山一筹,双方曾经积怨已久,先后两头大妖作祟之后,一个重创了扶乩宗,一个更是让太平山元气大伤,患难与共的太平山与扶乩宗,自然而然摒弃前嫌,成了盟友,双方修士俱是下山,并肩作战多年,如今关系缓和极多。 今天深夜时分,有一对年轻男女,登上了封山多年的扶乩宗。 封山之前,扶乩宗将半山腰那条喊天街搬迁到了山下,这条繁华异常的街道,显然成了扶乩宗宗主嵇海的伤心地,因为多看一眼,就会想起他那位亲手打造出这条街道的道侣。 在喊天街那边,一袭儒衫的年轻男子买了些小物件,只要是价格超过十颗雪花钱的,一律不买。 男子身边跟着一位姿容极美的背剑女子,但是无人胆敢惹事,原因很简单,那把剑,是太平山佩剑样式。 而如此好看的太平山女冠,就只有一个,福缘深厚冠绝一洲的元婴剑仙,黄庭。 要知道当年连那宝瓶洲神诰宗的贺小凉、如今北俱芦洲清凉宗的宗主,先前在福缘一事上,都只是被誉为“黄庭第二”。 而与黄庭身边,这个落魄生模样的读人,则是没了儒家君子身份的钟魁。 当账房先生,陈平安还算是最早跟钟魁学的。 钟魁侧身而走,笑道:“我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虽然没了儒家门生的身份,可到底不是什么扶乩宗嫡传,要与那嵇宗主学习独门秘术,光靠我家先生的面子,估计还是不太行,我是陈平安的至交好友,你与陈平安关系也好,那咱俩就是亲上加亲,你不帮我说几句良心,说不过去啊。” 黄庭刚从北俱芦洲游历归来没多久,未能一鼓作气打破元婴瓶颈,回了太平山后,说是闭关,其实就是懒得见人。 南下归途,期间路过宝瓶洲的时候,还专门走了一趟大骊王朝,想要见一见那个丑乎乎的黑炭小丫头,看她剑术刀法学得如何了,不曾想小姑娘竟然不在山上,倒是有两个眼神不正的家伙,盛情挽留她,年纪大一点的,是想要骗她当供奉,另外那个只差没流哈喇子了,跟市井无赖没啥两样。 黄庭没心情跟钟魁说些玩笑话,此次出山,是山主撵人,不得不陪钟魁走这趟垂裳山,所以说起了正事,“我有山主密信,应该能帮上忙。其他的,我都不管。如果嵇海不答应,我也没辙,你自求多福。” 钟魁忧愁不已。 黄庭就想不明白了,事情大,先前就该上点心,哪有到了垂裳山才当回事的道理。先前在山脚的喊天街,这位曾是院君子的钟魁,杀价起来,功力不浅,半点脸都不要的那种。黄庭也是走多了山下江湖的,依然自愧不如。不过钟魁此人,黄庭不爱搭理他是一回事,心中观感不错,是另外一回事。太平山一役,若非钟魁料敌先机,力挽狂澜,对师门心怀愧疚的黄庭,估计已经把自己窝囊憋屈死了。 这一路上,钟魁走走停停,会在江河湖畔找那些水鬼水仙闲聊老半天,与那游荡在坟茔中的野鬼,聊那鸡毛蒜皮的老黄历,黄庭反正就由着他,他自己不急,她一个旁人更不急。 当时钟魁还有理了,与那差点烧黄纸拜把子的鬼魅老者道别之后,与黄庭说这叫老人不说古,后生不知谱,是那陈平安与我念叨的。 沉默的黄庭便难得顶了一句,陈平安也会与人念叨你的念叨吗? 钟魁就埋怨她,你们这些剑仙啊,出剑吧,杀人,说话吧,伤感情。 两人缓缓登山,嵇海迟迟没有露面,不是个好兆头。 两人虽非什么桐叶洲的通天人物,但是嵇海一向待人接物礼数周到,不是那种喜欢摆架子的前辈。黄庭从不是妄自菲薄的人,哪怕光是自己一人造访扶乩宗,嵇海按照常理,就算不去山门那边迎接,此刻也该在山路台阶之巅那边露面了。 钟魁依旧不着急,说道:“听说那北俱芦洲那个与你在砥砺山打过的刘景龙,不但已经是剑仙了,后边三场问剑,打得很精彩。” 黄庭点头道:“那个婆妈鬼,成了剑仙有什么怪的。我是元婴境的瓶颈更大更高,故而再慢他一些,修道之人,不差这几年早晚。相比名次更高的两个,林素和徐铉,我更看好刘景龙的大道成就。当然,这只是我个人观感。” 钟魁来了兴致,悄悄问道:“这趟北俱芦洲游历,就没谁对你一见钟情?” 黄庭不忌讳这些,“有啊,还不少,骸骨滩鬼蜮谷里边,就有个披麻宗修士,人挺好的,我都想着介绍师妹给他了。” 钟魁哀嚎道:“天底下还有比女子对男子说你人好,更让男人感到天崩地裂、生无可恋的言语吗?黄姑娘啊,黄仙子啊,以后求你莫要再说这种话了,哪怕当个哑巴都比这更好。” 黄庭又懒得说话了。 钟魁望向西边,垂裳山临海。 钟魁自言自语道:““真的很想去剑气长城那边看一看。先生不让啊。” 黄庭瞥了眼钟魁。 钟魁苦笑道:“我不是你,是那剑修,万事由心。读人,规矩多。” 黄庭笑道:“连君子头衔都没了,儒家门生都不是了,还死守着读人的身份不放啊。嗯,还真是死守着不放。” 钟魁有一点极好,开得起玩笑,往他伤口撒盐都不计较。 钟魁扯了扯衣领,抖了抖袖子,“当读人自身利益受损,还能够保持一颗平常心,就算修身小成了。做不到,就是道貌岸然,我这会儿,属于正大气象。当年陈平安那小子,便是被我这些浑身浩然气给震慑到了,佩服得那叫一个五体投地,死皮赖脸要与我斩鸡头,我都没答应,嫌他肚子里墨水少,写不出诗词。” 黄庭说道:“我眼没瞎,瞧不出来。” 钟魁仰头望向垂裳山之巅,有些伤感。 相传早年曾有一位高人,游历路过此地,送了嵇海一句不太吉利的谶语。 日出担柴过大冲,雨后披蓑难开颜,脂肤荑手不牢固,世间尤物难留连。 钟魁是不太信命的。 哪怕他自己也同样是身负谶语之人。 钟魁就是不喜欢。 可好像不认命又不行。 这让钟魁愁上加愁。 不知道九娘的客栈生意,没了自己这顶梁柱的账房先生,以后的春联让谁来写。 不过据说大泉王朝那个叫姚近之的漂亮姑娘,手腕了得。 也有那童谣、谶语傍身了,是福是祸,暂时都还不好说。 想到这些,钟魁突然转头说道:“黄姑娘,太平山反而先不太平,你说你们把名字取得这么好,也不负点责任,如今世道这么乱,不得怨你们一怨?” 黄庭笑呵呵道:“找砍?” 钟魁嬉皮笑脸道:“若是剑仙姑娘,能把我这死人砍活,随便你砍。” 黄庭收敛神色,轻声问道:“你不怨命?” 钟魁摇摇头,“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生死也是如此。” ———— 桐叶宗在杜懋崛起之后,处境就再无如此窘迫过。 如果不是宗主以舍弃大道登顶的代价,以旁门左道之术破开瓶颈,成为一位仙人境剑修,再加上护山大阵“梧桐天伞”还在,恐怕桐叶宗这几年的日子只会更加难熬。 掌律老祖竟然携带重宝叛逃,人心不稳,供奉四散,偌大一座桐叶宗,其实版图犹在,但是人不够了。 桐叶宗不是没有修道胚子,恰恰相反,这些资质极好的苗子,极多,只是大多都还没有真正成长起来。 而桐叶宗在之前数千年的一贯跋扈行事,原本种种的天经地义,原本其他仙家势力,从上到下,人人习惯,甚至会主动帮着桐叶宗积攒底蕴,就为了换取一点香火情,可能是桐叶宗的地仙来自家做客,露个面,参加某场山头典礼,帮着撑场子,或是桐叶宗下山历练的年轻修士,能够带上自家修士,打骂随意,别一个不小心断了大道长生桥就成,真要不小心了,桐叶宗事后愿意赔点钱意思一下,也行,多少算是留了点面子给那座门派。要么就是桐叶宗开峰仪式,能有一席之地,不奢望在那祖山有个地儿,只需要在别处山峰上,远远看几眼桐叶宗的山巅大人物们,然后回了各自山头,便是一杆实打实很管用的虎皮大旗。 只是这一切桐叶宗内外都极其习惯了的事情,变成了桐叶宗如今最受诟病的地方,不光是诟病,许多小动作,越来越过火,一些个离着桐叶宗稍远、底蕴又足够深厚的门派,只差没有公开身份挖墙脚了,桐叶宗的许多末等供奉,就这么很快被瓜分殆尽。 所以桐叶宗宗主,即便跻身了仙人境,依旧倍感疲惫不堪。 原本匍匐在脚下苟延残喘的那些个山水神祇,也偷偷缔结盟约,竟然有胆子开始与桐叶宗讨价还价了。 许多原本会主动为桐叶宗双手奉上修道胚子的山下王朝,也有了些别样心思,会绕远路,带着孩子们先去扶乩宗或是太平山,先看看那边的仙师们,是否瞧得上眼。 若是就事论事,桐叶宗不是没有做过很多挑不出半点毛病的事情,不是没有一次次的施恩于人,一宗雨露,恩泽山河万里,绝对不全是溢美之词。 可惜如今的桐叶洲山上修士,谁乐意提这些。 一袭紫袍的男子站在一处宗门辖境的河畔,此处曾是剑仙左右的短暂逗留之地。 男子最早会愤恨恼怒此人的出剑,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种种变故骤然而生,看似毫无征兆,实则细究之后,才发现原来早有祸根蔓延开来。 以往的桐叶洲,太过依赖那位中兴之祖的境界了。 而那位中兴之祖又太过喜欢依仗境界,碾压群雄,上行下效,宗门上下,大体上皆是如此。 安稳世道,这个大体上,绝非坏事,是一种谁与争锋的气象,蔚然大宗。 能够用境界和法宝解决的山外麻烦事,就先斩后奏,不行,就用桐叶宗三个字解决,再不行,就返回宗门,请师长前辈出手,三板斧落地,屡试不爽,要么不识趣的,人头滚地,识趣一点,赔礼道歉,在山门外磕头。 不是说桐叶洲数千年以来,全然没有独到之处,只是这些细枝末节的锦上添花,好像经不起太大的风浪。 等到中兴老祖一走,加上杜懋那种为了活下去、不惜毁去一座小洞天的狠辣举措,别说是那些喂不熟的记名供奉,也不谈那帮年纪轻轻、心思简单的祖师堂众多嫡传,便是身为宗主的这个男人,他自己也会感到寒心。 哪怕转换位置,他自认一定会与杜懋做出同样的选择。 男人身边,来了一位怯生生模样的年轻女子。 男人转头笑问道:“他剑心弥补得如何了?” 那个桐叶宗公认的剑仙胚子,得了老祖杜懋亲自赐下的一把长剑,只是后来又被左右几句话,便差点打烂了剑心。 刚刚褪去少女稚嫩的年轻女子开心道:“启禀宗主,师兄剑心恢复得差不多了,一旦剑心重新圆满,有希望立即破境。” 男人虽然心力交瘁,对于自身大道前程,更是已经失去了可能性,但是只要一看到这些年轻的脸庞,这些桐叶宗下一场中兴崛起的未来栋梁,男人便又能恢复几分心气。 男人微笑道:“这几年,辛苦你们了,许多原本属于你们师长的职责,都落在你们肩头上了。” 他眼前这个早年被祖师堂一致认为唯一缺点,就是太怯懦的孩子,不曾想在太平世道里边,修道之心,下山言行,就如她嗓音模样那般软糯,更不曾想到了如今的惨淡光景,反而道心愈发坚韧起来,而且这份坚韧,是以前的桐叶宗年轻人身上不太常见的,当然这以前宗门与太顺风顺水也有关系。 她使劲摇头,鼓起勇气大声道:“启禀宗主,既修行又修心,很好的!半点不辛苦,宗主不要担心!” 紫袍剑仙笑了笑,是很好,这丫头都敢当人面大声说话了嘛。 他御剑离去,离去之前,与她说道:“我们桐叶宗,是有希望的,我相信你们,你们也要相信自己。” 河边只剩下年轻女子一个人。 等到宗主身影远去,约莫该到了祖山之后,她才坐在河边,发起呆来。 不知道那个天底下最不讲理的剑仙,到了剑气长城之后,是如何与蛮荒天下讲理的。 她丢了一颗石子到河里,在心里偷偷骂了那个人一句。 ———— 宝瓶洲,老龙城。 藩王府邸。 宋集薪,或者说是大骊宋氏谱牒上的藩王宋睦,今天实在是烦心不已,便干脆躲清静来了,躺在一条廊道的长椅上。 三教九流,什么乱七八糟的人物,全都削尖了脑袋想要往这藩王府邸里边钻。 宋集薪越来越觉得自己,身边缺少几个可以放心使唤、又很好使唤的人物了。 只要脑子好,境界足够,宋集薪根本不介意对方的出身。 但前提得是宋集薪自己选中的。 不然像是苻家的暗示,云林姜氏的言外之意,甚至是那正阳山、清风城许氏的种种人物、种种言行,都让宋集薪觉得烦躁。 关键是许多有资格走入府邸的人,宋集薪还不好怠慢。 以前没觉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有什么难的,现在一样没觉得太难,但是觉得自己真是累。 归根结底,宋集薪哪怕已经当了好几年的大骊藩王,依旧没觉得自己真是个所谓半洲之地皆藩地的藩王。 哪怕元婴修士甚至是上五境修士,也要对他以平礼相待,就算是大骊实权武将、以及那些南下游历老龙城的上柱国姓氏子弟,与自己言语的时候,也要掂量掂量一些自己的措辞和语气。 宋集薪还是不习惯。 做梦一般。 可是最让宋集薪内心深处感到不快的事情,是一件看似极小的事情。 身边婢女,相依为命那么多年的稚圭,好像离他越来越遥远了。 宋集薪好像越来越看不懂她了。 事实上,稚圭没有说任何不合情理的言语,甚至一个眼神都没有。 但是宋集薪就是能够察觉到藩王府邸与老龙城苻家府邸的那种诡谲氛围。 宋集薪不想去问她,想要她自己告诉自己。 一个不主动问,一个不主动说。 宋集薪躺在长椅上,打算什么都不想,睡个小觉,至少也该打个盹儿,喃喃道:“该不会这就是貌合神离吧。不会的。” 宋集薪蓦然起身,正襟危坐。 因为身边坐下了一个身穿白袍的男子。 皇叔宋长镜。 以及十境武夫宋长镜! 宋长镜神色淡然道:“这就觉得辛苦了?” 宋集薪点了点头,“件件事情不耽误,不保证做得有多好,大纰漏肯定没有,皇叔请放心。若有责骂,我认真听着,有错会改。” 宋长镜冷笑道:“如果骂你管用,我能将你直接骂死。” 宋集薪感到了一种窒息的压迫感,开始呼吸不畅。 可事实上,宋长镜根本没有任何举动,就只是说了一句重话。 宋长镜说道:“真武山马苦玄,以后会来这边做事。” 宋集薪脸色阴沉。 杏花巷那个从小就喜欢扮痴装傻的小杂种! 宋集薪很少如此憎恶一个人。 宋长镜起身准备离去,看了眼宋集薪,“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例如你想杀马苦玄的时候,告诉我一声。但是只有一次机会。许多要求,我未必答应,比如杀了皇帝陛下,让你去坐龙椅。至于要不要把这个机会,浪费在一个马苦玄身上,你自己看着办。” 宋集薪跟着起身,“记住了。” 老龙城外的海边登龙台,如今已是禁地中的禁地。 是藩王宋睦亲自下的禁令。 所以能够去那边登高赏景的,寥寥无几,如果是练气士,需要元婴起步。 去的次数最多的,竟然是一个藩王府邸的婢女。 不过那女子,长得真是不俗气,听说她只是凡俗女子,竟是比那修道有成的女子修士,还要姿容无瑕,飘然出尘。 今天登龙台,她就又孑然一身,站在了最高处。 环顾四周,并无窥探。 原先那个在登龙台附近结茅观潮的苻家金丹供奉,也已经搬去别处。 如今身在这老龙城,如果连她都察觉不到任何迹象,那就肯定没有人在运转那种掌观山河的稀烂神通了。 她一双金色眼眸,宝光流转不定。 身上穿着一件炼化了全部云海的苻家祖传龙袍。 如今这宝瓶洲,她可不是谁想杀就能杀的了,而是除去约莫双手之数,换成了她想杀谁就杀谁! 但是这份微不足道的境界修为,依旧毫无意义。 光是一个成了南岳大山君的范峻茂,就依旧让她感到束手束脚。 而范峻茂以后的破境速度,一样会很快。 稚圭低下头去,是一条额头生出犄角的四脚蛇,在她脚边老老实实趴着。 她抬起脚,一脚重重踩下去,那条四脚蛇模样的可怜小东西,不敢逃窜,只能使劲摔打尾巴,以示可怜,竟是使得整座登龙台都震动不已。 她怒道:“摇尾乞怜,便能活吗?你活得连那个哭鼻子都要躲起来的泥腿子都不如!” 瞬间加重力道,直接将那条四脚蛇踩得陷入地面。 稚圭收回脚,转头怔怔望向遥远的南方,那边的模糊天幕。 能够管她的那个人,死了。死得真是可怜。 另外一个,其实也能管一管她的,却从来不知道真相,真是可笑。 ———— 夜幕中。 老龙城范家的那艘跨洲渡船,桂花岛上。 桂夫人与唯一的弟子金粟,坐在雅静宅邸当中。 金粟笑道:“师父,这又不是中秋节,为何要吃月饼。” 桂夫人一手持月饼,一手虚托着,细嚼慢咽后,柔声道:“就是想啊。” 金粟只在师父这边,才有些俏皮娇憨模样,她伸长双腿,双手十指交错,伸了个大懒腰,然后抬头望去,岛上那棵祖宗桂树极高,月亮好像就挂在了枝头上。 桂夫人轻轻咬了一口月饼,打趣道:“还是喜欢孙嘉树,不喜欢范二?” 金粟微微脸红,埋怨道:“师父,这就很大煞风景了啊,不合时宜,很不合时宜!” 桂夫人笑道:“好好好,与你认个错。” 金粟继续仰头望向那好似明月、桂树相依偎的绝美风景,随口问道:“师父,听说每座天下都有月亮啊,蛮荒天下更是有三个,再加上那么多的洞天福地什么的,到底哪个才是真的,还是说所有都是真的?人人处处,谁都可以举头望明月呢。” 桂夫人笑了笑,“大概真正明月在心吧。” 月中月。 金粟没来由感慨道:“如果能够一直这样,就好了。” 桂夫人微笑道:“月有阴晴圆缺,终究只是人们的眼中月,心中月,不会如此的。只不过哪个更好,可从来没有准确的答案。” 这位姿容不算绝美、却尤为气质雍容的桂夫人,仰头望向天上月。 在月上看惯了人间,其实在人间遥遥看月,也很不错啊。 ———— 青鸾国漕运重开一事,总算是功德圆满了,经手此事的各个衙门、大小官员,方方面面,都很满意。 其实此事起先无人看好,事情难做之外,还很得罪人,以及容易后患无穷,落人话柄,一个不小心,就是一身烂泥粘在官袍上,洗都洗不掉。 所以最早的时候,不过是两位从户、工部抽调离京的郎中大人,再加上一位漕运某段主道所在州城的刺史,官帽子最大的,也就是这三个了。 外加一个从县令“擢升”为漕运疏导佐官的柳清风。 只是随着谁都没有意料到的万事顺利,主政官员的官帽子就越来越大,户部侍郎、工部侍郎抢着要离开京城,去那传说中蚊蝇蔽日、蚂蟥爬满脚的地方漕运上吃苦头,半年后,干脆是工部尚亲自领衔,据说事事亲力亲为,最终不辞辛苦,好不容易漕运得以开通,回京之时,高风亮节的尚大人只带回了一把万民伞。 皇帝陛下龙颜大悦,升官之人不算少,原本官品就够高的,那就赏赐下去一些御用之物。 当然只除了那个识趣躲在幕后的柳清风,没捞到多少便宜,其实最早与柳清风共事的郎中、刺史三位官员,心中有些别扭,只是与柳清风朝夕相处很长一段时日的三位大人,最终嚼出了些余味,没有在折子上多说半个字,至于那个柳清风为何要如此,三位都升了官的,至今还是没能想明白。 照理说,一个被家谱除名、声名狼藉到了极点的官员,好不容易有了一份实打实的功劳,该得的,怎会不要?一般人,不该得的,都要死求。这个柳清风倒好,晒成了一个村野老农似的,整个人精瘦精瘦,更何况漕运一事,几乎所有细节和走势,全是他一人的功劳,反而到最后是最没升官发财的一个,从漕运佐官平调为了郡守佐官而已。 今天柳清风就在去往青鸾国偏远郡城的赴任路上,乘坐一驾马车,车夫是那当过县尉的扈从,王毅甫。 打小就是童出身的柳蓑,坐在这魁梧汉子身边,先生坐在后边的车厢看,道路颠簸,看最伤神伤眼,只是柳蓑每次忍不住掀开帘子提醒,老爷总说看一会儿就不看,到后来,柳蓑便算了。 老爷这一路,不看那些圣贤籍,竟然只是在翻阅整理青鸾国的所有驿路官道,甚至收集了一大摞地理图志,还会从乱糟糟的地方县志当中,挑出那些一切与道路有关的记录,不管道路大小,是否已经废弃,都要圈画、抄录。 柳蓑觉得自己大概永远不会知道自家老爷在想什么了。 柳蓑与王毅甫关系很好,都当了威风八面的县尉,却还愿意跟着自家老爷去漕运河渠风吹日晒的,官也没升,讲义气。 所以柳蓑还是喜欢称呼这个汉子为王县尉。 王毅甫也没说什么。 一直就是柳清风童的柳蓑,最早就跟随柳清风一起离开了狮子园,先是四处游学,然后是进京赶考,再后来是去县衙。 如今还是少年岁数,只是少年已经不再那么年少。 关于这件事,少年今天会很高兴,以后可能会感伤。 只是让他现在就伤感的一件事情,是自家老爷,年纪不大,还远远没到四十岁,就已经双鬓有了霜点。 更让柳蓑伤感的,是老爷如今的模样,半点都不像当年那个青衫翩翩的读人了。 黄昏中,马车到了一处驿站,递交关牒和公文后,三人在此休歇过夜,驿站胥吏是真没看出那个柳姓男人,是个当官的。反而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车夫扈从,更像些。 因为觉得柳清风的官,不大不小,就给三人安排了两间屋子,不好不坏。 柳清风吃过了晚饭,便开始点灯看,并且取出笔墨。 王毅甫坐在一旁,笑道:“柳先生,你不管如何,哪怕只为了看不伤眼睛,也该试试看修行一事,这点神仙钱,不用为大骊节省的,反正大骊朝廷只会赚取更多。” 柳清风放下,摇头道:“还是算了。修道资质如何,我心中有数。” 王毅甫关于此事,今天是第二次说,柳清风还是拒绝,王毅甫便再也不会多说什么。 柳清风难得翻开了,忍得住不一直看下去,反而合上籍,伸手抹了抹,“喝点酒?” 王毅甫大感意外,笑道:“论学问,论治政,一百个王毅甫都不如一个柳先生,可要说这喝酒,反过来。” 柳清风苦笑摇头,“没喝酒就开始骂人啊。” 眼前这位王毅甫。 是昔年宝瓶洲最北方卢氏王朝的实权大将,国之砥柱。 而大骊王朝最早的时候,就只是卢氏王朝的藩属之一! 柳蓑端来了酒碗,都是市井酒水,买得起,滋味也不算差。 柳蓑帮着两人倒了酒,然后看着两个坐着不动的老爷和王县尉,疑惑道:“不是喝酒吗?佐酒菜可是没有的,除非我喊得动驿站那些斜眼看人的官老爷。” 柳清风笑道:“真正的面子,是人不到不开席。你不坐下,我与王县尉都不敢拿酒碗。” 柳蓑哈哈大笑,一屁股坐下。 自家这位老爷,其实开起玩笑来,贼有意思的。 可惜次数少了点。 柳蓑酒量不行,不爱喝酒,何况也不敢多喝,得看着点自家老爷,如果王县尉敢一味劝酒,也得拦上一拦。 所幸老爷喝得慢,王都尉也从不劝酒,这让少年宽心几分。 一高兴,柳蓑自己就喝得有点多了。 王毅甫放下酒碗,“柳先生,我其实一直很好你是怎么看待山上的。” 柳清风抿了一口酒,缓缓道:“只是如何看待山上,意义不大,山下山下,其实界线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大。山下,短寿早夭,山上更加长寿。” 王毅甫问道:“仙家术法,柳先生都不讲?这不是比寿命长短,差距更明显吗?” 柳清风摇头笑道:“我是读人,对上了沙场士卒,被一两刀砍死,王县尉,你说双方差距大不大?” 王毅甫点头道:“原来在柳先生看来,山上修道之人,就只是拳头大些,仅此而已。” 柳清风不再喝酒,“有钱人,山上人,尤其是富可敌国的前者,所谓得了道的后者,双方都是得了天地造化的大恩惠,活命无忧,衣食更是几辈子都无忧了,那就应该想着打开腰包,还回去一些,有来有往,细水流长。这不是我非要人人学那道德圣人,并非如此,而是如此做了,是送小钱出门、迎大钱进门的路数,归根结底,还是赚钱,得到更多的利益。” 柳清风继续说道:“对破坏规矩之人的纵容,就是对守规矩之人的最大伤害。” 说到这里,柳清风转头望向已经喝了个半醉的少年柳蓑,笑问道:“那么我们如何确定自己订立的规矩,就一定是好的,是对的?” “老爷自己想这些,我不想,想也想不出答案。” 柳蓑晃着脑袋,咧嘴一笑:“不过老爷也少想些,不然别的不说,我也跟着累了。” 柳清风摆摆手,无奈道:“你继续喝酒就是了,什么都不用想。” 王毅甫举起酒碗,敬了柳清风一碗酒。 柳清风也拿起碗,“我量力而行,不与王县尉客套。” 后来柳蓑已经趴在桌上熟睡过去。 王毅甫难得与这位柳先生闲聊如此之久,并且能够如此随意。 柳先生说那些王毅甫眼中的大事壮举,都神色平静,极为从容,唯独在说到一件王毅甫从未想过的小事上。 柳清风竟是破天荒喝了一大口酒,真是借酒浇愁了。 “宝瓶洲各处,一地方言的消失,让人心痛。许多大的小的,哪怕极为碎碎的文脉,只要籍还在流传,总有补救的机会。可是那些牵连着许多风俗的方言,若是没了,就是彻底没了啊。” 柳清风最后怔怔望向窗户。 窗户关着,读人看不见外边的月色。 是不是比昨天明亮,还是会比明天黯淡,都不知道。 ———— 徐远霞回了家乡,开了一家武馆,只不过这位馆主,却喜好关起门来偷偷写,给下人打扫房间,偷看了去,便成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 虽说大髯汉子一大把年纪了,那副尊容,也实在上不得台面。可是愿意嫁给他的姑娘,还是不少。 毕竟一看就是个不缺银子的主,关键是这个上了岁数的男人,方方面面,都吃得开,本地的江湖帮派,县令老爷,同城的郡守府里边当差的,秀才贡生,他都能聊几句。 一条老光棍,只要腰包鼓,想当光棍都难。 城池周边的深山,来了一帮神仙老爷,占了一座山清水秀的僻静山头,那边很快就云雾缭绕起来。 很快老百姓们就蜂拥而去,在山脚那边,有那磕头求仙家缘分的,也有求着这些仙人帮忙消灾解难的,只是都被拒之门外。 然后一位山上神仙云游山外的时候,相中了一个修道胚子,原本是个郡城最寻常的市井少女,她自己死活不乐意,一心想要与青梅竹马成亲,过安稳日子。她喜欢的年轻男人,刚好就在徐远霞的武馆学拳,暂时算是外门弟子。 只是让徐远霞哭笑不得的事情,是他走了一趟山中,用道理外加那把腰间佩刀,好不容易说服了那帮练气士,别用强的,得做那你情我愿的买卖,那些修道之人,境界不高,而且也算讲理,和和气气的,便答应下来。 不曾想徐远霞的武馆,很快给那少女的爹娘带了一大群亲戚,闹了个鸡飞狗跳,哀嚎不已,尤其是位老妪,哭得晕厥过去,差点没能喘过气。 后来少女自己也改了主意,不管是被爹娘亲戚说服了还是如何,总之就是答应去山上修行仙家术法了。 徐远霞便闹了个里外不是人。 只不过江湖路走多了,徐远霞倒也没觉得如何。 那对男女,分别之前,也就是那些相约柳梢头,山盟海誓什么的,估计双方都想通了之后,还会对未来充满憧憬。 一个学了拳,当江湖大侠,自己开门立派,一个在山上学了仙家术法,以后甚至可以相互帮衬。 只是还没过一年,她便来得少了。 再过了一年,她就干脆再也不来了,哪怕男子去找她,也上不了山,更见不着她。 以前滴酒不沾的年轻男人开始学会了喝闷酒。 徐远霞对此也只能是一声叹息。 那少女是修道胚子,还真不假,一次跟随师长师兄,竟然已经能够从郡城上空御风而过。 愿游名山去,学道飞丹砂。 那个时候,正值晚霞,年轻人抬头望去,一下子就满脸泪水。 徐远霞都没法劝什么。 这天夜里,徐远霞躺在屋脊上,坐着喝酒。 有些想念两个比他岁数小的江湖朋友。 又傻又聪明的张山峰。 永远思虑重重的陈平安。 不晓得下次三人再碰头,自己得喝掉多少壶酒才行。 如今世道可处处透着古怪,徐远霞只希望那两个朋友,过山过水,都能顺顺当当的。 大髯汉子歪着脑袋,揉了揉下巴,真要说起来,自己刮了胡子,三人当中,还是自己最英俊啊。 ———— 简湖云楼城一处巷弄。 住在门对门的两个人,一大一小,年轻男人与一个常年挂鼻涕的孩子蹲在院子里边,烤苞米,掰成两截,年轻男人递给那孩子一半。 孩子急眼了,不去接,“姓顾的,凭啥我吃小的半截?!你年纪大,就不能让着我些?还想不想当我姐夫了?!” 顾璨笑道:“我这辈子就没吃过小的那半截苞米,从来都是大的那截。跟你熟归熟,但是不能破例。” 孩子瞥了眼顾璨,看样子不像开玩笑,见好就收吧,反正苞米都是顾璨的,自己没花一颗铜钱,孩子啃着苞米,含糊问道:“你这么有钱,还经常吃烤苞米?” 顾璨点头道:“吃啊,怎么不吃,饿极了,土都吃。” 孩子白眼道:“成天满嘴胡话,没姑娘会喜欢你的。” 孩子一直不知道,眼前这个还算人模狗样、勉强配得上自己姐姐的家伙,曾经是简湖的顾大魔头,后来消停了一段时间后,很快就又成了一个不容小觑的简湖地头蛇,甚至可以说,如今的顾璨,走得步步稳当,方方面面的人情往来,关系打点,都风生水起,只是一切都在幕后。 曾经的截江真君刘志茂,如今的上五境修士,真境宗供奉,在当年那场闭关之前的师徒问答之后,其实已经彻底将顾璨视为唯一嫡传,将那本关系大道根本的《截江真经》留给了顾璨。 师姐田湖君,如今更是将这位小师弟视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原先负责驻守云楼城的大骊年轻将军关翳然,哪怕如今已经离开,但是新一任大骊武将,分明是那位关氏嫡玄孙的朋友,而且是上了酒桌敬酒、酒杯只会比关翳然更低的那种,顾璨知道这是朋友,又不是朋友,但其实都不重要。 石毫国新帝韩靖灵,石毫国庙堂上最年轻的礼部侍郎黄鹤,以及许多简湖年纪不大的“老朋友”,都曾私底下陆陆续续来找过顾璨。 最关键的,是曾经来了个不速之客,找上了门。 顾璨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的身份,哪怕对方施展了障眼法。 顾璨也没有装傻,直接作揖行礼,敬称姜宗主。 姜尚真当时挺乐呵,不但进了门,还与顾璨喝了酒,无声无息隔绝出小天地,半点不把顾璨当外人,说了几句惊世骇俗的言语。 说他姜尚真如今太他娘的憋屈了,卧榻之侧,鼾声如雷啊。 还骂那玉圭宗的老宗主,骂他的选址太糊涂,换成其它任何鸟不拉屎的地儿都行啊,偏偏选了此处,不是存心让他姜尚真每天睡不着觉嘛。 顾璨只是听着,双手持杯,也不喝酒。 这个举动,意思很简单,就是他顾璨,身在简湖,就只做姜宗主觉得应该是怎样、才算正确的那个顾璨。 至于顾璨自己当下如何,想如何,本心如何,未来所求,所有的一切,根本不重要。 所以姜尚真就只是来了一趟,喝了几杯酒,便走了。 顾璨在这些事情上,除了那位真境宗宗主的某些言语,从不对曾掖和马笃宜隐瞒什么,可曾掖和马笃宜起先还是都很担心,担心顾璨会重新变成之前的那个青峡岛顾璨,而不再是跟着陈先生走过千山万水的那个顾璨。 好在顾璨没有让他们担心更多,除了各种层出不穷、匪夷所思的应酬、酒局,顾璨依旧会每年拿出最少六个月,带着曾掖、马笃宜一起游历简湖附近的山上山下。 在这个过程里边,除了山水形胜,也有过许多意外之外的冲突,其中就遇到一场惨剧人寰的惨事。 顾璨没有再像以往那般息事宁人,或是一笑置之,此次出手,以原本只是做个样子的腰间那把寻常剑,独自斩杀练气士十二人,皆是一击毙命,其中还有一位曾掖和马笃宜都十分忌惮的龙门境修士,只是在连剑修都不算的顾璨身前,都谈不上有什么还手之力。 那一次,就连曾掖和马笃宜都只觉得大快人心,那帮修道之人,死不足惜。 最后顾璨背对两人,一手持剑,不着急收剑入鞘,另外一手轻轻握拳,轻轻一敲握剑之手,抖去长剑之上的鲜血。 顾璨转过身之时,已经收剑在鞘,笑道:“走了。天地生养,天地收尸,不用去管。” 如今顾璨的家业不小,除了刘志茂争取回来的那座青峡岛,还有好些岛屿都记在他名下,所以顾璨其实已经很少来小巷宅子这边,但是每次出门游历归来,或是忙里偷闲,就都会来这边住一宿。 今儿苞米足够多,虽说次次都只能吃那小半截,孩子依然吃了个肚皮滚圆。 顾璨想着一件心事。 自己千绕万转,精心安插在正阳山和清风城许氏的那两枚棋子,连他自己不知道何时才能提起伏线。 既然急不来,那就慢慢来吧。 孩子打了个饱嗝,干脆坐在地上,看着一旁那个姓顾的家伙,问道:“除了我,谁还那么好说话,让你吃大截的苞米?” 顾璨瞥了眼他。 孩子突然有些怕。 顾璨笑了起来,指了指孩子的脸庞,“擦一擦鼻涕。” 孩子立即一吸鼻子,都不用拿袖子手背擦拭。 顾璨想了想,说道:“我与那个人,大概很难变成以前的那种关系了,不过没事,只要我不犯大错,一次都不犯,他就只能一直念着我。天底下多少的好朋友,说散就散了,都没什么闹翻脸,还不是渐行渐远。我跟他现在这样,不远不近的,我反而比较安心。” 顾璨望向那个缩头缩脑坐地上的孩子,笑道:“你觉得呢?小鼻涕虫?” 孩子不知为何,只是觉得现在的顾璨不认识了,所以再不敢像以前那样咋咋呼呼,小声说道:“你说是啥就是啥。我年纪小,啥都不懂,都听你的。” 顾璨笑了起来,“也聪明,不过比起我,还是要差些。” 这下子孩子不怕他了,白眼道:“我聪明?你去问一问先生夫子的戒尺!” 顾璨嗯了一声,感慨道:“真有道理。” 顾璨突然站起身,对那个孩子说道:“你去我屋子里边坐会儿,记得别乱翻东西。” 孩子不明就里,仍是乖乖去了顾璨所住的屋子,只是在窗台那边踮起脚尖,担心顾璨会有事情。 所以说还是个聪明孩子。 有种聪明,是天生的本性。 顾璨望向大门那边,笑道:“不肯进来也没关系,我出门见你便是。” 一个探头探脑的文弱生,畏畏缩缩现身,自我介绍道:“我叫柳赤诚,白山国人氏,离着观湖院很近的那个白山国,我原本是游学简湖,到了云楼城,一个迷糊,莫名其妙就站这儿了。误会,都是误会,我绝非那蟊贼,是正儿八经的斯文人,有功名在身的那种!” 顾璨眯起眼,抱拳作揖:“既然无需晚辈出门,那就有请前辈出窍。” 那生气势浑然一变,大步跨过门槛。 “柳赤诚”啧啧称道:“真是后生可畏啊。” 顾璨起身微笑道:“只要前辈不觉着‘此子不可留’,都行。” 那柳赤诚闻言大笑:“有趣有趣,妙极妙极。对了,我原本是来取回那部《截江真经》的,担心它遇人不淑,不曾想是天作之合。小娃儿,瞧你年纪不大,境界还挺高,叫什么名字?” 顾璨神色古怪,想起一事,“前辈这是又要收徒弟?” 柳赤诚神色微变,有些尴尬,叹了口气,“此时此景难为情啊。” 顾璨说道:“恳请前辈,接下来好好说话,有事情更要好好商量。” 说到这里,顾璨停顿片刻,死死盯住这个境界肯定极高的“生”,却是没有半点敬畏神色了,“不然前辈会得意片刻就失意的。” 柳赤诚学那顾璨嗯了一声,“真有道理。” 然后柳赤诚笑道:“你不该留在这小池塘里边,应该去中土神洲白帝城。” ———— 大骊王朝的国势,蒸蒸日上。 最近大骊旧中岳地界,下了一场连绵细雨,惹人厌烦。 大骊原先五岳,如今都已经降为山神,加上新北岳披云山,即将挑选出三座山头,作为北岳的辅佐储君之山,就更加让某些山神揪心不已。 以往整个宝瓶洲都没有这么个讲究,在浩然天下中土神洲,历史上曾经有过类似举措,但是效果并不显著,甚至可以说是遗祸深远。因为此举,耗钱费力,还不讨喜,容易节外生枝,横生事端。 道理很简单,这些藩属山脉,往往距离大岳极其遥远,并非是那种毗邻大岳的山头,旧有山神,本就是名义上的寄人篱下,矮了大岳山君一头,一旦成为储君之山,规矩约束就骤增无数,因为山君可以随心所欲,以极快速度驾临自家山头。按照儒家圣人制定的礼仪,朝廷原本只有礼部衙门,可以勘验、考评一地山神的功过得失。 虽说礼部尚和侍郎都不敢怠慢此事,毕竟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不过大大小小的具体事务,都是祠祭清吏司的郎中负责,真正需要常年打交道的,其实就是这位品秩不高、却手握实权的郎中大人。 不但如此,山君和大岳,可以从山神祠坐镇的大小山头,肆意攫取山水气运,当然大岳也可以反过来馈赠储君之山,只是就算山君大人说得言之凿凿,便当真能信吗? 有个青衣女子,手持油纸伞,走在山岭道路上。 此行是要去先讲道理,如果道理讲不通,那就吃点东西。 毕竟整个旧中岳地界,其实都算是龙泉剑宗的新地盘了。 她在北行途中,在路上顺手捡了个小姑娘,就这么带在了身边。 精魅出身的小姑娘笑嘻嘻问道:“秀秀姐姐,知道我们手中纸伞的别称吗?” 阮秀心不在焉道:“不知道啊。” “撑花。是不是很形象,特别好听?” “是的吧。” “秀秀姐姐,你怎么一直这么提不起精神呢。” “糕点吃完了,饿。” “这就说得通了。秀秀姐姐,那么你有没有听说过吃杨梅不吐核,吃西瓜不吐籽,更能顶饿?” 阮秀笑了起来,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看把你机灵的。” 小姑娘抬起脚,看着满是泥泞的鞋子,郁闷道:“烦。” 阮秀点了点头,“是很烦。” 小姑娘挪远几步,然后干脆一脚一脚重重踩在泥泞中,问道:“秀秀姐姐,你有心上人吗?” 阮秀笑眯起眼,“有啊。” 小姑娘转过头,撑高了油纸伞,看着秀秀姐姐的侧脸,瞧了半天,轻声道:“秀秀姐姐你这么好,为什么他都不陪你一起出门呢?” 阮秀想了想,说道:“他一直在我心里啊。” 小姑娘手指抵住脸颊,做了鬼脸,“秀秀姐姐,你是女子唉,也不害羞。” 阮秀又开始敷衍这个问题很多的小姑娘,“这样啊。” ———— 大隋京城。 那个年复一年、不是穿红衣裳就是红棉袄的女子,今天没待在山崖院,而是去了京郊一处寻常的橘园。 只可惜还没到冬天,不然挂在树上的橘子,就像一个个穿红衣裳的小姑娘。 李宝瓶今天就只是临时起意,记起早先路过这么个地方,然后想着来看一眼,看过了便心满意足,她便原路返回。 半路上,遇到了两个让李宝瓶更开心的人。 一个背着小竹箱、手持行山杖的小黑炭。 以及被小黑炭取了个大白鹅绰号的家伙。 裴钱飞奔向李宝瓶。 李宝瓶揉了揉裴钱的脑袋,“个儿又高了些?悠着点,可别从矮冬瓜变成高竹竿儿啊。” 原本兴高采烈的裴钱立即忧心忡忡起来。 李宝瓶拧了拧裴钱的脸瓜子,笑道:“逗你玩呢,小脑袋瓜子咋个还是不灵光呢。” 裴钱有好多话想要跟宝瓶姐姐说。 李宝瓶示意裴钱别急,转头问道:“小师叔还好吗?” 崔东山笑着点头,“小师叔,先生,师父,会回来的。” 裴钱怒道:“将‘师父’放在‘先生’前边!” 李宝瓶看着追逐打闹的两个家伙,深呼吸一口气,双手使劲搓了搓脸颊,可惜小师叔没在。 不然入冬就会下雪,大家可以一起打雪仗。 长大了以后,就数自己与小师叔见面最少,当然是她与小师叔一伙啊。 ———— 山崖院山顶的那棵大树上。 崔东山,李宝瓶,裴钱,一个一个爬了上去,无比娴熟。 一起并排坐在树枝上。 裴钱要坐中间,崔东山抢不过,李宝瓶让着她,裴钱便得逞了,开心坏了。 李宝瓶已经听裴钱讲了一路的山水见闻,说得可慢,光是乘坐牛角山渡船去往老龙城,才刚刚讲完。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晃着双腿。 夜幕中的大隋京城,灯火辉煌。 大概整座浩然天下的繁华之地,多是如此。 溶溶月淡淡风。 富贵太平世道。 崔东山闭上眼睛,不愿再看这些。 实在是看过太多太多了。 只愿先生在某年草长莺飞的美好时节,早归家乡。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三十三章 相互问剑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陈平安独自走了一趟剑气长城,亲眼目睹了那场问剑。 竟然还有谁,能够与剑气长城问剑? 传到浩然天下那边的大小仙家门派,估计谁都不信,还能让人笑掉大牙。 蛮荒天下的这场问剑,千真万确,起始于一个月色几无的沉沉夜幕。 陈平安只看到南方战场上,先是星星点点的剑光依稀亮起,然后越来越多,就像早年游历浩然天下的山下,看那一盏盏飘入河中的荷花灯,灯火汇聚,星火万点,能与日月争辉。 最终一把把本命飞剑,划出一条条光彩,往剑气长城这边“缓缓”而来,最终汇聚成了一条无比绚烂的星河。 从城头这边俯瞰而去,宛如仙人置身于天上,低头看人间灯火。 若是抛开敌我关系,只谈眼中所见画卷,委实壮观。 陈平安身为隐官大人,无需出剑,也无法出剑,因为很快就要返回城头北边的避暑行宫。 不是愁苗、林君璧两拨人做得不好,只是陈平安依旧很难放心,这是一种利弊皆有的执念,陈平安觉得即便要改,也不是现在。 就像当年拗着心性的去外求,一样需要慢慢适应。 陈平安站在茅屋那边的城头,感慨了一句,“这种相互问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老大剑仙笑道:“后无来者,多半是真,前无古人,算不上,早年人间剑修起剑,问剑于天,天下落剑,就像一场金色的大雨,比这更好看。那时候为人间剑修护阵、压阵的练气士,知道有哪些吗?有至圣先师,有道祖,有佛祖,还有将近半数的诸子百家老祖,人人无私心,人人以死为荣。” 陈平安想起了当年只有自己与崔东山的那场游历,在那趟归途当中,白衣少年郎唠叨了许多怪话。 陈平安轻声道:“据说当时还没有三教百家的说法,各家学问,都只是个雏形,无论是我辈剑修,还是这些练气士,或是那些行云布雨的四海蛟龙,都是并肩作战的盟友,甚至连蛮荒天下,当时都停下了与人族的争斗,没有帮忙,但也没拖后腿。” 陈清都点了点头,流露出一些不常见的缅怀神色,“我,龙君,观照,还有那些早已被历史忘记的同辈剑修,一人又一人,接连出剑飞升。” 陈平安蹲下身,伸手触及剑气长城的微凉地面,仰头望去南方战场,“老大剑仙,那会儿,人人在挣扎求生,不如此,便活不下去。晚辈并非是贬低你们的壮举,不敢,更不愿意。如今过去万年,我走过三洲之地,不是什么世道都没见过,所以我敢说,浩然天下整体上还是好的,稳当的。老大剑仙,你们就像一个大家族的老前辈,晚辈们的对错是非,你们其实都看得真切,事实上,你们也算很宽容了,但我还是很希望,你们不要失望,连你们都彻底失望了,晚辈们连知错改错的机会就会少许多。” 陈清都默不作声。 陈平安欲言又止。 陈清都笑道:“既然当了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就该有直言不讳的胆识。” 陈平安以掌心贴住地面,说道:“我还是觉得世道是越来越好的,是一步步往上走的,我相信如此。老大剑仙,千万别觉得这一万年,就只有寂寞,身后的浩然天下,安稳了一万年,山下炊烟袅袅,山上仙气飘绕,大体上人人都有大大小小的奔头和盼头,就连我,小时候那么想着死也不怕,后来不也当了龙窑学徒,就开始想着挣钱攒钱了,想要好好活下去了?那边人心念头芜杂如野草,可也得有土壤,才能生根发芽不是?只要有了土壤,便会有万千可能。” 陈平安仰起头,道:“老大剑仙,该如何做,就如何做。但是别失望,别伤心,行不行?” 老人蹲下身,伸手按住年轻人的脑袋,笑道:“年轻人就是年轻人,没见过大世面,哪怕见识过了我教你那一剑,依旧不曾知道真正的剑修剑心。” 老人收起手,“我这般岁数的剑修,都是从最深沉的绝望绝境里,一步一步熬过来的,刑徒?最早的时候,人间大地之上,谁不是那朝生暮死的刑徒?所以谈不上太大的失望,失望当然会有些,可绝对没有你小子想的那么彻底。万年以来,更多看到的,是这里起了一点希望,那里落了一点希望,希望的灰烬里边,来年又可能会生出一棵春草,离离原上草,剑气长城虽然没有这样的景象,但是我就算在城头上待着,好像也能年年闻到浩然天下那边的春草香。” 陈平安愣了一下,忍不住笑道:“打死没想到老大剑仙会说这样的话,很有……诗意!” 陈清都笑道:“再与你说两件有意思的小事情,记得别着急泄露天机。” 陈平安正色道:“老大剑仙请说。” 陈清都却改变了主意,摇头道:“以后再说。” 陈平安就要告辞离去。 陈清都突然说道:“柳筋境,剑修,两把本命飞剑。七境巅峰,纯粹武夫。还是不够看啊。” 陈平安无奈道:“老大剑仙就别苛求我了,同龄人当中,我已经算是很不错了,武道一途,好歹还能瞧见曹慈的背影。身为下五境练气士,能够为老大剑仙赢得一次出剑机会,当了隐官大人,不敢说功劳,苦劳不过分吧?更何况这柳筋境,我看不坏,攒人品,攒运气,一个不小心……” 陈清都直接打消了陈平安痴心妄想的念头,摇头道:“你就没那勘破‘留人境’玄机的命,休想一举跻身上五境。” 陈平安苦笑道:“老大剑仙就不能等我跻身了第四境,再说此话?” 陈清都说道:“三个剑仙名额,最后一人,想好了没有?” 陈平安摇头道:“难,暂时想不好。” 陈清都挥挥手,“屁大事情都想不好,要你这隐官大人何用,滚去避暑行宫,多动点脑子。争取早点跻身练气士洞府境和武夫远游境。” 陈平安告辞离去,只是询问一事,陈清都答应下来。 是那离开城头杀妖一事,陈清都说无所谓,隐官一脉的剑修,只要自己愿意,又不耽误正事,都无妨。 陈平安祭出符舟之际,瞥了眼茅屋。师兄左右还在闭关养伤,萧愻那一拳,真是心狠手辣,老大剑仙说换成岳青之流,早就死了,便是陆芝和纳兰烧苇,也要直接跌境。 陈平安符舟刚刚离开北边城头,就有人御风落在渡船之上。 陈平安问道:“要走了?” 刘羡阳点头道:“估摸着这两天就得动身,南婆娑洲的沿海布防一事,早就提上议程,事务一大堆。” 陈平安再一次旧事重提,“问剑正阳山一事,一定要等我,千万要小心。” 刘羡阳疑惑道:“若是没有见识过我的出剑,也就罢了,对付一座正阳山,至于这么小心翼翼吗?” 陈平安点头道:“至于。相信我。” 刘羡阳问道:“一个李抟景就能压制正阳山数百年,当得起你我如此郑重其事?” 陈平安说道:“刘羡阳,早年的风雷园与正阳山之争,与以后你我二人的问剑正阳山,是天壤之别。除了正阳山自身藏掖已久的门派底蕴之外,以后还要加上一份大势,正阳山与清风城许氏,皆是宝瓶洲毫无意外的宗门候补,其中正阳山,更会瓜分掉朱荧王朝的大半剑道气运,这是龙泉剑宗都做不到的,因为大骊宋氏皇帝对阮师傅再尊崇,也绝对不允许龙泉剑宗一家独大,给了旧中岳地界,划入龙泉剑宗地盘,除了阮师傅自身宗门人数太少,是天然限制之外,大骊宋氏此举,更是让正阳山近水楼台,攫取整个朱荧王朝的剑修胚子,一旦跻身宗门,正阳山就要与大骊宋氏国祚相连,这还是早年李抟景与正阳山诸多剑修老祖的那种意气之争吗?” 陈平安叹了口气,自顾自摇头,然后加重语气说道:“更多的,我不能说,反正正阳山是大骊王朝某个大布局的重要环节之一,不可或缺。到时候你我问剑,问的,当真只是一座正阳山的护山大阵和那拨老剑修?” 刘羡阳直愣愣看着陈平安。 陈平安问道:“哪里不对?” 刘羡阳笑道:“你是不是想岔了,谁说问剑一事,一定要一次功成?我今儿戳上人家腚儿一剑,见机不妙就跑,明儿再回,捅人家裆部一剑,不也是问剑?就非要如你所说那般,一次打死人家,还得是连剑心连人心一并打了个稀烂?陈平安,当了山上人,便这么讲究面子了?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情,我记得你和我,打小就不是这种人、不做这种赔本买卖吧?我刘羡阳是什么人,你不清楚?说话,可能不着调,可做事,还算靠谱吧?” 刘羡阳收敛笑意,“你做什么事情,告诉自己只想着无错无错,当真只是无错吗?错了,你只是自己没想到、却是在做那最好的事情。我这种人,才是半糊涂半聪明,不求全,能对付自己,也就能应付对手,日子稀里糊涂是过,锱铢必较也是过,舒心是过,糟心也得过,怎么把糟心日子过得舒心,你得多学学我。我不是说你错了,只说对错,你比我对多了,更好,但是一个人吧,偶尔得偷个懒儿,让自己喘口气。这种道理,上不稀罕讲,但是我当年没读过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了,只是一直没机会告诉你。” 陈平安难得一愣就是愣了半天。 刘羡阳笑道:“小鼻涕不是小鼻涕虫了,你刘大爷还是你刘大爷啊。” 陈平安点了点头,“懂了。” 刘羡阳摇摇头,“不是懂了,是要记得。” 陈平安笑道:“你说了算。” 两人在符舟当中相对而坐。 人生多离别。 只愁春风秋花,聚散真容易。惟愿春花秋月,重逢不太难。 刘羡阳沉默片刻,眨了眨眼睛,“那个没?” 陈平安一脸疑惑。 刘羡阳环顾四周,四下无人,便一手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 陈平安赶紧一巴掌拍掉刘羡阳的手,压低嗓音道:“你找死啊,别拉上我一起!” 刘羡阳愣了愣,“手都还没牵过?我这人读不多,打小老实,你别骗我。” 陈平安五雷轰顶。 刘羡阳满脸悲戚,“比我还惨,不是光棍胜似光棍啊。” 陈平安笑道:“你先找到我那未来嫂子再来说这个。” 刘羡阳摇摇头,后仰倒去,躺在渡船中,“想要找一个不垂涎我容貌的女子,难喽。” 符舟悬停在避暑行宫大门口。 按照隐官一脉的规矩,任何外人不得擅自进入行宫。 两人飘然落地。陈平安收起符舟入袖,刘羡阳没有立即御风离去。 刘羡阳站在陈平安身前,帮他理了理衣领,拍了拍肩头,点了点头,说道:“走了,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能光顾着照顾别人,记得自己照顾好自己。” 陈平安点头道:“你也多加小心。” 刘羡阳刚要转身,陈平安抛出一方印章,笑道:“独一份的,记得收好,以后说不定能卖出天价。” 刘羡阳看也不看,收入袖中,御风离去。 陈平安站在原地,许久没有收回视线。 避暑行宫的大门一直敞开,并无看门人。 陈平安一路走到大堂那边,愁苗问道:“隐官大人,该有的布局,已经推敲完毕,我们方才合计过了,每次三人,去城头出剑,不会耽搁谋划事宜,而且远观战场,终究不如亲自置身其中,更能抓住细节。” 陈平安点了点头,“第一拨是哪三人?” 愁苗站起身,米裕,董不得也跟着起身。 陈平安笑道:“去吧,但是米剑仙先不着急,换成邓凉,切记,别在那边赖着不走。一旬过后,必须换人,轮到米剑仙、庞元济、林君璧顶上。再之后,是宋高元,曹衮,玄参。然后是罗真意,徐凝,常太清。最后是顾见龙,王忻水,郭竹酒,可能会加上一个我。” 陈平安对于愁苗这四位,对愁苗剑仙并无任何怀疑,此人是老大剑仙与阿良都极其欣赏的“年轻”晚辈。 但是对于罗真意在内三人,陈平安还是有些顾虑,所以放在了邓凉、宋高元两拨人的后边,可若是将罗真意三人放在最后,比顾见龙三人还要靠后,就太过了,而且让罗真意三人同行,也算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弥补。 所以说罗真意三人始终对自己这位隐官大人,怀有成见,合情合理,只要不妨碍大局,做了该做的事情,陈平安不介意这点芥蒂。其实陈平安对于这拨最为熟悉蛮荒天下风土人情的“捡钱”剑修,与陈三秋是差不多的心态,十分钦佩且向往。但是就事论事,防人之心不可无。因此而被罗真意三人心生不喜,陈平安无所谓,真要当个有口皆碑的老好人,就不该当这隐官大人。 愁苗三人出了大堂,御剑离开避暑行宫。 隐官一脉的剑修,大多年轻却早慧,都知道这场仗会打很久,少则三五年,长则十余年,都说不准,只是战事的惨烈程度,依旧超乎想象。 黄鸾坐镇,妖族修士的法宝洪流,以及当下荷花庵主担任妖族大军的主心骨,领着数万妖族剑修的问剑于剑气长城。 而且两场战事之后,会有数以百万计的蛮荒天下妖族,在那些妖族修士的带领、驱使、劳役之下,离开蛮荒天下的家乡,浩浩荡荡,疯狂涌向剑气长城,据说赶赴北方战场的道路上,皆是累累骸骨堆积两旁。 蝼蚁啃象,大妖说出的坐等剥削一语,这一次轮到了剑气长城来消受。 熬过了这场蛮荒天下的问剑之后,城头剑修就该陷阵厮杀了。 陈平安没有立即步入大堂,就在门外广场上散步。 隐官一脉都已习惯了这位隐官大人如此,经常一个人在院子里边走桩,画圈而走。 想到了些事情,便与屋内剑修开口言语几句。 陈平安想起了先前大堂的一场对话,是愁苗与邓凉挑起的话头。 愁苗眼光看得比较远,当隐官一脉大致推衍到了下一场蚁附攻城战后,愁苗说那蛮荒天下,绝对不是改变剑气长城的天时地利这么简单了。 邓凉便打了一个比方。说他早年以野修身份游历山下时候,路过一座郡城,亲眼目睹两个江湖门派的市井斗殴,死伤近百人,惨胜一方,直接得了所有地盘不说,还对邻郡产生了极大震慑力,很快就渗透了过去。地方官府,江湖势力,豪绅富贾,都很怕那拨亡命之徒,各怀心思,破财消灾的,主动依附的,不在少数,一来二去,周边郡城的帮派就输了气势,地盘被一点一点蚕食殆尽。 当时陈平安没有说话。 以此形容剑气长城、蛮荒天下和浩然天下三方,举这个例子不太恰当。但是推断出来的结果,是对的。 陈平安询问过坐镇城头的儒释两教圣人,蛮荒天下想要做的,就是攻破剑气长城和倒悬山之后,能够立即在浩然天下站稳脚跟,要将浩然天下的版图,立即转化为蛮荒天下的疆域,以此改变双方天地,占据优势,或者说尽可能为巅峰大妖赢得机会,减少那种玄之又玄的大道压胜,所以那么多看似蝼蚁的妖族大军,在剑气长城这边战死、甚至是枉死越多,绝对不是白死的,将来会有大用处。 屋内位置有门神嫌疑的米裕突然问道:“隐官大人,你是不是已经成为剑修了?” 陈平安转头问道:“为何有此说?” 米裕说道:“只要将万一想成了一万,往往就是事实。” 陈平安没有给出答案,只是笑道:“米大剑仙不去我家乡山头当个供奉,真是可惜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三十三章 落座主位的那个年轻人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一拨十余人,从夏日炎炎的剑气长城,跨过大门,来到了冬雪纷飞的倒悬山。 都施展了障眼法,拣选了个倒悬山的深夜时分,直接去往四大私宅之一的春幡斋。 队伍当中,就有晏溟和纳兰彩焕两位剑气长城的财神爷。 除了大天君坐镇的居中孤峰之外,都未能察觉到这伙过江龙的突兀现身。 大天君俯瞰大门那边,身边是那位手捧金色拂尘的老真人,后者轻声询问道:“师父,不会闹出事情吧?” 大天君冷笑道:“谁来闹事情?那帮掉钱眼里的商贾?他们敢吗?” 老真人伸手摩挲着那些由蛟龙之须大炼而成的金色丝线,“若只是以势压人,未必成事啊。” 大天君望向那拨人当中的一位男子,点了点头。 后者瞥了眼孤峰之巅的道门大天君,也点了点头。 大天君好像就只是来见此人一眼,打过招呼后,便转身离开,说道:“我闭关之后,你来管事情,很简单,万事不管。” 身为大天君首徒的老真人错愕之后,换了一只手挽拂尘,打了个稽首,轻声道:“领师尊法旨。” 老真人随后忍不住问道:“师父,姜师叔那边?” 师尊一闭关,倒悬山可就没人能管住那位出身于白玉京首脉的“小道童”了。 反正他这位真君,不管是辈分,还是修为,都不敢管的。越是不同道脉,越难讲理。 大天君转头看了眼旧门那边,一个坐在蒲团上翻的小道童,正与一旁饮酒的剑仙张禄聊那鸡毛蒜皮的中事,大天君犹豫了一下,说道:“由着他便是,在倒悬山看门的这几百年里,姜云生已经算老实了,换成是在家乡,几座倒悬山都不够他折腾的,我那小师叔,最宠着她,每次去大玄都观闹事,都要带着姜云生。如果不是孙道人对姜云生起了杀机,小师叔又算得远,姜云生原本都不用来这浩然天下避难转福。” 大玄都观,道门剑仙一脉,青冥天下十人之一的孙道人。 老真人感慨道:“姜师叔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福祸相依,换了一座天下,气运倒转,说不定早年师叔祖带着姜师叔去往大玄都观,“撒泼打滚”,惹来孙道人的杀心,其实都是故意为之。 到了孙道人这般境界,一起杀心,只要远离白玉京,尤其是身在自家道观周边,是完全能够大道显化、改天换运的。 三掌教师叔祖此举,大概就是所谓的神仙手笔了。 当然前提是能够护送着姜云生活着离开青冥天下。 大天君已经闭关去了,老真人留在栏杆处,俯瞰整座倒悬山,世人只知倒悬山是最大的山字印,少有人知晓捉放亭、麋鹿崖在内八处景点,加上脚下这座孤峰,便是一座传承自三山九侯一脉的远古阵法,最终打造出来的,是一座类似远古飞升台的存在。 老真人是大天君在浩然天下收取的弟子,家乡就在此,但是老真人与那早年为三掌教陆沉撑蒿出海的老舟子差不多,修道之人,上山之前,生于何处,是第一家乡,上山之后,在何处修行,更是心安处的真正家乡。所以驻守倒悬山的老真君也好,年复一年在海上飘荡游历的老舟子也罢,都无比希望去往青冥天下修个大道,只是大道高,路途远,若是无人带领,境界不够,如何飞升去往别处天下。 老真人看着那些鬼鬼祟祟潜入倒悬山的修士,觉得无甚意思,既然师尊下了法旨,万事不管,老真人也就运转神通,直接现身于夜深人静无游客的捉放亭,又一瞬间,这位捕杀蛟龙无数、用以炼化本命拂尘的真君,就出现了大海之上,闲来无事,便要去遥遥瞧一眼蛟龙沟。 蛟龙沟内所有的真龙后裔之属,若非姜云生说了句话给这位真君,早就应该死绝了,真君只需要守株待兔,将那些布雨老蛟一一拦路截杀即可,那把拂尘,早该是仙兵品秩。 一点一点,将一样山上器物,积少成多,成功炼化为仙兵品秩,这就是这位老真君的本事。 想起那桩古老密事,老真人站在碧波浩渺的海面之上,唏嘘不已。 当年唯一一位能够劝说那位剑仙收剑之人,其实唯有陆沉。 出六极之外,游无何有之乡,处圹埌之野。 与天地精神独往来,那位三掌教真是当之无愧的“至人”。 难怪在这位师叔祖眼中,浩然天下所有的仙家门派,不过是鹪鹩筑巢而已。 仙家术法的搬山倒海,无非是鼹鼠饮水罢了。 关于那位三掌教,老真人思之学问愈深,越是觉得自己的渺小,一时间竟是有些神色恍惚。 小道童咦了一声,转头望向孤峰之巅的高楼栏杆处,掐指一算,妙不可言。 剑仙张禄好问道:“怎么了?” 小道童说道:“类似佛家的渐次而悟至顿悟境地吧,类似,还差了一记当头棒喝。” 张禄笑道:“积攒了几百年的情分情谊,你不顺手帮个忙?” 小道童摇摇头,“不是谁都可以棒喝他人的,反正我就没这本事。一棒下去,稍稍打歪了,渐悟不深的,就只是满头包的下场。” 张禄笑道:“看,继续看。一般而言,每当中小老天爷夜宿湖边、深潭水畔,就该有美人脱衣沐浴了。” 小道童没有立即翻,反而突然说道:“悠着点。对方两次不走此门了。” 张禄笑嘻嘻道:“还是一如既往的念旧情啊,这小子,估计一辈子不会由衷推崇你们道家学问了。” 小道童摇摇头,“只对事不对人。不是这么讲的,至情至性,至真至诚,皆是修道的好苗子。其实我们道门,学问比你想象的要广而深,高而远,你不能因为我道法不济,便对我们道家不以为然。” 张禄打了个哈欠,“你再不翻,帮我提一提精神,可就熬不住夜了啊。” 小道童开始翻。 在这之前不久,扶摇洲山水窟的那艘渡船瓦盆,刚刚驶出倒悬山千余里,便突然得到了一把倒悬山宗门私宅的飞剑传讯,老元婴修士沉吟许久,果不其然,渡船剑房那边收到了许多同道中人的飞剑。最终老元婴修士一番权衡利弊,选择悄然离开渡船,重返倒悬山。 不光是山水窟,事实上在灵芝斋客栈商议密事的那几个渡船话事人,也刚刚离开倒悬山没多久,也都得到了各自渠道的飞剑传讯,需要临时赶回倒悬山一趟。 事实上,几乎所有近期在倒悬山、或是离开倒悬山不算太远的各洲渡船,都被邀请到了邵云岩的春幡斋“做客”。 邀请人,既不是晏溟,也不是纳兰彩焕,而是“剑气长城”。 这是剑气长城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怪事。 这就不是什么容得外人拿捏架子、推三阻四的小事了,当然许多大商贾,也好剑气长城此次兴师动众,话事人会是谁?谁有这个资格,莫不是当年被仍是籍籍无名的山水窟老祖算计,最后闹了个灰头土脸的老剑仙纳兰烧苇?若是此人,倒也省心省事了。 因此所有得了消息的跨洲渡船,其中又以中土神洲、皑皑洲居多,皆各自有人秘密返回,大半相约在半路碰头,需要与相熟之人一起揣测剑气长城那边的意图,性命之忧,肯定没有,剑气长城不至于失心疯,怕就怕剑气长城那边出昏招,节外生枝,耽误大伙儿稳当挣钱。可若是能够一锤定音,合力打消了剑气长城的气焰,反而是一劳永逸的天大好事。 春幡斋的主人邵云岩亲自在门口迎客,与府上所剩不多的几位心腹老人,领着一拨拨登门的客人下榻于宅邸各处,邵云岩脸色和悦,不少渡船管事颇有些受宠若惊,剑仙邵云岩因为有那串至宝葫芦藤,欠他香火情的,不是浩然天下的大宗门,便是享誉一洲的剑仙,故而春幡斋,绝不是梅花园子、雨龙宗的水精宫可以媲美,到了倒悬山,能住在猿蹂府的,都是当之无愧的有钱人,可是能进春幡斋的,往往都是大道成就、前程似锦的。 春幡斋大致安排了十余处僻静宅院,每一洲渡船话事人,都聚在一起。 所有人进各自庭院之前,剑仙邵云岩都笑言一句,诸位先喝茶片刻,再去春幡斋中堂议事。 西南扶摇洲山水窟元婴修士白溪,不知道邵剑仙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只是当他进了庭院,刚进门,就看到了坐在正屋那边的一个人,正抬头望向自己。 白溪心中一紧,叫苦不迭。 那人正是扶摇洲剑仙谢稚! 此人是正儿八经的野修出身,哪怕以野修根脚成了剑仙,依旧没有开宗立派的意愿,喜欢云游四方,最终来到了剑气长城,与扶摇洲所有仙家山头素无往来,尤其是谢稚早年从不掩饰自己对山水窟的观感极差,与山水窟老祖,更是见了面都没那点头之交。 正屋之内,还有几个与白溪差不多心情的渡船管事,一个个正襟危坐。 另外一处宅邸,一位金甲洲渡船管事进了门,同样见到了正屋主位上,一位闭目养神的女子,背剑在身后。 姿容平平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身后那把长剑“扶摇”,名动金甲、扶摇两洲,这里边就又牵连出一桩极其精彩的故人故事了。能够以一洲之名命名的长剑,而剑的主人,偏又不是此洲剑修,岂会没有传事迹。 女子剑仙宋聘。 曾有扶摇洲的一位大诗家,遥遥一见宋聘,便毕生再难忘却。对宋聘心心念念多年,痴心一片,一生当中,不曾娶妻,光是为她撰写的感怀诗篇,就能够编订成集,其中又以“我曾见卿更梦见,瞳子湛然光可烛”一句,最为传世。不但如此,还有数篇故意以宋聘口吻写就的“唱和诗词”,其实也颇为情致动人,让人可笑又倍感可怜。 屋内几位跨洲渡船的老修士,一个个面带愁色,见着了新来的那位难兄难弟,脸色也没能好转。 他们没那位诗家的闲情逸致,缠绵悱恻。只觉得今日重聚倒悬山,这春幡斋门好进不好出。 宋聘睁开眼睛,伸出双指,拿起手边酒杯,一饮而尽,“都到齐了?那我就托个大,请诸位先喝酒再谈事。” 剑仙亲自请人饮酒,先喝敬酒。 西北流霞洲剑仙蒲禾,是一个面容枯槁的瘦高老者,没有端坐屋内,而是在门口赏雪,几位渡船老修士便只能跟着站在廊道中,看那鹅毛大雪。 蒲禾曾是流霞洲最为性情乖张的剑仙,杀人单凭喜怒,据说是在剑气长城问剑落败后,才留在了剑气长城隐居修行。 蒲禾等到所有人到齐后,“你们都是做生意的,喜欢卖来卖去的,那么既然都是同乡人,卖我一个面子,如何?卖不卖?” 众人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壮着胆子,轻轻抱拳,开口问道:“敢问蒲剑仙是以剑气长城的剑修身份,如此问话晚辈们,还是以流霞洲剑仙的身份,与晚辈们叙旧?” 蒲禾斜瞥了一眼这位“不卖面子”的元婴修士,“滚出去,捎话给你家老祖李训,以后等我回了流霞洲,会携二三好友,一起带剑去你家祖师堂做客。” 不等那元婴修士补救一二,就被蒲禾祭出本命飞剑,剑尖直指这位渡船管事的眉心,好似将其当场拘押,使得对方不敢动弹丝毫,然后蒲禾伸手扯住对方脖子,随手丢到了春幡斋外边的大街上,以心湖涟漪与之言语,“你那条渡船,是叫‘密缀’吧,瞧着不够牢固啊,不如帮你换一条?一个躲躲藏藏的玉璞境剑修泠然,护得住吗?” 那个刚要恨恨离去的元婴修士,呆立当场。 这条跨洲渡船,是宗门的命-根子,以大且牢固著称于世,取名为密缀,正因为法宝累加极多,也正因为如此,宗门专门重金秘密聘请了一位玉璞境剑仙泠然坐镇其中,只是关于此事,除了自己,自家渡船也无人知晓才对,毕竟那位剑仙屈指可数的出手,都极为隐蔽。 这位元婴修士硬着头皮,重新登门春幡斋,打算与蒲禾赔礼道歉。 他不怕剑气长城的任何举措,反正不会死人,更不至于单独针对他,但是怕那蒲禾的不依不饶,会连累他与整个宗门,生不如死。 山上四大难缠鬼,以剑修为最。 那么一个打算不要脸了的剑仙,关键还是本洲人氏,一旦黏黏糊糊结了仇,又将是何等难缠,显而易见。 这样的面子,卖不卖? 南婆娑洲渡船数人,在一座庭院内,倒是与那位交友广泛的自家剑仙元青蜀,相谈甚欢。 元青蜀与那蒲禾、谢稚与宋聘,是截然不同的路数,不但带了酒水,和和气气与人饮酒,还笑语不断,说是剑气长城如今最有名气的竹海洞天酒水,只是最后提了一事,说是他的那六位嫡传弟子,可以去往在座诸位朋友的所在仙家洞府,挂名当供奉。至于今日相见的那件正事,不着急,喝过了酒,随后去了中堂那边,会聊的。 皑皑洲那边,人数较多,仅次于中土神洲的渡船商贾。 女子剑仙谢松花。 谢松花是个很怪的剑仙,生长于皑皑洲,却发迹、崛起于中土神洲,也从不愿意以皑皑洲剑修自居,说是一个“北”字都守不住的大洲,不配她谢松花自认皑皑洲人氏。一般而言,这样臭脾气的,哪怕是剑仙,在商贸繁华、冠绝天下的皑皑洲也注定混不开,毕竟皑皑洲仙家势力,最不怕那些单枪匹马的单个强者,可是挡不住谢松花在皑皑洲,有那凑巧臭味相投的几个好姐妹,比如其中一人,是个喜好去酷寒北地、狩猎妖族的女子纯粹武夫,而后者刚好与皑皑洲刘氏关系莫逆。 加上谢松花一直以来,对皑皑洲剑修最为唾弃,只是这次到了剑气长城,倒是与邓凉那拨晚辈,破天荒有了些笑脸。 谢松花今天等到七八人落座后,开场白就极有震慑力,“我在剑气长城,先后两次出剑,已经积攒了斩杀一位仙人境大妖的战功。算是功成身退了。” 不至于满堂哗然。 但是人人心中早已悚然。 如今剑气长城戒备森严,消息流通,极为有限,何况谁也不敢擅自打探,但是其中一事,已经是倒悬山路人皆知的事情。 正是谢松花出剑,毁去一位蛮荒天下玉璞境剑修的大道根本,按照剑气长城的规矩,战功等同于半头仙人境大妖。 更是整座剑气长城此次攻守战的个人首功。 说实话,皑皑洲商贾,除了可有可无的那份与有荣焉,眼中看到更多的,心中真正所想的,其实是这里边的商机。 谁若是能够招徕了谢松花担任山门供奉,必然是大赚特赚的一笔买卖! 只是谁也不敢开这个口,女子剑仙谢松花是什么脾气,谁都清楚,说这话,就是找上门去触霉头。 为何人人悚然? 就在于谢松花这种不理俗事、居无定所的散淡剑仙,破天荒主动露面“谈生意”,能有什么好事情? 果不其然。 “我欠某人一个人情,所以此次北归皑皑洲,要与你们同行。” 谢松花接下来的一番言语,就使得在座诸位人人肝胆欲裂、揪心至极了,“他说了,做买卖的,就没谁不想往死里挣钱的,合情合理,挑不出半点毛病,他不计较,反而可以体谅诸位,天底下做不成那种你情我愿、皆能赚钱的买卖,怨不得你们,得怨他才对。所以你们不但可以放宽心,还会有意外之喜。等下去中堂那边谈完事情之后,你们当中,谁家钱少,谁最穷酸,谁最需要拼了命不要、都要从剑气长城这边挣钱,那我就明白了,反正顺路,又能还给那人一个人情,出了倒悬山,我亲自护送这条跨洲渡船返回皑皑洲。” 背负一只竹制剑匣的谢松花看着众人,冷笑道:“万一护送不利,算我谢松花本事不够。” 皑皑洲的渡船管事们,所有人聚齐后,见到了跨过门槛的浮萍剑湖宗主郦采。 人人肃然起身,抱拳行礼。 不是一个玉璞境剑仙、一位宗主,便当得起这份发自肺腑的礼遇,而是郦采敢来剑气长城,仅此而已。 郦采没有落座,还礼之后,拿起早就备好的一壶酒,开门见山的第一句话,便是“韩槐子不会回去了,我应该也差不多。说完了,大家喝酒。” 风雪庙剑仙魏晋,见着了老龙城的两条渡船管事,不谈正事,只是问了些宝瓶洲的近况,然后最后说了一句收官之语,“等我跻身仙人境,如果不死在剑气长城的话,将来会走一趟北俱芦洲,再与天君谢实问剑一次。” 本来就有些拘谨的两位老修士,愈发局促不安了。 东宝瓶洲是偏居一隅、版图最小的一个洲,而神仙台魏晋,又是公认宝瓶洲历史上极其罕见的大剑仙胚子。 谁敢不当回事? 只要给魏晋破境成了仙人境,原先一洲仙家修士执牛耳者的神诰宗祁真,再有那从过江龙变成了地头蛇的真境宗,也该重新掂量一番了吧? 其实前些时候,作为九洲当中消息最为凝滞、不顺畅的老龙城渡船,都得到了一些有鼻子有眼睛的小消息,玉璞境剑修魏晋,已经到了瓶颈。 今夜魏晋,更是当面挑破了这层窗户纸,故而相依为命的两位老龙城管事,愈发战战兢兢。 魏大剑仙,无亲无故,更无冤无仇的,你与我们两个小小管事说这个,要作甚嘛? 魏晋独自饮酒,依旧是那坑人铺子里边最贵的酒水,一颗小暑钱一壶。 今夜所有人的所有言语,都有讲究,想要与家乡人氏叙旧无妨,先将人手一张的纸上内容讲完了再说。 不然魏晋怎么可能莫名其妙与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商贾,说什么自己要破境的无聊内容。 不过一心想要问剑天君谢实,倒是千真万确。 春幡斋最大的一座庭院,都是中土神洲跨洲渡船的负责人。 相较于其余几洲庭院的肃杀、诡谲氛围,此处商贾修士,一个个气定神闲,更有两位上了岁数的玉璞境修士,吴虬,唐飞钱,亲自为宗门坐镇跨洲渡船,只是也没顶着什么管事身份,毕竟太掉价。其中吴虬,更是剑修,都是见惯了风雨浪花的,两位老神仙相邻而坐,谈笑风生,嗓音不小。 除了中土神洲的身份之外,还在于剑气长城这边的款待之人,根本压不住他们。 一个玉璞境剑修米裕而已,到底与那原本预料中的老剑仙纳兰烧苇,差了两个境界。 外加半个自家人的邵元王朝剑仙苦夏。会帮谁,还两说。剑气长城怎么就派了这么两人来待客?由此可见,今夜春幡斋,注定无大的风波了。 吴虬与那唐飞钱两位上五境老修士,心情轻松几分,还能眼神玩味,打量着那米裕剑仙与一位女子元婴修士,后者资质极好,偏要当这颠簸流离、吃力不讨好的渡船管事,为何?还不是落了下乘的为情所困。痴情人,偏偏喜欢上了一个多情种,真是遭罪,何苦来哉,中土神洲英才如云,何至于痴念一个米裕,若说米裕能够离开剑气长城,愿意与她结为道侣,女子倒也算高攀了,可米裕虽说处处留情,到底是剑气长城那边的剑仙,如何去得中土神洲? 剑仙苦夏不善言辞。 按照事先那人的吩咐,也无需苦夏多说什么,坐在这儿,就真的只是陪客而已。 吴虬转头与一旁的苦夏剑仙笑问道:“晏溟与纳兰彩焕,为何没有出现?难不成是在中堂那边,等着咱们喝完茶?” 苦夏剑仙摇头道:“不清楚。” 吴虬点点头,“不着急。” 同样是玉璞境剑仙,但是苦夏剑仙多了个眼红不来的额外身份,谁都不敢小觑。 中土神洲十人之一周神芝的师侄。 而不管周老先生如何瞧不起这位“愚钝不堪”的师侄,也不该是他们这些外人瞧不起苦夏剑仙的理由。 越是苦夏剑仙这般的老好人,越是不该招惹结仇。 所以如此看来,剑气长城这次让苦夏出面,负责款待他们,也算一记不算庸碌的妙手。 只是稍后双方在钱财往来上过招,苦夏剑仙的面子,就不太顶用了,毕竟苦夏剑仙,终究不是周神芝。 苦夏剑仙心中叹息。 等会儿,见着了那个年轻人,就该轮到你们头疼了。 心情复杂的苦夏剑仙,甚至会觉得如果当年代替剑气长城,对阵扶摇洲那个未来山水窟老祖之人,不是老剑仙纳兰烧苇,而是那个此刻应该在春幡斋中堂的年轻人,应该有得掰手腕。因为苦夏剑仙实在无法想象,林君璧也会有那甘居人下的一天。 那位女子元婴以心声涟漪与米裕言语道:“米裕,你会付出代价的,我拼了事后被宗门责罚,也要让你颜面尽失。更何况我也未必会付出任何代价,但是你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说到此处,女子言语中有了几分笑意快意,“好一个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米裕,是不是没想到自己也有今天?!” 米裕望向那位女子,言语惋惜,心痛万分,与之以心声深情言语,却是米裕独有的那种喃喃低语,“不曾想当年那个性情婉约的姑娘,变得如此不可爱了,是要怪我怨我。” 女子哑然,脸上愈发愤恨,心中戚戚然,许多到了嘴边的千万言语,仿佛都被她咬牙切齿得粉身碎骨了,再说不得一字半句也。 喜欢上谁,并且是那个用情更深之人,然后不被喜欢,仿佛此生此世便再无胜算了。 米裕不再言语,神色黯然,看了眼她,便视线偏移几分,好似只以眼角余光看她,可以看她,又不敢看她。 春幡斋中堂那边。 有个年轻人斜靠门口,腰间悬挂一枚古老玉牌。 屋内晏溟和纳兰彩焕已经落座,两人都没能坐在四仙桌旁的主位上。不但如此,两位元婴剑修的位置,还比较靠后。 纳兰彩焕心中有些别扭,晏溟倒是无所谓。 先前她被那个满嘴胡说八道的家伙坑了一次,纳兰彩焕事后与纳兰烧苇禀报细节一事,结果给自家老祖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了半天。纳兰彩焕一气之下,就要全盘推翻事先双方谈妥的事情,不曾想老祖反而让她算了,聊了什么,就如何去做。 春幡斋的主人,剑仙邵云岩就站在门外那个年轻人身旁。 半点不介意是不是被鸠占鹊巢了。 初次相逢的两人,正在闲聊那北俱芦洲的刘景龙与水经山仙子卢穗,聊得十分投缘。 邵云岩说那刘景龙大道可期,将来有希望成为北俱芦洲第一位飞升境剑仙。 年轻人便说那卢仙子温婉动人,善解人意,与刘景龙是天作之合的神仙美眷,顺便夸了几句卢仙子的传道恩师。 邵云岩不在乎言语之人的真心与否,在此数百年,哪怕是些客套话,听上一听,也是好的。 倒悬山这场鹅毛大雪,半点不顷刻花了。 佳人与大雪,自古是绝配。 又闲聊过了那串葫芦藤与黄粱福地的美酒,邵云岩问道:“是不是可以喊他们过来了?” 年轻人笑道:“不着急,不能让剑仙们白白走一遭倒悬山,让那些摸惯了神仙钱的同道中人,再与我一般,多感受几分剑仙风采。” 邵云岩点头道:“早该如此了。” 先前闲聊言语不少的年轻人,在此事上保持了沉默,只是双手笼袖,手指在袖中轻轻对敲,望向那场大雪。 若是一颗颗雪花钱便好了。 邵云岩也跟着仰头望去,少有的心静时分。 去年旧梦,梦见在我傍,忽觉在异乡。 今年新梦,忽到水经旧山头,见她依旧笑如花。 年轻人突然说道:“邵剑仙,今夜此事过后,你早年答应剑气长城的那件事,我们打个商量,可以改一改。事情还是那么个事情,但是结局可以不一样。三方谁都不会为难。” 邵云岩皱眉问道:“你说了算?” 年轻人笑道:“我说了不算,谁说了算?” 邵云岩如释重负。 原本早已打定主意死在倒悬山的剑仙,后退几步,向那年轻人抱拳致谢。 年轻人坦然受之,不过伸手出袖,抱拳还了一礼。 只要不涉及生死,便无事一身轻了的邵云岩,便投桃报李道:“生意一事,可以算上春幡斋一份。” 年轻人立即伸手搭住邵云岩的手臂,“仗义,果然剑仙风采,这场雪没白看,苦等邵剑仙这句话久矣。” 邵云岩有些措手不及。 估摸着那群商贾,今夜要遭殃倒大霉了。 因为除了待客的,又多出了两位联袂赏景归来的剑仙,孙巨源和高魁。 除此之外。 剑气长城剑仙米裕。 中土神洲邵元王朝苦夏。 南婆娑洲元青蜀,西北流霞洲蒲禾,西金甲洲宋娉,西南扶摇洲谢稚,皑皑洲女子剑仙谢松花,北俱芦洲浮萍剑湖郦采。 宝瓶洲魏晋。 一大拨剑气长城本土剑仙和外乡剑仙,就这么突然离开了剑气长城,齐聚倒悬山。 这是剑气长城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事情。 邵云岩告辞一声,率先进了屋子,在自己那张椅子上落座,反正也没几步路,因为最靠近中堂大门这边。 今夜造访倒悬山的剑仙当中,没有桐叶洲人氏。 因为桐叶洲是唯独没有跨洲渡船的一个大洲,刚好也无剑仙在剑气长城练剑。 也算两相宜了。 但是那个与大天君点头致意的男子,如今剑气内敛至极,与一位独自游历剑气长城的桐叶洲中五境剑修,一起悄然离开了倒悬山,去往桐叶洲如今最为落魄的桐叶宗,只是这一次不是问剑,而是帮忙出剑,既是帮桐叶洲,更是帮浩然天下,若非如此,他岂会愿意离开剑气长城,反而让小师弟独自留下。 读人最怕大义。 左右从来只认为自己是山下的读人,不是什么山上的剑仙。 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到了桐叶洲,未来出剑可以更多,并且有可能是更加的一人仗剑,身边再无剑仙。 小师弟耍了心机,要他这位师兄去南婆娑洲,说是那边将来形势最为险峻,只是左右听过某个小王八蛋的言语后,决定去桐叶洲。 小师弟悔青了肠子。 陈清都当时挺乐呵。 此去路远。 沿途路过的蛟龙沟,雨龙宗,都不会做任何停留。 只在芦花岛那边稍作停留,确定那座造化窟当中,到底是传说中的道门高真,还是崔东山所谓的隐匿大妖。 若是高人,坐而论道,若是大妖,一剑砍死。 左右极少有为难之事。 此次与左右同行之人,是桐叶洲一位年纪轻轻的金丹剑修,说是年轻,事实上与左右是差不多的岁数,还真不算什么年老。 年轻金丹名为王师子,是个山泽野修,在野修当中,这个年纪成为金丹,并且是剑修,称得上是一位天才剑胚了。 可惜到了剑气长城,找不到几个同乡,偏是剑仙满街走的剑气长城,王师子境界又不高,其实处境十分尴尬,而唯一能算邻居的宝瓶洲,除了风雪庙魏晋,也无其余剑修,王师子自然不敢去找魏晋客套寒暄,见了面,又能聊什么?到头来,在剑气长城这十余年,就真的只是形单影只的埋头修行而已,几次去往城头杀妖,收获不大,能够支撑他在剑气长城住下而已。 只是这两年,好了些,因为常去某座小酒铺那边买酒,无朋无友的,除非客人稀少,很难上桌喝酒,就只能蹲路边喝壶酒、吃碗阳春面了,相较以往的孤苦伶仃,滋味委实不错。 此次返回家乡,更是天大的意外,不曾想竟然能够与左大剑仙同行。 不过王师子知道轻重利害,一路上始终沉默。 临近蛟龙沟,左右说道:“不用太过拘谨,若有修行上的疑惑,只管开口询问。” 王师子轻声道:“晚辈境界低微,问题都不大,可以到了桐叶洲,再问不迟。” 左右也不为难这个同龄人剑修。 左右回望一眼倒悬山方向。 夜幕沉沉,天地之间,满天吹过玉纷纷,雪光绝胜水银银。 王师子好问道:“晚辈在这个时候,选择离开剑气长城,前辈为何还愿意主动传授晚辈剑法。” 左右收回视线,笑道:“桐叶洲山泽野修,金丹客王师子,孤身一人,于十四年间,三次登上城头,三次被迫撤离城头,我左右与你是同道中人,所以与你说剑,不是指点,是切磋。” 王师子无言以对,几次欲言又止。 左右说道:“有话直说。” 王师子笑道:“我还以为是二掌柜在与我说话呢。” 左右大笑,“我与陈平安是同门师兄弟,你觉得言行举行差不多,不怪。” 王师子说道:“前辈,我相信二掌柜以后肯定可以扬名浩然天下!” 左右摇头道:“等着吧,浩然天下只会嫌弃他做得太少,以前种种不认之事,都会成为攻讦理由,什么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左右的小师弟,陈清都也要刮目相看的年轻人,好一个远离战场的新任隐官大人,都是将来否定我小师弟的极佳理由。若是死了,反正是应该的,那就不提了。可只要没死在剑气长城,就是千错万错。” 王师子心情沉重。 左右说道:“也不怪,习惯就好。” 左右与王师子一直御剑往东而去,再无言语。 倒悬山,春幡斋。 春幡斋的中堂布置,还是浩然天下香门第的礼仪规矩。 挂了一幅神仙山水的中堂字画,是那北俱芦洲一处不知名山头,两侧挂有儒家修身齐家内容的对联,更上是匾额“留北堂”。 板壁前搁放长条案,案前是一张四仙桌,两侧放椅两条。 在大门与板壁之间,东西相对,摆放了一张张椅子,秩序井然。 进门之人,起坐之间,便是一方小天地。 那些各洲渡船的话事人、管事,陆陆续续进入这座厅堂。 山水窟白溪坐下后,与几位老友相视一眼,都不敢以心声言语,但是从各自眼神当中,都看出了一点忧虑。 厅堂当中的座椅摆放,大有讲究。 宗门底蕴,渡船与买卖大小,渡船话事人的个人声誉,好像都被算计了一遍。 比如白溪就发现那个皑皑洲的那艘“南箕”渡船,管事是个没什么名气的金丹瓶颈修士,一直做着中等规模上下的买卖,在平时渡船管事的人情往来当中,都属于那种上了酒桌也不太说得上话的一个,但是今天座位安排,却极高礼遇,白溪是因为山水窟自家老祖泄露过天机,才知道此人其实是位深藏不露的玉璞境符箓修士,之所以做着倒悬山跨洲买卖的勾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每次都会偷偷去一趟蛟龙沟做真正的隐蔽生意,用神仙钱,换取他以独家秘术、汲取龙气的机会,到了皑皑洲,转手再将几张蕴藉精粹龙气的珍稀符箓,以天价卖给皑皑洲刘氏。 老祖要白溪注意火候,无需刻意结交此人,只是碰面后注意眼神、言语即可。 白溪敢断言那个“金丹境老修士”,看似脸色镇静,事实上肯定不太好受。 最终人人落座。 十余位离开剑气长城的剑仙,坐在右手边的座椅上,位置相对座椅紧密的左边,更加稀疏,刚好一洲剑仙,与一洲渡船管事面对面而坐。 所以直到这一刻,数十位渡船管事才开始重新打量起那个年轻人。 在座每一位客人,都是人人皆有各自生意经、把那买卖做烂了的老狐狸,先前或多或少都留心注意过此人,春幡斋中堂占地极广,柱子极多,悬挂楹联便多,那个年轻人就一直在仰头欣赏楹联文字。 像那中土神洲的吴虬、唐飞钱两位上五境老神仙,便仔细观察过这个略显突兀的年轻人,只是看出了大致深浅后,便有些摸不着头脑,不会当真以为对方真的只是位下五境修士,心中有些计较,不约而同,将那人当做了一位年轻容颜、擅长遮掩气象的剑仙。 那张匾额下边的四仙桌,两侧椅子,始终空悬无人落座。 倒是有一块玉牌放在四仙桌上,看玉牌搁放的位置,是靠近浩然天下渡船管事这边的。 不光是吴虬,几乎所有人都有了些猜测,两个位置,莫不是那位太徽剑宗的仙人剑修,韩槐子会占据其一,然后最后再来一个压轴的大剑仙,例如纳兰烧苇?甚至是那名次更高的董、陈、齐三姓家主之一?不然何至于一股脑出现这么多的剑仙压阵? 只可惜如今再想要获得剑气长城那边的消息,太难。 并且谁都不敢轻举妄动,擅自行事。 哪怕是孙巨源这般好说话的剑仙,也早就开始闭门谢客,后来更是直接去了城头,府邸所有下人,要么跟随这位剑仙去往城头,要么禁足不出,曾经有人觉得不需要如此,然后偷偷出门没多久,就死了。 所以如今倒悬山得以流传的消息,都是那些剑气长城自己觉得不用隐藏的消息。 当所有人落座,对面剑仙也早已落座。 不一样的剑仙,不一样的性情,不一样的坐姿,不一样的气息。 哪怕是吴虬,也感受到了一股窒息的感觉。 无形中,他们人人是与那依次排开的十数位剑仙对峙! 关键是明摆着其中哪些来自浩然天下的剑仙,今夜却人人以剑气长城的剑修自居。 除了中土神洲、北俱芦洲,其余六洲渡船话事人,先前被各自家乡剑仙待客,其实就已经觉得十分难熬,不曾想到了这边,更加煎熬。 毕竟所有大洲渡船的数十位话事人,再见多了大风大浪,可又有谁能够亲身经历这种情形? 一个个剑仙全部当了哑巴。 要知道这种情况,一般只有剑仙与人分生死之前才会有的。 自有飞剑取头颅,何须与将死之人言语? 厅堂当中。 春幡斋主人,剑仙邵云岩坐在靠近大门边,不说话,其实他的位置,就决定了他绝对不会是今夜率先说话之人。 晏溟和纳兰彩焕也没有半点开口说话的迹象。 所有剑仙都沉默不言。 米裕,魏晋,孙巨源,高魁,元青蜀,谢松花,蒲禾,宋聘,谢稚,郦采,邵云岩。 还有两位元婴剑修,晏溟,纳兰彩焕。 一些个人越老、胆越小的老管事,额头开始渗出汗水。 该不会是要被一锅端了吧? 有管事小心翼翼瞥了眼还空着的两个主位。 也有那管事打量了眼那个站在远处大柱旁的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好巧不巧与之对视,对这位管事微微一笑。 老管事笑容牵强,脸色有点僵硬。 年轻人不言语则已,一开口便如山岳砸湖,惊涛骇浪。 他脚步不急不缓,在走向那主位期间,笑呵呵言语道:“既然都到了,那我们就开始谈事情。” 此语一出,一些个意态惫懒的剑仙,也都开始直腰而坐。 当他走到四仙桌右手边的那个主位上。 米裕第一个站起身。 十一位剑仙,两位元婴剑修,几乎同时起身。 吓得对方几十人齐刷刷赶忙起身,一些个起身慢了一线的,都恨不得自己当场来上两个大嘴巴子。 一个个不明就里,依旧人人如坠云雾,但是拦不住对方剑仙的这种吓死人不偿命的架势啊。 年轻人坐下后,所有剑仙这才落座。 年轻人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敲桌面,那块玉牌便翻转再坠落,露出古篆“隐官”二字。 大堂之中,落针可闻。 所有来倒悬山求财的生意人,视线都迅速从玉牌上一闪而过,然后一个个闭气凝神,如临大敌。 那个身份终于水落石出的年轻人,微笑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陈平安,是剑气长城新任隐官。”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三十四章 搬山倒海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 不是那个传说中扎羊角辫儿的小姑娘吗?传闻她能够单凭双拳,就打得蛮荒天下的大妖真身崩碎,是剑气长城最好战的一位。 怎么变成了眼前这个生面孔的年轻男子? 只是再不敢信,这会儿也得信。 这么多剑仙坐着,由不得那个年轻人信口开河。 或者说打死不信,也得假装相信,不然真被本洲剑仙的飞剑,割了脑袋,随手丢出倒悬山,这笔仇怨,算谁的?还能拉帮结派,同仇敌忾,一起找剑气长城算账?别忘了,同行从来是仇家。许多渡船的生意,其实一直相互冲突。 一位皑皑洲老管事掂量一番,起身,再弯腰,缓缓道:“恭贺陈剑仙荣升隐官大人。小的,姓戴命蒿,忝为皑皑洲‘太羹’渡船管事,修为境界更是不值一提,都怕脏了隐官大人的耳朵。晚辈斗胆说一句,今夜议事,隐官大人单独出面,已是我们天大的荣幸,隐官发话,岂敢不从?其实无需劳驾这么多剑仙前辈,晚辈愚钝且眼拙,暂时不清楚剑气长城那边战事的进展,只知道任何一位剑仙前辈,皆是天底下最为杀力巨大的巅峰强者,在倒悬山停留片刻,便要少出剑许多许多,实在可惜。” 吴虬嘴角翘起又压下。 戴蒿这一番言语,说得软话硬话皆有,开了个好头。不愧是修行路上的金丹客,生意场上的上五境。 这么多享誉一洲数洲的剑仙,与其在这边跟我们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商贾谈买卖,不如去剑气长城出剑杀妖,更合适些。 更符合剑仙气度风采。 吴虬觉得自己得念“太羹”渡船的这份香火情,毕竟戴蒿冒这么大风险开口言语,是在为八洲所有渡船争取利益。 若是真有剑仙暴起杀人,他吴虬肯定是要出手拦阻的。 就坐在皑皑洲渡船管事对面的女子剑仙谢松花,一挑眉头。 好家伙,自己负责的皑皑洲,竟然成了第一个跳出来砸场子的“问剑之人”? 陈平安一直耐心听着这位老金丹说完,眼神始终望向言语绵里藏针的戴蒿,却伸手朝谢松花虚按了两下,示意不打紧,小事。 陈平安朝那老金丹管事点了点头,笑道:“首先,我不是剑仙,是不是剑修都两说,你们有兴趣的话,可以猜猜看,我是坐过许多次跨洲渡船的,知道跨洲远游,路途遥遥,没点解闷的事情,真不成。其次,在座这些真正的剑仙,比如就坐在你戴蒿对面的谢剑仙,何时出剑,何时收剑,局外人可以苦口婆心劝,好人好心,愿意说些诚挚言语,是好事。戴蒿,你开了个好头,接下来咱们双方谈事,就该如此,开诚布公,直言不讳。” 这让许多原本以为年轻人要恼羞成怒、当场翻脸的渡船管事们,有些失望。 陈平安略作停顿,伸手轻轻敲击桌面,笑意不减,“但归根结底,管是管不着的,别说是我,便是咱们那位老大剑仙,也从不拘束,为何?很简单,剑仙终究是剑仙,身心飞剑皆自由。不然怎么当那四大山上难缠鬼之首,可不就是因为从来不太在意神仙钱、圣贤道理、宗门规矩之类的。” 扶摇洲山水窟“瓦盆”渡船的管事白溪,对面是那位本洲野修出身的剑仙谢稚。 金甲洲渡船管事对面的,是那先敬酒再上罚酒的女子剑仙宋聘。 流霞洲对面的,是剑仙蒲禾,那个将一位元婴渡船管事拎鸡崽似的丢出春幡斋,还说要携二三好友,去与李训在祖师堂叙旧。 这三洲渡船话事人,对于新任隐官大人的这番话,最是感触颇深啊。 陈平安始终和颜悦色,好似在与熟人拉家常,“戴蒿,你的好意,我虽然心领了,只是这些话,换成了别洲别人来说,似乎更好。你来说,有些许的不妥当,谢剑仙两次出剑,一次毁掉了一头玉璞境妖族剑修的大道根本,一次打烂了一头寻常玉璞境妖族的全部,魂飞魄散,不留半点,至于元婴啊金丹啊,自然也都没了。所以谢剑仙已算功德圆满,不但不会返回剑气长城,反而会与你们一起离开倒悬山,返乡皑皑洲,关于此事,谢剑仙难不成先前忙着与同乡叙旧畅饮,没讲?” 陈平安转头望向谢松花。 谢松花死死盯住那个戴蒿,说道:“讲过。估摸着是戴老神仙忘了。” 陈平安摆摆手,瞥了眼春幡斋中堂外边的鹅毛大雪,说道:“没关系,这会儿就当是再讲一遍了,他乡遇同乡,多难得的事情,怎么都值得多提醒一次。” 戴蒿站了起来,就没敢坐下,估计落座了也会如坐针毡。 “站着作甚?众人皆坐,一人独站,难免有居高临下看待剑仙的嫌疑。” 陈平安敛了笑意,对那位老金丹说道:“坐。” 戴蒿便立即坐下。 吴虬与邻座唐飞钱两位中土玉璞境,快速对视一眼。 看来这位新任隐官大人,很不剑仙啊。 皑皑洲“南箕”渡船那位身份隐蔽的玉璞境修士,江高台,年纪极大,却是年轻容貌,他的座位极其靠前,与唐飞钱相邻,他与“太羹”渡船戴蒿有些香火情,加上直接被剑气长城揪出来,掀开了伪装,在座商贾,哪个不是炼就了火眼金睛的老狐狸,江高台都担心以后蛟龙沟的买卖,会被人从中作梗搅黄了。 这让江高台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该言语几句,不然偌大一个皑皑洲,真要被那谢松花一个娘们掐住脖子不成? 江高台甚至没有起身,直接开口说道:“隐官大人,我们这些人,境界不值一提,要论打杀本事,可能所有人加在一起,两三位剑仙联袂出手,这春幡斋的客人,就要死绝了。” 谢松花眯起眼,抬起一只手掌,手心轻轻摩挲着椅把手。 江高台对此视而不见,继续说道:“我们这些满身铜臭的,擅长之事,既然不是厮杀,自然也就谈不上保命,就只能是做点小本买卖,挣点辛苦钱。若是隐官大人觉得可以谈,那就好好聊,觉得不用与我们好好聊,我们为了活命,再不合适的买卖,也乖乖受着,别洲同道如何想,我也管不着,我江高台与一条破破烂烂的南箕渡船,就带个头,隐官大人只管开价,便是赔本买卖,我也做了,当时庆祝陈剑仙晋升了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 吴虬,白溪等人,都对这江高台刮目相看了。 毫不拖泥带水。 极好。 吴虬唯一担心的,暂时反而不是那位笑里藏刀的年轻隐官,而是“自家人”的窝里横,比如有那宿怨死仇的北俱芦洲和皑皑洲。 先前春幡斋邵云岩,亲自安排一洲渡船管事聚在一座庭院,再以本洲剑仙待客,真可谓用心险恶。 北俱芦洲与皑皑洲的不对付,是举世皆知的。 所以一位北俱芦洲跨洲的老元婴剑修管事,就想要立即拆这江高台的“高台”了,哪怕没有与浮萍剑湖宗主郦采喝那酒水,只要是皑皑洲的小崽子在抖搂威风,北俱芦洲就愿意对着干,皑皑洲两位渡船管事先后说话,真当北俱芦洲是死人吗?! 浩然天下,本就是唯有北俱芦洲赶赴倒悬山的跨洲渡船,挣钱最少! 只是老剑修在内的所有渡船管事,却都得了郦采的心声言语提醒,“不用理会这厮,今夜议事,你们只管看戏。” 陈平安笑道:“起来说话,浩然天下最重礼数。” 年轻隐官此言一出,剑仙对面的大多数渡船管事,脸色都变了一变。 让戴蒿坐下,再让江高台起身? 他娘的道理都给你陈平安一个人说完了? 江高台脸色阴沉,他此生大体顺遂,机缘不断,哪怕是与皑皑洲刘氏的大佬做生意,都不曾受过这等侮辱,只有礼遇。 陈平安双手笼袖,就那么笑看着江高台。 戴蒿与剑气长城说不愿耽误剑仙杀妖,年轻隐官便说了一大通有的没的,真正有分量的那句话,其实是谢剑仙打烂了一位玉璞境大妖的元婴金丹,金丹在后,说的就是戴蒿那位老金丹? 江高台以退为进,摆明了既不给剑仙出剑的机会,又能试探剑气长城的底线,结果年轻隐官就来了一句浩然天下的礼数? 许多老管事心中别扭至极,这些事情,不是他们浩然天下最擅长的讲理方式吗? 江高台笑了笑,起身抱拳道:“是我失了礼数,与隐官大人赔罪了。” 吴虬、唐飞钱、白溪等人皆是偷偷松了口气。 还真怕江高台给了那年轻人杀鸡儆猴的机会。 不曾想那个年轻人又笑道:“接受道歉,可以坐下说话了。” 堂堂上五境玉璞修士,江高台站在原地,脸色铁青。 若是与那年轻隐官在生意场上捉对厮杀,私底下无论如何难熬,江高台是生意人,倒也不至于如此难堪,真正让江高台担忧的,是自己今夜在春幡斋的脸面,给人剥了皮丢在地上,踩了一脚,结果又给踩一脚,会影响到以后与皑皑洲刘氏的诸多私密买卖。 江高台作势自己不愿被耍猴一般,就要拂袖离去。 谢松花说道:“隐官大人,那我就乘坐就这条‘南箕’归乡了,不用相送。” 不料邵云岩更彻底,站起身,在大门那边,“剑气长城与南箕渡船,买卖不成仁义在,相信隐官大人不会阻拦的,我一个外人,更管不着这些。只是巧了,邵云岩好歹是春幡斋的主人,所以谢剑仙离开之前,容我先陪江船主逛一逛春幡斋。” 邵云岩到底是不希望谢松花行事太过极端,免得影响了她未来的大道成就,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则无所谓。 江高台停下脚步,哈哈大笑,转头望向那个面带笑意的年轻人,“隐官大人,当我们是傻子,剑气长城就这么开门迎客做买卖的?我倒要看看靠着强买强卖,半年之后,倒悬山还有几条渡船停岸?!” 陈平安笑道:“江船主是顶聪明的人,不然如何能够成为玉璞境,哪里是不知道礼数,多半是一开始就不太愿意与我们剑气长城做买卖了,无妨,依旧由着江船主出门,让主人邵剑仙陪着赏景便是。免得大家误会,有件事我在这里提一嘴,必须与大家解释一下,邵剑仙与我们没关系,今夜议事,选址风景最佳的春幡斋,我可是替剑气长城,与邵剑仙付了钱的。” 邵云岩微笑道:“剑仙联袂大驾光临,小小春幡斋,蓬荜生辉,所以折扣还是有的。” 陈平安叹了口气,有些哀愁神色,对那江高台说道:“强买强卖的这顶大帽子,我可不姓戴,戴不住的。剑气长城与南箕渡船做不成买卖,我这儿哪怕心疼得要死,终究是要怪自己本事不够,只是可惜我连开口出价的机会都没有,江船主是听都不想听我的开价啊,果然是老话说得好,人微言轻,就识趣些,我偏要言轻劝人,人穷入众。让诸位看笑话了。” 陈平安站起身,看着那个依旧没有挪步的江高台,“我不计较江船主耐心不好,江船主也莫误会我诚意不够,反而泼我脏水,君子绝交,不出恶言。临了临了,咱们争个礼尚往来,好聚好散。” 然后陈平安不再看江高台,将那吴虬、唐飞钱、白溪一个个看过去,“剑气长城待客,还是极有诚意的,戴蒿说话了,江船主也说话了,接下来还有个人,可以在剑气长城之前,再说些话。在那之后,我再来开口谈事,反正宗旨就只有一个,从今天起,若是让诸位船主比以往少挣了钱,这种买卖,别说你们不做,我与剑气长城,也不做。” 说到这里,陈平安转移视线,从那边转移到了剑仙这边,“谢剑仙,不与邵剑仙,一起送送江船主?” 谢松花站起身,望向那个亲手帮助自己积攒两笔战功的年轻隐官,这位最不愿欠人情的女子剑仙,破天荒有些愧疚神色。 陈平安轻轻摇头。 谢松花展颜一笑,也懒得矫情,转头对江高台说道:“出了这大门,谢松花就只是皑皑洲剑修谢松花了,江船主,那就让我与邵云岩,与你同境的两位剑修,陪你逛一逛春幡斋?” 江高台心思急转,问道:“隐官大人,剑气长城不会让我们亏钱一说,当真?” 陈平安走到四仙桌另外一边,伸手按住那块古篆“隐官”二字的玉牌,然后面朝两边双方所有人,笑着不说话。 邵云岩已经走向大门。 谢松花则已经散发出一丝剑意,身后竹制剑匣当中,有剑颤鸣。 唐飞钱站起身,微微侧过身,向那年轻人抱拳说道:“恳请隐官大人留下江船主,不欢而散,终究不美,若是隐官大人,愿意让南箕渡船略尽绵薄之力,岂不更好。” 唐飞钱不是帮那江高台活命,帮的其实是自己,是今夜所有与剑气长城战战兢兢做生意的人。 诸多恼恨,得先藏好。 只要离开了春幡斋,远离了倒悬山,都好说了。 陈平安问道:“浩然天下的山上风光,弯弯绕绕,你们熟悉,我也不陌生,不谈买卖,只说江船主走出大门,什么下场,你唐飞钱不知道?还是当江船主自己不知道?怎么个留下?为何要留下?你作为第三个开口与我言语的人,好好说道说道,我暂且耐着性子,听听看。” 陈平安以手指轻轻敲击玉牌,笑眯眯道:“在这厅堂当中,谈买卖就有谈买卖的规矩,这个规矩,只会比我这隐官更大。总之都是生意往来,都可以在神仙钱一物上泯恩仇。与我稍稍相处久了,你们自然而然就会明白,我是剑气长城做生意最公道的一个,最少也该有个‘之一’。” 剑仙谢稚笑道:“对头。” 陈平安立即说道:“自家人帮自己人说话,只会帮倒忙。” 谢稚瞥了眼山扶摇洲那帮渡船管事,道:“隐官大人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我谢稚是扶摇洲出身,与眼前这帮个个腰缠万贯的谱牒仙师,才是同乡的穷亲戚。” 风雪庙魏晋从头到尾,面无表情,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听到此处,有些无奈。 野修剑仙谢稚这番话,总不至于是陈平安事先就教了的吧?应该是临时起意的真心话。 唐飞钱酝酿了一番措辞,谨慎说道:“只要隐官大人愿意江船主留下议事,我愿意破例擅自行事一回,下次渡船靠岸倒悬山,降价一成。” 陈平安取了那块玉牌挂在腰间,然后坐回原位,说道:“我凭什么让一个有钱不挣的上五境傻子,继续坐在这里恶心自己?你们真当我这隐官头衔,还不如一条只会在蛟龙沟偷些龙气的‘南箕’值钱?一成?皑皑洲刘氏转手卖给你唐飞钱背后靠山的那些龙气,就只配你掏出一成收益?你已经瞧不起我了,还要连江高台的大道性命,也一并瞧不起?!” 唐飞钱皱了皱眉头。 这等密事,剑气长城是如何洞悉知晓的? 陈平安沉声道:“苦夏剑仙。” 苦夏剑仙准备起身,“在。” 若说谢松花欠了陈平安一个天大人情。 那么苦夏剑仙所在的邵元王朝,就是欠了一个还要比天大的人情。 作为邵元王朝未来砥柱的林君璧,少年未来大道,一片光明! 苦夏剑仙没那么多弯弯肠子,有一还一,就这么简单。 若是自己还不上,既然身为周神芝的师侄,一辈子没求过师伯什么,也是可以让林君璧返回中土神洲之后,去捎上几句话的。 至于师伯周神芝听了师侄依旧无甚出息的几句临终遗言,愿不愿意搭理,会不会出手,苦夏剑仙不去想了。 白溪心知只要在座剑仙当中,最好说话的这个苦夏剑仙,一旦此人都要撂狠话,对于自己这一方而言,就会是又一场人心震动的不小劫难。 所以白溪哪怕硬着头皮,也要以扶摇洲山水窟瓦盆渡船管事的身份,拦下苦夏剑仙,自己率先开口! 白溪算是看透了,与这个比浩然天下更浩然天下的年轻隐官做买卖,就不能玩那勾心斗角的一套了。 白溪站起身,神色淡然道:“若是隐官大人执意江船主离开,那就算我山水窟白溪一个。” 白溪甚至笑了笑,毫不遮掩自己的讥讽之意,“只希望谢剑仙与邵剑仙,别觉得我境界低微,不配同行。” 谢松花只是哦了一声,然后随口道:“不配是不配,也没关系,我竹匣剑气多。” 邵云岩则站在大门口那边。 剑仙苦夏转头望向年轻隐官。 陈平安笑着伸手虚按,示意不用起身言语。 有了白溪出人意料地愿意以死破局,不至于沦为被剑气长城步步牵着鼻子走,很快就有那与白溪相熟的同洲修士,也站起身,“算我一个。” 就连那个最早被蒲禾丢出春幡斋的元婴船主,哪怕先前与剑仙认错得像一条狗,这会儿依旧毅然决然跟随白溪起身,“‘凫钟’船主刘禹,也想要领略一番春幡斋的胜景,顺便领略一番谢剑仙的剑气。” 不但如此,还有个不过是年轻金丹的不知名小船主,是位女子,身份特殊,是一座浩然天下的西南海上仙家,她的座椅极其靠后,故而距离邵云岩不远,也起身说道:“‘霓裳’船主柳深,不知道有无幸运,能够再让谢剑仙、邵剑仙之外,多出一位剑仙同游春幡斋。” 境界最低,还是女修。 这个死法,大有讲究。 最后一个起身的,正是那个先前与米裕心声言语的中土元婴女修,她缓缓起身,笑望向米裕,“米大剑仙,幸会,不知道多年未见,米大剑仙的剑术是否又精进了。” 米裕微笑道:“不舍得。” 那女子元婴冷笑不已。 一直纹丝不动的吴虬,心中快意至极。 这就对了! 这才是各洲渡船与剑气长城做买卖,该有的“小天地气象”。 剑仙不是喜好也最擅长杀人吗? 现在有人,还不止一个,伸长脖子当真就给你们杀了。 你们要不要出剑,杀不杀? 江高台抱拳朗声道:“谢过诸位!” 站起之后便一直没有落座的唐飞钱,也是与好友吴虬差不多的心情。 那年轻隐官,真以为喊来一大帮剑仙压阵,然后靠着一块玉牌,就能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 年纪轻轻的,算什么东西! 郦采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嘴角,都想要一剑砍死一个拉倒算数了。 只是她心湖当中,又响起了年轻隐官的心声,依旧是不着急。 郦采这才忍住没出剑。 魏晋已经睁开眼睛。 那两个刚想有所动作的老龙城渡船管事,立即老实了。 南婆娑洲的船主们,还算安静。 至于北俱芦洲那边,根本没掺和的念头。 这个时候,满堂意气慷慨激昂过后,众人才陆陆续续发现那个本该焦头烂额的年轻人,竟是早早单手托腮,斜靠四仙桌,就那么笑看着所有人。 北俱芦洲,宝瓶洲,南婆娑洲。都好商量。 一个是自古风气使然,一个是太说不上话,一个是离着倒悬山太近,毕竟还有个醇儒陈氏,而陈淳安又刚离开剑气长城没多久。 中土神洲,皑皑洲,扶摇洲,最难商量。 一个是习惯了颐指气使,小觑八洲豪杰。一个是天大地大都不如神仙钱最大。一个是做烂了倒悬山生意、也是挣钱最有本事的一个。 金甲洲,流霞洲,好商量还是不好商量,得看形势。 现在就属于变成不太好商量的情况了。 陈平安最后视线从那两位老龙城渡船管事身上绕过,多看了几眼。 宝瓶洲的跨洲渡船,其实也就是老龙城的那六艘渡船,苻家的吞宝鲸,以及那条被誉为“小倒悬”的浮空岛,孙家有只被先祖捕获驯服的山海龟,范家也有那座桂花岛。 今夜做客春幡斋的两位管家,一位是苻家的吞宝鲸管事,一位是丁家跨洲渡船的老船主。 去过几次老龙城,都不曾与两人打过照面,估计这两位老龙城的大人物,即便听说过“陈平安”,也会当做是重名了。 年轻隐官懒洋洋笑道:“嘛呢,嘛呢,好好的一桩互利互惠的挣钱买卖,就一定要这么把脑袋摘下放在生意桌上,称斤论两吗?我看么得这个必要嘛。” 唐飞钱冷笑道:“方才喊打喊杀,借助剑仙声势要随意定人生死的,好像不是咱们这些人吧?” 陈平安依旧保持那个姿势,笑眯眯道:“我这不是年轻气盛,一朝小人得志,大权在握,有点飘嘛。” 吴虬抿了一口春幡斋茶水,轻轻放下茶杯,笑道:“我们这些人一辈子,是没什么出息了,与隐官大人有着云泥之别,不是一路人,说不了一路话,我们委实是挣钱不易,个个都是豁出性命去的。不如换个地点,换个时候,再聊?还是那句话,一个隐官大人,说话就很管用了,不用这么麻烦剑仙们,兴许都不用隐官大人亲自露面,换成晏家主,或是纳兰剑仙,与我们这帮小人物打交道,就很够了。” 陈平安笑道:“先前我说过,出了门有出了门的规矩,坐在这里就有坐在这里的规矩,再比如所有事情,都可以在神仙钱一事上解决,方才闹哄哄的,你们就想得少了,所以我再说得清楚些,我这次来倒悬山,一开始就想要换上一大拨船主的,比如……” 陈平安望向那个位置很靠后的女子金丹修士,“‘霓裳’船主柳深,我愿意花两百颗谷雨钱,或是等同于这个价格的丹坊物资,换柳仙子的师妹接管‘霓裳’,价格不公道,可是人都死了,又能如何呢?以后就不来倒悬山赚钱了吗?人没了,渡船还在啊,好歹还能挣了两百颗谷雨钱啊。为什么先挑你?很简单啊,你是软柿子,杀起来,你那山头和师长,屁都不敢放一个啊。” 那金丹女子瞬间脸色惨白。 江高台立即笑问道:“不知道在隐官大人眼中,我这颗脑袋价值多少谷雨钱?” 陈平安摇头道:“你是必死之人,不用花我一颗神仙钱。皑皑洲刘氏那边,谢剑仙自会摆平烂摊子。中土神洲那边,苦夏剑仙也会与他师伯周神芝说上几句话,摆平唐飞钱和他幕后的靠山。大家都是做买卖的,应该很清楚,境界不境界的,没那么重要。” 陈平安说道:“谢剑仙,先别出门了,江船主再说一个字,就宰了吧。省得他们觉得我这隐官,连杀鸡儆猴都不敢。” 谢松花重重呼出一口气。 终于可以出剑宰人了。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山水窟元婴白溪,“你家老祖,与我剑气长城有旧怨,仇大了去了,以前的隐官不搭理你们,我来。今夜就别走了,我会让谢稚剑仙多跑一趟,护着你们的瓦盆渡船,顺风顺水地返回扶摇洲山水窟,与那老祖讲清楚,恩怨两清了,以后买卖照旧,爱来不来,不来,后果自负。” 这一次,轮到剑仙这一排,开始起身了。 野修剑仙谢稚站起身,笑着感慨道:“不杀谱牒仙师,已经很多年了,真是让人怀念。” 陈平安继续说道:“今夜没有起身离座,咋咋呼呼的,就都是剑气长城的贵客了。” 陈平安笑道:“不把全部的底细,一些个心性渣滓,从烂泥塘里边激扬而起,全部摆到台面上瞧一瞧,让跨洲渡船与剑气长城之间,再让渡船船主与船主之间,相互都看仔细了,怎么长远做放心买卖?” 陈平安说道:“米裕。” 米裕站起身,眼神冷漠,望向那个女子元婴修士,“对不住,之前是最后骗你一次。我其实是舍得的。” 元婴女子顿时心如刀割。 然后米裕从袖子里边掏出一本册子,环顾四周,随便挑了一位没起身、先前却差点起身的管事船主,将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都给抖搂了出来。 不光是师承渊源,嫡传弟子为何,最为器重哪个,在山下开枝散叶的子嗣如何,大大小小的私宅位于何处,不仅仅是倒悬山的私产,在本洲各地的宅邸别院,甚至是像吴虬、唐飞钱这般在别洲都有家底的,更是一五一十,记录在册,都被米裕随口道破。就连与哪些仙子不是山上眷侣却胜似眷侣,也有极多的门道学问。 米裕又说了两位船主的家底,如数家珍。 然后陈平安笑道:“可以了,事不过三。” 米裕点头。 老子如今是被隐官大人钦点的隐官一脉扛把子,白当的? 陈平安又喊了一个名字,道:“蒲禾。” 蒲禾起身盯住那个先前与自己道过歉的元婴修士,眼神阴沉,道:“老子就想不明白了,天底下还有这种差点死了、偏要再死透一次的买卖人。我倒要看看那玉璞境泠然,等我登了船,他会不会跪在地上,求我卖他一个面子。” 陈平安望向两位八洲渡船那边的主心骨人物,“吴虬,唐飞钱。上五境的老神仙了,两位连宅子都买到了北俱芦洲的砥砺山那边去,然后在我面前一口一个小人物,挣钱辛苦。” 郦采站起身,“我不会离开倒悬山,但是可以飞剑传讯浮萍剑宗,太徽剑宗,就说倒悬山这边有些流言蜚语,两位老神仙,勾结妖族。对了,苦夏剑仙,郁狷夫和朱枚这些晚辈不是还没离开剑气长城吗,让他们也将此事与中土神洲说一说,好让两位老神仙自证清白,免得冤枉了好人。” 剑仙苦夏随即起身,“不难。理当如此。” 陈平安最后眨了眨眼睛,一脸疑惑道:“你们以为我是要与你们背后的山头结仇吗?至于吗?不至于啊,我就是看你们不顺眼罢了,除了极少数的必死之人,我做事情,还是很有分寸的,再者事后赔礼道歉,外加大把大把的赔钱,都会有的。长远来看,谁也不亏。你们就真以为我喊了剑仙过来,就只是陪你们喝酒喝茶来着?你们这些可以白白挣钱都不要的废物,配吗?” 孙巨源也笑着起身,“我与在座诸位,以及诸位身后的师门、老祖什么的,香火情呢,还是有些的,私仇的,从来没有的。所以赔礼一事,不敢劳烦咱们隐官大人,我来。” 晏溟站起身,“赔钱一事,我晏家还算有点家底,我晏溟来,赔完为止。” 纳兰彩焕没有动作。 今夜之事,已经超出她预料太多太多。 陈平安便换了视线,“别让外人看了笑话。我的面子无所谓,纳兰烧苇的面子,值点钱的。” 纳兰彩焕只得缓缓起身。 陈平安彻底没了笑意,虽然还保持那个懒散姿势,却依旧死死盯住这个做生意做多了的元婴剑修。 纳兰彩焕硬着头皮,默不作声。 陈平安问道:“座位是不是放错了,你纳兰彩焕应该坐到那边去?” 纳兰彩焕眼神狠厉,刚要开口说话。 剑仙高魁站起身,转头望向纳兰彩焕。 纳兰彩焕原本到了嘴边,直呼名讳的“陈平安”三个字,立即一个字一个字咽回肚子。 这个莫名其妙的变故。 愈发让吴虬这些“外人”感到惊悚。 这个嘴上说着自己“小人得志”的年轻隐官,真是一个发狠,难道连自己人都要宰掉吗? 小人得志与否,不好说。 这年轻人,心肠黑得很! 至于那个大权在握的说法,真是半点毫不含糊了。 吴虬终于站起身,抱拳道:“隐官大人,无需如此,买卖只是买卖,咱们双方,都各退一步,求一个皆大欢喜,求一个钱财上边的细水长流。” 年轻隐官只是单手托腮,望向大门外的鹅毛大雪。 陈平安好像在自言自语道:“你们真以为剑气长城,在浩然天下没有半点好人缘,半点香火情吗?觉得剑气长城不用这些,就不存在了吗?无非是不学你们腌臜行事,就成了你们误以为剑仙都没脑子的理由?知道你们为什么现在还能站着却不死吗?” 陈平安自问自答:“那就是将近万年的漫长岁月里,自从南婆娑洲有了第一条来倒悬山的跨洲渡船,从那条‘枕水’开始,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第二条是扶摇洲已经消失了那个宗门,云渡山,那艘‘俯仰’渡船,第三条,是如今一个洲再也没有一条跨洲渡船的桐叶洲,是那艘在海难当中船翻人死尽的‘桐伞’,消息传回剑气长城后,剑仙只能是默默出剑,遥遥祭奠,这件事情,太过久远,恐怕在座许多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仙,都不太清楚了。” 陈平安坐直身体。 “最早的那段岁月里,几乎所有赶赴倒悬山的渡船,全部不为挣钱,一个个等于是送钱给剑气长城。哪怕随着时间推移,变了些情况,事实上是变了很多,没事,我们剑气长城,依旧会念你们浩然天下八洲渡船的情,就一直没忘记。纳兰烧苇当年为何震怒,依旧没有去往雨龙宗地界出剑?现在知道原因了吧?不是山水窟那个老祖多聪明,也不是他合纵连横得多漂亮,一剑下去,说没就没了的。” “你们挣钱归挣钱,可说到底,一条条渡船的物资,源源不断送到了倒悬山,再搬到了剑气长城,没有你们,剑气长城早就守不住了,这个我们剑气长城得认,也会认。” 陈平安站起身,蓦然而笑,伸出双手,向下虚按数下,“都坐啊,愣着做什么,我说杀人就真杀人,还讲不讲半点道理了?你们也真相信啊?” 只见那年轻隐官笑呵呵道:“江船主,坐。柳深,也坐,大家都坐下说话。和气生财,我们是买卖人,打打杀杀的,不像话。” 米裕没落座。 所以也就没人敢坐下。 谢松花,蒲禾,谢稚在内这些浩然天下的剑修,分明一个个杀意可都还在。 陈平安走到纳兰彩焕的椅子身后,伸出并拢双指,轻轻一按这位女子元婴剑修的肩头,以心声言语微笑提醒她:“带个头落座,不然就去死。在你手上,那么多过了界的生意,隐官一脉的秘录档案,可都一笔一笔记在账上。所以说你还是太蠢,真以为你家老祖做生意的本事,不如你?你比老剑仙差了一万里。纳兰烧苇已经救了你一命,救不了第二次的。” 纳兰彩焕如遭雷击,脑子里一片空白,面无人色,缓缓坐下。 然后年轻隐官双手手臂,靠在纳兰彩焕身后的椅背高处,望向对面那些一个个不知所措的渡船管事们,满脸无奈道:“待之以礼,压之以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这小小隐官,能做的,今夜可都做了,大家还怎么不卖我半点面子?嗯?!” 于是所有人都坐下了。 那个都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年轻隐官,手腕阴险,心肠歹毒,脑子有病! 陈平安走回原位,却没有坐下,缓缓说道:“不敢保证诸位一定比以前赚钱更多。但是可以保证诸位不少赚钱。这句话,可以信。不信没关系,以后诸位案头那些越来越厚的账本,骗不了人。” 米裕站起身,抖了抖袖子,袖里乾坤,掠出一部部册子,一一悬停在所有渡船管事身前。 陈平安继续说道:“剑气长城以后一切所需物资,都在清单上边了,按照天干,都仔细分好了等级,价格上边都写了,具体如何打折,就看诸位在浩然天下挖地三尺的本事了。其余未能参与今夜议事的跨洲渡船,劳烦诸位帮忙把话带到。因为以往许多物资,以后剑气长城不会收半点,但是某些物资,剑气长城来者不拒,价格只会更高。八洲之地,各有特长。” “答应剑气长城赊账,不肯我们赊账,前者是情谊和香火情,后者是生意人求财的本分,都可以私底下与我谈,是不是以赊账换取别处找补回来的实惠,一样可以谈。” 所有渡船管事都开始仔细翻阅浏览起来。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望向那位山水窟元婴修士白溪,“是不是很意外?其实你密谋之事,其中一桩,好像是来到倒悬山之前,先卸货再装货,争取一艘渡船专卖几种物资,求个高价,免得相互压价,贱卖给了剑气长城,是不是恰好是我们剑气长城本来就帮你做的?白溪老神仙啊,你自己扪心自问,剑气长城本就是这么与你们光明正大做买卖的,你还鬼鬼祟祟不落个好,何苦来哉?至于谁泄露了你的想法,就别去探究了,以扶摇洲的丰富物产和山水窟的能耐,此后挣钱都忙不过来,计较这点小事作甚?” 皑皑洲修士,看到一处之时,愣了半天,剑气长城今后竟然要大肆收购雪花钱?! 老龙城苻家那位管事,翻到一页之时,也觉得有点意思了,因为与苻家早已缔结盟约的云霞山特产,云根石,价格涨了! 就连北俱芦洲最不乐意挣大钱的渡船管事们,也哭笑不得,好嘛,看来回了本洲后,得与骸骨滩披麻宗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了。 陈平安最后说道:“接下来的钱,都是各位可以随便挣的,如果有人就此停了跨洲渡船在本洲,偏不挣这神仙钱的,非要好似小孩子怄气,做那意气之争,也行,青山不改,细水长流,这份情谊,慢慢计较。还有,公事之外,诸位渡船管事,也该为自己的大道着想着想了,额外想要丹坊物件、某些仙家法宝的,我们剑气长城这边一一记录在册,只要做得到,都会帮着你们以物换物,若是需要补点神仙钱,我们当然也会与你们直说,在这期间,我保证剑气长城不多赚谁一颗雪花钱,算是额外赠送各位的一点小好处。” 江高台不动声色翻阅那本厚册子,以心声询问,“隐官大人,当真不杀人,只做买卖?” 陈平安笑道:“只看结果,不看过程,我难道不应该感谢你才对吗?哪天咱俩不做买卖了,再来秋后算账。不过你放心,每笔做成了的买卖,价格都摆在那边,不但是你情我愿的,而且也能算你的一点香火情,所以是有希望扯平的。在那以后,天大地大的,我们这辈子还能不能见面,都两说了。” 江高台将信将疑。 陈平安要么以心声答复一些人的悄然询问。 要么主动与人言语。 “你们那位少城主苻南华,如今什么境界了?” “柳仙子,先前是我胡说八道,你那左膀右臂的师妹,不愧是你的心腹,事实上她对你那是极为敬重的。” “别记恨我们米裕剑仙,他如何舍得杀你,当然是做样子给这位隐官看的,你若为此伤心,便要更让他伤心了。痴情辜负痴心,人间大憾事啊。” 年纪轻轻的隐官大人,言语随意,就像是在与熟人客套寒暄。 只是那些言语,落在一位位渡船管事心湖中,后者都得小心翼翼将每个字嚼烂,生怕错过了什么玄机。 因为所有人哪怕没有任何交流,但是不约而同都对一件事心有余悸。 这个年轻人,在先前某个时刻,想要杀光所有坐在剑仙对面的屋内人。 兴许是真的,可能还是假的。 可万一是真的呢? 陈平安继续单手托腮,望向门外的大雪。 这会儿,刘羡阳那艘渡船,应该快要回到了南婆娑洲。 而那艘早已远离倒悬山的渡船之上。 刘羡阳正在屋内挑灯看,桌上搁放着一枚印章。 边款:大剑仙陈平安第一印,兄长刘羡阳惠存。 印文:搬山倒海。 刘羡阳瞥了眼印章,会心一笑。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三十五章 日就月将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一时间,屋内只有翻声,一位位船主,做生意算账本,还是极为擅长的,毕竟是拿手好戏,看家本领。 得了隐官大人的授意,剑仙走了大半。 郦采,苦夏,元青蜀,谢稚,宋聘,蒲禾,都已经重返剑气长城。 米裕,高魁倒是留下了。 邵云岩依旧坐在大门口那边。堂堂剑仙,自家地盘,当起了门神,也不多见了。 谢松花还要亲自“护送”一条皑皑洲跨洲渡船离开倒悬山,自然不会就这么离开春幡斋。 一位剑仙的言语,岂可只拿来吓唬人? 晏溟和纳兰彩焕当然也需要留下。将来具体的商贸往来,自然还是需要这两位,联手邵云岩,在这春幡斋,一起与八洲渡船对接生意。 今夜春幡斋的这桩买卖,真不算小了。 浩然天下八洲版图,大大小小的数百座王朝、山上宗门、仙家豪阀,都会因为今夜的这场对话,在未来随之而动。 陈平安一直坐在主位上,喝着米裕送来的酒,并不催促任何一位船主。 一手持酒壶,一手轻轻握拳又松开。 纳兰彩焕兴许才是屋内,对陈平安恨意最深的那个人。 高魁此行,竟然就只为了一件事,杀她纳兰彩焕! 恨意多,又不能做什么,往往是恐惧比恨意更多的缘故。 纳兰彩焕的更大恐惧,在于年轻隐官与她心声言语,“这些外人,我都能捏着鼻子与他们做买卖,一个手握实权的自家人,偏就忍不了?没这样的道理,纳兰彩焕,我与你保证,亏不了纳兰家族太多家底。运气好,还有赚。只是运气一事,我就不保证什么了。” 纳兰彩焕也保证了一些事情。纳兰彩焕觉得自己与年轻隐官真正谈妥了,交心交底了。 只是非但没有改变她当下的困局,反而迎来了一个最大的恐惧,高魁却依旧没有离开春幡斋,依旧安安静静坐在不远处喝酒,不是春幡斋的仙家酒酿,而是竹海洞天酒。 纳兰彩焕静了静心,开始推敲今夜议事,从头到尾的所有细节,争取了解年轻人更多。 她先前与陈平安、二掌柜都没有真正打过交道,只是他成了隐官大人后,双方才谈了一次事情,不算如何愉快。 纳兰彩焕想到了一句年轻隐官类似盖棺定论的收官言语。 读人的咬文嚼字,真是太可怕。 按照浩然天下的习惯,本该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是先前陈平安却偏要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情,是香火情。是九洲渡船生意人都忘记了的,反而是剑气长城依然没有忘记的念旧。 理,更简单了。是剑气长城的剑仙,剑修,飞剑取头颅。 在这之后,才是最市侩俗气的财帛动人心,大家坐下来,都好好说话,好好做买卖。 只是在这之前,其实陈平安最心狠手辣的威胁,不是剑仙随时会杀人的阵仗,而是做了一份切割,直指某些船主的切身利益。 撇开了任何的道义、买卖规矩、师门经营,都不去说,陈平安选择与对手直接捉对厮杀,例如吴虬、唐飞钱在北俱芦洲砥砺山一带的私人宅邸、以及两位上五境修士的声誉。 生不如死。 当然也有“南箕”江高台、“霓裳”渡船管事柳深的性命。 说死则死。 别跟我谈什么宗门底蕴,谈什么掀了桌子不做买卖的后遗症,只要谁从座位上起了身,那么剑气长城随后针对的,对症下药的,就只是年轻隐官眼前的某一个人。 与浩然天下许多正儿八经的谱牒仙师、祖师堂嫡传,尤其是些心傲气高的豪阀子弟,谈这些,兴许谈不拢不说,还会彻底撕破脸。 但是与在座这些早已不算是纯粹修道之人的商贾,聊这个,最管用。 真正的那道分水岭,当然还是米裕取出的那些册子。 没有这个,任他陈平安百般算计,等到几十个船主,出了春幡斋和倒悬山,陈平安除了连累整座剑气长城被一起记恨上,毫无裨益。兴许隐官继续可以当,但是剑气长城的财权,就要重新落入她和晏溟之手。在这过程当中,剑气长城才是最惨的,肯定要被这些商贾狠狠敲竹竿一次。 纳兰彩焕恢复了几分神采,觉得终于知道该如何与年轻隐官相处了。 只说姿容气度,纳兰彩焕确实是一位大美人。 所以米裕便看了她一眼。 然后米裕摇了摇头,眼神有些怜悯和不屑,不再看纳兰彩焕,继续闭目养神。 若说那纳兰彩焕是光靠姿容就能让男子心动的女子,那么米裕更是仅靠皮囊便能让女子赏心悦目的男子。 坐在对面那位心中愤恨、悲苦至极的元婴女子,“无意间”瞧见了这一幕后,心中阴霾,便稍稍少了些。 这个应该被千刀万剐的负心汉,在说出那句应该遭天谴的混账话后,就再没有看她一眼,多次往对面座椅的游曳视线,次次都故意绕过了她。 若是米裕心中没有她,岂会如此刻意? 何况都说纳兰彩焕当年便曾经倾心于米裕,不也一样没能近水楼台,成为剑气长城的一双神仙道侣? 如此一想,这位女子便觉得自己胜了那纳兰彩焕一筹。 再看那米裕,神色萧索,有些落寞,他转头望向门外的大雪美景,怔怔无言。 与那之前狗腿兮兮为年轻隐官送酒的故作潇洒,判若两人。 她便没来由有些心酸,如今都是上五境剑仙了,米裕你还算是在家乡啊,也要受此窝囊气吗。 米裕这种人,该死还是该死! 可喜欢终究还是喜欢。 两者她都说了不算,最是无奈。 陈平安始终单手托腮,就这么一直瞧着所有人情百态的蛛丝马迹,在察觉到米裕那些极有火候的细微变化后,不得不有些佩服,痴心人只以痴情动人,米裕这种天赋惊人的负心汉,如果修道修道,只修男女之情,咱们这位米裕大剑仙应该是飞升境的水平了,与那姜尚真,估摸着可以切磋道法,一比高下。 陈平安打算找个机会,替这些痴情女子出口恶气,揍一顿米裕,剑仙不能还手的那种。 谢松花有些犯愁,江高台那条“南箕”想要乘坐,戴蒿那条“太羹”也不能错过,这位女子剑仙,视线游曳不定,背后竹匣剑意牵扯起来的涟漪,就没停过片刻。春幡斋事情了了,可她如今多出的这几桩个人恩怨,事情没完!皑皑洲这帮家伙,第一个冒头,起身说话不谈,到最后,好像求死之人,又是皑皑洲最多,这是打她的脸两次了。看看那魏晋和元青蜀,再看看他们对面的宝瓶洲和南婆娑洲修士,不就一个个很给两人面子? 怎的,老娘是个娘们,便不是剑仙了?! 戴蒿胆战心惊,不得不主动开口,以心声询问那个缓缓饮酒的年轻人,小心翼翼问道:“隐官大人,谢剑仙这边?” 戴蒿都没敢抬头望向主位那边,礼数不礼数了,真没辙了,暂时顾不上,不然他一个抬头,就谢松花那种连玉璞境妖族剑修说宰掉就宰掉的可怕剑仙,岂会发现不了蛛丝马迹。 陈平安笑道:“还记得今夜第一次见到谢剑仙后,她当时与你们这些同乡说了什么,你好好回忆回忆。” 皑皑洲所有渡船当中,谁最缺钱,她谢松花就亲自护送渡船,护送不利,可以怨她。 戴蒿松了口气,“谢过隐官大人的提点。” 魏晋是有意无意,没有与郦采他们结伴而行,而是最后一个,选择单独离开。 陈平安站起身,“我先送一送魏剑仙。米裕,你负责为客人解答疑惑。谈妥谈不妥的,都先记下。我还是那句良心话,落了座,大家就都是生意人,入乡随俗,挣多挣少,各凭道法。我也不例外,今夜这春幡斋大堂,挣钱的规矩,只会比隐官头衔更大。” 陈平安望向那个“霓裳”渡船的船主柳深,再有那个流霞洲“凫钟”渡船的刘禹,点了名后,笑道:“有劳两位船主,帮着记录双方的议事内容。” 陈平安将这位风雪庙剑仙一路送到了春幡斋大门口。 魏晋说道:“我不太爱管闲事,只是有些疑惑,能问?” “没什么你不能问、我不能说的。” 陈平安笑道:“很高兴能够在剑气长城,遇到一位来自家乡的宝瓶洲剑仙,并且还能够半点不输其他剑仙前辈。” 陈平安说道:“这可是真话,如假包换,信不信由你。” 魏晋笑道:“你要不说这句多余话,我还真就信了。” 陈平安说道:“只管问。” 魏晋便问道:“谢稚在内所有外乡剑仙,都不想要因为今夜此事,额外得到什么,你为何执意要来到春幡斋之前,非要先做一笔买卖,会不会……画蛇添足?算了,应该不会如此,算账,你擅长,那么我就换一个问题,你当时只说不会让任何一位剑仙,白走一趟倒悬山,在春幡斋白当一回恶人,但是你又没说具体回报为何,却敢说肯定不会让诸位剑仙失望,你所谓的回报,是什么?”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缓缓道:“论心呢,是想着尽量好人有好报,论事呢,就是不想为剑气长城再欠人情,清清爽爽,就事论事,与这些外乡剑仙们做一桩问心无愧的生意,至于你询问的回报,因人而异吧,具体不与你多说了,涉及诸位剑仙的隐私。” 此外,陈平安没有藏藏掖掖,“不过一条底线,可以直说,那就是将来,每一位还有那机会回家乡去的外乡剑仙,可以从剑气长城带走最少一位的下五境剑仙胚子。不愿带人离开的,到时候就又另有报答了。愿意多带一两位的,只要剑气长城有这样的下五境好苗子,只管带走。” 魏晋苦笑摇头。 这都什么脑子啊。 外乡剑仙,跨洲渡船,剑气长城尚未成长起来的剑仙胚子,以前,现在,将来,总之都被算计进去了。 而这些如果真有机会“墙里开花墙外香”的年幼、年少先天剑胚,又能够在浩然天下各大洲开枝散叶,会是一种怎样的景象? 而那拨担任传道之人的外乡剑仙,无论各自性情如何,都是敢来剑气长城、敢死在城头之上的剑仙,又岂会不对这些嫡传弟子倾心传授,格外青睐? 这拨孩子一旦成长起来,最终崛起于各洲版图,相互间又岂会不抱团?他们抱团,已经离开剑气长城的返乡剑仙,又岂会不会随之抱团? 退一万步说,将来剑气长城就算不在了,这些未来剑仙的碰头聚首处,算不算是一处别样的剑气长城? 魏晋笑了起来。 他很期待那个场景。 这是魏晋在往后看,若是往回看。 遥想当年,双方第一次见面,魏晋印象中,身边这个年轻人,当时就是个傻乎乎、怯生生的泥腿子少年啊。 而且当年那少年,眼神还十分清澈明亮。 魏晋停下脚步,叹了口气,转头看着那个习惯性搓手取暖的陈平安,“你一个外乡人,至于为剑气长城想这么多、这么远吗?” 陈平安笑道:“我有媳妇在这边,你没有,怎么跟我比?” 魏晋摇摇头,又想喝酒了,不想聊这个。 关于他以后的去向,陈平安开诚布公与他聊过,当时老大剑仙也在场。 魏晋没打算拒绝。 只是希望自己能够不比皑皑洲谢松花逊色,在剑气长城先立下一桩对得起“神仙台”的战功,再去扶摇洲做那件事。 魏晋对于风雪庙,没什么念想,师父一走,早就看淡了,但是师父既然把“神仙台”传到了自己手上,总得做点什么。 师父这些老一辈的修道之人,老人最好面子,魏晋这当徒弟的,就得帮师父挣了,以后上坟敬酒的时候,有了佐酒菜,才能不沉默。 陈平安说道:“与你说一件从未与人提及的事情?” 魏晋说道:“没算计的话,我就听听看。” 风雪庙魏晋,剑开夜幕,人未至剑已到。 那种剑仙气概。 梳水国宋雨烧,一人一骑,对阵大军。以一敌国。 那种武夫气魄。 藕花福地魔头丁婴,真正问拳的对象,其实是大道。 那种与天争胜的至大心性。 这就是陈平安心目中嚼出余味最多的几场战事。 魏晋听过了陈平安大致言语,笑道:“听着与境界高低,反而关系不大。” 陈平安点头道:“关系是不大。” 魏晋离开春幡斋。 陈平安独自转身,原路返回。 走到半路,在一处大院天井旁边蹲着,捧起积雪,胡乱擦拭脸颊一番,深呼吸一口气,搓出了个结结实实的雪球。 邵云岩站在年轻隐官身后,轻声笑道:“剑仙杀人不见血,隐官大人今夜举措,有异曲同工之妙。” 陈平安摇头笑道:“妙不到哪里去,就像一个家族底子厚,晚辈借势做事,成了,自家本事,是有的,但没想象中那么大。” 随手将雪球丢到屋脊上去,提了提腰间那块玉牌的金色绳索,“换成晏溟或是纳兰彩焕,坐在了我这个位置上,也能做成此事。他们比我少的,不是心力和算计,其实就只是这块玉牌。” 邵云岩摇头道:“我看未必。” 陈平安笑道:“如果人人都像邵先生这般,分得清真心话客气话,听得出言外意,就省心省力了。” 邵云岩说道:“万一真要有赔礼一事,有孙巨源与米裕了,至于垫钱赔钱一事,先晏溟再纳兰彩焕再我春幡斋,还是其它顺序,其实差别不大,隐官大人唯一需要注意的,无非是需要垫钱到什么个份上,是赔光了家底,一了百了,还是三方先掏出一半?” 陈平安说道:“先垫一半吧,如果到了那个时候,财政运转一事,没有任何好转,或是出现意外,让晏家和纳兰家族注定赔本,就只能让邵剑仙转手贱卖掉整座春幡斋了。” 邵云岩笑道:“可以。其实我不怕意外,就怕做事没个章程。” 陈平安说道:“想要让那些船主离了春幡斋,依旧无法抱团取暖,再没办法像当年冒出一个山水窟老祖的年轻人,跑出来搅局,将人心拧成一条绳。想要做成这点,就得让他们自己先寒了心,对原先的盟友彻底不信任,貌合神离。先前我那些云遮雾绕半真半假的言语,终究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实,里边那些老狐狸,许多还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不吃一棍子苦,便不晓得一颗枣子的甜。所以接下来我会做点腌臜事,其中不少,可能就需要邵剑仙出手代劳了。在这期间,需要我帮忙调用任何一位剑仙,只管开口。” 邵云岩笑问道:“隐官大人,不谈人心、愿景如何,只说你这种做事风格,也配被老大剑仙另眼相看、寄予厚望?” 陈平安哑然失笑,抬起头问道:“邵剑仙,说话不用这么耿直吧?” 邵云岩笑道:“朋友言语无忌讳。” 陈平安又掬水一般捞起积雪,双手轻轻一拍,瞬间雪屑纷飞,缓缓道:“做事情,并且还想要做好,总是比讲道理,当好人,更难的。” 外人看来,一个太不讲道理的人,其实他会有许多的道理来支撑这个“不讲理”。一个喜欢挣钱又能挣到钱的人,其实他付出了很多自以为不是代价的代价。 啊?竟然有这种人? 哦。原来是这种人。 视野所及,天地昏暗,四处碰壁,无非是听天由命。 视线清晰,天地明亮,反而会看到许多不美好。 一个遭罪。 一个糟心。 邵云岩说道:“以自身一人之苦难,否定整个世道全部善意。以大愿景,否定所有他人的悲欢离合。确实都不好。” 陈平安起身笑道:“洞悉人心,真知灼见,邵剑仙真乃高人也。” 邵云岩笑道:“不如隐官多矣。” “哪里哪里。” “客气客气。” 一见如故,把臂言欢。 “邵兄,那串葫芦藤,当真一枚养剑葫都不曾留在春幡斋?我就看一眼,见见世面而已,邵兄不用防贼似的看我。” “确实没有留下一枚养剑葫,都让卢穗那小丫头带去了北俱芦洲,隐官大人若是不信,只管搜寻,找到了一枚,我再附赠一枚。” “好的,麻烦邵兄将春幡斋形势图送我一份,我以后说不定要常来这边做客,宅子太大,免得迷路。” “我看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邵兄再如此不爽利,我们就真是教人看笑话的纸蔑兄弟了啊。” “哪里哪里。” ———— 北俱芦洲渡船管事,对于那本册子所有物资、近乎繁琐的定价,皆无半点异议。 事实上,与其余管事船主的那种逐字逐句浏览,大不相同,北俱芦洲那些老修士,都是跳着翻,要么饮酒,要么喝茶,一个个惬意且随意。 原本不太挣钱,如今有机会多挣些,还要奢望什么? 南婆娑洲渡船那边,小有异议。 宝瓶洲老龙城苻家、丁家两位船主,也就跟着小有异议。 中土神洲与皑皑洲、扶摇洲,三洲船主,尚未有人开口。 流霞洲与金甲洲是相邻大洲,大体上关系都不差,许多运往倒悬山的物资矿产,本就互通有无,所以早就在心声交流。 他们打算等吴虬、唐飞钱、江高台、白溪四人开口之后,再看情况说话。 那本厚重册子,是陈平安负责大方向,隐官一脉所有剑修,轮流翻阅档案,合力编撰而成,其中林君璧这些外乡剑修自然功莫大焉,许多隐官一脉的旧有档案记录,其实会跟不上如今浩然天下的形势变化,米裕抄录汇总,不敢说烂熟于心,但是在大堂,米裕与那些言语斟酌、已是极为得体的船主议事,很够了。 刘禹和柳深得了份额外的小差事,帮着提笔记录双方商议内容,邵云岩在离开大堂去找陈平安之前,已经为这两位船主各自备好了案笔墨。 天底下如何挣钱,无非是开源节流四字。 年轻人说那八洲物产,各有所长。所以具体如何开拓财源,减少跨洲渡船的支出,大有学问。 其中在风物篇和渡船篇当中,册子上边各有小序言,皆有开明宗义的文字,希望八洲渡船与各自背后宗门、山头,各自建言。 所以今夜议事,还真不只是跨洲渡船与剑气长城相互杀价这么简单。 远远要比这更加复杂、深远,涉及到了所有跨洲渡船与各条旧有商贸渠道,需要重新去谈取货、议价、回报。 用那个年轻人的话说,反正都可以好好谈,敞开了聊,私底下聊,都可以。 纳兰彩焕一直冷眼旁观,只是越琢磨,越觉得里边的门道多,细细碎碎的,只要能够串联起来,就会发现,全是光明正大的算计。 若说以船主的切身利益作为威胁,是剑气长城在生意场上的一种蛮横出剑,是放。 那么年轻隐官的诸多暗示,提醒在座商贾可以考虑考虑自己的大道修行,不妨多计较一些个人得失,而剑气长城非但不拒绝此事,反而乐见其成,甚至帮上一点小忙。这就是剑气长城的出剑了却归鞘,属于收。 保证让所有渡船以后的生意买卖,不少挣,至多就是锦上添花。 但是如果能够让所有船主,自己收钱入囊,从“自家”山头的笼统生意,变成了真真切切的“自己”生意,那就是雪中送炭。 这一收一放之间,人心就不再是原先人心了。 只不过这一切谋划,到底结果如何,还得看经不经得起世事的推敲,扛不扛得住以后诸多风雨意外的冲撞。 临近春幡斋中堂,陈平安突然问道:“有没有极其出彩的算账人才?” 邵云岩惋惜道:“以前我有个嫡传弟子,是此道高手,春幡斋的买卖一事,都是他打理的,丝毫不差,有那‘无中生有’的本事。” 陈平安问道:“有没有机会喊回春幡斋做事情?” 邵云岩笑问道:“信得过我的看人眼光?” 陈平安说道:“人心难测,难不在于以前、当下如何,更在以后会如何,所以不敢全信,好在我很相信剑气长城的纠错本事。” 邵云岩点头道:“那我试试看能否召回此人。他在术算一事上,天赋极好。对于繁琐枯燥的数字,天生就有一种直觉,并且乐在其中。我原本给了他一封密信,去投靠皑皑洲一个生意较大的商家宗门,如果能够先在新的春幡斋历练一番,估计便不需要我那封密信去当敲门砖了。” 陈平安说道:“绑也要绑回倒悬山。” 进了大堂,开始了一场堪称漫长的讨价还价。 纳兰彩焕又大为意外了一次。 因为那个年轻隐官,好像故意是要所有人都往死里磨一磨细节、价格,好像根本不在意重新编写一本册子。 因为连那打定主意不说话的北俱芦洲渡船管事,也被陈平安笑着拉到了生意桌上,细致询问北俱芦洲是否有那与册子物资相近、替代之物。 一来二去,那些老修士也烦了,既然隐官大人摆明了要在商言商,他们就不客气了,这一开口,便是几句话的事情了。 与那剑气长城一条裤子的北俱芦洲船主,都如此了,南婆娑洲更不客气,就连嗓门最小的宝瓶洲两条渡船,也敢多说些。 一些谈妥的新价格,年轻隐官就直接让米裕在册子上边抹掉旧有文字定价,在旁重写。 吴虬与唐飞钱,稍稍宽心几分,这才开口。 既有那将价格磨高了的,也有那不小心将价格谈低了的,总之,双方有来有往。 晏溟不再保持沉默,就连纳兰彩焕也没继续当哑巴。 越来越的船主管事,毫不掩饰自己在座位上的掐指心算。 先前一排十多个剑仙坐镇,杀来杀去的,落座主位的年轻隐官,你说了算。 如今这算账老本行嘛,算盘珠子滚上滚下的,谁胜胜负,可就不好说了。 皑皑洲船主那边,玉璞境江高台开口较多,一来二去,俨然是皑皑洲渡船的执牛耳者。 其余船主,对这江高台还真有几分钦佩,先前是鬼门关打过转儿的人,不曾想现在还是如此不怕死。 江高台神色自若,尽显上五境神仙风采,实则心中却骂娘不已,他娘的老子是被那隐官大人逼着狠狠砍价,真当自己这么没眼力劲儿,双手扛着脑袋当那碗口疤的英雄好汉?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大门外。 不知不觉,天亮了。 账本上,没什么一锤子买卖,往往是许多条款,改了又改,双方显然还有得耗。 关键是随着时间推移,各洲、各艘渡船之间,也开始出现了争执,一开始还会收敛,后来就顾不得情面了,相互间拍桌子瞪眼睛都是有的,反正那个年轻隐官也不在意这些,反而笑呵呵,拉偏架,说几句拱火言语,借着劝架为自己压价,喝口小酒儿,摆明了又开始不要脸了。 在座之人,都是修道之人,都谈不上疲惫,至于心累不累,则两说。 但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旦今夜之事,成为最终定论,那么今夜在座任何人,为自己渡船在账本上争取到的一丝利益,哪怕是价格上一两颗雪花钱的细微偏差,以后都将是一笔极大的收益。 如此一想,便是心累,却也快意几分了。 正午时分,隐官大人提议可以各自返回先前庭院,一洲管事,关起门来再谈一次。 若是想要串门议事,春幡斋这边绝不阻拦。 大堂众人立即散去。 江高台较晚起身,不露痕迹地看了眼年轻隐官,后者微笑点头。 晏溟与纳兰彩焕也要去议事。 陈平安先找到高魁,说道:“有劳。高剑仙可以返回剑气长城了。” 高魁淡然道:“不过是起个身,瞪几眼娘们,再白喝一壶竹海洞天酒,什么有劳不有劳的。” 陈平安笑道:“场面话,还是要说的。” 米裕笑呵呵道:“高魁,与隐官大人言语,说话给我客气点。” 高魁对这位剑气长城出了名的绣花枕头玉璞境,在以前,若是路上遇见了成天想着往娘们裙底下钻的米裕,多看一眼、多说一句都算他高魁输。 昨夜过后,对米裕印象也没太大改观,不过倒是愿意说些话了,当然不是什么好话,“米裕,以后别总这么混日子,你兄长米祜若不是被你拖累,早就该是仙人境了。要知道最早时候,岳青资质,是公认不如米祜的。” 高魁说完之后,便大步离去。 米裕无奈道:“这高魁活该老光棍。我喜欢女子最真心,女子喜欢我也真心,真情换实意,还错了?” 陈平安说道:“就你这鸟样,没被光棍剑仙们砍死,是得谢谢米祜大剑仙。” 米裕转头望向那个依旧百无聊赖坐着的皑皑洲女子剑仙,刚称呼了一声谢剑仙,谢松花就微笑道:“麻烦你死远点。” 米裕哀叹一声,走出大堂,跨过门槛,堆雪人去了,去个僻静角落,堆个形不似神似的姑娘。 米大剑仙,挑了春幡斋的一处花圃,大雪隆冬时分,依旧花草绚烂。 纳兰彩焕那个婆姨,是注定不会来这种地方的,长得是好看,可惜太想着挣钱了。但是那位中土神洲的姑娘,却多半会来此地,而且她一定会喜欢这一本雪下犹开的仙家牡丹。来了花圃,看了这花,便瞧见了偷偷立于花叶下的雪人儿,到时候她便知道自己的痴心一片了。 外乡剑仙离开剑气长城,本土剑仙往往都请客会喝顿酒。 就像当年的太徽剑宗黄童即将返乡,老剑仙董三更便亲自相送一场。 谢松花此去,自然也需要有人送行。 其实陈平安也就是将她送到春幡斋门口那边。 谢松花有些不痛快。 觉得自己不该就这么离开倒悬山。 陈平安便说可以去蛟龙沟那边等着,实在无聊,也可以去雨龙宗逛一逛,散散心。 谢松花立即来了兴致,问道:“这算是挑中了那个江高台?那个戴蒿呢?一并做掉如何?我欠你的那个人情,你这么会算账,总要物尽其用。都是往北去的,剑修御剑,反正极快。” 陈平安摇摇头,“到时候等我消息吧。” 谢松花埋怨道:“如此婆婆妈妈,若非欠你人情太实在,我懒得与你多说,以后到了皑皑洲,莫找我叙旧,么得酒喝了。” 陈平安笑道:“鹳雀客栈那两个小丫头,以后就交由谢剑仙护着了。” 谢松花一想起此事,便心情大好,“都是好苗子,我会好好栽培的。成为她们师父这般的剑仙,可能有点难,地仙剑修,跑不掉。陈平安,这事,还得谢你,不过不算欠人钱,与你道声谢,便算了。” 陈平安琐碎叮嘱了一番,什么两个小姑娘都是剑气长城市井出身,年纪太小,又未曾见过外边的天地,教剑传道一事,很紧要,但是如何能够让她们在浩然天下活得自在些,又不可忘本,都需要谢剑仙多费心了。尤其是在她们能够自保之前,切不可提及自己出身剑气长城,更不能在修道生涯当中,一有外人提及剑气长城的闲言碎语,便意气用事,话说得再难听,也该忍一忍,就当是学剑之外的修心了…… 谢松花听得一阵头疼,只说知道了知道了。 两人临近春幡斋大门口。 陈平安终于不再絮叨,问了个怪问题,“谢剑仙,会亲自酿酒吗?” 谢松花有些摸不着头脑,“当然不会。” 陈平安笑道:“我有个朋友,曾经说过他此生最大的愿望,‘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谢松花直截了当问道:“陈平安,你这是与那米裕相处久了,近墨者黑,想要调戏我?” 陈平安百口莫辩。 与女子打交道,陈平安觉得自己从来不擅长,远远不如剑仙米裕,更加不如那个从敌变友的姜尚真。说实话,连好朋友齐景龙都比不上。 谢松花爽朗笑道:“果然是个雏儿,别管平时脑子多灵光,仍是开不起玩笑。” 陈平安松了口气。 谢松花抱拳道:“隐官大人在此停步,别送了,我没那与男子逛街散步的习惯。” 陈平安笑着抱拳还礼,“无法想象,能够让谢剑仙心仪的男子,是何等风流。以后若是重逢,希望谢剑仙可以让我见一见。” 谢松花冷笑道:“风流?风他个娘的流,找了我还敢风流,砍死。” 陈平安无奈道:“谢剑仙,此风流非彼风流。” 谢松花哈哈大笑,“还是年轻,真当我连这点学问,都不晓得?能够让隐官大人吃瘪两次,心情大好,走了走了,见好就收!” 谢松花走在春幡斋外边的街上,大步离去,行出去十数步,举手摇晃,并未转身却有言语。 言语十分谢松花。 “腚儿又不大,腰肢儿也不细,瞧个啥,多瞅几眼纳兰彩焕去,那柳深也不差,桌面都快给压塌了。” 陈平安一脸苦笑,转身步入府邸。 手指敲击,缓缓而行。 师兄左右去往东南桐叶洲,会先找到太平山老天君,与山主宋茅。 魏晋要去往扶摇洲。 邵云岩与暂时未定的某位大剑仙,会去南婆娑洲。 邵云岩将来去往,不过有主次之分,毕竟邵云岩受限于当下的境界,一个玉璞境剑修,独自一人,挑不起那份担子。所以陈平安一直在纠结第三位剑仙的人选,必须是本土剑仙,必须是仙人境起步。 陈平安想过陆芝,也想过陈熙或是齐廷济之一,相较于师兄左右和风雪庙魏晋,当然会更晚动身。 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选择,会牵扯出诸多隐藏脉络,极其麻烦,一着不慎,就是祸事,所以还得再看看,再等等。 其实当初在城头上,陈平安真正信不过的,不是那个大妖之身、却肯死板恪守规矩的老聋儿,是巅峰大剑仙陆芝才对。 这不是说陆芝是蛮荒天下的内应,并非如此,而是陆芝绝对不愿意战死在城头之上,属于那种“眼见大局已定、那我便收剑远去”。 陈清都其实不介意陆芝做出这种选择,陈平安更不会因此对陆芝有任何轻视怠慢之心。 而陈清都当初选择让陆芝庇护隐官一脉,其实本身就是一种暗示。 陈平安想不通,无所谓,不会改变结局,万一心领神会,想到了,那么身为剑气长城的新任隐官,就做些隐官大人该做的事情。 比如让陆芝更加问心无愧地离开剑气长城。 只要不在大战之中,叛出剑气长城,剑尖转向自己人,割取头颅,以此邀功蛮荒天下,皆可。 这就是老大剑仙陈清都的唯一底线,不过此线,万事随意。 剑气长城的万年历史上,不谈那些自己愿死之人,其中又有多少不想死的剑仙,于情于理,其实都是可以不死的,只是都死了。 一切缘由,只说根本,皆是陈清都要他们死。 设身处地,成了那位老大剑仙,会作何感想? 不是三年两载,不是百岁千年,是整整一万年。 本心如何,重要吗? 陈平安只会觉得换成自己,早就道心崩溃得支离破碎,心境碎片,捡都捡不起来,要么疯了,以此作为逃避,要么彻底走向另外一个极端。 这些事情,不想不成,多想却无益。 陈平安便去想师兄左右在离别之际的言语,原本陈平安会以为左右会不给半点好脸色给自己。 但是很意外,师兄左右离去之前,还有笑意,言语也极为平和,甚至像是在半开玩笑,与那小师弟笑道:“学未成先习剑,用剑无功再读,师兄如此不济事,当师弟的,此事别学师兄。” ———— 剑仙邵云岩此时已经站在斋当中。 落座案后,提笔写了一句心得,轻轻搁笔后,邵云岩十分满意。 “尽小者大,慎微者著,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 ——— 陈平安一路走回大堂,坐在主位上,只是暂时闲来无事,便伸手按在四仙桌的桌面,原本紧密衔接的卯榫出现松动,微微颤动。 当陈平安抬起了手,桌子便很快恢复了平静。 陈平安站起身,走出几步再转身,蹲在地上,看着那张桌子。 瞧着四平八稳万万年。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三十六章 多少小鱼碧水中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甲申帐,不是剑修却是领袖的木屐。 刘叉的唯一弟子,背箧。托月山关门弟子离真。雨四。?滩。女子剑修流白。 一行人出现在了那场双方问剑的战场最南端,雨四蹲在地上,双指捻起一小撮土壤,轻轻将其碾成碎末,拍了拍手掌,起身道:“两边剑意的此消彼长,转换程度,跟预期差不多,也就只剩下这么点好事了。” 流白皱眉道:“为何明明是个圈套,还要往里边跳,再说了,又不光是我们甲申帐觉得不妥,甲子帅帐那边依旧不理睬,这算怎么回事?我方地仙剑修明白着是被针对了的,已经战死了几个?昨天为止,已经有九个了吧,接下来,还要送多少战功给剑气长城?这是打仗,哪有这么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打法!木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回了后,也不愿多说半句。要真是在那边挨了白眼委屈,我,离真,背箧,都可以与各自师父言语一声。” 她是周密的嫡传弟子之一,跟随那位被誉为“学海”的先生,熟读兵,习惯了斤斤计较,环环相扣。 雨四也跟着说道:“木屐,别一个人闷在心里,在我们这边,没什么不能讲的。” 木屐说道:“甲子帐那边,也没说具体缘由,只说问剑过后,包括仰止、黄鸾两位将功补过的前辈在内,会拎着一颗颗在后方截杀而来的剑仙头颅,丢往剑气长城,作为问剑之后的回礼。” 流白怒道:“还什么礼?!难不成地仙剑修不白白死,便没有那些隐匿剑仙的头颅了吗?根本就是两回事!” 木屐感慨道:“是啊。我也不懂。不懂为何要在这里,就有这么多我方剑修死在这里,好像一定要死。” ?滩笑道:“事已至此,还能如何,我们大不了就这么干瞪眼,瞧着喽。” 前边远处的战场上。 有那蛮荒天下的剑仙现出百丈真身,单独位于战场上,双手持剑,一剑落地。 剑气长城的剑阵瀑布之上,天幕顿时落下数百条鲜红闪电,如神灵震怒,手持雷鞭,胡乱砸向大地。 剑气长城的剑仙也随之应对,以剑气云海拦截雷电,防止落在剑阵之上,殃及那些中五境剑修。 有一位身姿纤细的己方女子剑仙,并无携带佩剑,只是大袖飞旋,方圆数里的大地之上,便有剑气凝聚,化作千百飞剑,激射向那座好似从天而落的剑气长城磅礴剑阵。 城头之上的大剑仙岳青,以两把本命飞剑之一的云雀在天,与之对峙。 在妖族修士的法宝洪流与这场问剑,两场大战当中,蛮荒天下有数位原本籍籍无名的修士,好似应运而生。 一位原本不是剑修的妖族修士,不过是洞府境练气士,在出剑之后,原先相对己方剑阵,就只是凑数而已,不曾想竟然无意间得到了两道剑气长城远古剑意,并且品秩极高。少年注定会以此跻身百剑仙之列,大把资源倾斜在他身上。说不定到了浩然天下,就是有望开宗立派的剑道种子。 一位金丹境剑修,原本属于鸡肋的那把本命飞剑,立下了匪夷所思的战功,先后两次让敌方两位剑仙的倾力出剑,不但救下了两位地仙剑修,还使得对方剑仙的飞剑神通,莫名其妙砸在了剑气长城的剑阵之上,剑气长城那边光是金丹剑修,就先后瞬间折损各两人,地仙之下的中五境剑修,本命飞剑,更是被重创一大片,直接撤出了战场。 这位金丹剑修立即被下令撤出了战场,此后被飞升境前辈施展了障眼法,数次重新置身战场,专门针对对方大剑仙的倾力一击。 至于一位金丹剑修,为何能够未卜先知到剑仙出剑,除了甲子帐知晓真相,甲申帐这些军帐,都无权过问。 此外,一双元婴境剑修道侣,在大战中先后破境跻身上五境。 若是没有这些“光彩照人的点缀”,蛮荒天下的剑修问剑,就是个笑话。 因为剑气长城的剑修折损速度,与诸多军帐的推演结果,出入不小,比预期要慢上许多。 木屐说道:“打仗,打得不过是人、钱两物。对方剑修折损比预期少,只是少,又不是没有死人。接下来就看神仙钱一事了,其实这个比剑修更关键,如今剑气长城的剑修灵气,陆陆续续的,大多数已经开始出现干涸迹象,剑气长城战场上的灵气,如此浑浊,双方都别想汲取了,我们却背靠整座蛮荒天下,又被两位前辈以大神通牵引,两股灵气聚拢,好似江河,正在源源不断往这边涌来,可那堵城头背后,才多大的地盘,能够积蓄多少灵气?战事越往后推移,能支撑起剑仙的多少倾力出手?关于此事,乙戊军帐,是早早有过一场精准计算的。只要此事没有意外,剑气长城如今的剑修,不过是晚死,到时候就会死得极快极多。” 雨四笑道:“甚至极有可能是自己熬死自己,死得悄无声息,哪怕祭出了飞剑,都收不回去。” 流白沉声说道:“前提是没有意外!剑气长城没有预料之外的灵气来源!但是这场仗打下来,带给我们的意外,少吗?!” 木屐点头道:“那就粗略计算一下,浩然天下的八洲渡船,北俱芦洲不去说它,把自己半洲物产掏出来,都有可能,所幸这种事情,也就北俱芦洲做得出来了。桐叶洲没有渡船,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就是南婆娑洲和西南扶摇洲,扶摇洲渡船以山水窟为首,有旧怨,不会好说话的。当下说不定又在帮我们大忙了。婆娑洲,则是不敢太好说话,即便船主们失心疯了,愿意竭力帮助剑气长城,也得看他们的宗门山头敢不敢答应。” 木屐说到这里,笑了起来,“还好,剑气长城从来不擅长与浩然天下打交道。” 流白习惯了说反话唱反调,“万一呢?万一剑气长城有人,能够说服八洲渡船,大肆补给剑气长城?!” ?滩抬头望向剑气长城,冷笑道:“靠什么说服?是靠剑仙的面子?能挣大钱不挣的好心人,怎么当上的渡船话事人,如何做的倒悬山买卖?难道要靠剑仙亲自送神仙钱给人?巧了,剑气长城其实最缺灵气最为纯粹的神仙钱。” 木屐仰头望向那座城头,说道:“有机会的话,很想见一见那个人,就坐在城头之上,与他复盘一番。” 离真说道:“那也得看他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流白灵光乍现,刚要说话。 木屐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摇摇头说道:“意外自然要用意外来纠错。倒悬山那边,有些存在,不会一直作壁上观的。” ———— 米裕堆过了雪人,还偷偷摘了园圃花叶,为那雪人儿姑娘穿上了花衣裳,色彩样式,皆是当年初见时她的模样。 来到了大堂这边,瞧见了那个蹲在地上看桌子的年轻隐官,米裕跨过门槛,斜靠一张小桌案,好问道:“隐官大人,这张四仙桌,其实是件暗藏玄机的值钱宝物?打算搬到避暑行宫?” 陈平安站起身,“出门走走。” 米裕站直身,又瞥了眼四仙桌,看来不那么值钱。 春幡斋作为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占地极大,穿廊过道,古木参天,尤其以假山石著称于世,飞瀑流泉,与花木扶疏相得益彰,陈平安和米裕走在一条石磴道上,水气弥漫,灵气盎然。 米裕问道:“隐官大人,容我再废话两句,死死捂住自家饭碗,再从他人饭碗里抢饭吃,味道特别好,可那帮人不是寻常人,只给好处,依旧不长记性的。” 陈平安笑道:“是怪我兴师动众,喊了那么多剑仙撑场子,最后竟然没死人?” 米裕说道:“这哪敢。” 陈平安解释道:“十一位剑仙驾临倒悬山,杀意那么重,作不得伪,说句难听的,剑仙需要假装想杀人吗?可是到最后,依旧一剑未出,你信?” 米裕说道:“不信。” 陈平安点头道:“所以吴虬、白溪这帮人,更不会相信。别看后来谈正事,一个个商贾好像重返账本算盘小天地了,其实还是在忧心生死一事。许多细节,你要是多打量打量,而不是光顾着那几位女子船主哪里好看了,哪里瑕疵了,其实不难发现我说的这个真相。” 米裕有些悻悻然。 习惯成自然,这也算是他的小天地,只是比不得隐官大人的深谋远虑,他米裕的对手,只有世间好看女子。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身望向不远处的水榭楼阁,“要么多杀几个,来自中土神洲的吴虬,修为实力最强的江高台,与剑气长城结仇最多的白溪,境界最低、身世最不值一提的柳深,都得杀了。杀得对方觉得最不会死的一撮人,全死了,才能够将对方逼到墙角那边去,再无退路,处境与人心皆如此。” 假山之上,透漏瘦皱的山石,缝隙之间,生长着一棵棵绿意葱葱的小松小柏。 陈平安坐在一级台阶上,“如果局面不至于如此,那就一个都别杀,余着。会杀谁,让他们自己瞎琢磨去,你等着吧,只要稍稍给点暗示,自有聪明人,帮我挑人杀,反过来暗示我,谁死了最没有代价,不需要晏溟、纳兰彩焕赔多少钱,甚至可能都不需要剑仙孙巨源赔礼道歉。既然觉得剑气长城肯定要杀人立威,渡船总归要死人几个才对‘隐官’和剑仙有份交待,那就死道友不死贫道。” 陈平安指了指那些虬曲似病的松柏,“在山野大泽能活,在这里不也一样好好活着。” 米裕豁然开朗,心中那点积郁,随之烟消云散。 陈平安却说道:“杀人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只谈心中感受,大堂上那一排船主,杀光了才快意。可如果多计较一番,单独拎出来,你说谁真正该死?白溪?他终究不是那个山水窟老祖。吴虬?怎么就该死了?江高台,若非被我一顿胡搅蛮缠,他又太过想着帮助自己和八洲渡船占尽便宜,需要沦落到身陷死地的地步吗?” 米裕沉默片刻,坐在陈平安身边,沉声道:“发死人财更不好玩,不也玩得一个个很起劲,很开心?换成我是隐官大人,早动手了。当然,后果会很糟糕。” 陈平安难得与米裕说了一番宽慰言语,“剑仙自然只做剑仙该做的事情,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在我这个岁数,已经是金丹剑修了,然后六十四岁跻身的元婴境,一百九十六岁破的元婴瓶颈。事实上,你的资质在众多剑仙当中,真不算垫底的,反而可以算靠前。极好的资质,保证米裕能够跻身他人梦寐以求的上五境,但是在这个过程当中,你转去做了一件练剑之外的熟悉事情,你真心喜欢的。得到的结果,在外人眼中,不算好,但是你自己觉得没什么问题,最多就是对兄长米祜心怀愧疚。” 米裕有些尴尬,“隐官大人直说无妨的,米裕无非就是对谈情说爱更感兴趣,与女子们卿卿我我,比练剑杀敌,也更擅长。” 陈平安笑道:“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浩然天下出不了这么多剑修,但代价就是得有个熟悉外乡规矩的外人,来当这个隐官。可如果我也因此分心,道心越来越远离纯粹二字,那么一直在这条路走下去,就算在算计人心一事上建功精进,一旦心思过多倾斜在此事上,我未来的修行瓶颈,就会越来越大。不过我可以保证,只要没有大的意外,比米剑仙的大道成就,尤其是厮杀本事,应该还是我要高些。” 米裕点头道:“境界不能解决所有事情,但是可以解决许多事情。” 陈平安说道:“境界可以解决很多事情,但是境界不能解决所有事情。” 米裕赞叹道:“隐官大人之所以是隐官大人,不是没有理由的。” 陈平安没接这一茬,笑道:“先前邵云岩与我顺水推舟说了一番话,算是换了一种法子,表明了他的态度,大致上与你刚好相反,是要劝我不要意气用事,滥杀一通。话说得很委婉,但是我如果不听劝,以后再有议事,估计地址就要换到水精宫或是灵芝斋了。你以为邵云岩,坐在大门口,就真的只是为咱们剑气长城当门神了?一位剑仙,心气不会低的。” 米裕皱紧眉头。 陈平安摆摆手,“无需因此迁怒邵云岩,只要说得有道理,那我们就听个劝。何况在这之后,邵云岩是不介意我们做点狠辣手段的,我试探过,他接受了,不但如此,他还愿意亲自出马,并且答应帮我找回那位精通做假账的商家天才。所以说兜兜转转,弯来绕去,终究还是我想要的那个结果。” 米裕轻声道:“有些辛苦。” 没有敬称一声隐官大人的言语,一般而言,就是米剑仙的肺腑之言了。 陈平安站起身,“不能光敲棍子把人打蒙,该给点真正的实惠了。不然等他们回过神,还是会有些自作聪明的小动作,我能应付,但是耗不起。” 返回春幡斋中堂那边,众人都已落座。 陈平安坐在主位上,微笑道:“不争不吵不朋友,既然是朋友了,那我还真件小礼物,要送给诸位。” 不曾想没有任何人觉得轻松,一个个屏气凝神,不少老船主甚至都已经双收藏袖,准备一言不合便要……逃命。 当下没了对面那排剑仙坐镇,这位隐官大人,反而终于要杀人了? 这位年轻隐官的脑子,好像与常人大不相同,真做得出来! 陈平安笑道:“人手一件的小礼物而已,大家不用这么正襟危坐。” 米裕缓缓站起身。 对面几个胆子较小的船主,差点就要下意识跟着起身,只是屁股刚刚抬起,就发现不妥当,又悄悄坐回椅子。 米裕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抖了抖法袍袖子,掠出一块块宝光流转、剑气萦绕的古怪玉牌,一一悬停在五十四位八洲船主身前。 米裕心意微动,全无涟漪牵动,所有玉牌便瞬间竖立起来,缓缓旋转,好让对面那些家伙瞪大狗眼,仔细看清楚。 众人已经顾不得一位玉璞境剑仙的这份神通。 吴虬凝神望去,是浩然天下最寻常的无事牌样式,谈不上正反面,一面篆刻有“剑气长城”,另外一面刻有“浩然天下”,只是在剑气长城四字一侧,又有小篆“隐官”二字,以及字体更加细微的蝇头小楷,是一个数字,九。 吴虬迅速望向别处,唐飞钱那边数字为“十二”,江高台为十六。 扶摇洲“瓦盆”渡船管事白溪,身前那块玉牌的数字为十三。 最靠近大门那边的“霓裳”船主柳深,是九十六。 陈平安斜靠四仙桌。 米裕开口说道:“别管数字的大小,总之谁都是独一份了。这玉牌,是隐官大人亲手画符且篆刻,每一枚玉牌,皆有两到三位剑仙的剑气在里头,至于是哪些剑仙青睐了哪枚玉牌,除了隐官大人,谁都不清楚,如何推敲出来答案,各位只管各凭手段,去探究一二。总之,放眼整个浩然天下,谁也仿造不出来。要说值钱,谈不上,诸位都是做大买卖的,什么好玩意没见过。可要说不值钱,可终究是只此一件的稀罕物。” 米裕说到这里,加重语气说道:“以后其他人,再想要得到这么一枚玉牌,就看有没有机会见着咱们隐官大人的面,有没有资格成为春幡斋的贵客了,我可以肯定,极难。而且这类玉牌,总共就只有九十九枚,不会打造更多。故而最大的数字就是九十九。所以将来若是谁见到了数字为一百的玉牌,就当个笑话看好了。” 邵云岩突然开口笑道:“我也是客人,为何独独我没有玉牌?我看是数字越小,越贵客,那我就要那枚小楷刻字九十九的玉牌好了。” 米裕不敢擅自行事,便转头望向陈平安。 江高台突然起身抱拳,郑重其事道:“隐官大人,我这玉牌,能否换成数字为九十九的那枚?” 这一次,还真不是那年轻隐官与他说了什么,而是江高台自己真真切切,希望将眼前玉牌换成那枚数字最大的。 小赌怡情? 未必是小赌。 江高台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觉。修行路上的很多关键时刻,江高台正是靠这点无理可讲的虚无缥缈,才挣了如今的丰厚家当。 邵云岩微笑道:“江船主,这也与我抢?是不是太过不厚道了?何况数字越小,说不得两三位浇筑剑气在玉牌的剑仙,境界便更高,何必如此计较数字的大小?” 江高台笑着转身再抱拳,“恳请邵剑仙割爱。” 邵云岩摇摇头,“这事儿,没得谈。” 陈平安说道:“玉牌此物,就当是诸位小赌怡情了,赌一赌是哪些剑仙的剑气蕴藉其中,愿意相互交换,还是眼前这一枚便是有眼缘的,都随意,你们可以私底下商量,不过事后需要在我这边记录在册,是谁得了哪枚玉牌,我虽然是送礼之人,好歹心里得有个数,离开春幡斋之前,记得与咱们米剑仙打声招呼。至于诸位得了玉牌,是送给宗门、山头,还是自己保留,或是转手卖出,只将玉牌当玉牌卖了,反正不值钱,也都可以随意。现在我们不聊这种小事,继续谈正事。” 米裕重新落座。 邵云岩与江高台也坐下。 先前米裕来的路上,有些别扭,问了个问题,“连我都觉得别扭,那些剑仙不别扭?知道这些玉牌要送给这帮王八蛋吗?” “知道,我与每一位剑仙都明说了的。” 陈平安当时的答案很简单,“别扭个什么,以后的浩然天下,每见着一枚玉牌,都会有人提及剑仙名讳和事迹,姓甚名甚,境界如何,做了什么壮举,斩杀了哪些大妖。说不定比你米裕都要如数家珍。” 米裕立即苦笑道:“隐官大人,我也是剑仙啊。为何事先不与我说一声?” 陈平安笑呵呵道:“不少二话不说便豪爽答应下来的剑仙,都会当面额外询问一句,玉牌当中,有无米大剑仙的剑气。我说没有,对方便如释重负。你让我怎么办?你说你好歹是隐官一脉的龙头人物,金字招牌,就这么不遭人待见?甲本副册上边,我帮你米裕那一页撕下来,放在最前边,又如何,管用啊?你要觉得管用,心里好受些,自个儿撕了去,就放在岳青、兄长米裕附近页,我可以当没瞧见。” 米裕心如刀绞,搅烂了一颗真心,比那情伤更重。 这会儿是半点不别扭了。 只恨自己无法参与其中。 此时此刻,大堂众人都已经将那玉牌小心翼翼收起。 这份小心,除了视为珍稀之物的那份善待之外,当然也担心动了手脚,莫名其妙玉牌连同剑气一起炸开,也担心玉牌剑气不会杀人,却会害他们泄露行踪,或是所有言行举止,都被年轻隐官尽收眼底耳中,毕竟儒家院的每一位君子贤人,腰间那枚玉牌,便有此用。 米裕感慨万分。 想起了来的路上,年轻隐官对他的一些指点。 “与这些商贾,嘴上说再多的香火情,旧事重提情谊也好,重重许诺将来也罢,都是虚的。” “需要以小见大。” “我们不用明确去说他们凭此玉牌,可以从剑气长城这边得到什么,就让他们自己去猜好了,聪明人花心思猜出来的答案,对不对不重要,反正十分牢靠。” 大堂议事越来越顺畅,放在桌面上的争执越多,并不意味着是坏事。 一直到黄昏时分,暂告一个段落。 在此期间,那些大大小小的算计,八洲渡船合伙算计剑气长城,一洲渡船抱团算计邻居别洲,一洲之间各条渡船相互算计,米裕是真不感兴趣,可是职责所在,又不得不掺和其中,这让米裕第一次有了专心练剑其实不是苦差事的念头。 众人再次散去,各自返回庭院秘密议事,其实在剑仙离去绝大多数之后,在大堂以言语心声交流,已经足够安稳,但是能够有这么个流程,还是让跨洲渡船管事们心中舒坦不少,最少自在些。不然经常一个眼神望向对面,剑仙不在,光是那些剑仙落座的空椅子,也是一种无形的威慑,委实让人难惬意。 陈平安继续独自一人逛起了春幡斋,与众人约定两个时辰后再碰头议事。 米裕剑仙却有事要忙。 因为年轻隐官交代了米裕去做两件事情。 在避暑行宫,面对那些个个年轻的剑修,米裕依旧会觉得自己略显多余,不曾想到了倒悬山,落在自己肩上的重担有点多啊。 一件事情,是私底下走门串户的时候,与那些船主们提一提“礼尚往来”四个字。 必须暗示他们这是与隐官的小私谊,不算跨洲渡船与剑气长城的大买卖。 你米裕就负责收礼。晏溟与纳兰彩焕不合适做此事。 米裕便问这些好处的最终去处。 陈平安直言不讳,说都得交予晏溟和纳兰彩焕,但是在这之前,隐官一脉所有剑修,可以人人先挑选一件心仪之物。 米裕便好询问莫非我也有一份? 陈平安笑言当然,若是真要忍不住怜香惜玉,那位元婴女船主交出的两件宝物,私人之物,你可以归还给她,就当是你米裕预支了酬劳。 米裕大为叹服,世间最知我者,隐官大人是也。 另外一件事情,是让米裕去找晏溟和纳兰彩焕,三人合计一番,帮此次春幡斋议事想出一个响亮的名字,让所有渡船船主颜面有光,觉得此次议事,是共襄盛举,而非受人胁迫,最少不该让人外界如此认为。更要让所有人都觉得春幡斋议事,是一桩值得拿出去说道说道的极佳谈资。只要开了个好头,哪怕这些商贾离开了倒悬山,所有渡船管事自然都会暗中帮忙推波助澜,鼓吹造势,一些个原本不得不将那块玉牌上交给宗门山头的小船主,也就能够顺势留下玉牌,作为私人珍藏。 浩然天下的练气士,都好面子,那就给他们,反正剑气长城和隐官一脉也不用掏一颗钱。 足足十一位剑仙,亲自露面待客。 船主们之前在春幡斋多难熬,以后出了春幡斋,只要双方心有灵犀,各有默契,那么一旦运作得当,这些船主就会有潇洒,可以挣下极大的一笔声望,人人皆是成为这桩天大美谈当中的一份子。 陈平安就真的只是闲逛而已,顺路捏了个大雪球,藏在咫尺物当中,打算送给郭竹酒,如今的剑气长城,酷暑炎炎。 灵芝斋估计接下来几天生意会很好了。 这是宗门师门的那份,可以记在账上,可估摸着所有人自己还要掏腰包,再拿出一件像样的仙家宝物,送礼不送单,求个好事成双。 米裕一个半时辰后,来找了次年轻隐官。 陈平安笑着打趣道:“对方没答应,胜似答应,让你白得了一份情谊?临了有没有秋水长眸水盈盈,将你大骂一通,让你滚出去?不过以米剑仙的道行,应该还是成功留下了那件宝物才对。” 米裕无奈道:“隐官大人,你若是稍稍花些心思在女子身上,可了不得。我最后将那宝物放在了门口。”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我让你做了两件事,所以还是多给你一件宝物,回头到了剑气长城,你挑了一件,可以送给兄长。” 米裕又开始别扭起来。 知道这是隐官大人的好心好意,也知道兄长米祜见着了自己在隐官一脉,小有建树,至少也不是混吃等死,兄长应该会很欣慰。 可米裕终究是做不出这种事情。 人生当中有太多这样的小事,与谁道声谢,与人说声对不起,就是做不来。 两人并肩而行,陈平安缓缓说道:“我不是要你刻意耍心机,要让你拗着心性,以此讨好你兄长。若是如此,我就是一口气作践了你们两个与我自己。一个人,算计极多事,终究是为了不算计那么三两件事。你之所以别扭,就在于你觉得自己如何想,与你兄长米祜如何想,哪个更重要些,你还是没有弄明白。真要谈付出和回报,你米裕,还得起米祜吗?米祜如果没有你拖累,早就该是与岳青并肩的大剑仙了,可如今才刚刚破境跻身的仙人,为何如此,整个剑气长城都心知肚明。我建议你去见一见米祜,不是还什么,事实上米祜哪里需要你还什么,但是米裕应当用一件事,或是一句话,让自己兄长明白,所有的付出,弟弟米裕,是知道的,不会装傻。” 说到这里,陈平安不愿意说得太严肃认真,于是玩笑道:“再不要脸一点,见了米祜大剑仙,米裕就直说,兄长,我这辈子算是不奢望仙人境了,但是以后老米家的香火传承和开枝散叶一事,在剑气长城肯定是数得着的好,以后喊你伯伯的小家伙们,反正不止一两个。” 陈平安最后说道:“这只是我一个外人的觉得好,你米裕自己如何想,其实还是很重要的。” 米裕笑道:“我也觉得……好像不错。我回头试试看吧。” 米裕离去后,陈平安走在一处山水相依的石道上,隔开了假山与泉水,道路上铺满了必然来自仙家山头五彩石子,春幡斋客人历来不多,故而石子磨损极小,让陈平安想起了北俱芦洲春露圃的那座玉莹崖。 凑巧邵云岩在不远处,一手持精致瓷盆,正在往水中抛洒鱼饵。 陈平安走过去凭栏而立,望着游鱼争食的景象,说道:“多少小鱼碧水中。” 邵云岩笑道:“雅致且点题。” 片刻之后,邵云岩问道:“如今还有担心之事?” 陈平安点头道:“担心渡船管事当中,所在山头,早已与蛮荒天下勾结,更怕勾结极深,豁得出性命,也要毁掉春幡斋盟约。也担心倒悬山有些想不到的人,会以蛮力出手。不管是哪一种担心,只要发生了,也不管真相如何,总之给人看到的结果,就是有人死在了剑气长城的剑仙之下,扶摇洲,皑皑洲,这两洲船主,尤其是山水窟白溪,死人的可能性比较大,事后自有一番足够恶心的蹩脚理由,到时候人心大乱,先前谈妥了的事情,全不作数。” 邵云岩疑惑道:“你做了这么多,即便如此死人,处处是漏洞,根本经不起推敲,真能扭转局势?” 陈平安伸手抹掉栏杆上的积雪,“人心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打造一条桌凳,辛辛苦苦,可要想打烂,不就三两下的事情。算计人,就得有被人算计的觉悟。” 然后陈平安笑着反问道:“那如果我再假设,有人不分青红皂白,离了倒悬山,对那些船主,二话不说,就是乱杀一通?以后还敢有跨洲渡船停靠倒悬山吗?” 邵云岩脸色凝重,“关于此事,好像与船主们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说了,人人趋利避害,不说,一旦发生,以后更是不会再来。” 陈平安趴在栏杆上,“所以说不怕意外发生,就怕那个意外,明摆着是在躲躲藏藏。只要对方耐心好,一直不出手,我就只能陪着他耗下去。” 邵云岩问道:“如何应对?” 陈平安叹了口气,“这就我得去见一见那位大天君了,希望不要吃闭门羹吧。” 邵云岩脸色古怪,“刚得到消息,已经闭关了。” 陈平安伸手揉了揉额头,头疼不已,思量片刻,“也好,等于是帮我做决定了,陪邵剑仙去往南婆娑洲的第三个剑仙人选,有了。” 是那位女子大剑仙,陆芝。 其实她积累的战功,本就足够她离开剑气长城。 看样子她是更想去蛮荒天下游历练剑,而非浩然天下。 前提是她自己愿意离开剑气长城,坐镇倒悬山。 不然别说是隐官头衔不管用,恐怕搬出了老大剑仙,一样无意义。 可陆芝哪怕答应此事,她提前离开剑气长城,其实影响不小。 就真的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陈平安伸手轻轻敲击栏杆,与邵云岩一起商量破解之法。 是不是应该泄露些春幡斋议事内容,提早渲染一番,故意只留下自家那位米裕剑仙,好诱使对方权衡之后,立即出手? 要不要通知已经去往蛟龙沟、雨龙宗一带的谢松花?陆芝,米裕,加上谢松花,以及邵云岩,只要对方现身,对方境界越高越好。哪怕是一头飞升境大妖,一样在劫难逃。 两天之后,年轻隐官满载而归,礼物没少收。 剑仙米裕留在了春幡斋。 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 春幡斋这场议事,只在一夜之间,就让整座倒悬山沸沸扬扬。 大致内容,无非是剑气长城,与八洲渡船管事谈妥大局,一方出剑,一方出钱,合力应对当下那场蛮荒天下的攻城战。 米裕,邵云岩,谢春花,分别隐藏在三个方向的渡船之中,连那三条渡船都不知晓此事,竟然能够让一位剑仙“护送”。 西南扶摇洲,南婆娑洲,东宝瓶洲。 悄然来到倒悬山的陆芝,坐镇倒悬山,负责随时策应某位远游的剑仙。 扶摇洲渡船“瓦盆”之上,白溪坐在船舱当中,皱了皱眉头,有敲门声响起。 不等这位元婴修士开门,屋内便出现了一位老者,撤了障眼法后,变成了一位意态惫懒的年轻人。 白溪站起身,沉声道:“不知前辈造访,所求何事?” 年轻人笑道:“不算前辈,我叫边境,来自中土神洲的小剑修,与你问些春幡斋议事的详细过程,再来决定要不要大开杀戒。” 白溪默不作声。 年轻人一双眼眸变作漆黑,伸手在桌面上写下了一行字,然后沙哑说道:“你家山水窟老祖与我是故友,他那件本命法宝,当年还是我送给他的一桩机缘,桌上这句话,每一艘‘瓦盆’渡船管事在死前,都会被他告知才对,你难道就不怪,为何每一个渡船卸任管事,不出几年就会暴毙?就为了藏住这个稀古怪的小秘密。你小子运道最好,生得晚,有机会熬到见着我,白白得了一桩泼天富贵。你这打不破的元婴瓶颈,遇见了我,自然能够被随便打破。” 白溪立即抱拳弯腰,“恭迎前辈!” “边境”落座后,笑问道:“你和渡船,不会被人动了手脚都不自知吧?” 白溪没有坐下,依旧站着,说道:“渡船早已仔细搜寻过,尤其是我这住处,绝无被动手脚的可能,至于那块玉牌,我都留在了倒悬山私宅当中。而且晚辈所有言行举止,都合乎情理,甚至事后还故意埋怨了几句,无非是做样子给春幡斋看的,那位心机深沉的年轻隐官,非但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反而更会打消疑虑。” 边境笑道:“什么玉牌?年轻隐官?说说看。” 白溪先讲过了那枚玉牌的大致门道,得了眼前这位“老前辈”一句好用心、可惜不为我们天下所用的极大称赞,白溪随后仔细讲述了一遍春幡斋的议事过程。 边境点了点头,“若是成了,天大麻烦,不枉费我涉险走这趟。” 说完这句话,边境大笑道:“被这皮囊拘束遮掩,你方才猜我是仙人境,还是低了。” 白溪再次抱拳致礼。 飞升境大妖! 白溪最后小心翼翼问道:“前辈打算何时动手?” 边境瞥了眼这只蝼蚁,白溪硬着头皮说道:“恳请前辈出手之后,也将‘瓦盆’渡船击沉,死人多些,无妨。不然我们山水窟嫌疑就大了,只会耽误前辈以后行事,影响大局。” 边境笑着点头,“这话中听,你小子既然如此伶俐,该你得了一桩大造化。” 东南桐叶洲有布局,可惜提前败露,只是让扶乩宗和太平山伤了元气。而西南扶摇洲的布局之一,便是这位出身扶摇洲却跑去游历中土神洲的边境了,为了骗过那个邵元王朝的国师,十分辛苦,亏得自己选中的这个年轻剑修“边境”,自身能耐不小。 至于南婆娑洲,有那陈淳安在,就不去送死了,没什么布局。 边境说道:“我先不着急动手,风险太大,四散归乡的渡船,暂时都不去动。等到下次他们挣了更多的钱,再次离开倒悬山,然后开开心心赴死。” 白溪松了口气,如此作为,确实稳妥。 不然还真怕这位前辈仗着飞升境修为,就只以蛮力行事。 边境笑呵呵道:“那个叫陈平安的年轻人,反正比你想象中更聪明,‘霓裳’渡船上边,就藏着个玉璞境剑修,应该是你所说的那个狗腿子剑仙米裕。我反正是游山玩水,半点不着急的,就当是陪着他们再耍一耍。我倒要看看,这些个心高气傲惯了的剑仙,耐心到底有多好。若是耐心实在好,大不了我就更晚些出手。” 边境没了笑容,站起身,白溪如同被掐住脖子,一点一点当着一头飞升境大妖的面子,双脚离地,缓缓“飞升”。 门外有个白溪十分熟悉的嗓音,好像在帮他白溪说话。 “自己蠢别怨人。” 边境冷笑道:“陈平安,你竟然舍得自己的一条命,来跟换我命?怎么想的?!” 屋外,一个骂骂咧咧的年轻人,撕去脸上的那张女子面皮。 身边则站着没撕掉男子面皮的陆芝。 除此之外,两人都有老大剑仙陈清都,亲自施展的障眼法。 边境问道:“怎么跟来的。” 年轻隐官笑道:“学山水窟,赌大赚大。” 边境刚要有所动作,便瞬间凝滞起来。 因为屋内出现了一位最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儒衫老者。 边境大笑道:“好好好,竟然几位剑仙不够,还请来了陈淳安!” 老儒士淡然道:“我的名字,也是你可以喊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三十七章 远游人皆是蒲公英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陈平安之所以敢现身,除了身边站着剑气长城巅峰十大剑仙之一的陆芝,更重要的,还是陈淳安会到场。 假设是差不多境界的厮杀,大剑仙擅长杀人,却未必擅长救人。 先前城头之上,那场袭杀,米裕拦阻等同境界、修为的剑仙列戟,已经竭尽全力,米裕依旧慢了一线。 但是陈淳安在,便定然无忧。 陈淳安言语过后,根本不给那头飞升境大妖废话半句的机会,天地已经变换。 陈平安一瞬间心神震动,整个人好像显出了无穷大的法相,骤然间“飞升”,到了天幕最高处,足可俯瞰整座浩然天下的版图,只是不等陈平安稍稍打量一番,就又在刹那之间,巨大法相又被迫凝聚为一粒比尘埃还小的心神芥子,返回大地不说,遁入了仿佛手掌纹路即山河的极小之地。 等到陈平安彻底回过神,转头回看了一眼,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一句道诀,“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杳杳冥冥,合真空,太虚是了。” 原来陈平安身后是悬停着一颗巨大圆球,雪白皎洁,莹莹生辉,依稀可见亭台阁楼,还有一棵桂花大树,原来是那明月中间种桂花。 陈平安与身后此物相比,双方大小犹如米粒之于白碗。 陈平安收回视线,举目望去,视野所及,唯有大日悬空,更为庞大,通体金黄色,再无别物。 这轮大日不断散发出丝丝缕缕的金色光线,生灭无常,速度极快。 又有一粒黑点,与一块墨渍,游曳不定。 不断有那一道道雪白纤细光芒,一闪而逝,竟是能够当场斩断那些金色丝线。 应该就是陆芝与那飞升境大妖“边境”的捉对厮杀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打算盘腿而坐,心神沉浸其中,然后祭出自己那把尚未想好名字的本命飞剑,以小天地对峙小天地,凭此多感受几分这座小天地的大道运转契机。 不曾想肩头被一人按住,笑道:“有些学问,太早接触,反而不美。不是怕你偷学了去,只是因为你本命飞剑之一的神通,与我这门术法,大道不近。” 陈平安便打消了念头,转身与那位儒衫老者恭谨作揖行礼。 陈淳安点了点头,笑道:“我就只当是儒生晚辈拜见前辈,不是什么文圣一脉关门弟子,与我亚圣一脉问道学问,便不与你作揖还礼了。” 陈平安起身后,汗颜道:“只敢求教,不敢问道。” 陈淳安摆摆手,“你我既然皆姓陈,就是同源不同流,姓氏是如此,学问文脉更是如此。何况骊珠洞天那棵楷树一事,婆娑洲颍阴陈氏,是欠了你人情的。所以我才拉你进来远远观战,能够领略几分剑仙风采,都是你的本事。我不提防大骊龙泉郡的陈平安,但是提防那老秀才,以及他教出来的得意弟子。是不是‘果不其然’?” 陈平安愈发惭愧。 陈淳安伸手一抓,将那天地之外的玉璞境剑仙米裕,拽入了天地之中。 陈淳安随后提醒道:“看不真切?你不妨心中念叨念叨你家先生的学问宗旨,说不定视野会明朗几分。” 陈平安开始心中默念。 与有些前辈相处,想也不用多想半点。 陈平安心无旁骛,下意识的,不知不觉就已经是盘腿而坐,双手握拳轻轻放在膝盖上。 坐觉苍茫万古意,远自日升月落之中来。 陈淳安正襟危坐于虚空当中,听到老秀才的学问会心处,便微微一笑。 别说是陈平安的心声言语,陈淳安想听就听,便是陈平安的想法念头,只要陈淳安想要拎出来见一见,也随便可见。 在那之后,又有得了飞剑传讯的谢松花和邵云岩,御剑极快,风驰电掣,破开无数水波云海,找到了那艘山水窟“瓦盆”渡船,陆续被陈淳安“请入”这座日月天地。 三位先后赶到的玉璞境剑仙,如出一辙,根本没有出剑的意思,如今只是各站一方,为陆芝压阵。 米裕比较规规矩矩,死死盯住战场,不帮忙是为了不帮倒忙,只要陆芝不落下风,就打死不出手。 第二个到场的邵云岩,不愧是春幡斋主人,竟是直接以充沛于天地间的日精月魄,开始炼剑了。 最后进入这座日月天地的谢松花,相较于米裕和邵云岩,她明显闲情逸致,一进来,瞥了眼战场,觉得不用自己帮忙,就开始御剑闲逛起来。 见微知著,这就是大不相同的剑仙性情,米裕看似为人散漫,实则最拘束,邵云岩最事功,擅长算计,谢松花心性最纯粹自由。 陈淳安说道:“已经水落石出了,那头飞升境大妖失了真身,边境此人的体魄,被当做了阳神身外身用来栖息,大妖阴神隐匿其中的手段,是一门独门神通,所以才敢去剑气长城,只要此人不站到城头上,便是陈清都也无法察觉。你是怎么发现的?” 陈平安轻声道:“我接连赌了三次。先赌要不要离开避暑行宫,尾随某条渡船离开倒悬山。再赌了那些渡船当中,到底哪条可能性较大,最后赌老先生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儿戏,愿不愿意不辞辛苦,从南婆娑洲亲自赶来。若是老先生不来,便是被我赌中了前两场,还是会白跑一趟。” 陈淳安笑道:“那就详细说来。不用觉得与‘赌’字沾边,便不好意思开口。世间学问,说得好说得对,是一难,能够让外人学来容易,见之可亲,思之可行,更是难上加难。” 陈平安正要开口。 那头飞升境大妖硬抗陆芝一剑,竟是破空而至,朝陈淳安和陈平安这边一冲而来。 法相之大,如山岳压顶。 却被天地圣人的陈淳安看也不看一眼,伸出一手,便将那头连真身不知在何处的半吊子飞升境,一巴掌拍回战场,不但如此,那副庞然身躯直接给砸得凹陷进了金色大日当中,置身于金色岩浆大熔炉当中,哪怕大妖怒喝一声,拔地而起,掠出数千丈,依旧被那些金色丝线缠绕在身,再次狠狠拽回“大地”。 陆芝也没有趁机出剑,就只是冷眼旁观,任由那头大妖脱困之后,再来厮杀。 陈淳安对此更是不计较。 老儒士只是面带微笑,听着年轻人细细说来三场赌的妙处。 回了剑气长城的避暑行宫,丢掷了一颗小暑钱,猜正反面。来决定要不要跟随“瓦盆”渡船离开倒悬山。 正面就做此事,反面就待在避暑行宫,等待对方先出手。 在这之前,陈平安阴神出窍,同时用上了一门止观神通,十分粗浅,但是可以摒弃某个念头,结果那颗小暑钱,丢出了正面。 按照陈平安的原先计划,应该留在避暑行宫。 犹豫了一番,伸手按住那颗小暑钱,让郭竹酒猜测正反面。最终陈平安选择离开剑气长城。 听到这里,陈淳安微笑道:“你最先是想要以此来断定自己的运气好坏?若是运道好,那今后就要小心月满则亏了,若是运道不济,猜不中赌不对,反而有希望否极泰来?” 陈平安点头道:“正是如此,我还是不太喜欢做赔本买卖,不赚可以,真不能亏。” 陈淳安笑道:“继续说。” 陈平安依旧是找了一次倒悬山如今的话事人,曾经打过照面一次的那位道门真君,大师兄左右离开之前,曾经说过,当年他在蛟龙沟出剑过后,此人收拢了不少蛟龙之须,收益最大,师弟你去找他办一件事情,不难。若是不答应,你就直接让他等着师兄转身赶赴倒悬山,与他讲理。 再加上剑气长城与崔东山双方安插在倒悬山的谍子,在春幡斋最后一艘跨洲渡船离开之时,陈平安就拿到了所有出入乘客登船的详细记录册子。 在悄然返回倒悬山春幡斋之前,陈平安先喊上了林君璧、玄参在内,数位隐官一脉擅长布局、破局的“弈棋国手”,帮忙 筛选出最有可能造成意外的十条渡船,吴虬,唐飞钱,以及皑皑洲“南箕”江高台,扶摇洲“瓦盆”白溪,皑皑洲“太羹”戴蒿,仙家岛屿“霓裳”柳深,流霞洲“凫钟”刘禹,南婆娑洲、北俱芦洲各一条,还要加上老龙城丁家那艘渡船。 最大的嫌疑,反而也有可能是就是最没有嫌疑。 其实一开始,陈平安与林君璧等人,都没觉得山水窟瓦盆渡船,就一定是蛮荒天下藏在浩然天下的内应。 除了选出这十条渡船之外,还有三十二位有嫌疑的渡船客人。 陈淳安问道:“边境此人,小心谨慎,应该不在当中才对。” 陈平安笑道:“确实事先并无此人,按照原先档案记载,中土神洲邵元王朝,剑修边境,离开剑气长城后,在梅花园子暂住一段时日,便已经离开了倒悬山,却不是与严律、蒋观澄他们一起,而是选择独自一人,去往扶摇洲游历。我与剑仙陆芝其实最先赶上的渡船,是米裕那条‘霓裳’,一番查探过后,并无结果。这才跟上了瓦盆渡船,中途登船之后,就用了一个最笨的法子,四处走动,计算人数,发现多出一人。只是哪怕如此,依旧不敢断言,渡船上一定有大妖隐藏,更不敢断言山水窟就一定早早勾结蛮荒天下。” 陈淳安点了点头,随即笑问道:“不去沿着谢剑仙那个方向登船,是对宝瓶洲和北俱芦洲很放心?” 陈平安摇头,答道:“是相信一头大妖的脑子,足够聪明,不至于去打草惊蛇,将那用两头大妖性命换来的桐叶洲大好形势,画蛇添足。” 陈淳安又说道:“原来丝毫不担心我白跑一趟会生气,就是要与我说桐叶洲?果然是做生意从来不亏。” 陈平安说道:“恳请老先生,相信一次宝瓶洲的眼光。真正豪赌,是我宝瓶洲最先最大!” 陈淳安沉默片刻,欣慰笑道:“善。” 米裕依旧装模作样为陆芝压阵,大日悬空,关键是好似近在咫尺,光是那份炙烤,就已经让米裕心烦意乱。 邵云岩“得寸进尺”,借机掬了一把四溅而出的金色岩浆在手,不敢真正接触肌肤,只能是虚托在手心,然后手掌倾斜,小心翼翼浇在本命飞剑之上。 背负竹匣的谢松花大声问道:“陈老先生,能否送我些日精月魄?不还的那种!” 陈淳安抬头笑道:“谢剑仙,但取无妨。” 陈淳安看了眼无所事事的米裕,笑道:“米剑仙,能否借你佩剑一用。” 米裕立即摘下佩剑。 陈淳安伸手一招,握剑在手,拔剑出鞘,抬了抬袖子,抖搂出一道浓稠似水的月光,“这份月魄,本就得自于蛮荒天下。” 老人双指并拢,在剑身上缓缓抹过,出现了一道细微不可见的凹糟,那道浓郁月光顺着手指,浇筑其中。 米裕心神摇曳,差一点就要热泪盈眶,而且绝对真挚。 自己佩剑的品秩,注定会骤然拔高且不谈,关键是醇儒陈淳安竟然亲自出手,帮助自己炼剑!那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偷偷摸摸炼剑的邵云岩,能比?光明正大讨要日精月魄的谢松花,能比? 陈平安瞥了眼米裕。 后者立即心领神会,我懂我懂。 这一切,皆是拜隐官大人所赐,我米裕最感恩念旧,天地良心! 陈淳安以月色帮助米裕炼剑完毕,收剑入鞘。 佩剑转瞬即逝,回到了米裕身边。 米裕作揖抱拳,“米裕谢过醇儒老圣人。” 陈淳安点头而笑,然后对陈平安说道:“这件事情做得极好,终究不是君子所为啊。” 陈平安说道:“晚辈如今连贤人都不是,就更不是君子了。” 陈淳安笑道:“与你家先生差不多,最喜欢拿头衔说事,什么‘我这辈子可没当过贤人,没当过君子’,‘只是你们强塞给我的圣人身份,问过我乐意不乐意了吗,当了圣人,我惶恐得要死啊,你们还要咋样’。” 陈平安一言不发。 既然认了先生,就更该为尊者讳。 陈淳安感慨道:“儒家治学,中正平和,方可明德。” 老人望向远方,沉默许久,缓缓道:“贤人思虑,应当缜密。君子立言,尤贵精详。” 陈平安有感而发,脱口而出道:“修力,一拳一剑,皆不落空,占个理字。修心,只管往虚高处求大,于细微处问本心。” 老人对此言论,不置可否。 下一刻,陈平安回到了渡船房间当中。 被陈淳安丢到了天地之外。 白溪依旧站在原地。 天大地大,他一个小小元婴修士,又能跑到哪里去?就算没有拦阻,容得他弃了渡船,去往茫茫大海躲藏?还是拼了命赶赴扶摇洲山水窟? 一位隐官,四位剑仙,尤其是还要加上南婆娑洲第一人陈淳安。 白溪觉得自己就算自己身在剑气长城,已经跑到了蛮荒天下的大军当中,也未必能活。 陈平安笑问道:“白船主,过去多长时间了?” 白溪答非所问,见到了年轻隐官的第一句话,便是“隐官大人,我愿意将功补过!只要能活,万事可做!我家老祖勾结妖族一事,我来为隐官大人作证!山水窟有多少家底,我最知晓,全部可以拿来资助剑气长城……” 陈平安轻轻落座,打断对方言语,笑着招手道:“万事可在神仙钱一物上泯恩仇,坐下聊,急什么。如何补救,不着急,想着是不是要涉险抓我当人质,赌那万一隐官境界不高,其实也不着急的。” 白溪大汗淋漓,动作僵硬,神色恍惚,跌坐在椅子上。 “白船主,这就过犹不及了啊。” 陈平安笑道:“要说装模作样,你我是同道中人,可惜你虚长年岁,道行不高。比心黑,比境界,比家当,比什么都可以,你唯独不要跟我比这个。” 白溪突然站起身,椅子倒飞出去,堂堂元婴,后退数步,跪倒在地,开始磕头,“隐官大人救我!” 因为那位年轻隐官不再单独一人,身后站着那位凭空现身的玉璞境剑仙米裕了。 陈平安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笑问道:“方寸物,咫尺物,私人的,山门的,都拿出来吧,记得帮忙打开。如果诚意足够了,我不介意让你因祸得福,坐一坐山水窟第一把交椅。我境界如何,来历如何,你估计现在都还迷糊着,但我是怎么样的人,你应该很清楚,最喜欢追求利益最大化。最后一次机会,好好珍惜。” 半盏茶功夫过后。 年轻隐官身前桌上,搁放着一方海屋添筹样式的古朴砚台,是山水窟的咫尺物,还有一把脂粉气颇重的团扇,是这位渡船管事的私人方寸物,都搁放了不少好东西和神仙钱。 一些个山水窟密事,也被白溪抖落得七七八八,当然不会竹筒倒豆子,真的全部说出来。 白溪不蠢。 陈平安更不傻。 陈平安掏出一把玉竹折扇,轻轻扇动,同时让那米裕收起了咫尺物和方寸物,真要藏着杀机,米大剑仙上扛得住,就算不是那么扛得住,总不能让一位下五境修士的隐官来扛。 然后陈平安身体后仰,转头问道:“愣着做什么?做掉他啊。留着佐酒还是下饭啊?” 白溪与米裕皆是一愣。 然后天地又是悄然一变。 米裕一剑砍下,竟是极为顺畅,与身在剑气长城差不多,半点没有小天地的压胜气息,反观那位老元婴修士就要凝滞些许。 这一快一慢,加上玉璞境剑仙与元婴练气士的天壤之别,就毫无悬念了。 米裕那一剑,直接将元婴白溪身躯一分为二,不但如此,还将对方一颗金丹、与那元婴皆砍成两半。 只是当米裕要再递出一剑,年轻隐官却出手,以当年与简湖刘志茂做买卖换来的一桩秘术,拘押了对方的残余魂魄,聚拢起来,攥在手心,微笑道:“求我救你,我便救你,开心不开心?如何谢我?” 痛苦不已的那团魂魄,忍住不去哀嚎,颤声道:“隐官大人只管说,只管提要求……” 陈平安微笑道:“说了让你诚意些,不听?结果如何,不太好吧?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与我说一说山水窟真正见不得光的事情,就可活。你境界太高了,让你当那山水窟下任宗主,我不放心,现在正好,境界稀烂,将来次次见我,就只能靠着神仙钱来凑。” 那魂魄再不敢隐瞒,一五一十说了些山水窟老祖的隐秘事迹,以及山水窟出了名的“狡兔三窟,财宝四散”。 “以死谢我。” 陈平安点了点头,五指一握,将那孱弱至极的魂魄,以拳罡悉数碾杀,然后合拢折扇,轻轻挥动驱散那些虚无缥缈的魂魄灰烬,以折扇抵住心口,笑眯眯道:“意外不意外?” 米裕已经半点不怪了。 陈平安站起身,收起折扇,问道:“陆芝大概还需要多久,才能宰杀那头名不副实的飞升境大妖,再就是有没有可能,问出大妖的真身一事?” 米裕一脸为难。 他问谁去?问陆芝?她哪里稀罕搭理自己。问陈淳安?米裕都没这脸皮。 陈平安无奈道:“米大剑仙,你就长点心吧你。” 米裕比较委屈。 然后米裕好更多,环顾四周,瞧出了一些端倪,再绣花枕头的上五境剑修,那也是剑仙,眼光还是有的。 这就是咱们隐官大人的本命飞剑?! 陈平安收回了那把本命飞剑,走到窗台那边。 米裕收剑在鞘,一旁护卫。 一座日月天地,一位女子大剑仙陆芝,与那飞升境大妖打得天翻地覆。 一座笼中雀小天地,米裕出剑斩杀元婴白溪,魂魄又被陈平安以秘术拘押、再以拳罡震杀。 这艘瓦盆渡船的其他所有练气士,始终毫无察觉异样。 在那之后。 瓦盆渡船安然无恙,依旧去往扶摇洲山水窟。 只是少了一位鬼鬼祟祟的飞升境大妖,以及身死道消的船主白溪。 多出了一位陆芝,陈淳安并未随行,却交给了陆芝一块儒家玉佩。 再就是邵云岩,负责帮着陆芝收拾山水窟的那个烂摊子。 烂摊子是烂摊子,神仙钱真不少。 邵剑仙的春幡斋,名义上是可以得到一成收益的。 只不过如今整个春幡斋都是剑气长城隐官一脉的“私产”,邵云岩都不明白这一成收益,有什么意义。 具体如何处置山水窟,那些个步骤,陈平安都已经跟陆芝和邵云岩讲清楚。 陆芝听得心不在焉,反正有邵云岩在,她此去扶摇洲,还要小小闭关一次。 这些算计人心的事情,她不喜欢,更不擅长。 至于谢松花,则要返回江高台那艘南箕渡船,一同去往皑皑洲。 分别之前,年轻隐官又忍不住絮叨起了那两个小娃儿,谢松花大怒,问这家伙,难不成那两个娃儿,是你我女儿不成? 年轻隐官这才闭嘴。 米裕挺乐呵,就是没敢流露出半点。 毕竟能够让咱们隐官大人吃瘪的人,绝对不多,极少极少。 陈平安和米裕则一起乘坐符舟,返回倒悬山。 陈平安站在渡船头,回头瞥了眼米裕。 懒洋洋坐在渡船尾的米裕,顿时有些不自在,咋的,又有重担要落在自己肩上了? 来来来,尽管来,我米大剑仙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隐官一脉的扛把子! 陈平安笑道:“忙活来忙活去,邵剑仙得了山水窟一成收益,谢剑仙还清了人情,陆大剑仙得了一份剑道裨益,外加那颗飞升境妖丹,咱们米剑仙也提升了佩剑品秩,那咫尺物和方寸物也是咱们隐官一脉的公家所得,好像就我一人奔波万里没啥事?” 米裕正色道:“隐官大人运筹帷幄,斩杀飞升境大妖是首功,当之无愧……” 陈平安打断米裕的言语,啧啧道:“就你这点溜须拍马的本事,到了我家乡那山头,别说供奉,当个记名弟子都不配。” 米裕伤心不已。 他本就不擅长此道,他的大道所在,一直是与好看女子以真心换真心啊。 只是米裕很快亡羊补牢说了一句,“真要到了那边,隐官大人只管将那些造访山头的各路仙子,交由我待客,只要出了半点纰漏,随便隐官大人问责。” 陈平安皮笑肉不笑道:“死远点。我家山头的风气,本来就已经够玄乎了,连我这山主都有扳不回来的迹象,再加上你,以后名声还不得烂大街。” 米裕委屈得不行。 米裕犹豫了一下,好询问道:“隐官大人为何不收下陆芝赠送的那颗妖丹?她是真不愿意收下。按照隐官一脉的战功计算,也该是隐官大人得到此物才对。” 陈平安坐下身,望向碧波万里浩渺无垠的壮阔景象,说道:“我也不是没收,是收下了的,只是劳烦陆芝转交给南婆娑洲一个朋友。” 米裕哦了一声,突然有些后知后觉,得了一颗飞升境大妖的妖丹,搁在浩然天下,约莫是得了飞升境大修士的琉璃金身? 这也叫“没啥事”? 陈平安以合拢折扇敲打手心,笑眯眯转过头,“嗯?” 米裕立即感慨道:“隐官大人两袖清风,不愧是神仙中人啊,浩然天下所有才子佳人、神怪志异小说当中,都该将那‘谪仙人’悉数换成‘陈平安’三字。” 米裕觉得自己渐入佳境了,虽说依旧不敢与那隐官大人的嫡传弟子郭竹酒过过招,但是与那顾见龙王忻水,在此事上,如今应该算是有了一战之力。 陈平安转过身,继续望向前方,沉默许久,突然说道:“米裕,很高兴我们能够从陌路人,变成朋友。” 米裕愣了半天,最后点头说道:“很荣幸遇见陈平安。” 片刻之后,陈平安说道:“作为临别赠礼,你送给那位中土元婴女修的那把折扇,你亲笔题写了什么内容?” 米裕有些笑容尴尬,“这等上不得台面的儿女情长,说了只会让隐官大人笑话的,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陈平安却说道:“说说看。” 只说与女子相处之道,米裕的修行境界,可谓高耸入云。 米裕犹豫不定,“那我可真就献丑了?” 毕竟这位年轻隐官在隐官大人之前,还是那二掌柜,百剑仙印谱与皕剑仙印谱,以及那么多的扇面题款,米裕极有可能是整个剑气长城,最为用心钻研的一位剑仙了,学问多门道多,尤其是那些深受女子喜欢的扇面,让米裕一一打听来再抄录纸上,看遍之后,米裕反复揣摩,只觉得受益匪浅。 米裕其实内心深处,也觉得自己那扇面题款,最少也该有二掌柜的七八成功力了。 这会儿渡船反正也无外人,就当是切磋道法了,拿出来说道说道,不至于太过丢人现眼。 扇子两面,一写“怜取眼前人,却把青梅嗅。瘦应因此瘦,羞亦为郎羞。” 另外一面,则写“行也思卿,坐也思卿,行不得坐难安。思卿不见卿,遇酒且呵呵,人生有几何。” 陈平安听了后,沉默很久。 最后忍不住骂道:“滚出渡船御剑去。” 实在是陈平安觉得自己这辈子,在男女情爱这条最讲天赋、不谈修行的道路上,注定是连那米裕的背影都瞧不见了。 遭了无妄之灾的米大剑仙,只得悻悻然起身,乖乖离了符舟渡船,在不远处御剑远游。 ———— 到了倒悬山,先走了一趟春幡斋,这栋宅邸在四大私宅当中最特殊的一件事,在于整座春幡斋都是炼化之物,从建造之初,邵云岩就设置极多的阵法符箓,故而春幡斋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扎根这方天地间最大的山字印,反观耗资更多的猿蹂府,就无此考虑,至于梅花园子,更不可能被炼化。 邵云岩将大阵枢纽宝物交给了陈平安。 陈平安确定一番细节后,才带着米裕离开春幡斋。 晏溟和纳兰彩焕留在宅邸当中,负责接待陆续靠岸的其他八洲渡船管事。 米裕也会留下,只是依然需要护送陈平安走到连接两座大天地的门口那边,好问道:“为何次次不走更靠近春幡斋的那道旧门,守在那边的张禄前辈,与那个喜欢看的小道童,都挺有意思的。” 陈平安只是嗯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米裕本就是随口一问,也懒得多想什么。 将隐官大人送到门口后,米裕就需要返回春幡斋,好些个女子船主或是渡船修士,与他都是旧识,可惜俱是有缘无分的那种遗憾。 陈平安到了避暑行宫大堂,所有人都抬起头。 郭竹酒第一开口,“师父,这次出门,宰杀了几头飞升境大妖?” 陈平安有些疲惫,便坐在门槛那边,“就一头。” 郭竹酒眨了眨眼睛,“还真有啊?师父,我可不晓得接下去咋个说喽!” 剑仙愁苗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真有。” 愁苗抱拳却没有说什么。 第一拨去城头出剑的三位剑修,是愁苗,董不得,邓凉,已经归来。 因为米裕被陈平安带去了春幡斋,所以如今只有庞元济和林君璧去了那边出剑。 陈平安说道:“到底不如这儿自在,我偷个懒休息会儿,你们先忙。” 屋内众人便各自忙碌起来。 哪怕是郭竹酒,也拗着性子,没起身去找师父唠唠嗑。 如今隐官一脉,逐渐形成了几座小山头。 林君璧和庞元济,比较投缘,庞元济如今心气不高,除了做事情,也就是偶尔会与林君璧下一盘棋,算是请教。 庞元济学棋很快。林君璧在棋盘之外,成长极快,隐官一脉其余所有人,都看在眼中,放在心上。 外乡剑修宋高元,与罗真意、徐凝、常太清,比较说得来。 邓凉喜欢隔三岔五就与董不得聊几句,瞎子也知道这位野修出身、最终跻身宗门谱牒仙师的元婴剑修,所求为何。 只是董不得眼中没有邓凉,也谁都看得出来。 私底下,陈平安曾经与邓凉开过玩笑,说我可是陈三秋的好兄弟,你再这样,我就把陈三秋拉进隐官一脉了。 邓凉大笑,说没事,我是元婴剑修,那位陈大少爷才金丹瓶颈。只要隐官大人不拉偏架,保证他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然后邓凉又补了一句,即便不谈境界,只说喝酒,陈大少爷一样不是敌手。 顾见龙和王忻水,加上曹衮,玄参,成了四大护法一般的存在,共进退,十分默契,并且喜欢唯郭竹酒马首是瞻,只要郭竹酒使出师门绝学,其余四人,个个跟上。 说到底,这四个年轻人,就是与隐官大人走得近的,并且还能够不要脸的。 今天是例外,实在是斩杀一头隐匿飞升境大妖的功劳,太过惊世骇俗,让顾见龙四个都没敢说话。 林君璧,玄参,都是手谈高手,经常一起下棋。 陈平安也会帮着玄参指点江山,玄参傻了吧唧的不长记性,次次听了隐官大人的指点,次次兵败如山倒。 郭竹酒就埋怨玄参怎么跟不上师父的念头,浪费了师父的一句句足可奠定胜局的金玉良言。 顾见龙和王忻水,不懂下棋,喜欢起哄,一个负责为玄参摇旗呐喊,一个负责絮叨林君璧,美其名曰攻心之法。 庞元济经常会在避暑行宫,寻一处僻静地方,独自发呆。 愁苗会为邓凉、宋高元在内的所有年轻晚辈,指点剑术,只要愿意问,已是剑仙的愁苗就愿意细心讲。 董不得时不时就拉上罗真意,一起说那女子闺房言语,原本喜欢一天到晚板着脸的罗真意,眉眼稍稍多了些女子温婉。 郭竹酒反而是那个最没山头的一个,与愁苗剑仙也能请教剑术,与庞元济也能瞎扯,更喜欢凑到董不得与罗真意那边去,小姑娘强行与两位剑气长城的老姑娘嘀嘀咕咕,自然次次都是咚咚咚,不是脑袋磕桌子就是撞墙,以此收官,从无例外。 陈平安觉得这些都是好事情, 一个人的心境,不能始终紧绷,舒缓有度,才能长久。 隐官一脉,各司其职的同时,相互补充,差不缺漏,取长补短,其实已经算是有条不紊,步入正轨。 陈平安已经不能奢望这些剑修做得更好,但是心中是如此想,身为隐官大人,某些时候,恶人还是得做。 真要论阴阳怪气说话的本事,用一些漂亮话说尖酸刻薄的内容,陈平安才是真正的宗师,此中高手的顾见龙,自愧不如多矣。 当然前提是说得到点子上,不然一味挖苦,只会适得其反。 陈平安想起一事,将那山水窟瓦盆渡船得来的咫尺物和方寸物,抛给负责汇总记录的郭竹酒,笑道:“是额外收益。” 然后陈平安说了此次远游的详细过程,不能说的内容,就一笔带过。例如具体是怎样从一位元婴船主那边,得出了山水窟诸多隐私内幕,又是如何能够保证将其击杀的同时,又保全了那砚台与团扇,尤其是连开门之法都知晓了。 郭竹酒腾空了自己那张桌案,小姑娘两眼放光,伸手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掌心,然后双手双指捻动,念叨着开工开工,才开始清点咫尺物和方寸物里边的仙家宝物,以及那一大堆神仙钱。 董不得笑道:“隐官大人,你与我们实话实说,是不是有那本命物,名叫聚宝盆?” 先前回来一趟避暑行宫,从春幡斋带回了一百一十多件仙家宝物。 这次离开了倒悬山一趟,又带回来这两件山上重宝,以及里边藏着的丰厚家当。 郭竹酒头也不抬,哼哼道:“也就是我师父仗义,故意收敛了神通,不然今儿走一趟南婆娑洲,明天跑一趟中土神洲,金山银山都给搬来了。” 陈平安笑道:“金山银山搬不来,倒是给你带了个不值钱的雪球。你先忙手头事情,回头我们可以堆几个小些的雪人。” 陈平安从自家咫尺物当中取出那个大雪球。 在剑气长城别处,雪球此物难久留,但是在避暑行宫,只要放在那棵大树下边,估计什么都不管,也能保存好几天。 郭竹酒欢天喜地,“师父,又送礼给我啦?!亏得大师姐瞧不见,不然就要跟我换着师姐师妹当嘞!” 陈平安神色温柔,微笑道:“悠着点,你大师姐记仇,她那小账本,连我这个师父都不给看的。” 郭竹酒坐在原地,肩头左摇右晃,也是学那大师姐的,今儿她真是贼开心,都破天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小锣鼓儿也不在手边,遗憾遗憾。 然后屋内众人,就看到那个坐在门槛上的年轻隐官,弯着腰,背对着他们,在这夏日酷暑的时节,在这气候最清凉的避暑行宫,开始堆起了小雪人。 陈平安突然说道:“关于飞升境大妖‘边境’一事,不要对林君璧心怀芥蒂,与他全无关系。对方处心积虑成为林君璧的师兄,所谋甚大。” 愁苗笑道:“我们都在等隐官大人这句话。” 果然不少人都松了口气。 陈平安又说道:“对了,这山水窟家当珍藏,咱们隐官一脉是没分账的。” 嘘声四起。 郭竹酒双手拍打桌面,嚷着放肆放肆,算是唯一一个护着隐官大人的。 顾见龙和王忻水闹得最凶,使劲口哨。 就连罗真意都跟着董不得一起埋怨起来。 玄参与曹衮更是哀叹不已,说这苦兮兮抠搜搜的日子没法过了。 陈平安哈哈笑道:“这下子是真没了。” 郭竹酒幸灾乐祸道:“一个个小脑阔儿不太灵光哦。” 陈平安招了招手,“来瞅瞅师父堆的小雪人。” 郭竹酒蹦跳起来,飞快背起小竹箱,大摇大摆跨过门槛,一屁股坐下,愣了半天,怯生生问道:“师父,这是谁啊?是我那大师姐,对吧?” 小雪人那大脑阔上插了两枚歪斜竹叶,摆了个金鸡独立的姿势,手上拎了一根竹枝,瞧着傻了吧唧的,不俊啊。 陈平安微笑道:“送你了,搁桌上。” 郭竹酒皱紧眉头,故作沉思状。 转头瞥了眼董不得,后者抬起一只手掌,轻轻按住桌面。 郭竹酒只好捧着小雪人,默默坐回原位,谨遵师命,老老实实将那小雪人放在桌上,然后挪了挪它的位置,背对自己,面朝董不得。 陈平安拍了拍手,站起身。 想起了那两个已经被谢松花带去皑皑洲的孩子,以后魏晋,邵云岩,以及所有离开剑气长城的返乡剑仙,都会带走一两位年纪还很小、境界还不高的剑修胚子。 蒲公英,随风去他乡。 希望剑气长城的这些孩子,将来都会是一个个从骊珠洞天离乡远游的刘羡阳,陈平安。甚至可以活得更好,更有出息。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三十八章 代大匠斫者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陈平安与隐官一脉剑修讲了那压胜一事,此中道理,剑修们都懂,只是陈平安举了个例子,让愁苗剑仙都觉得有嚼头。 青冥天下,白玉京三掌教陆沉,曾经到过年轻隐官的家乡,在那骊珠洞天,隐藏身份,摆摊子算命,待了十多年之久。 被浩然天下的大道压制,一直就是飞升境。 王忻水有些埋怨隐官大人,这种惊世骇俗的故事,早不说?早说了,他对隐官大人的敬仰,早就得有飞升境了,哪里会是现在的元婴境瓶颈。 在最向年轻隐官靠拢的最新六人小山头当中,郭竹酒境界最高,高不可攀,所以有资格按照悟性、成就来评点众人,顾见龙的某些公道话,连郭竹酒都觉得别开生面,让人意外,所以境界不低,有了仙人境,仅次于她。玄参因为下棋的缘故,有了一份撒手锏,就像那大宗子弟得了一部绝世秘籍,直通上五境,得了玉璞境,大道可期。曹衮上此山学此道,太晚,又不够勤勉,只有金丹境。王忻水是元婴瓶颈,至于那个米裕剑仙,资质差,没诚心,地仙都不是。 今天陈平安又出门散步,郭竹酒忙完了手头事务,挪了挪桌上小雪人的位置,拍了拍它的脑袋,然后背起小竹箱飞奔出去。 被她美其名曰来自“小郭竹酒”的凝视与督促,小雪人看着谁,是关怀勉励,小雪人手中竹枝所指,是督促,谁敢不用心做事,竹枝作飞剑,小心狗头不保。 师父今天还是这般走得慢,郭竹酒没跑几步路就追上了。 郭竹酒问道:“师父,你最近走路为什么这么慢?是在修行吗?” 陈平安笑道:“是的啊,在修心。” 郭竹酒在一旁转圆圈,始终面朝师父,“这一门通天大的学问,弟子不用学吧?学也学不来吧?” 陈平安说道:“谁都学得来,但是不用学。” 小姑娘既开心又犯愁。 陈平安在一处僻静院落,捻出横江水符和撮壤土符各一张,“师父给你画一幅浩然天下的形势图。” 地面上每起一洲,便与小姑娘大致说些风土人情,有些是亲眼所见,有些是上记载,道听途说。 有一座观道观的东南桐叶洲,师父家乡的东宝瓶洲,最多剑修游历剑气长城的北俱芦洲,天下雪花钱出产地的皑皑洲,佛家昌盛的西北流霞洲,有一座远古战场遗址的西金甲洲,如今动乱不已的西南扶摇洲,醇儒陈氏所在的南婆娑洲。 林君璧的家乡,中土神洲。 郭竹酒蹲在廊道中,看着那幅地图,感叹道:“天圆地方唉。咋个不是天圆地圆,那么师父在家乡宝瓶洲,想要去游历那金甲洲便近了,哪里需要绕这么远的路。” 陈平安笑道:“因为所有的天下,以及所有的洞天福地,都是破碎之后的新版图,若是都找到了,再加上如今儒家圣人们新发现的第五座天下,一起拼凑出来,兴许就是天大圆地小圆,好似圆套圆、月中月的场景了。” 在那去往大隋山崖院的游学途中,曾经小宝瓶就有此问,只是当时回答此问的,是近乎无所不知的崔东山。 然后崔东山取出了一只水碗,一根刚刚攀折下来的翠绿树枝,以及手里随便捡来的一块石子,崔东山故作神秘,询问众人,关于天地,有何感想。 可惜当时米饭煮熟了,炖鱼也香气弥漫,便没人搭理他。 崔东山便丢了石子,将那树枝斜插在后衣领当中,倒了碗中水,与陈平安求了一碗米饭。 陈平安说要去找不知藏在哪里发呆的庞元济,郭竹酒便跳起身,喊了声得令,飞奔离开。 郭竹酒回了大堂,气氛依旧有些沉闷凝重。 师父在的时候,还好。 只要师父不在的时候,就更加让人喘不过气来。 郭竹酒摘了竹箱,放在脚边。 在那件事情发生后,林君璧询问隐官大人,是否可以将飞升境大妖边境被斩杀于倒悬山之外的事迹,告知剑气长城所有的剑修。 不然长久以往,人心起伏涌动,万一如洪水决堤,很容易影响整个战局走势。 陈平安却只说没必要,可以再等等。 沸沸扬扬的议论,针对的,只是他这个隐官大人,不是隐官一脉所有剑修,那就暂时关系不大。 ———— 庞元济坐在一处廊道栏杆上,怔怔无言。 心事重重,无话可说。 听到了脚步声,庞元济转头望去,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结果庞元济等了许久,才等到那家伙坐在身边。 好像陈平安最近每次离开大堂,就只是散步,步伐依旧,就是个慢字。 陈平安坐在一旁,递过去一壶酒,“是春幡斋的仙家酒酿,很贵的,滋味不比竹海洞天酒差了。” 庞元济摇摇头,“算了,不喝酒很久了。” 陈平安看着这个满脸胡茬的家伙,说道:“说些让心里痛快些的言语,不用顾忌什么,我知道你对我是有怨气的,只是自己觉得没道理,便只好忍着,其实没必要如此。当自己是酒缸里呢,攒着伤心事,能酿出美酒来?” 庞元济说道:“你应该逛过避暑行宫和躲寒行宫两处的角角落落了吧?” 陈平安点头道:“自然,可惜没什么隐秘机关,找不到什么意外之财。” 庞元济轻声道:“但是你一定不会有我的那种感受,不是如今我才如此觉得,是我进入旧隐官一脉没多久,就发现了的。” “什么感受?说说看。” 陈平安揭开那坛酒泥封,喝了口酒,说道:“我只管喝酒,听你的牢骚。不用讲道理,有些时候,发泄情绪本身,就是一种道理。” 庞元济神色恍惚,喃喃道:“两处宅子,有一件多余之物吗?有任何零零碎碎的装饰物件吗?什么都没有,我师父离开剑气长城的时候,‘隐官’玉牌留下了,所有的秘录档案留下了,然后我独自留在这边,就只有一个感觉,好像师父这辈子就没来过这座避暑行宫。我这段时间,就一直想,师父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会想什么,做什么呢?她会不会也有伤心失望了又不能与人说时候?所有人都觉得我师父,就该是一直强大无敌,一次次杀妖,我从来都不这么觉得。” 说到这里,庞元济看了眼城头,说起了师父萧愻,便不由自主想起了那位老大剑仙。 两处隐官行宫是如此寂寥,那么唯有一座茅屋的老大剑仙,更是如此吧。 好像剑气长城这边,也极少有人细究深思过老大剑仙在想什么,有怎样的感受。 陈平安环顾四周,点头道:“被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宅子确实空荡荡的,这说明你师父萧愻,很厉害。只有一个内心极其强大且自我的人,才会全然不在意身外物。你做不到,当然我也做不到。” 事实上,陈平安对于一个陌生环境的感受,要对某个陌生人,感触更早,更多。 只是话不能这么聊。 庞元济眼眶泛红,仰起头,深呼吸一口气,惨然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对我师父破口大骂,最少也该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毕竟他庞元济的师父,在战场上,差点一拳打杀了这位年轻隐官的师兄左右。 而且还是以一种最不光彩的方式出手偷袭。 一个人在最伤心处的自嘲,便是一种下意识的自我保护。 陈平安摇摇头,喝着酒,“要讲那些高高在上的大道理,几箩筐都不够我说的,怎么骂你们这对师徒都不过分。没意思。总要容得下别人有私心,不然到最后,心累的还是自己,何苦来哉。” 陈平安继续说道:“不谈萧愻最后叛变一事,她替剑气长城做了多少事情,你清楚,我也清楚。至于她为何叛变,说不定我比你更理解,因为我是旁观人。只不过当下与以后,剑气长城许多剑仙、剑修,大多选择忘记,有些是故意的,有些是无心的,极少数是理解却不接受的。所以我估计这才是你最憋屈的地方?” 庞元济默不作声。 陈平安灌了一大口酒,笑道:“的确有那私心的庞元济,依旧做着新隐官一脉的剑修事情,半点不比别人差。论事,你又没亏欠剑气长城半点,论心,你更没有愧对师徒情分,还要奢望庞元济如何,才算做得好?” 所以陈平安并不觉得庞元济的修行之路,因为剑心不稳,好似鬼打墙,就这么走到断头路了。 庞元济苦笑道:“就算听你这么说,我心里也没好受半点啊。” 陈平安说道:“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 庞元济都不太想听这个问题,定然揪心不舒心。 陈平安问道:“如果在萧愻递出那一拳之后,假设你可以立即杀掉她,庞元济会怎么做?” 庞元济下意识学那师徒双手笼袖,垮着双肩与精神气,庞元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陈平安笑道:“反正横竖都是难受,干脆让你更难受点。” 庞元济很想说问过了,隐官大人你可以继续忙碌去了。 不曾想那人又道:“不如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庞元济问道:“是不是我不给出答案,你就能够一直问下去?” 陈平安喝着酒,只管自己询问,“听说了那林君璧的师兄边境,竟然是一头飞升境大妖,你内心深处,会不会稍稍好受一点?又会不会因为与林君璧是朋友了,然后发现竟然会如此认为,便更加难受?” 庞元济满脸苦涩。 陈平安拍了拍庞元济的肩膀,“你啊,就熬着吧,逃是逃不掉的。关了门可以不见人,本心呢,如何能够不见面?” 谁还没几个道理挂嘴边?天底下就数骗自己最容易。 陈平安没有得寸进尺,喝了一大口酒,准备由着庞元济一个人清净独处。 庞元济转头问道:“陈平安,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幸灾乐祸?” 陈平安惊讶道:“这也看得出来?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藏私,功力那是极其深厚的。庞兄,好眼力啊。” 庞元济疑惑道:“真有?” 陈平安没好气道:“这有什么真的假的,在这种事情上,咱俩是难兄难弟。不然你以为我为何找你喝酒,让你心里不得劲儿,我心里就得劲了。” 庞元济叹了口气,病恹恹道:“我求你滚吧。” 陈平安跳下栏杆,笑道:“与隐官大人这么讲话,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啊。欺负老实人好说话,要不得。” 庞元济突然说道:“陈平安,我就不下城头厮杀了。” 廊道中陈平安转过身,笑道:“只要你自己不怕外边的骂声和腹诽更多,那么在我这边,你用不担心什么。新隐官一脉,没有规矩要求剑修必须出城杀妖。” 庞元济脸色悲苦,惨然道:“果然是难兄难弟。” 陈平安笑道:“什么时候你能够学一学林君璧,自己消受,苦中作乐,便是修心有成了。” 庞元济留在原地发呆。 蛮荒天下与剑气长城的问剑,还在持续。 但是在这期间,蛮荒天下做了一件问剑之外的事情,巅峰大妖仰止,那位帝王冠冕的龙袍女子,重返战场,悬停高空,手中拎着一个半死之人,是一位在蛮荒天下腹地阻滞一支大军北上的剑仙。仰止与辈分相当的黄鸾各有斩获,只是黄鸾截杀的两位剑仙,皆已尸骨无存,魂魄消散,仰止却生擒了一位剑仙。 那天战场上,仰止五指攥住那位濒死剑仙的头颅,站在两道剑气洪流不远处,先将这位剑仙的身世根脚、在蛮荒天下做了哪些事情,一一道破,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仰止将那剑仙血肉剥离殆尽,这个过程极其缓慢,先去血肉,再碎筋骨,紧接着剐出一颗金丹,寸寸消磨,又将那元婴一点点绞杀,最后才是一一抽取、震散剑仙魂魄。 在仰止现身之后。 隐官一脉的飞剑便传讯剑气长城各处,并且是那把篆刻“隐官”的飞剑。 不许任何剑仙、剑修擅自问剑仰止。 后来数位大剑仙私底下飞剑传讯避暑行宫,询问能否剑阵依旧,但是准许他们合力打断那仰止的举动。 隐官一脉的飞剑回信,依旧是不准大剑仙私自出手,小心黄鸾在内的巅峰大妖,都在守株待兔,这场手段更加明显的埋伏,极有可能比先前五山之中藏匿大妖,更加致命。那仰止站立位置,太有讲究了,稍稍靠后,这个稍稍靠后,极有可能就可以赚取一两位剑气长城大剑仙的性命。 一旦战事蔓延开来,双方最顶尖的战力纷纷入场,无论双方折损如何,都会极快推进这场战事的进程。 纳兰烧苇,岳青,姚连云在内,都忍住了不出剑,但是人人心中积郁,注定不会少。 连岳青都骂了一句娘。 姚连云更是脸色阴沉。 在这之前,这位姚氏家主可是每天神清气爽的,次次出剑,极其酣畅淋漓,可谓神完气足。 最大的问题,在于剑仙们听从隐官一脉调令。 但是有一拨年轻剑修却悲愤欲绝,反而比剑仙率先出剑,一时间数十把飞剑,问剑大妖仰止。 如果不是数位大剑仙立即出手拦阻,说不定立即就会有一百多把本命飞剑,齐齐掠向那头大妖,一旦如此,只会有更多飞剑跟上,到时候整座剑阵,极有可能就会随之出现分流。 而那仰止的应对,更是充满了意外,见那几位大剑仙阻断了后续问剑后,非但没有打烂任何一把近身飞剑,然后随手驾驭那些失去控制的城头剑修飞剑,近了那位下场惨绝人寰的剑仙,好似故意让这位临终剑仙与那些年轻剑修打个照面,最后她再将那三十九把飞剑一一抛还给城头,任由它们安然返回剑阵当中。 仰止最后震碎手中剑仙残余魂魄,大笑道:“好一个剑气长城,好一个杀力通天的剑仙,人人见死不救,轮到一群小小剑修,拼了性命不要,都愿意出剑来救。前者惜命我理解,后者愚蠢我敬重!” 在那之后,剑气长城的人心,比那上任隐官萧愻叛逃剑气长城,出拳重伤左右,似乎更加复杂。 隐官一脉对于城头之上,原本已经愈发顺畅的指挥调度,逐渐出现了这里一点、那边一处的稍稍凝滞。 剑气长城之上,私底下出现了一个发自肺腑的悲愤说法。 “又不用你隐官大人涉险,不用你死,为何不救?!我们剑修自己愿死,为何不肯?” 随后便演化出更多的言论。 “今日那剑仙拼了大道性命不顾,也要在蛮荒天下腹地出剑杀敌,尚且不救,以后蛮荒天下蚁附攻城,只要有可能是个陷阱,隐官大人又会救哪个剑修?” “连那头大妖尚且敬重出剑赴死之人,不曾想倒是我们的自家人,如此冷酷无情,处处算计事事算计,这样的隐官,当真有益于剑气长城?当真比得上前任隐官的所作所为,最少后者在叛变之前,还敢亲身陷阵,一场场大战,斩杀妖族,不计其数!” 有了这些浮出水面的说法,便意味着肯定藏着更多的念头与想法,藏在人心水深处。 陈平安走回大堂外,刚好宋高元、曹衮和玄参三人从城头收剑返回,接下去就该轮到罗真意、徐凝和常太清三位本土剑修,去城头出剑。 宋高元和曹衮都脸色郁郁。 玄参相对年纪最小,反而是最看得开的一个剑修,还有点笑脸,说道:“隐官大人,我劝罗真意三人暂时别去城头了,一来会被孤立,很多时候,反而会被其他剑修争抢战场,咱们出剑效果几乎没有,再者他们虽然没说我们三人如何,可是提及隐官大人,可没什么好话,也没有半点需要忌讳的意思。” 最早两拨去往城头杀妖的隐官一脉剑修,大多负伤而返,此次玄参三人却安然无恙,毫发无损。 罗真意三人站在门口那边,眼神询问年轻隐官。 去不去,还是隐官大人说了算。 陈平安转头说道:“去还是要去的。” 罗真意点了点头,与其余两位剑修御剑离去。 陈平安笑道:“辛苦了。” 曹衮神色萎靡,“我们半点不辛苦。” 陈平安安慰道:“如此才是真心辛苦。” 曹衮笑容牵强,欲言又止。 一起返回了大堂各自落座。 林君璧无奈道:“又不能敞开了与所有人说,如今浩然天下八洲渡船,与我们的买卖,已经大不相同,我们有希望将这场战事拉长,足可让蛮荒天下耗费更多的家底,便是那些巅峰大妖都要个个肉疼。我们推衍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第一次看到了一点点胜利希望,岂可因为仰止的那点下作伎俩,就功亏一篑。” 玄参闷闷不乐道:“常有司杀者杀,夫代司杀者杀,是谓代大匠斫。” 曹衮点头附和道:“夫代大匠斫者,希有不伤其手矣。” 林君璧苦笑道:“你们这是乱用圣人言语,何况又不是什么宽慰人心的话。” 陈平安笑道:“不谈圣人本义,只说用在此时此地,别有韵味。” 极少说话的愁苗剑仙竟然也有了些心得,“眼中事实是事实,终究却非真相,如此一来最难讲理。” 许多争执不休的吵架,不在于一方极端无理一方极端占理,而在于各有其理,各有多少与对错。 林君璧问道:“此局能解?”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 “何解?” “先认定其无解。” 众人皆哑然。 唯有林君璧似有所悟。 等到庞元济返回落座后。 陈平安就以心声与三人言语,愁苗剑仙,林君璧,庞元济。 愁苗剑仙直接拒绝了。 庞元济则郁闷不已,懒得多说一个字。 林君璧问道:“隐官大人,明明是你揪出了那头飞升境大妖,为何要将这桩天大功,分摊到我们三人头上?” 陈平安微笑道:“破局啊。若是功劳在我一人,如今谁信?即便信了,又能如何?对了,等到剑气长城的年轻剑修们,人心落到了谷底,比如成群结队,来避暑行宫外边嚷嚷的时候,境界最高的愁苗剑仙,负责登城,拎出那颗大妖头颅,还礼蛮荒天下。” 庞元济说道:“早知道我就应该答应喝酒,醉死在外边了。” 郭竹酒不知道师父与谁在嘀咕些什么。 应该是在商量事情。 郭竹酒最后低头看着桌上归她保管的两件咫尺物方寸物,都是扶摇洲山水窟的孝敬。 那件古砚咫尺物,是一方夔龙纹虫蛀砚台。刻有鉴藏印:云垂水立,文字缘深。 至于那把宝光流转的团扇,上边字写得也挺秀气:金涟涟,玉团团。老痴顽,梦游月宫,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此夜最团圆,灯火百万家。 师父私底下偷偷与她说了,只要攒了些战功,这两件宝物,咱们师徒自己留下珍藏。 董不得突然抬头说道:“绿端,那方寸物扇子,我可是早早相中了的。” 郭竹酒问道:“如果是陈三秋怀里揣过的,董姐姐你要不要?” 董不得冷笑道:“陈三秋想要见着这扇子的面,你得先把避暑行宫的墙壁撞烂,以此开路。” 郭竹酒伸手一拍额头,得意洋洋道:“我这铁头功,可了不得,师父都比不了。” 陈平安笑道:“不想比这个,记住,这不是什么师门绝学,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郭竹酒点头道:“大师姐的那套疯魔剑法,加上我这门绝学,以后都可以发扬光大!” 陈平安摆摆手,继续凝视着地上那幅画卷。 郭竹酒摸了摸小雪人的小脑阔儿,越来越小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陆芝是不是应该快要返回倒悬山了?” 林君璧点头道:“不出意外,应该与邵云岩在今天返回。” 陈平安起身道:“愁苗,陪我去一趟倒悬山。” ———— 春幡斋。 米裕对待翻账查账一事,一丝不苟,十分专注。 这其实不是米裕所擅长的,说句难听的,经过晏溟、纳兰彩焕之手的账本,如果他们俩真想要假公济私,米裕能够找出纰漏来,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年轻隐官看过了,然后让死记硬背了的米裕过来捎话。所以纳兰彩焕与晏溟,才是相互合作又能够相互掣肘,米裕不过是那位年轻隐官安插在春幡斋的钉子,做做样子罢了,纳兰彩焕看待米裕,无非是第二个故意喝那竹海洞天酒的剑仙高魁,与那年轻隐官沾了关系的,对她都没安好心。 只是米裕经常会遇到疑难症结,就询问晏溟其中关键诀窍。 晏溟对米裕观感极差,只能算是有一说一,好脸色是绝对没有的。 剑气长城,但凡有点志向的,无论境界是不是剑仙,无论年纪大小,对这位喜好醉卧云霞的米剑仙,印象都好不到哪里去。 米裕竟然问了三次过后,还有以后再问三十次的架势。 这让纳兰彩焕愈发觉得眼前这米裕有些陌生了。 纳兰彩焕也懒得与米裕遮掩什么,直截了当问道:“米裕,你脑子抽筋了?” 结果米裕来了一句,“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纳兰彩焕也没什么客气话,道:“米裕,你真不适合算账,就别耽误晏家主忙正事了。待人接物一事,别说邵云岩如今不在倒悬山,就算他在春幡斋,邵云岩终究是外乡剑仙,我们这边如果没人提早露面,就只是一个春幡斋一位剑仙,不妥。你之前有句随口说出的恶心言语,其实道理是有点的。” 米裕好问道:“哪句?” 晏溟说道:“震雷始于曜电,出师先乎威声。” 米裕哈哈大笑,“原来如此。” 此语得自晏家铺子的某把扇面题款,之所以被米裕放在嘴边,是顺便,主要还是折扇另外一面的那句“佳人未至清香至,人未起身心已动”,让米裕一见倾心。折扇一面文字正经,一面措辞婉约,让米裕觉得简直就是为自己量身打造,可惜不知被哪位小娘子捷足先登,所幸晏家铺子那边也卖扇面题款的刻印册子,价格还不低。 房间内,还有个眼观鼻鼻观心的外人。 春幡斋邵云岩的嫡传弟子,韦文龙,一位术算天才。 相较于屋内三位外人,韦文龙十分拘谨。 他只有独自一人,枯坐账房,面对那些外人眼中枯燥乏味的账本,才会如鱼得水。 说到底,韦文龙就是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此生好友,注定唯有数字、神仙钱两物。 钱粮、理财一事,自古被视为贱业,户部官员甚至会被讥讽为“浊官”,其实山上山下皆如此,例如那些八洲渡船的管事,哪个不是大道无望、破不开各自瓶颈的可怜人。 再者韦文龙只是金丹修士,面对屋内两位成名已久的元婴剑修家主,一位听着聊天好像才下五境的米剑仙。 他确实不太敢喘大气。 在倒悬山土生土长的练气士,对剑气长城其实不陌生,却也不熟悉。 反而不如那些故意游历倒悬山的外乡人,后者往往是奔着剑气长城去的。 像他韦文龙这样的倒悬山人氏,一辈子都没去过剑气长城,反而颇多。 韦文龙最怕的,其实是那个声名远播的剑仙米裕。 风流子,最薄情。 何况还是一位剑仙。 米裕觉得纳兰彩焕那婆姨说得有理,便虚心纳谏了,起身离开屋子。 米裕离开之前,神色和善,言语真切,与韦文龙说了句,“文龙啊,你是咱们隐官大人都相当器重的可造之材,莫要妄自菲薄,好好做事,大道可期。以后咱俩就是朋友了。” 韦文龙赶忙站起身,只是拘谨得很,怯怯懦懦,也没能放出个屁。米裕便愈发觉得这小子真顺眼,让韦文龙坐下做事,不用如此客气。 米裕走到空无一人的大堂那边,早先属于几位女子修士船主的座位,米裕都多瞥了几眼。 米裕最后坐在自己那条椅子上,摸出一枚准备送人的玉牌来,此事有些怪。 米裕手中这枚无事牌,篆刻数字九十九,隐官大人离开之前,专门叮嘱过,要送给老龙城范家的渡船桂花岛。 别说是皑皑洲的南箕船主江高台,就连邵剑仙的面子也没卖。 可事实上,丁家渡船那个小管事,战战兢兢,私底下找过隐官大人,给出一个连米裕都感到意外的“公道”价格。 但是丁家也由衷希望将来走账一事,劳烦隐官大人这边劳心了,免得丁家渡船沦为众矢之的,被人记恨。 年轻隐官笑着答应下来,说春幡斋一定会投桃报李。 事后米裕问起此事,隐官大人只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龙城丁家是不得已而为之。 丁家没那女子船主,米剑仙便懒得多想。 可关于范家跨洲渡船,米裕知道得不少,没办法,桂花岛上有位桂夫人,十分出彩,不在容貌。 米裕不是那种俗人,清楚女子的好看,分千百种。 只看那脸蛋胸脯腚儿大长腿的,却不晓得女子有万般好的,简直就是不入流,称不上是他米裕的同道中人。 老龙城范家,在做跨洲渡船买卖的山头、家族当中,很不起眼。 其实除了苻家稍稍有那么点薄面,其余几大姓氏的渡船,靠岸了倒悬山,都不值一提。 就像先前春幡斋大堂议事的那个丁家船主,比那“霓裳”船主柳深都不如。 只要是关于动人的女子,米裕都会动心,绝不辜负美人。 米裕很快就记起好像桂花岛上有位桂花小娘,名叫金粟来着,姿容也极佳。 米裕当然见是没见过她的。 米裕更不至于为了见金粟而如何,以前不会,如今更不会。 之前那次春幡斋,能够一口气聚集那么多条渡船,其实大有玄机。 吴虬,白溪这些个老狐狸,再加上那座在倒悬山有座私宅水精宫的雨龙宗,以及梅花园子,都是出了力的。 只是隐官大人从头到尾都没提这茬,甚至根本没打算秋后算账。 到底只是小事。 像这一次,就只有十二位船主,刚刚得到邀请,会在今夜,被邀请到春幡斋做客议事。 有些早早停岸倒悬山的船主,大多数都有意无意,选择多逗留了一段时日,既不着急卸货,更不着急离开,就等着春幡斋的请帖。 除了距离最近的南婆娑洲,先前那些渡船应该都未返回各自大洲,应该依旧还在归途中。 宝瓶洲除了范家桂花岛,还有一条侯家的渡船“烟灵”。 应该是得了苻家或是丁家的飞剑传讯,这两艘跨洲渡船,只隔了两天,就先后赶到倒悬山。 大大小小的八洲渡船,与晏家、纳兰家族,或是孙巨源这些交友广泛的剑仙,其实都有或多或少的私交,道理很简单,剑气长城这边,大族豪阀剑仙或是子弟,会有诸多稀古怪的要求,重金购买那些珍古玩不去说,光是价格翻了不知多少的山珍海味,就多达将近百余种。侯家渡船“烟灵”,便会在物资之外,又专供香,让仙家山头编织香囊十六种,卖给剑气长城的那拨固定买家。 关于此事,隐官一脉有过不小的争执,林君璧与愁苗剑仙难得站在一条战线,提议断绝所有这类渠道供给,以后剑气长城再不收取任何一件无用之物。 只是最终隐官一脉选择了一个折中方案,缩减这类买卖往来,但是并未一刀切下,彻底断绝此事。 依旧停靠在捉放亭渡口那边的桂花岛,得了春幡斋请帖,在侯家渡船管事赶来之后,先通气。 如今桂花岛管事一职,落到了范家供奉马致头上。 金丹剑修,本命飞剑“凉荫”。 桂花岛上的那座圭脉小院,记在一位外乡人名下,已经多年不再对外开放。 马致曾经在那边,为一个外乡少年指点剑术。 在桂夫人的雅致小院当中,弟子金粟,负责煮茶待客。 马致与侯家船主正在商量着如何送礼,因为听闻先前灵芝斋一夜之间,就少了百余件仙家宝物,如今留下来的,要么是礼太轻情意便重不起来的一些个花俏灵器,要么是价格太过昂贵、让人望而生畏的稀罕法宝。 船主侯澎对待此事,便忧心得很,如今侯家虽说在老龙城以北、观湖院以南的广袤地带,生意做得极好,但是账面外的谷雨钱,其实相当有限,如果自家渡船“烟灵”在离开老龙城之前,侯家就已经听说此事,需要走那趟春幡斋,进门之前先备好重礼,倒也不算太麻烦,这点谷雨钱还是掏的出来,可是侯澎与桂花岛都是半路得到飞剑传讯,侯澎需要自己先掏腰包,这就头疼了。少了,礼物不够分量,货比货,给春幡斋嫌弃,事后肯定要被范家祠堂拿来非议,可要是谷雨钱掏多了,春幡斋那关过去了,家族那边又得说另外一番闲话了。 真正做事情的人,就是这样,做多错多,在家享福的,反而一年到头,嚼舌头不闲着。 马致也好不到哪里去,如今范家是多事之秋,老剑修恰恰因为与未来家主范二关系亲近,反而也被殃及。 如今他的一举一动,都被范家祠堂那些老头子仔细盯着。 大小姐范峻茂,已经许久不曾露面,范家对外宣称是她独自一人,出门远游去了。 马致有些猜测,但是不敢与任何人谈及此事。 从少年变成年轻人的范二,也逐渐开始参与家族经营事务,马致自然是属于范二这座山头的,不然马致也当不上这个渡船管事,哪怕桂夫人开口提议,举荐马致担任船主,范家祠堂那边应该也无法通过。虽说桂花岛早就是范二名下的产业,但是如今范家,对这个少不更事的二少爷,非议不小,因为当初借了那么大一笔谷雨钱给大骊龙泉的落魄山,祠堂议事,争论得就很激烈,范家许多老人都觉得范二还是太稚嫩,太意气用事,哪怕是未来家主,也不该完全掌管桂花岛渡船,应该有一个老成持重的范家前辈,帮着打理一些年头,才好放心交给范二经营。 如果不是有孙家跟着一起掏钱打水漂,再加上范二动用了一大笔本就记在他名下的私房钱,休想通过此事。 桂夫人只是喝茶,气态娴静,并无言语。 双方大致谈妥了如何准备礼物,以及进了春幡斋之后如何行事,大体上还是学那先前的苻家、丁家,少说多看,寡言无错。 侯澎放下茶杯,脸上泛起古怪神色。 马致谈完了事情,也就不再喝那茶水,自顾自喝起了一壶桂花小酿。 侯澎轻声问道:“新任隐官是叫陈平安?” 马致绷着脸,仍是没忍住,大笑道:“侯澎老弟,你想什么呢?!” 金粟一头雾水。 桂夫人轻声解释道:“剑气长城的新任隐官,是个年纪轻轻的剑仙,名叫陈平安。” 侯澎加上一句,“浩然天下的大雅言,说得极为流畅。” 金粟也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与那马致如出一辙,只是没后者那么大笑出声。 没办法,她与马致前辈,都对另外那个陈平安,太熟悉不过了。 来自大骊王朝的那个陈平安,早年就住在桂花岛距离此处,不算太远的圭脉小院。 金粟,都没觉得这是个事儿。 这位侯船主的想法,也太不着调了些。 两个人,同名同姓都叫陈平安罢了。 怎么可能是同一人。 可能吗? 在金粟的记忆当中,那就是个乘船游历途中,还会掏钱请桂花岛丹青高手作画留念的客人。 是一个穿着整洁却难掩身上那股寒酸气的外乡少年。 好像当年还背着把剑?不过却是个境界不高的纯粹武夫。 最后在师父授意下,金粟还陪着少年,一起游历了倒悬山各处景点。 拘束,古板,无趣。 就是那么一个外乡少年。 依稀记得,好像皮肤黝黑,个子不高还瘦弱,说话嗓门都不大,就是喜欢四处张望,不过与人言语的时候,倒是眼神清澈,不会眼神游移不定,就那么看着对方,始终会竖耳聆听的样子。 侯澎说道:“既然连那丁老儿都安然返回老龙城,应该是我想多了。” 马致笑着点头。关于此事,不可多聊,各自心里有数即可。 山不转水转。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相逢是缘,可缘分也分善缘孽缘不是。 一旦真是那个万一又万一的万一。 那么桂花岛是天上掉下来了一桩善缘。 对于苻家以及其余老龙城大姓而言,可就不好说了。 灰尘药铺,武夫宗师郑大风,与苻家相约登龙台,动用了一件半仙兵的城主苻畦,事后更是与郑大风有过一场截杀,除了范家和孙家,其余老龙城大姓,个个见者有份,亲自参与其中了,帮助苻家,负责拦截灰尘药铺那伙外乡人。 其中丁家,还牵扯到了那个原本不可一世的桐叶宗。 原本如日中天的桐叶洲第一大仙家宗门,据说如今日子不太好过,屋漏偏逢连夜雨,雪上加霜的事情,火上浇油事情,一桩接一件,总之处境十分惨淡,丁家如今更是被殃及池鱼,白白遭罪一场,许多生意上的份额,暗中都莫名其妙给瓜分了去,只是其余几家做得不算过火,丁家也能隐忍,何况大体上,丁家还是跟着苻家,在赚着大钱。只是丁姓未来在老龙城沦为垫底,是大势所趋。 所以丁家对待跨洲渡船一事,注定会极为热衷,无比希望以此打破僵局,为的就是能够与春幡斋攀附关系。 马致与侯澎,也都是老江湖了,所以完全可以想象,丁家一定会给出一个极低的价格,舍了一条渡船的挣钱渠道,保证不亏的前提下,也要与剑气长城结下一桩比同行更多的香火情。 随后马致与侯澎一起离开桂花岛,要先与几位相熟的渡船管事那边坐一坐,然后再按照约定的时辰,各自去往春幡斋,携带重礼,登门做客。 而在桂花岛小院当中,只剩下师徒二人,没了外人在场后,金粟便与师父埋怨起范家老人的短视。 桂夫人笑道:“范家能有今天的光景,那些看似冥顽不化的老人,不去说年纪时候就开始躺着享福的几个,其余都是出了大力,有大功劳的。你之所以觉得他们短视,不过是偏袒与范家一起掏钱给落魄山的孙嘉树。” 金粟有些赧颜。 桂夫人正色道:“看待人物,可以有个人喜恶。但是看待世事,不可以掺和太多的个人感情。这就是一位修道之人该有的修心本分,哪怕不是修道之人了,更该如此。” “不然你身为范家人,再嫁给了孙嘉树,嫁入了孙家,你若是万事不说,只是潜心修道,不去操持家务,倒还好了,不然你一个不小心,就能让范家与孙家结怨。” 师父极少有如此严肃的时候,金粟不敢造次,记在心上。 静坐片刻,桂夫人让金粟不用陪自己了,若是想要逛那倒悬山麋鹿崖的铺子,师父不拦着。 金粟没那兴致,如今倒悬山云波诡谲,连桂花岛都被笼罩其中,她就没了这份心思。 只是离开了院子去修行。 在金粟离开没多久,便响起敲门声。 桂夫人起身笑道:“陈公子请进。” 一位年轻人撕了脸上那张木讷男子的面皮,抱拳笑道:“桂夫人,多有叨扰。” 桂夫人笑容和煦,打趣道:“稀客,贵客。” 陈平安落座后,歉意道:“桂夫人别多想,就只是来这边讨要一壶桂花小酿。” 桂夫人拎出一壶桂花小酿,递给年轻人,笑问道:“既然这么说了,隐官大人言外之意,是开始注意梅花园子?” 陈平安没说话。 桂夫人又问道:“不担心我与那位酡颜夫人,蛇鼠一窝?” 陈平安摇摇头,“自然不会。” 桂夫人也就不再问那梅花园子的下场了。 陈平安说是来这边喝酒,却也没有怎么喝那桂花小酿,笑问道:“金粟姑娘,还是喜欢孙嘉树,不喜欢范二?” 桂夫人点头。 然后陈平安就只是坐了一会儿,桂夫人也只是聊了些范二的近况。 双方似乎除了一个范二,无更多话可说。 久别重逢,言语不多,反而不比当年初见时分,背剑少年与桂夫人的那般投缘。 而桂夫人,自然也看得出来,年纪轻轻的隐官大人,忧虑重重,显而易见,当下处境,并不轻松。 陈平安喝过了一小壶桂花小酿,就准备返回倒悬山春幡斋,但是在那边不会现身。 此次前来,除了所谓的散心,更重要的是希望桂花岛,帮忙转交给崔东山与藩王宋集薪各一封密信。 桂夫人收下了那两封密信。 陈平安道谢之后,刚要告辞离去,院门那边跑来一个熟人。 昔年圭脉院子的桂花小娘,金粟。 陈平安起身相迎,笑着打招呼:“金粟姑娘。” 金粟愣了一下,停下脚步,显然没想到这个家伙会偷跑到桂花岛,她也笑道:“陈平安,你怎么来了。” 然后金粟赶紧改口,“陈公子。” 陈平安无奈道:“喊我名字就可以了。” 金粟点了点头,坐在桂夫人身边,轻声问道:“不是在剑气长城那边练拳吗?怎么有空跑来这边喝酒,听说如今倒悬山两道大门,都管得可严,防贼似的。” 金粟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是不是不小心与那隐官同名同姓,有些郁闷,所以才跑来这边喝闷酒?” 陈平安忍住笑,点头道:“是啊。” 桂夫人也会心一笑。 金粟惋惜道:“我原本还心存一丝侥幸,你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隐官大人,剑气长城的大剑仙。” 陈平安说道:“万一我真是那隐官,我估计金粟姑娘也要郁闷得想要喝酒了。” 金粟展颜一笑,转头对桂夫人说道,“师父,陈公子如今说话,可比以前讲究多了。” 桂夫人笑问道:“回来做什么?” 金粟轻声说道:“我还是想要去麋鹿崖逛逛。” 桂夫人望向陈平安。 年轻人使劲使眼色。 桂夫人点了点头,却说道:“正好,你与陈公子顺路,可以一起去往捉放亭。” 金粟连忙说道:“不用不用,我比陈公子更熟悉倒悬山。” 她喜欢孙嘉树,不喜欢范二,而陈平安与范二是要好朋友,与孙嘉树如今也是生意伙伴。 所以她觉得还是莫要与陈平安牵扯半点了。 桂夫人也没有继续为难两人,由着金粟独自离开,桂夫人笑容多了些。 陈平安稍等片刻,这才与桂夫人起身告辞。 桂夫人送到门口后,突然说道:“要小心最会藏拙的正阳山。” 陈平安随便瞥了眼宝瓶洲方向,点头道:“会的。” 同时在心中默念,以后正阳山要跪在地上,求我不要那么小心。 桂夫人问道:“终于是那剑修了?”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两把本命飞剑,以后显露了剑修身份,就对外宣称一把名为斫柴,一把名为账簿。” 桂夫人沉默片刻,违心说道:“好名字。” 至于陈平安两把飞剑的本命神通是什么。 桂夫人已经完全不好了。 陈平安挠挠头,说道:“至于飞剑的真正名字,一把笼中雀,本来想着取名中秋,只是与飞剑十五好像有些冲突。另外一把,我还在纠结是天上月,还是井底月。” 取名字这种事情,太擅长了,也不好。 桂夫人笑了起来,“总算有点飞剑该有的名字了。” 陈平安悄然离开桂花岛,在捉放亭那边,先与愁苗剑仙见了面。 两人一起去往梅花园子。 要见一见那位身在家乡却思异乡的酡颜夫人。 除了愁苗剑仙,当然还有走了一趟扶摇洲山水窟的陆芝。 与女子讲道理,还得是女子。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三十九章 一人喃喃,群山回响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晚上还有一章。) 梅花园子是倒悬山四大私宅当中,最为回廊曲折的一座,当然最出名的,还是梅树,只不过梅花园子里边栽种的梅树,皆自然生发,不作那夭梅病梅状,疏密自然,曲直随意。即便如此,还能够享誉四方,自然还是因为梅花园子向那八洲渡船,重金收购了许多仙家梅树,移植园中。 梅花园子赏景最佳处,是那悬挂匾额“不争春”的凉亭。 酡颜夫人跪坐在一张青神山青竹材质的凉席之上,双手叠放膝盖上,姿容妩媚,面带笑意。 她望向那三位缓缓走上凉亭台阶的剑修,微笑道:“既然已经事情败露,愿受责罚,只是恳请陆芝大剑仙,出剑利落些。” 陈平安席地而坐,与那酡颜夫人面对面,问道:“不补救一二?上五境的草木精魅,修行何其不易。” 整个宝瓶洲的历史上,至今还没有出现一位上五境草木精魅。 酡颜夫人摇头道:“连那边境都找得出来,宰得掉,我注定活不了,就不惺惺作态了。” 陈平安问道:“那头飞升境大妖的真身,难不成就埋在梅花园子?不然你如何得知边境已死?” 酡颜夫人笑而不语,朝那高瘦女子伸出一只手掌,“有人曾说剑气长城的女子,以剑仙陆芝姿容最佳,最是倾国倾城,人与剑最相宜,今日一见,名副其实。” 陆芝皱了皱眉头。 愁苗剑仙却叹了口气。因为他知道这种话,是谁说的。 陈平安说道:“那我就只问你一件事,你明明生长于浩然天下,为何如此向往蛮荒天下?” 酡颜夫人笑道:“礼圣老爷订立的规矩是好,可惜后世修道之人,做得都不太好。上了山,修成了道,神仙人物万万千,又有几个拿咱们这些侥幸化了人形的草木精怪,当个人?我自身饱受其苦不谈,侥幸脱离苦海之后,举目望去,千百年来,人世间几无例外。故而心中怨怼久矣。” 她扭头看了眼邻近梅花园子的一座大门方向,收回视线后,微笑道:“倒也不是真的如何喜欢蛮荒天下,一帮未开化的畜生当家做主,那么座偏远天下,比起浩然天下,又能好到哪里去?我就只是想要亲眼见一见浩然天下,山上山下人皆死,其中修道之人又会先死绝,唯有草木照旧,一岁一枯荣,生生不息。这个理由,够了吗?隐官大人!” 陈平安说道:“你说够了就够了。” 愁苗剑仙觉得这趟梅花园子之行,出人意料地顺利。 陆芝突然说道:“我攒下的那些战功,不用白不用,换她一条性命,以后我将她带在身边。隐官大人,如何?” 愁苗有些意外。 酡颜夫人更是愕然。 她方才的的确确,心存死志。 早先千算万算,要么死,要么生不如死,既然如此,运气不算最差,剑仙当中好歹还有个女子,所幸不是只有那些腌臜男人,还不如干脆些。 酡颜夫人怎么都想不到陆芝会如此言语。 陆芝对酡颜夫人说道:“以后你就跟随我修行,不用当奴做婢。” 然后陆芝望向陈平安,想要知道那个答案。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可以。” 酡颜夫人瘫软在地,泫然欲泪。 整座梅花园子,一树树梅花绽放无数,这是酡颜夫人与整座小天地,性命相通,牵引天地异象。 陆芝皱眉道:“酡颜,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以后再有生死关头,只要有男人在你眼前,就别这般模样。当然,他人要你死,并不容易。” 酡颜夫人朝陆芝伏地而拜,“酡颜谢过道友陆芝!” 酡颜夫人站起身,姗姗而走,站在了陆芝身旁。 便是愁苗都不得不承认,酡颜夫人,是一位天生尤物。 而那个年轻隐官,已经蹲地上,在卷那价值连城的青神山竹凉席。 比自家那竹海洞天酒,是要货真价实一些。 愁苗剑仙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酡颜夫人犹豫了一下,看着那个卷一些竹席挪一步的年轻人,忍不住以心声询问陆芝:“这是?” 陆芝笑道:“咱们隐官大人不好意思在春幡斋那边搜刮地皮,无主的梅花园子,便要难逃一劫了。” 愁苗便愈发疑惑了。 听大剑仙陆芝的口气,好像对于这位隐官大人,如今印象不算差? 陈平安卷好了凉席,夹在腋下,站起身,“陆芝,事先说好,梅花园子能够扎根倒悬山,不是只靠酡颜夫人的境界,而心机手腕,又恰好是你不擅长的。” 陆芝瞥了眼酡颜夫人,“没关系,只要不惜命,修道之人也好,草木精魅也罢,都是一剑的事情。” 说到这里,陆芝又说道:“陈平安,你擅长那些乱七八糟的算计,以后也帮我盯着点她。” 陆芝再对酡颜夫人说道:“与你实话实话,我暂时信不过你。不过我可以保证,千年之后,你就恢复自由身。如果我大道夭折,在千年之内便死,就交由陈平安处置。酡颜,你要是觉得千年太久,可以与我讨价还价,我不答应就是了。” 酡颜夫人嫣然而笑,向陆芝施了个万福,婀娜多姿。 到了陆芝这个境界的剑修,剑心尤为清澈,加上陆芝的那么多传闻事迹,酡颜夫人还真就愿意相信陆芝。 愁苗朝隐官大人伸出大拇指。 果然女人与女人讲道理,比较合适。 陈平安将那竹席收入咫尺物当中,再让陆芝、愁苗离开片刻,说是要与酡颜夫人问些事情。 两位剑仙离开凉亭。 酡颜夫人咦了一声,环顾四周,“隐官大人,竟然如此深藏不露,几年不见,便是剑修了?这把飞剑的本命神通,还如此罕见。” 陆芝在不在身边,天壤之别。 陈平安半点不怪,问道:“玉圭宗姜蘅当年来了一次倒悬山,下榻于梅花园子,这位姜氏嫡长子,所求何事?” 酡颜夫人反问道:“为何不直接问一问老龙城桂花岛的事情?是不忍心问,却不得不问,还是不打算问,因为不敢问?” 陈平安皱眉道:“此事无需过问。” 酡颜夫人又笑道:“敢问隐官大人,若是如今去了桂花岛,不知是喊那桂姨,还是桂夫人?” 陈平安答非所问,“以后你跟在陆芝身边,多替她考虑些,剑仙修心,太过纯粹,可若是无此剑心,陆芝也不会是今天的陆芝,只是以后她到了浩然天下,未必能够事事顺心。” 酡颜夫人眼睛一亮,“我不用一直留在剑气长城?” 陈平安点头道:“你将来会陪着陆芝,一起去往南婆娑洲。” 酡颜夫人微笑道:“既然不但能活,还后顾无忧了,那我就有问必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先说那姜蘅,委实是志大才疏,比那边境差了十万八千里,姜蘅最早是看中了范家桂花岛,桂夫人没有答应。便又痴心妄想,想要说服我这梅花园子,帮着玉圭宗,开辟出一条崭新航道,中转渡口,是那练气士以采珠为业的芦花岛。” 陈平安问道:“为何不是雨龙宗?” 酡颜夫人斜了一眼,“隐官大人是真不知情,还是假装糊涂?” 陈平安说道:“请说。” 酡颜夫人笑道:“雨龙宗有位女子祖师,早年曾经游历桐叶洲,被那姜尚真搅碎了心肝一般,竟是直接跌境而返,好好一位仙人境胚子,数百年之后的今天,才堪堪跻身了玉璞境。那姜蘅作为姜尚真的儿子,敢去雨龙宗登门找死吗?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这会儿姜蘅若是再去雨龙宗,便是诚心找死,也很难死了。” 陈平安坐在长椅上,揉了揉眉心。 只要摊上姜尚真,就全他娘是那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意外。 天底下有几个供奉,上杆子送钱给山头开销的? 不过最大的意外,还是姜尚真如今竟然成为了玉圭宗的一宗之主! 荀渊此人,实在可怕。 在陈平安心目中,姜尚真能有今天的一切,荀渊功不可没。 撇开个人恩怨,在陈平安看来,只说当宗主一事,荀渊是当得最厉害的一个。 荀渊当年算计自己一事,至今让陈平安心有余悸。 酡颜夫人一个掐诀,凉亭中出现了一副老者模样的皮囊,也被陈平安收入咫尺物。 凉亭内随后的一问一答,都不拖泥带水。 最终一行人离开梅花园子。 按照酡颜夫人先前泄露的天机,梅花园子还真会长脚跑路,只是如今又能跑到哪里去,何况酡颜夫人还跟在了陆芝身边。 陆芝直接带着她去了剑气长城。 陆芝在那城池以南,有座私宅,酡颜夫人暂时就住在那边。 陈平安则与愁苗一起去往春幡斋,酡颜夫人答应会将梅花园子的所有珍藏记录在册,册子应该会比较厚,到时候送往避暑行宫。 梅花园子名义上的主人,只不过是酡颜夫人一手扶植起来的傀儡。 其中故事之多之曲折,若是酡颜夫人愿意讲,年轻隐官又有那闲情逸致愿意记录,估计都能编出一本百转千回的神怪志异小说。 陈平安到了春幡斋,米裕三人都去了大堂议事,邵云岩要比陆芝更晚到倒悬山,至今未归。 不是邵剑仙不想与陆芝一起返回,实在是御剑根本赶不上陆芝。 为了求快,不去乘坐渡船,想要从扶摇洲一路御剑赶往倒悬山,并不轻松。 今夜登门春幡斋的十二艘渡船管事,并不是人人都能够带走一枚玉牌,但是只要相互间关系没好到那份上,这些见惯了江湖险恶的船主,得了玉牌的,就都不会轻易言说此事。没得到手的,估计也恨不得他人以为玉牌收入囊中了。 陈平安没有去大堂,在账房找到了那个韦文龙。 愁苗没想着去跟一堆账本打照面,在避暑行宫,愁苗也没少翻算账,用曹衮的话说,就是老子只要出了避暑行宫,这辈子都不想再看一页了。 但是陈平安硬拉着愁苗一起落座。 韦文龙见着了年轻隐官和剑仙愁苗,愈发惶恐。 韦文龙搬了些杂来这边,陈平安捡起一本,翻开一看,十分惊喜,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这个韦文龙如果是个花架子,陈平安觉得自己都能把手上那本吃下去。 因为韦文龙用来打发光阴的这本“杂”,竟然是宝瓶洲旧卢氏王朝的户部秘档案卷,应该是老龙城跨洲渡船的功劳了。 韦文龙有些局促不安,硬着头皮轻声解释道:“隐官大人,只要闲来无事,无需算账,我便看这些各大洲覆灭王朝的户部记录,价格不贵,都是一麻袋一麻袋买的,相较于那些珍稀物件,花不了几颗雪花钱,而且靠着我师父的关系,老龙城六艘渡船都很客气,都是半卖半送。” 陈平安一拍韦文龙肩膀,笑容灿烂道:“遇见高人了!” 韦文龙一个踉跄,其实更多是吓的。 韦文龙笑容牵强,心中惴惴,不愧是大剑仙隐官大人,手劲之大,堪称恐怖。 陈平安搬了条椅子坐在韦文龙附近,便开始询问一些关于大骊王朝的历年赋税情况。 韦文龙对答如流,还说了些早些年户部官员的小手脚,不过也说大骊王朝的户部财税,最近百年以来,一年比一年云遮雾绕,何况对于这种大王朝而言,账本上的数目往来,都是虚的,关键还是要看那秘密珍藏的山水秘档账簿,不然都不用提那座大骊京城的仿造白玉京了,只说墨家机关师为大骊打造的那种山岳渡船与剑舟,就需要耗费多少神仙钱?韦文龙猜测除了墨家,定然有那商家在幕后支撑着大骊财政运转,不然早就从山上神仙钱、到山下金银铜钱,早该悉数崩溃,糜烂不堪。 韦文龙显然为了能够真正掌握财税一事,就必要要深入了解与之相关的一系列规矩。 陈平安多是抛出一个切入口极小的问题,就让韦文龙敞开了说去。 一说到钱财一事,韦文龙便是另外一个韦文龙了。 文理明通,精熟律例,工于写算。 陈平安听得聚精会神。 这门学问,当真值钱。 愁苗剑仙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神采奕奕的年轻隐官。 陈平安突然说道:“务完物,无息币。” 韦文龙愣了一下,然后轻声道:“何为治国之道也?” 陈平安微笑道:“农末俱利,平粜各物,关市不乏。” 韦文龙又问:“宗旨为何?” 陈平安答道:“财币欲其行如流水!” 韦文龙咧嘴笑了起来,情难自禁,双手按住案,兴高采烈道:“道友,真是道友!” 然后韦文龙无比尴尬,悻悻然收起手,使劲收敛起脸上神色,让自己尽量恭谨些,轻声道:“隐官大人,多有得罪。” 陈平安笑道:“同道中人,得罪他个大爷的得罪。以后喊我陈道友便是!好人兄也是可以的。” 愁苗忍不住问道:“你们这是在谈论商家学问?” 陈平安摆摆手,“是有很大的关系,但是绝不可混为一谈。” 韦文龙瞥了眼那个呆坐着像个木头人似的愁苗剑仙,韦文龙差点没忍住翻白眼,一开口就知道是个门外汉雏儿,外行得一塌糊涂,呵,还是个剑仙呢。 难怪当不成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 陈平安看了眼窗外天色,留下了一壶桂花小酿在桌上,起身笑道:“欢迎以后来我们避暑行宫做客,若是愿意久住,更好,我直接帮你空出一座宅子。不过最早也得等到八洲渡船商贸一事步入正轨,不然难免耽误正事,不着急不着急。我回了避暑行宫,先帮你帮独门独栋的宅子清理出来。” 韦文龙起身,慌张道:“隐官大人,这可使不得,使不得的。” 陈平安挥挥手,“就这么说定了。” 离开了屋子,冬末时分,陈平安习惯性搓手取暖。 愁苗剑仙笑道:“心情不错?” 陈平安笑道:“心情大好。” 如果有机会的话,将来一定要将韦文龙拐去落魄山。 大可以拿那座莲藕福地给韦文龙练练手。 愁苗剑仙看着傻乐呵的年轻隐官,笑问道:“这韦文龙,真有那么厉害?” 陈平安点头道:“拿一座春幡斋跟我换,都不换。” 愁苗问道:“那再加上一座梅花园子呢?” 陈平安埋怨道:“愁苗大剑仙,这么聊天就没劲了啊。” 愁苗突然以心声说道:“隐官一脉这么多谋划,效果是有的,能够多拖延半年。若是八洲渡船商贸一事,也无大意外,大概又多出一年。所以还差一年半。” 愁苗能够被视为下一任隐官的最佳人选,或者说之一,当然不是没有理由的。 陈平安骂了一句娘。 愁苗笑问道:“骂谁呢?” 陈平安说道:“反正不是老大剑仙。” 愁苗微笑道:“奉劝隐官大人,别把我当米裕大剑仙。” 陈平安道:“下不为例,事不过三也行。” 愁苗说道:“方才那韦文龙最后看我的眼神,好像不太对劲。” 陈平安说道:“怎么可能,韦文龙看你,满眼仰慕,只差没把愁苗大剑仙当绝色女子看了。” 愁苗笑问道:“隐官大人,你这是想鼻青脸肿返回避暑行宫,还是想韦文龙被我砍个半死?” 陈平安笑道:“事不过三。” 成为新任隐官之前。 在茅屋那边,陈平安与老大剑仙有过一番对话。 “你当这隐官大人,只要能够为剑气长城额外拖延个三年,便可以了。” “只要?” “不然让你拖个三十年?你要觉得做得到,现在就答应下来,我这就帮你去宁府、姚家提亲去。” “好的,没问题。” “滚。” ———— 在山崖院与宝瓶姐姐道别后,裴钱与崔东山一起离开了大隋京城。 一路跋山涉水,即将走到了那昔年大隋的藩属黄庭国边境,用大白鹅的话说就是“优哉游哉,与大道从。” 这一路上,手持行山杖背着小竹箱的裴钱,除了每天雷打不动的抄,就是耍那套疯魔剑法,对阵崔东山,至今从无败绩。 不然就是对着那一团金丝发呆,是那剑气长城荡秋千的女子剑仙,周澄赠送给裴钱的数缕精粹剑意。 裴钱询问大白鹅多次,这玩意儿真不能吃?宝瓶姐姐和李槐喜欢看的江湖演义小说上边,都讲这些长辈馈赠的宝物,吃了就能增长内力的。 崔东山说真不能吃,吃了就等着开肠破肚吧,哗啦啦一大堆肠子,双手兜都兜不住,难不成放在小箱里边去?多渗人啊。 今天两人在河边,崔东山在钓鱼,裴钱在旁边蹲着抄,将小箱当做了小案几。 是崔东山亲手做的一只绿竹小箱,裴钱勉强收下了,比较嫌弃,也不直说自己觉得小箱颜色不正,只问崔东山晓不晓得啥叫“青翠欲滴”。 崔东山也假装没听见那些层出不穷的暗示。 崔东山一边钓鱼,一边絮叨起了些裴钱只会左耳进右耳出的花俏学问。 什么练字一途,摹古之法,如鬼享祭,但吸其气,不食其质。师古贵神遇,算是过了一门槛。 什么稚子初学提笔,但求间架森严,点画清朗,断勿高语神妙。切记不贵多写,无间断最妙。 还有那什么作小楷,宜清宜腴。 裴钱抄的时候,极为用心,停笔间隙,也不爱听大白鹅胡说八道。 大白鹅你的字,比得上师父吗?你看看师父有这么多乌烟瘴气的说法吗?看把你瞎显摆的,欺负我抄不多是吧? 崔东山转过头,看了眼一抄写字就心无旁骛的大师姐,笑了笑。 自己的字行不行?入不入流?看三两巴掌大小的一幅字帖,卖出多少颗谷雨钱,就知道了。 只可惜不太好说这个,不然估计这位大师姐能立即上山,劈砍打造出七八只大竹箱来,让他写满装满,不然不让走。 再者也不是所有提笔写字,就可以称得上是一幅字帖的。 抄完了,裴钱蹲在地上,背靠小竹箱,安安静静,等着鱼儿上钩,炖鱼这种事情,她可是得了师父真传的。 崔东山突然问裴钱想不想独自闯荡江湖,一个人晃悠悠返回家乡落魄山。 裴钱当然不敢,大白鹅脑子该不会是被行山杖打傻了吧?问这问题,大煞风景。 裴钱连就说不成不成,得师父同意了,她这个开山大弟子才可以独自下山,再有那一头小毛驴做伴儿,一起游历山河。 崔东山就说再往前走,黄庭国那条御江,是陈灵均的发家地。还有那曹氏芝兰楼,更是暖树丫头的半个家乡。真不去走一走,看一看? 裴钱背好竹箱,站起身,开始在大白鹅身边散步,一手抓住小竹箱的绳子,一手攥紧行山杖,“恁多废话,游历事小,赶紧回家事大,没我在那边盯着,老厨子一身好厨艺岂不是白瞎,再说了压岁铺子的生意,我不盯着,石柔姐姐可喜欢偷偷买那胭脂水粉,假公济私了怎么办。” 崔东山笑道:“石柔买那胭脂水粉?干嘛,抹脸上,先把人吓死,再吓唬鬼啊?” 裴钱皱眉道:“大白鹅,不许你这么说石柔姐姐啊。好不容易偷偷买了胭脂水粉,还得仔细藏好,免得让我瞧见,生怕我笑话她……” 崔东山笑呵呵道:“那你笑话她了没有?” 裴钱绷住脸,憋着笑。 崔东山说道:“先生又没在。” 裴钱哈哈大笑起来,“那会儿我年纪小,个儿更小,不懂事哩,所以差点没把我笑死,笑得我肚儿疼,差点没把柜台拍出几个窟窿。” 裴钱很快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只是笑,可没说半句混账话啊,一个字都没说。天地良心!” 崔东山笑道:“是光顾着笑,说不出话来了吧?” 裴钱一巴掌拍在崔东山脑袋上,眉开眼笑,“还是小师兄懂我!瞧把你机灵的,钓起了鱼,炖它一大锅,吃饱喝足,咱俩还要一起赶路啊。” 随即裴钱有些小小的伤心,“石柔姐姐,挺可怜的,以后你就别欺负她了,讲道理嘛,学师父,好好讲呗,石柔姐姐又不笨,听得进去。当然了,我就是这么不是随口的这么一说……” 裴钱轻声道:“小师兄与师父,都是会想好多好多再去做事情的人,我就不管太多喽,都抄不过喽。” 崔东山盯着水面,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啧啧道:“先生比你年纪还小的时候,可就敢一个人离开大隋,走回家乡了。” 裴钱疑惑道:“弟子不如师父,有嘛好稀的?” 崔东山说道:“弟子不必不如师,是上黑纸白字的圣人教诲。” 裴钱撇嘴道:“我只听师父的。” 崔东山无奈道:“我是真有着急的事情,得立即去趟大骊京城,坐渡船都嫌太慢的那种,再拖下去,估计下次与大师姐见面,都会比较难,不知道牛年马月了。” 裴钱想了想,点头道:“行吧,早这么苦兮兮求我,不就完事了,去吧。我一个人走回落魄山,米粒儿大的小事!”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黄纸符箓,倒也没有立即贴在额头上,又小心翼翼藏入袖子。 她曾与师父走过千山万水,那么这张符箓,陪伴她的光阴,也差不离了。 有它在,万事不怕。 崔东山笑问道:“那我可真走了啊?” 裴钱不耐烦道:“废话恁多!你当我的那套疯魔剑法是吃素的?” 崔东山哀叹一声,“算了算了,还是再陪着大师姐走上一段路程吧。不然先生以后知道了,会怪罪。” 裴钱站在大白鹅身边,说道:“去吧去吧,不用管我,我连剑修那么多的剑气长城都不怕,还怕一个黄庭国?” 崔东山收起鱼竿。 “稍微送送你,瞧见那边的石崖没,把你送到那儿就成。” 裴钱与崔东山走在河畔,轻声说道:“大白鹅,与你说句心里话?” “行啊。” “其实师父担心以后我不懂事,这个我理解啊,可是师父还要担心我以后像他,我就怎么都想不明白啦,像了师父,有什么不好呢?” “怎么不与师父直接说?” “师父本来就担心,我这么一说,师父估计就要更担心了,师父更担心,我就更更担心,最喜欢我这个开山大弟子的师父跟着再再再担心,然后我就又又又又担心……” 崔东山望向远处青山,微笑道:“心湛静,笑白云多事,等闲为雨出山来。” 裴钱皱起眉头,“拐弯抹角笑话我?” “夸你呢。” “天地良心?” “天地良心!” 最后裴钱停下脚步,沉声道:“小师兄,一路小心!” 崔东山微笑点头道:“如果没有遇到先生,我哪来这么好的大师姐呢?” 崔东山拔地而起,如一抹白云归乡去。 只是崔东山却没有就此离去,施展了障眼法,俯瞰那河边。 只见裴钱站在原地许久,最终舍得挪步,甩开双手,每一步都想要迈出极大,就是慢了些,就这么速度,想要走到棋墩山,都得一百年吧。 崔东山揉了揉眉心,闹哪样嘛。 就这么看了老半天,大师姐似乎开窍了,深呼吸一口气,一脚重重踏地,瞬间前冲,一闪而逝,快若奔雷。 崔东山更愁了。 就大师姐这米粒儿大小的胆子,真要遇见了那些山精鬼魅,还不得你吓我的,我吓你的,互不耽误,一起吓死对方啊。 崔东山环顾四周,御风远游,更是风驰电掣,却悄无声息,去了一条更大些江河,一跺脚,将那河水正神直接震出老巢,一把抓住对方头颅,拧转手腕,让其面门朝向远处那个背着竹箱的娇小身影,崔东山淡然道:“瞧见没,我大师姐,你一路护送去往红烛镇,不许现身,不许露出任何蛛丝马迹,然后你就可以打道回府,算你一桩功劳,事后可以得到一块大骊无事牌,大骊礼部自会送你,在家等着便是。可要是稍有差错,我打烂你金身。” 说到这里,崔东山五指微微加重力道,一位水神的金身直接爆竹炸裂般,当场崩出无数裂缝,收了手后,“我总觉得你这厮做事不靠谱啊,怕你不当回事,先碎了你一半金身,事成之后,你就去找铁符江水神杨花,让她帮你修缮金身,再取那无事牌。” 水神又听到那个白衣少年自顾自嘀咕道:“碎了一半金身,歪心思是没了,只是本事愈发不济,岂不是更不牢靠?” 那水神差点自个儿就彻底金身崩溃了。 这位术法通天、口气更比天大的老神仙,你到底要咋整嘛。 从头到尾,小神我可是一句话没说、半件事没做啊。 崔东山松了五指,轻轻一拍那水神的头颅,纵横交错的无数条金身缝隙,竟是瞬间合拢,恢复如常。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看着那个一脸痴呆的水神,问道:“愣着干嘛,金身碎了又补全,滋味太好,那就再来一遭?” 那水神咽了口唾沫,就要御风去追那个所谓的“大师姐”。 结果被白衣少年一巴掌甩到河水当中,溅起无数浪花,怒道:“就这么去?说了让你不露痕迹!” 崔东山一拍脑袋,“得找山神才对,怪我。对不住啊,你哪来哪去。” 不曾想那水神倒也不算太过蠢笨,竟是忍着金身变故、以及外加一脚带来的剧痛,在那水面上,跪地磕头,“小神拜见仙师。” 崔东山笑道:“不愧是当年初为小小河伯,便敢持戟画地,与相邻山神放话‘柳公界境、无一人敢犯者’的柳将军,起来说话吧,瞧把你机灵的,不错不错,相信你虽是水神,即便入了山,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不过谨慎起见,我送你一张水神越山符。” 崔东山双指并拢,凭空浮现一枚金色材质的符箓,轻轻丢下,被那水神双手接住。 再抬头一看,已经不见了那位白衣少年的身影。 这尊柳姓水神得了听也没听过的那张“水神越山符”,发现稍稍运转灵气,便与金身融为一体。 小心翼翼上了岸之后,竟是比在那辖境水域当中,更加行动自如。 水神只觉得做梦一般。 立即匿了气息,去追赶那位小姑娘。 水神刚刚松了口气,心湖便有涟漪大震,宛如惊涛骇浪,水神只得停下脚步,才能竭力与之抗衡,又是那白衣少年的嗓音,“记住,别轻易靠近我家大师姐百丈之内,不然你有符箓在身,依旧会被发现的,后果自己掂量。到时候这张符箓,是保命符,还是催命符,可就不好说了。” 水神立即弯腰抱拳领命。 在那之后,远远跟着那个一路飞奔的小姑娘,水神只有一个感受。 小姑娘瞧着年纪不大,那是真能跑啊。 若是饿了,便一边跑一边摘下小竹箱,打开竹箱,掏出干粮,背好小竹箱,囫囵吃了,继续跑。 水神一开始以为小姑娘是在躲什么。 可是不管水神如何寻觅,并无任何迹象。 不过水神也愈发纳闷起来,这么个小姑娘,偏不是那修习道法的神仙中人,怎么就成了最打熬体魄的武学宗师? 这一路,小姑娘遇到了遮风避雨的洞窟,不去,荒废了的破败寺庙,不去,灵气稍多的地儿,更不去。 她好不容易跑累了,歇个脚儿,也故意拣选那大白天,还要用那根行山杖画出一个大圆圈,念念叨叨,然后眯一会儿,打个盹,很快就立即起身,重新赶路。 等到小姑娘一次跃上高枝,遥遥瞧见了一座城池轮廓,小姑娘使劲皱起脸,像是哭鼻子了。 水神刚可怜小姑娘来着。 就看到那小姑娘落在了地面,大摇大摆,晃悠悠走路起来,行山杖甩得飞起,哼唱着吃臭豆腐呦,臭豆腐好吃呦。 水神自然不知道。 一处高枝,白衣少年就静悄悄站在那边,神色柔和,远远看着裴钱。 只有崔东山清楚为何如此。 先生不在她身边的时候,或是她不在先生家的时候。 那么她单独走过的所有地方,就都像是她小时候的藕花福地,如出一辙。所有她单独遇到的人,都会是藕花福地那些大街小巷遇到的人,没什么两样。 崔东山环顾四周,青山又青山。 一人喃喃,群山回响。 希望如此。 崔东山叹了口气。 终于舍得离开了。 他还得替老王八蛋,去见一个大人物。 一袭白衣冲霄而起,撞烂整座云海,天上闷雷炸起一大串,轰隆隆作响,好似道别。 走在山林中的裴钱,原本开心念叨着走路嚣张妖魔慌张,愣了愣,赶紧转过身,抬起头,蹦跳着使劲挥手作别。 水神发现小姑娘即便到了郡县小镇,也从不住客栈。 顶多就是买些碎嘴吃食,有些放在兜里,更多放在小竹箱里边。 再就是会去大大小小的山水祠庙拜一拜,遇见了道观寺庙,也会去烧个香。 在那之外,几乎不与人言语,无非是比行走山林水泽,脚步慢许多,不用那么埋头飞奔。 唯一一次长久逗留原地,是蹲在一处黄土矮墙上,远远看着一群骑马远游的江湖豪侠,小姑娘好像有些眼馋。 却不是那些看似威风八面的江湖人,而是他们的坐骑。 黄庭国御江那边,小姑娘看了眼就撒腿跑,到了曹氏芝兰楼附近,也差不多,走大街上鬼鬼祟祟瞥了两眼,就跑。 终于到了那座红烛镇地界。 水神如释重负,同时也有些哭笑不得,就小姑娘这么谨慎小心,哪里需要他一路护驾? 难道自己就这么白得了一张珍稀符箓,真还有那大骊无事牌可以拿? 水神不敢相信,无所谓了,就按照那位白衣仙师的吩咐,在此停步,打道回府! 水神转身离去。 这一路行来,除了极少数偶遇的中五境练气士,无人知晓他这尊大河正神的上岸远游,那拨修道之人,瞧见了,也根本不敢多看。 一位江河正神,敢如此光明正大地违例上岸,岂会简单? 大骊的山水律法,如今是何等严酷? 水神突然转过头。 发现那个小姑娘一路飞奔过来,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脚步,将那行山杖往地上重重一戳,然后朝他抱拳一笑,再鞠躬致礼。 水神在小姑娘起身后,只是笑着抱拳还礼。作揖还礼就算了。 小姑娘咧嘴笑道:“我师父是落魄山山主,欢迎水神大人以后来我家做客!” 水神愣了半天,点点头。 这小丫头,忘记自报名号了? 小姑娘却已经拔起行山杖,转身走了,蹦蹦跳跳,晃悠着背后的小竹箱。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四十章 愿挽天倾者请起身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落魄山,晚来天欲雪。 朱敛拽文极多。 才雨又晴晴又雨,不晴不雨雪再来,吾乡风物最清。 今天朱敛和郑大风一边下棋,一边相互埋怨,朱敛埋怨大风兄弟眼神太过正直,吓跑了黄庭仙子,郑大风埋怨老厨子手艺不精,没能留住仙子,害得落魄山白白少了一位元婴剑修的记名供奉,罪过大了去,必须拿出几本珍藏神仙,交由他郑大风代为保管。 魏檗坐在一旁,不明白都过了这么久,两人还有什么好争的。 再一想,便想通了,是那女冠黄庭,足够好看? 朱敛望向魏檗,笑问道:“听说马上要赶去京城觐见皇帝老爷,看能不能蹭些龙气回来,好丢到福地里边去。这才算游必有方啊。” 郑大风附和道:“确实,山君不能总这么蹭着看棋不出力。” 魏檗无可奈何,如今北岳山君的名号,都传到北俱芦洲那边去了。过路的野鸡不下个蛋儿都不能走的那种。 只不过没白忙活一场,最新的莲藕福地里边,在砸那那几千颗谷雨钱之后,跻身了中等福地不说,气象一新,应运而生的山水精怪,孤魂野鬼,以及人杰地灵的英灵神祇雏形,多如雨后春笋,不过总体数量上,会有个瓶颈。 可只要砸下的神仙钱够多,天更高地更阔,气数一事,就愈发浓厚,先前的瓶颈,就会被自然而然打破。 最让郑大风感兴趣的,还是一本在南苑国脍炙人口的才子佳人小说,中那位女子,以精魅之身现世,竟然属于感应而生,只是如今灵智未开,还有些浑浑噩噩,喜欢飘来荡去,在那些籍、画卷当中,悄悄看着那座陌生的人间。 她的出现,在浩然天下都是稀罕事。 她与小丫头陈暖树的现世,还不太一样。 这位从未有过真身的女子诞生,纯粹是各朝各代、天南地北、四面八方、丝丝缕缕的人心凝聚而成,算是一种比较不入流的“大道显化”。 只是再不入流,也是大道显化,沾了丁点儿“道”的边,也是了不得的大事。 搁在其它福地,一经发现,保证会被拘捕起来,根本不愁买家,随随便便就能够卖出个匪夷所思的天价。 只是所幸生在了莲藕福地,摊上了那么个讲规矩的年轻山主,估计以后运道,差不到哪里去了。 郑大风抹了一把嘴,“人杰地灵,值得一逛!娇娇怯怯小娘子,怜香惜玉大豪杰,缺一不可。免得遭了那些孤魂厉鬼的毒手。” 朱敛却说道:“就这么留在山上,我看就不错。” 朱敛心中一直藏有大隐忧,昔年的藕花福地,如今的莲藕福地,朱敛始终依稀觉得那位老观主的算计,会很深远。 只要入了福地当中,不管是谁,都不轻松。 魏檗也说道:“既然选择了悠哉日子,那就干脆把这份散淡生活,一鼓作气过到老。” 郑大风笑道:“想什么呢,咱们这落魄山英才荟萃,哪里需要我出力,就真的只是去逛荡逛荡,散散心。” 郑大风棋力,其实是要比朱敛和魏檗都要胜出一筹的,所以下棋一事,十分轻松,这会儿朱敛陷入长考,郑大风便拎起桌上一把折扇,大冬天的扇风,不像话。做个样子就成,归一握藏袖中,这般风雅之物,被自己这种俊俏汉子拎手中,实在是绝了,女子只要不眼瞎,没有不喜欢的,真有那不喜欢的,也是假装不喜欢。 当下的落魄山,除了裴钱还在外边逛荡,种老夫子带着曹晴朗去了南婆娑洲游历,其实挺热闹,因为元来元宝近期就留在山上修行,郑大风倒是想要诚心指点元宝小姑娘的拳法,可惜小姑娘太羞赧,脸皮子薄,与那岑鸳机一般,只好去与一个糟老头子学拳,少年元来想要与郑大风学拳,郑大风又不太乐意教拳,只是教了些杂七杂八的上学问,少年私底下被姐姐说了许多次。 除此之外,落魄山拜剑台那边,又多出了三个不记名弟子,在那儿隐居。 是三个名副其实的外乡人,来自剑气长城。 金丹剑修崔嵬。 以及据说是某铺子的俩伙计,张嘉贞,蒋去。 三人并未通过披麻宗那艘从老龙城北归北俱芦洲的渡船,直接来到牛角山渡口,而是通过一条短途渡船北上,然后沿着那条相传是真龙凿出的地下河道,怀揣着三本通关文牒,以及一块大骊太平无事牌,一路向北游历,最后过了红烛镇,棋墩山,进入落魄山地界。 最后在朱敛的安排下,在拜剑台那边落脚,无声无息的。 因为三人只算是落魄山记名弟子,所以暂时不用去烧香拜挂像。 有了供奉周肥的一掷千金,落魄山所有藩属山头的府邸打造,大兴土木,用周供奉的话说,就是怎么贵怎么来,别替我省钱,山上的仙气怎么来的?就是靠铜臭气最重的神仙钱,一颗一颗堆出来的! 崔嵬尤其隐匿身份,先前那一路远游,对于一位金丹瓶颈剑修,在浩然天下的金贵程度,崔嵬已经心中大致有数。一位金丹练气士,就可以举办开峰仪式,并且都是浩然天下宗字头仙家都会无比重视的典礼,更何况是一位板上钉钉会成为元婴的剑修?但是崔嵬比那张嘉贞和蒋去还要收敛得近乎怯弱了。 崔嵬此人离开剑气长城,除了自身本命飞剑,就只带了两件东西,一件衣坊法袍,一把剑坊制式长剑。 张嘉贞得了陈先生亲笔撰写的一幅字帖,晴耕雨读。为首、居中钤印了两方印章。 蒋去得了陈先生赠送的一摞符箓,其中夹杂有一张金色材质的符箓。 郑大风问道:“老厨子,那两少年就丢在拜剑台不管了?我看这样不好,不如送到压岁铺子那边去,沾些人气儿。” 魏檗笑道:“还真不能这么说,张嘉贞和蒋去本就是市井出身,不缺这个。” 郑大风笑道:“我这不是觉得那张嘉贞瞧着不错,想要撮合撮合他和小酒儿嘛。咱仨夜夜被窝凉飕飕,舒坦?难道还要这些晚辈们步咱们的后尘?我看不行,万万不行。” 压岁铺子石柔,草头铺子那边住着三位记名供奉,目盲老道贾晟,瘸腿年轻人赵登高,小姑娘田酒儿。 朱敛笑道:“拜剑台那俩外乡少年,应该都会有出息的,不过比较大器晚成,需要我们耐心等待。” 魏檗说道:“就算他们想要没出息,也得问过周肥供奉的神仙钱,答应不答应啊。” 朱敛和郑大风一起点头,“有理。” 郑大风说道:“回头让暖树丫头将此事记下,下次祖师堂议事,翻出来,给周肥兄弟瞧一瞧。” 陈暖树忙完了手头事情,跑来看下棋。 陈灵均打着哈欠,走入院子,瞧见了陈暖树,笑嘻嘻道:“小蠢瓜子,你那只龙王篓还没炼化成功呢?” 当年陈平安离开落魄山之前,将得自北俱芦洲仙府遗址的那对龙王篓,分别送给了陈暖树和陈灵均,让他们炼化了,作落魄山藩属山头黄湖山的压胜之物。陈灵均早已大炼成功,陈暖树却进展缓慢,只是这个缓慢,只是相对陈灵均而言。一个差点被陆沉带去青冥天下修行的家伙,资质自然不会差。 陈暖树神色黯然,默不作声,两只小手攥紧衣袖。 魏檗伸手按住陈灵均的脑袋,弯腰笑问道:“什么?” 陈灵均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道:“暖树,修行一事,勤勉就够够的了,不要急,急了反而容易坏事。要学咱们老爷,走桩慢,出拳才能快。” 魏檗拍了拍陈灵均的脑袋,“再这么嘴巴没个把门的,等裴钱回了落魄山,你自己看着办。” 陈灵均差点没给魏大山君下跪,陈灵均立即踮起脚跟,双手搭在魏檗肩膀上,笑容谄媚,让站着的魏檗坐下说话,他好帮着山君老爷揉揉肩膀。 北俱芦洲太徽剑宗,首屈一指的宗字头豪阀!剑仙齐景龙的嫡传弟子白首,厉害吧? 被裴钱一脚下去,就躺地上抽搐了。 关键最可怕的事情,是裴钱记仇啊。 岑鸳机,元宝元来姐弟,练拳间隙,三人也一起来到院子散心。 他们一到就发现那个陈灵均,一边帮着魏檗揉肩敲背,一边称赞大风兄弟真是好雅兴,这扇子若是有了灵性开了窍,都得感激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庆幸自己上辈子积了德,才能在这辈子落到大风兄弟手中。 陈暖树让出位置来,岑鸳机和少年元来都没坐,元宝道了声谢,坐下了。 陈灵均使劲翻白眼。 这个卢白象捡来的丫头片子,最他娘的没眼力劲儿。 瞧瞧自己老爷捡来的,以自己为首,哪个不是天纵才? 就说那小米粒儿,这会儿还蹲在棋墩山那边眼巴巴等着裴钱吧?还揣着一大袋子的瓜子。米粒儿小姑娘的良心,比碗都大了。 元宝也就是运气好,来落魄山来得晚了,所有的人异士,都给他陈大爷拼了性命大道不要,硬是给摸底了一遍,什么陆沉啊阮邛啊杨老头啊,都是他亲自过过招的,不然就元宝这脾气,走路上,小脑袋瓜子早给人一巴掌打了个稀巴烂。 朱敛微笑道:“元宝,有话说?” 元宝点点头,“可以等朱老先生下完棋。” 少女虽然锋芒毕露,其实礼数还是有的。 何况元宝对朱敛老前辈,印象极好,不好的,是那个郑大风,一般的,是那个有事没事就来落魄山逛荡的堂堂大山君。 先前朱老先生走了趟莲藕福地,只带出了一幅藏在秘处的画卷,极长,是早年老先生家乡一位丹青圣手的得意之作。 富庶,繁华,熙熙攘攘,盛世气象。 当时裴钱眼尖,发现画卷上少马,多黄牛、驴骡,便感慨了一句这么多小驴儿,我要是咬咬牙,掏出一颗雪花钱,能不能买他个一百头? 元宝元来姐弟二人也在场,元来在画卷上找那肆去看,元宝瞥了几眼画卷后,便冷笑一句,衰败迹象,尽显无疑。 朱敛点了点头,是有道理的。 事实上画卷所绘,正是朱敛所在的京城,不到一甲子,一切风花雪月,富贵气象,便都被马蹄碾得粉碎。 哪怕朱敛竭尽心力,依旧未能力挽狂澜,最后才离开庙堂沙场,重返江湖,从贵公子变成儒将,最终变成了那个武疯子。 在那一世,过往人生,最得意事,朱敛有三。 编。朱敛的小楷,便是崔东山都觉得极好。 首创复式簿记。 随便写了一本武学秘籍,门槛不高,破境极快,唯独登顶极难,一口气写了九十九本,见人就送,再让江湖中人争抢去。 读人,老百姓,江湖。 回顾一生,贵公子朱敛也好,武疯子朱敛也罢,都算有了个交待。 朱敛将手中即将落子的白棋放回棋盒,笑问道:“元宝,棋局一时间难分胜负,要等我们下完这局棋,就有的等了,你先说。” 郑大风嗑起了瓜子。 魏檗也没多什么,棋局上,只要朱敛不去故意长考,郑大风三两手落子就结束了。 元宝说道:“有些关于莲藕福地的想法,我有什么说什么,若有不对之处,朱老先生恕罪个。” 朱敛笑道:“但说无妨,对错与否,也未必是我可以说了算的,都可以争,可以论,可以相互讲道理。” 元宝就喜欢这位老前辈的豁达,敞亮,故而与之相处,从无拘束。 元宝沉声道:“将一些个粗浅的仙家术法,直接刊印成籍,再让四国皇帝直接颁布圣旨下去,必须人人修习。再将武学秘籍,也这般推广开来,没有门槛,即便资质糟糕,修不成半点仙家术法,还有这武道可走,成不成,反正机会已经给了,凭本事往上爬,不然咱们砸了那么多颗谷雨钱下去,难道就为了看些热闹不成?总得有赚,是吧?” 元来轻声道:“侠以武乱禁,对于朝廷官府而言,会很麻烦的。整个莲藕福地的天下,都会极难约束。一个不小心,官府就会沦为摆设。官府和朝廷一旦失去了威严,那么整个山水体系的运转,就会大有麻烦。曹晴朗曾经说过,一座天下,再小,也还是要求一个稳字。” 元宝冷笑道:“那些皇帝老儿,官老爷们不肯做事,或是做不好,那就直接换上一拨听话的傀儡,敢杀人,能杀人,镇得住山上练气士,宰得掉江湖宗师。退一步说,真怕那地方小,小池塘养不住蛟龙,也简单,一有那好苗子,直接从福地里边抓出来,养在落魄山便是,那么多山头,那么多仙家府邸,空着也是空着,例如有望跻身洞府境的练气士,已经是六境了的武夫,就可以成为咱们落魄山的不记名弟子,攒够了功劳,就能有位置,有更好的拳法秘籍,更高的仙家术法可学。” 元来嗓音愈发小了,“人心怎么办?哪有这么简单,姐姐,光是师父山头那边,便有那么多的复杂的人情往来。” 元宝瞪了眼这个呆子弟弟,半点不省心!难怪与那曹晴朗最聊得来。 朱敛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小姑娘的言语,不能说全对,也不能说全错。 只是有些事情,环环相扣,不是简单那术家的增增减减,反而如那搭建屋舍,一梁歪斜,时日稍久,一屋倒塌。 不过能多想多说,便是好事,所以朱敛不着急反驳、或是认可什么,就只是笑望向小姑娘,示意她胆大些,继续直说心中想法。 元宝双臂环胸,眯眼说道:“师父那边之所以束手束脚,是形势太乱,莲藕福地与落魄山不同,在这儿,咱们落魄山就是整个福地的老天爷!是个人,谁不怕死,谁不惜命!咱们浩然天下,术法神通何其玄妙。大势之下,人心算什么?说不定依附我们落魄山还来不及。” 郑大风笑眯眯道:“儿时只怕读难,少时总觉为人易。” 少年元来立即默默记在心中,郑叔叔的学问,其实真不小。 朱敛挠挠头,唏嘘道:“昨天少年骑竹马,今夜怎是白头翁。” 魏檗笑问道:“元宝,我有一问,这拨人到了浩然天下,养在了落魄山那些个藩属山头上边,以后做什么?” 元宝早有腹稿,脱口而出道:“继续修行啊,或是督促他们练武啊,只要练气士成了龙门境修士,或是当了七境武夫宗师,直接卖给宝瓶洲各方势力,结善缘,挣大钱,心气高的,不甘心沦为货物,那就与咱们落魄山签订契约,离开落魄山之后,几十年一百年,随便约定个年限便是,让这帮人,拿钱来买性命自由!” 魏檗又问,“这拨人里边,若是有人为恶一方,祸乱一方,这笔糊涂账,算谁的?” 元宝皱眉道:“管这些做什么?人在江湖,生死自负,咎由自取,本事不济被人踩,拳头大者道理多,山上山下的世道,历来如此!凭什么算在我们落魄山头上?” 朱敛依旧神色如常。 郑大风翻白眼。 魏檗伸出双指,捻动那枚金色耳环,也有些犯愁。 卢白象教徒弟,还真是省心省力。 元宝双拳紧握,沉声道:“在莲藕福地,咱们是老天爷,处处管着他们,顺者昌逆者亡!以后走出了落魄山,与我们落魄山再无半点关系,就只剩下买卖。什么天地生养,这可是咱们落魄山用几千颗谷雨钱,硬生生砸出来的大好世道!以后还要继续砸钱,砸下更多的谷雨钱,凭什么?” 元宝有些恼火,“那些天材地宝的形成,太慢了,灵气汇聚成为修行宝地,又能快到哪里去?难道我们就一直这么亏钱?我师父挣钱不容易,很辛苦!不比某些人,坐在山头上晒太阳,下下棋,赏赏雪。” 朱敛笑着摆手道:“元宝,我们落魄山,不说当下你我议论,哪怕是以后吵架,也需要谨记‘就事论事’四个字,不然有理也算你没理。” 元宝点了点头,“我听朱老先生的。” 郑大风嗑着瓜子,还真被小姑娘说得有点良心难安了。 元宝深呼吸一口气,眼神坚毅,瞥向那郑大风与魏檗,“你们谁要是瞧他们不顺眼了,可以,以后我来负责出拳打杀,清理门户,就当白养了个不成材的废物。” 岑鸳机希望这个好姐妹少说些,所以一个劲使眼色,已经老半天了,这会儿已经使唤不动眼皮子了,泛酸。 岑鸳机这会儿开始揉眼睛。 元宝轻轻捏了捏岑鸳机的手臂,示意自己心领了。 整个落魄山,也就岑鸳机最顺眼,是朋友。 其余的,不是混饭吃的,就是坑人的,要不然就是嬉皮笑脸没个正行的,还有那脑子拎不清、一天到晚不知道想些什么的。 嗯,暖树那丫头例外,勤勤恳恳,与世无争,还是很讨巧喜人的。 朱敛说道:“元宝,你的想法,我大致清楚了,也记下了,放心,我不会就这么故意晾着,说不定下一次祖师堂议事,你的这个思路,会拿出来单独说一说。祖师堂议事,不是儿戏,每句话都是要记录在册的,所以你近期最好再想得缜密些,免得到时候被人找出漏洞,我给你一个建议,听不听?” 元宝笑道:“朱老先生请说!” 朱敛看了眼那个战战兢兢的少年元来,说道:“元来不是颇有异议吗?那你回头就先放一放姐姐的架子,尝试着心平气和些,先说服了元来,你想若是连元来都说服不了,就算我愿意将此事放入祖师堂议程,你觉得自己真有底气吗?是不是这个理儿?” 元宝想了想,点头道:“好的!” 朱敛说道:“在祖师堂以外的落魄山各处,大道修行,各行其道,但是只要进了祖师堂落了座,每个人的言语,都要思量复思量。这句话,还是就事论事,并非是我倚老卖老,针对你元宝,或是觉得小姑娘锋芒太盛,必须压一压,我们落魄山,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坏规矩,如今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元宝笑道:“朱老先生从来坦荡荡,元宝不会胡思乱想的。” 郑大风哀叹不已。 老厨子随便说啥,小姑娘都听得进去啊。 那么多的神仙,可都是老厨子买来藏在山上的,怎的唯独自己是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了? 人比人气死人。 元宝带着好友岑鸳机和榆木疙瘩的弟弟,乘兴而来乘兴而归,离开了院子。 陈灵均嘀咕道:“好霸道的小丫头片子。” 朱敛笑道:“落魄山该有这样的念头,用来打架和较劲,多多益善。所以我与你们事先说好,不管祖师堂议事的最终结果如何,都不许伤了小姑娘的心。” 魏檗摇头道:“此举不是说没益处,事实上,浩然天下不少福地的营生,大体上就是依循这个路数,如此去做的,甚至还不如元宝的说法,来得直接。一方面,过于市侩些,名声太差,以后想要成为宗字头候补,再升为正儿八经的宗门,阻力极大。另一方面,就像元来所担忧的,元宝还是太小觑了人心。越是大道种子,或是武道天才,不说全部,大部分都会造反的,与落魄山反目成仇。最终容易涸泽而渔。” 郑大风说道:“小姑娘如今才几境武夫?能有这种眼界,已经很不容易了。” 魏檗突然脸色阴沉起来。 郑大风问道:“小米粒出事情了?” 魏檗先前只是心生微妙感应,当下立即运转神通,掌观山河。 不曾想陈灵均已经御风而起,直接离开落魄山,去如一道青色长虹。 魏檗笑道:“裴钱已经护着小米粒了。” 朱敛神色淡然道:“魏檗,此事你别管,落魄山来管。” 魏檗不以为意,点头道:“我管了,反而不好管。刚好要去京城议事,我先离开,你们随意。” 朱敛突然扭捏起来:“这多不好意思,怪难为情的。” 魏檗笑问道:“那我晚点走?” 朱敛已经起身,“山君大事要紧,早去早归,最好带几笔横财回来。” 魏檗身形消散,瞬间就在千里之外。 郑大风示意暖树丫头别紧张,更不用跟着陈灵均跑去那三江汇流之地的红烛镇。 郑大风继续嗑瓜子。 咱们落魄山,能在自家地盘给人欺负?开你大爷的玩笑呢。 然后郑大风揉了揉下巴,亏得年轻山主没在山头,不然就陈平安如今的心性,估摸着就是先一拳下去,至多寻那僻静处,断了某条江水,再说道理。 ———— 大骊皇帝的御房,屋子其实不算太大。 但是想要进入其中,坐下说话,官帽子得足够大,要么是境界足够高。 年轻皇帝宋和在闭目养神,今天破例无朝会,为的就是接下来这场议事。 并且情形特殊,多是修道之人,大骊官员屈指可数,礼部尚与两位侍郎,三人而已。 宋和睁开眼睛,约莫还有一炷香功夫,年轻皇帝看了眼案,有那李营邱的山水,是先帝放在这边的,宋和继承大统之后,就没有从屋子里边拿走任何一件东西,只是稍稍添了些物件,然后觉得好像太过臃肿,又悄悄撤掉了些。 装着李营邱的山水画轴的,是早年一只骊珠洞天龙窑烧造的青瓷笔海,其实挺碍眼的。 李营邱不是山上人,山下的琴棋画,历来不入山上仙家的法眼,但也会有例外,李营邱是大隋画历史上绕不过的一位,不光是被大骊宋氏钟情,事实上宝瓶洲许多山上仙家,也一样喜好。 笔海当中除了李营邱的工笔青绿山水,还有那边野的花鸟画。 宋和瞥了眼笔海里边的那些卷轴,年轻皇帝都想要与李营邱说声对不起了,委屈你老人家的山水画,与此人的花鸟画为邻。 宋和对边野观感极差,无论是画作还是品行,都觉得上不了台面,此人是旧年卢氏王朝的一位落魄画家,辗转到了藩属大骊,是少有扎根在此的外乡人,所以备受那一代大骊皇帝的器重,所有画卷上边,都钤印了先后两位大骊皇帝的多枚印玺。边野大概自己都想不到死后不到百年,就因为当初在卢氏王朝混不下去,跑到了蛮夷之地的大骊混口饭吃,如今就莫名其妙成为如今宝瓶洲的画坛圣人,什么“最长于花鸟折枝之妙,设色精妙,浓艳如生”,什么“造诣精绝,可谓古今规式”,无数的溢美之词,都一股脑涌现了。 宋和年幼时,与一些皇子在这边聆听教诲,有人便与宋和看法一致,说此人画卷实在浓艳,先帝当时对于画卷好坏,并无评点,只说以后不管谁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不管喜好与否,此人画卷,都得留着。 不过那只笔海当中,一幅字帖,却是名副其实的重宝,名为《归乡不如不还乡贴》。 甚至可以称为是这座大骊御房的第一宝。 那是宋和的先生,大骊王朝国师崔瀺的一幅字,当然是真品。 崔瀺的字帖,尤其行草,超妙无比,是整个浩然天下公认的一字千金。 昔年文圣一脉的首徒,绣虎崔瀺,当得起那个绣字,就像婆娑洲陈淳安当得起醇儒的那个醇字。 崔瀺有那花间四帖,云上四帖,泉边四帖,山巅四帖,总计十六帖传世。 十六帖散落九洲,皆落入享誉天下的大藏家之手,其中一位中土神洲的山巅大修士,与崔瀺结缘极深,耗资极多,才重金购买到了两幅字帖,将那《乞儿求米帖》与《争座帖》,当众销毁,被视为壮举,大快人心。 只是百年之后,才真相大白,这位自称“唾弃崔瀺之人,当世我第一”的老修士,被子孙泄露了天机,外人才知道这个老王八蛋,竟然只是销毁了两幅赝品,暗藏真品用以传家。 此外,相传皑皑洲刘氏,白帝城,中土郁氏家主,玉圭宗姜尚真,皆有珍藏其一。 崔瀺步入其中,作了一揖,“陛下,可以议事了。” 是君臣之礼。 年轻皇帝立即站起身,还了一礼,是师徒之礼。 其实无需如此,只是宋和从无例外,哪怕当着小朝会所有中枢重臣的面,也是如此。 崔瀺落座后没多久,先是礼部尚、侍郎总计三人行礼再落座。 然后是一位位宝瓶洲的山上人。 神诰宗宗主,道门仙人,大天君祁真。 大骊首席供奉,龙泉剑宗宗主阮邛。 风雪庙老祖,一位貌若稚童的得道之人,他最近一次现世,还是风雷园与正阳山的那三场切磋。 真武山,一位刚刚升任为祖师堂掌律的背剑男子。 真武山,在外人眼中,只需要拥有一个马苦玄,就拥有了将来。 其实风雪庙也不差,有一个神仙台魏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魏晋对风雪庙并无太多牵挂,因为师承缘故,对风雪庙一直疏远冷淡。如今更是去了剑气长城。不然今天该有剑仙魏晋的一席之地。 真境宗首席供奉,简湖野修出身的刘老成。 观湖院一位大君子。 披云山林鹿院山主。 老龙城城主苻畦。 大隋王朝,戈阳高氏老祖。 宝瓶洲新五岳大山君,只是今天只来了四位,其中就有那北岳魏檗,中岳晋青。 唯独南岳范峻茂没有现身。 墨家巨子。 横剑身后的墨家游侠许弱。 云林姜氏一位老祖。 两位宝瓶洲中部的江水正神。 传言要聚六江十二河之水,最终江河合流,入海为大渎! 看来这个惊世骇俗的传言,绝非空谈。 清风城许氏家主,得了一件瘊子甲后,如虎添翼,杀力极大。 正阳山一位年轻容貌的女子,据说是新近开始管着钱财往来的一位老祖师,相较于正阳山的那拨剑修老祖,可谓籍籍无名。 她今天算是坐在末位。 比起几位旧大骊版图的领袖山头,位置还要靠后。 照理说正阳山与清风城许氏,是关系极深的盟友,但是许氏家主先前在别处等候召见,见着了身旁这位正阳山女修,也只是点头致意,都懒得如何寒暄客套。 倒是她主动起身打了个稽首,再落座。 总计三十六修道之人和山水神祇,先前汇聚一堂,大多有那相互言语,比如姜氏与老龙城苻家是姻亲,而清风城许氏与上柱国袁氏是姻亲,便与那礼部右侍郎又有些香火情,礼部尚更是陪坐在阮邛身边,言谈亲切。魏檗与晋青两位山君在那相互膈应对方。其余两位新山君关系似乎也不差,在聊些正事。祁真与墨家巨子更是相谈甚欢。就连戈阳高氏老祖,好歹在披云山林鹿院隐居多年,再加上观湖院的那位大君子,可以谈那治学一事。 可怜这位正阳山的女子修士,竟是一个能够说上话的都没有。 崔瀺站起身,开门见山说道:“今日召集诸位,议十事。” 屋里屋外,是两座天地。 所有人都闭气凝神,没有任何散淡神色。 除了今天御房议事、与所有人都戚戚相关之外,大骊国师如今云雾缭绕的境界,也很关键。 至于三位礼部大佬,更是好似学生聆听先生教诲。 崔瀺说道:“第一件事,朝廷即将颁布五岳的储君辅佐之山。” 四位山君,当然仔细听此事,涉及大道根本。 事实上,此事不光是五岳家事,也涉及在座所有人的切身利益。 礼部尚站起身,打开一本册子,开始报名。 礼部尚读完最后一个字后,望向崔瀺,一直站着的崔瀺微微点头,老尚这才落座。 崔瀺说道:“第二件,选出几个众望所归的宗门候补山头。” 清风城许氏家主,挺直腰杆,正襟危坐。 正阳山那位女修,也赶紧敛了敛神色。 女子好像尤其不敢正视那位龙泉剑宗,圣人阮邛。 哪怕是先前等候皇帝召见,女修便没看那阮邛一眼。 理由很简单,正阳山想要成为宗字头仙家,就要将整座朱荧王朝的剑道气运收入囊中,要在那边别开仙门府邸,招徕、搜刮所有的剑道胚子。 最终是清风城许氏、正阳山在内四个候补山头,有望一举跻身宗门,往后大骊朝廷自会对其倾斜财力物力。 第三件事,商议开凿大渎入海一事。以及提名负责辅佐此事的各方仙师人选。 那两尊如今与铁符江杨花品秩相当的大江正神,难掩激动神色。 虽然今日议事,并未决定最终谁来担任大渎水神,但是能够被邀请参与今日议事,本身就是莫大殊荣。 除此之外,大骊朝廷钦定选出了三个人,文官柳清风,武将关翳然,刘洵美。 其余辅佐人选,皆是山上修士,临近那条未来大渎的附近山头,皆各有建言。 而云林姜氏老祖,更是觉得此行不虚,因为大渎入海口,距离云林姜氏极近,所以也提议一位姜氏子弟姜韫,参与其中。 真境宗供奉刘老成,会心一笑。 第四件事,对各地的山水祠庙,做出一个筛选,提升为正统祠庙,朝廷颁布相对应的圣旨,各地山头,修道之人,帮忙增添香火,若是被划分为淫祠,立即禁绝销毁。各地山头,负责出手镇压。 两位礼部侍郎,先后读了一遍各自册子内容。 第五件事,将大骊京城这座仿白玉京,搬迁到旧朱荧王朝的中岳地界。 墨家巨子起身,简明扼要说了些注意事项。 十三境之下皆可杀。负责看守白玉京之人,是中岳山君晋青的老熟人,墨家游侠许弱。 第六件事,商议以后宝瓶洲所有仙家势力,需要按律例向大骊朝廷缴纳赋税一事。 御房内,顿时陷入沉默。 崔瀺开口说话:“此事复杂,想要面面俱到,不是一两天就能谈妥的,诸位今天只需要说答应,还是不答应。答应了,自有人去磨细节,不答应,暂且搁置,大骊朝廷近期不会刻意针对任何人。不管答应与否,离开此地,都会得到一本册子,上边有详细说明,不同山头,会有些出入,但是不会有太大差异。现在诸位无需急于表态,今天只是通知诸位,最多会有一年的缓冲期。” 第七件事,大骊王朝向各大山头,借人借钱一事,以及如何还账。再就是各座山头,需要修士下山历练,“安抚”各个覆灭王朝、藩属国的遗老、旧王孙们,请到大骊京畿暂住一段时日,若是喜欢此处风土,大可以久居。 第八件事,商议重振宝瓶洲佛法、建造寺庙一事。让某位高僧大德,担任主官。 听闻此事,天君祁真皱眉不已。 第九件事,大隋山崖院,必须重返儒家七十二院之列,若是可以,林鹿院也要竭力争取。 戈阳高氏老祖欣慰不已。 一件件事情,一项项议程,在崔瀺主导之下,推进极快。 年轻皇帝宋和,就只是坐在案之后,非但没有半点国师僭越的恼怒,反而神采飞扬。 崔瀺说道:“之前九件事,都是为了最后这第十件事,这最后一件事,也与在座诸位,包括皇帝陛下在内,性命攸关。” 崔瀺一挥袖子,一洲山河被所有人尽收眼底。 所有重要山头、宗门,都如灯火亮起在画卷之上。 崔瀺说道:“我们要谈一谈剑气长城被攻破之后,整个桐叶洲随之倾覆,宝瓶洲应该如何布置防线,抵御妖族大军北上。” 一洲五岳,统率群山。中部大渎,凝聚一洲水运。 观湖院,山崖院,林鹿院,是一洲文脉文运所在。 神诰宗,龙泉剑宗,风雪庙,真武山,老龙城,云林姜氏,简湖真境宗,正阳山,清风城许氏在内,皆是一洲防御重地。 再加上各个藩属势力以及散乱各地的大山头,皆是一颗颗扎根不动的棋子。 崔瀺说道:“光有沿海一线的一系列防御重地,例如老龙城,云林姜氏等,肯定远远不够。还得有足够的战略纵深。以及山头与山头之间的相互策应。” “以点成线,再及面,依旧不够,太死板了。” “还需要大量的攻伐剑舟,更多的山岳渡船,得砸入不计其数的神仙钱。” “此外众多谋划,与你们无关,多说无益,将来你们自会一一知晓。” 一座大骊京城御房,死寂一片。 崔瀺指了指宝瓶洲版图画卷的南端更远,以及西边,一个是桐叶洲,一个应该是中土神洲。 崔瀺神色冷漠,“一座浩然天下,竟然需要一个最小的宝瓶洲,来帮忙阻滞妖族大军,是不是个天大的笑话?我倒是想要让那浩然天下七洲,就这么活活笑死。” 最后崔瀺沉声道道:“偌大一座桐叶洲,都挡不住妖族大军,注定转瞬覆灭陆沉,那就交由我们小小宝瓶洲,来将此事做成了。诸位,大势倾轧在即,愿挽天倾者,请起身。” 年轻皇帝率先起身。 在座所有人,皆站起身。 这个时候御房走入一位瞧着不像是修道之人的人物,微笑道:“我姓范,当然不是老龙城那个范家,我来自中土神洲,小有钱财,愿以神仙钱作中流砥柱,为宝瓶洲略尽绵薄之力。” 御房外的廊道中,站着一位鲜红蟒服的老宦官,神色古怪,斜眼看着那个蹲地上靠墙壁的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怒道:“老子掰了命一路奔波劳碌,累死累活,才把这范老儿骗到这里来。方才在这站大半天了,还不许我歇会儿?我他娘的是在这里撒尿还是拉屎了?你管我是蹲着还是站着?你再瞅我试试看,我给你一记猴子摘桃,海底捞月,信不信,怕不怕?” 天地隔绝,无人知晓屋外言语,屋内崔瀺仍是轻喝道:“崔东山!” 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晃荡着袖子,不是大步走入御房,而是就那么走了,只撂下一句话:“有个好消息,剑气长城可以比预期多守住两三年。” 崔东山去了那座仿白玉京,独上高楼。 在楼顶,崔东山透过窗户,看着外边的天空,有些怀念小时候被关在阁楼里读的光景了。 不曾想,如今依旧少年郎,也是白发翁。 去他娘的少年不知愁滋味,去他娘的老鹤一鸣,喧啾俱废。 苗而不秀,自古斯恸。 一洲如此,数洲如此,山上人间天下如此。 崔东山一巴掌拍在脸上,“此时此景,给我哭起来。” 揉了揉脸颊,张大嘴巴,嗷呜一声,“我可凶。” 离开大骊京城后。 官道上,行人侧目不已。 一个瘦瘦弱弱的可怜孩子,背着个白衣少年,孩子蹒跚而行,少年郎贼开心。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四十一章 朱敛有拳要问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裴钱到了红烛镇,还有些怪,这小米粒竟敢没露面,光顾着在山上嗑瓜子,把良心都磕没啦?到了落魄山,一定要带周米粒去祖师堂罚站,罚站完毕,再帮暖树洒扫庭院。 只是很快裴钱就发现不对劲,远处有街巷闹哄哄的,议论纷纷,裴钱耳朵尖,飞奔过去,一听,便攥紧了手中行山杖。 仍是拗着性子,没有立即动身赶路,多听了片刻,她这才脚尖一点,掠上了屋脊,举目张望,最后循着路人所说的大致路线,蜻蜓点水,跨越屋脊,转瞬即逝。 红烛镇边缘地带,有一座月牙状河湾,漂着一种脂粉气冲天的精致画舫,住着些身世可怜的船家女。 裴钱约莫四五次踩在画舫之上,每一条画舫都是稳稳下坠些许,便骤然抬升,船身倒也不至于太过摇晃。 裴钱过了河湾,继续往前,瞧见了一个黑衣小姑娘,离开了水边,一个人往山上走。 这一路,她也顾不得会不会引来某些修道之人、或是那山精-水怪的视线。 总要先见着了小米粒才能放心。 一个没心没肺的黑衣小姑娘,晃晃悠悠,哼着小曲儿,走在山林里边。 裴钱轻轻落在了一棵树枝上,并没有立即现身,环顾四周,皱了皱眉头,假装不知,大致掂量了一番,应该问题不大,毕竟隐匿在八十丈外的那头小精怪,修为道行,比那好心水神差得有点远。裴钱原本又着急又恼火,结果瞧见了那个东逛逛西晃晃的小米粒,还有那闲情逸致随手抓一把翠绿叶子往嘴里塞,嚼那叶子之前,先看看四周,没人,那就是一大口。 裴钱当下着急是不着急了,却更加恼火。 听先前那些人议论,事情真不算小,按照路人的说法,是米粒一个人在红烛镇附近一带,瞎逛了很久,然后今天趴在一条江畔不知道做些什么,给那玉液江水神娘娘的水府巡狩精怪给瞧见了,当做了一头不在谱牒之列的水泽小精怪,便想要招徕一番,去那玉液江当差,周米粒没答应,一来二去,就起了冲突,水神府那边好像便扯了些大骊山水律例,乱七八糟的,把小米粒吓得不轻,反正最后就挨了顿揍。 裴钱知道更多些缘由,按照山君魏檗的说法,小米粒是北俱芦洲哑巴湖出身,根脚终究是属于别洲水精身份,与这大骊三江水性其实略有相冲,好在如今得了落魄山供奉身份,影响几无,多逛逛,沾沾各方水气,也就入乡随俗,双方水性是可以融洽的。所以裴钱才会有事没事就带着小米粒,离开落魄山,来到红烛镇棋墩山那边玩耍,却也不太过靠近三江水畔,总觉得慢慢来,次数多些,以后便是米粒一个人来冲澹、绣花、玉液三江水边,也无妨了。 裴钱颠了颠背后小竹箱,叹了口气,喊了声周米粒。 黑衣小姑娘转过头,瞧见了飘落在地的裴钱,笑得合不拢嘴,挠了挠脸颊,然后微微侧过身,尽量以那张没红肿的脸颊对着裴钱。 裴钱何等眼力,一下子瞧着周米粒脸颊另外那边的淤青,好嘛,回家走路这么慢,乱嚼树叶,敢情就是为了不泄露自己在这边挨了揍? 裴钱没说话。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 这位小姑娘一手紧攥着,开始一手挠头。 疏淡微黄的两条小眉毛,小姑娘都不敢使劲皱起来,怕裴钱觉得自己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在北俱芦洲一起游山玩水的时候,那人曾经说过,小时候的每一个小忧愁,都是一颗小米粒儿,老了以后想来,就有一大碗,老大一碗! 裴钱问道:“咋回事。” 周米粒想了想,“我贪玩,去了江边,把脑袋钻水里去,瞅瞅有没有鱼虾,过过眼瘾,不敢吃了解馋的。然后遇见了玉液江水神府好大一个官儿,我解释了好久,才相信了我住在槐黄县小镇上边,我可没说落魄山,跟没讲泥瓶巷,随便糊弄了个别处的小巷名字,养了那些鸡啊鸭啊,我门儿清,那大官儿便信了我,放我回家嘞……” 裴钱怒道:“周米粒!都这么给人欺负了,干嘛不报上我师父的名号?!你的家是落魄山,你是落魄山的右护法!” 黑衣小姑娘怯生生道:“怕给他惹麻烦,又不是多大事,米粒米粒小的。” 如今裴钱个儿又高了些,她便觉得又矮了些。 周米粒摊开手,是仅剩的一把瓜子,先前带了一大袋子的,就剩下这么点儿了,小姑娘轻声道:“裴钱,回家不,咱们可以边嗑瓜子边赶路。” 裴钱一瞪眼。 周米粒皱着脸,这下子是真要哭了。 裴钱离开家乡那么久,好不容易回来,结果一见面就凶自己,这个才让小姑娘觉得真正委屈。 她把棋墩山、红烛镇逛了那么多遍,就为了等裴钱回家,能够先见着自己,还有瓜子可以磕。 裴钱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柔声道:“莫哭莫哭。” 然后裴钱让周米粒把事情经过,说得详细些。 根本不记事的黑衣小姑娘,好不容易才掰扯清楚。 裴钱然后说道:“周米粒,听令!” 周米粒立即挺起胸膛,踮起脚跟。 裴钱大手一挥,“你先回家,跑快点,不许磨.蹭,不许瞎逛,回家见着了老厨子,若是魏山君在咱们山上,你就私底下与老厨子说,我在红烛镇这边买些东西再回家,年关了,我得备些年货,如果回去晚了,那就是东西太多,你让老厨子来搭把手。” 周米粒蹲下身,“我又不傻,今儿不听令。要回咱们一起回。” 裴钱说道:“落魄山上,谁官儿更大?是谁举荐你当的右护法?周米粒!” 黑衣小姑娘蹲地上装傻,伸出手指拨弄着泥土枯叶。 裴钱蹲下身,问道:“我有师父的法旨在身,怕什么。” 周米粒抬起头,“啥?” 裴钱从袖子里边掏出那团金色丝线,“瞧见没?” 周米粒张大嘴巴,又双手捂住嘴巴,含糊不清道:“瞧着可厉害可值钱。” 裴钱站起身,“赶紧回落魄山,与老厨子说事情,这叫传递军情,职责极重,办不办得到?!有没有这份担当?” 周米粒立即站起身,大声道:“右护法得令!立即动身!” 裴钱收起了那团金色剑意,却又从袖子里边掏出那张珍藏多年的心爱符箓,往周米粒额头一拍,“符箓当头,妖魔避让。走你!” 周米粒飞奔离去,临走之前,没忘记摊开手。 裴钱气笑道:“你自个儿路上磕。” 裴钱转过身,攥紧行山杖,深呼吸一口气,直奔玉液江远处那座水神府。 人在江湖,得讲道义! 成了山水神祇,更该庇护一方水土才对。 欺负一个小米粒,算什么本事? 那水神祠庙在对岸,裴钱飞奔下山之后,一个纵身飞跃,期间一拳砸在江水之上,下坠身形顿时拔高几分,最终一步便跨过了浩渺大江。 一位在红烛镇开铺的黑衣年轻人,坐在屋顶上,年轻掌柜看到这一幕后,笑道:“好玩了。” 他如今是冲澹江的江水正神,与那绣花江、玉液江算是同僚。 三江水性各异,绣花江水面宽阔,水性最柔,自家冲澹江水流湍急,故而水性最烈,玉液江相对河道最短,水性无常,灵气分布不定,玉液江水府所在,灵气最盛,那位水神娘娘,是出了名的会“做人”,与各方关系笼络得妥妥帖帖。 水神祠香火鼎盛。 不等裴钱进门去讲理。 祠庙便走出了一位庙祝老妪,和一位施展了拙劣障眼法的水府官吏,是个笑眯眯的中年男子。 那老妪刚刚得了消息,一头先前负责追踪那小姑娘的水府得力精怪,火急火燎入水返回,告知了一个极其不妙的消息。 那个黑衣小姑娘,竟是落魄山上的精怪,好像还是什么供奉护法来着。 老妪没当真,护法供奉?别说是那座谁都不敢擅自查探的落魄山,便是自家水神府,供奉不得是金丹起步?那么能够让魏大山君那么庇护的落魄山,境界能低? 在旧骊珠洞天地界,落魄山是一个云遮雾绕的古怪存在,年轻山主陈平安,据说早年只是个泥瓶巷的贫贱孤儿,但是机缘太好,先认识了圣人阮邛的心爱独女,后来又结识了正值落难之际、只是担任棋墩山土地爷的魏檗,遇到了这么两位大贵人,这才有了如今坐拥十数座风水宝地的吓人光景。 但是那小姑娘,拥有落魄山的谱牒身份,估计不假。 外人只是依稀知道,落魄山似乎对于精怪之属,对于武夫、修士境界一事,不太计较。 有那魏大山君护着落魄山,谁敢吃饱了撑着去一探究竟,一洲山君,唯有五尊,魏檗如今更是宝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神祇!是那皇帝陛下都十分亲近的自家人,不光是大骊宋氏的龙兴之地,就连整个旧大骊版图,可都算是北岳地界辖境! 那位水神府官吏男子,抱拳作揖,说道:“先前是我误会了那位小姑娘,误以为她是闯入市井的山水精怪,就想着职责所在,便盘问了一番,后来起了争执,确实是我无礼,我愿与落魄山赔礼道歉。” 老妪也笑着说道:“光是赔礼道歉怎么够,回头我们玉液江水神祠,还会有所表示,老婆子我一定亲自携礼登门。” 裴钱手中攥紧行山杖,一言不发。 怎么办? 总觉得哪里不对。 可是她又想不出哪里不对。 若是师父在身边就好了。 就算师父不在,小师兄在也好啊。 老妪笑容镇定。 那男子更是偷偷扯了扯嘴角。自己落一顿责罚,事后还要掏腰包购置礼物,是肯定的了,但是眼前这个小姑娘找上门来兴师问罪,真当玉液江水神祠庙的面子如此不值钱吗?水神府忌惮的,是那个狗屎运极好的年轻山主,以及那个年轻人后边的阮秀,魏檗。眼前这么个滑稽可笑的小武夫,怎的,还要靠一双拳头,一根行山杖,砸咱们祠庙不成?砸了也好,先由着你砸了门,到时候又该轮到谁道歉谁赔礼,就不好说了。 裴钱眼尖,瞧见了。 气得她只得深呼吸一口气。 手中行山杖微微颤动,一只袖子里边,更是起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涟漪,因为并非练气士运转神通术法的那种灵气牵扯,所以连那道行最高的庙祝老妪也没发现。 “赔你娘的礼,道你娘的歉!” 一抹青色身形气势如虹,直接落在水神祠门外,站在了裴钱身边。 正是彻底炼化了一只龙王篓的陈灵均。 陈灵均二话不说,伸手托起那只被北俱芦洲火龙真人亲自修缮如初的龙王篓,龙王篓蓦然大如山峰,笼罩住整座水神祠。 世间龙王篓,连那蛟龙都可肆意拘捕,而陈灵均眼前老妪与水神府官吏,本身就是水仙水精出身,那份先天压胜,老妪还能支撑身形不动摇,而水神府官吏男子立即就要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只是被那老妪伸手抓住肩头,这才没有丢尽颜面。 陈灵均说道:“赔礼道歉是吧,老子就学一学你,先打了你,再与你赔礼道歉!” 老妪微笑道:“打了小姑娘,自然千错万错,只是有了错,赔礼道歉,又有何错?这位仙师,莫不是要仗势欺人,今天想要以这件仙家法宝镇压水神祠?” 陈灵均脸色阴沉,点头道:“是的,打完了这座破烂水神祠,老子就直接去北俱芦洲了,我家老爷想骂我也骂不着。” 裴钱突然说道:“陈灵均,我被师父骂习惯了,还是我来吧。” 陈灵均愕然。 自家老爷哪里舍得骂这小姑娘嘛。 陈灵均笑道:“裴钱,你如今境界……” 不等陈灵均说完。 裴钱手中行山杖重重一敲地面,袖中那团连裴钱也压抑不住气象的金色丝线,瞬间散开,如瀑布倾斜,丝丝缕缕,缠绕住行山杖。 如同一把金色长剑。 被裴钱以剑拄地。 刹那之间,天地之间,剑意森森。 便是先天体魄坚韧异常的陈灵均,都忍不住挪开了数步。 女子剑仙周澄那一脉老祖大剑仙,曾言心中有大不快意,当出剑。 那老妪仓皇失措,再也无法维持先前的镇定气派,觉得小事一桩。 眼前这个背竹箱的小姑娘,分明是剑修。 甚至极有可能是那传说中的剑仙胚子! 庙祝老妪已经管不着那个水府品秩一般的官吏男子,连忙运转水仙本命神通,以心声涟漪通知大江水府当中的水神娘娘。 只是毫无反应。 因为水府上空的江面之上,有个从落魄御风远游的佝偻老人,悬停空中,双手负后,低头望向水中,笑眯眯道:“会死的。” 裴钱提起一道道金色剑意萦绕裹缠的那根行山杖,一双眼眸熠熠生辉。 她说道:“我想起了师父说过的话了!道歉首要诚心,而不在赔礼之多寡。此事不对,顺序就不对。何谓诚心?你们不是要对落魄山道歉,是要与周米粒道歉。” 那冲澹江水神收起手掌,一脸无奈,总不能真这么由着玉液江水神祠作死下去,便赶紧御风赶去,热闹看多了,光顾着乐呵,容易惹祸上身,迟早被他人乐呵乐呵。 不曾想刚刚靠近那座水府所在,那老人便笑道:“拉偏架,讲歪理,也会死的。” 黑衣水神只得落下.身形,坐在玉液江水面上。 一位宫装雍容的婀娜女子,浮出水面,冷笑道:“落魄山恃武寻衅玉液江,我定与要大骊礼部参你们一本。” 朱敛掏出一枚大骊太平无事牌,还是那第一等无事牌,放在腰间,点头笑道:“好的。我就给你这个机会。免得让你那冲澹江同僚,觉得你这婆姨是在虚张声势。” 那位水神娘娘瞧见了那枚千真万确的头等无事牌后,脸色剧变,正犹豫不定,便要咬咬牙,先低个头,再做定夺谋划……不曾想一拳已至。 她直接被一拳打到玉液江水底深处。 金身颤动不说,七窍流淌出山水正神的金色血丝。 而那矮小消瘦的老头,一身磅礴拳意炸开,竟是如那仙人辟水神通,直直落在了水底不远处。 那老人笑呵呵道:“落魄山管事,朱敛,今天问拳玉液江水神府,多有得罪。” 老人一步后撤,一步步轻轻踏出,佝偻身形愈发弯腰,缓缓道:“老夫出拳,只分生死,不讲道理。” 水底战场远处的江面上,冲澹江水神眉头紧皱,神色凝重。 水底那位武学宗师,不仅仅是远游境那么简单了。 老者拳意之大,蓦然间压过了玉液江水运。 竟是一种匪夷所思的压胜意味! 一拳过后。 江水粉碎。 老人伸手拽着一位宫装女子的脖颈,后者全身流淌着金色鲜血,坠入那滚滚江水当中。 老人瞥了眼冲澹江水神,后者起身抱拳道:“前辈只管去往玉液江水神庙。” 老人笑道:“与水神大人的买卖情分,可不是一次两次,落魄山都记着呢,先前是我虚张声势罢了,水神大人莫要记恨啊。” 冲澹江水神苦笑点头。 在祠庙那边,庙祝远远瞧见了一眼那副场景,老者御风远游而来,手中拽着自家重伤至极的水神娘娘。 老妪魂飞魄散,连忙运转那点微薄神通术法,施展障眼法,并且立即关闭祠庙大门,免得里边的善男信女,瞧见了这一幕。 先前水神祠庙早就闹哄哄了,毕竟不是瞎子,都能瞧见那只悬空的龙王篓,老妪故意没关门,只是拦阻了香客们不得出门,故意让他们拥簇在门口看热闹。 朱敛落地后,将那水神娘娘随手丢在老妪脚边,走到裴钱和陈灵均之间,伸出双手,按住两人的脑袋,笑道:“很好。” 裴钱一巴掌拍掉老厨子的手。 陈灵均收起了那只遮天蔽日的龙王篓。 朱敛向前走去,一脚踩在那奄奄一息的水神娘娘脑袋上,望向大门那边,对那庙祝老妪笑道:“你这老婆姨,人丑心坏,怎么不继续拉上老百姓帮你分摊危险了,是不是还想着要败坏一下咱们落魄山的名声?没用啊。” 朱敛那只脚加重力道,直接将那水神大半头颅踩得凹陷进地面,“行了,就这样吧,记得赔礼道歉啊,人到不到没关系,还省了几碗茶水钱,但是玉液江水府的神仙钱,一定得到。咱们落魄山是小山头,穷得揭不开锅啊。” 朱敛转头问道:“是想更舒心些,还是想着做人留一线,以后好相见?” 裴钱晃了晃行山杖,疑惑道:“啥意思?” 朱敛笑道:“等你秀秀姐一回来,就知道了。” 裴钱哦了一声,“那就道个歉完事啦。” 朱敛低头看了眼快死了还乐意装死的水神娘娘,聚音成线,与之笑道:“运道真是不错,遇上了咱们落魄山,你就偷着乐吧,不然别说这祠庙,以后有没有玉液江都两说了。救命之法,已经传授给你,自己琢磨去。” 朱敛最后带着裴钱和陈灵均一起离开,沿江而走,悠哉悠哉的。 朱敛揉了揉手腕,感慨道:“终究不够痛快。若都是这般秉性的山水神灵,元宝的路数,才是对的。亏得不全是如此。” 裴钱埋怨道:“打打杀杀,成何体统。老厨子,那傻憨憨的元宝又说了啥?她个儿挺高啊,脑子怎么从来迷糊糊的。” 朱敛笑道:“回了家再说。” 裴钱一棍子砸在闷闷不乐的陈灵均脑袋上,哪怕只是些许剑意遗留,便打得陈灵均差点倒地不起,抽搐起来。 陈灵均打摆子似的,晃了半天,最后抱住脑袋嚷嚷道:“裴钱,嘛呢嘛呢!” 裴钱也愣了一下,赶紧道歉一番,说这行山杖今儿可古怪,见那陈灵均也没生气,大气!裴钱便哈哈笑道:“陈灵均,今儿办事,真爽利。我那小账本上,把你抢瓜子的那些七十二条账目,都给划掉,全部划掉!” 记账了七十二次…… 就为了嗑瓜子这么一件事。 陈灵均呲牙咧嘴,挨了一棍,竟然也有了笑脸,“我谢谢你啊。” 裴钱蹦跳起来,“找米粒儿吃瓜子去喽。” 朱敛说道:“裴钱,别忘了。” 裴钱耍着那套疯魔剑法,时不时吓唬一下陈灵均,“晓得了,我会叮嘱小米粒儿的。” 陈灵均说道:“老厨子,我打算去北俱芦洲了。” 朱敛点点头,“早去早回。” ———— 阮邛从大骊京城回了龙泉剑宗,依旧是倾心于铸剑一事。 御房议事一事,人人签订了山盟,谁泄露出去,遭了誓约反扑,大骊朝廷获悉之后,一律诛九族。 阮邛更无所谓这些,他与大骊朝廷本就是盟友。 龙泉剑宗事务,阮邛依旧万事不管,宗门大小具体事务,都交由董谷、徐小桥这些嫡传弟子打理。 与那大骊朝廷和其余山上的人情往来,也早就逐步交出去,女儿阮秀在龙脊山修行数年之后,就悄然下山北游,去往龙泉剑宗的新辖境。还好,总算没打架,与那尊旧中岳山神和和气气谈妥了事情。这让阮邛放心不少。 地盘有了,没人打理,这就是龙泉剑宗最尴尬的地方。 对于一位宗字头门派而言,龙泉剑宗的祖师堂嫡传子弟,太少了。 哪怕陆陆续续收了三拨弟子,因为每一拨人数都不多,还是显得香火凋零。 所以大骊宋氏,将旧朱荧王朝版图,交予正阳山,阮邛也没觉得有什么好埋怨的,自家本事不够,兜不住肥肉,然后落在了别人碗里,那就老老实实啃着自己碗里的腌菜。 何况先前旧中岳地界,大骊划出一大块地盘给龙泉剑宗,算是做过了铺垫。 靠近京畿之地,是年轻皇帝的一种姿态,免得朝廷官员多想,误以为龙泉剑宗已经靠边,正阳山才是未来宝瓶洲剑道第一宗。 当然大骊宋氏也会少去一份过河拆桥的嫌疑。 大骊朝廷,从先帝到当今陛下,从阮邛坐镇骊珠洞天到现在,方方面面,对他阮邛,都算极为厚道了。 主要还是阮邛自己不愿意滥收弟子,心性不过关的,任你是先天剑胚,自有其他去处收留,去了那座有望成为下一座剑宗的正阳山都无所谓。 先前十二位记名弟子当中,就走了半数,其中就有那位先天剑胚,如今便去了正阳山,已经是那边的祖师堂嫡传弟子了,据说还被某座山峰老祖收为了关门弟子。 当然阮邛的人缘好,那真是让年轻皇帝宋和都长了见识。 先前御房议事之前,神诰宗祁真,风雪庙老祖,真武山掌律剑修,真境宗刘老成,连同魏檗、晋青在内的四位山君,再有那清风城许氏家主,都与阮邛聊得来,还都是主动开的口,与之攀谈,至少也会主动打声招呼,给足了礼数。 独一份。 阮邛不善言辞不假,但是某位山上修道之人,为人如何,时间久了,很难藏得住。 认识阮邛的,挑不出阮邛半点毛病,大多愿意倾心相交,不认识的,只要顺嘴提及阮邛,无论是以前的风雪庙阮邛,还是如今的阮宗主,也都愿意为这位宝瓶洲第一铸剑师,说一句好话。 阮邛今天难得露面,喊了所有首代弟子同桌吃饭。 龙泉剑宗祖师堂谱牒上的开山大弟子,董谷。早年跻身金丹后,已经开峰。但董谷最尴尬的地方,在于他不是剑修,以及他的出身根脚,更是难以启齿。如今大骊朝廷那边,以及一些仙家山头,都已经有了些闲言碎语。 徐小桥最早便是风雪庙剑修,犯下大错被驱逐出师门后,找到了阮邛,自己砍掉了持剑右手的大拇指,才成了阮邛嫡传弟子。 谢灵早已是孕育出一口本命飞剑的剑修,不但如此,除了陆沉赠送的那件仙兵,老祖谢实,也先后赠送这位桃叶巷子孙,两件重宝,一把名为“桃叶”的北俱芦洲剑仙遗物,被谢灵大炼为本命物之一,还有一枚品秩极高、名为“满月”的养剑葫。 师徒四人,刚好一人坐一张长凳。 阮秀还在旧中岳地界,阮邛想要夹菜给谁,都没机会。 阮邛说道:“董谷,先前你与我说过,是争取百年之内跻身元婴?” 董谷赶紧放下碗筷,擦了擦嘴角,正色道:“是的师父。” 阮邛说道:“那就别因为别人修行路上的快慢,影响到自己的心境,逼着自己提前跻身元婴,修行证道,全是自家功夫。身在龙泉剑宗,不是剑修又如何,外人非议笑话又如何,哪怕是以后被徐小桥、谢灵超过了境界,又能如何?你就不是我龙泉剑宗的开山大弟子了?什么时候龙泉剑宗需要靠拳头论资排辈了,是我没教过?还是你没记住?” 阮邛看了眼董谷,“继续吃饭。” 董谷立即拿起筷子。 阮邛转头说道:“徐小桥,谢灵,你们俩吃过了饭,就去大骊旧中岳地界,秀秀如果不愿意回来,劝了没用,就随她。” 徐小桥点了点头。 阮邛突然说道:“记得去那骑龙巷压岁铺子,多买些糕点。” 性情寡淡的徐小桥难得露出一份笑容。 谢灵更是难掩开心,总算能够见着秀姐姐了。 两位龙泉剑宗嫡传剑修,御剑去往那座槐黄县小镇,到了骑龙巷铺子外边,徐小桥在压岁铺子每样糕点,都挑选了些,以桃花糕最多,足足两大油纸包。 掌柜是那石柔。 见着了徐小桥,尤其是那师门、家世都很显赫的谢灵,石柔难免有些拘谨。 听说是给阮秀买糕点后,石柔便想要不收钱。 毕竟秀秀姑娘,石柔是极亲近的,只是好些年没见到了。 谢灵微笑道:“石掌柜,谢了啊,钱还是要付的。” 石柔便不敢多事。 毕竟自己如今是这幅尊容,真要计较起来,确实不妥。 然后两人御剑去往龙泉剑宗的新地盘。 云海之上,谢灵笑问道:“二师姐,听说秀秀姐身边多了个小精魅?” 徐小桥嗯了一声。 谢灵便不再多问。 在那积雪厚重的山野之中,两人走在下山路上,一个怀抱油纸伞的小姑娘一个飞扑出去,然后满地打滚,浑身白雪,一路往下滚去。 身后那个年轻女子缓缓跟着。 小姑娘起身后,将手中油纸伞当那铁锤,念叨着:“老君抡锤儿,荧惑添炭屑,哎呦哎呦!雨师风伯在助阵唉,雷公电母来搭把手唉,噼里啪啦!” 年轻女子说道:“铸剑口诀,不是这么背的。” 小姑娘停了手中抡锤子的动作,抬头看了眼远处大山,压低嗓音问道:“秀姐姐,那可是山神唉,以前咱们大骊王朝的山君!放个屁儿,都好像打雷,能把我这种小家伙炸死。为啥见着了你,怎么还是那么客气呢?瞧着都不是客气了,是怕秀姐姐呢。” 阮秀说道:“你这么聪明,知道答案,还问什么。多说话,容易饿。” 小姑娘眼珠子一转,“秀姐姐,那你岂不是比我更聪明?” 阮秀摇头道:“我不爱想事情,比较笨。” 小姑娘故意害怕起来,“秀姐姐,你那么容易饿,不会饿坏了,就把我吃掉吧。” 阮秀点头道:“会的。” 小姑娘屁颠屁颠跑到阮秀身边,这下子是真担惊受怕了,扯了扯她的袖子,轻声道:“秀姐姐,莫吃我。” 阮秀不太愿意说话。 小姑娘捧着那把昵称撑花的油纸伞,“秀姐姐,小心我告状哦……” 结果小姑娘被阮秀轻轻一巴掌,打得旋转了数十圈,重重摔在远处积雪当中,一路滚去,压断了无数枯木树枝。 只是小姑娘很快就飞奔回阮秀身边,浑然不当回事,应该是习以为常了。 临近山脚,小姑娘赶紧躲在阮秀身后。 徐小桥和谢灵飘然而落,收剑入鞘。只说收剑姿势,师出同门的两人,便迥然不同,一个干脆利落,一个风.流写意。 一个毕恭毕敬喊大师姐。 一个笑着喊了声秀秀姐。 阮秀点了点头,只是说了句,“来了啊。” 小姑娘在阮秀身后探头探脑,了怪哉,剑仙一来来俩呀,瞧着不是神仙眷侣了,那个模样可周正坏了的少年,一看就是喜欢秀姐姐的。 方才喊了秀秀姐? 啧啧啧。 小姑娘觉得这小剑仙,惨兮兮。 徐小桥摘下包裹,递给阮秀,笑道:“压岁铺子的糕点。” 阮秀笑了起来,接过包裹,稍稍掂量了一下,便更开心了。 小姑娘心中腹诽不已,瞧瞧,还不如一包裹糕点,来得让秀姐姐高兴。 真想把这少年一棍子打晕了,拖回洞府当那未来的压寨夫君,先养着呗,好看真能当饭吃的。至于所谓的洞府,也就她一个人了。 阮秀小心翼翼掏出一块桃花糕,放入嘴中,顿时满脸笑意。 然后捻了一块糕点给小姑娘,小姑娘一口吞下,味道如何,不晓得。 阮秀问道:“给钱没?” 徐小桥说道:“给了的。” 阮秀点点头,却说道:“我去那儿,不用给钱。” 徐小桥哑口无言。 谢灵更是心情复杂。 徐小桥说道:“师父让我问大师姐,要不要回去。” 阮秀说道:“回啊,怎么不回。我还要听小米粒讲故事,这么久没见面,小米粒又可以瞎编出很多了。” 徐小桥觉得这样的理由,阮秀说了,反而是最天经地义的。 ———— 在一处旧朱荧王朝藩属小国郡城的坊间肆,卖人,是位姿色寻常的年轻女子,名为何颊,身段极好,哪怕脸蛋不够出彩,仍是让许多浪荡子,常去肆那边晃悠,不过谁也没占着什么便宜,至多就是嘴花花一番。那年轻女子言语不多,对此更是置若罔闻。也有那家境殷实却也算不得郡望士族的年轻生,来此买,是那醉翁之意不在酒。 今天黄昏中,何颊坐在柜台后边,正在翻看一本籍,看了眼天色,就要起身关了肆,回住处休歇,不远,就隔了两条巷弄。 她刚放下籍,便发现肆门口外边,站着一个背剑的年轻男人,哪怕不修边幅,依旧是难掩英俊容貌,玉树临风,如楠如松,美质粲然。 她柔声道:“这位公子,对不住,小店要关门了。” 他站在门槛外边,好像一步都不敢跨出了,嘴唇颤抖,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一些,“刚好路过这边,想要买几本,不是有意找你的。” 何颊心中微微叹息,这么蹩脚的理由,你自己不信,骗得了别人吗? 只是何颊却没有多说什么,坐回椅子,拿起了那本,轻声说道:“公子若是真想买,自己挑便是,可以晚些关门。” 年轻男人依旧没有跨过门槛。 何颊就只是低头翻看籍,借着夕阳余晖,哪怕如今境界不值一提,可到底不是凡夫俗子,依旧不觉得如何为难。 他鼓起勇气,颤声道:“随我去风雷园吧?好不好,苏稼?” 哪怕她没有施展那点障眼法,哪怕她真的改成了如今容貌,他依旧可以一眼就认出她来的。 哪怕光阴长河倒流,她突然变成了一个小姑娘,哪怕她又突然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刘灞桥都不会在人海中错过她。 只是这些话,他怎么说得出口,又凭什么说这些。 何颊抬起头,皱了皱眉头,“我虽然不再是祖师堂嫡传弟子,但是名字还在正阳山外门谱牒上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刘公子,你为何有此说?” 何颊停顿片刻,“但是如今我算是下山历练,刘公子就别喊我苏稼了。” 刘灞桥只觉得心肝肚肠都绞在了一起,哪怕已是一位大道可期的金丹瓶颈剑修,依旧在这一刻觉得窒息,都想要弯腰喘口气了。 刘灞桥问道:“你如今叫什么?” 何颊有些不厌其烦,“刘公子,与你有关系吗?!” 刘灞桥低下头,小声呢喃道:“我喜欢你啊,找了你很多年。” 肆女掌柜何颊,或者说是正阳山苏稼,站起身,说道:“刘公子,算我求你,留给我最后一点清净地方,行不行?在此安家立业,我耗尽了最后一点积蓄,并不容易,刘公子,我与你不一样的,以前是如此,如今更是。何况我从来就没有喜欢你,刘公子,你扪心自问,你我见过几次面,说过几句话?” 刘灞桥抬起头,惨然笑道:“以前不曾说过话,都是今天才说的。” 苏稼缓了缓语气,“刘公子,你应该知道我并不喜欢,对不对?” 刘灞桥点点头。 苏稼哭笑不得,“刘公子喜欢苏稼,是风雷园的天才剑修刘灞桥,苏稼便要对你感恩戴德吗?” 刘灞桥摇摇头,“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你不喜欢我,才是对的。” 苏稼合上籍,轻轻放在桌上,说道:“刘公子如果是因为师兄当年问剑,胜了我,以至于让刘公子觉得有愧疚,那么我可以与刘公子诚心说一句,无需如此,我并不记恨你师兄黄河,相反,我当年与之问剑,更知道黄河无论是剑道造诣,还是境界修为,确实都远胜于我,输了便是输了。再者,刘公子若是觉得我落败之后,被祖师堂除名,沦落至此,就会对正阳山心怀怨怼,那刘公子更是误会了我。” 苏稼眼神清澈,“我自幼便上山修行,对于山下毫无记忆,所以打从记事起,就把正阳山当做了唯一的家乡。” 刘灞桥轻声道:“只要苏姑娘继续在这里开店,我便就此离去,而且保证以后再也不来纠.缠苏姑娘。” 苏稼气笑道:“早与你说了,在这里开一家肆,买下一栋小宅子,已经耗光了积蓄,我就算想要搬,又能搬去哪儿?只是希望刘公子信守承偌。” 刘灞桥点头道:“会的。” 最后刘灞桥还是没有跨过门槛一步,只是问道:“我能不能在门槛这边坐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苏稼无可奈何。 那个刘灞桥,还真就坐在门槛上了。 等到余晖将街上的人影拉得越来越长,刘灞桥终于起身走了。 禾之秀实为稼,好稼者众矣。 喜欢这样一个女子,有什么不对。 肆里边,苏稼摇摇头,只想着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到此为止就好了。 刘灞桥喜欢她这件事,其实在正阳山和风雷园之间,早年就不算什么秘密,只是苏稼对他,是真不喜欢。 苏稼关了肆门,走去小宅。 当年那场问剑之后,苏稼失去了一切,一座剑峰,祖师堂嫡传身份,师父馈赠的那枚养剑葫…… 以至于如今的满身泥.泞,只能躲在市井。 在这之前,不是没有坎坷,只是好不容易都将那些大大小小的糟心,一一应付过去,人走过来了。 对于正阳山,就像她自己所说,并无恨意,甚至还有无法释怀的愧疚。 难以释怀的,只是某些人,某些言语。 但是对于那个李抟景的关门弟子,如今的风雷园园主黄河,苏稼则有一种无法描述的恐惧,经常会让她从噩梦中惊醒。 无法理解,极难释怀。 黄河当年在三场问剑选址的风雪庙神仙台上,男子背负剑匣,装满了小剑,却非本命飞剑,分心驭剑,匪夷所思。 一剑洞穿了苏稼持剑之手,一次切断了系挂腰间的那枚养剑葫红绳,最后被两把飞剑分别钉入两只手腕。 在苏稼昏厥之后,闭眼之前的最后一幕,是那黄河脚踩养剑葫,将其轻轻捻动。 山岳一般的男子,好似强大无敌的巍峨存在,却处处无情冷血。 甚至哪怕是今天见到了刘灞桥,其实苏稼都在心神颤栗,因为不由自主又想到了黄河,又想到了那个噩梦,那个罪魁祸首。 苏稼走在僻静巷弄当中,伸出一手,环住肩头,似乎是想要以此取暖。 走着走着,苏稼便脸色惨白,侧身背靠墙壁,再抬起一手,使劲揉着眉心。 长久过后,苏稼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汗水,去往那栋小宅子。 苏稼到了一条巷弄尽头,打开门后,呆立当场,然后瞬间满脸泪水。 对方妇人模样,但是就像刘灞桥可以一眼看出苏稼,苏稼也可以一眼看出眼前女子。 正是带着她上山修行的师父。 但是不知为何,祖师堂谱牒上边,并不如此记载,苏稼很早就转投一位正阳山老祖门下,继而成为祖师堂嫡传。 而她的师父,依旧门下无一弟子记录在册,师父的辈分,却不低,只是在正阳山从来名声不显。 以前每次祖师堂议事,她师父几乎从不露面,位置极为靠后的那张椅子,始终空着,因为喜欢师父下山云游,往往一走就是十年数十年。 女子撤了障眼法,正是那位去大骊御房参与议事的正阳山女修,当时坐在末位上,从头到尾,无一人搭理。 容貌年轻,算不得如何漂亮。 她走到泪眼朦胧的苏稼身边,伸出手,摸了摸苏稼的脑袋,柔声笑道:“傻徒儿。师父不过是离开正阳山,游历了些年,就变成这般田地了,怎的,没了师父在身边,便一直是那个自己走夜路都不敢的小丫头了?早知道当年就不把你送到羽化峰了。” 苏稼笑得一双秋水长眸,眯成月牙儿。 好像师父在身边了,便真的可以万事不怕,变成了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那女子收回手,手腕上系着红绳。 女子稍作片刻,便起身离去。 并没有说要带着苏稼重返正阳山,恢复祖师堂嫡传身份,更没有提那枚养剑葫的将来归属。 但是苏稼反而觉得如今清清淡淡的日子,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熬,虽然心中遗憾有许多,但是每天守着那间肆,挣着银子铜钱,反而心神安宁,当然除了那个噩梦。 女子离去后,又变成了一位衣裙朴素的寻常妇人。 在妇人离开没多久。 敲门声响起。 苏稼飞快跑去开门,误以为是师父返回了,然后苏稼踉跄后退,身形摇晃。 剑心已毁,跌境为下五境的苏稼,此刻连那凡俗女子都不如。 那个男子站在门外,神色冷漠,缓缓道:“苏稼,你应该很清楚,刘灞桥以后肯定会偷偷来见你,无非是让你不知道罢了。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要么滚回正阳山苟延残喘,要么找个男人嫁了,老老实实相夫教子。如果在这之后,刘灞桥依旧对你不死心,耽误了练剑,那我可就要让他彻底死心了。” 苏稼咬紧嘴唇,渗出血丝,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此人,正是不知何时破关而出的风雷园园主,黄河。 如果不是有那风雪庙剑仙魏晋,黄河就该是如今宝瓶洲的剑道天才第一人。 黄河说完这些,便直接御剑离去。 如果刘灞桥不是师父极为器重之人,黄河根本懒得管这种无趣至极的男女情.爱之事。 如果不是风雷园必须再有一人,可以在他黄河出现意外之后,扛起大梁,黄河甚至都不觉得需要理会刘灞桥。 双方同样是剑修,只是大道相差太远。 黄河此次闭关又成功出关,就要等待正阳山某位老祖剑修的问剑风雷园。 一路遥遥跟着那个刘灞桥来到此处,黄河几次忍住没出手,次次想要在半路一剑砍晕刘灞桥,直接拖回风雷园,让这个挥霍天赋的家伙,干脆闭关个一百年。 苏稼魂不守舍去了关门,背靠房门,瘫坐在地,呜咽起来。 阴魂不散的黄河,以后怎么办呢。 苏稼的师父,那位女子刚刚走出郡城城门,抬头看了眼天幕,继续赶路,不是去往正阳山,而是去寻找下一位弟子。 至于风雷园,以后数百年,也就止步于此了。 师兄弟结死仇。 留下一个黄河也好,剩下一个刘灞桥也罢,撑死了无非是下一个李抟景。 有意思的地方,根本不在于苏稼不喜欢刘灞桥,以后一样不会喜欢,而在于苏稼自己都不知道,她已经喜欢的,其实是黄河。 若是刘灞桥和黄河,两个都半死不活,当然更好。 至于数百年前被李抟景亲手斩杀的正阳山女子,事实上,也算是这位徒步而走的女子之弟子,与苏稼一样,属于不记名的那种。 也有些不是弟子的女子,也都与她有些关系。 或者她也做了些与师徒无关的小事情。 例如风雪庙魏晋,如何会遇到、并且喜欢的贺小凉。 早年的朱荧王朝,也有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老黄历小故事。 不知不觉,千年以来的一洲剑道气运,就这么被她玩弄于鼓掌之中,不敢说全部,半数是有的。 在那之外,她曾经去过桐叶洲,在扶乩宗曾经留下过一句谶语。 她抖了抖袖子,微微抬起手腕,低头望去,笑了笑,收起视线,缓缓前行。 许多所谓的山巅聪明人,也擅长那草灰蛇线、伏线千里的算计,只是这般伏线,终究只是伏线,容易断,一断就没。 但是世间唯有一条线,一旦成了,则剑仙也难断,即便看似断了,实则仍是那藕断丝连,会纠.缠不清一辈子的。 除非真有那算计深远、且极擅长于细微处抽丝剥茧之人,才有希望面对此局死结,稍稍好受些。 一旦扯起线头,又不是剑仙出剑,其实死不了人,但是往往会生不如死,然后死了算。 她从不低估敌人。 所以有些在意之人,就要多埋几条线。 世间痴情种,偏好伤心事,苦中作乐,乐在其中,不伤心如何算得痴心人。 她思绪飘远。 只可惜多年未见师兄了。 上一次其实距离很近,甚至可以算是擦身而过,没办法,只要师兄一心想要避开她,她恐怕就要睁眼瞎,近在咫尺都未必认得出。 听说上一次现身,是在桐叶洲观道观附近。 师兄有一点不好,与她借腕上红线,喜欢有借不还。 女子突然自嘲道:“总不会已经被察觉到了吧?” 女子摇摇头,笑道:“绝无可能,这才多大岁数。何必在意小小正阳山呢?” ———— 一个邋里邋遢的青壮汉子,驼着背,先去小镇酒肆那边摸了把小手儿,讨了几句笑骂,然后逛荡到了杨家铺子的那条街上。 既是铺子伙计,也是杨老头弟子的少年石灵山,坐在柜台后边,正在“蹚水”炼魂魄,心神沉浸其中,寂然往我,半睡半死。 比师弟石灵山要修行更加勤勉的苏店,今天反而没在以那古怪法子练拳,就是坐在门口晒太阳,见着了晃悠悠走近的师兄郑大风,苏店站起身,郑大风招手道:“苏丫头,咋个又俊俏了几分,再这么继续水灵下去,师兄一想到以后终究是要嫁人,师兄这心里头愈发不得劲啊。” 走近了苏店,郑大风伸手捶胸,痛心不已。 苏店问道:“师兄是要找师父?” 郑大风无奈道:“不找师父啊。只是山上那叫一个冷啊,睡觉被子怎么也捂不热,冻死个人,这不就下山活动活动腿脚。郑丫头,你也真是的,离着师兄就几步路远,也从不想着去探望探望师兄,师兄那么大一栋宅子,还不住不个瘦得跟柳条儿似的苏丫头?” 苏店摇头道:“不敢在那边过夜,怕外边墙根有老鼠乱窜一宿。” 郑大风一本正经道:“苏丫头,真不是师兄仗着辈分碎嘴念叨你,身为练武之人,还是要炼就那一颗英雄胆的,岂可如此胆小,走,今夜就去师兄那边住着,磨砺磨砺胆识气魄。” 苏店无奈道:“师兄,真有事情,麻烦直说。” 如果不是知道这个混不吝的师兄,只会耍嘴皮子不动手,苏店早就与他翻脸了。 郑大风双手负后,瞧见了小板凳,就想要一屁.股坐下去,应该比较暖和嘛。 结果被苏店以脚尖一挑,拎在了手中。 郑大风便跨过了门槛,瞧见了那石灵山,摇头道:“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你小子倒好,连个朝夕相处的师姐都看不住,就等着吧,以后有得你小子伤心。哪本江湖演义小说,不写那师姐或是师妹行走江湖,给英俊多金的少侠骗了身心去?石灵山,醒醒,你师姐要嫁人了!” 石灵山气得七窍生烟,打断了修行,怒目相视,“郑大风,你少在这里煽风点.火,信口雌黄!” 郑大风白眼道:“连个骂人都不会,你会个锤子。” 石灵山刚要说话。 不曾想师姐说道:“师兄,你先前说过,我如果想要破开四境瓶颈,或是跻身了第五境,就该挑选一处古战场遗址了,师兄心中有数吗?我想要出门一趟。” 石灵山目瞪口呆。 郑大风斜眼少年,“师兄下山前就没吃饱,不去茅坑,你吃不着啥。” 石灵山一个伤心,一个悲愤,两两相加,便差点没忍住要与这个郑大风切磋切磋,只是瞧见了对方的驼背模样,石灵山又有些心酸,便算了。 郑大风笑了笑,转头对苏店说道:“有是有数的,不过这种大事,师父老人家自己有打算,轮不到我费心。” 苏店问道:“师兄也觉得我如今可以独自离开家乡了?” 郑大风摇头道:“还是带着个拖油瓶吧,好歹有个照应,你们如今境界还太浅,脑子又不灵光,外边的世道,危险其实都不在修为境界,更在人心。石灵山还好,平时心肠软,关键时刻,是狠得下心的,倒是你,平时心肠硬,反而麻烦。苏丫头,你俩出门远游后,可以对外宣称石灵山是你儿子,省得那些臭不要脸的光棍汉纠.缠你,师兄在山上,一想到这个,便心疼得睡不着觉。” 苏店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石灵山更是惨遭五雷轰顶。 郑大风看了眼竹帘子那边,就转身离开杨家铺子。 郑大风去了那座四块匾额都已经没了玄妙的牌坊楼,绕了一圈,毕竟匾额还在,四个说法,都是极有嚼头的。 郑大风再去了那口铁锁井,如今是某个山头的私人禁地,早年花了大价钱买下,结果卵好处没捞着,脑子有坑,莫过于此。那个傻大个姜韫,机缘不算小。一想到云林姜氏,郑大风呲牙咧嘴,见四下无人,掏了掏裤裆,对不住了小老弟。是大哥对不起你,辛苦看,学来了十八般武艺,不曾想空有一身绝学,无贼可杀啊。 郑大风又离开了小镇,去了神仙坟那边,如今没这名称了,大骊有意无意淡化了这个老说法,如今破败神像都已经搀扶起来,修旧如旧,重塑也如旧,大骊朝廷还是花了心思的,至于那座占地极大的崭新武庙,就不去了,没啥好聊的,大眼瞪小眼的,也瞧不出朵花来。 然后绕路,去了那铁符江与龙须河接壤处的瀑布。 蹲那儿丢石子。 好一个杨入大水为萍。 郑大风换了个水流深缓的地方,盯着水面,自言自语道:“世间竟有如此俊朗之男子?教人越看越欠揍啊。” 最后郑大风路过了阮邛最早的铸剑铺子。 走到了那座石拱桥,廊桥早已拆去,恢复了旧石桥真容。 郑大风独自一人,坐在石桥上。 转头看了眼小镇北边,有那老瓷山,以及附近的众多龙窑。 郑大风收回视线。 三千年前,那位崛起迅速、消失也快的剑仙,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骤然成名之后,专杀蛟龙,杀了个天昏地暗,据说是想要成为第一位打破飞升境瓶颈的剑修。 中土神洲那位最得意的读人,到底不是剑修,就真的只是读人。不然整个浩然天下的格局,兴许都要随之一变。 只是关于这桩密事,肯定知道答案的老头子也没给个说法,郑大风早年拐弯抹角去求李二,希望师兄去问一嘴,李二答应是答应了,但后来也就没下文了。 没法子,如今还好,好歹能挨几句骂,以前老头子愿意与他说句话,只要可以接近十个字,都能让郑大风像是过大年。 所以郑大风只知道世间最后一条真龙,没有试图去往那些历史悠久的海底秘境禁地,反而从老龙城上岸,撞出了一条地下走龙道,最终在大骊境内陨落。 为的就是寻求庇护,试图让某位远古存在,重开飞升台,遁入那些圣人难寻的未知之地。 只是那个老人,并没有让它遂愿,选择了束手旁观。 最终造就出一座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骊珠洞天。 三教一家四位圣人,订立规矩,打造出那座悬挂四匾、被骊珠洞天后世当地人笑称为螃蟹坊的牌坊楼。 大骊宋氏,在原先那座拱桥之上,再建一座廊桥,为的就是让大骊国祚绵长、国势风生水起,争一争天下大势。 宋长镜带着宋集薪和婢女稚圭离开之前,专门让皇子宋集薪去廊桥台阶下敬香。 祭拜之人,皆是那些凄惨枉死的大骊宋氏龙子龙孙。 老督造官宋煜章亲手负责此事,等于是掌握大骊宋氏的这场血腥内幕。 最终被那位生儿子一事上比什么都厉害的娘娘,下令那位卢氏亡国武将的扈从王.毅甫,斩去宋煜章的头颅,装入匣中,送往大骊京城。 而宋煜章被杀之后,以英灵之身,成为落魄山的山神,都不好说是大骊皇帝对这位功臣的补偿,还是另外一种方式的追究责罚,毕竟宋煜章在某件事上,触犯了老皇帝的逆鳞,那就是宋煜章竟敢对宋集薪生出了父子之情,而宋集薪也确实对宋煜章,夹杂有一种说不清楚道不明的复杂情感,一直以督造官私生子身份、在泥瓶巷衣食无忧的宋集薪,的的确确在那些悠哉悠哉的岁月里,将宋煜章当做了生父,内心深处,既愤恨,又仰慕。 没来由想起了老龙城那座灰尘药铺。 其实郑大风是有些怀念的。 人嘛,正儿八经的好事,往往惦念得不多,过去也就过去了,反而是那些不全是坏事的伤心事,反而念念不忘。 郑大风后仰倒去,双手作枕头,闭上眼睛喃喃道:“不把自己当人上人,不把别人当傻子,有这么难吗?世道也怪。” ———— 阮秀回了龙泉剑宗。 与裴钱周米粒约了在骑龙巷压岁铺子碰头。 今天三人一起坐在铺子门口晒太阳。 阮秀发现小米粒好像有些躲着自己,讲那北俱芦洲的山水故事,都没往常利索了,阮秀再一看,便大致清楚脉络了。 反正与那玉液江水神府有关,具体为何,阮秀不好,也懒得问。既然小米粒自己不想说,为难一个小姑娘作甚。 阮秀只是吃着桃花糕,不用花钱的。 真算起来,她还是两座铺子最早的代掌柜来着。 裴钱说道:“秀秀姐,我这趟出远门,走了好远好远的路。” 阮秀笑道:“真厉害呀。” 裴钱使劲点头,“厉害啊厉害,连我都要佩服自己了。” 裴钱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秀姐姐,你也远游很远吗?” 阮秀想了想,随口说道:“天上地下,五湖四海,大山古渊,无处不去。日之所照,皆是足迹。火光映彻,便是辖境。” 周米粒赶忙抬起两只手掌,也不合掌,但是飞快,“哇,秀秀姐,最厉害了!秀秀姐,鞋子肯定换了好多好多吧。” 阮秀笑了笑,“还好。” 周米粒绞尽脑汁讲完了那个故事,就去隔壁草头铺子去找酒儿聊天去了。 裴钱要她不许念叨红烛镇那边的事情,周米粒其实本来都忘记了,结果给裴钱这么一说,睡觉都在念叨这事儿,愁得她最近吃饭都不香,嗑瓜子也不顶饿了。所以今天见着了秀姐姐,可把她别扭坏了。 阮秀起身道:“走,耍去。” 裴钱跟着起身,“秀秀姐,别去玉液江。” 阮秀笑眯起眼,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喜欢你,喜欢小米粒的故事,是一回事,如何做人,我自己说了算。” 下一刻。 裴钱着急得直跺脚,使劲挠头,咋办咋办。 所幸朱敛来了,与裴钱说道:“没事。” 裴钱笑逐颜开,“老厨子,咋个神出鬼没上瘾了?” 朱敛走入压岁铺子。 裴钱跟在后头,笑嘻嘻道:“自家人,打八折。” 朱敛笑道:“我其实也会些糕点做法,其中那金团儿枣泥糕,小有名气,是我琢磨出来的。” 裴钱将信将疑道:“是当年那南苑国京城贼贵贼贵的枣泥糕?” 朱敛双手负后,打量着铺子里边的各色糕点,点点头,“想不到吧?” 裴钱称赞道:“老厨子,你真是个厨子命。可惜模样不行,不然哪怕年纪大了,一样打不了光棍!” 朱敛嗯了一声。 石柔神色古怪。 阮秀御风远游玉液江,犹豫了下,便不太情愿地施展了障眼法。 一入玉液江。 江水瞬间沸腾,如日坠水底,大火烹炼。 天威浩荡。 阮秀走入水府大殿,那个先前正靠着水运修缮金身的水神娘娘,已经跪地不起,甚至都不知道缘由,为何自己见了这位女子,便要情不自禁,只求速死! 阮秀走过那个伏地不起、浑身颤抖的所谓水神,跨上台阶,转身坐在了大殿主位之上,身姿微斜,单手托腮,凝视远方。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四十二章 崔东山的一张白纸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朱敛到了压岁铺子,嫌弃铺子太久没开火,灶台成了摆设,便让裴钱去买些菜回来,说是做顿饭,热闹热闹。 裴钱忧心着去往玉液江的秀姐姐,不愿意挪窝,想着等秀姐姐回了再说。就说隔壁草头铺子,每天都开伙,咱们去那边蹭顿饭吃不就得了,酒儿小姐姐手艺还是不错的,整条骑龙巷都闻得着饭菜香。朱敛没答应,说一间铺子有一间铺子的人气风水,饭菜可以蹭,人气儿可带不回,人气哪里来,无非就是饮食起居,有炊烟,有那被褥翻晒,最好有点读声,光有打算盘的声响,不成事,天底下财运本就难留下,得靠一份人气儿,帮着收拢在家中。 裴钱没辙,就数老厨子的规矩多、讲究怪,道理还说不过他,裴钱只好带上右护法小米粒,打算去不远处街巷铺子,去买些野味、蔬菜回来,石柔心中愧且怕,总觉得朱敛是在敲打自己,嫌弃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既没能帮着落魄山挣着大钱,又坏了铺子风水,石柔便偷偷拿出了私房钱塞给裴钱,当时裴钱嘴上说这哪成这哪成,记在铺子账上比较合适,不等石柔收回钱袋子,裴钱便将一袋子铜钱收入袖中,一跺脚,埋怨一句石柔姐姐你真是见外,下不为例啊,然后带着周米粒一起吆喝着呼啸远去,瞬间没影了。 小镇如今成了槐黄县县城,大街小巷,商铺林立,许多铺子开始贩卖古董,多是牛角山包袱斋瞧不上眼的,但是只要卖出一件,动辄几颗神仙钱,在新郡城那边都能买下一栋宅子,其实骑龙巷的草头铺子,如今名气不小,铺子里边摆放的那些物件,除了贵,至少东西是真的,就是贵了点,所以买的人不多,看得人不少。 因为来此游历的大骊学子,络绎不绝,拜祭老瓷山、神仙坟的文武庙,游历西边的众多仙家山头,去往披云山,拜访林鹿院,至于那些乘坐仙家渡船,在牛角山渡口下山的修道之人,无非是与负笈游学的读人,将赏景路线反一下,桃叶巷的桃树,杏花巷附近的铁锁井,骑龙巷卖糕点、果脯的压岁铺子、看似贩卖杂货、实则与仙气沾边的草头铺子,龙尾溪陈氏开设的新学塾,这些个地方,外乡人往往都是必须要顺路逛一遍的。 人来人往,不大的小镇,熙熙攘攘。 朱敛去了灶房那边,水缸里没水,便寻了根扁担,肩挑两只水桶,如今汲水,铁锁井是不成了,给圈禁了起来,大骊朝廷在小镇新凿井数口,免得老百姓喝水都成麻烦,只是上了岁数的当地老人,总念叨着味儿不对,不如锁龙井那边挑出来的水甘甜。日子得过水得喝,就是不耽误碎碎念叨,就像没了那棵遮荫纳凉的老槐树,老人们伤透了心,可如今那群脸上挂鼻涕、穿开裆裤的孙子辈孩子们,不也过得十分欢快无忧? 压岁铺子一下子没了人,石柔独自坐在柜台后边,有些不适应,便想着裴钱会买什么菜回家,再想着朱敛稍后系上围裙、手持锅铲的下厨情景,石柔就忍不住想笑,瞥了眼门外的黄昏余晖,也像是脚步悠悠,一点一点回了家,忙碌了一天,收工休歇去了。 隔壁同样是落魄山名下的草头铺子,生意进账,比起看似账本更厚更琐碎繁多的自家铺子,其实要好太多太多,随便卖出一件,便顶得上压岁铺子好多年。目盲老道人贾晟,如今也不爱抛头露面了,修行到了瓶颈,把铺子生意交给了两个弟子,不苟言笑的瘸子年轻人赵登高,乖巧伶俐的田酒儿。 贾老道人一年有大半年,都在最新成为落魄山藩属的黄湖山那边修行,不问世事。 修道之人,大多如此。 凡夫俗子,半生在床,练气士更是大半生都在静坐修行,远离人烟,断绝红尘,所谓的下山历练,不过是他人人心,砥砺自家道心。按照朱敛以前随口与裴钱闲聊所说的,只在山上道场修行,无非是以道心探究天心,枯坐而已,能够有所成,但是极难大成,所以才有了静极思动,主动走入红尘中。 这样远离人间的山上神仙,听惯了山风松子落的云中客,按照朱敛的说法,心性如何?不如何。只说拳头大小,境界高低,只说那心路长远,山上光阴数百年,也未必比得上山下老百姓的短短一辈子,走得更远。心路远不远,就得跟人多打交道。山上终究人少。 石柔觉得这番话,说得好没道理,细究之下,又有些道理。 至于自家那位年轻山主就比较另类了,从来没闲着,放着这么大一份家业不打理,一年到头当甩手掌柜,在外边游历的时日,远远多于在自家山头待着享福、修行。 据说那座水运极佳的大山头,之所以能够被收入囊中,陈灵均是立了大功的,落魄山与黄湖山,双方一手交钱一手给地契,龙州刺史府、朝廷礼部和户部记录在册,黄湖山就悄悄成为了年轻山主名下的产业。对于一门心思想着有那么座山头的贾老道人,石柔不太亲近,总觉得过于市侩了。 黄湖山的风水,可不简单,也是你贾晟能够觊觎的? 成为落魄山记名供奉的前后,贾老道就是两个人,之前,对石柔那是百般客气,串门殷勤,没话聊,也要在这边坐上许久,拐弯抹角套近乎,让石柔都要头疼,师徒三人皆成了记名供奉之后,贾老道便一次不来压岁铺子了,石柔清楚,这是在跟自己摆架子呢,想着自己主动去隔壁那边坐坐,说几句捧场话,石柔偏不。 以前忙着担惊受怕,万事不多想,不知不觉过了这么些年的安稳日子,终于让石柔嚼出许多余味来。 年轻山主买山头,真是精明得一塌糊涂,从来大赚,还是那种闷头挣钱不外露的那种,一个泥瓶巷出身的贫寒少年,也没读过一天的,发迹过后,竟然从来没有半点炫耀心思,实在难得,可要说山主小气吝啬,又万万不是,哪怕是在半点功劳都算不上的石柔这边,也算极为大方了。那么些山头,都是年轻山主以极低价格收入,不但如此,黄湖山有现成的一座座仙家府邸,一并转手交予落魄山祖师堂,朱砂山也差不多,牛角山更是有现成的一座大渡口不说,连那包袱斋那些砸下许多神仙钱打造出来的仙家铺子,一样落入了落魄山口袋。 朱敛挑水而返,前脚到,各挽一只竹篮的裴钱和周米粒就后脚到了。 周米粒帮着生火,鼓起腮帮对付那吹火筒,裴钱一边择菜,一边打趣小米粒悠着点,小心把整个灶台都给吹飞掉,小米粒一笑,就吸了好些草木灰烬在嘴里,裴钱捧腹大笑,周米粒哈哈笑着,说差点吃饱喽。老厨子系了围裙,用井水仔细清洗过了砧板,早已磨过了菜刀,准备大展手脚了。 石柔想帮忙也帮不上,站在灶房门口那边,显得有些多余,又不好走开,就那么杵在门口当门神。 其实石柔也没觉得有什么难为情,反正自己从来如此,她看着灶房里边的热闹劲儿,只是年关尚未过节,便好像已经有了年味儿。 朱敛以刀切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裴钱站在一旁,赞赏道:“好刀法,老厨子你咋个不使刀对敌?” 朱敛头也不抬,笑道:“菜刀啊?非要兵器傍身的话,仗剑远游,不是更好看些。” 裴钱无奈道:“我就了怪了,老厨子你年轻时候也肯定俊不到哪里去,哪来这么多花头经。” 朱敛说道:“就因为不俊,所以才要瞎讲究啊,不然破罐子破摔,岂不是更找不着媳妇?” 裴钱说道:“那你到底找着没?咱俩在那个江湖上,辈分隔着太远太远,你名气又不大,关于你的江湖事迹,我听得不多。” 朱敛随口道:“金团儿枣泥糕,你在南苑国京城那边,不早就听说过了?” 裴钱立即瞪眼轻声道:“隔墙有耳,还是老江湖哩,这么不谨慎!前边我这小江湖,说了这啥国啥京城的,就悔青了肠子,你当时不纠错就已经错了,怎么这会儿自己还来?” 朱敛点头笑道:“有道理有道理,以后我一定注意。” 裴钱问道:“不知道种夫子和曹木头今年敢不敢的回来?” 朱敛摇头道:“难,读人到了那婆娑洲,就跟女子到了倒悬山麋鹿崖山脚铺子差不多,有的逛。” 裴钱又问道:“那今年春联谁来写?师父的祖宅,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竹楼,加上那些宅子,还要加上别处那么多的山头,好像要写好多啊。” 朱敛笑道:“你要是忙不过来,我和大风兄弟都可以帮忙。” 裴钱皱眉道:“老厨子你帮忙,我勉强可以答应,但是郑大风写字,真能看?我怕他的字,太辟邪,山精鬼魅是要吓得不敢进,可是别把那福气财运都一并吓跑了。” 朱敛说道:“大风兄弟其实内秀,除了下棋,写字学问,都很好的。” 不过朱敛突然说道:“算了,还是不让大风兄弟出力了。” 裴钱乐呵起来。 坐灶台旁小板凳上的周米粒,一直拿着那根竹制吹火筒,一脸疑惑,裴钱坐在一旁嗑瓜子,小声解释道:“夸人内秀,其实就骂人长得丑。” 周米粒看了眼老厨子,再看了眼石柔,想了想郑大风的模样,咧嘴笑了起来。落魄山家里,如今好像也就魏山君的模样,比较对得起山上景色? 朱敛让那石柔也炒两个小菜。 石柔倒是想要拒绝,只是哪敢。 朱敛便拢了拢围裙,坐在灶房门槛那边。 裴钱嗑完了瓜子,开始掰手指,“我师父,魏山君,大白鹅,供奉周肥,其实落魄山,好看的人,还是很多的。” 周米粒伸手挡在嘴边,凑到裴钱耳边,小声道:“山上门派,镜花水月能挣钱嘞,他说过,其实天底下最容易挣钱的,是挣那些仙子的神仙钱。” 裴钱一把扯住周米粒的耳朵,“想啥?我师父能挣这种钱?” 周米粒改口道:“不能,绝对不能!” 裴钱松开手,嬉笑道:“但是可以让大白鹅,魏山君和周肥三人,出卖色相,挣这钱,说不定真可以财源滚滚。” 周米粒赶紧做了一个翻抄的动作。 裴钱点头道:“可以,在账本上再记你一功。” 朱敛有些幸灾乐祸,“此时可行,下次祖师堂议事,可以说一说。” 裴钱聚音成线,与老厨子说道:“在剑气长城,瞧见个玉璞境剑仙,叫米裕,长得也还行,就是傻了吧唧的,瞧着心境吧,漫山遍野的花朵儿,可花心,笑死个人,惹了咱们,师父和大白鹅都还没出手,那米裕就差点挨了大师伯一剑,其实也可以将功补过嘛,来咱们落魄山当个外门的首席杂役弟子,与大白鹅他们一起凑成四个人,帮着落魄山挣够了钱,就可以回家。” 朱敛点头道:“咱们落魄山,是需要个剑仙镇场子,花架子的也成。” 然后朱敛蓦然大笑起来,也不与裴钱、小米粒说缘由。 崔东山,上五境了。 魏檗老弟,上五境的北岳山君。 供奉周肥,或者说姜尚真,更是仙人境,如今的玉圭宗宗主。 若是再加上一个玉璞境剑仙米裕。 这四位,反正也都不把脸皮当回事,挣这镜花水月的神仙钱,肯定一个个谁都不别扭。 朱敛身体后仰,瞥了正屋那边的老旧春联,风吹日晒雨淋挂了一年,默默护了门院一年,很快便要换了。 朱敛说道:“请春联,在我家乡那边还不太一样,有两请,春节时分,请春联上梁,是一请。少爷家乡这边,就是如此。只不过我家乡那边还有一请,在二月二前一天,请春联下梁,就是把春联请下来,请到敬字炉里边走一遭,算是功德圆满了,按照老话说,这些春联,是请给各路神仙的另外一种香火,然后得再写再请一次春联,这才是护着家家户户风水的,还有那福字倒贴,得贴家里边,大门那边是不贴的,福到家门口,终究还不算入了门,有些人家,祖上积德,家风醇正,自然留得住,不过有些是留不住的,所以最好得贴家里边。” 裴钱白眼道:“我小小年纪就游荡江湖,四海为家,晓得这些闹啥子嘛。” 说到这里,裴钱与周米粒小声道:“其实就是连个住的地儿都没有。” 周米粒使劲点头,“都这样都这样,游荡,这个游字用得好,中意,可中意。我也是个小江湖,也喜欢游荡哑巴湖。” 周米粒抬起双手,比划起来,游来晃去。 裴钱就喜欢跟周米粒聊天,因为说了小时候的那些事儿,也不怕出糗。因为小米粒根本不懂风光和寒酸的分别嘛。 裴钱按住小米粒的脑袋,晃了一圈。 黑衣小姑娘十分配合。 朱敛说道:“拳不在重。” 裴钱问道:“有说法?” 朱敛笑道:“你觉得我对那玉液江水神娘娘,下手重不重?” 裴钱点头道:“不算轻了。” 朱敛又问:“那么出拳为何?” 裴钱想了想,答道:“讲理,挣钱,救她。” 谁都不了解秀秀姐,裴钱了解。 朱敛又问:“祸端在何处?” 裴钱答道:“作为水神,身在江湖,风气不正,半点不讲江湖道义,一门心思着想着结交豪杰神仙,对于辖境百姓,一地风水,做事也做,可其实全然不上心。” 朱敛点头道:“很好。你可以独自出门走江湖了。” 裴钱白眼道:“没有师父的允许,我才不下山出远门。” 周米粒点头道:“外边的江湖,可凶可凶!” 随后端菜上桌,不算太丰盛,米饭没少做。 有裴钱在桌上的时候,主位那都是需要空着的,每当逢年过节的时候,还要摆上碗筷。 今天四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刚要下筷子,阮秀便从压岁铺子前堂走到了后院,站在门槛那边,说道:“吃饭了啊。” 裴钱起身道:“哈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秀秀姐,一起吃一起吃,我跟你坐一张凳子。” 阮秀笑道:“好啊。” 石柔赶紧起身,拎了碗筷,去与周米粒坐在一起。 周米粒给阮秀盛了一大碗米饭,用饭勺压得结结实实,端到了阮秀桌前。 阮秀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坐下身,拿起筷子,看到所有人都没动筷子的意思,笑道:“吃饭啊。” 裴钱欲言又止,瞥了眼压岁铺子前堂那边。 那边来了个一身水运稀薄、金身不稳的玉液江水神娘娘。 阮秀说道:“要是嫌弃那个家伙,我让她先回了玉液江水府?或是去落魄山门口那边跪着去?” 裴钱使劲摇头道:“不用不用。” 朱敛跟着笑道:“吃饭,先吃饭。” 祖山落魄山,祖师堂所在,落魄山霁色峰。 位于群山最东边的真珠山,因为太小的缘故,从未动土。 宝箓山,彩云峰,仙草山,租给龙泉剑宗三百年。 距离落魄山最近的北边灰蒙山,拥有仙家渡口的牛角山,朱砂山,螯鱼背,蔚霞峰,位于群山最西的拜剑台,再加上新收入的黄湖山。 落魄山,其实已经拥有总计十一座藩属山头。 落魄山,有些树大招风了。 尤其是那个清风城许氏,与落魄山有新仇旧怨,不太消停。毕竟当初清风城看不清形势,就与大骊划清界线,转手出售朱砂山,根本不介意价格高低,落到了落魄山手中。在与上柱国袁氏联姻之前,清风城也顾不上这点,只是当形势安稳之后,就开始挠心挠肝了,毕竟一座朱砂山,不是一份什么可有可无的利益,更担心朱砂山,会成为年轻皇帝心目中的一根心中刺,就很想要收回去,所以许氏与龙州新刺史魏礼打过招呼,与礼部左侍郎也通过气,地方官府的封疆大吏,朝廷中枢的清贵京官,先后都找过落魄山,可惜都在朱敛这边碰了一软一硬的两颗钉子。 朱敛对于黄庭国郡守出身的新任刺史魏礼,面对对方的主动登山拜访,十分客气,可对于借着祭祀一事顺路来落魄山谈事情的礼部官吏,就没那么热络了。 毕竟魏礼只是公事公办,关于朱砂山一事,并无偏袒,哪怕碍于颜面,其实只需要让郡守登山,就算礼数足够,可魏礼仍是亲自登门,反而是那位官位不高、架子不小的礼部员外郎,不过是郎中辅官,一部一司的次官,到了落魄山上,一开口就说想要去霁色峰祖师堂看看,朱敛也就没给什么好脸色了。郑大风因为这个,笑话了魏檗整整个把月,把魏檗给恶心得不行。 魏檗一怒之下,就要让那个礼部员外郎挪位置,真当一洲山君,没点门路? 不过朱敛劝阻下来,说有这样傻子当对手,是好事,得好好养着。 其实那位大勇若怯的外乡剑修崔嵬,金丹境瓶颈,照理来说,崔嵬问剑玉液江,也是可以的。 只不过朱敛觉得这么一个可用之才,太早就拿出来用,太可惜,一个清风城许氏,还不至于落魄山应付得手忙脚乱。 将来崔嵬出剑,必须得是元婴瓶颈、甚至是玉璞境修为才行,务必一剑功成,必须要让对手死得不明就里,崔嵬便已经悄然返回。 当然这里边有个前提,崔嵬得真心认可落魄山。 至于小姑娘元宝的那个说法,最大的错,错在何处?错在还是低估了人心与心气,真正的一山栋梁,乱世当中的中流砥柱,皆是重生死,又可忘生死。 对又对在何处?对在了小姑娘自己尚未自知,如果不将落魄山当做了自家山头,断然说不出那些话,不会想那些事。 朱敛知人心,深也远也。 落魄山只要有朱敛管家,山主陈平安便可放心远游,不怕晚归。 压岁铺子前堂那边。 玉液江水神娘娘惶恐不安地站在原地。 赔礼道歉一事,水府是做了的,只不过不是她亲自出面去往落魄山,而是水府二把手,并且给了落魄山一件水府珍藏法宝,她觉得这已经足够诚意。 至于先前那个老人所谓给了她一门救命之法,她根本就没有当真。 不但如此,她已经写好了一道可以直达礼部尚手上的秘密折子。 落魄山有一头黄庭国御江出身的水怪,竟然公然祭出一只龙王篓,试图镇压玉液江水神祠,威慑百姓,差点酿成一祠百姓皆枉死的惨祸。 落魄山管事朱敛,更是一见面便蛮横不讲理,直接出拳重伤了一位有功于地方的江水正神。 其实在送出那道折子之前,冲澹江同僚水神,奉劝过她一句,忍一时风平浪静,对于你我水神而言,最是恰当了。 但是她如何听得进去,更何况那头精怪出身、骤得神位的冲澹江同僚,她何曾真正瞧得上眼。 至于某些拐弯抹角的内幕,他更是个局外人。 阮秀出自龙泉剑宗,是那圣人阮邛的独女不假,可那阮邛是出了名的守规矩,当真愿意为了这种事情,等于是与整个大骊山水律例掰手腕? 当意外临头之前,一切都有道理。 等到自己被拘押到了这条小镇骑龙巷,玉液江水神娘娘更是欲哭无泪。 委实是生不如死。 那一桌人,好像一家人融融恰恰吃着家常饭。 这位水神娘娘就像捧着一只碗断头饭,还是空碗,饭都不给吃的那种。 那边吃过了饭,除了石柔收拾碗筷桌子,其余人都走到了铺子那边。 阮秀在挑选糕点。 裴钱带着周米粒站在柜台后边,一起站在了小板凳上,不然周米粒个儿太矮,脑阔儿都见不着。 朱敛坐在一条长凳上,笑着开口道:“市井斗殴,一拳打在谁身上,有多少疼。与那仙家斗法,谁挨了一记法宝。其实道理是一个道理,真要计较,道理没什么大小之分,贵贱之别。水神夫人,懂不懂?” 水神娘娘点了点头。 不懂装懂,懂了其实她也不认可,但是形势所迫,还能如何。 如果那周米粒不是落魄山谱牒子弟,若是落魄山没有那个“她”帮你们出手教训自己,哪有现在的事情。 终究双方都是一路人,都在以势压人。 背对众人的阮秀皱了皱眉头。 朱敛笑道:“裴钱,带着小米粒去后边。” 裴钱哦了一声,拍了拍小米粒脑袋。 那水神娘娘立即跪倒在地,面朝柜台,“我知错了。” 裴钱挠挠头,无奈道:“咋个这么费劲呢,不就是诚心诚意认个错嘛,有那么难吗?!凭什么觉得礼数够了,表面功夫做足了,就啥都够了。” 然后裴钱病恹恹趴在桌上,“我不喜欢这样。本来多简单一事,那水神府官吏与小米粒道个歉,说句对不起,不就行了吗?结果那老妪也好,官吏也罢,腌臜算计那么多,不认错也罢了,一个个歹意念头横生,跟一团黑乎乎的水草似的吓唬人,这是干嘛呢。” 朱敛笑道:“错了,这还真就是咱们最强人所难的地方。要是给旁人看了去听了去,也会觉得咱们是得理不饶人,小题大做,咄咄逼人。而让你更加生闷气的事情,是这些旁人的恻隐之心,也不全是坏事,恰恰相反,是世道不至于太糟糕的底线所在。” 裴钱听得头疼,闷闷不乐道:“可总不能就这么闹大了吧,打杀了一位水神娘娘,外人怎么看待我们落魄山?你都说了外人都会帮着玉液江了。何况我也觉得哪怕这位水神娘娘说不认错,不至于打死她啊。师父在的话,如怎么处置呢。” 朱敛想了想,说道:“大概少爷能够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帮着整座玉液江水神府一一捋顺吧。对错是非,不多一点,不少一点。” 只是有些事情,朱敛就先不与裴钱说了。 例如牵扯到了清风城许氏、正阳山甚至更远的一些内幕。 迷迷糊糊的周米粒,已经悄悄弯下膝盖,偷偷把脑袋躲在了柜台后边。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在铺子里边,你们谁都看不见我…… 朱敛不着急。 这一切,也能帮着裴钱修心。 不然朱敛早就随着阮姑娘行事了。 就像裴钱都心中了然的,玉液江水神府真正大敌,其实是裴钱的这位秀秀姐。 可能是直接将那位水神娘娘打烂金身,或者是炼化掉整条玉液江,只留下水神独活,不是喜欢觉得小事大事都不是事吗,那就用自己的道理与大骊朝廷讲去。 换一个更加尽心尽责的江水正神,对于如今的大骊朝廷而言,还不简单? 至于一些可能性,寻常人是不去想的,例如小精怪被掳走,被参了一本,一座山头就此覆灭,反正只要事情没有发生,就不是道理。论心论事自古难两全。 裴钱试探性问道:“老厨子,不然就算了吧,我想不明白,以后师父回家了,我再问师父。” 朱敛笑着点头,望向阮秀。 阮秀捻起一块桃花糕放入嘴中,转过头,含糊不清道:“我随便啊。” 阮秀望向那个跪地不起的水神娘娘,“还不走?” 水神娘娘仓皇而走。 她心中恨死了那个清风城许氏供奉,更加恨死了那个招惹祸事的下属官吏。 至于落魄山,丝毫不敢恨。 至于那“阮秀”,想都不敢想。 朱敛对裴钱说道:“修行一事,不是为了可以不讲理,而是为了更好讲理,力所能及的,帮弱者去把道理讲清楚。这与修行有成,境界够高,拳头便是道理。两者有着天壤之别。” 然后朱敛又笑道:“慢慢来就是了,每个人的行善之事,兴许有大小,可善心就只是善心,并无分别。” 阮秀继续挑选着糕点,说道:“其实没那么复杂啊。” 裴钱问道:“秀秀姐,怎么说?” 阮秀说道:“好好修行。” 朱敛如释重负,他还真怕这位阮姑娘说出些惊世骇俗的“纯粹”道理来。 阮秀捻起一块糕点,笑道:“新鲜糕点,是好吃些。” 裴钱有些犯愁,“我修行,乌龟爬爬嘞。” 周米粒探出脑袋,说道:“其实乌龟凫水,上岸跑路,贼快贼快的!在哑巴湖那边,我追过它们很多次!” 裴钱伸手按住周米粒的脑袋,“怎么回事?” 周米粒晃着脑袋,突然晃出了一个她经常想起又忘掉的小问题,“为什么会有人喜欢欺负别人?” 朱敛哑然失笑。 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 阮秀说道:“人饿了,吃万物。” 周米粒笑哈哈道:“还是秀姐姐好,只喜欢吃糕点。” 朱敛不说话。 裴钱眨了眨眼睛。 阮秀笑了笑。 ———— 一主一婢女,两骑在风雪中南下。 目的地是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不过两骑绕路极多,游历了清风城许氏的那座狐国,也经过了石毫国,去了趟简湖。 年轻男子坐在马背上,正打着瞌睡。 婢女那一骑,只敢跟在后边,绝不敢与男子并驾齐驱。 泥瓶巷宋集薪有那婢女跟随,杏花巷这位马苦玄,也就有样学样,收了一位婢女,取名为数典。 身后婢女数典,估计打破脑袋,她都想不到自己能够活命的真正理由,便是这个。 南下路上,再没有偷袭刺杀了,因为愿意为她出头的人,都死绝了。 宝瓶洲的世道,从大乱逐渐趋于安稳,但是这一路,因为马苦玄从不乘坐仙家渡船,只是骑马赶路,又不喜欢走那官道大路,所以难免会遇到各色存在,不知何去何从的山泽野修,精怪鬼魅,那些战战兢兢生怕被划为淫祠的地方山水神灵,许多纵情山水、莫名其妙就会大哭大喊的亡国遗老、旧王孙,也有那些骤然得势、有望从士族跻身为豪阀的子孙,趾高气昂,言必称我大骊如何如何。 马苦玄杀人,从来不拖泥带水,单凭喜好。 境界高的,看不顺眼,杀,境界低的,也杀,不是修道之人的,撞上了他马苦玄,一样杀。 但是数典依旧不知道这个杀心极重的天之骄子,为何偏能够风餐露宿,心情好的时候,也能与那山野樵夫、田边老农攀谈许久。 前不久在石毫国,马苦玄便宰了一伙登山赏雪的权贵公子,他们瞧见了姿色动人的数典,又见那马苦玄与婢女,两人牵马,应该不是那些仙家修士,误以为是自家石毫国地方上的殷实门户出身,而他们哪个不是京城权贵门庭里边出来的,便动了歪心思,石毫国是实打实经过一场战火洗劫的,寻常人出门在外,出点小意外,很正常。 马苦玄翻身上马,只给了数典两个选择,要么脱光了衣裳,任人凌辱,要么拿出一点仙家修士的风范,宰了那群公子哥。 数典脸色惨白,犹然胜过雪色。 马苦玄不太耐烦,手指一弹,先将一位公子哥打落山崖,身形去如飞鸟,就是“鸣叫声”凄惨了些,其余人等也一一跟上,一起狐裘登山,一起下山摔死,期间有那土地公匆忙出面阻拦,为那些权贵子弟求情求饶,也被马苦玄一巴掌拍了个金身稀烂,天地间些许气数反扑,竟是靠近了那个马苦玄,便自行退散。 数典最后被马苦玄拘押了境界修为,以绳索捆住双手,被拖拽在马后,一路滑下山。 到了山脚,马苦玄才撤掉了术法神通,数典终究是修道之人,不至于血肉模糊,但是狼狈不堪,呆呆坐在雪地里。 马苦玄好像忘记了这么一个婢女,独自策马远走。 数典犹豫许久,仍是在漫天风雪中,骑马跟上了马苦玄。 马苦玄当时只笑着说了一句话,“我滥杀是真,滥杀无辜,就是冤枉我了。” 数典当时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哭喊道:“你杀了那么多人,很多都是罪不至死!” 马苦玄笑道:“真正无辜而死的人,可没你幸运,不但能活着,还可以扯这么大嗓门说话。” 最后马苦玄抬头望天,微笑道:“如此杀人,天地当谢我。” 数典颓然坐在马背上,心力憔悴,呜咽呢喃道:“你就是个疯子,疯子。” 马苦玄打了个哈欠,继续懒洋洋赶路。 数典默默告诉自己不能死,绝对不能死,一定要亲眼看着这个疯子,多行不义必自毙,马苦玄这种人,肯定会遭天谴! 然后她发现这个疯子好像心情不错。 事实上,路过了简湖之后,马苦玄就多了些笑意。 在简湖南边散修野修扎堆的大山,马苦玄还有那闲情逸致,去了一座山头做客,坐在主位上,问了些事情,就愈发开心了。 泥瓶巷那家伙在这边待了差不多三年,好像过得十分不顺心。 那么马苦玄就很顺心。 马苦玄伸手攥了个雪球,转过身,随手砸在数典脑袋上,她没敢躲,雪球炸开,雪屑四溅,稍稍遮挡了她的视线。 马苦玄伸了个懒腰,笑道:“在小镇那边,我从来没跟人打过雪仗,也不对,是有的,就是经常莫名其妙挨了砸,看他们开心,我也开心。” 一想到那座小镇,那座骊珠洞天,婢女数典就遍体生寒。 今日一切,都是那场游历带来的后果。 马苦玄招了招手,示意她跟上。 马苦玄说道:“骊珠洞天甲子一次的开门,你们这伙人是最后的人选,你就没点想法?” 马苦玄自顾自说道:“应该没想过,随波逐流,从来不会想着上岸。” 数典说道:“有想过。” 马苦玄转过头,笑道:“哦?你竟然还是有脑子的?” 数典说道:“你既然心比天高,百般作践我,意义何在?” 马苦玄根本懒得回答这种问题,只是问道:“比你们更早进入骊珠洞天的那拨人,记得住?” 数典默不作声。 马苦玄伸出双手,又开始攥雪球,自顾自说道:“大骊朝廷,最后一次开门迎客,最早那拨到达小镇的,率先进入骊珠洞天的寻宝人,哪个简单。你们这些稍后赶到的,一样是大骊宋氏先帝与绣虎精心挑选过的人选,也不算废物,当然,除了你。” “话说回来,你是彻头彻尾的废物,可是被你连累的那支海潮铁骑,于大骊而言,原本是有些用处的。” 马苦玄摇摇头,“可惜好死不死,遇上了我。” 数典惨然哭道:“是你自己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更是你有错在先,当年故意出手,误了我修行,事后就算我犯下大错,你为何不只是杀了我,为何要如此大开杀戒?” 马苦玄早已转去想着自己的事情,片刻之后,转头问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数典再次默然。 马苦玄也无所谓,她若是道心真碎了个彻底,也就不好玩了。 马苦玄突然问道:“不如我收个将来肯定喜欢你的弟子,让他来帮你报仇?” 数典愕然。 马苦玄神采奕奕,觉得此事似乎有趣,“如何?我保证他出手杀我之前,绝不杀他,事后更不杀你。你只管看戏。我只提醒你一件事,千万别轻易让他得了手,更别弄假成真,喜欢上了他,我倒是无所谓这些,只是如此一来,说不定他腻歪了你,反客为主,通过杀你,来向我表忠心,到时候你俩算是殉情?恶心我啊?” 数典死死盯住这个疯子。 修道之人,绝情寡欲。 但是又有几个,会像眼前这个男人这么极端? 马苦玄撇撇嘴,“什么时候想通了,与我开口,定然让你遂愿。” 马苦玄掂量着手中雪球,举目远眺,风雪弥漫,前路茫茫,天地肃杀。 马苦玄思绪飘远。 当年泥瓶巷那个泥腿子,跑去小镇栅栏门口与郑大风收信的时候,其实马苦玄也跟着离开了杏花巷,然后远远看着大门那边。 陈平安看到的门外光景,马苦玄自然也看到了。 早先宝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刘老成的唯一嫡传弟子,云林姜氏子孙,姜韫。 这个家伙,得了铁锁井那桩机缘。 大隋皇子高煊,从李二手中买下了那条金色鲤鱼,还白白得了一只龙王篓。后来大隋与大骊签订盟约,高煊担任质子,寄人篱下,在披云山林鹿院求学。以后多半是要当大隋皇帝的。 苻南华,老龙城下一任城主。 云霞山蔡金简,那云霞山,是宝瓶洲少数以佛家路数修行精进的仙家山头,如今顺势成为了四大宗门候补之一。云霞山的修士,历来精通佛家律例、寺庙营造法式,纷纷下山,辅佐大骊工部官员,在各个大骊藩属境内,重建寺庙,风光不风光? 正阳山,搬山老猿护着个小姑娘,叫什么来着,陶紫?记得她小小年纪,就极其像个山上人了。 还有那对清风城许氏母子。 后来靠着嫡女嫁庶子,终究是与大骊上柱国袁氏联姻,攀上了一门亲家关系。如今也是宗门候补。 宁姚。 高煊,随从宦官。姜韫。苻南华,蔡金简。 搬山猿,陶紫。清风城许氏妇人,带着一个身穿鲜红法袍的孩子。 当时挣钱送信的泥瓶巷少年,站在门口,一行人站在门外。 估计门内门外双方,谁都没有想到,将来他们会扯出那么多的恩怨情仇。 当年马苦玄最遗憾的事情,是清风城下手太软绵了,那头搬山猿老畜生更不济事,刘羡阳也好,陈平安也罢,竟然一个都没能做掉。 马苦玄叹了口气,“山巅之下,其实稍微有点脑子的,算计的深度和精度,都有,缺少的只是高度,这是聪明人最恨的地方,睁眼瞧见了,偏偏走不到那里去。” “命不好,又有什么法子?” “泥瓶巷宋集薪,从一个被戳脊梁骨的督造官私生子,摇身一变,成了大骊宋氏的龙种,如今成了藩王,不过就是个命好的,仅此而已。” 马苦玄轻轻抛着雪球,“没想到还要给这么个命好的蠢货打下手,我的命,也不算太好啊。” ———— 简湖宫柳岛,是真境宗祖师堂所在。 姜尚真从宝瓶洲一杀回桐叶洲,立即天翻地覆,不但是玉圭宗本身,事实上,一洲格局皆随之剧变。 只说玉圭宗,九弈峰峰主韦滢,玉璞境剑仙,就被姜尚真亲自“礼送出境”,去了那玉圭宗下宗的简湖真境宗,韦滢担任新任宗主。 韦滢离洲北上,带了不少人。 其中就有姜尚真的嫡长子,姜蘅。 还有位年轻女子,是被姜尚真当年从藕花福地带到浩然天下的鸦儿。 整个九弈峰子弟,六人,皆是韦滢嫡传。这六人,兵家修士一人,纯粹武夫一人,剑修四人。六人又有各自弟子,总计十四人。 除了九弈峰,还有玉圭宗各大山头的别峰弟子,皆是百岁之下的修道之人,境界多是元婴之下的中五境修士,少年少女岁数的练气士,占据多数,总计六十人。 韦滢率队到达简湖的时候,真境宗首席供奉刘老成刚好在大骊京城议事。 但是刘老成人不在简湖,影响力其实早已渗透了真境宗的上上下下,甚至可以说是简湖的角角落落,都带着浓重的刘老成烙印。 韦滢一到真境宗,或者准确说来是姜尚真一离开简湖。 就一下子形成了三座山头,三方势力。 刘老成为首的旧简湖势力。 李芙蕖这拨最早离开桐叶洲的玉圭宗谱牒仙师,其实当年跟随之人,都还不是姜尚真,而是那位从携带镇山之宝、叛逃到玉圭宗的桐叶宗掌律掌律老祖。 成了供奉,再跻身了上五境,最终成功将青峡岛重新捞到手的刘志茂,与李芙蕖走得很近,也算这座山头的顶梁柱,不然李芙蕖这股“过江龙”势力,根本无法与刘老成这些地头蛇抗衡。 再就是韦滢,这位捡现成的新任宗主。 姜尚真在简湖的时候,没这么复杂,我的就是我的,你们的还是我的。 韦滢到了简湖后,没有任何动作,反正该如何安置这群玉圭宗修士,真境宗早就有了既定章程,岛屿众多,几乎全是一宗藩属,落脚的地方,还能少了新任宗主的扶龙之臣?李芙蕖是玉圭宗出身,对于韦滢,自然不敢有半点不敬。但敬畏归敬畏,止步于此,李芙蕖根本不敢去投靠、依附韦滢。 今天李芙蕖到了青峡岛,与刘志茂在那重新修建起来的府邸,一起饮茶。 李芙蕖忧心忡忡,愁眉不展。 刘志茂笑道:“就这么怕姜宗主吗?” 李芙蕖与刘志茂关系不差,不至于掏心掏肺,但是涉及大事,还是愿意多给几分诚意的,坦然道:“能不怕吗?怕到了骨子里。” 刘志茂点头道:“不光是你我,刘老成其实也怕。所以就这样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能活着,就烧高香吧。” 李芙蕖苦笑道:“不然还能如何。” 哪怕姜尚真从在简湖建立下宗,到如今返回桐叶宗,一跃成为玉圭宗宗主,根本就不稀罕与李芙蕖说话,更没有交待过什么言语,一副你李芙蕖爱怎么折腾都随便的架势,招呼都没打一声,便独自一人,潇洒返回桐叶洲了。 可李芙蕖依旧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小动作,恪守本分,守着原先的一亩三分地,争取不减一分,不争一毫。 即便韦滢是公认的玉圭宗修道资质第一人,更是九弈峰的主人,如今的真境宗宗主,李芙蕖还是不敢有任何逾越之举,只能是硬着头皮当那不知好歹的恶人,负责掣肘韦滢与刘老成。 道理很简单,她怕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李芙蕖甚至觉得就算是这个韦滢,哪天死在了简湖,比如闭关闭死了,或是不小心掉水里淹死了,吃个馒头噎死了,都不怪。 因为李芙蕖根本不知道姜尚真想要什么,会做什么,做了事情又到底图什么。 反而是锋芒毕露的韦滢,一些想法,到底是有迹可循的。 反观姜尚真,永远是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那么一个男人。 更可怕的是,姜尚真明明远在天边、又偏偏像是下一刻就会近在眼前。 当初姜尚真一气之下,离开玉圭宗,传闻杜懋曾经亲自邀请姜尚真投入桐叶宗,答应当时只是金丹境的姜尚真,只要跻身了上五境,就是桐叶宗下任宗主。 姜尚真问杜懋是不是不答应就死,杜懋大笑摇头,姜尚真便没答应,继续北上,一路远游,去了北俱芦洲。 不过据说回来的时候,姜尚真故意绕路,不走陆路,选择从海上偷摸南下,依旧被桐叶宗一位玉璞境修士截下,然后追杀了数万里之遥,结果就是姜尚真乞丐似的,登了岸,那位玉璞境老神仙竟是不知所踪了,名副其实的泥牛入海杳无音信。姜尚真直到今天,也没说缘由,桐叶宗事后也没过问,双方就这么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成了一桩让外人津津乐道的悬案。 真境宗尚未在宝瓶洲站稳脚跟,身为宗主的姜尚真就撂挑子,游山玩水去了,第二次去北俱芦洲,然后啥事没做,就只是带回了一个襁褓中的小娃儿,孩子资质极其平常,但是姜尚真待之如亲生女儿,而姜尚真又是如何对待独子姜蘅的,整个玉圭宗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关于姜尚真的怪事谈,一桩桩一件件,几大箩筐都装不下。 早年没能去了九弈峰,所有人都觉得姜尚真这辈子算是与宗主二字无缘了,结果先是出人意料,顶替了那位叛逃到玉圭宗的桐叶宗掌律老祖,当了下宗宗主,如今更是破例当了玉圭宗宗主。 这么一个一人就将北俱芦洲折腾到鸡飞狗跳的家伙,当了真境宗宗主后,结果反而莫名其妙开始夹着尾巴做人了,然后当了玉圭宗宗主之后,在所有人都以为姜尚真要对桐叶宗下手的时候,却又亲自跑到了一趟风雨飘摇的桐叶宗,主动要求结盟。 李芙蕖问道:“刘老成何时返回?他会不会与韦宗主联手,对付你我?” 刘志茂笑道:“你是不是高看了自己,也高看了我?小看了刘老成,更小看了韦宗主?” 李芙蕖有些恼火,随即便点头道:“确实如此。” 刘志茂说道:“我们这些所谓的聪明人,总觉得处处是利益,可以被随手捡取,所以总想着多做些事情。其实更聪明的人,应该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 李芙蕖思量片刻,“我不如你。” 刘志茂笑道:“你不是心智不如我,只是山泽野修出身的练气士,喜欢多想些事情。大宗门的谱牒仙师,万事无忧,修行路上,不用修心太多,按部就班,步步登天。野修可不成,一件小事,想简单了,就要万劫不复。你知道我这辈子最糟心的一件事,至今都未能释怀,是什么事情吗?” 李芙蕖摇头。 刘志茂说道:“是我在成为三境练气士后,因为自己愚蠢,折损的一件下品灵器。只觉得天地昏暗,这辈子算是完蛋了,差点因此一蹶不振,大道断绝。在那之后,哪怕险象环生,多次命悬一线,也再没有如此灰心丧气过。” 李芙蕖诚恳道:“确实无法想象。” 新任宗主韦滢到了青峡岛之后,便在宅子里边深居简出。 韦滢闲来无事,就在大堂打造了一幅山水画卷,在上边圈圈画画。 例如将那北岳披云山与龙泉剑宗圈画在一起,将那中岳与观湖院圈在一起,南岳与老龙城,东岳和真武山,西岳则与风雪庙,云林姜氏与青鸾国…… 韦滢抬起头,笑道:“刘供奉无需计较那些繁文缛节,直接进府便是。” 刘老成来到大堂外,韦滢随手打散那幅画卷。 刘老成只是看了一眼画卷。 韦滢与刘老成一起落座,韦滢没有坐在主位上,只是一左一右,相对而坐。 刘老成说道:“不曾迎接宗主,失礼至极。” 韦滢笑道:“我们这些修道之人,问心即可。” 刘老成虽然在大骊京城那边签订了一桩秘密山盟,不过韦滢新任宗主,有权知晓,无碍契约。 韦滢听过之后,说道:“崔国师令人神往,真境宗既然选址宝瓶洲,当然应该竭尽全力,除了留下些大道种子,其余该出钱就出钱,出人出力更是理所应当。刘供奉可以马上回复大骊皇帝,连同我在内,刘志茂,李芙蕖,所有那些大道种子之外的真境宗修士,所有藩属势力,悉数可以为大骊朝廷调用。” 刘老成沉默片刻,起身抱拳道:“宗主远见。” 韦滢起身笑道:“刘供奉,有一事相求。” 刘老成问也没问,直接点头。 最后韦滢从桌上取了一把长剑,与刘老成离开了府邸,找到了一位在宫柳岛水畔散步的女子。 隋右边。 刘老成其实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为何这位年轻宗主要见隋右边,还必须自己一起露面。 韦滢走到她身边,“若是不拉上刘供奉,我怕你又白死一次。” 至于隋右边为何能活,韦滢不会问。又至于为何不跟随姜尚真一起返回玉圭宗,避开自己,韦滢更不会问。 因为天底下很多事情的答案或是真相,其实半点不重要。 隋右边停下脚步,“说完了?” 韦滢微笑道:“不管如何,能够这么快就又见面了。十分意外。” 韦滢提起手中长剑,“这是你的那把痴心剑,帮你捡回来了。品秩不高,名字很好。” 韦滢将那把长剑轻轻抛给隋右边。 隋右边却没有去接,等到长剑落地后,被她一脚踢入简湖,远远坠落湖底,“等我境界足够,自会取剑。” 韦滢点头道:“好的。” 隋右边继续前行。 韦滢留在原地。 那位姜叔叔,只交代了他两件事,都与真境宗千秋大业没有半颗铜钱关系。 一件事,是别再去招惹隋右边。 另外一件事,是好好照顾那个他从北俱芦洲抱回来的孩子,所有开销,都记账上,姜氏自会加倍还钱。 韦滢都答应下来。 看着那个愈行愈远的女子背影。 韦滢开始期待那场问剑,希望不要让自己等太久。 韦滢当下唯一的忧虑,在于宝瓶洲的剑道气运一事,透着些古怪。 这会影响到自己的大道。 ———— 一条巷弄里边,一位白衣少年郎在下野棋挣钱,已经挣了不少铜钱,晚饭算是有着落了。 至于棋盘棋子,都是先从一位同道中人那边赢来的,后者输了个精光,骂骂咧咧走了。 白衣少年身边蹲着个神色木讷的孩子。 崔东山看了眼天色,差不多了。 卷起行头离开了巷子,至于那棋盘棋子都让孩子背在了包裹里边。 崔东山靠着挣来的钱,吃了顿酒菜,找了座客栈住下。 崔东山掏出一张白纸,趴在桌上,倒持毛笔,轻轻敲击桌面。 瞥了眼安安静静坐在对面的孩子,崔东山笑眯眯道:“高老弟,说不定以后你与那崔赐,就是老祖宗嘞。” 孩子懵懵懂懂,看着崔东山。 崔东山收回视线,始终并没有落笔,只是在心中继续完善那三条根本脉络,九条大纲,三十六条细则。 但是在这之中,需要崔东山去筛选和界定太多的事项。 喜,怒,哀,乐,愁,忧,浑噩,惊,惧,寂静,思虑。眼、耳、鼻、舌、身、意。身,家族,民风乡俗,国,天下,生死。 认同感,抵御孤独。归属感,身心安处。成就感,以虚无之物消解实在之物。 人生道路上的众多情况:生离,死别。喧嚣,独处,孤苦,愉悦,饱餐,饥寒。舒适,温暖,惬意,满足。酷暑。严寒。 扎针,心绞,悲恸,震怒。愠怒。窃喜。侥幸。羞愧。懊恼。悔恨。敬仰,爱慕,艳羡,憎恨,愤懑,愉悦,伤感,忧愁,嫉妒…… 下一个相对复杂的层次:释然,恍惚,迷茫,纠结,顿悟…… 再下一个高度的感知:坚韧,崩散,执着,淡然,冷漠,炙热,奋发,从容…… 三者之间,崔东山还要做大量的颠倒、替换、修正。 三者之间,又有着一个极其复杂的相互争斗、融合、打杀、消逝、新生、壮大、归无的过程。 会有一处处虚化、大小不一的漩涡,涟漪四散,有些增减抵消,有些叠加,有些相互绕开,有些几乎从头到尾,都不打照面。 其中一个关键的起始点,在于人之念头的储藏,到底有多少,如何分类。 亲眼目睹,远在上,近在眼前,听说,记住,自以为记住,清晰,记住却浑然不觉,模糊,混沌,偶尔会触发,只在一些关键时刻生发,如那围棋打谱,定式定理,灵犀一点通,灵光乍现,就是神仙手。 所以这就衍生出来第二件事,断定出一种触发机制,唯有如此,才有了那言行举止,诗词歌赋,人心起伏等等,千万气象。 世间万事万物,都没有纯粹的‘不动寂然’,皆是拼凑而成,无数极小物,变成肉眼可见之实物,件件极小事,变成一场如梦如幻的人生。会泛黄,山岳会高低,草木有生发荣枯,人会生老病死。 崔东山一直以笔尾端轻轻桌面,盯着那张一字未写的白纸。 当年远游大隋途中,他曾经拿出三物,一碗水,一块石,一根树枝。 也曾与先生、与小宝瓶他们半开玩笑,说过一个凡俗夫子,这辈子需要脱胎换骨多少次,悄无声息生死转换多少次。 石子,如人之身躯,又如山岳,风吹日晒,承载万物,是一座天地,其实一直是一种相对静止的流转状态。 碗中水,是那念头流转。树枝,是那根本脉络,是大道运转的规矩所在。 这些年,崔东山其实就是在这些事情上与自己较劲。 仅仅是那较为笼统的七情六欲,事实上,远远不够。 崔东山第一个打造出来的瓷人,那个被李希圣带在身边的童崔赐,少年其实已经可算精于一般的计算,但是“情感”一事,还是很稀薄,简单而言,就是脉络根本太脆弱,很难有归属感,以及受限于身体魂魄的太过简单,大道瓶颈太大,结成金丹客都是奢望。 但是眼前这个“高老弟”,念头会更多,脉络更加清晰且牢固,将来不但会弈棋,可以修行到元婴境瓶颈,还会诗词曲赋,会自己去创造一切与感性有关的事物,更能够由衷认为自己是真正的“人”。天底下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虚无缥缈的事情,一切皆有迹可循,所以那些个所谓开了窍的符箓傀儡,碰到崔东山打造出来崔赐,尤其是高老弟,都得跪在地上喊祖宗在上。 但是哪怕如此,距离崔东山的预期,依旧存在着一大段距离。 一个是成本太高,一个是瓶颈太大。再一个,就是崔东山真正的顾虑所在,重蹈神、人覆辙。 崔东山叹了口气,烦。 招呼一声高老弟,让那孩子背着自己满屋子跑。 崔东山一手甩起雪白大袖子,一只手摸着孩子的脑袋,学那大师姐说话,开心道:“小老弟,咋个这么听话嘞。”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四十三章 等个人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宝瓶洲东南地带,一位白衣少年郎,在深山野林停步,那是一条已经废弃数年的砚台河床,开凿取石痕迹明显,只是算不得什么老坑名石,溪水干涸,崔东山跳入河床,使劲扒拉着石头泥土,最后给他挖出了一块石板,可以勉强打造一块板砚,屈指轻轻一扣,侧耳聆听,音质还不错,便拂去泥土,越看越喜欢,偶遇之物最可人,花钱买不着的,崔东山呵了口气,吹平石纹褶皱、细微缝隙,然后用脸颊摩挲了半天,砚石纹路愈发细腻,被崔东山拎在手中,那个孩子蹲在岸上,眼神呆滞,似乎不理解崔东山在做什么,崔东山爬上岸的时候,一砚板砸孩子脑袋上,最后崔东山上了岸,让孩子顶着石板走路,双手不许去扶。 回望一眼河床,崔东山啧啧道:“下得水,上得岸,真乃豪杰。” 一路逛荡,夜宿荒郊野岭一处乱葬岗,趴在地上,以一根纤细小草,篆刻砚铭。 然后出现了一位年轻生,蹲在一旁,笑道:“人见过了,不错,是个好胚子,我那师兄,说不定真能相中,愿意收为嫡传。” 崔东山只是手持小草,盯着石板,问道:“帮你重返白帝城,你不得谢谢我?” 年轻生,正是去过一趟简湖云楼城的柳赤诚。 柳赤诚笑道:“我本该是在此搅乱宝瓶洲形势的,如今什么事情都不做,咱俩就当扯平了吧?” 崔东山嗤笑道:“你可拉倒吧,给关了千年,怎么破阵而出,你心里没点数?你这副皮囊,不是我精心挑选,再帮他开路,能误打误撞,把你放出来?还扯平,不如我把你关回去,再来谈扯平不扯平?” 柳赤诚一屁股坐地上,好问道:“我离开白帝城太久了,你与我师兄下棋,感受如何?他的棋力,相较以往,是高了,还是低了?” 崔东山坐起身,抖了抖袖子,用胳膊擦了擦石板,砚铭为十六字,沐日浴月,形体健全,精神饱满,反以相天。 崔东山问道:“当年是谁让你来宝瓶洲避难的?” 柳赤诚笑呵呵道:“这个不能讲,出来混,义字当头。” 崔东山点了点头,用手指抹过十六字砚铭,顿时一笔一划皆如河床,有金色溪水在其中流淌,“佩服佩服。” 柳赤诚立即说道:“救命之恩,更是大义,那个名字,可以讲可以讲。” 在宝瓶洲,眼前少年是无敌手的,这与境界关系不大。 只跟脑子有关系。 ———— 落魄山竹楼一楼。 裴钱今天抄完之后,就去放脚边的小竹箱底部,一大摞文字、条目密密麻麻的册子里边,好不容易掏出一本空白册子,轻轻抖了抖,摊开放在桌上,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准备开工记账了,都与玉液江水神府有关。 周米粒扛着一根小小的金扁担,一溜烟儿跑进屋子,裴钱赶紧伸手挡住其实空白的账本,皱眉道:“放肆了啊,这里是咱们落魄山的一等一重地,你进门都不晓得敲门?” 周米粒赶紧转身跑到门外,敲了敲门,裴钱说了句进来,黑衣小姑娘这才屁颠屁颠跨过门槛,跑到案对面,轻声禀报军情:“老厨子的那个大风兄弟,去了趟红烛镇,买了一麻袋的回来,开销可大!” 裴钱点头道:“等会儿我们就去查账,这是公事,万一伤了老厨子的心,也是么得法子。” 周米粒踮起脚跟,伸长脖子,想要看看裴钱做什么,“写啥嘞?” 裴钱一挥手,“去门口站着护法,除了暖树,谁都不许进来。” 周米粒哦了一声,突然又转身趴桌子,皱着疏淡微黄的小眉毛,欲言又止。 裴钱疑惑道:“干嘛?” 周米粒压低嗓音说道:“州城城隍阁老爷的那个香火小人儿,咱们都认识的,还是朋友,对吧,想要顶替我先前那个骑龙巷右护法的位置,中不中?” 裴钱想了想,摇头道:“中个锤儿的中,不中不中。虽说骑龙巷左右护法两个职务,是我一个人就可以定夺的,但是不能那个小家伙一问,咱们就点头答应,先晾一晾,考验一番再说。” 周米粒哭丧着脸,先前她还拍胸脯与对方保证来着。 裴钱叹了口气,“行吧行吧,你去与他说,我答应了,但是职责重大,不许他玩忽职守,每个月都要来我这边点卯一次。至于孝敬什么的,就算了,那也是个小穷光蛋。” 周米粒直腰挺身,“领命!” ———— 一骑离开大隋京城,南下远游。 年轻女子身穿红衣,腰间悬挂一把狭刀,一枚银色养剑葫。 她抬头看了眼天上云海。 记得小时候,随便看一眼云朵,便会觉得那些是爱妆扮的仙子们,她们换着穿的衣裳。 她在小时候,好像每天都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成群结队的闹哄哄,就像一群调皮捣蛋的小人儿,她管都管不过来,拦也拦不住。 她这会儿,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酒。 李宝瓶有些小小的伤感。 小师叔,长大以后,我好像再也没有那些念头了。好像它们不打声招呼,就一个个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找她。 ———— 双方剑修问剑过后,一支支妖族北迁大军,陆续赶到战场。 这一次坐镇大军的大妖,是荷花庵主,与那尊金甲神灵。 这是战场之上,首次出现了两头王座大妖共同住持一场战事。 荷花庵主,炼化了蛮荒天下其中一轮月的半数月魄精华,先前在战场上,与游历剑气长城的婆娑洲醇儒陈淳安,过招一次,谈不上胜负,不过荷花庵主小亏些许,是显而易见的事实。这与双方都未竭尽全力有关,或者说与战场形势复杂至极,根本容不得双方全力出手。 先前四场战事,都只有一头大妖负责,分别是那枯骨大妖白莹,旧曳落河共主仰止,喜好炼化建筑打造天上城池的黄鸾,以及负责蛮荒天下问剑剑气长城的大髯汉子,与那阿良亦敌亦友的豪侠刘叉,背剑佩刀,只是刘叉比白莹这些大妖更加做做样子,不过是在战场后方,瞧了几眼双方剑阵,不过大战落幕后,挑选了十数位年轻剑修,作为自己的记名弟子。 刘叉的开山大弟子,如今的唯一嫡传,只有剑修竹箧。 这些个个如同做梦一般的年轻剑修,其实距离成为刘叉的嫡传弟子,还有两道大门槛,先入门,再入室。 记名之后,若是弟子学道有成,通过考验,便可入门。此后才是登堂入室,成为师父亲传,即为嫡传,可以得其恩师正法、正统。 即便大道依旧遥远,十余人,仍然人人心情激荡,瞬间抱团,形成一座小山头。 毕竟半个师父的剑客刘叉,是蛮荒天下剑道的那座最高峰,能够成为他的弟子,哪怕暂时只是记名,也足够自傲。 至于关门弟子,更是半点不比那开山大弟子简单,往往是传道之人,认为此生技艺、学问托付无忧,可以至此休歇,弟子关门,外人止步,即为关门弟子。 投师如投胎,选徒如生子,对于双方而言,皆是大事。 大战开幕之前,齐狩就已经跻身了元婴境,高野侯如今也瓶颈松动,即将成为一位元婴剑修,资质要好于高野侯、最终大道成就被视为比齐狩更高一筹的庞元济,反而剑心蒙尘,境界不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大道无常了。 大战波澜壮阔,一个个小小龙门境的范大澈,更进一步,得以跻身金丹,其实是一件小事,无非是大战间隙,叠嶂他们几个朋友,与范大澈各自喝了一壶庆功酒。 那拨妖族修士,重新赶赴战场,继续以法宝洪流对撞剑阵。 妖族剑修却没有参与其中,实在是太过金贵,不愿意太多消耗在攻城战当中。 如果说那些尚未化作人形的蛮荒天下妖族,就是性命最不值钱的市井铜钱,那么开了窍修了道的妖族散修,便是雪花钱,修心有成了,便是那些坐拥灵器、法宝的小暑钱,妖族剑修才是那最被呵护的谷雨钱,不是说继续问剑剑气长城无意义,而是能够用源源不断的铜钱,堆积出同样的战果,何必消耗那些用掉一颗便极难出现第二颗的剑修谷雨钱? 若是在浩然天下,这般攻城,军帐胆敢如此调兵遣将,无视蝼蚁性命,动辄让其数以十万计去送死,尸骨堆积城下战场,注定会遗臭万年,但是在蛮荒天下,毫无问题。 蛮荒天下终于第一次出现了蚁附攻城。 为此专门有号角声悠扬响起,响彻云霄,蛮荒天下军心大振。 纯粹武夫郁狷夫,苦等已久,一身拳意昂然,终于可以酣畅淋漓地出拳杀妖。 隐官一脉的剑修,依旧是三人一拨,轮番上阵,去往城头出剑。 每天的双方战损,都会详细记录在册,郭竹酒负责汇总,避暑行宫的大堂,气氛越来越凝重,人人忙碌得焦头烂额,便是郭竹酒都会一天到晚死守着案。 倒悬山那边,几乎所有做倒悬山买卖的八洲渡船管事,都已经去过一次春幡斋。 晏溟、纳兰彩焕和米裕,再加上邵云岩和嫡传弟子韦文龙,也没闲着。 打仗一事,厮杀搏命的战场之外,战场其实也在账本上。 这是剑气长城与八洲渡船,双方尝试着以一种崭新方式进行贸易,小摩擦极多。而且皑皑洲渡船的收集雪花钱一事,进展也不是特别顺利。主要是还是皑皑洲刘氏一直对此没有表态,而刘氏又掌握着天下雪花钱的所有矿脉与分成,刘氏不开口,不愿给折扣,再者光凭那几艘跨洲渡船,哪怕能收到雪花钱,也不敢大摇大摆跨洲远游,一船的雪花钱,便是上五境修士,也要眼红心动了,呼朋唤友,三五个,隐匿海上,截杀渡船,那就是天大的祸事。皑皑洲渡船不敢如此涉险,剑气长城同样不愿看到这种结果,所以皑皑洲渡船那边,第一次返回再赶赴倒悬山后,并未携带雪花钱,只是当初春幡斋那本册子上的其它物资,江高台在内的皑皑洲船主,与春幡斋提出一个要求,希望剑气长城这边能够调动剑仙,帮着渡船保驾护航,而且必须是往返皆有剑仙坐镇。 晏溟和纳兰彩焕都觉得此事不可行,还是希望渡船这边能够自己出钱雇佣上一两位五境修士,毕竟这种雪花钱生意,只要做成了一笔,皑皑洲渡船就挣得足够多了,不该奢望春幡斋这边调用剑仙护阵。不然一趟往返,加上中途滞留皑皑洲,往往大半年甚至是一年光阴,一位剑仙就这么远离剑气长城了。 邵云岩给了个折中建议,每一艘渡船,不用全部押注雪花钱买卖,皑皑洲物资丰富,有大利可图。 这些大生意之下的小意外,都需要双方去磨,只要一个环节出错,一桩买卖其实就算是黄了。 春幡斋那边已是酷暑,天地大窑,万物陶镕,剑气长城这边今年冬无雪。 这让郭竹酒有些遗憾,原本早早与师父谈妥了,大雪时分,堆他娘的十七八个雪人,隐官一脉的剑修,人人有份。 隐官一脉剑修,唯一心中好受点的事情,便是年轻隐官当初以飞剑“隐官”传讯城头,带来的极大非议,自己消散了。或者非议还在心头留着,只是顾不上言语什么了。 大战惨烈,死人太多。 以至于愁苗剑仙和庞元济、林君璧,就只是拖着那具飞升境大妖的真身,拣选了一个大战间隙,三人去城头走了一遭,说了这头大妖隐藏在倒悬山,试图作乱,被他们三人循着蛛丝马迹,发现根脚,果断联手陆芝在内数位剑仙,将其合围斩杀于海上。 斩杀飞升境大妖。 这件事当然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小事,剑气长城,喧哗一片。有无数的大声叫好。 到最后林君璧没舍得割下头颅,还礼蛮荒天下,便硬着头皮擅作主张,保留了这头飞升境大妖的全部真身,拖回避暑行宫。 回去后,年轻隐官瞧见了头颅还在的大妖真身,笑得合不拢嘴,嘴上骂着林君璧不大气,抠搜抠搜的,坠了隐官一脉的名头,却立即将那真身收入咫尺物,重重拍打林君璧的肩膀,笑得像个路上捡了钱赶紧揣兜里的鸡贼孩子。 顾见龙与王忻水对视一眼,知道林君璧这小狗腿,肯定要被隐官大人记一功了。 这天陈平安离开避暑行宫大堂,出门散步的时候,林君璧跟上。 陈平安笑道:“有想法?” 林君璧说道:“八洲渡船一事,暂时进展还算顺利,可最大问题不在买卖双方,只在浩然天下学宫院的看法。” 陈平安似有好神色,说道:“说说看。” 林君璧忧心忡忡道:“之前八洲渡船,如果没有改变与剑气长城的买卖方式,依旧散乱,各行其是,文庙兴许也不会过多干涉,只是如今形势被我们更改,文庙说不定会有一些反弹,说实话,咱们是动了浩然天下不少根本利益的,物资每多一分运到倒悬山,浩然天下便要少一分。” 陈平安点头道:“是此理。” 林君璧问道:“一旦文庙下令约束赶赴倒悬山的八洲渡船,只准在浩然天下运转物资,我们怎么办?” 林君璧虽是剑修,实则术法驳杂,双指掐诀,以符箓土法,撮壤成山,塑造出一幅悬空的天下形势图,跟随两人一起缓缓移动,林君璧指了指地图,凝气成水,画出一条条崭新航线,往来于各洲之间,“中土神洲、皑皑洲渡船物资,只准运往南婆娑洲,流霞洲、金甲洲增援西南扶摇洲,北俱芦洲、宝瓶洲渡船,只能去往东南桐叶洲,构建打造、加固这三洲沿海防线,便是价格比剑气长城低一两成,甚至是三成,我相信八洲渡船,还是会不得已为之,乖乖照做。至于婆娑洲在内三洲原有渡船,就更不会赶来倒悬山。” 陈平安带着林君璧一起散步,“关于八洲渡船一事,你所说的这个最坏结果,其实愁苗剑仙,一早就提醒过我,但是没办法,总不能怕这结果临头,就什么都不去做。走一步看一步,每有一艘渡船靠岸倒悬山,我们就当是多挣的一笔物资。只希望文庙那边,慢点出结果。” 林君璧问道:“文圣先生,能在这么大的事情上,去文庙那边说上话吗?” 陈平安摇头道:“比较难。儒家重名分,讲究师出有名。” 林君璧又问道:“加上醇儒陈氏,还是不够?” 陈平安还是摇头,“各有各的难处。” 林君璧一咬牙,“我写一封密信寄给自己先生,帮忙说一两句话?” 陈平安停下脚步,道:“要记住,你在剑气长城,就只是剑修林君璧,别扯上自家文脉,更别拖邵元王朝下水,因为不但没有任何用处,还会让你白忙活一场,甚至坏事。” 陈平安笑道:“这份好意,我心领了。” 其实陈平安大可以点头答应下来,不管林君璧是意气用事,还是人心算计,都让林君璧写过了信,以飞剑寄信邵元王朝,再让剑仙半路截取,陈平安先看过内容再决定,那封密信,到底是留,归档避暑行宫,放入只能隐官一人可见的秘录,还是继续送往中土神洲。 只是相处久了,对于林君璧的性情,陈平安大致还是清楚的,事功,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只是林君璧的追求,并非只是个人利益,野心勃勃,却也在那家国天下的修齐治平。 想到这里,陈平安便将这份心思与林君璧坦白说了,让他去写这封信,然后走个形式,最终归档隐官一脉,争取找个机会,以不露痕迹的方式,让浩然天下知晓这桩小小密事。 说不定将来某天,可以为重返浩然天下的林君璧锦上添花。 林君璧愣了半天,感叹道:“真要如此吗?” 陈平安笑道:“好心好报,怪什么。善行无辙迹,当然是最好的,但是既然世道暂时无法那么事事纯粹,人心澄澈,那就稍次一等,不是听说画,有那‘真迹下一等’的美誉吗?我看能够这样,就挺好。君璧,关于此事,你无需难以释怀,不是处处以赤子之心行善,事情才算唯一的善事。” 林君璧稍作思量,便也没有别扭什么,很爽快就点头答应下来。 陈平安说道:“文庙真要如此行事,也非个人私心,或是对剑气长城有成见。” 陈平安无奈道:“开门揖盗,只是为了关门打狗,能够一劳永逸,解决掉蛮荒天下这个大隐患,自古以来,文庙那边就有这样的想法。只是这种想法,关起门来争论没问题,对外说不得,一个字都不能外传。身上的仁义包袱,太重。只说这开门揖盗一事,由哪一支文脉来担负骂名?总得有人开个头,首倡此事吧?文庙那边的记录,定然记录得一清二楚。大门一开,数洲百姓生灵涂炭,就算最终结果是好的,又能如何?那一脉的所有儒家弟子,良心关怎么过?会不会痛心疾首,对自家文脉圣贤大为失望?身为一位陪祀文庙的道德圣人,竟会如此草芥人命,与那事功小人何异?一脉文运、道统传承,当真不会就此崩坏?只要涉及到文脉之争,圣贤们可以秉持君子之争的底线,只是不计其数的儒家门生,那么多半吊子的读人,岂会个个如此高风亮节?” “更大的麻烦,在于一脉之内,更有那些只顾自家文脉荣辱、不顾是非对错的,到时候这拨人,肯定便是与外人争论最为惨烈的,坏事更坏,错事更错,圣贤们如何收场?是先对付外人非议,还是压制自家文脉弟子的群情汹汹?难道先说一句我们有错在先,你们闭嘴别骂人?” “读人,修行人,归根结底,还不是个人?” 说到这里,陈平安拍了拍林君璧的肩膀,“只说你身边的人,与你忘年交的那位溪庐先生,不就因为跑去打砸神像,投机取巧,事后暴得大名?要说没有点学问本事,能写出《快哉亭棋谱》?要说他不曾有功于邵元王朝的文运,我看未必吧?” 某些读人的谄媚,那真是好看得如同花团锦簇,其实早已烂了根本。这些人,一旦用心钻营起来,很容易走到高位上去。也不能说这些人什么事情都没做,只是尸位素餐。世道之所以复杂,无外乎坏人做好事,好人会犯错,一些事情的好坏本身,也会因地而异,因人而异。 当世人获知消息越来越容易,能够将一个个事实串联成真相,并且习惯了如此,世道应该就会越来越好。 大概那就是仓廪足而知礼节。 什么都不知道,很难不失望。知道得多了,哪怕还是失望,终究可以看到一点希望。 怕就怕一个人以自己的绝望,随意打杀他人的希望。 陈平安笑问道:“林君璧,你会真心认可此人?” 林君璧悻悻然不言语。 关于打砸神像一事,林君璧不认可是真不认可,倒也不至于在这里附和年轻隐官骂人。那他林君璧也太小人了。 何况林君璧对那位溪庐先生,也有不少的认可之处。 秋高气爽,斫贼无数。 郭竹酒今天翻看了那部庚本,然后翻看着页数,小姑娘额头上渗出汗水。 师父说过,什么时候人数上战损过半,所有隐官一脉剑修,就要议事一次。 这天有人拜访避暑行宫,恪守规矩,只在门外。 剑仙苦夏会暂时离开剑气长城一段时间,需要护送金真梦、郁狷夫、朱枚三人,去往倒悬山,再送到南婆娑洲地界,然后返回。 临行之前,剑仙苦夏便带着三人拜访了避暑行宫,他们身边还有三个年纪不大的孩子,两位剑修胚子,一个比较稀罕的纯粹武夫人选。 林君璧得了隐官大人的破例许可,得以出门为他们送别。 由此可见,林君璧在隐官大人心目中,确实比较特殊。 林君璧去往行宫大门那边的时候,有些感慨,那位崔先生,也不曾算到今天这些事情吧。 算不算自己拼了命,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了,好不容易在崔先生遗留的那副棋盘上,靠着崔先生不下再落子,自己才勉强扳回一局? 到了门外,林君璧作揖,并未主动言语,算是与他们默然告别。 郁狷夫破天荒主动与林君璧说了一句话,是第一次。 郁狷夫笑道:“林君璧,能不死就别死,回了中土神洲,欢迎你绕路,先去郁家做客,家族有我同辈人,自幼善弈棋。” 林君璧苦笑道:“恳请郁小姐,莫做那蹩脚月老!” 郁狷夫展颜一笑,“见了再说。” 林君璧犹豫了一下,后退一步,作揖,歉意道:“曾经有些见不得光的算计,君璧在此向郁小姐赔礼。” 郁狷夫笑道:“你家先生眼光不错,可惜学生本事不行。林君璧,你能如此直爽,那我这月老便当定了。” 果然。果然! 又被崔先生说中了。 好险。 别看郁狷夫是个被隐官大人按住脑袋撞墙的女子武夫,事实上,郁家嫡女,岂会简单。 郁狷夫不再言语,揉了揉身边一个小女孩的脑袋,以后小丫头就是她的记名弟子了,会跟随她一起学拳,师徒一起游历浩然天下! 至于其余两个差不多岁数的剑修胚子,资质在剑气长城不算拔尖,但是在浩然天下也很不俗气了,只要是剑修,哪个宗门会嫌多?更何况所谓的不算拔尖,是相较于齐狩、庞元济、司徒蔚然、郭竹酒这拨天才而言。浩然天下的地仙剑修,还是很稀罕的。 金真梦说道:“君璧,到了家乡,若不嫌弃我临阵脱逃,还当我是朋友,我就找你喝酒去!” 林君璧点头道:“嫌弃还是有些嫌弃的,但是如果酒真的好,我便捏着鼻子喝了再骂人。” 性情内敛少言语的金真梦也难得大笑,向前一步,拍了拍林君璧的肩膀,“眼前少年,才是我心中的那个林君璧!是我们邵元王朝俊彦第一人。” 剑仙苦夏十分欣慰。 朱枚也有些开心,其乐融融,早该如此了。 朱枚的言语,十分简明扼要,“林君璧,家乡见啊。” 林君璧笑着点头。 进了门,陈平安斜靠影壁,拿着养剑葫正在喝酒,别在腰间后,轻声道:“君璧,你如果这会儿离开剑气长城,已经很赚了。一直没亏什么,接下来,可以赚得更多,但也可能赔上许多。一般来说,可以离开赌桌了。” 这位中土神洲的白衣少年,天才剑修,有些眉眼飞扬,“押大赚大!” 林君璧又笑道:“何况算准了隐官大人,不会让我死在剑气长城。” 陈平安问道:“门外边,算计人心,自然还是,但是你是不是会比以往与人下棋,更开心些?” 林君璧嗯了一声。 陈平安轻声道:“以前的本事,别丢,门外这类事,也习惯几分。那就很好了。” 林君璧点点头。 陈平安说道:“见人心更深者,本心已是渊中鱼,井底蛟。不用怕这个。” 林君璧问道:“何解?” 陈平安笑道:“明月在水。只要自己愿意睁开眼去看,便能瞧得见,触手可及。” 林君璧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诚相见,“隐官大人,你见到了严律、蒋观澄这些人?不会觉得膈应?” 陈平安说道:“他们身边,不也还有郁狷夫,朱枚?更何况真正的大多数,其实是那些不愿说话、或是不得言语之人。” 林君璧问道:“隐官大人,何时赶赴战场?” 陈平安笑道:“就算要去,也只能是偷摸过去。” 然后林君璧看到年轻隐官做了个怪的动作,抬起双手,捋了捋头发。 林君璧没敢多问,环顾四周,也无那女子,米裕、顾见龙如此,很正常,只是年轻隐官如此,就有些别扭了。 陈平安看了眼天幕,说道:“我在等一个人,他是一名剑客。”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四十四章 下城头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芦花岛上,那座传闻有道门高真修炼仙法的造化窟,一位有望跻身飞升境的仙人境瓶颈大妖,被左右先问一剑,试探出虚实,再出一剑,逼迫其远遁离开芦花岛,最终还是在海上被左右斩杀。 左右和王师子御剑登岸后,扶乩宗有两把飞剑,先后传信倒悬山春幡斋。 与左右一同赶赴桐叶洲的金丹剑修,尽量在传信飞剑上将事情经过说得详细。 在左右与那头大妖交手后,王师子这金丹剑修,就只敢也只能远远观战,王师子境界不高,眼界却足够,毕竟在剑气长城战场上,见识过许多大妖惊天动地的出手,依稀辨认出那头造化窟中大妖的境界,绝对不是一般的仙人境。 当时王师子隔着战场将近三百里之遥,脚下依旧大浪滔天,潮水震动如雷鸣,还能够清晰感知到左右剑意激荡而出的剑气涟漪。 左右收剑后,找到王师子,只说事了,两人便继续赶路。 王师子实在忍不住,好询问身边一路沉默的“同龄人”剑仙“老前辈”。 当然是问那头大妖是否已经飞升境,左右摇头,说还差了一线,若是晚到芦花岛,短则几年,至多十数年,造化窟里边跑出来的,就会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飞升境,会很麻烦。 然后左右又说了一句,如果是三五年后再遇到,自己无伤在身,其实也不算太麻烦。 左右话本就不多,只要是开口言语,从来有一说一,绝不会夸大其词,也懒得刻意谦虚。 至于左右事后那把扶乩宗传讯飞剑,很简单,就一句话:此行去往桐叶洲,顺路斩杀一头仙人境妖族,剑下尸骨无存,功劳记在师弟陈平安头上。 如果春幡斋和剑气长城,只是收到左右一个人的传信飞剑,估计真就当做一头寻常仙人境的大妖了。 春幡斋账房那边。 晏溟与纳兰彩焕先是惊愕,然后相视一笑,不愧是左右。 韦文龙反正是听天。 米裕笑呵呵道:“文龙啊。” 韦文龙头皮发麻,抬起头,“敢问米剑仙,有何指教?” 米裕问道:“知不知道左右前辈的小师弟是谁啊?” 韦文龙猜测道:“应该是隐官大人。” 境界不高,脑子好使。 说的就是韦文龙了。 米裕看着这个把话聊死的家伙。 韦文龙赶紧亡羊补牢道:“吧?” 米裕笑着点头,“猜得还挺准,不愧是隐官大人相中的人才。文龙,可有心仪女子却求而不得?需不需要我教你些诀窍?放心,不是那些不入流的歪门邪道,绝对真心诚意。” 韦文龙赶紧摇头。 就算有,也绝不敢让米裕认识。 米裕手持折扇,笑问道:“若是与你相互心生欢喜的女子,会转去喜欢我,还值得你去喜欢吗?” 韦文龙有些糟心。 纳兰彩焕烦死了这个花花肠子,怒道:“空有一副臭皮囊,显摆什么。” 米裕潇洒合拢折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让世间女子遇见了米裕,觉得有那半点碍眼,便是我米裕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纳兰彩焕冷笑道:“我可觉得碍眼至极。” 米裕又打开折扇,遮掩面容,“愿为纳兰姑娘多做些事情。” 韦文龙大开眼界。 扶乩宗祖山的垂裳山上。 原本宗主嵇海已经拒绝了钟魁的提议,毕竟那门独家秘术,是他嵇海的大道根本,只会代代单传给宗主继承人,更何况嵇海其实已经相中了扶乩宗下任宗主,正是当年那个无意间揭穿隐伏大妖的年轻人,这个孩子与扶乩宗有缘,山上修道,道缘最重。 只等那孩子从大伏院求学归来,嵇海就打算正式收其为关门弟子,先前并未在祖师堂敬香拜挂像,算不得嵇海真正的关门弟子。 钟魁也知道只靠院先生和太平山老天君的两封密信,很难让嵇海破例,再者于情于理,也确实是不该如此,钟魁如果不是被自家先生赶着过来,必须完成这桩任务,钟魁自己也不愿如此强人所难,只是师命难违,钟魁便赖着不走了,隔三岔五就去与嵇宗主喝茶谈心,嵇海被纠缠得只能借口闭关,结果钟魁就在那处扶乩宗禁地的仙家洞府门口,摆上了几案,堆满了籍,说是要为嵇宗主守关压阵,每天在那边读。 嵇海不予理睬。 其他事,都可以谈,唯独此事,别说是太平山和大伏院说话不管用,就是玉圭宗老宗主荀渊、新宗主姜尚真一起来求情,也一样不成。 黄庭没钟魁那脸皮,独自下山远游去了。 不知为何,先前一直着急她修行关隘的师父宋茅与老天君祖师,如今反而让她不用着急打破元婴瓶颈,慢慢来,修道之人,最讲究自然而然,着急什么。尤其是老天君,更是语重心长说了一大通乱七八糟的理由,最后连那“女子境界太高,不好找男人啊”的混账说法,都来了。 在钟魁与嵇海比拼耐心的时候,左右与王师子一路远游,从海上到了扶乩宗,嵇海这才不得不出关。 然后嵇海便听那本洲金丹剑修王师子的那番言语,左右前辈于海上斩杀大妖,需要飞剑传信倒悬山。 嵇海作为一宗宗主,原本对于这位一人问剑过后、导致桐叶宗半死不活的罪魁祸首,印象就极好,甚至可以说此人,被嵇海视为恩人。 如今桐叶洲最恨大妖之人,嵇海肯定算一个,因为他的道侣,当年便死在大妖手上,而那头大妖,疯狂逃遁,远离陆地,嵇海当时身受重伤,无法远游追杀,桐叶洲另有三人追杀大妖,分别是太平山山主宋茅,当时的桐叶洲宗掌律老祖,玉圭宗姜尚真,好巧不巧,那头仙人境大妖在海上遇到了左右,用姜尚真的说法,就是大妖莫名其妙见那左右前辈不顺眼,不肯绕道,便一头撞了上去,于是莫名其妙挨了一剑,然后就死翘翘了。 如今左右登岸,第一个消息,便是又在芦花岛那边斩杀一头仙人境瓶颈大妖。 何况看那剑修王师子欲言又止、又不敢说太多的模样,左右明显在剑气长城这些年,经历也绝对不简单。 嵇海如何能够不开怀? 只是左右却不太搭理这个过分热情的宗主。 对于桐叶洲,印象稍好,也就那座太平山了。 所以下山之前,左右主动与钟魁说了句话,“我小师弟借给你的那支小雪锥,你是想着稀里糊涂蒙混过关,不打算还了?” 钟魁差点当场热泪盈眶。 还不还的,可以暂且不提,关键是与这位剑仙前辈,是自家人啊。 陈平安这小子可以啊,竟然成了这位前辈的小师弟,那么我钟魁与陈平安是好兄弟,左右就等于是我的师兄了。 天底下有比这更合情合理的事情吗? 钟魁便委委屈屈,与自家师兄半点不客气,下山路上,与左右开始说起了自己在扶乩宗的惨淡遭遇,不受人待见,吃闭门羹,挨白眼…… 把扶乩宗宗主嵇海给气得脸色铁青,原本心中那点愧疚,荡然无存。 左右思量片刻,先后以心声询问了钟魁和嵇海,最后说道:“嵇海,你可以让钟魁发誓,那桩秘术不传外人,既然他已经不是儒家门生,可以同时担任扶乩宗供奉。不过我只是外人,随口一提。” 嵇海叹了口气,竟是点头答应下来。 钟魁也无异议。 嵇海将左右一路送到了山门口,钟魁再想到自己与黄庭先前登山的光景,真是比不了。 左右刚好与钟魁同行,要去趟太平山。 钟魁问道:“前辈,如何成了陈平安的师兄?” 左右笑道:“先生强塞给我的小师弟,勉强认了。” 钟魁哑然。 ———— 便是那市井灶房砧板旁边的菜刀,剁多了菜蔬鱼肉,年月一久,也会刀刃翻卷,越来越钝。 钝刀需磨。 可蛮荒天下一场紧接着一场的连绵攻势,除了用堆积成山的妖族尸骸,换取剑气长城剑修的飞剑和性命,最重要的一点,还是不给城头剑仙任何磨剑的机会,若想养剑些许,撤出战场片刻,那就需要拿中五境剑修的性命和飞剑来换。 以往蛮荒天下的攻城战,不成章法,断断续续,意外极多,战场上的调兵谴将,后续兵力的赶赴战场,以及各自攻城、擅自离场,经常断了衔接,所以才会动辄休歇个把月甚至是小半年的光景,一方晒完了日头,就轮到一方看月色,战事爆发期间,战场也会惨烈异常,血肉横飞,飞剑崩碎,尤其是那些大妖与剑仙突然爆发的捉对厮杀,更是光彩夺目,双方的胜负生死,甚至可以决定一处战场甚至是整个战争的走势。 但是绝对没有如今这一场大战,来得让双方都感到沉闷且窒息。 好像没有任何人能够最终决定什么,大妖各展神通,剑仙凌厉出剑,谁都未能一锤定音,生生死死,胜胜负负,都最终被战场淹没。 最大的一场战役,最为惊心动魄的那场厮杀,当属大妖重光搬移五岳到战场上,王座大妖仰止,坐镇其一,李退密三位剑仙先后拼死破局,左右随后入场,各方隐匿大妖现身围杀,老剑仙董三更离开城头,增援左右,左右最终被隐官萧愻一拳偷袭重创,以此落幕。 蛮荒天下六十军帐,源源不断的兵力补给,一个阶段一个阶段的攻城,衔接紧密,滴水不漏,蛮荒天下摆明了不给剑气长城半点休养机会,尤其不愿意给上五境剑仙半点喘气机会。在这种形势严峻、压力极大的情况下,原本最初让剑仙倍感束手束脚的出剑,那种依循隐官一脉的规矩,不够痛快的出剑,效果就逐渐显露出来。 在这之前,城头之上,个体杀力的强大无匹,个体剑仙的卓绝风采,作为一种必须的代价,都被无形中淡化了,换来的结果,就是整体剑阵的杀力更强一筹。 如今当某位剑仙的撤离战场,养剑休歇,弊端也就随之被缩减。 因为隐官一脉对剑阵的钻研、渗透,不断下沉,别说是上五境剑仙,隐官一脉不但熟悉每一位元婴、金丹剑修的飞剑与本命神通,如今对于其余三境剑修的本命飞剑,也到了一种烂熟于心的夸张地步。 水无常势,兵无常法,城头剑修不断变阵,更换驻守位置,与许多原本甚至都没有打过照面的陌生剑修,不断相互磨合, 以三三两两飞剑,相互配合,甚至是数十把飞剑结阵,叠加本命神通,只要熬得过初期的磨合,便可以威力骤增。 光是五行之属的飞剑与神通,结为一阵,剑气长城之上,如今就有三十一座剑阵之多。 以前剑气长城,就像是一个大户人家,家底之丰厚,到底有多少金银、良田,可能自己都不清楚。 如今的剑气长城,就是墙角缝里的一颗铜钱,都要捡起来,记在账本上。 能够有此局面,隐官一脉,人人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在这之中,又以愁苗剑仙对飞剑、神通的了解,林君璧的大局观,统筹谋划,郭竹酒某些灵光乍现的怪想法,三人最为建功。 但是在此期间,隐官一脉的排兵布阵,不是没有出现纰漏,甚至有些过错,是需要战场上的剑修,拿飞剑与身家性命去弥补的致命错误。 隐官一脉的剑修之间,也不是没有大伤和气的争吵,相互怨怼,毕竟同一座小战场上,往往会出现存在分歧的两种方案,在结果出现之前,两种方案,谁都不敢说胜算更大,更加稳妥。若是战场走势按照预期发展,还好说,一旦出现问题,就很麻烦,错的一方,愧疚难当,对的一方,也憋闷。 最激烈的一场争执,发生在徐凝与曹衮之间,争得面红耳赤,双方差点就要问剑一场。 避暑行宫制定出来一个方案,导致剑气长城两位地仙剑修战死,连带中五境剑修三十一人,悉数人死剑毁。 人人痛心,玄参负责制定具体方案,更是悔恨异常,徐凝的言语,虽然起先也只是牢骚一句,可到底是火上浇油,玄参神色黯然,心中有愧,没有反驳什么,与玄参关系极好的曹衮忍不了,直接开骂,让徐凝嘴巴干净点,少当事后聪明人。 徐凝直接把玄参的祖宗十八代都给问候了一遍。 玄参棋力高,不然也不会经常与林君璧对弈,还能够互有胜负,骂人更是一绝,骂得徐凝脸色铁青,就要问剑。 当时大堂气氛凝重至极,一旦问剑,无论结果,对于隐官一脉,其实没有赢家。 罗真意便说了句,先前徐凝方案,若是选用,岂会如此折损严重,如果没记错,就是被你们驳回的,徐凝怎么就是事后聪明了。 常太清与徐凝、罗真意本就是一个山头的,与徐凝更是生死好友,便说了句更重的言语,事前蠢,事后犯错不认,更是蠢。 外乡剑修宋高元,虽然平时与罗真意他们走得近,但是在此事上,显然是站在曹衮、玄参这边,便直接与常太清争锋相对,大吵起来。 林君璧试图劝架,结果两边不讨好,董不得不好骂徐凝与玄参,骂一骂林君璧是没负担的。 郭竹酒没见过这种阵仗,破天荒有些不知所措,好像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个错。 如果不是陈平安与愁苗沉得住气,本土剑修与外乡剑修这两座作为隐蔽的山头,几乎就要因此出现裂痕。 愁苗与陈平安对视一眼后,愁苗剑仙便先让徐凝先闭嘴。 然后陈平安开口,询问他们到底是想讲理,还是发泄情绪?如果讲理,根本不用讲,战损如此之大,是整个隐官一脉的失策,人人有责,又以我这隐官过失最大,因为规矩是我订立的,每一个方案取舍,都是照规矩行事,事后追责,不是不可以,还是必须,但绝不是针对某人,上纲上线,来一场秋后算账,敢这么算账的,隐官一脉庙太小,伺候不起,恕不供奉。 如果是谁都有火气,希望通过骂几句,发泄情绪,则无不可,便是痛痛快快问剑一场也是可以的,三对三,邓凉对阵罗真意,曹衮对阵常太清,玄参对阵徐凝,就当是一场迟来的守关过关,打完之后,事情就算过了。不过我那账本上,就要多写点各位剑仙老爷的壮举事迹了。 堂上众人皆寂然。 陈平安这才与愁苗、林君璧一起复盘,详细分析曹衮方案的利弊得失,并没有因为结果的糟糕,而去全盘否定方案本身。 到了这个时候,剑修大多已经心平气和。 陈平安最后再一次盖棺定论,“能够坐在这里的,都是极聪明的人,并且各有各的更聪明处。” “所以在座之人,要更加做事讲规矩,做人凭良心。我相信徐凝最早那句言语,并无太多恶意,我甚至不觉得这句话不能说,恰恰相反,得挑明了讲,得让玄参明白,做错了事情,不会因为你玄参的初衷是好心,就可以被完全原谅。” “既然是错的,一样不会因为大家是同僚,皆出自隐官一脉,便为你遮掩,恰恰相反,是朋友,才关起门来,当面骂你几句。我们成为隐官一脉,已经一年多了,大致性情如何,相互间一清二楚,都是聪明人,挑错,骂人,还不简单?道理你们其实谁不懂?” 愁苗剑仙随即说道:“最需要拿出来说道的,其实不是玄参与徐凝,而是曹衮与罗真意的各自护短,一件事情,非要搅浑水,才叫重情重义?” 陈平安笑道:“如果不是有剑术通神的愁苗大剑仙坐镇,你们都快要把对方的脑浆子打出来了吧?亏得我未卜先知,一拨三人登城杀妖,将你们分开了,不然今天少一个,明天没一个,不到半年,避暑行宫便少了大半,一张张空案,我得放上一只只香炉,插上三炷香,这笔开销算谁头上?好好一座避暑行宫,整得跟灵堂似的,我到时候是骂你们败家子呢,还是想念你们的劳苦功高?” 来了来了。 隐官大人的拿手好戏,久违的阴阳怪气。 愁苗剑仙说道:“还是隐官大人光风霁月,愿意主动承担最大过错。” 陈平安转头望向顾见龙,没等到公道话,顾见龙默默转头望向王忻水,王忻水不愿接过重担,就去看郭竹酒,郭竹酒低头看案。 陈平安只得翻开一本册子,专门记录隐官一脉功过得失的己本,开始提笔写。 片刻之后,愁苗问道:“徐凝罗真意写了,玄参曹衮也写了,吵架内容都写了个大概,为何不见‘隐官’二字,也不见‘陈平安’三字?” 陈平安笑道:“愁苗剑仙,那咱们打个赌?押注我在己本上,到底写没写自己的过错?” 愁苗点头道:“赌。” 陈平安一拍桌子,“人人可以押注。” 除了郭竹酒,全部跟着愁苗押注隐官大人没写,小赌怡情,几颗小暑钱而已。 结果陈平安翻回去一页,然后提起册子,笑眯眯道:“诸位瞪大狗眼瞧好了!拿钱拿钱。” 郭竹酒蹦跳起来,“收钱收钱!” 所有输钱的人,都望向愁苗。 愁苗神色无奈,望向陈平安,苦笑道:“不曾想赔上了名声,那么四六分账就不行了,五五分吧。” 陈平安怒骂道:“愁苗你他娘的又不是我的托儿!” 顾见龙怯生生道:“隐官大人,容我说句公道话,钱财分明大丈夫,这就略微有些不厚道了啊。” 王忻水点头道:“满脸怒容,故作震惊状,过犹不及了。” 郭竹酒叹了口气。 师父为了赚点私房钱,也真是辛苦。 陈平安突然看了眼地上画卷,沉声道:“需要准备让剑仙离开城头,帮忙分开战场了。” 陈平安站起身,“先前几次赶赴城头的机会,我都让给你们,算是余着,所以现在我差不多有两旬光阴,可以离开避暑行宫出城杀妖。在这期间,愁苗与林君璧负责住持大局,如果真有难以决断之事,你们便以‘隐官’飞剑传信城头剑仙魏晋,他会通知我临时返回这边议事。” 罗真意犹豫了一下,刚要劝说这位年轻隐官不要意气用事。 她不得不承认,随着隐官一脉的剑修越来越配合默契,其实陈平安坐镇避暑行宫,如今未必真的能够改变大局太多,可有无陈平安在此,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最少许多没必要的争吵,会少些。 不曾想愁苗以心声言语与罗真意说道:“让他去,心中郁闷最多的,不是我们。一个人从头到尾,整整一年多,不流露出半点情绪起伏,并不轻松。” 罗真意恍然,如果不是愁苗提醒,还真不曾在意过这件事情。 陈平安站起身,走出大堂,在院子里覆上一张老人面皮,背了一把剑坊佩剑,多穿了一件衣坊法袍。 顾见龙小声提醒道:“隐官大人,其实戴上另外那张面皮,更能遮掩耳目。” 陈平安笑着转头,身形已经佝偻几分,一身老态浑然天成,又以沙哑嗓音说道:“你这么会说话,等我回来,咱俩慢慢聊。” 不等顾见龙瞎扯什么,陈平安背后长剑已经掠出剑鞘,脚尖一点,踩在长剑之上,御剑远游。 大堂之内,面面相觑。 不像是伪装的剑修啊。 避暑行宫,本来除了年轻隐官,便人人是剑修,而且个个天才,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愁苗笑道:“来,咱们押注隐官大人是不是真剑修,这次我坐庄。” 然后愁苗立即说道:“郭竹酒你不许押注。” 不然别说赚钱,亏本都是肯定的,而且多半还会亏个底朝天,这丫头别的不说,家当是真不少。 刚要把全部家当都押上的郭竹酒,瞪眼道:“凭啥?!” 结果不但是曹衮这拨人,就连罗真意、徐凝和常太清都押注陈平安是剑修了。 愁苗一挥手道:“赌什么赌,一个个小小年纪,境界稀烂,不务正业。还不赶紧开工做事?!郭竹酒,把东西都放回竹箱里边去!” 郭竹酒翻了个白眼。 连个托儿都没有,还敢坐庄,师父可是说过,一张赌桌,连同坐庄的,一起十个人,得有八个托儿,才像话。 郭竹酒收拢好大大小小的物件后,愁眉不展,看了一圈,最后还是不情不愿找了那个境界最高、脑子一般般的愁苗剑仙,问道:“愁苗大剑仙,我师父不会有事吧?” 愁苗笑道:“放心吧。” 其余剑修,一个个神色古怪。 顾见龙说道:“隐官大人有事没事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被你师父盯上的,肯定有事。” 王忻水点头道:“顾兄此语甚合我心。” 众人很快沉默下来。 因为画卷上,出现了一次大的意外。 战场上,经常会有许多观战大妖的随意出手。 这次是坐在白骨王座上的大妖白莹,施展了一手神通,极其蛮横无理,只见那在靠近城墙的战场上,瞬间站立起十数万白骨累累的傀儡尸骸,分散四方,试图帮助大军蚁附登城。虽然失去灵智的尸骨,以这种姿态重新站起于战场,战力远逊色于生前,但两军对垒,最前线战场上,刹那之间一方多出十数万兵力,对于城头剑修而言,并不轻松。 结果不等这些白骨傀儡蜂拥靠近城墙,玉璞境剑仙吴承霈,便首次祭出本命飞剑“甘霖”。 吴承霈的飞剑现世之后,只见大地之上,战场只要有那鲜血处,便有“雨水”从地面升起,攒簇向天幕,暴雨倒挂,那幅画面,就好似天地倒转,唯有吴承霈的剑意雨水在正常降落。 一阵暴雨过后,连同白骨傀儡与那墙根一线的妖族大军,几乎瞬死。 在那之后,吴承霈一次次运转本命飞剑,从城墙根下向外推移,战场之上,接连五场大雨过后,侥幸不死的,十不存一,皆是境界够高的妖族修士,或是尚未化作人形却天生肉身坚韧的妖族,这些存在,于是就成为了城头剑修的箭靶子,如此一来,蛮荒天下的大军攻城势头为之一滞。 吴承霈也随之收剑,悄然换了一处城头,继续炼剑。 很难想象,这只是一位玉璞境剑仙的出手。 一位上了岁数的老剑修,鬼鬼祟祟登上了城头,刚好近距离亲眼见证了这一幕。 随后一位位剑仙齐齐出阵,赶赴战场,更是令人神往。 董三更,陈熙,齐廷济,三位城墙刻字的老剑仙。 陆芝,纳兰烧苇,岳青,姚连云,米祜在内这些大剑仙,也纷纷离开城头。 此外女子剑仙周澄,元青蜀,陶文等剑仙,也无例外。 坐镇剑气长城的儒释道三位圣人,更是开始施展神通,改天换地。 所以剑仙深入大军腹地后镇守的那条战线,极有讲究。 剑仙列阵的那一线之上,大地之上如江河滚走,是道家圣人以手中拂尘造就而成,河水两岸,皆有金色文字,造就出两条堤岸,河水之中,悬停金色荷花一朵朵。 老剑修跟随中五境剑修,浩浩荡荡,一起御剑离开城头。 落地之后,老剑修也没敢冲在第一线,持剑在手,倒也有一把飞剑祭出,环绕四周,眼见那四周剑修的本命飞剑,皆是一往无前,好像过意不去,便驾驭飞剑,再次跟上其余剑修的飞剑,戳死了一个挨了其它飞剑的半死妖族,给身边一位观海境剑修瞪了眼,老剑修骂骂咧咧,又驾驭飞剑去戳其它半死的妖族,战场之上,妖族地仙境界的修士之下,唯有击杀之人,才有战功。 妖族大军数量虽多,相对而言修士便少,有些稍微值钱的战功,实在是抢不过旁人了,老剑修还会碎碎念叨。 老剑修一来二去,还是被他捡漏了好几位妖族修士的战功,立即笑得合不拢嘴,一旁那观海境剑修大骂道:“你他娘的离我远点!” 老剑修回骂道:“我他娘的偏不!” 前方战场,一头妖族龙门境修士,先前竟是一直故意以真身现世,在那观海境剑修与废物老剑修内讧之际,骤然前冲,幻化人形,一巴掌就要按住那观海境的头颅。 观海境年轻剑修却也是老江湖,与那行事不讲究的老剑修对话,不过是些许分心,无碍他对战场走势的观察,迅速驾驭飞剑,刺向妖族修士的眉心处,被那妖族修士伸手阻挡飞剑,皮糙肉厚,体魄坚韧异常,虽然被飞剑洞穿,却被它将那把凝滞些许的飞剑,握拳攥紧,同时御风跟随身形后撤之剑修,拼着一只拳头被炸碎,也要继续一巴掌拍下,打烂那剑修脑袋。 观海境剑修还有剑坊长剑,横剑一抹,不曾想那来势汹汹的龙门境妖族修士蓦然挪步,以更快速度来到剑修一侧,一臂横扫,就要将其头颅扫落在地。 一位老剑修莫名其妙来到剑修与妖族修士之间,以两根并拢手指挡住那条手臂,再被那瞬间回过神的剑修以飞剑洞穿后者头颅。 那老剑修立即回头骂道:“你他娘的抢我功劳!这可是一头大妖啊……” 刚要与这老王八蛋道谢的剑修,硬生生将那句言语憋回肚子,走了,心中腹诽不已,大妖你大爷。 老剑修却死皮赖脸跟上了他。 双方临时搭伙,并肩作战,一次次险象环生,但是一次次毫发无损,等到观海境剑修不得不诚心诚意道一声谢的时候,那个老剑修已经不见了。 他瞥了眼远处,那老剑修好像替人挨了一位金丹妖族的迅猛一拳,整个人倒飞出去,满地打滚,一身尘土,站起身后,见那金丹大妖已经被剑修围殴,便踉踉跄跄又跑了。 观海境剑修就了怪了,若真是元婴、金丹前辈,这般不要脸的,剑气长城倒是还真有一些,不过数得着,而且一个比一个名气大,比如那位喝了竹海洞天酒就突然会吟诗的,就属于这类剑修前辈里边的个中翘楚,可这位,面孔瞧着却很陌生啊。 老剑修一路逛荡,偶尔捡个小漏,最后给一位金丹境妖族纠缠上了,被追杀了百余丈,老剑修竟是又祭出了气息近乎完全相似的一把本命飞剑,一边躲避那头大妖气势凌人的近身厮杀,一边嘴上骂道:“不要我出全力啊,我这人飞剑可多!” 金丹妖族修士凶性大发,看似攻势随意,实则即将祭出一件本命攻伐法宝,只是它突然一愣,那老剑修竟是以蛮荒天下的大雅言,与之心声言语,“速速收走其中一把飞剑,争取活着捎去甲子帐。” 那金丹妖族将信将疑,不管如何先抓取手心再说,结果刚要伸手去抓那把果然慢了一线的近身飞剑,哪里想到飞剑骤然加速,直接戳穿了它的脑袋,搅烂这头金丹妖族修士的一颗眼珠子。 金丹妖族剧痛不已,现出真身,同时祭出那件攻伐本命物,再怒吼一声,想要将麾下妖族兵力聚拢过来,合力围剿那个阴险至极的混账玩意儿,不曾想再一看,那个该死的老剑修已经没影了。 等到它现出真身,又拉拢了七八十头附近麾下妖物靠拢身边,自然而然就已经被附近数位剑修专门针对。 远离此处战场,一位年轻剑修被人一撞,当场横飞出去,原地则被妖族修士本命物砸出一个大坑,下一刻,年轻剑修被一个老剑修扶住身形,与此同时,周边妖族便展开了一场围杀,有那埋头前冲的,也有那纵身飞跃的,密密麻麻,汹涌而至,铺天盖地。 背剑在后的老剑修既没有长剑出鞘,也没有祭出飞剑,只是将那年轻人一掌推开,使得后者瞬间远离战场。 然后老剑修随便拉开一个拳架,拳意四散,四周皆齑粉。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四十五章 取金丹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年轻剑修见了这一幕后,还来不及震惊,那老剑修便已经收了拳架,潇洒站定,一手负后,抬手抚须而笑,沾沾自得道:“一身剑气真无敌。” 年轻剑修愣了半天,这一处战场,已经空空荡荡,远处一些个见机不妙的妖族,哪怕多是灵智未开,却也知晓利害,纷纷绕路奔走去往别处。 老剑修一眼扫过战场,其中几位境界不高的妖族修士,兵器物件都已连同身躯魂魄,一并粉碎,半点没剩下,有些可惜了。 下一次出手得稍微悠着点,蚊子腿也是肉。 年轻剑修飞掠到老剑修身边,“老前辈?” 老剑修嗓音沙哑,抚须微笑道:“喊我剑仙前辈即可,我年纪不大,老这个字,当不起当不起。” 年轻剑修错愕无语。 老剑修已经御剑远游,长剑贴地,飞快凿阵,如鱼游曳水草中,只对那些妖族修士祭出飞剑,能杀便杀,能伤则伤。 而且拣选出手的时机,恰到好处,不会耽误剑气长城的剑修出剑。 年轻剑修瞥了眼那位“剑仙前辈”的身影与出剑,也瞧不出境界高低、修为深浅,便按下心中疑惑,持剑往南,赶赴下一处战场。 这一次出城厮杀,剑气长城有六千余位中五境剑修,听上去数量极多,实则相较于千里战场,依旧会是人人身陷妖族大军的险峻境地,加上数量众多的洞府、观海境剑修,更多是为了砥砺剑锋,熟悉战场,必须兼顾杀妖与练剑两事,就难免需要境界更高的同行剑修照顾一二,按照隐官一脉的规矩,这两境剑修,先求活命,再求破境,最后才是追求杀妖更多,至于境界相对最高、杀力最大的地仙剑修,杀妖立功第一,护住洞府、观海两境剑修性命为第二。 城头有剑修镇守,只要南北一线上不至于太过崩溃,不用担心妖族绕过剑修,去往城头。 介于两者之间的龙门境剑修,相对最为清爽直接,单独一人,仗剑破阵杀妖也可,与同境好友成群结队,亦是无妨,并无太多规矩拘束。 在这期间,还有许多三三五五的剑修队伍,比较特殊,是相互间飞剑的本命神通可以叠加的剑修,此次出城迎敌,争取在沙场之上,飞剑配合娴熟。为这拨剑修护阵的某位金丹、元婴剑修,往往是庇护前者为第一要务,杀妖立功,反而在其次。一旦前者剑修的性命大道、飞剑受损,这些地仙剑修就要承担极大责罚,若想以战功弥补,属于极其不划算的那种。 一旦出城,隐官一脉制定出来的临阵规矩,其实不多,所以每一条都格外让剑修上心。 老剑修路过一处远离城头的战场,厮杀尤为惨烈。 能够将临近城头的妖族斩杀干净,一路往南方推进十数里,本身就说明了这拨剑修的杀力不小,杀心更大。 只是时下那七位剑修,已经身陷重围,妖族修士多达数十位,麾下兵马更是数以千计,光是金丹“大妖”便有三头之多。 老剑修见着了两位熟人,龙门境剑修任毅,金丹剑修溥瑜,都是当初大街上守三关的剑修,老剑修看了眼溥瑜,叹了口气,这家伙还是那副额头写欠揍二字的扎眼装扮。 也亏得这位英俊公子哥不是自家人,不然早就被老剑修骂了个狗血淋头,一袭白衣飘飘,在城池里边喝酒、与人切磋剑术也就罢了,到了战场上,非要这么显露谪仙人风采,不妥当啊,那衣坊法袍又不收你半颗雪花钱,披上一件又如何,如果不是规定只能白给剑修一件,老剑修都能披上个七八件,再扛个七八把剑坊佩剑,这才赶赴战场。 这位让人喊他“剑仙前辈”的老剑修,自然就是如今声名狼藉的隐官大人了。 在继“买卖公道二掌柜”,“一拳撂倒陈平安”之后,如今又多了个绰号,“见死不救真隐官”。 城头之上,先前隐官大人被叛变剑仙列戟“袭杀”之后。 隐官一脉剑修迁往隐官一脉,隐官空悬多时,等到篆刻“隐官”二字的飞剑传信城头,其实剑气长城的剑修,几乎都已经心里有数。毕竟在妖族祭出一条法宝洪流、以及蛮荒天下剑修问剑两场大战之中,城头那道剑气瀑布,期间变阵极多,击杀元婴妖族修士颇多,这些个路数,一连串过后,剑修们稍稍咀嚼,也就嚼出了那座酒铺的滋味来。 如果不是巅峰大妖仰止虐杀剑仙、隐官飞剑阻拦剑修相救一事,那位当了二掌柜再当隐官的年轻外乡人,如今在剑气长城的名声,其实已经从极差变作了极好。 陈平安没有着急出手,溥瑜作为金丹剑修,应该就是这拨年轻剑修的护阵剑师,而任毅身为战场上来去随意的龙门境,应该是想要与相熟的溥瑜联手破阵,既有个照应,也能杀妖更多,因为溥瑜的本命飞剑“雨幕”,极具障眼法,飞剑幻化极多,战场之上,很容易蒙蔽对手,何况真假飞剑,转换迅速,杀力也不算小。 陈平安仔细看过了战场,便更不着急,摆出了一副想要上前解围又没把握的姿态,还几次绕路,截杀一些试图绕过整座战场,往北冲向城头的妖族,毕竟妖族修士,只要能够攀援城头,便是一桩功劳,若是能够登上城头,又是一大功,哪怕最终身死,毫无斩获,两桩大小战功,一样会被蛮荒天下军帐记录在册,封赏给部族或是嫡传、亲眷。 陈平安盯住的,是一头不起眼的妖族修士,不是对方泄露了大妖气息,就只是一种直觉上的“碍眼”,以及那种小战场上的胜券在握、进可攻退可守的生死无忧,却有着绝对不合常理的必死之心,那头暂时不知境界有多高的妖族修士,出手看似咋咋呼呼,不遗余力,一件攻伐灵器耍得十分花俏,但是碰到了“老剑修”这位同道中人,也算它运气不好。 一位坐镇战场的金丹妖族修士,也觉得那个绕来绕去就是不近身的老剑修,十分碍眼,便让三位麾下修士去探探虚实。 陈平安在意的,不是那三位脱离战场的妖族修士,甚至不是那个金丹“大妖”的指挥调度,一直就是那位深藏不露、极有可能在隐匿修为的妖族修士,所以愈发确定是这位,提醒了金丹妖族修士,来摆平自己这个小意外,免得坏了大事,例如绞杀溥瑜和任毅这两位年轻天才。 因为溥瑜和任毅毕竟境界不低,也完整参加过先前两次攻守战,如果他们真要舍了其余年轻剑修性命不顾,是有极大希望撤出战场的。 溥瑜与任毅,是剑气长城两位毋庸置疑的年轻天才,不能因为他们所在小山头,有那光彩夺目的齐狩、高野侯,便觉得溥瑜、任毅是什么小人物。 虽然董黑炭曾经私底下点评过守关两剑修,对于境界低一层的任毅,反而是好话,说任毅是龙门境剑修里边,年纪小的,飞剑快的。反而对溥瑜评价不高,说成了金丹境里边最花架子的。但这种评价,是捉对厮杀、剑修问剑而言,是事实,却并不全面。隐官一脉对溥瑜和本命飞剑的评价,极高,因为他的本命飞剑,在战场上,有效,所以被评为丙等,论品秩,仅次于齐狩那把被隐官一脉评为“乙等”的本命飞剑“跳珠”,至于甲等,则是吴承霈的“甘霖”,另外乙等,还有岳青的百丈泉、云雀在天,婆娑洲剑仙元青蜀的本命飞剑,也在此列。许多剑仙的本命飞剑,杀力极大,反而在避暑行宫那边等级不高。 当然这种划分,是隐官一脉剑修只考虑战场,一种极其功利“市侩”的评点。 既然确定了对方的真正后手,陈平安便不再犹豫,不再兜转逛荡,脚踩剑坊那把长剑,以正儿八经的剑修御剑,冲向那三位尝试着一探虚实的妖族修士,御剑贴地画出一个大弧,“老剑修”刚好躲过一道攻伐本命物的灵器流光,脚尖一点长剑,长剑继续冲向前方一头妖族修士,脚下那把剑坊制式长剑,去势快宛一把飞剑。 老剑修自己则已经离开长剑,祭出那“一把”被命名为“账簿”的本命飞剑,针对另外一头妖族观海境修士,飞剑洞穿对方头颅,伸手“扶住”尸体,防止对方炸开本命窍穴,顺手牵羊,扯下对方腰间一件铜铃铛,收入袖中,再扯住毙命了的妖族修士身躯,砸向第三位妖族修士的一道绚烂术法。 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好一个唯手熟尔。 伸手一抓,将那剑坊长剑驾驭返回,一步踏出,踩在长剑之上,舍了两位境界不高的妖族修士不去管,直奔那头躲躲藏藏的死士大妖,脚尖一点,避开几道术法和攻伐灵器轰砸,将那衣坊长剑一脚踩入地面,整个人高高跃起,双指掐诀,那把账簿飞剑,如那溥瑜“雨幕”如出一辙,瞬间分出十数把,只是不同飞剑之上,剑气剑意各有厚薄,剑尖直指那头死士妖族,转瞬即逝。 陈平安以心声提醒溥瑜和任毅,嗓音苍老沙哑,“别贪战功,小心埋伏。” 那位一场厮杀下来,看似撑死不过了是观海境的妖族修士,眼见着躲藏无用,摇身一变,不但成了剑修,最少也该是一位金丹瓶颈剑修。 眉心处剑光一闪,本命飞剑,神通玄妙,金光点点,漂浮不定,刚好护住了周身,一阵清脆响声过后,竟是全部击退了剑气长城那位不知名老剑修的十数把飞剑。 这头藏头藏尾的死士妖族剑修,同样以心声提醒三位金丹妖族:“金丹剑修起步,飞剑古怪,把把飞剑皆真,与那溥瑜‘雨幕’飞剑还不一样。你们不用留力了,争取杀任毅、伤溥瑜,好引诱此人滞留于此,我们再将其围困斩杀。” 这头剑修妖族,本命飞剑散发出来的一点点金光迅速聚拢,最终凝聚为一小粒,光彩愈发璀璨,一线直去,取敌头颅。 那位眼光毒辣揭穿大妖身份的老剑修,一个急急坠地,身形灵巧,换了路线,继续前冲。 妖族死士随手一抓,将战场上遗落在地的一把剑坊长剑,握在手心,微微侧身,一剑劈出。 老剑修双膝微曲,骤然发力,脚下尘土飞扬,大地响起一阵沉闷震动,老剑修身影快如一缕烟雾,躲过一把飞剑,再躲长剑剑光,欺身而近。 那妖族死士剑修心中大定,对方飞剑够多够古怪,驾驭得也火候足够,但是杀力一般,算不得出类拔萃,飞剑多半还藏着暂时未知的本命神通,其实这才是最棘手的,但是眼瞧着对方竟然胆敢近身搏杀,这位妖族剑修便不会束手束脚了,这老头儿,不知死活,与我比拼肉身坚韧,体魄浑厚?! 转瞬之间,双方飞剑,再次狭路相逢,又是一个变化出十数把,一个一粒金光凝聚又散开,双方十数丈距离,火光四溅。 等到双方距离不足五丈,各自本命飞剑再次撞击在一起,这一次星火点点,剑气涟漪轰然炸开,灵气紊乱,许多沾有残余剑气的火光飞溅开来,看似芥子大小的火光,许多妖族只要被触及,就是一阵刺骨疼痛,再一看,碗大伤口,早已血肉模糊。 妖族剑修心中愈发镇定,双方飞剑对峙,自己犹有余力,对方却多半是倾力而出,五丈距离,双方面容,皆清晰可见,那老剑修果不其然,眼见着够快够多的本命飞剑无法得逞,就已经心生退意,眼神当中闪过一丝慌张,下一个前冲步伐,骤然放慢一线,却还要故作镇定,然后一个停步,后掠出去,与此同时,竭力运转飞剑,压箱底的本事都用上了,因为飞剑终于舍得祭出本命神通,再不藏掖丝毫,是一座相互牵连的剑阵,刚好挡在了两位剑修之间。 妖族剑修再无半点顾虑,眼前老剑修,虽非册子上所载人物,但是多杀一个剑气长城的金丹剑修,也算意外之喜,大功一件! 以本命飞剑破开对方剑阵,妖族剑修不给对方撤退远离的机会,一掠而去,跟上那个神色焦急的老剑修,一剑当头劈砍而下。 敢救人,就得搭上一条命才行! 那老剑修慌乱之下,只得歪过脑袋,伸出一只手,去拦阻长剑,不然还是难逃被一剑劈成两半的下场。 片刻之后。 死士妖族剑修有些神色恍惚,低头望去,魂魄震颤,心绞不已。 对方那近在咫尺的老剑修,面容依旧惶恐不安,但是对手左手,却稳稳握住了长剑,不但如此,右手如铁骑凿阵,凿开了对手的胸膛,却又未曾透后背而出,拳头虚握,刚好攥住了一颗虚无缥缈的金丹,在这之前,就已经以轰然炸开的沛然拳意,搅烂了本命窍穴的邻近气府,就像彻底隔绝出了一座小天地,半点不给死士剑修炸裂金丹的机会。 毙命之前,死士妖族剑修,见到那老剑修还他娘的有心情在那边演戏,一脸诚挚的心有余悸,然后展颜一笑,心虚愧疚道:“小胜小胜,侥幸侥幸。” ———— 蛮荒天下的攻城大军,被三教圣人合力打造出来的那条金色河流一分为二。 剑仙仗剑,据守长河,剑仙们身后的妖族,只能做那困兽之斗,再无后援,必须要与那些离开城头的中五境剑修,乱战厮杀。 不过剑气长城这拨剑仙想要守住长河,将战阵拦腰截断,长久阻滞后续大军前移,绝非易事。 每一位剑仙都需要承受汹涌前冲的妖族大军。 战场之外。 甲申帐。 这座军帐之中,虽然都是些个年纪不大的孩子,却是六十军帐当中的大帐,戒备森严,规矩极多。外来访者,除非有重要军务在身,即便身为剑仙大妖,胆敢擅自近帐,一律斩立决。 今天甲申帐来了两位身份极其显赫的贵客。 一位身穿大红衣袍的魁梧老者,身上那件鲜红法袍,灿若烟霞,红光流溢,生生灭灭,倏忽不定,这是一件仙兵品秩的法袍,传闻最早得那条自大渊入口之一的曳落河,曾是大河根本压胜之物,老人辈分极高,与那仰止、黄鸾辈分相当,只是各有恩怨,关系极其复杂。 老者是蛮荒天下的英灵殿王座候补大妖之一,比那大妖重光战力更高,只是一直独来独往,名声才不如重光。最近一次公开露面,便是当年被流传途中的阿良,事后所谓的“一个手痒没忍住”,一剑砍塌了老人的巢穴大半,老人这才与重光联手,气势汹汹追杀阿良数十万里,一直将那个阿良追杀到剑气长城才止步,也“顺便”领教了董三更出城一剑。 老人身边,站着一位身后背了足足五把长剑的年轻大妖,身穿一件同样大名鼎鼎的翠绿法袍“束蕉炼”,容貌英俊且年轻,只是一颗眼珠,呈现出毫无生机的枯白色,年轻大剑仙也未刻意遮掩,甚至连障眼法都懒得施展。若非被这颗眼珠子破坏了容貌,估计都可以与那剑气长城的剑仙米裕,比拼皮囊之出彩。 只是与那玉璞境剑修米裕最不一样的地方,还是这位剑仙大妖,剑术极高,是上五境剑仙妖族当中,最年轻的一个,在那十三之争当中,堂堂正正,赢过了一位成名已久的大剑仙张禄,使得后者身败名裂,以戴罪之身,去看管倒悬山那道大门,只能与那喜好坐蒲团看的小道童朝夕相处,传闻这位张禄,与宁府剑仙夫妇关系极好,只是好像朋友三人,下场都好不到哪里去,两个战死,一个活了下来,却沦为笑柄。 甲申帐女子剑修流白,陪同军帐领袖,少年木屐,两人一起出门相迎。 木屐毕恭毕敬道:“拜见官巷老祖,绶臣剑仙。” 流白言语要更加随意,透着亲昵,笑道:“见过官巷老儿,绶臣师兄。” 大妖官巷笑着点头,“流白丫头愈发俊俏了,以后到了浩然天下,我亲自帮你抓些个院的君子贤人,让你挑选。” 这便是师承的好处了。 流白的传道恩师,是那化名周密、自号老虫的王座第二高位,被誉为蛮荒天下的“学海”,而剑仙绶臣,刚好是流白的大师兄。而周密的诸多弟子当中,全部剑修,绶臣,采滢,同玄,桐荫,鱼藻,加上流白,皆是托月山评点出来的百剑仙大道种子。 托月山评点出来的天下百剑仙,不以境界高低分先后,流白这位绶臣师兄,不但当下境界高,排名更是极高,与刘叉嫡传竹箧,托月山关门弟子离真,紧挨着。 流白发现了绶臣的异样,忧心问道:“绶臣师兄?” 不明白为何才几年不见,绶臣师兄便遭此重伤。上次分别,绶臣师兄据说是领了师命出门远游。 绶臣指了指自己那颗后边补上的眼珠子,大妖体魄坚韧,更何况是一头上五境大妖,但是他既没有重新生发一颗眼珠,也未炼化那颗后补眼珠,好像故意给人发现他瞎了一只眼睛,笑道:“被那老瞎子剐去了一颗眼珠子,丢给了那条看门狗嚼碎了当吃食,辱人至极,不过如此。此仇不报心难安,但是想要报仇,又不容易,就只好给外人瞧瞧,当个提醒,免得时日一久,自己忘了。” 木屐心中震撼不已。 不提那喜好驱使金甲傀儡搬动十万大山的老瞎子,光是那条“看门狗”,据说便是一头破开了瓶颈去寻衅的飞升境大妖,结果寻衅不成,留在那边当起了一头名副其实的走狗。 当年大妖官巷带着剑仙绶臣,一起去找那老瞎子谈事情,希望老瞎子能够出力,一起杀去浩然天下,不曾想闹了个不欢而散。 十二打十三,仙人境对峙飞升境,就算打不过,全无胜算,可好歹也不是不能逃。 可一旦十二、十三境对峙下一境,那就真是毫无道理可讲了。当然,飞升境的剑仙,还是有一战之力的,只要剑够快,破得开大道显化的那座天地。传说中的十四境,人在何处天地在何处,大道压制无处不在,绝非拥有一道屏障的小天地那么简单。剑仙之外的飞升境练气士身在其中,最为难受。所以仙人境剑修绶臣吃了大亏,还真不是绶臣的剑道如何不堪,就只是因为那老瞎子太强,强大到了一个外人,身在蛮荒天下,一样是那十万大山广袤疆域的老天爷,阿良曾经有个极其有意思的比喻,老瞎子就是蛮荒天下的“二大爷”,除非那个消失了万年之久的“老大爷”不开心了,亲自出手镇压,不然一切术法神通,不过是浮云流水,皆是虚妄。 大妖官巷笑道:“先说正事,甲子帐那边怕你们这些孩子憋闷,根据军帐记录,这是甲子帐驳回甲申帐两次大的建言了。所以让我亲自跑一趟,与你们说些内幕,等下进了甲申帐,我说过了情况,你们知道就行,绝对不可外传。” 甲申帐内人人起身,恭迎两位前辈,一个岁月悠久,飞升境就摆在那边,蛮荒天下的那本老黄历,不少页上边,都写着老人的化名和相关事迹。 一个年纪轻轻,战功彪炳,还是位剑仙。 老人笑着点头,示意众人落座,无需客气。 剑仙绶臣看了一圈,不是剑修的年轻人,便一眼扫过,是那剑修,便多看几眼。 离真,竹箧,雨四,?滩,加上师妹流白,甲申帐拥有五位蛮荒天下的剑仙胚子。 大妖官巷说道:“按照你们的计划,连我和重光在内,飞升境、仙人境齐齐出马,至多可以收获几颗剑仙头颅?” 木屐说道:“如果按照我们的策略,先只杀剑气长城的玉璞境剑仙,而且必须先杀元青蜀、蒲禾在内的这拨外乡剑仙,死上两位,剑气长城本土剑仙绝对不会后撤,也容不得他们离开战场,那么最终结果,最好的情况,是我们可以击杀四五位玉璞境剑仙,外加两位大剑仙。最差的结果,也能有三位玉璞境,以及一位大剑仙。在这之后,那条守着长河出剑的剑仙,不管如何,都该撤退了。” 大妖官巷点了点头,“是一个极好的结果,你们的册子,甲子帐仔细翻阅过,方案缜密,就算与剑气长城一换一,我们这边也完全能够接受。所以这也是你们最不甘心的理由,对不对?” 木屐点头道:“正是如此。如此之多的剑仙,好不容易被我们逼着离开了城头,陷阵厮杀,即便三教圣人帮他们打造出一座天地,得了一定庇护,可又非牢不可破。前辈你们只要倾力出手,剑仙头颅,只要少于四颗,我木屐愿意让离真砍下头颅,提头去甲子帐向诸位前辈谢罪。” 老人笑道:“城头上的三教圣人,能够打造出几次长河,帮忙割断战场,减缓城头剑修压力,你们可有推演结果?” 木屐摇头道:“有过猜测,但是太过玄妙,我们不敢以自己的猜测作为根据去推衍战场走势。” 老人说道:“这确实也不能怪你们,这种大事,就只能是甲子帐给出答案,你们这些孩子,胡思乱想个一百年,都只能靠赌。甲子帐那边的结果,是三次。三次过后,三教圣人,便会伤及大道根本。” 木屐疑惑道:“甲子帐,是直接想要三教圣人陨落于此?” 老人点头道:“剑气长城被攻破之后,浩然天下那些坐镇天幕的陪祀圣人,会如何做,我们拦不住,但是这三教圣人,必须要死在剑气长城。所以甲子帐那边有了新的决定,不全盘接受你们的方案,但是也不会坐视不管,由着那些剑仙抖搂威风,我,重光,绶臣,还有十数位境界够看的,皆会倾力出手。但是绶臣、流白的师父,竹箧的师父,依旧不会出手。” 少年笑容灿烂,道:“前辈们的甲子帐深谋远虑,甲申帐晚辈,心悦诚服。” 老人感慨道:“你们才是我们蛮荒天下的将来所在,我们腐朽老矣。” 然后老人转头笑道:“当然绶臣不算,还是很年轻的。” 木屐突然说道:“官巷老祖,绶臣剑仙,我还有一个请求。” 老人说道:“说说看。” 木屐便将那场甲申帐早已谈妥的围杀之局,与老人详细说了一遍,希望下一场剑仙坐镇长河之际,他们甲申帐五位剑修齐齐出阵,隐匿于大军之中,合力围剿剑气长城新一任隐官陈平安。所以木屐希望甲子帐那边,能够安排一位前辈,负责凿开一条撤退之路,当然甲申帐自己也会审时度势,不会一开始就匆忙现身,使得负责护阵开阵的前辈太过处境凶险。 老人说道:“此事甚大,我点头答应也没用,得去甲子帐那边提一提,你们等我消息。” 少年道了一声谢。 流白说道:“绶臣师兄,千万要让师父点头答应下来啊。” 绶臣无奈道:“得看接下来你们的两个大小方案,效果到底如何,不然师父的脾气你又不是不清楚。” 除了针对那条金色长河的离城剑仙的大方案。 其实还有双方年轻一辈的某个较劲,已经暗流涌动,蓄势待发。 以甲申帐为首,数座军帐联手谋划,精心拣选出来一大拨妖族死士,皆是一些停滞金丹或是元婴瓶颈多年的地仙剑修。 这些成了剑修依旧沦为死士的各方豪杰,在赶赴战场之前,人手一本甲申帐撰写的小册子,上边记录了五十位剑气长城天才剑修的一切消息。 宁姚在首页。 齐狩,高野侯,庞元济,司徒蔚然,罗真意,陈三秋,董画符,叠嶂,晏啄,徐凝,常太清,顾见龙,郭竹酒,高幼清…… 一长串名字,境界,飞剑,飞剑的本命神通,性情,厮杀风格,极有出现在同一处战场的熟悉朋友会有哪些,册子上边,皆有近乎繁琐的记载。 估计就算与剑气长城隐官一脉的档案有差距,也不会差太多。 只不过庞元济被记录在册,却又被划去名字,再以朱笔写了“不可杀”三字。 在这期间,有位主动要求担任死士的妖族金丹老剑修,在去往战场之前,突然被军帐修士找到,就地斩杀。 一旁妖族剑修只是惊愕,也未多想。已经死了的,早死而已,没死的,也无需看笑话,晚死而已。 估计是一位想要与剑气长城通风报信的叛徒。 这个关于妖族与人类、剑修与生死、蛮荒天下与剑气长城的小故事,就这样永远消失于光阴长河当中,好像一叶浮萍,长久漂流,打了个旋儿,便无影无踪。 这一代剑气长城,天才辈出,被誉为万年以来剑仙胚子的第二个大年份。蛮荒天下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这个对手的大年份,以己方地仙剑修的一条条性命作为代价,将其硬生生消磨成一个小年份。 看似做成了,也不算赚。 实则不然。 事实已经证明,剑气长城遗留下来的纯粹剑意,越是久远的剑意,越不排斥蛮荒天下的剑修,后者只要剑心纯粹澄澈,一样可以得到那些远古剑意的青睐,抓住大道机缘。 数座天下,只说剑道气运,剑气长城是当之无愧的最为浩大鼎盛。 那么剑气长城一旦被破,剑仙死绝,加上活下来的年轻天才越少,蛮荒天下就攫取越多,百剑仙种子,就可以在无形之中,如获甘霖,快速成长起来。 ———— 战场上,溥瑜也没闲着,全力祭出本命飞剑“雨幕”,就算帮不上大忙,也争取让那位好像形势不妙的老剑修,不至于因为救他们,反而身陷重围。毕竟剑修,温养飞剑一事,除了淬炼剑意,养剑本身,就可以淬炼体魄,而妖族先天体魄坚韧,一旦还是剑修,那么体魄之坚固程度,更是到了一种夸张地步。 任毅更是配合溥瑜的飞剑神通,以极快飞剑,刺杀妖族修士,只是对方有金丹妖族修士,故意舍了溥瑜和任毅,除非飞剑近身,不然就专门针对那些境界不高的年轻剑修,逼得两位天才剑修很难真正酣畅出剑。 其余年轻剑修已经得了溥瑜和任毅的提醒,暂时只管相互策应,驾驭飞剑自保。 那个偷偷摸摸得了一颗金丹偷藏入袖的老剑修,自己好像挨了一记重创,倒飞出去,翻滚起身后,“呕血”在手掌,又祭出了飞剑,对着那个已经断气的死士剑修是一顿乱戳,然后又一个侧飞出去,在地上滑出去数丈,歪斜摇晃着起身,往脸上抹了一把血迹。 老剑修伸手一探,将那把地上的剑坊长剑握在手中。 又有一道凌厉剑光瞬间而至。 又是一位金丹妖族剑修! 老剑修手持长剑,挡住那道剑光,整个人倒滑出去,在地上犁出一道由深及浅的沟壑。 剑坊长剑最终被剑光断折,老剑修掐指驭断剑,先后归鞘背后,与那单独出阵的金丹剑修死士遥遥对峙。 不光是溥瑜这些剑气长城年轻剑修错愕不已,便是那些妖族金丹和麾下兵马,也十分茫然,何时自己一方,多出了两位蛮荒天下最值钱的剑修? 陈平安心中大致有数了。 蛮荒天下此次被割断了战场,也早有安排后手。 比如溥瑜、任毅,就各自招来了一位金丹剑修死士。 岁数大,极有可能还是那种此生瓶颈难破、大道无望的剑修,担任死士刺客,最是合适不过。 一旦战场上处处如此,是蛮荒天下早就预谋的一个缜密方案,对于剑气长城的年轻天才剑修,麻烦极大。 所以陈平安不再打算停留太久,打扫过这处战场,先飞剑传信城头魏晋,将消息传给避暑行宫,然后就需要早点赶去那处战场。 毕竟自己,还是范大澈的护阵剑师,答应之事,总得做到。 陈平安卷了卷袖子,一脚踩地,原地瞬间无身影。 那位金丹妖族剑修显然有些不知所措,飞剑已出,找不到人,如何是好。 刹那之间,这位暮气沉沉的金丹剑修就倒飞出去,一副坚韧异常的身躯,直接撞开了整座包围圈,被撞妖族,血肉碎烂,当场毙命。 背剑坊剑、穿衣坊法袍的那个老剑修,如影随形,不等那金丹剑修身躯落地,便是第二拳递出,将那身躯连同本命金丹,一起炸碎。 下一刻,飘然落地的老剑修,悄然飞剑传讯城头,城头驻守地仙剑修,必须抽调出一部分,离开城头之后,隐匿气息,争取反过来截杀对方死士剑修。 这处战场上的妖族大军,鸟兽散,疯狂逃命,几位金丹妖族修士更是御风极快,纷纷祭出防御本命物法宝,只要不往南边撤退太远,转换战场继续厮杀,并不算过错,再者如今战场被拦腰截断,蛮荒天下的督战官还真管不了临阵怯战一事。上阵妖族,虽说个个都是拼死挣取功劳,可终究不是明知必死去找死,哪怕去摸几下城墙都是好的,好歹也算一件功劳。 溥瑜在内剑修,不过是追杀而已。 任毅瞥了眼那位御剑远去的老剑修,神色复杂。 溥瑜无奈道:“不用猜了,就是那个狗日的二掌柜。” 只是两人都不太理解,为何才一年没见,成了新任隐官的年轻人,就好像完全变了个人。 尤其是最后一拳的杀心之重,便是剑气长城的这些年轻人,都觉得心中不适,会有些窒息感觉。 若是与之战场敌对,又是什么感觉? 两位久经厮杀的天才剑修,几乎同时摒弃心中杂念,心境空明,剑心澄澈,尽量出剑更快。 至于那个年轻隐官,是不是已经剑修了,还是一种新的伪装,双方都懒得去猜,反正猜不到的,真相如何,只有天晓得了。 不管如何,只知道那个其实算是同龄人的家伙。 如今杀金丹,如拾草芥。 拳与剑下皆蝼蚁。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四十七章 无剑可出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武夫曹慈之于拳。 剑修宁姚之于剑。 仿佛天生就拥有一种玄之又玄的天地大气象。 这与陈平安的第一把本命飞剑“笼中雀”,齐景龙的那把自称读读出来的飞剑“规矩”,两人皆可以飞剑的本命神通,造就出一种小天地,与前两者,不是一回事。 所以当宁姚率先走出队伍,手持那把剑仙,即将破阵之时。 原本就已经阻滞不前的妖族大军,竟是开始不由自主地后退了,这导致大军第一线兵力,愈发密集簇拥,臃肿不堪。 这兴许就是天生万物,万物对待天地变化,皆有本能,如人之感应四季流转冷暖变化。 陈平安其实也很期待宁姚毫无顾忌的出剑,一直以来,他就没见过战场上的真正宁姚。 至于那把陈平安历经千辛万苦才稍稍驯服的剑仙,在自己手上,脾气差得跟个大爷似的,结果落在了宁姚手中,便乖巧得像个小丫头,陈平安是半点不介意的。 宁姚缓缓走向前,并不着急递出第一剑。 她手中那把剑仙,金光流转,加上那件战场上本就引人瞩目的金色法袍,衬托得宁姚此刻在战场上,恍如一尊行走人间的至高神灵。 借此机会,陈平安以心声言语,与陈三秋和晏琢询问了一些先前破阵的战场细节。比如一些境界够高、又未曾重伤的龙门境、金丹境妖族修士,大致数量、各自容貌和术法神通、本命物。先前撤退途中,陈平安更多心思,还是在搜寻那些隐匿剑修死士一事上,难免会有大量遗漏。 若是问那叠嶂或是董画符,问了也是白问,一路砍杀,飞剑乱撞,这两位估计连个大致战功都记不住。 陈平安以极快的言语心声涟漪,提醒所有人:“接下来破阵,你们不用太过考虑当场毙敌,我与范大澈,会补上几剑,除了宁姚开阵,什么都不用多想,三秋你们四人,出剑最重要的,还是凭借大范围的‘误伤’,逼迫那拨死士露出马脚,我会一一点明身份、位置,若是时机适合,你们自行出剑解决,我与范大澈,还是会见机行事,后手跟上。真有那顾不过来,再听我提醒,因时、地制宜,争取合力击杀。” 范大澈其实有些紧张,终究是还是担心自己沦为这些朋友的累赘,这会儿,听过了陈平安详细的排兵布阵,略微心安几分。 “大澈啊。” 陈平安只与范大澈言语:“脑子一热,假装出来的英雄气概,怎么就不是英雄气概了?” 范大澈深呼吸一口气,笑道:“也对。” 如今董画符的模样,介于少年与年轻男子之间,只有爹娘取错的名字,没有江湖朋友给错的绰号,董黑炭,确实是有点黑。估计这辈子都甩不掉这个绰号了,一掷千金董黑炭,从不赊账董画符。 他偏拿了那把名字最脂粉气、样式也十分“婉约”的红妆,剑身纤细如柳条。 叠嶂手持镇嶽,独臂女子大掌柜,其实身姿婀娜,是个眉目清秀的女子,佩剑偏是一把剑身宽广的大剑。 杀心最重的董画符与叠嶂,会紧随宁姚身后,一左一右,尽可能帮助率先凿阵的宁姚,将妖族大军撕裂出一道更大的口子。 如果说为首宁姚的出剑,会决定他们这拨剑修的破阵速度,那么叠嶂和董画符却也职责不轻,若是七人剑阵的整体杀力不够巨大,即便成功凿阵,以最快速度,南下接近那条剑仙坐镇的金色长河,其实对于整个战场形势,意义不大。 大致位置,处于董画符和叠嶂身后的陈三秋和晏琢,就需要负责帮助前两人稳固战线,斩杀更多横向战场上的妖族。 即将开阵。 陈平安也敛了敛神色,心神沉浸,始终御剑贴地几尺高而已,自己的身份,兴许骗不过某些死士剑修,但是会有个隐蔽用处,一旦那些剑修为了求稳,巩固战场形势,以心声告知某些死士之外的重要妖族修士,那么只要有一两个眼神,不小心望向“少年剑修”,陈平安就可以借机多找出一两位关键敌人。 要做大买卖,就得锱铢必较。 随着六位剑修各自前行。 司职殿后的陈平安,不知不觉已经位于战场最后方,突然笑了起来。 果然宁姚穿那件法袍金醴,才是最好看的。 至于先前嫌弃那公子哥溥瑜身穿雪白法袍,那是半点没记忆了。 当然宁姚身在战场,任何障眼法,其实都没有半点用处,一来她身边剑修好友,皆是大年份里的同龄人年轻天才,更重要的还是宁姚本身出剑,太过明显。 毕竟像陈平安这种推崇技多不压身的人,能用四两气力杀敌绝不用半斤,一个心狠起来,还愿意覆盖女子面皮,甚至是假装妖族内应的,确实不多见。 宁姚一闪而逝,瞬间前掠数十丈,一剑横扫。 妖族大军第一线之上,宽达百余丈的战场上,悉数被那道金色剑光拦腰斩断。 一位负责督战的元婴妖族修士,在后方发号施令,以一道术法,砸死了前方战场上数十头临阵怯战的撤退妖族。 宁姚飘然前行,笔直一线,递出一剑后,根本不屑再次出剑,以那剑光斫杀妖族,只以一身磅礴剑气开道,隐约之间,竟是与那剑术最高的左右,十分相似,剑气太多,气势太盛,简直就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小天地剑阵,想要她针对谁出剑,也得看有没有资格值得她出手。 妖族修士不愿也更不敢束手待毙,数十件灵器、数件本命法宝,疯狂砸向那团剑气,至于会不会殃及那条战线上的妖族大军,已经根本无法顾及。只求尽早消磨掉那座锋芒无匹的剑气天地,不然由着宁姚如此破阵,战损更大,而且兵力消耗,必然极快,一场裹挟大势、浩浩荡荡的战争,是可以拿命去堆出战果的,可是在某些具体战场上,则未必。 面对宁姚,更无可能。 反正只需将宁姚视为一位剑仙便是了,莫管她的境界。 她是金丹还是元婴剑修,根本不重要。 这是剑气长城与蛮荒天下一个都公认的事实。 刹那之间,宁姚就直接掠过了满地尸骸的战场上,一线之上,被剑气触及,妖族粉碎,连那魂魄一并搅烂,先前法宝、灵器或折损或崩碎,根本就无法阻拦她的推进速度,宁姚一人仗剑,转瞬间便已经独自来到妖族大军腹地,一手轻轻加重力道,握住金光缠绕的那把剑仙,一手双指并拢,随意掐剑诀,剑仙剑上的那些金色光线,瞬间四散出去,方圆数里之地的战场上,除了逃遁及时的金丹修士,以及拼了一件护身本命物的修士,皆死。 陈平安远远看着那幅画卷,就像在心中,开出了一朵金色的莲花。 又一个瞬间,宁姚身形远去数百丈,却是对准远处一位金丹妖族,一剑劈下,同时抬头看了远处,轻声道:“过来。” 那位正在慌张指挥麾下兵马的妖族金丹修士,不曾想自己“运气如此之好”,能够单独承受一剑,立即祭出一件本命法宝,是一把类似枪戟的古朴兵器,篆刻有金光符箓,被金丹妖族双手握住兵器,旋转一圈,竟是变幻出一座类似护山大阵的淡金色符箓大圆盘,不但如此,枪戟之上的一大串淡金色云篆文字,如水倒流,布满全身,有那祭出兵家甲丸披挂在身的效果。 以符阵死死护在自己身前,再披挂一件仿佛兵家神人承露甲,妖族本身体魄又足够坚韧。 那件法宝,攻守兼备,绝对是一件品秩极其不俗的仙家重宝。 在浩然天下,估计便是元婴修士见着了,也会眼馋心热。 只可惜一条金色长线当头落下之后,符阵、金甲与金丹妖族修士,皆分为两半。 大地之上,更被那去势犹然惊人的金色长线,划出一道极长的沟壑。 破符阵、破金甲、破身躯,就只是宁姚的随手一剑。 在宁姚稍稍停步,现身那处战场之时,其实四周妖族大军就已经疯狂后撤,只是当她轻描淡写说出“过来”两字后,异象横生。 宁姚四周,四个方向,各有一条游荡在天地间的远古纯粹剑意,如被敕令,纷纷笔直落地,原本丝丝缕缕的剑意,如获性命通灵犀,不但首次被一位剑气长城后世剑修晚辈,敕令现身,更能够汲取天地间的充沛剑气,四条上达云海、下入大地极深处的精粹剑意,不断扩大,如同大屋廊柱。 最终在那天地四方,立起四大天地相通的剑意砥柱。 然后在瞬间,分化出无数条极其细微的剑意,纵横交错,涵盖整座天地。 这一次,宁姚四周,无一人存活在战场上,并且所有妖族大军,皆是身躯、魂魄与那修士本命物、兵器,一起稀烂。 宁姚再一次身形前掠,与身后剑修再次拉开一大段距离。 那四缕剑意再次各自收敛为一线,如影随形,萦绕在宁姚身边。 故而宁姚在剑气大阵之外,又有剑意。 手中那把金色长剑,用武之地,确实不多。 范大澈哪怕是自己人,远远瞧见了这一幕后,也觉得头皮发麻。 若是林君璧有机会能够看到这一幕,大概就会告诉自己虽败犹荣了,绝对不会有半点的伤感失落,反而只会挺开心。 剑道一途,输给宁姚,有什么丢人的? 不信去问问庞元济,齐狩和高野侯,有那本事请宁姚亲自出手吗? 回头再看。 宁姚成为金丹剑修之前,兴许置身战场,主要还是为了自己的练剑且杀敌,同时尽可能兼顾朋友们的安危。 但是当宁姚走过一趟浩然天下,再返回剑气长城,先后三场战事,好像就只是帮着叠嶂、陈三秋他们练剑了。 她好像就已无剑可练。 宁姚身后很远处。 战场上,空荡荡的,一些个离着远些的小鱼小虾妖族修士,还有那些灵智未开的妖族兵马,也被拼了命去跟随宁姚的叠嶂和董画符轻松斩杀。 董画符都有那闲工夫挠挠头了,小声嘀咕道:“宁姐姐,好歹多留些给咱们啊。” 叠嶂一个身姿拧转,迅猛丢出手中那把镇嶽,直接将一位妖族观海境修士剁死,再一招手,没有收剑在手,脚尖一点,御剑去往宁姚那边,离着南边最近的那缕剑意,她与董画符,其实还有百余丈距离, 转头埋怨道:“念叨个什么,跟上啊。等下咱俩连宁姚的背影都瞧不见了。” 叠嶂当然不会埋怨宁姚,只是埋怨几句董黑炭,没问题。 陈三秋和晏琢自然比前边一些的叠嶂和董黑炭,更加无事可做。 陈三秋天生性子懒散,不介意当下这种无敌可杀的尴尬处境,晏琢倒是有些介意,可也没辙。 范大澈只管御剑前冲。 最后边掉尾巴上的陈平安,至多就是稍稍御剑绕路,四处逛荡,捡捡拣拣,收获不大。 其实就数陈平安最无奈,好像战场盯着也是盯着,不看也是没差别的,一些个好不容易给他看破的蛛丝马迹,不等开口提醒,不是跑得屁滚尿流,就是跑慢些,便死绝了。只不过也不算全然无意义,与宁姚实在距离太远,陈平安只好打算以心声与陈三秋言语,希望能够再传给董黑炭,最后再通知宁姚,小心地底下,刚刚有一头至少金丹瓶颈、甚至是元婴境界的妖族修士,终于按耐不住,要出手了。 只是陈平安刚要开口。 不断独自开阵的宁姚,在极远处的那座战场上。 宁姚总算又一次停步,以手中剑仙拄地,轻轻一按剑柄,金色长剑,瞬间没入大地,不见踪迹。 显然是已经察觉到了那位元婴妖族的鬼祟迹象。 宁姚脚下大地翻裂,金色长剑率先迎敌,附近剑气如滂沱雨水落地,急促渗入地下,她都懒得去花心思,如何精准找到隐匿妖族修士的藏身之所。 她瞥了眼“剑阵”边缘地带的几位境界还算可以的妖族修士,淡然道:“再来。” 又有四缕万年以来无数剑修擦肩而过、苦求不得的远古剑意,只因为这位年轻女子的开口两个字,在天地间现身。 加上先前四缕剑意,总计八道远古剑气,在宁姚的四面八方,打造出一座更大的剑阵牢笼。 大阵之内,死伤无数。 即便如此,宁姚仍是觉得不够。 双指掐一古老剑诀,心念微动,八条剑意,竟是仿佛以剑气凝聚作为血肉、以剑意作为骨架,凭空幻化出了八位白衣缥缈的剑仙,八位神色冷漠的剑仙,白衣飘摇,身高数丈,人人伸手一握,皆以附近剑气凝为手中长剑,齐齐转身,背朝那位将它们敕令现身的宁姚,往四面八方纷纷散去,几乎同时出剑杀敌。 这些并无灵智的上古“剑仙”,自然无法恢复到巅峰状态,只说战力,如今不过是相当于金丹剑修,当然也无那本命飞剑和神通。 但是八位金丹剑修的战力,并且即便被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打碎“身躯”,无非是再次凝聚战场剑气而已,生生不息,不知疲倦,不知生死,根本无需顾虑灵气积蓄,以此绞杀战场,还不容易?只要宁姚心神消耗不过于巨大,再加上某种以上作为“大道根本”的八份纯粹剑意,不被敌方元婴剑修、或是上五境剑仙,强行打断与宁姚的心神牵连,八位上古剑仙,就可以一直存在战场上。 “宁丫头的剑术,剑意,剑道,只要给她时间,而且不用太久,三者都是可以很高的。” 这是老大剑仙陈清都亲口所说。 为何宁姚在剑修天才辈出的剑气长城,好像没有任何人称呼她为天才?因为她如果才算天才,那么齐狩、庞元济他们这拨年轻剑修,就要齐齐整整全部降一等,连天才都算不上了。 宁姚。 从来独一档。 从宁姚年幼时练剑的第一天起,就没有同龄人、甚至是高出一个辈分的所谓天才,愿意与她问剑、切磋。 没必要。 宁姚先前站立的脚下大地,已经支离破碎,崩碎塌陷。 宁姚便成了悬停在空中,宁姚还转头看了眼身后,大概是看看叠嶂和董画符有没有跟上。 不过几个眨眼功夫,当那位元婴修士被金色长剑找到,宁姚便身形急坠,不见了踪迹。 等到叠嶂和董画符赶到那个大坑边缘,宁姚又已经提剑现身于大坑最南端,然后继续往南开阵而去。 因为已经被她找到了一位玉璞境剑修死士。 只是对方竟然选择不战而退。 面朝南方的宁姚抬起手,抹了抹脸上一道被法刀割出的伤痕,只是些许擦伤。 叠嶂瞥了眼大坑底部,大坑之中,是一头现出真身的元婴妖族,庞然大物的猿猴,好像是远古搬山之属,下场大概能算是被大卸八块,尸体缝隙之间,犹有金色剑气存留在原地。 显然是被宁姚手中那把仙兵品秩的剑仙所杀,甚至连那金丹和元婴都来不及自毁炸开。 大坑底部,尸体旁边,安安静静悬停着一把相对于巨大身躯好似绣花针的莹白狭刀,刀光流转不定,颇为显眼。 董画符就要下去捞取宝物。 结果被叠嶂一瞪眼,“傻啊?” 董画符哦了一声,与叠嶂一起快速御剑南下。 陈三秋和晏琢沿着大坑边缘,跟着南下,两人的本命飞剑,与当飞剑使唤的佩剑,唯一的用处,不过就是往左右两侧战场,尽量收取一些战功,聊胜于无,免得太没有事情可做,不像话。两人就像从地上捡麦穗到碗里,一粒一颗的,直到现在,都还没填平碗底。 范大澈有些茫然啊。 说好的让我来当诱饵呢? 范大澈到了大坑南端后,回头看了眼,二掌柜蹲那儿捡破烂呢,动作麻利,竟然都有了几分赏心悦目的风采。 范大澈离着陈平安最近,何况既然当了诱饵,稍稍分心也无碍,所以范大澈很清楚二掌柜这一路南下,积少成多,破铜烂铁也收,没有化作齑粉却已碎裂散落满地的灵器、法宝碎片,更不错过,所以数量上还是比较可观的,估计加上走完这趟大坑,便连法宝质量也有了。 陈平安御剑离开大坑,心情复杂,总这么捡漏似乎也不太像话啊。 看样子,那些妖族剑修死士,已经连出手袭杀的胆子都没了。 陈平安只好以言语心声提醒陈三秋和晏琢,“估计我们是跟不上了,找机会斩杀已经身份明显的金丹妖族吧。若是有元婴,合力拦截,别让它们流窜到别处战场。” 不曾想南方最远处的宁姚更早一步,便让那位上古剑仙,不再绞杀南北一线战场上的妖族大军,开始去寻觅那些试图向两侧逃逸的金丹、元婴妖族,一旦发现,她便稍稍放缓脚步南下破阵,手持剑仙,绕路追杀。 那位玉璞境剑修似乎极其擅长隐匿,与纳兰爷爷是差不多的路数,宁姚也不多想,躲着便是。 如此一来,叠嶂和董画符总算是跟上了宁姚。 陈平安挠挠头。 随后这拨剑修,就这样一路南下了。 估计那拨妖族死士,原本想着宁姚总会有心神耗竭那一刻,但是如何都想不到宁姚一路南下,始终开阵在前,都没有任何心神萎靡、灵气枯竭的迹象。 再者好两位金丹剑修死士,和一位元婴剑修妖族,也陆续被斩杀,宁姚亲手斩杀元婴,其余两位受伤金丹,交予身后叠嶂他们去处置。 宁姚甚至都懒得假装,不屑去诱使对手出手。 我找得到你们。 然后你们就可以死了。 这就是宁姚的出剑。 与那个声名狼藉的二掌柜,双方置身战场,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就真的只是这样一路南下了。 临近那条金色长河,一位剑仙笑着与宁姚打了声招呼。 宁姚嗯了一声,与那位剑仙前辈点头致礼。 然后宁姚终于停下脚步,七位剑修好不容易头一次聚拢起来。 宁姚望向陈平安,问道:“杀回去?叠嶂四人一起,换一处战场北归,我,你,加上范大澈,三人换一路。可以吗?” 陈平安笑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叠嶂、陈三秋四人去往别处战场,从南往北,掉头返回剑气长城。 这一路跟随,除了一些小打小闹,好像人人不用出剑,无剑可出,也是尴尬。 宁姚陪着陈平安和范大澈,三人一起北归剑气长城。 范大澈觉得自己愈发多余了。 陈平安不再御剑,收了剑坊长剑在背后,抖了抖袖子。 范大澈率先御剑北去,只是不敢与身后两人,拉开太大距离。 陈平安连“大澈啊”三字都省去了,一年多没见,范大澈还是开窍不少的,难怪能够跻身金丹,估计竹海洞天酒没少喝。 在范大澈识趣离开后。 宁姚突然问道:“当那隐官,累不累?” 陈平安笑道:“这会儿累也不累了。” 宁姚犹豫了一下,有些别扭,还是轻声出了心里话:“反正在我身边,你可以少想些。” 然后宁姚一挑眉头。 这就是事实啊。 她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陈平安转过身,抬起手,用拇指轻轻擦拭她脸上的那条伤口,然后拧了拧她的脸颊,柔声笑道:“谁说不是呢?”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四十八章 随便破境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先前宁姚一人出阵,打算率先破阵之时,前线妖族阻滞不前,等到宁姚杀穿阵型,带领六位剑修,来到金色长河附近,两边战场的妖族大军又纷纷加快冲阵,尽量远离这位出剑太过凌厉的女子“剑仙”。 这一刻的宁姚好像是“帮忙压阵”的督战官,妖族大军拼了命前冲。 所以范大澈率先御剑离开两人之后,莫名其妙就变成了一位金丹剑修,独自一人,追杀茫茫妖族大军的怪形势。 范大澈觉得只凭此事,回头就该喝上一壶最贵的青神山酒水,战功足够,终于可以不用与陈三秋借钱买酒了。 陈平安看了眼战场前方,妖族大军后方阵型愈发厚重紧密,以极快速度簇拥向前,而且越是境界高的妖族修士,越是远离后方他们三人,当然事实上,只是为了远离宁姚一人,他和范大澈。 说道:“两边剑修,因为我们的关系,压力会大上不少。” 宁姚说道:“那就争取早点与最前边的剑修碰头。具体的,怎么讲?” 陈平安踩在那把剑坊长剑之上,越来越习惯御剑贴地,迅速卷起双手袖管,“这次换我开阵,你殿后。一旦有那金丹、元婴妖族现身,就交给你处置。” 宁姚问道:“不打算祭出飞剑?” “只出拳。刚好能够打磨一下武道瓶颈。” 陈平安说道:“放心,开阵速度,跟你肯定不好比,但是相较于别处战场,不会慢。” 宁姚点头道:“那就只管出拳。”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御剑如虹,跟上范大澈后,以心声与之言语:“大澈,你居中出剑,我在前方开阵,期间不管出现任何情况,你都不用计较,只管御剑向前。我兴许无法太分心照顾你,不过有宁姚殿后,问题应该不大。” 范大澈沉声道:“好的!” 其实当二掌柜没来那句“大澈啊”的时候,范大澈就知道需要自己多加小心了。 一瞬间,身穿两件衣坊法袍的陈平安御剑骤然加快,笔直一线,呼啸而去。 御剑途中,距离前方妖族大军犹有百余丈距离,陈平安便已经拉开拳架,一脚踩踏,脚下长剑一个倾斜下坠,竟是不堪重负,成了名副其实的贴地飞掠,在身后范大澈眼中,陈平安身形在原地瞬间消失,明明没有用上那缩地成寸的方寸符,就已经有了方寸符的效果,莫不是跻身了武夫金身境才一年多,便又破瓶颈,成为一位远游境宗师了? 宁姚这一次选择御剑,与范大澈解释道:“他目前还只是金身境,并未远游境。穿了三件法袍,如今已经不是保命了,就只是为了压制拳意,再加上某种程度上的剑气压胜,三者相互砥砺,也算是一种历练。跟那江湖武把式一天到晚脚上绑沙袋差不多。” 宁姚之所以愿意说这么多。 当然因为是跟陈平安有关。 以及范大澈是她和陈平安的共同朋友,并且陈平安对范大澈照顾最多,不单单因为范大澈境界不够而已,好像在范大澈身上,陈平安可以看到很多自己往昔岁月的影子,细细碎碎,拼凑起来,便会自然而然,格外亲近。 只是这里边的具体缘由,宁姚想不明白,相信以后陈平安得空了,或是隐官大人好不容易忙里偷闲。 他自然会说给她听的。 宁姚又说道:“他早年在家乡刚开始学拳的时候,腿上就绑了装满碎石子的袋子,第一次出门游历,就用上了半斤符、八两符,他早就习惯了如此,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全力出拳,到底会如何,既然他都不知道出拳有多重,有多快,那么对手就更不清楚了。” 言语之间,宁姚一剑劈出,是别处战场上一头金丹妖族修士,远远瞥了她一眼,宁姚心生感应,手中剑仙,一剑过后,一线之上,如同刀切豆腐,尤其是那头被针对的妖族修士,身躯对半开,向两侧砰然分尸,一颗金丹被炸开,殃及池鱼无数。 宁姚没来由想起一件小事。 记得当年还是少年的陈平安,背着槐木剑匣,装着两把剑,第一次来剑气长城找她的时候,两人独处时分,他喜欢没话找话说,说了许多乡野市井的事情,比如那木匠弹墨线,手艺精湛的木匠老师傅,弹线很准。 宁姚难得多看了眼一剑过后的战场,挺像那么回事。 范大澈根本不知道如何搭话。 其实站在宁姚身边,压力之大,大到无法想象。 好朋友陈三秋,私底下就曾与范大澈说过,当他和叠嶂这些朋友,如果境界比宁姚低一层的时候,其实还好,可一旦双方是相同境界,那就真会怀疑人生的。我真的也是剑修吗?我这个境界不是假的吧? 只不过范大澈当时看着陈三秋悠悠然喝着酒,说着牢骚话,陈三秋却满脸笑意。 二掌柜曾经说过,酒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一杆鱼竿,能把酒鬼的心底话钩到嘴边,尤其是我家的竹海洞天酒,更了不得。 大概能够与宁姚成为朋友,便是陈三秋这样的天之骄子,也会觉得既有压力,却又值得快意饮酒。 范大澈一边小心翼翼注意着战场四周,其实空荡荡,看似毫无危机,只是范大澈依旧担心大地之下,藏着些鬼祟妖族修士,会戳他一剑,或是砸来一件法宝。 战场上,这样的事情很多。 范大澈曾经亲眼见过一位资质极好的同龄人剑修,一着不慎,被一位藏身于地底的搬山妖族修士,早早算准了御剑轨迹,破土而出,扯住剑修两只脚踝,将后者直接撕成了两半。战场上,真正最可怕的敌人,往往不是那种瓶颈境界、杀力碾压某处战场的强悍妖族,与之对峙,除非必死之地,大可以避其锋芒,更加让人忌惮的,是妖族修士当中那些初衷不为战功、只求砥砺道行的,出手阴险,擅长伪装,永远追求一击毙命,杀人于无形,一击不中便果断远遁,这类妖族修士,在战场上更加如鱼得水,活得长久,偷偷摸摸游曳于各处战场,一桩桩战功累加,其实十分可观。 据说蛮荒天下年龄最小的上五境剑仙,那个叫绶臣的大妖,当年就是凭借这个阴险路数,一步步崛起。 更可怕的地方,在于绶臣哪怕成为了上五境剑仙,依旧喜欢如此鬼祟行事,隐匿大妖气息,刻意压制剑仙气象,一直以金丹妖族修士,投身战场,伺机而动。 就因为这个,以至于阿良当年在一场战事中,亲自寻觅绶臣的动向,最终被阿良找出,遥遥递出一剑,只是绶臣本身就是剑仙,当时又用上了传道恩师的一道护身符箓,最终得以逃离战场。 范大澈突然愣了一下。 自家那位二掌柜,不正是如此吗?并且可以算是这一行当的祖师爷水准? 只是可惜成了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 不然二掌柜哪怕不担任他范大澈的护阵剑师,由着陈平安一个人,肆意出没各处战场,加上成了剑修,本身又是纯粹武夫,再有陈平安那种对于战场细微的把控能力,以及对某处战场敌我战力的精准计算,相信无论是战功积攒,还是成长速度,都不会比那绶臣大妖逊色半点。 宁姚的那种剑仙风采,当然惊心动魄,让人心神往之。 但是无论如何敬畏、仰慕,宁姚就只是宁姚,整个剑气长城的同龄人,谁都学不来宁姚。 可是二掌柜的对敌风格,其实就连范大澈都可以学,只要有心,亲眼目睹,多听多看多记,就能够化为己用,精进修为,在战场上只要多出一丝的胜算,往往就能够帮助剑修打杀某个意外。 前方战场上,陈平安不再御剑后,主动身陷重围,落在了一处妖族结阵厚重的包围圈当中。 拳架大开,一身磅礴拳意如江河流泻,与那宁姚先前以剑气结阵小天地,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小心、或是胆敢近身者,先与我拳意为敌。 一头身躯天生大如凉亭的妖族,既是开窍成了修士,两件本命物又是专门用来叠加护身神通,凭借天生强横体魄,横行战场。 结果直接被陈平安以拳开路,整个人如一把长剑,当场将其切割为两半,汹涌鲜血又被拳意震散打退。 打人千下,不如一扎。 陈平安对敌,就只一拳。 一人陷阵,四面八方皆是敌寇环绕。 依旧力争一拳毙敌,伤其根本,碎其魂魄。 每一拳看似都是在节省气力,但是每一拳事实上又都极其势大力沉,一往无前,拳意之纯粹,隐隐约约,竟是可以让四周剑气主动避让开来。 一位躲之不及的妖族修士,身材魁梧,身高两丈,抡起大锤朝那砸下。 面对那个传说中的宁姚,兴许不过是等死而已,但是与眼前这个没有飞剑、唯有拳法极高的“少年郎”,好歹不缺那一战之心。 陈平安伸出一手,抵住那当头劈下的大锤,整个人都被阴影笼罩其中,陈平安脚腕稍挪寸余,将那股巨大劲道卸至地面,即便如此,依旧被砸得双膝没入大地。 能躲开却没躲开,硬扛一记重锤,并且故意身形凝滞些许,为的就是让四周隐匿妖族修士,觉得有机可乘。 一位披挂精铁符甲的妖族兵家修士,双手持刀近身陈平安,气势如虹,劈砍而至。 还有一位金丹修士一手出袖,丢出两张分别绘有五岳真形图、江河蜿蜒的金色符箓,再伸出一掌,重重一抬起。 陈平安脚下四周大地,先是被那金丹修士以术法结冰,封禁了方圆数十丈之地。 金色材质的山岳符箓,显化出五座色彩各异、只有拳头大小的山岳,其中四座,悬在那少年武夫身边,唯有符箓中岳砸向对方头颅。 一手撑住那大锤的陈平安,抬起左手,直接攥住那把秽气浓稠如墨汁的漆黑法刀,手掌心的纯澈拳意,与黑色刀光摩擦,火光四溅。 手腕一拧,将那死活不愿脱手丢刀的兵家修士拽到身前,去撞击金符造就而成的那座袖珍山头。 已经完成诱敌职责的砸锤妖族,手中大锤再无法砸下丝毫,便暂时收回兵器,高高抡起手臂,想要再来一次。 兵家妖族修士一个见机不妙,既不想要挨上那中岳撞击,也不愿意被随后大锤误伤砸中,果断弃刀而退,一脚踹在那少年胸口,借势后撤。 下一刻,原本一直以朱敛所传猿猴拳架的陈平安,蓦然变作种秋的顶峰拳架,稍显肩头松垮、腰背佝偻的修长“少年”,立即恢复正常身架,拳意一变,愈发浑厚,直接碎开四周术法封禁,一拳砸在那座袖珍中岳之上,拳与小山头触及之时,激荡起一阵疯狂四散的拳意涟漪,将那山岳碎成一团溅射开来的金色光亮。 左手还握住那把法刀邻近刀尖处的陈平安,整个人倒滑出去,躲过了魁梧妖族的第二记重锤砸落。 左手持刀收回些许,右拳松开作掌刀状,一刀砍下,将那把法刀硬生生剁成两截,使得原本想要主动炸毁这件攻伐本命物的兵家妖族,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一口心头精血鲜血喷出,瞥了眼那个依旧被四岳围困阵法中的少年,这位兵家修士竟是直接御风远离这处战场。 金色材质符箓显化凝聚而成的四座山岳,虽小,此刻悬停空中,依旧有那山岳矗立大地之上的不俗气象。 将那黑衣少年和持锤一并围在阵法当中,只是缺了那座中枢山岳,稍有不足。 好在另外一张金色符箓,已经化作一条长达数丈的水蛟,终究还是形成了山定水流转的格局。 那个被连累得只能与那少年搏命的魁梧妖族,也不再惜命,战场之上,浑然不怕死必死,只是也有那怕死更死。 魁梧妖族手持大锤,凶性大发,在有一条水蛟扑杀的四岳阵法牢笼当中,直奔那拳头重得不讲道理的少年,能与之换命便换命! 最后便是被那少年一拳打烂胸膛,在这之前,那条符箓水蛟次次冲撞,便已经将这位魁梧妖族消磨得骨肉模糊,估计这个结果,连那金丹妖族事先都没有预料到,竟然成了一场道友先死贫道也不活了的相互坑害,因为那少年在拳杀魁梧妖族之后,脚尖一点,高高跃起,按住后者头颅,撞向那头水蛟,选择自行炸碎金丹的魁梧妖族,身躯魂魄与那水蛟一同灰飞烟灭。 金丹修士定睛一看,那少年扯去身上破碎法袍,然后里边还穿着一件衣坊法袍。 脸上那张面皮也破碎不堪,便被少年随手撤掉,收入袖中,连地上那大锤也消逝不见,给收入了咫尺物当中。 金丹修士毫不犹豫,再不管那四岳符箓,施展了一门独门术法,化作数股青烟,分头遁地而走。 陈平安没有刻意追杀这位金丹修士,少去一件法袍对自身拳意的掣肘,愈发充沛几分的拳罡,将那摇摇欲坠的四座袖珍山岳推远,向前狂奔途中,遥遥递出四拳,四道金光崩裂开来,转瞬之间战场上便死伤近百头妖族。没了面皮遮掩,妖族大军不知是谁率先喊出“隐官”二字,原本还在督战之下试图结阵迎敌的大军,轰然逃散。 陈平安随后开阵的路线,不再是笔直前冲,而是选择在战场上画出一个大圆,再稍作偏移向前,越是逃窜更快,越是出拳先杀。 一口武夫纯粹真气,出拳不停,打到即将耗竭之时,便找机会喘口气,若是形势险峻,那就强撑一口气。 战场之上,再四面树敌,能比得上十境武夫的喂拳?应付后者,那才是真正的命悬一线,所谓的体魄坚韧,在十境武夫动辄九境巅峰的一拳之下,不也是纸糊一般?只能靠猜,靠赌,靠本能,更靠近乎通神、心有灵犀的人随拳走。 对于陈平安而言,只要没有那元婴剑修死士在旁隐匿, 所谓的一人陷阵,战场根本就不是战场,一直就是在捉对厮杀。 李二曾言,当年差点一个不小心打死宋长镜的那场单挑,那位大骊藩王资质,当然是好,但是当时拳头还是太轻了,只不过宋长镜当时之所以能够支持那么久,就在于宋长镜不单单是习武之人,更是沙场搏杀出来的武人,在沙场上磨砺拳法久了,自然而然就有了一种“沙场万人敌”的气象,再将其打熬透彻,返璞归真,对手与之厮杀,如敌千军,就会束手束脚。 如今陈平安身在战场,就是在求这种气象的第一层境界,山水千万重,真正近身者,又能有多少高山大水? 只要出拳够重,身形够快,眼睛看得够准,无非是蹚水过山,一处一地“慢慢”过。 在那之后,打得兴起的陈平安,愈发纯粹,行走也好,飞掠也罢,时时刻刻皆是六步走桩,出拳唯有铁骑凿阵、神人擂鼓和云蒸大泽三式。 李二虽然是十境武夫,可是对于拳理,当年在狮子峰仙府遗址当中喂拳,却所说不多,偶尔说出口几句,也直言不讳,说都是听那郑大风时常念叨的,李二与陈平安说这些话,可能你听了有用,反正几句拳理言语,也没个分量,压不到人。 其中就有那句,目中有敌始出拳,意中无敌即通神,拳法至大,处处在法中,时时法无碍。 此次开阵,陈平安既不会对那些咆哮不已的凶悍妖族,以拳虐杀,也不会对那些满怀恐惧、眼神祈求的年轻妖族修士,拳下留情。 纯粹武夫,只是出拳。 术高者活,拳轻者死。 战场上的武夫陈平安,神色沉寂,眼神冷漠。 宁姚只提醒了范大澈一句话,“别靠近他。” 陈平安的念头越来越少,以往所思所虑皆放下,无限趋近于李二所谓的那种“忘我记拳”之境。 没有使用缩地符,更没有使用初一、十五,甚至连可以牵引身形的松针、咳雷都没有祭出。 至于两把本命飞剑笼中雀和井底月,更是有大用处,绝对不会早早现身。 到了这一刻,陈平安甚至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是剑修,有四把飞剑,更有了两把本命飞剑。 妖族大军结阵最厚重处,人未到拳意已先至。 宁姚依旧在找那些境界高的金丹、元婴妖族。 范大澈依旧无大事可做,好在比起先前宁姚开阵,一行人都只是跟着御剑,此次陈平安以拳开阵,范大澈出剑的机会多了些。 先前宁姚一人仗剑,开阵太快。 左右两翼的南北向战线,两拨下城厮杀的剑修,离着这条金色长河还很远,都没走到一半路程,并且越往后,破阵杀敌的速度会越慢,甚至极有可能未到一半,就需要撤回剑气长城,与城头上养精蓄锐的第二拨剑修,轮番上阵,应对这场遍地尸骸的拉锯战。 金色长河与城墙之间的广袤战场别处,当下凿阵南下最快的一拨剑修,也堪堪将推进到了半路而已,那还是因为有元婴剑修齐狩帮忙带头开路的缘故。 叠嶂四人北归,与旁边那条战线上的十数位南下剑修,一头一尾,绞杀妖族大军。 四位年纪轻轻的天才剑修,站在一排,相互间拉开七八十丈距离,不再追求凿阵的速度和深度,开始尽可能多杀伤妖族大军,故而四位剑修都开始脚踩长剑,镇嶽,红妆,经,紫电,以御剑之姿,祭出各自本命飞剑,一路杀回剑气长城。 陈三秋本命飞剑名为“白鹿”,飞剑的本命神通之一,是那白鹿衔芝的景象,战场之上,会出现一头大如屋舍的白鹿,所衔灵芝即是陈三秋的那把本命飞剑,白鹿天然浑身剑光,四周如雪纷飞,并且能够自主聚拢灵气,大为神异。 战场上,那头通体剑光如雪的白鹿肆意乱撞,杀力极大。 相传陈三秋孕育出本命飞剑之前,年幼时一场午后梦寐,麋鹿游前,四足跪地,主动认主。 所以说陈三秋在剑气长城年轻一辈当中,以风流著称,绝对是大有本钱的。 家世好,脾气好,皮囊好,人缘好,资质根骨好,除了陈家少爷的酒品稍微差了点,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 而白鹿此等神物,往往与虚无缥缈的文运有些牵连,所以陈三秋得了那把大骊仿白玉京的压胜古剑之一“经”,相得益彰。因为陈三秋的本命飞剑,是极少数拥有两种本命神通的珍稀存在,除了祭出飞剑,白鹿现身之外,还能够无形中增长陈三秋的文运,所以陈三秋其实既是先天剑胚,也是天生的读种子。 要知道在浩然天下,拥有剑仙境界的儒家圣人,三大学宫、七十二院,如今就只有两位。 可惜陈三秋生在了读人寥寥的剑气长城,最关键是陈三秋还姓陈,去不了那座处处学塾、声琅琅的异乡。 能够在剑气长城摘得天才头衔的剑修,其实人人皆有故事。 只要是喜欢喝酒的剑修,谁都可以大醉酩酊,哪怕醉死都有理由。 宁姚始终不远不近跟着那个只管出拳的陈平安。 宁姚依稀感觉到了一个陈平安的想法,可能当下陈平安自己都浑然不觉的一个念头。 我若拳高天外,剑气长城以南战场,与我陈平安为敌者,不用出剑,皆要死绝。 宁姚没有觉得这样不好,但是又觉得这样可能不是最好的,道理只有一个,他是陈平安。 所以宁姚喊了一声,“陈平安。” 战场之上,陈平安立即收拳停步,转过头,有些疑惑。 范大澈一瞬间有些剑心不稳,只是怪感觉,一闪而逝。 宁姚说道:“继续出拳,我在身后。” 陈平安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何宁姚要说这句话,不过还是笑着点头。 先前与庞元济借来的那件衣坊法袍已经破碎收起,身上这件更是破碎得收都不用收了,便以拳意轻轻震散,如蒲公英飞走四方。 不但如此,连那件宁府青衫法袍也一并收起,于是当下陈平安只穿着一件最寻常材质的长袍。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吐出一大口淤血,不知不觉,以他为圆心的方圆数十丈之内,战场上已经没有活着的妖族。 陈平安一手抖了抖手腕,一手轻轻攥拳又松开,双手白骨裸露,再正常不过了,疼是当然,只不过这种久违的熟悉感觉,反而让他安心。 不吃点疼,练什么拳,修什么行。 陈平安目视远方,最后抬高视线,才发现墙头上刻的那个大字,再熟悉不过了。 猛。 字写得是真不好看。 陈平安下意识抬头望向天幕。 可以晚来,别不来啊。 哪怕只是回到半个家乡的剑气长城,看一眼也好,至于出不出剑,可以来了再说。 陈平安伸手一抓,结果记起那把剑坊长剑早已崩毁。 便从咫尺物当中取出那把搬山之属元婴妖族的法刀,狭长锋锐,宝光莹澈。 陈平安握住这把已经无主的法刀,品秩极高,一等一的法宝,轻轻掂量一番,重量足够,那就继续开阵。 片刻之后。 范大澈忍不住转头看了眼身后。 宁姚在揉眉头。 而在两人的前方,陈平安在持刀乱砍。 范大澈觉得这大概就是斫贼了。 一瞬间。 宁姚递出一剑。 不是去救陈平安,哪怕偷袭之人,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元婴剑修死士。 而与之配合,选择刺杀宁姚的,正是先前那位精通隐匿之道的玉璞境剑仙。 一般的山上神仙道侣,若是境界高者,此时选择,哪怕不会去救境界低者,也难免会有一丝犹豫。 宁姚却毫无杂念,剑心反而愈发澄澈光明。 她能杀敌,他能活。 宁姚相信自己,更相信陈平安。 一直故意压境在金丹瓶颈多年的宁姚,刹那之间,随随便便就跻身了元婴境瓶颈。 宁姚出剑之后,犹能分心,瞥了一眼城头。 陈清都双手负后站在城头上,面带笑意。 一旁魏晋苦笑道:“老大剑仙,为何故意要压制宁姚的破境?” 陈清都笑道:“不着急,不用刻意去争那些虚头巴脑的头衔,成为什么历史上第一位三十岁以下的剑仙,需要吗?” 四十岁成为剑仙的魏晋还是不理解,“宁姚又并非拔苗助长,属于顺势而成,老大剑仙你动用整个剑气长城的剑道,将宁姚压胜在元婴瓶颈,是何故?” 陈清都笑呵呵道:“我是魏晋?” 魏晋无言以对。 有些怀念左右前辈在城头的时光了。 老大剑仙的言下之意,你才是陈清都? 陈清都继续说道:“剑道压胜?那你也太小看宁丫头了。” 蛮荒天下那位灰衣老者,不管大战如何惨烈,始终不闻不问,只是在甲子帐闭目养神。 这会儿老人睁开眼睛,直接与那陈清都笑着言语道:“这就坏规矩了啊。” 陈清都答道:“不服?来城头上干一架?”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六十九章 同道中人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甲子帐那边没有回应,陈清都有些遗憾神色,几乎整座蛮荒天下都是这老家伙的,自己不过是占据一座剑气长城而已,这都不敢登城一战? 果然男人不是剑修,就都不行嘛。 陈清都沉默片刻,突然问道:“玉璞境瓶颈就这么难以破开吗?” 魏晋实话实说道:“对我来说,很难。当年偶遇阿良前辈,破开元婴瓶颈,已是侥幸,贪天之功为己有,晚辈一直心有愧疚。” 本以为老大剑仙又该挖苦自己几句,不曾想陈清都点了点头,“跻身仙人境,是不简单。其实剑修破境,境境都难。” 魏晋问道:“老大剑仙,能否指点晚辈几句?” 陈清都转头这位宝瓶洲剑道第一人,一个大大方方承认自己为情所困的年轻人。 至于魏晋在剑道气运相对稀薄的浩然天下,能够在四十岁就跻身上五境剑仙,搁在剑气长城,都算一件很了不起的大成就。 魏晋如何做到的?除了自身资质足够好,还要归功于阿良那个王八蛋传授了锦囊妙计,剑气长城的那本老黄历,随便翻翻,对于浩然天下的剑修,都是金科玉律,当然前提是翻得动这本老黄历,阿良当然没问题,几乎翻完了的那种,美其名曰读人偷,那也是雅贼。 阿良帮着魏晋以寅吃卯粮和强取横夺两种路数叠加,涉险提前破境,抢先成为宝瓶洲剑道的执牛耳者,严格意义上来说,手段并不光彩,也不算太过高明,陈清都活了万年之久,自然一眼看穿魏晋的修行根脚,强者强运这种说法,还是有些道理的,魏晋只要跻身了上五境,然后留在宝瓶洲,大可以盘踞一洲,位居山巅,八面风雨自来,可以肆意攫取宝瓶洲的剑运底蕴,魏晋只需要按部就班,反正本身资质就足够好,此后百年缓缓精进,不出意外,一个仙人境是跑不掉的。 魏晋此人,妙就妙在一个见好就收,不过是与北俱芦洲天君谢实问剑一场,稍稍巩固了玉璞境修为,就立即舍弃了这份唾手可得大道台阶不走,反而跑来了剑气长城,如果不是新任隐官的横空出世,魏晋极有可能就会战死在这异乡,到最后,至多就是留给宝瓶洲一桩遥远、模糊的剑仙事迹。 陈清都一直很欣赏这样的年轻人。 敢争大势,也舍得死! 反观某个小王八蛋,就很舍不得死。不过宁愿生不如死,也不死,在陈清都看来,是可以接受的,像自己嘛。 陈清都听到了魏晋的恳请后,并不着急给出答案,笑道:“为何直到今天才有此问?你魏晋聪明得很,让你住在后边那座小茅屋,你应该很清楚,这就是我的一种默认。先是曹慈,后有陈平安,加上你,不是每个人都能与陈清都当邻居的。” 魏晋眺望南方战场,轻声道:“作为唯一一位宝瓶洲剑仙,我希望心无私欲来到剑气长城,最后也能堂堂正正离开剑气长城。这是其一,再就是我希望靠出剑,来换取老大剑仙的指点。当年阿良前辈指点迷津,我不希望下一次重逢,让阿良前辈觉得当年帮了个废物,那个废物不成气候,沦为一个安心躺在境界簿上混吃等死的剑仙。” 魏晋有些话没有说出口。 阿良前辈曾经与他喝酒的时候,调侃过自己,说那天底下的痴情种,其实都很难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毕竟如今的月老红线乱牵连,又不能硬绑着姑娘上花轿,那就退一步,先让自己活得出息些,让自己错过的姑娘,因为早年的擦肩而过,在未来岁月里,在她心底,会生出一个小小遗憾,说不定将来与丈夫争执时,她就好说一句早年那谁谁谁也是我的爱慕者。 陈清都喜欢魏晋的敞亮,于是笑道:“以后隔三岔五,每次你积攒够了一点小战功,我就传授你一部剑诀,品秩不低,是我早年某位老友的大道根本所在。” 魏晋抱拳致礼,并无言语。 在魏晋看来,剑修之心性,与欲说言语,皆在出剑。 陈清都摇摇头,“不太上道啊。” 老人揉了揉下巴,啧啧道:“先有那阿良磨了百年耳根子,他一走,再有二掌柜顶上。看来真是由奢入俭难啊。” 魏晋无奈道:“晚辈学不来。” 老人笑道:“不用学,何况也学不来。” 魏晋问道:“阿良前辈会不会返回剑气长城?” 陈清都反问道:“有没有想过阿良为何要教你闭关破关之法?” 魏晋答道:“晚辈想过,只是没想明白。” “阿良不是与你偶遇,是故意找到的你,然后教了你剑术,不是对你有所算计,觉得你一定会赶赴剑气长城,更不是觉得你成就不高,随手给予施舍,好让你这位未来一洲剑道气运的集大成者,对他感恩戴德,而是由衷希望你魏晋,将来能够与他阿良并肩而立。对魏晋是如此,对所有走在身后的同道中人,阿良皆一视同仁。” 陈清都说道:“这个答案所在,这就是我教你那部剑诀的开宗之义所在,剑修需要与弱者为伍,与强者问剑。视他人为蝼蚁者,本身就是蝼蚁。遥想当年,大地之上,哪个不是脚下蝼蚁?” 魏晋似有所悟。 老人双手负后,瞥了眼天幕,收回视线,望向南方大地。 剑客剑客,天上剑术,做客大地。 当一位剑修,明明是剑仙,却愿意发自肺腑以剑客自居,便有点意思了。 在陈清都看来,魏晋就是差了这么点意思,哪怕这位年轻剑仙,一直身在江湖,但事实上,魏晋从来不觉得自己属于江湖,是整个人间的过客,最终还是要去山上当神仙的,带剑一起登山,与一切世俗红尘,竭力撇清关系,最怕那纷纷扰扰的因果牵扯。 可是。 陈清都举目远眺,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一幅画卷。 剑修登高,问剑于天,境界最高之人,与人间牵连越多,最终一步一步,极慢极慢,凭借着那些人心牵连的复杂丝线,好像是在拖拽着整个世道在往上走。 这才是最早的剑修,这才是真正的剑心纯粹。 以大毅力大愿望,挑起大负担,承受大磨难,定要让整座人间去往更高处。 现在的剑修也好,其他练气士也罢,哪个不是想着清心寡欲,断绝红尘,当那不惹丝毫尘埃的山上神仙? 即便天底下的修道之人,绝大多数如此心性,其实依旧没有问题,可一旦人人皆如此,那就大麻烦了。 陈清都双手负后,以手掌轻轻敲击手心,自言自语道:“前者可以多些,后者可以稍微少点,两种人都得有,缺一不可。” 南方战场上。 那位玉璞境剑仙死士,与宁姚互换一剑后,受了点小伤,依旧绝不恋战,立即以诡谲秘法远遁,战场上某些鲜血流淌处,先后出现一圈极其细微的涟漪,显然是那位妖族剑仙死士的魂魄所在,而且逃跑轨迹,并非直线,似乎用上了一种阵法。 宁姚第二剑,竟是直接落空,不但如此,宁姚身后六十丈外的一处鲜血洼地当中,涟漪微漾,对于剑修而言,这点距离,可谓近在咫尺,剑仙死士竟然想要搏命一击,宁姚更加心狠,打定主意要以伤换命,可以及时躲避,她依然故意凝滞丝毫,给那妖族剑仙一个机会。 只是那位死士也随之放弃机会,彻底打消刺杀念头,选择远离战场。 宁姚身上那件金色法袍,按照甲子帐那本册子上的记载,是当之无愧的仙兵品秩,对于他这种追击一击功成的顶尖刺客而言,极为克制。 宁姚搜寻不不到对方的踪迹,环顾四周,附近战场也无对方身影,便就此作罢。 不过已经记住了那位剑仙死士的逃跑路线,在心中默默推演一番。 如果还有机会再次交手,宁姚出剑会更有分寸。 真正让宁姚恼火的地方,在于那位针对陈平安的元婴剑修,同样一击不成,便果断撤退,妖族大军担任天然屏障,宁姚第三剑递出,便被那位元婴剑修堪堪躲过,一个双手掐剑诀,剑修竟是直接化作千百道剑光,四散飞掠,去势极快,宁姚一抬手,大地之上遗留、舍弃的千百件破碎兵器,如同飞剑,一一追杀剑光。 战场天空像是下了一场布满细碎飞剑的滂沱大雨。 与此同时,宁姚横掠出去十数丈,绕开远处陈平安,一剑劈向前方。 只是元婴剑修那一把飞剑,先前袭杀陈平安,所谓的不成,也就只是并未击杀陈平安,陈平安身陷大阵,一位元婴剑修的骤然出剑,根本无处可躲,能做的,就只是避免遭受致命伤,所以整个肩头都被飞剑洞穿,炸烂了大半肩头,剑修以飞剑伤人,不单单在锋锐,更在剑气遗留,以受伤之人的人身小天地,作为战场,细密复杂的剑气,丝丝缕缕的剑意,宛如无数条过江龙,剑气如同洪水决堤,冲撞窍穴气府。 被剑修飞剑伤及,养伤最难痊愈,这是公认的事实,剑修能够成为山上四大难缠鬼的榜首,更是当之无愧。 战场上,范大澈已经完全看不见陈平安的身影。 浩浩荡荡的妖族大军,从四面八方蜂拥聚拢过来,铺天盖地,明摆着是要一起围杀那个年轻人。 最先有妖族修士认出了年轻隐官的面容,道破身份后,那种大军退散,是一种求生的本能。 既是因为年轻隐官,在与托月山闭关弟子离真的捉对厮杀当中,不但一战胜之,并且打得离真这位蛮荒天下的头等天才,魂飞魄散。这桩事迹,早已传遍妖族大军,并且这个消息注定会一直往南缓缓蔓延,成为整个蛮荒天下大野山泽、高城雄镇、街头小巷的热议,年复一年,如同离离原上草,处处枯荣生发,甚至百年之后,都有可能被记得住事的有心人,在那茶余饭后,津津乐道。 更因为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有太多太多年,就完全等同于那个名叫萧愻的羊角辫“小姑娘”。 等到妖族大军记起此隐官非彼隐官之后,加上陈平安独自一人,太过孤军深入,而那宁姚好像又完全没有增援新任隐官的意思,如此一来,有那被年轻武夫击杀了至交好友的妖族修士,也已心存死志,要报仇,愿以一条性命换那年轻人的伤势,有那觉得对方不过一人,己方大军却是结阵厚重,趁机偷偷丢出一道术法、砸出一件本命物,绝对安稳,更有那各怀心思的金丹妖族、剑修死士,出手极其精准狠辣,不奢望一击毙命,只求钝刀子割肉。 战场厮杀,是拥有一种巨大感染力的,个体置身其中,往往会跟随大势而走,溃败,哗变,奋发忘死,慷慨赴死,皆是如此。 最后再加上那位元婴剑修的一剑伤及年轻隐官。 杀机四伏,铺天盖地。 远处范大澈喃喃道:“不该这么开阵啊,太凶险了。这种战场之上,哪里不是意外。终究不是武夫问拳啊。” 如果不是宁姚压阵,二掌柜如此出拳,是必死无疑的下场。 宁姚说道:“正因为有我在,他才会如此出拳。这是先后顺序,道理得这么讲。” 宁姚也知道范大澈为何如此心神不定,说到底还是担心陈平安的安危。 宁姚没有细说,范大澈终究不是纯粹武夫,剑修道路,与纯粹武夫的渐次登高,问拳于最高处,看似殊途同归,实则大不相同。 这才是真正的武夫问拳,与人争强斗勇,只是武学小道,以一己之力,单凭双拳,与天地争胜,才是大道风光。 远处那座包围圈的中心地带,几乎变作了一座缓缓移动的小山头。 范大澈在收剑间隙,还是忍不住问道:“这样下去,真没事?” 说道:“对方有事。” 范大澈无言以对。 他只得继续在战场边缘地带出剑,尽可能为陈平安分担些压力。 其实意义不大,但是总得做点什么。 为人处世,力所未逮,那就尽量求个心安,是好习惯。 宁姚驾驭那把剑仙,肆意穿梭战场,一条金色长线,在妖族大军当中,金光凝聚长久不散,既有纵横交错的笔直长线,也有那歪歪扭扭的金色轨迹,长达数千丈,所到之处,皆是被金色长剑割裂开来的残肢断骸,而那金光本身就像一座天然符阵,剑意蕴藉极重,加上四周剑气流溢,让妖族大军苦不堪言,不少中五境修士干脆就趴地不起,好躲避那些位置较高、并且越来越攒聚密集的金色长线。 不少龙门境、金丹修士妖族都已经迅速离开这座悬空的金色剑阵。 宁姚瞥了眼战场上的金线,差不多聚拢足够的剑气之后,双指掐诀,轻轻向下一划。 如同一场大雨悬停空中,近乎一座离地不过的巨大池塘,然后骤然间坠落大地。 陈平安那处战场,大地震动,拳罡大如雷鸣。 近身妖族,四溅飞散,一座妖族大军堆积而成的小山头,就像从中崩碎开来。 范大澈松了口气,总算瞅见了陈平安的身影,样子有些狼狈,衣衫褴褛,血肉模糊,拳意之浓厚,近乎肉眼可见,流淌陈平安全身,如那神灵庇护身躯。 大概这就是天底下最名副其实的武夫金身境了。 范大澈虽是剑修,做梦都想成为剑仙,但是目睹这幅场景之后,不得不承认,武夫陷阵,金身不破,实在是蛮横至极。 陈平安被一道绚烂术法砸中后背,踉跄一步而已,便借势前冲,笔直向前十数丈,以拳开路。 被一位兵家妖族修士,以一根大戟横扫中腰部,打得陈平安横飞出去数十丈,顺便便有十数道术法神通、数十件本命物攻伐兵器,如影随形。 转瞬之间,陈平安刚刚落地,战场上就又形成了一座小山头,再不见踪迹。 范大澈有一点好,不做多余事。 只是范大澈愈发心惊胆战,那些妖族修士是不是疯了?一个个如此不惜命?! 宁姚依旧将前线交给负伤累累的陈平安一人处理,她至多是帮忙出剑,牵扯战场两侧,以那把剑仙,削掉一些妖族大军的横向厚度。 那把剑仙作为一件仙兵,已经有了一份灵犀,如咿呀学语的懵懂稚子开窍些许,当下显然极为畅快。 以往在陈平安手上,也确实是有些憋屈,被那连剑修都不是的主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也就罢了,关键是次次大战死战,剑仙每次现世,都远远不够尽兴。 宁姚虽然气定神闲,剑心镇静,出剑始终很精准,却不意味着她半点不忧心陈平安的处境。 在战场上,斩杀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功劳有多大? 蛮荒天下六十军帐,关于此事,争议极大,大致分成了三种看法。 以庚寅帐为首的一拨军帐,认为击杀隐官陈平安,战功视为斩杀一位玉璞境剑仙,理由是虽然陈平安身为新任隐官,在剑气长城位高权重,并且他坐镇隐官一脉,排兵布阵,对蛮荒天下造成了极大的损耗,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毕竟陈平安一来不是剑修,再者就境界而言,实在不高,虽然在捉对厮杀当中,能够拳杀离真,事实上未必拥有一位元婴巅峰剑修的战力,那么加一个上隐官身份,将其视为玉璞境剑仙,最是合情合理。 以丁卯军帐为首的另外一大拨军帐,加上两位王座大妖仰止、黄鸾的附议,都认为这位年轻隐官,无论是实实在在的威胁,还是对于剑气长城的象征意义,杀掉陈平安,战功等同于仙人境剑修,视为大剑仙,并不过分。 在这之外,又有一座孤零零的甲申帐,提出了一个更加惊世骇俗的看法,只要能够击杀陈平安,战功最少应该介于击杀董三更、陈熙、齐廷济与陆芝、老聋儿、纳兰烧苇这两拨剑仙之间,就算战功等同于飞升境剑修,也无不可! 争论不休,甲子帐专门汇总了意见,最终决定战功大小,以击杀一位大剑仙来论,但是介于纳兰烧苇和岳青之间,不可简单视为寻常大剑仙。 范大澈心口一颤。 远处战场,司职开阵前行的陈平安,是首次被一位妖族修士以双拳砸向范大澈这个方向。 陈平安在空中身形拧转,躲过一些关键术法、法宝的纠缠,硬扛其余手段,飘然落地,向后滑出五六步,一脚重重踩地,以更快速度,重返战场,直接找那位同样是纯粹武夫路数的妖族修士,后者不但是一支妖族大军的领袖,还是修道之士,外加远游境,幻化人形后,身材魁梧,无兵器傍身,一身肌肉虬结,气势凌人。 一线之上,两位纯粹武夫,相对而冲,双方以拳对拳,拳罡大震,周围妖族大军当场被那股激荡开来的磅礴拳意震退。 远游境妖族与陈平安各自挨了一拳,又皆是一步不退,又换一拳,双方面门各中一拳,脑袋皆是向后晃荡了一下。 战场上一道道声响如沉闷擂鼓声。 那远游境妖族嘶吼一声,是要附近那些金丹、龙门境修士,根本不用管自己生死,所有法宝、术法只管砸过来。 眨眼功夫,陈平安就双手互换,接连递出十六拳。 既然对方敢原地不动,他就更不会挪步,不管是双方身份,什么阵营,武夫问拳,就没有比原地换拳更酣畅的方式。 直来直往,光明正大,只要拳法足高,出拳够重,对方就乖乖倒地,好似在拳法一途,向拳更高者认祖归宗! ———— 隐官一脉的剑修当中,邓凉是性情最稳重的一个,山泽野修出身的剑修,后来又被宗门收纳,成为谱牒仙师,最知道人间泥泞滋味,也耳濡目染了山上洞府的仙气缥缈,性子自然不会急躁。 几乎每个人,所有的心平气和,都是一点一点磨出来的。 但是邓凉今天不知为何,突然就一下子掀翻了案。 然后邓凉瞬间安静下来,说了声对不住,呆坐片刻之后,起身去默默摆好案。 愁苗剑仙轻轻摇头,示意所有人都不用说什么。 愁苗如此表态,其余剑修也就只好跟着视而不见,哪怕是玄参、曹衮这些与邓凉同样是外乡身份的剑修,也都保持沉默。 董不得瞪了一下使劲朝自己使眼色的郭竹酒。 什么跟什么,邓凉喜欢她董不得,又不是董不得喜欢他的理由。 邓凉神色郁郁,取出一只酒壶,默默饮酒。 在先前蛮荒天下向剑气长城问剑的过程当中,剑气长城年轻天才,本命飞剑毁弃,有三人。 能够在剑气长城都算出类拔萃的三位剑仙胚子,大道却就此断绝,毫无悬念,再没有什么万一。 然后在这场混战当中,又被妖族死士剑修袭杀四人,至于不在册子上的年轻剑修,更多。 这还是剑气长城后续犹有两位驻守剑仙、四十余位地仙剑修,临时下城支援、埋伏暗处的结果。 剑气长城的灵气急剧下降。 每天的物资消耗,是一笔浩然天下任何宗门都无法想象的巨额支出,一旦折算成神仙钱,能够让那些管着钱财收支的修士,哪怕只是看一眼账本上的数字,便要道心不稳。 双方天地转换,一直在被蛮荒天下潜移默化地加速进程, 按照那位隐官大人所泄露的天机,三教圣人先前每次出手,其实都不轻松,合力打造出那条割裂战场的金色长河之后,更像是一种毅然决然的抉择,没有回头路可走,或者说原本有路也不走了。 大势汹汹而至,不管隐官一脉如何殚精竭虑,不论城头剑修如何忘却生死,倾力出剑杀敌,可拖延大势片刻,好像终究难改大势走向。 邓凉是野修出身,不是不能接受失败,但是邓凉从未如此感到憋屈、窝囊、愤懑,最终变成一种颓然,就只能借酒浇愁。 越是身在避暑行宫,能够接触第一手情报,以此遍观全局,当邓凉将一场场战事、双方得失分看得越是透彻,最终邓凉对整场战争的走势越是感受深刻,就越会让他觉得无力。 林君璧只是忙碌着手上事务。 愁苗看了眼林君璧,年轻剑仙不露痕迹地点了点头。林君璧这位中土神洲的天之骄子,大道会比较高远。 林君璧并不知道自己在愁苗心目中,评价如此不低。 到了剑气长城之后,林君璧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自己的姿态放低再放低。 事实上,林君璧虽然给人的感觉,心计、急智、灵性皆有,并且都极其出类拔萃,可给人的感觉,终究是不如愁苗那么值得信赖,仿佛一块先天璞玉,后天雕琢极好,可恰恰因为如此,当然这是将林君璧与愁苗作比对而已,避暑行宫大堂之内,其余剑修,都认可了林君璧的三把手座椅,坐得稳当。 愁苗与林君璧,恰好相反,浑朴,内敛。 这位年纪轻轻的剑仙,带着一大箩筐的传事迹,成为了隐官一脉的剑修,却不是新任隐官,稍稍矮人一头,没说过任何一句让人拍案叫绝的言语,没做过任何一件让人倍感惊世骇俗的事。 但偏偏能够服众,让人心生信赖。 隐官一脉估计人人想过,若是那个年轻隐官万一真有意外,谁会来当这个下任隐官,必然是愁苗,而非林君璧。 林君璧对此倒是没有太多怨怼,技不如人,就得认。林君璧从来不害怕与高手打交道,他学什么都很快,只要不是那种生死局,切磋之后,棋术增长,全是进了自己兜里的本钱。 林君璧很清楚,愁苗剑仙能够服众,这不是光是愁苗境界高这么简单。 愁苗身上有很多地方,值得他去揣摩学习。 比如所有人都不会觉得,愁苗剑仙是那种惊才绝艳、算无遗策的聪明人。 任何人的第一印象,都绝对不会如此。 如果说愁苗,是剑术高,却性情温和,无锋芒。 那位年轻隐官的给人印象,则是境界不高,却很能打。城府深沉心机重,却竟然是个好人。 再加上隐官一脉诸多剑修的各有所长,林君璧在此历练,每天都会受益匪浅,所以为何要走? 就算是陈平安赶他走,林君璧如今都未必会走。 林君璧看了眼那个暂时无人落座的主位,轻轻摇头,不走是不走,但是他绝对不当这隐官大人。 ———— 陈三秋看了眼临近战场的形势,稍作思量,便喊了董画符一起,御剑靠近陈平安那边,同时让董胖子和叠嶂多出点力,等他们稍稍喘口气,就会立即返回增援。 两人御剑换了战场,与陈平安,宁姚,差不多形成一个掎角之势。 董画符蹲在长剑之上,开始盖棺定论,“比起宁姐姐开阵,是要慢些。” 董画符想了想,记起二掌柜的本命神通,是那记账,便亡羊补牢了一句,“不过阿良说过,男人不能太快。” 陈三秋哈哈大笑。 不曾想二掌柜刚好被一位披挂金乌甲的兵家妖族修士,一拳打得好似强行破阵,凿穿了被陈三秋出剑削薄的大军阵型,最终跌落在陈三秋不远处,翻滚之后站起身,一拳打碎一件如同附骨之疽的本命器物,拳架一变,强提一口纯粹真气,稳住身形,身上伤口随之崩裂,鲜血流淌。 那些从隐官一脉剑修手上借来的衣坊法袍,都差不多消耗殆尽,身上穿着最后一件,这件法袍也早已稀烂,上半身近乎裸露,遍身伤势,处处白骨裸露,陈平安穿上最后那件宁府青衫法袍,转头对董黑炭看了眼。 陈平安微笑。 宁姚在远处也微笑。 董画符报以傻笑。 陈平安一个身体后仰,堪堪躲过一道从背后袭杀而至的森严剑光,在倒地之前,一掌拍地,身形翻转,一步踏出,终于头一次用上了缩地符,转瞬之间便来到那位鬼祟出剑次数极多的妖族剑修身侧,一臂横扫,扫落头颅,一个低头弯腰,借助那剑修的无头尸体作为盾牌,侧向撞去。 一位神色木讷的妖族修士,中年男子模样,不知道从地上哪里捡了把破剑,品秩低劣,勉强有一把剑的样子而已,一步跨出,就来到了陈平安身侧,一剑劈下,没有璀璨剑光,没有凌厉剑意,就跟持剑之人一样沉默,但是陈平安甚至来不及使出方寸符,一身拳意登顶,这才好不容易双手握住剑锋,依旧被一剑砍得整个人陷入地面。 男子并未想着以蛮力直接将对方双手、连同整个肩膀一同斩开,随手便抽出那把寻常长剑,一剑抹向陈平安脖颈。 陈平安直接左手握拳抵住心口,男子显然小有意外,自己这一剑确实会中途更换轨迹,搅碎对方心口,在变剑的关键时刻,男子走出一步,身形缥缈如同飞剑化虚,直接来到陈平安身后,剑尖拧转,十分随意,向后戳去,击中陈平安后脊柱,陈平安几乎同一瞬间,便拳架为校大龙,剑尖受阻片刻,借助一剑之力,本该前冲更为迅速,陈平安仍是横移数步,果不其然,“第二位”持剑男子,出现在陈平安原先位置的正前方,一剑直直劈下。 男子微微一笑,加重力道,轻轻握紧长剑。 战场之上,瞬间出现近百位剑修,将陈平安围成一圈,依旧是持剑,没有任何一把本命飞剑,以各种出剑姿势,剑尖直刺陈平安。 不但如此,圆形剑阵之外的六处地方,皆有一位男子持剑,似乎在等待陈平安使用方寸符。 在这之外,在宁姚、范大澈,陈三秋与董画符眼前,又出现一座人人持剑的巨大圆形剑阵。 一人剑挑陈平安、宁姚,陈三秋和董画符这两位在甲子帐册子上的两位年轻天才,再外加一位不在册上的金丹剑修。 这个男人,真正出剑问剑的对象,既是陈平安,也是范大澈。 至于结果会如何,他反正已经把选择权交给剑气长城的所有同龄人剑修,他对于结果,其实不太在乎。 剑修出剑,自己最对就好。战功大小,是其次。 每个持剑之人,是真又是假,会分摊战力,所以需要他精准计算。 持剑男子似乎有些无奈,某处本就飘渺不定的身形,砰然散开。 其余持剑之人,皆被少则两三把、多则五六把飞剑一一针对。 而那个年轻隐官则岿然不动。 同样遮覆面皮、隐匿气象的消散男子,他最后看了眼陈平安,会心一笑,以醇正的浩然天下大雅言撂下一句话:“同道中人。” 这位莫名其妙出现、神鬼出没消逝的古怪剑修,不知去往了何方。 陈平安收起了全部飞剑,归为一把“井底月”,这把飞剑的本命神通,便是那月照深井,只要心湖起涟漪,每次出剑与收剑,便是一轮明月碎又圆的境地,一切只在剑修一念间。 好不容易温养出两把本命飞剑,结果这把井底月不得不提前现身。 陈平安在心中骂了一句狗日的同道中人。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七十章 剑修家乡何在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微信公众号fenghuo1985,最新一期期刊已经发布。) 宁姚让陈平安先行返回城头,提醒了一句路上小心。 董画符觉得这句话说得有些多余了。 有话直说,一直是董画符的风格。 陈三秋笑道:“男女之间,如果没有几句多余话,便麻烦了。” 董画符点头表示认可,然后问道:“你有那说多余话的机会吗?” 陈三秋学那二掌柜报以微笑。 董画符怕那二掌柜记仇算账,还真不怕做梦都想当自己姐夫的陈三秋,所以来了一些雪上加霜的言语,“我姐之所以成为隐官一脉剑修,不会是故意躲着你吧?要真是这样,就过了,回头我帮你说道说道,这点朋友义气,还是有的。” 陈三秋摇头道:“不至于。你姐是爽快人,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会如何刻意。” 喜欢一个人,总是万般好。 何况陈三秋从穿开裆裤起,就觉得邻居家的小董姐姐,不是入了自己的眼睛,才变得好,她是真的好。 就像陈三秋第一次从上看到青梅竹马四个字,便觉得那是一个天底下最动人的说法,什么大湖平如镜,秋山红若火,都得靠边站了。 要说董不得有多漂亮,其实不算。 只是这么多年,陈三秋酒喝得越多就越喜欢。 在陈平安还没来到剑气长城的时候,以往几次下城厮杀,陈三秋在自己战场上那边只要提前收剑,都会跑去董不得那边遥遥观战,一次形势严峻,陈三秋出手帮忙,董不得事后道了声谢后,结果跟了一句直截了当的剐心言语,是董不得第二次明确告诉陈三秋,大家都是剑修,还是熟人,朋友,战场上帮忙可以,只是奉劝陈三秋莫要有那山上道侣的念头,她董不得一想到这个就浑身起鸡皮疙瘩。那一次,陈三秋回了城池,喝了酒回家路上,就又去推墙撞树了。 陈平安受伤不轻,不单单是皮肉筋骨,惨不忍睹,最麻烦的是那些剑修飞剑遗留下来的剑气,以及诸多妖族修士攻伐本命物带来的创伤。 不过整个人的精神气不减反增,宁姚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么眼神明亮的陈平安。 当下整个人的人身小天地,气机混乱不堪,不全是坏事,有弊有利,李二曾经说过,师弟郑大风早年观看那座螃蟹坊匾额,有些心得,回来后与他提过一嘴,大致意思,人身就是一处古战场遗址,所以莫向外求四个字,不全是蹈虚修心之言。 所以当下陈平安自身便是一座演武场,抽丝剥茧一事,以及用纯粹真气压胜修士灵气一途,刚好陈平安都还算擅长。 捡了把来历不明的受损长剑,长剑本身没有太过玄妙,就是有入手极沉,估计铸剑材质不错,值点神仙钱。 估计在宝瓶洲那些藩属小国的江湖上,这就是一把货真价实的神兵利器了,连那些地方上的山水神祇都要忌惮几分。 陈平安率先御剑北去,拣选妖族大军的战阵单薄处,一路上稍稍出拳而已。 没有直接去往城头,而是御剑去了城墙上那个猛字的最高“一横”处,盘腿而坐,拿出养剑葫,喝了几口桂花酿,近距离多看几眼战场走势。一边静心调养气息,一边娴熟包扎伤口。 墙头刻下的每个大字,所有横向笔画,几乎皆是绝佳的修行之地。 但是到了蚁附攻城的战事阶段,这些天然剑修道场,往往又是必死之地。 所以能够在此修道动辄数百年的老剑修,必然杀力极大,且极其擅长保命。 陈平安身旁不远处,就坐着一位闭目养神的年老剑修,对方没有起身迎客,陈平安便没有出声打搅对方的清修养剑。 看老者模样,应该是丙本第六页的元婴剑修殷沉,岁数已高,但是瓶颈难破,一直停滞在元婴境,性情桀骜,是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家寡人,剑气长城的剑修,几乎都会有至交好友,要么还活着,要么已经战死了,总之都会有那么几个,但是殷沉却从来没有,只要投身战场,杀心极大,并且一旦出剑,喜欢不分敌我,所以杀妖极多,积攒下来的战功一直不大,还不如许多年轻金丹剑修,因为许多战功都被抹掉了,老剑修殷沉的名声更不好,毕竟没有人愿意接近一个连己方剑修也会杀的怪物。 甲本、丙本上的每一位本土剑修,每一页,皆写有隐官一脉剑修的不同注解,如果避暑行宫的剑修见解太多,就夹杂几张额外的纸张。 关于丙本名册排名极高的殷沉,反而见解寥寥,只有愁苗与林君璧写了几笔,皆与剑气长城的普遍看法,截然不同。 若说战场误伤,几乎任何一位剑仙皆有,那种伤及无辜,到底谈不上背负骂名,但是殷沉不一样,很多时候老人的凌厉出剑,就是算准了会死掉几位剑修。 按照隐官一脉的职责划分,老剑修殷沉只需要镇守原地,不用出城厮杀。 陈平安包扎完大大小小的伤口,祭出一张祛秽符清,迅速除掉血迹,到底是客人,哪怕主人没个笑脸,不是客人不讲半点礼数的理由。 老人睁开眼睛,沙哑开口道:“你这娃儿也真是好玩,剑气长城的纯粹武夫,我还是见过一些的。别人出拳,是被飞剑、法宝克制,你倒好,自己压着自己。” 陈平安转头笑道:“殷前辈好眼力。” 老人问道:“没喊你一声隐官大人,心里边没点疙瘩?” 陈平安说道:“没有。” 殷沉望向战场前线,金色长河以北,有帮忙的宁姚,南边有职责所在的开阵剑修,殷沉讥笑道:“每次见着这些所谓的年轻天才,真是难免让人意志消沉几分。人比人,怎么比。” 陈平安笑道:“更多剑修见着了殷前辈,也会如此。” 事实上殷沉也曾是年轻天才之一,并且极为出类拔萃,当年在剑气长城的风光,大致相当于如今的高野侯、司徒蔚然。 练剑一事,极为顺畅,一路破境势如破竹,直到元婴才停步,不曾想这一停步,就是虚度光阴数百年。 殷沉冷笑道:“废物除了仰头看人,偷偷流哈喇子,还能做什么有用事?比如我,一年到头在这里枯坐,就从年轻废物坐出了个老废物。” 一个狠起来连自己都骂的人,如果只说吵架,基本上是无敌手的。 陈平安问道:“先前那位持剑男子,殷前辈可曾看破根脚?” 殷沉嗤笑道:“隐官一代不如一代啊,你这外乡小娃儿,都已经境界不高了,靠着些虚头巴脑的关系,鸠占鹊巢,得了萧愻前辈的那座避暑行宫,档案秘录无数,结果连这点情报都不知道?即便认不得,不会猜吗?” 陈平安不介意这些言语,你骂你的,我问我的,继续试探性说道:“是那托月山百剑仙前列的天之骄子?与竹箧、离真排名差不多?” 殷沉则是你问你的,我骂我的,“现在我估摸着整座剑气长城,说那萧愻前辈的言语,什么难听话都有吧?真是一帮有娘生没爹教的玩意儿。我要是萧愻前辈,攻破了剑气长城,之前骂过的剑修,一个一个找出来,敢当面骂,就能活,不敢骂的,去死。如此才痛快。对了,先前大妖仰止在阵上虐杀那位南游剑仙,你小子为了大局考虑,也没少挨骂吧,滋味如何?如果再来一次,会不会由着那些找死剑修,死了拉倒?” 陈平安说道:“阿良曾经与我说过,一个人能别死,千万别死。如果挨几句骂,就能救不少人,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吗?我看很少。” 殷沉立即闭上嘴巴。 不是年轻人的道理有多对,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这个年轻隐官,是什么文圣一脉的闭关弟子,左右的小师弟,甚至与老大剑仙关系不错,殷沉都根本不当回事,唯独与那阿良扯上了关系,殷沉就要头大如簸箕。 委实是上个百余年,殷沉被那个狗日的王八蛋坑惨了,那真是逮住了一头肥羊,往死里薅毛啊,薅完了肥羊,换瘦羊,瘦羊没了,肥羊估摸着也该恢复几分家底了,很好,那就再薅一茬。如果阿良只是如此手段,殷沉大不了不搭理,但是那个家伙真能蹲在他身边,自言自语,絮叨个好几个时辰,就为了“能够与殷老神仙说上一句,剑气长城才算不虚此行”,殷沉当时忍不住骂了一个滚字,结果对方直接翻脸,被按在地上饱以老拳,痛打了一顿。 阿良走的时候那叫一个神清气爽,耍出那个招牌动作,双手捋着头发,撂下一句“爽了爽了,吵架打架,大大小小八百多场啊,依旧是全胜战绩”。 殷沉当时躺地上,懵了半天。 在那之后阿良就经常来找殷老神仙,美其名曰闲聊谈心,顺便把胜场增加一两次。 记起那个阿良,殷沉倒也不全是怨怼,毕竟双方其实从未切磋问剑,更多就是那个男人在吹嘘自己在浩然天下,是如何的被好姑娘们喜欢,只是从头到尾,也没能与殷沉说出一个女子的名字。可阿良偶尔蹦出的几句正经话,都是奔着他殷沉的元婴瓶颈去的。 殷沉不管脾气如何糟糕,到底还是要念这份情。 殷沉可能不会做人,但是好人坏人,还是拎得清楚。 有些时候兴许正因为太拎得清楚,反而懒得会做人。 两个人不认识,加上双方性情相差太多,其实没什么好聊的,何况殷沉也不爱喝酒,不然陈平安倒是可以赠送一壶竹海洞天酒。 殷沉突然说道:“浩然天下的纯粹武夫,都是这般练拳的?” 陈平安摇头道:“练拳路数,其实大同小异,逃不过一个学拳先挨打,只是力道有大小。” 殷沉又问道:“当着宁丫头的面,捡了那么多破烂,你也好意思?” 这就有得聊了。 陈平安笑道:“我有一身臭毛病,好在宁姚都不介意。” 殷沉问道:“我看你长得也一般,凑合而已,怎么勾搭上的?我只听说宁丫头走过一趟浩然天下,不曾想就这么遭了毒手。要我看,你比那曹慈差远了,那小子我专程去城头那边看过一眼,模样也好,拳法也罢,你根本没法比嘛。” 这么聊就得劲了,老前辈这是夸人呢。 陈平安赶紧起身,与那位殷老神仙凑近些坐下,喝了口酒,笑呵呵道:“拳法没法比,我认,要说这模样,差距不大,不大的。” 不曾想殷沉突然翻脸,“我要养剑了,劳烦隐官大人让让,少在这边碍眼,不讨喜的。” 陈平安悻悻然起身,御剑离开。 殷沉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笑了笑,浩然天下的读人,都他娘的一个欠揍德行。 陈平安去了城头茅屋那边,先跟撑起酒铺小半边天的魏大剑仙,笑着打了声招呼。 魏晋笑道:“好一通王八拳,反正瞧着是很厉害的,有那无敌神拳帮老帮主的风采,就是凿阵慢了些。” 硬生生以双拳捶杀了一位蛮荒天下的远游境武夫,这份战功,相较于剑仙出剑,自然不算大,但是比较稀罕。 会是一碟子滋味不错的佐酒菜。 陈平安笑呵呵道:“下次去铺子,多送你一碗阳春面解酒,可以少说醉话。” 魏晋指了指身后茅屋,“老大剑仙心情不太好,你会说话就多说点。” 陈平安与魏晋分别,刚落下城头,老大剑仙便走出了茅屋,习惯性双手负后,“呦,陈武神驾临,小小寒舍,蓬荜生辉。” 陈平安就了怪了,以前老大剑仙说话,没这么“客气”啊,印象中的老大剑仙,还是很德高望重、惜字如金的。 陈清都瞥了眼陈平安,伤势尚可,收获不小,以心声说道:“先前欠了你两个秘密,现在可以说给你听了。” 陈平安收敛神色。 结果老大剑仙两个所谓的小秘密,一个比一个比天大。 一个是关于剑气长城所有刑徒剑修的家乡。 最早那拨远古刑徒,家乡竟然半数来自蛮荒天下,半数来自如今开辟出来的第五座天下。 陈平安愕然。 那么就是说,半数刑徒与后世子孙,其实从一开始就身在家乡? 所以是生在剑气长城,死在剑气长城,皆在家乡? 那么剩余半数刑徒的子孙,若是想要叶落归根,就与第五座天下有关了?只要能够活下来,最少还有返乡的机会? 第二个秘密,更大。 老大剑仙的说法,十分惊世骇俗,纯粹武夫的登天之路,其实正是一条成神之路,其中又会牵扯到兵家修士。 陈平安虽然之前有些猜测,但是等到老大剑仙亲口说出,就一下捋清楚许多脉络了,比如不再怪为何武学道路上,会有个金身境?而世间山水神祇,皆以塑造出一尊金身,为大道根本所在。不谈那鬼魅英灵成神,只说活人立地成神,类似铁符江水神杨花的经历,“形销骨立”,是必经之路,这其实与武夫淬炼体魄,打熬筋骨,确实是差不多的路数。 陈清都并没有把话说透,反正这小子喜欢想,以后有的是时间,去琢磨这部老黄历最前边的那些页。 带着陈平安缓缓而行,既然都开始散步了,总不能没走几步路就回头,于是老人稍微多说了点,“自古神仙有别。先神后仙,为何?按照如今的说法,人之魂魄,死而不散,即为神。享受人间香火祭祀,根本无需修行,便能够稳固金身。” “不死为仙,便是如今那些在山上趴窝的练气士了。读人撰写史,总是删删减减,久而久之,距离真相就越来越远,你以后有机会的话,可以去三大学宫逛一逛,当了那个老秀才的闭关弟子,翻几本不值钱的旧而已,这点门面还是有的。” 这些说法,陈平安就只是听着记着而已,暂时意义不大,若是再务实些,可以说是毫无意义。 只是接下来的一个说法,就让陈平安乖乖竖起耳朵,生怕错过一个字了。 “先远游再山巅,接着是那武道第十境,其中又分三层,气盛,归真,神到。何谓神到?我记得你家乡有个说法,叫什么来着?” “到门!” 陈平安脱口而出道:“如果一个人手艺足够好,无论是庄稼把式,还是烧造瓷器,别人都喜欢称赞为‘到门了’。” 陈清都点了点头,“到门了,到什么门?路怎么走?谁来看门?答案都在你家乡小镇上……又怎么说来着?” 陈平安说道:“余着。” 陈清都笑着点头,又详细说了些十境三层的门道。 只是老人破天荒有些缅怀神色。 在宝瓶洲那边,有个故友,一样画地为牢有那万年光阴了吧。 所以陈清都说了一句题外话,“绣虎崔瀺,委实厉害。” 陈平安说道:“当年第一场问心局,因为齐先生在,所以安然度过了,等到齐先生不在,第二局,我便如何都熬不过去。那还是崔瀺没有全力落子的缘故。” 陈清都说道:“所有难熬又熬过去的苦难,就是在心头砸下一个坑,坑越大,以后就可以容纳更多。” 陈平安嗯了一声。 但也有可能一辈子都在弥补那个坑,比如当世道亏欠一个人的童年越多,当那个人长大之后,就会一直在缝补和弥补。 离开城头,陈平安御剑去往避暑行宫的私宅,开始安心养伤。 短短两天之后,陈平安走了趟躲寒行宫,来去自如,手握玉牌,都不用消耗一张缩地符。 陈平安拣选了僻静处,看白嬷嬷为孩子们教拳,正好说到了何为“全身是一拳”,立意何在,如何学,再如何练。 其中有个孩子,陈平安不陌生,是那个叫元造化的假小子,送了她两把折扇,是剑气长城唯一一个,能凭真本事坑到二掌柜神仙钱的小丫头。 其余那些孩子,事实上陈平安个个都不陌生,因为都是他和隐官一脉,精心挑选出来的武道种子,其中一个孩子,已经被郁狷夫带去中土神洲,其余学拳还不算晚的,都在这里了。 剑气长城剑修极多,纯粹武夫却极少。 万一剑气长城被攻破,天地改换,沦为蛮荒天下的一块版图,难道那么多的武夫气运,留给蛮荒天下? 当然不行。 只是陈平安也知道,临时抱佛脚,要让这拨孩子,去争那“最强”二字,希望渺茫。何况剑气长城,存在一种天然压胜,大道相冲得极为厉害,以前想不明白,先前在城头上,被老大剑仙点破之后,才有些明白。中土神洲的女子武神裴杯,极有可能是有备而来,至于曹慈,练拳纯粹,是从来不要那武运的,这一点,陈平安自认远远比不上曹慈,如今只要武运愿意来,陈平安恨不得让那份武运喊上“亲戚”“家眷”一股脑来,开门迎客,多多益善。 但是就算这拨孩子仓促练拳,挣不来武运,一样关系不大,只要有了一技之长,打好底子,将来不管到了哪里都能活,或者说活下去的机会,只会更大。身处乱世,想要安身立命,争一争那立锥之地,很多时候,身份不太管用。 演武场那边,白嬷嬷递出一拳,距离极短,出拳不过半臂,但是拳意很重,返璞归真,浑然天成。 到了七境武夫这个层次,再往高处走,所谓的拳招,其实就已经是比拼拳意的深浅,类似一种质朴的大道显化。 那一拳,白嬷嬷毫无征兆砸向身边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后者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一脸你有本事打死我的表情。 是出身太象街高门的姜匀,资质算是极为出彩的一个。 等到白嬷嬷收拳后,孩子自己浑然不觉,心中半点不怕的他,其实已经汗流浃背。 这是一种很难得的潜在天赋。 白嬷嬷又是一拳,拳头几乎要贴在一位玉笏街小姑娘的额头,后者就要比姜匀稍逊一筹,虽然没有挪步,但是身形微微一晃。 十余个孩子站在一排,白嬷嬷一个一个走过去,有些孩子后撤,有些孩子咬牙站在原地。 只是白嬷嬷一拳未出。 但是陈平安看得出来,当白嬷嬷走到几个孩子身边的时候,拳未出意已到,只可惜只有一个暮蒙巷名叫许恭的孩子,他的直觉是对的,在白嬷嬷拳意微动之际,就已经早早挪步后退,虽然是与那姜匀截然相反的选择,不过都属于有希望拳意更早“上身”的好胚子。 再看那假小子元造化,如临大敌,只是一位身体紧绷,白嬷嬷拳意悄然外放,却依旧没有察觉。 陈平安觉得这些都没什么,习武一途,不是不讲资质根骨,也很讲究,但是到底不如练气士那么苛刻,更不至于像剑修这么赌命靠运。剑修不是靠吃苦就能当上的,但是练拳,有了一定资质,就都可以细水流长,脚踏实地,缓缓见功力。当然三境会是一个大门槛,只是这些孩子,过三境肯定不难,只有早晚、难易的那点区别。 陈平安斜靠廊道柱子,双手笼袖,看着那些孩子,想要用心学拳的,多半是妍媸巷、暮蒙巷的贫苦出身,不太想学的,往往姜匀这样的大族子弟。 孩子们又开始练习站桩,白嬷嬷偶尔会帮着骨拧筋转,搭把手,然后那个孩子就开始满地打滚,嗷嗷叫哇哇哭。 看得原本心境祥和的陈平安,直接变成了幸灾乐祸,挺乐呵。 只是看到假小子和一个陋巷孩子,先后疼得趴在地上,便又有些心酸。 白嬷嬷瞥了眼自家姑爷那个方向,神色慈祥,老妪的眼神,略带询问意味。 陈平安赶紧摆摆手,示意自己就是来这边看看。 不曾想白嬷嬷却还是笑道:“隐官大人,这里边有人说要与你学拳,嫌弃我的拳法太娘们,不如你来教教看?” 陈平安刚要婉拒,那个姜匀就双臂环胸,扯开嗓子喊道:“隐官何在?!” 他娘的小兔崽子,到底谁是隐官大人。 陈平安看了眼那个坐起身的假小子,默默抬起手,手臂颤抖,擦拭脸上的尘土和汗水。 白嬷嬷面带微笑。 陈平安只得快步走到演武场。 陈平安也没多做什么,就只是说了些六步走桩的拳法心得,简明扼要,几句话的事情。 姜匀以为刚起了个头,结果那年轻隐官就闭嘴了,孩子忍不住问道:“这就完事啦?” 陈平安点头道:“拳理本来就不会太多,这跟越薄的籍,蕴含学问越大,是一个道理。” 话说一半。 三教诸子百家的学问,越是宗旨所在,后世越是注经、训诂繁多,最终枝繁叶茂,包罗万象。 只是与孩子们打交道,讲得越繁琐,反而会让他们不知所措,无所适从。 白嬷嬷笑道:“隐官大人,如果不着急返回避暑行宫,刚好今天立桩演练得差不多了,可以教一教这撼山拳的走桩。” 有外人在,姑爷自然是不能喊了。 陈平安想了想,在这边逗留半个时辰,肯定没问题,便点头答应下来,笑道:“这走桩,源自撼山拳。” 那姜匀又插话道:“等会儿,这拳谱名字不霸气啊,撼山?咱们剑气长城,哪个剑修不是一剑下去,就把山给平喽?” 陈平安微笑道:“那你来教我拳法?” 姜匀皱眉道:“好好说话,讲点道理!” 陈平安会心一笑,继续说道:“拳谱名字兴许是真不如何,那我就多说几句。” 大致讲了些浩然天下的武夫处境,说那些不是高门出身的市井武夫,拳招驳杂,只要能够拳裂砖脚碎石,就已经是很不错的武把式了,所以撼山二字,分量其实半点不轻。言语之中,夹杂了一些陈平安自己的见闻。所以孩子们都听得比较专注入神,当然,能够难得偷个懒儿,不站桩挨打,不枯燥走桩,谁不喜欢。 讲完之后,陈平安演练了几遍走桩,再帮着孩子们指出一些走桩的瑕疵,一炷香过后,休息期间,陈平安先前讲过了市井江湖,又讲了些九境、十境武夫的武道山巅风光,孩子们爱听这个,反正躲寒行宫就是个牢笼,跑都跑不掉,姜匀曾经撺掇着玉笏街那个小丫头一起跑路,大半夜刚上了墙头,就给那凶神恶煞的老婆姨扯了回去,罚他们俩站桩,小姑娘站得晕厥过去,姜匀直接站得睡着了。 当时姜匀两人罚站的不远处,就有两个自己主动站桩的孩子,只是后者很快被白嬷嬷赶回去休息。 练拳忌个死字。 穷学文富习武,习武就得有明师领路,打熬筋骨更是耗钱,不然太容易走岔路,练拳反而只会伤身,消磨人之元气。拳意未上身,反而好像练出个鬼上身,就是许多拜师无门的武夫最大苦楚。 陈平安掐准时辰,告辞离去。 白嬷嬷继续为孩子们教拳。 姜匀小声嘀咕道:“真见了面,失望得很啊。” 白嬷嬷笑道:“等你哪天自认有资格与隐官问拳,你就会知道什么叫绝望了。” 姜匀摇头道:“算了吧,二掌柜鬼精鬼精的,等我境界高了,赶上了二掌柜,我肯定先试探询问一番,只要他答应我的问拳,我就不打了。” 白嬷嬷摇摇头,姜氏家族挺本分的,怎么养出这么个口无遮拦的小王八蛋。 姜匀瞥了眼老妪,孩子这会儿觉得更怪,自己爷爷当年怎么会喜欢这么个老婆娘? 陈平安回了趟避暑行宫,然后喊上愁苗剑仙,一起去往倒悬山春幡斋,顺便走了趟梅花园子,酡颜夫人送往避暑行宫的那本册子,不薄,所以陈平安这趟倒悬山之行,多带了两件咫尺物,都是跟晏溟、纳兰彩焕借来的,在空荡荡的梅花园子,愁苗剑仙看着那个两眼放光搬东西的隐官大人,忍不住问道:“你在宁府密库,也是这个德行?” 陈平安懒得跟他废话。 这能一样? 到了春幡斋仔细翻看账本,韦文龙在一旁小声解释里边的某些门道,听得米裕剑仙有些犯困。 愁苗和林君璧最担心的那个结果,暂时还没有出现。 八洲渡船依旧畅通无阻,能够顺利赶赴倒悬山。 来的路上,愁苗提议可以适当抬高出价了,陈平安觉得可行,就与晏溟、纳兰彩焕和邵云岩一起商议此事的细节,一些重要物资价格依旧,不然剑气长城的钱财运转,压力太大,哪怕额外加上春幡斋和梅花园子两座私宅的丰厚家底,依旧远远不够看,但是针对八洲每条渡船的某些次等“闲余”物资,可以适当让利更多,一步一步来。 回了剑气长城,这是陈平安第一次靠近城池以北的那座海市蜃楼,没有步入其中,只是远观。 愁苗剑仙抬头看了眼天幕,再以心声说道:“不谈出剑杀力高低,只说事情本质,你能做到老大剑仙那一步吗?” 陈平安摇头道:“很难做到。” 剑气长城那边,宁姚这拨剑修率先御剑返回城头。 人人负伤,叠嶂受伤最重。 陈清都走出茅屋。 陈三秋喊了声老祖宗,陈清都嗯了一声。 仅此而已。 若是外乡人遇到了喝酒时候的陈三秋,很难想象,这个风流倜傥的年轻酒鬼,若是认祖归宗,正是陈清都。 能够在城墙上刻下那个“陈”字的老剑仙陈熙,曾经私底下询问老祖陈清都,能否让陈三秋离开,跟随某位儒家圣人,一起去往浩然天下求学。 陈清都只问了一个问题。 陈三秋以后姓不姓陈? 最终陈熙黯然离开城头。 陈三秋毕恭毕敬告辞一声,然后率先御剑离开。 陈氏子孙,历来如此。 有个剑术真正通天的老祖,等于没有,甚至可以说是不如没有。 董画符晏琢他们也离开,会返回城池修养几天,叠嶂需要养伤更久。 只剩下宁姚。 陈平安御剑来到城头。 陪着宁姚坐在城头上,陈平安双脚轻轻晃荡。 宁姚问道:“这一年多时间,一直待在避暑行宫,是藏着心事,不敢见我?” 陈平安欲言又止。 宁姚说道:“除了你喜欢别人了,没什么不能说的。” 陈平安哑然失笑,沉默片刻,说道:“原本不打算说,但是突然发现,自己觉得如何如何是最好的,可能结果往往就是最糟糕的。毕竟两个相互喜欢的人在一起,就真的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了。所以还是与你说说看。听过之后,可以打人,不许生气。” 宁姚听完之后,点点头。 陈平安说了那件事,算是与老大剑仙的一桩约定。 宁姚没有说话。 陈平安轻声问道:“不生气?” 宁姚反问道:“生气有用?” 陈平安想了想,好像没用。 只是没敢这么说。 宁姚挑了挑眉头。 这不就得了。 她也没这么讲。 陈平安脚后跟轻轻磕着墙头。 与宁姚在一起,以及在这之前,从遇到她,喜欢她,再到走来宁姚身边,跋山涉水,远游四方,练拳什么的,会有点累,但是永远不会心累。 宁姚问道:“以后再有这样的大心事,就直说,我就算生气,也会让你知道。” 陈平安轻轻握住她的手,然后两个人就安安静静望向远方。 陈清都在散步,每次都走得不远,缓缓而行,再原路返回。 瞥了眼远处那对年轻男女的背影。 陈清都笑了起来,因为想起了一件极有意思的小事。 之所以当年初次见面,就对陈平安印象不差,与一切无关。 与陈平安接连问拳曹慈三场,敢出拳,能认输,没关系。 与少年孤身一人,一路远游到剑气长城,为心爱姑娘送剑,也没关系。 甚至陈平安与那位前辈的牵连,还是没关系。 陈清都当年看着那个原本地仙资质、又被打断长生桥的少年,尤其是看着那个少年的眼神、与身上那股朝气的时候,都让陈清都觉得……哭笑不得。 与很多江湖老人、山上前辈看待陈平安不一样,陈清都兴许是唯一一个看到陈平安毫无暮气、反而朝气勃勃的人。 当年还是少年的陈平安,似乎整个人都像是在默默询问,并且是那种神采飞扬的问询天地。 我是不是可以真的可以成为大剑仙,我能不能让自己喜欢的姑娘,喜欢自己并且一直喜欢,我将来能不能保护喜欢的姑娘,我是不是一定不会让某些人失望,我一定能够做到这些,对不对?! 陈清都觉得这样,很好。 也难怪那个老秀才离开之前,一直死皮赖脸追问他陈清都,“我这闭关弟子,善不善?羡慕不羡慕?老善了,老羡慕了对不对?唉,可惜羡慕不来啊。我要是陈老哥你啊,早他娘的给我迎面一拳了,不然难消心头嫉恨!”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五十一章 不知不觉十五年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牛角山渡口,如今不再只是大骊军方渡船往来而已,越来越多的商贸渡船起起落落。 看得裴钱两眼放光,都是哗啦啦滚进师父兜里的神仙钱啊。 这趟“出远门”,因为是自家地盘,所以裴钱一旁的黑衣小姑娘,肩扛小扁担,手持行山杖,觉得自己已经不能更威风了。 周米粒还有一点点的惋惜,自己无法在额头贴上两张纸,一张写那落魄山右护法,一张写哑巴湖大水怪。 陈暖树在不远处,与即将动身去往北俱芦洲的陈灵均说些琐碎事情,听得陈灵均一直打哈欠。 裴钱双臂环胸,环顾四周,看着师父的大好河山,轻轻点头,很满意。 周米粒轻声问道:“陈灵均就要离开了,咱俩不说两句?再挤出些泪花儿,好像比较有诚意。” 裴钱白眼道:“落魄山那几条宗旨,给你当碗里米饭吃掉啦?” 裴钱腾出手来,摸了摸小矮冬瓜的脑袋,语重心长道:“我师父说过,道理就是那大白碗,其它的身外物,才是往里边装的饭菜,只要碗不丢,总能吃上饭。那么道理是啥呢,我是想不出来的,米粒你这迷糊脑阔儿,更不行了嘛,所以我们只需要记住那些落魄山的山规,就不会有错。” 周米粒皱着眉头,很快眉头舒展,懂了,轻声说道:“与陈灵均一说话,咱们就得送临别礼物,不中!反正我们关系都那么好了,就别整那虚的!” 裴钱扯了扯小米粒的脸颊,笑哈哈道:“啥跟啥啊。” 周米粒跟着嘿嘿笑起来。 裴钱站在原地,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出拳距离极短极慢,自顾自念叨道:“指撮一根针,拳扫一大片,出拳如射箭,收拳如飞剑……” 周米粒问道:“嘛呢?” 裴钱依旧缓缓出拳,一本正经道:“继疯魔剑法之后,我又自创了一套绝世拳法,口诀都是我自个儿编撰的,厉害得一塌糊涂。” 然后裴钱开始胡说八道,“世间拳法,除了我师父的拳法最强,两种也很强,一是自学成才的王八拳,一是偷师于天桥派。” 周米粒觉得自己又不傻,只是将信将疑,“你这拳法,怎么个厉害法子?练了拳,能飞来飞去不?” 裴钱没好气道:“那是远游境武夫才能做到的,我还早,没个几年功夫,万万不成。” 周米粒一跺脚,懊恼道:“这么久!得嗑多少瓜子才成!” 裴钱无奈道:“你以为八境武夫很容易啊。” 周米粒愣了愣,怀抱行山杖,伸手挠了挠脸颊,“可你是裴钱啊。” 裴钱眉开眼笑,收了拳,按住小米粒的脑袋,晃来晃去,“你这小脑阔儿,瞧着不大,咋个这么开窍嘞。” 周米粒晃荡了半天脑袋,突然叹了口气,“山主咋个还不回家啊。” 裴钱笑了笑,“不是跟你说了吗,在剑气长城那边,因为师父帮你大肆宣扬,如今都有了哑巴湖大水怪的好多故事在流传,那可是另外一座天下!你啊,就偷着乐吧。” 周米粒又开始挠脸颊,“可我宁愿他不说故事了,早点回啊。” 裴钱做了鬼脸,“我师父回了家,你请他吃酸菜鱼啊?” 周米粒皱着脸,怯生生道:“不吃大盆,吃个小盆的?” 裴钱乐了,又有些伤感。 长大之后,就很难再像以前那样,大大小小的忧愁,一直只像是去心扉登门拜访的客人,来也快,可去也快。 以前裴钱不太理解师父为什么,不愿意自己和宝瓶姐姐,快快长大。 现在看着小米粒,裴钱就理解了。 陈灵均要登上那艘跨洲渡船了,裴钱拍了拍周米粒的脑袋,“走,道个别。记住了,师父说过,如果有朋友乘坐仙家渡船远游,咱们不能讲那一路顺风的。” 周米粒使劲点头,“晓得晓得!” 一个蠢瓜子暖树,加上裴钱和小米粒,都与他道别。 陈灵均有些不太适应,但是小小别扭的同时,还是有些高兴,只是不愿意把心情放在脸上。 在陈灵均离开后。 裴钱三人一直等到那艘渡船穿过云海,这才返回落魄山。 陈暖树转头看了眼云海。 裴钱轻声说道:“放心吧,没事的。陈灵均别看平时没个正行,其实机灵着呢。” 陈暖树展颜一笑,裴钱一手牵起一个小姑娘。 如今裴钱的身高,已经超出她们很多。 终于像个少女了。 陈灵均在渡船房间里边,无所事事,就趴在桌上发呆。 其实在牛角山渡口,陈灵均走上那条披麻宗跨洲渡船的一刻,就后悔了。很想要一个跳下渡船,偷溜回去,反正如今落魄山家大业大地盘多,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估计魏檗见他也烦,都未必乐意与老厨子、裴钱他们念叨此事,过些天,再去落魄山露个面,随便找个理由糊弄过去,忘了翻黄历挑个黄道吉日,放心不下黄湖山,忘记去御江与江湖朋友们道个别,在家潜心、努力、勤勉修行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桌上放着一只大竹箱,其实魏大山君难得大方一次,还借了他一件咫尺物。 竹箱里边,放着许多的北俱芦洲形势图,既有山上仙家绘制,也有许多朝廷官府的秘藏,加上乱七八糟一大堆的地方志,还有陈平安亲手撰写的几本册子,都是些大大小小的注意事项,用老厨子的话说,就是只差没在哪儿撒尿拉屎都给写上了,这要是还无法走江成功,把自个儿淹死拉倒。 陈灵均其实还是怕。 以前在黄庭国御江那边,其实就不喜欢挪窝,认了御江水神当兄弟,一起作威作福,到了落魄山,照样不挪窝,裴钱和小米粒都还会偶尔去红烛镇那边逛荡,陈灵均就只在落魄山大小山头的周边,游山玩水,与邻居老仙师们瞎扯些有的没的,带着那条黑蛇,大摇大摆巡视各地,逍遥自在。 自从那个名叫贾晟的目盲老道人,从骑龙巷搬到了黄湖山结茅修行,陈灵均就常去做客,很投缘,如果吹牛真管用,整座浩然天下都是他俩的私人园子了。 不过陈灵均如今也清楚,对方这么捧着自己, 还是因为陈平安的缘故。 陈灵均没有不喜欢这种事儿,挺喜欢的。 落魄山风气再好,也还是难免有个远近亲疏,分那先来后到。 他和暖树那个小蠢瓜子,毕竟算是落魄山最早的“老人”。 后来才有了老厨子、裴钱、石柔他们,傻乎乎的岑鸳机,憨妞儿元宝,二呆子元来,因为大呆子是曹晴朗, 再后来,又被陈平安从北俱芦洲拐来了个小米粒。 有些时候陈灵均自己都觉得,魏檗老厨子这些个家伙,瞧不起自己,怨不得他们眼高,真得怪自己不上进,喜欢混吃等死,吹牛打屁。 人多,热闹,多好。 孤苦伶仃的,大老远跑去北俱芦洲,修行个锤子嘛。 什么骸骨滩,披麻宗,壁画城,宗主竺泉,还有两位落魄山记名供奉,什么哑巴湖,柳质清,春露圃,云上城,什么那条济渎,中部龙宫洞天,最西边的什么山来着,再加上狮子峰,李二夫妇,李槐他姐李柳。小宝瓶她哥李希圣。 老爷他朋友,一座火神庙,太徽剑宗的刘景龙,他弟子小白头。 老子这是奔着大好前程去修行吗?是去走门串户登门送礼好不好。 不跳个渡船是不行了! 陈灵均收拾行李,从二楼溜去往渡船一层,结果魏檗凭空出现在渡船栏杆附近。 陈灵均哈哈笑道:“魏大山君,这么客气干嘛,不用送不用送。” 魏檗笑道:“一洲北岳地界,都是我的辖境,忘了?” 陈灵均屁颠屁颠跑去给山君大人揉胳膊:“这哪敢忘,哪怕有尿也憋着,就怕玷污了北岳的大好河山!” 魏檗说道:“北岳储君之山,位于宝瓶洲最北端,我会与那位山神打声招呼,目送渡船去海上。到时候你再跳不迟,我就管不着了。可以慢慢悠悠往回赶,至于是在东岳地界上岸,甘州山,你看心情就行。” 陈灵均傻眼。 ———— 商贸繁华的清风城,百年复百年,一直歌舞升平,王朝更迭,山河变色,建造在山下的这座清风城,始终岿然不动,一位位皇帝君主,对许氏始终礼敬有加。 许氏因为老祖结下一桩天大善缘,得以坐拥一座狐国,抵得上半座福地。 传闻当年许氏老祖遇到的那位狐仙,就已经是七条尾巴,只是不知如今是否增加一尾。 清风城许氏盛产的狐皮美人,价格昂贵,胜在珍稀,供不应求。 是宝瓶洲一绝,随着北俱芦洲的跨洲渡船往来更加频繁,清风城许氏家底愈发雄厚,尤其是前些年,许氏家主一改祖法,让狐国开启镜花水月,使得一张狐皮符箓,直接价格翻番。 许氏聘请丹青圣手,绘制四美图,十八仕女图,或精心版刻、或临摹,加上零零散散的文房四侯,折扇,一经推出,皆被抢购一空。 有些与清风城不对付的山上仙家,有些泛酸言语,这许家就只差没卖春gong图了,他许浑如果敢卖这个,才算真豪杰。 故意将那许浑贬低评价为一个在脂粉堆里打滚的男人。 只不过这个男人,确实实打实的元婴境兵家修士,拥有了那件古怪瘊子甲后,更是如虎添翼,战力卓绝,是宝瓶洲上五境之下,屈指可数的杀力出众。 清风城闹市的一座酒楼雅间,一个年轻人继续吃饭,一位青衫生早已放下筷子,起身去靠窗而立,看着外边大街上熙攘人流,好看的女子,确实多。 柳赤诚摇晃折扇,微笑道:“清风城这对夫妇,一个潜心修行,一个持家挣钱,真是绝配。” 年轻人只是埋头吃饭,柳赤诚动筷子极少,却点了一大桌子菜肴,桌上饭菜剩下不少。 柳赤诚转头看了眼年轻人,笑问道:“顾璨,你一直没说为什么要来这边逛,还要故意撇开曾掖和马笃宜,现在可以讲了吧?” 顾璨要与人言语,便停下筷子,咽下饭菜,抬头说道:“我有个朋友,当年被一个叫卢正醇的人差点打死,这卢正醇是福禄街卢氏子弟,如今好像在清风城许氏混得还行。”” 骊珠洞天,大姓四族十大姓,宋,李,赵,卢,都是头等门户。 只是小镇卢氏与那覆灭王朝牵扯太多,所以下场是最为惨淡的一个,骊珠洞天坠落大地后,唯有小镇卢氏毫无建树可言。 只有一个卢正醇早年跟随清风城许氏妇人,一起离开小镇,许家也算对其厚待,给了不少修道资源,还给了个祖师堂嫡传身份当做护身符,面子里子都是给了卢氏的。 柳赤诚对那个卢正醇没兴趣,只是好问道:“你这种人,也会有朋友?” 顾璨点头道:“有还是有的。” 柳赤诚笑道:“其实就只有一个陈平安吧?” 顾璨摇摇头,“从小到大,他就一直没有把我当朋友看待,差着太多岁数,我也一样,算是半个亲人吧,不一样的。至于那个心比天宽的刘羡阳,只是因为陈平安,才与我亲近些,不然我跟他从来不是一路人,以前不是,以后更不会是,不过勉强算是朋友。” 等到刘羡阳从南婆娑洲醇儒陈氏返回,应该会成为龙泉剑宗阮邛的嫡传弟子,当年刘羡阳本就是因为祖上是陈氏守墓人的缘故,才会被带着远走他乡。 刘羡阳有一点,最让顾璨佩服,天生就擅长入乡随俗,从来不会有什么水土不服的状况发生。 至于自己,到了简湖之后,竟然连那个最大的长处,耐心,都丢了个一干二净。 顾璨回顾那段看似风光的青峡岛岁月,才发现自己竟然是在一步步往死路上走。 年纪小,根本不是借口。 顾璨看着桌上的菜碟,便继续拿起筷子吃饭。 柳赤诚突然说道:“以后去了白帝城,这些关系,能断就断吧。” 顾璨神色如常,只是吃饭,没说话。 柳赤诚也不觉得自己能够更改顾璨的性情,恐怕还得看师兄的传道手段,便转移话题,“先前你所谓‘混得还行’,是多行?既然是与你同乡的同龄人,那就是金丹剑修?还是元婴练气士?” 顾璨说道:“如今是四境练气士,十年之内,有希望跻身洞府境。帮着许氏管着狐国的一小部分买卖,修行不快,可以用神仙钱堆出来。” 柳赤诚收起折扇,敲了敲自己脑袋,笑道:“未来的小师弟,你是在逗我玩呢,还是在讲笑话呢?” 顾璨神色沉稳,不喝酒,下筷慢,还喜欢细嚼慢咽,“如果杀个人就得跑路,这辈子真能有个安稳踏实的落脚地儿?” 柳赤诚哑然失笑,摇摇头,“一个修行如此不堪的废物,也值得你杀人跑路?我这人很好说话的,你点个头,我帮你解决了。一个许浑而已,连上五境都不是,小事。” 顾璨反问道:“万一呢?何必呢?” 柳赤诚无言以对。 顾璨放下筷子,微笑道:“不过真要对死敌出手了,就得让对方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再就是,让旁人挑不出错。 至于旁人,只分两种,一个陈平安,再加上所有其他人,一定要作取舍的话,就不用管后者。 总之陈平安这辈子都别想与自己彻彻底底,撇清关系。 柳赤诚笑容灿烂。 这小子,真是越看越顺眼。 自己当这护道人,可真是黄花闺女上花轿头一回的事情,只是心甘情愿,当得很舒心。 这让柳赤诚都起了收徒的心思。 顾璨问道:“如果真的成了你的师弟,我能不能学到最顶尖的术法神通?” 柳赤诚忍俊不禁,“白帝城收藏极丰,你要是成了我的小师弟,当然可以学,随便你挑,只是能否学成,就不好说了。” 顾璨说道:“我都要学。” 柳赤诚用折扇点了点顾璨,笑道:“你啊,年少无知,痴人说梦。” 不是不清楚顾璨极佳的修道资质,不然根本没有将其带往中土神洲的念头,作为重返白帝城的敲门砖,但是师兄创立的白帝城,可不是世间寻常道场。 柳赤诚对师兄怨怼极深,不假,但是不提这些陈年旧怨,师兄的的确确是柳赤诚此生最敬畏之人。 然后才是龙虎山大天师,再是与师兄下出过彩云棋局的崔瀺。 就这三个了。 柳赤诚忍不住提醒道:“我那师兄性情难测,你说不定就是一步登天,也说不定就此沦为凡夫俗子,更惨的,是赔上好几辈子,你别想得太过轻巧。师兄曾经为了雕琢一位潜在的闭关弟子候补,盯了那个可怜虫足足六百年,对于可怜虫本身而言,整整八辈子,其实都是在为最后一世的白帝城关门弟子作嫁衣裳,结果到最后,那人到了第九世,不知为何,依旧被师兄舍弃了。师兄最擅长分心行事,修行,下棋,经营白帝城,炼器,收徒……几乎没有师兄不擅长的事情,并且事事从容,滴水不漏。” 顾璨点头道:“那我找了个好师父。” 柳赤诚大笑不已。 顾璨起身结账。 柳赤诚突然讶异说道:“好俊的姑娘。” 顾璨没在意。 柳赤诚啧啧称道:“不常见不常见。大有来头啊。那枚银白葫芦,如果我没看错,是品秩最高的七枚养剑葫之一。” 顾璨皱了皱眉头,快步走到窗口那边,望向那个牵马缓行的年轻女子,红衣裳,腰悬酒葫芦和一把狭刀。 是李宝瓶。 她怎么来清风城了。 顾璨说道:“我们不着急离开,等她离开清风城再说。不管在这期间有没有风波,都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柳赤诚疑惑道:“这女子,你认识?” 顾璨默不作声。 柳赤诚掐指一算,突然骂了一句娘,赶紧捂住鼻子,依旧有鲜血从指缝间渗出。 柳赤诚神色凝重,难得收敛那份玩世不恭,沉声道:“别掺和!就当是师兄对你这个未来小师弟的建议!” 顾璨凝望着那个红衣女子的远去身影,说道:“要掺和。如果真出了事情,你救她,我自顾。” 柳赤诚怒容道:“图什么?!” 顾璨闭上眼睛,开始心算一切关于清风城的谍报内幕。 柳赤诚哎呦喂一声,斜靠窗口,自嘲道:“我这劳碌命唉。” ———— 郑大风去杨家铺子之前,去了趟酒肆,与那位沽酒妇人是老相熟了,离着老相好,还是差些火候的。 妇人泼辣,小镇百姓都称呼她为黄二娘,真名早忘了。 早年有那醉酒汉子,夜敲寡妇门,妇人开了门,一记菜刀劈头盖脸摔过去,差点砍死人,事后赔了一大笔钱,只是在那之后,蹲墙头说荤话、翻墙偷衣裳的男人,也没了,为了老二搭上老大的命,终究不值当。 何况在酒铺里边说荤话,黄二娘可是半点不介意,有来有回的,多是男子求饶,她端菜上酒的时候,给酒鬼们摸把小手儿,不过是挨她一脚踹,笑骂几句而已,这买卖,划算,若是那俊俏些的年轻后生登门喝酒,待遇就不同了,胆子大些的,连个白眼都落不着,到底谁揩谁的油,都两说。 酒铺生意兴隆,人满为患,早些年从铁匠变成神仙的阮师傅,也常来这边买酒,一来二去,黄二娘家的酒水,就成了小镇的金字招牌,许多外乡人,都愿意来这边,蹭一蹭大骊首席供奉阮圣人的仙气,这里与那骑龙巷压岁铺子的糕点,如今生意都很好。 郑大风站在铺子门口,有些犯愁,有这么多邋遢汉子盯着,估摸着黄二娘脸皮薄,肯定不好意思调戏自己了。而且如今铺子大了,招了两个打杂伙计,郑大风便觉得喝酒滋味不如以前了。 哪像当年铺子生意冷清的时候,自己可是这儿的大主顾,黄二娘趴在柜台那边,瞧见了自己,就跟瞧见了自家男人回家差不多,次次都会摇晃腰肢,绕过柜台,一口一个大风哥,或是拧一下胳膊,低声骂一句没良心的死鬼,喊得他都要酥成了一块桃花糕。 她还非要高高挽着他的手臂一起走入铺子,天底下竟有如此沉重的暗器?很是伤人啊,郑大风都怕伤到了胳膊,每次落座,都要揉好久,才举得起酒碗。 七八张酒桌都坐满了人,郑大风就打算挑个人少的时候再来,不曾想有一桌人,都是当地汉子,其中一位招手道:“呦呦呦,这不是大风兄弟吗?来这边坐,话先说好,今儿你请客,次次红白喜事,给你蹭走了多少酒水,如今帮着山上神仙看大门,多阔气,果然这男人啊,兜里有钱,才能腰杆挺直。” 身形佝偻的郑大风一路小跑过去,与那人坐在一条长凳上,笑道:“我请啥客,攒媳妇本呢,不比你刘大眼珠子,卖了两栋祖宅,在州城那边一口气买了两栋大宅子外加好些店铺,多大的派头,我请客?这不是打你刘大眼珠子的这张富贵老爷脸吗?” 大眼珠子,是一个市井土话,寓意看不见人。 姓刘的汉子倒也不生气,是跟郑大风斗嘴惯了的人,相互间这点夹枪带棒的言语,毛毛雨,谁生气谁输。 汉子近些年不常来小镇,两座占地不小的祖宅都早早卖了,也不念旧,早先上坟的时候还会路过,后来连坟头都懒得上了,路太远,清明时节在州城大宅外的路边,多烧些黄纸,就算尽到孝心了。 汉子压低嗓音道:“你知不知道泥瓶巷那寡妇,如今可了不得,那才是当真大富大贵了。” 汉子竖起大拇指,“论家底,如今那俏寡妇能算这个。” 汉子随即后悔道:“早知道当年便多,不然如今在州城那边别说几座宅子铺子,两三条街都得随我姓!” 郑大风自己倒了一碗酒,不是黄二娘亲手端到嘴边的酒水,滋味好不到哪里去,郑大风先举起酒碗,敬了一桌子人一碗酒,一饮而尽,在座几个,都是跟刘大眼珠子差不多岁数的昔年街坊邻居,如今在州城那边都有了一份家业,过上了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享福日子,先进家门的黄脸婆,和后进家门的狐媚小妾之间,一年到头鸡飞狗跳的,再加上那些有些念想的伶俐丫鬟,寻常日子,热闹得比以往过年还热闹。 郑大风敬酒,除了一个相对憨厚的熟人,回敬了一碗,其余都没动,假装没看见。 郑大风不管这些,老子就是蹭酒喝来了,要脸干嘛? 赶紧又倒了一碗酒,郑大风这才抹嘴笑道:“不太清楚。当年就与顾家娘子不太熟,你是知道的。” 刘大眼珠子打趣道:“我就了怪了,同样是俏寡妇,泥瓶巷顾家娘子,性子还软绵,你怎就不去勾搭,咋的,就好黄二娘这一口?” 郑大风笑了笑。 另外一条长凳上的汉子,满脸的精明市侩,当年就是出了名的抠门吝啬,看似漫不经心,随口笑问道:“大风,听说你如今跟着泥瓶巷那个孩子厮混?看把你出息的,越混越回去了,早年看大门,好歹天不管地不管的,如今给一个差了辈分的后生打下手,不臊得慌?再说了,瞧你如今这样子,也不像是跟着发了大财的。不如我帮你一把,多少年的好兄弟了,你在小镇东边不还有个小破屋子吗,我在州城那边,帮你找个有钱的买家?” 郑大风又开始倒酒了,摆手道:“别,我那小窝儿,就老老实实趴那儿吧,屁大地儿,老子屁股朝东边放个屁,西边窗户纸都要震一震,不值钱不值钱。” 那汉子瞥了眼刘大眼珠子,后者立即劝说道:“大风兄弟啊,如今州城那叫一个地上处处有钱捡,说句大实话,如今地上掉了一串铜钱儿,不是那金子银子,我都不稀罕弯个腰!你要是卖了那栋黄泥屋子,去州城安个家,什么漂亮媳妇讨不到?再说了,去了州城,咱们这拨老兄弟都在,相互也好有个帮衬,不比你给人看大门强些?” 郑大风便开始捣浆糊,也不拒绝,拖着便是,下次见了面还能蹭酒喝。 到最后,一桌人都给郑大风磨光了耐心,离开的时候也没结账。 郑大风喊了个熟面孔落座,熟面孔又喊了自己熟人喝酒,然后郑大风就想要脚底抹油。 不曾想妇人眼尖,笑眯眯道:“大风哥,你这是兜里缺钱,还是裤裆里缺把儿啊,要是缺钱,付不起酒账,咱们什么关系,免了酒水钱便是,可要是缺了个把儿,那我可就帮不上忙喽。” 郑大风脚步不停,假装没听见。 黄二娘一拍桌子,“郑大风!你给我滚回来,老娘的豆腐,胆儿够大不怕刀,那就随便吃,只是这酒水钱也敢欠?天王老子借你怂人胆了?” 小镇民风,历来淳朴。 郑大风转过身,晃悠悠走到柜台那边,小声笑道:“缺钱缺钱,啥个时候不缺钱嘛,其他的缺不缺,黄二娘你还不晓得?龙精虎猛大风哥,绝非浪得虚名。” 黄二娘斜靠柜台,嗑着瓜子,“如今怎么不赌钱了?进了山,掉母猪窝里了?” 郑大风嬉皮笑脸道:“我赌钱就是闹着玩,从不求财,你见我赌钱,赢过?” 然后郑大风语重心长道:“赌桌挣来千万钱,不过是块河边田。生死钱,兜兜转转六十年。一技长,手艺钱,三代传。巴掌地,庄稼钱,万万年。” 黄二娘白了一眼,“就你喜欢假装读人。” 郑大风瞥了眼妇人的衣裳,伸出手去,道:“妹子,你身上这是啥铺子的布料啊,这么结实,给大风哥瞅瞅。” 妇人只是嗑着瓜子,不躲不避,她还真不信这家伙敢摸自己那胸口布料。 果不其然,郑大风悻悻然缩回手,装模作样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擦了擦桌面,埋怨道:“妹子啊,真不是哥念叨你,都不晓得找个手脚勤快的活计,瞧瞧这桌面儿,油乎乎的,苍蝇落了脚都要挪不动脚,再一个不小心,可不就要给两座大山压死?” 妇人只是冷笑,“好意思喊我妹子?自己掰手指头算算看,多久没铺子照顾生意了?” 郑大风趴在柜台上,转头瞥了眼闹哄哄的酒桌,笑道:“如今还照顾个啥,不缺我那几碗酒水。” 妇人趁着佝偻汉子转头望向别处,她眼眶一红,只是很快就遮掩过去。 好像一个眨眼功夫,就很多年过去了。 她刚开这铺子的时候,还是个年轻女子,比如今也更好看些,没有那眼角纹,双手更是水嫩得很,遥想当年,她壮着胆子,给客人们端酒上桌的时候,几乎所有酒鬼的眼珠子,都往她胸口瞥,唯独一个年轻汉子,也看胸脯,但是也喜欢看她的小手儿,会说很多讨喜的话,都跟上言语似的,文绉绉的,听不太懂,偏是让人心里边欢喜。 铺子能熬过最早那段惨淡岁月,眼前这个汉子,帮了很多忙,不光是喝酒那么简单。 只是当年她最好看的时候,光顾着被那些言语羞恼了,如今岁数大了,晓得更多人情世故了,人也不那么好看了。 她只是觉得郑大风,跟一般汉子都不一样。 眼睛和嘴巴其实也都不老实,可是手老实。 妇人是很后面才知道,原来这才是真正的老实人。 郑大风转过头,“老规矩,记账上,对了,给大风哥再来一碗。” 妇人摔了碗在桌上,亲自去勺了酒水倒入碗中,她面朝酒坛,转身弯腰的时候,知道那汉子肯定在看自己。 黄二娘倒了酒,重新靠着柜台,看着那个小口抿酒的汉子,轻声说道:“刘大眼珠子这伙人,是在打你屋子的主意,小心点。说不准这次回镇上,就是冲着你来的。” 郑大风点点头,“还是妹子晓得心疼人。” “跟你说正经事!” 黄二娘微微加重语气,皱眉道:“别不上心,听说如今这帮人有了钱后,在州城那边做生意,很不讲究了,钱落到了好人手里,是那英雄胆,在这帮货色兜里,就是害人精了。你那破屋子小归小,可是地段好啊,小镇往东边走,就是神仙坟,如今成了武庙,这些年,多少大官跑去烧香拜山头?多大的气派?你不清楚?不过我也要劝你一句,找着了合适买家,也就卖了吧,千万别太捂着,小心衙门那边开口跟你买,到时候价格便悬了,价格低到了脚边,你到底卖还是不卖?不卖,以后日子能消停?” 郑大风嗯了一声。 所以要说龌龊事,糟心事,市井里边不少,家家户户,谁还没点鸡屎狗粪?可要说聪明,心善,其实也有一大把。户户家家,谁还没几碗干干净净的大米饭? 妇人突然有些伤感,“都快老了。” 郑大风笑道:“也对,你家那崽儿如今都是读人了,听说有了个小秀才的绰号?如何,大风哥从来不骗你吧,那小子一看就是块好料,正儿八经的读种子,酒铺春联是那孩子写的吧,有模有样的,妹子你啊,以后就等着享福吧。传家之宝,不在钱财,在积德行善嘛。” 黄二娘看了他一眼。 郑大风故作娇羞,用酒碗挡了挡,“妹子你这眼神,不太正经,大风哥就像没穿衣服出门。” 黄二娘无可奈何。 她教孩子这件事,还真得谢他,早年小寡妇带着个小拖油瓶,那真是恨不得割下肉来,也要让孩子吃饱喝好穿暖,孩子再大些,她舍不得半点打骂,孩子就野了去,连学塾都敢翘课,她只觉得不太好,又不知道如何教,劝了不听,孩子每次都是嘴上答应下来,还是经常下河摸鱼、上山抓蛇,然后郑大风有次喝酒,一大通荤话里边,藏了句挣钱需精,待人宜宽,惟待子孙不可宽。 黄二娘便听进去了,一顿结结实实的饱揍,就把孩子打得乖巧了。 黄二娘突然说道:“一心二意,不三不四,人五人六,乱七八糟,八九不离十,是个怂蛋。” 这曾经是郑大风在酒铺喝酒骂人的言语。 其实没什么力道,太酸,骂人不痛不痒。 不过黄二娘觉得挺有意思,便记住了,跟她们这些先骂再挠脸的妇道人家,还有那些乡野汉子,骂人好像不是一个路数。 郑大风假装没听懂,反而开始自怨自艾,“光棍愁,凉飕飕。怎么个穷法?老鼠挨饿,都要搬家。蚊虱勉强喝几口小酒。攒够了媳妇本,又有哪个姑娘愿意登门啊。” 黄二娘笑问道:“多大岁数的姑娘?” 郑大风瞥了眼妇人,笑呵呵道:“岁数嘛,不大不小都可以,只是该大还是得大。” 黄二娘丢了一把瓜子砸向汉子。 郑大风躲了躲,一碗酒总有喝完的时候,放下酒碗,伸手拍了拍脸,啧啧道:“好一个饮如长鲸吸百川,醉如玉山将崩倒。妹子你有眼福啊。” 黄二娘嗤笑道:“你就是个棒槌。喝醉了掉茅坑里,淹死,吃撑死,都随你。” 郑大风说道:“走了走了,钱以后肯定还上。” 黄二娘突然问道:“又要出远门?” 郑大风说道:“不算太远。” 那座莲藕福地,说近,近在落魄山,说远,其实也远。 黄二娘低了嗓音,“还没吃够苦头,外边到底有什么好的?” 郑大风转过头,笑道:“曾经在上见过一句话,黄四娘家花满蹊,其实不如黄二娘。” 黄二娘问道:“就不能不走?酒水钱,欠着就一直欠着。” 郑大风摇摇头,还是走了。 妇人一直看着那个勾肩搭背的汉子渐渐远去,早早就有些看不清了。 郑大风到了杨家铺子,是临时帮忙,早慧的师妹苏店,和那个不开窍的师弟石灵山,如今都去历练了。 当下铺子只有个杨家子弟在那边看着生意,郑大风如今脸皮厚多了,哪怕依旧不受师父如何待见,反正只在前边铺子待着,不去后院烦他老人家就行。 临近铺子,郑大风便悄然震散一身酒气,进了铺子,年轻伙计在那边打瞌睡,听见了郑大风搬动小板凳的声音,醒了就继续睡去,杨家子弟,烦这郑大风不是一年两年了,都不爱沾上关系,一个看大门的光棍汉,出了趟远门,在外边丢了半条命,灰溜溜跑回来继续看大门,能有多大出息?如果不是杨家老太爷说过几句不轻不重的言语,郑大风这种邋遢汉,都别想靠着与后院老头的那点关系,来铺子这边搭把手。 杨家这些年不太顺遂,连带着杨氏几房子弟都混得不太如意,以往的四姓十族,撇开几个直接举家搬迁去了大骊京城的,只要还留了些人手在家乡的,都在州城那边折腾得一个比一个风生水起,日进斗金,所以年纪不大,又有点志向的,都比较眼红心热,杨氏老太爷则是偷藏着心冷,不愿意管了,一群不成气候的子孙,由着去吧。 老太爷唯一的底气,就是后院杨老头的那个药方。 但是这笔买卖,整个家族经手之人,就三个,刚好是三代人,没了青黄不接的忧虑,很够了。 子孙一多,当家做主的,就喜欢给那些真正有出息的更多,没钱的就养着,饿不死,能挣钱的,只会更有钱。 郑大风搬了条板凳坐铺子门口,晒太阳不花钱,不晒白不晒,山上赏花赏月,山下市井凑热闹,是两种好。 郑大风抬头看着太阳,万事青天都看见? 就这样看了很久,打小就是这样,看久了,也不刺眼,没啥感觉,后来郑大风学了拳习了武,就不去多想。 郑大风收回视线,拍着膝盖,“去年盼着今年好,今年还是破棉袄。今年念想明年好,明年” 柜台那边年轻人嘀咕道:“吵死个人。” 郑大风转头笑道:“死了没?” 年轻人瞪眼道:“你怎么说话!” 郑大风一脸疑惑道:“不用嘴巴,难道用腚啊?” 年轻人一拍桌子,“郑大风,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郑大风笑了笑,抬手虚按了几下,耐着性子说道:“小点声,咱们老百姓的桌子,要么是用来搁饭碗的,要不就是放香炉的,其余做什么,都不打紧,例如那算盘,就无所谓。所以别拍桌子,天地神灵皆不敬,要不得啊。” 年轻人讥笑道:“你少他娘的在这里胡说八道扯老谱,死瘸子烂驼背,一辈子给人当看门狗的贱命,真把这铺子当你自个儿家了?!” 牛角尖扎人,都不如刀子嘴戳人来得厉害。 只不过郑大风与人切磋最多的,不是与师兄李二的问拳,还是这嘴上功夫。 小镇百姓不多,唯独这嘴把式高手最多。 泥瓶巷,杏花巷,那都是人杰地灵,高手辈出。 只说那个闷葫芦陈平安,在那段少年岁月里,也就是没出招,其实这门功夫,日复一日,都在攒着内力呢。 郑大风立马乐了,苏店太倔,石灵山太憨,总算来了个会说话懂聊天的,得劲得劲,郑大风搬了凳子靠近些门槛,笑呵呵道:“杨暑,听说你总爱去铁符江水神庙那边烧香?晓不晓得烧香的真正规矩?别的不说,这种事情,这可就要讲究讲究老谱了吧?你知不知道为何要左手持香?那你又知不知道你是个左撇子,如此一来,就不太妙了?” 名叫杨暑的年轻人心里边有些晃荡,只是脸色依旧不屑,都懒得搭话。 郑大风笑嘻嘻道:“十五爱那邻家妇。三十喜好别人子。五十六十他家好儿媳。杨家三房,好家风。” 杨暑顿时涨红了脸,一把扯起那算盘,就狠狠砸向那个王八蛋。 杨氏三房家主,确实在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风评不佳,是“裤腰带没打结”的那种有钱人。 郑大风伸手接住算盘,“这可是你们杨家的挣钱家什,丢不得。摔坏了,找谁赔去?我是光脚汉,你是小有余财,就算朝我泼脏水,管用吗?你说最后谁赔?你如今等着去蹚浑水,去州城挣那昧良心的偏门财,要我看啊,还是别去,家之兴替,在于礼义,不在富贵贫贱。好好读点,你不行,多生几个带把的崽儿,还是有希望靠子孙光宗耀祖的。” 杨暑脸色转为铁青,气得浑身发抖。 郑大风摇摇头,抬起一手,“别跟我干架啊,我出手没轻没重的,这一拳下去,你估摸着就要开始练醉拳,无师自通的那种。” 杨暑就要绕过柜台,不是打架,回家去。 突然帘子掀起,老人说道:“杨暑,你跟一个看门的较劲,不嫌丢人?” 杨暑冷哼一声,不过有了个台阶下,还是要离开杨家铺子,只是脚步放缓,走得比较稳当。 等到杨暑贴着大门一侧跨过门槛,最终远去,难得走到铺子前边的杨老头,来到门口,说道:“跟一个废物较劲,好玩?对方听得懂人话吗?” 郑大风早已起身,尽量挺直腰杆。 老人收徒,尊师重道敬香火,这是首要。 郑大风跟随老人一起走到后院,老人掀起帘子,人过了门槛,便随手放下,郑大风轻轻扶住,人过了,依旧扶着,轻轻放下。 杨老头坐到正屋那边台阶上,敲了敲烟杆,拿起腰间烟袋。 很快就又开始吞云吐雾。 细竹烟杆是别人送的,烟叶则是李槐那个小兔崽子送的,过了这些年,烟杆也从原本青翠欲滴的颜色,给摩挲、烟熏成了淡淡的竹黄色。 杨老头说道:“一座小小的莲藕福地,就算去了,又有什么意义。” 郑大风说道:“好歹是浩然天下。” 杨老头斜瞥这个弟子。 太聪明,从来不是好事。 郑大风无奈道:“听师父的。” 得嘞,这下子是真要出远门了。 杨老头说道:“到了那边,重头再来。路会更难走,只不过只要路不难走,人就会多。之所以让范峻茂成为南岳山君,而不是你,不是没有理由的。” 郑大风反正就是听着教诲。 杨老头问道:“你觉得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给儒家开辟出了第五座天下?要知道,那座天下是早就发现了的。” 郑大风答道:“免得大战在即,诸子百家不帮忙,反而扯后腿,窝里横。如今凭空多出一块天下,有本事就争去。” 杨老头又问道:“知道为何独独浩然天下,最容得下道家佛家吗?说那青冥天下,儒家院,佛家寺庙,有那立足之地?” 郑大风神色凝重,这个问题,靠自己想,是绝对想不出答案的。 杨老头竟是挥了挥手,驱散烟雾,问道:“曾经我骂过三教圣人是貔貅,对吧?” 郑大风点点头。 老人笑道:“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哪位,会率先打我一记耳光。” 如今师父,在自己这边,倒是不介意多说些话了。 但是郑大风反而有些怀念早年“师父话少,不过十字”的惨淡岁月。 郑大风突然愣住。 杨老头冷笑道:“总算想起来了?认为你不如李二聪明,还从来不服气。” 李二曾经提醒过郑大风,好好想一想,为何师父与你说话从来不超过十个字。 当年郑大风灯下黑,只觉得是师父觉得自己碍眼,不乐意多说一个字。 十。 武夫十境。 当初自己以远游境巅峰的武夫境界,南下远游老龙城,守着那座灰尘铺子,后来遇到了陈平安,然后破境,差点,就真的只是差一点,就要连破两瓶颈,从八境直接跻身十境! 杨老头冷笑道:“你当年要有本事让我多说一个字,早就是十境了,哪有现在这么多乌烟瘴气的事情。你东逛荡西晃荡,与齐静春也问道,与那姚老儿也闲聊,又如何?如今是十境,还是十一境啊?嗯,乘以二,也差不多够了。” 郑大风还是比较习惯这样的师父。 不过郑大风难得顶嘴一次,“齐先生与姚老头,学问还是很好的。是我自己悟性差,学不到精妙处。” “我有说你悟性好吗?” 杨老头捻出些烟丝,满脸讥讽之意,“一栋房屋,最伤筋动骨的,是什么?窗户纸破了?房门烂了?这算大事情吗?便是泥瓶巷杏花巷的穷苦门户,这点缝补钱,还掏不出来?只说陈平安那祖宅,屁大孩子,拎了柴刀,上山下山一趟,就能新换旧一次。他人的道理,你学得再好,自以为懂得透彻,其实也就是贴门神、挂春联的活计,短短一年风吹雨打,就淡了。” 郑大风说道:“是换梁换柱,大动干戈。” 杨老头点头道:“你以为别人的道理,真有那么好学?得拆掉原先梁柱的,是心路的大翻修,这才是修心的真正意义所在,自己与自己较劲,得熬。” 杨老头叹了口气,“远的不说,就说那齐静春,在骊珠洞天问心一甲子,也没能想出一个‘天经地义’的大道,再看那陈平安,你觉得他自认为懂得几个道理?不多的,就那么几个。为人,我到底是怎么个人。治学,应该如何认识这个世界。修行,如何立足,在世道里活下去,如何与世界相处融洽,活得更好。就这么三件事,几个道理而已,是不是好人,积少成多,当个真正的好人,复杂吗?简单得很,可做起来容易吗?很难。” 杨老头大致猜得出来齐静春当年的学问脉络。 道祖曾言,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 齐静春大概就是在想此事的破解之法,有可能是在试图反推回去,不是顺序,又是顺序。 甚至齐静春所思所虑,要比这个更大些。 可惜一切都已过眼云烟。 郑大风问道:“那弟子?” 杨老头反问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难道还需要师父教弟子怎么吃饭、拉屎?” 郑大风说道:“去了那座天下,弟子好好琢磨。” 杨老头抬起手,抖了抖袖子,摔出那座被炼化收起的袖珍小庙,老人挥了挥手掌,金光点点,一闪而逝,没入郑大风眉心处。 郑大风纹丝不动。 杨老头说道:“物归原主,放在我这边,不碍眼,反正不会去看,就是糟心。” 那些金光,是郑大风的魂魄。 郑大风站起身,弯腰抱拳,“弟子谢过师父传道护道。” 杨老头吞云吐雾。 郑大风立即坐下。 就那么站着,不太恭敬。 郑大风转头望去,没过多久,走入一个眉眼飞扬的儒衫青年,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 郑大风绷着脸。 风尘仆仆的年轻人快步走到杨老头身边,蹲下身,揉捏肩膀,啧啧道:“放心了放心了,这筋骨,依旧强健,跟青壮小伙似的,娶媳妇不过分啊。大风你也真是的,怎么当的徒弟,都不知道帮着自己师父物色物色?你找个媳妇很难,找个师娘也很难吗?” 杨老头不计较。 郑大风见怪不怪了。 天大地大的,估计也就李槐敢这么对待老头子了。 杨老头问道:“又要去披云山林鹿院游学?” 李槐干脆一屁股坐地上,“这还是其次,我要去与裴钱斗法,当然是文斗,几年不见,我与她都积攒了好些家当,这不就约战于霁色峰祖师堂外边的广场上,一场绝顶高手过招的江湖盛事啊。她走了趟剑气长城,先前在院碰了面,她说得收拾收拾宝贝,以后再战。” 李槐遗憾道:“可惜李宝瓶独自游历江湖去了,万一输了裴钱还好说,要是不小心赢了她,没有李宝瓶帮忙压阵,我都怕下不了落魄山。” 郑大风笑道:“还有你怕的人?” 李槐点头道:“怕啊,怕齐先生,怕宝瓶,怕裴钱,那么多院夫子先生,我都怕。” 郑大风打趣道:“陈平安怕不怕?” 李槐认真想了想,道:“有他在,才不怕吧。” 福禄街,有远游北俱芦洲的读人李希圣,在大隋山崖院求学的李宝瓶,远走中土神洲的赵繇。 桃叶巷有龙泉剑宗嫡传谢灵,去往大骊京城的魏家丫鬟桃芽,还有安心修道、治学两不误的林守一。 泥瓶巷有去了剑气长城的陈平安,在简湖掀起惊涛骇浪又开始蛰伏的顾璨,成为大骊藩王的宋集薪,婢女稚圭。 杏花巷有个被誉为一洲年轻天才领袖的马苦玄。 李柳李槐这对姐弟。 经商的董水井。 杨家铺子,也有苏店,石灵山。 小镇运道最好的,往往根骨重,比如李槐,顾璨。当年老槐树落叶,数量最多的,其实是顾璨,神不知鬼不觉,当年那个小鼻涕虫,就装了一大兜。等到回泥瓶巷,被陈平安提醒,才发现兜里那么多槐叶。 命最硬的,大概还是陈平安。 但是这一切,昔年骊珠洞天大街小巷的孩子和少年们,一转眼便过去了将近十五年时间,能够人人各有际遇、机缘和成就,并不是顺风顺水的。 不知不觉十五年,小镇很多的孩子,都已经弱冠之龄,而当年的那拨少年郎,更要三十而立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五十二章 立在明月中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与一位姿容出彩的女子,一起进入了大骊王朝的龙州地界,昔年骊珠洞天破碎扎根大地后的风水宝地。 这里山水故事极多,更是宝瓶洲一等一的修行道场。 只是一切的山水人事,好像都沾着山风水雾,让人看不真切。 当两人沿着铁符江一路去往槐黄县城,途径一座香火鼎盛的水神娘娘祠庙,两位碍于身份和修行根脚,都没敢进门烧香,当他们好不容易看见了县城东大门,年轻人如释重负,感慨道:“总算到了。马姑娘,我们是先去陈先生山头拜访,还是去州城顾璨家里做客?落魄山可能难找些,州城那边相对更好认路。” 这对男女这趟北行游历龙州,走得并不轻松,主要是还是顾璨突然要他们自己往北走,他和那个名叫柳赤诚的古怪生,要去趟清风城许氏,这让性情怯懦的曾掖十分忐忑,早年被青峡岛管事章靥,从茅月岛那个大火坑拽出,带到了山门口的茅屋那边,见着了那位账房先生,曾掖的人生便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后来又认识了顾璨,从畏惧到亲近,到如今的依赖,其实也就几年的功夫,对于喜好静坐的修道之人而言,仿佛弹指瞬间。 不知何时,被顾璨随便看一眼都要做噩梦的曾掖,如今没了顾璨待在身边,反而处处不自在,游山玩水,步步不踏实。 事实上,天生就适宜鬼道修行的曾掖,这些年修行破境不慢,甚至可以说极快,只是身边有个顾璨,才不显眼。 曾掖当下已是名副其实的观海境练气士,在寻常藩属小国的江湖和山上,都能够被视为“中五境神仙老爷”了。 因为修行了旁门左道的术法,阴气较重,所以曾掖此次北游,顾璨同行的时候,还能靠近那些山水祠庙、仙家山头,等到与顾璨分道,就没这胆子了,加上身边马笃宜更是鬼魅,她只是靠着那件狐皮符箓才得以行走于人间,在那些道法高深的山上仙师眼中,曾掖也好,马笃宜也罢,都很容易被视为大逆不道的污秽存在。 马笃宜腰间悬挂了一块玉牌,正是顾璨留给他们作为护身符的太平无事牌,她想了想,笑道:“先去落魄山,咱们与陈先生那么熟悉,应该不至于吃闭门羹,即便陈先生不在那边,与人讨杯茶喝,总不难吧?” 曾掖咧嘴笑道:“行,我也是这么想的。” 总有那么一些人,想到了便会安心些。 过了槐黄县城,与当地百姓问路,结果言语不通,鸡同鸭讲,好不容易找到个会讲大骊官话的店铺掌柜,只是掌柜对那落魄山具体地址也讲不清楚,只说了个大概,过了小镇,先找到那座真珠山,就一小山包,到时候再找机会与山中神仙问个路。 进了灵气盎然的连绵大山,让两人好一顿找,才只找到了那座落魄山藩属之地的灰蒙山,南下之后,结果到了落魄山悬崖峭壁那侧的山脚,离着正南边的山门不算太远,不过曾掖和马笃宜就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先是瞧见个黑衣小姑娘,背对他们,正仰头望向云海悬停如系雪白腰带的山崖高处,小姑娘一肩扛了根金色小扁担,一肩扛着根绿竹行山杖,大声嚷嚷道:“裴钱裴钱,这次可莫要跳歪了,填坑好麻烦嘞。” 曾掖瞥了眼小姑娘四周,地面上坑坑洼洼。 小姑娘肩头上的绿竹行山杖,很熟悉! 那个黑衣小姑娘突然转过头,遥遥看着两位停步不前的外乡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溜。 曾掖猛然抬头望去。 一粒黑点破开云海,带着呼啸声,骤然坠落,刹那之间,一个不高的消瘦身影,重重砸在地上,一阵巨响,大地震颤,尘土飞扬。 曾掖聚精会神,凝望远处。 只见那大坑当中,有一个皮肤微黑、身材消瘦的少女,双膝微蹲,缓缓起身,转头望向那个抱头蹲在大坑边缘的黑衣小姑娘,埋怨道:“小米粒,咋回事,如果不是我眼尖,换了路线落地,你可就要掉坑里了,伤着了你怎么办,不是要你原地不动吗……” 言语之间,举止惊世骇俗的少女看似随意几步,就走到了小姑娘身边,然后有意无意,挡在了周米粒和两个外乡人之间。 马笃宜发现那个少女脚上一双编织马虎的草鞋,鲜血流淌。 马笃宜忍不住瞥了眼山崖,再看了眼那少女。 这到底是在跳崖自杀呢,还是在闹着玩啊? 曾掖和马笃宜终究不是纯粹武夫,并不清楚那少女跳崖“砸地”的诸多精妙处。 问拳! 少女是在以人身与大地问拳。 必须收敛所有宛如神灵庇护的拳意,以纯粹肉身,借助下坠之势,好似从天上向人间,“递出最重一拳”。 用少女的话说,就是要给地面的小脑阔狠狠一锤儿! 这是少女自己想出来的练拳法子,暖树当然不同意,觉得太危险了,裴钱如今才五境瓶颈,肉身体魄还不够坚韧,小米粒觉得可行,二对一,所以可以做。陈暖树就想要问一声老厨子,结果裴钱脚踩竹楼外的那六块铺在地上的青砖,以六步走桩开路,纵身一跃,直接没了身影。 周米粒撅屁股趴在悬崖那边,陈暖树着急得不行,老厨子已经不知不觉出现在崖畔,瞥了眼地面,啧啧啧。 陈暖树松了口气,看样子没大事。 后来裴钱很快就攀援崖壁而上,然后一瘸一拐,双眼熠熠生辉,大笑道:“得劲得劲!” 朱敛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走了。 于是大地之上,就多出了一个个大坑。 周米粒对裴钱悄悄做了个扎猛子的姿势,给难得生气的陈暖树骂了一顿。 于是就有了曾掖和马笃宜今天看到的这幅画面。 如果这是落魄山的待客之道,也算别开生面了。 裴钱多看了几眼两位远道而来的陌生人,问道:“算盘声是在左边还是右边?” 曾掖一头雾水。 马笃宜答道:“面朝山门,左边账房。” 裴钱这才笑着抱拳道:“落魄山开山大弟子,裴钱见过曾道友和马姐姐!” 马笃宜心中唏嘘,好伶俐一丫头。眼光更好!要知道顾璨私底下说过,柳赤诚在他们俩身上都施展了障眼法,可以帮助遮掩阴物气息,只是顾璨也说此事不用与曾掖泄露,在外游历,由着曾掖小心些走路就是了。马笃宜当时就笑骂了一句,是担心我瞎逛荡惹祸才对吧?顾璨笑着不说话,只是递出了那块价值连城的太平无事牌。 马笃宜这才不与顾璨计较。其实说到底,还是顾璨多思虑,更老江湖。有些时候与曾掖两人相处,没有顾璨在旁,也会感慨,顾璨学东西实在太快太快了,不管是学什么,修行一事不用多说,各地官话方言,与偶遇的江湖豪侠策马游历,与踏春的官宦人物相谈甚欢,与乡野樵夫、市井百姓拉家常,好像顾璨时时处处都能够入乡随俗,将马笃宜和曾掖随便就拉开一大截。 这会儿周米粒站在裴钱身边,歪着脑袋,皱着眉头,然后故作恍然,轻轻点头,假装自己是走惯了江湖的,什么都听懂了。 既然是待客,就不好走山崖这条回家路了,裴钱带着两位客人绕路去往山门那边。 当然没忘记介绍落魄山右护法的小米粒。 周米粒小声提醒道:“是落魄山右护法,以前还是骑龙巷右护法,如今让贤给了……” 裴钱咳嗽一声。 周米粒立即闭嘴,踮起脚跟,伸出手掌,挡在嘴边,“莫要记账莫要记账,我这不是还没说漏嘴嘛。” 裴钱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没说什么。记什么账。小米粒和暖树其实都只有功劳簿,根本就没那小账本的。只是这种事情,不能讲,不然小米粒容易翘尾巴。 马笃宜听到后,脸色如常,其实愣了半天,曾掖反而还好,陈先生看待世间人事,只要无碍道理,一向心平气和。 到了山门那边,郑大风已经不在。 如今少年元来就暂住那边,负责看大门。 岑鸳机刚好练拳从山顶到山脚,如今是四境武夫,只是三境瓶颈破得有些跌跌撞撞,好也不算太好,老厨子说很不错了,但是岑鸳机自己不太满意,与同龄人元宝关系再好,但是双方都是纯粹武夫,较劲肯定会有,女子往往如此,哪怕再好的关系,也会在可爱眉眼间、嫣然笑容里偷藏着小小的较劲,这些只是人之常情,比那男人的争强斗胜,其实更加婉约动人。 何况元宝元来姐弟的师父是卢白象,而岑鸳机一直将朱老先生视为自己的传道恩师,朱老先生与卢白象在落魄山好像算一个辈分的,他们两位前辈不争什么,她与元宝身为两人的弟子,还是要争一争的。 青衫少年元来正在趁着姐姐不在,坐在墙根下看,等到岑鸳机六步走桩到了山脚,便无心看了,看岑姑娘。 郑叔叔远游之前,在宅子房那边留了不少给元来,并且语重心长告诉少年,等到岁数大了,就可以去老厨子的私人藏楼了,那里的籍,上学问才大。少年有些神往。 见着了裴钱一行人,少年只好从岑姑娘的那双漂亮眼眸里,将自己的心神拽出来,赶紧走向山门牌坊那边,听了裴钱的介绍后,向两位与年轻山主是故交的外乡客人作揖行礼,少年突然发现这是读人的讲究,若是给姐姐知道了,又得挨骂,元来赶紧抱拳一笑。 岑鸳机打过招呼后,继续独自练拳登山。 朱老先生曾经叮嘱过,脚下路子走对了,勤才能补拙,练拳不能练得僵死,欲想拳意上身,必须在拳法当中,找到一处源头活水,这就是所谓的武夫练拳登高,心中先立一意。最后朱老先生让岑鸳机好好思量一番,练拳到底所求为何,若是想明白了,练拳就不再是什么辛苦事。 到了山上,裴钱发现老厨子竟然不在家。 还好有陈暖树,就不用担心会怠慢了两位客人。 只要是落魄山的客人,就没有身份的高下之分。 ———— 朱敛是去了拜剑台。 剑修崔嵬,少年张嘉贞和蒋去,如今都住在这边。 魏檗站在山脚那边,与被自己临时喊来的朱敛一起缓缓登高。 魏檗笑道:“亏得如今龙泉剑宗管事的,不是阮师傅,而是秀秀姑娘,不然就算是我,也未必遮掩得住全部。” 朱敛神色并不轻松,“那女子身份确定了?” 魏檗点头道:“正是陈平安让我们寻找的那位渡船女子,打醮山渡船春水。” 当年跨洲那条渡船坠毁在朱荧王朝境内之后,她侥幸活了下来,化名石湫,在一座仙家小山头,通过镜花水月揭露了天君谢实与大骊宋氏勾结,嫁祸给朱荧王朝。 关于这件事,其实大骊皇帝御房都专门商议过,如果不是国师崔瀺觉得这点泄密,所谓的事情败露,根本无所谓,或者说崔瀺正是希冀着凭借此事,勾引大鱼咬饵,不然哪怕那位渡船婢女被人悄悄带走,以如今大骊谍报的交织成,一个下五境女子修士,就算有高人营救,一样难逃一死。 朱敛问道:“事情很麻烦啊。” 魏檗笑道:“这是当然,不麻烦我能喊你来?这种事情,看似可大可小,终究最犯忌讳。” 朱敛说道:“也不麻烦,我确定一事即可。” 魏檗点点头,“你心中有数就行,我反正名声烂大街了,不怕这一桩。” 朱敛摇头道:“没这么轻巧,行了,我认识路,自己走就是了,你回披云山,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魏檗皱了皱眉头。 朱敛说道:“香火情想要长远,就别糟践了。魏兄,咱们朋友归朋友,事情归事情,既然是朋友,有些事情,就不该把你牵扯进来。” 魏檗笑道:“那我先盯着拜剑台周边,一有风吹草动,到时候我们商议出个章程就行。” 朱敛点了点头。 朋友为人厚道,得以厚道还之。 这就是江湖道义。 早先将那一行人从北岳地界边缘“拘押”到拜剑台的魏檗,身形消散。 朱敛见到了风尘仆仆的一行人。 剑气长城的金丹瓶颈剑修崔嵬,一头雾水,只是守着那拨莫名其妙出现在山头的人。 一位复姓独孤的公子哥,婢女蒙珑,以及一位名叫石湫的女子。 朱敛到了之后,与崔嵬点点头,后者御剑离去。 朱敛望向那个真名春水的女子,问道:“春水姑娘,我就两个问题,请你坦诚相告。” 那个婢女蒙珑有些神色不悦。 脸色惨白的公子哥却神色自若。 春水点点头。 朱敛神色和善,笑问道:“第一,是春水姑娘自己想来找我家少爷?第二,是何时才有这么个念头的?是渡船坠毁之后,便想要在异乡找到唯一信得过的人,还是如今走投无路了,才不得已为之?” 春水眼神清澈,说道:“之前从来没想过要找陈平安,现在之所以反悔了,是因为连累独孤公子被追杀,我只希望独孤公子能够活下去,陈平安可以将我交给大骊王朝。” 春水略作停顿,笑容真诚,“可能很幼稚,却是真心话。” 朱敛点了点头,微笑道:“我信得过春水姑娘。” 然后佝偻老人笑眯眯转头,“朱荧王朝流亡四方的天潢贵胄,对吧?” 独孤公子点头道:“确实如此,不敢蒙骗前辈。我真名独孤端顺,如今化名邵坡仙,亡国之人,实在是暂时还不想死,才出此下策,以恩情要挟石湫姑娘,带我来这落魄山寻求庇护。” 朱敛问道:“是觉得到了落魄山一定能活,还是病急乱投医?” 独孤公子说道:“后者。” 他们三人这一路逃难,先后经过了两场截杀,一场是意外的狭路相逢,一场是大骊随军修士有备而来。 朱敛笑了,“你之于春水姑娘,有何恩情?说说看,我只是落魄山上管些琐碎事的,读少,见识浅,真要好好请教独孤公子了。” 孤独端顺哑然。 之所以涉险救走“石湫”,他当然动机不纯,绝非什么光风霁月的侠义之举。 婢女蒙珑面容凄苦。 怎的自己公子会沦落到这般田地了? 朱敛沉默片刻,问道:“最后一场厮杀,发生在何处?” 独孤端顺说道:“南涧国周边,距离大骊龙州极远,之所以被截杀,是大骊随军修士当中,有人持有朱荧王朝的传国玉玺,能够循着蛛丝马迹找到我,厮杀过后,我先佯装南下,中途我自行打断人身小天地当中的龙脉,再悄然北上,应该没有被大骊盯梢。” 年轻人的言语,可谓简明扼要。 至于其中的凶险万分,以及付出的代价,不足为外人道也。 朱敛问道:“邵坡仙,你是愿意在一亩三分地苟延残喘,还是慷慨殉国?” 独孤端顺笑道:“老前辈此问多余了。” 朱敛点点头,望向那个身世惨淡的北俱芦洲女子修士,笑道:“春水姑娘,知不知道自己这么做,会给我家少爷惹来很大的问题?” 春水刚要说话。 朱敛就已经笑道:“你是怎么想的,之前说过了,我记性不错,听过就知道了,所以我现在只是说个事实。” 春水点点头,咬紧嘴唇,渗出血丝。 她一只手藏在袖中,死死攥紧一物,胳膊轻轻颤抖。 除了与孤独公子报答救命之恩,其实她是有私心的。 她希望能够将一件东西,送到落魄山。在那之后,就算落魄山拿她与大骊宋氏邀功,都无所谓了。 朱敛笑了起来,环顾四周。 拜剑台多有野生的柿子树,入冬时分,一颗颗挂在高枝上,红彤彤得可爱。 在藕花福地的家乡那边,柿子有个别称,十分别致,凌霜侯。 朱敛最后对那个神色恍惚的年轻女子说道:“如果我家少爷在这里,一定会很高兴,能够与春水姑娘久别重逢。” 朱敛说完这句话之后,就离开了拜剑台。 婢女蒙珑轻声问道:“公子,这是?” 孤独端顺豁达笑道:“寄人篱下,讨口饭吃,也是不错的。” 朱敛走下拜剑台后,魏檗随之出现。 朱敛气笑道:“有你这么上杆子触霉头的大山君?” 魏檗笑道:“反正闲得慌。” 朱敛双手负后,缓缓说道:“那位‘石湫’姑娘,是肯定要救的,至于其余两位,其实还是弄明白一件事就行了。” 魏檗说道:“那就是谁告诉了他,来到这座名声不显的落魄山,就都能活。” 朱敛一脸震惊道:“魏兄高见啊!” 魏檗报以礼节性微笑。 朱敛挠了挠头,笑呵呵道:“也好,我可以找点正事做做,不能总当个系围裙的厨子,还每天给人嫌弃咸了淡了。咱们落魄山,也该到了主动解决麻烦的时候了。不然没必要的麻烦,只会越来越多。” 朱敛嗤笑道:“捡软柿子捏?” 魏檗会心一笑。 看来玉液江水神娘娘一事,还没消气。 魏檗望向落魄山那边,说道:“巧了,又有客登门。” 两人一起凭空消失,出现在落魄山上。 曾掖和马笃宜便看到了那位玉树临风的神仙中人。 至于一旁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先生,实在是人比人,远远不如耳挂金环的俊美男子,来得让人挪不开视线。 陈暖树赶紧起身,为两人介绍朱敛和魏檗,落魄山大管事朱老先生,北岳山君魏老爷。 曾掖和马笃宜吓了个半死。 如今一洲五岳大山君,其中又以魏檗境界最高,名声最大! 裴钱提醒道:“老厨子,到了吃饭点了啊,几手绝活都拿出来。” 小米粒抹了抹嘴,“可不可不。” 朱敛轻轻喊了声好嘞,立即去后院灶房忙碌去了。 仿佛小小灶房就是朱敛的小天地。 魏檗心中无奈。 比那姜尚真更能够靠脸吃饭,非要当厨子。 ———— 骑龙巷压岁铺子那边,也有故友重逢。 董水井,林守一。 还有当年那个忧心“小石头”绰号会传开的小姑娘,跟随家族搬去大骊京城之后,如今已经嫁为人妇。 石嘉春。 李宝瓶曾经最要好的朋友。 骑龙巷的压岁铺子和隔壁的草头铺子,曾经都是石嘉春的祖业。 而石春嘉与那桃叶巷出身的石灵山,也有些亲戚关系,不过石春嘉辈分高些,两人真要见了面,还得喊她一声姨。 世事难料,当年的同窗好友,小镇一别,分散四方,十多年之后,就已经是截然不同的身份。 石嘉春如今乐得相夫教子,夫君是位世家子弟,姓边名文茂,家族与那位画作能够搁放在御房的丹青圣手,却无渊源,边文茂所在家族,在大骊京城定居数百年,祖上是卢氏王朝豪门,约莫是祖荫绵长,又是树挪死人挪活的缘故,在大骊扎根的家族,官场不算显赫,但是大多身份十分清贵,家族多清客幕僚,皆是早年大骊文坛小有名气的读人。 还有那山上神仙的家族记名供奉,更是不俗,一位是长春gong祖师堂长老,一位运道不济,早年与几位山中久居的得道好友,御风路过骊珠洞天辖境上空,不知为何与圣人阮邛起了冲突,下场不太好,可好歹留住了性命,比另外一位直接身死道消的道友,还是要幸运些。 这次碰头,还是董水井有次去大骊京城做买卖,去找石嘉春,石嘉春就想要约个时间,昔年同窗好友们,一起在家乡槐黄镇聚一聚。 只是这次李宝瓶南下游历,错过了。 所以石嘉春这会儿在可劲儿埋怨宝瓶。 一行人都坐在店铺后院里边叙旧,掌柜石柔搬了桌凳,端来了茶水糕点,很快就离开。 董水井听着石嘉春的絮叨,笑道:“宝瓶连你的面子都不卖,确实不应该。” 林守一点点头,“回头让李槐说她去。” 石嘉春白眼道:“李槐?拉倒吧,针眼大小的胆儿,在我家宝瓶面前敢踹大气儿?” 突然意识到身边还坐着夫君,石嘉春赶紧坐好身姿,收敛神色。 边文茂是位风流倜傥的读种子,长辈给取的名字极好,如今在翰林院编撰史,是大骊本土官员当中的清流俊彦,不算太拔尖,不过年纪轻轻,就能够在大骊京城的文坛站稳脚跟,还在被誉为“储相之地”的翰林院当差,一旦外放,将来官位不会小。 也就是来了这曹袁两姓必争之处的槐黄县,到了别的地方,边文茂都是一等一的衙门座上宾。 边文茂对这两位年轻男子的印象,一个很一般,一个还凑合。 很一般的,是商贾出身的董水井。 还凑合的,是在大隋山崖院求学的林守一。 至于两人家世背景,石嘉春大致提过,都是些无心言语。董水井家境不算太好,但是早早立业,至于成家一事,有些悬。 林守一的父亲,先后在三位龙窑督造官手下任职,据说如今也在大骊京城任职,只是与石家没什么往来,边文茂也不觉得值得如何结交一个外来户的林家,倒是林守一,能够在山崖院求学,将来跻身大骊官场,应该混得不会太差。 李槐风风火火走入后院,“好啊,羊角丫儿小石头,这么多年不见面,一见面就说我坏话?” 石嘉春转过头,愣了半天,虎头虎脑一李槐,怎么突然就长成了个高大年轻人? 林守一与董水井,前者变化不大,从来是那个模样德性,董水井也还好,唯独李槐,怎么都与小时候的印象不沾边。 比如裤衩给李宝瓶丢到了树上,李槐就满地打滚嗷嗷哭,就为了把齐先生招来。 石嘉春站起身,打趣道:“李槐?这些个年,饭没少吃嘛。” 边文茂缓缓起身,笑着没说话。 李槐是妻子说得比较多的一个同窗,言语无忌讳,说了许多糗事,所以也是边文茂最不感兴趣的一个,一看就是个读不开窍的榆木疙瘩,靠着祖上积德才去的山崖院,这种人给他几个台阶,也站不住脚,迟早会退回到台阶底下去。那董水井好歹有一技之长,隐隐约约有些小道消息,说是此人同时攀附上了曹督造和袁郡守,若真是如此,买卖做得应该不会太小。 李槐先与那边文茂打了声招呼,人家明摆着不是很待见自己,礼貌且疏远,可自己总不能让好朋友石嘉春下不来台,笑脸得有啊。 再去一屁股坐在石嘉春对面,李槐抓起一块糕点,含糊不清说道:“宝瓶临行之前,说她返回院之前,会去趟京城找你的。” 石嘉春笑道:“还算有点良心。” 林守一和董水井相对而坐,其实两人一直关系不错,但就是顶针,石嘉春觉得挺好玩,道理再简单不过了,都喜欢李槐他姐呗。 石嘉春倒是没觉得林守一出身更好,还是读人,李柳便一定会喜欢林守一。 石嘉春总觉得那个经常去学塾接弟弟放学的李柳,感觉怪怪的,又说不上哪里怪,照理说,当年李柳岁数大些,已经是少女了,见谁都柔柔弱弱的,与那泥瓶巷宋集薪身边的稚圭,两人是截然不同的性子,也都是美人胚子,不过石嘉春反而觉得真要相处起来,见谁都没个笑脸的婢女稚圭,可能没李柳那么难打交道。 边文茂在州城那边还有一场朋友应酬,不过妻子难得出京返乡,又都是她小时候的朋友,这位探花郎也就熬着性子,不流露出半点情绪。 石嘉春善解人意,在压岁铺子待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就起身离去,去往州城,骑龙巷那边有夫君朋友的马车候着。 李槐他们一起送到铺子门口,刚好于禄和谢谢也从林鹿院那边下山,来到骑龙巷,打算大家一起去落魄山。 先前李槐一个人先去了趟,回了披云山院,一直反复念叨着惜败惜败。 边文茂也没太上心,客客气气与众人告辞,扶着妻子走上马车,最后再作揖告别。 目送马车远去之后,所有人继续去铺子后院闲聊,李槐双手抱着后脑勺,“这个边文茂,心里头的架子恁大。” 林守一淡然道:“石嘉春是找夫君,边文茂真心喜欢她就成了,石嘉春又不是为我们找个聊得来的朋友。” 董水井点点头。 李槐撇撇嘴,“我只是觉得石嘉春可以找个更好的。” 林守一摇摇头,“没道理可讲。” 李槐突然忧心忡忡,“宝瓶一个人走江湖,真没事?她也不是修行之人啊。” 林守一想了想,还是没有道破玄机。 于禄和谢谢也是差不多的心态。 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估计就只有出门走不走运、就看地上有无狗屎的李槐了。 林守一在去往落魄山之前,让李槐他们稍等,去了趟祖宅,洒扫庭院和祠堂,年轻读人,独自一人,心中默念家训。 最后上了三炷香,喃喃道:“敬谢先贤。” 李槐性子急,说是他先去真珠山那边等着。 到了离自己祖宅不太远的那个小山头,裴钱和周米粒早就在那边等着了。 裴钱说道:“败军之将!” 李槐赶紧说道:“虽败犹荣,不敢言勇!” 裴钱点点头,上道。 裴钱问道:“咱们分舵的那俩喽啰呢?” 李槐愧疚道:“那俩文章写得岔了,给夫子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会儿正啃笔杆子呢。” 裴钱摇摇头,然后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小米粒:“周米粒,以后就是咱们分舵的副舵主了。” 周米粒愣在当场,喜从天降啊!如今自个儿官衔好多! 李槐大喜。 原本总共就三人的分舵,如今总算有点兵强马壮的意思了。 之后所有人浩浩荡荡去往落魄山。 到了山上,于禄在山门口那边就停步了,说晚些登山,去与看门翻的少年元来闲聊。 谢谢也独自逛荡去了,在山巅山神祠那边遇见了走桩练拳的岑鸳机,以及一旁立桩的少女元宝。 谢谢有些神色恍惚。 就像瞧见了早年无忧无虑在山上修道的自己。 在那之后,裴钱在老厨子和魏檗点头后,带着小米粒,去了趟莲藕福地,一起沿着以前走过的道路,跋山涉水,走到了南苑国京城。 路过状元巷,去了那座寺庙烧香,然后坐在廊道那边发呆。 周米粒反正就是陪着裴钱,裴钱开心的时候,小米粒就多说些,裴钱不太开心的时候,就跟着沉默。 最后裴钱挑选了一处私宅,是她偷偷花钱买下来的,其实老厨子也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管她。 那处,是昔年大魔头丁婴带着鸦儿和春潮宫簪花郎周仕,一起落脚的幽静宅邸。 裴钱在那边盘腿而坐,学师父卷起袖子,开始闭目养神,温养拳意。 之所以来此,是为破武道关隘。 莲藕福地的武运,她裴钱要凭自己的本事,能收回几分是几分。 而且到时候魏檗会打开福地大门,裴钱也会将从浩然天下赢得的武运,还是学师父,全部打散,反哺莲藕福地。 崔爷爷走了就是走了,是么得法子回家了。 那就将崔爷爷遗留在这边的武运,由她带回落魄山。 ———— 宝瓶洲中部地带,已经动工开凿一条亘古未有的入海大渎,涉及到十数条江河、数十座拥有山神祠、土地庙的山头。 这等通天大手笔,便是那些亡了国的遗老,也唏嘘不已,那大骊蛮子,委实是敢想人之不敢想,做人之无法做。 大骊朝廷如此劳民伤财,年轻皇帝如此贪功求大,真不怕兴也勃焉、亡也忽焉?到时候遭罪的,还不是各地百姓? 只是听说观湖院,口碑极好的那座新中岳,以及历史悠久的云林姜氏,都会参与其中,就愈发让人百感交集了。 难不成以后整座宝瓶洲,便真要姓宋?成为一家一姓之地? 大骊朝廷从地方上抽调三人,负责大渎开凿一事,分别是上柱国关氏嫡玄孙关翳然,京城篪儿街将种刘洵美,青鸾国文官柳清风。 除了最后一位从未听说过,大骊京城官场,对关翳然和刘洵美两个年轻晚辈,并不陌生,一来两人都出身高门,二来都是年轻一辈当中的俊彦人物,尤其是关翳然,早早投身边关,以随军修士的身份,是死人堆里成长起来。刘洵美也不差,南下一路,实打实拼杀出来的官身。 关家职掌大骊吏部太多年,被誉为稳如山岳的尚大人,流水的侍郎、郎中。 一般而言,侍郎尤其是左侍郎,外调地方,担任一地封疆大吏,即便品秩相当,也算贬谪。 所以吏部的左侍郎,大骊官场上流传的笑话有许多,相传曾经有两位离京为官的封疆大吏,辖境毗邻,皆是吏部左侍郎出身,相逢一笑, 不过大骊朝堂,对柳清风,极为陌生。事实上就连关老爷子坐镇的吏部,对于柳清风,翻遍档案,也熟悉不到哪里去。 藩属青鸾国重开漕运一事,吏部对其考评一般,只得了个良。算是没有功劳,小有苦劳,才得以主政一方,被朝廷平调到一个边境郡担任郡守。不曾想屁股还没坐热,就立即需要北上,与一大帮高不可攀的山水神灵、山上神仙打交道,从正四品擢升为从三品,大骊朝廷授予了一个临时设置的大渎督造官,关翳然和刘洵美品秩都未变更,所以反而像是沦为了一个藩属小国文官的副手。 不过从一位藩属官吏,骤然提拔为大骊官场大员,柳清风不是头一个,大隋旧藩属黄庭国,一郡太守魏礼,就连跳数级,被破格提升为如今的大骊龙州刺史,山水神灵当中,红烛镇地界,三江汇流之地的某位土地公,升为一州城隍阁城隍爷,都是官场怪谈。 青鸾国大都督韦谅,据说也有高升的迹象,大骊吏部那边已经透露出些风声。 位于宝瓶洲东南的青鸾国,莫名其妙从偏隅之地,变成了一块官运亨通的风水宝地。 官员分清流浊流,如今宝瓶洲最大的清浊之分,其实就看是否出身大骊本土了。 只不过这些官场变动,相较于神水国余孽神祇的棋墩山土地魏檗,先升为披云山一国山神,继而顺势成为一洲北岳山君,都不算什么,不值得大惊小怪。 大骊铁骑南下征战多年,跻身武将之列的年轻面孔,其实更多,除了将种门庭子孙,不乏有市井贫贱出身。 只是大骊边军死人快,提拔快,大骊百姓经过百余年熏陶浸染,早已习以为常,文官、山水谱牒体系历来运转严谨,故而有人突然冒头,相对比较扎眼罢了。 今天是三位大渎开凿主政官员的第一次聚头,没什么接风洗尘宴,就在一条大江之畔。 柳清风,扈从王毅甫。 一头雾水的关翳然,这位上柱国姓氏子弟,自己也莫名其妙,按照太爷爷的说法,他本该负责一条南北向的山上渡船航线,连朋友都给安排上了,结果自己跑来这边,自然讨了一顿大骂。 刘洵美,身边护卫两人,曹峻和魏羡。 魏羡跟着祖宅位于泥瓶巷的剑仙胚子曹峻,跟着这位半点不像勋贵子弟的刘洵美,还算混得风生水起。 魏羡以随军修士的身份,凭借一笔笔实打实的战功,得了个武勋官,如今已经手握实权,与曹峻,是刘洵美的左膀右臂。 传言魏羡在大骊第二位巡狩使曹枰那边,都是有印象的。 至于曹峻,更是在大骊军伍当中极有名气了。 三人各自介绍一番。 其实关翳然和刘洵美是至交好友。 所以需要认识的,其实就只有那个横空出世的柳清风。 然后不远处走来一位白衣少年郎,骑在一个孩子背上,手拎树枝,嚷着驾驾驾。 临近众人,那少年大笑道:“我有一头小毛驴儿,从来不喊饿!” ———— 清风城,一位红衣女子牵马出了城,夜色里,走入了郊外三十里外的山坳里。 隆冬时节,一路上竟然桃花烂漫。 李宝瓶牵马缓行,环顾四周,风景宜人。 四面青山,白云不断山中起。 再前边些不远,就是此次清风城之行的目的地,是个绿水接柴门的茅屋。 李宝瓶看了眼天上,大圆玉盘高高挂,那算是最大的月饼了吧。 一想到这个,李宝瓶突然笑了起来。 好像自己又变成了那个当年与小师叔一起,走过青山绿水的小姑娘,满脑子都是这些念头。 不过那会儿,自己背后还晃荡着一只小竹箱,穿着小草鞋。 红棉袄小姑娘,喜欢围着她的小师叔团团转,山高路远,好像再远也不怕。 李宝瓶低头瞥了眼腰间的雪白狭刀,和那枚养剑葫。 李宝瓶站在原地。 人面桃花,立在明月中。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五十三章 谁可奉饶天下先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李宝瓶牵马而行,寻访之人,是同乡长辈,是她爷爷的棋友,一个自称打遍福禄街棋道无敌手,一个号称桃叶巷第一高手,双方对弈,每次都很郑重其事,好像赌上了各自街巷的名声,不过李宝瓶不爱下棋,两位长辈下棋功夫高不高,不好说,倒是悔棋的借口理由,每次都换花样,与齐先生没法比。 当年老人家的祖宅就在桃叶巷的尾巴上,离着福禄街不远,当然对于那时候的红棉袄小姑娘来说,小镇就没有远的地方,去神仙坟找蟋蟀、纺织娘,去老瓷山吭哧吭哧捡碎片,去龙尾溪抓鱼虾、螃蟹,去某家某户大门看那高高挂的镜子,去骑龙巷跳台阶,远远就能闻着桃花糕的香味,听哪家突然有了一窝燕子叽叽喳喳得特别大声。 李宝瓶小时候的每一个明天,都好像有做不完的好玩事情,每天的行程,都满满当当,所以需要小姑娘一直跑得飞快,车轱辘转动似的不停歇,仿佛跑得太快,一下子把童年岁月落在了身后,人长大了,童年就会留在原地,偶尔回头望去,愈行愈远,模糊不真切。 茅屋那边走出一位高冠博带的清癯老人,大笑着喊了声瓶妮子,赶紧开了柴门,老人满脸欣慰。 好像几个眨眼功夫,小宝瓶就长这么大了啊,真是女大十八变,而且娴静了许多。 这还是那个喜欢跳墙崴脚、不知道是她抓了螃蟹回家、还是螃蟹抓了她顺便搬家的活泼小姑娘吗? 不过即便如此,老人依旧由衷喜欢这个晚辈,有些孩子,总是长辈缘特别好,福禄街的小宝瓶,还有那个曾经担任齐先生童的赵繇,其实都是这类孩子。 李宝瓶牵马快步走到了门口,鞠躬行礼,直腰后笑道:“魏爷爷。” 老人姓魏名本源,是昔年小镇四族十姓之一的魏氏老家主,骊珠洞天破碎下坠之前,与外边有过信往来,当时的送信人,就是个眼神清澈的草鞋少年,魏本源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是记忆深刻,果不其然,那陋巷少年长大后,这还没到二十年,如今已经闯下偌大一份家业,还成了宝瓶丫头的小师叔,缘分一物,妙不可言。 魏本源见着了李宝瓶后,笑容就没少,道:“不用拴马,随便放了便是。” 李宝瓶便放了缰绳,轻轻一拍马背,那头神异骏马去了溪涧那边饮水。 李宝瓶问道:“桃芽姐姐呢?” 魏本源说道:“不凑巧,前些年去狐国里边历练,得了一桩小福缘,需要磨砺道心,真要成了观海境练气士,回头让她陪你一起游历山水。” 李宝瓶没说什么客气话,当然是不太愿意与桃叶姐姐一起走江湖,亲近桃芽姐姐,又不需要非要朝夕相处。 当好人,不是当老好人,次次点头说好,事事不去拒绝,其实很难当个照顾好自己、又能照顾好他人的好人。 而且从小到大,李宝瓶就不太喜欢被拘束,不然当年去学塾念,她就不会是最晚上学、最早离开的一个了。 可这同样不妨碍李宝瓶对齐先生的敬重。 两人一起走入院子,有经得起雨淋日晒的石桌石凳,自然是仙家材质,老人打开方寸物,开始煮茶。茶具多瓷器,色泽明亮,哪怕不懂行的,也会见之心喜,都是魏家当年在小镇通过窑务督造衙门关系,截下的一些御用“次品”,所谓瑕疵,其实也就是某位真正管事官员的一句话而已,挑点小错,还不容易,督造官大人再随便点个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与大族大姓的老家主们,白拿一份人情,何乐不为。 魏本源与李宝瓶那个元婴境界的爷爷一样,都是早年小镇极为稀少的修道之人,不过李宝瓶爷爷偏符箓一道,造诣极高,只是不知为何,婉拒了宋氏先帝的招徕,没有成为大骊朝廷供奉。魏本源则擅长炼丹,早早就离开了家乡,魏氏除了祖宅留在小镇闲置着,魏氏子弟也都去往各地开枝散叶,魏家风水不错,子孙品性、资质都还不错,读种子,修道胚子,都有。 魏本源自己则拣选了清风城郊外的这处风水宝地,桃林与溪水皆有讲究,适宜铸造丹炉,魏本源希望能够打破金丹瓶颈,这处世外桃源,是魏本源与清风城许氏以地换地,当年大骊先帝厚待小镇大姓,可以用极低价格购买西边的仙家山头,魏本源却嫌在那边修行,太吵闹,不清净,难免给人局促之感,就从许氏手上换来了这块珍藏千年的祖业福田,不过魏本源没答应成为许氏供奉,许氏妇人纠缠了几次,家主许浑都亲自跑了一趟,魏本源始终没松口。 魏本源有些忧心,李宝瓶那匹马,还有腰间那把刀鞘雪白的佩刀,都太扎眼了。 老人忍不住问道:“这次一个人游历,有没有意外?” 不等小宝瓶答话,老人就气呼呼道:“他李老儿也真敢放这么大一个心?臭棋篓子棋术差,肚子里半桶墨汁瞎晃荡,这都算了,如今脑子也老糊涂啦?” 李宝瓶笑道:“魏爷爷,我如今年纪不小了。” 魏本源说道:“我不管李老儿怎么个章法,如果有人欺负你,与魏爷爷说,魏爷爷境界不高,但是乱七八糟的香火情一大堆,不用白不用,好些都是留给子孙都接不住的,总不能一起带进棺材……” 李宝瓶摇头道:“魏爷爷,真不用,这一路没什么结仇结怨的。” 魏本源打趣道:“色胚子都瞎了眼?一个个瞧不见我们瓶妮子出落得如此好看?” 李宝瓶无奈道:“魏爷爷,劳烦拿出一点长辈风范。” 魏本源笑道:“我那孙子,真瞧不上?” 李宝瓶摇摇头。 魏本源突然大笑起来,“我家瓶妮子瞧得上那小子才怪了。” 老人其实在自家子孙那边,虽然从来不是那种板着脸、端架子的严厉长辈,却也不会这般笑声不断。 老人愣了一下,听到了李宝瓶的心声,老人点点头,以心声回答,示意此地无碍,并无清风城许氏的眼线,那座桃园,本身就是一座护山大阵,寻常元婴造访,都未必能够悄无声息,即便许浑不是寻常元婴,但是那位许氏家主体魄蛮横,精通攻伐术法,又有瘊子甲傍身,只以搏杀著称于一洲,所以茅屋这边,不用担心有人运转掌观山河神通。 李宝瓶这才取出两张青色符箓,交给老人,解释道:“这是我哥从北俱芦洲寄来的,信上没多说,只说了两张符箓的名字,一张是结丹符,一张是泥丸符,本来应该是我爷爷亲自送过来,刚好我要出门远游,爷爷就让我带在了身边。” 魏本源接过了符箓,听到了符箓名称之后,就放在了桌上,摇头道:“瓶妮子,你虽然也是修行人了,但是你可能还不太清楚,这两张符的价值连城,我不能收,收下之后,注定这辈子无以回报,修行事,境界高是天大好事,可让我做人别扭,两相权衡,仍是舍了境界留本心。” 魏本源微笑道:“是我自己闹别扭,你大哥的好心好意,我还是很领情的,不愧是我打小就教棋的希圣,真不是故意客气,魏爷爷是怎么样的人,瓶妮子你还不清楚?” 桌上那两张青色材质的道门符箓,结丹符,符胆如小小宅门福地,金光流溢,霞光满室。 那张泥丸符,绘有莲花符箓图案,好似一处法脉道场的宝座高台,四周紫气萦绕,气象极大。 李宝瓶好像早就料到这个结果了,笑道:“我哥说了,要是不收下两张符箓,让我以后就再不来找魏爷爷,我听我哥的。” 魏本源摆了摆手。 大道修行,尤其涉及根本,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没这么儿戏的。 李宝瓶说道:“我真听我哥的。” 魏本源皱眉问道:“希圣一个人在别洲闯荡,肯定不会轻松,好不容易有了这么大的福缘,为何要送出手?” 魏本源舍不得骂远游北俱芦洲的李希圣和近在眼前的李宝瓶,都是最好的晚辈了,哪里舍得说句重话,所以老人就又开始大骂李老儿,“老糊涂,真是老糊涂!浆糊脑袋,难怪棋术那么臭,棋品那么差!” 李宝瓶说道:“魏爷爷,我哥做事情,有分寸的。” 魏本源想了想,“我先收下,以后除非希圣与我说清楚,不然就当是魏爷爷替他暂且保管了。” 李宝瓶笑道:“这个我就管不着了。” 魏本源提醒道:“清风城是鱼龙混杂之地,你若是接下来还要去狐国那边游历,魏爷爷实在不放心。聪明人有坏水,当然要仔细提防,可是那些又蠢又坏的山上人,其实才是最惹人烦的,见利忘义,见色起意,发家立业全靠一个赌字,乌烟瘴气,世道一团糟。” 李宝瓶点头道:“好的,就让魏爷爷护送一程。不然我也怕去狐国找了桃芽姐姐,会因为自己惹来是非。” 魏本源苦笑道:“给你这么一说,魏爷爷倒像是在耍小心机了。” 桃芽那丫头,虽是魏氏婢女,魏本源却一直视为自家晚辈,李宝瓶更是不是亲孙女胜似生孙女。 李宝瓶笑着没说话。 自己爷爷曾经说过一番很怪的言语,那位魏老弟之所以一直无法破开金丹瓶颈,不是资质不够,而是在于心肠太软,心太好。一位修道之人,太过锐意进取、力求大道争先,未必妥当,可半点也无,就更不妥当了。 魏本源问道:“陪我下盘棋?” 下棋,垂钓,镜花水月,被誉为山上三大乐事,修行闲余,最能消磨光阴, 李宝瓶婉拒道:“魏爷爷,你是知道的,我打小就不爱下棋,那会儿看你们下棋,已经是我最大的耐心了。” 魏本源皱了皱眉头,站起身,抬头望向青山之巅,冷笑道:“鬼鬼祟祟,就这么见不得人?!” 若是李宝瓶没来,魏本源兴许会与那位不速之客,好脾气言语。 山巅那边,站着一位云雾缭绕遮掩身影的修道之人。 那人俯瞰山坳茅屋,微笑道:“丹灶初开火,仙桃正落花。炼丹手法不高,挑地方,倒是一把好手。许氏待你不薄,可惜你自己找死,连个挂名供奉都不乐意当,这人啊,” 他故意被魏本源发现踪迹后,光明正大现身,显得好整以暇,不急不躁。 自然不是仗着境界,一味托大。 而是在山坳阵法之外,他也精心布置了一道围困整座山坳的阵法。 破解魏本源的山水阵法,需要抽丝剥茧,先找到破绽,然后一锤定音,以蛮力破阵,只是一旦开始破阵,藏藏掖掖就没了意义。 魏本源袖中掐诀,山风水雾凝聚成朵朵白云,试图以此遮掩那人的视线。 不曾想那位以宝瓶洲雅言开口说话的练气士,似乎道法极为高深,视线所及,与山坳阵法衔接的白云,竟然自行散去。 魏本源环顾四周,这厮好手段,溪涧之水已经泛起了阵阵幽绿莹光,分明是有法宝隐匿其中。 那些莹光很快就蔓延上岸,如蚁群铺散开来。 炼丹最讲究一个水火交融,魏本源之所以选择此地筑炉炼丹,这条先天水运阴沉的溪水,至关重要,魏本源毫不犹豫,默念口诀,竟是想要以鳌鱼翻背之法,直接将那条溪涧的山根水运一并打碎,拼了炼丹不成,也要打断对方法宝对山水阵法的渗透。 那人根本无所谓魏本源的那点拙劣手段,自身的看家法宝、独门秘术,岂是一个连阵师都不算的金丹可以破解。 只是略作思量,担心魏本源是要折腾出一些动静,好与清风城寻求救援,他便默诵口诀,那些上了岸的幽幽莹光,立即遁地,魏本源的那道“翻山”术法,竟是无法撼动溪涧分毫,那人笑道:“术法极好,可惜被你用得稀烂,拿下了你,定要拘押魂魄,拷问一番,又是意外之喜,果然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那人视线偏移,此人望向李宝瓶,说道:“小姑娘的家底,真是丰厚得吓人了,害我早先都没敢动手,只得跟了你一路,顺便帮你打杀了两拨山泽野修,如何谢我的救命之恩?若是你愿意以身相许,以后当我的贴身丫鬟,如此人财两得,我是不介意的。一枚养剑葫,那把祥符刀,外加两张意外之喜的符箓,我都要了,饶你不死。” 李宝瓶拍了拍腰间小巧酒葫芦,“来抢便是,恁多废话。” 那人嗤笑道:“一个不善攻伐的破烂金丹,只会烧些丹药,四处结交人情,事到临头,可护不住你这小丫头片子。” 魏本源心中惊骇。 一来是他只觉得宝瓶丫头的那把狭刀,才是件山上法宝,根本不曾看破那银色酒葫芦的障眼法,反观那山巅修士,却十分了然,并且一口道破狭刀名称,跟了李宝瓶一路,显然是把握极大,才会现身,对方境界最少也该是金丹瓶颈,万一是那蛟龙蛰伏无数年的元婴老神仙,更是棘手万分。 魏本源后悔不已,若是答应清风城许氏成为供奉,有那勾连城池阵法的传讯手段,能够喊来许浑助阵,兴许对方还不敢如此胆大妄为,不曾想此处隔绝外界窥探的山水阵法,反而成了画地为牢。 魏本源深呼吸一口气,稳住道心,让自己尽量语气平静,以心声与李宝瓶说道:“瓶丫头,莫怕,魏爷爷肯定护着你离开,打烂了丹炉,声势极大,清风城那边肯定会有所察觉,你离开桃园之后,切莫回头,只管去清风城,魏爷爷打架本事不大,凭借天时地利,护着性命绝对不难。” 那人摇头道:“我看很难啊。金丹瓶颈都这么难破开,活着意思不大。” 魏本源顿时如坠冰窟,定然是那修为深厚的元婴境了。 大骊铁骑踏破一洲山河,处处支离破碎,这就导致了许多隐匿身形的山泽野修,开始纷纷离山入世,浑水摸鱼,大有人在。 李宝瓶说道:“魏爷爷,早知道就将符箓寄给你了。” 魏本源气笑道:“说什么混话!” 李宝瓶没有解释什么,心湖涟漪,一样会听了去,有些事情,就先不聊。 那修士视线更多还是停留在李宝瓶的那把狭刀之上。 人间美色,相较于长生大道,小如芥子,不值一提。 那把狭刀,他刚好认识,名为祥符,是远古蜀国地界神水国的压胜之物,是当之无愧的国之至宝,能够镇压和聚拢武运,这种法宝,已经可以被划入“山河至宝”的范畴,虽是法宝品秩,可其实完全是一件半仙兵了。 那枚养剑葫,只看出品秩极高,品相到底怎么个好法,暂时不好说。 反正得手之后,小心起见,干脆远游别洲就是了,反正如今的宝瓶洲,也不像是个适宜野修快活的地盘了。 李宝瓶轻声说道:“魏爷爷,等下如果打起架来,我可赔不起这块修道之地,没事,回头让我哥赔你。” 魏本源苦笑不已,现在是说这事儿的时候吗? 山巅那位修士,已经找到了完全破阵之法,依旧小心掂量一番,觉得所有意外都被算计在内。 谱牒仙师,下山历练,都喜好先拜山头,既然这个小丫头的靠山、背景,就是魏本源之流,连成为清风城许浑座上宾的资格都没有,就很稳妥了。 实在是由不得一位堂堂元婴野修不小心谨慎。 山泽野修境界再高,命只有一条。 那些躺在祖师堂功德簿上享福的谱牒仙师,哪怕境界再低,都等于有两条! 那就果断出手。 此人身形蓦然飘渺不定,大如山峰,竟是一尊宛如古老山君的法相,不但如此,金身法相,双臂缠绕青色的蛟龙之属,手持大戟,法相周身之山水灵气,无比紊乱,这尊同时兼具山水气象的巨大“神灵”,从山顶那边落向溪畔茅屋,有山岳压顶之势。 半空中,金身法相大笑道:“小丫头片子,好大的口气,你哥?若说是搬出自家老祖来吓唬人,我倒信你一丝一毫!怎的,你哥是那真武山马苦玄,还是风雷园黄河大剑仙啊?” 魏本源刚要祭出一颗本命金丹,与那元婴老贼搏命一场。 李宝瓶一步踏出,拇指推出腰间狭刀出鞘寸余,另外袖中左手,悄然多出一物,此物现世之后,毫无气机涟漪,所以远远没有那把狭刀出鞘来得让人留心。 可就在此时。 那尊金身法相不知为何,就那么悬停半空,不上也不下。 又不是小姑娘跳墙头,这还没落地呢,就崴脚抽筋了? 李宝瓶转头望向别处。 别处青山之巅,有一位身穿粉色道袍的年轻男子,凌空缓行,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旋转。 每一步踏出,远处云海便飘荡而来一朵白云台阶,刚好落在怪年轻人的脚下。 那尊仿佛被施展了定身术的巨大法相,就开始随之颠倒,沦为他人手中的牵线傀儡一般。 魏本源心中震动。 好一个神通广大的山巅人! 宝瓶洲有这般容貌的上五境神仙吗? 道家高真?神诰宗天君祁真?绝无可能,那一脉道门神仙,规矩森严,所戴道冠,所穿道袍,皆不能有半点纰漏。 更何况祁宗主何等高高在上,岂会来清风城这边游历。 年轻人那件颜色扎眼的法袍极为宽广,随风飘摇如天上云水。 最后年轻“道人”轻轻一跃,盘腿坐在了金身法相的头顶,手指弯曲,轻轻一敲,好似长辈训斥顽劣自家的晚辈,“喜欢装大爷是吧,装神仙气度是吧,你家老祖宗就在这里啊,真是贻笑大方。” 魏本源没有半点轻松,反而更加心急如焚,怕就怕这是一场虎狼之争,后者一旦不怀好意,自己更护不住瓶丫头。 魏本源喃喃道:“随随便便就隔绝了天地,将如此金身法相笼罩其中,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那个一出手就当了哑巴的元婴,苦不堪言,不是不想跑路,实在是动弹不得,对方随手造就出天地隔绝的大手笔,自身金丹也好,元婴也罢,那些旁门左道的秘法都派不上用场,如何逃遁?想破此死局,除非自己是元婴剑修才行,可自己如果是这类剑仙,还需要为了逃避仇家,东躲西藏数百年? 一袭粉袍的年轻道人就那么坐在魁梧法相的脑袋上,与魏本源微笑道:“魏本源,贫道早年曾经欠你魏家一个七弯八拐的人情,就不细说缘由了,老黄历翻来翻去,都是灰尘,翻它作甚。” 柳赤诚当然是在胡说八道。 没办法,顾璨不希望显露身份,柳赤诚只好找了个蹩脚理由,不过山上人,还真就都信这个。 比如魏本源就信了五六分。 李宝瓶却半点不信。 柳赤诚歪着脑袋,继续禁锢那尊金身法相,小小元婴修士,挣脱自己这点手下留情的束缚不难,不敢轻举妄动而已。 这是对的。 这次与顾璨一路同游,太闷。 所以柳赤诚觉得自己身边缺少一个跟班打杂解闷的,一个山泽野修出身的元婴修士,勉强有此殊荣。 若是柳赤诚最反感的谱牒仙师,这会儿应该已经死了。 打了小的来老的?有多老?那就去白帝城掰掰手腕子?任你是飞升境好了,柳赤诚哪怕站着不动,对方都不敢出手。 反正就要去中土神洲了,不留下点烂摊子,柳赤诚都担心顾璨不好好修道。 顾璨这种好胚子,唯有一次次身处绝境死地,才能极快成长起来。 根本不怕拔苗助长。 这就是白帝城那位师兄最喜欢的大道苗子。 柳赤诚突然眯起眼睛。 师兄好像这辈子偏偏最喜欢天大的麻烦? 眼前这个小姑娘? 更何况师兄的棋术,好像遇到了瓶颈,将破未破,此次自己准备带着顾璨重返白帝城之际,偏偏就遇到了她,是不是? 柳赤诚爽朗大笑起来,转头望向一处,以心声言语道:“由不得你了,正好,咱们三人,一起回去。” 顾璨不再隐蔽身形,同样是以心声回复道:“柳赤诚,我劝你别这么做,不然我到了白帝城,一旦学道有成,第一个杀你。” 没有任何急躁情绪,四平八稳,一如顾璨如今的为人和性情。 柳赤诚微笑道:“我怕师兄,还怕你?以后兴许会怕,那就以后再说嘛。” 李宝瓶见微知著,松开刀鞘,攥紧手中那块桃符。 这是她哥给她的,说是遇到事情,心念一动,桃符便会生出感应,哪怕歹人术法有些高,便是心念不动,也不用担心。 李宝瓶使劲晃了晃桃符。 大哥骗人? 没动静啊。 李宝瓶赶紧呵了口气,用手心擦了擦,还是没动静。 罢了。 李宝瓶打算从袖子里边拎出几张纸来,都是抄抄出来的一些个文字,比较投缘的那种。 她倒是不怨大哥李希圣,就是有些埋怨小师叔怎么没在身边。 李宝瓶偷偷皱了皱鼻子。 算了算了,还能如何,明天再不喜欢小师叔好了。 顾璨没有任何动作。 不是不想阻拦,而是毫无意义。 双方境界太过悬殊。 顾璨心中大恨。 这个性情叵测的柳赤诚,将来必须得死在自己手上。 于是顾璨第一时间就与李宝瓶心声言语,“李宝瓶,我是泥瓶巷顾璨,你别冲动,先活下来。” 李宝瓶摇摇头,“舍不得死,但也绝不苟活。” 然后她笑道:“还不许别人好心犯个错?何况又没涉及大是大非。顾璨,我得谢你。你好好活着,记得告诉我小师叔,很想他啊。” 柳赤诚瞥了眼她的手中纸张,上边的文字在流转! 柳赤诚竟是眉头紧皱,神色凝重起来。 若是与学宫院有关,还是有些麻烦。 毕竟整个浩然天下都是读人的治学之地。 桃林那边,一个儒衫男子原本见着李宝瓶摇晃桃符那一幕,还忍着笑。 难得见到小宝瓶这么稚气可爱了。 这会儿,他深呼吸一口气,一步跨出,来到李宝瓶身边,抬起头望向那尊金身法相和那粉袍道人。 李宝瓶惊喜道:“哥?!” 李希圣点点头,转头笑道:“你哥在生气,不太想说话。” 李宝瓶哈哈笑道:“我哥也会生气?” 李希圣微笑点头。 柳赤诚直觉告诉他,大事不妙。 只是那个年纪轻轻的儒衫读人,看着境界不高啊,也不像是施展了障眼法的关系,仙人境不可能,飞升境……柳赤诚脑子又没病。 离开白帝城之后,千年以来,就吃过两次大苦头,一次是被大天师亲手镇压,当然不需要那位祭出法印或是出剑了,只是术法而已。 之所以龙虎山大天师会亲自出手,无非是与白帝城表态,让柳赤诚那位师兄不要插手。 第二次,是在那小破庙,莫名其妙挨了一剑,一把寻常木剑罢了,就轻而易举破开了柳赤诚的护身法阵。 一瞬间。 坐实了柳赤诚心中直觉。 光阴长河停滞不前。 在自己小天地之外,又出现了一座更大的天地。 李宝瓶,魏本源,金身法相,山巅那边的顾璨,连心念都已静止不动。 除了对方故意放过的柳赤诚。 群动悠然一顾中,天高地平千万里。 柳赤诚苦不堪言。 看样子,根本没法打啊。 显然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硬茬。 “修道之人,出门在外,还是要讲一讲敬畏天地、心存良知的。” 李希圣缓缓前行,说道:“好了,这是以读人身份说的话。” 柳赤诚笑道:“好的好的,咱们好好讲道理,我这人,最听得进去读人的道理了。” 李希圣说道:“接下来我就要以小宝瓶大哥的身份,与你讲道理了。” 柳赤诚就要远离此地,驾驭小天地与那座大天地相撞,借此逃遁。 至于境界什么的,上五境修士的脸面之类的,丢在了地上,捡不捡起来都无所谓的。 天地之间,蓦然出现了一位中年道人的法相。 柳赤诚腿一软,刚抬起屁股就坐回去。 仍是拼命压抑那份差点当场崩碎的道心,摇摇晃晃站起身,打了个稽首,默不作声。 李希圣问道:“赔礼有用,要这大道规矩何用?!” 高如山岳的中年道人,抬起一臂,一掌拍下。 一巴掌将那柳赤诚和元婴修士的法相一并砸入大地当中。 没有任何术法神通,更无仙家法宝。 那法相道人就只是一巴掌当头拍下。 柳赤诚躺在大坑当中,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你们宝瓶洲的读人,能不能别这样了。 李希圣收起法相之后,来到大坑之中,俯瞰那个奄奄一息的粉袍道人,掐指一算,冷笑道:“回了白帝城,与你师兄说一句,我会找他去下棋的。” 柳赤诚万念俱灰。 师兄曾经与他私底下笑言,棋术一道,能让白帝城不再高挂悬旌“奉饶天下先”的人,崔瀺有机会,但是机会渺茫,那个人不在浩然天下,而在青冥天下白玉京。 是道老二和三掌教陆沉的大师兄。 道祖座下首徒,陆沉最早都是此人代师收徒。 那么此人道法如何,可想而知。 柳赤诚再次挣扎起身,依旧沉默不语,只是诚心诚意,毕恭毕敬,打了个规规矩矩的道家稽首。 ———— 等到李宝瓶“回过神”,大哥李希圣依旧站在身边,那粉袍道人依旧坐在那尊金身法相的头顶。 一切如旧。 柳赤诚看似面带微笑,实则汗流浃背。 光阴长河倒转逆流! 关键是那个魏本源依旧独自位于某一段光阴长河当中,依旧静止不动。 “方才我与那位高人讲过道理,没事了。” 李希圣轻声笑道:“我这次前来,就不要与魏爷爷说了,不然非要拉我下棋,当年咱们家乡就那么几本棋谱,魏爷爷念叨棋理,翻来倒去,其实很烦人的。” 李宝瓶使劲点头。 李希圣身形消散,重返北俱芦洲那个偏于一隅的藩属小国。 这种跨洲远游,如今境界还是不高,其实并不轻松。 所以需要速来速回。 李希圣突然笑道:“偷偷长大,都不与大哥打声招呼的啊。” 李宝瓶咧嘴一笑。 李希圣笑着摇头,一闪而逝。 魏本源也恢复如常。 然后柳赤诚就立即站起身,告辞离去,只说与小姑娘开个玩笑。 至于屁股底下那位元婴修士,也已经收起法相,跟在柳赤诚身边一起御风离开,柳赤诚与顾璨心声言语了一句,我在清风城等你,不着急,你先叙旧。 顾璨忍住心中疑惑,御风落在了茅屋那边,开门见山说道:“李宝瓶,今天的事情,对不住了。论心论迹,我对错各半。” 李宝瓶有些惊讶。 这样的顾璨,怎么会让小师叔当年那么伤心? 还是说顾璨在这么短几年内,就改变了很多? 李宝瓶想了想,与魏爷爷说是与这个同乡人,去溪边散个步。 魏本源一头雾水,还是点头道:“小心些。” 李宝瓶与顾璨行走在溪边。 两人小时候只是打过照面,都没聊过天。 一个喜动,一个喜静,在家乡碰了面,也只是擦肩而过。 至多就是脚步匆匆的红棉袄小姑娘,觉得那个小男孩的两条小鼻涕,印象深刻。 小鼻涕虫当年则觉得那个年纪比自己大一些的红衣小姑娘,半点不像有钱人家的孩子,真是不晓得享福。 这么两个,几乎算是小镇最顽劣的两个孩子,无非是出身不同,一个生在了福禄街,一个在泥瓶巷, 红棉袄小姑娘,穿街过巷,呼啸而过,那些大白鹅都追不上。 小鼻涕虫则又有些不同,其实不愿意动,大太阳底下趴在田垄那边钓鳝鱼,守着老槐树,在树底下弹弓打黄雀。 顾璨家里有几块茶叶地,屁大孩子,背着个很合身的竹编小箩筐,小鼻涕虫双手摘茶叶,其实比那帮忙的那个人还要快。但是顾璨只是天生擅长做这些,却不喜欢做这些,将茶叶垫平了他送给自己的小箩筐底层,意思意思一下,就跑去荫凉地方偷懒去了。 毕竟刘羡阳是他的唯一朋友,又如何? 依旧只有泥瓶巷的小鼻涕虫,才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亲人了。 溪涧水浅,清澈见底。 两人沉默许久。 李宝瓶说道:“多想想小师叔的不容易。” 顾璨说道:“想过。” 李宝瓶笑道:“不要误会,关于你和简湖的事情,小师叔其实没有多说什么,小师叔一向不喜欢背后说人是非。” 顾璨笑了起来。 当然不会误会。 何况说了又如何,顾璨打小就不喜欢吃苦,但是挨骂挨打,都比较擅长。 他顾璨内心深处,依旧是根本不在意别人的任何看法。 连陈平安都不知道,顾璨比他更早去过福禄街和桃叶巷,听刘羡阳说那边有钱人多,钱袋子太满,经常掉钱在地上。顾璨就去捡过钱,只是钱一次没捡着,连顾璨都磨光了耐心,气得小鼻涕虫在桃叶巷那边,鬼鬼祟祟,一脚一棵桃树,从头到尾,一棵没落下,全被顾璨收拾了一通。期间只要遇到了行人,便立即佯装蹲在树底下看蚂蚁。 顾璨如今回想起来,当年那些落了地的桃花桃叶桃枝,应该拢一拢藏好的。 李宝瓶继续说道:“但是小师叔与你那么熟,你但凡只要有任何一点点出息,什么事情做得好了,小师叔都不会吝啬夸你几句。第一次与小师叔远游路上,小师叔关于整个家乡的话题,几乎都绕着你和刘羡阳,可是小师叔从简湖回来之后,就没怎么聊你了。” 李宝瓶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一个人这里最会说真话,小师叔什么都没说,但是什么都说了。” 顾璨嗯了一声。 李宝瓶说道:“聊完收工。” 顾璨也不拖泥带水,告辞离去,突然停下身形,笑道:“李宝瓶,谢谢你。” 李宝瓶笑问道:“这会儿才想起说客气话了?” 顾璨眼神明亮,摇头道:“不是客气话,因为你是第一个陪着他走出家乡的人,当初如果没有李宝瓶在他身边,他后来可能就走不到顾璨身边。” 李宝瓶笑了起来。 顾璨也笑了起来。 遥想当年,在那座墙壁上写满名字的小庙里边,刘羡阳站在梯子上,陈平安扶住梯子,顾璨朝刘羡阳丢去手中碎木炭,写下了他们三人的名字。 位置极高。 顾璨最后说道:“李宝瓶,你应该会比我更早见到陈平安,到时候见了面,你就告诉他,顾璨在白帝城,修大道!”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五十四章 年轻朱敛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清风城外,一处荒郊野岭的小山坡,一棵孤零零的山野桃树下,大眼瞪小眼。 柳赤诚狠狠瞪眼,不耽误伸手擦拭脸上的血迹。 柳赤诚身上那件粉色道袍,能与桃花争艳。 被拘押至此的元婴野修,显露真容后,竟是个身材矮小的“少年”,不过白发苍苍,面容略显老态。 出之处,在于他那条螭龙纹白玉腰带上边,悬挂了一长串古朴玉佩和小瓶小罐。 此人身形摇摇欲坠,依旧竭力维持站姿,生怕一个歪头晃腿,就被眼前这个粉袍道人给一掌拍死。 他这会儿的心情,就像面对一座菜肴丰盛的美食,即将大快朵颐,桌子突然给人掀了,一筷子没递出去不说,那张桌子还砸了他满头包。 他直到这一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的境!从元婴瓶颈一路跌到了刚结金丹时的惨淡气象。 更怪为何对方如此神通广大,好像也重伤了?问题在于自己根本就没有出手吧? 他也曾是雄踞一方的豪雄,数个小国幕后当之无愧的太上皇,喜好遮掩身份四处寻宝,在整个宝瓶洲都有不小气的名气,与风雷园李抟景交过手,挨过几剑,侥幸没死,被神诰宗一位道门老神仙追杀过万里之遥,依旧没死,早年与简湖刘老成亦敌亦友,曾经一起闯荡过古蜀国秘境的仙府遗址,分账不均,被同境的刘老成打掉半条命,后来哪怕刘老成一步登天,他依旧硬是袭杀了数位宫柳岛出门游历的嫡传弟子,刘老成寻他不得,只能作罢。他这一生可谓精彩纷呈,什么古怪事情没经历过,但是都没有今天这般让人摸不着头脑,对方是谁,怎么出的手,为何要来这里,自己会不会就此身死道消…… 柳赤诚甩了甩手上的血迹,微笑道:“我谢你啊。” 那“少年”容貌的山泽野修,瞧着前辈是道门神仙,便投其所好,打了个稽首,轻声道:“晚辈柴伯符,道号龙伯,相信前辈应该有所耳闻。” 数步缩山河,呵吸结巨云。 说的就是这位大名鼎鼎的山泽野修龙伯,极其擅长刺杀和逃遁,并且精通水法攻伐,传闻与那简湖刘志茂有些大道之争,还争抢过一部可通天的仙家秘笈,传闻双方出手狠辣,不遗余力,差点打得脑浆四溅。 柳赤诚咬牙切齿道:“耳闻你大爷。老子叫柳赤诚,白水国人氏,你听过没?” 柴伯符硬着头皮说道:“晚辈浅薄无知,竟是不曾听闻前辈大名。” 柳赤诚跌坐在地,背靠桃树,神色颓然,“石头缝里捡鸡屎,烂泥旁边刨狗粪,好不容易积攒出来的一点修为,一巴掌打没,不想活了,你打死我吧。” 柴伯符纹丝不动,还不至于故作神色惶恐,更不会说几句忠心诚意言语,面对这类修为极高、偏又名声不显的闲云野鹤,打交道最忌讳自作聪明,画蛇添足。 柳赤诚开始闭目养神,用脑袋一次次轻磕着桃树,嘀嘀咕咕道:“把桃树斫断,煞他风景。” 然后柳赤诚一巴掌狠狠摔在自己脸上,好像被打清醒了,笑逐颜开,“应该高兴才对,世间哪我这般大难不死人,必有后福,必有厚福!” 柳赤诚站起身,从萎靡不振,瞬间变成了意气风发,挺直腰杆,抖了抖袖子,捻出三炷香,然后看着那个傻乎乎站在原地的野修,又开始大眼瞪小眼,“还不滚远点,耽误我烧香拜神仙?” 柳赤诚突然深呼吸一口气,“不行不行,要与人为善,要以礼待人,要讲读人的道理。” 柴伯符一步一步挪开,到了五六丈外才敢站定。 半点不憋屈,山泽野修出身的练气士,能够走到柴伯符这个位置的,哪个没点城府。 风雷园李抟景曾经笑言,天底下修心最深,不是谱牒仙师,是野修,只可惜不得不走旁门偏门,不然大道最可期。 柳赤诚敛了敛思绪,摒弃杂念,开始念念有词,然后手指一搓香头,缓缓点燃,柳赤诚看似三拜天地。 实则一拜对自己有传道之恩的白帝城祖师堂。 二拜古庙那位递出一剑的青衫儒士,剑术之高,浩然正气之醇正,生平仅见。 三拜方才那位天威浩荡的“中年道人”。 顾璨谨小慎微,御风之时,见到了并未刻意遮掩气息的柳赤诚,便落在山野桃树附近,等到柳赤诚三拜之后,才说道:“万一呢,何必呢。” 柳赤诚默不作声,等到手中香火燃烧殆尽,这才恢复平时神态,笑嘻嘻道:“行了行了,你就别往我伤口上撒盐了,我这会儿心肝疼。” 顾璨根本没有正眼去看那野修,但是第二句话便可见本心本性,“留着做什么?” 柳赤诚笑问道:“顾璨,你是想成为我的师弟,还是成为师侄?” 顾璨说道:“这不是我可以挑的,说他作甚。” 这些年中的顾璨,如果是陌生人与之初次见面,都会觉得这是一个温良恭谨的读人,是个有家教的年轻人。 只是顾璨与柳赤诚此次携手北游,朝夕相处,各自是什么德行,对方都心知肚明。 顾璨说自己不记今日仇,那是侮辱柳赤诚。 顾璨直截了当说道:“你自己说过,齐先生曾经有大恩于你,赠你一句金玉良言,指点迷津破屏障,才让你顺利跻身了上五境,你对齐先生还有过承诺,以后陈平安拜访白帝城,齐先生那个人情,你算是欠在了陈平安身上,所以你一定会给予善意。现在你自己掂量掂量后果。你今日行事,一是忘恩负义,二是与我结仇,你柳赤诚真不愧是白帝城高人,行事随心所欲,我对白帝城愈发期待了,这大概是你今天唯一做对的事情。” 顾璨没有以心声与柳赤诚秘密言语。 柳赤诚斜眼看着那个心生死志的野修柴伯符,收回视线,无奈道:“你就这么想要龙伯兄弟死翘翘啊?” 顾璨没有言语。 柳赤诚耐着性子解释道:“第一,昨日事是昨日事,明天事是明天事,比如陈平安到时候要与我掰扯掰扯,我就搬出师兄,陈平安会死,那我就顺水推舟,再搬出齐先生的恩情,等于救了陈平安一命,不是还上了人情?” “第二,不谈如今结果,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与你结仇,比起帮助师兄再走出一条大道登顶,顾璨,你自己算计算计,你如果是我,会怎么选?” “最后,我敬重且畏惧师兄,但是我喜爱且怀念白帝城,不希望它只是一块踏脚石,需要有人出现,给师兄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顾璨除了柳赤诚最后一句话,都听得明白。 不管柳赤诚的道理,在顾璨看来歪不歪,绕不绕,都是柳赤诚真心认可的道理,柳赤诚都是在与顾璨掏心窝说肺腑之言。 顾璨可以不认可,可就得拿出不认可的“道理”,拳头、道法、嘴把式,都可以。 归根结底,柳赤诚一直在俯瞰顾璨,心中所想,视野所及,是白帝城最高处,是师兄,以及那些与柳赤诚一个辈分的其他同门。 柳赤诚欲想代师收徒,最大的敌人,或者说关隘,其实是那些同门。 柴伯符听得背脊发凉,修行路上,历经坎坷,生平第一次如此感到绝望。 白帝城三个字,就像一座山岳压在心湖,镇压得柴伯符喘不过气来。 天下九洲,山泽野修千千万,心中圣地道场唯有一处,那就是中土神洲白帝城,城主是公认的魔道巨擘第一人。 结果这位粉袍道人,与一个年轻人,一口一个白帝城、师兄师弟。 所以柴伯符等到两人沉默下来,开口问道:“柳前辈,顾璨,我如何才能够不死?” 真正询问之人,其实只有那个境界不高的青衫年轻人。 柳赤诚既然把他拘押至此,最少性命无忧,但是顾璨这个家伙,与自己却是很有些新仇旧恨。 顾璨这个名字,柴伯符听说过,主要还是因为截江真君刘志茂的关系,传闻前些年顾璨作为刘志茂嫡传,一个屁大孩子,拥有一条元婴境的水蛟,在简湖杀得兴起,只是后来不知为何,突然沉寂,水蛟失踪,顾璨也随之销声匿迹,然后整个简湖被外乡修士鸠占鹊巢,成了桐叶洲玉圭宗的下宗辖境,顺昌逆亡,桀骜不驯的,估计都被真境宗喂了鱼,认清大势的,好似在简湖里洗了个神仙澡,把野修污垢都清洗干净,摇身一变,成了正儿八经宗字头仙家的谱牒仙师。 柴伯符觉得自己最近的运道,真是糟糕到了极点。 怎么就遇上了这个小魔头?顾璨又是如何与柳赤诚这种过江龙,与白帝城攀扯上的关系? 柳赤诚指了指顾璨,“生死如何,问我这位未来小师弟。” 顾璨大道成就越高,柳赤诚重返白帝城就会越顺利。 顾璨说道:“死了,就不用死了。” 柳赤诚哑然失笑。 这个说法,挺有新意。 柴伯符沉声道:“顾璨,你为何要咄咄逼人?执意杀我?我就算与你师父有些旧怨,你是野修,我更是,这点过节,算什么?” 柳赤诚玩味道:“龙伯老弟,你与刘志茂?” 柴伯符说道:“为了争抢一部截江真经……” 说到这里,柴伯符恍然道:“顾璨,难道刘志茂真将你当做了继承香火的人?也学了那部真经,怕我在你身边,处处大道相冲,坏你气数?” 柴伯符自言自语道:“刘志茂最是小肚鸡肠,恨不得打杀所有天下同道修士,岂会舍得传你大道根本之法?” 顾璨自然不会道破内幕,当年刘志茂对于闭关破境一事,把握不大,极有可能兵解离世,不然刘志茂哪里愿意交给顾璨那部水法真经,顾璨又岂会被真经的真正主人柳赤诚找上门。 柳赤诚被崔瀺算计,脱困之后,曾经收了个记名弟子,那少年曾是米老魔的弟子,名叫元田地,只可惜柳赤诚花了些心思,却效果不佳,都不好意思带在身边,将他丢在了一处小山头,由着少年自生自灭去了,少年身边还有那头小狐魅,柳赤诚与他们离别之时,对记名弟子没有任何施舍,倒是赠送了那头小狐魅一门修道之法,两件护身器物,不过估计她以后的修行,也勤勉不到哪里去,至于元田地能不能从她手上学到那门道法,双方最终又有怎样的恩怨情仇,柳赤诚无所谓,修行路上,但看造化。 柳赤诚不介意当好看女子的野男人,但是不愿意给谁当野爹,早年对于那头小狐魅的搭把手,不是柳赤诚怜悯她的际遇,而是柳赤诚在可怜自己。 柳赤诚撇下元田地之后,独自游历,不曾想自己那部截江真经,落在了野修刘志茂手上,出息还不小,混出个截江真君的头衔。 人生路上,总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顾璨看了一眼柴伯符,突然笑道:“算了,以后大道同行,可以切磋道法。” 既然柳赤诚不愿杀人,顾璨自己出手又把握不大,那就留在身边好了。 柳赤诚其实看不上柴伯符那点境界,即便重返元婴境,又能如何,就算给他柳赤诚当牛做马,到了白帝城,意义何在?在白帝城修行,根本不是寻常仙家门派的修行路数,从不讲究什么抱团取暖,同气连枝。 柳赤诚不杀此人的真正原因,是希望大师兄凭借柴伯符与李宝瓶的那点因果关系,天算推衍,帮着大师兄以后与那位“中年道士”下棋,哪怕白帝城只是多出一丝一毫的胜算,都是天大的好事。 相信自己的这份小算盘,其实早被那“中年道人”计算在内了,没事,到时候都让大师兄头疼去。 师弟尽师弟的本分,师兄下师兄的棋。 三人随后都没有御风,一起徒步走向清风城。 柳赤诚随口说道:“龙伯老弟,你这六件本命物,花里胡哨的,其中两件品秩只有灵器水准,怎么回事?” 柴伯符苦笑道:“山泽野修,起步最难,下五境野修,能有一两件灵器成功炼化为本命物,已经是天大幸事,等到境界足够,手边法宝够多,再想强行更换那几件根深蒂固、与大道性命牵连的本命物,行倒是也行,就是太过伤筋动骨,最怕那仇家获知消息,这等闭关,不是自己找死吗?哪怕不死,只是被那些个吃饱了撑着的谱牒仙师循着蛛丝马迹,偷偷来上一手,打断闭关,也要得不偿失。” 柴伯符喟叹道:“若是结金丹之前,招惹仇家境界不高,更换本命物,问题不大,可惜我们野修能够结丹,哪能不招惹些金丹同辈,与一些个被打了就哭爹喊娘找祖宗的谱牒仙师,有些时候,举目四望,真觉得四周全是麻烦和仇敌。” 仙家“串门”,寻仇也好,走亲戚也罢,可不比那百余里路便是出远门的市井百姓,一洲之地再大,可一旦去谈开辟道场,便很小了,灵气稍微好一点的风水宝地,处处地头蛇,名山大水深泽,哪个不被仙家山头占据经营多年?不是谱牒山头,就是山水神祇,野修之所以难成气候,实在是天时地利人和都没优势。 柳赤诚点点头,表示理解。 顾璨微微一笑。 柴伯符一个愣神,就被柳赤诚按住脑袋,随手打碎金丹,后者瘫倒在地,浑身浴血,抽搐不已。 先前从元婴跌境到金丹,太过玄乎,柴伯符并没有遭罪太多,这次从金丹跌到龙门境,就是实打实的下油锅煎熬了。 柳赤诚笑道:“行了,现在可以安心更换本命物了,不然你这元婴瓶颈难打破啊。龙伯老弟,莫要谢我。” 柳赤诚旋转一根手指,随手结阵,帮着龙伯老弟遮掩气息。 白帝城所传术法驳杂,柳赤诚曾经有一位资质堪称惊才绝艳的师姐,立下宏愿,要学成十二种大道术法才罢休。 结果每过百年,那位师姐便脸色难看一分,到最后就成了白帝城脾气最差的人。 柴伯符盘腿而坐,人身小天地气象大乱,今天元婴、金丹接连消失、崩碎,已经不谈什么大道根本受损,先活命再谈其它。 顾璨蹲在柴伯符身边,问道:“我很好,你为何没有假装成许浑,这点栽赃嫁祸的想法都没有?怎么当的野修?其中隐情是什么?” 顾璨伸手按住柴伯符的脑袋,“你是修习水法的,我恰巧学了截江真经,如果借此机会,截取你的本命元气和水运,再提炼你的金丹碎片,大补道行,是水到渠成之美事。说吧,你与清风城或是狐国,到底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渊源,能让你此次杀人夺宝,如此讲道义。” 少年模样的柴伯符脸色惨然,先前那一头白发,虽然瞧着老态,但是发丝光泽,熠熠生辉,是生机旺盛的迹象,如今大半发丝生机枯死,被顾璨不过是随手按住头颅,便有头发簌簌而落,不等飘落在地,在半空就纷纷化作灰烬。 顾璨微微加重力道,以那部截江真经的压箱底术法之一,开始大肆攫取柴伯符的水运,柴伯符人身小天地本就混乱不堪,如同洪水倾泻,顾璨的手法,就像在摇摇欲坠的堤坝上凿开一个大窟窿,只取水运,收入囊中,至于那股洪水会不会顺势撞开所有堤坝,使得柴伯符的修行之路,愈发雪上加霜,此生是否还有机会重返金丹、元婴,顾璨半点不管。 柴伯符立即竹筒倒豆子,开始泄露内幕,“我与那许浑妻子,早年曾是同门师兄妹!所以我既想要狠狠坑许浑这位城主一把,又不愿意让整座清风城岌岌可危,以至于整个许家连喊冤的机会都没有。那小姑娘在此遭殃,许浑作为一城之主,庇护不力,难辞其咎,更多罪责却也没有,可若是我假扮许浑出手夺宝,再故意一个不小心,留下了小姑娘或是魏本源的半条性命,清风城就要断送宗门候补的大好前程,我不愿那师妹所有心血,付诸东流……” 提及那位师妹的时候,柴伯符百感交集,脸色眼神,颇有沧海难为水之遗憾。 柳赤诚笑道:“痴情,真是痴情,我喜欢,难怪与龙伯老弟一见投缘,舍不得杀了。” 顾璨想了想,笑问道:“许浑那儿子?” 柴伯符怒道:“许浑又不是个痴子,岂会帮我养儿子!我与师妹,清清白白,你小子休要含沙射影,满嘴喷粪!” 顾璨这才收起手,说道:“可惜了。” 顾璨突然又伸出手,继续拦截水运、撷取金丹碎片,问道:“你不当许浑是痴子,当我是傻子?说吧,你那师妹,是境界比你高,还是拿捏着你的把柄?不然你这份真情实意,过了。野修破例行事,都有理由,既然那小子不是你儿子,那你理由就不够了,男女情爱?你要真念念不忘,清风城大难临头,覆灭之际,许浑抢你师妹,你夺他妻儿再养之,当真会做不出来?” 柴伯符撑开眼皮子,似乎是想要看清楚这个年轻人的容貌,苦笑道:“我虽然是野修,却从不认为有什么天生的野修胚子,顾璨顾璨,好小子,你算一个!” 柴伯符沉默片刻,“我那师妹,从小就城府深沉,我当年与她联手害死师父之后,在她嫁入清风城许氏之前,我只知道她另有师门传承,极为隐晦,我一直忌惮,绝不敢招惹。” 顾璨转头看了眼柳赤诚,笑道:“我境界低,被当傻子无所谓,你呢?还觉得这位龙伯老弟痴情一片吗?” 柳赤诚笑道:“没关系,我本就是个傻子。” 顾璨这才收回手,站起身,望向那座大有希望成为宗字头仙家的清风城。 柴伯符心如死灰,被顾璨这小王八蛋这么一折腾,自己连当下的龙门境都要四处漏风、缝补艰辛了。 顾璨说道:“不去清风城了,我们直接回小镇。” 柳赤诚笑道:“随你。” 顾璨说道:“到了我家乡,劝你悠着点。” 柳赤诚脸色难看至极。 当年的陈平安,齐静春,今天的李宝瓶,李希圣。 再加上身边这个对自己懒得遮掩杀心的顾璨,听说还有那个投靠真武山的马苦玄,大骊年轻藩王宋睦…… 全他娘是从那个屁大地方走出来的人。 柳赤诚立即改变主意,“先往北边赶路,然后我和龙伯老弟,就在那座骊珠洞天的边境地带等你,就不陪你去小镇了。” 顾璨笑道:“只要收敛着点,其实不必如此拘谨。” 柳赤诚语气沉重道:“万一呢,何必呢。” 顾璨问道:“如果李宝瓶去往狐国?” 柳赤诚笑道:“那小姑娘没你瞧着那么简单,只说她自己的手段,小小狐国,谁敢伸手,就要断尾。” 顾璨脸色阴沉:“柳赤诚,我虽然不清楚你先前为何会改变主意,但是别忘了我这趟是回家乡,不要让我走一趟福禄街李氏祖宅。” 柳赤诚微笑道:“你啊你,这翻脸不认人的习惯,吓死个人。” 一说到这个就来气,柳赤诚低头望向那个还坐地上的柴伯符,抬起一脚,踩在那“少年”元婴脑袋上,微微加重力道,将对方整个人都砸入地面,只露出半颗脑袋露出,柴伯符不敢动弹,柳赤诚蹲下身,宽大粉袍的袖子都铺在了地上,就像凭空开出一本异常娇艳的硕大牡丹,柳赤诚不耐烦道:“至多再给你一炷香功夫,到时候如果还稳固不了小小龙门境,我可就不护着你了。” 顾璨突然问道:“你去过倒悬山吗?” 柳赤诚头也不抬,言语毫不遮掩,“除非与师兄同行,否则根本不敢去。” 与境界高低关系不大,关键是柳赤诚的身份根脚,不适宜接近剑气长城。 顾璨说道:“柳赤诚怎么办?” 柳赤诚说道:“到了白帝城,我自会将这副皮囊还给他,运气好,他还有机会与你成为同门。” ———— 山坳茅屋那边,李宝瓶和魏本源也动身去往与清风城结盟的狐国。 魏本源自然是觉得自己这炼丹之所,太过危险,去了清风城许氏,好歹能让瓶妮子多出一张护身符。 魏本源祭出了符舟,极为雅致,御风远游之时,渡船四周生出虚无缥缈的朵朵碧玉莲花,倏忽生发,亭亭玉立,然后缓缓消散,使得符舟所经之地,回头望去,宛如小舟撞开了一条荷塘水路。 李宝瓶先前登上小舟之时,趁着魏爷爷率先登船,背对自己,双脚并拢,一个蹦跳,上了渡船。 久违的俏皮动作,显然心情不错。 见着了大哥,护住了魏爷爷的修道之地,与小师叔还能再见面。 等到魏本源落座小舟一端,李宝瓶已经站好,没有落座,大好风光,不看白不看,骑马游历平看山河,与御风俯瞰大地,是不一样的景致。 魏本源与李宝瓶说了些道听途说而来的传闻,真相如何,估计连许氏子弟都不清楚自家老黄历上边,到底写了什么。 那座数万头大小狐魅群居的狐国,那头七尾狐隐世不出久矣,七百年前曾经分裂为三股势力,一方希望融入清风城和宝瓶洲,一方希望争取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还有更为极端的一方,竟然想要彻底与清风城许氏撕毁盟约。最后在清风城当代家主许浑的手上,变成了双方对峙的格局,其中第三股势力被围剿、打杀和关押,肃清一空,这也是清风城能够源源不断推出狐皮符箓的一个重要渠道。 再者在那位妇人住持事务之后,开源有术,生财有道,狐国狐魅的总体数量,得到了稳步提升,她代替清风城与狐国签订了几桩秘密契约,其中一件,早已是半公开的秘密,那就是许氏一直向狐国倾斜修行物资,但是每头狐魅只要破境失败,必须维持狐皮完整,以此报答清风城。再就是清风城在狐国境内,建造了方便游客赏玩的许多府邸,下山游历的谱牒仙师,行走江湖的纯粹武夫,风度翩翩的读人,都是不需要自己掏腰包花钱的贵客,为的就是让狐魅动心动情。 狐国之内,被许氏精心打造得处处是风景胜地,法大家的大山崖刻,文人墨客的诗篇题壁,得道高人的仙人旧居,数不胜数。 魏本源笑道:“许氏的挣钱本事很大,就是名声不太好。” 李宝瓶在清风城那边,买了些关于生狐仙的才子佳人小说,版刻精美,几乎不输世俗王朝的殿阁本了,只是她未必会翻看,打算以后送给裴钱,对于江湖演义和山水神怪,其实李宝瓶如今没多少憧憬,比不上裴钱和李槐。 这些年,除了在院求学,李宝瓶没闲着,与林守一和谢谢问了些修行事,跟于禄讨教了一些拳理。 这三人,自然对李宝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偶尔在路上见着了李槐,反而就是名副其实的闲聊。 狐国位于一处破碎的洞天福地,零零碎碎的历史记载,语焉不详,多是穿凿附会之说,当不得真。 魏本源在一处入口落下符舟,是一座木质坊楼,悬挂匾额“连理枝”,两侧对联失了大半,下联保存完好,是那“世间多出一双痴情种”,上联只剩下末尾“温柔乡”三字,亦有典故,说是曾被云游至此的仙人一剑劈去,有说是那风雷园李抟景,也有说是那风雪庙魏晋,至于年月对不对得上,本就是图个乐子,谁会较真。 牌坊楼这边人头攒动,往来熙攘,多是男子,读人尤其不少,因为狐国有一庙一山,相传两地文运浓郁,来此祭拜烧香,极其灵验,容易科场得意,至于一些故意赶考绕路的穷生,希冀着在狐国赚些盘缠,也是有的,狐国那些佳人,是出了名的偏爱喜好读人,还有许多心甘情愿在此老死温柔乡的落魄生,多长寿,狐仙痴情并非妄言,每当心爱男子去世,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想去狐国游历,规矩极有意思,需要拿诗词文章来换取过路费,诗词曲赋散文、甚至是应试文章,皆可,只要才气高,便是一副对联都无妨,可要是写得让几位掌眼狐仙觉得不堪入目,那就只能打道回府了,至于是不是请人捉刀代笔,则无所谓。 给不出好文章,那就只能开销神仙钱了。 李宝瓶瞥了眼牌坊楼不远处的那座锦绣阁楼,皱了皱眉头,清风城许氏和狐国,是以此积攒文运?积少成多,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清风城许氏低三下四,以嫡女嫁庶子,也要与那大骊上柱国袁氏联姻,是不是许氏对未来的大骊庙堂,有所图谋,想要让某位有实力承载文运的许氏子弟,占据一席之地,一步一步位极人臣,最终把持大骊部分朝政,成为下一个上柱国姓氏? 李宝瓶开始回想清风城许氏母子的那趟小镇游历,不行,得问一问爷爷,除了那件瘊子甲,许氏母子当年是否施展了障眼法,隐藏了某些真正的谋划。 有件事情,小师叔一直不介意,但是李宝瓶心里边始终有个小疙瘩。 那就是正阳山搬山猿与那小女孩,当年在小镇就借住在福禄街李氏家族。 如果事情只是这么个事情,倒还好说,怕就怕这些山上人的阴谋诡计,弯来绕去千万里。 朱河朱鹿父女,二哥李宝箴,已经两件事了,事不能过三。 魏本源掏了两笔雪花钱,带着李宝瓶一起走入狐国。 阁楼那边,有位懒洋洋趴在案上的妇人猛然抬起头,心情雀跃,立即飞剑传信去往清风城许氏剑房。 很快就有飞剑掠回,给了一份粗略档案,密信末尾的措辞,不算委婉,要她休要有非分之想,山崖院子弟,又是李家元婴的嫡孙女,别去招惹,如今清风城已是宗门候补,不可节外生枝。这让妇人心生不喜,手指上带了一副极长义甲的女子,将那封密信一点一点撕碎,虽然心中不甘,她仍是不敢违逆清风城的决定,只得慵懒趴回桌子。 那桃芽在狐国一处瀑布旁边结茅修行,魏本源所谓的机缘,是桃芽无心路过瀑布,竟然有一条七彩宝光的绸缎飘荡在水面,很快就有一头金丹狐仙急急飞掠而至,要与桃芽抢夺机缘,不料被那条绸缎打得皮开肉绽,差点就要被困缚脚腕拽入深潭,等到那失魂落魄的狐仙仓皇逃离,绸缎又浮在水面,晃晃悠悠靠岸,被桃芽捡取起来,仿佛自行认主,成了这位桃叶巷魏氏婢女的一条彩色腰带,不但如此,在它的牵引之下,桃芽还在一处深山捡了一根不起眼的干枯桃枝,炼化之后,又是件深藏不露的法宝。 一夜之间,桃芽就成为了狐国数百年以来的最大幸运儿。 狐国境内,不许御风远游,也不许乘坐渡船,只能徒步,所幸狐国入口有三处,魏本源拣选了一处距离桃芽丫头最近的大门,所以雇了一辆马车,然后给瓶妮子租借了一匹骏马,一个自己当马夫驾车,一个挎刀骑马,一路上顺便赏景,走走停停,也不显得行程枯燥。 到了半山腰瀑布那边,已经出落得十分水灵的桃芽,当她见着了如今的李宝瓶,难免有些自惭形秽。 结果三人饮茶之后,李宝瓶就叙旧完毕,起身告辞离去,说要北归,去一趟大骊京城找个朋友,至于先前留在山坳溪畔的那匹马,放养便是,陪她一路走过千山万水,也该歇歇了。 魏本源哭笑不得,桃芽也措手不及。 魏本源问道:“换乘山脚那匹马?” 李宝瓶一拍脑袋,笑道:“忘了与魏爷爷说,我如今也是练气士了,境界不高,但是可以御风。” 李宝瓶又补了一句道:“御剑也可,一般情况不太喜欢,天上风大,一说话就腮帮疼。” 老人与桃芽面面相觑。 李宝瓶想了想,不愿藏掖,“我有些纸张,上边的文字与我亲近,可以勉强变作一艘符舟。只是茅先生希望我不要轻易拿出来。” 魏本源无奈问道:“还有吗?” 李宝瓶摇头道:“没了,只是跟朋友学了些拳脚把式,又不是御风境的纯粹武夫,无法单凭体魄,提气远游。” 魏本源起身道:“那就让桃芽送你离开狐国,不然魏爷爷实在不放心。” 桃芽的境界,兴许暂时还不如老人,但是桃芽两件本命物,太过玄妙,攻守兼备,已经完全可以视为一位金丹修士的修为了。 李宝瓶笑道:“算了,不耽误桃芽姐姐修行。” 她朝桃芽姐姐眨了眨眼睛。 桃芽心领神会,俏脸微红,更是疑惑,小宝瓶是怎么看出自己有了心仪男子? 若是没那心仪男子,一个结茅修行的独居女子,淡抹胭脂做什么? 至于老人,要是桃芽的修行事,自会无比上心,至于这类细节,哪里会在意。 李宝瓶道别离去。 从南到北,跋山涉水,穿过狐国,半路上下了一场鹅毛大雪,穿着红棉袄的年轻女子站在一条山崖栈道旁,伸手呵气。 女子腰间狭刀与养剑葫,与大雪相宜。 所以在那一刻,仿佛整座天地间就只有两种颜色,皎皎雪色,女子绝色。 ———— 莲藕福地南苑国京城。 一位少女站起身,去往院子,拉开拳架,然后对那个托腮帮蹲栏杆上的小姑娘说道:“小米粒,我要出拳了,你去状元巷那边逛荡,顺便买些瓜子。” 黑衣小姑娘有些不情愿,“我就瞅瞅,不吭声嘞,兜里瓜子还有些的。” 其实还是职责所在,落魄山右护法,还兼任分舵副舵主,这种时候怎么可以不帮着裴钱护阵? 少女瞪眼道:“我这一拳递出,没轻没重的,还了得?!武运可不长眼睛,哗啦啦就凑过来,跟天上下刀子似的,今晚吃多大一盆酸菜鱼?” 周米粒赶紧起身跳下栏杆,拿了小扁担和行山杖,跑出去老远,突然停步转头问道:“买几斤瓜子?!听暖树姐姐说,买多就便宜,买少不打折。” 裴钱无奈道:“随你了。” 周米粒皱着眉头,高高举起小扁担,“那就小扁担一头挑一麻袋?” 小姑娘觉得自己已经机灵得无法无天了。 裴钱点点头,事实上她已经无法言语。 周米粒看了眼裴钱,晓得轻重,立即脚尖一点,直接跃出院墙。 在小米粒离开之后。 裴钱一步踏出,重重一跺地,几乎整座南苑国京城都随之一震,能有此异象,自然不是一位五境武夫,能够一脚踩出的动静,更多是拳意,牵动山根水运,连那南苑国的龙脉都没放过。 裴钱双臂一个绞拧姿势,拳招极怪,略作停顿,一拳轻轻递出神人擂鼓式。 片刻之后,裴钱整个人既像是人随拳走,被拳意牵扯,又像是拳出由心,就是要去最高处递最后一拳才罢休,少女竟是身形瞬间拔高,一步凌空踩踏,随后步步往天幕飞奔而去,身形快若奔雷,最后来莲藕福地天幕处,好像是那大日悬空之所,裴钱终于递出最后一拳。 一拳过后。 少女脚下一处大日照耀下的广袤金色云海,轰然四散。 莲藕福地几乎所有踏上修行之路、并且率先跻身中五境的那一小撮练气士,都下意识抬头望向天幕某处。 再有那些这座新福地应运而生的英灵、鬼魅精怪,也都不约而同,茫然望天。 与此同时,大骊武庙,宝瓶一洲武庙,浩然天下其余八洲的一些大武庙,皆有感应。 八道武运疯狂涌向宝瓶洲,最终与宝瓶洲那股武运聚拢合一,撞入落魄山那把被山君魏檗握着的桐叶伞。 大骊各大武庙,尤其是距离落魄山最近的神仙坟那座武庙,金身神灵主动现身,朝落魄山那边弯腰抱拳。 魏檗一身雪白长袍猎猎作响,竭力稳住身形,双脚扎根大地,竟是直接运转了山河神通,将自己与整个披云山牵连在一起,先前还想着帮着遮掩气象,这会儿还遮掩个屁,光是站稳身形握住桐叶伞,就已经让魏檗十分吃力,这位一洲大山君先前还不明白为何朱敛要自己手持桐叶洲,这会儿魏檗又气又笑道:“朱敛!我干你大爷!” 不管连开数场夜游宴的魏山君,名声如何,只说神仙风度,那真是绝佳,不知多少女子神祇、仙子,见之便倾心。 至于那个落魄山的老管事,还是算了吧,容貌见过就忘,至多记得个身份。 朱敛站在竹楼那边的崖畔,笑眯眯双手负后,天地间武运汹涌,浩浩荡荡直扑落魄山,朱敛哪怕有拳意护身,一袭长衫依旧被细密如无数飞剑的浩然武运,给搅得破碎不堪,久而久之,朱敛脸上那张遮覆多年的面皮也随之点点剥落,最终露出真容。 朱敛伸出双指,捻住鬓角一缕发丝,眯眼而笑。 年轻朱敛,这般容颜,可醉美人心。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五十五章 高处无人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裴钱打开院门,周米粒手持行山杖,肩挑小扁担,扁担上一头挑一麻袋瓜子,黑衣小姑娘在跟门口石狮子聊天呢,一个叽叽喳喳,一个沉默无言,很投缘。 周米粒听到了吱呀的开门声,赶紧转头望向裴钱,刚要询问,裴钱却示意周米粒先别说话,然后转头望向远处一处屋脊。 那位正值壮年的武学宗师,站在一座歇山顶华美建筑的正脊之上,既然当下已经被发现踪迹,他便想要离开此地,返回皇宫与年轻皇帝禀报此地情况,事实上他也所知不多,皇帝陛下无非是忌惮那位登天出拳、震散云海的少女,匆忙下令,让他赶来一探究竟,他来得晚了,只见那女子如箭矢钉入大地一般返回,只是相较于之前的京城震颤、龙脉大动,少女落地之时,截然相反,无声无息,如羽毛落地,这又让武夫宗师感到悚然,登峰造极,可谓化境。 在大魔头丁婴毙命后,先是转去修习仙法的俞真意不知所踪,传闻已经秘密飞升天外,春潮宫周肥、国师种秋都已经先后远游,鸟瞰峰陆舫等众多顶尖高手,尤其是那个横空出世,不到十年就一统魔教势力、最终约战俞真意的陆台,也都销声匿迹,在那之后,天下江湖,已无绝顶高手现身多年矣。 眼前“少女”,莫不是一位传说中驻颜有术的得道之人? 是那从天而降、来此游历的谪仙人? 如今江湖气短,但是山上仙气却越来越浓郁,千百怪,层出不穷。 不曾想那位少女几步而已,先跃墙头,再掠屋脊,转瞬之间便来到了这位中年宗师的对面屋顶一处垂脊,两两对峙,裴钱所站位置稍矮几分,少女收了拳架,抱拳行礼,以醇正的南苑国官话言语道:“南苑国人氏,落魄山弟子,裴钱,不知有何指教?” 那位腰间悬刀的中年武夫,收敛尴尬神色,抱拳还礼,“在下董仲夏,如今忝为魏氏供奉,御林军武刀法教头。” 董仲夏笑道:“不敢指教,只是奉命来此巡查,既然是裴姑娘在此修行,那我就可以安心返回复命了。” 皇帝陛下有过一道密令,无论在何处,只要遇上落魄山修士,南苑国一律礼敬。 魏氏先帝魏良正值壮年,却出人意料地退位给长子,新帝魏衍登基之后,大兴科举,将三姓渔户、西陕乐户、渝州丐户等大赦,取消“贱籍”,准许其子弟参加科举。再设武举,边关、军营子弟,祖上三代身份清白的江湖子弟,皆可参加选拔,诏上明言,武举之立,在于提拔干将心腹之士,以为国用。第三事则是兴建山水祠庙,让礼部着手翻阅各州县地方志,拣选生前忠臣贤良,为其塑造金身,希望死后化为英灵,继续庇护一方风土。此外,南苑国魏氏皇帝,开始秘密扶植、拉拢修道之人,帮助压胜各地涌现的鬼魅精怪,防止后者为害一方,不然各地江湖豪杰,即便拳脚高明,可是面对这些从未打过交道的古怪存在,实在是有心无力,吃亏极多。 不过董仲夏却是江湖上最新一流宗师的佼佼者,不惑之年,前些年又破开了武道瓶颈,出门远游之后,一路上镇压了几头凶名赫赫的妖魔鬼祟,名声鹊起,才被新帝魏衍相中,担任南苑国武供奉之一。董仲夏如今却知道,皇帝陛下才是真正的武学宗师,造诣极深。 裴钱笑问道:“董前辈不是南苑国人氏?” 不然她方才故意显露出来的顶峰拳架,源自南苑国旧国师种夫子,对方就该认得出来。 不过由此可见,这董仲夏未必是南苑国皇帝的真正心腹。 董仲夏点头道:“董某是松籁国人氏,才到南苑国没多久。” 裴钱转头望向别处,皱了皱眉头,这还藏藏掖掖的,有意思吗?先前出拳,动静是大了点,南苑国高人前来窥探,担着朝廷身份,是职责所在,裴钱也就以礼相待了,只是董仲舒之外的那个,在她现身之后,误以为她没有察觉,非但没有收手,反而得寸进尺,悄悄动用了一门术法,在裴钱和董仲舒四周凝聚出几粒极小水珠,似乎是以此偷听对话。 裴钱与董仲夏告辞一声。 董仲夏微微讶异,看来真不是那来自更大天地的谪仙人。 裴钱四周瓦片几乎纹丝不动,但是屋瓦之上的那层尘土砰然散开,下一刻那董仲舒已经不见裴钱身形。 裴钱已经蹲在董仲夏远处一座屋脊的翘檐旁边,盯着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子,正盘腿而坐,双手掐诀,身上穿了件莲藕福地暂时还不多见的法袍,头戴碧玉高冠,腰间别有一把白玉短剑。 年轻人笑着站起身,“亲王府客卿,王光景,见过裴姑娘。” 裴钱问道:“亲王府上的王仙师?你不是与其他两位得道高人,奉诏离京,重开龙潭水岩老坑吗?” 如今南苑国京城鱼龙混杂,沽名钓誉的仙师道长一抓一大把,但是真正踏足修行的仙家人,也有些,要么在山清水秀的地方,先到先得,赶紧抓住大势,“开宗立派”,要么纷纷依附三国之地的皇帝君主,白拿那人人都是头回见着的神仙钱。这些事情,落魄山那边都有详细记载,暖树隔三岔五就抄录一份,送往霁色峰祖师堂存档,原稿则存放在老厨子那边。落魄山在莲藕福地,秘密打造了两条收集消息的渠道,一条是种夫子亲自打造,老皇帝魏良、新帝魏衍都一清二楚,因为属于落魄山和南苑国签订契约的条款之一,另外一条远在松籁国境内,由朱敛经手经营。 裴钱虽然不太理解这些庙堂事,但是也知道新老皇帝的父子之间,并没有表面那么融洽,不然老皇帝就不会与次子魏蕴走得那么近,新帝魏衍更不会让皇弟魏蕴担任京城府尹,还要让早年就看好皇子魏蕴的一位权贵老臣,担任一国计相,如果不是以后会管着山水神祇的礼部尚,是年轻皇帝的心腹,裴钱都要以为这南苑国还是老皇帝当家做主了。 王光景心中微微讶异,面有愧色道:“临行之前,着急破关,修行有误,出了不小的纰漏,不得不在京休养。” 董仲夏离去之时,远远看了这边一眼,心情沉重。 那个亲王魏蕴,绝不是什么省油灯,这些年又有太上皇撑腰,吸纳了一大拨修道之人。 若是那裴姓女子武夫,此次被亲王府攀了关系,招徕为供奉,岂不是连累南苑国京城愈发暗流涌动? 董仲舒速速赶回毗邻皇宫的一处隐蔽宅邸,曾是国师种秋的修行之地,董仲舒见着了那位微服私访的男子,心中一惊,赶紧落下.身形,抱拳轻声道:“陛下。” 皇帝魏衍仔细听过了董仲舒的言语,微笑道:“山野蛇鼠,也敢在蛟龙之属跟前,妄言招徕一事?” 亲王魏蕴府上那一座小小池塘,经得起一条见惯了江河的过江龙,几口汲水?那么更何谈待客之道? 魏衍身边还站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婀娜女子,妹妹魏真。 魏真轻声问道:“那少女既然是来自落魄山,与那位陈剑仙是什么关系?皇兄,不如问一问?” 魏衍提醒道:“这等军国大事,你不许胡闹。” 魏真有些遗憾。 她如今亦是半个修道之人,对于落魄山所在的那座天下,十分向往。这些年翻检皇宫秘档,愈发憧憬。 裴钱那边,听了王光景一番弯弯肠子的言语,脸上神色如常,心中觉得有些好笑。 裴钱虽然以前心智与身体被她自己刻意“压胜”,一直个儿不高,是个黑炭丫头,可如果只谈人心,即便是刚离开藕花福地那会儿,裴钱就真不算什么孩子了,不然大泉王朝边境小镇的两个捕快老江湖,也不至于被她的胡说八道耍得团团转,一路把她礼遇恭送回九娘的客栈,后来连李槐和两个院朋友,至今都还觉得裴钱是那“落难民间的公主殿下”。 裴钱婉拒了那个王光景的邀请,想要返回宅子那边与小米粒碰头。 不料王光景依旧犹不死心,纠.缠不休,搬出了亲王魏蕴,说自家亲王最为礼贤高人,尤其厚待武夫,即便裴钱不愿多走几步去那王府,无妨,亲王可以亲自登门拜访,只要裴钱点个头,亲王一定拨冗莅临。 裴钱听得脑阔儿疼,话也不好好说,不是搬靠山吓唬人,就是拽酸文,魏蕴怎么找了这么个傻了吧唧的客卿,到底是帮着亲王府招人还是赶人? 裴钱随即一想,这王光景虽然满嘴假话,闭关不是有误,而是大功告成,成功跻身了洞府境,算是莲藕福地最早一拨中五境练气士,确实算是半个神仙老爷了,当下福地,灵气越来越充沛,登山修道的人越来越多,但是可以跻身中五境的得道之士,还是为数不多,个个金贵,关键是一步快步步快,资质最好的练气士,下一次停步,就该是莲藕福地遇到中等福地瓶颈之时。 关于莲藕福地何时能够跻身上等福地,老厨子说过一句话,即便拿得出那笔谷雨钱,也不着急,何况落魄山真没这钱。 当时小院里边,所有视线,陈灵均尚未远游北俱芦洲,郑大风还在看大门,大伙儿齐刷刷望向大山君魏檗。 郑大风当时调侃道:“话要慢慢说,钱得快快挣。” 魏檗微笑道:“你们再这样,我要掀棋盘了啊。” 此时裴钱突然记起临行前老厨子的一句提醒,不要处处学师父为人,你有自己的江湖要走,太像师父了,你师父就会一直放心不下你,你在师父眼中,会永远是个需要他搀扶的孩子。 裴钱眉毛一挑,觉得有道理,再看那王光景,裴钱便摇身一变,再不像与董仲夏言语之时的气势,直截了当说道:“少在这里打我落魄山的主意,我不会掺和那魏氏的家事,你这王府客卿,速速离去,好好修你的道。记住了,我的道理,只说一遍,别人说好话,就好好听,以后心怀不轨,想要用鬼蜮伎俩试探我……” 裴钱扬起一拳,轻轻一晃,“我这一拳下去,怕你接不住。” 王光景故作无奈道:“听闻那位陈剑仙,生平最是讲理。裴小姐作为半个家乡人半个谪仙人……” “师父说过,拿大义恶心好人,与那以势欺人,两者其实差不了多少。” 裴钱脚下一蹬,刹那之间就来到王光景身前,后者躲避不及,心中大骇,少女一拳已经贴近王光景额头,只差寸余距离。 裴钱说道:“还不走?喜欢躺着享福,被人抬走?” 王光景那把好似文案镇纸之物的白玉短剑,莹光流转。 裴钱看也不看,“真要问剑于拳?你知不知道我见过多少剑修,多少剑仙?!” 王光景后退一步,笑道:“既然裴小姐不愿接受王府好意,那就算了,山高水远,皆是修道之人,说不定以后还有机会成为朋友。” 裴钱收回拳头,瞥了眼王光景的心湖景象,气势又变,沉声道:“崔爷爷说过,武夫若是出拳,能够将坏人的一肚子坏水打浅了,将一颗恶人胆打小了,就该果断出拳。” 王光景苦笑道:“裴小姐何苦如此咄咄逼人?莫不是要我磕头认错不成?从头到尾,可有半点不敬?” 裴钱有些纠结,怕自己想得没错,看得也没错,但是出拳没轻重,事情做错。 与那玉液江水神祠庙前,裴钱的为难,如出一辙。 反而不如陈灵均来得干脆利落。 骤然之间,裴钱仰头望去。 一袭灰色长衫御风而至,飘然而落,按住王光景的脑袋,手腕一个拧转,使得后者一路旋转去往大街之上。 朱敛背朝大街王光景,抬起一手,向后随便一挥,还没站稳身形的王光景,脑袋如遭重锤,倒飞出去,在大街上滑出去十数丈,两眼一翻,当场晕厥。 朱敛笑呵呵道:“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嘛,保不齐一颗老鼠屎就要坏了一锅粥。” 朱敛身体微微后倾,望向别处,有潜伏在暗处的修道之人,准备救回王光景,朱敛问道:“亲王府的人,都喜欢捡鸡屎狗粪回家?” 那个魏蕴,不消停很久了。 至于老皇帝魏良,更是帝王心性,即便有心问道修仙,终究不曾真正见过浩然天下的风景,当了太上皇,龙袍已经脱去,却又暂时修道未成,更是小动作不断。当然,也有凭此与落魄山讨价还价的念头。 如果不是当今天子魏衍还算厚道,这座莲藕福地,很快就会乌烟瘴气一团糟,到时候最糟心的,只会是夫子种秋和曹晴朗。 裴钱聚音成线,疑惑道:“老厨子,怎的换了一副面孔?” 朱敛无奈道:“山上风大,给吹没了。” 朱敛转身望向那个躺在大街上打瞌睡的年轻神仙,默不作声。 裴钱突然问了一个问题,“老厨子,在落魄山,会不会不自由。” 朱敛感慨道:“果然是长大了,才能问出这种问题。原本以为只有少爷回了家,才会如此问我。” 裴钱笑道:“我就随口一说,你回头自己告诉师父答案。” 朱敛缓缓道:“出拳的自由,兴许是不大。但是人生在世,言语无忌的自由,烧饭做菜的自由,如何挣钱如何花钱的自由,低头翻、抬头赏景的自由,与好友下棋不求胜负的自由,看着晚辈一天一天成长的自由,哪个不是自由。” 裴钱问道:“那个王光景怎么办?” 朱敛说道:“于禄和谢谢两人已经与院茅山主告假,最近两年,会一起游历莲藕福地,到时候让王光景带路就是了。” 裴钱好道:“李槐没凑这个热闹?” 朱敛摇头道:“按照大风兄弟的说法,李槐要是出马,估计莲藕福地的修道之人,就别想有什么大机缘了。” 裴钱有个想法,但是没敢说。 朱敛问道:“是想要去北俱芦洲狮子峰,找李槐他父亲?” 裴钱点点头,“顾前辈已经不在世上,但是李叔叔拳法一样很高,又教过师父,我就想去那边练拳。刚好李槐也想去那边看他爹娘和姐姐。” 朱敛想了想,“可以。” 裴钱坐在屋檐边缘,有些失落,“只是这种事情,本来应该师父点头答应才行的。” 朱敛蹲在一旁,轻声安慰道:“如果少爷在这边,肯定会答应你。” 大街之上,跑来一个小扁担挑起两袋瓜子的小姑娘,朱敛哭笑不得道:“你们是想把瓜子当饭吃啊。” 裴钱向前一跃,落在大街上。 周米粒跑来的路上,小心翼翼绕过那个躺在地上的王光景,她一直让自己背对着昏死过去的王光景,我没瞅你你也没看见我,大家都是闯荡江湖的,井水不犯河水,走过了那个瞌睡汉,周米粒立即加快步伐,小扁担晃荡着两只小麻袋,一个站定,伸手扶住两袋子,轻声问道:“老厨子,我远远瞧见裴钱跟人家唠嗑呢,你咋个动手了,偷袭啊,不讲究嘞,下次打声招呼再打,不然传到江湖上不好听。我先磕把瓜子,壮胆儿嚷嚷几嗓子,把那人喊醒,你再来过?” 朱敛学那小姑娘言语,点头笑道:“阔以啊,我看中。” 朱敛先前出手极其轻巧,所以那个王光景其实在周米粒经过的时候,就已经醒来,这会儿他耳尖,听着了小姑娘听上去很讲良心其实半点没道理的言语,这位在亲王府既是客卿又是幕后军师的年轻神仙,差点没落泪。 裴钱拧住周米粒脸颊,一扯,周米粒立即歪头踮脚跟,轻轻拍打着裴钱的手指,含糊不清道:“么得这必要,么得必要了。” 朱敛一跺脚。 那王光景整个人身躯随之一弹起,再不敢装睡,站定后,战战兢兢道:“拜见老神仙。” 朱敛点点头,神色和蔼,伸手一拍。 打得那个王光景直接落在大街最尽头。 朱敛笑道:“这一拳下去,胆子就该小了。” 朱敛环顾四周,自言自语道:“可惜早年相逢之时,丁婴还是个小娃儿,等我好不容易回来,人又没了。不然倒是可以教他怎么当晚辈。” 并非一个武疯子说痴话。 其实丁婴后来的所作所为,大致上还是走朱敛的老路。朱敛更早时候,就已经在甲子之约当中,一人战九人,当时天下十人的榜上宗师,被朱敛一人杀了大半。朱敛之所以没杀丁婴,不过是自认飞升希望渺茫,那一刻更觉得飞升意思好像也不大,便故意送给勉强顺眼的丁婴一颗大好头颅,和与之对应的武运罢了。可以说丁婴有后来的大道成就,无论是武学成就,还是心性成长,一半功劳,皆在朱敛。 而朱敛在世之时。 这座天下,文有第一,武无第二。 裴钱说道:“咱们回去?” 朱敛点头道:“嗑完一麻袋瓜子再说,不然估计暖树得念叨你们买太多。” 回了那栋宅子,裴钱询问如何破开六境瓶颈、以及在北俱芦洲如何对待武运的事宜。 周米粒在旁提醒裴钱,连那七境、八境瓶颈都一并问了。 裴钱瞪了一眼,“心急能吃着热豆腐?” 周米粒有些犯迷糊,再滚.烫的豆腐,不都是一口的事儿? 朱敛还是与裴钱说了些注意事项。 在那之后,朱敛很快就返回落魄山。 裴钱说要做完几件事情,去了趟曹晴朗的祖宅,和小米粒一起帮着收拾了宅子。然后带着小米粒去吃了白河寺夜市上,狠狠吃了顿师父说那又麻又烫的玩意儿,直接帮周米粒点了两份砂锅,吃饱了,一起远远瞥了眼师父曾经借看的官宦人家藏楼,与周米粒说比起暖树家乡的那座芝兰楼,矮了好多个小米粒的脑袋。 后来裴钱还去看了那个比自己更早变成少女、年轻女子的同龄人,前些年她嫁了个考中进士的外乡读人,仕.途顺遂。 当那女子家眷一行人,乘坐马车去京城一处寺庙烧香祈福的时候,裴钱就遥遥跟着,没露面。 最后裴钱算是帮着师父,走了趟状元巷,早年那里有过一位贫寒赶考生与怀抱琵琶江湖女子的故事,有情人未能成为眷属。 跟当地肆掌柜一打听,才知道那个生连考了两次,依旧没能金榜题名,痛哭了一场,好像就彻底死心,回家乡开办学塾去了。 不知道那个读人,这辈子会不会再遇上心仪的姑娘。 谁知道呢。 离开南苑国的最后一天,裴钱大晚上摸到了屋顶去。 周米粒也跟着。 岁数不大的清瘦少女和岁数不小的小姑娘,一起躺在屋脊上,看那圆圆月。 周米粒嗑着瓜子,随便问道:“咋个练拳越多,越不敢出拳嘞?” 裴钱说道:“师父对待他人的生死人生,就像对待一件一磕就碎的瓷器。师父没说过这些,但是我一直有看见啊。” 周米粒使劲点头,“好得很嘞。那就不着急出拳啊,裴钱,咱们莫着急莫着急。” 裴钱笑道:“咱们个啥咱们,你又不练拳。不练拳也好,其实很苦的。看吧,师父当年就说让我不要太早练拳,唯一一次不听师父的话,就吃大苦头喽。所以说啊,一定要听师父的话。” 周米粒偷偷把摊放瓜子的手挪远点,尽说些见外的伤心话,裴钱伸手一抓,落了空,小姑娘哈哈大笑,赶紧把手挪回去。 ———— 顾璨和柳赤诚,带着那个连跌两境的柴伯符一起北游。 柳赤诚果然在两州地界就停步。 顾璨独自赶路。 柳赤诚与龙伯老弟在一座繁华的池州州城闲逛,柳赤诚是为了看那些山下美人,少年白头容貌的柴伯符连障眼法都顾不得,一路都在疗伤,没办法,先前一句话不小心说差了,又挨了柳赤诚一巴掌,差点连龙门境都守不住,加上一旁还有个好像随时准备刨坑埋人的顾璨,堂堂元婴瓶颈野修,与宝瓶洲诸多山巅人物掰过手腕的龙伯,这段光阴,仿佛重回下五境修士的惨淡岁月。 柳赤诚与柴伯符返回那座仙家客栈的时候,大摇大摆走路的柳赤诚如遭雷击。 他让柴伯符滚远点。 柴伯符忍字当头,立即独自出门逛街去,连客栈住处都不敢待。 柳赤诚竟是直接收起了那件粉色道袍,只敢以这副体魄原主人的儒衫模样示人,轻轻敲门。 院内有两人对弈,都没理会。 柳赤诚硬着头皮推开了门,默默走到一位白衣男子身后,眼观鼻鼻观心。 与白衣男子对弈之人,是一位面容肃穆的青衫老儒士。 白衣男子笑道:“崔瀺,这一手还不错。顾璨若是能够成为我的弟子,我便不与你计较救个废物脱困的多此一举,如果成为我的小师弟,我便答应你所求之事。” 崔瀺点头道:“那就这么约定了。” 崔瀺手中捻子先行,却并未落子在棋盘,故而棋盘之上,始终空空如也。 柳赤诚屏气凝神。 白衣男子不看棋盘,微笑道:“帮白帝城找了个好胚子,还帮师兄又招来了那人下棋,我应该如何谢你?难怪师父当年与我说,之所以挑你当弟子,是看中师弟你捅马蜂窝的本事,好让我这个师兄当得不那么无聊。” 柳赤诚有些口干舌燥,脸色僵硬。 白衣男子起身道:“别下了,这副棋局,本就是能者多劳的破棋局,你崔瀺自找的困境,别想着在棋盘之外,拉我下水,一个大骊王朝,承担不起后果。” 崔瀺叹了口气,将棋子放回棋盒,起身道:“那我就不送了。” 白衣男子点点头,一闪而逝。 柳赤诚这才擦了擦额头汗水。 崔瀺收起棋盘棋盒,瞥了眼柳赤诚,笑道:“作死的本事,连我都要自愧不如。” 柳赤诚苦笑道:“哪里想到会被我接连碰到那么多个万一。” 崔瀺笑道:“不多,就三个。” 柳赤诚确实无奈。 崔瀺看似随意说道:“死了,就不用死了,更不用担心意外。” 柳赤诚作揖道:“恭贺国师破境。” 崔瀺说道:“对一个活了九十九的老寿星道贺长命百岁,不也是作死。” 柳赤诚开始耍无赖,“我师兄在,万事不怕。” 崔瀺说道:“让你师兄杀你,只需要我一句说破即可。” 柳赤诚立即再次作揖,可怜兮兮道:“恳请国师说些读人的道理,我如今最愿意听这个。” 崔瀺说道:“那就听我一句劝,顾璨到了白帝城,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情,你护着他不死就行,不要不做,也不用多做。” 柳赤诚还想再与这位真正的高人问点天机,崔瀺已经消逝不见。 柳赤诚唏嘘不已。 大骊京城的旧山崖院之地,已被朝廷封禁多年,冷冷清清,杂草丛生,狐兔出没。 一道雪白虹光从天而降,光明正大,完全无视大骊京城的山水大阵,甚至好像连那坐镇天幕的儒家圣人都没放在眼中。 白衣男子现身之后,瞥了眼那座蠢蠢欲动的仿造白玉京,那边似乎临时得到了一道圣旨密令,已经启动的那座白玉京很快沉寂下去。 这位其实不太喜欢离开白帝城的男人,缓缓而行,感叹道:“花下一禾生,去之为恶草。” ———— 在顾璨返乡之前。 有两对主仆总计四人,其中三人都算是返乡。 泥瓶巷的大骊藩王宋集薪,婢女稚圭。 杏花巷的马苦玄。 至于马苦玄的那个婢女“数典”,这一路上都显得很多余。 而宋集薪被这个一路打着护驾幌子的马苦玄,也恶心得不行。 渡船在牛角山渡船停岸。 马苦玄带着数典去了龙须河河神庙。 宋集薪和稚圭去了泥瓶巷。 但是稚圭在夜幕中,独自离开了宅子,看了眼隔壁干干净净的院子,那些春联福字,拎着裙摆走出巷子。 宋集薪在她离开小巷后,夜深人静,端了条小板凳到院子,只是没坐,就站在那个好像越来越矮的黄泥墙那边,望向邻居的院落。 稚圭先去了趟铁锁井,伸手掬起一捧水,掂量了一下,倒回幽幽水井当中。 然后她走出小镇,在李槐家宅子附近,看着那座名叫真珠山的小山头,眉头紧皱。 那里埋藏着那具被三教一家圣人炼化、压胜的真龙之身。 真珠山。 珠,王朱。真珠,即王朱之真身也。 而王朱如今体魄,则是真龙骊珠所化,算不得她的真正真身,犹然需要有人画龙点睛,才能名正言顺地取回那具真身。 她才能够恢复当年完整的真龙身份,到时候整个世间蛟龙之属的大道气运,全部都要聚拢在她一人身上!助她一举破开元婴境瓶颈算什么,再破玉璞境瓶颈都不难,只要被她稳固了仙人境,她的战力就足可媲美大半个飞升境。 执笔人,帮助点睛的那个人,是早年与她签订契约的那个泥腿子少年,稚圭离开铁锁井后,在大雪酷寒时节,第一眼见到的人,陈平安。 只是当时的陈平安魂魄太过孱弱,一身运道更是稀薄得令人发指,她不愿意被他连累,所以选择了隔壁的大骊皇子宋集薪“认主”。 那条被宋集薪丢到隔壁院子、都会自己跑回来的四脚蛇,为何如此被嫌弃,依旧不愿在陈平安家宅那边多待? 同样是五份大道机缘之一,陈平安将那条小泥鳅送给顾璨,顾璨不但收下,并且接住了,没有任何问题。 照理说,宋集薪丢了数次,本该就算是陈平安的机缘才对。 但是那条额头生角的四脚蛇,哪敢与王朱平起平坐?!与王朱一样,认陈平安为主?! 王朱与隔壁宋集薪认了主仆关系,不过是王朱的一点障眼法。后来被宋集薪改名为稚圭,更是大有门道。 “稚圭”二字,本是督造官宋煜章的,其实是崔瀺交给宋煜章,然后“凑巧”被宋集薪见到了,知道了,不知不觉记在了心头,一直如有回响,便念念不忘,最终帮着王朱取名为稚圭。 稚圭二字,与那“凿壁偷光”的典故,又有渊源。 泥瓶巷宅子正堂悬挂的匾额,怀远堂,则是大骊先帝的亲笔手。 都是有讲究的。 所以稚圭在那些岁月里,能够缓缓汲取大骊王朝的宋氏龙气。 故而宋集薪错失龙椅,只是藩王而非帝王,不是没有理由的。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与定数。 而当初稚圭在泥瓶巷遇到专程找她的陆沉,稚圭才会在下意识的言语中,搬出陈平安来挡灾,而不是宋集薪。 稚圭站在原地,眺望那座真珠山,沉默许久。 宋集薪走到她身边。 稚圭以心声说了这些内幕。 再拖下去,意义不大了,说不定就要与宋集薪反目成仇。 不曾想宋集薪微笑道:“我不介意。” 王朱眨了眨眼睛:“我也不介意啊。” 宋集薪哑然,随即心口隐隐作痛。 ———— 第五座天下。 老秀才在云海之上,看着那些壮丽山河,啧啧道:“穷夫子搬家,搬如搬山,架上有方为富嘛。” 一旁站着的读人两手空空,并无长剑在手,因为极远处的天地中央,有一道剑光撑起了天地。 读人说道:“大好河山,又要厮杀不断了。” 老秀才笑道:“圣人处物不伤物,不伤物者,物亦不能伤也。” 读人摇头道:“圣人如此,又有几个圣人?” 老秀才也摇头,“我倒是视线所及,处处是圣人。由此可见,你打架本事是要高些,眼界境界就要低些了。” 读人哑口无言,如今这座天下就他们两位,这句大话,倒也不假,果然是不占便宜白不占的老秀才。 这话是老秀才自己说的,并非是世人诋毁。 老秀才沉默片刻,突然来了精神,“既然闲来无事,再与你说一说我那闭关弟子吧?” 读人深呼吸一口气,又要讲那车轱辘话了,真不是自己耐心不好,而是再好的耐心,也经不住老秀才隔三岔五就念叨一通,他转过头,无奈道:“能不能别讲这个了?” 老秀才扼腕痛惜道:“人生憾事啊!” 读人松了口气。 出剑一事,都不如听老秀才耳边絮叨来得心累。 老秀才突然说道:“我不说,你来讲?这个想法很新颖啊!”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五十六章 学塾那边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一到炎炎夏日就像撑起一把荫凉大伞的老槐树,没了,铁锁井被私家圈禁起来,让老人们心心念念的甘甜的井水,喝不着了,神仙坟少了好多的蛐蛐声,一脚下去吱呀作响的老瓷山再也爬不上去,所幸春天里犹有桃叶巷的一树树桃花,深红可爱,浅红也可爱。 人生有聚终有散,所幸有散又有聚。 今天的旧学塾那边,聚拢了许多离乡之后的返乡人。 李槐,林守一,董水井,石春嘉,在返回院之前,约好了今天一起重返学塾,也没太多说头,就是去那边看看,坐坐。 董水井托人找县衙户房那边的胥吏,取来钥匙帮忙开了门,寻常不知道董水井的能耐,不知道董半城的那个称呼,可是董水井贩卖的糯米酒酿,早已远销大骊京城,据说连那如鸟雀往来白云中的仙家渡船,都会搁放此酒,这是谁都瞧得见的滚滚财源。 四位曾经在此求学的同窗好友,李槐和董水井一路挑水而来,扁担水桶抹布这些物什,都是从李槐祖宅里边拿来的,石嘉春手挽篮子,都装在里边了。林守一当年便是有钱人家的少爷,衣穿不愁,不太有机会做这些活计,今天也想要挑水,结果董水井笑道李槐家附近汲水处,那边我更熟悉些。 所以两手空空的林守一,就跟凑近了身边的石春嘉一路闲聊。 两人的家族都迁往了大骊京城,林守一的父亲属于升迁为京官,石家却不过是有钱而已,落在京城本土人氏眼中,就是外乡来的土财主,浑身的泥腥味,石家早些年做生意,并不顺利,被人坑了都找不到说理的地方。石春嘉有些话,先前那次在骑龙巷铺子人多,便是开玩笑,也不好多说,这会儿只有林守一在,石春嘉便敞开了挖苦、埋怨林守一,说家里人在京城磕磕碰碰,提了猪头都找不着庙,便去了找了林守一的父亲,不曾想吃闭门羹不至于,只是进了宅子喝了茶叙过旧,也就算是完事了,林守一的父亲,摆明了不乐意帮忙。 石春嘉嫁为人妇,不再是早年那个无忧无虑的羊角辫小丫头,但是之所以愿意开门见山聊这些,还是愿意将林守一当朋友。父辈怎么打交道,那是父辈的事情,石春嘉离开了学塾和院,变成了一个相夫教子的妇道人家,就愈发珍惜那段蒙学岁月了。 能够与人当面牢骚的言语,那就是没在心底怨怼的缘故。 林守一也没有为自己父亲和家族遮掩什么,说道:“我爹是什么性情,我家是怎么个光景,你还不清楚?当年同窗,谁敢去我家玩耍?宝瓶当年胆子大不大,你看她去过我家几次?” 林家门风,早年在小镇一直就很古怪,不太喜欢与外人讲人情,林守一的父亲,更怪,在督造衙门做事,清清爽爽,是一个人,回了家,沉默寡言,是一个人,面对庶子林守一,近乎苛刻,又是另外一个人,那个男人几乎与任何人相处,都处处拎得太清楚,因为做事得力的缘故,在督造衙署口碑极好,与几任督造官都处得很好,所以除了衙门同僚的交口称赞之外,林守一身为家主,或是父亲,就显得有些刻薄寡情了。 当年远游大隋院,寄给林守一的家,内容从来简明扼要,好似算账一般。 不管林守一如今在大隋朝野,是如何的名动四方,连大骊官场那边都有了偌大名声,可那个男人,一直好像没这么个儿子,从未写信与林守一说半句得空便回家看看的言语。 石春嘉记起一事,打趣道:“林守一,连我几个朋友都听说你了,多大的能耐啊,事迹才能传到那大骊京城,说你定然可以成为院贤人,便是君子也是敢想一想的,还是修道有成的山上神仙了,相貌又好……” 说到这里,石春嘉侧过身,打量着一袭青衫的林守一,“呦,还真俊,以前真是半点瞧不出,成天板着个脸,跟小夫子似的,可不讨喜。” 林守一说道:“这种话,有本事当着边文茂的面说。” 石春嘉笑道:“我也没说你比我夫君好看啊。” 林守一摇摇头,没说什么。 石春嘉有些感慨,“那会儿吧,学塾就数你和李槐的籍最新,翻了一年都没两样,李槐是不爱翻,一看就犯困,你是翻最小心。” 林守一笑道:“这种小事,你还记得?” 石春嘉反问道:“不记这些,记什么呢?” 林守一点头道:“是个好习惯。” 林守一犹豫了一下,说道:“以后若是京城有事,我会找边文茂帮忙的。” 石春嘉愣了愣,然后大笑起来,伸手指了指林守一,“从小就你说话最少,念头最绕。” 林守一哪里需要有求于边文茂? 这种帮人还会垫台阶、搭梯子的事情,大概就是林守一独有的温柔和善意了。 在学塾那边,李槐一边打扫,一边大声朗诵着一篇家训文章的开头,“黎明即起,洒扫庭除!” 遥想当年,每个清晨时分,齐先生就会早早开始打扫学塾,这些事情,从来亲力亲为,不用童赵繇去做。 董水井笑着接话道:“要内外整洁。” 石春嘉抹着桌案,闻言后扬了扬手中抹布,跟着说道:“即昏便息,关锁门户。” 不远处林守一微笑道:“必亲自检点。” 林守一仔细擦拭着窗栏,山下求学,山上修道,修身修心,何尝不是如此? 石春嘉的夫君边文茂,也回到了这座槐黄县城,小镇属于县府郡府同在,边文茂投了名帖,需要拜访一趟宝溪郡守傅玉。 傅玉亦是位身份不俗的京城世家子,边家与傅家,有些香火情,都属于大骊清流,只是边家比起傅家,还是要逊色很多。不过傅家没曹、袁两姓那那般钟鸣鼎食,终究不属于上柱国姓氏,傅玉此人曾是龙泉首任县令吴鸢的文秘郎,很深藏不露。 龙泉郡升为龙州后,辖下青瓷、宝溪、三江和香火四郡,袁郡守属于就地升迁的青瓷郡主官,其余三郡太守都是京官出身,世族寒族皆有,宝溪郡则被傅玉收入囊中。 边文茂愿意投贴宝溪郡守府,却不敢去青瓷郡衙门拜访,这就是上柱国姓氏积威深重使然了。 事实上傅玉虽然如今与袁家嫡孙品秩相当,都是一郡太守,但是每次去往州城刺史官邸议事,别说傅玉,便是刺史魏礼,面对那位袁郡守,都不轻松。 不光光是袁郡守的出身,袁郡守自身操守、治政手段,更是关键。 于禄和谢谢先去了趟袁氏祖宅,然后赶来学塾这边,挑了两个无人的座位。 他们两个都曾是大骊旧山崖院的外乡学子,只是不比李槐他们这么跟齐先生亲近。他们作为卢氏遗民流徙至此,只见到了崔东山,没能见到创办山崖院和这座小镇学塾的齐先生。 很凑巧,宋集薪和婢女稚圭,也是今天故地重游,他们没有去学塾课堂落座,宋集薪在学塾那边除了赵繇,跟林守一他们几乎不打交道,宋集薪带着稚圭去了后院,他坐在在石桌那边,是齐先生指点他和赵繇下棋的地方,稚圭像往常那样,站在北边柴门外边。 宋集薪神色落寞,伸手拂过桌面。 不知道那个下棋总算输给自己的赵繇,如今远游异乡,是否还算安稳。 宋集薪转过头,望向那个闲来无事正在掰弯一枝柳条的稚圭。 她踮起脚尖,轻轻摇晃树枝。 宋集薪看着她那张百看不厌更喜欢的侧脸,恨不起来,不愿意,舍不得。 她转过头,好似完全忘记了那天的开诚布公,又变成了与宋集薪相依为命的婢女,松了手,嫣然笑道:“公子,想下棋了?” 宋集薪微微摇头。 除了李槐、宋集薪这两拨人之外,还有两个意想不到的官场大人物,大驾光临。 勤政务实的袁郡守,风流不羁的曹督造。 都没有携带扈从,一个是故意不带,一个是根本没有。 事实上,这两位皆出身上柱国姓氏的同龄人,都曾是大骊京城旧山崖院的学生。 不过与亡国太子于禄差不多,都不曾经亲眼见过齐先生,更没办法亲耳聆听齐先生的教诲。 曹督造斜靠窗户,腰间系挂着一只朱红色酒葫芦,是寻常材质,只是来小镇多少年,小酒葫芦就陪伴了多少年,摩挲得光亮,包浆可人,是曹督造的心爱之物,千金不换。 见着了那位脱了官袍穿上青衫的郡守大人,曹督造惊讶道:“袁郡守可是大忙人,每天陀螺滴溜溜转,脚不离地,屁股不贴椅凳,袁大人自己不晕头,看得旁人都好似喝醉酒。这槐黄县往返一趟,得耽误多少正事啊。” 袁郡守神色淡漠,“与你言语,比较耽误事。” 大骊袁曹两姓,如今在整个宝瓶洲,都是名气最大的上柱国姓氏,理由很简单,一洲版图,张贴的门神,半数是两人的老祖宗,槐黄县境内的老瓷山文庙,神仙坟武庙,两家老祖亦是被塑造金身,以陪祀神祇的身份享受香火。 曹督造摘下腰间酒壶,抿了一小口,眯起眼,仿佛每当喝酒,便是人生圆满时分。 袁郡守站姿笔挺,与那惫懒的曹督造是一个天一个地,这位在大骊官场上口碑极好的袁氏子弟,说道:“不知道袁督造每次醉醺醺出门,晃悠悠回家,瞧见那门上的老祖宗画像,会不会醒酒几分。” 曹督造是出了名的没架子,嗜酒如命,不喜豪饮,就是小口慢饮,所以好像一天到晚都在喝,人生路就是去买酒的路,半路停步,与谁都能聊天打屁。 所幸地址就在小镇上的那座窑务督造署,就是个清净衙门,天不管地不管的,名义上属于礼部直辖,京城吏部那边也无权过问。事实上礼部能不能管得着龙泉窑务督造,大骊京城官场人人心里跟明镜似的。 曹督造专门叮嘱过佐官,衙门里边所有官员、胥吏的政绩考评,一律写好或极好。 只得了个好字的,若是送些好酒,那就极好了。 去年到了极好的,不送些酒,今年那就不再极好了。 窑务督造衙署的官场规矩,就这么简单,省心省力得让大小官员,无论清流浊流,皆要目瞪口呆,然后喜逐颜开,这样好对付的主官,提着灯笼也难找啊。 曹督造自己不把官帽子当回事,小镇百姓久而久之,见这位年轻官老爷真不是假装平易近人,也就跟着不当一回事了。 黄二娘敢笑骂他,搬去了州城的刘大眼珠子之流,也敢与曹督造在酒桌上称兄道弟,回了州城,见人就说与那位曹督造是好哥们,甚至连那些穿开裆裤的屁大孩子,都喜欢与游手好闲的曹督造嬉戏打闹,若是与爹告状,多半无用,若是与娘亲哭诉,只要妇人泼辣些,都敢扒曹督造的衣服。 曹督造早已将小镇方言说得无比地道了,若是与人以大骊官话言语,反而不自在。 曹督造斜眼看那极其相熟的同龄人,回了一句,“不晓得最恪守礼仪的袁郡守,每次见着了门神画像,会不会下跪磕头啊。” 若是两人没来这趟小镇历练,作为官场的起步,郡守袁正定绝对不会跟对方言语半句,而督造官曹耕心多半会主动与袁正定说话,但是绝对没办法说得这么“婉约”。 袁正定沉默片刻,“如此不务正业,以后有脸去那篪儿街吗?” 曹耕心晃荡着手中酒壶,笑嘻嘻道:“用脸走路啊,袁大人这句说得十分谐趣了。下次京城再有谁敢说袁大人唯一的美中不足,是稍稍不够风趣,我在路上碰着了,上去就是两个大嘴巴子。” 袁正定继续问道:“还记得关翳然和刘洵美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小时候这两个将种子弟,都喜欢跟在你屁股后头厮混。” 如今那两人虽然品秩依旧不算太高,但是足可与他袁正定与曹耕心平起平坐了,关键是后来官场走势,好像那两个将种,已经破了个大瓶颈。 那就是文武身份的转换。 曹耕心微笑道:“袁大人,既然不认得我是谁,就别说自以为认得我的言语。” 袁正定故作惊讶,“哦?敢问你是谁?” 曹耕心喝了口酒,“喝酒没到门的时候,我是曹酒鬼,喝酒到门了,那我可就是曹大酒仙。” 袁正定笑了笑,“果然耽误事。” 曹耕心摇头道:“我是来看看齐先生的嫡传学生们,尤其是要与董兄讨要些不用赊账的糯米酒酿,袁大人就不一样了,是来找王爷攀交情的,高下立判,我是踩了都脏靴子的陋巷烂泥,袁大人是那高悬门上的铜镜,高风亮节,光明正大。” 袁正定皱眉道:“这么些年,就只学会了耍嘴皮子?” 曹耕心反问道:“那你学会了吗?” 袁正定沉声道:“不是儿戏!” 曹耕心悬好小酒壶,双手抱拳讨饶道:“袁大人只管自己凭本事平步青云,就别惦念我这个惫懒货上不上进了。” 袁正定心中叹息。 不喜此人作风那是十分不喜,只是内心深处,袁正定其实仍是希望这位曹氏子弟,能够在仕途攀爬一事上,稍微上点心。 当然袁正定主要为己。 无论是官场,文坛,还是江湖,山上。 世事就是这么怪,所有看热闹的人,都喜欢有那旗鼓相当的宿敌之争,愿意给予更多的注意力。若是谁早早单枪匹马,一骑绝尘,反而不是多好的好事。 窑务督造衙署的职责,其实很大。 袁正定十分羡慕。 一是防贼,还可亲自捉贼。 小镇四姓十族,宋,赵,卢,李,陈,石等等,督造衙门都有监察权力,这座表面上只是监督御用瓷器烧造的衙门,其实什么都可以管,杨家铺子,北岳披云山,林鹿院,龙泉剑宗,落魄山,小镇西边所有的仙家山头,龙尾溪陈氏后来开办的学塾,州郡县的大小文武庙,城隍阁城隍庙,铁符江在内的各路山水神祇,冲澹、绣花、玉液三江,红烛镇,封疆大吏,大姓门户,清白人家,贱籍,即便修道之人,有那太平无事牌,只要曹督造要查,那就一样可以查,大骊刑部礼部不会、也不敢追责。 只是这位先帝钦定的曹督造,好像选择了什么都不管。 袁正定既高兴,又忧心,高兴的是身边邻居,原本会是未来大骊庙堂死敌的同龄人,如此不济事。忧心的是锐意进取的年轻皇帝,看这个曹耕心不顺眼,哪天忍无可忍,连曹氏面子都不卖了,干脆换上一人。将来袁正定顺势升任龙州刺史之后,成为真正大权在握的一员封疆大吏,反而会变得束手束脚。毕竟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新任督造官,绝对不会太好说话。 在学塾不远处。 站着马苦玄与婢女数典。 与那曹耕心和袁正定分别有过眼神交汇,只是双方都没有打招呼的意思。 从来不是一路人。 马苦玄说道:“我奶奶在世的时候,很喜欢骂人,无非是当着面骂,当面不敢骂的,背后骂。认识的人里边,就三个人不去骂。学塾齐先生,算一个。我奶奶说过齐先生是真正的好人。” 马苦玄扯了扯嘴角,双臂环胸,身体后仰,斜靠一堵黄泥墙,“我这家乡,说话都喜欢口无遮拦不把门。” 马苦玄笑了,然后说了一句怪话:“当背当得此。” 数典完全听不懂,估计是是乡土谚语。 数典只知道一点,小镇方言,多平调,故而无起伏。 马苦玄难得与她多些不伤人的言语,反而就像是破天荒的拉家常,笑着解释道:“意思是说,听了他人言语,就跟挑担似的,担不担得起那份重量。” 一个从泥瓶巷祖宅走出的年轻人,路过陈平安祖宅的时候,驻足许久。 顾璨原本打算就要直接去往州城,想了想,还是往学塾那边走去。 而牛角山渡口,一艘从老龙城北去北俱芦洲的跨洲渡船上,走下一个离乡之后头回返乡的高大男子。 阮秀笑着打招呼道:“你好,刘羡阳。” 刘羡阳快步走去,笑容灿烂,“阮姑娘!” 阮秀点点头,抛过去一块剑牌,得了此物,就可以在龙州地界御风远游。 事实上,刘羡阳再过几年,就该是龙泉剑宗的祖师堂嫡传了。 刘羡阳只是借给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氏二十年而已。 刘羡阳接过那块剑牌,告辞一声,直接御风去了趟祖宅,再去了趟龙窑附近的一座坟头,最后才返回小镇。 堵在泥瓶巷口子上,打了顾璨一顿。 顾璨没还手。 一位在云海之上跳格子赶路的红衣女子,也改变了主意,算了下时间,便没有去往大骊京城,绕路返回家乡小镇。 低头一看,她便落在了学塾那边。 阮秀去了趟骑龙巷压岁铺子,一路吃着糕点,也是去往学塾那边。 于是本就热闹的学塾,愈发人多。 边文茂从郡守府那边离开,坐车马车来到学塾附近的街上,掀起车帘,望向那边,惊讶发现曹督造与袁郡守竟然站在一起。 边文茂权衡利弊一番,既然那两位上柱国子弟都在,自己就不去客套寒暄了,便放下车帘子,提醒车夫将马车挪个地方。 至于学塾附近的其他人,边文茂要么认识,已经打过交道,要么面生,就都不去管了。 边文茂只是等待石春嘉离开那座小学塾,然后一起动身返回大骊京城。 一个文弱生模样的家伙,竟然反悔了,带着那位龙伯老弟,步步小心,来到了小镇这边逛荡。 结果被学塾那边的“动静”给吸引,柳赤诚一咬牙,默默告诉自己就是瞅瞅去,不惹祸,便是这巴掌大小地方的某个路边黄口小儿,莫名其妙跳起来摔自己一耳光,自己也要笑脸相迎! 于是柳赤诚与那位龙伯老弟就看到了一幕。 学塾那边,差不多同时开始散去,所以在某一刻,所有人都落入了大街那边行人的视野。 扎马尾辫的青衣女子,阮秀。 穿着红棉袄的李宝瓶, 李槐,林守一,董水井。 于禄,谢谢。 马苦玄。 宋集薪,稚圭。 刘羡阳,顾璨。 那些人,多多少少瞥了眼杵在路边的柳赤诚。 尤其是顾璨,笑容玩味。 柳赤诚头皮发麻,悔青了肠子,不该来的,绝对不该来的。 如果是四下无人,早他娘的一巴掌打龙伯老弟脸上了,自己犯傻,你都不知道劝一劝,怎么当的挚友诤友? 柴伯符境界没了,眼光还在,不过反而比柳赤诚更硬气些,老子如今烂命一条,拿去就拿去。 柳赤诚虚心求教道:“龙伯老弟,你要是在这边讨生活,能活几天?” 柴伯符无言以对。 只是当那些人越来越远离学塾,越来越靠近大街这边。 柴伯符便愈发感到窒息。 柳赤诚不再心声言语,与龙伯老弟微笑开口:“晓不晓得,我与陈平安是至交好友?!” 柴伯符想了想,点头道:“我也是。”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五十七章 再来一碗阳春面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杨家铺子,李二,郑大风,苏店,石灵山,这些弟子都已经陆陆续续出远门,杨老头乐得清闲,在前边守着铺子的杨暑,是个听不懂人话的,杨老头懒得多说一个字。当然杨暑也不愿意与那个糟老头扯上关系,老王八趴窝,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若不是杨家祖上念旧,就铺子这冷清生意,一年到头能挣几个钱?换成他杨暑当家做主,早就该好好算算账。 魏檗,阮邛,几乎同时登门拜访。 一位北岳山君,一位坐镇圣人,悄然而来。 阮邛比较随意,坐在檐下长凳上喝酒,秀秀这次回家,带了些好酒,平时其实不太舍得喝。 魏檗站在长凳一旁,神色凝重。 身边这条长凳,坐过很多位圣人。 杨老头坐在对面正屋外边的台阶上,白雾茫茫。 阮邛收起了酒壶,开门见山道:“如果秀秀没去学塾那边,我不会来。” 杨老头笑道:“我可管不了她。阮邛,这得怨你自己。” 阮邛点点头,有了这么个答案,只要不是杨老头的算计,就足够了。 魏檗却愈发心情沉重,少了阮邛这么个天然盟友,他这小小山君,压力就大了。 说实话,与这位老前辈打交道,任谁都不会轻松。 杨老头往台阶上敲了敲旱烟杆,说道:“白帝城城主就在大骊京城,正瞧着这边呢,说不定眨眼功夫,就会造访此地。” 阮邛皱紧眉头。 魏檗问道:“国师那边?” 杨老头笑了,“猜中了那头绣虎的心思,你这山君以后做事情,就真能轻松了?我看未必吧。既然如此,多想什么呢。” 当初骊珠洞天破碎之际,一桩桩机缘,流散不定,随人而走。 就像一件瓷器从桌案上边,摔砸在地面,大大小小的碎瓷片,落在了四面八方。 最大的五份大道福缘,分别是圣人阮邛独女,阮秀手腕上的那枚火龙手镯。 顾璨早年从陈平安那边要来的小泥鳅,养在了自家水缸当中,被刘志茂带离小镇后,小泥鳅在简湖大肆进补,化为人形,被取名为炭雪。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身边,那条额头生出犄角的四脚蛇。 大隋皇子高煊,从李二手中买下了金色鲤鱼,买一送一,附赠一只品秩极高的龙王篓。 以及早早骑乘牛车离开小镇的赵繇,齐静春的童,当年除了那木龙,少年身上还偷藏一枚自家先生作为临别赠礼的春字印。 表面上看,只差一个赵繇没在家乡了。 不过崔瀺布局,注定不会有此遗漏。 大隋高氏与大骊宋氏签订山盟,是一棋局,高煊作为质子,在戈阳高氏老祖的庇护下,已经在披云山林鹿院求学多年,那条金色鲤鱼,这些年一直放养在群山溪涧中,大骊朝廷明显暗中叮嘱过龙须河与铁符江,和宋煜章在内的三位山神,不许对外泄露此事。 简湖又是一个棋局,顾璨身在局中,阮秀跟随大骊粘杆郎修士,一路南下,追杀一位武运昌隆、却被人带离大骊武的少年,阮秀也差点入局。简湖风波过后,顾璨娘亲吓破了胆,选择搬回家乡,最终在州城扎根,再次过上了锦衣玉食的富贵日子,理由有三,陈平安的提议,顾璨的附议,妇人自己亦是心有余悸,怕了简湖的风土人情。第二,顾璨父亲的死后为神,先是在嫁衣女鬼的那座府邸积攒功劳,后来又升任为大骊旧山岳的一尊煊赫山神,一旦返乡,便可安稳许多。第三,顾璨希望自己娘亲远离是非之地,顾璨从心底,信不过自己师父刘志茂,真境宗首席供奉刘老成。 至于宋集薪,从头到尾,什么时候离开过棋盘,什么时候不是棋子? 而赵繇,又岂能是例外,真正逃过崔瀺的算计? 阮邛离去。 魏檗却依旧不愿意就这么返回披云山。 这场聚会,来得太过突兀和诡谲,如今年轻山主远游剑气长城,郑大风又不在落魄山,魏檗怕就怕郑大风的改变主意,不去莲藕福地,都是这位老前辈的刻意安排,如今落魄山的主心骨,其实就只剩下朱敛一人了,他魏檗在那霁色峰祖师堂终究永远只是客人,没有座位。 杨老头笑道:“魏山君,早年那份造化之恩,报恩何至于此?” 魏檗苦笑道:“劳烦老前辈与我诚心说一句,此事并非针对落魄山,那我就绝不再叨扰前辈的清净。” 杨老头想了想,“有些牵连,但不是矛头直指落魄山,崔瀺没这个必要,何况你信不过崔瀺,总该信得过崔东山。” 魏檗神色无奈,他还真信不过那个言行举止稀古怪的白衣少年。 杨老头最后说道:“那总该信得过霁色峰祖师堂悬挂的那三幅画像吧。” 魏檗仿佛蓦然之间吃了一颗定心丸,豁然开朗,作揖致谢。 杨老头说道:“久居山水白云中,看似逍遥神仙客,实则云水皆障眼,魏山君不可不察啊。” 魏檗再次抱拳而笑,“人间美景,既是障眼,也能养眼,不去得了便宜再卖乖。” 杨老头笑道:“魏山君好-性情,散淡得很呐。” 魏檗稍稍心安,告辞离去。 杨老头自言自语道:“好一个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所有的一切,崔瀺的谋划,都是帮助稚圭用一种“天经地义”的方式,不逾矩地获得一份完整的真龙气运。必须让三教一家的各方圣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宋集薪对这位相依为命的婢女,情根深种,一条四脚蛇的那点机缘,宋集薪肯定愿意付出,说不定还嫌给得少了。 阮秀根本不会在意一条火龙的得失。若是能够为龙泉剑宗做点什么,阮秀会毫不犹豫。 顾璨在简湖迅速成长之后,认识了规矩二字的真正力量,也就自然而然学会了做买卖。更何况,爹娘未来之生死际遇,终究还是顾璨的软肋。 皇子高煊,在大骊林鹿院求学多年,为了高氏的山河社稷,即便交出一条金色鲤鱼,会心如刀割,同样义不容辞。 至于赵繇,当年既然连那枚春字印都守不住,如今就能守住那条木龙了?难。 小镇这些晚辈当中,唯一一个真正远离棋盘的人,其实只有陈平安,不单单是人远在剑气长城那么简单。 只不过崔瀺一样有本事将陈平安拽回棋局,前提是陈平安还有机会返回家乡。 只是不知道,到时候陈平安是棋子,还是下棋之人。 又或者,干脆顶替了他崔瀺? 药铺前边,杨暑看到一位老儒士跨过门槛,杨暑笑问道:“老先生是要看病,还是买些药材?可曾带了药方?” 这么会说话,杨家铺子的生意能好到哪里去? 那老人倒是不介意,笑道:“自身有病能自救,随便看看而已。” 杨暑便有些不乐意了,随口说道:“药材本就金贵,如今进山采药愈发困难了,客人看看就好,莫要乱翻。” 老儒士点点头。 老儒士四处看看,便要往后院走去。 杨暑急眼了,老家伙还真不见外啊。 不曾想一个晃眼,老儒士掀了帘子就已经去往后院,杨暑犹豫了一下,心中腹诽几句,与那杨老头打起来才好,两个老东西,一个不会挣钱,一个不愿意掏钱,老胳膊老腿的,最好伤筋动骨一百天。 杨老头笑道:“稀客。” 崔瀺站在那条长凳附近,没有落座,笑道:“既然反客为主,能做的,就只是少来这边碍眼了。” 杨老头说道:“你这是认定陈平安暂时回不来宝瓶洲,无法为那女子画龙点睛,大骊只得退而求其次,使出后手?” 崔瀺点头道:“这是小事。” 当年王朱与陈平安签订的契约,十分不稳当,陈平安若是自己运道不济,中途死了,王朱虽然失去了束缚,可以转去与宋集薪重新签订契约,但是在这之间,她会损耗掉诸多气数。所以在那些年里,灵智未曾全开的王朱,对待陈平安的生死,王朱的许多举动,一直自相矛盾。为大局考虑,既希望陈平安茁壮成长,主仆双方,一荣俱荣,只是在泥瓶巷那边,双方身为邻居,朝夕相处,蛟龙本性使然,她又希望陈平安夭折,好让她早早下定决心,专心攫取大骊龙脉和宋氏国运。 她就这样别别扭扭过了很多年,既不敢妄动,坏了规矩打杀陈平安,毕竟怕那圣人镇压,又不愿陪着一个本命瓷都碎了的可怜虫虚度光阴,她更不愿祈求天地怜悯,宋集薪和陈平安这两个同龄人的关系,也随之变得一团乱麻,纠缠不清。在陈平安长生桥被打断的那一刻起,王朱其实已经起了杀心,故而宋集薪与苻南华的那桩买卖,就暗藏杀机。 只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大势汹涌,让王朱立即收敛许多,再不敢轻举妄动。 让一条真龙心肠慈悲,怜悯他人,就像让大骊皇帝必须去做那道德完人。 只不过先前造访此地的阮邛也好,魏檗也罢,所看所想,并不深远。 大势已至,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崔瀺必须提前让王朱凝聚真龙气运,尽量恢复巅峰。 只是崔瀺此次安排众人齐聚小镇学塾,又绝非仅限于此。 杨老头笑道:“身为客人,登门讲究。作为主人,待客厚道。这样的邻居,确实多多益善。” 崔瀺说道:“按照约定,只要我在世一天,就不会让水火之争,在浩然天下重蹈覆辙。” 杨老头问道:“你死了呢?崔东山算不算是你?你我约定会不会照旧?” 崔瀺笑了起来,“前辈就要问他去了。” 杨老头啧啧道:“读人全心全意做起买卖来,真是一个比一个精。” 崔瀺说道:“希望前辈也要信守约定。” 杨老头点点头,“当然,买卖公道,是我一直以来的立身之本。” 阮秀出生于风雪庙,却跟随父亲来到了骊珠洞天修行。 李柳生在骊珠洞天,却跟随爹娘远游北俱芦洲狮子峰。 双方偶有碰头,却绝对不会长久为邻。 阮秀四周。 有相互间一眼投缘的李宝瓶,落魄山开山大弟子裴钱。龙泉剑宗嫡传刘羡阳,世间朋友所剩不多的泥瓶巷顾璨。卢氏王朝五行属火,承载一国武运的亡国太子于禄,身负极多山上气数的谢谢。 李柳身边。 有弟弟李槐。真龙稚圭,自然天生大道亲水,那么宋集薪的选择阵营,十分明显。马苦玄,一是他自己愿意跟随稚圭,再者他奶奶从龙须河河婆晋升为河神。赊林守一,刀人董水井,两人皆喜欢李柳。 一旦涉及大是大非,两座暂时还是雏形的阵营,人人各有牵挂,若是件件小事累积,最后谁能置身事外? 那就需要在这双方之间,多出一个愿意讲理、并且能够服众的人物。 陈平安。 崔瀺落子下棋,不是将那些棋子一味视为手中傀儡,崔瀺从不觉得世人生死、皆操之于我手,将其命运玩弄于鼓掌之中,算得什么大本事,更非什么快意事,反而需要为那些棋子悄然铺路,使得那些棋子们的大道轨迹,兴许会弯弯曲曲,可最终仍是能够在某个时刻,出现在那一记关键手的位置上。 若是贪图长生大道,崔瀺便不会叛出文圣一脉。 若是喜好权柄,学宫大祭酒,中土文庙副教主,唾手可得,入我崔瀺囊中,又有何难? 杨老头吞云吐雾,笼罩药铺,问道:“那件事,如何了?” 崔瀺难得流露出一丝无奈神色,“信不过他人,他人也当不起此事,只好魂魄分离,我静观崔东山,他一天之内,念头最少两个,最多之时有七万个。换成崔东山静观,我最少三个念头,念头最多之时八万个。我们两个,各有优劣。” 杨老头问道:“那些根本脉络,捋顺了?” 崔瀺摇头道:“争执不小。三个层次的三种进制转换,我们双方出现了根本分歧,几乎是完全顺序颠倒,很麻烦。” 杨老头笑问道:“为何一直故意不向我询问?” 崔瀺微笑道:“论年岁论境界,你是前辈,我是晚辈,可要谈算计一事,我们平辈。” 杨老头摇头道:“无需自谦,你是前辈。” 崔瀺抱拳笑道:“不敢坦然,惶恐受之。” 客气话,文圣一脉,从先生到弟子,到再传弟子,好像都很擅长。 杨老头哑然失笑,沉默片刻,喟叹道:“老秀才收徒弟好眼光,首徒布局,群星璀璨,左右剑术,如那将圆未满的明月悬空,齐静春学问最高,反而一直脚踏实地,守住人间。” 简湖真境宗,牵连着桐叶洲的玉圭宗。 骸骨滩披麻宗的跨洲渡船,生意做得不小。 墨家巨子,商家老祖,加上许多暂时依然隐藏幕后的,先后都已经被崔瀺请上了赌桌,如今又有白帝城城主大驾光临宝瓶洲。 崔瀺坐在长凳上,双手轻轻覆膝,自嘲道:“就是下场都不太好。” 杨老头笑道:“修道长生贵命好,文章学问憎命达。” 崔瀺微笑道:“前辈此语,甚慰我心。” ———— 柳赤诚带着龙伯老弟,去与顾璨同行,要去趟州城。 如今槐黄县城四通八达,大小道路极多。 学塾那些年轻人一散去,分道扬镳,各回各家,柴伯符心中那股铺天盖地的压力便随之骤减,说不清道不明。 柳赤诚敏锐感知到柴伯符的心境变化,拍了拍白头少年的肩膀,“龙伯老弟,看不出来,你原来如此有慧根,大道可期啊。” 柴伯符一板一眼道:“谢过前辈吉言。” 石春嘉上了马车,与夫君边文茂一起返回大骊京城,李宝瓶说找匹马来骑乘,很快就会跟上马车。 李槐、林守一他们则要跟随茅小冬一起返回大隋院。 曹耕心与那董水井相约去了黄二娘酒铺喝酒。 郡守袁正定与宋集薪、婢女稚圭同行,找了个由头,一起去往老瓷山文庙祭拜。 马苦玄带着数典去了神仙坟武庙看看。 刘羡阳跟随阮秀去往龙泉剑宗山头,还不是嫡传弟子,自然无需去祖师堂烧香拜挂像,就真的只是逛荡一圈而已。不过刘羡阳说要先去趟落魄山,阮秀好像一直在等这句话,但是她提议说可以先去了龙泉剑宗,再去落魄山,刘羡阳觉得有道理。 然后御风远游的两人,看到了李宝瓶正徒步走向大山。 来自剑气长城的外乡少年,拜剑台张嘉贞,蒋去,在剑修崔嵬的秘密护送下,登上落魄山。 大管家朱敛先前提过,打算让两人去骑龙巷压岁铺子那边帮忙,张嘉贞和蒋去一合计,便觉得应该先来这边,好与朱老先生询问些注意事项。 崔嵬其实也有自己的一番计较,需要征得朱敛的同意。 裴钱刚好带着小米粒,从莲藕福地返回落魄山,见到了张嘉贞和蒋去,还是有些开心。 最少见着了一麻袋瓜子的陈暖树,便不絮叨她和小米粒了,得招待两位已算自家人的少年。 小米粒可滑头,先前被暖树埋怨买多了瓜子,价格又不算实惠,小米粒倒也不诉苦,就是假装义气不吭声,却一个劲瞥裴钱。这是啥个意思嘛。 元来跟张嘉贞和蒋去打过交道,关系不错,一起登了山。 至于那憨憨的元宝,估计又在跟傻傻的岑鸳机,在山顶那边一起切磋拳法了。 李宝瓶来落魄山是借那匹马,是她小师叔从简湖那边带回家乡的,这些年一直养在落魄山地界。 小师叔总是这般念旧。 裴钱一听说宝瓶姐姐到了山门口,便立即带着揉着耳朵的小米粒飞奔过去。 隔着百余台阶,裴钱一蹬地,高高跃起,飘然而落,站在李宝瓶身前。 周米粒肩挑小金扁担,手持行山杖,有样学样,一个骤然停步,双膝微蹲,轻喝一声,不曾想劲道过大了,结果在半空咿咿呀呀,直接往山脚山门那边撞去。 被裴钱伸手一抓,拽回身边。 黑衣小姑娘摇摇晃晃站定身形,笑哈哈。 见着了蹿个儿挺快的裴钱,李宝瓶捏了捏少女的脸颊,然后弯下腰,双手一拍小米粒的脸蛋,轻轻一拧,黑衣小姑娘的两撇疏淡微黄眉毛,顿时一高一低,十分滑稽。 在元来的带领下,张嘉贞和蒋去走了趟山神祠,几乎没什么香火的一座祠庙。 岑鸳机和元宝就像裴钱猜测那般,正在广场上相互问拳。 三个少年在远处栏杆那边并排坐着。 张嘉贞对于那两位收拳之时、亭亭玉立的姐姐,看过一眼便算了。 转过头,望向落魄山外的山水重重复复,凑巧有一大群飞鸟在掠过,就像一条悬空的雪白河水,晃晃悠悠,缓缓流淌。 张嘉贞在剑气长城酒铺当伙计的时候,私底下曾经问过陈先生一个问题。 陈先生的学问这么大,陈先生的学问,一开始就都是文圣老爷亲自传授的吗? 那个说完了山水故事、拎着板凳和竹枝的说先生,与少年并肩走在街巷中,笑着摇头,说不是这样的,最早的时候,我家乡有一座学塾,先生姓齐,齐先生说道理在上,做人在外。你以后要是有机会去我的家乡,可以去那座学塾看看,如果真想读,还有座新学塾,夫子先生的学问也是不小的。 当时张嘉贞念叨那句关于道理和本的言语。 陈先生微微抬手,指了指远方,笑道对于一个没有读过的孩子来说,这句话听在耳朵里,就像是……凭空出现了一座金山银山,路有些远,但是瞧得见。拎柴刀,扛锄头,背箩筐,挣大钱去!一下子,就让人有了盼头,好像总算有点希望,这辈子有那衣食无忧的一天了。 其实陈先生许多与道理无关的言语,少年都默默记在心头。 浩然天下也有很多穷苦人家,所谓的过上好日子,也就是年年能张贴新门神、春联福字。所谓的家底殷实,就是有余钱买很多的门神、春联,只是宅子能贴门神、春联的地方就那么多,不是兜里没钱,只能眼馋却买不起。 当少年好不容易来到了陈先生的家乡,陈先生依旧远在少年的家乡。 竹楼二楼那边。 李宝瓶带着少女裴钱,两个小姑娘陈暖树和周米粒,一起趴在栏杆上看风景。 个儿高的,不需要垫脚。 个儿最矮的周米粒,吊在栏杆上。 好像某个下一刻,可能就会突然看到一个手持行山杖、背着竹箱的归乡人。 然后他一抬头,便会与他们笑着招手。 裴钱轻声问道:“今儿明月在河,明儿星垂平野,那么后天是不是师父就会回家了呢。” 李宝瓶说道:“小师叔好像一直在为别人奔波劳碌,离开家乡第一天起,就没停过脚步,在剑气长城那边多待些时日,也是很好的,就当休歇了。” 陈暖树笑道:“听说那边也有酒铺,瓜子,还有很大碗的阳春面。” 周米粒晃荡着悬空的脚丫,使劲点头道:“阳春面好吃,越大碗越好。” 剑气长城酒铺那边,第二次离开城头陷阵、又再次返回城池的陈平安,换了一身洁净衣衫,这会儿刚好坐在桌旁,要了一壶酒,独自吃着一碗阳春面,虽然与孩子打过招呼,说了让他爹记得不要放葱花,可最后还是放了一小把葱花。 二掌柜如今难得来这儿,所以铺子碗不大,阳春面分量却足,葱花更要多放些才像话。 冯康乐与桃板两个孩子,就坐在隔壁桌上,一起看着二掌柜低头弯腰吃酒的背影。 陈平安转过头,抬起手中空碗,笑道:“再来一碗,记得别放葱花,不需要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五十八章 翻一翻老黄历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顾璨到了州城宅邸大门口,门口蹲着两尊出自仙家之手的白玉狮子,气势威严,便是饿极了的乞丐见着了,应该再没有那靠近大门乞讨的胆子。 顾璨没有着急敲门。 柳赤诚与柴伯符就只好跟着站在街上喝西北风。 顾璨走上纤尘不染的台阶,伸手去扯兽首门环,停下手指,动作凝滞片刻,是那公侯府门才能够使用的金漆椒图铺首,顾璨心中叹息,不该如此僭越的,哪怕家中有一块太平无事牌镇宅,问题不大,州城刺史官邸应该是得了窑务督造署那边的秘档消息,才没有与这栋宅子计较此事,只是这种事情,还是要与娘亲说一声,没必要在门面上如此大手大脚,容易节外生枝。 顾璨叩响门环,后退一步,一个衣衫贵气的门房开了门,见着了穿着普通的顾璨,神色不悦,皱眉问道:“城里哪家的子弟,还是衙门当差的?” 顾璨愣了一下,才记起如今自己这副模样,变化有点大了,对方又不是青峡岛老人,认不得自己也正常。当年娘亲带着一起离开简湖的贴身婢女,这些年也都修行顺遂,先后成为了中五境练气士,境界不高,却也不太会掺和府上杂事。关于她们的修行,顾璨早年与娘亲的信往来上,都有过详细提点,还帮着挑选了数件山上宝物,她们只需要按部就班修行、炼化本命物、破境即可。 门房迅速瞥了眼年轻男子身后台阶下的两人,一位文弱生,一个少年白头的孩子,瞬间便自认为掂量出三人的家底了。 门房男子是位遮掩了实力的纯粹武夫,五境,在寻常江湖上,也确实是好把式,在任何一个藩属小国,开创个门派都绰绰有余,当门房当护院,屈尊了,估计还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缘故,要么就是个惹了祸的躲门户,来此避难,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对方心怀叵测,放长线钓大鱼,与山泽野修勾连,贪图这栋豪宅的丰厚家产,顾璨这些年走惯了江湖,见过不少环环相扣的江湖骗局,还故意远远旁观,从头到尾目睹了两场蜂、雀局,一户为富不仁的人家,就此家破人亡,顾璨在那伙匪人得手分赃的时候现身,与他们请教了些门道,对方藏藏掖掖,言语不爽快,顾璨就让曾掖施展了术法,鸠占鹊巢,自取了学问。另外一户门风瞧着不错的,顾璨就随手帮忙解了围。 顾璨笑道:“我叫顾璨,这是我家。” 门房男子立即变了一副嘴脸,低头弯腰让出道路,“见过少东家,小的这就去与夫人禀报。” 顾璨跨过门槛,摆手道:“不用,就几步路,不劳烦你通报。” 那门房男子笑容谄媚,“小的方才乍一看,都要误以为少东家是院君子贤人了。” 门房男子早已摸清楚这户人家的家底,家主是位修道中人,远游多年未归,此事府上说得语焉不详,估计是见不得光,少东家是个在外求学的读种子,所以只剩下个穿金戴玉、极有钱财的妇道人家,那位夫人每次提起儿子,倒是十分得意,如果不是妇人身边的两位贴身丫鬟,竟是修道有成的练气士,他们早就动手了,这么大一笔横财,几辈子都花不完。所以这一年来,他们专门拉了一位道上朋友入伙,让他在其中一位婢女身上花心思。 顾璨笑道:“好眼光。” 柳赤诚点头道:“真是极好。” 柴伯符瞥了眼那个纯粹武夫,可怜,真是可怜,那么多条发财路,偏偏一头撞入这户人家。一窝自以为精明的狐狸,闯入龙潭虎穴瞎蹦跶,不是找死是什么。 柳赤诚一巴掌按住柴伯符脑袋,“龙伯老弟,怎么回事?一声不吭,是觉得咱们顾少爷不配君子贤人?” 柴伯符如同五雷轰顶,各大关键气府震颤起来,好不容易稳固下来的龙门境,岌岌可危!柴伯符连忙说道:“顾少爷配得起,配得上。” 寻常歹人,出手之前都是先咋呼几句吓唬人,可身边这位性情乖张的前辈,都是先动手再讲理的。 不过相处久了,柴伯符的向道之心愈发坚定,自己一定要成为中土神洲白帝城的谱牒弟子。 门房男子关了门,蓦然觉得脖颈后边一凉,原来是身材修长的顾璨伸手攥住了此人脖子,将后者脑袋抵住大门,顾璨五指之间,已经渗出血丝,足可见下手之狠辣,轻声问道:“关起门来,就不担心给外人看笑话了。说吧,里里外外,总共几个人?境界最高的,是何方神圣?” 顾璨突然收起手,直接转过身,笑望向远处,就那么将后背让给那个纯粹武夫。 一位妇人快步跑来,几次踩到了拖曳在地的裙摆,见着了多年未见的顾璨,她一下子便热泪盈眶。 吃苦活命,享福挣钱,归根结底,还不是为了这个没良心只会往家里寄家的小王八蛋。 顾璨快步走去,夫人抱住儿子,哽咽起来,顾璨轻轻拍打着娘亲的后背,神色如常,笑望向那两个一切荣华富贵且来自他顾璨的婢女。 那两个年轻女子,只是与顾璨对视一眼,便立即低下头去,手脚发凉,如坠冰窟。 妇人松开了顾璨,擦了擦眼泪,开始仔细打量起自己儿子,先是欣慰,只是不知是否想起了顾璨一人在外,得吃多少苦头?妇人便又捂嘴呜咽起来,心中埋怨自己,埋怨那个莫名其妙就当了大山神的死鬼男人,埋怨那个陈平安撇下了顾璨一人,打杀了那个炭雪,埋怨老天爷不长眼,为何要让顾璨这么遭灾受苦。 顾璨与娘亲到了厅堂那边叙旧之后,第一次踏足了属于自己的那座房,柳赤诚带着龙伯老弟在宅邸四处闲逛,顾璨喊来了两位婢女,还有那个一直不敢动手拼死的门房。 顾璨搬了条椅子背靠窗户,手肘抵在椅把手上,单手托腮,问道:“树大招风,在所难免。我不在此事上苛求你们两个,毕竟我娘亲也有不妥的地方。只是做人忘本,就不太好了。我娘亲可知道外人潜入府邸设局一事?” 两位婢女早已跪在地上。 一位婢女满脸茫然。 另外一位婢女点头道:“我与夫人说过,夫人说就当是无聊解闷了。” 顾璨犹豫了一下,问道:“我爹有没有安排后手?” 婢女沉声道:“老爷十分担心夫人的安危,不但与本地城隍阁老爷打过招呼,还在一处院门的门神上边施展了神通。府上有一位上了岁数的七境武夫,曾是边军出身,家乡在大骊旧山岳地界,故而与老爷相识,被老爷邀请到了这边,如今隐姓埋名,担任护院,一直盯着门房这伙人。” 那个门房男子脑子一片空白。 一个能够与龙州城隍爷攀上交情、能够让七境宗师担任护院的“修道之人”? 为何会被那个小肚鸡肠的妇人,口口声声骂成是一个没用的死鬼? 顾璨无奈,什么香火情,大骊七境武夫,个个记录在案,朝廷那边盯得很紧,多半是与那落魄山山神宋煜章差不多的存在了,庇护顾府是真,不过更多还是一种光明正大的监视。那个顾璨已经毫无印象的山神父亲,自然不会将这等内幕说破,害她白白担心。 顾璨看着那个还想着如何活命的纯粹武夫,没来由说了一句,“幕后人兴许真是高人,至于你,就算了,估计到底是谁布局,有没有布局,到现在仍是不清楚。” 顾璨自言自语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天底下的傻子怎么就这么多呢。” 有个微笑嗓音响起,“这难道不是好事?棋局之上,胡乱丢掷棋子,何谈先手。年轻些的聪明人,才能出人头地,后来者居上。” 顾璨肃然起身,屋内无人,顾璨依旧恭恭敬敬,抱拳作揖。 一位白衣男子出现在顾璨身边,“收拾一下,随我去白帝城。动身之前,你先与柳赤诚一起去趟黄湖山,见见那位这一世名为贾晟的老道人。他老人家要是愿意现身,你便是我的小师弟,要是不愿意见你,你就安心当我的记名弟子。” 白衣男子手中持有一幅卷轴,是幅破旧的《搜山图》,交给顾璨,“你带着此物,去往黄湖山。” 来这府邸之前,男子从林守一那边取回这副搜山图,作为回礼,帮助林守一补齐了那部本就出自白帝城的《云上琅琅》,赠送了中下两卷。林守一虽是院学子,但是在修行路上,十分迅猛,早年跻身洞府境极快,专攻下五境的《云上》上卷,功莫大焉,秘籍中所载雷法,是正宗的五雷正法,但这并不是《云上》的最大精妙,开辟大道,修行无碍,才是《云上琅琅》的根本宗旨。撰写此之人,正是领略过龙虎山雷法的白帝城城主,亲笔删减、完善,裁减掉了许多繁复枝叶。 世间何处最云上? 自然是那白帝城。 至于那部上卷道,为何会辗转落入林守一手中,当然是阿良的手笔,读人借、有借无还的那种,所以说当时林守一一眼相中此,可谓道缘极佳。 既然是阿良的馈赠,白帝城也就不计较林守一那点“无心之举,偷师之实”的山上犯忌了。 不过那个林守一,竟然在他报出名号之后,依旧不愿多说关于搜山图来源的半个字。 这才是白帝城城主愿意赠送《云上》最后一卷的原因,本来给个中卷,林守一就该沦为棋子,遭受一劫。 顾璨闻言后面无表情,心中却震动不已,他知道那贾晟! 落魄山记名供奉,一个运道好才能在骑龙巷混吃混喝的目盲老道士,收了两个安分守己的弟子,瘸腿年轻人,赵登高,是个妖族,田酒儿,鲜血是最好的符箓材质。据说贾晟前些年搬去了黄湖山结茅修行。 落魄山竟然有此人蛰伏,那朱敛、魏檗就都不曾认出此人的半点蛛丝马迹? “如果我不来此地,落魄山所有人,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有这么一号人。那贾晟到死就都会只是贾晟,可能在那贾晟的修道中途,会顺理成章地去往第五座天下。哪天兵解离世,哪天再换皮囊,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白衣男子笑道:“不用多想,是他一贯的游戏人间罢了。早年收剑之后,就彻底变了个人。擅长自欺,不喜欺人。死于山上山下的横祸灾殃很多次,也不见他出手自保一次。浩然天下九洲,每洲都会待上几百年。再者我虽是他名义上的弟子,白帝城却是我一手创建,与他无关。” 顾璨突然说道:“那我便不用拜访黄湖山了,不打搅老前辈的清修,只管跟随城主去往中土神洲。” 白衣男子笑道:“能这么讲,那就真该去见见了。” 顾璨问道:“屋内三人,如何处置?” 两位婢女,一个门房,三人纹丝不动。 白衣男子看了眼三人,伸出一只手掌,三人连那纯粹武夫在内,都被迫阴神远游,浑浑噩噩,痴痴呆呆,双脚离地,缓缓晃荡到白衣男子身前停步,他伸手在三人眉心处随便指点了两下,三尊阴神先后退回身躯,顾璨凝神望去,发现那三人各自的眉心处作为起始点,皆有丝线开始蔓延开来。 然后三人蓦然“清醒”过来,身为纯粹武夫的门房突然热泪盈眶,跪地不起,“少主!” 一位婢女使劲磕头,“奴婢拜见宗主!” 另外一位婢女则伏地不起,伤心欲绝道:“老爷恕罪。” 白衣男子一拂袖,三人当场晕厥过去,笑着解释道:“仿佛酣睡已久,梦醒时分,人还是那般人,既删减又增补了些人生阅历罢了。” 顾璨额头渗出汗水。 这就是白帝城的魔道手段!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为何每次柳赤诚提及此人,都会那么敬畏。 对方随随便便,就能让一个人不再是原来之人,却又深信不疑是自己。 那么所有的恩怨情仇,所谓的大道修行,又能是算什么? 白衣男子笑道:“生死事最大?那么到底何谓生死?我就是明白了此事,有人便不太希望我走出白帝城。” 他最后说道:“那老头儿,来此骊珠洞天,竟然不是为彻底了断因果,就只是闲逛?师父总算有点师父的风范了,终于让我意外一次。” 黄湖山一座茅屋旁边。 大山深处水潆回。 目盲老道士在修道间隙,走出茅屋,唏嘘不已,好兄弟陈灵均远游之后,就再没人陪着自己侃大山,真是十分寂寞啊。 所谓的潜心修道,其实不过是为搬家找个由头罢了,不再窝在那骑龙巷草头铺子,好歹离着落魄山近些,以后再返回骑龙巷,这一来一返,自己这记名供奉的身份便愈发坐实了。隔壁那压岁铺子的同行掌柜,以后再见着自己,还敢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不得矮自己一头? 贾晟突然有些惊恐。 身前依稀察觉到涟漪微动,似乎有客登门。 贾晟立即硬着头皮朗声道:“两位客人,不请自来,登门又不打招呼,不太妥当啊。” 柳赤诚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有些时候看人,皮囊、魂魄、气象什么的,都可以遮人耳目,使得旁人近在咫尺不相认。 唯独某些细微处,只要是深究,便会痕迹明显,比如这位目盲老道士的站姿,掐诀时的手指弯曲幅度,等等。 再加上大师兄也不说缘由,就将自己和顾璨一起丢到这边,柳赤诚便立即想到了那个最不可能的“万一”,匍匐在地,颤声道:“徒儿拜见师父!” 贾晟有些心虚,哪里跑出来的野徒弟? 柳赤诚脑袋贴地,无比委屈道:“师父,大师兄把我欺负得惨了,先是因为一件小事,便将我驱逐出白帝城,再眼睁睁由着我被龙虎山大天师提剑追杀,以至于可怜徒儿在这小小宝瓶洲,被困千年,无人问津,师兄根本就不念半点同门情谊,师父你一定要主持公道啊……” 还真不是柳赤诚胡来,师父对待他这位关门弟子,向来最为疼爱宠溺,许多师兄师姐在内心深处对自己的敌视,便来源于此。 老道士差点跳脚骂娘,什么白帝城,什么龙虎山大天师,天底下有你这么行骗的同道中人吗?诓人言语如此不靠谱,我贾晟要真是你师父,瞎了眼才找你这弟子……贾晟突然愣住,贫道还真是个瞎子啊。 顾璨有些佩服这个柳赤诚的脸皮,真是遇到了高人,就搬出白帝城城主这位师兄,真遇到了大师兄,这会儿就开始搬出师父? 顾璨抬起手中那幅《搜山图》,沉声道:“老前辈,物归原主。” 贾晟自然而然睁开眼睛,瞧见了那卷轴,喟叹道:“收了这么个大弟子,真是没翻老黄历。” 然后贾晟又愣住,轻轻晃了晃脑子,什么古怪念头?老道人使劲眨眼,天地清明,万物在眼。当年修行自家山头的古怪雷法,是那旁门左道的路数,代价极大,先是伤了脏腑,再瞎眼睛,不见事物已经很多年。 一个恍惚过后,老道士贾晟退缩,心神凝如芥子,陷入昏睡中,另外一人占据所有灵智。 老人低下头,扯了扯身上道袍,然后转过头,瞥了眼那座槐黄县城的大学士坊,再视线偏移,将那真珠山与所有龙窑收入眼底,老人神色复杂,然后就那样既不理会柳赤诚,也不看那顾璨,开始陷入沉思。 老人摊开手掌,凝视掌心纹路片刻,最后喃喃道:“此生小梦,一觉醒来,陆沉误我多矣。” 老人一步踏出,目盲老道人贾晟站在原地,酣睡依旧。 老人恢复真容,是一位相貌清癯的高瘦老者,依稀可见,年轻时分,定然是位气质不俗的俊逸男子。 老人的修行路,在浩然天下宛如一颗璀璨夺目的流星,相较于悠悠流逝的光阴长河,崛起迅猛,陨落更快。 以至于连白帝城城主是他的开山大弟子,这么大一件事,所知之人,一座天下,屈指可数。 老人既是贾晟,又远远不止是贾晟,只是身后贾晟,将来便就只是贾晟了。 一生当中,只做一事,举世皆知。 长剑递出,蛟龙皆斩。 杀得世间只剩下最后一条真龙。 一座浩然天下的一部老黄历,只因为一人出剑的缘故,撕去数页之多! 当老人现身之后,黄山湖中那条曾经与顾璨小泥鳅争夺水运而落败的巨蟒,如被天道压胜,只得一个骤然下沉,潜伏在湖底,战战兢兢,恨不得将头颅砸入山根当中。 老人看了眼顾璨,伸手接过那幅卷轴,收入袖中,顺势一拍顾璨肩膀,然后点了点头,微笑道:“根骨重,好苗子。那我便要代师收徒了。” 柳赤诚遭雷劈似的,呆坐在地,再也不干嚎了。 不该如此啊,万万莫要如此。 一旦顾璨有此身份,说不得下一刻,他柳赤诚就要比龙伯老弟早走一步黄泉路了! 白衣男子凭空出现。 老人斜眼道:“为师如今算是半个废人了,打不过你这开山弟子,毕竟师徒名义还在,怎的,不服气?要欺师灭祖?与剑术一样,我可没教过你此事。” 白衣男子默不作声,隐约有些杀机。 不曾想老人得寸进尺,根本不在意一位白帝城城主的杀意,反而问道:“愣着做什么,喊小师叔啊。” 白衣男子没什么师徒尊卑,只是问道:“你确定是为顾璨好?” 顾璨跪倒在地,低头沉声道:“顾璨拜见师祖。” 老人爽朗大笑。 化做一道剑光,瞬间化虹远去千里,要去趟北俱芦洲,找好兄弟陈灵均一起耍去。 只是下次见面,自己不认识他,陈灵均也会不认识自己。 白衣男子抬头望向那道北去剑光,笑道:“对待关门弟子,是要好些。” 柳赤诚松了口气,还好还好,顾璨只是自己的小师弟。 不然这辈分一高,就顾璨那半点不念旧情的脾气,什么昧良心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 林守一坐在祖宅住处,不管如何闭气凝神,依旧心神不宁,只得去往神位都已搬去大骊京城的祠堂,这才心安几分。 林守一捻出三炷香,遥遥祭拜先祖。 做完这件事后,才转身走向祠堂大门,刚关了大门,便发现身边站着一位老儒士。 林守一何等聪慧,立即作揖道:“山崖院林守一,拜见大师伯。” 崔瀺笑道:“我早已不在文圣道统一脉,当不起此礼。” 林守一直腰后,规规矩矩又作揖,“大骊林氏子弟,拜见国师大人。” 崔瀺点了点头,“早年游学路上,你的表现,便极其出彩。最早察觉到阿良不同寻常,最早得到机缘,都是你林守一,十分不易。此次让那人在大规矩内行事,更是你治学稳重,厚积薄发,福至心灵使然。” 崔瀺带着林守一在空荡荡的宅子散步,并且让那年轻人与自己并肩而行,不用太过拘束。 崔瀺说道:“你父亲有些苦衷,这辈子都不会主动与你多说。当年是他最早告诉陈平安父亲,关于本命瓷一事的内幕,当然是好心,连那后果也与陈平安父亲一并说了,他们两人,一见如故,虽然身份悬殊,却是挚友。所以你父亲还帮着那个男人收拾了后来的烂摊子,不然陈平安也很难活下去,所以陈平安后来游学路上,转赠你那幅《搜山图》,冥冥之中,是有些因果定数的。只是你父亲,用心良苦,并不希望你与陈平安牵扯太多,免得你尚未成长起来,便被大势裹挟,早早夭折,所以对于你去往大隋院求学一事,表现得十分淡漠。” 林守一愕然。 崔瀺说道:“难以置信?那你好好想一想,一个先后为三任窑务督造官担任副手的男人,会简单吗?真会那么看重嫡子庶子的名义?那你知不知道,如今的曹督造在赶赴槐黄镇之前,离开了先帝御房之后,唯一拜访求教之人,就是你那个在京城不显山不露水的父亲?你同窗石春嘉的家族,最后如何渡过难关?石家自己心里没数,还有些怨怼,你觉得你父亲会介意吗?” 崔瀺一手负后,一手双指并拢如捻取一物,“石春嘉念旧,你便念旧,你念旧,所有同窗便跟着一起念旧。边文茂眼高手低,唯独真心善待出身不好的妻子石春嘉,边文茂便被你理解,这位大骊京城翰林郎,将来一旦遇上难事,你就愿意帮忙,你选择出手,即便不够老道,有些纰漏,你爹岂会坐视不理?线线牵连,恢恢成,只是别忘了,你会如此,世人皆会如此。什么样的修为,都会招来什么样的因果,境界此物,平时很管用,关键时刻又最不管用。林守一,我问你,还愿意多管闲事吗?” 崔瀺轻轻一推双指,好像撇干净了那些脉络。 林守一思量片刻,答道:“事已至此,近在眼前,还是要一件件管好。” 林守一叹了口气,“以后少管。” 崔瀺会心一笑,“不枉你爹撒泼打滚耍无赖,让我帮你取了这么个好名字。” 林守一突然停步,再次作揖,壮着胆子,颤声问道:“敢问师伯,当年为何袖手旁观,任由先生一人赴死?”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让林守一感到憋屈,不吐不快。 便是惹恼了这位不愿承认师伯身份的国师大人,林守一今天也要问上一问! 崔瀺不以为意,显然并不恼火这个年轻人的不知好歹,反而有些欣慰,说道:“如果讲大道理,不用付出大代价,可贵在何处?哪个不能讲,读意义何在?当仁绝不让,这种傻事,不读,很难天生就会的。只是分内外,儒家教化,何处不是本本摊开的圣贤。” 崔瀺轻轻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笑道:“所以人生在世,要多骂半吊子读人,少骂圣贤。” 崔瀺环顾四周,“早年游学,你对父亲的糟糕观感,陈平安当时与你一路同行,早早记在心中。所以哪怕后来陈平安有足够的底气去翻旧账,其中就翻遍了许多关于杏花巷马家的老黄历,偏偏在窑务督造署林大人这边凝滞不前,恰好因为相信你,怕的那些传闻不可言,更信不过他未曾亲眼见过的人心,最怕一旦揭开内幕,就要害得朋友林守一鲜血淋漓,这就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简湖吃过的苦头,实在不愿意在家乡再来一遭了。” 崔瀺笑道:“虽然是陈平安想岔了,却是好事,不然就他那脾气,一旦较真,即便查出了真相,得以松口气,顺顺利利绕过了你和你父亲,落魄山却会早早与大骊宋氏磕碰得头破血流,那么现在肯定还留在家乡追究此事,处处树敌,大伤元气,自然更当不成什么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了。清风城许氏,正阳山在内的诸多势力,都会不遗余力,对落魄山落井下石。” 崔瀺说道:“你暂时不用回山崖院,与李宝瓶、李槐他们都问一遍,早年那个齐字,谁还留着,加上你那份,留着的,都收拢起来,然后你去找崔东山,将所有‘齐’字都交给他。在那之后,你去趟简湖,捡回那些被陈平安丢入湖中的竹简。” 林守一不明就里,仍是点头答应下来。 崔瀺仰头望向那道一闪而逝的恢弘剑光,请神容易送神难,总算走了。 ———— 大骊王朝开凿大渎一事,大兴土木,如火如荼。 豪阀公孙关翳然,与将种子弟刘洵美,一下子成了炙手可热的大骊最新权贵人物。 至于那个横空出世的原青鸾国郡守柳清风,大骊京城官场的热闹劲一过,加上某些幕后的刻意安排,柳清风很快就让人提不起探究的兴致。 偏隅小国的香门第出身,确定不是什么练气士,注定寿命不会太长,早年在青鸾国政绩尚可,只是声名狼藉,所以坐在了这个位置上,会有前途,但是很难有大前程,毕竟不是大骊京官出身,至于为何能够一步登天,骤然得势,天晓得。大骊京城,其中就有猜测,此人是那云林姜氏扶植起来的傀儡,毕竟最新大渎的入海口,就在姜氏家门口。 一位极其俊美的白衣少年郎,蹲在田垄间,看着远处一场地方宗族之间的争水械斗,看得津津有味,一旁蹲着个神色木讷的瘦弱孩子。 柳清风坐在田垄上,扈从王毅甫和少年柳蓑都站在远处,柳蓑倒是不太害怕那个早年打过交道的古怪少年,除了脑子拎不清一点,其他都没什么值得说道的,但是王毅甫却提醒柳蓑最好别接近那“少年”。 柳清风转头望向那个嚼着一根野草的少年,问道:“开凿大渎,大小事宜,无非是循序渐进,崔先生应该无需在此盯着。” 崔东山依旧看着那边的你一锄头我一扁担,交手双手当中,不少身份是那舅舅外甥,打是真打,至于打完之后,依旧做那亲戚,说不得还要给对方掏钱治病买药,也皆是诚心诚意,发自肺腑。 听到了柳清风的询问,目不转睛,随口说道:“大渎名齐,就是理由。” 柳清风笑着点头,表示理解了。 一辆马车停在乡野小路上,从车厢走下那李宝箴,走来这边,作揖行礼:“崔先生。” 崔东山没搭理。 李宝箴起身后望向柳清风,笑道:“柳先生。” 柳清风笑着伸手示意对方坐下。 李宝箴坐在柳清风身旁。 崔东山转过头,打趣道:“见面道辛苦,毕竟是江湖。” “不耽误你们哥俩好好叙旧,我自个儿找点乐子去。”崔东山站起身,拎着一旁孩子的衣领,御风离去。 崔东山悄然落在了数百里外的一处山下城池,带着那位高老弟,一起并排坐在树荫,四周人头攒动,看了足足半个时辰的路边野棋,不是围棋,棋盘要更简单些。不然市井百姓,连棋谱都没碰过半本,哪能吸引这么多围观之人。 等到设局的野棋手赢了一大堆铜钱、碎银,众人也都散去,今天便打算收工,这就叫一招鲜吃遍天,只是当他看到那个白衣少年还不愿挪窝,打量几眼,瞧着像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少爷,便笑问道:“喜欢下棋?” 崔东山跃跃欲试,搓手道:“会的会的,别说是此棋,便是围棋我都会下,只是离家匆忙,身上没带多少铜钱。你这棋局,我看出些门道了,肯定能赢你。” 那下野棋之人笑了笑,这可是江湖野棋十大名局之一的蚯蚓引龙,不怕别人看出门道,越多越好,就怕对方觉得此局无解,根本不愿上钩。 崔东山一拍旁边孩子的脑袋,“赶紧下棋挣钱啊。” 那汉子大笑不已,竟是手脚麻利收了摊子,懒得与这少年纠缠。 崔东山也不阻拦,一点点挪步,与那孩子相对而蹲,崔东山伸长脖子,盯着那个孩子,然后抬起双手,扯过他的脸颊,“怎么瞧出你是个下棋高手的,我也没告诉那人你姓高哇。” 孩子面无表情。 崔东山扯了半天,也觉得没劲,站起身,带着孩子在城里边东逛西荡,遇见个年纪不大的京溜子,是这藩属小国京城里边跑出来捡漏的,多是被古董行当家掌柜信得过的学徒,从京城分派到地方各处搜求珍异宝、古董字画的。做这京溜子一行,眼睛要毒辣,人品要过硬才行,不然一旦得了价值千金的重宝,便要直接跑路,干脆自立门户。 崔东山就跟着那个京溜子逛地摊,那人掂量过、悄悄留心过的物件,他都去跟着掂量一番、使劲打量几眼,气得那京溜子只好在僻静处,停下脚步,无奈道:“你这少年,若是缺钱花,我送你些便是,莫要一路跟我耍乐了。你是觉得好玩,却要砸我饭碗的。” 崔东山看着那个年轻人的眼神、脸色,没来由有那么几分熟悉,崔东山蓦然一笑,“放心吧,接下来我保证不捣乱。” 那年轻人将信将疑,又不好赶人,所幸接下来行走四处,那少年果然安安静静,只是这让年轻人便又有忧虑,该不会江湖险恶,对方本就是奔着自己而来吧?江湖路数多,教人防不胜防。不过那少年随便买了一只瓷碗,覆在孩子脑袋上,就与他道别,说要带着傻弟弟一起回学塾那边吃饭了,不然人在异乡,在外求学,天大地大不如先生最大,学生久久未归,先生会担心的。 年轻京溜子如释重负。 那少年从孩子脑袋上,摘了那白碗,远远丢给年轻人,笑容灿烂道:“与你学到些买老物件的新鲜小诀窍,没什么好谢的,这碗送你了。” 年轻人本想拒绝,一个破碗而已,要了作甚,还占地方,再说了那少年在外求学,穿着富贵,只是掏钱的时候一颗颗数着铜钱,也不像是个手头阔绰的……只是不等年轻人开口说话,那少年便拖拽着孩子的一条胳膊,跑远了,跑得真快啊,那个孩子瞅着有些可怜。 夕阳西下,城外一条黄泥道路上,一个村庄的大小屋子,挨个儿蹲在一条河边。 崔东山自言自语道:“先生对于行侠仗义一事,因为少年时受过一桩事情的影响,对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便有了些忌惮,加上我家先生总以为自己读不多,便能够如此周全,心想着那么些老江湖,大多也该如此,事实上,当然是我家先生苛求江湖人了。” “好心做错事,与那人心出错,哪个更可怕?必须要做个取舍的。” “只是先生早慧,事事劳心劳力,当学生的,哪里舍得说这些。” 在崔东山自顾自絮絮叨叨的时候。 有个放牛归家的孩子骑在牛背上。 崔东山也不差,骑在孩子后背上。 崔东山摇晃着肩膀,可怜孩子便跟着脚步踉跄起来,崔东山说道:“天边浮云,道旁柳色,街巷叫卖杏花声。” 然后崔东山双手一拍孩子脸颊,“高老弟,老哥我诗兴大发啊,你跟着走一个!” 孩子眨了眨眼睛。 崔东山加重力道,威胁道:“不给面子?!” 孩子含糊不清道:“乡野炊烟,牧童骑牛,竹笛吹老太平歌。” “高老弟,你真是个人才啊!” 崔东山一手环住孩子脖子,一手使劲拍打后者脑袋,大笑道:“我何德何能,能够认识你?!” 骑牛的牧童回头看了眼那俩,吓得赶紧让自己坐骑加快脚步。 崔东山双手捂住孩子的眼睛,“卯足劲,跑起来!” 最后那个被崔东山遮掩了视线的孩子,晃来晃去向前跑,便一路跑到了河里去。 半空中崔东山松开双手,使劲挥动,大袖晃荡,在两人即将落水之际,少年哈哈大笑道:“智者乐水!东山来也!”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六十章 雀在笼中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陈平安一路独自往南凿阵,所到之处,术法、灵器倾泻而下,下起了一阵阵的滂沱大雨。 然后陈平安终于碰到了一个硬茬,是一位披挂鲜红锁子甲的矮小汉子,偏戴了一顶凤翅紫金冠,插有两根长尾雉的极长翎子,好似浩然天下那些市井戏台上的花俏装束。 敢在剑气长城战场上这么招摇过市的,除了不怕死,肯定还有不怕死的资格,这位妖族修士身形极快,近乎缩地符,转瞬之间就从数里地之外,来到了陈平安身侧,一拳直接破开陈平安庇护周身的浑厚拳意,砸在陈平安太阳穴上,打得陈平安横飞出去数十丈。 陈平安一掌拍地,飘然旋转,起身站定,后者如影随形,与陈平安互换一拳。 双方几乎同时倒滑出去,在大地之上犁出一条没过膝盖的沟壑,后者抖了抖出拳的右手手腕,左手双指扯下一根翎子,开口言语,竟是剑气长城的方言,“你就是新任隐官?武夫远游境了?拳头不轻,难怪能先输曹慈三场,再赢郁狷夫三场。” 他抬起右手,示意围杀而至的妖族大军都退后,将战场让给自己与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 陈平安伸出大拇指,抹去嘴角血丝,再以手心揉了揉一侧太阳穴,力道真不小,对手应该是位山巅境,妖族的武夫境界,靠着先天体魄坚韧的优势,所以都比较不纸糊。只是九境武夫,身负武运,不该这么送死才对,穿着也好,出拳也罢,对手都过于“无所谓”了。 陈平安很快了然,便难得在战场上与敌人言语,“你是蛮荒天下的最强八境武夫?要找机会破境,获得武运?” 那身材矮小的汉子松开手中那根翎子,砰然弹起,点头笑道:“如何?你我问拳一场?我要说不会有谁掺和,你肯定不信,我估计也管不住一些个鬼鬼祟祟的剑修死士,没关系,只要你点头,接下来这场武夫问拳,妨碍我出拳的,连你在内皆是我敌,一并杀了。” 陈平安伸出一手,指了指剑气长城那边,笑道:“城池里边,有位教我拳法的九境前辈,你可以去那边问拳。” 那矮小汉子眼神阴沉,自己极有诚意,这位如今声名显赫的年轻隐官,却很不上道啊。 陈平安说道:“最后陪你聊几句,一位武夫,不管输给谁,哪怕他是曹慈,都谈不上虽败犹荣,输了就是输了。以此可见,蛮荒天下的最强远游境武夫,不谈拳头硬不硬,只说武夫气魄心胸,确实很不咋的。你要是得了‘最强’二字,跻身九境,那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双方对话,其实都无甚意思。 只是各自算计都不小,那矮小汉子故作豪迈,要单独问拳陈平安,不过是要以年轻隐官作为武道踏脚石,一旦就此破境,除了蛮荒天下的武运馈赠,还可以攫取剑气长城的一份武运底蕴。 至于陈平安,当然是在暗中寻找那位蛮荒天下的百剑仙第一人,先前三教圣人两次造就金色长河,陈平安两场出城厮杀,与对方都打过交道,交手看似点到即止,都未出全力,但是细微处环环相扣,谁率先在某个环节出现纰漏,谁也就死了,而且死法注定不会如何慷慨壮烈,只会让境界不高的观战剑修觉得莫名其妙。 那矮小汉子好像也没了勾心斗角的兴致,以靴子轻轻拨弄地面砂砾,“站着聊完了,等下我给你躺下说话的机会。对了,我叫侯夔门。” 陈平安一手负后,微微转头,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太阳穴,示意有本事朝这边再来一拳。 突然有了个想法,可以试试看。 试试看的前提,就是先让对方试试看。 侯夔门自然不会客气。 侯夔门一拳递出之后,稍作犹豫,没有趁胜追击,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被自己一拳打飞出去的年轻人。 根本没有躲避更没有还手的年轻人一脚重重踏地,止住身形,笑望向侯夔门,神色之中,略有讥讽。 侯夔门方才担心有诈,便收力几分。 一个以算计著称于六十军帐的年轻隐官,总不至于傻到站着被自己打死才对。 所以一拳功成之后,便有一丝后悔,如果这一拳不是试探,而是倾力递出,这会儿那个年轻人还能站着? 只是为何对方到底硬挨自己一拳? 陈平安指了指自己心口位置,“再来一拳。” 侯夔门抬起双臂,双指分别捻住翎子,他这身装束,鲜红锁子甲,与那紫金冠和两根熠熠生辉的翎子,可不是什么寻常的山上器物,而是一整套的上古兵家重宝,只不过炼化之后改变了相貌而已。半仙兵品秩,攻守兼备,名为剑笼,能够拘押剑仙飞剑片刻,没了本命飞剑的剑仙,一旦被他近身,那就要乖乖与他侯夔门比拼体魄了。 侯夔门松开两根翎子,身形一闪,来到那个一心求死的同辈武夫身前,一拳递出,随后年轻隐官整个人摔在了远处。 陈平安站起身,吐了一口血水,瞥了眼侯夔门,用家乡小镇方言骂了一句娘。 原本是打算让这位八境巅峰武夫帮助自己打破七境瓶颈,不曾想这个侯夔门两次出拳,都磨磨蹭蹭,这让在北俱芦洲狮子峰习惯了李二拳头分量的陈平安,简直就像是白挨了两记妇人挠脸。 如今的剑气长城,流传着一句公道话,看年轻隐官打人,或是看他被打,都是赏心悦目的事情。 那侯夔门神色复杂。 陈平安以蛮荒天下的大雅言问道:“你到底是要杀隐官立功,还是要与武夫问拳破境?!” 侯夔门深呼吸一口气,双拳轻轻敲击一次,沉声道:“最后一拳,你要不死,就算我输。陈平安,我知道你一样有所求,没关系,就看谁拳法更高!这一拳,你只管还手。”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 隐约之间,侯夔门的磅礴拳意,在他四周凝聚出一份模糊气象,类似圣人坐镇小天地。 早年在简湖,当初与青峡岛章靥同行远游,陈平安就发现自己能够依稀瞧出些迹象了。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卷起双袖轻轻舒展铺开。 一瞬间。 年轻隐官和侯夔门所处战场上,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漫天风沙里夹杂着向四面八方迸射的细密拳意,乱如万千极小飞剑溅射。 刹那之后,大地震颤,风沙四散,只见那侯夔门一手死死捂住脖子,鲜血从指缝间渗出,一手握拳,环顾四周。 最后侯夔门看到了一位妖族修士身后,那个年轻隐官左手短刀刺入剑修死士后背心,再以右手短刀在脖子上轻轻一抹。 侯夔门已经无法顺畅言语,含糊不清道:“陈平安,你作为隐官,我亲身领教了你的本事,只是身为纯粹武夫,真是让人失望,太让我失望了。” 原来先前问拳,年轻隐官硬扛侯夔门一拳,却袖中出刀,直接由下往上,刺入后者脖颈,不但如此,左手一拍刀柄,侯夔门如果不是重重踏地,拔高身形,然后撤退数步,差点就要被锋刃搅烂唇舌,再被刀尖当场捅穿头颅。 若是浩然天下的纯粹武夫,没有天生坚韧体魄支撑,受此重伤,断然是无法言语半个字了。 陈平安将自己身前剑修死士的那具尸体轻轻推开,聚音成线,与侯夔门微笑道:“你先后三次出拳,哪一次符合纯粹武夫的身份。你要是第一拳就足够纯粹,我根本不介意与你互换三拳,说不定还能各自破境,那才是真正的谁生谁死,只看拳高低。” 当陈平安现身之后,战场又自行腾出一大片空地来。 年轻隐官,双手反持短刀,轻轻松开,又轻轻握住。 这是与于禄学来的一个小习惯。 至于持刀姿势,则是脱胎于梳水国剑水山庄瞧见的一种佩刀姿势。其实在山下江湖上,刺客刀客也有此举,但是在陈平安眼中,意思不够,是个死架子。 侯夔门到底是只知道年轻隐官,太不清楚陈平安的厮杀习惯。 当他开始拖泥带水的时候,一定是在追求什么后手。 不然所有的言语,至多只会在分出生死之后。 侯夔门没有就此撤退,拳意不减反增,很好。 陈平安收起那对得自北俱芦洲割鹿山刺客之手的双刀入袖,站立不动。 侯夔门不知施展了什么秘法,脖颈附近鲜血停止流淌,双臂下垂,亦是纹丝不动。 这才是名副其实的武夫问拳,该有的心境。 在那之后,只要是两道身影所到之处,必然殃及池鱼一大片。 两位各在武学瓶颈的纯粹武夫,就像两把剑仙飞剑,肆意切割战场,满地的残肢断骸。 侯夔门的出拳越来越“轻快”,拳意却越来越重。 拳拳皆有那九境武夫的气象雏形,这就是破境大契机。 不知为何,那个年轻隐官已是公认的剑修,却始终没有祭出飞剑,甚至连背后剑匣里边的长剑都没有动用任何一把。 战场极远处,一位与年轻隐官作为同道中人的“中年男子”,看似被妖族大军裹挟,浩浩荡荡往剑气长城那边涌去,他一直在留心陈平安和侯夔门的厮杀,大致看出了些端倪,在犹豫要不要打乱陈平安的算盘。 只是当他视线扫过几个方位,距离不近,掂量一番,他便放弃了出手,就不与那座天才辈出的甲申帐抢战功了。 侯夔门一身血肉模糊,堂堂八境巅峰武夫,身披重宝,与明明相差一境的晚辈武夫,一场问拳,竟会沦为这般田地,匪夷所思。 满脸血污的侯夔门蓦然站定,低头轻笑,大快人心,抬起头,死死盯住那个同样突然收拳的年轻人。 侯夔门似乎是在说,等我九境,武运傍身,再来打你这个确实不太讲理的金身境瓶颈,就该轮到我侯夔门不讲理了,任你有那乱七八糟的算计,还能得逞?还能活着离开这处战场?有本事你陈平安也破境一个?! 此番问拳,明明境界更高一筹,却落了下风,症结不在侯夔门体魄不够,不在拳轻,关键是那陈平安对于拳路好似未卜先知。 此刻侯夔门见那陈平安如临大敌的模样,不似作伪,只觉得痛快,此生练拳,次次破境,仿佛都未曾如此酣畅快意,那陈平安,今天助我破境,稍后留他全尸便是,前提是自己跻身九境之后递出的数拳,年轻人体魄扛得住不被分尸! 蛮荒天下的一道道武运,破空而至,降临战场,疯狂涌向侯夔门。 陈平安会心一笑,终于来了。 侯夔门的拳头太轻,打不破自己的瓶颈,至多是帮助自己打熬几处关键的筋骨肌肉,锦上添花而已。 因为担心会影响后续战事,许多九境力道拳头,直奔关键气府,一旦砸在身上,陈平安不怕受伤,怕那拳意在人身小天地之内翻江倒海罢了,所以陈平安还不能全部扛住,得卸去大半,侯夔门出拳是痛快了,陈平安与之对拳,却半点不痛快。 没关系,打退武运,陈平安有经验,在那老龙城,还不止一次。 何况陈平安连扛那天劫都有过两次,在北俱芦洲随驾城,在这剑气长城与人离真对敌,都做过。 陈平安脚尖一点,拔地而起,笔直去往高空,并未出拳,只是一味攀高,仿佛是要去往天幕最高处才罢休,虽未出拳,却是以云蒸大泽式的拳意,迎向那些来自蛮荒天下的一条条白虹武运。 那个“中年男子”停下脚步,仰头望去,自言自语道:“武运也能抢?生意能这么做?” 因为那个年轻隐官不知用了什么古怪手段,竟是直接扯着所有武运白虹,一起升空,使得年轻人宛如白虹飞升。 世间武运,本就是极为虚无缥缈的存在,不然不会连浩然天下的中土文庙,都无法阻拦、截取此物,以至于只能听之任之,在九洲版图的天才武夫之间流转。 在蛮荒天下,同样是连托月山都无法约束此事。 处境最为尴尬的,自然是那武运来临却不曾近身的侯夔门。 侯夔门双膝微曲,同样去往高空,追逐那个已经小如芥子的陈平安身影,更是希冀着尽量靠近那些武运。 以剑客自居的“中年男子”依旧没有出剑偷袭陈平安,不是讲究什么规矩道义,战场厮杀,他与陈平安的路数如出一辙,每次出手,以至于每次与对手的换伤,都像是做一笔笔锱铢必较的买卖。 这位在百剑仙谱牒之上力压离真、竹箧所有天才的年轻剑客,在冥冥之中,察觉到了一丝大道真意。 此刻出剑,即便能够得手,于自己大道而言,只会得不偿失,因为此生此世,会处处招惹来天地武运的无形压胜。 若是纯粹武夫,以此砥砺自身武道,反而是好事,可惜他终究是剑修。 不对! 那陈平安的一身拳意与动机,皆是假的。 他突然一伸右手,从一位不远处妖族剑修手中直接驭来一把长剑,轻轻一震,崩碎出十数块剑身碎片,同时左手手腕翻转,强行以自身剑气炸碎手心几条脉络,鲜血渗出之后,在那些剑身碎片之上一役抹过,使出了诸多压箱底手段之一的年轻剑客,一挥袖子,将那些碎片激射向高空处,直直去往侯夔门那边。 几乎同时,侯夔门眼前一花,相距百余丈的那一道身形,先用了一张缩地符,再以松针、咳雷两把炼化飞剑作为牵引。 双手持刀,一刀刺中侯夔门腮帮,横穿整个脸颊,一刀捅入侯夔门心口,一击得手,再用缩地符,身形瞬间消失。 下一刻,侯夔门四周悬停了那些长剑碎片,如同一座袖珍剑阵,护住了这位暂时不好说是八境、还是九境的武夫妖族。 如果不是它们赶到,陈平安能够直接割下侯夔门的半颗头颅。 侯夔门一咬牙,挨了两刀后,“飞升”身形微微停滞,继续飞掠向高空,那些武运,又被那个年轻隐官给拖拽向了更高处。 那些长剑碎片在确定侯夔门性命无忧之后,便一闪而逝,返回“中年男子”那边。 两位纯粹武夫,先后撞开了两层广袤云海。 一层只比剑气长城城头稍高,更高处的那片云海,则远远高出城头。 蓦然高出云海而悬停,陈平安再一次紧皱眉头,只是这一次,却不是与那侯夔门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演戏了。 而是真的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的阴谋气息。 更高处那些武运,千真万确。 侯夔门虽然不知那年轻隐官为何停步,破开云海之后,依旧凭借御风境,接近那些如蛟龙游走的条条武运。 陈平安略作思量,竟是直接舍了先前所有谋划,坠入云海,返回大地。 侯夔门便要大大方方笑纳那些本该属于自己的武运,云海之上,大日照耀,侯夔门好似一尊神灵。 只是刹那之间,侯夔门一双眼眸变作漆黑,挣扎片刻,竟是开始追随陈平安而去,同时牵引着那些武运一并落向大地。 武运撞入侯夔门身躯当中,跻身九境的侯夔门朝那陈平安一掠而去。 陈平安三次转变撤退轨迹,依旧躲避不及。 大地之上,砸出一个仿佛剑仙本命飞剑炸裂的惊人大坑。 九境武夫侯夔门连同一身武运全部粉碎。 甲申帐,五位蛮荒天下的剑仙胚子,不再遮掩行踪,齐齐出现在大坑边缘,各据一方。 竹箧,离真,雨四,流白,?滩。 那个中年男子叹息一声,隐匿身形,就此离去。 竟是有那王座大妖,运转本命神通,附身于破境在即的侯夔门,直接舍了一位板上钉钉的九境武夫,来换取年轻隐官陈平安的重伤? 竹箧说道:“小心是陷阱。” 一个微笑嗓音在众人心湖之中同时响起:“怎么可能。”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六十一章 围杀一人和一人围杀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流白一直在关注四周战场形势,以心声迅速言语道:“事出突然,暂时并无剑仙救援,我们还是要速战速决。” 这位与剑仙绶臣一起出自周密文脉的女子剑修,在甲申帐便一直担任主官木屐的副手,至今不曾出剑。 少年?滩第一个祭出本命飞剑,贴地而飞,围绕着大坑边缘划出一道经久不散的剑光流萤。 “必须逼迫对方现身!” ?滩腰间悬佩双剑,双手分别按住剑柄,凝神俯瞰尘土弥漫的大坑底部,些许尘沙,遮掩不住一位剑修的视野,只是不知对方施展了什么高明障眼法,竟是找寻不见那位年轻隐官的身影,但是陈平安绝对不曾离开此地,?滩以心声与好友们交流:“不管了,既然眼睛瞧不见,那我就直接去大坑内一探究竟,不给他养伤的机会,竹箧,注意地底山根的动静,流白,注意出剑截杀陈平安。” ?滩一跃而下,以本命飞剑“甲骑”开道,整座大坑边缘地带,剑光散去,出现了数以千计的具装铁骑,密密麻麻攒簇结阵,虽然每一骑不过巴掌大小,看似滑稽,实则每一骑如飞剑,一时间无数袖珍铁骑,从大坑顶部沿着斜坡,往下冲锋,好似潮水倾泻一处洼地。 飞剑“甲骑”率先以大军突进姿态开阵,最适宜勘探那位年轻隐官的陷阱细微处。 ?滩若是剑气长城的剑修,光凭这把飞剑最适宜沙场破阵的本命神通,就可以最少被隐官一脉评为乙等,与岳青的百丈泉、云雀在天,齐狩的跳珠并列。若有这把本命飞剑拥有更多玄妙,兴许都足可与吴承霈的那把“甘霖”同列。 竹箧作为刘叉的开山大弟子,如果不是刘叉在此次战役当中收取了一拨记名弟子,便是唯一的嫡传。 只是大战以来,竹箧始终没有出手,比那同一军帐的女子剑修流白,要更加云遮雾绕,竹箧除了一个天下皆知的师承,其余飞剑有几把,本命神通,练剑路数,都是未知。他身后背负巨大剑架,此刻其中六把长剑纷纷离开,围绕大坑,最终掉转剑尖,一把把长剑瞬间没入大地,在地底极深处结阵,不给已经负伤的年轻隐官逃脱包围圈的机会,即便犹有余力破开剑阵,也会露出蛛丝马迹,到时候等待年轻隐官的,必然是凌厉飞剑的拦截,并且绝对不止一把。 雨四身穿一袭黑袍,只以一截雪白绸缎系挽头发,风流倜傥贵公子。 他心意微动,附近地面上几件破碎兵器,立即以不同方向向远处掠去,最终坠落在地,所过之处,并无半点涟漪震动,这就意味着并无阵法陷阱,照理而言,从陈平安与担任鱼饵的侯夔门交手,到最后侯夔门被“手持鱼竿”的王座大妖附身,挟武运大势,不惜与陈平安玉石俱焚,陈平安都处于一个个意外当中,哪怕身穿仙兵品秩的法袍金醴,这会儿都不死也要掉好几层皮。 只是雨四依旧觉得不妥。 离真已经蹲下身,捻起一撮土壤,轻轻捻动,尘土四散而飞,都粘连着丝毫剑意,离真环顾四周,微笑道:“果然有古怪,是一座类似小天地的禁忌之地。上次与我厮杀,都没有拿出这份本事来,好,很好,我总算可以输得服气了。” 原来那些尘土飘荡到了十丈之外的时候,如灯芯瞬间点燃,随即化作灰烬。 雨四再次驾驭一些坠毁在地的破碎器械,以及妖族的残肢断骸,一并飞向远处。 果不其然,如撞墙头,纷纷落地。 那个年轻隐官既是剑修,又是纯粹武夫,斩杀起来尤为麻烦,对方哪怕耗竭一口纯粹真气,就能够转去御剑杀人,一旦灵气需要补给,就转为武夫出拳,武夫真气,与剑修灵气,相互轮换,生生不息,故而先前剑修第二场出城厮杀,事后甲申帐统计双方战功,靠着从头到尾参加了一整场战事,积少成多,年轻隐官的军功,高居剑气长城出城剑修的榜首。当然这与剑仙需要镇守金色长河有关,而城头驻守的剑仙,要么据守一方,要么为年轻剑修压阵,剑仙真正出剑的机会,不会太多。 那一场厮杀,年轻隐官一直在隐藏身份、更换气息,手段层出不穷,与第一次出城厮杀,有那宁姚护阵,他便能够以纯粹武夫光明正大的开阵,截然不同,第二次赶赴战场,更像是一位四处捡漏的刺客,只有迫不得已,才以拳剑杀敌。所以在蛮荒天下各大军帐,这位剑气长城的外乡人,为自己赢得了一个新鲜说法:南绶臣北隐官。 将陈平安从战场上找出来,已经很难,找到了,将其打伤更难,哪怕愿意与陈平安以伤换伤、甚至是不惜以死换伤,对方的撤离逃遁,更是果断异常,关键是陈平安持续作战的实力,太过惊人,所以比起剑气长城那些堂堂正正出剑、杀力极大可通天的剑仙,战场上年轻隐官这种对手,最恶心人。 “好家伙,差点着了道。各位,对不住,先前是我的失误。” 雨四心中恼火不已,伸手按住佩剑,剑意凝聚为实质,丝丝缕缕雪白剑气,萦绕于手臂和剑柄四周,剑气森森,整个剑鞘都被一层薄薄冰霜蔓延覆盖,“不过由此可见,受伤不轻,不然离真此举,咱们这位隐官大人肯定会继续藏藏掖掖,不至于这么快就露出马脚。作为赔罪,我最后一个出剑便是!” 不是甲申帐的成员,肯定会觉得雨四最后这个说法,太过莫名其妙。 竹箧皱眉问道:“离真,这座小天地,到底如何而来?是与圣人借?小天地也能借吗?” 众人当中,只说对于小天地的熟悉,离真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离真早已开始散步,一如首次与陈平安捉对厮杀的闲庭信步,每走几步,就丢出一件山上重宝,没办法,身为托月山的关门弟子,不缺法宝。 而离真的布阵之法,造诣极高。 竹箧的地底剑阵,离真信不过,还得亲自再布一座阵法才能放心,既能防止陈平安破阵而出,还可以稍稍拦截剑仙营救。 离真笑道:“天晓得怎么来的,当务之急,是确定这座小天地的玄妙,到底是能够帮助陈平安拔高一境,还是一处刻意针对练气士的无法之地,或者就只是个拖延战况的障眼法,好让剑仙及时赶来与陈平安汇合。” 雨四早已在勘验此事,身边四周,残肢断骸悬空飞掠,在那堵无形墙壁附近磕磕碰碰,雨四看了眼大坑之中,尘土早已被自己驱散,只是坑底景象依旧白雾茫茫,“除了隔绝天地的禁制,坑底那边依旧不好确定,我们四周好像什么古怪都没有。要不然我们干脆出剑,破开这座小天地?” 离真摇了摇头,蹲下身,将最后一件法宝压胜于大地之中,同时以心声答道:“意义不大,陈平安并不介意我们就此离开,别忘了我们的目的是什么,是围杀陈平安。先前我以飞沙试探,已经有答案了。如你所料,陈平安确实受伤不轻,以小天地故弄玄虚,归根结底,他还是为了赢得喘息时间。我们先看看?滩的出剑结果吧。” 雨四颇为无奈。 有了围困之局,竟然找不到人,有些憋屈。 大坑之中的甲骑大军,枪矟皆附有小幡,五彩缤纷。 枪矟所附彩色帜、彩穗,便是?滩飞剑本命神通之二。 炼剑所需天材地宝繁多,其中最重要的根本之物,就是来自蛮荒天下各大五岳的山根土壤,可不是为飞剑显化而出的“铁骑大军”装装样子那么简单。 ?滩一个心神不稳,再定睛一看,发现自己悬停于一处云海之上,隐约有数座山峰,高出云海如岛屿。 天地极大。 ?滩立即停下御风,悬停空中,低头望去,大地之上,好似一处战场,一支支铁骑冲阵,竟是都如无头苍蝇一般,地理形势,根本不按常理,许多原本间距极远的铁骑,最终刹那之间就相互冲撞在一起。 视野所及,恰好有一支碧绿纷纷的铁骑大军,与彩帜绯红的大军相互碾压而过。 ?滩却没有收取本命飞剑“甲骑”,只要铁骑踩踏在大地之上,哪怕是在虚幻的小天地当中,所有枪矟附幡的甲骑大军,便不损丝毫,事实上战场也是这般,铁骑不断粉碎,又不断生成如初,不知疲倦,一次次展开冲锋。?滩很快就发现了那处战场的玄妙之处,仿佛是一张张薄如白纸的页,被幕后人一次次他人肉眼不可及的精巧折叠,故而一支支铁骑的行军路线,尽在对手掌控之中。 ?滩发现自己的言语心声,已经无法与竹箧他们交流,身陷困境,少年依旧剑心澄澈,拔出双剑,一闪而逝。 一剑消逝之后,一处天幕电光交织成,疯狂涌动,不断绽放出惊心动魄的画卷。 一剑化虹远游,往最远处急急而去,想要摸索出这座小天地的版图大小。 ?滩伸手一抓,本该远去千丈外的第二把佩剑,竟然往自己后背心直刺而来,被少年握在手心。 ?滩冷笑道:“鬼鬼祟祟,就靠着些花哨伎俩,这么与我耗下去?” 一座山峰之巅,一粒芥子身影,蓦然大如山岳,那庞然巍峨的青衫客,背负剑匣。 法相屹立于山峰。 就好似一人站在路边石子之上。 陈平安笑着低头俯瞰那持剑少年,抬起一手,多出了一把学生赠送的玉竹折扇,迅猛拍下,四周云海被那股磅礴气象扯动,滚动如沸,隐约有雷鸣声。 ?滩竟是纹丝不动,任由大扇当头一拍而下,最终一穿而过。 ?滩冷笑道:“你的真身,果然受伤极重,就只能靠些假象一味拖延了。” 陈平安又抬起一手,掌心托有一枚法印,翻转手掌,大印如山,再次迎向那?滩。 ?滩挥出一剑,将那枚山字印一斩为二,没有半点气机涟漪,唯有剑光。 又是那心意显化而成的虚假之物。 ?滩抖了抖长剑,朝那装神弄鬼的年轻隐官,勾了勾手指。 那“陈平安”微微一笑,又捻出一张金色符箓,因为法相所持符箓,在少年?滩眼中过于庞然大物的缘故,一张符胆如金色雷池,蕴含雷池的金色符箓,气势汹汹,飘荡向少年剑修。 与此同时,陈平安法相左手轻轻一抬,大地之上,一条山脉直接被拔断山根,从下往上,配合当头笼罩?滩的金色符箓,掠空砸向后者。 ?滩手指一抹长剑剑身,手指抵住剑尖处,剑尖处绽放出一粒璀璨光亮,最终以少年剑修为圆心,生出一个剑光大圆,与那符箓和山脉撞在一起。 此次年轻隐官出手,果然皆是真物! ?滩一个福至心灵的猛然后仰,双指掐诀,身上那件法袍,焕发出光彩夺目的七彩之色,浮现出一位位彩带飘摇的诸天乐伎,身姿极其小巧可爱,立即护住少年所有本命窍穴。 ?滩御剑远离原地,下一刻悬停之时,少年身后亦是出现了一尊金身法相,是一位姿容绝美的天女,微微弯腰倾身,双手刚好捧住少年身形。 ?滩脖颈之间,缓缓渗出一长串鲜血珠子。 少年脚下长剑缓缓颤抖,好似被天地大道所压制。 护住少年的那尊女子神祇金身法相,也开始出现一寸寸剥落迹象,原本无瑕的璀璨金身,被腐蚀极快。 ?滩驭剑在手,另外一手轻轻抹去脖子上的血迹。 分明是一处针对世间所有练气士的“无法之地”。 还差点被那家伙一刀割走头颅。 少年终于切身体会到那些与年轻隐官对敌之人的感受。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全是问心,皆是算计。 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魏晋与老大剑仙问道:“真不需要我去解围?” 陈清都笑道:“解围?解谁的围,陈平安,还是你魏晋?你以为对方没有藏着后手?只说那五个极好的剑仙胚子,谁来负责接引离开?死了其中任何一个,甲子帐都要心肝疼。” 魏晋说道:“有陆芝帮忙压阵,我可以试试看。” 陈清都摇摇头,“等着就是了。谁后出手,谁就占优。” 陈清都眺望南方众多妖族军帐,十四头王座大妖,哪怕是周密出手都还好说,唯独那个刘叉,如果让他有了出剑的理由,剑气长城这边就会有点麻烦。 比如死了个被刘叉寄予厚望的嫡传弟子。 到时候他陈清都,是不方便出剑。 那么由谁来拦阻?董三更被牵制在金色长河那边。陆芝?远远不够。便是加上那个随之也有了出剑理由的牢头老聋儿,也还是不够的。 ———— 距离?滩极远处的一座山岳山脚,转瞬之间便一去一返的陈平安,此刻站在相对纤细的“一条山脉”之上。 陈平安脚下,正是那具侯夔门死后现出妖族真身的尸体,至于那黑甲、紫金冠和两根翎子,先前对撞之后,破损却未崩碎,按照常理,早就被捡了破烂,被隐官大人收入囊中,只是这次却没有被陈平安全部收入囊中,只是将那翎子收入了晏溟以一换一、“暂借”给他的咫尺物,不但如此,咫尺物先前储藏之物,也已搬空。 至于侯夔门的甲胄与紫金冠都被陈平安以搬山术法,放置在远离侯夔门尸体的地带。 陈平安这会儿受伤极重,脸色惨白,以至于右手整条胳膊,已经不受控制,一直在轻轻颤抖,这对于陈平安来说,是极其稀罕的事情。 先前侯夔门那一手,太过歹毒,陈平安相当于挨了十境武夫的倾力一拳,如果不是稍稍避开,早就给侯夔门一拳当场洞穿了心窍。 若是搁在演武场上,挨了十境巅峰一拳而不死,那就是滋味极好。但是此刻看似玩弄少年剑修于鼓掌之中,事实上陈平安还是难逃围杀之局,那就滋味极其不好了。 方才对那少年剑修一击不中,也让陈平安极其无奈,若是自己体魄巅峰之时,那位天才剑修的那颗头颅,此时就该搁放在方寸物当中。 不过这个少年在这里束手束脚越久,无法强行破开小天地,陈平安就可以恢复越多。 陈平安望向那少年被神灵呵护手中的姿态,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滩不去看那尊装模作样、好似闭目养神的山巅法相。 少年死死盯住一缕气息残余的远处,虽然看不真切那处山脚景象,但是少年可以确定那个年轻隐官的真身就藏在那边。 山巅巍峨法相睁开眼睛,双指掐剑诀,背后剑匣掠出一把把巨大飞剑,朝?滩破空而去。 以双手护住少年身形的乐伎法相,旋转身形,背对那些大如仙家渡船的飞剑。 ?滩一咬牙,呕血鲜血。 那把交织电光的佩剑,突然悬停天地间,在剑尖和剑柄首尾之间,绽放出一丝剑光,分别往天幕和大地直直激射而去。 陈平安便以肆意折叠天地山河的神通,尽量改变两条剑光的轨迹,一旦稍稍更改路线,剑光不再是笔直一线之上,陈平安就能够让那少年剑修无法以此勘验天地界线。 不曾想那少年竟是直接炸开了那把佩剑,剑光蓦然扩大,天地之间如同撑开了一根栋梁。 那把佩剑,其实便是?滩的第二把本命飞剑。 与此同时,本命飞剑“甲骑”,从铁骑大军凝为一剑,返回?滩一处窍穴当中。 天女法相,双手并拢,护住不惜毁掉一把飞剑的主人?滩,风驰电掣掠向那道剑光,显然是打算以开道之剑光作为退路。 山巅法相一手举起,掌心指向天幕处被?滩少年剑光破开的窟窿,一手手心贴在山巅,弥补远处大地之上被少年破开的大坑。 陈平安的法相双手手心,虽未真正触及剑光,却被不断消磨。 小天地被陈平安分出三层,由里向外,分别庇护真身体魄,再就是打开大门禁制,以半吊子的法相现世,专门针对第一个陷阵的少年剑修,最后一层最为稀薄,负责障眼法其余四位天才剑修。 所求之事,便是尽可能更多休养生息的同时,将对方各个击破,能伤则伤,能杀则杀,总之能杀一个都是赚。 只是目前看来,光是斩杀那少年,便不轻松,极有可能要收起最外围的第三层天地,巩固第二层,才有可能击杀少年。 陈平安依旧不愿意太早拿出两把本命飞剑的全部神通。 不过因时而异,少年的选择,让人意外,陈平安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先杀一人再说。 当?滩以毁去一把本命飞剑作为代价,也要强行离开此地之际。 一道剑光已经破开第二层小天地的天幕。 陈平安双手持短刀,就要截杀少年,突然心意微动,停下了身形。 就在此时,陈平安袖中那件咫尺物砰然震动,毫无征兆。 不但如此,被陈平安丢掷在远处的甲胄、紫金冠,都同时轰然炸碎。 一道如弧月悬空的外来剑光,切开了两层天地的屏障,刚好劈在了那处宝甲粉碎之地。 陈平安却望向了另外一处,紫金冠自行销毁处,出现了一处极其细小的飞剑痕迹,没有任何瞩目剑光,没有一丝剑气,没有任何涟漪波动。 如果不是位于自己坐镇的小天地当中,陈平安根本无从察觉。 等到陈平安想要捕捉那把飞剑轨迹之时,竟然毫无线索。 坐镇小天地,如同圣人随时随地起心念,便可掌观山河,一览无余。 这让陈平安对那把不知名飞剑,充满了戒备,远比那破开屏障的一剑更加重视,前者简直就是一把更加夸张的齐狩飞剑“心弦”。若是战场对峙,被那把飞剑盯上,注定会极为棘手。不是雨四,不是离真,不是已经递出凌厉一剑的竹箧,那么就应该是那个被少年称呼为流白的女子剑修了。 难怪少年要提醒流白注意截杀自己,这个流白的本命飞剑,与曾经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北俱芦洲女子剑仙,谢松花,是差不多的路数。 擅长温养剑意,出剑极快,杀力极大,追求一击毙命,瞬间分出生死。 陈平安放弃了斩杀少年的念头,既然形势变化,少年身负重伤,留在战场上,便又大有用处了。 少年是可杀可不杀,女子剑修是必杀之人。 离真瞬间来到流白身侧,循着小天地屏障被竹箧一剑破开的剑意痕迹,离真稍稍心算,便立即一语道破天机:“先前我们心声言语,极有可能被陈平安听在耳中,这座小天地,不是他与谁借来的,就是他的小天地。” 流白突然提醒道:“是留在上边的雨四!” 在流白出声之后,竹箧护住的少年?滩,与离真护住的流白,原本双方间隔极远,并且都悬停云海之上,此刻却莫名其妙就站在了数丈距离的大坑底部。 在这期间,四位蛮荒天下最出类拔萃的年轻剑修,如有清风拂面,是那三层小天地相互转换的蛛丝马迹。 倏忽之间,双方又恢复原先处境,两拨人四位剑修,相隔遥遥云海上。 竹箧说道:“离真,别藏掖了,阵法之外,再打造出一座更大的小天地,然后不断缩减。” 离真点了点头,祭出七件刚刚炼化没多久的本命物,蓦然升空,最终如星斗悬天,相互牵连一线之后,再与先前离真布下的大地阵法交相辉映,原本白昼时分,夜幕沉沉,下一刻,天地间又恢复清明。 离真身形逐渐消散,魂魄分别掠向七个方向,与竹箧他们提醒道:“至多一炷香之内,我可以让陈平安的小天地现出原形,只是在这期间,我便暂时无法出剑了。” 两座小天地发生了大道之争,天地随之摇晃,几位剑修视野中的景象,扭曲不定起来,仿佛一幅摊放在案之上的画卷,却被人手持画轴一端剧烈抖动。 竹箧背后剑架一把把长剑不断远掠而走,带起一道道虹光,小天地当中的所有云海、山岳,皆被长剑摧毁,剑光之外,剑气绽放。 一些飞剑路过的山岳、江河“废墟之地”,刚想要重新生成幻象,便被残留剑气再次搅烂。 竹箧仿佛是想要将无穷尽的剑意布满整座小天地,即便陈平安是此处圣人,也只有那立锥之地,再难以随心所欲转移身形。 背后剑架,已无长剑。 竹箧手持长剑,落在大地之上,以剑尖抵住地面,剑身缓缓没入大地,一圈圈涟漪荡漾而起,以极快速度向八方散去。 大地之上的涟漪当中,悬起一粒粒精粹剑意凝聚而成的水珠,追随着那些圆圈涟漪不断生发,如一道雨幕悬停大地。 显而易见,竹箧已经不愿意等待离真。 少年?滩盘腿而坐,流白已经顶替离真,站在?滩身旁护阵。 先前承诺自己会最后一个出剑的雨四。 满身血迹的狼狈身形,手持长剑,蓦然从云海处倒滑而出,好像被人一脚踹中腹部,然后给雨四强行破开天地屏障,最终才得以撞向流白不远处。 流白直接祭出那把被誉为的本命飞剑,从那个“雨四”后背一穿而过。 ?滩也再次祭出那尊来历不俗的神女法相,悬在自己与流白身后,被法相一手护住一人。 这尊远古乐伎法相不似寻常,仿若活人一般灵动,先前以后背硬扛来自山岳之巅青衫客的飞剑,竟有些许神色变化。 此时她低头凝视主人,更是满脸和蔼。 那个“雨四”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竹箧一把长剑在先前开门处,剑光一闪,随之消失。 最深层的那座小天地当中,陈平安伸手捂住被飞剑洞穿的肋部,苦笑不已。 好一个流白。 原本只要她稍稍手下留情,哪怕她足够谨慎和心狠,按照陈平安的预期,轻伤“雨四”来判定真假,那么十余丈距离,就足够让硬扛一剑的陈平安近身,一旦近身,杀她也好,杀那少年也罢,都有大好机会。 不曾想那流白那一记本命飞剑,直接奔着“雨四”一处所有剑修的根本气府而去,陈平安只好略微转换身形,以轻伤代价果断撤退。 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至于那把尾随而至的竹箧长剑,陈平安躲避不难,很快就被他“礼送出境”。 而陈平安所在小天地之内,雨四的处境,就要比先前?滩更加不堪。 因为体魄在逐渐痊愈的陈平安,再没有任何花哨举动,小天地当中,处处皆飞剑。 甲申帐,剑修雨四,避暑行宫那边的秘档内容,比起竹箧、流白要更详实。 本命飞剑“瀑布”。 雨四祭出飞剑之后,如天寒地冻时分,刚好身披旋袄。 所以哪怕被那些纵横交错、肆意飞掠的飞剑围困,却还能够支撑下去。 如果流白与雨四对调位置,流白应该已经死了。 陈平安的两把本命飞剑的本命神通,刚好完全压胜和克制流白的那把古怪飞剑。 只可惜没有这种“好的如果”,今天一战,多是不好的意外和万一。 武夫侯夔门,被同样动了手脚的三件至宝,少年剑修的果决行事,女子流白对待一位袍泽好友的狠辣…… 至于在自家小天地之内,折叠山河如折纸的神通,源自早年陈平安在大隋京城,目睹茅夫子身陷法阵异象的一个灵感。 只可惜陈平安尚未真正得心应手,不然离真与竹箧的强势破阵,远不是一炷香能够办成,因为飞剑“笼中雀”,并非死物的山水阵法,与那圣人坐镇院、道观寺庙或是战场遗址,又有差异,后者坐镇的山河版图,几乎是固定的,但是陈平安这座凭借笼中雀,却是行走之地皆天地,同样还是陈平安身为隐官,无法真正潜心修道、炼剑的关系,不然这种笼中笼的天地层次之分,会更加圆转如意,滴水不漏。 世事历来如此,便宜好处占不尽。 不是当了剑气长城的隐官,陈平安也根本炼不出这两把与剑气长城“大道契合”的本命飞剑。 雨四能够保证暂时不死,却绝不好受。 年轻隐官除了以飞剑杀敌,更会在这处压胜对方飞剑、而己方飞剑更加顺畅流转的无法之地,以纯粹武夫出拳,双手持刀,神出鬼没。 雨四脸颊处血肉被陈平安一刀剐去一大块,身上更是伤痕累累。 所幸既非剑气盘桓关键气府,也无拳罡激荡窍穴中,雨四终究是剑修体魄,并无什么致命伤。 只是与那雨四现身之时的玉树临风,天壤之别了。 突兀一剑,破开天幕。 长剑被送出天地,竹箧凭借丝丝缕缕的残余剑意,找到了此地。 陈平安身形消逝,运转天地,本就是正在等这一剑,这才故意遗留那点剑意。 流白的本命飞剑难寻轨迹,竹箧这些剑意落在陈平安眼中,无异于夜幕中近在咫尺的萤火点点。 陈平安动不了有剑气飞瀑庇护的雨四,便颠倒天地,让那正忙于抵挡一百多把飞剑“井中月”的雨四,刚好位于那道剑光的劈斩方位。 竹箧以心声言语道:“雨四!” 竹箧没有言语更多,便谈不上泄露天机。 只看默契。 雨四没有让竹箧失望,伸手抓住那道剑光。 剑光竟是弯曲如绳索,竹箧驾驭心念与剑意,猛然一拽,就要将那攥紧剑光的雨四拖出好似大牢笼的小天地。 为了防止陈平安借机行事,免得救人不成,反而被陈平安袭杀撤退路线有迹可循的雨四,流白无需竹箧言语提醒,便祭出那把好似不存在于世间的本命飞剑。 竹箧出剑之时,就站在了那尊神女法相的肩头。 陈平安微微叹息,任由竹箧救走雨四,他去杀少年,原本各不耽误。 你救你们的人,我杀你们的人,做买卖得公道。 既然竹箧早有预料,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与陈平安一起走过千山万水的飞剑初一,十五,终于同时现世。 然后在那神女身后,蓦然出现一尊更加巍峨巨大的青衫法相,双手十指交缠变作一拳,当头朝她头颅砸下。 手中持剑的竹箧一剑朝空中扫去。 弧月剑光再度凭空出现,直接将陈平安的法相斩断握拳双手。 既然围杀剑修中的几个软肋皆不可杀。 那就还给对方一个意外,杀一个最强者。 陈平安强行更换天地厚薄,将自己置身于折叠山河当中,比那松针咳雷牵引、再加缩地符更加迅速,瞬间就来到竹箧身后。 竹箧整个人被一拳打在后背心处,跌落神女法相肩头,砸到远处大地当中去。 陈平安则被竹箧反手一剑刺出,腹部结结实实挨了一剑,竹箧可以躲却没有躲,摆明了就是要与陈平安互换伤势。 初一与十五已经与流白那把本命飞剑,相互撞击不下百次。 手段不仅如此,天地之间生出了两条符箓长河,金光熠熠,往雨四那边浩浩荡荡,汹涌冲去。 竹箧哪怕被一拳砸飞,依旧牵引那道剑光,在空中划出一个大弧,尽量将雨四拽向自己。 流白则抓住?滩肩头,继续驾驭本命飞剑阻拦那初一十五,她自己则带着?滩御剑去往远处,绝不给陈平安近身搏杀的可能。 果然,那年轻隐官紧跟雨四而去。 雨四却怒吼道:“流白!” 女子剑修头脑中一片空白,凭借本能丢开手中的少年?滩,她就要自毁金丹,再驾驭本命飞剑,直刺自己心口,希冀着先杀自己,再杀那年轻隐官。 但是对方五指攥住她的脖颈,往后一拽,离开原地,然后陈平安重重一拧,直接将流白的整个脖子扯断。 更有一拳重重砸中流白的脊柱,拳罡大震渗入体魄,打得流白气机崩散,连心意念头都被殃及,迫使那把本命飞剑在原先轨迹之下飞掠过后,出现了一丝凝滞。 陈平安刚要再补上一拳,试图打穿流白的整个后背,不但要将其整条脊柱和那颗金丹当场震碎,还要彻底打断她的长生桥。 不曾想陈平安额头如同遭受一记重锤,身形被迫消逝。 流白虽然肉身销毁,终究勉强护住了一半的大道根本,只是再想要跻身上五境,尤其是仙人境,此生就要希望渺茫,难如登天了。 陈平安快速瞥了一眼那女子的头颅附近。 是那少年悄悄在女子身上留下了一道符箓。 为了施展那道救命的符箓,少年本就伤上加伤,呕血不已,满脸血污,视线模糊,少年依旧是竭力招手,以那张残破符箓裹住了女子的金丹与魂魄,被少年收入袖中,做完这些,?滩几乎就要晕厥过去,维持住最后一丝脑海清明,少年又伸出手,不管如何,他都要将流白姐姐的那副皮囊取回。 不曾想,天幕处出现了一道道不知该说是剑光还是星光的光柱,将竹箧,雨四,?滩,还有流白那具毫无生机的身躯,一并笼罩其中。 陈平安刚好躲过流白那一道,但是竟然在自己的小天地当中,避无可避,躲不可躲,被第二道光柱砸中。 至于流白的那副身躯皮囊,已经被光柱冲刷殆尽。 陈平安被一撞坠地,在空中身形踉跄,一个翻滚,躲过有一道如影随形的光柱,再折叠山河,瞬间远去数百丈。 离真身形悬停天幕处,仿佛一位穿过光阴长河的远古神灵,双手托起了本该悬在夜空的北斗七星。 星斗缓缓转移,小天地之内随之四季流转,春雷震动,夏日炎炎,秋风肃杀,大雪纷纷,大道运行,如磨盘转动,碾杀万物。 在这期间,竹箧先前布下的无数剑气,愈发凌厉,天地之间,剑意水珠凝聚出一条不断开疆拓土的剑气长河,晃荡不已,洪水漫天。 陈平安要么收起飞剑笼中雀的本命神通,要么就要陷入一场与离真纯粹比拼消耗神意的艰苦战场。 陈平安的身影在小天地之中一次次出现又消失。 陈平安一个横滑出去十数丈,瞬间站定。 显化为小天地的笼中雀,凝聚为一剑,掠入本命窍穴当中。 小天地消散。 陈平安站在大坑斜坡之上,离真悬停大坑上空,其实不过十数丈,竹箧背负剑架,刚好位于坑底中央地带,雨四搀扶着?滩,站在大坑顶部的边缘。 竹箧埋在地底下的剑阵刚要有所动作。 天地再度一变。 这一次的小天地,相较于先前的广袤无垠,显得逼仄太多。 方圆十数里而已。 处处坟茔的诡谲景象,只是坟茔四周却又有那杨柳依依。 这就是那个年轻隐官的真正心境? 一直心如止水的竹箧,破天荒露出一抹怒气。 雨四以飞剑“瀑布”护住自己与?滩,咬牙切齿,心中大恨。 这个陈平安,就这么难杀吗?! 离真随意抬起一手,便能触碰天幕,啧啧笑道:“最惜命的隐官大人,这次真打算逃也不逃了?” 接下来陈平安能杀的,撑死了就是拿走?滩剩下的半条命,再加一个雨四。 至于离真自己,与那竹箧,在这场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的围杀当中,不缺飞剑杀力,缺的是倾力出剑。 陈平安被围困当中,身形摇晃,显然两次祭出笼中雀,再以一人对敌五人,无论是被一次次雪上加霜的武夫体魄,还是支撑两把本命飞剑近乎的修士灵气,还是一个人的精神气,都已是强弩之末。 离真摇摇头,眼神怜悯,“涸泽而渔,取死之道。” 只是神色轻松,心中却憋屈至极。 如果早早知道陈平安两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己方五人,完全不至于沦落到这般凄惨田地,稍作应对,不说他离真,其余四位剑仙胚子,只要开口求人,谁会缺傍身法宝?他们先前准备的许多攻伐法宝和秘法,根本就没有机会使出来。结果到现在围杀不成,还导致流白和?滩大道受阻,未来成就有限。 只是修行路上,千金难买早知道。 陈平安以拳重重击掌,微笑道:“送诸位一程,安心上路。” 天地之间的四面八方,从那天圆地方的小天地所有屏障界线之处,出现了无数把飞剑“井中月”,向四位剑修缓缓推进。 又是一把不讲道理的本命飞剑! 离真心中惊悚。 这个疯子,真要换命? 竹箧眉头紧皱,这个年轻隐官是临死都不愿被人以飞剑斩杀?所以选择拼了性命和大道不要,都想着多杀一人? 片刻之后。 陈平安一个后仰倒去。 笼中雀与井中月两把飞剑,都瞬间返回窍穴。 于是得知真相后的离真,忍不住骂了一句娘。 原来陈平安后仰倒去的地方,是那剑气长城的墙角根了。 这就意味着离真他们所有人,被这个狗日的年轻隐官骗到了 以两把本命飞剑与他们搏命是假,折叠山河、更换战场是真。 但是接下来一连串的事情,对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而言,都是天大的意外。 先是一位隐匿于战场上的王座大妖,现出身形,大袖一卷,将那已经出剑的竹箧、想要撤退的离真等人,一并收入自己的袖中乾坤当中,同时手指一弹。 风雪庙剑仙魏晋,一剑劈去那头大妖针对陈平安的术法。 陆芝刚要离开城头。 一位大髯背剑佩刀的汉子,直接以双拳击退两位剑气长河之上的剑仙,来到了靠近剑气长城的战场之上,伸手按住刀柄,仰头望向那女子大剑仙陆芝。 只要陆芝不出剑,他便不拔刀。 这还不算是那个“天大”的意外。 陈清都仰头望去,笑了笑。 甲子帐灰衣老者,步出军帐,似乎是想要亲眼目睹某一幕场景。 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的共同天幕处。 一道大如山岳的虹光砸开整座天下的恢弘禁制,笔直落在战场之上,并不靠近剑气长城,反而直接选择了金色长河以北的妖族大军腹地。 方圆数百里的巨大战场之上,瞬间大地翻裂,震起妖族大军无数,大片死伤。 一个从天外而来的汉子,微微屈膝,站在战场之上,抬起双手,贴住额头,往后缓缓捋过头发。 那汉子挺直腰杆,环顾四周皆妖族,便大笑道:“你们已经被我包围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六十二章 去而复还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男人摊开双手,掌心朝上,轻轻晃了两下。 久别重逢,示意剑气长城的自家人,尤其是对自己心心念念的好姑娘们,给点表示。 原本陷入沉寂的整座剑气长城,城头之上,顿时口哨、嘘声四起。 女子大剑仙陆芝低下眉眼,懒得看那男人,她真是没眼看。 背对城墙的男人点了点头,很满意,自己还是这么受欢迎。 战场之外,剑气长城就是个路边孩子,遇见了酒鬼赌客外加大光棍的汉子,都会喊一声狗日的阿良。 战场之上,那个男人,就是阿良,只是阿良。 阿良视线游移,瞥了几眼那些散落各处的军帐,朗声道:“不要犹豫,来几个能打的!” 一位大髯汉子转过身,盯住那个家伙,沉声道:“我来。” 阿良没转身只转过头,望向单独站在金色长河那一侧的刘叉,昔年十分投缘,双方亦敌亦友,阿良慢悠悠转身,搓手笑道:“好兄弟打个商量?先来几个不那么能打的,帮我热热手?你这样的高手,我打不了几个啊。” 背剑佩刀的刘叉面无表情,“等你已久。为何还是没能找到一把趁手的剑?” 阿良双手手心贴紧,轻轻拧转手腕,既然一上场就是硬仗,那就只能自己先热热手了。 刘叉拇指轻轻抵住刀柄,轻轻一推,刹那之间,刘叉就已经掠过金色长河,来到阿良身前,一刀劈下。 战场之上,此后根本不见两人身影,只是激荡起一圈圈好似山岳砸入大湖的惊人涟漪,每一层涟漪瞬间向四周扩散,皆如墨家剑舟展开一轮齐射,飞剑细密,不计其数。 阿良毫从天而降之后,方圆百里之内的妖族大军,没死的,都在紧急撤出,各大军帐的督战官都没有任何阻拦。 大地之上,伴随着一声声炸雷声响,出现一处处间距极远的巨大坑洼。 所有坑洼出现蓦然凹陷之后,四周全无生机,妖族修士的身躯、魂魄,坠地后化作齑粉兵器、山上重宝,与那黄沙尘土一起,皆被凝聚不散的剑气笼罩,如同凭空出现一座座凝聚的天然剑阵,剑意森森,绞杀万物。 皆是两位剑修交手瞬间带来的剑气余韵使然。 各自屹立于一座天下剑道之巅的剑修,硬生生打出了一番天地异象。 某座相对接近两人战场的军帐,被一条长线瞬间割裂开来,避之不及的数位修士,怎么死都不知道。 刘叉站在被一分为二的军帐顶部,脚下军帐并未倒塌,帐内修士已经作鸟兽散。 数里地之外,阿良停下身形,伸手一抓,将一把上五境剑修的飞剑握在手心,先是攥紧,然后以双指抵住飞剑的剑尖和剑柄,加重力道,将其挤压出一个夸张弧度。 这把飞剑细如牛毛,极其幽微,关键是能够循着光阴长河隐蔽长掠,看样子是位极其擅长刺杀的剑仙。 电光火石之间,飞剑竟是被阿良双指压得几乎如满月,飞剑到底不是大弓,在就要绷断之际,远处响起不易察觉的一声闷哼,付出巨大代价,以某种秘术强行收走了那把被阿良双指禁锢的本命飞剑,然后气息瞬间远遁,一击不成就要远离战场,不曾想在退路之上,一个男人出现在他身后,伸手按住他的脑袋,剑意如水浇灌头颅,阿良一个后拽,让其身体后仰,阿良低头看了眼那具剑仙尸体的面容,“我就说不会是绶臣那小王八蛋,只要战场上有我,那他这辈子就都没出剑的胆子。” 那具尸体被阿良轻轻推开,摔在数十丈外,重重坠地。 另外一个方向,大地之上蓦然飞升出一道雪白光柱,弃了皮囊不要的妖族剑仙魂魄,连同被魂魄严密包裹的金丹、元婴,被那道蕴含无穷剑道真意的光柱,一冲而过,没能留下任何痕迹。 在这短暂的停歇期间,阿良环顾四周,白雾茫茫,显然已经身陷某位大妖的小天地当中。 “小把戏,吓唬我啊?你怎么知道我胆子小的?也对,我是见着个姑娘就会脸红的人。”阿良仿佛呵手取暖,以他为圆心,白雾自行退散。 天地间唯有黑白两色的战场之上,出现了一头庞然大物的大妖真身,雄踞一方,坐镇天地,正在俯瞰那个小如一粒黑点的渺小剑客。 阿良抬头望去,愣了一下,好大一只啊。 他就问了一个很真诚的问题,“我都不认识你,你怎么敢来?” 道理很简单,除了那些在英灵殿拥有古井王座的存在,其余与他阿良没打过照面、交过手的妖族,那么在蛮荒天下,就没资格被称呼为大妖。既然都不是大妖了,在他阿良眼中,“够看”吗? 那头被阿良认定为“不知名”妖族的庞然大物,刚要驾驭天地神通,试图碾杀那个在蛮荒天下久负盛名的阿良。 不曾想妖族真身从头顶处,从上往下,出现了一条笔直白线,就像被人以长剑一剑劈为两半。 终究是在这头仙人境妖族修士的小天地当中,虽然瞬间受伤伤及根本,转移战场不难,只是真身刚刚止住声势,堪堪抵御那道光亮长线带来的汹涌剑意,便出现在了小天地边缘地带,尽量与那个阿良拉开最远距离,只是它如何都没有想到整座天地之间,不但是小天地界线之上,连那小天地之外,都出现了数以千计的光线,贯穿天地,仿佛整座小天地,都变成了那人的小天地。 一座万剑插地的剑林。 最终被数十条剑光死死钉住真身的大妖,别说挪动身躯,便是稍稍心念微动,就有绞心之痛,它惊骇发现在自己小天地当中,亦是逃无可逃的凄惨处境。 阿良根本没有理睬这位仙人境妖物。 对方这座小天地脆如瓷器,好像被剑修以剑尖轻轻一磕,就是支离破碎的下场。 天地恢复清明之后,阿良所占之地作为起始,无数条剑光,纷纷涌现,就像一个不断扩展的巨大圆圈,方圆数十里之内,一举荡空。 先前站在军帐顶部的刘叉,抵挡那些剑光并不难,此刻变成了悬停空中,再次成为战场上唯一与阿良对峙的存在。 他淡然说道:“奉劝一句,谁都别掺和。” 就算愿意送死,好歹也要给那个阿良带来一点伤势。 刘叉收刀入鞘,伸手绕后,拔剑出鞘,握剑在手。 在蛮荒天下,行走四方,出剑机会近乎没有,所以刘叉才会期待与阿良的重逢,本以为会是在浩然天下,没想到这个男人竟然连破两座大天下的禁制,直接返回剑气长城。 阿良伸手,从金色长河以北的战场上,远远驾驭了一把剑坊制式长剑返回,被他握在手中后,掂量了一下,轻巧了些许,叹了口气,竟然连剑坊都要被迫偷工减料,这场仗确实打得有些惨烈了。 先前刘叉见面就是朝他脸上一刀,太不讲江湖道义。 阿良便还了那大髯汉子一剑。 相互一剑过后。 阿良倒退撞入云霄中,剑气长城上空的整座云海被搅烂,如破絮纷飞。 阿良一脚后撤,重重凌空踩踏,止住身形。 刘叉后背撞烂整座大地,身陷地底极深,不见踪迹,地下响起一连串沉闷雷声。 两人分别以更快速度递出第二剑,阿良从云海那边倾斜落地而去,刘叉现身大地之上。 皆是一线直去与一剑递出。 这一次双方倒退身形更远。 阿良竟是直接被一剑击退到了剑气长城最高处的那片云海,抖出一个剑花,随意震散刘叉滞留在剑身上的残余剑意,与那坐镇天幕的老道人笑道:“老伙计,二十年不见,咱们剑气长城那些早年挂鼻涕的丫头片子,都一个个长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吧?晓不晓得她们还有个出远门的阿良叔叔啊?” 手挽着那把麈尾的老道士,换了一条胳膊,搭住那把折损严重的拂子,面带微笑,以青冥天下的方言骂了一句。 双方一番“礼数周到”的寒暄客套之后,阿良便一闪而逝。 整座云海被剑意牵扯,随之剧烈晃动起来,盘腿而坐的道门圣人有些无奈,伸出一手,轻轻按住云海,这才止住云海的震动翻涌。 阿良高高举起手臂,好似不曾学剑的稚童,一记抡剑劈砍而已。 打得刘叉连人带剑再次身形消逝,退往地底深处。 阿良这一次却半步没退,只是手中长剑却也粉碎消散。 这种战场,哪怕只有两人对峙。 依旧谁都不愿近身。 除非那个站在甲子帐外观战的灰衣老者,一声令下,让数位王座大妖对那个男人展开围杀。 只是灰衣老者却只是冷眼旁观。 一些原本蠢蠢欲动的王座大妖,便各自打消了率先出手的念头。 毕竟那个刘叉还未出全力。 手中无剑的阿良双手各自掐诀,战场之上,两股剑气洪流疯狂涌入刘叉的撤退方位,分别蕴含着剑气长河和蛮荒天下的剑道真意,浑厚无匹,两道剑气,就像两条走江的蛟龙,撞入底下。 方圆百里的大地,轰然塌陷。 原本离地不过数丈高的阿良,变成了悬在高空。 上五境妖族皆俯瞰而去。 刘叉站在低于战场百丈的“大地”之上,一手负后,一手双指掐诀,大髯汉子当下手中并无持剑,身前却有佩剑显化而出的一个雪白玉盘,纤薄莹澈,光线璀璨迸射,如一轮人间冉冉升起的明月,挡住了那两条剑气洪流的天上星河。 两道剑气瀑布倾泻而下,撞击在那轮莹白圆月之上。 已是大地之下的刘叉身后,山根土壤依旧在不断崩裂稀碎。 剑气四散,远处许多境界不高的妖族地仙修士,竟是以掌观山河的神通看了片刻,便觉得双眼生疼,如凡夫俗子直视日光,只得撤掉神通,再不敢继续凝视那处被双方硬生生打出来的“小天地”。 刘叉一袭粗布麻衣,衣袖飘荡,猎猎作响,大髯汉子仰头说道:“去了天外天,打杀了些化外天魔,结果就只是这样?还是说那道老二,道法不高,名不副实?” 阿良笑道:“是朋友才与你说句真心话,你要是真这么觉得,那么你会死的。” 刘叉摇摇头,竟是收起了那把剑,握剑在手之后,任由两道剑气洪流撞向自己。 大髯汉子,不再蓄力,开始刻意收敛剑气。 稳如磐石,中流砥柱,任你剑气如洪水,刘叉的自身剑道,却是巍峨山岳,浩浩荡荡的两条剑气长河,与刘叉体魄激荡撞击之后,自行绕开,激起数十丈高的剑气浪花。 只是或听闻、或亲眼见识过的左右的剑气极多,冠绝数座天下,左右在剑气长城历练之后,甚至已经能够将自身纯粹剑意凝为实质。 但是刘叉此刻,却是以剑道凝为真身。 阿良笑了笑。 然后在他和大髯汉子之间,出现了一条世间最虚无缥缈的光阴长河,当它现世之后,焕发出光彩琉璃之色。 整条长河如一把巨大飞剑,拧转起来,将刘叉裹挟其中,仿佛凭空置身于他人剑鞘中,他人又再将长剑归鞘。 原本与天地大道最为契合的光阴长河,不知如何被阿良扯出之后,开始被蛮荒天下的大道排斥,使得光阴长河四周出现了无数大道真意的压胜气象,两者接壤处,不断有七彩琉璃的光阴长河如碎冰崩碎,但是整条光阴长河虽然被挤压,却越来越坚固紧密,好似天地间蓦然出现了一把以飞升境琉璃金身打造而成的长剑。 灰衣老者赞叹一声,“好手段。” 在某处军帐,一心只教弟子圣贤、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人,也抬起头,仔细端详远处战场。 阿良仰起头。 真身被暂时拘押、剑道被逐渐消磨的刘叉,当然不会这么简简单单就束手待毙。 一尊屹立于天地之中的法相,只有半截身躯显露出大地,以双手握剑之姿,一落而下,剑尖直指阿良,瞬间临头。 在先前那座军帐遗址,也出现了一个刘叉,双指并拢,以剑意凝聚出一把长剑。 最早阿良曾经笑言,刘叉这样的高手,自己打不了几个。 但是剑道真身、阳神身外身外加一个阴神远游的刘叉,一分为三,到底不等同于三个巅峰刘叉。 阿良从来不打只能挨打的架。 哪怕打架的对手当中,有剑气长城的董三更,也有目前这位蛮荒天下的刘叉。还有青冥天下那个臭不要脸的真无敌。 下一个瞬间。 一尊堪称顶天立地的夸张法相,出现在了刘叉法相身后,一手按住后者头颅,将其头颅砸入大地。 阿良在离开剑气长城之前,就一直想要告诉刘叉,自己有没有趁手的剑,有些关系,可只要对手同样没有仙剑之一,那就关系不大。 早年不在战场相逢,与刘叉是朋友,所以阿良没好意思说这个。 言语太耿直,容易没朋友。 同时,一手按住刘叉法相头颅的那个“阿良”,另外一手持剑,一斩而下,一线之上,刚好存在着八座军帐。 三位王座大妖,白莹,肩扛长棍的老者,金甲神人,分别出手,阻拦那一剑。 阿良嬉皮笑脸道:“溜了溜了。” 那条被阿良凝聚为一把长剑的光阴长河,崩裂开来。 刘叉身外身那处,一道剑光莫名其妙撞向剑气长城的城墙。 连那条金色长河都被一剑洞穿。 当剑光消散之后,有个人趴在城墙之上,缓缓滑落下去。 灰衣老者来到刘叉真身那边,瞥了眼嘴角渗出血丝的大髯汉子,笑道:“所以说下一次出剑,就别扭捏了。” 刘叉点点头。 出窍远游的阴神法相,与还给阿良那一剑的阳神身外身,皆归为一人。 而那个被一剑“送到”城墙上边的汉子,起先刚好是在那个“猛”字的上边,一路滑落向大地,期间不忘偷偷吐了口唾沫在掌心,脑袋左右转动,小心翼翼摩挲着头发和鬓角,与人打架,得有追求,追求什么?自然是风采啊。 记得倒悬山那边,好像有个在黄粱福地卖酒的小姑娘,她当年是怎么说来着,好似是说看见他的容颜之后,就像心头蓦然窜出一头小鹿,在她心路上,撒腿乱跑。 这些肺腑之言,可以收下,至于姑娘们的爱慕之情,就算了。 男人在那个大字的某一横处,突然悬停身形,向前一脚跨出,他对一个神色古怪的老剑修笑着招呼道:“这不是咱们殷老哥嘛,瞅啥呢?多瞅几眼,能涨几个境界啊?” 一巴掌打在元婴老剑修殷沉的肩膀上,汉子埋怨道:“殷老哥,真不是老弟说你啊,这些年趁我不在,光顾着看小姑娘啦?不然怎么还没有上五境?” 肩头一个歪斜,一阵吃痛,对方出手半点不客气,在剑气长城以难打交道著称的殷沉,依旧绷着脸,死活不说话。 阿良双手重重一拍老剑修脸颊,瞪大眼睛,使劲摇晃起来,急匆匆问道:“殷老哥,殷老哥,我是谁都认不得了?你是不是傻了……” 殷沉无奈道:“认得,我就是一时半会儿,心情太激动,说不出话来。” 阿良松开手,收敛了笑意,说道:“总算还剩下几张熟面孔,怪我,怪我来得晚了。总是这样,走过路过错过。” 殷沉心知不妙,果然下一刻就被阿良勒住脖子,被这个王八蛋卡在腋下,挣脱不开,还要挨那些唾沫星子,“殷老哥,一看到你还是老光棍的样子,我心痛啊。” 阿良突然放开老剑修,一步跨出墙头之外,飘向城头那边,最后来到老大剑仙身边。 城头上,魏晋抱拳笑道:“阿良前辈。” 阿良拍了拍魏晋肩膀,伤心道:“见什么见,不还是光棍一条。” 阿良盘腿而坐,面朝南方,难得神色肃穆起来。 哪怕被他这么一搅和,不过是片刻的安宁,接下来仗还是继续打,人还是继续死。 战场之上,厮杀依旧。 陈清都站在阿良身边,笑问道:“难道青冥天下那座白玉京,没有几个长得好看的黄冠道姑,这么留不住人?” 阿良指了指头顶云海,然后单手托腮,眺望战场,一手抵住心口,默默调养气息,嘴上言语却没老实,“有啊,怎么没有,不过是在白玉京下边露了一面,光是那个老伙计在白玉京的两个师妹,看我眼神要吃人,更别提其她的仙子了,行走天下,此事最恼人。” 陈清都呵呵一笑。 阿良问道:“那小子伤势如何?我当时只是远远瞥了眼,比较古怪,看不真切。” 陈清都随口说道:“反正给宁丫头背回去,死不了,半死不活这种事情,习惯就好。” 阿良说道:“到底只是个年轻人,还是外乡人,老大剑仙身为长辈,多少护着点人家,这小子除了喜欢宁丫头,其实根本不欠剑气长城什么。倚老卖老,不是好习惯。” 陈清都笑道:“你这是教我做人,还是教我剑术?” 阿良站起身,小声道:“我这人最不好为人师,可如果老大剑仙一定要学,我就勉为其难教一教。” 魏晋大为佩服。 无论是先前出剑,还是此时言语,不愧是阿良前辈。 老人斜眼阿良。 城头一震,阿良已经不在原地,溜之大吉。 只是阿良前辈的逃跑方向,是不是错了? 饶是魏晋都目瞪口呆,忍不住问道:“老大剑仙,这是?” 陈清都看了眼魏晋,“看不出来?打架啊。” 魏晋无言以对。 陈清都再瞥了眼那道起始于城头的挂空长虹,阿良的去势太过迅猛,笑问道:“当年他游历宝瓶洲,就没跟你讲过,他最喜欢被一群飞升境围殴?” 魏晋沉默片刻,神色古怪,“当年阿良与晚辈说,他在那座剑仙如云的剑气长城,都算能打的,反正肯定能排进前五十,还让我千万别觉得他是在吹牛,很……言之凿凿的那种。” 所以魏晋一开始还以为遇到了个骗子,不过亏得阿良前辈当时关于剑道的见解和感悟,看似胡说八道,却恰好让魏晋大受裨益,他这才忍住没出剑试探,在那之后,便有了那个阿良前辈所谓的小赌局,魏晋输掉了那枚养剑葫,然后开始闭关,果然顺利跻身上五境。出关之后,魏晋自然而然,对剑气长城充满了神往之心,想要亲眼看一看,等于拥有五十个阿良前辈的剑气长城,到底是怎么个地方。 陈清都突然说道:“除了一直以剑客自居,阿良还是个读人。” 那个男人身形远去,直接越过了那条金色长河,当他重重坠地之后,四周妖族大军在些许错愕之后,立即如潮水般退散,拼命逃窜,撒腿狂奔的,御风御剑的,皆有。 狗日的又来了! 男人高高扬起脑袋,双手捋过头发,自问自答道:“还能够更帅气吗?不吹牛,真心不能够!” 言语期间,以他为圆心,出现了一条陆地龙卷,越来越大,最终遮天蔽日,是那无数剑意凝聚而成的飞剑在结阵。 剑阵全然不受蛮荒天下的大道压胜。 远离剑气长城之后,飞升至天外天,拳杀化外天魔不计数,还要与道老二搏命,原本就已登顶之剑道,更高一层楼,可通天。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六十三章 醉酒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那位施展袖里乾坤,硬生生从剑气长城墙根那边卷走竹箧一行人的王座大妖,正是将无数座仙家遗址炼化自家庭院的黄鸾。 陆芝仗剑离开城头,亲自截杀这位被誉为蛮荒天下最有仙气的巅峰大妖,加上金色长河那边也有剑仙米祜出剑拦截,依旧被黄鸾毁去右边半截袖袍、一座袖中天地的代价,加上大妖仰止亲自接应黄鸾,得以成功逃回甲申帐。 陆芝站在那条剑仙越来越稀少的金色长河之上,没有返回剑气长城,留在原地,据守一方。 先前她的出剑,太过束手束脚,因为战场位于长河与城头之间,己方剑修太多。 老剑修殷沉盘腿坐在大字笔画当中,摇摇头,神色间颇不以为然,嗤笑一声,腹诽道:“若是我有此境界,那黄鸾逃不掉。这场仗都打到这份上了,还不知道如何算账才赚,你陆芝怎么当的大剑仙,娘们就是娘们,妇人心肠。” 殷沉在剑气长城,那份人敬人爱的口碑,大概就是这么来的。 在那甲申帐外,黄鸾抖了抖右手袖子,如撒豆在地,芥子大小的几位年轻剑修,纷纷现身。 竹箧收剑道谢,离真脸色阴沉,雨四狼狈不堪,搀扶着昏迷不醒的少年?滩。 至于流白,折损最为严重,所幸魂魄已经被?滩收拢起来。 不是剑修,却是甲申帐领袖的少年木屐,在得知流白的处境之后,虽然心急如焚,依旧与这位前辈弯腰致谢。 黄鸾微笑道:“木屐,你们都是我们天下的气运所在,大道长远,救命之恩,总有报答的机会。” 木屐神色坚毅,说道:“晚辈绝不敢忘记今日大恩。” 一旦甲申帐真正战死一位剑仙胚子,那他木屐作为甲申帐领袖,就不光是账本上的功过得失了,所以黄鸾此举,之于少年木屐,同样无异于救命之恩。 仰止一挥手,将那雨四直接拘押再打退,她站在了雨四原先位置,将少年轻轻抱在怀中,她伸出一根手指,抵住?滩眉心处,一道天地间最为纯粹的水运,从她指尖流淌而出,浇灌少年各大气府,与此同时,她一搓双指,凝聚出一把莹白短剑,是她珍藏多年的一件上古遗物,被她按住?滩眉心处,少年毁去一把本命飞剑,那她就再给一把。 片刻之后,?滩悠悠然醒来,见着了帝王冠冕、一袭黑色龙袍的女子那熟悉面容,少年蓦然红了眼睛,颤声道:“师父。” 仰止柔声道:“些许挫折,莫挂心头。” ?滩到底是少年心性,遭此劫难,身受重创,虽然道心无损,可谓极为不易,但伤心是真伤透了心,少年哽咽道:“那家伙太阴险了,我们五人,好像就一直在与他捉对厮杀。流白姐姐以后怎么办?” 说到底,少年还是心疼那位流白姐姐。 仰止笑道:“那流白,师父本来就嫌弃她模样不够俊俏,配不上你,如今好了,让周先生干脆更换一副好皮囊,你俩再结成道侣。” 少年赶紧摇头,他并非这般心意。 仰止揉了揉少年脑袋,“都随你。” 黄鸾大为意外,仰止这婆娘什么时候收取的嫡传弟子? 剑仙绶臣匆忙赶来甲申帐,从?滩那边收走了自己师妹的魂魄,确定流白的金丹与元婴皆无大碍之后,绶臣松了口气,仍是与诸人道谢一声,然后小心翼翼以术法拢着流白魂魄,赶紧绕路去往师父那边。 至于为何绕路,当然是那个阿良的缘故。 黄鸾御风离去,返回那些琼楼玉宇当中,选择了僻静处开始呼吸吐纳,将充沛灵气一口鲸吞殆尽。 此次出手,其实数他损失最大,将自己精心栽培出来的侯夔门,在战场上作为牵线傀儡,作为针对年轻隐官的先手,结果没了一颗重要棋子不说,还挨了陆芝和米祜各自一剑,碎了半截法袍袖子,外加一座小天地,关键是白白折损了他三百年道行。 黄鸾心意一动,只见不远处凭空多出了一座众多蛟龙尸骸作为栋梁、廊道的阁楼,黄鸾立即打开禁制,收入自家天地。 黄鸾微笑道:“谢过老祖赏赐。” 木屐已经返回军帐。 竹箧和离真并肩而立,在遥遥观战。 先前围杀隐官一役,他们两人因为始终没机会倾尽全力,甚至都没有受伤,只是比起流白、?滩和雨四这三人,估计他们两人,才是最憋屈的。 离真与竹箧心声言语道:“想不到输在了一把飞剑的本命神通之上,如果不是这样,就算给陈平安再多出两把本命飞剑,一样得死!” 竹箧说道:“抱怨可以,但是希望你不要迁怒?滩和雨四。” 离真讥笑道:“你不提醒,我都要忘了原来还有他们参战。三个废物,除了拖后腿,还做了什么?” 竹箧皱眉说道:“离真,我敢断言,再过百年,就算是受伤最重的流白,她的剑道成就,都会比你更高。” 离真沉默片刻,自嘲道:“你确定我能活过百年?” 竹箧反问道:“是不是离真,有那么重要吗?你确定自己是一位剑修?你到底能不能为自己递出一剑。” 竹箧心中大为疑惑,先前的托月山离真,虽然桀骜不驯,目中无人,但是那种锋芒毕露的意气风发,竹箧不觉得有什么错。 只是不知为何,离真在“死”了一次之后,性情好像越来越极端,甚至可以说是灰心丧气。 离真双手揉着脸颊,喃喃道:“你亲身走过光阴长河吗?可能没有,可能走过,但是你肯定不曾见过光阴长河的河床,我走过,那就是命运。” 竹箧听着离真的小声呢喃,紧皱眉头。 雨四孤苦伶仃一人站在那边,比神色黯然的离真,更加失魂落魄。 独处容易让人生出孤单之感,孤独却往往生起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一道身形凭空出现在他身边,是个年轻女子,双眼猩红,她身上那件法袍,交织着一根根细密的幽绿“丝线”,是一条条被她在漫长岁月里一一炼化的江河溪涧。 她轻声安慰道:“公子,没事,有我在。” 然后她死死盯住那身材婀娜的仰止,对峙双方,是新旧两位曳落河之主。 雨四伸手撇开年轻女子的手,率先挪步,淡然道:“走吧。” 那女子尾随其后。 ?滩看到这一幕后,顿时愕然。 坐在军帐内的木屐抬起头,又低下头。 木屐一直清楚离真、竹箧和流白三人的师门,却是今天才知道?滩和雨四的真正靠山。 少年挠挠头,不知道自己以后什么才能收取弟子,然后成为他们的靠山? ———— 陈平安猛然惊醒过来,从床榻上坐起身,还好,是许久未归的宁府小宅,不是剑气长城的墙角根。 陈平安伸手抵住额头,头疼欲裂,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只是这么个小动作,就让整座人身小天地翻江倒海起来,应该不是梦境才对,山上神仙术法万千,世间古怪事太多,不得不防。 陈平安怔怔望向门口那边。 门槛那边坐着个男人,正拎着酒壶仰头喝酒。 一屋子的浓郁药味,都没能遮掩住那股酒香。 男人站起身,斜靠房门,笑道:“放心吧,我这种人,应该只会在姑娘的梦中出现。” 说到这里,男人抹了把嘴,自顾自乐呵起来。 世事短如春梦,春梦了无痕,譬如春梦,黄粱未熟蕉鹿走…… 读人想起了一些美好的上诗句罢了,正经得很。 陈平安如释重负,应该是真人了。 陈平安与阿良对视许久,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一个大煞风景的问题:“阿良,你什么时候走?” 希望阿良返回剑气长城,但是不希望阿良留在剑气长城,会死的。 这场战争,唯一一个敢说自己绝对不会死的,就只有蛮荒天下甲子帐的那位灰衣老者。 即便是仰止、黄鸾那些蛮荒天下的王座大妖,都不敢如此确定。 剑气长城这边,更是无人例外。 “我想走,一大帮子飞升境留不住,我不想走,老大剑仙都赶不跑,你小子劝得动?” 阿良叹了口气,晃荡着手中酒壶,说道:“果然还是老样子。想那么多做什么,你又顾不过来。当初的少年不像少年,如今的年轻人,还是不像年轻人,你以为过了这道门槛,以后就能过上舒坦日子了?做梦吧你。” 今日事之果,看似已经了解昨日之因,却往往又是明日事之因。 山上修道,为何上山?不全是占据一方风水宝地那么简单。 阿良伸手以酒壶点了点年轻人,“就不该让你这么早又练拳又修行,左右这个师兄当得不行,下次见面,我说说他。” 修道之人,劳心不劳力,纯粹武夫,劳力不劳心。这小子倒好,两样全占,可不就是自讨苦吃。 不过阿良也没多说什么重话,自个儿有些言语,属于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过总比站着说话腰都疼要好些,不然男人这辈子算是没盼头了。 阿良示意陈平安躺着修养便是,自己重新坐在门槛上,继续饮酒,这壶仙家酒酿,是他在来的路上,去剑仙孙巨源府上借来的,家里没人就别怪他不招呼。 陈平安好问道:“打过架了?” 阿良面朝院落,神色惫懒,背对着陈平安,“不多,就两场。再打下去,估摸着甲子帐那边要彻底炸窝,我打小就怕马蜂窝,所以赶紧躲来这里,喝几口小酒,压压惊。” 不是被围殴的架,他阿良反而提不起精神。 只是好不容易故地重游,酒水滋味依旧,许多朋友成了故友,还是伤心多些。 他这辈子,好像从来都是这个鸟样,所以喝酒再多,从来难开怀。 阿良随口问道:“你小子是不是答应了老大剑仙什么?” 陈平安说道:“剑气长城能够额外多守三年。” 不知不觉,在剑气长城已经有些年。如果是在浩然天下,足够陈平安再逛完一遍简湖,若是独自远游,都可以走完一座北俱芦洲或是桐叶洲了。 担任隐官之后,在避暑行宫的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唯一的散心举动,就是去躲寒行宫那边,给那帮孩子教拳。 “那你是真傻。” 阿良摇摇头头,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愁苗来当这个隐官大人,你打个副手,就会轻松很多,剑气长城的结局,也不会相差太多。如今第五座天下已经开辟出来,城池北边的那座海市蜃楼,老大剑仙与你说过内幕没有?” 陈平安刻意忽略了第一个问题,轻声道:“说过,整个海市蜃楼,是一座断断续续打造了数千年的仿造飞升台,加上隐官一脉的避暑行宫和躲寒行宫,就是一座远古三山阵法,到时候会携带一批剑气长城的剑道种子,破开天幕,去往最新的天下。只是这里边有个大问题,海市蜃楼宛如一座小庙,容不下上五境剑仙这些大菩萨,所以离开之人,必须是中五境下五境的剑修,而且老大剑仙也不放心某些剑仙坐镇其中。” 阿良啧啧称道:“老大剑仙藏得深,此事连我都不知晓,早些年四处逛荡,也只是猜出了个大概。老大剑仙是不介意将所有本土剑仙往死路上逼的,但是老大剑仙有一点好,对待年轻人一向很宽容,肯定会为他们留一条退路。你这么一讲,便说得通了,最新那座天下,五百年内,不会准许任何一位上五境练气士进入其中,免得给打得稀烂。” 果然是哪个大户人家的院子里边,不埋藏着一两坛银子。 这等惊世骇俗的飞升大手笔,到时候谁来护阵?自然是那位老大剑仙亲自出剑。 阿良忍不住狠狠灌了一口酒,感慨道:“我们这位老大剑仙,才是最不痛快的那个剑修,半死不活,窝囊一万年,结果就为了递出两剑。所以有些事情,老大剑仙做得不地道,你小子骂可以骂,恨就别恨了。”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恨,不敢骂。” 阿良笑道:“隔三岔五骂几句,倒是没啥关系。” 陈平安无奈道:“老大剑仙记仇,我骂了又跑不掉。” 阿良点点头,语重心长道:“喝酒唠嗑,溜须拍马,揉肩敲背,有事没事就与老大剑仙道一声辛苦了,一样都不能少啊。再就是你都受了这么重的伤,就一瘸一拐去城头茅屋那边,看看风景,那时无声胜有声,装可怜?需要装吗,本来就可怜透顶了,换成是我,恨不得跟朋友借一张草席,就睡老大剑仙茅屋外边!” 陈平安笑了起来,然后昏昏然,安心睡去。 阿良独自坐在门槛那边,没有离去的意思,只是缓缓喝酒,自言自语道:“归根结底,道理就一个,会哭的孩子有糖吃。陈平安,你打小就不懂这个,很吃亏的。” 能者多劳,长久以往,难免会让旁人习以为常。 文圣一脉。 老秀才在第五座天下,有一份造化功德。 首徒崔瀺坐镇宝瓶洲。 左右拄剑于桐叶洲。 关门弟子陈平安,身在剑气长城,担任隐官已经两年半。 以及整座剑气长城的剑修。 无论是强者还是弱者,每个人的每个道理,都会带给这个摇摇晃晃的世道,真真切切的好与坏。 片刻之后,陈平安便再度从梦中惊醒,他瞬间坐起身,满头汗水。 阿良没有转头,说道:“这可不行。以后会有心魔的。” 陈平安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汗水,面容惨然,重新躺回床上,闭上眼睛。 阿良默不作声。 依旧独自一人,坐着喝酒。 大概是觉得门槛有些硌屁股,便换了个姿势,蹲着喝酒。 当年在那宝瓶洲,戴斗笠的汉子,是骗那泥腿子少年去喝酒的。 其实世间从无大醉酩酊还逍遥的酒仙,分明只有醉死与尚未醉死的酒鬼。 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再没有那架秋千了。 某位剑仙再不用对着一碗阳春面,不敢下筷子。 外乡剑仙元青蜀战死之际,意气风发。 北俱芦洲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战死前后,无言语。 一位白发老妪站在宁府大门口那边,在低声喃喃,老狗,老狗。回来看门。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四十四章 两位剑客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阿良站起身,听到战场上遥遥响起一声号角,蛮荒天下收兵了。 双方会各自清理战场,下一场大战的落幕,可能就不需要号角声了。 阿良来到斩龙崖凉亭处,松开手中那只那空酒壶,身体旋转一圈,嚎了一嗓子,将酒壶一脚踢出凉亭,摔在演武场上。 大战告一段落,一时间城头上的剑修,如那候鸟北归,纷纷返家,一条条剑光,风景如画。 闭关,养伤,炼剑,饮酒。 逝者已逝,生还者的那些伤心,都会在酒碗里,或豪饮或小酌,在酒桌上一一消解。 阿良忘记是哪位高人在酒桌上说过,人的肚子,便是世间最好的酒缸,故人故事,就是最好的原浆,加上那颗苦胆,再勾兑了悲欢离合,就能酿造出最好的酒水,滋味无穷。 一番思索,一拍大腿,这个高人正是自己啊。 做人太过妄自菲薄真不好,得改。 很快就有一行人御剑从城头返回宁府,宁姚突然一个急急下坠,落在了大门口,与老妪言语。 其余陈三秋,叠嶂,董画符,晏琢,范大澈,依旧直奔凉亭,飘然而落,收剑在鞘。 阿良一手撑在亭柱上,一脚脚尖抵地,看着那位亭亭玉立的女子,感慨道:“叠嶂是个大姑娘了。” 叠嶂笑着喊了声阿良。 在她小时候,叠嶂经常陪着阿良一起蹲在街头巷尾犯愁,男人是犯愁怎么捣鼓出酒水钱,小姑娘是犯愁怎么还不让自己去买酒,每次买酒,都能挣些跑路费的铜钱、碎银子。铜钱与铜钱在破布钱袋子里边的“打架”,若是再加上一两粒碎银子,那就是天底下最悦耳动听的声响了,可惜阿良赊账次数太多,好些酒楼酒肆的掌柜,见着了她也怕。 董画符问道:“哪里大了?” 阿良笑眯眯道:“问你娘去。” 董画符呵呵一笑,“重峦叠嶂,我娘亲说你帮叠嶂取这个名字,不安好心。” 阿良无奈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让你娘亲少看些浩然天下的脂粉本,就你家那么多藏,不知道养活了南婆娑洲多少家的黑心商,版刻又不好,内容写得也粗鄙,十本里边,就没一本能让人看第二遍的,你姐更是个昧良心的丫头,那么多关键页,撕了作甚,当厕纸啊?” 董画符不说话,这件事情,他也有份,他姐哗啦啦翻,杀气腾腾,他只负责帮着撕,然后他姐偷偷装订成册。 陈三秋踢了靴子,盘腿而坐,意态闲适,背靠栏杆。 他喜欢董不得,董不得喜欢阿良,可这不是陈三秋不喜欢阿良的理由。 恰恰相反,陈三秋很仰慕阿良的那份洒脱,也很感激阿良当年的一些作为。 比如为了自己,阿良曾经私底下与老大剑仙大吵一架,大骂了陈氏家主陈熙一通,却从头到尾没有告诉陈三秋,陈三秋是事后才知晓这些内幕,只是知道的时候,阿良已经离开剑气长城,头戴斗笠,悬佩竹刀,就那么悄悄返回了家乡。 有些剑仙,剑术很高,却不自由,人生天地间,始终不自在。 好像最自由的阿良,却总说真正的自由,从来不是了无牵挂。 晏胖子在给男人揉肩敲背,低声问道:“阿良阿良,我如今剑法如何,去了浩然天下,能不能让仙子心如撞鹿?你可说过,只要是剑仙,哪怕模样没那么俊俏,出了剑,就是女子最好的胭脂,瞧见了高明的剑术,她们就像抹了腮红一般,到底作不作数?” 阿良点头道:“作数,怎么可能不作数,浩然天下我很熟,以后你要是有机会去那边游历,我就给你一张地图,将那些有仙子的山头全部标注出来,你也别傻乎乎去问剑,只需去了山脚,御剑而起,绕着山头走上一圈,耍上一套剑术,打完收工,在这期间什么话都别说,摘下酒壶,留给仙子们一个仰头喝酒的背影就成,直到这一刻,你再高声吟诗一首,潇洒远去……” 晏琢头大如簸箕,“阿良,我不会吟诗啊。” 阿良说道:“我有啊,一本册子三百多句,全部是为我们这些剑仙量身打造的诗词,友情价卖你?” 董画符问道:“册子上的诗句,早就都被你用烂了吧?” 阿良有些悻悻然。 范大澈最为拘谨。 他与阿良前辈不熟。 哪怕阿良前辈平易近人,可对于范大澈而言,依旧高高在上,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 这就像许多年轻剑修遇见董三更、陆芝这些老剑仙、大剑仙,前辈们兴许不会看不起晚辈什么,但是晚辈们却往往会不由自主地看不起自己。 阿良笑道:“你叫范大澈吧?” 范大澈赶紧点头,受宠若惊。 阿良说道:“你跻身金丹境,比我和老大剑仙的原先预期要早些。” 范大澈不敢置信。 自己都能入阿良前辈和老大剑仙的法眼? 阿良笑道:“其实每个孩子的成长,都被老大剑仙看在眼里。只是老大剑仙性情腼腆,不喜欢与人客套。” 这话不好接。 毕竟不是待人以诚二掌柜。 宁姚与白嬷嬷分开后,走上斩龙崖石道,宁姚到了凉亭之后,阿良已经跟众人各自落座。 宁姚有些倦容,问道:“阿良,他有无大碍?” “那小子一直睡不踏实,被我打晕,这会儿呼声如雷,好多了。” 阿良有一说一,“陈平安在短期内应该很难再出城厮杀了,你该拦着他打先前那场架的,太险,不能养成赌命这种习惯。” 宁姚摇头道:“大事由他,我劝不动。” 阿良啧啧称,“宁丫头还是那个我认识的宁丫头吗?” 宁姚默不作声坐下,肩靠亭柱。 她背负剑匣,身穿一袭雪白法袍。 凉亭之内,随便闲聊。 多是董画符在询问阿良关于青冥天下的事迹,阿良就在那边吹嘘自己在那边如何了得,拳打道老二算不得本事,毕竟没能分出胜负,可他不出一剑,就能以风采倾倒白玉京,可就不是谁都能做成的壮举了。 故作轻松语,定有难以释怀事。 阿良最后为这些年轻人指点了一番剑术,点破他们各自修行的瓶颈、关隘,便起身告辞,“我去找熟人要酒喝,你们也赶紧各回各家。” 宁姚起身目送阿良和所有朋友先后御剑远去。 她独自走下斩龙崖,去了那栋小宅子,轻手轻脚推开屋门,跨过门槛,坐在床边,轻轻握住陈平安那只不知何时探出被窝外的左手,依旧在微微颤抖,这是魂魄颤栗、气机犹然未稳的外显,宁姚动作轻柔,将陈平安那只手放回被褥,她低头弯腰,伸手抹去陈平安额头的汗水,以一根手指轻轻抚平他微微皱起的眉头。 陈平安喜欢自己,宁姚很开心。 可陈平安喜欢她,便要这么累,宁姚对自己有些生气。 所以熟睡中的陈平安眉头才刚刚舒展,她自己便皱起了眉头。 怎么办呢,也不能不喜欢他,也舍不得他不喜欢自己啊。 这些情愁,未下眉头,又上心头。 ———— 阿良直接回了城头,却不是去往茅屋那边,而是坐在了依旧在勤勉炼剑的吴承霈身边。 吴承霈眺望战场,那条金色长河已经被三教圣人收起,大地之上,还有一些零零星星的厮杀。 面无半点悲苦色,人有不堪言之苦。 对于很多初来驾到的外乡游历的剑修,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仙,几乎个个脾气古怪,难以亲近。 阿良也没说话。 吴承霈终于开口道:“听米祜说,周澄死前,说了句‘活着也无甚意思,那就死死看’,陶文则说痛快一死,难得轻松。我很羡慕他们。” 阿良说道:“确实不是谁都可以选择怎么个活法,就只能选择怎么个死法了。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好死不如赖活着。” 吴承霈说道:“你不在的这些年里,所有的外乡剑修,无论如今是死是活,不谈境界是高是低,都让人刮目相看,我对浩然天下,已经没有任何怨气了。” 阿良取出一壶仙家酒酿,揭了泥封,轻轻晃荡,酒香扑鼻,低头嗅了嗅,笑道:“酒中又过一年秋,酒味年年赢过桂子香。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的酒水,确实都不如剑气长城。” 吴承霈突然问道:“阿良,你有过真正喜欢的女子吗?” 阿良想了想,刚要说话,吴承霈已经摇头道:“不用回答了,问这个问题,就已经很后悔,估计听了答案,我更后悔。” 阿良笑了笑,“行走江湖,没点儿女情长,喝什么酒。你看那些痴情种,哪个不是酒坛里浸泡出来的醉汉。情场上,谁都是胆小鬼。” 吴承霈有些意外,这个狗日的阿良,难得说几句不沾荤腥的正经话。 陆芝难得现身,坐在吴承霈另外一侧。 阿良抛过去手中酒壶,结果被陆芝一巴掌拍回去,阿良借住酒壶,埋怨道:“跟你阿良哥哥客气什么,一壶酒而已。” 陆芝扬起手臂。 阿良哀叹一声,取出一壶新酒丢了过去,“女子豪杰,要不拘小节啊。” 陆芝饮酒之后,问道:“听闻青冥天下有道门剑仙一脉,历史悠久,剑法具体如何?比那龙虎山大天师如何?” 阿良揉了揉下巴,“你是说那个大玄都观的孙掌教吧,没打过交道,有些遗憾,大玄都观的女冠姐姐们……哦不对,是道观的那座桃林,不管有人没人,都风景绝好。至于龙虎山大天师,我倒是很熟,那些天师府的黄紫贵人们,每次待客,都特别热情,堪称兴师动众。” 见面不用说话,先来一记五雷轰顶,当然很热情。 阿良一把挪开吴承霈的脑袋,与陆芝笑道:“你要是有兴趣,回头拜访天师府,可以先报上我的名号。” 陆芝冷笑道:“报上你的名号?是不是就等于向龙虎山问剑了?” 阿良大笑道:“剑气长城最知我者,莫若陆芝。” 吴承霈说道:“两位,我在炼剑,喝酒聊天,去往别处。” 陆芝说道:“心死于人之前,炼不出什么好剑。” 吴承霈说道:“不劳你费心。我只知道飞剑‘甘霖’,就算再也不炼,还是在甲等前三之列,陆大剑仙的本命飞剑,只在乙等。避暑行宫的甲本,记载得清清楚楚。” 陆芝说道:“等我喝完酒。” 吴承霈说道:“求你喝快点。” 剑仙吴承霈,不擅长捉对厮杀,可在剑气长城是出了名的谁都不怕,阿良当年就在吴承霈这边,吃过不小的苦头。 吴承霈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让阿良喝了小半年的愁酒。 “你阿良,境界高,来头大,反正又不会死,与我逞什么威风?” 让人为难的,从来不是那种全无道理的言语,而是听上去有些道理、又不那么有道理的言语。 这会儿阿良大手一挥,朝不远处两位分坐南北城头的老剑修喊道:“坐庄了!程荃,赵个簃,押注押注!” 陆芝却已经站起身,将酒壶丢往城墙之外,御剑离去。 在陆芝远去之后,阿良说道:“陆芝以前看谁都像是外人,现在变了很多,与你难得说一句自家话,怎么不领情。” 吴承霈神色恍惚,说道:“自家话听了才难受。” 阿良点了点头,“也对。” 吴承霈说道:“萧愻一事,知道了吧?” 阿良后仰躺去,枕在手背上,翘起二郎腿,“人各有志。” 吴承霈突然说道:“当年事,没有道谢,也不曾道歉,今天一并补上。对不住,谢了。” 阿良却说道:“在别处天下,像我们哥俩这样剑术好、模样更好的剑修,很吃香的。” 吴承霈确实是一位美男子,在许多外乡女子言谈中,经常与米裕并称“双璧”。 只是一个痴心,一个多情。 亲眼见过了两位玉璞境剑修的容貌风姿,那些个个倍感不虚此行的外乡女子们才恍然,原来男人也可以长得这么好看,美人美人,不唯有女子独享美字。 吴承霈将剑坊佩剑横放在膝,眺望远方,轻声说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 吴承霈随即问道:“坐看山云起,加个山字,与水呼应,会不会更好些?” 阿良随口说道:“不好,字多,意思就少了。” 吴承霈思量片刻,点头道:“有道理。” 阿良笑道:“怎么也附庸风雅起来了?” 吴承霈答道:“闲来无事,翻了一下皕剑仙印谱,挺有意思的。” 阿良疑惑道:“啥玩意儿?” 吴承霈笑道:“不认识皕这个字?怎么当的读人。你爹没被你气死?” 阿良笑嘻嘻道:“你爹已经快要被你气死了。” 吴承霈伸了个懒腰,面带笑意,缓缓道:“君子之心,天青日白,秋水澄镜。君子之交,合则同道,散无恶语。君子之行,野草朝露,来也可人,去也可爱。” 阿良愣了一下,“我说过这话?” 吴承霈笑道:“读人说的。” ———— 陈平安再次清醒后,已经行走无碍,得知蛮荒天下已经停止攻城,也没有怎么轻松几分。 没能找到宁姚,白嬷嬷在躲寒行宫那边教拳,陈平安就御剑去了趟避暑行宫,结果发现阿良正坐在门槛那边,正在跟愁苗聊天。 愁苗、董不得他们这些本土剑修,与阿良都再熟悉不过,只是林君璧这些外乡剑修,对于同乡人的阿良,其实就只有个名字了。谁都听过,谁都没见过。 阿良在剑气长城待了百余年光阴,对于浩然天下年纪不大的修道之人,关于阿良,就只有口口相传的事迹了。 在北俱芦洲的姜尚真,故事多,已经走过三座天下的阿良,故事更多。 由于摊开在避暑行宫的两幅山水画卷,都无法触及金色长河以南的战场,所以阿良早先两次出剑,隐官一脉的所有剑修,都不曾亲眼目睹,只能通过汇总的情报去感受那份风采,以至于林君璧、曹衮这些年轻剑修,见着了阿良的真人,反而比那范大澈更加拘束。 来自扶摇洲的宋高元更是神色激动,满脸涨红,可就是不敢开口说话。 宋高元从小就知道,自己这一脉的那位女子祖师,对阿良十分爱慕,那时候宋高元仗着年纪小,问了许多其实比较犯忌讳的问题,那位女子祖师便与孩子说了许多陈年旧事,宋高元印象很深刻,女子祖师每每谈及那个阿良的时候,既怨又恼也羞,让当年的宋高元摸不着头脑,是很后来才知道那种神态,是女子真心喜欢一个人,才会有的。 郭竹酒蹲在门槛旁边,双手托腮,使劲盯着阿良。 她年纪太小,不曾见过阿良。 今儿多看几眼补回来。 郭竹酒偶尔转头看几眼那个老姑娘,再瞥一眼喜欢老姑娘的邓凉。 阿良被这个不忘背只竹箱的小姑娘盯得有些发毛。 现在剑气长城的小姑娘,不含糊啊。 偶尔对上视线,小姑娘就立即咧嘴一笑,阿良破天荒有些尴尬,只得跟着小姑娘一起笑。 让阿良没来由想起了李槐那个小王八蛋,小镇淳朴民风集大成者。 郭竹酒瞧见了陈平安,立即蹦跳起身,跑到他身边,一下子变得忧心忡忡,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没事,慢慢养伤就是。” 郭竹酒使劲点头,然后用手指戳了戳门槛那边,压低嗓音说道:“师父!活的,活的阿良唉!” 陈平安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忘了?我跟阿良前辈早就认识。” 阿良翘起大拇指,笑道:“收了个好徒弟。” 郭竹酒也投桃报李,竖起大拇指,大概是觉得礼数不够,又伸出一根大拇指,“我师父认识了个好前辈。” 阿良也跟着再伸出拇指,“小姑娘好眼力。” 郭竹酒保持姿势,“董姐姐好眼光!” 阿良说道:“郭剑仙好福气。” 郭竹酒刚要继续言语,就挨了师父一记板栗,只得收起双手,“前辈你赢了。” 最后郭竹酒大摇大摆屋内。 陈平安和阿良一左一右坐在门槛。 两个剑客,两个读人,开始一起喝酒。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四十四章 两位剑客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阿良站起身,听到战场上遥遥响起一声号角,蛮荒天下收兵了。 双方会各自清理战场,下一场大战的落幕,可能就不需要号角声了。 阿良来到斩龙崖凉亭处,松开手中那只那空酒壶,身体旋转一圈,嚎了一嗓子,将酒壶一脚踢出凉亭,摔在演武场上。 大战告一段落,一时间城头上的剑修,如那候鸟北归,纷纷返家,一条条剑光,风景如画。 闭关,养伤,炼剑,饮酒。 逝者已逝,生还者的那些伤心,都会在酒碗里,或豪饮或小酌,在酒桌上一一消解。 阿良忘记是哪位高人在酒桌上说过,人的肚子,便是世间最好的酒缸,故人故事,就是最好的原浆,加上那颗苦胆,再勾兑了悲欢离合,就能酿造出最好的酒水,滋味无穷。 一番思索,一拍大腿,这个高人正是自己啊。 做人太过妄自菲薄真不好,得改。 很快就有一行人御剑从城头返回宁府,宁姚突然一个急急下坠,落在了大门口,与老妪言语。 其余陈三秋,叠嶂,董画符,晏琢,范大澈,依旧直奔凉亭,飘然而落,收剑在鞘。 阿良一手撑在亭柱上,一脚脚尖抵地,看着那位亭亭玉立的女子,感慨道:“叠嶂是个大姑娘了。” 叠嶂笑着喊了声阿良。 在她小时候,叠嶂经常陪着阿良一起蹲在街头巷尾犯愁,男人是犯愁怎么捣鼓出酒水钱,小姑娘是犯愁怎么还不让自己去买酒,每次买酒,都能挣些跑路费的铜钱、碎银子。铜钱与铜钱在破布钱袋子里边的“打架”,若是再加上一两粒碎银子,那就是天底下最悦耳动听的声响了,可惜阿良赊账次数太多,好些酒楼酒肆的掌柜,见着了她也怕。 董画符问道:“哪里大了?” 阿良笑眯眯道:“问你娘去。” 董画符呵呵一笑,“重峦叠嶂,我娘亲说你帮叠嶂取这个名字,不安好心。” 阿良无奈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让你娘亲少看些浩然天下的脂粉本,就你家那么多藏,不知道养活了南婆娑洲多少家的黑心商,版刻又不好,内容写得也粗鄙,十本里边,就没一本能让人看第二遍的,你姐更是个昧良心的丫头,那么多关键页,撕了作甚,当厕纸啊?” 董画符不说话,这件事情,他也有份,他姐哗啦啦翻,杀气腾腾,他只负责帮着撕,然后他姐偷偷装订成册。 陈三秋踢了靴子,盘腿而坐,意态闲适,背靠栏杆。 他喜欢董不得,董不得喜欢阿良,可这不是陈三秋不喜欢阿良的理由。 恰恰相反,陈三秋很仰慕阿良的那份洒脱,也很感激阿良当年的一些作为。 比如为了自己,阿良曾经私底下与老大剑仙大吵一架,大骂了陈氏家主陈熙一通,却从头到尾没有告诉陈三秋,陈三秋是事后才知晓这些内幕,只是知道的时候,阿良已经离开剑气长城,头戴斗笠,悬佩竹刀,就那么悄悄返回了家乡。 有些剑仙,剑术很高,却不自由,人生天地间,始终不自在。 好像最自由的阿良,却总说真正的自由,从来不是了无牵挂。 晏胖子在给男人揉肩敲背,低声问道:“阿良阿良,我如今剑法如何,去了浩然天下,能不能让仙子心如撞鹿?你可说过,只要是剑仙,哪怕模样没那么俊俏,出了剑,就是女子最好的胭脂,瞧见了高明的剑术,她们就像抹了腮红一般,到底作不作数?” 阿良点头道:“作数,怎么可能不作数,浩然天下我很熟,以后你要是有机会去那边游历,我就给你一张地图,将那些有仙子的山头全部标注出来,你也别傻乎乎去问剑,只需去了山脚,御剑而起,绕着山头走上一圈,耍上一套剑术,打完收工,在这期间什么话都别说,摘下酒壶,留给仙子们一个仰头喝酒的背影就成,直到这一刻,你再高声吟诗一首,潇洒远去……” 晏琢头大如簸箕,“阿良,我不会吟诗啊。” 阿良说道:“我有啊,一本册子三百多句,全部是为我们这些剑仙量身打造的诗词,友情价卖你?” 董画符问道:“册子上的诗句,早就都被你用烂了吧?” 阿良有些悻悻然。 范大澈最为拘谨。 他与阿良前辈不熟。 哪怕阿良前辈平易近人,可对于范大澈而言,依旧高高在上,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 这就像许多年轻剑修遇见董三更、陆芝这些老剑仙、大剑仙,前辈们兴许不会看不起晚辈什么,但是晚辈们却往往会不由自主地看不起自己。 阿良笑道:“你叫范大澈吧?” 范大澈赶紧点头,受宠若惊。 阿良说道:“你跻身金丹境,比我和老大剑仙的原先预期要早些。” 范大澈不敢置信。 自己都能入阿良前辈和老大剑仙的法眼? 阿良笑道:“其实每个孩子的成长,都被老大剑仙看在眼里。只是老大剑仙性情腼腆,不喜欢与人客套。” 这话不好接。 毕竟不是待人以诚二掌柜。 宁姚与白嬷嬷分开后,走上斩龙崖石道,宁姚到了凉亭之后,阿良已经跟众人各自落座。 宁姚有些倦容,问道:“阿良,他有无大碍?” “那小子一直睡不踏实,被我打晕,这会儿呼声如雷,好多了。” 阿良有一说一,“陈平安在 短期内应该很难再出城厮杀了,你该拦着他打先前那场架的,太险,不能养成赌命这种习惯。” 宁姚摇头道:“大事由他,我劝不动。” 阿良啧啧称,“宁丫头还是那个我认识的宁丫头吗?” 宁姚默不作声坐下,肩靠亭柱。 她背负剑匣,身穿一袭雪白法袍。 凉亭之内,随便闲聊。 多是董画符在询问阿良关于青冥天下的事迹,阿良就在那边吹嘘自己在那边如何了得,拳打道老二算不得本事,毕竟没能分出胜负,可他不出一剑,就能以风采倾倒白玉京,可就不是谁都能做成的壮举了。 故作轻松语,定有难以释怀事。 阿良最后为这些年轻人指点了一番剑术,点破他们各自修行的瓶颈、关隘,便起身告辞,“我去找熟人要酒喝,你们也赶紧各回各家。” 宁姚起身目送阿良和所有朋友先后御剑远去。 她独自走下斩龙崖,去了那栋小宅子,轻手轻脚推开屋门,跨过门槛,坐在床边,轻轻握住陈平安那只不知何时探出被窝外的左手,依旧在微微颤抖,这是魂魄颤栗、气机犹然未稳的外显,宁姚动作轻柔,将陈平安那只手放回被褥,她低头弯腰,伸手抹去陈平安额头的汗水,以一根手指轻轻抚平他微微皱起的眉头。 陈平安喜欢自己,宁姚很开心。 可陈平安喜欢她,便要这么累,宁姚对自己有些生气。 所以熟睡中的陈平安眉头才刚刚舒展,她自己便皱起了眉头。 怎么办呢,也不能不喜欢他,也舍不得他不喜欢自己啊。 这些情愁,未下眉头,又上心头。 ———— 阿良直接回了城头,却不是去往茅屋那边,而是坐在了依旧在勤勉炼剑的吴承霈身边。 吴承霈眺望战场,那条金色长河已经被三教圣人收起,大地之上,还有一些零零星星的厮杀。 面无半点悲苦色,人有不堪言之苦。 对于很多初来驾到的外乡游历的剑修,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仙,几乎个个脾气古怪,难以亲近。 阿良也没说话。 吴承霈终于开口道:“听米祜说,周澄死前,说了句‘活着也无甚意思,那就死死看’,陶文则说痛快一死,难得轻松。我很羡慕他们。” 阿良说道:“确实不是谁都可以选择怎么个活法,就只能选择怎么个死法了。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好死不如赖活着。” 吴承霈说道:“你不在的这些年里,所有的外乡剑修,无论如今是死是活,不谈境界是高是低,都让人刮目相看,我对浩然天下,已经没有任何怨气了。” 阿良取出一壶仙家酒酿,揭了泥封,轻轻晃荡,酒香扑鼻,低头嗅了嗅,笑道:“酒中又过一年秋,酒味年年赢过桂子香。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的酒水,确实都不如剑气长城。” 吴承霈突然问道:“阿良,你有过真正喜欢的女子吗?” 阿良想了想,刚要说话,吴承霈已经摇头道:“不用回答了,问这个问题,就已经很后悔,估计听了答案,我更后悔。” 阿良笑了笑,“行走江湖,没点儿女情长,喝什么酒。你看那些痴情种,哪个不是酒坛里浸泡出来的醉汉。情场上,谁都是胆小鬼。” 吴承霈有些意外,这个狗日的阿良,难得说几句不沾荤腥的正经话。 陆芝难得现身,坐在吴承霈另外一侧。 阿良抛过去手中酒壶,结果被陆芝一巴掌拍回去,阿良借住酒壶,埋怨道:“跟你阿良哥哥客气什么,一壶酒而已。” 陆芝扬起手臂。 阿良哀叹一声,取出一壶新酒丢了过去,“女子豪杰,要不拘小节啊。” 陆芝饮酒之后,问道:“听闻青冥天下有道门剑仙一脉,历史悠久,剑法具体如何?比那龙虎山大天师如何?” 阿良揉了揉下巴,“你是说那个大玄都观的孙掌教吧,没打过交道,有些遗憾,大玄都观的女冠姐姐们……哦不对,是道观的那座桃林,不管有人没人,都风景绝好。至于龙虎山大天师,我倒是很熟,那些天师府的黄紫贵人们,每次待客,都特别热情,堪称兴师动众。” 见面不用说话,先来一记五雷轰顶,当然很热情。 阿良一把挪开吴承霈的脑袋,与陆芝笑道:“你要是有兴趣,回头拜访天师府,可以先报上我的名号。” 陆芝冷笑道:“报上你的名号?是不是就等于向龙虎山问剑了?” 阿良大笑道:“剑气长城最知我者,莫若陆芝。” 吴承霈说道:“两位,我在炼剑,喝酒聊天,去往别处。” 陆芝说道:“心死于人之前,炼不出什么好剑。” 吴承霈说道:“不劳你费心。我只知道飞剑‘甘霖’,就算再也不炼,还是在甲等前三之列,陆大剑仙的本命飞剑,只在乙等。避暑行宫的甲本,记载得清清楚楚。” 陆芝说道:“等我喝完酒。” 吴承霈说道:“求你喝快点。” 剑仙吴承霈,不擅长捉对厮杀,可在剑气长城是出了名的谁都不怕,阿良当年就在吴承霈这边,吃过不小的苦头。 吴承霈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让阿良喝了小半年的愁酒。 “你阿良,境界高,来头大,反正又不会死,与我逞什么威风?” 让人为难的,从来不是那种全无道理的言语,而是听上去有些道理、又不那么有 道理的言语。 这会儿阿良大手一挥,朝不远处两位分坐南北城头的老剑修喊道:“坐庄了!程荃,赵个簃,押注押注!” 陆芝却已经站起身,将酒壶丢往城墙之外,御剑离去。 在陆芝远去之后,阿良说道:“陆芝以前看谁都像是外人,现在变了很多,与你难得说一句自家话,怎么不领情。” 吴承霈神色恍惚,说道:“自家话听了才难受。” 阿良点了点头,“也对。” 吴承霈说道:“萧愻一事,知道了吧?” 阿良后仰躺去,枕在手背上,翘起二郎腿,“人各有志。” 吴承霈突然说道:“当年事,没有道谢,也不曾道歉,今天一并补上。对不住,谢了。” 阿良却说道:“在别处天下,像我们哥俩这样剑术好、模样更好的剑修,很吃香的。” 吴承霈确实是一位美男子,在许多外乡女子言谈中,经常与米裕并称“双璧”。 只是一个痴心,一个多情。 亲眼见过了两位玉璞境剑修的容貌风姿,那些个个倍感不虚此行的外乡女子们才恍然,原来男人也可以长得这么好看,美人美人,不唯有女子独享美字。 吴承霈将剑坊佩剑横放在膝,眺望远方,轻声说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 吴承霈随即问道:“坐看山云起,加个山字,与水呼应,会不会更好些?” 阿良随口说道:“不好,字多,意思就少了。” 吴承霈思量片刻,点头道:“有道理。” 阿良笑道:“怎么也附庸风雅起来了?” 吴承霈答道:“闲来无事,翻了一下皕剑仙印谱,挺有意思的。” 阿良疑惑道:“啥玩意儿?” 吴承霈笑道:“不认识皕这个字?怎么当的读人。你爹没被你气死?” 阿良笑嘻嘻道:“你爹已经快要被你气死了。” 吴承霈伸了个懒腰,面带笑意,缓缓道:“君子之心,天青日白,秋水澄镜。君子之交,合则同道,散无恶语。君子之行,野草朝露,来也可人,去也可爱。” 阿良愣了一下,“我说过这话?” 吴承霈笑道:“读人说的。” ———— 陈平安再次清醒后,已经行走无碍,得知蛮荒天下已经停止攻城,也没有怎么轻松几分。 没能找到宁姚,白嬷嬷在躲寒行宫那边教拳,陈平安就御剑去了趟避暑行宫,结果发现阿良正坐在门槛那边,正在跟愁苗聊天。 愁苗、董不得他们这些本土剑修,与阿良都再熟悉不过,只是林君璧这些外乡剑修,对于同乡人的阿良,其实就只有个名字了。谁都听过,谁都没见过。 阿良在剑气长城待了百余年光阴,对于浩然天下年纪不大的修道之人,关于阿良,就只有口口相传的事迹了。 在北俱芦洲的姜尚真,故事多,已经走过三座天下的阿良,故事更多。 由于摊开在避暑行宫的两幅山水画卷,都无法触及金色长河以南的战场,所以阿良早先两次出剑,隐官一脉的所有剑修,都不曾亲眼目睹,只能通过汇总的情报去感受那份风采,以至于林君璧、曹衮这些年轻剑修,见着了阿良的真人,反而比那范大澈更加拘束。 来自扶摇洲的宋高元更是神色激动,满脸涨红,可就是不敢开口说话。 宋高元从小就知道,自己这一脉的那位女子祖师,对阿良十分爱慕,那时候宋高元仗着年纪小,问了许多其实比较犯忌讳的问题,那位女子祖师便与孩子说了许多陈年旧事,宋高元印象很深刻,女子祖师每每谈及那个阿良的时候,既怨又恼也羞,让当年的宋高元摸不着头脑,是很后来才知道那种神态,是女子真心喜欢一个人,才会有的。 郭竹酒蹲在门槛旁边,双手托腮,使劲盯着阿良。 她年纪太小,不曾见过阿良。 今儿多看几眼补回来。 郭竹酒偶尔转头看几眼那个老姑娘,再瞥一眼喜欢老姑娘的邓凉。 阿良被这个不忘背只竹箱的小姑娘盯得有些发毛。 现在剑气长城的小姑娘,不含糊啊。 偶尔对上视线,小姑娘就立即咧嘴一笑,阿良破天荒有些尴尬,只得跟着小姑娘一起笑。 让阿良没来由想起了李槐那个小王八蛋,小镇淳朴民风集大成者。 郭竹酒瞧见了陈平安,立即蹦跳起身,跑到他身边,一下子变得忧心忡忡,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没事,慢慢养伤就是。” 郭竹酒使劲点头,然后用手指戳了戳门槛那边,压低嗓音说道:“师父!活的,活的阿良唉!” 陈平安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忘了?我跟阿良前辈早就认识。” 阿良翘起大拇指,笑道:“收了个好徒弟。” 郭竹酒也投桃报李,竖起大拇指,大概是觉得礼数不够,又伸出一根大拇指,“我师父认识了个好前辈。” 阿良也跟着再伸出拇指,“小姑娘好眼力。” 郭竹酒保持姿势,“董姐姐好眼光!” 阿良说道:“郭剑仙好福气。” 郭竹酒刚要继续言语,就挨了师父一记板栗,只得收起双手,“前辈你赢了。” 最后郭竹酒大摇大摆屋内。 陈平安和阿良一左一右坐在门槛。 两个剑客,两个读人,开始一起喝酒。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六十五章 不是书中人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两个异乡人,喝着他乡酒。 阿良率先开口,打趣道:“恢复得这么快,纯粹武夫的体魄,确实了不得。” 筋骨血肉的痊愈,紊乱魂魄的趋于安稳,本命飞剑的修缮温养,三者速度之快,确实都有些出乎阿良的想象。 陈平安无奈道:“命悬一线,还是有些后怕。” 不仅仅是剑气长城的剑修,会因为各种理由,选择秘密传信给蛮荒天下的军帐,妖族大军当中也会有修士,将情报泄露给剑气长城。 经此一役,甲申帐那五位天才剑修,避暑行宫这边已经给出一份详实的战力评估。 当然年轻隐官拥有两把本命飞剑的压箱底手段,如今肯定也都已经被蛮荒天下的诸多军帐所熟知。 阿良玩笑道:“不能光看贼吃肉,不看贼挨打,道理我懂。” 任何一位外乡人,想要在剑气长城有立足之地,很不容易。 阿良是过来人,对此深有体会。 阿良起身伸了个懒腰,道:“走,带你去城池那边四处逛逛。一个人的心弦,不能总是紧绷着。” 一旁的陈平安,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呼吸,自采药起,从小到大,都在“讲规矩”。 人有呼吸是为活,这是头等大事,几乎所有修道之人的入门,既然一辈子都在致力于长生久视,自然都会从吐纳二字起手,下苦功夫。 骊珠洞天杨家铺子,那个辈分高的老头子,早年传授给陈平安的吐纳法门,并不高明,品秩一般,但是中正平和,井然有序,故而是一种食补,不是药补。虽然习惯成自然,不会给陈平安造成什么体魄上的负担,反而只有长久的裨益,如那一条潺潺流淌的源头活水,滋润心田,可修行是修行,做人是做人,心田之间,田垄分明,行走有路,仿佛每一步都不逾越规矩,每天都能够守着庄稼收成,如此约束人心,好事自然是好事,却会让一个人显得无趣,所以当年的泥瓶巷草鞋少年,潜移默化,总会给人一种少年老成的印象。 陈平安学拳之后,每次独自游历江湖,总喜欢刻意控制呼吸和脚步,以高境界伪装低境界,总能信手拈来,比老江湖还老江湖,并非纯粹是天赋使然。 陈平安跟着起身,笑问道:“能带个小跟班吗?” 阿良点头道:“那就一人带一个。” 陈平安喊上了郭竹酒,她至今仍算是陈平安的小弟子,不过就陈平安这个岁数,才三十而立,对于修道之人而言,年龄宛若市井稚童罢了,郭竹酒成为落魄山关门弟子的可能性,极小。 郭竹酒重新背起箱,手持行山杖。 阿良则喊了那个扶摇洲鹿角宫的年轻剑修宋高元,鹿角宫是扶摇洲第一流的仙家门派,几位在世的祖师爷都是女子,所以女子修士众多,所以鹿角宫的男子修士,最是羡煞旁人。鹿角宫以水法神通著称一洲,占据着一条入海大渎的小半水域,其中鹿角宫辖下的妒妇渡和胭脂津,更是名动四方的游览胜地,一处需要过渡的妇人女子卸去妆容,换上布裙木钗,不然水神娘娘就要兴风作浪,另外一处则恰恰相反,需要女子涂抹胭脂,妆扮得娇艳欲滴,行人才可安然涉水而过。鹿角宫对此从不过问,只要津渡两处不伤人性命,都由着两位任性的水神娘娘单凭个人喜好,订立古怪规矩。 妒妇渡和胭脂津,在扶摇洲游历了好几年的阿良,当然都去过,还与两位水神娘娘聊得很投缘,一个活泼,一个羞赧,都是好姑娘。 至于那鹿角宫的一场偶遇,那是在一个月光皎皎的大晚上,阿良当时答应为妒妇渡的水神娘娘,补上一份见面礼,帮那个可怜女子恢复破碎的容颜,便去了鹿角宫禁地的祖传荷花池,那里的每一张荷叶皆大有妙用,不知有多少对自己容貌不满意的女子修士,心心念念,苦求鹿角宫一张荷叶而不得,有价无市,买不着。鹿角宫的山水禁制很有意思,当时阿良只能一路匍匐前行,扭来扭去,才偷溜到了荷花池畔,撅着屁股,卧剥莲蓬摘莲叶,不曾想远处大如碧绿床褥的一张莲叶上,突然坐在一个姑娘,她瞪大一双眼眸,看着那个怀里乱揣着几张小莲叶的邋遢汉子,正趴地上剥莲蓬啃莲子,见着了她,阿良便递出手去,问她要不要尝尝看。 女子待客周到,一道漂亮至极的水法当头砸下。 往事可追可忆。 四人徒步离开避暑行宫,陈平安一贯心细,发现先前屋内众人当中,董不得和庞元济,好像有些微妙的心境变化。就是不知道在自己来到之前,阿良与他们分别聊了什么。 出了大门,宋高元壮起胆子,满脸涨红,轻声问道:“阿良前辈,以后还会去我们鹿角宫吗?” 阿良笑问道:“说吧,是你的哪位师门前辈,这么多年了,还对我念念不忘。去不去鹿角宫,我现在不敢保证。” 为尊者讳,宋高元便以心声与阿良前辈悄悄言语,“是蓉官祖师经常提及前辈。” 事实上,那位远离红尘百多年的祖师爷,每次出关,都会去那荷花池,经常念叨着一句莲子味道清苦,可以养心。 果然果然。阿良叹了口气,“是她啊。” 宋高元犹豫了一下,轻声道:“蓉官祖师在我远游之前,叮嘱晚辈,如果在剑气长城见到了阿良前辈,就与阿良前辈说一句话。” 阿良默不作声。 宋高元说道:“蓉官祖师想要与前辈说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阿良挠挠头,没有多说什么。 宋高元也不敢为难阿良前辈。 何况有些事情,不可讲道理,为难了只会更为难。 一路随便逛荡向城池,期间路过了两座剑仙私宅,阿良介绍说一座宅子的地基,是一块被剑仙炼化了的芝亭作白玉雕明月飞仙诗文牌,另一座宅子的主人,喜好收集浩然天下的古砚台。只是两座宅子的老主人,都不在了,一座彻底空了,无人居住,还有一座,如今在其中修行练剑的三人,是某位剑仙收取的子弟,年纪都不大,得了剑仙师父临终前的一道严令,嫡传弟子三人,只要一天不跻身元婴境剑修,就一天不许出门半步,阿良遥望那处私宅的墙头,感慨了一句用心良苦啊。 陈平安神色古怪。 那栋宅子里边的三位金丹剑修,皆是男子,不但无法离开私宅,据说还会身穿妇人装束,是剑气长城的一桩怪事。曾以飞剑传信避暑行宫,希望能够出门厮杀,但是隐官一脉去翻阅档案,发现逝世剑仙早早与避暑行宫有过一份白纸黑字的约定,有老剑仙的名字,和一个小小的巴掌印,应该是上任隐官萧愻的“手笔”。 陈平安只好作罢,婉拒了三位金丹剑修的请求。 在剑气长城,战死剑仙的托付之事,规矩最大,只要落在了纸面上,就要遵守,没得商量。 墙头那边,只探出一颗脑袋,是个年轻容貌的剑修,不过留着络腮胡子,开始对阿良破口大骂。 阿良开始回骂,说我不过是与你们师父说了个典故,你们师父要依葫芦画瓢,关我阿良屁事。 那年轻剑修怒道,狗日的,敢不敢进来干一架。 阿良跳起来朝那边吐唾沫。 陈平安伸手揉着额头,没眼看。 他怀疑城头程荃和赵个簃两位老剑修骂架的压轴手段,就是跟阿良学的。 然后男人发现一旁瞪大眼睛的郭竹酒,与如被施展定身术的宋高元,赶紧捋了捋头发,念叨着失态了失态了,不应该不应该。 陈平安一问,才终于解开了那桩剑气长城悬案的谜底,原来那位老剑仙有一门古怪神通,最擅长找寻剑道种子,事实上,如今剑气长城这个大年份里边的年轻一辈天才,约莫有半数都是被老剑仙一眼相中的,太象街、玉笏街这样的高门豪阀还好,可是类似灵犀巷、蓑笠巷这样的市井巷弄,一旦出现了有希望温养出本命飞剑的剑修胚子,难免有所遗漏,而天底下不光是剑修,事实上所有的练气士,自然是越早步入修行之路,未来成就越高,像叠嶂,其实就是阿良凭借那位剑仙传授的术法,找寻出来的好苗子,许多未来成为剑仙的剑修,在年幼时,资质并不明显,反而极为隐蔽,不显山不露水。 阿良一次与身受重创、命不久矣的老剑仙喝酒,与后者随口聊了聊浩然天下一个香门第的故事,先祖屡次科举不第,被金榜题名的同窗羞辱,愤懑返乡,亲自教授业,让家族所有男丁皆穿妇人衣裳,寒窗苦读,只要没有考取功名,四十岁之前就只能一直穿着女子,一开始沦为朝野笑谈,可最后竟然还真有了一门六进士、三人得美谥的盛况。 阿良笑道:“是不是觉得很儿戏?害得三个年轻天才被笑话了几十年,以至于那三人觉得只要能够出门出剑,都愿意死在战场上,才得解脱。” 阿良又说道:“老人那一脉的剑术,一直是杀敌伤己的路数,所以容易命不长久,成为剑仙很快,成为了剑仙再死,也最快。老人在世的时候,还能护着些门下弟子,老人一走,别说是三名弟子,就是收了三十个,就这么个打仗法子,跟前边宅子一样的光景,早就没人了。收了弟子,视若儿女,就是牵挂,每个当师父、做传道人的,总要对弟子的人生负些责任。” 阿良摘下酒壶,喝了口酒,笑道:“顺便再与你们说件陈年旧事,早年有位老剑仙找到老人,询问那道术法能否公开,以便剑气长城更多挖掘出年少天才,老人没答应,说此法不外传,就是陈清都亲自离开城头求他开口,都没用。最后用一句话将那位出于公心的老剑仙给顶了回去,‘谁他娘的说一定要成为剑修,才算好事,你齐廷济规定的?’” 说到这里,阿良笑了起来,开心多于伤感了,“我私底下问他,是不是真的老大剑仙开口相求,一样不行。老人说怎 么可能,若是老大剑仙开口,多大面儿,没啥好藏私的,聊完事情,再邀请老大剑仙喝个小酒儿,这辈子便算圆满了。我再问若是董三更登门呢,老人说那我就装死啊。” 阿良最后感慨道,“在浩然天下,这样的剑仙有也有,不过太少。” 宋高元点点头,深以为然。 阿良此后言语不多。 其实以前的阿良不太喜欢与晚辈们聊正经事,年纪小,忧愁也该不大,剑气长城的大事,让剑术高者去扛就是了。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以后会是一个万年未有的崭新局面,几乎每一个剑气长城的年轻人,哪怕是孩子,都已经与之戚戚相关,一个个都要快速成长起来,大势汹涌,忧虑来时,不问岁数。 一行人到了玉笏街郭府大门口,陈平安让郭竹酒回家,再让主动告辞返回避暑行宫的宋高元,与隐官一脉所有剑修都打声招呼,这两天都可以随便走走,散散心。 宋高元回望一眼两人的背影。 那个阿良前辈,在鹿角宫名气很大,当年被蓉官祖师带着师妹一起追杀的时候,男人始终没有还手,只是嚷嚷着自己与扶摇洲大剑仙徐颠是至交好友,请求鹿角宫仙师们给那位徐剑仙一个面子。徐颠是出身扶摇洲第二大宗门的谱牒仙师,也算是扶摇洲一位声名显著的后起之秀,年纪轻轻就是元婴境剑修了,只是鹿角宫修士,向来我行我素,徐颠哪怕大道可期,终究还不是真正的剑仙,何况辈分又不高,再者鹿角宫的宫主,自身便是扶摇洲十人之列,德高望重,水法通天,对师妹蓉官更是疼爱有加,所以男人逃命路上的临时抱佛脚,搬出这么座小靠山,根本没用。到最后,男人成功溜之大吉,也没留下姓名,倒是没有少吟诗。 鹿角宫事后飞剑传信徐颠所在宗门,连同一幅男子画像,向徐颠兴师问罪,追问此人根脚与下落。 徐颠一头雾水,遭了一场无妄之灾的剑道天才,赶紧回信鹿角宫,说自己根本不认识画上男子。 结果徐颠所在宗门一位经常嬉戏人间的老祖师,虽说貌若稚童,一身修为早已返璞归真,事实上比鹿角宫宫主的修为还要高些,他得知此事后,风驰电掣,亲自御剑跑了一趟鹿角宫,说徐颠不认识,我认识啊,我与阿良老弟那是换命的好哥们。 外人只知这位远道而来的老前辈下山之时,一手覆红肿脸颊,骂骂咧咧,一直在碎嘴着妈了个巴子的,在离开鹿角宫山门后,高声喊了一句,阿良你欠我一顿酒。 少年时候的宋高元,有一次实在忍不住,与蓉官祖师问了个胆大包天的问题,那个阿良,是故意做了什么让祖师喜欢的事情吗? 蓉官祖师当时想了想,摇头说他没有,可她就是喜欢了。 在郭竹酒和宋高元离开后,陈平安与阿良说了一些自己的山水故事,零零散散的,想到了什么就聊什么。 第一次游历剑气长城,乘坐老龙城渡船桂花岛,途径蛟龙沟,差点死了,是大师兄左右出剑破了死局。 与同龄人曹慈的三场问拳,连输三场,输得毫无还手之力。 在桐叶洲误入藕花福地,走了一场结结实实的江湖,收了曹晴朗和裴钱当学生弟子,可其实不知道如何传授学问给曹晴朗,也担心裴钱太着急长大。 前些年与叠嶂一起经营了一家酒铺,卖那竹海洞天酒,生意不错,比坐庄来钱慢,但是细水长流。谁都不信那些酒水与青神山当真有关,所以阿良你得帮着铺子说几句良心话。你与青神山夫人是熟人,我们又是朋友,我这酒水怎么就与竹海洞天没关系了? 倒悬山那座捉放亭,被道老二捉了又放的那头大妖,依附在一个名叫边境的年轻剑修身上,被隐官一脉揪了出来,斩杀于海上。 如今的落魄山,不但有了竹楼,按照约定取的名字,还在霁色峰有了一座开山立派的祖师堂,阿良你以后一定要去看看。 两人走过一条条大街小巷。 阿良每一处都熟门熟路,听着年轻人的故事,阿良多是在听,偶尔问些好感兴趣的问题,比如那个太平山女冠黄庭,与那个大泉王朝的姚近之,哪个更好看些。 陈平安笑着说,都好看,可在我眼中,她们加在一起,都不如宁姚好看。 阿良说宁丫头又不在这里,你小子与我说句男人言语,陈平安环顾四周,不过思量一番,嘿嘿一笑,还是没说什么。 战事停歇,城内酒铺生意就好。 这一路上,遇到了阿良与年轻隐官,与他们双方各自相熟的某些剑修,都没怎么打招呼,最多就是点个头意思意思。 认识阿良的,未必愿意与年轻隐官打交道,是陈平安酒铺老主顾的,却未必敢与阿良言语。 虽然两个外乡人,共同点很多,但是在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眼中,狗日的阿良与狗日的二掌柜,像也不像。 阿良没有去叠嶂酒铺那边喝酒,却带着陈平安在一处街角酒肆落座。 人满为患。 因为沽酒妇人美姿容。 是位本命飞剑早早毁坏了的妇人。 见着了阿良,妇人十分热络,亲自端酒上桌,狠狠剐了眼男人,埋怨了一句死没良心的。 然后妇人与年轻隐官笑脸嫣然,言语很不见外,“呦,这不是咱们二掌柜嘛,自家酒水喝腻歪了,换换口味?遇见了好看的女子,一拳就倒,真不成。” 陈平安一阵头大,只能微笑不语。 阿良端起酒碗,与陈平安磕碰了一下,然后没来由感慨道:“年少时看杂,在上曾经见过一句警世名言,穗大者低头多,只是不走江湖,到底感悟不深,只有真正走过江湖,才知道饱满谷穗自低头,的确是金玉良言。” 陈平安神色古怪。 阿良一脚踩在长凳上,坏笑道:“想啥呢,好好的道理想歪了不是?” 陈平安问道:“你与青神山夫人的传闻,魏檗说得言之凿凿,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阿良笑道:“那个棋墩山小山神知道个屁。” 陈平安说道:“在竹楼外,有次提起你,魏大山君难得真情流露,说了你许多好话。” 阿良立即改口,“作为古蜀国版图的神水国旧山君,魏兄弟还是有点东西的,言谈很有见地。难怪当年相逢,我就与他一见如故。” 大概阿良所谓的一见如故,就是给了魏檗一记竹刀。 说到这里,阿良突然放下酒碗,“骊珠洞天的出现,与古蜀国蛟龙众多的内里牵连,再加上你那个泥瓶巷的邻居,你有想过吗?” 陈平安点头道:“有想过。” “那就是想了,却没有扯起那条隐藏脉络的线头。” 阿良瞥了眼陈平安,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有些内幕,如今的陈平安,就算打破脑袋也想不到的。阿良忍不住摇摇头,问了个问题,“你那落魄山,有没有瞧着很不起眼的外乡修道之人,精怪鬼魅除外,肯定境界不高,尤其是你可以确定对方境界低的那种人,而这个人,与陆沉相中的那个陈灵均,关系应该会不错。” 陈平安在脑海中捋了一遍,点头道:“有。” 阿良笑道:“这么说来,你离开落魄山,来到这剑气长城,不全是坏事。” 陈平安疑惑道:“能说缘由吗?” 阿良犹豫了一下,说道:“也不是不能说,何况只是我的一点猜测,做不得准。我猜那个斩杀蛟龙最多的家伙,有可能已经将自己置身于落魄山周边了。” 阿良喝了口酒,“此人很好说话,只要不涉及蛟龙之属,随便一个下五境练气士,就算杀他都不还手,大不了换个身份、皮囊继续行走天下,可只要涉及到最后一条真龙,他就会变成顶不好说话的一个怪人,哪怕稍稍沾着点因果,他都会斩尽杀绝,三千年前,蛟龙之属,依旧是浩然天下的水运之主,是有功德庇护的,可惜在他剑下,一切皆是虚妄,文庙出面劝过,没得谈,没得商量,陆沉可救,也一样没救。到最后还能如何,好不容易想出个折中的法子,三教一家的圣人,都只能帮着那家伙擦屁股。” 阿良笑道:“当然,世间从没什么真正的无敌之人。更多的内幕,你现在知道不如不知道。我还是那句话,你顾不过来的。” 陈平安点点头。 一来是穷尽心力都无法揣测之事,二来最坏的结果并未发生,再者他注定无法返回宝瓶洲,多想无益。 然后阿良又好像开始吹牛,伸出大拇指,朝向自己,“再说了,以后真要起了冲突,只管报上我阿良的名号。对方境界越高,越管用。” 一般来说,被阿良主动称呼为兄弟的,像那扶摇洲的剑修徐颠,都是被阿良坑惨了的,其实是被他看不顺眼的人。 徐颠在那场风波过后,几次下山游历,只要遇到鹿角宫女修,就没人待见过他,而鹿角宫的女子练气士,交友广泛,所以以至于半座扶摇洲的宗门女修,都对徐颠不太顺眼。用徐颠那个幸灾乐祸的祖师话说,就是被阿良当头浇过一桶屎尿的人,哪怕洗干净了,可还是被浇过一桶屎尿的人嘛,认命吧。 但是报上名号,敢说自己与阿良是朋友的,那么在浩然天下的几乎所有宗门,兴许同样还是不受待见,但是绝对抵挡许多灾殃和意外。 阿良没来由啧啧道:“与宁丫头越来越有夫妻相了。” 陈平安抬起酒碗,突然转头问道:“老板娘,有没有不要钱的佐酒小菜?” 这就很不像宁丫头了。 关于陈平安和宁姚,阿良倒是早早觉得两人很般配,那会儿,一个还是剑气长城的宁姚,一个还是刚走江湖的草鞋少年。 一个什么都不愿意多想的姑娘,遇上个愿意什么都想的少年,还有比这更两相宜的事情吗? 不是 所有男人,都会意识到自己的身边人心爱人,是万万年只此一人有此姻缘的。 那妇人笑道:“咱这小本买卖,可比不得二掌柜酒铺的生意兴隆,再说了,二掌柜又坐庄又卖酒,还会遍地捡法宝,会缺钱?” 陈平安只能一笑置之。 阿良望向对面的陈平安,缓缓道:“当一个人,只能做三两重的事情,就说不出半斤重的道理。就算读过,讲得出,别人不听,不还是等于没讲?是不是这个理儿?” 陈平安点头道:“需要我们讲道理的时候,往往就是道理已经没有用的时候,后者偷偷在前,前者公然在后,所以才会世事无奈。” 阿良笑道:“很没劲?” 陈平安摇头道:“有劲。有意思。越是这样,我们就越应该把日子过得好,尽量让世道安稳些。” 然后陈平安喝了一口大酒,神色从容,眼神明亮,“就像一个人,只要酒量够好,自己就喝得掉酒碗里的糟心事,都不用与旁人说醉话。” 阿良哈哈大笑,十分开怀。 因为在眼前陈平安的身上,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那人没走过的江湖,被寄予希望的眼前年轻人,已经帮着走过很远。 陈平安突然说道:“我虽然没去过蛮荒天下,但是我知道,战场上,死在我拳下剑下的妖族,在战场之外,相当一部分,也是弱者,甚至是真正意义上身不由己的弱者。” 阿良笑了起来,知道这小子想说什么了。陈平安看似是在说自己,其实更是在劝慰阿良。 陈平安又说道:“一旦剑气长城被攻破,那些蛮荒天下的真正弱者,一样会成为身不由己的强者。” 阿良反而不太领情,笑问道:“那就该死吗?” 他其实才是世间最了解蛮荒天下风土习俗的剑修,最少也会是之一。 阿良甚至在那边,在战场之外,还有刘叉这样的朋友,除了刘叉,阿良认识许多蛮荒天下的修道之士,早已与人无异。 陈平安已经喝完两碗酒,又倒满了第三碗,这座酒肆的酒碗,是要比自家铺子大一些,早知道就该按碗买酒。 陈平安一口喝完第三碗酒,晃了晃脑子,说道:“我就是本事不够,不然谁敢靠近剑气长城,所有战场大妖,全部一拳打死,一剑砍翻,去他娘的王座大妖……以后我如果还有机会返回浩然天下,所有侥幸置身事外,就敢为蛮荒天下心生怜悯的人,我见一个……” 打了个酒嗝,陈平安又开始倒酒,喝酒一事,最早就是阿良撺掇的。至于见到了一个就会如何,倒是没说下去了。 阿良没拦着。 阿良只是嬉皮笑脸道:“你陈平安见着了那些人,还能咋样,人家也有自己的道理啊,反正又没谁逼着剑气长城死这么多人。” 陈平安停下喝酒,双手笼袖,靠着酒桌,“阿良,说说看,你会怎么做?我想学。” 学习他人之好,一直是陈平安的擅长事。 算账一事,当账房先生,就在大泉王朝边境狐儿镇的小客栈,与钟魁学过。 当包袱斋,偷偷摸摸捡破烂,真正的绝活,该是怎么个境界,在北俱芦洲结伴游历的孙道长身上,陈平安大开眼界。 甚至很早之前,林守一的一句无心之语,大致意思就是出门在外,事情可以管,但是不用管太多。也让陈平安越到后来,越感同身受,越觉得有嚼头。 在更早之前,陈平安那一手被很多行家里手视为“匠气有余,灵气不足”的字,无形之中,其实都是学之于陆沉的那份药方三张纸。当年陆沉说了三件事,却只明说了去捡蛇胆石碰运气在内的两件事,陈平安当时还问了一句,陆沉却没说破,原来学字,就是最后一件事。 阿良笑着给出答案:“我根本不在乎啊。” 陈平安怔怔无言,想起了蛟龙沟当时冥冥之中,听到的那些旁人“心声”,想起了天劫过后的随驾城。 陈平安伸手出袖,抿了一口酒,一手持碗,一手挠头,“有点难学。” 阿良笑道:“不用学。” 上山修行后,举头天不远。 修道之人,离山巅越近,对人间越没耐心。 有例外的,可惜不多。 阿良也担心陈平安会成为那样的山上神仙。 就像陈平安学字一事,阿良不是不清楚陆沉赠予药方的深远用心,只说陈平安的画符,为何如此顺遂?简直就像是毫无门槛,一步跨过?要知道符箓一途,无论是不是道家一脉的练气士,都视为天堑,与剑修如出一辙,不成就是不成。 但是这种事,他阿良偏偏不能开口道破,得陈平安自己去琢磨。 剑术高,便觉得天下事皆容易?没这样的好事,他阿良也不例外。 这一顿酒,两人越喝越慢,阿良不着急,自己酒量好,陈平安也想要多喝一些。 那位沽酒妇人到底与阿良是老交情了,托人从酒楼带了一屉佐酒菜过来,与二掌柜笑言不收钱。 就这样,两人竟是喝到了天昏地暗夜幕沉沉,四周酒客越来越稀疏,期间来了些主动客套寒暄的剑修,来者不拒,只管落座喝酒,记得结账。 所以喝到了现在,两人只需要结账桌上的一壶酒即可。 在剑气长城,不会有人以剑修本事喝酒,单凭先天酒量。 阿良早已满脸通红,指了指天上其中一轮明月,与那妇人笑道:“谢妹子,我去过,信不信?” 出门在外,遇见比自己年轻的,喊妹子,喊姑娘都可。遇见比自己大的女子,别管是大了几岁还是几百岁,一律喊姐,是个好习惯。 妇人趴在柜台那边,瞥了眼那轮明月,直截了当来了一句,“有母的?” 阿良晃了一下手掌,“小姑娘家家的,尽说些俏皮话。” 妇人没好气道:“要打烊了,喝完这壶酒,赶紧滚蛋。” 阿良与陈平安喝完最后一壶酒,就起身离去,陈平安掏钱结账,同行本是仇家的妇人,却笑着摆摆手,“陈平安,算我请你的。” 陈平安也没问缘由,收起那几颗雪花钱,道了声谢。 两人走在深夜寂寥的大街上,两人的步伐都有些晃荡,也没散掉那满身酒气。 临近宁府。 阿良说道:“陈平安,我们不是在白纸福地,身边人不是中人。现在记得不算本事,以后更要牢记。” 陈平安嗯了一声。 阿良突然信誓旦旦说道:“喝酒没花钱这件事,我不会跟宁丫头说的。你说那黄庭和姚近之长得很好看,我更不会说。” 陈平安双手抱住后脑勺,“你说了我就会怕?开什么玩笑,阿良,真不是我吹牛……” 宁府大门那边,出现一个身影,年轻隐官立即深呼吸一口气,打消酒意,瞬间震散一身酒气,屁颠屁颠飞奔过去,一只手绕到身后,示意身后男人自个儿一边凉快去,一路跑上台阶,见着了她,站定,说道:“对不起,回来晚了,酒其实没多喝太多,阿良一直劝,我说有伤在身都不管用,下次不会了啊。” 阿良站在原地,竖耳聆听那边的言语,然后目瞪口呆,二掌柜绝非浪得虚名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宁姚转头看了眼阿良。 被嫌弃了。 阿良悻悻然转身离去,嘀咕了一句,能在剑气长城谢姑娘的酒肆,喝酒不花钱,破天荒头一遭,我都做不到。 门口那边。 宁姚没说话。 陈平安有些心虚。 宁姚根本没理会阿良的告刁状,只是看着陈平安。 他怎么好像又高了些啊。 她踮起脚跟,与他眉眼齐平。 陈平安歪着脑袋,眯眼而笑,说道:“快说你是谁,再这么可爱,我可就要不喜欢宁姚喜欢你了啊。” 宁姚还是不说话。 等到陈平安开窍的时候,宁姚已经转身走了。 剑气长城的城头上,魏晋被迫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画卷正是宁府大门那边,阿良捶胸顿足,“傻小子愣头青啊。” 老大剑仙双手负后,弯腰俯瞰画卷,点头道:“是傻了吧唧的。” 原本还有些不情不愿的魏晋,这会儿笑着附和道:“二掌柜不解风情,确实大煞风景。” 阿良咳嗽一声,轻轻推开魏晋的手掌,“魏晋啊,堂堂剑仙,你竟然做这种事情,太不讲江湖道义了,你良心会不会痛?” 老大剑仙转身离去,“是不应该。” 原地只留下一个原本练剑好好的风雪庙剑仙。 在老大剑仙茅屋那边的城头上,阿良盘腿而坐,“能不能换一个人,比如我?” 陈清都摇头道:“不行。” 阿良恼火道:“我境界不更高?” 陈清都说道:“到了我们这个高度,境界有卵用。你以前不懂就算了,现在还不懂?” 阿良默然。 老大剑仙话糙理不糙。 两人沉默许久,陈清都坐在阿良身旁。 阿良有些讶异。 老大剑仙很少有此举动。 陈清都轻声道:“有些累了。” 只是老人又笑道:“剑修陈清都,有幸遇见你们这些剑修。” 阿良大笑道:“这种话,扯开嗓门,大声点说!” 陈清都斜眼看去。 阿良立即耍无赖:“喝了酒说醉话,这都不行啊。” 陈清都轻声说道:“不知道万年以后,又是怎么个光景。” 阿良说道:“总是让人失望又希望的吧。” 陈清都点点头,“大慰人心。”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六十六章 肩头和心头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月明无贵贫,月色登门做客不敲门,玉笏街也去,妍媸巷也去。 大日驱邪祟,尤其冬日温暖如棉袄,妍媸巷也穿,玉笏街也穿。 陈平安独自一人,在斩龙崖凉亭坐了一宿,晚上到底是没胆子去敲宁姚的院门,去他娘的酒壮怂人胆,屁用没有。 日上三竿时分,陈平安又御剑出城,去往避暑行宫,愁苗和董不得这些本土剑修,除了庞元济都已经不在,邓凉这些外乡剑修,除了林君璧,也都去拜会各自家乡的剑仙前辈,或是与相熟朋友叙旧,所以到最后只剩下林君璧和庞元济在手谈,陈平安观棋不语,林君璧棋术要比庞元济高出一筹,胜负没有悬念,陈平安看了一会儿,就去档案库翻翻捡捡,结果林君璧跑来说大剑仙米祜指名道姓要见隐官大人,不过这位大剑仙还算讲规矩,没有进门的意思。 陈平安让林君璧继续下棋便是,自己去了大门口那边,见到了米祜,是自家隐官一脉扛把子米裕的兄长,剑气长城最新、也是最年轻的一位仙人境。 陈平安抱拳笑道:“稀客。” 米祜没怎么客套寒暄,说道:“边走边聊。” 两人并肩而行,米祜开门见山说道:“陈平安,我今天找你,是有事相求。既是公事,也算私事。” 陈平安笑道:“但说无妨。” 米祜说道:“我希望靠着我的那点战功,等到战事结束之后,如今身在倒悬山的弟弟,他能够去往任何他想要去的地方,比如你们浩然天下。” 陈平安说道:“战功应该够了。不过米裕毕竟是玉璞境剑仙,每一位剑仙的去留,按照不成文的规矩,都需要老大剑仙点个头,过个场,我们隐官一脉才好画押作准,这件事才算板上钉钉,到时候外人谁都说不了闲话。” 米祜说道:“老大剑仙点头了。” 陈平安笑道:“既然老大剑仙都答应了,米大剑仙其实无需与我商量,米裕退路无忧。在浩然天下,一位异常金贵的剑仙,处处都去得,只要自己愿意,山上仙家祖师堂,山下王朝金銮殿,到了哪里,都是座上宾。” 米祜说道:“我那弟弟,在那外乡若是没人照应,我不还是不放心。浩然天下的山上修道,到底不比我们剑气长城的练剑,具体怎么个德行,我虽未亲身去过,却一清二楚,勾心斗角,乌烟瘴气,整一个骗子窝。米裕与女子打交道,本事还行,一旦与修道之人起了狗屁的大道之争,我弟弟心思单纯,会吃大亏。” 陈平安知道这位仙人境大剑仙的意思,是要自己这个浩然天下的外乡人,多上点心。 只是有些事情,比如与老大剑仙的约定,未来自己的处境,陈平安不好提前泄露天机,所以只能先酝酿一番措辞。 至于米祜的言语之中,有无含沙射影自己这位隐官大人,陈平安大人有大量,就当耳边风了。 米祜说道:“只要你肯点个头,我必有重谢。说做买卖,我相信二掌柜。” 给人误会了。 陈平安却没有解释什么,“重谢就算了,米裕在隐官一脉这两年,也积攒了不少战功,你不用额外付出什么。只是这种事情,成与不成,除了你我私底下的约定,其实米裕自己怎么想,才是关键。” 米祜皱眉道:“就凭隐官大人在剑气长城的香火情,就算我那弟弟不肯走,你随便找几个剑仙将他打晕了,带去浩然天下。” 陈平安问道:“到了浩然天下,米裕如果解开不心结?修行路上,会很麻烦。在那边修行,担着个剑气长城的剑仙身份,意外不会多,但只要有,就会很大。” 米祜斩钉截铁道:“活着比天大。能够多活一天是一天。何况你别小觑了我弟弟的道心,没你想的那么脆弱。” 陈平安点头道:“倒也是。” 陈平安说道:“那就让米裕去北俱芦洲,太徽剑宗,或是郦采剑仙的那座浮萍剑湖,两地都需要一位剑仙供奉,又不用米祜如何厮杀。将来具体去哪里,让米裕自己挑选。” 米祜疑惑道:“为何不是去你的山头?” 陈平安摇头道:“我有一大堆旧账在身,米裕就算离开了倒悬山,到了落魄山,还是没几天安稳日子的,没必要。” 米祜却说道:“那就让米裕去你那落魄山担任供奉,敬香拜挂像上谱牒的那种。” 陈平安无奈道:“米大剑仙你是敞亮人,那我就与你说些敞亮话了,若只是买卖,傻子才会拒绝一位剑仙供奉,我正是将你弟弟当做了朋友,才不让他去宝瓶洲趟浑水,在那与剑气长城香火情最多的北俱芦洲,米裕的身份,就是一张最好的护身符,其余八洲,都无此好处。” 米祜说道:“唧唧歪歪像个娘们,米裕就去宝瓶洲落魄山,少废话,你我说定!” 好好与你米祜大剑仙讲理,还骂人是吧? 陈平安刚要说几句“中正平和”的言语,不曾想米祜这位大剑仙,神色郁郁,已经低声开口道:“我那弟弟,总觉得是他丢了我这兄长的脸面,那他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他这兄长,侥幸练剑资质不错,此生唯一擅长事,就是练剑,那么他都已经成为一位玉璞境剑仙,又岂会丢脸?岂会被整座剑气长城看笑话?所以到底是谁亏欠谁,还想不明白吗?我米祜,此生唯恨剑道境界不高,跻身仙人境都要磕磕碰碰,一直无法让人不笑话米裕。” 陈平安摘下腰间养剑葫,喝了口酒,轻声劝道:“这些心里话,与米裕当面说更好啊。” 米祜摇头道:“算了。心里话就搁心里,真要见了面,反而说不出口。” 话已至此,陈平安就不再劝什么。 米祜突然开始大骂:“一帮连娘们到底是啥个滋味都不晓得的酒鬼老光棍,也好意思笑话我弟弟,笑他个大爷,一个个长得跟被车轱辘碾过似的,能跟我弟弟比?这帮光棍,瞧见了娘们的大胸脯大腚儿,就挪不开眼睛的可怜玩意儿……” 陈平安转头望向米祜。 你米祜好意思说别人? 米祜到底是大剑仙,一下子明白了年轻隐官的眼神意思,改口道:“有些人,不是光棍胜似光棍。我来之前,听说有人与阿良在谢姑娘的酒肆喝酒,没花钱。还听说谢姑娘今儿生意开张后,眉眼含笑,容光焕发,好像变了个人。” 陈平安报以微笑,假装听不懂,在心中默默掏出一部小账簿,把这笔账记在了这位米大剑仙的弟弟米裕头上。他娘的一定要寄信回落魄山,让米裕在落魄山折腾一整年的镜花水月,不赚够一大笔谷雨钱就一直扣押在山头。 两人走到了一座剑仙私宅附近,名为种榆仙馆,正是那座地基不寻常的宅子,旧主人剑仙,炼化了一块明月飞仙诗文牌。只是私宅已经荒废多年,剑气长城不在城内的剑仙宅邸,大多如此,剑仙身死,若是嫡传弟子也都一并战死,彻底断了香火之后,就沦为无主之地,会被隐官一脉按例收回,租赁或是转赠给新的剑仙。 比如太徽剑宗的私宅甲仗库,就是凭借战功换来的,而女子剑仙郦采到了剑气长城,先是租下了剑仙遗留的私宅万壑居,结果她眼馋周边那座通体由一块仙家碧玉雕琢而成的停云馆,愿意以一个天价花钱购买下来,但是避暑行宫一开始没点头,毕竟不合规矩,把郦采气得不行,直接飞剑传讯年轻隐官,把陈平安骂了个狗血淋头。 后来战事吃紧,神仙钱急缺,陈平安就让董不得去通知万壑居,只要价格再翻一番,就可以买下整座停云馆。 后来桂花岛渡船到达倒悬山,其中就有玉圭宗姜氏托运而来的一箱箱雪花钱。 米祜停步,因为远处有人御剑而落,看样子是来找身边的年轻隐官。 那那个面容苦相的中土剑仙,苦夏。 米祜便以心声言语道:“陈平安,今日托付之事,有劳了。” 陈平安答道:“我会尽力而为。” 米祜得了承诺,瞥了眼那个苦夏剑仙,便丢出一枚养剑葫给陈平安,说了句“古法炼制,品秩还行”,就直接御剑升空,远去城头。 陈平安拿着那枚质地冰糯的养剑葫,暂且收下,以后转交给米裕就是了。 苦夏剑仙来到陈平安身边,面有为难神色,便显得更加苦相。 陈平安将两枚养剑葫都悬挂腰间,好事成双,与这位邵元王朝的剑仙笑问道:“是要林君璧离开了?” 苦夏点头道:“自知不合时宜。所以不出半个月,中土神洲一艘跨洲渡船之上,就会与避暑行宫有些表示,是我们邵元王朝的一点心意。” 陈平安有些无奈。 剑仙苦夏,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实人。 说实话,林君璧如果不是自己选择留在隐官一脉,早就可以离开剑气长城。 林君璧要走,避暑行宫任何一位剑修,都觉得理所应当。 结果被剑仙苦夏这么一说,好像林君璧的离去,就会成为一个忘恩负义之人,以至于邵元王朝那位国师,林君璧的传道之人,必须破财消灾,与剑气长城换取林君璧的返回家乡。 不过来自邵元王朝的天材地宝神仙钱,陈平安赚得很心安,多多益善。 所以陈平安没怎么欺负老实人,直接说去避暑行宫那边, 把林君璧喊出来与苦夏剑仙见面。 苦夏却没挪步,望向种榆仙馆的大门,问道:“隐官大人,可知这栋宅子的名字由来?” 陈平安说道:“不太清楚。” 其实陈平安担任隐官这些年,喜好翻阅检索避暑行宫的众多尘封秘档,作为一件忙里偷闲的散心事。 将私宅更换名字为种榆仙馆的上任主人,是位女子,还是剑气长城难得有些文人习气的本土剑仙,与郭稼一样,喜好种植仙家花卉,曾经托付倒悬山,从扶摇洲购买了一株榆树,移植小庭,忽发一花,高迈屋脊。让剑仙心生欢喜,就改了宅邸名字。只是剑仙一死,又无弟子,宅子多年无人打理,种榆仙馆又有一层仙家禁制,外人不会擅闯,所以如今宅子里边的光景,是枯死还是繁茂,是花开还是花落,已经无人知晓了。 苦夏说道:“我与好友第一次游历剑气长城,好友爱慕这位剑仙的一位弟子,只是规矩不可更改,两人无法成为神仙道侣。” 陈平安说道:“你那朋友若是留下了,不就可以成为一对眷侣?” 苦夏苦相更苦,感慨道:“我们浩然天下的剑修,能有几个是无牵无挂的山泽野修?就算一开始是,就像那皑皑洲的邓凉,最终还是会被大宗门祖师堂收纳的。何况我那好友,自幼便是被寄予厚望的谱牒仙师,师门恩重,如何是说割舍就割舍的?师门当中,又有好友极其敬畏的长辈。” 陈平安说道:“难两全。” 苦夏剑仙转头说道:“所以我与好友,都很佩服隐官大人。” 陈平安笑道:“苦夏剑仙,既然不会撒谎就别撒谎了。” 没什么好友,也不是什么剑仙的弟子。 分明就是苦夏本人,就是那位女子剑仙。 苦夏剑仙无奈道:“先前那趟送行至南婆娑洲,一路上人人劝我,郁狷夫和金真梦、朱枚这些晚辈都劝我,好像我做了件多么了不起的壮举,我实在是心中愧疚,当不起她们的那份敬佩。” 陈平安说道:“若是苦夏剑仙说开了,信不信郁狷夫与朱枚只会更加敬重前辈?” 苦夏剑仙先是茫然,继而恍然,最后有些释然,“不说开好,还是不说开好。身为长辈,与晚辈说这些儿女情长,不合适。” 陈平安问了一个问题,“种榆仙馆的主人,当年是为了积攒战功,反而战死,你就不怨恨老大剑仙,不怨恨这座剑气长城?” 苦夏剑仙摇头道:“没有剑气长城的水土,我能遇到这样的她吗?” 这是苦夏剑仙的真心话。不恨剑气长城,恨什么,要恨之人,也是自己的窝囊。 陈平安点点头。 先有林君璧,再有苦夏剑仙,陈平安对那个邵元王朝的印象,好转几分。 阿良昨天揭开一个谜底,今天苦夏剑仙又解开一个谜团。 苦夏剑仙突然问道:“隐官大人,你不是说自己对这里半点不熟悉吗?”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我先前说‘不太清楚’。对于就在避暑行宫眼皮底下的种榆仙馆,身为隐官,职责所在,多少还是有一点了解的。” 苦夏剑仙无可奈何。 若是跟亚圣一脉的读人打交道,肯定不会如此。 带着苦夏剑仙返回避暑行宫,陈平安喊了一嗓子,白衣少年林君璧,飘然走出大门,仙气十足。 见着了苦夏剑仙,林君璧立即知道了来意,便与陈平安抱拳无言。 此时离开避暑行宫和剑气长城,卸去隐官一脉剑修的担子,终究会有一丝临阵脱逃的嫌疑,比如邓凉、曹衮诸人就会有此心理负担,不过林君璧却绝对不会有此想法。 陈平安拍了拍林君璧的肩膀,“好聚好散,不是容易事。珍重。” 林君璧直腰而立,还是抱拳,“在隐官大人身边的这些岁月里,学到了很多,受益匪浅,君璧铭记在心,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 陈平安笑道:“客气话少说,实惠事多做。至于早年那桩约定,我肯定帮你做到。” 林君璧立即心领神会,满脸诚挚道:“隐官大人精通弈棋,那棋盘棋盒就留在避暑行宫。” 陈平安一巴掌重重拍在林君璧肩头,微笑道:“看来君璧是学到几分真本事了的。” 苦夏剑仙如释重负。 他先前还担心因为邵元王朝国师、以及那帮年轻剑修的关系,年轻隐官会故意刁难林君璧。 看来是自己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苦夏剑仙掏出一封密信,递给林君璧,与少年说道:“君璧,不出意外,你明天就应该离开,刚好乘坐南婆娑洲一艘返程的跨洲渡船。这封信,你先生刚刚飞剑传信倒悬山春幡斋没多久,托我交给你。” 林君璧今天肯定会留在避暑行宫,不然城内剑仙孙巨源的那栋宅子,也没个熟人了。再者孙剑仙如今对邵元王朝的年轻剑修,印象极差,后来又有了边境一事,林君璧不去自讨没趣。 何况林君璧与隐官一脉的所有剑修,关系都处得不错,尤其是与性情开朗的曹衮、玄参,如今更是关系莫逆。 郭竹酒一直怂恿他们三个斩鸡头烧黄纸,小姑娘说她都已经准备好一切物件了,万事俱备,只差三人磕头! 苦夏剑仙告辞离去,临行前叮嘱了一番林君璧,这趟归途,多加小心。 苦夏剑仙,没有直接返回城头,而是散步去了种榆仙馆。 一脸苦相的老人,看着宅子那边,神色恍惚之后,有了笑脸。 ———— 林君璧回了避暑行宫,和庞元济继续下那盘胜负已定的未完棋局。 庞元济笑道:“是不是我们下的最后一盘棋了?” 林君璧问道:“那就让你赢一次?” 庞元济说道:“让隐官大人帮你下棋,就不用让。” 陈平安双手笼袖在旁观棋,没好气道:“我跟人正儿八经下棋,还没输过一场。” 庞元济问道:“你下过几场棋?” 陈平安斜眼:“你管我?” 庞元济将手中棋子轻轻放回棋盒,“余着。” 林君璧眼睛一亮,“行啊。” 陈平安也松了口气,摘下腰间那枚米祜赠送的养剑葫,仔细端详起来,暂时自己还是它的主人嘛。 养剑葫底部,篆刻有濠梁二字。 养剑葫材质不明,也不知一位大剑仙所谓的“品秩还行”,是怎么个还行。 庞元济转头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是米祜早年从战场上一位元婴境妖族的尸体上,捡来的。米祜得手之后,从来没有让人帮忙勘验,品秩如何,不好说。” 陈平安死死盯着手中养剑葫,只差没把脸贴上去了,随口说道:“好东西到底有多好,我不敢说,可是不是好东西,我入手一掂量就清楚,你不会懂的,这是一门看天赋的大学问。” 庞元济不想接茬,转移话题:“先前五人围杀,你怎么活下来的,愁苗剑仙都说自己未必能够脱困。” 竹箧,离真,雨四,?滩,流白。 五个顶尖天才的围杀之局,还有一位王座大妖的事先铺垫。 所以剑气长城的好之人,不会只有庞元济一个。 许多关于年轻隐官的事情,如果只知道个大概,哪怕是亲眼见亲耳闻,那一样等于什么都不知道。 比如如今都猜测陈平安的那把本命飞剑,应该能够隔绝出一座小天地,但是仅是小天地,就还有个三六九等,神通各异。 陈平安收起养剑葫,重新别在腰间,林君璧收起棋子之后,就被陈平安收入咫尺物。 陈平安没有说具体过程,只是与庞元济和林君璧说了对方五人的飞剑和手段。 如果需要并肩作战,出城厮杀,陈平安也不介意与两人多说内幕,既然不用,多说无益。 毕竟与人坦诚相待,不是时时刻刻掏心掏肺,一方掏出去了,对方一个不小心没接好,伤人伤己。 林君璧问道:“如此说来,还是那个流白的本命飞剑,最为凶险?” 陈平安点头道:“以后如果遇到此人,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她一旦跻身上五境,那把本命飞剑最要人命,麻烦得很。” 如果那场围杀,纯粹比拼杀力大小,几个陈平安都交待在那边了。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道:“不过我们暂时注定是遇不到她了。所以那笔买卖,我没赚什么,却也不亏太多。” 林君璧感慨道:“这么古怪诡谲的飞剑,我还是第一次听闻,以前至多是知道有些剑仙的本命飞剑,极其细微而已,不像流白的飞剑这么夸张。” 陈平安说道:“大千世界,无不有。” 缩地山河,陈平安直接从避暑行宫来到躲寒行宫。 结果没瞧见教拳的白嬷嬷,却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不速之客。 原来是背着竹箱的郭竹酒,不在家待着,反而一大早就跑到了躲寒行宫,此刻正在演武场上,与围成一圈的那些武道胚子,在说那场惊心动魄的围杀之局。 郭竹酒没见过那场厮杀,陈平安先前一直在宁府养伤,也没与她说过一句 半句,所以完全是她在胡说八道,纯属杜撰。 不过陈平安也没拦着,远远坐在廊道栏杆上,由着这位弟子当那说先生。 先不说拳法,只说“说”一事,郭竹酒是得了真传的。 郭竹酒一个金鸡独立,满脸肃穆,“形势险峻,五个杀红了眼的剑修,那五把品秩极高、最少得有元造化两个个头那么高的本命飞剑,齐齐而至,你们怕不怕?别说你们,我都怕!你们想啊,那离真是托月山的关门弟子,竹箧还是刘叉的开山大弟子,至于那流白,也是通天老狐周密的嫡传,这仨多大的靠山,多大的来头?再说了,雨四和?滩既然能待在那甲申帐,肯定都不简单,不然屁大年纪,就能跻身蛮荒天下的百剑仙之列?但是没事,毛毛雨的小事儿都没有,我师父当时临危不乱,就这么一下,气势就很吓人了,你们也算是学拳之人了,应该知道武学大宗师的每一个拳架,都是大有讲究的……” 陈平安是真听不下去了,何况自己弟子的姿势,真是半点高人风范、宗师气度都没有。 赶紧起身,一步掠到了演武场,咳嗽一声,提醒这个帮倒忙的弟子,可以收工了。 郭竹酒扭头看到了师父,担心师父太高风亮节,不让自己说几句公道话,她便有些着急,姿势不改,竹筒倒豆子,以极快速度说了好几百字的后续战况进展。 陈平安走到郭竹酒身边,伸手按住她的脑袋。 郭竹酒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不说了不说了,反正我也只能说出师父出拳万分之一的风采,惜哉惜哉。” 那个叫姜匀的孩子双手环胸,“陈平安,郭姐姐说你一拳就咔嚓了那个叫流白的女子剑修,是不是真的?你这人咋回事,对方五个剑修,四个男的,你不去一拳打杀了,结果专门挑女子下手,你是不是捡软柿子捏啊?” 说到这里,姜匀嘿嘿笑起来,挑起眉毛一下又一下,“捏软柿子,那一拳朝哪儿打的?我可听说了,当时战场,十分古怪,看不真切,跟盖了被子似的,外人瞧不出被子里边躺着谁……” 郭竹酒摇摇头,眼神怜悯,“姜匀,咱俩梁子算是结下了。” 天不怕地不怕的姜匀破天荒有些急眼了,“郭姐姐,别啊,咱们是义结金兰的好姐弟,别为了一个外人伤了和气,就算伤了和气,你以后也千万别去我窗外敲锣打鼓啊……” 陈平安笑道:“行了,开始练拳。郭竹酒在一边看着。” 郭竹酒谨遵师命,去了一旁站着。 陈平安经常会来这边,帮着这些孩子喂拳一个时辰。 所谓的喂拳,就是让孩子们只管对他出拳,不用讲究任何拳招。 姜匀瞥了眼隐官大人,“看你受伤不轻的样子,我怕自己一拳把你打趴下。你可悠着点,别逞强。你几天没见我,不知道吧,我如今拳法大成,出拳没个轻重的,一拳下去,天崩地裂。” 陈平安望向这个习武资质最好、嘴把式更是天赋异禀的孩子。 姜匀立即倒退数步,拉开拳架迎敌,一蹬脚,一退再一进,高高跃起,直接来到年轻隐官身前,就是一拳。 陈平安一手负后,歪过脑袋,一手按住姜匀脑袋,轻轻一推,后者重重砸在地上,几个翻滚起身。 在姜匀率先出拳之后,那个名叫云造化的假小子紧随其后,从年轻隐官身后,一腿扫去,陈平安侧过身,一肘砸下,将小姑娘直接摔在地上,再又一脚踹在她的脑袋上,小姑娘整个人瞬间倒滑出去。 陈平安的喂拳,自然需要压境,也从无失手。 按照约定,什么时候陈平安被挨上一拳,就算这些孩子出师了,可以各自回家一趟。 有孩子被陈平安按住肩膀,轻轻一推,撞在后来者身上,两人一起倒飞出去。 一个近身陈平安的孩子被五指抓住脸庞,手腕一拧,立即双脚悬空,被横飞出去。 “形随意走,气走丹田,意贯全身,我辈武夫,顶天地里,拳出快如飞剑,拳意不输剑仙。” 陈平安缓缓而行,闲庭信步,一拳打在一个孩子的脖颈上,打得对方脑袋一歪,陈平安变拳作掌,手心朝下,手背拍在那个孩子的肩头,后者踉跄跌倒在地,轻轻抬脚,拳意寸劲从布鞋脚底下透出,将那慌乱中仍要递出歪斜一拳的孩子,一脚踢飞,同时挡住另一个孩子的出拳,后者两脚一线,劈拳而至。 “刚劲猛烈,无坚不摧,要思拳停。拳意化用,细密如针,当思拳进。” 陈平安挪步侧身,一拳打在那个孩子的后脑勺上,孩子直接扑倒在地,砸在演武场地面上,鼻血直流。 一个孩子几次转换轨迹,后肘前叠,手掌翻转极快,配合六步走桩,近身陈平安极快,拳法已经小有气势。 仍是被陈平安以肘对肘,以掌对掌,一连串眼花缭乱的拆招,将孩子刚好推回原地。 姜匀鬼祟一脚踢向陈平安,结果被以陈平安率先一脚踹在胸口,躺在地上后,姜匀正要大骂陈平安个子高占便宜,不曾想看到那个年轻隐官是身体后仰踹出的一脚,姜匀一抹嘴角血迹,一掌拍地,翻转起身。 所有近身出拳的孩子,都被陈平安随意打退,一个被陈平安一记顶心肘打得满地打滚,一个被陈平安以肩撞飞,起身的时候只觉得大半个身子都散架了,仍是咬牙起身,一般而言,出拳难免慢上一线,但是不光是他们,所有在此习武的孩子,连同姜匀在内,都牢记年轻隐官的一个说法,武夫体魄受了点伤,就要伤及自身拳意,那就是自己求死,能够受伤出拳更快,才是入了门的武夫。 元造化脚起如箭矢。 有孩子大抡大臂,独自一人,愤然出拳。 也有相熟的几个孩子,相互配合,只求有人一拳落在陈平安身上。 一个个孩子近身又被打退,受伤都不重,但绝对不会好受。 陈平安始终缓缓而行,“只要拳意不活,就算你们在拳法里可以忘生死,还是个死。” 陈平安双膝微蹲,双手骤停于一个高高跃起的孩子下颌,轻轻一托,后者直接倒飞出去十数丈,“拳从低处起,再好的拳招腿法,立都不稳,何谈离地。” 一炷香后,大多数孩子都躺在地上,只有极少数能够坐在地上,站着的,一个都没有。 陈平安站在原地,说道:“继续。拳脚可慢,意要更重。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孩子们几乎同时摇晃起身。 廊道那边,阿良与老妪一坐一立观看陈平安教拳。 阿良轻声笑道:“拳法实在,不难,实在又好看,就很难了,这以后要是到了浩然天下,一旦出拳,那就处处是百花丛中了。” 老妪微笑道:“姑爷的拳法,确实出彩得很。姑爷的出拳与姑爷的相貌,相得益彰。惹来姑娘喜欢,也属正常,反正姑爷不会搭理,姑爷的为人,更让人放心。” 阿良笑道:“这小子就没点缺点?” 老妪想了想,摇摇头。 阿良看着那些孩子,感慨道:“肩头挑担,吃力而已。心头挑担,什么是个尽头啊?” 老妪深以为然,轻声道:“姑爷就这一点不太好。” 又一炷香过后,孩子们这次全部躺在地上了。 有个眼尖的孩子趴在地上,刚好瞥见了廊道那边的阿良,猜出了对方身份,很快就一个个呲牙咧嘴地窃窃私语起来。 陈平安转头笑道:“阿良,接下来你来教拳吧?” 阿良跃跃欲试。 我的拳法还是很可以的。 一手撑在栏杆上,飘然站定,深呼吸一口气,双肩一晃,呼喝一声,然后直线向前,在廊道和演武场之间,打了一通自认行云流水的拳法,脚法也顺便显摆了。 姜匀蹦跳起身,难得满脸认真神色,说道:“陈平安,我们继续,你来教拳就行了。” 其他孩子也都纷纷点头。 阿良站在原地,揉着下巴,不应该啊。 我这拳法,又好看又结实,道老二都吃过大苦头的。 郭竹酒轻声安慰道:“阿良前辈你反正剑法那么高了,拳法不如我师父,不用羞愧。” 阿良问道:“你们是看出我拳法不高?” 郭竹酒使劲摇头如拨浪鼓。 阿良又试探性问道:“是打得不好看?” 郭竹酒哀叹一声,“阿良前辈,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阿良说道:“假话!” 郭竹酒立即神采飞扬,阿良前辈这么聊天就得劲了,还不伤感情,不用挨师父的板栗,所以双手都竖起大拇指,大声称赞道:“前辈的拳法,可了不得,了不得啊,与前辈相貌一般好看!” 阿良根本不在意,还是好听的话,便笑问道:“竹酒啊,想不想学剑法?阿良叔叔不是吹牛,拳法兴许不如你师父打得好看,可这剑术,啧啧啧。” 郭竹酒摇头道:“不学。” 阿良问道:“为什么?” 小姑娘在原地踏步,肩头一晃一晃,小竹箱一颠一颠,“我的师父,只有一个啊。”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六十七章 簪子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演武场上,孩子们再次悉数趴在地上,个个鼻青脸肿,学武之初的打熬筋骨,肯定不会舒坦。该吃苦的时候享福,该享福的时候就要吃苦了。 既然生在了剑气长城,进了这座躲寒行宫,学了拳习了武,就得适应吃苦一事,学得一技之长。 天底下不是所有吃苦之事,都能苦尽甘来的。纯粹武夫的那颗武胆,就只能是从苦胆之中熬出真滋味。 一袭青衫长袍的隐官大人,依旧气定神闲,说道:“休歇两炷香。” 陈平安盘腿而坐,双手叠放,掌心朝上,开始闭目养神。所有孩子都挣扎着起身,围成一圈,坐姿与年轻隐官如出一辙,闭上眼睛,缓缓调整呼吸。 陈平安睁开眼睛,评点每个人的出拳,好坏优劣都说,不会因为姜匀出身太象街豪阀,武学根骨最重,就格外青睐,哪一拳递出得疲了,就骂。不会因为铜钱巷张磐的先天体魄最孱弱,学拳最慢,就对张磐冷落半点,哪一拳打得好了,就称赞。更不会因为玉笏街的孙蕖和假小子是小姑娘,出拳就故意轻了力道。 总而言之,陈平安要让所有孩子牢牢记住一个道理,拳在当下,纯粹武夫,必须先与己为敌。 学拳先做人,传道授业之人,无论有无师父先生之名,一样需要先教人,教人不是空讲道理,哪怕是一个乡野学塾的教匠,可能与富家翁低头哈腰的一句谄媚话,对贫寒孩子的某个斜眼、冷笑,然后被孩子们默默看在眼中,记在心里,结果就打杀了上的千百句圣贤教诲。 里外都有道理,人人皆是夫子先生。 陈平安不再言语。 按照规矩,就该轮到孩子们提问。 暮蒙巷那个叫许恭的孩子率先问道:“陈先生,拳走一线,肯定最快,如果说练习走桩立桩,是为了坚韧筋骨,淬炼体魄,可是为何还会有那么多的拳招?” 陈平安抬起一手,一拳递出,骤然出拳,骤然悬停,“许恭,你的意思是说拳走直线,最快触敌,对不对?” 许恭有些怀疑自己了。 姜匀笑呵呵道:“一拳就倒。” 剑气长城谁不知道年轻隐官最“怜香惜玉”,不然能有一拳就倒二掌柜的绰号? 至于为何对蛮荒天下的流白就那么辣手摧花,一定是那女子剑修不如郁狷夫长得好看。 不过姜匀突然想起郁狷夫被按住脑袋撞墙的那一幕,哀叹一声,觉得自己可能是冤枉二掌柜了。 许恭神色慌张,他可没有这个意思,打死都不敢对陈先生有半点不敬,不敢,更不愿意。 在许恭心目中,陈先生的形象,神人一般,毫无瑕疵。孩子私底下与两个好朋友闲聊,都仰慕得一塌糊涂。所以先前郭竹酒在那边说,就数他们三个最坚信不疑。 出身暮蒙巷的许恭,自知自己不是姜匀这样的大族子弟,既然没有姜匀那样的天赋和身世,所以他与张磐、唐趣三个好朋友,经常晚上偷偷练习走桩立桩,往往可以碰到那个假小子元造化。只是过犹不及,这些家伙一味苦练,差点伤了体魄元气。 陈平安始终保持那个出拳姿势,再抬起左手,以出拳右臂作为一条道路,指指点点,从右手拳头起始,手腕,小臂,肩头,再到背脊,腰膂,将一处处窍穴点明,详细解释了这直线一拳递出的纯粹真气流转“道路”,每一条筋、每一块骨头、每一块肌肉的细微变化,全无遗漏,与孩子们娓娓道来,在这期间,再配合拳掌变化,将后肘前叠、顶心肘、肩撞在内的所有招式,各自拆解,阐述其中玄妙,如何发力,为何发力,都有一番深入浅出的详实解释。 陈平安收拳之后,双手撑在膝盖上,笑道:“所以说,拳招为下,拳意在中,拳法在天。” 姜匀破天荒没有拆台,皱眉道:“拳招最次?可我觉得拳桩拳架都要从拳招中来啊,很重要的。” 陈平安笑了笑,抬起一拳,手腕拧转,变拳作掌,掌心离地不过寸余,瞬间落地,迅猛一拍演武场的地面。 大地震动,所有孩子几乎同时一弹而起,离地高度,各有不同,身形七歪八倒。 然后好像被压胜一般,砰然落地,一个个呼吸不顺畅起来,只觉得近乎窒息,背脊弯曲,谁都无法挺直腰杆。 “拳招为下,只是说位置,某个顺序,不是说不重要,恰恰相反,一切拳法都从低处起,层层拳架层层高,最终才能让我们的拳法高高在天。” 陈平安收了起那股无形的拳法真意,所有孩子立即如释重负,陈平安对元造化和张磐说道:“学拳要时时用心,处处小心,这就是拳理所谓的师傅领进门,徒弟要留神。元造化,张磐,方才你们俩做得不错,说明休歇之时,也在练习立桩,虽然离地不低,但是坐姿最稳。姜匀虽然离地最低,坐姿却散。” 姜匀翻了个白眼,老子早就习惯狗日的隐官大人说风凉话了。 性格腼腆的张磐神色激动。 假小子眼神坚毅,紧抿起嘴唇。学拳之后,小姑娘变化极大。前些年在剑气长城,她与尚未成为隐官的二掌柜初次相逢,是个孩子王的小姑娘,性格其实要开朗许多。 陈平安视线扫过众人,身体微微前倾,与所有人缓缓道:“学拳一事,不只是在演武场上出拳这么简单的,呼吸,步伐,饮食,偶见飞鸟,你们可能一开始觉得很累,但是习惯成自然,人身一座小天地,宝藏无数,全是你们自己的,除了将来某天需要与人分生死,那么谁都抢不走。” 陈平安眯眼道:“那么问题来了,当你们拳高之后,一旦决定要出拳了,要与人正大光明分出胜负生死,当如何?” 姜匀大声道:“一拳干倒!” 陈平安微笑道:“你小子还没玩没了了是吧?” 姜匀双臂环胸,一本正经道:“隐官大人,这次可不是说什么玩笑话,武夫出拳,就得有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势,反正我追求的武道境界,就是与我为敌之人,我一拳将出未出,对方就先被吓个半死了。” 陈平安笑着起身,“行啊,那我教教你。被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记起了一场问拳。我当时是以六境对峙十境,你现在就用三境对付我的七境。都是相差四境,别说我欺负你。” 姜匀立即起身。 陈平安指了指演武场靠墙处,“你先去墙角根那边站着。” 姜匀大摇大摆走过去,背对众人,孩子其实在呲牙咧嘴,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只能默默告诉自己输人不输阵,输拳不输面。 陈平安走向演武场另外一边,突然改变主意,“所有人都一起过去,并排站着,不许背靠墙壁,离墙三步。” 这些孩子们以后的人生,不会按部就班,只遇到境界相当或是只高出一二境的敌人。 自己也好,白嬷嬷也罢,压境教拳,能够帮着孩子们一点点打熬筋骨,一步步磨砺武道,但是修行路上,没有这样的好事。没人愿意当谁的磨刀石,多是想着踩下一颗颗的垫脚石,步步登天,去往山巅。 三境到七境的巅峰出拳,到底是怎么个气势、拳架和精气神,陈平安曾经为他们一一演示过。 八境,九境和十境的出拳,白嬷嬷也亲身演练过。 只是姜匀在内的孩子,都觉得从十境跌到九境的白嬷嬷,当下境界是更高些,但是只论出拳那点模模糊糊的“意思”,总觉得还是年轻隐官更让人神往。 只是先前的演武,就真的只是演练,孩子们只是旁观。 今天陈平安想要让孩子们站在与自己为敌的立场上,亲身感受那一拳。 当年在北俱芦洲,前辈顾祐,拦住去路。 曾问拳于自己。 出拳毫无征兆,接拳毫无准备,顾祐那突兀一拳,倏忽而至,当时陈平安几乎只能束手待毙。 陈平安停步后,静心凝气,浑然忘我,身前无人。 与陈平安遥遥对峙的姜匀,额头渗出细密汗水,下意识就与所有人提醒道:“咱们都咬牙站稳了,谁都不能后退,谁都不要背贴墙壁,就算吓得尿裤子,也要站着不动!” 那个玉笏街的小姑娘孙蕖颤声道:“我现在就怕了。” 孙蕖最初与姜匀一样,是最不希望学拳的孩子,因为她有个妹妹,名叫孙藻,是剑修。 元造化低声道:“那你就一心立桩,什么都不要想!” 陈平安没有着急出拳。 这对于那些站在墙根下的孩子而言,更是煎熬。既然早晚挨刀,不如给个痛快,总好过对方慢悠悠磨刀吓唬人。 阿良说道:“郭竹酒,你师父在给人教拳,其实他自己也在练拳,顺便修心。这是个好习惯,螺蛳壳里做道场,不全是贬义的说法。” 陈平安先前所学拳法太杂,需要借此机会,好好反省一番,熔铸一炉。或者偶尔什么都不想,就跟平常人用睡觉作为休歇差不多,来这里静静心。教拳,练拳,修心,隔三岔五的躲寒行宫之行,看似一件事,其实是在做三件事。 为剑气长城的这拨武夫胚子教拳喂拳,更重要的,还要尽量给所有孩子一条相对安稳的修行路,原本对于一位需要为战局走势负责的隐官而言,就是一件实实在在的分心事。可到最后,结果还是没亏。 郭竹酒早早摘下箱搁在脚边,然后一直在模仿师父出拳,从头到尾就没闲着,听见了阿良前辈的言语,一个收拳站定,说道:“师父那么多学问,我一样一样学。” 白嬷嬷站在一旁,轻声说道:“姑爷这一拳下去,估计不少孩子会当场崩溃。” 阿良笑道:“能够真真切切知道拳高何处,是好事。” 当时顾祐前辈,作为撼山拳谱的老祖宗,看到了自己这位来自别洲的纯粹武夫,恰好武道根基就在撼山拳之上,顾祐便以十境武夫递出九境巅峰一拳。 陈平安一步跨出,悄无声息。 以六步走桩前行,转瞬之间,快若奔雷,整座演武场都开始震动起阵阵涟漪,四面八方皆是充沛拳意。 孙蕖这样希冀着以立桩来抵御心中畏惧的孩子,演武场震动之后,就立即被打回原形,立桩不稳,心境更乱,满脸惊骇。 姜匀感受到那股遮天蔽日的拳意之后,轻喝一声,一脚重重踩踏而出,拉开拳架,以自身拳意抵御天地拳意。眼见着身旁孙蕖就要跌倒在地,姜匀一咬牙,挪步横移,满脸痛苦之色,依然挡在了孙蕖身前。毕竟是个小娘们,他这个大老爷们得护着点。 许恭和元造化几乎同时喊道:“六步走桩!” 所有孩子竟是心有灵犀,几乎同时不退反进,要以走桩对走桩。 罡风铺面,拳意压身。 哪里是他们想要以退为进就能成的,至多踏出两步,所有人便踉跄后退。 那孙蕖不知如何生出的一点胆识,竟是绕开了身前姜匀,选择自己面对那一拳。 转瞬过后。 连同姜匀在内,所有人都背靠墙壁,个个脸色惨白,汗流浃背,还有些体魄孱弱的孩子,早已靠墙跌坐在地。 陈平安站在演武场中央地带,一手负后,一手握拳贴在腹部,悠悠然吐出一口浊气。 赶紧转过头,抹了一下鼻子流淌出的鲜血,以当下的体魄递出这形似神似一拳,哪怕最终只是出了半拳,还是很不轻松。 陈平安转头笑道:“都起来吧,今天练拳到此为止。” 所有孩子都没有回过神,有些呆滞。 陈平安沉默片刻,突然笑了起来:“这一拳过后,不得不说,我挑选武道种子的眼光,真是不错。以后你们哪天自己行走江湖了,遇到同辈武夫,大可以说,你们的教拳之人,是剑气长城十境武夫白炼霜,喂拳之人,是浩然天下陈平安,一旁观拳之人,曾有剑客阿良。” ———— 与白嬷嬷告辞,陈平安和阿良带着郭竹酒,三人徒步离开躲寒行宫。 阿良说道:“竹酒啊,先前你师父提到观拳之人,只说了我,忘了你,伤不伤心?” 郭竹酒一脸疑惑道:“师父说了啊,阿良前辈你没听见?” 阿良愣了一下,“我怎么没听见?” 郭竹酒一本正经道:“我在自个儿心里,替师父说了的。” 阿良赞叹道:“竹酒你这份剑心,厉害啊。” 陈平安笑道:“阿良,那么剑气十八停?能不能教给我这弟子?” 阿良无奈道:“我先前说要教,竹酒不稀罕啊。” 阿良捋了捋头发,“不过竹酒说我相貌与拳法皆好,说了这般肺腑之言,就值得阿良叔叔死皮赖脸传授这门绝学,不过不急,回头我去郭府做客。” 郭竹酒与陈平安对视一眼,相视而笑。 师父你懂的。 师父我懂的。 郭竹酒不敢久留,今天还是翻墙偷溜出来的,得回家了。 与师父和阿良前辈道别后,小姑娘手持行山杖,背着小竹箱,一路飞奔。 阿良与陈平安去往叠嶂的酒铺。 阿良问道:“陶文剑仙死后,凭借战功兑换的那些神仙钱,是不是多了些?” 陈平安没有藏藏掖掖,说道:“我也拿了些出来。” 酒铺,坐庄,所有陈平安这些年在剑气长城从酒鬼赌棍那边挣来的神仙钱,再加上通过晏家铺子兜售贩卖那些印章、折扇的收入,一颗雪花钱都没剩下,全部都以剑仙陶文遗产的名义,还给了剑气长城。当然不是陶文要陈平安这么做,而是陈平安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 这也是陶文愿意托付身后事给年轻隐官的原因所在。 想要入得一位剑仙的法眼,永远不可能是靠挣多少钱、说过多少漂亮话。 阿良又问道:“那么多的神仙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你就那么随随便便搁在院子里的桌上,任由剑修自取,能放心?隐官一脉有没有盯着那边?” 大战暂时告一段落,剑修养剑一事,是重中之重,世间剑修的吃钱,那是出了名的不讲道理。 这也是为何剑气长城会有那么多囊中羞涩的剑仙。 本命飞剑的品秩越高,以及随着剑修境界越来越高,除了太象街屈指可数的几个豪阀,没谁敢说自己嫌钱多。 只有不在修行关隘的时候,剑修手头才会有几个闲钱,喝酒押注都随意。 所以可能绝大多数剑修,去往陶文的宅子自行取钱,只取当下所缺钱财,但也注定会有某些剑修,偷偷多拿神仙钱。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人盯着那边。陶文不在意这些,我也无所谓。又不是什么买卖事,不用计较太多。” 阿良点头道:“是该这么想,轻松些。” 陈平安摘下别在发髻的那根白玉簪子。 阿良接过手,心神沉浸其中,然后哑然失笑,“好一个老秀才,当初连我都给骗过了。” 陈平安甚至都懒得用心声言语,直接开口说道:“先前与离真那场捉对厮杀,靠着这支簪子,才扭转战局,不然我当时还不是剑修,赢不了离真。” 白玉簪子已经打开禁制,阿良自然一览无余。 陈平安说道:“光阴流水的流逝,与很多洞天福地都截然相反,约莫是山中一月世上一年的光景。” 白玉簪子,是一处极其古怪的洞天福地,疆域不大,至多容纳百余人居住其中,灵气也一般,根本算不得风水宝地,准确说来,根本并不适合修道之人修行。 阿良叹息道:“老秀才用心良苦。” 老秀才为了弟子齐静春,可谓煞费苦心。 在此避难,当做一座斋便是了,大可以安心读,百年数百年之后,天地变色,说不定下一次重返浩然天下,便是另外一番光景。 老秀才最早的初衷,极有可能便是要拖到蛮荒天下攻打剑气长城,儒家开辟出第五座天下的通道,多出一座幅员辽阔的崭新天下,换了一张更大的棋盘,落子的地盘多了,弟子齐静春的立足之地,希望就可以更多些。 老秀才离开功德林的时候,可能就已经做好了打算。愿意用开辟出一座天下的造化功德,换取齐静春这位弟子在人间的立锥之地。 陈平安缓缓说道:“先生是这样的先生,那么我如今对待自己的弟子学生,又怎么敢敷衍应付。茅师兄曾经说过,天底下最让人如履薄冰的事情,就是传道授业,教育人。因为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哪句话,就会让某个学生就牢记在心一辈子了。” 阿良将白玉簪子递还给陈平安。 陈平安重新别在发髻间。 八个小篆文字,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阿良双手抱住后脑勺,晒着和煦的日头。 一旁人的年轻人,青衫长袍,头别白玉簪,脚穿一双千层底布鞋,腰悬养剑葫。 陈平安突然问道:“阿良,是接连两场架,受了伤?” 阿良出城两次,第一次还好,哪怕是坐镇城头的剑仙,都看了个大概。 但是第二次重返战场,其中有一头王座大妖倾力出手,隔绝了天地。 陈平安难免有些担忧。 不料阿良摇头道:“没怎么受伤,只是施展了一些压箱底的本事,下次再去战场,就一定会被针对得死死的。就像你那两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外人不知,就是关键的胜负手,知道了,下次就很难奏效。毕竟不是在浩然天下漂泊不定,总是遇到生面孔,剑气长城的战场,说大很大,说小也小,我跟那些大妖都是老熟人了,大致路数,心知肚明。我们又是在与整座蛮荒天下抗衡,问题在于对方是不缺法宝仙兵的,就算他们自己没有,借也借得来。” 陈平安惊讶道:“这都没怎么受伤?” 阿良笑道:“给你露一手?见识过后,你就知道我为何能够全身而退了。” 陈平安环顾四周,“大街上就算了吧。” 阿良埋怨道:“四下无人,咱俩大眼瞪小眼的,露一手有个啥意思?” 陈平安点头道:“你敢施展,我就敢学。” 阿良停下身形,以脚尖轻轻碾地。 陈平安不明就里,跟着停步,拭目以待。 突然不远处一座酒楼的二楼,有人扯开嗓子怒骂道:“狗日的,还钱!老子见过坐庄坑人的,真没见过你这么坐庄输钱就跑路赖账的!” 一时间各处酒客们大声叫好,筷子敲碗,手掌拍桌,嘘声四起。 陈平安双手笼袖,神色自若,小场面。 阿良伸长脖子回骂道:“老子不还钱,就是帮你存钱,存了钱就是存了酒,你他娘的还有脸骂我?” 那老剑修一时无语。 急眼了,老剑修就要吐那狗日的一脸唾沫。 不曾想阿良轻轻一跺脚。 脚尖处,出现了一个金色文字,然后字字串联成一个小圆,出现在了阿良脚边。 皆是圣人教诲。 以儒家那位至圣先师的一句言语,作为起始第一个圆圈。 然后是道家阐述的阴阳大道之至理。 此后有那关于天地人的儒家经典,紧接着更大一圈,是四时流转的不同文章诗句。 五行。 十二时辰。 二十四节气。 中土文庙陪祀七十二圣贤的根本学问。 一圈圈金色文字,由内向外,层层叠叠,不计其数。 三教诸子百家,一部部经文典籍或开篇名义或压卷的言语,成百上千位诗词大家、道德贤人、名臣武将、剑仙、豪杰的慷慨之言,皆有文字显化。 陈平安低头望去,那一个个金色文字出现得太快,每一句蕴含的意思都太大,以至于连陈平安都倍感目不暇接。 刹那之间,整座城池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金色文字。 陈平安甚至都看到了不少自己曾经篆刻在竹简上的美好句子。 看到了许多佛经、法家典籍上的言语,看到了李希圣画符于竹楼墙壁上的文字。 阿良心意微动,异象消失,笑道:“只需要学个大概就行了。毕竟谁都成为不了另外一个人,也无需如此。我阿良是阿良,小齐是小齐,你陈平安就是陈平安。” 陈平安点了点头。 阿良然后转头望向二楼,“你刚才嚷嚷个啥?” 那老剑修一脸诚挚道:“阿良,要不要喝酒,我请客。” 阿良嘴上说道:“你他娘的把我阿良当成什么人了,我是那种欠钱还跟人讨酒喝的人吗?!” 眼睛却死死盯住那个老剑修,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不能够!” 老剑修义正言辞,一只手使劲晃荡,有朋友赶紧抛过一壶酒,被老剑修接住后,老剑修转为双手捧酒壶,动作轻柔,轻轻丢出楼外,“阿良老弟,咱们哥俩这都多久没见面了,老哥怪想念你的。得空了,我在二掌柜酒铺那边摆上一大桌,喝个够!” 陈平安和白白得了一壶酒的阿良离去之后。 酒楼那边,老剑修落座后,抚须而笑,“整个剑气长城,谁能像我这样讨债,让阿良都摆出了这么大的阵仗来躲债?你们啊,是跟着沾光了,所以今儿我就不掏钱了,你们谁来结账?” 阿良走在路上,喝着那壶别人非要送拦都拦不住的仙家酒酿,突然说道:“那件大事,与宁丫头说过了吗?” 陈平安点头道:“缘由后果,一五一十都与她说了,我觉得越是亲近人,越该把事情讲明白。” 阿良笑道:“难怪文圣一脉,就你不是打光棍,不是没有理由的。” 陈平安笑着不接话。 到了酒铺那边,生意兴隆,远胜别处,哪怕酒桌不少,依旧没有了空座。蹲着坐着路边喝酒的人,茫茫多。 阿良就跟陈平安蹲在路边喝酒,身前摆了一碗面,一小碟腌菜。 四周喧闹,到了这座铺子喝酒的大小酒鬼,都是心大的,不心大,估计也当不了回头客,所以都没把阿良和年轻隐官太当回事,不见外。 阿良手托酒碗,夹了一筷子菜,打了个激灵,真他娘咸,赶紧卷了一大筷子阳春面。 听着某些家伙吹嘘这儿酒菜得劲,好些个刚被拉来这边喝酒的人,久而久之,便觉得酒水滋味好像真是不错了。 阿良就纳了闷了,如今给人当托儿不收钱啊? 陈平安双手捧住酒碗,小口饮酒,喝完一口酒,就望向大街上的熙熙攘攘。 来来去去,走走停停,悠悠匆匆。 身边人,可能明天离去。远游人,可能明天回乡。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六十八章 四得其三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林君璧没有想到庞元济也是个大嘴巴,自己要走的事情,隐官一脉其他剑修都知道了。 这天拂晓时分,林君璧简简单单收拾了包裹,先逛了一遍避暑行宫,最后回到了大堂那边,将一张张桌案望去。 对于不知山下寒暑的修道之人而言,短短几年岁月,不过弹指一挥间,林君璧却感觉在这里做了好大的一场梦,竟是有些舍不得梦醒。 林君璧摇摇头,收敛思绪,只觉得就这样不告而别,也不错。 不曾想一位位剑修御剑而至,除了年轻隐官,都到齐了,就连郭竹酒都拎了个锣鼓过来。 林君璧正了正衣襟,向众人作揖致谢。 剑气长城为朋友送行需饮酒,是规矩,一行人去了二掌柜的酒铺饮酒,大清早,犹有座位,人人都是小酌,送别酒,往往不会豪饮,点到为止,林君璧与大掌柜叠嶂讨要了一块无事牌,已是金丹剑修的白衣少年,写了一句“林君璧饮过此酒,三年破三境而已”,亲自挂在墙上。 木牌与木牌,仿佛与剑修同伍。 顾见龙说了句公道话,“君璧这番话,深得隐官风采。‘而已’二字,妙不可言。” 林君璧最后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微笑道:“与诸君相处,久在芝兰室。” 林君璧对郭竹酒说道:“以后我回了家乡,如果再有出门游历,一定也要有竹箱竹杖。” 最后所有人起身抱拳,并未远送林君璧,郭竹酒有些遗憾,锣鼓没派上用场。 只是斜挎了一只小包裹的白衣少年,独自离开酒铺,去往通往倒悬山的大门,位于城池和海市蜃楼之间,比那师刀房女冠镇守的旧门,要更加远离城池,也要更加热闹,如今春幡斋和浩然天下八洲渡船的商贸往来,越来越顺畅。南婆娑洲的陈淳安,郁狷夫所在郁家,苦夏剑仙的师伯周神芝,桐叶洲玉圭宗新任宗主姜尚真,北俱芦洲的几个大宗门,加上许多外乡剑仙在各自大洲结下的香火情,显然都有或明或暗的出力。所以年轻隐官和愁苗剑仙担忧的那个最坏结果,并没有出现,中土文庙对于八洲渡船营造出来的新格局,不支持,却也未曾明确反对。 林君璧的随身包裹当中,都是些寻常物,一本版刻精良的皕剑仙印谱,一把从晏家铺子买来的玉竹折扇,以及庞元济这些朋友赠送的小礼物,礼轻情意重,林君璧由衷开怀,关系没好到那个份上,才会在礼物礼节上过多客气,真是朋友了,反而随意。 一路上戒备森严,在大门那边,林君璧看到了没有覆盖面皮的年轻隐官,还站着一位中人之姿的妇人,她身边,似有天然的草木清香萦绕,女子应该是施展了障眼法,遮蔽了真实面容,在剑气长城需要如此作为的,屈指可数,剑仙不屑,剑修没必要,当然隐官大人是例外,狠起来,他连女子面皮都往脸上覆,按照顾见龙的说法,上了战场的年轻隐官,假扮女子出剑,身姿还挺婀娜,这话给郭竹酒听了去,也就等于给隐官大人听了去,所以顾见龙瘸腿了个把月。 林君璧很容易便猜出了那妇人的身份,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梅花园子的幕后主人,酡颜夫人。 师兄边境一事,酡颜夫人非但没被殃及,不知怎么转投了陆芝门下,这位在浩然天下可谓艳名远播的上五境精魅,将功补过,梅花园子的所有家底,事后都充公给了避暑行宫。要说是美人计,对谁都可以管用,唯独对年轻隐官那是没有半颗铜钱的用处。至于梅花园子变故的内幕曲折,年轻隐官没细说,也没人愿意追问。 陈平安说刚好要去趟春幡斋,顺路。 林君璧当然没意见。 如今的隐官大人,往来于倒悬山和剑气长城,已经不太需要刻意遮掩。该知道的,都会假装不知道。不该知道的,最好还是不知道的好,以如今剑气长城的戒备,谁有心,知道了,就是天大的麻烦。隐官一脉的权柄极大,飞剑杀人,根本无需说个为什么、凭什么。哪怕是太象街和玉笏街的豪门大宅,只要有嫌疑,被避暑行宫盯上了,隐官一脉的御剑,一样如入无人之境。 最近两年,依循许多只有隐官一人掌握的谍报,顺藤摸瓜,有过许多搜捕截杀,林君璧就亲身参与过两场围剿,都是针对海市蜃楼那边的“商贾”,滴水不漏,砍瓜切菜一般。其中一场风波,涉及到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元婴,后者在海市蜃楼经营多年,伪装极好,人缘更好,隐官一脉又不愿阐明道理,半座海市蜃楼差点当场哗变,结果城池内高魁在内的六位剑仙,一起御剑悬空,年轻隐官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众目睽睽之下,双手笼袖站在楼外,等到愁苗拖拽尸体出门,才转身离去,当天海市蜃楼的大小店铺就关了二十三家,剑气长城根本没有拦阻,任由他们搬迁去往倒悬山,不过第二天铺子就全部换上了新掌柜。 隐官一脉的剑修出剑,从愁苗到董不得,再到明明还是个小姑娘的郭竹酒,都很干脆利落。 不过许多腌臜事,不是痛快出剑就可以解决的,林君璧记得年轻隐官在剑坊那边待了一旬之久,回到避暑行宫之后,破天荒没有与剑修坦言事情经过,只说解决了个不小的隐患。 有些时候林君璧也会胡思乱想,若是我们隐官一脉,我们这座避暑行宫,是在浩然天下扎根的一座门派,会如何? 年轻隐官是山主,愁苗剑仙是掌律,剑仙米裕负责谱牒,韦文龙管钱,其余剑修安心练剑,同时各掌一峰一脉,分别开枝散叶,各凭喜好,收取弟子。 一定会很壮观。至多不出百年,整个浩然天下都要侧目相看。可惜是他林君璧的痴心妄想。 酡颜夫人一路沉默,只是多打量了几眼少年,那个“边境”曾经提及过这个小师弟,十分看重。 到了倒悬山,林君璧按照自家先生密信的叮嘱,去往猿蹂府见一位先生故友,然后今晚就要乘坐跨洲一艘返回中土神洲。 在那猿蹂府大门口,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只木盒,说道:“装了些去过酒铺喝过酒的故人遗物,你好好珍惜,以后可能用得着。我只希望你对得起里边的遗物,不要让我看走眼,送错了人。” 林君璧双手接过木盒,猜出里边应该都是从酒铺墙壁上摘下的一块块无事牌,这份临别赠礼,极重。 只要林君璧有心,一回到中土神洲,他就可以立即折算成一笔笔香火情,朝野清誉,山上名声,甚至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林君璧沉声道:“隐官大人只管放心,君璧以后做事,只会更有分寸。” 陈平安轻声道:“一事归一事,对事不对人。回到了邵元王朝,希望你读修行两不误。一入人众,清者易浊,君璧你要多多思量。” 林君璧后退一步,作揖行礼,“君璧拜别隐官。” 陈平安抱拳还礼。 陈平安和酡颜夫人去往春幡斋,林君璧望向两人背影,突然喊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君璧不曾在买卖一事上,见过陈先生这般清爽人。” 陈平安没有转身,挥挥手。 林君璧目送两人离去。 临近春幡斋。 酡颜夫人嫣然而笑,以心声与年轻隐官言语道:“林君璧走了,隐官一脉其余的外乡剑修,何去何从?也要跑路了?” 陈平安笑呵呵反问道:“跑路?” 酡颜夫人转头望向年轻隐官,满脸歉意神色,却说着死不悔改的言语:“兴许措辞有误,意思是这么个意思。只要是活着离开剑气长城的人,不还是跑路?当然陆先生除外。” 称呼女子为先生,在浩然天下是一种莫大的敬称。 陈平安说道:“酡颜夫人,连整座梅花园子都能长脚跑路,好意思说我们隐官一脉的外乡人?” 酡颜夫人换了一种语气,“说实话,我还是挺佩服这些年轻人的手段气魄,以后回了浩然天下,应该都会是雄踞一方的豪杰,了不起的大人物。之所以说些风凉话,还是羡慕,年轻人,是剑修,还大道可期,教人每看一眼,都要嫉妒一分。” 进了春幡斋,陈平安说道:“知道为何我要让你走这趟倒悬山吗?” 酡颜夫人眼神幽怨,咬了咬嘴唇,道:“这我哪里猜得到,隐官大人位高权重,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陈平安直截了当说道:“找个人少时分,你将整座梅花园子迁徙去往剑气长城,有用处,避暑行宫会记你一功。” 酡颜夫人埋怨道:“隐官大人竟是连一座空壳子的梅花园子都不放过?可劲儿欺负一个妇道人家,不合适吧?就不能让我留个念想?将来到了南婆娑洲,我总得略尽绵薄之力,让陆先生有个清清静静的修道之地吧?” 陈平安说道:“有没有那座扎眼的梅花园子,以陆芝的性情,都会主动帮你斩断过往恩怨,让你安心修行,你就别多此一举了。只要你能够跻身仙人境,在浩然天下就算真正有了自保之力,哪怕陆芝不在身边,谁都不敢小觑酡颜夫人,各处院也会对你以礼相待。” 酡颜夫人哀怨道:“再无花前月下,只有柴米油盐,我这身世可怜的人间惆怅客呦。” 陈平安说道:“自知者不怨人。” 酡颜夫人白了一眼,妩媚天然,风情流淌,“陈先生讲道理的时候,最不解风情了。” 陈平安皱眉道:“我跟你很熟吗?” 酡颜夫人故作可怜兮兮状,“城内酒肆的谢夫人,就与陈先生很熟吗?” 陈平安哑然失笑,被阿良和谢掌柜坑惨了。 酡颜夫人敛容,转为好,道:“我只听说那位谢夫人曾是位元婴剑修,后来大道断绝,飞剑断折,剑心崩碎,为何独独对你刮目相看,这里边有说头?陈先生的容貌,总不至于让那位谢夫人一见钟情才对。陈先生若是愿意说道说道,迁徙梅花园子一事,我便心甘情愿了。” 陈平安置若罔闻,就没见过这么无聊的上五境精魅。 在屋子那边见只着了韦文龙,其余邵云岩,米裕和晏溟、纳兰彩焕四人,正在议事堂那边与一拨渡船管事谈生意。 隔壁屋子,还有春幡斋几位邵云岩的弟子,帮忙算账。 酡颜夫人撤去了障眼法,姿态慵懒,斜靠屋门。素面朝天无脂粉,萧然自有林下风。 可惜韦文龙看了眼便作罢,心无涟漪,那女子姿容生得好看是好看,可到底不如账本可爱。 陈平安坐下后,从堆积成山的账本里边随便抽出一本,一边翻阅账目,一边与韦文龙问了些商贸近况。 酡颜夫人闲来无事,又不好随便落座乱翻账本,只得坐在门槛上,背对屋子,身体前倾,双手托腮。 韦文龙回答完了年轻隐官的问询,无意间瞥了眼门槛那边酡颜夫人的背影,便再没能挪开眼睛。 原来账本之外,别有风景。 陈平安瞥见韦文龙的异样,就没打搅这家伙的赏景。 反正韦文龙是条光棍汉,多看几眼不打紧,说不定看着看着就开了窍。 只是陈平安才翻了两页账簿,韦文龙就已经回过神,似乎觉得还是桌上的账本比较有趣。 米裕从议事堂那边单独返回,一路骂骂咧咧,实在是给那帮掉钱眼里的渡船管事给伤到了,不曾想意外之喜,见着了酡颜夫人,立即脚下生风,神采焕发。 不料酡颜夫人已经站起身,拒人千里之外,根本不给米裕套近乎的机会,与陈平安说道:“如果隐官大人信得过,我就自己去搬迁梅花园子了。” 陈平安点点头。 酡颜夫人一闪而逝。 米裕站在门口那边,轻轻挥手扇动清风,对韦文龙笑道:“呆头鹅,先前已经将风景看饱了吧?我要是你啊,早就与酡颜夫人诚心询问,需不需要以双手当做小板凳了。” 韦文龙无言以对。 陈平安起身与米裕在春幡斋散步,今天会有两拨商贾联袂登门,陈平安打算旁听第二场议事,等到第一拨渡船管事散去,再去议事堂。 米裕说了一番意外言语,“梅花园子的这位酡颜夫人,也是位苦命女子。所以见着了我这种人,最为厌烦。” 陈平安没有悬挂那枚“濠梁”养剑葫,米祜米裕两位剑仙,兄弟二人的自家事,既然米祜有了定夺,他陈平安就不去画蛇添足了。 米裕突然说道:“我一直不敢返回剑气长城,因为不知道说什么。” 陈平安便知道这个在剑气长城声名狼藉的玉璞境剑仙,已经清楚了兄长米祜的打算。 米裕沉默片刻,“可去还是要去的,躲又躲不掉。” 陈平安这才取出那枚养剑葫,递给米裕。 米裕只是瞥了眼,便摇头道:“我哥送你的,给我算怎么回事。隐官大人,你还是留着吧,我哥也放心些。反正我的本命飞剑,已经不需要养剑葫来温养。” 米裕先前作为隐官一脉的剑修,与其余剑修一同轮番上阵,几次上阵厮杀,倾力出剑不假,米裕却一直不敢真正忘却生死,道理很简单,因为一旦他身陷绝境,到时候救他之人,先死之人,只会是兄长。 陈平安一脚踹在米裕身上,“那就抓紧去。” 米裕离开了春幡斋。 春幡斋议事堂第一拨渡船管事散去后,邵云岩三人需要送客,陈平安这才步入空无一人的大堂。 等到邵云岩和晏溟、纳兰彩焕去而复还,陈平安没有坐在主位上,就落座在了米裕位置,与晏溟和纳兰彩焕距离更近。 邵云岩则随便坐在了对面位置上。 纳兰彩焕详细禀报了八洲渡船的商贸进展,关于皑皑洲神仙钱一事,还是最棘手,皑皑洲刘氏一直没有明确表态。纳兰彩焕提及此事,忧心忡忡,继而有些愤懑神色,“不如将那猿蹂府直接抢了?不是梅花园子和春幡斋这种炼化之物又如何,拆了便是,那些个亭台楼阁栋梁石板,全是神仙钱!反正刘氏也没想着搬走,人走楼空,几乎算是无主之物了。大不了让南箕渡船江高台私底下捎句话给皑皑洲刘氏,就当是我们承了他们一份情,以后让谢松花之流的剑仙,帮着偿还便是了。” 邵云岩苦笑不已,好一个异想天开。 只说一事,剑仙谢松花,是谁都能说得动的吗? 不曾想陈平安说道:“先不急,拆肯定是要拆的,皑皑洲刘氏估计就等着我们去拆猿蹂府。坐在家中,等着我们将这份人情送上门。不过朋友归朋友,买卖归买卖,我们也要事先想好谢松花在内的帮忙剑仙,为我们承担此事的该得回报,是需要丹坊拿出些什么,还是避暑行宫拿出些收缴来的战利品,回头你们三位帮着合计一下,到时候就不用问询避暑行宫了,直接给个结果。” 晏琢问道:“浮萍剑湖郦采购买停云馆一事,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可以多出一条渡船航线?与桐叶洲玉圭宗搭上线?桐叶洲物产丰富,如果能够让老龙城那几条渡船全力运往倒悬山,说不定可以多出两成物资。” 陈平安摇头道:“只能止步于此了,姜尚真是以姜氏家主的身份,送来那些神仙钱,这本身就是一种表态。” 虽说姜尚真如今已经是玉圭宗的新任宗主,可桐叶洲最新的飞升境荀渊,绝对不会答应此举,何况姜尚真不会这么失心疯。 姜尚真如果真敢以私废公,说不定马上就会失去宗主之位。 荀渊绝对做得出来,说不定连姜氏家主都要换人,云窟福地就要换个老天爷了。 在其位谋其政,对于所有的谱牒仙师而言,都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天大道理。 山泽野修有野修的利弊,谱牒仙师有仙师的得失。 酡颜夫人突然出现在大门外边,手托一只盆景,盆内亭台楼阁,林木葱茏,纤毫毕现。 小小盆景,就是整座梅花园子了。与陈平安印象中搬迁宅子的兴师动众,出入极大。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人间清绝处,掌上小山丛。 酡颜夫人站在门口,将盆景轻轻丢给年轻隐官,笑问道:“是不是与绶臣有关?!” 邵云岩等人只觉得一头雾水。 陈平安将盆景收入咫尺物,说道:“其实我也不清楚。你可以问陆芝。” 邵云岩等到摇曳生姿的酡颜夫人远去后,打趣道:“如此一来,倒悬山四大私宅,就只剩下雨龙宗的水精宫不归咱们了。” 晏溟神色淡漠,随口道:“既然喜欢看热闹,说风凉话,就看个饱,说个够。” 纳兰彩焕望向大门外边,想起水精宫和雨龙宗修士的嘴脸做派,冷笑道:“那么多无辜的修道之人,咱们不救上一救,以后我们剑气长城那是肯定要挨骂了,很不剑修,不配剑仙。隐官大人如果不拦着,我这就去水精宫苦口婆心劝说一番,早早搬迁宗门,去往别处享福,些许钱财损失,总好过丢了性命。” 陈平安没掺和。 等到邵云岩起身去迎接第二拨渡船管事。 纳兰彩焕发现年轻隐官已经没了身影。 哪怕清楚对方就近在咫尺,作为元婴剑修的纳兰彩焕,却毫无察觉,一丝气机涟漪都无法捕捉。 随后一场议事,耗时一个半时辰,多是双方扯皮。 邵云岩唱红脸,纳兰彩焕当恶人,晏溟拉偏架。 陈平安其实就一直站在米裕那张椅子后边,安安静静看着双方的讨价还价。 笼中雀的小天地越是狭小,小天地的规矩就越重。 当陈平安将这把飞剑的本命神通,收拢为咫尺之地的时候,便是纳兰彩焕这样的元婴剑修都不知不觉。 对付四大难缠鬼之外的山上练气士,只要是上五境之下,凭借松针、咳雷或是方寸符,以及武夫体魄,御风御剑皆可,瞬间拉近双方间距,施展笼中雀,收拢笼中雀,面对面,一拳,结束。 一位没能参加过首次春幡斋议事的渡船管事,吵架吵得急眼了,一拍手边花几,震得茶盏一跳,怒道:“哪有你们这样做买卖的,杀价杀得丧心病狂!就算是那位隐官大人坐在这里,面对面坐着,老子也还是这句话,我那条渡船的物资,你们爱买不买,春幡斋再杀价就等于是杀人,惹恼了老子……老子也不敢拿你们咋样,怕了你们剑仙行不行?我大不了就先捅自己一刀,干脆在这里养伤,对春幡斋和自家宗门都有个交待……” 晏溟身体后仰几分,背贴椅背,其实这桩买卖,不是没得谈,按照春幡斋给出的价格,对方还是能赚不少,纯粹就是对方瞎折腾,买卖人的乐趣在此。 晏溟谈不上厌恶,毕竟在商言商,只是这些个老狐狸,来了一拨又来一茬,人人如此,次次如此,到底还是让人心累。 纳兰彩焕笑容玩味。 然后十数位渡船管事,齐齐望向一处,凭空出现一个修长身影。 人人瞬间起身。 对面有个年轻人双手交叠,搁放在椅圈顶部,笑道:“一把刀不够,我有两把。捅完之后,记得还我。” 纳兰彩焕虽然对年轻隐官一直怨念极大,但是不得不承认,某些时候,陈平安的言语,确实比较让人神清气爽。 有先前与年轻隐官打过照面的渡船管事,已经毕恭毕敬自报名号,然后抱拳道:“见过隐官!” 那个嚷嚷着要捅自己一刀的管事,好似被天雷劈中,怔怔无言。 陈平安却没有真为难这个管事,反而主动让利一分,然后就离开大堂。 这一次出了春幡斋,返回剑气长城,陈平安没有像往常那样绕远路,而是走了最早的那道大门。 还是那个坐在蒲团上看的小道童,见着了陈平安,小道童头也没抬。 大门另外那边的抱剑汉子没露面,陈平安也没有与那位名叫张禄的熟悉剑仙打招呼。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六十九章 今天明天后天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陈平安在街角酒肆找到了阿良。 阿良正在与一位剑修男子勾肩搭背,说你伤心什么,纳兰彩焕得到你的心,又如何,她能得到你的身子吗?不可能的,她纳兰彩焕没这本事。那个男人没觉得心里好受些,只是愈发想要喝酒了,晃晃悠悠伸手,拎起桌上酒壶,空了,阿良赶紧又要了一壶酒,听到嘘声四起,只见谢夫人拧着腰肢,绕出柜台,眉眼带春,笑望向酒肆外边,阿良转头一看,是陈平安来了,在剑气长城,还是咱们这些读人金贵啊,走哪儿都受欢迎。 陈平安落座后,笑道:“阿良,邀请你去宁府吃顿饭,我亲自下厨。” 谢夫人将一壶酒搁放在桌上,却没有坐下,阿良点头答应了陈平安的邀请,这会儿仰头望向妇人,阿良醉眼朦胧,左看右看一番,“谢妹子,咋个回事,我都要瞧不见你的脸了。” 妇人嗤笑道:“是不是又要念叨每次醉酒,都能瞅见两座倒悬山?也没个新鲜说法,阿良,你老了。多翻翻二掌柜的皕剑仙印谱,那才是读人该有的说头。” 谢妹子的喜新厌旧,阿良有些伤心。 两人离去,陈平安走出一段距离后,说道:“以前在避暑行宫翻阅旧档案,只说谢鸳受了重伤,在那以后这位谢夫人就卖酒为生。” 阿良震散酒气,伸手拍打着脸颊,“喊她谢夫人是不对的,又不曾婚嫁。谢鸳是杨柳巷出身,练剑资质极好,小小年纪就脱颖而出了,比岳青、米祜要年纪小些,与纳兰彩焕是一个辈分的剑修,再加上程荃赵个簃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子,她们就是当年剑气长城最出挑的年轻姑娘。” 阿良感慨道:“小雨淅沥,天地朦胧,英俊生忽见一女子,撑伞而行,青罗之衣,撑伞如花开陌上,人如杨柳依依春雨中,绝美。” 陈平安说道:“将‘英俊生’去掉,只余女子一人,那幅画卷就真的很美好了。” 阿良笑道:“没有那位英俊生的亲眼所见,你能知道这番美人美景?” 阿良继续道:“谢鸳在战场上与剑仙绶臣的一个师妹,互换了一把本命飞剑,各自崩碎,然后身受重伤的她来不及撤离,就被绶臣赶到,又补了一剑。如果没有遭此一劫,谢鸳跻身上五境,很轻松。所以谢鸳与‘文海’周密一脉,有不共戴天之仇,你将那甲申帐流白打了个半死,谢鸳对你自然心怀感激。” 阿良幸灾乐祸道:“这种事情,见了面,至多道声谢就行了,何必破例不收钱。” 陈平安这才心中了然,阿良不会无缘无故喊自己去酒肆喝一顿酒。 原来是为谢鸳解开一心结,当然阿良也白喝了一顿酒。 到了宁府,陈平安果真去灶房下厨,白嬷嬷帮忙,两人闲聊些琐碎事。 阿良在陈平安所住宅子的厢房里边,翻看那本如雷贯耳的皕剑仙印谱,桌上还有不少空白扇面和材质平平的素章,不过看样子,应该是不会动笔下刀了。 宁姚坐在一旁,问道:“天外天的化外天魔,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那座白玉京,都无法完全将其镇压?” 化外天魔的由来,浩然天下一直没有个确切说法。至于剑气长城的剑修,是根本不在意。 阿良只说了个大概:“还不是我们这些修道之人惹来的祸事,自个儿擦不干净屁股,只能自欺欺人,放任自流。年复一年,洪灾泛滥,青冥天下就只能用最笨的法子,筑造堤坝去堵,筑堤束水,越拉越高,久而久之,就成了‘头顶洪水,高悬在天’的凶险光景,也不能全怪白玉京的臭牛鼻子治标不治本,推本溯源,每个练气士都有责任。据说道老二的那位大师兄,一直致力于寻求治本之法。道老二和陆沉,其实也有各自的对应之策,只是一个太刻意,手段酷烈,很容易,陆沉那个法子又太随意,估摸着道祖都是不太中意的,更多希望,还是寄托在了大弟子身上。” 白玉京三位掌教,在青冥天下,便是道祖座下三位教祖,只不过道门教祖的头衔,是道家自封的,诸子百家当然不会认。 阿良笑道:“别怪我说得含糊,不是故意与你卖关子,实在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修道之人一有心,往往就是大障碍,尤其是这化外天魔,对付起来,越是天才越无力。当然事无绝对,总有些例外,宁丫头你就是例外。可一旦与你说了,反而不妥,不如顺其自然。” 宁姚点点头。 之所以询问化外天魔,她还是担心陈平安未来的结金丹、生元婴。 至于她自己,好像没什么任何隐忧,跻身金丹和元婴,甚至是咫尺之隔的玉璞境,宁姚只要想破境,就不难。 阿良又多泄露了一个天机,“青冥天下的道士,忙忙碌碌,并不轻松,与剑气长城是不一样的战场,惨烈程度却相仿。西方佛国也差不多,九泉之下,冤魂厉鬼,汇聚如海,你说怪谁?” 宁姚说道:“人?” 阿良说道:“人生识字始忧患。那么人一修道,当然忧虑更多,隐患更多。” 宁姚疑惑道:“阿良,这些话,你该与陈平安聊,他接得上话。” 阿良笑道:“就不给他加担子了。宁丫头你听过了就忘,所以与你聊才是对的。” 阿良双手手心拧转着一枚似玉实石的素章,并无文字雕琢,缓缓道:“修行一事,终究被天地大道所压胜,加上修行路上,习惯了只得不失,只取不给,只收不放,当然后患无穷。先贤们登山修行,饮鸩止渴,是不喝不行。我们这些后辈,只是贪杯,所思所想,古人今人,就真的已经是两个人了。所以才会有了那么一句,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这可是老人们真生气了,才会忍不住骂出口的肺腑之言。不过老人们,内心深处,其实更希望以后的年轻人,能够证明他们的气话是错的。” 阿良收起素章,放回原位,笑呵呵道:“不管如何,字是要认的,是要读的,道是要修的,路是要走的,饭更是要吃的!” 宁姚说道:“你别劝陈平安喝酒。” 阿良起身道:“小酌小酌,保证不多喝,但是得喝。卖酒之人不喝酒,肯定是掌柜黑心,我得帮着二掌柜证明清白。” 今天的宁府,一桌四人,一起吃饭,都是家常菜。 陈平安只能喝一碗酒。 阿良没客气,坐在了主位上,笑问道:“左右是你师兄,就没来过宁府?” 陈平安无奈道:“提过,师兄说先生都没有做客宁府,他这个当学生的先登门摆架子,算怎么回事。一问一答之后,当时城头那场练剑,师兄出剑就比较重,应该是责怪我不明事理。” 阿良抿了一口酒,摇头道:“你也是傻,就不知道与左右说,到时候你会为老秀才空出主位?老秀才等于预先落座了,他这个当学生的,敢不落座陪着?先生哪怕不在身边,要在心中啊。” 陈平安觉得有道理,深感遗憾。就大师兄那脾气,相信自己只要搬出了先生,在与不在,都管用。 阿良不愧是老江湖,自己还是差了好多道行。 白嬷嬷埋怨道:“姑爷是实诚人,没你阿良那么多弯弯肠子。” 阿良赶紧举起酒碗,“白姑娘,我自罚一杯,你陪阿良哥哥喝一碗。” 白炼霜瞪了眼阿良,没搭理,只是帮着宁姚和陈平安分别夹了一筷子菜。 她一个糟老婆子,给人喊姑娘,还是当着小姐姑爷的面,像话吗? 阿良看着白发苍苍的老妪,难免有些伤感。 记得自己刚刚认识白炼霜那会儿,好像还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来着,女子纯粹武夫,到底不比女子练气士,很吃亏的。 剑气长城的剑修女子,光看容貌,很难辨认出真实年龄。 担任宁府管事的纳兰夜行,在初次见到少女白炼霜的时候,其实相貌并不苍老,瞧着就是个四十岁出头的男子,只是再后来,先是白炼霜从少女变成年轻女子,变成头有白发,而纳兰夜行也从仙人境跌境为玉璞,容貌就一下子就显老了。其实纳兰夜行在中年男子相貌的时候,用阿良的话说,纳兰老哥你是有几分姿色的,到了浩然天下,一等一的紧俏货! 而年轻时候姿容极佳的白炼霜,虽是姚家婢女出身,但是在剑修众多、武夫稀罕的剑气长城,早先更是很不愁婚嫁的。 只是白炼霜眼界高,武道资质极好,也没瞧上哪位剑仙男子,年复一年,小姑娘就变成了老姑娘,老姑娘不小心就成了老嬷嬷。 阿良笑道:“白姑娘,你可能不知道吧,纳兰夜行,还有姜匀那小子的爷爷,就是叫姜础绰号石子的那个,他与你差不多岁数,再有好几个现如今还是打光棍的酒鬼,早年见着了你,别看他们一个个怕得要死,都不怎么敢说话,回头相互间私底下碰头了,一个个相互骂对方不要脸,姜础尤其喜欢骂纳兰夜行老不羞,多大岁数了,前辈就乖乖当前辈,纳兰夜行骂架本事那是真稀烂,惨不忍睹,好在打架在行啊,我曾经亲眼看到他大半夜的,趁着姜础睡着了,就潜入姜家府邸,去打闷棍,一棍子下去先打晕,再几棍子打脸,一气呵成,棍子不碎人不走,姜础每次醒过来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鼻青脸肿的,后来还与我买了好几张驱邪符箓来着。” 老妪一笑置之,只是她的眼角余光,瞥见了靠近大门的空位置。 宁姚有些担心,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担心。 有些话,白嬷嬷是家中长辈,陈平安终究只是个晚辈,不好开口。 阿良来说才合适。 阿良与白炼霜又念叨了些陈年往事。 白嬷嬷也都没怎么搭话,就是听着。 很多与自己有关的人和事,她确实至今都不清楚,因为以前一直不上心,兴许更因为只缘身在此山中。 陈平安发现宁姚也听得很认真,便有些无奈。 阿良突然问道:“陈平安,你在家乡那边,就没几个你惦念或是喜欢你的同龄女子?” 陈平安不假思索,说道:“没有。年纪太小,不懂这些。再说我很早就去了龙窑当学徒,按照家乡那边的老规矩,女子都不被允许靠近窑口的。” 阿良说道:“不对啊,听李槐说,你家泥瓶巷那边,隔壁有户人家,有个小姑娘家家,贼水灵,这可就是上所谓的青梅竹马了,关系能差到哪里去?李槐就说你每天起一大早,就为了帮忙挑水,还说你家有堵墙壁给挖出了个坑,只差没开一扇窗户了。” 每天你大爷。 陈平安心中腹诽,嘴上说道:“刘羡阳喜欢她,我不喜欢。还有李槐见着你阿良的时候,根本就没去过泥瓶巷。他李槐家汲水,从来不去铁锁井那边,离着太远。我家两堵墙,一边挨着的,没人住,另外一边挨着宋集薪的屋子。李槐说鬼话,谁信谁傻。” 宁姚说道:“我见过她,长得是挺好看的。就是个儿不高,在隔壁院子瞅着陈平安的院子,她如果不踮脚,我只能瞧见她半个脑袋。” 阿良揉着下巴,显然还要再聊,陈平安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喝完酒,我吃饭了。” 这一顿饭,多是阿良在吹嘘自己以往的江湖事迹,遇见了哪些有趣的山神水仙、阴物精魅,说他曾经见过一个“食字而肥”的鬼魅读人,真会吃,吃了还真能涨修为。还有幸误打误撞,参加过一场美其名曰百花神宴的山中筵席,遇见了一个躲起来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原来是个芭蕉小精怪,在埋怨天底下的读人,说世间诗词极少写芭蕉,害得她境界不高,不被姐姐们待见。阿良很是义愤填膺,跟着小姑娘一起大骂读人不是个东西,然后阿良他文思泉涌,当场写了几首诗词,题写树叶上,打算送给小姑娘,结果小姑娘一张树叶一首诗词都没收下,跑走了,不知为何哭得更厉害了。阿良还说自己曾经与山野坟茔里的几副骷髅架子,一起看那镜花水月,他说自己认得其中那位仙子,竟是谁都不信。 曾在市井小桥上,见着了一位以冷若冰霜著称于一洲的山上女子,见四下无人,她便裙角飞旋,可爱极了。他还曾在杂草丛生的山野小径,遇上了一拨长舌妇的女鬼,吓死个人。也曾在破败坟头遇到了一个孤苦伶仃的小丫头,浑浑噩噩的,见着了他,就喊着鬼啊,一路乱撞,跑来跑去,一下子没入土地,一下子蹦出,只是如何都离不开那座坟冢四周,阿良只好与小姑娘解释自己是个好鬼,不害人。最后神志一点一点恢复清明的小丫头,就替阿良感到伤心,问他多久没见过太阳了。再后来,阿良离别之前,就替小姑娘安了一个小窝,地盘不大,可以藏风聚水,可见天日。 一直说到这里,一直神采飞扬的男人,才没了笑脸,喝了一大口酒,“后来再次路过,我去找小丫头,想知道长大些没有。没能瞧见了。一问才知道有过路的仙师,不问缘由,给随手斩妖除魔了。记得小姑娘开开心心与我道别的时候,跟我说,哈哈,我们是鬼唉,以后我就再也不用怕鬼了。” 阿良捻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嘴中,细细嚼着,“但凡我多想一点,哪怕就一点点,比如不那么觉得一个小小鬼魅,那么点道行,荒郊野岭的,谁会在意呢,为何一定要被我带去某位山水神祇那边安家?挪了窝,受些香火,得了一份安稳,小丫头会不会反而就不那么开心了?不该多想的地方,我多想了,该多想的地方,比如山上的修道之人,一心问道,从不多想,世间多万一,我又没多想。” 阿良喃喃道:“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想要知道,这么个生生死死都无依无靠的小姑娘,在彻底离开人间的时候,会不会其实还记得那么个剑客,会想要与那个家伙说上一句话?如果想说,她会说些什么?永远不知道了。” 阿良说到这里,望向陈平安,“我与你说什么顾不上就不顾的狗屁道理,你没听劝,很好,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骊珠洞天泥腿子,眼中所见,皆是大事。不会觉得阿良是剑仙了,何必为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难以释怀,还要在酒桌上旧事重提。” 阿良抬起酒碗,自顾自一饮而尽。 强者的生死离别,犹有壮阔之感,弱者的悲欢离合,悄无声息,都听不清楚是否有那呜咽声。 宁姚和白嬷嬷先离开饭桌,说要一起去斩龙崖凉亭那边坐坐,宁姚让陈平安陪着阿良再喝点,陈平安就说等下他来收拾碗筷。 两人喝完酒,陈平安将阿良送到大门口。 陈平安突然想起阿良好像在剑气长城,从来就没个正儿八经的落脚地儿。 只知道阿良每次喝完酒,就晃悠悠御剑,城外那些闲置的剑仙遗留私宅,随便住就是了。 城头那边,他也能躺下就睡。 阿良说道:“接下来半年,你反正没法子下城厮杀了,那就好好为自己谋划起来,养剑练拳炼物,有的你忙。避暑行宫那边有愁苗坐镇,隐官一脉的剑修,哪怕走掉几个年轻外乡人,都能够补上空缺,继续各司其职,春幡斋还有晏溟他们,两边都误不了事,我给你个建议,你可以多走几趟老聋儿的那座牢狱,有事没事,就去亲身感受一下仙人境大妖的境界压制,可惜那头飞升境给拔掉了脑袋,不然效果更好。我会与老聋儿打声招呼,帮你盯着点,不会有意外。你那把笼中雀的本命神通,还有七境武夫的瓶颈,都可以借机磨砺一番。” 陈平安欲言又止。 阿良说道:“拖不下去了,也没必要再拖,就半年,足够老大剑仙安排退路了。” 陈平安点了点头。 阿良笑道:“这半年,有我在。” 阿良突然说道:“老大剑仙是厚道人啊,剑术高,人品好,慈眉善目,浓眉大眼,虎背熊腰,那叫一个相貌堂堂……” 陈平安一头雾水,不知阿良的马屁为何如此生硬,然后陈平安就发现自己身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 茅屋附近,身边不是老剑仙,便是大剑仙。 假小子元造化,曾经给出过他们这些孩子心目中的十大剑仙。 老大剑仙,董三更,阿良,隐官大人,陈熙,齐廷济,左右,纳兰烧苇,老聋儿,陆芝。 这会儿陈平安的师兄左右已经身在桐叶洲,换成了重返剑气长城的阿良。 至于隐官大人倒是还在,只不过也从萧愻换成了陈平安。 今天不知为何,需要十人齐聚城头。 老剑仙陈熙主动向年轻隐官微微一笑,陈平安抱拳还礼。 陈清都双手负后,笑问道:“隐官大人,这里可就只有你不是剑仙了。” 陈平安无奈点头。 纳兰烧苇斜眼望去,呵呵一笑。 陈平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阿良与老聋儿勾肩搭背,嘀嘀咕咕起来,老聋儿低头哈腰,手指捻须,瞥了几眼年轻隐官,然后使劲点头。 陈清都说道:“事情聊完,都散了吧。” 剑仙们大多御剑返回。 就连阿良都没说什么,与老聋儿散步远去了。 陈平安愣在当场。嘛呢? 陈清都挥手说道:“拉你小子过来,就是凑个数。”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老大剑仙,真没我啥事了?” 陈清都眼神怜悯摇摇头。 陈平安只得祭出符舟,一头雾水地返回城中。 先前在北边城头那边,看到了正在练剑的风雪庙剑仙,打了声招呼,说魏大剑仙晒太阳呢。 魏晋面带微笑,与老大剑仙一般无二的怜悯眼神,望向那条远去符舟,傻了吧唧,有点憨啊。 回了宁府,在凉亭那边只见到了白嬷嬷,没能瞧见宁姚。老妪只笑着说不知小姐去处。 陈平安一时无事,竟是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就御剑去了避暑行宫找点事情做。 宁姚坐在自己屋内,正在认认真真写一个“陈”字。 写完之后,就趴在桌上发呆。 桌上,陈平安赠送的山水游记旁边,搁放了几本籍,每一页纸上,都写满了陈平安的名字,也只写了名字。 今天写陈,明天写平,后天写安。 一天只写一个字,三天一个陈平安。 她跟陈平安不太一样,陈平安遇见自己后,又走过了千山万水,有了大大小小的故事。 她和陈平安重逢于倒悬山之后,她的故事,好像就只有一个陈平安。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六十九章 今天明天后天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陈平安在街角酒肆找到了阿良。 阿良正在与一位剑修男子勾肩搭背,说你伤心什么,纳兰彩焕得到你的心,又如何,她能得到你的身子吗?不可能的,她纳兰彩焕没这本事。那个男人没觉得心里好受些,只是愈发想要喝酒了,晃晃悠悠伸手,拎起桌上酒壶,空了,阿良赶紧又要了一壶酒,听到嘘声四起,只见谢夫人拧着腰肢,绕出柜台,眉眼带春,笑望向酒肆外边,阿良转头一看,是陈平安来了,在剑气长城,还是咱们这些读人金贵啊,走哪儿都受欢迎。 陈平安落座后,笑道:“阿良,邀请你去宁府吃顿饭,我亲自下厨。” 谢夫人将一壶酒搁放在桌上,却没有坐下,阿良点头答应了陈平安的邀请,这会儿仰头望向妇人,阿良醉眼朦胧,左看右看一番,“谢妹子,咋个回事,我都要瞧不见你的脸了。” 妇人嗤笑道:“是不是又要念叨每次醉酒,都能瞅见两座倒悬山?也没个新鲜说法,阿良,你老了。多翻翻二掌柜的皕剑仙印谱,那才是读人该有的说头。” 谢妹子的喜新厌旧,阿良有些伤心。 两人离去,陈平安走出一段距离后,说道:“以前在避暑行宫翻阅旧档案,只说谢鸳受了重伤,在那以后这位谢夫人就卖酒为生。” 阿良震散酒气,伸手拍打着脸颊,“喊她谢夫人是不对的,又不曾婚嫁。谢鸳是杨柳巷出身,练剑资质极好,小小年纪就脱颖而出了,比岳青、米祜要年纪小些,与纳兰彩焕是一个辈分的剑修,再加上程荃赵个簃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子,她们就是当年剑气长城最出挑的年轻姑娘。” 阿良感慨道:“小雨淅沥,天地朦胧,英俊生忽见一女子,撑伞而行,青罗之衣,撑伞如花开陌上,人如杨柳依依春雨中,绝美。” 陈平安说道:“将‘英俊生’去掉,只余女子一人,那幅画卷就真的很美好了。” 阿良笑道:“没有那位英俊生的亲眼所见,你能知道这番美人美景?” 阿良继续道:“谢鸳在战场上与剑仙绶臣的一个师妹,互换了一把本命飞剑,各自崩碎,然后身受重伤的她来不及撤离,就被绶臣赶到,又补了一剑。如果没有遭此一劫,谢鸳跻身上五境,很轻松。所以谢鸳与‘文海’周密一脉,有不共戴天之仇,你将那甲申帐流白打了个半死,谢鸳对你自然心怀感激。” 阿良幸灾乐祸道:“这种事情,见了面,至多道声谢就行了,何必破例不收钱。” 陈平安这才心中了然,阿良不会无缘无故喊自己去酒肆喝一顿酒。 原来是为谢鸳解开一心结,当然阿良也白喝了一顿酒。 到了宁府,陈平安果真去灶房下厨,白嬷嬷帮忙,两人闲聊些琐碎事。 阿良在陈平安所住宅子的厢房里边,翻看那本如雷贯耳的皕剑仙印谱,桌上还有不少空白扇面和材质平平的素章,不过看样子,应该是不会动笔下刀了。 宁姚坐在一旁,问道:“天外天的化外天魔,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那座白玉京,都无法完全将其镇压?” 化外天魔的由来,浩然天下一直没有个确切说法。至于剑气长城的剑修,是根本不在意。 阿良只说了个大概:“还不是我们这些修道之人惹来的祸事,自个儿擦不干净屁股,只能自欺欺人,放任自流。年复一年,洪灾泛滥,青冥天下就只能用最笨的法子,筑造堤坝去堵,筑堤束水,越拉越高,久而久之,就成了‘头顶洪水,高悬在天’的凶险光景,也不能全怪白玉京的臭牛鼻子治标不治本,推本溯源,每个练气士都有责任。据说道老二的那位大师兄,一直致力于寻求治本之法。道老二和陆沉,其实也有各自的对应之策,只是一个太刻意,手段酷烈,很容易,陆沉那个法子又太随意,估摸着道祖都是不太中意的,更多希望,还是寄托在了大弟子身上。” 白玉京三位掌教,在青冥天下,便是道祖座下三位教祖,只不过道门教祖的头衔,是道家自封的,诸子百家当然不会认。 阿良笑道:“别怪我说得含糊,不是故意与你卖关子,实在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修道之人一有心,往往就是大障碍,尤其是这化外天魔,对付起来,越是天才越无力。当然事无绝对,总有些例外,宁丫头你就是例外。可一旦与你说了,反而不妥,不如顺其自然。” 宁姚点点头。 之所以询问化外天魔,她还是担心陈平安未来的结金丹、生元婴。 至于她自己,好像没什么任何隐忧,跻身金丹和元婴,甚至是咫尺之隔的玉璞境,宁姚只要想破境,就不难。 阿良又多泄露了一个天机,“青冥天下的道士,忙忙碌碌,并不轻松,与剑气长城是不一样的战场,惨烈程度却相仿。西方佛国也差不多,九泉之下,冤魂厉鬼,汇聚如海,你说怪谁?” 宁姚说道:“人?” 阿良说道:“人生识字始忧患。那么人一修道,当然忧虑更多,隐患更多。” 宁姚疑惑道:“阿良,这些话,你该与陈平安聊,他接得上话。” 阿良笑道:“就不给他加担子了。宁丫头你听过了就忘,所以与你聊才是对的。” 阿良双手手心拧转着一枚似玉实石的素章,并无文字雕琢,缓缓道:“修行一事,终究被天地大道所压胜,加上修行路上,习惯了只得不失,只取不给,只收不放,当然后患无穷。先贤们登山修行,饮鸩止渴,是不喝不行。我们这些后辈,只是贪杯,所思所想,古人今人,就真的已经是两个人了。所以才会有了那么一句,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这可是老人们真生气了,才会忍不住骂出口的肺腑之言。不过老人们,内心深处,其实更希望以后的年轻人,能够证明他们的气话是错的。” 阿良收起素章,放回原位,笑呵呵道:“不管如何,字是要认的,是要读的,道是要修的,路是要走的,饭更是要吃的!” 宁姚说道:“你别劝陈平安喝酒。” 阿良起身道:“小酌小酌,保证不多喝,但是得喝。卖酒之人不喝酒,肯定是掌柜 黑心,我得帮着二掌柜证明清白。” 今天的宁府,一桌四人,一起吃饭,都是家常菜。 陈平安只能喝一碗酒。 阿良没客气,坐在了主位上,笑问道:“左右是你师兄,就没来过宁府?” 陈平安无奈道:“提过,师兄说先生都没有做客宁府,他这个当学生的先登门摆架子,算怎么回事。一问一答之后,当时城头那场练剑,师兄出剑就比较重,应该是责怪我不明事理。” 阿良抿了一口酒,摇头道:“你也是傻,就不知道与左右说,到时候你会为老秀才空出主位?老秀才等于预先落座了,他这个当学生的,敢不落座陪着?先生哪怕不在身边,要在心中啊。” 陈平安觉得有道理,深感遗憾。就大师兄那脾气,相信自己只要搬出了先生,在与不在,都管用。 阿良不愧是老江湖,自己还是差了好多道行。 白嬷嬷埋怨道:“姑爷是实诚人,没你阿良那么多弯弯肠子。” 阿良赶紧举起酒碗,“白姑娘,我自罚一杯,你陪阿良哥哥喝一碗。” 白炼霜瞪了眼阿良,没搭理,只是帮着宁姚和陈平安分别夹了一筷子菜。 她一个糟老婆子,给人喊姑娘,还是当着小姐姑爷的面,像话吗? 阿良看着白发苍苍的老妪,难免有些伤感。 记得自己刚刚认识白炼霜那会儿,好像还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来着,女子纯粹武夫,到底不比女子练气士,很吃亏的。 剑气长城的剑修女子,光看容貌,很难辨认出真实年龄。 担任宁府管事的纳兰夜行,在初次见到少女白炼霜的时候,其实相貌并不苍老,瞧着就是个四十岁出头的男子,只是再后来,先是白炼霜从少女变成年轻女子,变成头有白发,而纳兰夜行也从仙人境跌境为玉璞,容貌就一下子就显老了。其实纳兰夜行在中年男子相貌的时候,用阿良的话说,纳兰老哥你是有几分姿色的,到了浩然天下,一等一的紧俏货! 而年轻时候姿容极佳的白炼霜,虽是姚家婢女出身,但是在剑修众多、武夫稀罕的剑气长城,早先更是很不愁婚嫁的。 只是白炼霜眼界高,武道资质极好,也没瞧上哪位剑仙男子,年复一年,小姑娘就变成了老姑娘,老姑娘不小心就成了老嬷嬷。 阿良笑道:“白姑娘,你可能不知道吧,纳兰夜行,还有姜匀那小子的爷爷,就是叫姜础绰号石子的那个,他与你差不多岁数,再有好几个现如今还是打光棍的酒鬼,早年见着了你,别看他们一个个怕得要死,都不怎么敢说话,回头相互间私底下碰头了,一个个相互骂对方不要脸,姜础尤其喜欢骂纳兰夜行老不羞,多大岁数了,前辈就乖乖当前辈,纳兰夜行骂架本事那是真稀烂,惨不忍睹,好在打架在行啊,我曾经亲眼看到他大半夜的,趁着姜础睡着了,就潜入姜家府邸,去打闷棍,一棍子下去先打晕,再几棍子打脸,一气呵成,棍子不碎人不走,姜础每次醒过来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鼻青脸肿的,后来还与我买了好几张驱邪符箓来着。” 老妪一笑置之,只是她的眼角余光,瞥见了靠近大门的空位置。 宁姚有些担心,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担心。 有些话,白嬷嬷是家中长辈,陈平安终究只是个晚辈,不好开口。 阿良来说才合适。 阿良与白炼霜又念叨了些陈年往事。 白嬷嬷也都没怎么搭话,就是听着。 很多与自己有关的人和事,她确实至今都不清楚,因为以前一直不上心,兴许更因为只缘身在此山中。 陈平安发现宁姚也听得很认真,便有些无奈。 阿良突然问道:“陈平安,你在家乡那边,就没几个你惦念或是喜欢你的同龄女子?” 陈平安不假思索,说道:“没有。年纪太小,不懂这些。再说我很早就去了龙窑当学徒,按照家乡那边的老规矩,女子都不被允许靠近窑口的。” 阿良说道:“不对啊,听李槐说,你家泥瓶巷那边,隔壁有户人家,有个小姑娘家家,贼水灵,这可就是上所谓的青梅竹马了,关系能差到哪里去?李槐就说你每天起一大早,就为了帮忙挑水,还说你家有堵墙壁给挖出了个坑,只差没开一扇窗户了。” 每天你大爷。 陈平安心中腹诽,嘴上说道:“刘羡阳喜欢她,我不喜欢。还有李槐见着你阿良的时候,根本就没去过泥瓶巷。他李槐家汲水,从来不去铁锁井那边,离着太远。我家两堵墙,一边挨着的,没人住,另外一边挨着宋集薪的屋子。李槐说鬼话,谁信谁傻。” 宁姚说道:“我见过她,长得是挺好看的。就是个儿不高,在隔壁院子瞅着陈平安的院子,她如果不踮脚,我只能瞧见她半个脑袋。” 阿良揉着下巴,显然还要再聊,陈平安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喝完酒,我吃饭了。” 这一顿饭,多是阿良在吹嘘自己以往的江湖事迹,遇见了哪些有趣的山神水仙、阴物精魅,说他曾经见过一个“食字而肥”的鬼魅读人,真会吃,吃了还真能涨修为。还有幸误打误撞,参加过一场美其名曰百花神宴的山中筵席,遇见了一个躲起来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原来是个芭蕉小精怪,在埋怨天底下的读人,说世间诗词极少写芭蕉,害得她境界不高,不被姐姐们待见。阿良很是义愤填膺,跟着小姑娘一起大骂读人不是个东西,然后阿良他文思泉涌,当场写了几首诗词,题写树叶上,打算送给小姑娘,结果小姑娘一张树叶一首诗词都没收下,跑走了,不知为何哭得更厉害了。阿良还说自己曾经与山野坟茔里的几副骷髅架子,一起看那镜花水月,他说自己认得其中那位仙子,竟是谁都不信。 曾在市井小桥上,见着了一位以冷若冰霜著称于一洲的山上女子,见四下无人,她便裙角飞旋,可爱极了。他还曾在杂草丛生的山野小径,遇上了一拨长舌妇的女鬼,吓死个人。也曾在破败坟头遇到了一个孤苦伶仃的小丫头,浑浑噩噩的,见着了他,就喊着鬼啊,一路乱撞,跑来跑去 ,一下子没入土地,一下子蹦出,只是如何都离不开那座坟冢四周,阿良只好与小姑娘解释自己是个好鬼,不害人。最后神志一点一点恢复清明的小丫头,就替阿良感到伤心,问他多久没见过太阳了。再后来,阿良离别之前,就替小姑娘安了一个小窝,地盘不大,可以藏风聚水,可见天日。 一直说到这里,一直神采飞扬的男人,才没了笑脸,喝了一大口酒,“后来再次路过,我去找小丫头,想知道长大些没有。没能瞧见了。一问才知道有过路的仙师,不问缘由,给随手斩妖除魔了。记得小姑娘开开心心与我道别的时候,跟我说,哈哈,我们是鬼唉,以后我就再也不用怕鬼了。” 阿良捻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嘴中,细细嚼着,“但凡我多想一点,哪怕就一点点,比如不那么觉得一个小小鬼魅,那么点道行,荒郊野岭的,谁会在意呢,为何一定要被我带去某位山水神祇那边安家?挪了窝,受些香火,得了一份安稳,小丫头会不会反而就不那么开心了?不该多想的地方,我多想了,该多想的地方,比如山上的修道之人,一心问道,从不多想,世间多万一,我又没多想。” 阿良喃喃道:“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想要知道,这么个生生死死都无依无靠的小姑娘,在彻底离开人间的时候,会不会其实还记得那么个剑客,会想要与那个家伙说上一句话?如果想说,她会说些什么?永远不知道了。” 阿良说到这里,望向陈平安,“我与你说什么顾不上就不顾的狗屁道理,你没听劝,很好,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骊珠洞天泥腿子,眼中所见,皆是大事。不会觉得阿良是剑仙了,何必为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难以释怀,还要在酒桌上旧事重提。” 阿良抬起酒碗,自顾自一饮而尽。 强者的生死离别,犹有壮阔之感,弱者的悲欢离合,悄无声息,都听不清楚是否有那呜咽声。 宁姚和白嬷嬷先离开饭桌,说要一起去斩龙崖凉亭那边坐坐,宁姚让陈平安陪着阿良再喝点,陈平安就说等下他来收拾碗筷。 两人喝完酒,陈平安将阿良送到大门口。 陈平安突然想起阿良好像在剑气长城,从来就没个正儿八经的落脚地儿。 只知道阿良每次喝完酒,就晃悠悠御剑,城外那些闲置的剑仙遗留私宅,随便住就是了。 城头那边,他也能躺下就睡。 阿良说道:“接下来半年,你反正没法子下城厮杀了,那就好好为自己谋划起来,养剑练拳炼物,有的你忙。避暑行宫那边有愁苗坐镇,隐官一脉的剑修,哪怕走掉几个年轻外乡人,都能够补上空缺,继续各司其职,春幡斋还有晏溟他们,两边都误不了事,我给你个建议,你可以多走几趟老聋儿的那座牢狱,有事没事,就去亲身感受一下仙人境大妖的境界压制,可惜那头飞升境给拔掉了脑袋,不然效果更好。我会与老聋儿打声招呼,帮你盯着点,不会有意外。你那把笼中雀的本命神通,还有七境武夫的瓶颈,都可以借机磨砺一番。” 陈平安欲言又止。 阿良说道:“拖不下去了,也没必要再拖,就半年,足够老大剑仙安排退路了。” 陈平安点了点头。 阿良笑道:“这半年,有我在。” 阿良突然说道:“老大剑仙是厚道人啊,剑术高,人品好,慈眉善目,浓眉大眼,虎背熊腰,那叫一个相貌堂堂……” 陈平安一头雾水,不知阿良的马屁为何如此生硬,然后陈平安就发现自己身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 茅屋附近,身边不是老剑仙,便是大剑仙。 假小子元造化,曾经给出过他们这些孩子心目中的十大剑仙。 老大剑仙,董三更,阿良,隐官大人,陈熙,齐廷济,左右,纳兰烧苇,老聋儿,陆芝。 这会儿陈平安的师兄左右已经身在桐叶洲,换成了重返剑气长城的阿良。 至于隐官大人倒是还在,只不过也从萧愻换成了陈平安。 今天不知为何,需要十人齐聚城头。 老剑仙陈熙主动向年轻隐官微微一笑,陈平安抱拳还礼。 陈清都双手负后,笑问道:“隐官大人,这里可就只有你不是剑仙了。” 陈平安无奈点头。 纳兰烧苇斜眼望去,呵呵一笑。 陈平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阿良与老聋儿勾肩搭背,嘀嘀咕咕起来,老聋儿低头哈腰,手指捻须,瞥了几眼年轻隐官,然后使劲点头。 陈清都说道:“事情聊完,都散了吧。” 剑仙们大多御剑返回。 就连阿良都没说什么,与老聋儿散步远去了。 陈平安愣在当场。嘛呢? 陈清都挥手说道:“拉你小子过来,就是凑个数。”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老大剑仙,真没我啥事了?” 陈清都眼神怜悯摇摇头。 陈平安只得祭出符舟,一头雾水地返回城中。 先前在北边城头那边,看到了正在练剑的风雪庙剑仙,打了声招呼,说魏大剑仙晒太阳呢。 魏晋面带微笑,与老大剑仙一般无二的怜悯眼神,望向那条远去符舟,傻了吧唧,有点憨啊。 回了宁府,在凉亭那边只见到了白嬷嬷,没能瞧见宁姚。老妪只笑着说不知小姐去处。 陈平安一时无事,竟是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就御剑去了避暑行宫找点事情做。 宁姚坐在自己屋内,正在认认真真写一个“陈”字。 写完之后,就趴在桌上发呆。 桌上,陈平安赠送的山水游记旁边,搁放了几本籍,每一页纸上,都写满了陈平安的名字,也只写了名字。 今天写陈,明天写平,后天写安。 一天只写一个字,三天一个陈平安。 她跟陈平安不太一样,陈平安遇见自己后,又走过了千山万水,有了大大小小的故事。 她和陈平安重逢于倒悬山之后,她的故事,好像就只有一个陈平安。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七十章 被天下压胜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剑气长城的城头上,有纸鸢高高飞。 纸鸢掠过。 赵个簃和程荃破天荒没有相对而坐,两位生死之交,一起并肩坐在北边城头上,眺望城池的某条小巷。 赵个簃转头瞥了眼天上纸鸢,会在城头上这么瞎折腾的,只有那个狗日的阿良。 以前那个男人身边还会跟着一堆的拖油瓶,上一拨孩子里边,会有陈三秋,董不得董画符,叠嶂,再上一两拨,是愁苗,高野侯,罗真意他们。 赵个簃收回视线,继续埋怨程荃资质不行,炼化山岳一事太慢,白瞎了当初他的护阵搬山。 程荃手心攥着一枚印文为柳叶篆“不小心”三字的印章,再双手握拳,好像需要小心翼翼护着那个“不小心”,程荃没有与老友争锋相对,反而问道:“浩然天下的剑仙,是不是没那么多的情情爱爱?” 赵个簃笑道:“也未必,你看那风雪庙魏晋,不就是个伤过心的情种,听那小道消息,好像与陈平安还有些关系。不过如此拖泥带水的剑仙还是少数,更多还是蒲禾、谢稚这样的,对待男欢女爱,不甚上心。” 程荃沉默片刻,以心声言语道:“我们俩若是战功累加,估计也够一人离开了。我与二掌柜比较熟,很聊得来,我跟他打声招呼?” 赵个簃嗤笑道:“那小子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至于这么掏心掏肺吗?程荃除了骂人,什么时候还学会求人了?” 剑气长城有很多让人失望的剑修。 比如资质比岳青还要好的米祜,哪怕如今是大剑仙了,依旧充满了遗憾,米祜本该是最有希望跻身十人之列的剑仙。 还有米祜那个死活破不开瓶颈的弟弟,玉璞境米裕,再就是赵个簃身边这位跌境到元婴的程荃,以及一直没能跻身上五境的殷沉,断了双臂就转去当个满身铜臭气商贾的晏溟,这样的剑修,在剑气长城有很多,年轻人里边,如今又有了个庞元济。 程荃说道:“我不是在跟你说笑。” 赵个簃笑道:“你觉得是一位定海神针的玉璞境剑仙离开,容易些,还是一个废物元婴境灰溜溜去往浩然天下,更简单?” 剑修积攒战功,多用于养剑一途,为了添补这么个无底洞,在隐官一脉的功劳簿上,一直增增减减,往往盈余极少,剑仙也不例外,剑仙战功大,飞剑品秩高,消耗也大,比如大剑仙岳青,战功所剩几无。米祜则是为了弟弟米裕,战功挥霍一空,以至于耽误了自己的修行,至于像陆芝这样的,战功只增不减,终究是极少数。 程荃说道:“你争取去浩然天下吧,收几个弟子,找个投缘的山上道侣,在那边开山立派,你要是大方些,祖师堂就挂上一幅我的画像。” 一个男人不知何时蹲在他们身后,城头风大,那只纸鸢在三人头顶飘荡晃去。 阿良笑道:“挂程荃的画像干啥,两个大老爷们紧挨着,容易让人误会,要挂就挂彩云的,多好看一姑娘啊,赵老哥可以每天都对徒子徒孙们说,这就是师娘、祖师婆婆,剑气长城早年还有个叫程荃的王八蛋,练剑稀烂,长得还歪瓜裂枣,竟敢垂涎你们祖师婆婆的美色许多年……” 程荃大骂道:“放你娘的屁,赵个簃上次出城助我搬山,他说漏了嘴,自己都承认了,彩云喜欢的人,是……” 说到这里,程荃止住话头,说不下去了。 阿良说道:“能走一个是一个吧。” 说完这句话,阿良就站起身,继续放飞纸鸢。 路过一处,空荡荡的,阿良却驻足许久,松开纸鸢,瞬间飘荡远去云海中。 阿良一路散步,驻守城头的剑仙,反正大多是熟人,阿良都能聊上几句。 其中一处,人挺多,都是外乡剑修,三位剑仙在为三位晚辈剑修指点剑术,皆盘腿而坐,相谈甚欢。 阿良一路搓手小跑过去,其中一位女子剑仙就要起身离去,阿良最受不得这些,见着了阿良哥哥,羞赧个什么,就赶紧要与那位剑仙姐姐一起散步,城头极高,许多云海在脚下聚散,晚霞成绮水天间,多好的风景,适合才子佳人谈心,不是神仙眷侣,胜似神仙眷侣。 那女子眼见着是逃不掉了,两害相权取其轻,便坐回原地,反正她如何都不愿意与这个男人单独相处。 三位剑仙,扶摇洲谢稚,野修出身,这辈子始终孑然一身,连个徒弟都不愿意收,不过刚刚改变了主意,打算在剑气长城收一两个嫡传弟子,传承香火,却不是挑选那些资质堪称惊才绝艳的孩子,而是对自己胃口的,有大毅力的,以后天性情和韧性见长的,因为剑仙谢稚本身就不是多好的剑仙胚子。 金甲洲女子剑仙宋聘,佩剑“扶摇”,妆容极美,戴在面容前的挑心、分心,皆是一等一的仙家手笔,巧夺天工,女子练气士,向来极少如市井妇人那般喜好金银簪钗,宋聘却反其道行之,偏以满池娇金分心,夺人眼目,非但不给人俗艳之感,反而别有韵味。 流霞洲,剑仙蒲禾,是个面容枯槁的高瘦老者,在流霞洲是出了名的性情乖张,虽是个正儿八经的谱牒仙师,却比身旁那个山泽野修的剑仙谢稚,行事更加随心所欲。蒲禾在剑气长城问剑落败,才留在了这边,常年借住在城外的剑仙宅邸“翠郁亭”。 蒲禾见到了阿良,脸色难看至极。 理由很简单,蒲禾刚到剑气长城游历那会儿,当初就是这个狗日的撺掇自己问剑米祜,说那米祜境界不高,名气却大,打赢了米祜再回浩然天下,腰杆得多硬!关键是打赢了米祜,就等于是买一送一,一并打赢了那个名气更大的米裕,这种便宜不占,天打雷劈。结果等到蒲禾一问剑,才知道那米祜的战力,是可以等同于仙人境的。 三位年轻剑修,刚好分别来自三位剑仙的家乡,分别是鹿角宫剑修宋高元,流霞洲龙门境曹衮,金甲洲金丹境玄参。 三人在避暑行宫那边,与阿良都见过,尤其是宋高元,更是完成了自家蓉官祖师交待的任务,给阿良捎了话,此行游历,宋高元已经无所求。 而宋聘这三位剑仙,当初都曾跟随年轻隐官做客倒悬山春幡斋,所以与三个隐官一脉的年轻剑修,算是有了些额外香火情的。 不然谢稚三人,今天都不会相约碰头,然后喊来三个年轻人指点剑术,根本犯不着。哪怕是同洲同乡又如何?他们这些在一洲之地高在山巅的前辈剑仙,哪里需要这点所谓的山上情谊。说句难听的,如果“会做人”,三人根本就不会来这剑气长城,置身于险地,早早在浩然天下各自家乡开宗立派了。 成为上五境修士,与辛辛苦苦当那一宗之主,是两回事,山上公认后者更难。 阿良坐在了宋聘身边,唏嘘道:“宋姑娘,那么一桩文字姻缘,怎么舍得别后不相见。” 扶摇洲曾有诗家文豪,羁旅途中,偶见来自金甲洲的女子剑仙,一见倾心,写下了诸多缠绵悱恻的动人诗篇,只可惜未能打动心上人。 剑仙谢稚与阿良不算太熟,所以还有心情开玩笑,“阿良前辈,那句脍炙人口的‘我曾见卿更梦见,瞳子湛然光可烛’,以及与之诗词唱和的‘半缘修道半缘君’,确实绝配。” 宋聘微微愠怒,“谢稚,慎言。” 谢稚立即闭嘴不言。 能够跻身上五境的女子,尤其是剑仙,没有省油的灯,气概往往比男子更豪杰。宋聘,还有皑皑洲谢松花,北俱芦洲郦采,战场厮杀,一个比一个出剑凌厉,一往无前。本土元婴剑修,纳兰彩焕的对敌出剑,也算心狠手辣,只是剑心还不够纯粹,比起三位外乡女子剑仙,还是逊色一筹。 谢稚没来由想起那个已逝的女子剑仙,周澄,不是喜欢,却也难忘。 那般女子,如麋鹿在山林间倏忽而没,浩然天下不常见。 宋高元三人都倍感好。 这些山上前辈们的恩怨情仇,不听白不听。 尤其宋高元,更是竖起耳朵,宋聘曾经在鹿角宫的一次开峰仪式上露过面,风姿卓绝,她与蓉官祖师关系极好。大概因此宋聘对阿良前辈,印象才会如此糟糕。 不曾想阿良却转移话题,问起了扶摇洲的山下近况,然后托付一事,让谢稚三位剑仙帮个忙,若是将来联袂还乡,劳烦绕路,帮着捎话给扶摇洲鹿鸣院的一位儒家圣人。 离去之前,阿良以心声传授了剑气十八停给三个年轻人,与他们约定,这门剑气运转之法,将来可以传授他人,但是必须小心甄选。 三人皆起身,弯腰抱拳与这位前辈致谢。 阿良起身后,单单与宋聘道别,境界高、脸皮薄的女子剑仙根本没有反应,阿良善解人意地一闪而逝,直接来到了剑气长城的一端,见到了那位坐镇城头的儒家圣人。 儒家圣人抬头望向天幕,依稀可见蛮荒天下三轮月,缓缓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阿良说道:“不以身相见如来。” 曾是佛子的儒家圣人所言,来自于浩然天下的文豪诗篇,阿良所答,却是佛家语。 如今身为亚圣一脉的儒家圣人,微笑道:“恍惚间,如游故道,如见故人。” 阿良沉默不语,后仰躺去。 先前在宁府酒桌上,最后那个小故事,阿良只说了一半。 但是陈平安肯定听得懂后半个没说出口的故事,因为年轻人一样是读人,一样走 过不少的江湖。 一个谱牒仙师,跋山涉水,随手斩妖除魔,误杀无辜,他阿良与谁报仇?怎么报仇?如果出剑,应该递出多重的剑,才算讲理。如果不讲理,只管意气用事,又该如何确定那人所在师门,没有同样的某个小姑娘瞪大着眼睛,问个为什么……如果处处讲理了,我之心中郁郁不得言,喝酒无用,如何能平? 阿良当时之所以没有继续说下去,就是怕陈平安刨根问底,追问一个结局如何。 所以啊,每个伤透心的故事,都有个暖人心的开头。 ———— 北边的城池里,晏溟难得返回府邸,坐在房闭目养神,那个精通算账的小精魅,掀开一页页账本,在与男人发牢骚,说家族入不敷出,哪有这么做生意的,一定要与那个年轻隐官诉诉苦,不然整个晏家就要变成穷光蛋了。古灵精怪的小家伙一屁股坐在账本上,抬头问道:“那件咫尺物,当真讨要不回来了吗?咫尺物可不是什么寻常物件,总不能这么不明不白,那隐官大人好歹给咱们晏家一个说法。” 晏溟睁开眼睛,笑道:“难。” 先前在春幡斋议事堂,陈平安倒是主动说过此事,身陷甲申帐五位剑修的围杀之局,被那头王座大妖算计得惨了,连累咫尺物有些折损,得修缮一番,才好归还,不然太不讲道义。 晏溟自然懒得计较。 晏琢敲门而入,进了屋子又不知道如何言语,还是怕这个父亲。 事实上晏溟也不擅长与儿子言语,而不说话时的晏家家主,确实极有威严,小精魅咳嗽连连使眼色。 晏溟这才说道:“少听阿良胡说八道,其实你打小模样就一直随我,只要稍微瘦些,不差的。” 晏琢刚坐到椅子上,椅子立即吱呀作响。 小精魅在账本上捧腹大笑。 晏溟起先绷着脸色,只是一个没忍住,也笑了起来。 晏琢挠挠头,不知所措。这样的父亲,让他不太适应。 一条小巷当中,歪斜的石碑旁,蹲着两个忙碌的孩子,正是担任酒铺伙计的冯康乐和桃板,二掌柜传授了他们拓碑之法,拓碑所需物件,都一并交给他们,让两个孩子跑腿挣钱,事后按字数结账,只要腿脚勤快,手脚伶俐,能挣不少铜钱,吃了阳春面,可以随便加那荷包蛋。 冯康乐说要学陈平安当包袱斋,行走四方捡破烂换钱,到时候他的那个钱罐子可就不够用了,得换个大的。 桃板说以后自己也要开一家生意很好的酒铺,不当伙计,当掌柜,每天不干活,只收钱。 两个孩子,一边忙碌,一边嘀嘀咕咕,各自说着远在天边的梦想。 剑气长城面朝战场的城墙大字当中,老剑修殷沉坐在一块磨损厉害的蒲团上。这辈子无亲无故,无牵无挂的,老剑修都不知道活着到底是图个啥。 剑仙孙巨源脱靴,坐在自家廊道中,斜倚熏笼,手持酒杯,自饮自酌,衣袖曳地,有身姿婀娜的符纸美人,在庭院中翩然,姗姗可爱。 剑仙郭稼看着一旁女儿低头扒饭,妻子念叨着吃慢些,没人争没人抢的,饿死鬼投胎一般,就没点姑娘模样,以后还怎么嫁人。难不成要变成董不得那样的老姑娘才开心? 郭竹酒抬起头,咧嘴一笑,赶紧闭嘴,腮帮鼓鼓的。 买下了那座停云馆的郦采,出门散心,走到了已经空无一人的甲仗库门外。 太徽剑宗的那些剑修,在宗主韩槐子战死之后,就撤出了这座属于宅邸,返回浩然天下。 郦采站在原地,某次做客甲仗库,前辈韩槐子生前曾经对她笑言,浮萍剑湖多女子剑修,太徽剑宗却是男子太多愁道侣,以后双方可以多联姻。当时太徽剑宗的祖师堂剑修们,皆是当之无愧的年轻俊彦,一个个眼巴巴望向她这位浮萍剑湖宗主,郦采便应承下来,说以后会撮合两座宗门的年轻男女,多给些结伴游历的机会,到时候只要男女双方你情我愿,她郦采就愿意当这个月老。 身材瘦高的陆芝,其实姿容相当平平,不过因为阿良的缘故,结果莫名其妙被誉为了剑气长城的绝色。 在陆芝的私宅,那个酡颜夫人正在煮茶,这位刚刚一座梅花园子交予避暑行宫的上五境精魅,陆芝与她以道友平辈论,只是酡颜夫人私底下的言行举止,仍是一直以奴婢自居,此刻跪坐在竹席上,双手为陆先生递上一杯茶水。 酡颜夫人轻声问道:“先前老大剑仙召集陆先生在内的诸多剑仙?” 陆芝摇摇头。 酡颜夫人便识趣不再多问。 酡颜夫人忍不住以心声说道:“陆先生,剑修战死越多,剑气长城的剑道气运遗留越多,一旦城破,换了主人,谁得利最多?当然是那蛮荒天下的剑修。那个年轻隐官是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竭尽全力,当个吃力不讨好的新任隐官,确实值得钦佩,若是心知肚明,岂不是那沽名钓誉的……帮凶?这等人物,与浩然天下的纵横家何异?如何当得起陆先生的青眼相看?” 陆芝反问道:“你对陈平安似乎有些成见?” 酡颜夫人摇摇头,“我只是不敢相信,一个年轻人只因为心爱女子在剑气长城,就能够做到这个份上。” 陆芝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只能告诉你,这些都是老大剑仙的意思,陈平安照做而已。” 酡颜夫人突然眼神明亮起来,说道:“陆先生,有没有可能,将来某天,我们在浩然天下有个自己的门派?咱们只收女子修士?” 陆芝笑道:“女大不中留,就算山上只有女弟子,那她们要不要下山历练?下了山,岂会不去爱慕男子,你到时候还是会烦心的。” 酡颜夫人哀叹一声,以手扇风,“要怪就怪阿良、陈平安这样的男人,最惹情债。” 陆芝疑惑道:“阿良也就罢了,陈平安怎么就招惹情债了?咱们剑气长城,有女子喜欢他吗?” 酡颜夫人伸手扶额,“我的陆先生唉,多了去啊。只说那避暑行宫,我就发觉那个叫罗真意的女子,自己都不晓得自己的情思,还觉得自己处处冷眼看人,总觉得那个男子句句言语不中听,便是如何讨厌一个男子了。” 陆芝想了想,有点印象,好像是个挺俊俏的年轻女子。 陆芝说道:“她为何不喜欢愁苗?好像双方一直朝夕相处,照理说,她应该喜欢愁苗才对。” 酡颜夫人顿时神采奕奕,便觉得有大把言语可以与陆先生好好说道了,“陆先生,容我娓娓道来,这里边的学问,大了去。” 陆芝有些后悔,就要打住这种无聊话题,酡颜夫人幽怨道:“陆先生,你就当是解个闷儿。” 陆芝喝茶如饮酒,次次一饮而尽,递过茶杯。 酡颜夫人帮忙倒了一杯茶水,轻声笑道:“世间好些个男人,总以为风流误女子,却不晓得女子又不是眼瞎,其实那些个真正痴情人,才最让女子悄然开心扉哩。再说了,求之不得之好,愈发好。至于像米裕这种附庸风雅,喜好主动招花引蝶的,真真不入流。还好意思自诩为百花丛中醉神仙,最神仙?” 陆芝突然说道:“好像米裕与陈平安关系很不错。” 酡颜夫人碎嘴骂道:“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在躲寒行宫习武练拳的那些孩子,也难得被准许各回各家一趟。 太象街的姜匀,回了家,开始与自己爷爷吹嘘这武夫是如何了不起,剑修比不上的。 只有祖孙两人的时候,姜匀行走之时还在练习六步走桩,顺便耍了好几个年轻隐官传授的拳脚把式,问爷爷咋样。 姜础原本只是敷衍这个最宠溺的孙子,随便说些不着边的好话,只是当老剑修看到孙子使出一个所谓的顶心肘后,还真有点刮目相看。 老人犹豫了一下,由着孙子继续一路练拳,看似随口询问那教拳的老妪如何,姜匀说那老婆娘拳法凑合,就是脾气差了些,好像还喜欢故意针对自己。 姜础听到这里,不怒反笑,十分欣慰。在老人心中,宁府白炼霜,好像就没有变过模样,总是那么个面容清冷的少女模样。早年偶然间遇到了,厌烦他姜础看他,少年偏要多偷看她几眼。 小姑娘孙蕖回到了玉笏街的豪门大宅,那个早早是剑修的妹妹,心高气傲的孙藻,难得主动与她这个姐姐聊天,询问那个年轻隐官的拳法,真的有传说中那么厉害吗?还问孙蕖到底知不知道那个年轻隐官,是怎么以一人之力击退蛮荒天下五个天才剑修的,还问那个家伙真会隔三岔五帮你们喂拳?孙藻的问题太多,孙蕖有些措手不及,孙藻便有些不耐烦,白眼那个姐姐,练了拳,还是这么扭捏。姐妹二人,最后肩并肩一起坐在栏杆上,孙藻驾驭着那把本命飞剑在两人身边四处飞旋,孙蕖一个一个问题与妹妹说了,像是个学塾弟子在面对先生。 孙蕖试探性说道:“我与你说个老狐嫁女、山神娶亲的山水故事?” 孙藻满脸不以为然的神色,不过嘴上说道:“我听听看。” 结果一直等到家中长辈来喊孙藻练剑,小姑娘这才跳下栏杆,撂下句故事一点都不好听,跑去练剑了。 假小子元造化回了家中,与娘亲说起了那边的练拳事,所有的琐碎小事都一并讲了,只是独独不说那练拳有多苦。最后元造化有些伤感,说她很羡慕 姜匀和许恭的练拳顺遂,也羡慕那个背竹箱的郭姐姐。妇人也不知如何劝慰,便将女儿搂在怀里,婉约笑着,轻轻柔柔,喊着女儿的闺名。 三个从小就熟的好朋友,这会儿一起在许恭的暮蒙巷宅子吃饭,许恭家中已经没有长辈,铜钱巷的张磐和唐趣却不是,两人家中亲人长辈都在丹坊那边做事。许恭与那悄悄离开剑气长城的张嘉贞也是朋友,经常一起做些短工营生,张嘉贞要比他们三人年纪都大几岁。 三人虽是关系极好的朋友,但是性情各异,许恭从小就稳重,张磐家境最好,反而胆子最小,唐趣鬼点子最多。 唐趣笑嘻嘻问道:“我们啥时候能喝酒啊?” 张磐赶紧说道:“刚刚练武之人,绝对不能喝酒的。要是被白嬷嬷晓得了,我们肯定要被打个半死,说不定还要被赶出去。” 唐趣撇撇嘴,“陈先生每次远远坐在栏杆那边,看咱们练拳的时候,喝酒多潇洒。陈先生的酒壶,据说是只养剑葫。眼馋死我了。” 许恭说道:“那是陈先生啊,我们不成的,先学了拳,年纪大了再说。不过咱们不喝酒,到底是为啥?” 许恭略作停顿,三人一起大声笑道:“没钱!” 老剑仙董三更站在自家府邸一处院门外。 曾是孙子董观瀑的住处。 董观瀑是被陈清都亲手斩杀的。 董不得和董画符两人站在老祖宗身后。不知为何老祖要把他们喊来这里。 董三更问道:“三秋那孩子不挺好的,你怎就喜欢不起来?” 董不得说道:“其实喜欢。” 董三更点点头,并不怪。 只有一个懵懵懂懂的董画符,不知道姐姐为何突然变了心意。 董三更说道:“那就去跟三秋直接说,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董不得摇头道:“不想说,不见面还喜欢,见了面就烦他。” 董三更回头瞪眼道:“瞧你这别扭劲,娘们唧唧的。” 董不得翻了个白眼。 董三更哈哈笑道:“没法子,瞧见了你和三秋,总觉得你是爷们,他是个姑娘。” 然后老人收敛笑意,“既然想通了,就别藏着了。” 董不得摇摇头,十分执拗。 董三更便不再勉强,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些孩子们的一时聚散,终究不似老人。 董三更望向董画符问道:“你就没个喜欢的姑娘?” 董画符摇摇头,干脆利落道:“么得空。” 董三更气笑道:“每天蹭吃蹭喝就有空了?” 董画符点头道:“阿良说他这辈子见过无数的人怪事,就只没见过走江湖不花一颗钱的人,从古未有。我做到了,要保持。” 董三更问道:“你小子还挺得劲?” 董画符点点头。 董三更啧啧道:“这么抠搜,你小子以后要是能找到个媳妇,我跟你姓。” 董不得实在是不想听这一老一小的絮叨,问道:“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董三更说道:“年纪太小,和年纪大了,都容易记不住事,所以喊你们来这边看看。” 董不得说道:“董家丢掉的声誉,我一个姑娘家家的,挣不来撑不起,靠黑炭,还凑合。” 董三更笑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董家还不至于沦落到要两个孩子去撑门面,就只是要你们两个记住,以后做事情别那么想当然。” 叠嶂酒铺那边,来了个不是光棍的酒鬼,是新面孔,结果给一群剑修嚷嚷着“急就章”。 把那酒鬼给恼得不行,多要了几壶竹海洞天酒,回骂那些老光棍连床上急就章的机会都没有。 担任店铺伙计的少年少女都很茫然,醉话荤话听过不少,可这个文绉绉的说法,却是第一次听说。 少年就近与相熟的酒客一问,才恍然,少女也好,偷偷询问,少年却微微脸红,使劲摇头说不知。 有个最近两年吟诗作对有如神助的老剑修,与一个新拉来这边喝酒的朋友感慨道:“某个狗日的说过,有两种人,一定要小心,没喝醉过的时常饮酒之人,别去招惹。被欺负惯了却从不求饶的人,别去欺负。你觉得有没有道理?” 那个朋友不太上道,问道:“哪个狗日的,是阿良,还是二掌柜?” 老剑修直接一扬手,“这是什么混账话,叠嶂,再来一壶酒,我得与朋友喝几碗罚酒。” 那个无缘无故又掏了一壶酒钱的剑修,点头道:“酒桌上,饮酒醉酒都安安静静,战场上,被打了还闷不吭声的。说的是咱们二掌柜啊,那么说这个道理的,应该就是阿良了。这些个读人,尽扯这些弯来绕去的,教人摸不着头脑。来来来,趁着两个狗日的都不在,咱们多喝多骂,酒钱我不出,可是骂人有一句算一句,全部都算我账上,就算阿良和二掌柜在我跟前,老子还是这么句话!拼酒量,那俩加起来,也不是我对手!” 老剑修愣了愣,“你也是?” 那酒鬼会心一笑,故作高深。 宁府门外的街上,有个老人神色复杂,好像不知该不该敲门,老人最后还是叹息一声,返回姚家。 城头之上小茅屋那边,魏晋心生些许杂念,便不再刻意养剑。 老大剑仙站在一旁,笑道:“一直想不明白,喝酒一事,有什么好的。” 魏晋赶紧起身,“喝酒未必有多好,可能是习惯使然。” 陈清都望向北边的城池,说道:“知道为什么剑气长城的酒铺生意最好吗?” 魏晋与老大剑仙一起望向城池,点头道:“剑修太多,地方太小,好像只有饮酒可以解忧。在浩然天下,这么点大的地方,至多就是一两位剑仙的修道之地。” 魏晋问道:“老大剑仙,为何要我返回宝瓶洲,而不是去往扶摇洲?是我境界不够的缘故?其实我可以辅佐某位剑仙的。” 陈清都说道:“是也不是。” 魏晋无奈。 老大剑仙明摆着不愿意多说,他就不敢多问。 陈清都双手负后,独自散步。 先前十人齐聚城头,其实有个先后顺序。 齐廷济先到。 陈清都与他说了,齐廷济,你可以保留境界修为,去往扶摇洲开宗立派。离开之前,拿出点真本事来。若是还一味捣浆糊,就不用去扶摇洲了。 齐廷济询问自己为何不是去往北俱芦洲。 陈清都笑言你也有脸去北俱芦洲?!不说韩槐子,只说不过是玉璞境的郦采,你齐廷济能比吗?你除了裤裆里多出个把,与那女子比什么? 齐廷济沉默片刻,便说道:“所有齐氏子孙,剑修当中,我只带走齐狩一人!” “他会跟随纳兰烧苇去往别处,你带不走。” 齐廷济喟然长叹。 实在是不敢与陈清都讨价还价。 在陈清都眼中,这个齐廷济,最像浩然天下的山巅修道人。选取齐狩,继承香火。还是看中了齐狩的资质。 只是讨价还价之外,齐廷济还真有些话,不吐不快。 齐廷济生平第一次直呼老大剑仙的名讳,“陈清都,眼睁睁看着那么多的剑修死在这里,你难道就没有半点愧疚吗?就因为剑修二字?” 陈清都嗤笑道:“没我在,能有你们?先来后到,都不懂?你真应该转去姓董。” 然后陈清都就懒得与齐廷济废话,喊来了第二人,继续以心声与之言语。 陈熙去往第五座天下。却需要兵解,生而知之。陈熙作为陈氏子弟,得向这座剑气长城,有个交代。 陈熙当时只有一个问题,三秋怎么办? 陈清都说去往浩然天下。 陈熙又问,陈三秋会跟谁同行。 陈清都却没有回答。 再然后,就是董三更,陈清都问他当真不后悔。 董三更只说年幼时第一次提起剑,此生一切所做作为,就没有任何后悔。 陈清都笑问道:“听阿良说你在蛮荒天下闯荡的时候,有过很多的红颜知己,生了一堆的私生子?” 董三更破口大骂。 结果陈清都来了一句,“骂人都不会,难怪成就有限。” 在那之后,陆芝,老聋儿,纳兰烧苇,先后被老大剑仙喊到城头之上。 最后才是阿良和陈平安。 陈清都想起一件事,当了剑气长城的隐官,那小子还是太轻松了,不像话。 老人便对此刻正在避暑行宫的陈平安言语道:“你去趟老聋儿那边,做件职责所在的事情,放心,是好事,省得以后无事可做,一不小心就要道心崩溃。” 陈平安刚要询问到底何事,已经被老大剑仙丢到了老聋儿坐镇的牢狱门口。 看着老聋儿的怜悯眼神,陈平安就知道绝对不是阿良先前所谓的练拳养剑了。 肯定是老大剑仙的临时起意,陈平安总觉得有些不妙。 老聋儿一言不发,打开禁制,带着年轻隐官步入牢狱之中。 阿良火急火燎跑过来兴师问罪,“是不是疯了?!如此一来,他会被整座蛮荒天下的大道压胜!” 陈清都笑道:“这种小事算什么,我都熬过一万年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七十一章 天寒加衣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老大剑仙的茅屋,一年到头,几乎没有什么访客,但是三教圣人,却经常会有剑修拜访。 比如愁苗就经常与儒家圣人谈论经济之策,那些儒家礼圣、亚圣两脉的君子贤人,担任剑气长城的督战官、记录官,与愁苗剑仙也都不陌生。 庞元济早些年,则经常去与佛门圣人谈论佛法,了解那些禅门公案的大义所在。 不光是愁苗、庞元济这些天之骄子,寻常剑修,也愿意去城头两端,与圣人们闲聊几句。用阿良的话说,就是要多与圣人们沾沾仙佛气、浩然气,在其它天下,这些神通广大的大人物,可不是想见就能见的。 唯有坐镇天幕最高处的那位道家圣人,修的是个清净,故而访客相对最少,一般都是剑仙闲来无事,御剑而去,问些青冥天下的风土人情。 今天云海之上,老道人膝上横放麈尾,拂秽清暑,用以虚心。只是如今这拂子只剩白玉长柄了。 既是仙兵,更是本命物。 其余两教圣人,也是差不多的惨淡光景,三次造就金色长河,帮助剑气长城分割战场,不付出点代价,真当蛮荒天下那些王座大妖是饭桶不成。 老道人睁眼望去,阿良来了。 老道人只得强打起几分精神。 那家伙瞧着心情不佳,估计是在老大剑仙那边没讨到便宜。 阿良趴在云海上,轻轻一拳,将云海打出个小窟窿,刚好可以看见城池轮廓,然后掏出一大把不知何处捡来的寻常石子,一颗一颗轻轻丢下去,力道各异,皆是讲究。 正躺在廊道打盹的剑仙孙巨源,听见了屋脊上的石子敲击声。 一位正在对镜梳妆的女子剑修,也听见了一粒石子磕碰卷帘声。 一个正在院中练剑的玉笏街少年剑修,剑尖被石子一撞,吓了一大跳。 一座酒肆的酒桌上,一个正在唾沫四溅骂人的老剑修,酒碗里多出一颗石子,立即从骂人转为夸人,圆转如意,毫无凝滞。 老道人对此见怪不怪,早个百年,更过分的事情,多了去。 曾经有一对神仙眷侣,正值春宵一刻值千金,结果屋顶小有动静,瓦上涟漪微漾,下一刻是别处再有微妙动静,好似有人察觉自己行踪败露,立即远遁,男子大怒,披衣光脚,提剑而出,纵身一跃到了院墙之上,只发现一处宅院有着残余涟漪,男子提剑追上,不曾想那边,刚好也有道侣正要卿卿我我,男子一出门,见着了那个莫名其妙脑子抽筋的家伙,二话不说,先问候了对方的祖宗十八代,双方大打出手了一场。 当时云海之上,有个男人就像现在这样,撅屁股看热闹。 阿良拍了拍手掌,手掌一翻,抚平了云海。 老道人问了个一直很好的问题,“阿良,如贫道这般的修行中人也好,此处剑仙也罢,岁数大了,对于修行之外的世俗事,几无兴致,你是怎么做到的,能够一直这么……无聊?” 越是找寻见一条大道可走的修道之人,越是愿意潜心修道,何况心无旁骛修行神仙法,本就理所应当。 阿良后仰倒去,躺在云海上,翘起腿,“辛辛苦苦修道长生,长生之后,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这是一个门槛极高的问题。 与寻常练气士不能聊这个,跟这里的本土剑仙更不能聊这个。 不过与老道人聊此事,还是有的聊。 毕竟这位道门高真,是青冥天下大掌教的首徒,还是白玉京一城之主。倒悬山那位大天君,辈分与之相当,但是道法修为,还是逊色一筹。 老道人笑道:“贫道命不久矣。” 阿良坐起身,向老道人抛出一件咫尺物,道家令牌样式,陈平安托付阿良帮着转交给老道人。 形状若长木镇纸,入手极轻,绘有日月星辰、古箓,篆刻有一行字:元帅有令,赐尺伐精,随心所指,山岳摧折,急急如律令。 老道人接过了令牌,掐指一算,点头道:“明白明白,应该应该。” 阿良笑道:“真能算出来?” 老道人点点头,“大概意思已经明了。” 阿良便再以心声告知详细细节,老道人一一记住,“回头贫道与倒悬山知会一声。” 这位道家老神仙,除了看家本领的算卦推演,还精通墨家思辨术,擅长佛家因明学。 老道人面有难色,“阿良,贫道有一个不情之请。” 阿良笑道:“小事小事。” 老道人起身,毕恭毕敬打了个稽首,礼数不小,阿良只好跟着起身抱拳还礼。 老道人环顾四周,不再刻意拘着云海之上的气机涟漪,感慨道:“毕竟几人得真鹿,不知终日梦为鱼。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 佛家圣人微笑道:“夜静水寒鱼不食,为何空欢喜。满船空载月明归,如何不欢喜。” 儒家圣人点头道:“尘中振衣,一样见华枝春满。泥里立足,不也是天心月圆。” 阿良故作了然,轻轻点头,然后绞尽脑汁,硬憋出一句,“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老大剑仙嗤笑道:“阿良你就给读人留点脸吧。” 阿良大笑,老大剑仙咋个又表扬自己,就不知道自己是剑气长城脸皮最薄之人吗? ———— 愁苗剑仙突然主动揽权在身,说隐官不在避暑行宫的这段时间,隐官一脉的大小事务,都由他愁苗全权处置。 避暑行宫所有剑修,都没有什么异议,愁苗剑仙值得信任,境界,品行,手段,都出类拔萃,是公认的隐官一脉第二把交椅,陈平安不在,就只能是愁苗来挑担子。 顾见龙和王忻水,曹衮和玄参,这四个被董不得敕封为隐官座下四大狗腿的家伙,难免有些忧心。 这些年的朝夕相处,还是习惯了隐官大人坐在那个位置上,无论战场形势如何险峻,哪怕陈平安不说话,也能让人心安几分。看架势,年轻隐官短期内不太会重返避暑行宫。 作为陈平安的嫡传弟子,郭竹酒反而只是与愁苗剑仙询问,她师父是不是又去偷偷斩杀飞升境大妖了。 愁苗只说不清楚。 他只知道陈平你去了老聋儿的牢狱那边。 愁苗还说要请客喝酒,不醉不归。 隐官一脉,除了已经率先返乡的林君璧,还有那个擅离职守的隐官大人,所有的剑修,都去了叠嶂的那座酒铺。 邓凉这拨外乡剑修心知肚明,愁苗剑仙这是将那场送别酒提前了,大战一起,剑修越来越少的隐官一脉,只会忙得愈发陀螺转,再想为他们四人喝酒送行就是奢望。 巧了。 宁姚,陈三秋,晏琢,董画符,范大澈,也在铺子那边喝酒。 其实除了董不得和郭竹酒,隐官一脉与那座小山头,双方剑修,没怎么打过交道。 见着了董不得,原本正在与邻座酒客高声言语的陈家大少,便半点不风流了,拘谨得像是个头次偷喝酒的少年郎。 董画符欲言又止,憋得厉害。 董不得瞥了眼那个想要仗义执言的弟弟,董画符只得乖乖闭嘴,再看那个差点把脸藏在酒碗里的陈三秋,便破天荒有些愧疚,今天酒钱,就不让陈三秋掏腰包了,还是让范大澈结账吧。 酣眠云霞间的米裕,枯坐城头上的吴承霈,喝酒至多微醺的庞元济,饮酒推墙的陈三秋,他们都是剑气长城出了名的美男子。 愁苗剑仙领衔的隐官一脉剑修落座后,酒铺氛围一时间有些诡异,少了许多喧哗。 一来愁苗名头不小,是剑气长城最年轻的上五境剑仙,战功彪炳,早早跟随阿良去往蛮荒天下腹地游历。 再者罗真意、徐凝这拨“捡钱”剑修,是出了名的不合群。他们在剑气长城,身份类似世俗王朝的边军斥候,隐约间高出寻常剑修一头。 而如今的隐官一脉,比剑气长城历史上任何一拨隐官剑修,都要权柄更重,更知晓内幕。 没有人喜欢自己的大小秘密,被写在纸上给人随便翻阅。 最后还有个关键原因,便是庞元济的存在。 上任隐官,也就是庞元济的师父,萧愻选择以一种最不光彩的方式离开剑气长城,还带走了两位剑仙,洛衫,竹庵。 萧愻留下了一个孤苦伶仃的庞元济,就好像她留下了那块隐官玉牌一样随意。 而庞元济出城厮杀的时候,次次有惊无险,作为一等一的天才,却无任何大妖刻意针对,更是让人不得不多想几分。 隐官一脉剑修人有点多,叠嶂便亲自帮忙拼了两张桌子。 两人一条长凳。 罗真意有意无意,看了眼那个宁姚。 宁姚心意微动,便看了罗真意一眼。 郭竹酒要了份烧酒,叠嶂专门拿来了一小壶米酒酿给小姑娘。 郭竹酒嫌弃喝这种被戏称为“小娘子酒”的酒水,半点不豪迈,要喝就喝那“只管饮酒不言语”的烧酒,叠嶂笑着说这是你师父的意思,在这边喝酒,你只能喝这个。 郭竹酒立马改了主意。 酒铺生意做大之后,除了既有的竹海洞天酒水,也卖烧酒,后来还推出了一种米酒酿。被二掌柜取名为“哑巴湖酒”的烧酒,不愁销路,有钱没钱的,都挺中意,价格低,滋味重,不愧是烧刀子酒。只是那软绵的米酒酿,卖不出高价不说,叠嶂更愁全然卖不出去,剑气长城的女子,只要喝酒,不输男子,一贯喜欢喝烈酒,酒铺若是为了招徕女子酒客,肯定要失望了,当时陈平安也没说具体缘由,只说这米酒酿,就是个锦上添花的小本买卖,就算亏也亏不到哪里去,他与老龙城的桂花岛渡船相熟,请人帮忙捎带些来自家乡的米酒酿,花不了几个神仙钱。 事实证明二掌柜做买卖,亏钱是不可能的,那些不是光棍的酒客,都会在醉酒归家之前,拎上几壶米酒酿,与家眷说这是来自浩然天下宝瓶洲的酒水,来自年轻隐官的家乡,还信誓旦旦说二掌柜拍胸脯保证,女子饮此酒,最是滋养容颜!或有女子笑问你信吗?男子悻悻然,二掌柜的鬼话下不了酒桌,这是剑气长城公认的,只是女子却也笑颜喝酒。 以至于经常来此喝酒的女子剑修,后来就只喝米酒酿了。 郭竹酒去师娘酒桌那边敬酒,一圈下来,一壶糯米酒酿就没了,宁姚挡都挡不住,郭竹酒晃悠悠回自己酒桌,如打醉拳。 宁姚他们那座喝得差不多了,一起离开,范大澈结的账,如今手头宽裕多了,早已不用与陈三秋借钱。宁姚让叠嶂看着点郭竹酒。 郭竹酒还是喝多了,趴在桌上睡去。酒量不行酒品来凑,小姑娘喝多了就是睡觉,不闹腾,安安静静的。 愁苗笑道:“有些话,以前不适合在避暑行宫说的,现在都可以说了。” 曹衮摇摇晃晃起身,率先举起酒碗,开口道:“庞元济,齐狩和高野侯都已经先后跻身元婴境,如果将来跻身上五境这件事上,你还是不如他们,我要骂你。” 庞元济饮酒不多,笑着起身,酒碗磕碰之后,“先骂了再说,如果是你骂错了,以后有机会重逢,我再回骂。” 曹衮看着庞元济,使劲晃了晃脑袋,“庞元济,在我心中,你与隐官大人一样大道可期,我希望很多年以后,抬个头,就能看到天下最高处,既有青衫剑客陈平安,也有白衣剑仙庞元济。” 庞元济无奈而笑,“我不如隐官多矣。” 双方一饮而尽。 徐凝与玄参说道:“对事不对人。” 玄参随之饮酒,眉眼飞扬,“好说。” 宋高元自顾自畅饮一碗,翘起一脚,踩在长凳上,“可惜没法子以隐官一脉的剑修身份,替剑气长城守关一次,不然一定极有意思!回头看来,我们这些外乡人,年纪轻轻的狗屁天才,真是一个比一个欠揍。” 顾见龙说道:“容我说句公道话,最欠揍的,还是年纪最小、破境最快的林君璧。” 王忻水点头道:“容我也说句良心话,其实就数林君璧在隐官大人那边最狗腿。” 顾见龙遗憾道:“林君璧若是覆了女子面皮,其实比咱们隐官大人出彩多了。” 董不得笑眯眯道:“错了,林君璧哪里需要更换容貌,换身女子衣裳就成。” 众人深以为然。 董不得又道:“若是君璧醉酒,小脸蛋红扑扑,再小鸟依人于隐官大人,啧啧啧,美不胜收。” 常太清打了个激灵,赶紧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夹了一筷子咸菜,结果又打了个激灵,“压压惊,压压惊。” 愁苗笑道:“你们这是欺负隐官和林君璧不在这里?” 邓凉突然说道:“我们是不是忘了一个人。” 一大 桌人,沉默片刻,瞬间哄然大笑。 当然是那回了趟剑气长城又赶去倒悬山的大剑仙米裕。 庞元济喝酒含蓄,却没少喝。 年轻人有些神色恍惚,没来由觉得如今的隐官一脉真热闹,也不坏。 这顿酒喝了许久,同归避暑行宫。 罗真意背着郭竹酒,与董不得并肩而行。 邓凉放缓脚步,来到她们身边。 罗真意识趣,想要离开,却被董不得留下。 邓凉也不计较,开门见山道:“董姑娘,我喜欢你。” 董不得眼神澄澈,说道:“我不喜欢你。” 邓凉点头道:“我知道。” 邓凉略作停顿,神色洒脱,眼神诚挚,笑道:“我知道董不得不喜欢邓凉,但是邓凉就怕董不得不知道邓凉喜欢董不得。” 董不得有些无奈,弯来绕去的,不过既然你邓凉这么不客气,那我也就不客气了,反正忍你邓凉不是一天两天了,“避暑行宫议事堂,巴掌大小的地方,我又不是傻子,当然看得出来你喜欢我,不但如此,还知道你这家伙总是管不住眼睛,不敢偷瞄罗真意的脸蛋,便使劲盯着罗真意的背影。” 邓凉破罐子破摔,“看罗真意的,又不止我一个,王忻水没看?常太清没瞧?” 罗真意是个神色极冷的漂亮女子,这会儿愈发脸若冰霜,只是蓦然而笑,假装生气有点难。 这些事情,都是小事。 董不得私底下与她言语,两个女子什么话不能讲?什么话不敢讲? 董不得说那愁苗的身材其实是极好的,穿衣瞧着消瘦,其实一身腱子肉,董不得问罗真意,摸过么?没摸过,总见过吧? 罗真意对愁苗剑仙十分敬重,视若兄长,不许董不得随便拿愁苗打趣。 董不得还说那曹衮虽然还是个少年郎,小脸蛋其实挺俊,以后定然是个翩翩公子哥,尤其是他那一洲雅言,天然软糯,真真悦耳,被曹衮说来,偏又清脆了几分,经常会蹦出些乡音乡语,有讲无讲,嚼嚼碎,大清老早……以后与他那神仙道侣,在那花前月下,若是亲昵称呼女子的名字,手指挑起女子颌,定然是旖旎得很。说到这里,董不得就要去挑起罗真意的下巴,却学那徐凝的嗓音说话,称呼真意真意,羞恼得罗真意俏脸微红,益增其媚。 罗真意起先没在意曹衮的嗓音,给董不得提醒过后,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 她每次看着董不得一手托腮帮,与那曹衮没话找话,罗真意便觉得好笑。 董不得还给她看了本册子,尽是些风月窝里、姻缘簿上的文字,女子皆是那些狐仙艳鬼花神,男子多是那些落魄读人。好些语句,实在不堪入目,什么小身腰,瞅得男子似那折脚鹭鸶立在沙滩上,若还搂抱,不死也魂销。罗真意只看了一页便没脸翻页了,只觉得烫手,捻着册子一角,狠狠丢还给董不得。 罗真意突然有些羡慕邓凉。 这会儿,被董不得这么一打岔,邓凉就没了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英雄气概。 何况就如邓凉自己所说,今日言语,就只是让董不得知道而已。 邓凉抱拳道:“董姑娘以后成亲,一定要给我寄婚贴,那男子若是剑修,我要问剑一场。” 董不得只是笑着不说话。 邓凉转身大步离去,跟上了顾见龙他们,结果挨了王忻水和常太清各一手肘。 罗真意轻声打趣道:“邓凉其实还行啊。” 董不得笑眯起眼,“你怎么知道邓凉行不行的?” 罗真意无可奈何,她缓缓而行,背着郭竹酒,小姑娘背着形影不离的小竹箱。 董不得知道为什么罗真意要抢先背起郭竹酒。 有些话,可以当玩笑说,百无禁忌。可有些话,一个字都不要提。 范大澈独自回家,脚步踉跄,一边饮酒一边思念着心上人。 董画符在闲逛,一路上瞧见了喜欢物件、吃食,就记账在陈大少、晏胖子头上。 太象街那边,陈三秋蹲在街边墙根,脑袋抵住墙壁,轻轻磕碰,呢喃着让开让开,不然我可就要发酒疯了…… 叠嶂去了柜台那边坐着休息,少年丘垅和少女刘娥在忙碌,桃板和冯康乐两个孩子也在帮忙。 屋子外边喧闹嘈杂,叠嶂抬头望去,墙上的一块块无事牌,寂静无声,像一排排的小哑巴。 “喝得酒,杀得妖,作得诗,才情不输二掌柜,相貌惜败吴承霈,我这一生很圆满,就缺个媳妇了。” “兜里有钱,喝垮酒铺。” “剑术尚可。” “老子与阿良联手,可杀飞升境大妖。” “纳兰彩焕,我去去就来。” “牧笛,驼铃,皆是风过声。” “好林泉都付与闲人,好娘们都被拐走了。” “这辈子未曾醉过,怨酒。” “还不曾去过倒悬山。” “陈李,佩剑晦暝,飞剑寤寐。百岁剑仙,唾手可得。” “世间无好喝之酒,狗日的还我酒钱。” “陆芝确实好看。” “人生苦短,练剑太难。” ———— 老聋儿打开禁制后,如主人开门迎客,陈平安置身其中,视野豁然开朗,天地茫茫,景物不多,只有一块巍峨石碑,上“鹧鸪天”三字。 陈平安稳住身形和心神,迅速调整呼吸,将那些滚滚涌来的沛然灵气,一一阻挡在外。 老聋儿掌管的这座牢狱,是一处破碎的洞天,类似倒悬山的黄粱酒铺,灵气尤其盎然,并无丝毫剑气压胜。 此地没有其他剑仙坐镇,甚至连剑修都没有一个,自老聋儿接手之后,就只有这位妖族出身的飞升境看着。 老聋儿,不是真聋,一位飞升境,能耳背到哪里去?只是剑气长城的剑修,对老聋儿向来鄙夷唾弃,老聋儿又是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软柿子,而且极少抛头露面,倒也没惹出什么大的是非。 加上董家手握剑坊,齐家管着衣坊,陈家负责丹坊,就是剑气长城真正意义上的四处禁地。 避暑行宫的档案,关于牢狱,文字记载不多,只是粗略记录了历代关押妖物的身份、渊源,死了的,无非是一笔勾去。 老聋儿笑了笑,年轻隐官信不过自己很正常,还信不过老大剑仙吗?不过很快释然,不是这种性子,当不了隐官,走不到这里来。当时在城头上,需要剑仙护阵隐官一脉,信不过的,不是自己,其实是陆芝。这会儿信不过的,是自己。是不是到最后,连陈清都一并信不过?不管答案是什么,老聋儿都觉得有点意思。 陈平安与老聋儿几乎同时挪步前行,陈平安发现看上去不过相距百余丈的石碑,如果就这么走下去,能走上足足一盏茶的工夫。 老聋儿不愿被误认为是店大欺客,敬称了一声隐官大人,然后直接道破天机,“心神越小,念头越小,步子越小,我们反而走得快些。” 陈平安照做,果然转几个眨眼功夫,就走到了石碑之前。 老聋儿微微讶异,难免会将陈平安与前边两任隐官作比较,那个脾气不太好的羊角辫小姑娘,偏不信邪,非要一鼓作气冲到石碑那边,以至于瞬间离了石碑千百里,这还不算,萧愻就一直那么飞掠下去,乐此不彼,结果一旬光阴之后,按照市井俗子的脚力计算,萧愻都跨洲了,喝掉了不少壶仙家酒酿,每天就是在那里撒腿狂奔,与石碑愈行愈远,老聋儿见过无聊的剑修,没见过她那么无聊的。至于更前边的那位隐官大人,不无聊,就是无趣,不过桌面底下的功劳,真不算小了,那座海市蜃楼,就是他花钱找人一手打造出来的,只可惜修行资质太差,寿命不长,不然剑气长城的隐官,不会是萧愻,更不会是身边年轻人。 老聋儿陪着年轻隐官,一起仰视那座石碑。 老聋儿沙哑开口道:“鹧鸪天,此三字,是两位上古眷侣剑仙的手笔,辈分极高,比龙君、观照年纪稍小而已,只是在剑气长城没太大的名声。” 老聋儿笑道:“相信以隐官大人的眼力,应该早早看出门道了,鹧、天二字,是男子剑仙刻画而出,波磔极佳,唯独鸪字,是女子手笔,剑气凌厉,依旧难掩一丝娇柔,当时她又身负重伤,略有疲态,男子便补救一番,最后一字,看似精神抖擞,法度严谨,救了中间字一救,其实已经为眷侣神伤几分,比起鹧字,本该气势最大的天字,反而凝重有余,剑意不足,可惜了,实在可惜。” 陈平安实诚道:“我没看出这些。” 了怪哉,怎么当的文圣一脉关门弟子? 老聋儿问道:“隐官大人对光阴长河不陌生才对?” 陈平安点头道:“不陌生。” 老聋儿伸手一抓,石碑上的鹧鸪天三字,好似被拆解开来,一笔一划,离开石碑,剑光汇聚在一起,如溪涧汇聚成河,老聋儿带着陈平安,蹚水其中,当两人行到水穷处,别有洞天。 陈平安视线中景象又是骤然一变,尸骸满地,疮痍满目。有枯骨惨白且极大,绵延如山脉,也有金黄色尸骨的神灵之躯。 应该是一处远古神灵与妖族惨烈厮杀的古战场遗址。 有一处大坑,凿有台阶。 境界高的妖族,关押在高处。 拾级而下,陈平安突然问道:“如果没有老大剑仙,一座剑气长城,前辈会杀掉多少剑修?” 老聋儿毫不掩饰,微笑道:“入眼皆死。” 然后补充了一句,“并非恼火那些小崽子的嚼舌头,犯不着。” 他转头问道:“前辈?” 陈平安说道:“年纪大的,比我境界高的,没结仇的,都算前辈。” 老聋儿点头道:“好习惯。” 然后老聋儿说道:“按照老大剑仙的意思,是要隐官大人代我出手。” 陈平安点点头。来的路上,已经想通了。 不断往下延伸的阶梯弯曲不定,陈平安视野模糊,只见阶梯,不见其余任何天地景象,不过遇到那些大小不一的牢笼之后,视线就会清明几分,只见那些牢狱以一条条凝为实质的剑光作为栅栏,路过牢笼多空置,老聋儿停步指着一座空荡荡的牢狱,“这里边的,已经给老大剑仙拔掉头颅了。丹坊那边应该大赚了一笔。” 陈平安说道:“金甲洲两条跨洲渡船,合力支付了一大笔神仙钱,买去了那位飞升境尸骸的大头。为了能够安然携宝返程,还专门重金聘请了位剑仙护航。” 老聋儿有些埋怨,“丹坊那边委实恼人,好像是我拦着他们不宰掉这些上五境妖族,我管着成千上万的妖族也是管,管着一头两头也是管,又捞不着半点好处,怨我作甚?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有那么难想明白吗?费思量,费思量啊。” 陈平安说道:“不怨你,人人将心比心,处处善解人意,愿意敬重前辈,剑修个个不因你妖族身份而侧目,你还能活吗?好意思活吗?前辈有什么好费思量的。应该偷着乐才对吧。” 老聋儿笑道:“在理,真个在理。可惜这般爽快道理,以前听得太少了。那个阿良,便没说到点子上去。只骗我说浩然天下的飞升境大妖,快活似神仙,开宗立派都不难。” 一路行去,终于见到了第一头妖族修士。 是一头现出真身、盘踞如山的仙人境大妖,瘴气横生, 陈平安走近牢笼栅栏,凝神望去,依旧看不真切。 这座牢狱,关押着六位上五境妖族,六十一位中五境,下五境最少,才三位。 死了的,都会被丢到丹坊去,一身是宝,物尽其用。也有活着离开的,是去那海市蜃楼,要么相互厮杀,或是与剑修厮杀,再就是老聋儿闲来无事,挑出来的那些弟子人选。被老聋儿传授剑术,搁在任何一座天下,只要不是这剑气长城这牢笼,那都是梦寐以求的天大道缘,一位飞升境的传道人,还不藏私,传授剑术,还不是死了都要学? 问题在于,在这里,老聋儿的剑术太高,学剑的破境太容易,一旦跻身元婴境就得死。 许多故意停滞在金丹境瓶颈的妖族,是硬生生把自己熬死的,境界不涨,寿命就短,会死,要么道心崩碎,要么直接被不断壮大的剑气炸烂金丹,至于那副皮囊,老聋儿还是施展手段,留下来,不然丹坊会问责。 关于老聋儿的根脚,避暑行宫也有记载,比较古怪,是一位假装剑修的飞升境大妖,炼化了数把剑仙遗物飞剑,与陈平安炼化初一、十五作为本命物,是一样的路数,老聋儿境界够高,又有三把炼化为己用的飞剑,所以显得比剑仙更像剑修。老聋儿曾是蛮荒天下横行一方的大妖,到了剑气长城,安心当个苦兮兮的牢头,未尝没有“十三境再养出一把本命飞剑”的想 法。 至于陈平安眼前这头仙人境大妖,也极富传色彩,最早被关押之时,才元婴境瓶颈修为,不曾想在这压胜之地,本该苟延残喘,千年间反而被他一路破境到了仙人境。 老聋儿问道:“隐官大人,咱们这这就动手?” 老人有些好,年轻隐官为何没有携带那把仙兵品秩的剑仙,想要单凭双拳捶杀一头仙人境大妖,谁耗死谁还真不好说,老聋儿当然知道陈平安有一拳招,拳拳累加,十分不俗。只是金身境瓶颈武夫,体魄还是不够坚韧,要杀眼前这头仙人境大妖,陈平安注定撑不到最后一拳,面对一位仙人境,境界悬殊太多,便是曹慈来了,一样束手无策。 一旦请人代劳,再被施展那种手段,就要火候全无了,意义不大。 何况老聋儿觉得除非陈平安是九境武夫,才有些许希望,勉强能够承受那份形销骨立、魂魄支离破碎之苦。 即便年轻隐官的武道境界,与那曹慈、郁狷夫差不多,皆可以拔高一个境界视之,可即便是远游境武夫,陈平安仍是差了一个境界的。 陈平安开始挪步,“不急。” 然后一路走去,陈平安都是看几眼就继续赶路。 老聋儿忍不住问道:“隐官大人?” 陈平安说道:“先走一遍,大不了多走一趟回头路,耽误不了正事。” 老聋儿笑问道:“事情就只是这么个事情,有差吗?” 陈平安笑道:“就当是散心。” 老聋儿说道:“年轻人太立得定,熬得住,也不好,虽说容易做事准,做人狠,却容易剥啄元气,伤了福缘。” 陈平安笑道:“前辈高见,说的更是老成持重之言,处处小心,是会小了心。” 老聋儿在剑气长城困顿三千年,头一回被人一口气称呼了这么多声“前辈”,也极少与一位剑修相互攀谈,言语如此之多。 陈平安问道:“先前老大剑仙是如何与前辈约定的?” 老聋儿说道:“等我出城倾力厮杀之时,第一,宰掉所有关押在此的妖族,当然现在改了,换成隐官大人亲自动手。第二,我可以从这边带走三个金丹弟子,算是例外。” 老聋儿不谈在蛮荒天下的修行岁月,光是在剑气长城,就熬了足足三千年有余。 苦熬三千年,还只是个飞升境,没能捞到一个“剑仙”后缀。 这一路行去,好不容易又见着个新鲜面孔,是个蜷缩而躺的妖族修士,人之容貌,察觉到了老聋儿和陈平安,依旧故作不知。 后边几位上五境妖族,虽各自被镇压,可是游曳不定的冰冷视线,依旧犹如实质。也有那大妖状若疯癫,疯狂撞击剑光栅栏,血肉模糊也不愿停下,最后双手死死攥住两条剑光,大骂老聋儿,更骂那个境界不高的陌生年轻人,陈平安就停下脚步,以娴熟的蛮荒天下言语,问了几个问题,大妖只是谩骂不已。 之后也有那磕头求饶的妖族地仙,还有那身姿曼妙的狐魅,千年高龄,依旧面生光华,媚好常如少女颜色,见着了年轻隐官,楚楚可怜,侧身而坐,手捂心口,紧紧咬着嘴唇,欲哭不哭。更有那妖族信誓旦旦,愿意立下誓言,甘当奴役,只求能够活着离开此地。陈平安始终一言不发。 老聋儿笑道:“那个狐媚子,虽说只有七尾,但是隐官大人收她当个丫鬟,不跌份。相信隐官大人这点权力还是有的,而且不用担忧她的忠心。” 陈平安没搭话。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当年从大隋返乡的半路上,风雪夜中的山崖栈道。 这些年的一次次远游,大小狐魅,确实见过不少了。不过一直没机会去清风城许氏的狐国看看,徐远霞曾经说过那儿必须要去,男人不去狐国走一遭,根本不知道温柔乡英雄冢是个什么。 浩然天下的四位夫人,其中有与阿良关系不浅的竹海洞天青神山夫人。再就是从中土神洲销声匿迹的酡颜夫人,她用一座梅花园子,跟陈平安换来了一封将来会交到醇儒陈淳安手上的密信,无非是希望南婆娑洲能够稍稍善待这位上五境精魅。说到底,既是为酡颜夫人求来一张来自儒家圣人的护身符,陈平安也是在为陆芝做长远考虑。境界高,就会有境界高的大忧患,陆芝偏偏又不是那种愿意行事圆滑的剑仙,一旦去了南婆娑洲,就该她陆芝是外乡人了。读人算计起来,弯弯绕绕何其多?更怕是那些光明正大的阳谋,由不得陆芝不出剑,那才是天大的麻烦。所以陆芝身边有酡颜夫人帮着出谋划策,比较让人放心。只是陈平安也担心酡颜夫人的私心怨怼太重,陆芝会受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所以一旦陈淳安出面,既是庇护,更是监督,由不得酡颜夫人任性行事。 只是酡颜夫人暂时还不清楚这件事,估计当下她还在好年轻隐官亲口承诺的一桩功劳,到底能够换来何物。陈平安也没要提前告之的意思,等她陪着陆芝到了南婆娑洲,一切自会水落石出。 还有一位被视为最正统月宫种的夫人,还是生死不知。陈平安早已确定,就是范家幕后供奉桂夫人。 最后是一头跻身了仙人境的九尾天狐,浣溪夫人,同样不知所踪。 牢狱最底层,最后一座牢笼,是一座好似水牢的存在,水深不过两尺,大约一亩,碧绿幽幽,水运浓郁,竟是直接显化为一尾尾碧绿小鱼儿,池水清澈,纤毫毕现,那些蓦然静止不动的碧绿小鱼,如悬空中。里边关押着一个探出头颅的少年,头颅以下的入水身躯,竟是半点不见,好似与水相融。 应该是一门养龙之法? 那妖族少年脸上依稀有鳞痕,额头左右各有微微隆起,似鹿茸。 陈平安双手笼袖,驻足不前,与那少年对视。 洞府境修为,幻化人形没多久。 归根结底,还是胜在天赋异禀。修行路上,想要祖师爷赏饭吃,先得老天爷赏饭吃才行,能不能修行, 陈平安开始返回,赞叹道:“得了机缘,练剑修行,师傅领进门,更问道心,前辈这三个弟子,大道成就,会吓死人。” 连同少年在内三个,当下境界分别是洞府境,龙门境,金丹境瓶颈。 这座牢笼,不关押路边捡来的阿猫阿狗。越是年纪小的妖族修士,越是资质惊艳根骨重。 老聋儿苦笑道:“隐官大人,不至于吧?” 这个年轻人,当然难缠,可他仍是随手一巴掌就可以拍死。 问题是陈清都在自己出手之前,就先一巴掌拍死自己了。 陈平安真要铁了心违约,连同三个弟子一并宰了拉倒,就陈清都那脾气,会偏袒谁,需要想吗? 陈平安说道:“一直以来,前辈恪守本分,晚辈内心敬重。” 老聋儿嗤笑道:“但是?” 陈平安笑道:“前辈这么会聊天,那就前辈继续说,晚辈洗耳恭听。” 老聋儿压根就没打算跟这个年轻人做买卖。 老聋儿大声问道:“老大剑仙,这也成?不管管?” 没有回应。 陈平安继续说道:“前辈挑中的三个,应该都有上五境的资质吧?” 老聋儿无奈点头。 陈平安说道:“那就按照一个玉璞境,两个仙人境计算,当然是剑修。我与前辈讨要三份修道机缘,道诀法宝皆可,适宜妖族修行的道诀为佳。” 老聋儿松了口气,这些玩意儿,对于一位飞升境修士而言,都很是身外物了,“两个玉璞境,一个仙人境。运气不好,就会是一个元婴境,两个玉璞境。” 老聋儿不诓人。 一位剑修,有无上五境的资质,跟最终能否成为上五境剑仙,两回事。 只说在世不说死了的,晏溟,殷沉,纳兰彩焕,哪个不是资质卓绝的剑仙胚子,如今又如何了? 陈平安答应下来:“听前辈的。” 老聋儿笑道:“果然‘前辈’不是白喊的。” 陈平安抱拳道:“前辈莫要记仇。” 老聋儿摇头道:“犯不着。” 陈平安说道:“这座牢笼,其实是一副失去了头颅的神灵尸骸吧。” 老聋儿点点头。 走到一座陈平安原本以为空置的牢笼,蓦然从雾障之中走出一人。 陈平安转头看去,是一个脸色雪白、嘴唇猩红的女子,容貌年轻。手腕上系挂着一只绣袋。 头颅之下,惨不忍睹,绝不类人,简直比鬼更鬼。 无皮,几乎透明,五脏六腑,青筋骨肉,蠕蠕而动。 陈平安也算见惯了血腥、诡谲画面的人,突然之间,见到了这个女子,还是有些头皮发麻。 避暑行宫可没有她的任何记载。 女子走到栅栏附近,然后竟是一步跨出,几乎就要与陈平安面对面,陈平安纹丝不动。 老聋儿笑道:“她叫捻芯,是个逃难至此的缝衣人,早年在金甲洲,闹出一场好大的风波。” 陈平安心中了然。 缝衣人。 极其罕见。 陈平安曾经在避暑行宫一部专门记载外道修士的秘档上翻到。 不算老黄历,但是太过邪门歪道,是魔道。 在浩然天下的历史上,曾经被正统的符箓一派练气士,见一个杀一个。 山上四大难缠鬼,剑修,墨家赊刀人,师刀房道士,法家弟子。但是这些修士,只是难缠,让其他练气士最为忌惮,算不得半点声名狼藉,在这之外,还有十种修士,可谓过街老鼠,比山泽野修更不如,人人得而诛之。 比如有那携带龙王篓、为自家主君捕捉那些疲惫之蛟的南海独骑郎,境界不高,地仙而已,但是剑仙都杀之不死,喜好上岸窃取江河水运。还有那种专门炼化坟茔、很容易引发阴兵过境的“过客”。 而陈平安眼前这个女子,竟然就是传说中的缝衣人,精通符箓一道,只是只以人皮作为符纸。 其大道根本,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秘录上记载,欲要修行此法,先剥己皮,吃得住剥皮之苦,才是第一步。 第二步,是真正走过一趟类似酆都鬼门关的阴冥地界。此后还有数道关隘。 陈平安当时就十分疑惑,选择修行此法,到底有什么意义? 那女子后退一步,绕着陈平安走了一圈,停步问道:“你多大了?” 陈平安默不作声。 被老聋儿称呼为捻芯的女子,也不计较,继续问道:“应该不是障眼法,那你是出身太象街的豪门了?家族长辈终于说动了陈清都,帮你造了座武庙,得了剑气长城的武运?” 陈平安摇头道:“外乡人,练拳还算勤勉。” 女子似乎有些遗憾,“陈清都还是顾虑太多。好些手段,不舍得用。” 老聋儿似笑非笑,说道:“年纪不大,不过是会点花俏手段,就不要直呼老大剑仙的名讳了。” 然后与那女子提醒道:“捻芯,这位就是剑气长城的新任隐官。” 女子歪过头,凝视着陈平安,断断续续说道:“左撇子。蛟龙。重建的长生桥。皮囊魂魄皆缝补严重。先习武,再养出的本命飞剑。对于身躯的掌控,细致入微,半个同道中人。杀心重,嗯,这会儿更重了。但是完全管得住杀心,年纪轻轻,很厉害。不愧是新任隐官。” 陈平安始终站在原地,笑道:“捻芯姑娘好眼力。” 老聋儿对捻芯十分知根知底,所以对她的手段,半点不怪。 牢狱三古怪,来去无碍,捻芯是其一。 老聋儿突然问道:“为何不喊‘前辈’喊‘姑娘’了?” 陈平安反问道:“前辈喝酒是不是从无佐酒菜?” 老聋儿愣了愣。 远处有一个稚嫩嗓音响起:“这家伙是在讥讽你喜欢说醉话,说不合时宜的屁话。” 陈平安转头望去,是个盘腿悬空而坐的白发童子,额头极大,珥两青蛇,腰间别有两把短剑。 他一双眼眸莹莹然,正在无聊啃着手指。 老聋儿斜了一眼,与陈平安解释道:“是一头化外天魔。” 陈平安点点头。 那白发童子说道:“老聋儿,快喊爷爷!” 老聋儿就喊了声爷爷。 白发童子怒道:“你怎么这么没劲。” 那女子懒得理睬老聋儿和那童子,死死盯住陈平安,说道:“真能吃得住疼?可别死了。” 陈平安笑道:“试试看。” 然后陈平安有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只见那女子嫣然而笑,姗姗然施了个万福,“为公子天寒加衣,挑灯缝补。”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七十二章 人生梦复梦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陈平安不是被捻芯的惊言怪语给吓到,而是这个缝衣人炙热且专注的眼神,让陈平安很不适应。 自己当包袱斋捡破烂的时候,在地上瞧见了钱财法宝,可能就是她这种眼神? 捻芯说道:“等你跻身远游境再说,我不想帮你收尸。” 至于这位年轻隐官能不能破境,用什么法子破境,捻芯无所谓。 陈平安点点头,缓行途中,已经自有打算。 捻芯飘然离去,转瞬即逝,果然不受任何拘束。 陈平安一口气抛出三个问题,“捻芯什么岁数,什么境界,什么根脚?” 老聋儿笑呵呵不说话。 陈平安说道:“我可以不对那水牢少年动手脚。” 老聋儿笑道:“身为读人,怎可如此不讲究?” 陈平安置若罔闻,蹲下身,弯曲手指轻轻敲击道路,铿锵有金石声,再摊开手掌,以手心覆地。 不愧是一副远古神灵尸骸,大有古怪。 显而易见,老聋儿对那少年最为器重,押注最多。当然不排除有障眼法的可能,可最终能活下来的妖族,就只有三个,老聋儿又能障眼到哪里去。 陈平安在脑海中重新仔细检索了一番避暑行宫的隐秘档案,发现老聋儿选中的三人,隐晦处颇多,陈平安可以确定上任隐官萧愻,定然与老聋儿是有些交易的,隐官一脉才会帮忙遮掩了些关键消息。这些吃灰已久的陈年旧事,陈平安没打算去翻旧账,何况也未必翻得动,身边老聋儿,是飞升境,惹恼了老聋儿,后者只需要信守与老大剑仙的约定即可,说到底,老聋儿之所以愿意处处卖面子给自己,还是看在老大剑仙的份上,一块隐官玉牌,被一个连剑仙都不是的自己攥在手里,不济事。 不过理是这么个理,可其实生意还是能做的,毕竟陈平安与老聋儿,无冤无仇的,真要撕破了脸皮,年纪小的,官身大的,到底还是占便宜。 所以陈平安的生意路数很简单,就等于是直白告诉老聋儿,你在这里调教出三位弟子,已是剑气长城养虎为患,可既然这是老大剑仙的授意,不好更改,可在我这个隐官的眼皮子底下离开牢狱,更是避暑行宫的放虎归山,是可以运作的,三位弟子的活着离开,有很多种活法。 你老聋儿与老大剑仙的约定,与避暑行宫的最终决定,并不冲突。 大概是老聋儿在剑气长城给人拿捏惯了,虽然吃了点小亏,可好歹得了年轻隐官的承诺,所以也不恼。 事实上,关于三个弟子,老聋儿迟早都是要与这个年轻人说点敞亮话的,不然真不放心。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一掌重重拍在地面上,纹丝不动,难怪这一具被剑仙炼化为小天地牢笼的尸骸,能够困住那些大妖。 如今浩然天下的山水神祇,也都以金身不朽著称于世,只是谈不上修炼之法,一般都是被善男信女的香火,年复一年浸染熏陶,如那“贴金”。山水神灵的寿命,确实要比修道之人还要悠久。相传许多地仙修士,大道瓶颈不可破,为了强行续命,不惜以违禁秘术自我兵解,在那之前就已经勾结朝廷和地方官府,帮忙一起隐瞒儒家院,在地方上偷偷建造淫祠,运气不好,熬不过形销骨立、魂飞魄散那两道关隘,自然万事皆休,若是运气好,侥幸撑过去,此后修行之路,从仙转神,得以享受人间香火。 魏檗应该是例外。 只是关于这位旧神水国山岳府君的许多隐秘事,陈平安从来不会过问,朱敛与郑大风更是老江湖,所以披云山与落魄山,心有灵犀,互有默契。 老聋儿终于开口说道:“捻芯如今估摸着七八百岁吧,跌跌撞撞熬到了上五境,资质是极好的,但是接连几次破境伤了元气,当下这个玉璞境,就只能靠偏门手段,加上神仙钱、法宝胡乱堆积出来的境界,她这辈子的大道高度,不出大意外,就止步于此了。捻芯没有明确的师承,多半是个捞着了偏门才登山的山泽野修,不然不至于如此坎坷。” “不过她反正志不在登顶,在金甲洲大仇得报,她本来觉得死就死了,不曾想听到了不知真假的小道消息,白帝城城主对她有些兴趣,捻芯不想落得个生不如死,就逃到了倒悬山。本来是想偷渡去往蛮荒天下的,那边世道更乱,她那身本事,英雄便有了用武之地,真要瞎猫撞见死耗子,说不得也能破境。不曾想给一位剑仙截了下来,丢到了这里。” “在这边,也没闲着,好些大妖的身躯皮囊,都是她拆解了送去丹坊,手法精妙,省去丹坊修士好多麻烦。” 许多内幕,老聋儿都是从那白发童子那边听来的。 老聋儿自己对这些七弯八拐的他人之故事,从来不上心,不知道,不会少几斤肉,知道了,不会多出一壶酒。 陈平安收了手,起身好说道:“白帝城城主会对一个缝衣人感兴趣?” 不是陈平安对捻芯或是缝衣人有成见,旁门歪道,世间学问多有野狐禅,修行之法有高下优劣之分,修道之人,却未必。 只是那位魔道巨擘,太过高出云海。身为公认的魔道中人,却能够享誉天下,陈平安早年私底下有过一些想法,其中就有以后游历中土神洲的时候,一定要亲眼去看看那座黄河洞天的倾泻之水,看一看白帝城的那杆“奉饶天下先”的旗招子。 崔瀺与之下出过彩云谱,即便崔东山每每提及那位城主,也难掩佩服。 齐先生也曾游历过大江之畔,那位城主还破天荒离开彩云间的白帝城,亲自邀请齐先生手谈一局。 这样一位眼光极好的魔道巨擘,由衷称呼一声前辈,陈平安是很愿意的,当然陈平安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见到那位城主。 老聋儿摇摇头,解释道:“隐官大人这就真是小觑了捻芯,她可不是什么普通的缝衣人,早年不过跻身金丹客,就有了玉璞境的手段,几种术法神通,一旦被她全力施展开来,能让着了道的玉璞境,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北俱芦洲的峡谷一役,设伏拦截自己的那拨割鹿山刺客。 那场看似实力悬殊的厮杀,只说凶险程度,在陈平安心中,却丝毫不逊色离真雨四等人的围杀。 老聋儿笑道:“不然单凭捻芯的元婴境修为,独自一人,就搞垮掉一座金甲洲的宗字头仙家?换成是隐官大人,也做不到吧?” 陈平安大感意外,有些不敢置信,问道:“一个元婴修士,单枪匹马就能够让一整座宗门覆灭?” 老聋儿云淡风轻道:“半年之内,上上下下七百人,连同整个祖师堂,全部死绝。挺大一座宗门,香火彻底断绝。” 陈平安眯起眼,“捻芯闯下这么大的祸事,怎么逃到的倒悬山?” 老聋儿摇摇头,“我管这些作甚。” 陈平安笑了起来,“也对,管这些作甚。不过有机会的话,要与捻芯前辈好好请教一番。” 老聋儿来了兴致,“隐官大人作为儒家门生,也有私仇?” 陈平安说道:“有那么几个。” 老聋儿笑道:“想来是他们烧香不够。” 陈平安不愿掰扯这个,皱眉问道:“那头化外天魔又是怎么回事?” 老聋儿摇头道:“说不得。不是买卖事,隐官大人就不要为难我了。” 陈平安转而问道:“一头化外天魔,为何珥青蛇,穿法袍,悬短剑?” 在陈平安眼中,那白发童子,根本与人无异,对方也没有施展什么障眼法。 老聋儿神色玩味,“喜欢摆阔不行啊。” 陈平安摇头道:“太不谨慎。” 老聋儿哑然失笑。 在这牢狱,谨慎给谁看? 陈平安没有继续刨根问底,换了个问题,“除了捻芯和化外天魔,前辈府上可还有客人?” 老聋儿点头道:“还有个嗜酒烂赌的伤心人。” 当然还很有钱。 老聋儿问道:“年轻隐官与我索要妖族的修道之法,是家乡那边有妖物,值得栽培?”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什么栽培,多一样自保之法总是好的。” 落魄山上,草木生长皆自然。 老聋儿招了招手,一头玉璞境大妖挪动庞然身躯,靠近剑光栅栏,老聋儿探出手臂,好歹身边还有个年轻隐官,便伸手遮掩在嘴边,算是待客之道了。 一起走出牢狱,陈平安开始游历那座尸骸遍地的古战场,老聋儿作为东道主,只好作陪。 老聋儿问道:“隐官大人,剑气长城大战在即,咱俩就这么晃悠悠逛荡下去,就不想着早早收工,返回避暑行宫住持事务?” 陈平安眼帘低垂,“急不来。” 年轻人缓缓抬起视线,“其实也不太想去那边。” 坐在那边的每一天,隐官一脉的每位剑修都不轻松,不快意,陈平安当然不会例外。 老大剑仙先前提过一嘴,接下来的战事,避暑行宫就不要插手太多了。 要给剑气长城所有剑修,一个无拘无束的出剑机会。 他陈清都不会约束,隐官一脉也要少管。 陈平安没有异议。 望向前方一座巍峨如山的大妖尸骨,骸骨颜色过于惨白,没有鬼蜮谷的莹白尸骨的那种“生气”,如果是被挪到了浩然天下的荒郊野岭,风吹日晒,估计撑不了几年就会风化消逝。简单来说,这就是这些大妖尸骸,不值钱了。倒是那些神灵残余金身,看似坚固依旧,依稀给人一种不可摧败之感,金身熠熠,只有一些相较于庞然身躯可以忽略不计的窟窿,只可惜也是假象,所以还是变不成避暑行宫的神仙钱,算不得剑气长城的家底。 老聋儿说这些古老神灵,虽然曾经也算位尊权重,却是大道走至尽头的可怜虫,金身一旦出现腐朽,哪怕仅有一丝一点的瑕疵,就意味着一位神灵正式走向消亡,再无半点逆转的希望。 陈平安说了一个词语,功德。 老聋儿点头道:“这就是三教圣人对后世神灵的补救之法,也是几座天下江山稳固的关键所在。” 先由朝廷敕封、再被儒家院认可的山水神灵,一直是浩然天下勾连山上山下的重要桥梁,让凡俗夫子与修道之人,不至于时刻处于直面冲突的处境当中。数目众多的地方淫祠,朝廷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不去追究,儒家院也少有过问,自然是看中了那些淫祠神祇对一地民俗风情的缝补、劝善之功。 行至一处,神灵极为高大,半截身躯没入云海,不可见全部。 陈平安双膝微曲,骤然发力,拔地而起,去往云海中。 双手笼袖,双休飘摇,跃出云海,终于得见那尊面容肃穆的神祇,陈平安脚踩松针、咳雷两飞剑之上,悬在云海上。 陈平安心情凝重起来,“那剑修雨四?” 这尊神灵四周的云海之上,悬浮着一粒粒天然孕育而生的碧绿水珠,凝聚了百余颗之多,水运之浓郁,匪夷所思,分明未曾被炼化,品秩就已经近乎一般水府祠庙出产的水丹,当然无法媲美火龙真人赠送的那瓶蜃泽水丹,但是水珠此物,对于世间任何水神、河婆,以及修行水法的练气士而言,都可谓至宝,关键是得之容易,源源不断,任何宗门,都会垂涎。 只说那毗邻蛟龙沟的雨龙宗,若是能够搬去这尊神像,打造为山水大阵的根本枢纽,宗门势力就可以直接拔高一个大台阶。 陈平安之所以对这尊神祇心生感应,是觉得与那年轻剑修雨四的气息有些熟悉。 老聋儿站在一旁,点头道:“很有来历。隐官不愧是隐官,剑下不斩无名之敌。” 陈平安无奈道:“小小甲申帐,卧虎藏龙啊。” 老聋儿幸灾乐祸道:“” 陈平安问道:“那少年的水牢,就是这些水珠积攒而成?” 老聋儿懒得遮掩这些细枝末节,大大方方承认了。 养龙一事,门槛高,先要找到值得栽培的蛟龙之属,再有一门养龙之术,还得有营造龙湫之法。 刚好老聋儿都不缺。 世间每一位飞升境大修士的修行之路,确实都可以出一本极其精彩的志怪小说。 陈平安转头问道:“如果是前辈出手,那些妖族修士,是怎么个死法?” 老聋儿随口答道:“捻指之事。” 以神气圆满的飞升境修为,对付那些最高不过仙人境的囚犯,老聋儿坐镇小天地,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还真就是一根手指头捻死的事情。 老人再补充了一句,“若有聒噪,骂人求饶之类的,估计会死得慢些,闲来无事,与那个小姑娘学了些掀皮缠筋的手段。”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在剑气长城待久了,都快忘记剑仙是剑仙,大妖是大妖了。” 犹然记得当年游历北俱芦洲,第一次遇到猿啼山剑仙嵇岳的情景,那叫一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步走错,万劫不复。 更早些,还有在那艘打醮山渡船上,通过镜花水月观战风雷园和正阳山的三场问剑,元婴李抟景的收官一剑,风采绝伦。 再早一些,是大雨夜借宿古宅,遇到了那头古榆国的中五境“大妖”。 好一个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陈平安说道:“前辈只管收取这份水运,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聋儿当着陈平安的面,撷取了数十粒幽幽碧绿的水珠,以袖中乾坤之法收入囊中,应该都是水运最为饱满充盈的那部分。 然后陈平安就开口讨要了半数水珠,绝大部分都放入养剑葫,只余下三粒水珠,盘腿而坐,正大光明地炼化起来,是埋河水神祠庙外的祈雨碑所载道诀。 这份天地造化,双方对半分账。 老聋儿可以接受,所以没有任何犹豫。 老聋儿瞥了眼年轻人这门炼水诀的大致运转路数,赞叹道:“隐官大人仅凭这门道法,哪天真要被逼得狗急跳墙了,大可以舍了皮囊不要,拣选一处挨着大渎的江河,转去当个江水正神。” 陈平安依旧闭目凝神,炼化那三粒品秩等同于一般水丹的水珠,速度极快,水府那边如久旱逢甘霖,绿衣童子们忙碌起来,修缮那枚水字印本命物的瑕疵,为几乎沦为白描图案的水府壁画重新添加色彩,干涸见底的小水塘也有了一缕缕源头活水可以补充。 陈平安稍稍分心言语:“奉劝前辈别去浩然天下了。” 老聋儿问道:“为何?” 陈平安默不作声。 那白发童子出现在神灵肩头,嗤笑道:“老聋儿你太会夸人,肯定会被人大卸八块再剁成肉泥的。” 然后那白发童子又讥笑道:“你这年轻人脑子不够灵光,那老聋儿故意选了些灵气稀薄的水珠,算准了你会开口讨要。云海之上,水珠一直涌现,水运最为充沛的那拨珠子,老聋儿肯定故意次次错过。这么个小傻子,怎么当的隐官,比那萧愻差了十万八千里,难怪剑气长城守不住。” 陈平安置若罔闻。 老聋儿更是无动于衷,没解释什么。 反正那头化外天魔一旦有隙可乘,动了年轻隐官的心魄,老聋儿不会袖手旁观。 那头来历不明的化外天魔喜怒无常,勃然大怒,愤懑道:“浩然天下的儒家子弟尚且如此奸诈,活该被蛮荒天下的妖族搜刮攫取,好好移风换俗一番!” 陈平安又从养剑葫当中取出些水珠,一一炼化为自身水府的水运。 堂堂五境练气士,只差一步就是中五境的神仙,到底是要比三境修士更加术法通天。 那白发童子似乎察觉到年轻隐官的心境,跳脚大骂道:“臭不要脸的玩意,一个蝼蚁不如的下五境修士,也有脸心满意足?!” 下一刻,童子骤然沉寂下来,重新盘腿而坐,缓缓道:“姓陈的那小子,道心圆满,是可造之材,我这里有五种直通上五境的上乘道法,最最玄妙,你有那五行本命物打底子,学来最是事半功倍,要不要学?我可以发誓,你只要点头答应,绝无任何隐患。不信你可以问老聋儿,我保证你可以极快跻身玉璞境,这桩无本买卖,做不做?!” 陈平安睁眼望去,笑问道:“你觉得自己跟陆沉相比,谁的道法更高?” 那白发童子大笑一声,转瞬之间,神灵肩头,便出现了一位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人,微笑不语。 陈平安与老聋儿问道:“这么闹腾,就没人约束?” 老聋儿点头道:“有的。” 一道凌厉剑光转瞬即至,将那“陆沉”击碎,如同冰块被重锤砸烂。 白发童子在极远处凝聚人身,毫发无损,但是身上那件法袍却已经破败不堪,他不再开口说话,好像与那剑光主人有过约定。 他瞪了眼远处某地,然后化做一道虹光,去往邻近一座神灵尸骸处,抽剑出鞘,开始“凿山”,将短剑当做锥子,以手掌作为榔头,叮咚作响,一时间碎屑无数,尘土飞扬,终于被他挖出一块栗子大小的金身碎片,攥在手心碾碎,然后随手涂抹在身上法袍,金光如水流转,宛如活物,自行缝补法袍。 陈平安低声问道:“兵家甲丸的锻造材料,其实是神祇金身的碎片?” 神人承露甲在内的三种兵家甲丸,具体由什么天材地宝锻造而成,在浩然天下各色籍上,并无任何文字记载,以前陈平安也没有与崔东山、魏檗询问。关于金精铜钱的由来,倒是早已确定无误,莲藕福地跻身中等福地之后,除了神仙钱,同样需要大量的金精铜钱。 老聋儿点头道:“兵家甲丸工序复杂,根本之物,确实是金身碎片。” 老大剑仙突然出现在陈平安身边。 只是下一刻又被剑光击碎。 然后那个刚挖掘到第二块金身碎块的白发童子,一掠去往牢狱入口处,只是逃到半路,就又被剑光斩为粉碎。 在牢狱那边探头探脑,剑光又至,白发童子只得蹲坐在台阶上,继续以那块巴掌大小的金身碎片,缝补身上法袍。 老聋儿笑道:“违约之后,一旬之内,他只能待在牢狱里边了。” 陈平安无奈道:“于我而言,不是更麻烦?能不能劳烦那位剑仙前辈,换一种惩罚法子?” 老聋儿说道:“有酒就行。” 陈平安有些遗憾。 来得匆忙,咫尺物当中只剩下两壶酒。 不舍得送人。 尤其是见识过捻芯后,这两壶酒更不能送。 有那化外天魔的纠缠不休,就当砥砺道心好了。 不曾想异象横生,老大剑仙从牢狱当中缓缓走出,手中攥着那头化外天魔的脖颈,拎小鸡崽子似的。 再不像面对些剑光那般无所谓,白发童子在老大剑仙手中,瑟瑟发抖,十分畏惧。 只是陈平安有些怀疑眼中这幅画面,是不是那化外天魔故意为之的障眼法。 不过很快就确定老大剑仙,并非什么虚妄假象。 因为陈平安的心湖之上,有老大剑仙随手显化的一页纸,上边写明了许多剑仙的安排。 陈平安刚看完,那张纸便消融不见。 关于剑气长城剑仙之外的年轻天才剑修,退路如何,老大剑仙早有决断,直接与陈平安摆明了,陈平安有过略作修改,老大剑仙有些答应下来,有些还是拒绝。 当陈平安看到这张纸后,就愈发明确老大剑仙的用意。 与自己的猜测相差无几。 三位在城头上刻字的老剑仙,齐廷济,大战过后,孑然一身赶赴扶摇洲,太象街齐氏子弟,这位老祖宗,一个都无法带在身边。 齐廷济到了扶摇洲,需要在那座山水窟镇守百年,百年之后,随意。若是妖族攻下扶摇洲,齐廷济一样不能投靠蛮荒天下,给自己刨个洞乖乖躲着。 陈熙会死战一场,以兵解之法转世投胎,魂魄被收拢在一盏本命灯当中,被其他剑修带去第五座天下。虽然能够生而知之,依旧需要一位护道人。 至于董三更,不走了。生死都在家乡。 纳兰烧苇一样会兵解离世,本命灯被护道人带去青冥天下,虽说兵解之后,来生修行路,阻碍极大,大道成就,极难与前生并肩,可总好过身死道消。 老聋儿自己选择了依附于老瞎子,而不是跟随妖族大军去往浩然天下,在十万大山里边担任苦役。 其实道理很简单,怕死。 许多飞升境大修士的惜命,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桐叶宗杜懋就是最好的例子,可以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宗门,子嗣,弟子,声誉,皆可舍弃。 至于陆芝,退路都是陈平安帮忙铺的,除了陆芝,酡颜夫人,春幡斋邵云岩,都会与陆芝同行。 再联系先前老大剑仙为年轻剑修们安排的归属,陈平安终于确定了一个宗旨。 几乎人人皆要离散。 此后就是名副其实的天各一方,那么各自的修为,某种程度上,是为重逢。 例如齐廷济去往扶摇洲,齐狩却是要在倒悬山留步。 陈熙去往第五座天下,但是陈三秋却要游历浩然天下。 而跟随陈熙同行的高野侯,他的妹妹高幼清,却是成为浮萍剑湖郦采的嫡传弟子,去往北俱芦洲。 下一场大战,也是剑气长城万年以来的最后一场战争。 不是剑修,无所谓,躲着便是,只是将来的大战尾声,难免会有漏之鱼的妖族,往城头以北而去,也不是谁都一定能活。 下五境剑修。愿死者死,登上城头厮杀,本事不济,还是会死。可只要能够撑得到最后,就能保住性命和未来大道。 中五境剑修。愿活者活。不能死之人,想死都不行。 唯有上五境剑仙。生死不由己,老大剑仙早有安排。 老大剑仙走出牢狱台阶顶部,将手中拎着的白发童子摔在地上,问道:“活腻歪了?” 那头化外天魔匍匐在地,面对老聋儿和年轻隐官都十分随心所欲的白发童子,此时此刻,竟是只敢摇头不敢言语。 陈清都身边出现一位云遮雾罩不见真容的人物,唯有悬佩长剑,清晰可见。 陈清都说道:“不喝酒就提不起劲,出剑软绵,当是绣花?” 挨训的古怪剑仙一言不发。 陈平安和老聋儿来到老大剑仙眼前。 陈清都将两名少年抓入这座天地,都倒地不起,呕吐起来。 陈平安只认识其中一个,是个在剑气长城籍籍无名的三境剑修,出身一般,资质一般,少年在城头上负责分发衣坊法袍和剑坊长剑,也会经常背着受伤剑修离开城头。 至于另外那个少年,陈平安全然没有印象。 陈清都与老聋儿和剑仙说道:“你们先带在身边,百年之内侍奉为主,以后随你们喜好。” 老聋儿不敢违抗。 那个不见真容的剑仙也无出声。 对两位少年而言,都是一桩天大的造化。 陈清都望向那个趴在地上的化外天魔,“该说话的时候当哑巴了?” 那白发童子赶紧坐起身,大义凛然道:“隐官大人应该心生怨怼,辛辛苦苦为谁忙,比那缝衣人更为他人作嫁衣裳了,这么大的福缘,为何落在两个猪狗不如的小崽子头上,这陈清都好不公道,还当个屁的隐官大人,干脆反了剑气长城,去蛮荒天下谋划一个不输隐官大人的职位,才是大丈夫所为……” 陈平安伸手扶额。 一个莫名其妙就要多出一位剑仙侍者的少年,十分惴惴不安,另外那个会成为老聋儿主人的少年,则神色平静。 那位剑仙摘下佩剑,赠予少年。 老聋儿则笑望向那个名义上的主人。 陈清都带着陈平安走向牢狱。 陈清都缓缓道:“如果不是身在此地,现在与你言语之人,就是那头化外天魔了。人生梦复梦。从你收敛心神炼化水珠的那一刻起,就会被乘隙而入。不信?自以为对那头化外天魔足够戒备了?那就试试看。”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祭出本命飞剑笼中雀。 然后仿佛骤然间从梦中清醒过来。 陈平安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依旧盘腿而坐,正在炼化水珠。 老聋儿依旧笑吟吟站在一旁。 珥青蛇、配短剑的白发童子也还盘腿坐在神灵肩头之上。 只是笼中雀那座小天地,并不存在。 是虚幻之景。 陈平安如坠冰窟。 天地又变。 身在牢狱底下,初见缝衣人捻芯,她依旧姗姗然施了个万福,只是抬头时,眼神充满了促狭,“我便是假的吗?她便一定是真的吗?” 再下一刻,陈平安与那水牢少年正在对视,那少年站起身,微微一笑,“你确定杀了我,浩然天下便能少去一份灾殃?” 又一瞬间,重返云海,“年轻道士陆沉”站在神灵肩头,微笑道:“贫道道法高不高?” 不等陈平安如何起念,就来到了牢狱入口处,那云遮雾绕不见真容的剑仙,缓缓云雾散去,露出半边脸,言语道:“你就不好为何我之模糊形象,是不是因为你心中山巅剑仙面貌之显化?” 一幕幕,不断在陈平安身边浮现,只是多出了些额外言语。 老聋儿站在鹧鸪天那块石碑下,缓缓开口道:“隐官大人,作为文圣嫡传,学问似乎不够高啊。” 牢狱入口处,老大剑仙手中攥着白发童子的脖子,缓缓走到台阶顶部,突然笑道:“你真以为陈清都有此神通?不曾想隐官大人内心深处,如此敬仰老大剑仙啊,只是好像脾气不太好?” 两位少年被老大剑仙从剑气长城抓入小天地,其中那位胆小些的少年,蓦然笑道:“原来隐官大人心中的少年郎,便该如此一心向善才是好。” 另外那位少年则摇头道:“不对不对,哪怕少年岁数,也该如我这般沉稳性情,不然活不长久的。” 即便偷偷心神凝为芥子,去往水府,那些绿衣童子们竟然拥簇在水府大门之外,全部是化外天魔的面容。 陈平安越来越头疼欲裂。 摇摇欲坠,重返台阶,陈平安坐下后,祭出本命飞剑笼中雀,却愕然,先前不是已经祭出了吗? 抬头望去,站在台阶下边的陈清都转头说道:“如何?” 陈平安怔怔无言。 “陈清都”微笑道:“看破我是虚幻,你便赢了?你到底有无在牢狱跨出过一步?你确定当真来过剑气长城?你如何知晓,你今天一切,不过是陆沉赠予你的黄粱一梦?你有无可能,还在家乡泥瓶巷?你又如何确定,不是濠梁游鱼在观人?你会不会是某位仙人的入梦观道?” 陈平安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狠狠一拳将自己打晕过去。 台阶上,白发童子蹲在一旁,闷闷道:“投机取巧,胜之不武,这小子不过是笃定一点,我不敢太过耽搁他的正经事。” 陈清都笑道:“先解决眼前麻烦事,一直是陈平安的长处。” 老聋儿在旁称赞道:“咱们隐官大人,最少还能够确定自己身在牢狱当中,已经很不容易了。” 白发童子气呼呼道:“我在这里约束太多,不然这小子连那一拳都递不出。” 他试探性问道:“陈清都,你有本事就让我入他梦中?他能醒过来,我就喊老聋儿爷爷!” 陈清都说道:“没本事。” 所以白发童子很识趣,只得打消了念头。 因为陈清都哪怕别的本事没有,却有本事彻底打杀了它这头飞升境剑仙遗留的化外天魔。 缝衣人捻芯浮现在四周,先与陈清都恭敬行礼,然后好问道:“老大剑仙为何要如此作为?” 昏迷中的陈平安,似在自行延续梦境。 脸色变幻不定,伤感,愤怒,缅怀,释然,悲恸,开怀。 陈清都皱起了眉头。 陈平安先前一拳打晕自己,关系不大,是对的。 但是这会儿被外人一拳打醒,可就隐患不小了。 白发童子战战兢兢说道:“真与我无关。” 最后年轻人睡梦香甜,沉沉睡去,呼吸无比平稳,仿佛梦到了一个不愿醒来的好梦。 陈清都一把抓住白发童子的头颅,将其提起,沉声道:“你去看看,到底什么个情况。” 化外天魔嘀嘀咕咕,然后陈清都加重力道,它突然哀嚎起来,只得一闪而逝,去往那个年轻人的梦境当中。 片刻之后,它从梦中离开,无奈道:“了怪哉,无甚稀处啊,就是个小屁孩在小巷蹦蹦跳跳,满脸笑容,然后就变成了个下雪的小院子,没长大多少的孩子在欢天喜地,也是很开心的模样,两个场景,循环反复,雷打不动,反反复复就只有这么两幅画卷而已。” 老聋儿试探性问道:“画卷当中,可有旁人?你能否幻化某人,以言语点破梦境?” 白发童子摇头道:“难。画卷太过模糊,这里是小天地,与浩然天下本就隔着一座大天下,这小子的家乡,好像又是一座小天地,我也不熟悉这小子的人生,如何做得到?真要动手脚,很容易让他越发深陷其中,到时候就真是神仙难救了。” 刹那之间,陈平安睁开眼睛,猛然坐起身,汗流浃背。 陈清都松了口气,问道:“怎么退出梦境的?” 陈平安默不作声。 陈清都摇摇头,叹息道:“以后跻身上五境有多难,你应该心中有数了。” 陈平安点点头,擦去额头汗水。 陈清都望向那头化外天魔,后者立即保证道:“这小子以后就是我爷爷,我保证不乱来。” 陈清都带着老聋儿和捻芯一起离去,白发童子也不敢久留,担心心情不好的陈清都迁怒于自己,所以最后只留下一个陈平安。 陈平安在他们离去后,才笑了起来。 做了个好梦,梦境的最后,梦见了有人作揖,有人同时还礼,所以前者并不知晓。 是少年时候的自己,当时还背着个大箩筐。 齐先生与少年作揖还礼后,微笑言语,与师弟道别。 陈平安可不记得有这么回事,只知道当年自己确实与齐先生作揖致谢。 不是好梦是什么。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七十三章 针线活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卷起裤管,脱了靴子,放入白玉咫尺物当中。 其余两件咫尺物,晏溟暂借给自己的那件,已经被送往丹坊请高人修缮,剩下一件道家令牌咫尺物,是用藻井与彩雀府府主孙清换来的,当时还额外挣了三十颗谷雨钱,天底下的生意人如果都如彩雀府这么爽利,别说是背着一座藻井跑路,陈平安就算背栋宅子都没怨言,当然宅子能像春幡斋、梅花园子这般被炼化为盆景,更是多多益善。 那件与青冥天下孙道人有些渊源的咫尺物,已经托付阿良转交给了道家圣人。 当下陈平安身上这件咫尺物,走过一趟敬剑阁,收拢所有剑仙挂像之后,咫尺物就被老大剑仙讨要了过去,等到归还之时,已经设置了一道隐秘禁制,连身为主人的陈平安都无法打开,不知道老大剑仙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陈平安沿着脚下这条名副其实的“神道”,独自去往牢狱底部,轻轻卷起袖子。 人身小天地,天地大人身。 这个说法,确实不可以简单以道家笼统语视之。 这座连个名字都没有的牢狱,连同六头上五境大妖,关押着总计七十头妖族修士,撇开水牢少年在内的三位下五境不谈,地仙修士居多,皆是凶悍之辈,搁在蛮荒天下或是浩然天下,想必都是雄踞一方的豪杰角色,它们无一例外,都在战场上杀过剑修,甚至大多不止毁掉一把本命飞剑。 陈平安一路行去,大概是没了老聋儿压阵,几头原先沉寂躲避的上五境大妖,纷纷从牢笼雾障中现出身形,靠近剑光栅栏,或真身或人形,打量起了这个青衫光脚卷袖、还会说蛮荒天下大雅言的年轻人。 有一头化作人形的大妖站在牢笼栅栏附近,中年男子模样,施展了障眼法,青衫长褂,相貌十分清雅,宛如生,腰间别有一支竹笛,皎皎然,似有千古月色盘桓不愿离去。他以手指轻轻叩击一条剑光,肌肤与剑光相抵触,瞬间血肉模糊,呲呲作响,泛起一股绝无荤腥的古怪清香,他笑问道:“年轻人,剑气长城是不是守不住了?” 陈平安停下脚步,隔着剑光栅栏与大妖对视,点头道:“对于我们而言,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按照避暑行宫的记载,这位大妖化名云卿,真身是一头彩鸾,其羽是炼制道家羽衣的绝佳之物,故而大妖跻身上五境之时,天然拥有一件相当于半仙兵品秩的法袍。只是大妖云卿的羽毛,孕育极慢,在此被关押七百年,丹坊不过收集了七根,陆陆续续都卖给了三座道家宗门。 大妖云卿笑问道:“岳青死了没有?绶臣可曾跻身上五境?” 陈平安如实答道:“岳青没死。绶臣已是你们蛮荒天下最年轻的剑仙。” 云卿点点头,道了一声谢,身形重新没入浓郁雾障,似有一声叹息。 经过下一座牢笼,那头现出真身的大妖疯狂撞击剑光栅栏,后者坚固不可摧,牢内云雾翻摇,大妖徒劳无功,只是掀起了一股皮开肉绽的腥风血雨。 大鳅在泥,以蛟龙之属为食,以求化龙。 陈平安问道:“你们水族化龙一途,有无捷径诀窍?就像那天狐证道,只要天师府天师钤印狐皮上,就可躲开天劫。” 许多鬼魅阴物过江、上山,就需要与阴德庇护之人结伴而行,就有机会躲过各地辖境的神灵追责。世间不知多少鬼物阴灵,被山水阻隔归途、去路。不但如此,传闻还有许多蛟龙之属,走江一事,功亏一篑,就会手段迭出,寻找各种庇护之地,印章玉玺,甚至隐匿于某本圣贤籍的两行文字当中。只是有些事情,陈平安亲眼相见,亲临其境,更多好似志怪传闻的说法,不曾有机会验证。 大妖骤然安静下来,缓缓化作人形,是个面目枯槁的老叟,“小崽子,拿一斤鲜血来换!” 陈平安说道:“半斤。” 大妖本以为就是个逗乐解闷,不曾想这个年轻人脑子进水,还真讨价还价起来了? 老叟双手攥紧剑光栅栏,双眼神采奕奕,放声大笑道:“看你这小崽子,年纪不大,也是个气血不俗的,心头精血,只需三钱。五脏六腑粘连着魂魄道路的鲜血,八钱。寻常鲜血,最少一斤!痛痛快快给了,爷爷我就传你一道价值连城的仙家口诀,莫说是蛟龙后裔,只需水族精怪,皆可化龙无碍。” 陈平安始终安静无言,站在原地,等了片刻,等到那头大妖流露出些许惊讶神色,这才说道:“曳落河秘传的那道开门术,就这么小打小闹吗?我见识过你家主子的手段,可不止这点本事。” 眼前这头只隔着一道栅栏的大妖,其实已经悄然施展了神通,算是一门极为上乘的水鬼拖曳之法,精怪鬼魅以视线推敲心扉,心稍稍动,则五脏六腑皆摇,魂魄被摄,沦为傀儡。那条曳落河,是蛮荒天下当之无愧的大水之域,水族精怪势大。 大泽江河的某些水鬼、水仙之流,喜好施展阴毒的“替代换命之法”,拖人下水,颠倒阴阳,多用此道蛊惑人心。所以世上多有临水之人,一旦阳气不足、祖荫不够,加上运道不济,莫名其妙便会自己投了水。 老叟收起受伤的双手,伤痕以极快速度痊愈,被剑光烧灼出来的血雾,不曾丝毫泄露牢笼外,老叟嗤笑道:“若非禁制使然,嗅了一丝血气,你小子这会儿已经躺在地上欲仙欲死了。” 陈平安说道:“若非我不是剑仙,这会儿我已经吃上一锅泥鳅炖豆腐了。水参大补,还可醒酒。” 老叟脸色阴沉。 大妖在蛮荒天下化名清秋,与青鳅谐音,白瞎了清秋这么个好名字。 陈平安问道:“到底做不做买卖了?” 老叟摇身一变,牢内腥味翻摇,大妖现出真身,一双眼眸大如灯笼,巨大头颅贴近剑光栅栏,居高临下,死死盯住那个口无遮拦的年轻人。 陈平安转身就走。 大妖说道:“做了,爷爷口渴,先来半斤鲜血解解馋!若是滋味好,爷爷就与你取剩下半斤,再与你说那化龙躲灾的捷径之法。” 只见年轻人点点头,继续前行。 大妖以头一撞栅栏,怒道:“竖子安敢戏耍你家老祖!” 陈平安转过头说道:“回头我让老聋儿来取你的三钱心头精血。你记得好好酝酿措辞说法,别诓我。先前说了半斤寻常鲜血,你还不答应,我就不明白了,有你这么做买卖的吗?” 陈平安远去之后。 老聋儿笑呵 呵站在大妖清秋牢外,身边还带着那个浑浑噩噩的少年,名为幽郁,名字古怪,据说是少年的传道人,早年在小巷观碑见字,随便取的。另外那个少年则名叫杜山阴。而这两个相互间并不认识的少年,对待年轻隐官的态度也截然不同,前者对隐官大人敬而远之,后者极其想要成为隐官这样的大人物,做梦都想。 与那光脚徒步而行的年轻人打交道,仙人境大妖清秋十分“随性”,见着了老聋儿之后,便立即退入云雾迷障当中。 老聋儿瞥了眼牢内云雾,点头道:“原来这泥鳅还有水中参的说法,能够醒酒,又学到了。” 幽郁轻声道:“隐官大人,学问很大。” 老聋儿笑道:“更记仇。你以后别惹这种读人。” 王座大妖仰止,旧曳落河主人,正就是大妖清秋的主人,那个老婆娘曾在战场上虐杀了一位姓岳的南游剑仙,让隐官在剑气长城身陷被剑修戳脊梁骨的处境。 所以年轻隐官先前与那大妖云卿,十分客气,等到见着了曳落河四大凶之一的这条泥鳅,就开始算账,先收点利息,能挣一点是一点。 幽郁忐忑道:“聋儿爷爷,我见着了隐官大人,都不敢说话,哪会招惹那么一个好似在天上的人物,万万不敢的。何况隐官大人为了剑气长城殚精竭虑,我很敬重。这会儿还后悔胆子太小,没能与他说上句话。” 剑气长城,只说最年轻一辈,每个人眼中的年轻隐官,可能都不一样。 例如姜匀、元造化这些练拳的武夫胚子,在街巷拐角处听二掌柜说山水故事的贫寒孩子,孙藻这样没见过年轻隐官、却听到耳朵起茧子的年幼剑修,再加上幽郁、杜山阴这些年纪不大、却已经可以去城头出剑杀妖的少年少女们。 老聋儿说道:“福祸临头汹汹然,没什么敢不敢的。” 幽郁使劲点头,“记下了。” 老聋儿笑道:“不知老大剑仙是怎么想的,就该与那野心勃勃的杜山阴换一换,你去那酒鬼为伍,应该性情投缘,说不定以后造化就大了。” 少年神色黯然,自己的根骨与性情,都太过不堪,应该是让老聋儿前辈失望了。 陈平安还是走走停停,不急不缓,仿佛游山逛水。 那头七尾狐魅手段尽出,在年轻隐官过路之时,短短时间便变换了数种模样,以本来容貌外加障眼法,或是春光乍泄的丰腴妇人,或是淡抹胭脂的妙龄少女,或是娇俏小尼姑,或是神色清冷的女冠妇人,最后甚至连那性别都模糊了,变作清秀少年,她见那年轻人只是脚步不停,干脆便褪去了衣裳,裸露了身躯,美若玉人,跪坐在剑光栅栏那边抽泣起来,以求青睐。 陈平安没有理睬,心如止水,作枯骨观。 狐魅犹不死心,等到那个铁石心肠的年轻人侧对牢笼,她一个前扑,双手撑地,嗓音柔腻,如泣如诉。背脊一线,犹如山峦起伏。 陈平安径直远去。 走到了倒数第四座囚牢,龙门境修士,擅长隐匿气机,杀手锏是两件皆可束缚飞剑的本命物,是个喜好在战场上虐杀剑修的狠货色。 其实对于这种作为,陈平安谈不上太多喜恶,剑气长城这边,数位剑仙,还有那纳兰彩焕,齐狩,都是出了名的出手狠辣。只不过按照隐官一脉的档案记载,这位出身蛮荒天下大宗门的龙门境修士,在家乡那边,在妖族里边都能以暴虐出名,尤其嗜好购买竹箧这种蛮荒天下被视为“杂种”,还曾与大妖重光所在山头,购买过数位女子剑修俘虏,下场如何,可以想象。 陈平安轻声道:“捻芯前辈,帮忙开门。” 牢狱禁制,陈平安知道秘术,却打不开。 女子缝衣人浮现出身形,剑光栅栏瞬间消失。 陈平安走向前去,发现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陈平安站在门口,背对那位惨不忍睹的女子,正要说话。 捻芯说道:“隐官大人是不是过于高估自己了?还是说碍于颜面,不希望外人瞧见一位儒家门生的残虐手段?没必要。” 陈平安点点头,又卷了一层袖管。 约莫一炷香后。 捻芯望向那个蹲在地上的背影。 那头龙门境妖族,只剩下一颗头颅还很齐全,脖颈之下,其余皆烂泥一摊,又不致死,皮肉筋骨魂魄,层层递进,手法悠悠然。 看来年轻隐官在习武一途,很是吃过苦头,极有“久病成医,行家里手”的意思。 以至于连那体魄、心智皆足够坚韧的龙门境妖族,都在哀求“杀我杀我”。 陈平安只是剐出了那头妖族的一颗眼珠子,轻轻捏碎,手指在对方额头上擦拭了几下,问道:“这妖族幻化出来的人形,是不是各有各的细微差异?” 捻芯点头道:“不单单是妖族化人有差异,便是我们,研习天下道法,同源不同流,分化出万千支流,能够被誉为‘正宗通天’之法的,都是可以尽可能忽略掉岔路岔流的影响,旁门左道次之,邪道魔道又次之,都可登山,难易不同,高下有别,越是正宗,越能精准把握住人身这座洞天福地的脉络,绕路越少,理由再简单不过,道路宽大,灵气沛然流淌,车水马龙,如同行军,气势就大。若是羊肠小道,崎岖险峻,灵气运转终究有限。只是事无绝对,惊才绝艳之辈,不受此理拘束,小道依旧可登顶。”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抵住那头妖族的额头眉心处,轻轻向下一划,如刀割过,然后轻轻拨开面皮。 捻芯见他动作轻缓且极稳,关键是心境不起半点涟漪,无怨怼,无悲喜,简直就是天生的缝衣人和刽者绝佳人选。 浩然天下罗列出来的十种修士,其中刽者与缝衣人,有诸多异曲同工之妙。 捻芯提醒道:“杀这种体魄孱弱的龙门境,没资格让我动手缝衣。” 陈平安点头道:“知道。只是热热手,因为打算与捻芯前辈学一学缝衣术。” 捻芯摇头道:“奉劝隐官大人不要轻易涉及此道,只会被天地憎恶,妨碍大道。武夫成神,剑修登天,才是一位隐官该走的阳关大道。” 陈平安一指戳-入妖族修士的额头,起身缓缓道:“术法无忌,心定即可。恶人自有恶人磨,恶人只有恶人磨,一字之差,两个说法,前者太无奈,后者太绝对,我觉得都不太对。” 捻芯默然。 陈平安走出牢狱,去往下一处牢笼。 按照避暑行宫档案记载,随 心所欲出拳而已。 不同的手法,唯一的相同处,就是会先自报名号。 浩然天下,陈平安。 捻芯一直跟着年轻人身后,从头到尾旁观整个过程。 毙命的地仙妖族,捻芯会打开腰悬的绣袋,取出不同细针、短刀,处理尸体,年轻隐官就站在一旁观摩。 捻芯的阴神出窍,十分诡谲,阴神已经小若芥子,细微不可见,阴神还要手持一根更小的本命物“绣花针”。 陈平安在面对一位金丹境兵家妖族的时候,任由对方全力出手,全不还手。 与一位金丹剑修对峙的时候,捻芯惊讶发现年轻隐官凭空消失,似乎隔绝出了一座小天地。 撤掉飞剑的本命神通之后,陈平安在看捻芯处理尸体的时候,问道:“捻芯前辈,缝衣人在内的那十种练气士,前辈亲眼见识过几种?” 捻芯手上动作不停,娴熟拣选筋髓,抽筋敲骨,行云流水,只是与赏心悦目关系不大。 捻芯与年轻隐官说了些避暑行宫都没有文字记载的秘事,那些携带龙王篓捕捉疲蛟、窃取水运的南海独骑郎,它们所侍奉的君主,是一头与外姓大天师火龙真人交过手的大妖,就连实力略胜一筹的火龙真人,叩关十年,都无法破开海底那座名为“渌水坑”的上古山水大阵,传闻那座遗址,曾是远古水神的主要行宫之一。 陈平安听到这里,说道:“火龙真人确实是一位当之无愧的世外高人。” 捻芯没有抬头,随口问道:“隐官大人与火龙真人见过?” 她正在“雕琢”禁锢住那颗被年轻隐官剖开胸膛的心脏,以及一颗悬在旁边为邻的妖族金丹。 她的细微阴神,在穿针引线。 陈平安嗯了一声。 捻芯抬起头,停下手上动作,“火龙真人,正是杀我师父之人。” 陈平安没有接话,“劳烦前辈继续。浩然天下的过往恩仇,我不感兴趣。” 捻芯视线犹在陈平安身上,她的眼神愈发炙热几分。 陈平安认命,当然不能只许自己与大妖清秋讨债,也要容得捻芯在自己身上算账。 捻芯继续说那些古怪事。 兴许是久居牢狱数百年,难得遇到个大活人,这位缝衣人并不吝啬言语。 那些炼化坟茔古墓、引发阴兵过境“过客”,境界高者,一旦扯开本命幡子,孤注一掷,能够改天换地,将千里之地直接变成阴冥之所。 还有那艳尸,媚术犹胜狐魅,半人半鬼,神仙难察觉,最是喜欢淫-乱宫闱。只是艳尸极少现身,但是每次行踪败露之前,注定会在史上留下许多的事迹。 又有那山上的采花贼,专门捕杀草木花卉精魅,炼化为丹药。十二花炼小丹,若是捕捉到了一百零八头花木精怪,便炼为大丹,手段极为歹毒,功效却又惊人,与那百花福地是生死大敌,相传采花贼这一脉的开山鼻祖,与那百花福地的天下花主曾有一桩隐晦情仇。许多道貌岸然的谱牒仙师,名义上铲除,实则收为供奉,财源广开,日进斗金。 陈平安听到这里,好问道:“百花福地的那些神女,当真有远古花卉真灵,夹杂其中?” 因为想起了骸骨滩壁画城的天官神女。 捻芯点头道:“我曾经抓到过一位元婴境的采花贼,拿去百花福地,换来了一件关键法宝。可以确定那四位命主花神,确实岁月悠久,反而是福地花主,属于后来者居上。” 说到这里,捻芯瞥了眼年轻人,“归功于读人的传世诗篇。” 陈平安微笑道:“吟诗行文,一向是我不擅长之事,看来注定与百花福地无缘了。” 捻芯说了句不合时宜的言语,“你确定能够活着回到浩然天下?” 陈平安说道:“争取。” 捻芯继续说那瘟神,其实谈不上太过纯粹的正邪,天生的可怜人,神憎鬼厌之物,被大道压胜,几乎人人命不由己。要么被正道练气士关押,一辈子与世隔绝,要么从小就被邪道修士豢养起来,作为傀儡帮凶,小则威胁朝廷官府,充当摇钱树,一旦被丢到战场上,杀力极大,后患无穷,瘟疫蔓延,生灵涂炭,百年之内寸草不生,瘴气横生。 还有那鸠仙,顾名思义,擅长鸠占鹊巢,世间任何练气士,都可以被他们拿来当做鹊巢,将芥子念头,种子根植于他人心窍,神不知鬼不觉。犹有一种渡师,擅自往来于阳间阴冥,最是隐秘。还有那讨债鬼,专门针对那些市井乡野村落的痴傻之人,能够将业障转嫁给敌对之人,还会偷偷收拢家族、寺庙的香火。最后是那卖镜人,游历四方,专门捕捉、炼化凡夫俗子的影子,肆意拘人魂魄,定人命数,削人福缘化为己用。 关于卖镜人,捻芯还说了个不知真假的传闻,浩然天下历史上曾经有位天赋异禀的卖镜人,试图将那荧荧明月,炼化为开妆镜。 一旦做成了,一座天下,无论是凡夫俗子还是修道之人,皆要仰视“镜面”,后果可想而知。 听完了这些稀古怪的山上内幕,陈平安轻声感慨道:“得道之人,寿命长久,只要愿意四处走动,缩地山河,总有见不完的人怪事。” 双方言谈之间,陈平安也见识到了捻芯的本命物,是她那尊阴神所持有的十根绣花针,有极其纤细的七彩莹光拖曳在针尾处,刚好分别针对三魂七魄。 捻芯做完了手头事,出窍阴神返回,起身说道:“我粗略算了一下,六十多头妖族,如果你都能杀了,我可以为你缝补三十二处,你是纯粹武夫,故而手心掌纹,手背,五指,皆要大动。面目窍穴,以一双眼珠为主,心口自然是重头戏,我会以针线贯穿,绞心一番,可能耗时会有点久,背部以脊柱为主,在剥皮之后,我要将整条脊柱扯出寸余高度,这些倒还好说,三魂七魄,才是关键,而且缝补穿衣之后,才是真正吃苦的开始,事先说好,以上五境大妖作嫁衣裳,你境界不够高,意外就会多些,三魂七魄皆点灯,莫说是出拳,走动,便是稍稍心动,灯芯一晃,就要心神不定。” 说到这里,捻芯扯了扯嘴角,“不过隐官大人先前有‘心定’一说,想来应该是不怕的。” 陈平安面无表情。 捻芯点点头,年纪不大,胆子不小。 然后只见那年轻隐官拿起养剑葫,喝了一大口酒。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七十四章 好好消受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陈平安与捻芯走到一处牢笼。 一个中年男子盘腿而坐,呼吸几无,枯瘦如柴,皮包骨头,但是拳意昂然,丝丝缕缕凝为实质的拳意,如无数细小蛟龙,盘踞于人身山脉。 货真价实的远游境。 在陈平安来到剑气长城之前的战事当中,这位蛮荒天下的纯粹武夫,拳杀剑修六人,其中地仙剑修一人。 汉子睁开眼睛,问道:“杀我来了?” 陈平安点头。 那汉子瞥了眼陈平安身后的那个女子缝衣人,淡然道:“自取头颅。” 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丑婆娘,他自知不敌,女子手段阴狠,害他遭过不少罪。 陈平安说道:“问拳一场,分出生死。” 男人讥笑道:“一个剑气长城的纯粹武夫,要拿我当磨刀石?我怕一拳下去,你就要抱着那个娘们的腰肢喊疼。哈哈,可惜这娘们模样,实在不算俏。” 陈平安说道:“捻芯前辈,关上牢门。等死了个,再打开。” 捻芯关上大门,出现了一道道剑光栅栏,牢笼之内,是两位武夫。 男人站起身,“倒是爽利。” 陈平安抱拳道:“浩然天下,陈平安。” 男人微愣,抱拳道:“蛮荒天下金溪城,虹饮。” 一位远游境,一位金身境瓶颈,几乎同时出拳。 牢笼之内,拳罡汹涌。 转瞬之间便相互递出十数拳,陈平安多是以拳脚消解对方拳路,守多攻少,最终被虹饮一腿扫中腰部,双脚依旧扎根大地,只是横移出去一丈有余,虹饮一脚蹬地,欺身而近,却被陈平安侧身,一脚抬起,屈膝蹬中虹饮腹部,力道更换,竟是直接一腿将虹饮压在地上。 陈平安没有顺势追击,反而后撤两步,单手负后,一手变拳为掌,放在身前。 拳架微微下沉。 一身拳意却在缓缓抬升。 并无大碍的虹饮一掌拍地,翻转起身,问道:“这是收手了?” 陈平安说道:“我知道你的根脚,你却不知我的底细,所以由着你试探一番,从现在起,再给你出百拳,试我拳轻拳重,在那之后。” 虹饮拧转手腕,脊骨和肋骨在内的全身关节,如鳌鱼翻背,拳罡炸开,神意倾泻。 先前出拳换招,他确实心存试探,此时虹饮笑道:“你这说法,真要有底气的话,得是九境才行。” 男子只听说浩然天下的纯粹武夫,受限于先天体魄的缘故,都是些纸糊货色。 陈平安摇头道:“我尚未远游境。不过在战场上,杀了侯夔门,就是代价不小,以至于到现在还没有完全痊愈。但是与你直说,我与人对敌,受伤不受伤,从来无碍。” 虹饮缓缓而行,陈平安只是站在原地,就连视线都没有偏移,任由虹饮走出一条距离不长的弧度路线。 虹饮作为极为强势的远游境,自然听说过那个穿着打扮装束十分花俏的侯夔门,虹饮不曾见过对方,只是有所耳闻,喜好披挂鲜红甲胄,头戴凤翅紫金冠,两根极长翎子,全身上下,皆是重宝。所以虹饮心中对侯夔门颇不以为然,身为纯粹武夫,就该身无外物,唯有双拳而已,比如眼前这个光脚卷袖的年轻人,清清爽爽,很纯粹。 虹饮问道:“浩然天下武夫的捉对厮杀,难不成都像你这样,还得先说明白了再出手?有这古怪讲究?” 陈平安摇头道:“只是让你在死前,出拳痛快些。” 停顿片刻,陈平安还是坦诚相待,“你太久没有出手,拳脚生疏,心中又太过顾忌牢笼外的女子,拳意远远未至巅峰。我随便几拳打死你,有何意义。” 虹饮不再言语。 武夫问拳,道理大小,只看拳头重不重,拳法高不高。 此后百拳之内,虹饮出拳迅猛,气势如鲸吞饮虹,无愧名字。 一记膝撞砸中对方胸膛,青衫年轻人倒滑出去十数步,仅是摆出一个拳架未出拳,一条脊柱如龙脉大震,便卸去了所有劲道。 虹饮一拳同时狠狠锤中对方肩头,趁着对方身形微的间隙,虹饮自身拳意暴涨,贴身一撞,打得年轻青衫客差点撞到了剑光栅栏上。 但是对方的眼神,脸色,以至于拳意,近乎死寂,纹丝不动。 虹饮最后一腿扫中对方脖颈,打得对方身形倒转几圈,最后竟是一掌撑在地上,头朝地脚朝天,身形静止不动。 紧闭双目,其余左手,在身前掐剑诀。 百拳之中的最后数拳,虹饮身形拧转,长臂摔劲,打得年轻人横飞出去,后者气沉下坠,双指点地,几次翻转,皆是如此,不断更换落地位置,刚好躲过了虹饮扑杀而至的数拳,最后年轻人飘然站定,刚好位于虹饮和捻芯之间的那条直线上。 切磋百拳,已经结束,虹饮不是不想着瞬间分出生死,而是武夫直觉,让他不敢再随便近身对方。 虹饮停下脚步,大感意外,捻芯也十分好。 捻芯作为金甲洲半个野修出身的练气士,行走四方数百年,又是专门寻觅好“绸缎”的缝衣人,对于浩然天下的纯粹武夫很不陌生,便是九境武夫,也有过一场狭路相逢的急促厮杀。 什么时候一个不过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就有此宗师气度了?而且捻芯见过的远游境武夫和山巅境大宗师,大多气势凌人,即便神华内敛,拳意得法,返璞归真,可一旦出拳厮杀,亦是山崩地裂的豪杰气概,绝无年轻人这种出拳的……散淡,从容。 此后双方问拳,捻芯发现一些端倪,陈平安的选择更是古怪,好似改变了主意。 虹饮打得十分酣畅淋漓,陈平安依旧是点到为止,只是躲避极少,以格挡为主。 约莫半炷香后,虹饮蓦然收拳,疑惑道:“我已换了两口武夫真气,你始终是以一气对敌?” 陈平安用拇指擦拭掉嘴角血迹,答非所问:“我过两天再来找你切磋。” 虹饮摇摇头,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瞧不起金溪城虹饮就算了,武夫技不如人,当不起敌手敬佩,可你陈平安难不成瞧不起武夫?!” 陈平安沉默片刻,点头道:“前辈有理。” 陈平安终于换了口纯粹真气,外在拳架看似松垮,猿猴之形,内里校大龙,以种秋“顶峰”拳架撑起,直接以神人擂鼓式起手。 武夫虹饮,临死之前,神色如那挂钩之鱼,忽得解脱。 老规矩,捻芯收尸。 只是这次陈平安却没有旁观,只是坐在了牢笼外边,喝了口酒。 诸多缝衣手段,早已烂熟于心,捻芯反而像是闲来无事,问道:“怎么练出此拳的?” 陈平安背对牢笼,缓缓道:“教我拳法之人,不喜说拳理,只有寥寥几句,其中有一语,一直不敢忘。‘我拳在天,身前无人’。” 捻芯点头道:“那位武夫,好大的气魄。” 在那之后。 陈平安去了下一座囚牢,关押妖族,是一位金丹瓶颈剑修。 一位金丹瓶颈剑修,来自一座剑宗,名为峥嵘宗。 蛮荒天下以剑修作为立身之本的宗门,屈指可数,与浩然天下迥异,不是随便一位上五境剑仙,就能够在蛮荒天下开宗立派的,宗门旗帜,就算立得起,也撑不住。蛮荒天下大妖横行,肆无忌惮,其中对剑修宗门最为反感,拍上一巴掌,跺上几脚,剑仙、剑修毕竟最金贵,所以大妖不杀人,只祸害山水大阵,一来二去,谁经得起这么折腾。 所以蛮荒天下的每座剑修宗门,只要熬得过草创之初的那百年岁月,皆是极其强横的山头势力。 按照避暑行宫的秘档,峥嵘宗曾有剑气长城的剑仙隐匿其中,后来身份败露,惨遭围杀,峥嵘宗以数种阴毒秘法,拘押剑仙魂魄,强行索要练剑之法,最后剑仙还被炼化为一具灵智残存些许、却依旧只能听命于他人的傀儡,曾在攻城战中现身,被晏家首席供奉李退密一剑斩杀,获得解脱。 在这座牢笼,让捻芯打开大门后,陈平安自报名号,只说“问剑”二字,便祭出了笼中雀。 不曾想那位金丹瓶颈剑修,竟然直接跪地不起,言之凿凿,愿立下重誓效忠陈平安,换取活命。 见那年轻人无动于衷,这位剑修更是果决,愿以折损大道根本,剥离那把本命飞剑,赠予陈平安,只求继续在这牢笼当中,苟延残喘。 这位峥嵘宗祖师堂嫡传剑修,战场厮杀,出剑极为捉摸不定,一把本命飞剑“天籁”,兼具两种本命神通,飞剑所过之地,不见飞剑,只有极其细微的蚊蝇之声,蚊蝇振翅声,若是在人之耳畔响起,犹然动静不小,在人之气府窍穴当中剧烈颤鸣,自然便是响若震雷的巨大杀力,而且飞剑的震雷之声,天然蕴含五雷真意,最让人防不胜 防的地方,在于敌人察觉飞剑,需听音辨位,但是一旦听闻声响,飞剑就会更加迅速掠入剑修体魄。 剑气一动,人身小天地之内,顿时风雷云雨皆作。 正因为这位妖族剑修的飞剑,实在太过有悖常理,才被剑气长城两位剑仙专门针对,得以拘押到牢狱当中。 陈平安得了那把“天籁”之后,收起了飞剑笼中雀。关于峥嵘宗的练剑秘法,避暑行宫有些记载,只是陈平安又问了一遍,查漏补缺不少。 陈平安与捻芯对视一眼,她立即心领神会,步入牢狱。 同时一尊小巧玲珑的阴神出窍远游,手持十根拖曳光彩各异的“绣花针”。 得知自己必死的剑修大恨,对陈平安咒骂不已。 捻芯比较满意,先前与那虹饮问拳,武夫虹饮死得太过如愿,对年轻隐官怨怼太少,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捻芯的缝衣之法,不止涉及三魂七魄,更能收拢怨气。 陈平安站在大门口,又喝了口酒,抿了一小口,十分节俭。总不能等到真正吃大苦头的时候,反而喝不上酒。 捻芯摆弄着那颗剑修金丹,随口说道:“在其位谋其政,总不能事事顺心。” 陈平安摇头道:“这些事情早就想开了,在剑气长城杀妖,哪里需要理由。是不是隐官,都一样的。不舒心的,只是自己境界太低,如今对上任何一头王座大妖,就是个死。且不说它们,对峙一位元婴境剑修,就极其吃力。对上一位剑仙,更是必死无疑。成为剑仙,实在太难。” 捻芯笑道:“年纪轻轻就是五境剑修,我看不太难。” 陈平安哑然。 缝衣人难得说笑话,实在冷得渗人。 ———— 先前老聋儿与那泥鳅精要了三钱精血,年轻隐官做起买卖来,不是人。 老聋儿还与那位曳落河晚辈,多要了几斤血肉,反正身边收了个所谓的主人少年郎,看样子也是个会做饭烧菜的,有那一壶好酒,再来一锅年轻隐官所谓的泥鳅炖豆腐,真是神仙日子。 至于憨厚少年的主人头衔,老聋儿会当真?真当自己是吃斋念佛出来的飞升境? 老大剑仙如此作为,不过是给了幽郁一桩机缘,至多就是一张护身符罢了,少年只要自己没本事接住机缘,百年期限一过,生死明了至极。换成是那一身机灵劲儿的杜山阴,老聋儿现在就可以想好如何处置百年后的杜山阴,所以说这就叫傻人有傻福,幽郁这孩子实在太笨,老聋儿反而不好意思动手,因为无甚趣味。 而幽郁对主仆身份,更不当真,便是少年的真正活路所在。 所以说多读还是好事,如那年轻隐官亲口所说,千万别把一位飞升境不当大妖。 幽郁被老聋儿一把抓住肩头,离开了让他近乎窒息的地牢,绕行几座妖族尸骸和神灵残破金身,视线所及,是一处给少年带来祥和心境的风水宝地,溪水潺潺,溪畔茅屋前,搭建起巨大葡萄架,翠荫葱茏,广覆亩地,行丛绿中,衣袂皆要作碧色。 幽郁每一次呼吸,都觉得心旷神怡,那是一种灵气与剑气仿佛都被洗练过的玄妙感觉,可以让人直接跳过炼气环节,越是如此,拘谨少年便越是不敢大口呼吸。终究是登门拜访的客人,少年不敢造次。 老聋儿笑道:“只管吐纳导引,根本不差你这几口灵气。小鱼游曳江水中,还能喝得江水干涸不成。” 老聋儿停下脚步,“主人还没回来,我们稍等片刻。” 幽郁使劲点头,十分紧张。 因为身边前辈与他说过那位剑仙的身份,刑官。 一个在剑气长城历史上消失许多年的古老官职,与隐官是一个层次。 聋儿老前辈没有细说,只讲那位刑官剑仙,自己愧疚,觉得无面目示人。 另外一个方向,两人沿着溪畔缓缓走来。正是那个不见面貌的剑仙,与少年杜山阴。 杜山阴腰间系挂着几只银色丝线编制而成的小袋子,透露出金光,灿若朝霞。 老聋儿笑道:“难怪。” 在这座天地,大妖与神祇两种尸骸,俱是在不可见的光阴长河中,尸骨不断腐朽、销蚀、剥落,但是那些神灵金身,偶尔会有些意外,例如一堆堆的金沙,更稀罕的,便是一块块金身碎片。那个年轻隐官先前游历,就是运道不佳,一处都未瞧见,反倒是少年杜山阴,跟随剑仙游历一趟,满载而归。 那位剑仙,绝对不会去主动打烂神灵尸骸的主意,每天只是等着天上掉钱,然后弯腰捡钱。 想必此次带着杜山阴远游,也是要看看少年的运道如何。 溪边有女子捣衣青石砧板上,以杵击衣,杜山阴喊了一声,她蓦然抬头,姿容光彩,美艳不可方物。 杜山阴恍然失神,有浣纱小鬟,手挽竹篮,立于捣衣女子一旁,明眸带笑,见少年痴然状,笑愈不可抑。 剑仙刑官与老聋儿点了点头。 老聋儿这才带着幽郁走向那葡萄架。 葡萄架下,高低不一,悬停了一只只精美瓷杯,似乎在等待那葡萄坠入杯中。 五彩十二月花神酒杯,绘有十二位婀娜女子,写有十二篇应景诗。 老聋儿笑道:“在那浩然天下,除了女子花神,其实还有十二位男子花神,都是百花福地的功臣与宠儿啊。多是仙人、文豪,因缘际会之下,有感而发,为某种花卉,写出了名垂青史的惊艳诗篇。阿良泄露过天机,说这些千古名篇的诞生,也不全是妙手偶得,少不了花神姑娘们的推波助澜,一场场花前月下的旖旎夜游,让人艳羡啊。” 少年幽郁,只觉得是在听天。 在剑气长城那边,老聋儿偶尔去往城头,也是装聋作哑,一言不发,至多与阿良遇到,才会掰扯几句。 事实上,只看鹧鸪天碑文一事,以及老聋儿与陈平安的谈吐,就知道这位飞升境大妖,学问不浅。 身材矮小的白发童子,背着一副莹白如玉的骷髅架子,健步如飞,奔走在溪涧对岸那边。 白骨双足,拖曳在地,噼啪作响。 分明是一副金枝玉叶的仙人遗蜕,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挖出来的。 那云雾遮绕全身的刑官,转头望向那头化外天魔。 白发童子立即停步不前,隔溪对视,笑嘻嘻道:“只是为两位身份尊贵的天之骄子,送份见面礼,道贺道贺。今天先送一份,明儿再补上一份。” 老聋儿呵呵笑。 剑仙也无开口。 白发童子一本正经道:“我以隐官的孙子、老聋儿的爷爷身份发誓!只是去往他们心湖心扉一窥,有任何鬼祟举动,就被天打五雷轰。” 他委屈道:“就看几眼,真的就几眼,太久太久没有见到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的景象了。” 这头化外天魔,转头望向那两位少年,“我姓吴,口天吴,大言也。名喋,喋喋不休的喋,琐碎之言、言难尽也。我这个前辈没架子,你们俩喊我全名就行了。” 老聋儿和刑官,都不会小觑这头化外天魔。 确实是个极其烦人的邻居。 白发童子犹要纠缠,剑光一闪。 白发童子丢了那副白骨就跑,每次凝聚为人形,就被如影随形的剑光击碎,数十次之后,远离茅屋十数里,剑光才不再跟随。 白发童子御风悬停,哀愁不已。 因为一道寸余剑光就悬在不远处。 这就是刑官的飞剑术,只要那位剑仙愿意,剑光能够自行追杀化外天魔数年之久。 白发童子举起双手,“小乖乖,回家去吧,我不烦你们便是,我找隐官大人去。” 他说走就走。 一闪而逝,来到了牢狱台阶上。 剑光并未跟随。 珥青蛇、佩短剑的“稚童”缓缓而行,未能进入那两位少年的心境,大为遗憾。 他观他人记忆,如观画册子,记忆模糊之画面,便是白描图,人之记忆越浅,画面越模糊,而记忆深刻之人事,便是彩绘,宛如真实天地之真切实物,甚至会纤毫毕现。化外天魔的手段,不止步于此,还有那提笔之法,修士境界越高,化外天魔的神通就越大,甚至可以随便篡改、涂抹他人珍藏于心扉中的画卷,能够让人淡忘一些,或是突然记起一些。 白帝城城主,之所以是魔道中人,被浩然天下的山巅修士大为忌惮,就在于精通此道。 不过那位城主的“无理”手段,还有很多,这头化外天魔亦是神往,很想去中土神洲拜会一下那位城主,切磋道法一番。 只是此处牢笼,脱困不得啊。 找点乐子去。 反正陈清都已经答应了自己,只要不是直接对 那年轻人出手,假借他物,加上先前试探,事不过三,还有两次机会。 白发童子选中了两个,那头媚术平平的狐魅,以及一位必死无疑的下五境妖族修士。 隐官大人,终究是个男人,看他装束,也还是个读人。 人生种种大欲,以情欲最缠绵,男女一般。人人种种执着,以道义最是枷锁,神仙俗子无异。 那狐媚子,来自蛮荒天下的一座狐狸窟,可惜只有七条尾巴,道行浅薄。 白发童子来到关押狐魅的牢笼之中,不等对方察觉到异样,就已经去往她的心湖之中,肆意“翻”浏览画卷。 片刻之后,他大摇大摆走出狐魅的体魄,只是施展了障眼法,摇摇头,惨不忍睹,实在太过拙劣。难怪那个年轻人不为所动。 狐魅依旧浑然不觉。 白发童子自言自语道:“下次再见着那个陈平安,你就恢复本来面目,素面朝天,衣裙整洁。” “我再帮你编撰一个哀婉诚挚的故事才行啊。比如你来剑气长城,是为见某位情郎一面。” “然后送你一桩额外神通,以艳尸之法,修行彩炼术,再帮你偷偷打造出一座风流帐,才有些许胜算。要怪就怪那小子心太定,心境过于古怪。” 艳尸的本命物不管材质如何,最终炼化出来的样式如何,无论是红纱帐,拔步床,还是一方绣帕,一律称呼为风流帐,也有温柔乡的别称。 这头化外天魔随意占据了一头七尾狐魅的心扉,开始提笔绘画,突然笑了起来。 修道之人,我命由我? 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 ———— 与一位并非剑修的元婴修士厮杀过后,满身鲜血的陈平安躺在地上,大口喘气。 捻芯丢给他一只瓷瓶,她然后在一旁忙碌起来,说道:“欲速则不达,先从金丹杀起是对的。” 陈平安说道:“我得在这里找一处栖身之所,能够静心修养的那种。” 捻芯说道:“那就得找那头化外天魔了,他擅长化虚为实。” 陈平安点头道:“既然躲不掉,就不躲了。” 捻芯继续收拾残局,说道:“我们很快就要开工,与你说点缝衣人的门道,你也好有个心理准备,免得仓促行事,吃些不必要的苦头。” 陈平安立即坐起身。 捻芯说道:“手上事,是先从雕琢眼珠开始。不过听着不太讨喜,先与你说点轻巧些的。” 陈平安苦笑不已,只能点头。 捻芯缓缓道:“按照缝衣人的规矩,人身天地,分山、水、气三脉,筋骨为山脉,鲜血为水脉,灵气融入魂魄为气脉。” 陈平安沉声道:“恳请捻芯前辈往细了说,越琐碎细致越好。” 可以与前辈李二所言,相互作证,大为裨益武道。 人身细微处,关隘重重,就像一幅疆域广袤的地理堪舆图。 捻芯将细节娓娓道来,言语极多,然后抬起一手,摊开手心,肌肤生长极快,很快就如常人无异,“例如五指为山岳,掌心纹路为水,蜿蜒交错,这便是山岳大渎相融的格局。如果但看掌纹,又可以视为天地都在一掌中,顺其脉络,五脏六腑历历在目,不然修道之人,掌观山河的神通,从何而来?” 不等陈平安细问那掌管山河的神通诀窍,这是他心心念念已久的一门神通术法,捻芯就换了话题,她已经竖起手掌,五指张开,“可以缝衣为五岳真形图,也可以绘制五雷正法云篆,亦可以诏敕贴黄之术,炼化五行,同样可以撰写神诰青词,仅是五指,光是我所擅长,就有六种。相传我们缝衣人的开山老祖,天资卓绝,后无来者,以叠阵之法,将数种秘术熔铸一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神通不输远古风伯雨师。曾经御风去往龙虎山,单凭一只手掌,施展五雷正法,便可天昏地暗。” 陈平安试探性说道:“我曾经在一本文人笔札上,看到一个典故,说有人在身上纹下一位大诗家的几百句诗词。是不是藏着缝衣人的讲究?” 捻芯沉默片刻,说道:“脑子有病。” 陈平安只得点头附和道:“确实。我当时就这么觉得。” 捻芯继续阐述缝衣人的种种秘法根脚。 陈平安取出养剑葫,却未饮酒。 捻芯随口问道:“男人为何多喜好饮酒。尤其修道之人,喝酒何其误事。” “在剑气长城,不比我们浩然天下,就算破境了,未必就一定能活得长久。有几个地仙剑修,会蹲在路边喝酒吃腌菜。” 以后天地间也不会再有这样的画面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想起心中的她,微笑道:“女子就是酒,无需喝。” 陈平安后仰倒去,忘了是谁说的了,少年喜欢少女,是饮糯米酒酿,酒味其实不重,可是初次喝酒,也能醉人。长大之后,男子喜欢女子,如饮烧酒,一个不小心就要烧断肝肠。上了岁数,老人思念女子,是大冬天,温了一壶黄酒。 捻芯转头望去,打趣道:“以后与女子,少说这种言语。” 陈平安笑道:“那我以后改。” 本就除了宁姚,从无情话可说的。 陈平安闭上眼睛,牢狱缝衣一事,明知急不来,可是终究会想要早些离开。 此时此刻,那头化外天魔正在与一位下五境妖族修士对视。 而那剑气长城,大战在即。 大日照耀城头。 老道人一手轻轻拍打好似世间最大一张蒲团的座下云海,一手向悬空大日招手,“贫道功德未满,囊中亦羞涩,真真贫道,只好赊些光亮。” 广袤云海先四散,再凝为一尊尊金色神灵,被老道人一挥袖子,落在了战场之上。 一线之上,现出真身的庞然妖族,与那金身神灵对撞在一起。 身披袈裟的僧人,一晃肩头,抖落了一身被炼化为一个个佛经文字的狮子虫。 儒家圣人,正襟危坐,日头正好,适宜晒。 名有一个本命字,开宗明义,亦是围绕着那个本命字。 蛮荒天下的攻城妖族,不计其数。 这天,陈平安盘腿坐在一座牢笼外。 捻芯双手负后,凝视着陈平安的那双眼眸。 她的那尊阴神,则正在以绣花针仔细雕琢年轻人的一颗眼珠。 已经持续一盏茶的光阴,所以有细微鲜血珠子凝聚起来,丝丝缕缕流出眼眶。 捻芯观察着年轻人的心神状况,随口说道:“如果这一关都撑不过去,后边缝衣,劝你放弃。莫要闭眼,眼珠挪动丝毫,就要前功尽废,后果自己掂量。” 只要熬得过去,缝衣人自有玄妙手段养伤。 片刻之后,捻芯略感意外,说道:“不错,看样子可以两事并行,眼珠是以最粗浅的贴黄、杀青两法,缓缓出针,篆刻以云篆为主,铭文最浅,但是接下来你的背脊处,就没这么轻松了,主要是以冲刀之法下刀,要以九叠篆、鸟虫篆和垂露篆,分别铭刻在你的脊柱各处关节之上,这些都是剥衣之术,更重要的穿衣之术,为时尚早,你今天要是自认撑不住,或是觉得可以再等等,现在开口,与我明言。” 陈平安默不作声。 捻芯来到陈平安身后,双手作刀,连同青衫和肌肤一切割裂开来,伸手一攥,动作极其缓慢,扯出了整条脊柱些许。 女子弯曲手指,轻轻叩击,侧耳聆听,惋惜道:“你误我,细小的伤势隐患如此之多?为何平时半点不显露出来?” 捻芯将那脊柱随便放归原位,语气似有埋怨,“先不涂抹药物,这点疼痛,趁早适应了。你不是能忍吗?好好消受便是。” 陈平安也就是不能开口说话,还要维持竭力心境的枯槁如灰,以及与魂魄的“死水之状”,不然恨不得把这个娘们的脑袋拧下来。 ———— 牢狱之中,前几天凭空出现了一座天圆地方的建筑,除了四根柱子,再无遮掩。 小似人间道路上随处可见的行亭,又不全似。 陈平安赤脚缓缓散步。 身处其中,视野开阔,虽然其实瞧不见什么景象。 珥青蛇的白发童子悬在建筑之外,问道:“你到底怎么回事?” 陈平安脚步不停,反问道:“什么意思?” 白发童子怒道:“哪有修道之人的心境如此稀碎,如同战场?!害得老子处处碰壁……” 陈平安缓缓出拳,微笑道:“明则有王法,幽则有鬼神,幽明皆浑浊,良知还在心。天地乾坤,日月光明,何怪之有?” 捻芯站在远处台阶上,提醒道:“开工。”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七十五章 承载真名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倒悬山上,先前整座梅花园子的凭空消失,成了一桩被人津津乐道的神仙怪谈,然后某天猿蹂府那边来了一大拨剑修,两位剑仙领衔,一个是交友广泛的孙巨源,以及据说已经跻身仙人境的米祜,来时步行,去时车马符舟连绵,天上地上都很热闹,只是剑修摆出这般阵仗,土生土长的倒悬山人氏,都假装不知,远游的外乡人,也不敢近观。 若是与剑气长城隔着千山万水,哪位剑仙不敢骂? 可一旦与剑修近在咫尺,还能如何,唯有噤声。 唯有一位远游至此的谱牒仙师不信邪,偷偷施展了掌观山河的神通,只见到了猿蹂府内的一幕骇人场景,亭台阁楼被拆了个稀巴烂,这位皑皑洲元婴老修士心知不妙,刚要收起手掌撤去神通,夜幕中一道璀璨剑光便尾随而至,将老修士的手掌当场戳穿,剑光又一闪,从左侧脸颊处刺透,从右侧掠出,剑光一闪而逝,飞剑已经返回猿蹂府。 吃疼不已的老修士便懂了,眼睛不能看,嘴巴不能说。 只是吃了这么大一个哑巴亏,心中难免怨恨那位剑仙的跋扈行径,在那家乡,堂堂元婴,怎么会受辱至此?! 剑修搬空了皑皑洲刘氏的猿蹂府,当夜就返回剑气长城。而剑气长城商贸繁华的海市蜃楼,在这数月内,也日渐萧条,店铺货物不断搬离,陆陆续续迁往倒悬山,若是在倒悬山没有祖传的落脚处,就只能返回浩然天下各洲各自宗门了,毕竟倒悬山寸土寸金,加上如今以剑气长城的城池为界,往南皆是禁地,早已开启山水大阵,被施展了障眼法,故而剑气长城的那座巍峨城头,再不是什么可以游历的形胜之地,使得倒悬山的生意愈发冷清,如今往返于倒悬山和八洲之地的渡船,游客已经极其稀少,载人少载货多,故而许多水上航行的跨洲渡船,吃水极深,例如老龙城桂花岛,原先渡口已经完全没入水中。而许多穿云过雨的跨洲渡船,速度也慢了几分。 战事吃紧,形势险峻,定是蛮荒天下此次攻城,不同寻常,倒悬山对此心知肚明。只是历史上剑气长城如此闭关,不止一两次,倒也不至于太过人心惶惶,曾经有许多剑气长城一闭关封禁,就低价贱卖仙家地契、店铺宅邸的谱牒仙师,事后一个个痛心疾首,悔青了肠子。 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水精宫,坐镇之人,是位玉璞境女子修士,名为云签,是雨龙宗的祖师之一,她的一位嫡传弟子,福缘深厚,相中了那个叫傅恪的落魄野修,后者有那鱼龙变之机缘,破境之快,匪夷所思,在英才辈出的雨龙宗历史上都算佼佼者。 云签思虑更远,除了雨龙宗自家宗门的未来,也在忧心剑气长城的战事,毕竟水精宫不似那春幡斋和梅花园子,不曾炼化,无法携带离去,更不是皑皑洲刘氏那种财神爷,一座价值连城的猿蹂府,只是可有可无。 只是如今剑气长城戒备森严,尤其是如今掌权的隐官一脉,剑修行事缜密且狠辣,所有坏了规矩的修道之人,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皆有去无回,曾有数人先后找到水精宫,都是与雨龙宗有些香火情的得道之人,元婴就有两位,还有位符箓派的玉璞境老神仙,都希望她能够帮忙缓颊一二,与倒悬山天君捎句话,或是与剑气长城某位相熟剑仙求个情,天君早已闭关,云签就去孤峰找那位炼化蛟龙之须打造拂尘仙兵的老真君,不曾想直接吃了闭门羹,再想托人送信给那位往年关系一直不错的剑仙孙巨源,只是那封信泥牛入海,孙巨源仿佛根本就没有收到密信。 云签身在水精宫,只觉得心神不宁,再无法静心修行,便赶赴雨龙宗祖师堂,召集会议,提了个搬迁宗门建议,结果被冷嘲热讽了一番。云签虽然早有准备,也明白此事不易,而且太过天方夜谭,但是看着祖师堂那些话头一转,就去谈论诸多买卖营生的祖师堂众人,云签难免心灰意冷。 在剑修离开猿蹂府之时,一把春幡斋传讯飞剑悄然来到水精宫。 云签打开密信之后,纸上只有两个字。 北迁。 信上既有剑仙孙巨源的画押,云签对此很熟悉。 还有两个古篆印文,隐官。云签听闻已久,却是首次亲眼见到。 隐官篆文在上,剑仙画押在下。 很合规矩。 应该不是伪造。 云签不敢怠慢,再次悄然离开倒悬山,急急返回雨龙宗,这次只找到了宗主师姐。 不曾想师姐随手丢了信纸,冷笑道:“怎的,拆完了猿蹂府还不够,再拆水精宫?年轻隐官,打得一副好算盘。云签,信不信你只要去往春幡斋,如今成了隐官心腹的邵云岩,就要与你谈论水精宫归属一事了?” 云签将信将疑,只是不忘驾驭那张信纸,小心翼翼收入袖中。 宗主见此动作,愈发火大,加重几分语气,“如今 雨龙宗这份祖宗家业,来之不易,其中艰辛,你我最是清楚。云签,你我二人,开疆拓土一事上,简直就是毫无建树,现在难道连守成都做不到了?忘了当年你是为何被贬谪去往水精宫?连那些元婴供奉都敢对你指手画脚,还不是你在祖师堂惹了众怒,连那小小芦花岛都吃不下来,如今若是连水精宫都被你丢了,事后你该如何面对雨龙宗历代祖师?知道所有人背后是怎么说你?妇人之仁!一位玉璞境仙师,你自己觉得像话吗?” 宗主不愿太过贬低这个师妹,毕竟水精宫还需要云签亲自坐镇,死脑筋的云签真要一气之下,随便掰扯个出海访仙的由头,或是去那桐叶洲游历散心,她这个宗主也不好拦阻。于是放缓语气,道:“也别忘了,当年我们与扶摇洲山水窟开山老祖的那笔买卖,在剑气长城那边是被记了旧账的。新任隐官手握大权,扶摇洲偌大一座山水窟,如今如何了?祖师堂可还在?云签,你莫不是要害我雨龙宗步后尘?这隐官的手腕,绵里藏针,不容小觑,尤其擅长借势压人。” 云签轻轻点头。 宗主再次加重语气,“云签师妹,我最后只说一言,剑气长城与我雨龙宗有旧怨,那新任隐官与你云签可有半点旧谊,凭什么如此为我雨龙宗谋划退路?真是那光风霁月的以德报怨?!云签,言尽于此,你多多思量!” 云签黯然离开雨龙宗,返回水精宫,其实宗主师姐的话,云签听进去了,山上谱牒仙师的尔虞我诈,确实让人心有余悸,云签在修行路上,就深受其害,此生曾有三大劫,除了一场天灾,其余皆是人祸,而且皆是身边人。只是她犹不死心,去了趟春幡斋,那剑仙邵云岩似乎早有预料,又递给她一封密信,说是隐官大人翻过雨龙宗档案,对于云签仙师的妇人之仁,很是佩服。云签皱眉不已,邵云岩笑道,隐官大人也没奢望云签仙师信了他的建议,只是劳烦看完密信,就地销毁,不然容易节外生枝,于隐官于云签仙师,都不是什么好事。 云签返回水精宫,对着那封内容详实的密信,一夜无眠,信的末尾,是八个字,“宗分南北,柴在青山。” 春幡斋那边,云签离去后,米裕和纳兰彩焕同时现身,米裕笑问道:“邵兄,你觉得云签会携人北迁吗?如果她果真有此气魄和手段,又能够救走多少雨龙宗弟子?” 邵云岩说道:“宗字头仙家,一贯人以群分,云签在那做惯了买卖的雨龙宗,空有境界修为,很不得人心,所以她即便肯挪窝,也带不走多少人。” 米裕说道:“云签带不走的,本就不用带走。” 纳兰彩焕神色不悦,“还好意思说那云签妇人之仁。信不信云签真要北迁,分裂了雨龙宗,以后南边的仙师逃亡得活,融入北宗,反而更要怨恨剑气长城的见死不救,尤其是咱们这位菩萨心肠的隐官大人,只要云签一个不留神,将两封信的内容说漏了嘴,反遭记恨。” 邵云岩点点头,“所以要那云签销毁密信,应该是预料到了这份人心叵测。相信云签再一心修道,这点利害得失,应该还是能够想到的。” 米裕笑道:“云签想不到又如何,我们的隐官大人,会在乎这些吗?” 邵云岩一声叹息,“怕是那信奉天下事不过是一件事的雨龙宗,不止一位祖师堂上位者,起了扶龙之臣的心思,还觉得依旧是桩买卖事。” 纳兰彩焕冷笑道:“没有隐官的那份脑子,也配在大势之下妄言买卖?!” 女子自知失言,姗姗离去,继续算账。 邵云岩和米裕相视一笑。 倒悬山渡口,一艘来自北俱芦洲的跨洲渡船,新来了六十二位剑修,寡言少语,直去大门,赶赴剑气长城而已。 ———— 那座似行亭的悬空建筑内,陈平安席地而坐,双拳撑在膝盖上,呼吸绵长。 所坐之物,正是从梅花园子捡来的那张竹席,可以帮助修道之人凝神静气之外,又有妙用,能够让陈平安更快炼化那些水运沛然的幽绿水珠,不但如此,兴许是竹席材质的缘故,除了水府收益最大,木宅那边也裨益不小,陈平安所炼之水珠,多余水运灵气,稍作牵引,就可以去往木宅所在气府,一缕绵延水运,以长线之姿,一路流淌而去,滋润脏腑。 山上修行,这类仙家物件,兴许品秩不会太高,但是最不可或缺,点点滴滴,积少成多,三两年光阴,兴许不会功效显著,可一旦潜心修行,久居山中不问寒暑个数十年数百年,就会是两种天地。所以大宗门的谱牒仙师,如那陆台所言,必有一件类似辅助修行的本命物,若是神仙钱足够,本命物之外,也要,求的就是图个大道长远,万丈高楼平地起。 根据不同的时辰,不同的仙家洞府,以及对应不同的修行境界,还要不断更换物件,讲究极多 。 那头化外天魔绕着建筑飘来晃去,也未言语,好像那个年轻人,比云遮雾绕的刑官剑仙更加值得探究。 年轻隐官刚刚从一处秘境归来,不然当下绝没这么轻松惬意,先前是被那捻芯抓住脖颈,拖去的那处地方,这具远古神灵尸骸炼化而成的天地,位于心脏地带有一处禁地,老聋儿,化外天魔和缝衣人都无法进入其中,那边存在着一道小门,象征性挂了把锁,只能老聋儿掏出钥匙过个场,再让捻芯将年轻隐官丢入其中。 那是一处金色池塘,其中岩浆沸腾,密室之内,金光刺眼。 陈平安每次被缝衣人丢入金色岩浆之内,至多几个时辰,走出小门后,就能恢复如初,伤势痊愈。 只是咫尺物,养剑葫,都要留在行亭这边。 陈平安问道:“远古神祇,也有气府窍穴,与我们人是差不多的构造?” 白发童子停下身形,“大体上差不多,只是你们人族终究不如神灵那么天地紧密,毕竟是它们一手打造出来的傀儡,所求之物,无非是那香火,你们的人身小天地,自然先天不会太过精巧,只是相较于别类,你们已经算是得天独厚了,不然山精鬼怪,连同蛮荒天下的妖族,为何都要孜孜不倦,非要幻化人形?” 陈平安听到了一个关键语,“紧密?与那道家追求的无垢,有些关系?” 化外天魔身形缓缓旋转,答非所问,笑道:“剑修飞剑,可破万法。市井柴刀,也能砍瓜切菜劈柴。只是到底飞剑到底破了什么,柴刀锋刃到底劈开了什么,你可知晓其中至理?” 陈平安摇摇头。 学生崔东山,可能才清楚其中缘由。 陈平安终于睁开眼睛,问道:“作为交换,我又额外答应了你,可以进我心湖三次,你先后瞧见了什么?” 珥青蛇的白发童子,盘腿而坐,勃然大怒,咬牙切齿,偏不言语。 与此人做了四次买卖,帮忙打造建筑,赠送一副女子剑仙遗蜕,外加两把短剑,亏大发了。 陈平安有些好,拿起地上的养剑葫,取出一把短剑,“你若是愿意说,我将短剑还给你。” 养剑葫内,还有那位峥嵘宗剑修的本命飞剑“天籁”,温养之中。 白发童子伸手一抓,将那短剑收入手中,别在腰间,还剩一把,依旧被养在了那个品秩不行的养剑葫内,说道:“第一次做客,见着了个中年道人,要与我切磋道法,爷爷我差点没被他吓死。” “第二次不去那小破宅子了,结果见着了个面容年轻却暮气沉沉的老头子,脚穿草鞋,腰悬柴刀,行走四方,与我相遇,便要与我说一说佛法,刚说‘请坐’二字,爷爷我就又被吓了一大跳。” 说过了两次游历,白发童子不知为何,沉默下去。 陈平安问道:“最后一次又是如何?” 白发童子反问道:“你就这么喜欢讲道理?”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讲?” 白发童子一个蹦跳起身,大骂道:“有个家伙,按照不同的光阴长河流逝速度,大概跟爷爷我讲了相当于几年光阴的道理,还不让我走!爷爷我还真就走不了!” 陈平安微笑道:“原来我这么让人厌烦啊,能够让一头化外天魔都受不了?” 白发童子有意无意瞥了眼撑起那座建筑的四根柱子。 此后陈平安继续修行,化外天魔继续逛荡,两两沉默。 这一天,陈平安脱去上衣,裸露背脊。 捻芯随手撤出那条脊柱,开始剥皮缝衣,再以九叠篆在内的数种古老篆文,在年轻人的脊柱以及两侧肌肤之上,铭刻下一个个“真名”,皆是一头头死在剑仙剑下的大妖,俱是与牢笼如今关押妖族,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远古凶物,关系越近,因果越大,缝衣效果自然越好。当然,年轻人所受之苦,就会越大。 防止年轻隐官由于不堪重负,道心崩溃,血肉消融,最终导致功亏一篑,捻芯只得传授了一门独门秘术给陈平安,能够稍稍分心。 这其实是无奈之举,毕竟陈平安尚未跻身远游境,哪怕经过那座金色岩浆的淬炼,陈平安的武夫体魄,依旧无法承载过多大妖真名,捻芯每次写三个,已经是极限。 年轻人只剩下一只手可以驾驭,其实缝衣到了后期,当捻芯铭刻第二头大妖真名之后,陈平安就连一丝心念都不敢动了,可即便没有任何念头支撑,依旧手指凌空,反复虚写二字,宁姚,宁姚…… 捻芯身在牢狱,对剑气长城之事,从不过问半句,所以不知道这个宁姚是谁。 偶尔休憩期间,捻芯就瞥一眼年轻人的手笔写,难免好,哪个女子,能让他如此喜欢?至于如此喜欢吗?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七十六章 终于远游境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牢狱关押的六十一位中五境妖族,所剩无几。 今天捻芯的缝衣,尤为关键,是脊柱处的收官阶段。 老聋儿双手负后,专程赶来观摩缝衣。 身为妖族,看人吃苦,总比看人享福更舒坦些。 白发童子在旁喊孙子。 老聋儿应了一声便当聋子。 陈平安早已枯坐入定,心神沉浸,三魂七魄皆有绣花针钉入,被捻芯死死禁锢起来。为的就是防止陈平安一个吃不住疼,身不由己,坏了环环相扣、不可有半点纰漏的缝衣事。 捻芯对于此次缝衣,为年轻隐官“作嫁衣裳”,可谓用心至极。 道理很简单,如此练手机会,她这辈子都再不会有了。 而且一旦成功,最少两座天下的练气士,尤其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宗门谱牒仙师,都会知道她捻芯,作为过街老鼠一般的缝衣人,到底做成了怎样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 要像那人间每当提及棋术,注定绕不开白帝城,说到道法,就绕不开天师。 所以捻芯比陈平安更渴望成功。 以至于一位身为玉璞境修士的缝衣人,下刀、出针久了,都会经常感到眼睛发涩泛酸,便拿起手边那枚养剑葫,倒出一颗水运浓郁的碧绿珠子,仰起头,将它们滴入眼眸中。 除了与年轻隐官借来的养剑葫,捻芯在两次缝衣之后,就拿出两件压箱底的仙家至宝,分别是那金箓、玉册。 老聋儿低头看着金箓玉册,点头道:“好东西。” 白发童子惋惜道:“可惜了。用完之后就作废,不然我家隐官爷爷,一定会两眼放光。” 两物都是捻芯的道缘所在。 捻芯曾经与陈平安坦言,她的修道机缘,除了缝衣人的诸多秘术神通,再就是来自金箓、玉册,皆是极为正统的仙家重宝,能够与缝衣之法相辅相成,不然她肯定活不到今天。 寻常修道之人,哪怕与捻芯同为玉璞境,根本看不清金箓玉册的内容,就像存在着一座天然的山水阵法。 只不过老聋儿和白发童子,都很不寻常。 玉册是中土神洲一个古老王朝的禅地玉册,册分二十四简,简与简间以金线串联,每一片玉册都被秘术裁齐磨光。 金箓是一部《箓牒真卷》,真卷又名授箓图,全卷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总计十六个大字,前八字,三洞金文总真仙简,字体皆是云篆,云雾缭绕,缓缓流转,后八字,道法与天长存,是祈福之语,是龙虎山一位大天师亲笔撰写。第二部分是六十一位神仙画像,第三部分才是整部《箓牒真卷》的正文,内容是一位皇后娘娘,希冀着成为道教上仙玄君。传闻王朝覆灭之后,女子潜心修道,最终举霞飞升。 玉册还好,摊放之后,不过一尺。 但是那部真卷,全部摊开,长达丈余。 之所以取出这两件重宝,是捻芯会以缝衣人独门术法,或摘文字,或剥取符箓,或拓云纹,再以诰敕贴黄之法,一一安置在年轻隐官的肌肤、筋骨之上。 所以说捻芯为了此次缝衣,已经到了倾家荡产在所不惜的地步。 至于年轻人会遭受多大的劫难、苦痛,捻芯根本不介意,既然敢来此地,敢做此事,就乖乖受着。 这会儿看着地上的金箓玉册,老聋儿才记起一件小事,先前老聋儿答应了年轻隐官那桩买卖,用以换取三位弟子全须全尾地走出牢狱。 双方谈妥了,老聋儿需要拿出一门适宜妖族修行的道法,以及两件法宝品秩的山上物件,而且必须是法宝当中的珍稀之物,无论是炼化还是使用,门槛要低。 赠送两件法宝是小事,但是那门道法,就有些小麻烦了。 一门传承有序的山上道法,必然禁制极多,就像方寸物和咫尺物,以及某些珍稀符箓,都有开门、关门之法。 又例如那龙虎山天师府的某张祖传符箓,就是历代天师层层加持,天师府子嗣之外,别说是炼化,任你是仙人境修士,一样提都提不起。 仙家的高深术法,以诀成的,往往契合大道,编撰成成册之后,天然蕴含神异,一来承载道诀文字之物,材质定然不简单,二来哪怕大修士撤去了种种禁制,境界低的练气士,一样看不成。所以宗字头仙家,往往珍藏道,更多是口传心授,是谓“亲传”。 老聋儿想了想,那本道,自己留着也没意思,反正从无开宗立派的念头,干脆撤销所有禁制,送了年轻隐官便是,只是在那之后,陈平安如何传授他人,老聋儿就不管了,给蹲茅厕的人递去厕纸,已经很讲情分,总不能连屁股一并擦了。 白发童子笑问道:“换成是幽郁和杜山阴,是不是一刀下去就满地打滚了?” 老聋儿摇头道:“勉强撑过两刀,还是有机会的。反正这俩崽子,也不靠吃苦来修行,命好,比什么都管用。不然哪里轮得到他们来这里享福。” 捻芯收刀休憩片刻,因为先前下刀略显凝滞,她似乎心情不佳,听见了老聋儿和化外天魔的聒噪,更是脸色阴沉,怒道:“滚远点!” 以好脾气著称于剑气长城的老聋儿,果真远离此地,拾阶而上,小娘们长得丑就算了,脾气还这么差,难怪嫁不出去。 白发童子飘荡在老聋儿身旁,“那幽郁的道心,需不需要爷爷帮忙砥砺一二?这种小忙,你都不用谢爷爷。” 老聋儿笑呵呵道:“劝你别做,老大剑仙盯着这边,我这仆人若是护主不力,我被拍死之前,肯定先与你好好算账,新账旧账一起算。” 在那两个家伙离开后,捻芯吐出一口浊气,继续凝神静气,缓缓下刀。 凡夫俗子眼中惨不忍睹的画面,在她眼中,美不胜收。 篆刻之法,阳文贵清轻,捻芯下刀铭文之后,云雾升腾,生出五色芝,阴文贵重浊,如大岳山根龙脉绵延。清轻象天,重浊象地。 例如有四字阳文云篆,不写大妖真名,写那“道经师宝”法印篆文,篆文一成,便有祥瑞气象,盘桓不去,如云海绕山。 还有刻那“太一装宝,列仙篆文”八个远古小篆,字字相叠,需要在极其细微之地,小心翼翼,叠为一字,极其消耗捻芯的心神。 有那刀法,符箓图案,屈曲缠绕极尽塞满之能事。有收刀处,收笔处如下垂露珠,低垂却不落,水运凝聚似滴滴朝露。 也有那有如木匠刨花的切刀,捻芯低头轻轻吹拂掉无用之碎屑,而那些碎屑,自然全部来自年轻隐官的脊柱。 今天收工之后,捻芯又拖拽着年轻人去往那道小门,埋怨道:“陈平安,这都撑不住,至多就三十刀的事情了。如果不是我收刀及时,你的整条脊柱就算废了。是想要再断一次长生桥?!” 奄奄一息的年轻人,早已不能开口言语,只是嘴唇微动,应该是在骂人。 一地血迹,捻芯都没有浪费,鲜血会自行串联成线,最终全部收入她腰间的绣袋当中。 老聋儿站在小门那边,开了锁,捻芯将年轻隐官随手丢入屋内那座金色岩浆滚滚的“熔炉”。 老聋儿关了门。 捻芯正要离去,老聋儿说道:“隐官大人如何杀上五境,老大剑仙没讲过,你们打算怎么解决?” 捻芯摇头道:“他没说。” 老聋儿笑道:“今天还算顺利?” 捻芯眉宇间皆是阴霾,“陈平安迟迟不能跻身远游境,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其实当下的苦头,十分疼,有三分都是他自找的,换成是我,让老大剑仙用些偏门手段,先破境再说。既然着急离去,为何又不着急至极。” 老聋儿嗯了一声,这些烦心事,与自己无关,说道:“捻芯姑娘,当了这么多年邻居,不如今儿请你吃顿泥鳅炖豆腐?我那主人少年,手艺当真不错。总好过你五脏六腑互嚼着,自己吃自己。” 捻芯不领情,飘然远去。 老聋儿去了大妖清秋那座牢笼,都不用老聋儿言语,大妖就乖乖交出三钱本命精血和一大块血肉,然后颤声问道:“能不能帮忙捎句话给隐官?” 这样下去,真扛不住。 老聋儿吃着青鳅血肉,筋道十足,就是比熟食滋味差了许多,笑道:“隐官大人不是又找过你一次吗?怎么,上次依旧没谈拢?” 大妖清秋笑容苦涩。 先前与那年轻人,确实又见了一面,但是当时自己恨不得将那家伙拽入牢狱,就又“婉拒”了对方的提议。 年轻人说了句,听说鳅之属,喜阴浊,最畏日曦。然后丢了一张鬼画符的黄纸符箓到牢笼,大妖清秋就一手抓过,吃了那张符箓,很是讥讽了一顿年轻人的符箓手段。 在那之后,年轻人就不来了,倒是老聋儿隔三岔五就来。 老聋儿吃干抹净,双手负后,“早干嘛去了。” 兴许这天是那大妖清秋的黄道吉日,陈平安逛了一遍上五境大妖的牢笼。 年轻人路过的时候,大妖清秋立即出现在剑光栅栏附近,说道:“如何才能不让乘山找我麻烦?” 陈平安愣了一下,乘山是那老聋儿在蛮荒天下的化名?避暑行宫关于老聋儿的档案,就两张页,还被上任隐官萧愻将每个字都涂抹成了墨块,一个字涂一块的那种,既不直接撕去页,也不胡乱涂抹大片,她就好像在做一件很有趣事情。 陈平安停下脚步,与大妖清秋对视,“很简单,你与我说那曳落河大妖仰止的内幕,越详细越好。” 大妖清秋沉默片刻,面带讥笑,竟是直接退回雾障当中。 陈平安也不勉强,去了关押云卿第一座牢笼,陈平安经常来这边,与这头大妖闲聊,就真的只是闲聊,聊各自天下的风土人情。 今天双方相对而坐,只隔着一道栅栏。 陈平安没有想到云卿学问淹博,半点不输儒家门生,比如连那《月令》有云,季秋伐蛟取鼋,以明蛟可伐而龙不可触,都有独门见解。 陈平安一问才知,原来云卿曾经在周密那边求学数年,只是没有师徒名分。 而且云卿喜好云游天下,行走四方,甚至还编撰过一本诗集,在蛮荒天下数个王朝广为流传。 今天闲聊结束之时,大妖云卿笑着摘下腰间那支篆刻有“谪仙人”的竹笛,握在手中,“半仙兵,留着无用,赠予隐官。” 这支竹笛,除了篆刻谪仙人三字,还有一行小字,曾批给露支风券。 大妖云卿说过此物缘由,曾是一头飞升境大妖的定情物,如果不是破损严重,无法修缮,就是仙兵品秩了。 陈平安摇摇头,“不敢收。” 云卿疑惑道:“为何?” 陈平安说道:“哪怕相逢投缘,终究阵营各异,不耽误云卿前辈违心杀我。” 云卿点头笑道:“彼此彼此,故而投缘。” ———— 悬空建筑内,陈平安绕圈散步,只是不由自主地身形佝偻,一条胳膊颓然下垂。 捻芯坐在远处台阶上,说道:“再不跻身远游境,后遗症会很大。哪怕最终成了,效果都会大打折扣。” 陈平安轻轻点头:“知道。” 捻芯也无可奈何。 白发童子现身在捻芯一旁,变成了大妖云卿的生模样,微笑道:“捻芯姑娘,实不相瞒,我对你倾心已久,好一个风鬟雾鬓无缠束,不是人间富贵妆。” 捻芯没搭理。 化外天魔又变了模样,沙哑开口道:“捻芯啊,不会嫌弃我又聋又瞎岁数大吧?” 捻芯依旧不理睬。 化外天魔再变,“捻芯前辈,人不可貌相,在我眼中心中,你都是好看的姑娘,好看的女子千千万,捻芯姑娘只一个。” 陈平安走桩不停,说道:“差不多就行了。” 原来那化外天魔是变成了青衫陈平安的样子。 捻芯只是思量着缝衣一事的后续。 化外天魔恢复最钟情的那副皮囊,坐在台阶上,“孤男寡女,都无半点情愫,太不像话!你们俩怎么回事,大煞风景。” 陈平安走桩之后,就开始以剑炉立桩,立桩半个时辰之后,就开始呼吸吐纳,静心温养本命飞剑。 捻芯离开。 那头珥青蛇的化外天魔,则不愿离去,盯着陈平安身边的那枚养剑葫。 他的那把短剑“龙湫”,就在里边待着,陈平安先前归还的那把,被他别在腰间,名为“江渎”。 都很有来头,刚好用来饲养耳边垂挂的两条小东西。 事实上能够在这座天地长久存留之物,品秩都不会差。 不过对于一头化外天魔而言,其实没什么意义,只看眼缘。 他突然说道:“那副仙人遗蜕呢?不如我干脆连身上法袍也送你,让她披衣出剑吧?” 陈平安淡然说道:“死者为大。” 起身后,一个后仰,以单手撑地,闭上眼睛,一手掐剑诀。 白发童子信守承诺,不会涉足那座建筑,就只是在四周晃荡,不断变化成各个死在陈平安拳下、剑下的妖族,只有一问,“死者为大吗?生者又如何?” 陈平安睁开眼睛,以并拢双指抵住地面,故而双脚稍稍拔高几分。 恢复原本模样的白发童子与之对视,微笑道:“心口不一,你一直在苛责自己,强者,与天地。” 陈平安重新闭上眼睛,说道:“法无定法。” 化外天魔突然变作女子,嫣然一笑。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睁眼望去,是一张足可以假乱真的容颜。 心中所想,眼之所见。 这就是化外天魔的可怕之处。 陈平安闭上眼睛,说道:“后果自负。” 白发童子立即嚷嚷道:“隐官爷爷,一旦你将来的心魔,正是这位女子,如何是好?” 陈平安有些笑意,缓缓说道:“我倒是希望如此。” 白发童子抬起双手,双指轻弹耳边青蛇,动作轻微,却声若撞钟,回荡天地间,问道:“不如演练一番?” 陈平安沉声道:“给老子死远点!” 白发童子埋怨道:“白白减了个辈分,隐官爷爷这桩买卖做亏了。” 然后下一刻,化外天魔噤若寒蝉,缩着脖子。 原来已经被陈清都抓住头颅,拎在手中。 老人纯粹是以剑意压胜,化外天魔就变得面容扭曲起来,整个身躯更是如香烛消融开来,面目全非,顿时哀嚎不已,拼命求饶。 陈平安翻转身体,飘然站定。 陈清都将那头化外天魔丢远,望向陈平安,皱眉道:“几个关键大妖的真名,一个都没能刻出?” 捻芯重新出现在台阶上,“不怨我,刻是能刻,就是要刻在死人身上了。” 陈平安无奈道:“武夫瓶颈,真不容易破开。哪怕是与化外天魔对峙问拳,一样没用。当下欠缺的,是那一点玄之又玄的神意。不然只是淬炼体魄的话,光是承受捻芯前辈的缝衣,就够我跻身远游境。” 陈清都说道:“我去哪给隐官大人找位神气圆满的十境武夫。” 陈平安说道:“别问我。” 陈清都有些气笑。 捻芯大开眼界。 循着动静立即赶来的老聋儿,佩服不已。 那头蜷缩在台阶上的化外天魔,更是觉得一声声隐官爷爷没白喊。 后果就是隐官大人被剑意压胜,先是弯腰,继而屈膝跪地,最后趴在地上不得动弹,差点变成一滩烂泥。 所幸老大剑仙还算讲点义气,直接将陈平安丢入了那座岩浆熔炉。 陈平安消失之后。 陈清都挥挥手,捻芯他们同时离去。 老人站在行亭之内,环顾四周,视线缓缓扫过那四根亭柱。 ———— 陈平安难得离开牢狱一趟,出去透口气。 白发童子很快现身,撺掇着年轻隐官去那刑官修道之地瞅瞅,说那边宝贝多,都是无主之物,随便捡。 瞅瞅就瞅瞅,不捡白不捡。 陈平安在化外天魔的领路下,来到了那条溪涧,有些神色恍惚,仿佛身在家乡,要去捡蛇胆石。不过少了个大箩筐。 白发童子简直就是个不务正业的耳报神,与陈平安详细说了两对主仆的近况,说那幽郁是个小痴子,学什么都慢,比起老聋儿收取的三名弟子,根本没法比。说那杜山阴练剑资质倒是不错,运道更好,可惜是个大色胚,这些个货色,都能够成为老聋儿和刑官的主人,他实在是替隐官爷爷伤心伤肺了。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不远处的溪畔,有捣衣女子和浣纱小鬟。 陈平安凝神望去,只觉得不可思议。走遍江湖,见过那些以匾额、香炉为家的香火小人,甚至见过崔东山的虫银,还真没见过眼前两位女子。 白发童子赞叹道:“隐官爷爷真是好眼力,一下子就看出了她们的真实身份,分别是那金精钱和谷雨钱的祖钱化身。那杜山阴就万万不成,只瞧见了她们的俏脸蛋,大胸脯,小腰肢。幽郁更是可怜,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唯有隐官爷爷,真豪杰也。” 捣衣女子抬起头,捋了捋鬓角发丝,朝陈平安微微一笑。 浣纱少女见着了年轻隐官,一根手指抵住脸颊。 陈平安拱手还礼。 白发童子跺脚道:“隐官爷爷唉,它们哪里当得起你老人家的大礼,折煞死它们喽。” 陈平安置若罔闻,一边走向茅屋那边,一边思量着钱财事。 金精铜钱,大骊就有三种,迎春钱,供养钱,压胜钱。曾经是进入骊珠洞天的买路钱,陈平安半点不陌生,毕竟第一拨山头,就是靠着几袋子金精铜钱买来的。大骊王朝卖给各路仙家势力的三种金精铜钱,相传是墨家帮忙宋氏先打造出了三种制范母钱,品相最为精良,是最头等的极美品,然后才大规模炼制开来。 哪怕是世俗王朝打造寻常铜钱的雕母钱,都是许多山上仙师的心爱之物,是集泉者不惜重金求-购的大珍。 连同金精铜钱,朝廷发行新钱,连同山上雪花钱、小暑钱和谷雨钱在内的三种神仙钱,在雕母钱之上,皆犹有一种祖钱, 雪花钱的祖钱,自然是被皑皑洲刘氏珍藏,但是小暑钱和谷雨钱的祖钱下落,一直没有确切说法,不曾想谷雨钱的祖钱,竟然被刑官收入了囊中,还有了这般机缘,得以显化为人。 世间有灵众生,只要幻化人形,无论根脚是什么,开了灵智,皆是大道造化,那就可算是登山的修道之士了。以礼相待,肯定无错。 少年杜山阴,今天闲来无事,站在葡萄架下,远望着两位客人。 白发童子还在为自己的“隐官爷爷”打抱不平,与陈平安并肩,却是倒退而走,伸手指着那两个每天就只会捣衣浣纱的女子,“放肆放肆,现行现行。” 捣衣女子和浣纱少女,原本与乡野美人无异,在化外天魔言语“现行”二字之后,竟是异象横生,肌肤分别呈现出金黄、幽绿颜色,隐约有文字浮现,尤其是浣纱小鬟的额头,如开一扇小巧天窗,估计是她诞生之时,字口如斩、刀痕犹存的缘故。 不过她们都浑然不觉,只是继续捣衣浣纱。 白发童子轻声道:“世间祖钱样钱,往往成双成对,若是两者皆成精,然后成了眷侣,啧啧啧,那可就是千载难逢的福缘了,钱生钱,隐官爷爷,你只要答应带我去往浩然天下,我就帮你从刑官剑仙那边讨要她们,往后到了浩然天下,马不停蹄,瞪大眼睛,帮你老人家去寻觅她们的道侣!如何?” 陈平安说道:“不如何。” 剑仙刑官身在茅屋内,哪怕隐官登门,却没有开门待客的意思。 陈平安本就是来散心,无所谓刑官的态度,只要不挨上一记剑光就成。 杜山阴行礼道:“拜见隐官大人。” 陈平安笑道:“随意。” 杜山阴记起一事,一拍脑袋,去取了两袋子金粉过来,先递出一袋子,“恳请隐官大人收下。” 陈平安真就收下了。 杜山阴又递出一袋子金粉,“再恳请隐官大人说个山水故事。” 白发童子笑容玩味。 陈平安伸手按住高大少年的脑袋,微笑道:“即便你将来成了名副其实的刑官之主,也别再做这种事了。” 杜山阴仰起头,神色自若,“敢问为何?” 陈平安不再言语,只是与少年擦肩而过,挪步去欣赏那些悬在空中的五彩花神瓷杯。 白发童子跳起来拍了一下少年肩头,说道:“可造之材,再接再厉!我这位隐官爷爷,是在嫉妒你的福缘深厚。得意忘形,对于修道之人,本就是个褒义说法。” 杜山阴咧嘴一笑,“说笑了。” 白发童子疑惑道:“你怎么半点不怕我?” 杜山阴心念微动,一抹剑光骤然悬停在少年肩头,如鸟雀立枝头。 杜山阴说道:“刑官大人将此物赠送给我了。” 白发童子立即说道:“就凭这个,我以后喊你爹!” 杜山阴刚有些笑意,蓦然僵住脸色。 陈平安正在仰头凝视一只花神瓷杯的底款,笑道:“你就可劲儿拱火吧。” 白发童子哈哈大笑。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那个高大少年的背影,“在你规矩之内,为何不敢出剑。” 杜山阴转头笑道:“在我眼中,你们都是得道高人,嬉戏人间,半点不过分。” 陈平安一笑置之,继续打量起那只瓷杯,那首应景诗,内容绝佳,就笑纳了。 白发童子问道:“杜山阴,刑官大人,有没有叮嘱过你,将来学成了剑术,若是有机会游历浩然天下,务必杀尽山上采花贼?是不是一口气送了你好多想都不敢想的仙家重宝?比如其中就有那本专写神仙二字的神仙?只是在你心底,却在遗憾那两个大小婆姨,没有一并送你,所以有些美中不足了?” “没事,刚好我家隐官爷爷对她们没想法,我帮你向刑官化缘一番,不用谢我!唉,算了,我这么一说,你对她们的念想,便浅了,总觉得她们已是隐官大人弃若敝履之物,在你心中,她们就没有那么神仙风采了,不然就要矮了隐官爷爷一头,对也不对?放心,这是人之常情,无需羞赧。大道修行,想要登顶,就该是你这般,见之取之,不喜弃之,厌之碎之,爱之夺之……” 杜山阴心中悚然,脸色越来越难堪,就只能默不作声。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什么。 机缘给得太多,半点不考虑接不接得住,给的人不想,接的人也不想。 只是陈平安转而再想,说不得这般心性,才是杜山阴的大道根本所在,谁说成就之高低,只在思虑之深浅。 何况阿良说得对,管什么,顾什么,管得着吗,顾得上吗。 白发童子有些兴高采烈,自己唧唧歪歪了这么多,茅屋内的刑官都没吭声,好兆头。不愧是万事不上心的刑官大人,与隐官爷爷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啊。 他走到陈平安身边,指了指葡萄架外的一张白玉桌,“宝贝,可惜桌上那本神仙,已经是杜山阴的了。里边已经养出了一堆的小家伙,绝非寻常蠹鱼能比,个个老值钱了。” 陈平安走出葡萄架,直接去往石桌那边,随手翻开一页,中皆是字体各异的神仙二字,行草楷篆都有。 白发童子小声问道:“都没跟杜山阴打声招呼就看,隐官爷爷,这不像你的行事风格啊。”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翻,寻找那蠹鱼的踪迹。 中蠹鱼,李槐好像就有,只是不知道如今有无成精。 白发童子嘀嘀咕咕,“隐官大人肯定不至于个小白痴较劲,到底为啥,难不成心境又是变了一变?还是故意唬我的,骗我那把短剑来着?” 陈平安翻完一本也没能瞧见所谓的“小家伙”,只得作罢。 古记载,有个蠹鱼三食神仙字的典故。 蠹鱼入经函道之中,久食神仙字,则身有五色,人吞之可致神仙,最次也可文思泉涌,妙笔生花。 一个是文人笔札的泛泛而谈,一个却是山上练气士的口口相传。 只是所谓的神仙字,哪怕是山上修道之人,也不解深意。只知道蠹鱼之前身,是一种壁鱼,只生于香门第,隐匿于笔筒、砚台或是灯影之中。倒是山下文人言之凿凿,只要以昂贵信笺“神仙”二字,剪碎了投入瓶中,自会有壁鱼潜入,食尽碎纸,就有希望成长为蠹鱼。 白发童子一巴掌拍在白玉桌上,“给脸不要脸?信不信老子在上写个酒字,醉死你们这帮小王八蛋?!” 陈平安定睛一看,只是页某两行“神仙”字之间,不断出现一位位指甲盖大小的小家伙,从不同页“翻墙”而来,从高到低,病恹恹蹲在页间,可怜兮兮望向他和白发童子。 陈平安笑着说句“打搅了”,就轻轻合上籍。 白发童子跪在石凳上,伸手覆盖籍,解释道:“蠹鱼成仙后,最好玩了,在上写了啥,它们就能吃啥,还有种种变幻,比如写那与酒有关的诗词,真会醉醺醺摇晃晃,先写妙龄佳人,再写那闺怨艳词,它们在中的模样,便就真会变成闺阁怨女子了,只是不能长久,很快恢复原形。” 白发童子随手翻,大概是面子大的缘故,每翻一页,小人儿们就跟着飞奔而至。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如果写那屎尿屁?” 小人儿们一个个呆滞无言,只觉得生无可恋,天底下竟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人? 白发童子伸出大拇指,大声道:“隐官爷爷的思妙想,世上少有!以后遇到了小说家的祖师爷,一定可以臂言欢,相见恨晚!以后跟随隐官爷爷去了中土神洲,一定要去那座白纸福地走一遭!” 陈平安坐在石凳上。 白发童子不再管那本,指向那条其实属于无源之水的溪涧,“这是极其罕见的水中火,似水实火,隐官爷爷可以拿来炼化为最后一件五行本命物。陈清都不小气,刑官更大方,我可以帮忙搬去行亭那边。” 陈平安无动于衷,起身道:“不请自来,已经是恶客了。” 陈平安一走,白发童子只好跟着。 与那杜山阴厮混,有个屁的意思,还是跟着陈平安,惊喜不断。 比如今天拜访,面对那座茅屋,年轻隐官来时未行礼,去时没告辞。 白发童子屁颠屁颠跟在陈平安身边,“隐官爷爷,今天有些不同,心扉开合,真正随心,松弛有道,可喜可贺。” 双方徒步而行。 显然年轻隐官并不着急返回牢狱。 陈平安笑道:“是想要通过那条溪涧,达成心愿?何必拐弯抹角,直说便是。” 白发童子问道:“直说就能成?” 陈平安说道:“当然不能。” 讲礼数,重规矩。 龙窑学徒也好,远游的泥瓶巷少年也罢,只要是在跋山涉水,就要做一个穿草鞋、持柴刀之人该做的事情。 管事的隐官,卖酒的二掌柜,问拳的纯粹武夫,养剑的剑修,不同身份,做不同事,说不同话。 归根结底,当然还是同个人。 白发童子哀怨道:“我的隐官爷爷唉,没你这么欺负人的。” 随即稚童模样的化外天魔感慨道:“算了,我也不是人。” 陈平安说道:“是不是人,皮囊之外,还是看有无人心多些。” 白发童子嗤之以鼻,“一个人,心怀鬼胎,不还是个人。” 陈平安说道:“菩萨心肠,也还是个人。” 行至一具远古大妖尸骸处,横亘如山。 “走你!” 陈平安重重跨出一步,蓦然出拳,尸骸腐朽败坏,早已称不上坚韧,故而被一拳随意凿出条“山谷”道路。 白发童子拍手叫好。 陈平安斜眼这头看似顽劣的化外天魔,缓缓道:“那头狐魅的哀婉故事,实在没什么新意。若是写卖文,很难挣着钱。” 游历四方,见过那狐仙撞钟,女鬼挠门,一个扰人,一个吓人。 也见过雀在枝头听佛法,老鬼披蓑骑狐,唱《盘山儿》。 白发童子哦了一声,“没事,我再改改。” 然后故作恍然,“忘了她的下场,也无甚新意。” 陈平安突然说道:“我猜出你们的根脚了。” 仰头望去,似乎是在看着另外一座天下的那座白玉京。 白发童子叹了口气,“加上西方佛国的镇压之物,算不算另类的一气化三清?” 陈平安却转移话题,自顾自笑了起来,“落魄文人,无非是做幕、教和卖文三事。” 当剑气长城历史上的最后一任隐官,在街头巷尾说那山水故事,卖印章、扇面,三事凑齐了,可惜都没能挣钱。 白发童子无精打采。 陈平安拔地而起,一袭青衫,直直冲入云霄,然后御风而游云海中,双袖猎猎作响。 其实如今御剑之外,勉强御风亦可,但是只能靠一口纯粹真气支撑,并且消耗极快。 分别祭出初一、十五,松针、咳雷四把飞剑,悬停各处。 在云海之上,纵身一跃,每次刚好踩在飞剑之上,就这样四处飘荡。 白发童子看得直打哈欠。 陈平安收起了四把飞剑,一个后仰倒去,笔直坠向大地。 犹有闲情逸致,瞥了眼远处的那条纤细溪涧。 水在天耶?天在水耶? 陈平安就那么直不隆冬以脑袋撞入地面。 在云海之上的白发童子心神微动,有些讶异,蓦然抬头,只觉得天地变色。 片刻之后,这头化外天魔站起身,气势浑然一变,得了陈清都的“法旨”,终于展露出一头飞升境化外天魔该有的气象。 从云海之中掬起一捧水,挥袖云入袖,摔向天幕,便有了一轮明月悬空,故而手心之上,掬水月在手。 一掌拍碎水中月。 天地又变。 白发童子已经身形消逝。 刹那之间,云海滚滚,然后好似被人随手搅出一个巨大窟窿,隐约之间,可见一位身形模糊的云上仙人,正在俯瞰大地,大笑道:“小小儒士,不自量力。本座陪你玩玩?” 然后又有金身巨人缓缓伸出一拳,嗤笑道:“可敢接下一拳?” 陈平安早已站在大地之上,仰头望去。 狠狠吐了口唾沫,双手卷起袖管,却又重新摊平。 一位白衣年轻人,出窍远游,与青衫年轻人并肩而立后,感慨道:“久在樊笼里,委实不痛快。” 陈平安微笑道:“说人话。” 白衣阴神大袖飘摇,十分逍遥,眼神炙热,大笑道:“干他娘啊!让他们给老子磕头!” 很好。 这就对了。 不愧是我陈平安! 大地轰然震颤。 一袭青衫直去云海。 武夫以拳问天。 随后白衣阴神扶摇直上,大地皆是我之天地,无数飞剑,一起去往云海。 剑客问剑云上仙人。 ———— 剑气长城以北,剑气长城以南。 皆有一道道武运疯狂流窜,遮天蔽日,好像在寻找那个不知所踪的拳在天者。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七十七章 试试看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那头好似终日游手好闲的化外天魔,在得了陈清都的授意和许可后,总算卸去了所有压胜禁制,获得短暂的自由身,得以施展出真正的飞升境神通,天地万物,随心流转,几乎可以媲美“真相”。 老聋儿也得了老大剑仙的吩咐,打开牢狱遗址小天地的门禁,接纳来自剑气长城和蛮荒天下的武运馈赠,一时间武运如蛟龙成群,浩浩荡荡涌入古战场遗址。 溪涧之畔,刑官剑仙走出茅屋,来到石桌那边,伸手压住那本饲养有蠹虫的神仙。 捣衣女子和浣纱小鬟,依旧重复着劳作。 杜山阴站在葡萄架下,透过苍翠欲滴的绿荫缝隙,望向那一幕,神色复杂。 随着刑官下压籍,溪畔附近的小天地气象,归于寂静安详。 老聋儿站在牢狱入口处,捻须而笑:“天翻地覆慨而慷。” 被带来欣赏景象的少年幽郁心神摇曳,对年轻隐官又多了几分敬畏。 捻芯悄然现身,轻声说道:“那头化外天魔,竟然有此神通?” 老聋儿笑道:“你该不会真当它是个只会耍宝的小家伙吧?它的飞升境修为,只是在这边被大道压制太多,才显得有些花架子,它又忌惮着老大剑仙,不然单凭你那点境界和道心,早就沦为它的傀儡玩物了。缝衣手段,哪怕涉及魂魄不浅,还是不如化外天魔在人心最深处。” 捻芯问道:“它一直希望通过陈平安离开此地。” 老聋儿摇头道:“陈平安断然不会让它脱离禁地,只要没了老大剑仙的压制,陈平安就会是它最好的躯壳,就像被鸠仙占据,体魄神魂都换了个主人,到时候它只要往蛮荒天下流窜,天高地远,自由自在。关于此事,双方心知肚明,化外天魔在抽丝剥茧,不断熟悉陈平安的心路,陈平安则在秉持本心,反过来砥砺道心,平日里他们看似关系融洽,有说有笑,其实这场性命之争,比那练气士的大道之争差不了多少。你可能不太清楚,这些化外天魔立下的誓言,最是轻飘飘,毫无约束。” 老聋儿神色玩味,“有那陈平安的心境和皮囊打底子,说不得以后蛮荒天下,很快就要多出一位最新的王座大妖,托月山大祖,对此事一定乐见其成。剑气长城先后两位隐官,一起投靠了蛮荒天下,这就是大势所归。当着老大剑仙的面,我也要说句大逆不道的言语,我对此是很期待的,一个走向另外极端的‘陈平安’,还是陈平安,又不全是陈平安,获得了最纯粹的自由,此后修行,只求至大长生。捻芯,你觉得如何?” 捻芯说道:“我无所谓。” 捻芯补充了一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可能会选择依附那个新的陈平安,一起去往蛮荒天下扎根,我说不定还有机会破境。” 老聋儿双指轻轻搓动胡须,笑呵呵道:“新的陈平安,缝衣人捻芯,加上我这个飞升境,咱仨若是在蛮荒天下联手,开宗立派,一定气象不俗,大有可为。” 老聋儿随即自嘲道:“这等天大美事,就只能想一想了。” 少年幽郁听得心惊胆战。 无法想象那位年轻隐官一旦投靠妖族,对于剑气长城和那座陌生的浩然天下,会是怎样的恐怖光景。 少年的内心深处,甚至觉得陈平安转投蛮荒天下,比前任隐官萧愻背叛剑气长城,后果更加严重。 捻芯好问道:“你如此袒露心扉,就不怕老大剑仙问责?” 老聋儿哈哈笑道:“我本就是妖族,何时遮掩过自己的大妖凶性了?陈平安问我若无禁忌会如何,我不也直说‘见之皆死’?” 捻芯看着天幕那边的恢弘景象,说道:“这不是一位金身境武夫破境该有的声势,哪怕陈平安得了最强二字,还是不合常理。” 老聋儿摇摇头,“那是你没见过曹慈的缘故,他与陈平安是同龄人,曹慈当初返回倒悬山,过门之时刚好破境,引发了两座大天地的极大动静。但是曹慈最终一份武运馈赠都没有收下,连累剑气长城六位剑仙,一起出剑退武运,还要外加倒悬山两位天君亲自出手。” 老聋儿瞥了眼天幕,“不过武道之上,陈平安距离曹慈,是越走越近了。其余天下武夫,大概只会与曹慈愈行愈远。” 这是一位飞升境大佬给予晚辈的一个极高评价了。 在陈平安第一次登城与曹慈相逢之时,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年武夫,当时天下只知曹慈。 幽郁小心翼翼说道:“聋儿前辈,若是与那曹慈越来越近,岂不是证明隐官大人走得比曹慈更快些?” 老聋儿点头道:“谁说不是呢。” 白衣阴神已经远游归窍,形神重新合一的陈平安重重坠落在地,双膝弯曲,低下头去,大口喘息。 这一刻,低头不语的青衫客,只觉得天大地大,无处不可去,任你是大剑仙,飞升境大妖,只要在我身前,与我为敌,我皆有双拳一剑,足可一战。 白发童子飘落在地,邀功道:“我可是卯足了劲,才折腾出这么大场面,隐官爷爷你一定要念情啊。” 这头化外天魔只见那年轻人保持原先姿势,不过微微抬起眼帘。 它收敛笑意,与陈平安对视。 陈平安缓缓挺直腰杆,动作略显凝滞,微笑道:“天下无不可商量之事。” 它撇撇嘴,双手抱住脑勺,“那就是没得谈喽?” 陈平安肩头一歪,一脚重重踩踏地面,这才稳住身形。 背脊微颤,手臂与眼帘处,更是有鲜血渗出。 化外天魔当然知道这是境界不稳的缘故,加上缝衣的关系,牵扯到了大道压胜,这会儿的年轻隐官,状态处于字面意思上的天人交战。 境界高者,离天更近,登高望远,自然对天地大道的运转有序,感触更深,承载更重。 练气士,跻身玉璞境的契机,在于合道二字,仙人境欲想破境跻身飞升境,大道根本,则在“认真”,认得一个真字。 陈平安蹒跚而行,缓缓徒步走向牢狱入口。 化外天魔性情多变,这会儿已经嬉皮笑脸跟在一旁,说着能够为隐官爷爷护道一程又一程,结下了两桩香火情,幸莫大焉。 陈平安一心两用,一边感受着远游境体魄的诸多玄妙,一边心神凝为芥子,巡狩人身小天地。 消受过捻芯的一场场缝衣之苦,再拿来与李二传授的拳理,相互佐证、勘验,陈平安敢说自己无论是以纯粹武夫的眼光,看待人身之“山水地理”,还是从练气士的角度,对待人身之“洞天福地”的理解,都已经远超常人。 至于五行之属本命物,已经凑出四件,只差最后一道关隘了。 欠缺最后一件火属之物。 化外天魔所说的那条溪涧,被它称为水中火,陈平安眼馋,却未心动,眼馋的,是那条溪涧的价值连城,世间任何包袱斋见到了都会多看几眼,不心动,是因为不愿夺人所好。当然这是比较好听的说法,直白点,就是没信心与刑官打交道。陈平安总觉得那位资历极老、境界极高的剑仙前辈,仿佛对自己似乎存在着一种天然的成见。那趟看似随便散心的登门拜访,让陈平安愈发笃定自己的直觉无误。 宁府那边,不是没有可以拿来大炼的火属之物,虽说那几件宁府珍藏之物,品秩不算太高,但是拼凑出五行齐聚的本命物,绰绰有余。 一个下五境练气士,别说是朝不保夕、有什么就炼化什么的山泽野修,就算是一等一的宗字头嫡传,都很难拥有陈平安当下这份本命物格局。 更何况陈平安还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添补家当,用以辅佐五行本命物,例如那得自山巅道观的青色地砖,得自离真的五雷法印、仿白玉京宝塔,以及剑仙幡子。其中五雷法印被陈平安炼化后,挂在了木宅大门上,当是市井坊间的驱邪宝镜使用。宝塔与幡子都搁在了山祠那边。 就连本名“小酆都”的初一,飞剑十五,再加上恨剑山两把剑仙仿剑,都被那颗小光头经常拿去耍,一并收入剑鞘。 四把飞剑首尾衔接,好似世间最为古怪的“一把长剑”。 唯有最早打造出来的水府,陈平安始终没有任何的锦上添花。 当年率先以水字印作为本命物,在老龙城云海之上,行炼化事,护道人是后来那成为南岳山君的范峻茂,成功打造出一座水府,有那绿衣童子帮忙打理水运、灵气,墙上壁画,水神朝拜图,多有点睛之笔,墙上诸位水神栩栩如生,衣带当风,宛如真灵活物,只是数次大战,陈平安境界起落不定,跌境不休,连累水府数次干涸,彩绘剥落,水塘枯竭,这本是修行大忌。 位于水字印之下的小水塘,有水运蛟龙盘踞其中,水字印水气倾泻如瀑,故而水塘类似一块龙湫之地,契合“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一语。 白发童子瞥了眼,一眼看穿陈平安的心神所在,随口说道:“龙湫养龙,自古就是养龙首选,圣人注解此字,湫谓气聚,底谓气止,皆停滞不散之意。隐官爷爷你那水府中的龙湫,最大的问题,还是占地太小,你为何从不刻意拓展疆域?又不是做不到。何必画地为牢,自我禁锢。换成是我,就让那乖孙儿攫取了所有水运珠子,一股脑儿砸入水塘当中,累死那些水府小人儿。” 这头化外天魔说到这里,摆出一个悲苦状,可怜兮兮道:“湫湫者,悲愁之状也。我替隐官爷爷大愁特愁啊。” 陈平安始终脚步沉重,整个人东倒西歪,说道:“我比较亲水,最不愁水府。” 化外天魔摇头道:“修道之人,最讲究丹室气象的高低,如果不出意外,隐官爷爷的未来结丹之地,水府可能性极大,但是偏将几件破烂……哦不对,几桩机缘搁放在那山祠,这就很亏了。换成是我,管他娘的,所有法宝炼化了,全都堆积在水府当中,早做准备,方是上上策。结金丹,可是修道之人的头等大事,结成金丹品秩的高低,更是直接决定了练气士未来成就的高低。” 陈平安的水府,除了那枚让化外天魔倍感棘手的水字印,以及那拨迟早要搬家远去的外来户绿衣童子,其余景象,都属于天然孕育而生,不俗是不俗,可事实上,仍是不太够的。 可惜陈平安显然没有听进去他的金玉良言。 化外天魔也无所谓,陈平安真要如此做了,终究小打小闹,意思不大。 在一位飞升境眼中,什么天之骄子、惊才绝艳、福缘深厚,都是虚妄,除非对方有朝一日,也能够成为飞升境修士,不然在那已在山巅的飞升境眼中,所谓的山上机缘,所有的争道搏命,就只是那檐下廊外的一群阿猫阿狗在打闹,高兴了就多看几眼,嫌碍眼或是吵闹了,也就打杀了。 这位化外天魔,对陈平安观察已久,倒是很想与年轻人做一桩大买卖。 陈平安的心神芥子,去往山祠游历,在山脚仰头望去,一座山祠,由大骊新五岳的五色土,积土成山,在山顶筑造了一座小山祠,后来陈平安还炼化了那些青色地砖蕴含的道法真意,用以加固山头。 白发童子好问道:“隐官爷爷,为何对修行证道一事,没什么太大愿景?对于长生不朽,就这么没有念想吗?” 陈平安行走期间,以六步走桩打底,不断转换拳架,校正细微处的筋骨血肉,以便更好适应当下的身躯,听到这个问题后,答道:“距离太远,看不真切,无法想象。” 白发童子哦了一声,“原来是需要一点光亮,指引道路。可惜至今未能寻见。看来浩然天下的得道之人,学问、拳法和剑术之外,都未有谁能让隐官爷爷真正心神往之啊。” 陈平安不愿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转去问道:“那位刑官前辈,不是本土剑修吧?” 之所以有此问,除了避暑行宫并无任何半点记载之外,其实线索还有很多,葡萄架下悬停五彩十二花神杯,蠹鱼食用神仙字,以及刑官要求杜山阴学了剑术,务必杀绝山上采花贼,以及金精铜钱和谷雨钱的两枚祖钱凝聚而成的捣衣女、浣纱鬟。即便剑气长城也会有孙巨源这样的风雅剑仙,但是比起那位云遮雾绕的刑官,还是不同。 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仙,对别处人事,都少有这般牵挂。米裕那种不叫牵挂,纯粹就是喜欢招蜂引蝶,百花丛中小天地,欠揍。 与隐官爷爷很是心有灵犀的白发童子,立即说道:“他啊,确实不是这儿的当地人,家乡是流霞洲的一座下等福地,资质好得可怕了,好到了仗剑破开天地屏障,在一座限制极大的下等福地,修道之人连跻身洞府境都难的穷乡僻壤,就被刑官硬生生以元婴剑修的手段,成功‘飞升’到了浩然天下,不曾想原本一座极为隐蔽的福地,因为他在流霞洲现身的动静太大,引来了各方势力的觊觎,原本世外桃源一般的福地,不到百年便乌烟瘴气,沦为谪仙人们的嬉戏游乐之地,大伙儿你争我抢,也没能有个稳定的老天爷好好经营,一来二去,整座福地最后被两位剑仙和一位仙人境练气士,三方混战,合力打了个天崩地裂,当地人近乎死绝,十不存一。刑官当时境界不够,护不住家乡福地,所以愧疚至今。好像刑官的家眷子嗣和门生弟子,所有人都未能逃过一劫。” 陈平安心中叹息不已。 自己的落魄山,就拥有一座莲藕福地。 陈平安然后皱眉不已。 往往每座下等福地的现世,都会引来一阵阵血雨腥风。 扶摇洲如今形势大乱,除了数件仙家至宝现世之外,其中也有一位远游境纯粹武夫的“飞升”,导致一座原本与世无争的隐秘福地,被山上修士找到了蛛丝马迹,引发了各方仙家势力的哄抢。同样是一座下等福地,但是由于自古崇武而“无术”,天材地宝积攒极多,扶摇洲几乎所有宗字头仙家都无法置身事外,想要从中分得一杯羹。而且扶摇洲是山上山下牵连最深的一个洲,仙师有所图谋,世俗君主亦有各自的野望,所以牵一发而动全身,几个大的王朝在修道之人的鼎力支持之下,厮杀不断,故而这些年山上山下皆战火绵延,硝烟滚滚。 白发童子说道:“做笔买卖?” 陈平安笑道:“说说看。” 白发童子难得正儿八经言语,缓缓说道:“在陈清都的见证之下,让我与你的阴神彻底融合,我选择酣眠百年,百年之内,你只要跻身了玉璞境,就必须还我一个自由身。作为收益,我以飞升境本命元神作为你的道法之源,对于中五境修士而言,必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再不用担心灵气多寡,与人厮杀,绝无后顾之忧。” 说到这里,白发童子神采奕奕,愈发觉得这桩买卖互利互惠,蹦跳起来,兴高采烈道:“你不但将来跻身上五境,毫无意外,有我在,好似担任你的护道门神,任何心魔,都不成问题。而且在这之前,开洞府,观沧海,跳龙门,结金丹,孕元婴,保证你势如破竹。还有一条更快破境的捷径,只是就需要用到一桩秘术,你先跌境到三境。我说不定能够让你一夜之间,大梦一场,就跻身上五境了。两种选择,你都不亏,且无半点隐患!” 陈平安说道:“免了。” 白发童子有些急眼了,说道:“就算信不过我,你还信不过陈清都?老家伙的眼光,那都是极高极准的!” 陈平安摇头道:“我只要有此念头,与老大剑仙开口了,那么不管你有无谋划,老大剑仙都会点头答应。” 白发童子捶胸顿足道:“怎么遇上你这么个油盐不进的人啊。你倒是赌一把啊,输了小亏,赢了大赚,到底怕个啥?修道之人,没点魄力怎么行,要杀伐果决啊,隐官爷爷你老人家这一次,实在是让我太失望,太失望了!彻底寒了孙儿的一副热肚肠!” 化外天魔又开始混不吝,陈平安倒是依旧一本正经说道:“之所以没答应你,不是我怕涉险,是不想坑我们两个,因为此举有违我本心。到时候我跻身上五境的心魔,会换一换,极有可能变成你,所以你自封门神,其实根本难以为我护法护道。” 白发童子听出陈平安的言下之意,疑惑道:“你是说撇开那个绕不开的症结不谈,只假设你跻身了玉璞境,就有法子砍死我?隐官爷爷,不管你老人家在我心中如何英明神武,还是有那么点托大了吧?” 陈平安停下脚步,笑呵呵道:“不信?试试看?” 白发童子跃跃欲试,不过还是死死盯住陈平安的眼睛,竟是有些狐疑不定,不过思量片刻之后,仍是一闪而逝,选择进入陈平安新起一个念头的心湖天地,试试就试试! 先后四次游历,在陈平安“心中”,什么古怪没见过。真要见着了大的古怪,也算开了眼界,就当是找点乐子。 陈平安在化外天魔进入心湖之后,深呼吸一口气,屏气凝神,心无杂念,尝试着喊了一声。 刹那之间,这头化外天魔就滚落而出,脸色惨白,不但无功而返,似乎境界还有些受损。 先前恢复巅峰状态的飞升境豪气,此刻已经荡然无存。 白发童子喃喃道:“好算计,隐官爷爷好算计,让我当了一回跨越两座天地的传信飞剑。偌大一座剑气长城,还真就只有我能办成此事……” 陈平安说道:“不然再试试?” 白发童子一屁股坐地,后仰倒地,手乱挥脚乱踹,干嚎道:“这日子没法过了,隐官爷爷尽欺负老实人。” 陈平安继续前行。这笔谋划已久的生意,果然能成。 不然他何至于任由一头化外天魔多次进入自己心湖。 白发童子站起身,跟在年轻隐官身后,心有余悸,怔怔无言。 先前他兴冲冲直奔陈平安的心湖,结果景象诡谲,竟是一座金色拱桥,他起先一路欢快奔跑,还挺乐呵,然后瞧见了一个白衣女子的高大身影,她站在桥栏之上,单手拄剑,似在长眠,等到陈平安轻呼一声之后,照理而言只是个虚幻假象的女子,便毫无征兆地瞬间“清醒”过来,片刻之后,她转头望向了那个心知不妙、骤然停步的化外天魔。 白发童子敢发誓,自己两辈子都没见过那种眼神。 甚至他都无法看清楚对方的容貌,只有她那双金色的眼眸。 居高临下,没有任何情感,纯粹得就像是传说中最高位的神灵。 看待一位飞升境,视若蝼蚁。 她所站立的金色拱桥之下,似乎是那曾经完整的远古人间,大地之上,存在着无数生灵,天地有别,唯有神灵不朽。 只是一眼,化外天魔就被撞出陈平安的小天地,使得一头原本绝对止境的化外天魔,足足消耗了相当于一位飞升境修士辛苦积攒出来的百年道行。 化外天魔诞生之时,境界就会停滞为止境,不增一丝不减一毫,此后只有生死两事。 白发童子哀怨道:“隐官爷爷,她与陈清都是不是一个辈分的?你早说嘛,这么有来历,我喊你爷爷哪里够,直接喊你老祖宗得了。” 陈平安说道:“我不是谁的转世,你误会了。” 白发童子嗤之以鼻,连一头化外天魔都骗,真够读人的。 临近牢狱入口。 陈平安大致适应了金身境与远游境体魄的巨大差异,但是依旧身形佝偻,呼吸不畅,并非作伪。 这就是捻芯缝衣带来的后遗症,自身筋骨越重,体魄越是坚韧,已经篆刻在身的大妖真名,就会随之沉重起来。 这还是多个关键大妖真名尚未篆刻,陈平安无法想象一旦捻芯缝衣成功,是怎么个处境,会不会只能弯腰行走? 路过五座关押上五境妖族的牢笼,云卿站在剑光栅栏那边,道贺一句,恭喜破境。 大妖清秋只是躲在雾障当中,视线冰冷,死死盯住那个脚步沉重的年轻人。 另外三头大妖中,先前一直不曾现身的一位,也破天荒露面,大妖化名竹节,坐在一张尚未完全摊开卷轴的青绿山水画卷之上,练气士凝神细看之下,就会发现迥异于世间寻常图画,这张画卷宛如一座真实福地,不光有那山脉起伏,亭台阁楼,还有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皆是活物,更有满天星斗悬空的瑰丽景象,那头如同盘踞在天幕之上的大妖沙哑开口道:“小家伙,命真好。” 陈平安停下脚步,只是观看那幅画卷,避暑行宫有所记载,这头大妖能够以笔墨窃取山水,曾经给那王座大妖黄鸾当过数百年的马前卒,能够在战场上作画,腾挪山河收入画中,再合上卷轴,足可挤压、碾杀画上一切生灵。与之境界悬殊的练气士,直接画其形,就可以将其部分魂魄直接拘押到画卷中,所以在蛮荒天下,经常有妖族携带仇家画像,带上仇家名字、生辰、祖师堂所在位置,然后找到这位画师,花钱请后者落笔,然后再买走那卷拘来仇家魂魄的画像。 第四头大妖,是一位妇人模样的玉璞境剑修,只是本命飞剑在战场上损毁严重。她化名梦婆。是极其罕见的草木精魅出身,却能够研习剑术,杀力极大,曾经在蛮荒天下雄踞一方,是一位剑宗之主,与飞升境大妖重光无眷侣之名,却有眷侣之实。 最后一头上五境妖族,关进了牢狱反而不断破境,如今已是仙人境修为,按照老聋儿的说法,陈清都曾经答应过这头妖族,只要跻身飞升境,就可以顶替老聋儿掌管牢狱。 白发童子好像比陈平安还要忧心,满脸为难道:“隐官老祖哪怕是远游境了,对付这五位,好像还是毫无胜算啊。” 陈平安点头道:“暂时没有。” 拾级而下,沿途多是已经空了的囚牢,六十一位中五境妖族,撇开老聋儿相中的两位弟子,还剩下五位,都是硬茬子。 陈平安突然说道:“看来是要跻身中五境了,不然瘸腿走路太严重。别说上五境大妖,就是那五个元婴,都打杀不了。” 白发童子深以为然,“隐官老祖是得抓紧。” 陈平安在行亭建筑那边坐下,白发童子依旧恪守规矩,只在建筑之外浮游。 陈平安笑问道:“那个躲入我阴神的念头,没了?” 白发童子无奈道:“我虽然待人厚道,可我不傻啊。”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第一次全部祭出本命物离开气府,一枚水字印,一座五色小山,一尊木胎神像,一页金色经文。 四件关键本命物,围绕陈平安,缓缓流转,莹光各异,一座建筑大放光明,照彻四周混沌虚空之地。 白发童子飘荡到了台阶那边,问道:“怎么个先后顺序?” 陈平安说道:“水字印,五色山岳,道人木像,佛经。但是我一来没能找到合适的术法,再者炼化五行之属本命物,初衷本来就是为了重建长生桥,所以这么多年下来,与人厮杀,术法一途,始终是我的软肋。不过捻芯前辈建议我,将几件本命物更换位置,比如那颗五雷法印,可以挪到手心处。” 白发童子点头道:“攒簇五雷,总摄万法。万法造化在掌中,是个不错的建议。关键是能够唬人,比你那半吊子的符箓,更容易遮掩武夫、剑修两重身份。” 陈平安问道:“除了刑官那条溪涧,这座天地还有没适合炼化的火属之物?” 白发童子点头道:“有。并且品秩极高极高极高。我之所以先前不提,自然是没啥赚头,不比那条我说得上话的溪涧。” 一连三个极高。 陈平安陷入沉思。 知道是那个火浆熔炉。 于己无利的事情,白发童子没半点兴趣,开始掰手指头,“先以符箓一道,示敌以弱,见机不妙,就祭出松针、咳雷,‘假扮’剑修,又被识破,恼羞成怒,拉开距离,当头砸下一记货真价实的五雷正法,若是敌人皮糙肉厚,那就欺身而近,以远游境武夫给他几拳,打不过就跑,一边跑一边扯出剑仙幡子,靠着人多势众吓唬人,对方刚以为这是压箱底的逃命本事了,就以初一、十五两把飞剑,杀他个回马枪,这要是还赢不了跑不掉,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祭出笼中雀,再给几拳,不够,就再来一把井中月……隐官老祖,我的手指头已经不够用了!” 陈平安啧啧道:“你可真够不要脸的。” 白发童子笑容灿烂道:“认了个好祖宗呗。”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七十八章 第五件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陈平安收起四件本命物,问道:“你的本名叫什么?” 吴喋当然是这头化外天魔胡诌出来的名字,连幽郁和杜山阴都不信。 白发童子沉默片刻,说道:“霜降。” 陈平安随口问道:“姓氏?” 之所以有此问,还是因为那些牢狱关押妖族的缘故,例如那五位上五境大妖,化名分别是云卿,清秋,梦婆,竹节,侯长君。除了最后那位天资卓绝的仙人境大妖,有个姓氏,其余哪怕是化名,都无姓氏,至于真名,更是不会轻易泄露。 中五境妖族也一样,不管化名如何,除非身死道消之际,捻芯使用了缝衣人的手段,才可以从被她剥离出来的金丹、元婴当中获悉真名。 浩然天下的纯粹武夫,讲究个投师如投胎,那么妖族在真名一事上,自古便视为头等生死大事。 白泽编写《搜山图》,泄露大妖真名、根脚,交给礼圣,再与礼圣一起铸造大鼎在高山之巅,正是当年妖族败退的关键原因之一。 一旦蛮荒天下攻破剑气长城,闯入浩然天下,那么儒家圣人掌握的每个本命字,对妖族而言,都会是一道道关隘。 甲申帐那几位剑仙胚子,竹箧,雨四,?滩,流白,皆无姓氏,就是在等托月山的赐姓,而且名字也都相对生僻晦涩,为的就是尽量避开儒家圣人的本命字。 白发童子摇头笑道:“我是皑皑洲贱籍流民出身,跟随大富之家的姓氏,不提也罢。其实有个原名,就叫小草,后来日子安稳了,给有钱少爷当了童,一位私塾夫子就帮忙取了个霜降的名字,气肃杀,阴始凝,本就不是一个多好的名字。当年什么都不懂,还很开心来着,总觉得与籍沾了边。” 白发童子悬在空中,后仰倒去,翘起二郎腿,“老夫子也是我的半个传道人,是个洞府境修士,在那偏居一隅的藩属小国,也算位了不起的神仙老爷了。他年轻时候,会些粗浅的扶龙之术,帮人做幕,只是时运不济,不成事,后来心灰意冷,就教当先生,偶尔卖文,挣点私房钱。一次出远门,与我说是要游历山水,就再没回来,我是多年之后,才知道老夫子是去一处兴风作浪的淫祠水府,帮一个当官的朋友讨要公道,结果公道没讨着,把命丢那儿了,魂魄被点了水灯。我一气之下,就拼着丢掉半条命,打碎了那河伯的祠庙和金身,犹不解恨,嚼了金身碎片入肚,只是双方那场厮杀,水淹百里,殃及府城,被官府追杀,十分狼狈。” 本名为霜降的化外天魔,笑道:“小草不自贵,已铸出山错。” 陈平安不曾听说皑皑洲历史上,有一个名为“霜降”的飞升境大修士。 若说玉璞、仙人、飞升在内的所有上五境修士,陈平安除了宝瓶洲、桐叶洲和北俱芦洲之外,所知不多,不敢说都听说,但是只说浩然天下的飞升境修士,陈平安成为隐官之后,专门去了解过,何况避暑行宫秘录档案,堆积如山,很容易顺藤摸瓜,应该遗漏不多。 白发童子一个鲤鱼打挺,哈哈笑道:“这是我刚刚编撰出来的新鲜故事。隐官老祖听过就算。” 陈平安说道:“故事真假,我不确定,不过我可以确定,你多半来自青冥天下。” 白发童子哦了一声,恍然道:“晓得哪里出纰漏了,不该说是被官府追杀的,除了官员必须有度牒的青冥天下,浩然天下的朝廷官府没这胆子,更没这份能耐。” 那座天下,与百家争鸣的浩然天下,大不相同,道门一家独大,朝廷官吏,道士居多。 所以绝对不会有那官员祈雨的场景,青冥天下的地方官员,自己就能够以术法呼风唤雨,祈福消灾,那里的山水神灵,地位不高,虽说不至于沦为杂役苦力,但是比起浩然天下江水正神、山君山神的风光无限,相差极大。 陈平安说道:“我与大玄都观的孙道人,曾经有幸在北俱芦洲相伴游历一场,收获颇丰。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登门致谢。” 孙道人作为世间道门剑仙一脉的执牛耳者,道法、剑术都极高,但是陈平安却最佩服那位老神仙装神弄鬼的手段。 炉火纯青,出神入化。 自己与孙道人相比,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白发童子点点头,“猜出来了,木宅里边的中年道人,本就是孙道人的师弟,木胎神像是大玄都观的祖宗桃木劈斫而成,五色山岳的山根,其中蕴藉之道意,也是大玄都观剑仙一脉的根脚,我眼没瞎,瞧得见。所以竹节说你命好,错也错,对也对。” 想要去别座天下,拜访大玄都观,意味着陈平安得是飞升境才成。 陈平安问了一个关键问题:“你可曾听说过炼制三山术?” 白发童子神色古怪,“听说过,就真的只是听说过。” 陈平安又问,“那我能否凭此炼化那颗神灵心脏?这副神灵尸骸,曾是上古火神佐官?” 白发童子笑嘻嘻道:“能否炼化,我不清楚。至于神灵之身,哪来的五行之属,包罗万象,缺啥补啥就是啥。这座牢笼是炼化之物,唯独那座熔池,剑气长城从无染指,依旧历经万年而不朽,我不怕你无法炼化,只怕你炼化之后,身躯魂魄遭受不住,两桩大事,拼凑五行,真名缝衣,皆要功亏一篑,不信的话,你问捻芯。” 捻芯站在台阶那边,干脆利落道:“除非我舍了金箓、玉册不要,所有文字都用来打造心室四壁。” 两件仙家至宝,都是半仙兵品秩,更是捻芯的大道根本所在,代价不可谓不大。 陈平安问道:“条件?” 捻芯说道:“你一直坚持缝衣只在上半身,劳烦放弃这种脑子有病的坚持。” 陈平安说道:“拒绝。” 白发童子幸灾乐祸,等这场好戏等很久了,总算登台开唱。 捻芯恼火道:“陈平安!三十二缝衣处,若只在四肢和上半身,难免失衡,你自己觉得像话吗?身为缝衣人,我当下这副模样,你觉得我是那种在意男女忌讳的女子吗?你更是剑气长城的隐官,是一个志在登顶的修道之人!还要介意这点所谓的男女大防?” 陈平安点头道:“介意。在捻芯前辈眼中,我只是一位被剥皮抽筋削骨刻字的缝衣对象,可在我眼中,捻芯前辈终究还是女子。” 捻芯气得脸色铁青,“陈平安,你简直就是不可理喻!” 白发童子满地打滚,捧腹大笑,只是辛苦压抑,不敢出声。 好玩好玩,解气解气。 陈平安抱拳致歉,“恳请捻芯前辈体谅一二。” 捻芯一闪而逝。 陈平安倒是不太担心捻芯就此撂挑子,使得缝衣一事半途而废。 但是极有可能接下来的缝衣,捻芯会让自己吃苦更多,而且是那不必要之苦头。 等到捻芯一走,白发童子就已经正襟危坐。 陈平安笑道:“霜降前辈,怎么不继续乐呵了?” 白发童子以拳轻轻捶打心口,“心疼心疼,眼睁睁看着隐官老祖被捻芯误会,心痛如绞。” 你喊你的前辈,我喊我的老祖,哥俩好。 陈平安问道:“若是炼化了,对牢狱会不会有影响?” 白发童子点头道:“当然,牢狱会失去半数压胜禁制,但是没所谓的,哪怕全没了,还有个老聋儿,远处又有个刑官,由着那些妖族乱窜都不会有半点乱子。” 云卿这些大妖除外,牢狱内的中五境妖族,只剩下五位元婴剑修,无一例外,久经厮杀,十分棘手。 陈平安说道:“云卿多半会破开禁制,选择离开牢狱,哪怕只有片刻自由,也想要走出牢狱看几眼古战场遗址,梦婆也愿意死在刑官剑下,而不是被我这么个无名小卒打杀。” 白发童子揉着下巴,“倒也是,这可如何是好?” 陈平安看着对方,先前不是说了认了个好祖宗吗? 白发童子哀叹道:“我帮隐官老祖盯着那些牢笼大门便是。” 陈平安说道:“乘山前辈,帮忙跟老大剑仙打声招呼,我要炼物。” 老聋儿的嗓音响起在心湖,“需要准备些天材地宝?”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 除了五彩-金匮灶,陈平安还有火龙真人赠予的“指点”机缘,跻身远游境之后,愈发明显,只需要让捻芯帮忙剥离出来即可,外加那门炼三山仙诀,足够了。 白发童子有些神色郁郁,“真不打算从三境,一举跻身玉璞?” 一旦陈平安炼制成功,极有可能跨过一道大门槛,得以跻身洞府境。 陈平安置若罔闻。 白发童子正色道:“那我退一步,放弃那点小动作,再无鸠占鹊巢夺你皮囊的打算,只求能够寻一处栖身之所,活命离开牢狱,希冀着有朝一日能够重返青冥天下。此外条件依旧,我就当是花钱买命了。” 陈平安还是摇头。 白发童子缓缓起身,变化模样,成了一位手捧拂尘的佩刀道人,道袍样式既不在白玉京三脉,也不是大玄都观剑仙一脉,竟是一件陈平安从未见过、更未听闻的紫色法衣,对襟,袖长随身,以金丝银线绣有日月星辰、太极八卦、云纹古篆以及十岛三洲、各种仙禽异兽,仿佛一件法衣道袍,就是一座天地广袤、万物生发的洞天福地。 此刻身披一件天仙洞衣的道人,一双眼眸之中,仿佛有星斗移转,神色淡然,微笑道:“陈平安,你算计我,帮你飞剑传信一次,害我折损百年道行,但是你一个下五境修士,尚且有此心智,我先后五次游历,观你心境,岂会没有留下后手?” 不但老聋儿转瞬即至,就连刑官已经赠予杜山阴的那道剑光,也一掠而至,破开层层叠叠的虚空迷障,璀璨炫目。 兴许这就是青冥天下飞升境大修士霜降的 “真身真相”了。 陈平安摆摆手,示意老聋儿不用动手,与那化外天魔对视,问道:“真要强买强卖?” 道人“霜降”微笑道:“试试看?” 陈平安点头道:“试试看。” 老聋儿皱眉不已。 就算试完之后,这头化外天魔必死无疑,对你陈平安又有什么好处,像先前那般双方虚与委蛇不好吗?何必如此撕破脸皮。对于双方而言,都不是划算买卖。当然对那“霜降”而言,确实是走投无路了。陈平安离开牢狱之时,只要不与老大剑仙求情,帮着化外天魔开一面,就意味着陈平安已经下定决心,要让老大剑仙出一次剑。 陈平安如果拖泥带水,心存捣浆糊的念头,不救不杀,以老聋儿所知老大剑仙的脾气,就会由着陈平安自讨苦头了。 一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自有手段尾随而出,此后陈平安的修行路上,在重返浩然天下之前,只会后患无穷。 当然前提是陈平安真能够活下来,还有机会见到那个与天地合一的自家先生,文圣老秀才。 去而复还的捻芯,更是在心中大骂陈平安急躁,为何跻身了远游境,武运在身,好像整个人的心境都变了。那头居心叵测的化外天魔,先拖着便是。先炼物破境,再缝衣成功,到时候再搬出老大剑仙,总好过这么急匆匆与一位飞升境切磋道心。 修道之人,擅长炼物,化外天魔,喜欢炼心。 老大剑仙突然现身,“就不能让我省省心?” 每次见着陈清都皆如鼠见猫的化外天魔,这次非但没有恢复白发童子的相貌,反而问道:“陈清都,你我约定到底作不作数?我到底能不能离开剑气长城!” 老聋儿倒是不意外。 陈清都没那闲情逸致,圈养一头化外天魔闹着玩。 果不其然,陈清都说道:“你可以换个境界高的,比如侯长君,或者干脆找个天生皮囊出众的,比如老聋儿挑中的弟子。至于能不能活着离开?别问我。” 捻芯哑然失笑。最后三字,好熟悉的措辞。 老聋儿有些脸色难看,倒是不敢质疑陈清都的决定,只是后悔与陈平安的那桩买卖,做得早了些。 霜降摇头。 陈清都笑问道:“给脸不要脸是吧?” 霜降默然。 陈清都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说道:“我一个下五境修士,既要缝衣,结果还需要与一位飞升境的化外天魔勾心斗角,老大剑仙你没理由袖手旁观。” 捻芯觉得这次年轻隐官又得遭殃了。 不曾想陈清都笑着点头道:“总算晓得主动伸手讨要一次了,难得。” 浩然天下的陈平安,事事求己不外求,陈清都懒得管。 可既然当了剑气长城的隐官,不多求他陈清都几件事,当他这位老大剑仙是摆设吗? ———— 倒悬山,米裕求着邵云岩带他去那黄粱铺子,喝一喝那鼎鼎大名的忘忧酒。 不曾想好不容易等到邵云岩点头答应下来,纳兰彩焕说也要跟着一起,坐享其成。 三人进了那座酒铺,邵云岩发现老掌柜和年轻伙计之外,比起上次,多出了个年轻容貌的女子,姿色算不得如何出彩,她正趴在桌上发呆,酒桌上搁放了一摞籍,手边摊开一本,覆在桌上。伙计许甲坐在自家小姐一旁,陪着发呆。 邵云岩记得第一次来铺子喝酒,女子依稀是这般模样,如今还是差不多。女子修道,驻颜有术,是大诱惑。 米裕落座后,取了酒便痛饮,喝了个酩酊大醉,倒是没说什么醉酒话,有些失魂落魄。 纳兰彩焕小口抿酒,眼神恍惚,似乎勾起了伤心事。 老掌柜在逗弄那只碧玉笼中的武雀,笑道:“拆猿蹂府,搬走梅花园子,如今就连水精宫那边也不消停,云签仙师有意要带人北游选址,开辟府邸,雨龙宗宗主亲临倒悬山,师姐妹两个,闹得很不愉快。都是你们那位新任隐官大人的功劳吧?” 邵云岩笑着点头,“隐官大人还是心善。换成是我,就不蹚这浑水了。凡夫俗子,不知命理也就罢了,修道之人,还不晓得自求多福,半点不想着趋吉避凶,岂不是死有余辜。” 黄粱福地饮酒,言语无忌讳。 米裕踉跄起身,走到那堵墙壁之下,“拿笔来!” 许甲起身送去一支笔,醉醺醺的米裕抹了把脸,写下一句,大夜点灯,小梦思乡,被莺呼起,一枕黄粱。 纳兰彩焕也走去,跟着写了一句,亲近之人,最难相处得体。 邵云岩转头瞥了眼墙上的落笔内容,男女两位剑修的性情差异,由此可见。一个花团锦簇,一个务实。 那女子突然抬起头,与纳兰彩焕问道:“如今你们剑气长城戒备森严,我去不得南边城池,那个阿良如何了?” 纳兰彩焕落座原位,笑道:“还能如何,老样子。” 女子哀怨不已,一双秋水长眸,如春水池塘装满了情愁,“都回了剑气长城,也不知道来找我喝酒,有我在铺子,好歹喝酒不花钱啊。亏得我从白纸福地赶回倒悬山,如今连一面都没见着。” 老掌柜笑道:“还是要赊账的,欠的钱也还是要还的。” 女子说道:“阿良说了,赊欠的钱,都不叫钱。” 老掌柜点头道:“他阿良的脸,也不叫脸。” 女子重新趴在桌上,双掌乱拍桌面,“好无聊啊。早知道就不回倒悬山了,在那白纸福地,我都与阿良生了好些子女了。” 老掌柜都懒得唠叨这个闺女了。 邵云岩不愿多听这些黄粱铺子的家务事,问道:“掌柜有什么打算?” 老人说道:“扶摇洲那处现世没几年的秘境,是昔年黄粱福地的一部分,打算去那边瞧瞧,等到哪家宗门吃下来了,我再谈谈看,如果谈得拢,我就花钱买下来,把铺子开得大些。马上动身,如果没意外,你们应该是倒悬山铺子的最后一拨客人了。” 女子说道:“我不走,不见着阿良,我哪里都不去。” 许甲伸手指了指高处,轻声道:“小姐,哪里都不去,不成的,说不定一下子就去那边了。” 女子瞪了他一眼,年轻伙计缩了缩脖子。 米裕笑问道:“敢问这位姑娘,浩然天下,风景如何?” 女子瞥了眼米裕,模样还算不差,就是不如阿良。 她随口说道:“凑合。” 米裕喃喃道:“怎么可以只是凑合。” ———— 离开蛮荒天下妖族大军集结地之后,那个羊角辫的小姑娘,没有着急去那座搁置十四王座的古井。 一路逛荡,不怕绕路。 揪着两根羊角辫,晃悠悠御风远游,有高山处就去山巅赏景,有大水处就去寻觅水府。只可惜据说蛮荒天下的山水神祇,不如浩然天下那么花俏,事实上确实如此,她游历过几处山神祠庙、水神宫府之后,有些扫兴。 一拳打杀一群废物,一脚踩死一片蝼蚁。 没有任何规矩约束,随心所欲,滋味极好,如那无酒,就拿佐酒菜顶替一番,嚼黄豆,嘎嘣脆。 然后她被隐官一脉的两位剑仙洛衫、竹庵追上,选择跟随她一起游历蛮荒天下,他们跟随萧愻一起叛出剑气长城,在军帐那边,实在是无事可做,何况他们也不会对剑气长城出剑,浩然天下,才是两位剑仙心心念念之地,到了那边,只要是剑宗,且无剑仙去过剑气长城的,都会被他们问剑一场。 云海之上,洛衫见那隐官大人揪着辫子,整个人如竹蜻蜓一般旋转御风而游,有些无奈。 竹庵剑仙笑道:“隐官大人早该离开剑气长城了。” 他们接下来要去游览蛮荒天下的一座大城,是某个王朝的京城,门槛极高,想要定居或是入城,必须是人形,这就意味着一座城池之内,皆是术法小成的妖族修士,当然,也有诸多捷径可走,花钱为境界不够的妖族仆役,花钱购买符皮披上,装模作样。 这种规矩,在蛮荒天下并不多见。 同时也意味着这座王朝,势力极大。 帝后眷侣,皆是仙人境,其中一位还是剑仙,此次双方都没有去往剑气长城战场,竹庵剑仙根据甲子帐那边听来的小道消息,属于破财消灾,国库一空。 一拨京城驻守修士御风而起,甲胄鲜丽,拦阻三人去往京城上空,一位元婴怒喝道:“来者何人?!” 萧愻只是旋转不停,围着那拨妖族修士绕出一个大圆,片刻之后,好似响起一串爆竹声,一团团血雾随风飘散。 一道虹光从京城皇宫掠起,御剑悬停在远处,是位长发披肩的俊美男子,身穿衮服,大幅大幅的赤圆金织纬,再以孔雀羽绒绣龙纹,故而这件衮服,金翠夺目,十分扎眼,男人见着了那个羊角辫小姑娘后,立即弯腰拱手道:“隐官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萧愻依旧旋转不停,将那男子和洛衫、竹庵一起包括其中,“我已经不是隐官了。你骂我呢?” 男子弯腰更低,“绝不敢冒犯隐官大人。在我心中,剑气长城的隐官,就只会是隐官大人。” 竹庵剑仙会心一笑,弯来绕去的,作为一头妖族剑仙,偏偏学那浩然天下的人间君主,果然沾染了不少臭毛病。 萧愻一拳将这头大妖打回京城。 等到大妖砸穿皇宫一座大殿屋脊,如影随形的萧愻又一脚踩中对方背脊,最后一拳,打得现出真身的大妖深入地下百余丈。 京城外云海上,洛衫笑道:“说了三个隐官。” 竹庵剑仙点头道:“不长记性。” ———— 十万大山之中。 守着茅屋菜圃的老瞎子,脚边趴着一条老狗,老瞎子将其一脚踢开,然后抬头望向远处,伸手挠脸。 老人两颊凹陷,皮包骨头。 那条老狗远远地开口言语,“剑气长城和剑道气运,很难切割干净,一旦被托月山收入囊中,进可攻退可守,以后万年,此消彼长,就该轮到浩然天下头疼了。” 老瞎子缓缓道:“一条狗都知道的事情,陈清都会不清楚?” 陈清都不会让蛮荒天下捞到手太多,只要能够做到这点,已经极为不易。 想要半点不剩给蛮荒天下,那是痴人说梦。只说那堵屹立万年的城墙,怎么搬?谁又能搬走?那些身负气运、大大小小的剑仙胚子,又该如何安置?不是随便丢到一地就能够一劳永逸的, 尤其是当陈清都兴许还想着年轻剑修们,以后修行路上,心中犹存一座剑气长城,愿意将此心思,代代传承下去,更是难上加难。 那些剑气长城的年轻人,将来流散四方,相信很快就会明白一件事,没有了陈清都和剑气长城,生生死死,只会比早年在家乡的战场,更加莫名其妙。 剑气长城,一座酒铺子,冷冷清清,没法子,只要是个剑修,不管境界高低,就都去城头那边厮杀了。 冯康乐与桃板肩并肩坐在长凳上,一起吃着阳春面,冯康乐突然问道:“你说我们会死吗?” 桃板想了想,笑道:“不会的,咱们年纪还小,钱也没挣着,酒也没喝过,没道理嘛。再说了,不还有二掌柜在?” 冯康乐使劲点头,跟着笑了起来,夹了一大筷子阳春面。 ———— 牢狱那道小门外,老聋儿问道:“真舍得那金箓玉册?” 捻芯点点头。 老聋儿感慨道:“神仙道侣,不过如此了。” 捻芯冷笑道:“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老聋儿挠挠头,翻脸比翻快,娘们的心思,真是比化外天魔半点不差了。 蹲在门口的白发童子喊道:“让开让开都让开,让我一人为隐官老祖守关护道!” 行亭建筑那边。 陈清都身处其中,环顾四周。 儒释道。纯粹武夫。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七十九章 人间俱是远游客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捻芯不是一个喜欢看热闹的人,不过对这头来自青冥天下化外天魔,第一次起了探究之心,化外天魔先前那副“真仙尊容”,捻芯颇为震撼,尤其是“道人霜降”身披那件品秩惊人的天仙洞衣,捻芯觉得若是能够将数以万计的“经纬”一一拆解开来,可以让自己的缝衣术,更上一层楼。若是运道再好些,指不定就是困守此地多年的大道契机所在。 捻芯说道:“你叫吴霜降。” 蹲地上的白发童子抬起头,“还有呢。” 捻芯说道:“吴霜降生前是一位兵家修士,并非道士。” 说到这里,“如今吴霜降也未必就一定是死了。” 白发童子笑了,“为何是兵家,理由?” 捻芯说道:“吴霜降,无双将,听着是个适合丢到战场上去的好名字,不是兵家修士,有点浪费。” 老聋儿只觉得这个小姑娘的脑子,果然拎不清。按照捻芯的说法,我绰号老聋儿,南边十万大山有个老瞎子,那么是不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了?也对,小姑娘真要拎得清楚,就不会一直当缝衣人了。那些个最为臭名昭著的魔道修士,南海独骑郎,过客,瘟神,艳尸等,都属于无法更换道路的断头路。但是缝衣人、刽者和卖镜人这几种,是可以中途转入旁门的,只需运作得当,偷偷转去当个谱牒仙师都不难,但是这个捻芯,不管最早是如何成为的缝衣人,内心是否情愿,反正她是下定决心一条道走到黑了。 白发童子吐了口唾沫,双手揉脸,一脸匪夷所思,“这也行?!” 老聋儿问道:“真被捻芯说中了?” 白发童子学那自家老祖双手笼袖,眼神怜悯,看了眼捻芯,又看了眼老聋儿,俩傻子,怎么不干脆认了父女。 如果不是如今大道堪忧,有可能性命不保,不然光是顺着捻芯的所谓的兵家老祖身份,他就能一鼓作气编撰出吴霜降水淹水神宫、火烧火神庙、脚踏玄都观、擂破敲天鼓、攻上白玉京的一系列精彩故事,而且保证环环相扣,有理有据。 他侧过身,抬起屁股,将双手和耳朵都紧紧贴在小门上,“怎么都没点动静,我好担心隐官老祖啊。就他老人家那的记仇,一旦炼物不成,非要跟我算账。孙子,曾孙女,你们俩赶紧帮我求神拜菩萨,心诚些,若是成了,我记你们一功,从今往后,咱们一家三口,自立山头,一同奉隐官为祖,就再不用羡慕刑官那边人多势众了,到时候我对付那捣衣女和浣纱鬟,老聋儿跟刑官相互打出脑浆子,捻芯你就在一旁拎个水桶装着……” 捻芯一脚抵住白发童子的头颅,缓缓加重力道,使得这位化外天魔的半张脸颊都贴在了门上。 白发童子半点不恼。 老聋儿有些羡慕捻芯,自己跟这头化外天魔刚碰头那些年,没少较劲,至于它和刑官之间,那更是较劲到了现在,不知为何,霜降唯独对捻芯却不甚上心。老聋儿倒不是怕这头化外天魔闹幺蛾子,但是没个清净,终究烦人。当初化外天魔跟在老聋儿身边,形影不离八十年,老聋儿想要安心修行片刻,都很困难,后来只能喊了声爷爷,才勉强摆脱它的纠缠。 捻芯收起脚。 白发童子保持那个姿势,说道:“你与隐官老祖打声招呼,再让他老人家与我打声招呼,我就答应幻化出那件‘绛紫’法衣,让你看个够。” 白发童子似乎担心捻芯身为浩然天下练气士,不明白“绛紫”法袍的高妙,解释道:“我那羽衣,那是道祖骑牛出关时身披道袍的三件仿品之一,虽是后世仿造编织,仍然道意无穷,是那座岁除宫的镇山之宝之一,是山水阵法中枢所在,只需老祖抖衣,山头如披羽衣,任你剑仙出剑千百次,一样坚不可摧。” 说到这里,白发童子冷笑道:“岁除宫与大玄都观齐名,捻芯,你自己掂量掂量。” 捻芯道了一声谢,不再待在门口这边挥霍光阴。金箓、玉册上边的文字,可以着手剥离出来了。 老聋儿称赞一句,“好手段。” 霜降站起身,抖了抖袖子,“乖孙儿。” 他此举帮了捻芯,获得一桩天大道缘。也帮了陈平安,可以不在捻芯手上吃额外苦头,同时还可以还上金箓、玉册这笔债,至于霜降,也算帮自己一把,他先前已经得到了陈清都的暗中授意,与其选择与陈平安在心境上为敌,不如选择与陈平安身边人为友。指点是假,威胁是真,明摆着是要他收手,不再在陈平安心境一事上动手脚、埋伏笔、挖井坑。 霜降先前还真不是吓唬陈平安,数次游历,以三山九侯术为根本,再以衍生出来的二十四山向之法,谓之寻龙,勘定了一处“吉地”,谓之点穴,在人身天地当中一处无用洞府的僻静角落处,掘出一面镜子大小的圆坑,谓之破土,圆坑名为“金井”,然后覆以斛形木箱,此后心坑就如被覆顶、枯死之水井,再不见那“日月星光”。 寻龙点穴,破土覆箱,每次游历都做成一个步骤,并且都要隐蔽躲开那条巡游火龙,尤其是那个乘龙佩剑挂经的金色小人儿,每次进入陈平安心湖,化外天魔都会与那个小家伙捉迷藏。 这个手笔,隐藏极深,不会对陈平安的当下境界修为有任何影响,只是一旦这个读人心境蒙垢,有一处不见光明,哪怕细微,等到陈平安境界高时,就会大如山岳,或是霜降当下就干脆打烂金井,也能让陈平安心境就此留下瑕疵,大道根本,不再齐全,能不能补上?当然可以,只需要陈平安将此处金井,赠送给它这头化外天魔,作为洞府,不但可以缝补无漏,还能够裨益境界,成为一位练气士的道法之源。 至于炼制三山之法,霜降当然半点不陌生,哪里只是听说过而已。 只是霜降到现在还是没有搞清楚一件事,从陈平安主动询问自己名字,到提及火龙真人的传授三山炼物道诀,是不是陈平安有意为之,是不是因为已经察觉到了那处古怪,这才不惜撕破脸皮,喊来陈清都压阵。 白发童子不由得感慨道:“只能螺蛳壳里做道场,拘束了爷爷一身大好神通。” 陈平安先后炼制四件本命物,老龙城云海,大渎入海口处的仙家客栈,龙宫洞天,剑气长城宁府密室。 最后一件五行之属,还有两个可有可无的护道人,飞升境大妖乘山,飞升境化外天魔,霜降。 小门缓缓打开,陈平安现身。 白发童子立即谄媚道:“隐官老祖,资质卓绝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炼物如此之快,去他娘个曹慈啥的,给隐官老祖提鞋都不配……咦?隐官老祖怎的还没有开工炼化?是因为身上武运过多,尚未彻底锤炼的关系?这等忧愁,世间几个武夫能懂?” 老聋儿觉得在溜须拍马恶心人这件事上,喊它几声爷爷,半点不亏心。 陈平安说道:“出来透口气。” 陈平安沿着那条台阶散步,四周皆天然幽冥晦暗,能看多远,只凭修为。 因为年轻隐官是往下走,所以白发童子就走在了前头,侧身而行,弯腰伸出双手,提醒着隐官老祖落脚小心。 若是拾阶而上,白发童子就会跟在身后,同样伸出双手,免得隐官老祖一个不小心后仰摔倒。 论表面狗腿程度,估计避暑行宫隐官一脉,米裕加上顾见龙、曹衮四人,都不如这头化外天魔。 看似有趣又无聊,白发童子却会在心中默默计数,看看陈平安何时会开口否定此事,也是真个无聊却有趣了。 陈平安对于这头化外天魔的荒诞行径,根本不上心,随便它折腾。 陈平安确实没有炼化那座岩浆熔炉,体内武运,不是原因,捻芯先前已经帮忙从那条火龙当中剥离出两粒火种,正是两颗火龙之睛,相对于纯粹武夫真气凝聚而成的那条巡游火龙而言,不断融为火龙点睛的两粒火种,本就是身外物,被捻芯剐出取走之后,不伤火龙元气,只是那个“取睛”过程,有些意外,身为玉璞境缝衣人,竟然无法压制那条桀骜不驯的真气火龙,真要强行剐走两颗眼珠子,估计就要大动干戈了,伤及陈平安体魄根本,这大概就是练气士与纯粹武夫的先天不对付。 陈平安只好与那个金色小人打商量,好说歹说,挨了无数的骂,后者才一脚踩下火龙头颅,使其温驯不动弹,任由捻芯取物。 到此为止,都算顺利。可等到陈平安进了小门,开始运转火龙真人传授的那道古老仙诀,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尴尬处境,源于碧游府水神庙外的那块祈雨碑,演化而出的炼物口诀,竟然隐隐约约,好似一个失意人,躲起来自怨自艾,自行运转术法,牵扯起了丝丝缕缕的心湖涟漪,若是在平时,这是修道有成、天人感应的好兆头,属于天大好事,可在炼化火属之物的关键时刻,就是要命的麻烦,等到陈平安察觉到不妥,心神芥子去往水府一看,果然见那些绿衣童子们个个心神不宁,蜷缩在那幅宛如水仙朝拜图的壁画之下,显然而易,陈平安在人身小天地之中,有了一场水火之争的苗头,正因为陈平安大道亲水,要将一颗品秩无法想象的神灵心脏炼化火属之物,所以这场水火之争,最为显化明显。之前先有水府,再炼山祠,由于是山水相依,反而就会裨益炼化过程,继而炼化木属本命物,水土皆助,人身小天地的气象,同样没有任何扯后腿。 此后不管陈平安如何压制心湖水府气象,都收效甚微。 陈平安站在一座囚牢外边,里边拘押着一头元婴剑修妖族,化名黄褐,本命飞剑“淋漓”。真身是一头蝎子,按照《搜山图》记载,蜚蠊之属。 陈平安经常来此站着,也不言语。而黄褐一直潜心养剑,也只当没瞧见外边的年轻人。 陈平安开口问道:“你有没有压胜之法?施展封山术,将那水府关门。” 白发童子哭丧着脸道:“隐官老祖,辈分归辈分,买卖归买卖,这会儿咱俩是清清爽爽一刀切了的关系,就莫要从我这边占便宜了吧?” 陈平安说道:“为什么不做买卖,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开始真正做买卖,只要你给的足够多,就能挣着一条命。你发誓没用,我发誓却千真万确,到时候我去跟老大剑仙求情。不过有条底线,你算计别人去,我已经跟老大剑仙说好了,你再算计我,一剑砍死拉倒。” 白发童子问道:“你真愿意改变初衷,任由我离开牢狱?” 陈平安说道:“事分先后,是你算计我在先,想要夺我身躯魂魄,觊觎我那些因果纠缠和些许气运,好让你隐匿更深,一旦得逞,说不定连老大剑仙都再难杀你彻底,便宜占尽,我为何让你活着离开牢狱。真我当是你亲爷爷亲老祖了?真要是你家老祖,就你这种德行,不肖子孙,早就大义灭亲了。” 白发童子撇撇嘴,说道:“你还不是想要让我为你铺路,与你多说些青冥天下的内幕规矩,好为你将来飞升去往青冥天下,为了那场问剑白玉京,早做打算。” “我有说过不是吗?” 陈平安笑着揉了揉白发童子的脑袋,“怎么不喊老祖了。” 化外天魔开心道:“好嘞,老祖宗!” 陈平安变掌为拳,一头化外天魔砰然碎裂,然后在别处凝聚人形,珥青蛇、穿法袍,一路蹦跳返回,兴高采烈道:“隐官老祖这一拳,尽显远游境风采!” 陈平安轻轻拧转手腕,跻身了远游境,确实比起金身境要强势太多。只是不知道那曹慈,如今身在哪一境。 白发童子泄露天机,笑嘻嘻道:“道诀炼物,隐官老祖手握两门仙诀,双方都说可以炼化万物,那么以诀炼诀?”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摇头道:“如果必须要舍一存一,实在难以取舍。何况炼为一诀之后,到底是怎么个光景,我心里没底。再者这个过程,意外太多。两道仙诀品秩太高,我作为练气士境界太低。所以你可以说你的真实想法了。这第一笔买卖,如何算钱,合计合计?” 白发童子伸出两根手指,说道:“其实是第二笔,捻芯很快就会来找你。”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眯眯道:“这个不算买卖,得算你认祖归宗的香火情。” 白发童子也在双手笼袖,眼珠子一转,点头道:“贼有道理。” 陈平安说道:“先前与你说了,天下无不可商量之事,是你自己不信。” 白发童子坦诚道:“好歹是位飞升境,容易飘呗。” 那头元婴瓶颈的剑修妖族,不再温养本命飞剑,睁眼看着剑光栅栏外那对“其乐融融”的祖孙,黄褐心中突然泛起个念头,若是浩然天下的年轻人,都是这么个鸟样,我们妖族还是别去那边闹腾了。读识字,心肝都被墨汁浸透,心肝肚肠都黑得很。 离开那处牢笼后,白发童子知道为何陈平安会长久逗留。只是它见识过年轻人的那两幅心境画卷,绝不敢在这种事情上嬉皮笑脸。 陈平安问道:“关于五毒,青冥天下有无相对应的民间习俗?” 霜降点头道:“多了去,比如市井门户,以彩纸裁剪五色小葫芦,倒粘门扉上,名为倒灾葫芦。官府衙门那边,有那度牒的清流官员,会在这天专门换上一身道门赏赐下来的法衣官袍,绣有五毒之物图案,然后去往辖境内的所有百姓汲水处,投入一张张谷雨符。” 陈平安说道:“北俱芦洲东南部,山上山下,也有张贴谷雨帖的习俗。富贵之家,如果有那神仙手的发帖在门,是件很值得炫耀的事情,不比那悬挂正屋的堂号匾额差了。” 霜降说道:“境界高了,兴许会有新烦忧接踵而至,但是有一点好,修道之人的境界,真的可以解决掉很多麻烦,境界一高,诸多麻烦,自行退散。福缘不请自来,恶客不斥自走。” 陈平安似有所悟,点头道:“是句人话,受教了。” 霜降抬手抹了一把辛酸泪,呜咽道:“老祖此言,感人肺腑。” 捻芯很快赶来,涉及大道根本,无需赧颜。 她又不是那陈平安,一个大老爷们,害臊个啥子,娘们唧唧不爽利。 陈平安倍感兴趣,打定主意,在旁观摩。 一件在青冥天下也有数的天仙洞衣,捻芯以缝衣神通,细细拆解三万六千条纵横交错的经纬丝线,光是这个过程,便是一场可遇不可求的“观道”。 捻芯先祭出了金箓、玉册,说道:“本来打算等你炼物成功,先让你吃点小苦头,再帮你打造心室。” 她突然说道:“你有没有品秩比较高的符纸?不然承载不住这些文字。品秩不行的话,就要叠在一起,不是个小数目。” 陈平安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一张青色材质的符纸。 白发童子眼皮子微颤。 捻芯点点头,让陈平安将符纸放在金箓玉册一旁。 她取出那把炼化为本命物的法刀“柳筋”,开始从金箓玉册之上一一剥出文字,看似寻常短刀,实则刀尖极其纤细。 每有文字离开箓册之后,捻芯就立即以刀尖挑到青色符纸之上,文字落在纸上,立即嵌入符纸之中,微微凹陷下去,所幸未曾压破符纸。 最后捻芯脸色惨白,头颅之下的身躯,五脏六腑搅动不已,互相碾压,血肉模糊,好似一座烂泥塘。 捻芯打开绣袋,取出一些不知如何炼化而成的猩红丹药,倒入嘴中一大把,胡乱嚼碎吞咽入腹。 陈平安折叠起那张符纸,入手极沉,小心翼翼收入袖中,站起身后,郑重其事,抱拳致谢。 捻芯视而不见。 从头到尾,大伤根本,以至于玉璞境都开始摇摇欲坠的女子,她的眉头始终不曾微皱一下。 陈平安觉得捻芯其实可以转去习武。 被他人刻刀在身,岿然不动,与自己刻刀在身,纹丝不动,是两种境界。 捻芯望向白发童子。 白发童子没有变作“飞升境大修士霜降”的真实模样,而是瞥了眼一旁面无表情的隐官老祖,然后缩头缩脑,伸出两根手指,捻住一角,缓缓扯动,顿时光华流转,霞光万丈,逐渐显露出那件道袍法衣,然后白发童子猛然一拽,就将法袍拎在手中,一件虚幻道袍,流光溢彩,如瀑倾泻,云霞蔚然。 陈平安好问道:“法相是假,道袍也是假,为何如此真实?” 捻芯眼神炙热,只觉得陈平安太过门外汉,说道:“蕴含道意,现世之时,几近大道显化,何谈真假。” 陈平安大开眼界,自己那件法袍金醴,虽然靠着不断“喂养”金精铜钱,提了品秩到仙兵,但绝无此衣玄妙。 白发童子怒道:“小丫头片子,你怎么跟我家老祖说话的?!你给爷爷放尊重点!” 捻芯报以冷笑,瞥了眼陈平安,陈平安看了眼白发童子,白发童子左顾右盼,笑哈哈。 捻芯接过那件入手极轻、几无重量的法衣,摊开手掌,细细摩挲过去,神色如酒鬼饮醇酒,如一位有情郎爱抚佳人肌肤。 陈平安有些犯怵,先前女子剑仙谢松花的荤话,如今捻芯看待心头好之物的眼神,都让陈平安难以招架。 白发童子告诉了捻芯这件法袍的重重禁制所在,她坐下身,将法衣轻轻搁在双膝上,驾驭出十根本命物绣花针,合力挑起一根线头,缓缓抽丝之后,缠绕成一个线团,搁放在脚边。 仅是抽出一根丝线,就耗费了足足一炷香功夫。 捻芯大耗心神,闭上眼睛,缓缓呼吸吐纳一番。 期间一个极其细微的挑针误差,就引发了数重禁制,道袍之上的日月星辰、山河万物,随之变色,最终那件法袍竟是直接穿在了捻芯身上,捻芯魂魄震颤,整个人好像被丢入一座禁忌天地,霜降赶紧驾驭法衣离开捻芯之身。由此可见其中凶险。捻芯吐出一口淤血,又将鲜血收入绣袋之中。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看了个把时辰才默默起身离去。 在这之前,就像置身于市井人家,灯下看待女子缝补衣裳。 白发童子以心声询问,“无需水府关门了?” 陈平安摇头道:“没必要,心静了。” 白发童子难得没有跟随离去,双手托着腮帮,凝视着捻芯的针线活,轻声说道:“如果这是真物,你起手挑针,就会触发禁制,再没人帮你脱掉衣服,会死人的。” 捻芯心无旁骛,只当耳旁风。 脚边的线团越来越多,攒簇在一起,如一轮轮袖珍日月相依偎。 白发童子突然说道:“捻芯,你为什么明明想活,却又半点不怕死。不说贪生的老聋儿,哪怕是那清心寡欲的刑官,也会畏死。在我看来,牢狱当中,就数你的心境,最为接近陈清都。” 捻芯又抽出了一根在法袍上洞穿无数山河的经线,打算休歇片刻,答道:“生有可恋,又不至于太过牵挂,死足可惜,却也没有太大遗憾。已然如此,又能如何。” 白发童子说道:“你就是先天资质差了点,不然大道可期,跻身飞升境,还是大有希望的。” 见那捻芯没有搭话的意思,他笑道:“你有没有听说过,青冥天下有个琉璃窖?哪怕你不求容貌,换身皮囊,也能增长好些道行。” 捻芯说道:“只听说蛮荒天下有个狐狸窟。” 白发童子有些无奈,捻芯的冷笑话,确实容易把话聊没了。 就在此时,白发童子率先皱起眉头,站起身,破天荒有些神情凝重。 捻芯刚要挑针,也停下动作。 有人推门而出,他的心脏跳动之声响,犹如神人擂鼓之威势。 每一次心脏擂鼓,整座牢狱小天地,就随之摇晃起来。 ———— 避暑行宫,收到了一把飞剑传信。 愁苗剑仙将密信交给宋高元,来自倒悬山水精宫,信封上只钤印了一个花押,并无署名,无法以此辨认花押主人的身份。 宋高元正陪着玄参,一起关注地上画卷某处战场,看完那封密信之后,欲言又止。 如今隐官一脉的剑修,轻松许多,只要想要去城头厮杀,已经无需遵循三人一拨的规矩,孑然一身也好,三五成群也罢,想去就去。当下董不得、郭竹酒和罗真意三位女子剑修就结伴离开了避暑行宫,除此之外,徐凝、顾见龙和曹衮也一同御剑前往。 愁苗笑道:“犹豫什么,学一学林君璧。” 宋高元犹豫之后,说道:“我这就回信一封去倒悬山水精宫,我要等到谢稚剑仙撤出战场,再与这位前辈一起去往倒悬山。” 愁苗问道:“就这样把你的宗门前辈晾在倒悬山?不合适吧。” 宋高元说道:“蓉官祖师不会介意的,她本就想要游历倒悬山一番。” 愁苗也就随他去。 第二天,董不得一行三位女子剑修,一起返回避暑行宫,罗真意记起一事,告诉宋高元,她在战场上曾与谢稚剑仙擦肩而过,让她捎句话给宋高元,不用等他。 庞元济站起身,大步跨过门槛,御剑去往城头之前,说道:“宋高元,我就不为你送行了。” 宋高元在这天离开避暑行宫,临行之前,愁苗递给这位鹿角宫修士一个包裹,说是隐官大人送的。 宋高元斜挎包裹,独自一人,过了大门,到了倒悬山,找到那座水精宫,见到了见到了自家宗门的那位女子祖师,蓉官祖师。 年轻剑修见到了自家祖师,无所谓蓉官祖师身边还有数位雨龙宗的女子仙师,年轻人眼眶微红,颤声道:“死了好多人。谢稚前辈也不返乡了。” 蓉官祖师喟叹一声,不知如何安慰这个晚辈。 金甲洲少年剑修玄参,这天与背负长剑的女子剑仙宋聘,一起跨过大门,来到倒悬山,直奔一处渡口。 宋聘一身杀气煞气极重,似乎心神还未真正离开那座战场。 跟随他们一起的,还有两个剑气长城的小女孩,皆是年幼便已是剑修,使劲板着脸的那个,名叫孙藻,姐姐孙蕖在习武。与孙藻不一样,在四处张望的孩子,名叫金銮。 她们都会跟随剑仙宋聘修行,到了宋聘所在宗门,就会在祖师堂被正式收为嫡传。 一行人到了麋鹿崖那边的渡船,会乘坐一条扶摇洲跨洲渡船。 宋聘、玄参两人回乡,两个孩子则是就此离乡千万里。 女子剑仙在渡口只买了两块登船玉牌,等到登船之时,渡船管着通行的练气士,便询问为何两个小姑娘没有玉牌,这不合规矩。 剑仙宋聘当然认得,他又没眼瞎,如此容貌倾城的女子,又背着把传闻暗藏一洲极多剑运的长剑“扶摇”,金甲、扶摇两洲修士都会一眼识破身份。 宋聘道:“给你们面子了,就接好。” 玄参神色自若,觉得宋聘前辈这句话,说得十分天经地义。 最后渡船管事火急火燎赶来,亲自为四人开道登船。 金銮微微张大嘴巴,小姑娘这会儿一头雾水,宋聘剑仙私底下与她们相处,可不这样,笑脸极多,嗓音温柔,是顶好的脾气。 渡船腾出了几间上好房间,宋聘带着两个小姑娘去往视野开阔的观景台,微笑道:“这里就是浩然天下的风景了。” 金銮小声说道:“剑气太少。” 孙藻白眼道:“废话,能跟我们剑气长城相提并论吗?” 金銮不再言语,倒不是怕那孙藻,主要是耳馋孙藻那些个稀古怪的山水故事。 宋聘柔声道:“所以你们需要赶紧适应,等到了金甲洲宗门,师父帮你们预留两座灵气充沛的山峰,等到跻身金丹境,可以举办开峰仪式,然后就是你们的府邸了。从那一刻起,你们才算真正在浩然天下站稳脚跟。” 隔壁房间的观景台上,少年剑修伸出手,轻轻摇晃,与两位小姑娘打招呼。 金銮踮起脚尖,灿烂笑道:“玄参哥哥。” 玄参做了个鬼脸。 孙藻蓦然伤心,轻轻扯住女子剑仙的袖子,抽泣道:“师父,我想家了。” 宋聘握住小姑娘的手,轻声道:“以后除了师父,对谁都不要说这种话。” 孙藻不明就里,只是赶紧擦去眼泪,笑着点头。 一天夜幕中,面容枯槁的高瘦老者,过了大门,立即停步闭眼,仰头嗅了嗅,嘿嘿笑道:“久违了。” 正是玉璞境剑仙蒲禾,只是如今已经跌境为元婴境,哪怕身穿法袍,依旧难以掩饰那一身血腥气。 跟随蒲禾一起走入倒悬山的,还有曹衮,以及一双剑气长城的少年少女。 曹衮在成为隐官一脉剑修的时候,才是龙门境,如今已是一位金丹客了。 蒲禾从剑气长城带走的少年少女,少年只是洞府境,资质在剑气长城也不算出类拔萃,算不得如何天才。 但是很对蒲禾的胃口。 至于那位观海境的少女,资质更好,蒲禾却打算让一位山上挚友去传道,身为一位以厮杀见长的流霞洲剑仙,岂会没几个红颜知己。哪怕对方如今高出自己一境,哪怕她依旧貌若少女,可见了面,还是要百转千回喊自己一声蒲大哥的。 少年埋怨道:“蒲老儿,你啥时候才重新当个剑仙啊,不然我这徒弟当得多没面子。” 蒲禾嗤笑道:“收了你这么个洞府境弟子,你觉得老子就脸上有光了?晓不晓得老子在流霞洲的酒局,金丹修士都没资格落座,只能站着喝酒夹菜?” 一旁曹衮无言以对。因为蒲禾剑仙所说,千真万确。有点骨气的金丹地仙,往往不会参加有蒲禾在的宴席,但是愿意去的,更多。 少年怒道:“你少跟老子一口一个老子的。” 蒲禾不怒反笑,“不愧是蒲禾的徒弟,不喝酒时说醉话,喝酒之后,一言不合,便要出剑,一洲侧目!” 只是少年偏不领情,说道:“小小元婴,口气恁大,这要是不熟悉的人,都以为是位飞升境在这儿打哈欠呢。” 曹衮愈发无语。 什么样的师父,什么样的弟子,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女,有些羡慕同龄人的胆大。她就绝不敢这么跟蒲禾剑仙言语。 少年说道:“听说你在流霞洲仇家极多,这会儿跌境,会不会害我被仇家一起砍死?” 蒲禾伸手按住少年脑袋,推远点,“少说几句晦气话。” 他们所乘坐的跨洲渡船,都会停在灵芝斋附近的渡口,蒲禾刚好打算去那座仙家铺子买几件东西,兜里没几个钱,只能挑便宜物件了。实在不行,就跟曹衮那小子借钱,在剑气长城交情深不深,就看借不借钱、请不请喝酒了,反正都是有去无回的。 在灵芝斋那边,少女神采奕奕,少年却不愿意进去,只是坐在台阶上。 曹衮就陪他坐在一旁。 一行人连夜登船,少年趴在栏杆上,有气无力道:“蒲老儿,这里就是你们的浩然天下了啊,瞅着很不咋地嘛。” 蒲禾笑道:“牢记一事,在剑气长城修行,与在浩然天下练剑,是两回事,所以将来境界凝滞,很正常,你小子根本不用着急。我蒲禾的关门弟子,早晚该是大剑仙!” 渡船管事战战兢兢站在不远处。 他们西北流霞洲,虽然失去剑仙蒲禾音讯已久,至多就是听说蒲禾在剑气长城那边问剑落败。 但是蒲禾的赫赫威名,尤其是那乖张诡异的性情,依旧让许多上五境修士和地仙心有余悸。 有个说法,蒲禾一笑,就得死人。 他娘的肯定是要出剑砍人的意思啊。 蒲禾是宗门老祖,正儿八经的谱牒仙师,但是从来行事无忌,杀人越货、坑蒙拐骗什么事情都走得出来,还精通伪装,尤其擅长栽赃嫁祸,路子野得让山泽野修都要喊祖宗,所以蒲禾在山上名声不佳,但是在江湖上,和野修当中,声望极高。当初姜尚真在北俱芦洲兴风作浪,早先还曾被誉为蒲禾第二,都属于拉屎兜在裤裆、还要四处流窜的王八蛋货色。 只是这位渡船管事,瞧着这会儿的老人,很难与印象中的剑仙蒲禾重叠。 到了房门口,蒲禾丢给弟子两瓶丹药,让少年分别外敷内服,少年关门后,脱掉衣服,呲牙咧嘴,身上有一道巨大的伤痕,远未痊愈。 是那蒲老儿将他从尸体堆里拎出来的。 涂抹药膏,吞咽丹药,重新穿好衣服,少年开始在床上盘腿而坐,勤勉修行,温养本命飞剑。 片刻之后,敲门声响起,曹衮自报名号。 少年在蒲禾那边口无遮拦,但是对这位隐官一脉出身的外乡剑修,哪怕曹衮境界不高,少年却反而很敬畏。 少年赶紧去打开门。曹衮看到有些拘谨的少年,笑道:“与你说些在浩然天下修行的注意事项,别嫌烦。身为谱牒仙师,繁文缛节,未必讨喜,但是你且听听看。” 少年竖耳聆听,十分专注。 曹衮最后说道:“野渡,以后跟随蒲禾剑仙修行,要珍惜。” 名为野渡的少年使劲点头,“我师父……是这个!” 曹衮看着神采飞扬的少年伸出大拇指,忍住笑。屋外廊道那边停步许久的蒲老儿,笑眯眯点头,找酒喝去了。 皑皑洲剑修邓凉,独自一人,神色落寞,离开了剑气长城。 在此历练多年,只是将境界一点一点熬到了元婴瓶颈,始终未能破境跻身上五境。 先前宗门请那跨洲渡船帮忙,在倒悬山先后飞剑传信两次避暑行宫,都是询问他何时返回,邓凉都未理睬。 虽说邓凉在避暑行宫那边,甚至不如曹衮、玄参几个年轻剑仙那么“出彩”,很容易让人忘记一个事实,邓凉是一位极其年轻的元婴境剑修! 不但在那皑皑洲宗门祖师堂,拥有一把座椅,而且位置极为靠前。 邓凉还是野修出身,在红尘里摸爬滚打多年,成为谱牒仙师之后,待人接物滴水不漏,故而人缘极好,更是宗主极为器重、且需倚重之人。 邓凉在离开剑气长城之前,去了那座酒铺,在一块无事牌上边写下一句,来时元婴,去时元婴,不曾破境,愧对美酒。 斜挎包裹,登上渡船。 渡船管事亲自迎接,邓凉与之得体言笑。 邓凉先以飞剑传信宗门,只说自己已经动身返程。 到了船舱屋内,摘下包裹,除了数枚已成遗物的无事牌,还有些闲余物件,邓凉取出一封信,愁苗剑仙让他登船之后打开,说是隐官大人的亲笔信,十分熟悉的字迹,信上说了几件事,其中一件,是请邓凉帮忙送一封信给剑仙谢松花,再就是请他邓凉帮着照顾些谢剑仙从剑气长城带走的剑修弟子,信的末尾,还提及一件关于第五座天下的密事,要他带给宗门祖师堂,若是邓凉师门真有想法,就可以早做准备了。 邓凉收起信,离开房间,去赏夜景,天高月明。 很是怀念避暑行宫,很是佩服年轻隐官。 倒悬山春幡斋,刚刚商议完一桩要事,晏溟从案之后站起身,笑道:“这段时日,与诸位共事,十分痛快。” 米裕,邵云岩,纳兰彩焕,韦文龙同时站起身。 米裕没有任何言语,只是抱拳送别。 邵云岩微笑道:“能与晏剑仙朝夕相处,幸莫大焉,与有荣焉。” 纳兰彩焕抱拳道:“晏溟,当家做主,生财有道,我未必输你,但是身为剑修,我不如你。” 米裕神色黯然,“我更是。” 晏溟笑着点头,大步离开屋子,只与米裕和纳兰彩焕两位同乡人,说了一句活着的,怎么就轻松惬意了,无需愧疚。 避暑行宫,外乡剑修都已远去返乡,愁苗剑仙站起身,说道:“从今天起,在隐官回来之前,董不得和徐凝共同负责决断事务。” 罗真意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半句挽留言语。 愁苗跨过门槛后,背对众人,笑道:“先行一步。” 失去双臂的晏溟,将一枚印章别在了腰间,返回剑气长城,以剑修身份,重返城头。 九境女子武夫,白炼霜,不再给孩子们教拳喂拳,离开了躲寒行宫,回了趟宁府,将宁府上下各处,都收拾清扫了一遍,然后在大门口驻足许久,喃喃低语许多,这才去往城头。 元婴剑修殷沉,首次离开了修道之地,御剑而出,赶赴战场,一去不回。 蛮荒天下,拖拽天上一轮月,来到人间,撞向剑气长城。 城头之上的老剑仙董三更,嗤笑一句我去你娘的,随后御剑撞月而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八十章 解契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霜降站在台阶上,看着那个摇摇晃晃往下走的年轻人,正在重重捶打心口。 陈平安每一拳下去,心口处就会金光流溢,如铁匠抡锤子炼剑胚,每一下都会火光四溅,搅乱光阴长河的流逝,使得陈平安四周光线扭曲,明暗不定。 由于陈平安位于高处,拾级而下,所以哪怕眼帘低敛,站在低处台阶上的霜降,依旧能够清晰看到那双异于常人的金色眼眸。 陈平安踉跄而行,心脏那边的动静实在太大,炼化了那颗神灵遗骸的心脏之后,就像搬了整座火浆熔炉搁放在心室。 捻芯从金箓玉册上剥落的那些文字,哪怕品秩极高,字字蕴含道法真意,仍是在陈平安一拳之后,就有数个文字,当场被金光熔化,消散空中。 霜降问道:“不该这么快炼化成功的,你是不是还藏着什么秘密?” 陈平安默然,既不愿言语,事实上也无法开口。只是一拳一拳砸在心口,竭力抑制心窍处的擂鼓声。 霜降侧身让出道路,与陈平安同行,霜降始终望向陈平安的侧脸,运转神通,细致查看陈平安人身小天地的内里气象。 陈平安停步,双手捂住嘴巴,呕出一口金色血液,微微仰头,咽下全部鲜血,继续前行,重新一拳拳捶打心口。 霜降有些抓心挠肝,古怪,太古怪了,哪怕陈平安用那两粒龙睛火种作为炼物引子,又有武运相辅助,使得神灵遗骸不至于太过排斥陈平安的身躯魂魄,可还是不该如此顺遂,按照霜降的预料,捻芯拆解掉三万六千条经纬丝线,陈平安都未必走得出那道小门。 这就像一个天赋异禀的读种子,翻看一本圣贤籍,一时半刻之内,兴许看得明白含蓄微妙的圣贤言语,却无法真正抓住精深切要的义理。 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陈清都偷偷摸摸出手了,大道显化,不惜牵引整座剑气长城,亲自帮着陈平安炼物。 还有一种,陈平安是与这副神灵遗骸大有渊源的某位神祇转世,一半传承,一半炼化。 只不过霜降觉得这两种可能性都微乎其微,陈清都不是那种随便施舍之人,陈平安若是远古神灵转世,早年长生桥被人打断,多少会留下些痕迹,霜降多次游历其中,应该有所察觉才对。 陈平安的眼眸逐渐恢复正常,金光缓缓褪去,心口处的动静也越来越小。 出拳渐轻,脚步渐稳,心境渐平。 整座牢狱也随之安静下来。 陈平安转身登高,白发童子只好跟着。 这次陈平安路过一座座囚牢,五位上五境大妖,五位元婴剑修妖族,都纷纷现身,只是谁都没有说话。 看待那个年轻人,如人看妖。 陈平安来到牢狱入口处,坐在台阶顶部,这座天地是天明地暗、上昼下夜的格局,牢狱之外,一直是白昼。 霜降忍不住又道:“隐官老祖,真不能说?说了就算一桩买卖,当我欠你三颗雪花钱。” 先前两人“合计合计”,订立了双方买卖规矩。一颗雪花钱,等于一位地仙修士。一颗小暑钱,可以买卖一位玉璞境的性命,等到攒够了一颗谷雨钱,陈平安就可以去跟陈清都求情,保住它这头化外天魔的性命。霜降已经准备好了,所珥青蛇,道法口诀,法宝器物,无不有,应有尽有。在这牢狱,还是积攒下来一些家当的,只是以前只看眼缘,很快它就要去拼命捡漏了,真要狗急跳墙了,它连那刑官麾下的捣衣女、浣纱鬟、葡萄架、十二花神杯,外加杜山阴的蠹鱼神仙和那枚剑丸、全他娘的都要搞到手,来隐官老祖宗这边换钱! 年轻隐官有一点极好,让霜降大为心定,那就是陈平安一旦诚心诚意与人做出约定,就绝不反悔,比什么狗屁誓言都管用。 霜降突然自顾自笑起来,说道:“言必行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 陈平安会心一笑,不计较化外天魔拐弯抹角的骂人,只是说道:“你知道我在剑气长城开过酒铺,剑仙饮酒,概不赊账。而且就只有三颗雪花钱?这桩买卖不做,太亏。” 霜降背转过身,鬼鬼祟祟掏出一块好似闺阁之物的绣帕,轻轻摊放在地,双指捻出一件珍藏已久的心爱之物。 绣帕之上,涟漪震颤,被霜降捻出一把极长的狭刀,霜降从捻刀柄变为双手握刀姿势,刀鞘顶端抵住绣帕。 比起稚童模样的化外天魔还要高些。 霜降收起绣帕,站起身,踮起脚尖,伸手推刀出鞘寸余,瞬间光芒绽放,有五彩色,绚烂似丹霞。 刀柄裹缠有细密的金色丝线,狭刀圆形护手,精美绝伦,圆环之外有一串金色古篆铭文,光流素月,澄空鉴水,终古永固,莹此心灵。最后二字,为“斩勘”。 霜降推刀入鞘后,双手捧刀,“如何?我用这把刀,跟隐官老祖换那答案。” 陈平安伸手笑道:“可以。” 霜降毫不犹豫将这把狭刀递给陈平安。 陈平安横刀在膝,极重,一手握刀,一手双指并拢,抵住刀柄,缓缓推刀出鞘,凝神望去,只是很快就推回去,记起那个不算陌生的“斩勘”二字,疑惑道:“是上古斩龙台的行刑之物?” 霜降蹲在一旁,点头道:“那可不!就是遗落之前,坏了些品相。估计剁掉过不少孽龙恶蛟的脑袋,所以煞气有点重。反正隐官老祖不怵这个,我就当宝刀赠英雄了!有一说一,此物在斩龙台上,不算最好。可如今搁在浩然天下,还是很能让上五境兵家修士抢破头的。” 陈平安笑道:“赠?” 霜降立即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改口道:“卖!” 陈平安双手按住刀身,轻轻说道:“答案就是我也不清楚,真不骗你。” 霜降如遭雷击。 陈平安提起狭刀几寸,“我做买卖,向来童叟无欺,受之有愧,还你便是。” 两两无言。 你他娘的倒是把刀还给我啊。 原来陈平安提刀些许,就没有下文了。霜降总不能一把夺过,关键是看那隐官老祖的架势,五指攥紧,可不像是会松手的意思。霜降更不会客气言语半句,因为一旦自己客气了,对方肯定不会客气。 陈平安将狭刀抛给化外天魔,“这是看在你帮我在门口留下咫尺物的份上。” 不然他得光着身子去那行亭建筑,就要遇到半路上的捻芯。 霜降捧刀而立,问道:“就这么点小事?值得拿这么一把已经到手了的好刀来换?” 陈平安伸出手,笑道:“一颗小暑钱。开门大吉,好兆头。” 霜降递过狭刀,欢天喜地。 陈平安站起身,佩刀在左边腰侧,缓缓而行,没有返回牢狱。 霜降问道:“先跻身远游境,再炼化本命物,就可以顺便锤炼武运,都是早就想好了的?所以对于缝衣一事,才能不那么着急?” 陈平安摇头道:“其实没想那么多。有你在身边,我先前一直刻意拘着念头。” 霜降一个双膝跪地,扑倒在地,双拳捶地,行云流水,干嚎起来,“我造了多大的孽啊。” 陈平安没觉得滑稽可笑,反而忧心忡忡。 化外天魔,随心所欲,纯粹自由。 一道剑光转瞬即至,悬停在陈平安前方不远处,然后朝着那溪涧茅屋方向掠去。 刑官主动邀请登门做客? 陈平安便第一次以武夫第八境,御风远游。 霜降在陈平安身边,窃窃私语道:“这枚刑官瞎了眼送给杜山阴的剑丸,也能值个一颗小暑钱。” 刑官炼化的剑丸也好,陈平安刚刚得手狭刀也罢,俱是价值连城的仙家重宝,只不过在他和化外天魔的买卖当中,算账方式不同。牢狱当中,机缘、宝物遍地都有,霜降那条飞升境性命,更值钱。陈平安曾经听说中土神洲有座极为隐蔽的魔道宗门,与人买卖,只收取对方心中的最珍贵之物,可以是某位挚爱女子,甚至可能是某种坚持,某个道理,比如最为惜命之人,就要自己交出那条命去交换。 陈平安飘然落在葡萄架那边,依旧不露真容的剑仙刑官站在葱茏碧色中,说道:“我们要离开此地了,与隐官打声招呼,那两位祖钱化身的女子,你可以任选其一,留在身边。” 陈平安说道:“无功不受禄。” 刑官说道:“久居此地,终究沉闷,隐官问拳出剑再炼物,我看了几场好戏,应该有所表示。除此之外,最重要的,还是她们对你比较心生亲近,都自愿侍奉隐官,只不过杜山阴以后修行,需要其中一位在旁辅佐,不然你都可以带走。” 石桌那边,捣衣女子与浣纱小鬟依依不舍,只是她们望向年轻隐官,又嫣然而笑,明眸流光。 听到这里,陈平安恍然大悟,有些明白为何这位云遮雾绕的刑官剑仙,对自己莫名其妙就不待见了。 钱。 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绝大多数,看待每一座洞天福地,眼中所见,皆是神仙钱。尤其是那些不知天外有天的福地之人,在谪仙人眼中,最不值钱。 陈平安也懒得解释什么,摇头道:“刑官还是将她们带在身边好了。” 刑官更加干脆利落,以袖里乾坤的神通,收起了茅屋溪涧、葡萄架花神杯、和那白玉桌石凳,御剑远游,杜山阴与浣纱少女尾随其后。 却留下了那位捣衣女,她朝陈平安施了个万福,婀娜多姿,仪态万方。 陈平安也不矫情,总不能一把扯住女子,丢给刑官,于是向她拱手致礼,然后望向那白玉桌方向,轻声道:“连条凳子都不留下啊。” 根本不给捡破烂的机会。 收人礼物馈赠,难免欠人人情。包袱斋捡漏,却是脑袋拴裤腰带上,凭本事挣钱。 金精铜钱显化而生的捣衣女子,闻言愈发笑容动人,柔声道:“奴婢贱名长命,主人若是不喜此名,随便帮奴婢取个名字就是了,奴婢只会荣幸至极。” 陈平安转过身,摆摆手,与那女子笑道:“长命道友,以后你我平辈。实不相瞒,我还真有个去处,在那宝瓶洲,名为莲藕福地,适宜道友久居修行。只是道友将来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到底去往何方,要不要去那莲藕福地,单凭道友心愿。” 女子眨了眨眼睛,抬起一手,天地四方,许多散落各处的神灵尸骸,腐朽不堪的庞然身躯,不断崩裂稀碎,然后皆有金色沙粒连绵成线,最终聚拢在捣衣女子四周,如同一座金山,大小如那宁府斩龙崖。 霜降轻声提醒道:“这座金山,在那青冥天下,足可炼制出三四位江水正神、水仙府君的金身了。在隐官老祖的那啥福地,终究才是个中等福地,只会金身神位更多。” 陈平安竭力忍住笑,终究是没能忍住,抱拳道:“好吧,恳请长命道友一定要去宝瓶洲做客,好歹当个拘束不多的记名供奉。” 那些神灵遗骸被光阴长河磨砺出来的金沙,最终缓缓依附在捣衣女子的衣裳之上,半点不显异样。 陈平安心中深以为然,财不外露,就该如此。果然是同道中人。身边那个招摇过市处处摆阔的白发童子,没法比。 她好问道:“隐官主人,不返乡吗?” 陈平安微笑道:“再说。” 她便不再多问了。 俨然还是以婢女自居。 随后陈平安独自闲逛,不过分别之前,她伸出手指抵住额头,取出一枚金精铜钱,交给了陈平安。 霜降拉着女子去捡宝,双方合计一番,霜降起先是打算自己找着的,当然全归自己,她找着的,双方九一分账,不曾想那个境界稀烂的臭娘们,不知谁借给她的狗胆,竟然想要五五分成。只是她的境界修为不值一提,却是金精铜钱的祖钱,就算被自己打杀了化身法相,也会在陈平安收入囊中的那枚金精铜钱显化而生,到时候告刁状,吹枕头风,霜降估摸着自己消受不起,就陈平安那脾气,就喜欢在这种小事上斤斤计较,十之八九会直接请陈清都一剑剁死自己。霜降只会好言好语与她商量,最后好不容易谈到了四六分账,霜降小赚些许,只觉得比纠缠老聋儿八十年还要心累,不曾想她犹不满意,哀怨嘀咕一句,奴婢真真无用,害得主人白白失去了一成收益。 霜降差点给这位姑奶奶跪下来磕头。 陈平安来到那座天然孕育出水运雨珠的云海之上,躺在云海上,双手叠放腹部,闭目养神。 芥子心神,巡游四方。 最终人身小天地当中,陈平安来到心湖之畔,略微心动,便多出了一座稳固异常的拱桥。 真身已在云上酣眠。 陈平安的心神,就站在这座长生桥一端,只要过桥,这一走,到了那一端,天地间,应该就会多出一个洞府境练气士了吧。 骑火龙的金色小人儿来到陈平安心神旁,双臂环胸,扬起脑袋。 那条座下火龙,在锤炼武运之后,茁壮成长,若说先前火龙只是纤细筷子大小,这会儿就该是手臂粗细了,气势凌人。 陈平安轻声道:“莫要骂人。” 金色小人儿冷笑道:“你不一直在自己骂自己?骂得我都烦了,还不能不听。” 陈平安说道:“都说人力终有穷尽时,关键我还一直很信这个,所以骂得好没道理,对吧?” 金色小人说道:“你在害怕无法离开,害怕自己成为第二个陈清都,同时又没有陈清都的本事。你怕离别无重逢,你生平第一次害怕所有的所作所为,在自己这边,都不得半点回报。” 陈平安蹦跳了几下,以拳击掌,打了一套王八拳,最后伸手呵气,望向那座拱桥,“是个人都会如此,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金色小人沉默片刻,然后用一番骂人言语,表达着安慰意思。 听着久违的家乡小镇方言,陈平安顿时开心起来,眼神清澈得像那家乡溪涧,些许忧愁似那小鱼儿,一个甩尾,窜入水草中,再不与人相见。 最终陈平安心神退出小天地,从云海上站起身,御风去往牢狱入口。 过桥一事,不是什么燃眉之急,等到剑气长城和蛮荒天下两地武运彻底炼化、完全融入人身山河再说。 该是自己的洞府境跑不掉。 到时候洞府一开,小天地与大天地相接连,牢狱天地夹杂浓郁剑意的充沛灵气,就会洪流滚滚,涌入各大关键气府。 只是那份皮肉、魂魄之苦,兴许会被寻常下五境练气士,视为畏途,看作是一道极难逾越的生死门槛,可对于陈平安而言,真不算什么事情。 陈平安这一次路过牢笼,大妖云卿再次露面,面带笑意,打趣道:“先前武运在身,如今炼化神灵尸骸至宝,又要与隐官道贺了,等到跻身洞府境,还要再道贺一次,有些忙。幸好不是在蛮荒天下,不然光是庆贺的赠礼,就要送出三份。” 陈平安停下脚步,笑道:“在浩然天下,一位上五境山巅神仙的大驾光临,就是最好的登门礼。” 云卿望向那把狭刀,赞叹道:“好刀。” 陈平安以手掌抵住刀柄,说道:“分量足够,确实好刀。” 云卿感慨道:“与隐官言语的机会,看来不多了。” 陈平安沉声道:“不是在浩然天下,遇到云卿前辈,大憾事。” 云卿笑道:“不是在蛮荒天下,邀请隐官饮美酒,亦是遗憾。我那旧山头,风景绝佳。” 白发童子满载而归,身边跟着女子长命。 金沙此物,有她在,得之容易,更多需要霜降出力的,还是那些远古大妖尸骸的存留之物,零零散散的,挺费劲。天地至宝,多通灵性,不会像神灵遗骸、大妖尸骨这样不挪窝,哪怕是霜降卯足劲头去寻觅,也很麻烦。所幸那女子,不愧是祖钱化身,冥冥之中,运气极好,最终收获,超乎霜降的预期多矣。后来有了经验,霜降就刻意远离她,等她撞见了机缘,再与自己打声招呼,他一扑而上,兢兢业业,捕获那些乱窜如剑仙飞剑的天材地宝。 双方约好了,今天只是刨地三尺了一个方向,以后每天去往一处,至多一旬光阴,就能粗略搜刮一遍,下个一旬,再好好查漏补缺一番。 女子是第一次进入这座牢狱,所以难免好。 大妖清秋见着了陈平安身边的女子,娴静柔美,确实不俗,啧啧道:“隐官大人好艳福,就是口味重了点,先是个剥了皮的女子,这会儿又换成了个皮囊血肉皆不真的精怪,隐官大人你怎么回事,牢狱当中不是关着头七尾狐魅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其她女子修士,还是有几位的,这都不够你吃的?” 陈平安笑道:“都快要死了,就不能说几句好听的?” 真身是那青鳅的大妖讥笑道:“就凭你?加上那把破刀?伸长脖子让你砍,你砍得动?” 陈平安推刀出鞘寸余,“试试看?” 大妖清秋瞬间没入雾障中。 霜降捧腹大笑。 女子长命,告辞离去,牢狱之中,污秽煞气太重,她不愿继续游览了。 来到捻芯那边,陈平安等待她抽出一根纬线后,说道:“借你法刀一用。” 捻芯将手中法刀直直递给陈平安。 陈平安接过法刀后,笑道:“在我们家乡那边,给人递送剪刀、柴刀,都会刀尖朝己。” 捻芯置若罔闻,问道:“决定了?” 陈平安点点头,先取出那张承载金箓玉册文字的青色符纸,因为文字太多太重的缘故,纸张显得凹凸不平。 陈平安一手摊放符纸,一手手持短刀,刺入心口,将一位练气士视若真元的心头精血,一滴滴从刀尖坠在符纸上,然后以碧游府水神庙那道炼水诀,驾驭血滴,如小楷写经一般,一笔一划,规矩端正,神意饱满,最终“写出”一篇解契,内容简明扼要,意思浅显却措辞精确。 尤其是最后署名之时,还从三魂七魄当中,分别剥离出一粒本命灵光,注入“陈平安”这个名字当中。 陈平安将法刀递还给捻芯。 捻芯接过法刀,皱眉道:“早知道就不与你泄露此事。” 先前她初次见到这个年轻隐官,就十分疑惑为何与蛟龙之属那么纠缠不清,后来就下了些功夫,加上与化外天魔的一番闲聊,给她揪出了一桩骇人听闻的密事。陈平安身上,有一份隐藏极深的结契,双方身份平等,不是主仆,但是双方性命攸关,效果类似一般山上修道之人,结成神仙眷侣之时的契约,当然陈平安这份契,不曾涉及任何情爱,而且写一方,可谓占尽便宜,几乎没有任何约束。 陈平安脸色惨白,却好像如释重负,了却了一桩极大的因果恩怨。 既为自己,求个心安,也为自己那个学生,能够在宝瓶洲倾力施展手脚。 霜降蹲在一旁,惋惜道:“隐官老祖这桩买卖,亏大发了。不该这么爽快的,换成是我,就狠狠敲一笔竹杠。” 陈平安将那张符纸递给化外天魔,说道:“也就是我知道得晚,不然早就应该这么做了。霜降,你转交给老聋儿,他离开牢狱后,捎给风雪庙魏晋,帮忙送去宝瓶洲,只能是交给一个名叫崔东山的人。” 霜降却嬉笑道:“还是让捻芯送给老聋儿吧,他们俩刚刚认了亲戚。”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保持原有姿势。 就知道这头化外天魔,早已认出了这张青色宝光浓郁的符纸根脚。 霜降举起双手,“你别试探我了,我反正打死不碰这符纸的,不然一个不小心,又要被你算计,折损百年道行。” 化外天魔不喊隐官爷爷、隐官老祖的时候,往往是在说真心话。 陈平安这才将符纸交给捻芯。 捻芯一闪而逝,去交给老聋儿,转瞬即返,她说道:“亏得去早了,老聋儿刚要离开牢狱。” 有些话捻芯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本来是想劝说杀妖缝衣一事,让陈平安抓紧些。只是话到嘴边,捻芯还是作罢。 陈平安点点头,去往那座行亭建筑,独自一人,抱膝而坐。 霜降站在远处台阶上,看着那座建筑那个人。 此地是年轻人的心境显化。 所以陈清都去得行亭,甚至捻芯愿意的话,也可以去,因为在陈平安内心深处,他认可捻芯这位魔道中人,唯独他这头化外天魔就绝对不被允许。 天圆地方一行亭。 立足处,是陈平安由衷认可的那些大小道理。 四根亭柱,分别是陈平安在人生远游路上,逐渐化为己用的四条根本脉络。 而亭顶,象征着陈平安心心念念的大剑仙。 年轻人看待人生,所见之人,就是一座行亭的暂留客,迟早都要与他分别,有些打招呼,有些不曾说。 他就守在原地,如那行亭,愿意为人做些遮风挡雨的小事。 霜降大声喊道:“隐官老祖,你那心爱姑娘,晓不晓得这份契约?” 陈平安瞬间回过神,故作镇定道:“这桩契约,关我屁事。” 霜降高高跳起,伸出大拇指,“隐官老祖,你老人家理直气壮说着心虚话,特别读人!”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八十一章 辛苦修行为哪般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霜降试探性问道:“我用一大块金身碎片,与隐官老祖换个结契的小故事?” 故事其实不小。 只看解契一事,陈平安就用到了上古斩龙台行刑的斩勘刀,以一张青色符纸承载鲜血,取一滴心头精血,还要剥离出三魂七魄各一缕,灌注末尾署名当中。 寻常修道之人的结契解契,可不需要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 要是这种买卖都不做,霜降觉得自己容易遭天谴。 陈平安却没兴趣做这笔买卖,有了那位金精铜钱老祖化身的长命道友,她极有可能担任落魄山记名供奉,家有聚宝盆,如今陈平安觉得自己十分淡漠名利,绝不至于见钱眼开。刑官走了,老聋儿跟着离开,此处所有的天材地宝,长脚再多,也跑不出一座牢狱天地。陈平安一直想要问老大剑仙,为何不将此地家底掏空,交给避暑行宫打理,或是搬去丹坊处置,可惜老大剑仙根本不给机会,每次现身露面,陈平安的下场都不太好。泥菩萨也有几分火气,包袱斋在哪里不可以开张?除此之外,将来岁月悠悠,可能会没个尽头,总得找点事情做,比如数钱,比如炼物。 陈平安手腕翻转,祭出那枚材质异的五雷法印,托在手心,虽然不过枣核大小,但是隐隐有雷鸣,五彩流光,气象森严,天然压胜鬼魅秽-物。 与那仿造白玉京宝塔和剑仙幡子一样,陈平安都不敢大炼为本命物,只是中炼,一来没必要大炼,再则也不敢贸然行事。终究是从离真那边得来之物,担心万一。如那松针、咳雷,也是得手极久之后,才从中炼变为大炼。当然不是信不过刘景龙和袁灵殿,而是大炼之物,不比寻常,除了会单独占据一整座本命窍穴,还会分走修士灵气,而这两件事,对于一个开府不多、灵气积蓄不够深厚的下五境练气士而言,就是天大的难题。 陈平安如今作为五境修士,气府数量其实不算少,可光是为了长生桥炼化的五行之属,就分去五座,皆需以灵气勤勉炼化,又能有多少的盈余灵气,可以被陈平安拿来“封赏群臣”?这就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然单开一座水府,以陈平安远游路上的一众机缘所得,绿衣童子们绝不会如此无所事事,例如那瓶蜃泽水丹的补给,每次水府久旱逢甘霖,灵气却依旧需要分给山祠、木宅等地一部分。 可即便是中炼此印,陈平安相信仅凭这件山上重宝,在那宝瓶洲藩属小国,当个斩妖除魔、术法通天的神仙老爷,没半点问题。而且即便行走山泽荒野,也会被当作谱牒仙师,因为修行五雷术,一旦术法道诀不够正宗,很容易就会伤及五脏六腑,日积月累,体魄残缺,并且不可逆转,比如那目盲道人贾晟,便是因为修炼旁门雷法,伤了一双眼睛……想到这里,陈平安哑然失笑。 陈平安突然问道:“不是金沙?” 霜降掏出一颗柑橘大小的金身碎块,轻轻抛着。这等分量的宝物,可不常见,凿山取宝,老费劲了。 陈平安左手驾驭五雷法印,右手伸手一抓,将那金身碎块从化外天魔手中取来,攥在手心,片刻之后,就以炼三山道诀,将金身碎块炼化出一滴金色水滴,再以手指接住,轻轻抹在那枚五雷法印十六字真言的“攒”字上,如寺庙道观给神像贴金。 在此贴金过程,陈平安五座本命窍穴,皆有一丝灵气自行流转,如获敕令,来往手心,升腾而出,萦绕五雷法印,帮忙淬炼那一滴金色水珠融入法印,比起单独以炼物仙诀贴金,速度要快上一大截。这就是一位修道之人,拼出五行之属本命物的优势所在,种种玄机,妙不可言。 陈平安收起法印和金身碎块,说道:“我家乡是那骊珠洞天,小时候,一个大雪天的深夜,我刚好做了个噩梦吓醒,然后就听到家门口那边有动静,似乎听到了细微的嗓音,那夜风雪大,所以听着不真切,只觉得很渗人,其实我当时很犹豫,不知道是该出去,还是躲在被窝里,也想过宋集薪是不是其实也听到,他胆子大,会比我先出门,后来我还是畏畏缩缩出去了,然后救下了一个……” 说到这里,陈平安突然不知道应该如何定义稚圭。 霜降熟稔陈平安的诸多心路历程,道破天机:“她不找那皇子宋集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她选择从泥瓶巷西边巷口走入,入巷艰难,哪怕一门之隔,已经力竭,所以倒在了你家门口,未能敲响宋集薪的院门,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大道缘分。还有一种,则是她从顾璨家走入泥瓶巷,到了宋集薪家门口,临时改变主意,因为与一位大骊宋氏的龙子龙孙结契,约束多,说不定只能签订真正的主仆契约,生死操之于他人之手,对于天地间最后一条真龙余孽而言,并不是一个如何舒心的选择。她被你救下之后,偷偷与你结契,因为你本命瓷已碎,神魂孱弱,结契一事,神不知鬼不觉。她就可以安安稳稳,凿壁偷光,” 陈平安点头说道:“的确是这样。” “我的隐官老祖唉,哪有你这么做买卖的。” 霜降扼腕痛惜道:“你与那化名稚圭的女子,双方可是一桩平等契约,前边吃亏越大,后边享福就越多,隐官老祖你到底怎么想的?明摆着只要再熬熬,在那解契上写得莫要如此决绝,将来你老人家可就是苦尽甘来的大好岁月了!简直就是躺着破境,在那简湖,那坑你不浅的孽种泥鳅,如何反哺顾璨体魄神魂,隐官老祖你岂会不知?” 白发童子说得唾沫四溅,手舞足蹈,“不管那王朱,早年如何窃取你的命理气数,越是得道,天下事越讲个有借有还,这是定理,所以她只要得以真正化龙,你就算功德圆满,是天底下最名副其实的一桩扶龙之功,从今往后,你能够获得一笔细水流长的收益。她每次破境,更会反馈结契之人,结金丹、养元婴,算得什么难事。单说天然压胜蛟龙之属、甚至是水神湖君一事,哪个修道之人,不梦寐以求?” 陈平安站起身,缓缓散步,微笑道:“我只知道,施恩与人,莫作施舍想。我当年不知道结契一事,只知道救下她,是随手为之。” 僧人托钵化缘,是为结缘。道家也有一饮一啄,莫非天定的说法。 霜降小心翼翼道:“隐官老祖,你是儒家门生,君子施恩不图报,我勉强可以理解。可是她害你多年运道不济,你仍然愿意以德报怨?会不会有那烂好人的嫌疑?” 陈平安摇头道:“事有缓急轻重之分,一来她稚圭在我心中,就只是个邻居,远远比不上宝瓶洲大势重要。再者,以德报怨?你很清楚,这其实与我的根本学问是相悖的,事分先后,错分大小,都得讲明白了,再来谈原谅、宽恕。” 陈平安停顿片刻,手心抵住那把斩龙行刑之物的刀柄,笑道:“假设大事已了,你让她现在站在我面前试试看?” 霜降现在一听到“试试看”三个字就头疼。 陈平安继续说道:“如果撇开是非、阴谋不谈,一事归一事,只说我与宋集薪和稚圭当邻居,其实没你想象得那么糟糕,甚至可以说,有他们在隔壁生活,我对活下去,会有些额外的盼头,好歹知道了百姓人家的好日子,约莫是怎么个过法,不缺钱花,衣食无忧。灶房砧板上,以菜刀剖鱼鳞的声音,或是大太阳,以木棍轻轻敲打竹竿上的厚实被褥,你听过吗?都很动听的。我不曾念识字,就已经听说了不少上言语,就归功于宋集薪的无聊背。” 当时年少,陈平安一切都被蒙在鼓里,所想之事,只是一日两餐的温饱,夏日怕中暑,冬天衣衫单薄最畏寒,春怕年味,秋愁田地少。 与那邻居那对主仆相处,能帮忙的,泥瓶巷少年都会帮,例如路上遇到了,帮稚圭挑水,帮着晒在两家之间墙头上。宋集薪那会儿作为“督造官宋大人的私生子”,好像有花不完的钱,那些钱又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宋集薪怎么开销都不会心疼,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 泥瓶巷太窄,宋集薪又是个喜欢享福的,还是个怕麻烦的,从来只会让稚圭一车车购置柴禾、木炭,一劳永逸,对付掉一个寒冬。 陈平安如果瞧见了,也会帮忙。那会儿,好像气力不支的稚圭,也会拎着裙角,跑去宅子门口那边,喊陈平安出门帮忙。 陈平安也不会拒绝,做这些琐碎事情,不是有什么念想,恰恰相反,正因为规规矩矩,对身边所有人都是这般,视为理所应当,陈平安做起来,才会衣衫沾泥、炭屑,心眼干净。更何况相较于为邻居的搭把手,陈平安为顾璨家里,所做之事,更多。 何况那个时候的草鞋少年,对于男女事,那真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 所以宋集薪那么个小肚鸡肠的同龄人,也不曾觉得陈平安对稚圭有什么想法,只会对刘羡阳和马苦玄,敏感且敌视。 偶尔稚圭在隔壁院子择菜,也会试探性与陈平安言语,她会说你帮了顾家娘俩那么多,你好歹要些酬劳,哪怕不是铜钱,她家庄稼地都是你在打理,那些收成,讨要几升白米之类的,总是在理的,如果那狐媚子的婆姨这都不答应,那就是她做人有问题,尽想着占你陈平安的便宜,小镇的长工短工,帮忙红白喜事,哪里不能挣钱。 宋雨烧曾经在吃火锅的时候,醉醺醺说过一番言语,当时陈平安感触不深,如今已是而立之年的陈平安,不是少年许多年。 再去细细咀嚼一番,就嚼出许多余味来。如饮一碗陈年酒酿,后劲真大,隔着好些年,都留着酒劲在心头。 年轻时记性好,每逢思乡,人事历历在目,心之所动,身临其境,宛如返乡。 上了岁数,记忆模糊,每逢思乡,反而感觉离乡更远。人生无奈,大概在此。 霜降笑着点头,“市井的鸡毛蒜皮,我还真懂得不少。” 陈平安打趣道:“堂堂飞升境大修士,也会知道这些?” 按照它先前与陈平安所讲的那个人生故事,作为流民孤儿的“小草”,漂泊不定,随时被霜雪冻杀,侥幸被一个殷实门户,收为奴仆,再给少爷当童,因缘际会之下,被隐于市井的塾师相中根骨资质,赐名霜降,踏上修行之路,在这期间,确实是该知道许多民间疾苦的。 但是陈平安根本不信它那套说辞。 霜降揉了揉脸颊,“世间如我这般命苦的飞升境,好似啃泥吃屎长大的可怜虫,不多见。” 陈平安点头道:“要对一位五境练气士喊老祖,是命苦。” 在台阶那边,化外天魔双手叉腰,大义凛然道:“隐官老祖,我不许你老人家如此妄自菲薄!” 陈平安再次祭出那枚五雷法印,对霜降说道:“与捻芯前辈说一声,开工做事,先帮我将此物挪窝到掌心,我如今自己也能做成,却太过耗费光阴,只能耽误她拆衣了。” 霜降与那个忙着拆解法袍的小姑娘打了声招呼。 陈平安来到台阶上,轻轻卷起左手袖管。 霜降蹲在一旁,道:“瞅瞅,隐官老祖这条胳膊,真是学问多多,凡俗女子,眼拙,兴许看不出门道,却契合金枝玉叶的高妙之说,内里全是得道高真的神光流彩,能眼馋死那些个识货的山上仙子。以后隐官老祖远游四方,多穿几件法袍才行,不然鸳鸯债会很多的。要我说啊,光是遮掩手臂不顶事,就凭隐官老祖这面容,这身材,这谈吐,这风采,得学那刑官,不然仙子们一个个见之倾心,心神摇曳,魂不守舍,心湖上小鹿乱撞,蹦蹦跶跶,涟漪荡漾面绯红,隐官老祖自然不会动心,可终究是件烦人事,就像那结契一事,” 陈平安问道:“老聋儿就是这么被你念叨烦的?” 霜降嬉笑道:“那孙儿,修心不够,是个废物。” 捻芯赶来后,帮着陈平安将那枚五雷法印,更换“洞天”,从山祠挪到掌心纹路处的一座“山岳”之巅。 旗鼓相当的修士厮杀,一瞬之差,就是生死之别。 不光是能够让陈平安施展这一门雷法更为迅猛,还可以让陈平安更快适应五件本命物的勾连衔接,一经施展,五雷攒簇,天威浩荡,造化万千。 练气士更换一件中炼之物的搁放位置,却并不简单,需要临时开凿出一条“驿路”,自然会伤筋动骨,只是相较于缝衣真名,还算小事。 陈平安不但无需捻芯以绣花针钉死魂魄,还可以念头随意,言语无碍,问道:“这件五雷法印,材质是什么?” 材质古怪,纹理似美木,质地却如碧玉。 捻芯只认出这是一块雷击槐木。 雷击木,此物在浩然天下,并不罕见,市井乡野皆有,富贵之家,还会重金求-购,去道观请法牒道人,帮忙雕刻成木牌,让家中孩子携带在身,便可以不着脏东西,镇煞辟邪,就像身上“请了一位门神”。 陈平安询问无果,转头望向胸有成竹的化外天魔。 霜降不愧是飞升境,见多识广,笑道:“是雷击槐木不假,又大不简单。” 说到这里,霜降故作沉思状。 陈平安说道:“一颗雪花钱。” 虽是蚊子腿肉,可从陈平安这边挣钱,何其不易,霜降这才一拍脑袋,恍然说道:“不是寻常雷击,更不是寻常槐木。一般材质极好、品秩极高的雷击木,这‘攒簇五雷,总摄万法。斩除五漏,天地枢机’十六字,应该是分别篆刻在四面才对,不然根本承载不住这份雷法真意。诀窍所在,就在于这槐木,曾是一处槐府所在,类似一座袖珍福地,鬼魅齐聚为窟,狐蛇扎堆成窝。故而必然是一位精通五雷正法的得道之人,倾力降妖除魔的凌厉手段,才造就了这桩天大机缘,然后被那人从废墟中捡取此槐,雕琢为印,刻出虫鸟篆十六字,并且只是作为作为‘天地枢机’其一的法印底款。” 陈平安侧头凝视“行走”于经脉之中的那枚法印,从山祠去往肩头,再沿着手臂,被捻芯一路牵引法印移去掌心扎根。这个过程就像犁地翻田,开垦田地,却是修道之人的筋骨血肉。 霜降在旁托着腮帮,缓缓道:“法印六面,制式古老,因为皆有篆文图案,属于极其罕见的‘六满印’,又被称为‘月盈印’。月盈而亏嘛,不然这种法印,也太过霸道了些,早就大小山头人手一颗了。所以隐官老祖如果以此物对上强敌,开销不小,容易使得法印雷法式微,神光黯淡,真意衰减,所幸事后可以修缮品相,例如山水神祇的金身碎片。反正隐官老祖不缺此物,真是天命所归!” 霜降嫌弃凝神关注那枚法印太麻烦,容易让隐官老祖分心,它便双指并拢,轻轻拧转,法印显化在陈平安眼前,变得巴掌大小,清晰入目。 它以心念轻轻旋转那颗法印,娓娓道来,“法印四面,总计刻有三十六尊神灵画像,雷神电母,风伯雨师,云吏灵官,天人神官等古老图案,皆在法印此山中。九是一个大数字,这就又是‘月盈印’的一个绝佳作证。一般炼师,真不敢如此胡来。” “除了印章底部的地款十六字,原本该有天款,只是不知为何被削去一截,大伤品相,也使得这枚五雷法印威力骤减。不然此物,该是那宗字头仙家祖师堂的供奉之物,压胜山水,汲取气运,甚至有可能会成为一颗传法印。” 霜降感叹道:“没了至关重要的天款,品相大跌,十分可惜!” 做人忌讳个十全十美,收藏一事,却是恰好相反。 陈平安说道:“能否自己补上天款?哪怕威势不增丝毫,吓唬人,总是可以的。再说哪天真要山穷水尽缺钱花了,是不是篆刻齐全的六满印,会是两种价格。” 霜降心中唏嘘,瞅瞅,这样的隐官老祖,如何让人不钦佩?如何能够让那位长命道友不心仪? 随便念头一起,好像就要斩除五漏,隐官老祖真是个天生的修道胚子。 可惜不是在青冥天下,不曾早早遇到隐官老祖,不然这会儿,陈平安就要喊自己老祖了,只是想象一番,就美。 霜降呵呵傻笑几声,抹了抹嘴,赶紧转过头,伸手覆脸,使劲揉搓一番,再转头,就是一本正经的模样了,毕恭毕敬说道:“隐官老祖虽然精通刻章,可这天款铭文,还真做不来。” 陈平安点点头,没有失落,反而释然。 运道过于好,就是大忧患。需要好好反省一番所处境地了。 捻芯说道:“行了。” 缝衣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毫不拖泥带水。 如今唯一能够让她留下的事情,就是陈平安改变主意,不再有那脑子有坑的男女大防。一个修道之人,需要哪门子的守身如玉,迂腐古板得像个老学究了。只是捻芯总不能强行扒了陈平安的衣服,倒是有些埋怨那霜降的本事不够,当初若是能通过那头七条尾巴的狐媚子,与陈平安多做些事情,可能她如今缝衣,就不会这般美中不足。不过话说回来,若是被一个狐魅蛊惑了人心,年轻人走不到牢狱当中,成为不了剑气长城的隐官。 陈平安缓缓抬起手掌,祭出那颗五雷法印,一时间五雷攒簇,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四周,宛如掌上小天地,电闪雷鸣、云生水起,隐约可见三十六尊神灵的缥缈身形,各含法旨。 陈平安转头望向化外天魔,笑眯眯招手道:“来来来,让老祖宗摸一摸你的小狗头。” 霜降哀叹一声,乖乖歪过脑袋,伸长脖子,然后情真意切道:“隐官老祖,我这么不惜性命、每天都在慷慨赴死的忠心随从,要多多珍惜啊。” 陈平安翻转手腕,将一枚五雷法印重重拍向化外天魔的头颅上。 轰然一声,化外天魔在原地荡然无存,陈平安一身衣袖震荡,罡风吹拂鬓角,只见他化外天魔在台阶下方不远处,重新凝聚身形,法袍之上犹有雷电残余,使得它两眼翻白,浑身抽搐,如醉汉一般,双手向前摸黑一般,摇摇晃晃走上台阶。 陈平安知道自己这一手,根本无此能耐,自己未能修行五雷正法,没有上乘道诀辅佐,就没有足够的道法真意,怎么可能让一头化外天魔如此狼狈,所以问道:“结结实实打中一位练气士,可以击毙什么境界的,观海境?龙门境?” 霜降一路小跑上台阶,说道:“若无法宝庇护,隐官老祖这一巴掌下去,不伤品相半点,寻常龙门境,就得当场毙命!” 陈平安又问道:“如果我不惜代价?舍了法印不要?” 霜降说道:“寻常元婴修士,也要少掉半条命,与隐官老祖对敌,只要少掉半条命,也就等于没命了。” 陈平安轻声道:“寻常。” 霜降无奈道:“确实小有遗憾,隐官老祖以后厮杀,需要付出这么大代价的敌手,肯定都不是什么寻常练气士。” 陈平安笑道:“我们做笔一颗小暑钱的买卖。” 霜降跃跃欲试,搓手道:“隐官老祖要是这么聊天,瞌睡虫就要死绝了。” 陈平安说道:“我身上物件不少,又要马上成为中五境神仙,你帮我复盘一番,如何才能受益最大。重点在洞府、观海和龙门三境的大小关隘,中炼之物与大炼本命物的搭配,以及最后结丹的关键。” 霜降说道:“这么大的事情,不如我陪着隐官老祖拾阶而上,结伴登高?” 陈平安笑道:“需要这么些花头经吗?” 话是这么说,起身不含糊。 就当讨个好兆头。 早年离开倒悬山,与陆台一起游历桐叶洲,对方早就泄露天机,提点过陈平安,修道之人,刚刚登山之时,大炼本命物,不是多多益善,不用刻意追求数目之多。 世间大炼之本命物,大致分三种,攻伐,防御,辅佐,例如一只承露碗,在世间亲水之地,就能够帮助练气士更快汲取灵气,一枝春露圃栽种裁剪下来的杨柳,在草木郁郁之地,也能额外增长灵气。 而大炼、中炼两物,是要与练气士讨要“粮饷”吃的,所以拥有一两件攻伐防御之外的辅佐本命物,帮忙练气士开源,至关重要。 故而一位练气士,结丹之前,积蓄灵气有数,得看开府窍穴之多寡,以及每一处开府规模之大小,若是小门小户,与那庭院深深的豪门宅邸,自然天壤之别。 所谓的修道天才,便是两者兼备,开府多,且府邸大。 所谓的花架子谱牒仙师,往往便是空有府邸山头,但是处处小巷陋室,不成气候,一时风光,最终成就有限,这辈子只能在半山腰逛荡。 许多山泽野修,哪怕本命物不多,苦心经营一两处本命窍穴和大炼物,再能够围绕着这份大道根本,琢磨出相适应的术法,一样可以战力出众。一路缝补,哪怕走了条盘山小道,依旧跌跌撞撞,可以去往山顶,一览众山小。 陈平安三处曾经盘桓过三缕“极小剑气”的窍穴,分别搁放大炼的初一、十五,以及松针、咳雷,因为后两者只是剑仙仿剑,而气府又出之大,两把恨剑山仿剑,得以拥挤于一室,竟是完全不成问题,而且陈平安看架势,好像再多一把仿剑,都不成问题。 只是峥嵘宗妖族剑修的那把本命飞剑“天籁”,以及霜降作为交换,送给陈平安的那把短剑,就只能与飞剑天籁一样,温养在养剑葫当中。 实在是没有多余的气府来安置它们,而且陈平安也不觉得它们适宜大炼。 霜降开门见山道:“练气士开府门,如开洞天,自行接纳天地灵气,是谓洞府境。人体三百五十六个窍穴,就是三百六十五座先天而生的洞天福地,日月更迭,昼夜轮转,阴阳交融,这些人一生来就有的财富,不知羡煞多少精怪鬼魅。跻身洞府境,开九窍,便能跻身观海境,女子练气士,需要十五窍。你如今身具五行之属本命物,已经坐拥五窍洞府,成为剑修之后,笼中雀和井底月,又新开辟出两座,初一,十五,各有一座,松针、咳雷共聚一府,所以这就是十窍已开。” “跻身中五境的第一洞府境,一着不慎,就是‘水灾祸殃’的下场,一旦人身小天地与大天地勾连,灵气如洪水浸漫其中,肆意倒灌,你大道亲水,并且因为纯粹武夫的关系,体魄坚韧,且有那火龙拓展魂魄道路极多,又有一枚水字印坐镇水府,半点不怕此事。” “所以跻身洞府境,轻而易举,一般练气士,还要小心拿捏个火候分寸,你就要反其道而行之,尽可能多的吸纳灵气,务必要以牛饮鲸吞之势,一气呵成,寻觅出更多的水府、山祠等洞府的相亲之地,就像人间五岳,也该寻一处储君之山,作为辅佐,只是你们浩然天下不太讲究此事,在青冥天下,不但是山君,还有那水仙,都会将储君之地的选址,视为头等大事。试想一下,你五行之属,各自有一处辅佐洞府,结丹之前的灵气积蓄,便十分可观了。既不用搁放本命物坐镇其中,免得厮杀惨烈,随随便便就给人伤及大道根本,却能让你在修行路上,汲取、储藏灵气,事半功倍。只是到底哪些气府适宜担任山水‘储君’,就藏着个关键诀窍了,开洞府,何等大事,宛如天地初开,灵气倒灌,所过之地,会有许多显化,护道之人,若是细心观察,就可以找到些蛛丝马迹,微妙迹象,稍纵即逝,所以护道人的境界,得够高,不然白搭,即便知道了此中诀窍,亦是枉然。最少是仙人境起步,换成玉璞境看出了端倪,他敢出手吗?自然是不敢的,人身天地初开之大格局,随便闯入其中,是护道,还是害人害己?” 陈平安一直在竖耳聆听,不愿错过任何一个字,只是嘴上却说道:“你说得太粗浅了。” 这是陈平安生平第一次如此郑重其事,对待自家修行事。 化外天魔所说的洞府储君之地,以及跻身洞府境之初始,就等于是“天地初开”,确实是陈平安首次听闻。 两人缓缓登高,霜降笑道:“在我看来,你唯独炼化那剑仙幡子,是妙手。可是炼化那仿造白玉京,一同搁在山祠之巅,就极不妥当了,如果不是捻芯帮你更换洞天,将悬在木宅门口的五雷法印,赶紧挪到了掌心处,就会更是一记大昏招了,一旦被上五境修士抓到根脚,随便一道精妙术法砸下去,五雷法印非但半点护不住木门,只会变成破门之锤。修道之人,最忌花哨啊,隐官老祖不可不察……” 陈平安毫无征兆地一巴掌拍在化外天魔脑袋上,打得在霜降原地消逝,瞬间在别处现身,它跑上台阶,仰起头泪眼汪汪,“隐官老祖,不教而诛,为啥嘛。” 陈平安斜眼道:“你先前关于我那些炼化之物,是这么讲的?” 霜降想了想,自个儿胡说八道的言语太多,记不太清了,得好好捋一捋,结果发现真是自己错了,可这隐官老祖也委实是太会记账了,它只好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谄媚道:“那会儿是隐官爷爷,如今才是老祖宗,不一样的。那老聋儿不也喊我爷爷,就不安好心,半点不心诚,对吧?如今我与隐官老祖,既是祖谱上的亲戚,还是精诚合作的买卖伙伴,亲上加亲,咱俩这样的关系,瓷实!” 陈平安看似还算神色轻松,实则心中大为后怕。 炼物之后,一旦与人厮杀,身体魂魄受到重创,打烂了窍穴,毁坏了大炼、中炼之物,就是典型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依照本命物的品秩,不同程度折损一位练气士的大道根本。世间事总是福祸相依,先前陈平安炼化五雷法印、青砖道意和仿白玉京宝塔,虽是中炼,用来各自辅佐五行本命物,自然裨益不小,可一旦所在本命窍穴受损,与本命物一起崩碎,雪上加霜,就会灾殃更大,极有可能连累相邻气府一起崩塌稀烂。 陈平安每次祭出炼化之物,就如化外天魔所说,一旦与本命物牵连,很容易被上五境练气士循着收放之间的痕迹,找到本命气府所在,而陈平安的五行之属,本身就存在着牵引,找到其中一个,很容易就是找到全部五座!想到这里,陈平安又是一拳砸下。 中炼之物,无论品秩多高,裨益道行多大,不是不可以搁放在本命窍穴,但显然必须慎之又慎。 这次化外天魔早有准备,主动踮起脚跟,在陈平安身后凝聚身形,屁颠屁颠跟上隐官老祖,不忘称赞道:“好拳好拳。以后咱们祖孙俩,结伴游历青冥天下,隐官老祖第一件事,就是一拳打烂那架敲天鼓,好让整座白玉京和青冥天下,都晓得隐官老祖大驾光临了!”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某些山泽野修的心态,如今得改改了。” 许多微妙心态,在人生道路上,会是不可或缺的助力,但是到了某个阶段,就会悄无声息变成一种阻滞。 不是全盘否定过往,而是念念相生,法无定法。最终这条根本脉络一成,就有希望时时在法中,处处法无碍。 例如山泽野修,可能是有一件炼化一件,只恨太少,只要开府足够,管你三七二十一,三七二十四都没问题。 可大山头的谱牒仙师,却不会如此,只会精挑细选,在师门长辈的传道护道之下,拣选数件炼化为本命物,其余至多中炼,或攻伐或护身,锦上添花。每高一境,灵气“涨水”一层,再多炼一件本命物,气府窍穴的拣选,又是学问,还要早早拣选一处,作为未来结丹之室,早早经营打造,开辟出一座仙家府邸,虚位以待,只等“有仙则灵”。 纯粹武夫当中,还有一种被称为“尖把式”的稀罕武夫,堪称修道之人的死敌,每一拳都能够直指练气士丹室,面对金丹修士,拳拳指向金丹所在,面对金丹之下的练气士,拳破那些已有丹室雏形的气府,一拳下去,人身小天地的那些关键窍穴,被拳罡搅得翻江倒海,碎得山崩地裂。 霜降一边为隐官老祖清点家底物件,一边说出它的详细建议,以及耐心解释为何要如此那般。 例如它那把交给隐官老祖的“昔年刻舟”短剑,铭刻一个“渎”字,肯定不适宜大炼,但是却最最适合中炼,可以搁放水府池塘当中,先前以那水丹水运显化而成的小小蛟龙,既假又弱,简直就是玷污隐官老祖的宅邸风水,根本不该凝为蛟龙之姿态,反而应该转去凝为一颗宝珠,水运浓郁一分,宝珠就趋于实质一分,再加上它另外那把铭刻有“湖”字短剑,就能够造就出双龙夺珠之格局,那才是最佳选择。 还有那杆剑仙幡子,应当如何矗立于山祠之巅,又有一番大讲究,绝非陈平安当下这般随便一丢就算完事了。 陈平安听得聚精会神。 这头化外天魔,只要愿意正儿八经“传道”,无愧飞升境身份,修为上则通天摘日月,言语赴下则建瓴高屋。 陈平安受益匪浅,一颗小暑钱,买卖很划算。 半路上,一位元婴剑修妖族来到剑光栅栏附近,好问道:“你这年轻人,到底是如何修行的?为何能够如此神速,每天变样。” 陈平安停下脚步,反问道:“听说你身为剑修,却精通望气术,能够勘验龙脉,擅长寻觅洞府秘境?” 那妖族笑道:“想学?你喊声爹,我就考虑考虑。” 陈平安取出自己珍藏的最后一张金色符纸,递给霜降,“这颗小暑钱的买卖添头,不算钱。” “谨遵法旨。”霜降低头弯腰,双手接过符纸,然后一闪而逝,去往牢笼之内。 片刻之后,从那头元婴剑修妖族身躯当中“走出”,抖了抖手中符纸,上边“悬挂”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如一粒粒水珠在那荷叶上,微微晃动不已。 霜降朝着金色符纸呵出一口气,所有文字牢固嵌入符纸,交给陈平安。 那头妖族骂骂咧咧退回雾障。 陈平安问道:“元婴地仙的心境,你也能穿梭自如?” 霜降摇头道:“因为当了多年的邻居,走门串户的次数多了,我才能够如此闲庭信步,不然元婴道心,哪个不坚若磐石,不花个几年的水磨功夫,很难得逞。” 此后霜降又说了观海境的几处内幕,比如道出了水府“点睛”一事的捷径,之所以说是捷径,并非什么旁门左道,而是陈平安的底子打得不错,天时地利人和皆有,可以多拜访那些水神府邸,寻找投缘的神灵、水仙,相互切磋道法,以光明正大的路数,获得对方的一丝水法真意,就能够在墙壁上那幅水仙朝拜图,多添一次“点睛之笔”,此事在观海境做了,收益最大,结丹之后,也行,只是收益反而不如观海境,大道玄妙,就在于此。 所以修行路上,往往某个环节,就能让练气士心甘情愿,拿出数年甚至是数十年光阴去缓缓消磨。 台阶登顶,陈平安在牢狱入口处坐下休歇。 霜降坐在一旁,一颗小暑钱到手,十分得意。 陈平安说道:“接下来就要锤炼武运了。” 先前陈平安都没有接纳武运馈赠,只是这一次在剑气长城,陈平安只觉得武运还不够多。 剑气长城的剑道气运,武运,都已积攒万年,武运底蕴,当然没法子与剑道气运媲美,可此处剑修如云,剑修与剑运的关系,僧多粥少,所以剑道气运再多,也不够分。就像陈平安养出两把本命飞剑,就谈不上多大的天地异象,而纯粹武夫与武运,则是碗中粥不多,剑气长城武夫却更少,端起过粥碗的人,没几个,武运盈余,自然十分可观。陈平安这一次破境,又不算低,是从金身跻身远游,所以攫取极多,甚至还从蛮荒天下抢来一份武运,这让陈平安心中大为快意。 霜降侧过身,使劲揉着眼睛,可怜兮兮道:“隐官老祖忙忙碌碌,身心片刻不得闲,瞧得我又仰慕,又心酸,百感交集,泪水直流。” 陈平安伸手放在白发童子的脑袋上,“虽然是虚情假意,听着还是宽慰人心。” 结果隐官老祖这话说得晚了,霜降已经自己炸碎身躯,在别地幻化人形,所以极为尴尬,一时间都不好意思跑去原地坐下。 陈平安转头望去,神色玩味,霜降悻悻然笑道:“拳未出,意先到,直接吓死我了。真不是我溜须拍马,以后等到隐官老祖游历别处天下,甭管是蛮荒天下,还是浩然、青冥天下,一个眼神,哪怕是地仙妖族,都要吓得肝胆破裂,跪地不起,乖乖引颈就戮!” 陈平安收回视线,笑道:“那就借你吉言。” 按照李二前辈的说法,人身肌肉六百三十九块,皆可视为山脉、大岳和小山头,淬炼武运,就像“开山”,能够夯实一位纯粹武夫的处处山根,武运的多寡,决定了开山的数量,若无武运馈赠,那也无妨,武夫厮杀分生死,技击切磋分胜负,都可以淬炼座座山岳,一位武夫练拳的立身之本,只在拳法本身,不可刻意贪恋武运,没了武运,天塌不下来,就算天真塌下来,更要练拳再出拳。 陈平安问道:“关于武运,你知道哪些内幕?” 霜降摇头道:“我只修道,对于武学,所知不多……” 陈平安突然说道:“一颗小暑钱。” 霜降立即神采焕发,“有说头,有说头。” 不曾想陈平安说道:“还是算了。” 霜降一个后仰到底,手脚乱踹,翻来滚去。 陈平安问道:“除了缝衣帮着锤炼武运,有没有其它立竿见影的法子?” 一位武夫如果能够以最强破境,当然是一种莫大殊荣,等同于被一座天下的武道所认可。不过这种破境,只是与同时代的同境武夫对比,曹慈的境境破境皆最强,分量极重,武运就多,郁狷夫便要逊色许多,陈平安当年在北俱芦洲鬼蜮谷,宝镜山遇到的那位怪人,自称杨崇玄,后来陈平安才知晓对方身份,其实是云霄宫杨氏子弟,是那读人的哥哥,也曾以最强六境跻身的金身境。 如此想来,陈平安觉得颇有意思,曹慈,郁狷夫,还有杨崇玄,自己遇到过的三位纯粹武夫,都曾当过一段时间的世间最强六境。 霜降坐起身,病恹恹说道:“没有的。捻芯的缝衣,十分精准,我倒是有些锤炼手段,可惜只会过犹不及。我做买卖,十分公道,绝不会信口开河,被钱迷了心窍。” 陈平安点头道:“骂人不用拐弯抹角。” 霜降一个蹦跳起身,伸出一只手掌悬在头顶,“天可怜见,隐官老祖你要是这么冤枉我,信不信我一巴掌拍死自己,以证清白?!” 陈平安举起一只手掌,示意自便。 霜降正要说话,瞧见了个小崽子,大袖一挥,随手抓来身边,瞪眼怒道:“小王八蛋,胆敢觊觎我家隐官老祖的伟岸背影,你又不是个水灵小娘们!” 原来是那少年幽郁,因为老聋儿肯定还要返回牢狱,此次老聋儿去往城头厮杀,就没有带走这位顶着个主人头衔的少年。 陈平安转头笑道:“幽郁,如果不忙着修行,坐着聊几句。” 白发童子立即帮着少年拍了拍衣袖,笑道:“幽郁,愣着做什么,赶紧去隐官老祖身边坐着啊,多大的荣幸,换成是老聋儿,这会儿就该声泪俱下跪在地上,磕头谢恩了。” 幽郁坐在陈平安附近,少年有些拘谨,又不善言辞,干脆就不说话。 何况与那位年轻隐官还跟着一个白发童子,聋儿前辈说这家伙是位飞升境的化外天魔,见了面就随便,打打杀杀都没关系,反正也防不住什么。 聋儿前辈都这么说了,少年这还怎么随便? 陈平安问了些幽郁的事情,少年有问必答,家住何方,传道人是谁,本命飞剑如何,先前大战没能杀妖,只是在城头上,帮着衣坊剑坊做点小事,都没什么好藏掖的,反正对方是隐官大人,幽郁没想着遮掩。何况这位传色彩的外乡隐官,故事实在太多,越是年纪小的,越喜欢相互念叨,幽郁有个朋友,朋友又有个青梅竹马的心爱姑娘,她便总喜欢问那朋友,我要是在那浩然天下,你会历经千辛万苦,去找我吗?那个朋友第一次被问,便回了句你也不在浩然天下啊,结果她好几天没理他。后来朋友学聪明了,只是每次答案,总不能让她满意,最后朋友私底下与幽郁埋怨不已,我又不是那隐官,怎么比嘛。 聊得多了,幽郁就发现隐官大人其实挺平易近人的,双方言语的时候,无论是谁在说话,年轻隐官都很认真,从不会视线游曳,不会心不在焉,敷衍了事。 霜降觉得自己优秀多余,就默默起身,坐到了隐官老祖另外一侧。 没了白发童子坐中间,幽郁愈发轻松,就将朋友的糗事说了。 陈平安忍不住笑了起来,“幽郁,你下次见了你朋友,可以让他告诉心爱姑娘,他只需要说一句话,别分开在两座天下啊,哪里舍得嘛,只是想一想,也要伤心的,可万一真要分开了,就让她等他,一定要等他。” 幽郁轻声问道:“能成?” 陈平安双手笼袖,满脸笑意,轻轻点头。 幽郁使劲点头,觉得可行。 霜降身体前倾,不断双指乱戳,示意少年赶紧滚蛋,不要耽误隐官老祖修行。 结果被陈平安头也不转,一拳打在面门上。 少年憋着笑,起身告辞离去。 陈平安站起身,与少年道别。 陈平安走下台阶,重返牢狱底下,霜降又开始走在前边,一路念叨着“隐官老祖小心台阶”。 陈平安问道:“你觉得是在这里跻身洞府境,还是去了外边,再破境不迟?” 霜降说道:“此事还真就随意了。” 陈平安的长生桥已经重建妥当,跻身中五境,随时随地。 如果说陈平安身为纯粹武夫,锤炼在身武运,是开山之举,那么跨过一道修行大门槛,跻身洞府境,就是开府。 是在牢狱天地成为一位中五境神仙,还是离开牢狱,皆可。 一个洞府境的开府,远远没法子跟跻身远游境相提并论,尤其是在剑气长城,估摸着就像是往湖水里砸下一颗小石子,无人在意。 可如果陈平安不曾成为剑修,根本不敢擅自开府跻身洞府境,理由很简单,剑气长城,剑气太重! 对于剑修之外的练气士,大道压制,无处不在,只会让练气士倍感不堪重负。 所以不是剑修的外乡下五境练气士,登城游历闹出来的笑话,数不胜数,一着不慎,还有那性命之忧。 需要身边扈从、供奉时刻护道,在本土剑修眼中,都是些没断奶的小崽子。 所以浩然天下对剑气长城的观感不佳,也绝非纯粹是浩然天下练气士的一方偏见使然。 那拨仙家豪阀出身的天之骄子,越是年轻的,在家乡越是习惯了身边的吹捧,结果一到剑气长城,不说什么言语冲突,光是剑仙剑修的那些或冷漠或鄙夷的眼神,就够他们吃上一壶的了,肯定要毕生难忘。 剑气长城的排外,从天地剑气、远古剑仙意志凝聚而成的剑道气运,都对浩然天下极不友好,至于剑修对浩然天下的观感,更是糟糕至极。 隐官萧愻,洛衫,竹庵两位隐官一脉的掌权剑仙,看守大门的抱剑汉子张禄,再到庞元济、齐狩这些年轻天才,哪个不对浩然天下心怀敌意,都已经不是有无好感那么简单了。孙巨源这样的剑仙,终究是少之又少。结果临了,遇上苦夏剑仙领衔的中土邵元王朝那拨年轻剑胚子,很快就又变得印象大恶。 陈平安的弟子学生当中,裴钱那是不可以讲道理的,到了剑气长城,如鱼得水,浑然不觉。 崔东山境界高,是不在意。 其实最不适应的,是已经成为练气士的曹晴朗。但是在剑气长城那段岁月,少年在跨过大门之后,就没有让旁人觉得他有一丝不自在。 所以陈平安一直觉得自己有三件事,罕逢敌手,比当包袱斋更有天赋神通! 找媳妇。 取名字。 收弟子。 陈平安突然又问道:“跻身洞府境,会不会让我的两把本命飞剑,杀力更大?尤其是笼中雀的小天地,能否跨上一个大台阶?” 霜降再次神色尴尬。 实在是在一位飞升境眼中,这点境界提升,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至于那把笼中雀的小天地,跟陈平安实打实的境界高低,有关系,却极小。 再者陈平安的敌人,除了云卿、清秋在内的五头上五境大妖,其余全部是元婴剑修妖族,成不成为中五境,一样意义不大。 不过既然隐官老祖都这么在意那点“提升”了,霜降就立即心思急转,绞尽脑汁,争取说些感天动地的好听言语,为自己亡羊补牢,“当然更大!五境与洞府境的一境之差,到底不比寻常,更何况隐官老祖的那两把本命飞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相互辅佐,攻守兼备……” 陈平安思量片刻,说道:“那就在这里破境好了。你帮我留心痕迹,找出十座气府的储君之地。找出五座以下,包括五座,半颗小暑钱,五座以上,都算一颗小暑钱。你要是找出了十座,却只与我说六座,也没问题。可如果一座都找不到,那就别怪我做买卖二掌柜了。” 霜降拍胸脯震天响,“一座都找不出的话,无颜面见隐官老祖,到时候我自己提头来见!” 霜降突然提醒道:“隐官老祖惊才绝艳,所以记得别破境太快,一下子连破两境,直接跻身了观海境!不然我就要白跑一趟了!” 陈平安有所决断之后,就立即停下脚步,开始闭目养神。 心神沉浸,心念微动,长生桥起,走上拱桥,缓缓而行,过桥之后。 人身小天地,三百多座洞天福地齐齐打开,灵气倒灌,如洪水倾泻其中。 不但如此,陈平安的心神返回长生桥之上,抬头望去,愈发凝神,留心霜降所谓的天地初开气象。 果然,如果不是化外天魔提醒在先,陈平安本身无论如何谨小慎微,都根本无法发现那条线索。 恍惚之间,依稀可见,天开一线,从此天地有别,日月星辰,大地山河,开始高下对峙。 只是陈平安有些疑惑,照理而言,日月悬空,应该远离大地,但是自己的人身小天地当中,天地间距,似乎不大。 还是说所有的练气士,都是如此情形? 不但如此,天幕上的星斗流转,如一块块破碎镜片,种种人与事,一闪而逝。 似乎陈平安稍稍抬手,就触手可及,可追往事故人。 但是陈平安压下心中念头,只是站在原地,死死拘着自己,绝不伸出手去。 陈平安竭力保持一点灵光,默默告诉自己,过往之事,远去之人,不管自己再想念,终究是不可追回的。 任劳任怨的白发童子,涉及挣钱大业,不敢怠慢,卯足劲御风远游,在那灵气洪流之上,珥青蛇、穿法袍的化外天魔,眯起眼眸,仔细盯住洪水撞击众多气府大门的细微动静。 异象消散。 陈平安退出心神。 结果看到那化外天魔,站在眼前,怀里捧着颗脑袋。 陈平安无可奈何,开始行走。 霜降将脑袋放回脖子上,哈哈笑道:“隐官老祖,六座六座,一颗小暑钱!” 霜降以心声道出了六处气府的名称。 陈平安知道肯定不止六座,只是毫不在意,储君之地的选址开府,无非是跻身洞府境后为观海境打底子,没有也问题不大,有当然是最好,所以这颗小暑钱,依旧得给霜降。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隐官职责所在,杀尽牢狱妖族。 无论使用什么手段,斩杀上五境大妖,以及最好是问剑五位元婴境剑修妖族。 然后才能缝衣大成,承载既定的全部大妖真名。 刑官之去留,陈平安不感兴趣。反正老大剑仙自会安排。何况陈平安这隐官,也没资格与官职相当的刑官指手画脚。 唯一稍稍感兴趣的,是那谷雨钱化身的浣纱少女,是怎么个生财有道,与暂时留在自己身边的长命道友,会不会有不同的本命神通。 路过一座元婴剑修妖族的囚牢,那个被霜降以神通窃取独门秘术的家伙,再次露面,问道:“你烦不烦?你怎么不直接跻身上五境?在老子面前晃荡来晃荡去,臭显摆什么?有本事现在撤掉栅栏,信不信老子一剑砍死你?” 陈平安笑道:“赌点什么?比你的本命飞剑?咱们这就立个誓?你是赚的,我是拿整条命跟你赌半条命。我要是你,但凡有点英雄气概,肯定就赌了。” 刚刚跻身了洞府境,气象未稳,灵气激荡,往返于两座天地,所以被元婴一眼看穿很正常。 那元婴剑修瞥了眼一旁的白发童子,骂了句你大爷,退回雾障。 陈平安说道:“它不会出手。” 那元婴立即返回,“当真?” 陈平安点头道:“咱们可以磨一磨誓言细节,双方都认可了,再来赌。” 那位元婴剑修还真有兴致,反正横竖是个死,早死晚死都要死在这个年轻人手上,不如找点乐子,占点便宜。 霜降使劲绷着脸,只是眼珠子左移右转,坚决一言不发。 陈平安开始就“一剑砍死自己与否”,与这位元婴剑修前辈开始敲定一个个细节,免得赌桌不稳不公道。 结果就在那元婴妖族觉得可以赌一场的时候,瞥了眼那个从头到尾很安静的白发童子,突然反悔,再次退回雾障。 陈平安有些措手不及。 练气士立誓一事,一旦违约,确实要伤及魂魄根本,后果极重,只是落魄山祖师堂的开山老祖是谁?对方妖族又不知自己的文脉一事。所以陈平安只要有化外天魔坐镇自己心湖,手段极多。要说让陈平安以蛮荒天下的山约立誓,简直就是求之不得。陈平安自认自己这边,言辞的语气变化,眼神脸色的微妙起伏,誓言内容的争锋,没有一丝一毫的纰漏,所以问题只是出在了化外天魔身上,以前太蹦跶,今天太老实,你他娘的好歹施展点真真假假的障眼法啊,怎么当的化外天魔。 霜降双手抱头,哀嚎道:“隐官老祖,真怨不得我啊!” 陈平安讥笑道:“老子要同样是化外天魔,能随随便便踩死你。” 霜降委屈道:“化外天魔的手段,也看修道之人生前道心深浅的,我生前就是太淳朴憨厚了啊。” 陈平安叹了口气,没计较一把本命飞剑的得失,自己养剑葫还是太少。 本就是小赌怡情,成与不成,问题都不大。况且问剑成功,受益最大。 捻芯还坐在原地拆解那件法袍,不知疲倦,尤其专注。 若是不去看头颅之下的光景,其实捻芯前辈,与寻常女子一模一样。 陈平安没有打搅,去往行亭。 盘腿而坐,双手叠放腹部,缓缓吐纳,安稳人身小天地之内的气象,慢慢稳固境界。 同时分心想事,如今的避暑行宫,大的决策不会有了,所有既定部署,大纲细节皆有,隐官一脉剑修无非是按部就班行事,即便有些突发状况,愁苗剑仙也会应对无误。愁苗是一个值得陈平安完全信任的存在。 那些个年幼孩子、少年少女剑修的退路,也早有安排。 需要外乡剑仙自己愿意收取弟子,也需要考虑师徒双方的性情,以及剑仙所在大洲风土人情、宗门山头的敌友势力,还要弄清楚那些剑仙胚子的家风、以及个人性情,对那浩然天下是否怀有天然敌意。 这其中,自然会让人顾虑重重。 重返浩然天下的那拨外乡剑仙,暂且撇开野修出身的前辈不去说,一座宗字头仙家,无论是不是宗主、老祖,还是那供奉、客卿,只要是剑仙,那就如何都保得住一两三位嫡传弟子。宗门是一张护身符,可当宗门内部,与那些孩子起了冲突的时候,师父剑仙,就又会是一张护身符。并且只有剑仙,才有足够底气,与任何宗门之主叫板,不惜为了自己的弟子,争个公道。 但假若是邓凉这样的元婴境剑修,哪怕在浩然天下九洲,都已是一等一的神仙中人,陈平安依旧不敢放心,原因很多,比如邓凉自己就需要破境,过一道天堑。而且邓凉年轻,本身需要勤勉修行。又被宗门倚重。再者,年轻就意味着资历浅,山上人脉不会太多,这里还有个不易察觉的隐患,在宗门内部,邓凉这样的存在,必然招人嫉恨。种种算计,都会旁敲侧击,邓凉那个剑气长城的弟子,就是绝佳对象, 邓凉得势之时不显,稍有挫折,不会对邓凉如何,却极容易拿弟子开刀。 做件事,想要结善缘,又结善果,其实没那么轻松的。 避暑行宫任何一个思虑不够的想当然,就会使得一对剑修师徒的大道,都被殃及。 每个去往浩然天下修行练剑的孩子,家乡的“剑气长城”这四个字,都会是两座关隘,一座在外乡人眼中,一座在剑修自己心湖之上。 除此之外,就是老大剑仙谋划已久的那件事情,“举城飞升”。 这也是隐官一脉剑修当下的头等大事,去往各处关键盯着,以防意外。 陈平安睁开眼,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能做的,力所能及,好像都做了。 不能做的,想再多也没用,只是很难不去想就是了。 所以习惯了用六步走桩、剑炉立桩来静心的陈平安,在行亭之中,开始重新练习那烧瓷拉胚。 霜降坐在台阶上,隐官老祖很忙,愈发显得它懒散了。 它现在其实有个疑惑,陈平安难道已经知道自己的真实根脚了? ———— 米裕动身去往剑气长城,避暑行宫那边飞剑传信春幡斋,要他去海市蜃楼坐镇一段时日,米裕心情沉重,密信上没有隐官大人的钤印,很正常,隐官大人已经消失许久,避暑行宫已经交予愁苗掌管,可为何不是愁苗,成了董不得和徐凝在发号施令? 韦文龙惴惴不安跟在米剑仙身边。 因为韦文龙从未去过剑气长城,米裕便拉上了这位一辈子都待在倒悬山的金丹修士,韦文龙一开始婉拒数次,主要的顾虑,还是如今剑气长城戒备森严,稍有逾越雷池者,下场都不太好,他终究不是真正的隐官一脉剑修,担心最后伤了米裕剑仙的颜面。让一个外人进入如今的海市蜃楼,不合规矩,很容易捅娄子。 过了大门,韦文龙略感窒息不适,呼吸极为不畅,运转本命物肯定要比在倒悬山,最少凝滞两三分。 韦文龙心中微微惊骇,自己要是与一位金丹剑修对峙,岂不是最多一剑就肯定没命? 米裕说道:“以前不至于让一位金丹修士如此压胜。” 自然是因为大战惨烈,天地气机紊乱,剑气剑意愈发细碎,如同市井处,满城柳絮纷飞,让行人苦不堪言。 那座城池,早已开启了山水阵法,被磅礴剑气笼罩其中。 除此之外,衣坊剑坊丹坊三处,也是差不多的光景。 因为经常有大妖,拔山搬峰,从高处砸向剑气长城,一些“漏之鱼”,就会越过城头,砸向城池的山水大阵,多被剑仙以剑摧破,碎石滚落,城外那些不受阵法庇护的剑仙私宅,处处断壁残垣,支离破碎。 整座剑气长城开始“封山”,这是历史上的第三次。 出去很容易,进来登天难。 从倒悬山渡口运入剑气长城的物资,步步关隘,皆有一拨拨剑修驻守把关。 韦文龙直到进入剑气长城,才知道“隐官”二字的威势。 米裕只说韦文龙是隐官大人的客人,本是口说无凭的事情,双方竟是一路畅通无阻。 以前在春幡斋账房内,陈平安才是那个最让韦文龙感到轻松的人,不曾想换了个地方,陈平安还不在身边,韦文龙反而开始将陈平安与隐官大人真正对应起来。 海市蜃楼是一座层层叠叠的建筑,占地不小,并且极为高耸,楼阁攒簇,大小屋舍三千余间,曾经都是在此开设铺子掌柜们的店面、私宅。 海市蜃楼之上,有少年少女凭栏而望。 韦文龙抬头望去,刚好与那少女对视一眼。 韦文龙只觉得古怪,怎的瞧见了那位高处少女,便如翻账簿,十分可亲? 杜山阴轻声笑道:“汲清姑娘,米剑仙身边那人,是个有财运的?” 明眸皓齿的浣纱小鬟,神采动人,这会儿点头道:“回公子的话,此人确实身负财运,” “汲清姑娘,你们望气的神通,可以传授旁人吗?” “这是我与长命姐姐的本命神通,不用学,故而不可教。请公子赎罪个。” 杜山阴有些遗憾,钱能通神,能使得鬼推磨,这些个道理,太浅显不过了。 不过一想到以后自己的修行之路,天高地阔,再不用局限在剑气长城,便也随之心境开阔。 米裕让韦文龙随便逛,独自御剑而起,到了海市蜃楼最高处,瞧见了一个御剑悬停,举杯饮酒的白衣剑仙,全身云雾缭绕,不可见真容。 避暑行宫那边飞剑传信,有提及这位剑仙的刑官身份。 剑气长城历史上有过三个古老官职,其中隐官类似世袭,只不过并非一家一姓的流转,而是师徒之间的传承有序。直到萧愻背叛,陈平安继位,才打破了这个规矩。不然的话,等到萧愻卸去官职,就数她的弟子庞元济希望最大。 此外还有刑官,祭官,祭官早已传承断绝,历代刑官担任者,必是大剑仙。 现任刑官则退居幕后已久,位置还在,但是死活不见人,久而久之,在剑气长城就失去了话语权。众说纷纭,有说去往了蛮荒天下蛰伏,也有说悄然离开了剑气长城, 米裕行礼道:“剑修米裕,见过刑官。” 刑官点头算是还礼,并不言语,只是持杯饮酒。 米裕问道:“刑官可曾遇到隐官大人?” 刑官说道:“见过。” 米裕问道:“隐官大人已经跻身远游境?” 刑官点头,“是。” 米裕再问:“隐官大人为何迟迟未归,不去坐镇避暑行宫?” 刑官说道:“不知。” 米裕心中大为忧虑,“隐官大人不愿错过这场战事。可既然近在咫尺,为何一次都未现身城头?” 刑官不胜其烦,停下饮酒,说道:“你问题有点多。” 米裕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刑官为何置身事外?” 刑官淡然说道:“与我言语者,又是哪位战功彪炳的大剑仙。” 米裕无言以对。 十分怀念隐官大人。 有一座被城头剑仙击碎山头的巨石,砸向城池大阵。 米裕微微皱眉,一掠而去,在那山水大阵天幕顶部蜻蜓点水,弯腰拔剑,继续前掠,将其一剑斩碎,然后收剑归鞘,掠回海市蜃楼,行云流水,自然而然。 韦文龙凑巧看到这一幕,不太明白米裕这样的剑仙风采,为何在剑气长城还要被人瞧不起? 然后韦文龙就看到城头之外,蓦然出现一头大妖真身法相,双手重锤城头,声势惊天动地,远在海市蜃楼的韦文龙都觉得呼吸困难起来,结果被一位女子剑仙一斩为二。 ———— 牢狱行亭之中,陈平安横刀在膝,洞府境已经境界稳固,一身武运也锤炼完毕,可以试试看问剑一场了。 陈平安缓缓起身,霜降在台阶那边恭候已久。 双方一起拾阶而上,霜降随口笑问道:“隐官老祖,既然修道不为长生不朽,不求个与天地同寿,那么辛苦修行,到底为何?” 随口一问,其实化外天魔不奢望年轻人会给出答案。 陈平安答道:“我们要成为强者。我们要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 霜降愕然,“我们?” 陈平安点头道:“所有人。”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八十二章 一线之上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一艘来自中土神洲的渡船,在夜幕中靠岸倒悬山,只是并不卸货,走下百余位练气士,呼吸绵长,都是修道有成之人,人人恪守规矩。 春幡斋那边,纳兰彩焕与邵云岩亲自迎接,一路送到大门口,这些修道之人,皆是阴阳家和墨家机关师,不过却不会登城厮杀。 他们分成数拨人,各自去往海市蜃楼、避暑行宫和躲寒行宫,还有几处剑仙私宅,其中就有那座种榆仙馆,地基是那剑仙炼化的明月飞仙诗文牌,相邻处住着几位女子装束剑修的宅邸,也在某位临时担任“督造官”的隐官一脉剑修授意下,得以离开师父设置的禁地,三位金丹剑修,刚要御剑去往城头,这么多年被师父画地为牢,拘在宅邸当中,除了练剑还是练剑,以至于顾不得身上的女子衣裙装束,都忘了讨要一身衣坊法袍,就要去城头那边,砍死几头妖族是几头,不料被那个腰系一方抄手砚、背竹箱的小姑娘拦阻,说他们三人只能去往海市蜃楼,不然就乖乖退回宅邸,继续练剑。 五位阴阳家修士、墨家机关师,在得了一份避暑行宫赠送的堪舆图、以及一份详细注解之后,开始一一破解这座私宅禁制,开门顺利,很快剑仙私宅就浮现出一把光流素月铭镜,悬在宅邸上空,古镜内有四头瑞兽围绕镜钮飞奔,阵法开启之后,私宅四周景象,被映照得莹然生辉,纤毫毕现。 这拨负责搬动种榆仙馆和此处宅邸的外乡修士,忙里偷闲,看着那个小姑娘与三位金丹剑修对峙,她说话极快,竹筒倒豆子似的,外乡修士虽然在赶赴倒悬山途中,临时学了些剑气长城的方言,依旧只能听个大概,反正她一个人的气势,竟是完全压倒了三位地仙。 三位金丹剑修怎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在小姑娘那边都不管用,一位实在急眼了的金丹喊道:“郭竹酒!别以为隐官大人是你师父,就跟我们老三老四的啊,咱仨师兄弟,好歹都是金丹,都是你修行路上的前辈……” 其实小姑娘经常来这边翻墙逛荡,所以双方很熟。 郭竹酒双臂环胸,铁面无私,“反正你们只要敢去城头,我的隐官一脉飞剑就会更快赶到,然后你们就会被某位剑仙丢回此地,连地盘更大的海市蜃楼都去不得了。” 一位性情相对稳重的金丹剑修,苦笑道:“真没得商量了?” 郭竹酒点头,却说道:“可以!” 三位金丹剑修,连同看戏的外乡练气士,都很措手不及。 郭竹酒说道:“只要你们不去城头,就可以截杀所有越过城头的流窜妖族,但是不许你们战死,死了一个,其余两人就会被某位剑仙亲自禁足百年。” 郭竹酒指了指海市蜃楼那边,“刑官和我们隐官一脉的扛把子米剑仙,有他们在,轮不到你们这些小小金丹。” 三位剑修相视而笑,总好过在那海市蜃楼作壁上观。 郭竹酒突然说道:“别死啊。” 三道剑光一闪而逝。 那些境界不低的外乡练气士,心情沉重且疑惑。 怎的剑气长城剑修,都这么不把性命和大道当回事吗?势不得已,虽死无悔,浩然天下也不罕见,可哪有这么可以不死、却上杆子找死的修道之人。 郭竹酒转过头,望向那三道剑光瞬间远去,久久不肯收回视线。 生怕他们一个冲动,就直接去了城头。还想着他们若是去了城头,自己也跟去算了。 郭竹酒始终望向城头那边,悄悄寻觅自己父母的身影,只是未能找到。 恩师,父母,子女,眷侣,祖师,晚辈,好友。 剑气长城哪个剑修,没有杀妖的十足理由。也有许多剑仙之下的剑修,愿意杀妖,却不愿死,老大剑仙和避暑行宫,如今都不强求,登城驻守即可,见机不妙就自行撤离城头,若是觉得安稳了些,再重返城头。如今剑气长城,儒家君子贤人都已经卸去督战官一职,避暑行宫的隐官一脉也极少飞剑传信城头。 郭竹酒转过头,笑道:“前辈们辛苦了。” 来到此地,剑气过重,压胜极多,原先还有些怨言怨气的外乡练气士,此刻面对一个背竹箱小姑娘的诚挚道谢,一时间有些无言以对。毕竟他们来此,是可以挣些辛苦钱的。这还是最重要的,关键是在学宫、院那边,他们此举,会被记录在册,功德一桩还不小。 躲寒行宫那边,来了拨外乡人。 已经没了教拳之人,十来个孩子如今全凭自觉练拳,按照姜匀的说法,走桩立桩之外,再来一场捉对演武,相互往死里打就是了。 当练气士路过演武场的时候,所有孩子都停下练拳,多是眼神漠然,望向那些浩然天下的修道神仙。 担任此处临时督造官的剑修顾见龙,也没跟这帮孩子们解释什么,懒,不乐意,何况他真要说几句公道话,说不定年龄悬殊的两拨人,都能直接打起来。顾见龙一直认为浩然天下,即便有隐官大人,有林君璧玄参这些朋友,还有那些外乡剑修,但是浩然天下,还是浩然天下。 剑坊那边。 罗真意坐在一处台阶上,闭目凝神,温养飞剑。 有一位年轻的外乡金丹修士,跟随师门长辈劳碌之余,壮起胆子去与那位姑娘言语,只是不等他开口,女子便说了声辛苦,然后再加一个滚字。 两种说法,分别对事和对人。 衣坊处,王忻水举目眺望城头那边,一位外乡老修士笑问道:“小兄弟,可问岁数、境界吗?老朽实在好。” 王忻水以礼相待,转头微笑道:“在剑气长城,不值一提。” 见那老人不相信,王忻水补充道:“不是什么自谦之词。” 老人笑道:“能与小兄弟和气言语一番,已经是这趟远游的意外之喜了。” 韦文龙已经从海市蜃楼返回春幡斋,说了些王座大妖的凌厉手段,比如那个叫黄鸾的,仿佛失心疯了,将十之五六的亭台阁楼,都一股脑砸向了城头,那些被黄鸾精心炼化的小天地,还隐匿有极多的地仙妖族,其中有那嚷嚷着“先过城头者,某某某”的妖族剑修,在一座道观破碎之后,凭借剑光飞掠,给它硬挨了剑仙一剑后,侥幸越过城头,流窜到了城池大阵之上,结果被米裕一剑当头斩下,连金丹、元婴一并劈成两截,轻轻挥袖,云消雾散,好一个剑仙风流。 纳兰彩焕瞅着韦文龙的仰慕神色,没好气道:“米裕再绣花枕头,仍是玉璞境。对付个重伤元婴,绰绰有余。” 邵云岩笑问道:“那个某某某是谁?” 自己这位剑仙,与米裕同境,其实真实战力还稍逊一筹,邵云岩的面子在倒悬山不算小,可怜米裕在剑气长城,就只能这么被纳兰彩焕一个元婴剑修随便调侃了。 韦文龙摇头道:“蛮荒天下的雅言官话,我听不懂,事后米剑仙没报对方名字,只说了‘先过城头者’五字。” 邵云岩感慨道:“水精宫云签祖师,应该快要登门拜访了。” 纳兰彩焕讥讽道:“隐官大人也是好眼光好手段,还真就只有云签这种练气士,不把自己的玉璞境当上五境。换成是其它宗门的上五境老祖师,何至于如此束手束脚,” 邵云岩是个几无锋芒显露在外的温和男子,今天难得与纳兰彩焕针锋相对,说道:“云签道心,比我都高。” 言下之意,我邵云岩是剑仙,你纳兰彩焕只是元婴,自然比你更高。 纳兰彩焕一挑眉头,“境界高道心高,又如何,与我分生死,她云签能不死?!” 邵云岩笑着还以颜色,缓缓道:“又又如何,不耽误人家道心比你高嘛。” 韦文龙在心中为自己师父喝了一声彩,这个“又又如何”,真是绝妙。 纳兰彩焕讥笑道:“邵剑仙与隐官大人相处时日不多,说话的本事,倒是学了七八分精髓。” 邵云岩笑呵呵道:“不敢当。” 只是言语闲谈之外,当韦文龙面对桌上账本,不知不觉变得怔怔无言。 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水精宫,作为唯一尚未被剑气长城染指的存在,好像还在争吵不休,没个定论。 先是雨龙宗宗主亲临水精宫,依旧没能说服师妹云签放弃北迁的想法,至于云签自然更无法说动师姐,等到云签将北迁一事小范围公开,山头林立的水精宫内部,矛盾重重,而且显然大多人都收到了祖师堂密信,让云签祖师碰了一颗软钉子,作为玉璞境神仙的云签,回了趟雨龙宗自家山头,不料嫡传子弟和诸多再传弟子当中,也有不少异议,不太愿意跟随云签一同北迁,尤其是那位与傅恪结为道侣的嫡传弟子,心意已决,说她不会离开雨龙宗,只能有负师恩。这令云签愈发心神憔悴。 云签只得隐藏踪迹,悄然拜访春幡斋,在议事堂落座,见着了剑仙邵云岩,以及剑气长城元婴剑修纳兰彩焕。 云签确实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来时忧心忡忡,等到落座了,又不知如何开口。 邵云岩不愿这位雨龙宗祖师太过难堪,主动说道:“雨龙宗祖师堂,是不是觉得即便剑气长城守不住,到时候再谈撤退搬迁一事,也不会太过仓促?因为雨龙宗祖庭所在,离着倒悬山还有一大段距离。真要形势险峻了,大不了学那江湖人,收拾些紧要物件和包裹细软,总归是能走的。何况归拢归拢方寸物、咫尺物,外加你们宗主的袖里乾坤,真有万一,也足够保住宗门元气。” 云签默然,轻轻点头。 邵云岩继续道:“可如果现在搬迁,动了山根水运,拆除山水大阵,再想要复原就难了。总之,困难多,不划算,不宜迁,静观其变,是雨龙宗祖师堂深思熟虑过后的决定。” 纳兰彩焕突然说道:“邵剑仙小觑了雨龙宗的生意经,如今都开始暗中大肆收购倒悬山店面商铺了。好嘛,如此一来,许多原本想要舍弃祖业的店铺,都不愿出手了。雨龙宗真是功德一桩!” 邵云岩看了眼纳兰彩焕,纳兰彩焕微微后仰,背靠椅子,示意邵剑仙,她接下来当个哑巴便是。 其实这算什么难听言语,真正戳心窝的话,她都没说,例如雨龙宗之中,肯定有位高权重者,还不止一两位,会想着在天翻地覆、山河变幻之际,做笔更大的买卖,别说是一座你云签没脸皮强取豪夺的芦花岛,在那桐叶洲割裂出一大块地盘作为下宗地址,都是有机会的。 邵云岩说道:“目前看来,雨龙宗祖庭显然是不会北迁了,之所以跟随云签道友的宗门修士没几个,其实怨不得他们目光短浅,反而是算盘打得精明了,才会如此。第一,跟随道友北迁修士,人人身负分裂雨龙宗的嫌疑,一旦祖师堂震怒,你师姐直接颁下一道法旨,就要从宗字头谱牒仙师,沦为一伙山泽野修。这是近在咫尺的实在忧患。” “其次,就算涉险北迁,那么北迁去往何处?上哪里去找雨龙宗祖庭这般灵气充沛的仙家岛屿?难不成与人租借地盘,雨龙宗修士何时需要寄人篱下了?若是随便寻一处灵气稀薄的修道之地,以后百年千年,要耽搁多少北迁修士的大道前程?” “再退一步,就算寻见了一处勉强适宜修行的海外仙岛,打造府邸,构建山水大阵,修行所需天材地宝的开销,这么一大笔神仙钱,从哪里来?云签祖师是出了名的不善经营、家底浅薄,况且云签祖师清心寡欲,素来不喜交游,人脉平平,跟随这样一位空有境界而无生财之道的大修士,流落他乡,怎么看都不是个好决定。” 云签哑口无言,连点头都省了。 纳兰彩焕终于出声,“怎么办呢?” 邵云岩伸手揉了揉眉心,也亏得是云签,换成一般上五境修士,此刻就该愤懑离去了。 纳兰彩焕瞥了眼那优柔寡断的上五境女修,问道:“云签,你能够带走几人?” 云签说道:“六十二人,其中地仙三人。” 纳兰彩焕说道:“这么多?” 云签赧颜。 误以为纳兰彩焕又在冷嘲热讽。 纳兰彩焕冷不丁说道:“我可以将自己积攒下来的一笔神仙钱,悉数借给你。” 邵云岩大为讶异,纳兰彩焕借钱给云签,此事不在计划中。 云签疑惑道:“这是为何?” 纳兰彩焕说道:“世道一乱,山下钱不值钱,山上钱却更值钱。我只有一个要求。” 云签点头道:“请说。” 纳兰彩焕说道:“如果你云签有朝一日,脱离了雨龙宗,自立门户,我来当宗主,放心,到时候我肯定是位剑仙了。如果没有,你依旧死守着雨龙宗谱牒修士的身份不放,一百年后,你到时候就按照山上规矩还钱。” 云签略微思量,点头道:“如此说定!” 总算有了点上五境修士该有的魄力。 邵云岩知道云签这种修士,是天生坐二把交椅的人,当不了宗主。 纳兰彩焕转头笑道:“邵剑仙,若有机会,来当个首席供奉如何?” 邵云岩毫不犹豫道:“可以。” 与纳兰彩焕,在春幡斋结下的这份香火情,不同寻常。邵云岩本就是一位交友广泛的剑仙,纳兰彩焕虽然做生意过于精明,失之厚道,但是将来在浩然天下开宗立派,还真就需要她这种人来主持大局。 云签心中大定。 邵云岩在倒悬山的口碑,极好。不可以简单视为一位玉璞境剑仙。 更何况生死关头,更见品性,春幡斋愿意如此亲近剑气长城,邵剑仙本性如何,一览无余。相较于生财有道的纳兰彩焕,云签其实内心更信任邵云岩。 纳兰彩焕说道:“我买卖做完了,云岩兄你继续说正事。” 邵云岩无所谓纳兰彩焕的称呼更换,与云签说道:“隐官大人最后一次来到春幡斋,说如果云签道友北迁受阻,还有一个折中法子,云签道友可以再走一趟雨龙宗祖师堂,就说愿意亲自带领一拨宗门子弟,出门游历一趟,大概需要五年时间,再与师姐讨要一笔神仙钱,作为带队历练所需,当然数目不用太大,除了探访蛟龙沟,还有诸多仙家秘境,比如就会拜访芦花岛,游历一趟造化窟,寻觅其中上古仙缘,地仙之下的练气士,有意者都可以跟随。此外,还会游览歇龙石等地。” 邵云岩说到这里,笑道:“隐官大人本以为云签道友只能带走三十人,不曾想翻了一番,反而有点小麻烦。若是六十二人一起离开雨龙宗和水精宫,云签道友的师姐,以及整个雨龙宗祖师堂,想必脸上都会挂不住。” 云签又陷入两难境地。 纳兰彩焕实在见不得这女修的不谙世情,有些修士,真的就只适合潜心问道,她忍不住开口说道:“这有何难,你在祖师堂那边好好反省自责一番,就说放弃了北迁的荒谬念头,愿意将功补过,为宗门弟子们尽一尽祖师本分。然后让早先就愿意追随你北迁的修士,找些漂亮些的由头,乘坐婆娑洲、宝瓶洲的那些跨洲渡船,例如对外可以说去游历会友。切记,一定要他们分批次离开。而且这些人必须先行,隔三岔五走几个,不显山不露水,不然就你那师姐的脾气,等你带队远游之后,直接将他们偷偷关押软禁起来,这种事情,她做得出来。” 云签轻轻点头。 将那桩百年之约的买卖说定之后,纳兰彩焕再看云签这副柔柔弱弱的懵懂模样,突然就见之可爱了。这样与世无争的大修士,才不容易给宗主惹麻烦。浩然天下的仙家山头,毁在自己人手上的,可不少,比如有修士境界升为山头第一人后,野心勃勃,权欲熏心,就会是一场门户之争。 邵云岩说道:“兴师动众,拆房搬府,北迁一事,其实治标不治本,先前我所说三事,隐官大人其实早有顾虑,只是当时我们双方,还不曾开诚布公,担心云签道友误会我们的用心,所以不宜明言,当时所求结果,无非是帮着云签道友,为雨龙宗留下些修道种子。只是隐官大人也坦言,迁徙一事,没什么上策可言,只能争取不行下策。接下来我所说之事,有请云签道友好好考虑,所谓游历,当然是假,放弃北迁,反而是真,如此一来,才能够让雨龙宗安心放行。” 邵云岩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云签神情专注,“恳请邵剑仙为我解惑。” 邵云岩笑道:“你们一路游历过芦花岛造化窟后,会一直东去,最终从桐叶洲登岸。先前隐官在信上写有‘柴在青山’一语,既有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意思,也有柴在青山不在水的深意。然后云签道友你和师门弟子,会有三个选择,第一,去找太平山老天君,就说你与‘陈平安’是朋友。” “然后一路北上,跨洲在老龙城登岸,先去找宝瓶洲南岳山君范峻茂,大骊宋氏如今正在开凿一条大渎,雨龙宗修士精通水法,既能砥砺道行,又可以积攒一笔香火情。做成了此事,此后继续北游宝瓶洲,从牛角山渡口乘坐披麻宗渡船,去往骸骨滩,继而乘坐春露圃渡船,此行目的地,是北俱芦洲中部的那座龙宫小洞天,为水龙宗、浮萍剑湖和云霄宫杨氏三方共有,其中大渎水正李源、南薰水殿娘娘沈霖,皆是隐官大人的好友,你们可以在其中一座凫水岛落脚修行,哪怕借住百年,也无不可。至于这三处,云签道友你最终愿意在何处落脚,是依附太平山,还是在宝瓶洲大渎之畔建立府邸,或是留在水运浓郁的龙宫洞天,皆看道缘了。” 邵云岩停顿片刻,沉声说道:“隐官大人曾说,这一路终究是在颠沛流离,肯定不会一帆风顺,难免需要处处看人脸色行事,还需云签前辈多多留心师门弟子的心境变化,多加开解。” 云签瞥了眼议事堂主位上的那把椅子,问道:“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恳请邵剑仙和纳兰道友,那位隐官大人,为何愿意如此行事?” 邵云岩会心笑道:“实不相瞒,我也怪,隐官大人对雨龙宗的观感……很一般。” 纳兰彩焕却直言不讳道:“我敢断言,那家伙既是帮人,更在帮己。一个没有仇家死敌的年轻人,是绝不能有今天如此成就,这般道心的!” 邵云岩玩笑道:“幸好文龙不是个喜欢告状的,米裕又是个被你欺负惯了的,不然就隐官大人那小心眼,呵呵。” 纳兰彩焕突然死死盯住云签。 云签一头雾水。 纳兰彩焕蓦然而笑,“你们雨龙宗多女修。” 云签不知为何她有此说法。 纳兰彩焕自顾自笑道:“还好还好,咱们隐官大人别的不说,对待女子,从来敬而远之,越是貌美,越是忌讳。” 邵云岩不愿纳兰彩焕继续信口开河,起身抱拳道:“预祝云签道友,远游顺利。” 云签站起身,还礼道:“邵剑仙谋划之恩,纳兰道友借钱之恩,云签铭记在心。” 云签离去之后。 纳兰彩焕和邵云岩一起走向账房,她问道:“陈平安在家乡那边的情况,你清不清楚?” 邵云岩摇摇头。 他在思虑一事,按照年轻隐官的预测,云签和雨龙宗修士,最终选址桐叶洲的可能性,看似最小,实则最大。 道理很简单,桐叶洲一洲之地,多半要支离破碎,众多仙家势力,十不存一。只不过其余两洲,云签都会先走过一趟。 纳兰彩焕气笑道:“我与陈平安非友也非敌,你说了又不会死。别忘了,以后我们可能就是一座山头的人。” 邵云岩笑道:“与陈平安当不当朋友,各凭喜好,至于当敌人,我看就免了吧。” 邵云岩还真知道不少陈平安的事情。 因为邵云岩会跟随陆芝、酡颜夫人去往南婆娑洲,陈平安希望邵云岩到了南婆娑洲之后,见一次刘羡阳。而嫡传弟子韦文龙,又是板上钉钉的落魄山供奉,所以双方十分坦诚,陈平安最后一次出现在春幡斋,就多聊了些家乡内幕。 年轻隐官身在占据一洲的大骊王朝,问剑正阳山一事,牵一发动全身,一旦与大骊撕破脸皮,落魄山就会处处皆敌,躲无可躲,霁色峰祖师堂,搬无可搬。 可一旦将棋盘放大,宝瓶洲位于北俱芦洲和桐叶洲之间,北俱芦洲有骸骨滩披麻宗,太徽剑宗,浮萍剑湖,春露圃,等等,桐叶洲有姜尚真坐镇的玉圭宗,相逢投缘的太平山。 大骊宋氏既然浸染事功学问百余年,自然会好好计算这笔账,具体得失如何,到底值不值得为一座正阳山担任护身符。 刘羡阳的那种问剑法子,当然可取。 但是陈平安内心深处却希望,那头搬山猿老畜生,有朝一日,会被正阳山亲手围杀。 他到时候甚至只需要在正阳山祖师堂落座,被一群所谓剑修捏着鼻子,奉为座上宾,他饮茶喝酒皆随心意,然后亲眼看着那头搬山猿沦落个众叛亲离。 问剑在心。 当然与刘羡阳直接登山,问剑正阳山,摘下搬山猿的头颅丢入祖师堂,也是一件快意事。 我不亏,你随意。 到了账房门口,纳兰彩焕突然说道:“只看云签的退路安排,邵云岩,你怕不怕?” 邵云岩笑道:“怕?怕什么?” 纳兰彩焕摇头道:“没什么。” ———— 城头之上,陆芝俯瞰着妖族攒簇如蚁窝的脚下战场,这位女子大剑仙,正在养伤,半张脸血肉模糊,战事胶着,顾不上。 何况陆芝也从不在意容貌一事。 先前出城太远,挨了大妖重光的一道本命术法,外加剑仙绶臣的一道飞剑。 但是当下,在这天底下最大的蚁窝当中,又有一线潮,向南方汹涌推进。 飞剑在前,数千剑修在后。 一线之上,飞剑与妖族率先对撞在一起。 无数妖族瞬间倒飞出去,迸溅出残肢断骸。 这是纳兰烧苇、岳青与米祜三位大剑仙领衔的出城剑阵,愿意出城厮杀者,只管放开手脚出剑。 在更远处,是阿良,陈熙和齐廷济三位在城头上刻字的剑仙,各自占据战场一处,互成犄角之势。 其中齐廷济倾力出手之后,每一次剑气震荡四散之后,方圆百余丈内便荡然一空,又被不计其数的妖族蜂拥而上。 除了负责扰乱城头的大妖黄鸾,仰止,白莹,金甲神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分别与阿良三人厮杀一场,偶尔还有其它王座大妖参与其中。 天高处,董三更与那头炼化了一半月魄的王座大妖,以一轮大月作为战场,厮杀已久。 仰头望去,巨大圆月之上,有一条清晰可见的纤细黑线。 如此远眺,尚且可见痕迹,若是置身大月之中,肯定需要御剑远游才能看尽剑痕两端。 那是董三更先前一剑使然。 老聋儿虽是妖族,但是杀妖起来,比许多剑仙更加直截了当,将庞大真身与巍峨法相以独门秘法叠加,专门撕裂那些庞然大物妖族的头颅、四肢,再当做飞剑随便砸向南方战场。 三教圣人,老道人身上那件道袍,绘有一幅古老的大岳真形图,远远不止五岳而已。 老道人手持一把本命物仙人多宝境,在云海之上,大如巨湖,镜光映照所及之处皆焦土。 儒家圣人从袖中取出一轴《黄流巨津图》,双指并拢,轻轻一抹,长卷铺开,从城头坠落,悬挂天地间,黄河之水天上来,将那些蚁附攻城的妖族撞回大地,淹没在洪水当中,瞬间白骨累累无数。 浑身浴血的佛门圣人,一身金色血液,凝聚成十条金龙。 这位僧人自断手指,作为一条条金龙脊柱,再以断指处的鲜血为龙点睛。 最后十指皆断的僧人,轻轻合掌,微微低头,佛唱一声。 战场之上,郦采孑然一身,仗剑孤军深入,四面八方,皆是妖族,皆是术法。 杀之不尽,如何是好。 再杀! 老娘今天要是死在此地,姜尚真你这个没良心的王八蛋,到时候记得挤出点泪花,做做样子! 数千位剑修,离开城头后,以一线潮开阵,随着战场不断推进,原本那条笔直一线,逐渐稀疏、扭曲起来。 一位少年剑修,名叫陈李,跟随那条剑气一线潮,在战场上穿梭自如,并不恋战,将那些伤而不死的妖族一剑戳死,一剑不成,绝不纠缠。 少年陈李,佩剑晦暝,本命飞剑“寤寐”,那把佩剑是剑仙遗物,与飞剑寤寐一旦神通叠加,可以造就出一座小天地的雏形。虽然才是观海境,战场厮杀,却极其精明,攻于算计,对于战场形势的把控,趋利避害,近乎本能。还喜欢在战场上疯狂捡漏,不见钱财宝物之前,四处流窜,只要见了钱,就属于要钱不要命的那种,所以赢得了一个小隐官的绰号。 少年也曾在那座酒铺一块无事牌上,留下“百岁剑仙,唾手可得”的豪言壮语。 陈李一剑剁死头魁梧妖族,一边持剑奔跑,一边随手抹去脸上血迹,一个翻滚,躲过一位隐匿妖族剑修的飞剑,同时驾驭飞剑寤寐直直而去,对方亦是躲过飞剑,双方就此别过,皆无追杀意图。 一位剑气长城的金丹年迈剑修,身陷包围圈,差点被妖族以斧劈掉持剑胳膊,不曾想被一位神色木讷的青衫剑客出剑挡下,随手削掉那头妖族修士的头颅,金丹剑修道了声谢,即便挨了一斧,也不致死,可在战场上断去一臂,就只能暂时撤退了,不曾想那剑修撕掉面皮,微微一笑,金丹剑修愣了下,哈哈大笑,狗日的二掌柜,随后心口一阵绞痛,被那“年轻隐官”一剑戳中心脏,以剑气震碎老人的金丹,那人重新覆盖面皮,一闪而逝,远去别处战场。 一边调养生息一边盯着战场的风雪庙魏晋,立即起身,御剑而去。 此人必杀。 不然后患无穷。 与陈平安、绶臣是一个路数的,并且十分极致。能够自保,又杀力足够,两事兼备,所谓的城府和手段,才有意义。不然还不如干脆利落出剑,直来直往。 战场腹地,有身材魁梧的披甲之士,骑乘一匹骏马,手持一杆长槊,长槊之上洞穿了三位剑修的尸体。 这头大妖单手勒缰绳,战马原地打转,以面甲遮掩容貌的魁梧甲士,似乎在耐着性子等待剑仙。 一位年轻剑修被一头人首猿身的兵家妖族,以双拳锤穿胸膛,颓然坠落之后,犹然被一脚踩烂头颅,妖族刚一抬头,就被一道远远而来的剑光炸烂整颗头颅。 一位本命飞剑已经毁弃的少女剑修,踉跄撤退之时,被侧面横冲而至的妖族抓住胳膊,再一拳砸她脖颈之上,整条手臂被一扯而落,妖族放入嘴中大口咀嚼,这头妖物朝远处两位少女的同伴剑修,晃动下巴,示意两位剑修只管救人。倒在血泊中的少女满脸血污,视线模糊,竭力看了眼远处青梅竹马的少年们,她摸起附近一把残破兵刃,刺入自己心口。 那妖族皱了皱眉头,丢掉手中才嚼掉小半的胳膊,刚要对那两位少年剑修动手,就被突兀一拳当场打得身躯粉碎。 到死都没能看见那位女子武夫的面容,只知道是个不起眼的瘦弱老妪。 甲子帐门口,灰衣老者神色淡然,望向战场。 大髯汉子刘叉站在老者身边,问道:“就这么任由剑气长城拖延下去?既然对方没有选择退到浩然天下,陈清都分明是要舍了剑气长城不要,也要留下一大拨剑道种子。” 灰衣老者笑道:“退去浩然天下?我倒是很乐意,只要留给我这整座剑气长城,随便这些剑修去哪里,只要他们撤出此地,去往倒悬山,就浩然天下那些练气士的德性,在南婆娑、扶摇、桐叶三洲之地,说不定根本不用我们出手,他们双方就先打起来了。可惜陈清都不傻。不然今天剑气长城剑修一退,明天南婆娑洲一退,后天桐叶洲、扶摇洲跟着再退,干脆八洲修士,都退到中土神洲去好了,我不拦着。” 刘叉说道:“根据越过城头的死士传信,剑气长城动用了一大拨阴阳家和墨家机关师,打算举城飞升。” 灰衣老者点头道:“如此一来,有点小麻烦,单凭剑气长城的阵法底蕴,就算有那海市蜃楼,作为开天之剑尖,加上那些个剑仙宅邸,帮着开路,还是拖不起整座城池。” 老者笑道:“陈清都这等行径,算不算狗急跳墙?” 刘叉不言语。 倒悬山,鹳雀客栈的年轻掌柜,坐在门口晒着日头,年复一年,也没个新意,不过总好过风吹雨打的光景。 旧门那边,小道童依旧在翻,捧剑汉子蹲在一旁,在埋怨翻太快。 大天君出关之时,领了一道师尊法旨。 敬剑阁早已关门,麋鹿崖那边还开着的铺子,也都冷冷清清,灵芝斋已经几乎人去楼空,捉放亭再无熙熙攘攘的人流。 雨龙宗的大多数修士,依旧觉得天塌不下来。 芦花岛的孩子们,还在纠缠着老人问些陆地上的人怪事。 第五座天下,一个老秀才在催促那位人间最得意的读人,出剑爽利些,再霸道些,更剑仙风采些。 青冥天下白玉京最高处,一位远游归来的年轻道士,在栏杆上缓缓散步,怀里捧着一堆卷轴,皆是从各处搜刮而来的神仙画卷,一旦摊开,会有那游园春梦,置身其中,姹紫嫣红,有女子纨扇半掩面容。有那消暑图,一头小黄猫蜷缩石上纳凉,有那留白极多的独钓寒江雪,一粒小孤舟,可以去与那蓑笠翁一同垂钓。还有那画卷之上,青衫文士,在太平山观伐木者。 宝瓶洲,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涟漪微动,凭空出现了一位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 披云山之巅的大山君魏檗,睁眼又闭眼,假装不知。 小镇药铺后院的杨老头,在吞云吐雾。 剑气长城,牢狱之中,收起笼中雀的本命神通,陈平安拎着一颗鲜血淋漓的妖族剑修头颅,被一剑洞穿的心口处,出现了一道金色漩涡,却无半点伤痕血迹。 捻芯开始准备缝衣,让他这次一定要小心,此次缝补真名,不同以往,分量极重。 霜降蹲在一旁,询问盘腿而坐、裸露背脊的年轻人,既然隐官老祖你是读人,有无本命字。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八十三章 何处不问剑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风雪庙剑仙魏晋,找出了那个青衫剑客的踪迹,却被一位腰系养剑葫的俊美公子哥,倏忽而至,挡在青衫剑客身前,伸出一掌,拦住了魏晋那一剑的全部剑光,抖了抖手腕,手心原本已经变作焦炭,只是瞬间就恢复如常。 这头在古井当中位置不高不低的王座大妖,化名青花。 那张很能蛊惑女子的精致面容,若是细细端详,皆是以他人面皮拼凑而成。 养剑葫内,装着不计其数的剑仙残余魂魄、破损飞剑。 大妖青花与身后那个蛮荒天下百剑仙第一的年轻剑客笑道:“小师弟,玩够了没?” 青衫剑客点头道:“你自己小心。” 大妖又挡住那位剑仙的遥遥一剑,被魏晋先后两剑冲荡而过,青花早已悬空在一座大坑之上,嗓音细柔,微笑道:“师兄小心什么?足够小心了,这不还没去找陈清都吗?” 陆芝御剑而至,对魏晋说道:“你继续追杀。这个娘娘腔交给我。” 青花笑望向那个毁了半张脸的女子大剑仙,“这就是剑气长城那位倾国倾城的陆大剑仙?” 陆芝不言不语,以一剑答之。 城头一端,那个浑身浴血的僧人,就像一座以剑气长城作为莲花座的金身佛陀。 中年面容的佛门圣人,身上所披袈裟自行脱落,已无手指的手掌,轻轻将那袈裟往空中一托,蓦然大如云海,一时间风卷云涌,袈裟越来越巨大,佛光普照人间。 最终那件遮天蔽日、霞光万丈的云海袈裟,一个下坠,覆盖在了城头之外的战场上,化作无数粒金光,纷纷依附在剑气长城的剑修身上。 僧人盘腿而坐,身前出现了一盏莲花灯,有一炷香。 然后战场之上的众多剑修,一炷香内,大小伤势,皆转嫁到了僧人身上。 皕剑仙印谱之上,曾见一枚印章的篆文,是年轻隐官从浩然天下那边照抄而来。 “定光佛再世落尘娑婆世界凡夫。” 一炷香即将燃尽之时,僧人双手合十,仰头远望,面带笑意,溘然而逝。 只是身前灯火犹在,不但如此,更加大放光明。 僧人在内的三教圣人,从头到尾,其实都在厮杀。 比如这位佛门圣人,消耗本命更换天地,帮助剑气长城压胜蛮荒天下,与其余两位圣人,联手三次造就出金色长河,抖搂一身狮子虫,断十指化金龙,脱了袈裟,庇护剑修…… 有那攻城战的惨绝厮杀,血流成河,加上儒家圣人的那幅黄流巨津图,关键是有那佛门神通笼罩战场。 养剑已久,以至于让吴承霈觉得实在太久太久了,终于第一次全力祭出了本命飞剑甘霖。 这把甘霖,在避暑行宫的飞剑神通评点当中,位列前三甲。 城头之外的战场上,成千上万的妖族,被一场从大地升起的鲜血雨幕笼罩其中,瞬间剥削骨肉,被蕴含甘露剑意的每一颗雨珠,绞杀魂魄。 大妖白莹的王座,位置最为靠前,只是离着阿良、陈熙和齐廷济三处战场,还是有些距离。 以数十万副白骨累积而成的枯骨王座之上,这头大妖身无半点血肉,白骨莹白如玉,脚下依旧踩着那颗头颅。 当看到城头吴承霈祭出本命飞剑之后,白莹一脚将那头颅踢远,站起身,饶有兴致,盯着那座缓缓升空的雨幕。 白莹稍稍收起视线,战场之上,有个可怜兮兮的小小玉璞境剑修,断了一臂,单手持剑不说,一脚踝处还被平整剁掉,仍是不知为何,绕过了齐廷济他们开辟出来的三座剑阵,然后直直朝王座而来。 那汉子停下身形,与枯骨王座对峙,提起长剑,却不是看大妖白莹,而是死死盯住那颗头颅,说道:“观照一脉,剑修高魁,最后一剑,要问祖师。” 白莹瞥了眼地上那颗头颅,哈哈大笑,“我看还算了吧,一巴掌随便拍死你,好让你们徒子徒孙做个伴。” 一件内里无人的空荡荡灰色长袍,飘荡而至,缓缓落在枯骨王座之上。 当它出现之后,白莹便立即坐回原位,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灰色长袍站在王座边缘。 远处就是那个想要问此生最后一剑的高魁。 一个沙哑嗓音响起,“观照领剑。” ———— 两座大妖王座毗邻悬空,她们皆是女子形容。 大妖仰止,她以真身现世,人首蛟身,头戴帝王冠冕,身披墨色龙袍,高坐龙椅之上,巨大蛟尾拖曳在地。 一旁化名绯妃的王座大妖,并未现出真身,年轻容貌,一双猩红眼眸,身上法袍的数千条经纬丝线,每一根丝线,都是一条被她炼化的江河溪涧。她手腕上系有一串以蛟龙之属本命宝珠炼化而成的手镯,脚上一双绣鞋,鞋尖处也翘缀有两颗硕大骊珠, 仰止刚刚从战场撤回,硬生生挨了那齐廷济一剑,此刻不得不现出真身疗伤。 妖族修行一事,幻化人形,登山更快,但是养伤一事,仍是恢复真身,痊愈更快。 仰止眼神阴沉,死死盯住远处那个一人一剑,便占据一处广袤战场的齐廷济,那位剑气长城刻字的老剑仙,却是年轻男子的俊美皮囊。如果按照托月山最早的推衍,齐廷济此人,心比天高,绝不愿意身死道消,会跟随隐官萧愻一同叛出剑气长城,在关键时刻,对某位大剑仙给出倒戈一击,就像萧愻一拳锤在左右后背处。 不曾想齐廷济竟然改了主意,照理说不该如此,只要齐廷济愿意离开剑气长城,能杀他之人,唯有陈清都,可一旦陈清都选择出剑,在甲子帐那般一直袖手旁观的托月山蛮荒大祖,就一样会出手。唯一的解释,就是陈清都给了齐廷济一份更好的大道前程。 绯妃悬停在龙椅一旁,相较于人首蛟身的大妖仰止,绯妃显得极为渺小,她瞥了眼龙椅把手上站着的两个年轻人,与其中一人微微一笑,然后她以心声与仰止言语道:“你督战不力,是戴罪之身,不表示表示?你看黄鸾就很识趣。” 仰止脸色愈发难看,拖曳在地面的那条蛟尾轻轻砸地,方圆百丈之内大地悉数震动碎裂。 她与黄鸾的处境,如今最为不堪。 仰止曾是曳落河共主,自然与这位绯妃存在大道之争,只是在托月山的见证之下,仰止将整个曳落河水域赠给绯妃。 作为交换,绯妃需要在浩然天下大肆攫取水运的时候,帮助仰止成为浩然天下九洲的山下共主,仰止要成为天下大小王朝、所有人间君王的女主人,五岳敕封,人间香火,神灵生死,武运流转,皆要由她仰止一言决之。 而仰止也需要帮助绯妃完成一个最大心愿,那就是让绯妃吞食掉最后一条真龙雏形,补足大道,将来蛮荒天下和浩然天下的一切水运,都在绯妃的掌控之中。 于是双方从蛮荒天下不死不休的大道之争,变成未来相互辅佐、结盟的格局。 巨大的龙椅把手之上,站着甲申帐的两位剑仙胚子,雨四和少年?滩。 雨四是那场围杀之后,才知道?滩竟然是仰止的嫡传弟子。 而?滩更是才知道雨四,竟然会被王座大妖绯妃称呼一声“公子”。 在那之后,甲申帐的气氛就有些诡谲。 除了木屐,其余同僚,再难心平气和与他们相处,所有人望向他们的眼神,多出了几份不可抑制、极难隐藏的畏惧。 所以今天两位剑修,相约来此散心。 ?滩说道:“好像一直没有陈平安的踪迹。” 雨四点头道:“那就很难有机会帮流白报仇了。” 雨四身穿一袭黑色法袍,却以一条白缎系挽头发,黑白分明,十分玉树临风。 ?滩神色黯然,“流白姐姐,换了一副肉身体魄,只是剑心有些不稳。” 雨四单膝跪地,眺望远处战场,“如果换成是我,一样难以保持先前的澄澈剑心。” ?滩咬牙切齿道:“我必杀陈平安!” 雨四微笑道:“算我一个。” 他转头望向大妖绯妃。 她笑道:“等到打烂了那座烂篱笆,我会为公子找出那个年轻隐官。” 仰止犹豫许久,看了眼城头那边,儒家圣人祭出了那幅黄流巨津图,使得城头之上,有源源不断的大水倾泻到战场上,以此阻挡妖族的蚁附攻城。 她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轴,恋恋不舍。 作为曾经的曳落河共主,交出曳落河水域之前,率先炼化了三条万里长河,其中一条无定河,白骨鬼魅攒簇其中。 仰止将卷轴丢向剑气长城,躲过剑修飞剑十数把,滚落在地,一条滚滚流逝的无定河水,与那黄流巨津对撞,顿时激起千层浪。 ———— 在先前战事中,始终没有出手一次的王座大妖曜甲,它仰头望向那位来自青冥天下老道人,据说还是位白玉京五楼十二城的一城之主? 大妖曜甲脚下山岳倒悬,高台平整如镜,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这座山体破碎不堪的倒悬之山,大小不输道老二那颗留在浩然天下的山字印,被誉为蛮荒天下的金精宝座。 以蛮荒天下历史上的无数山水神祇碎片炼化而成,故而需要用大妖尸骨打造而成的条条铁链,串联起那些大小不一的金色碎石,高台镜面,宛如天底下最大的一枚金精铜钱。 身穿一袭金色长袍的王座大妖曜甲,身处其中,并非刻意施展障眼法,依旧如被大日笼罩其中,光明照耀,不见真容。 大妖曜甲位于镜面圆心处,驾驭脚下山岳一闪而逝,赶赴战场上空,直接以整座金精王座,去阻挡那位老道人手持多宝镜映照出来的大日焦灼之威势。 老道人先前以多宝镜神通,勾连蛮荒天下的大日,对准一位玉璞境妖族兵家修士,既烧杀其坚韧体魄,同时又施展定身术,最终被十大巅峰剑仙候补的岳青,以佩剑“雄镇五嶽”砍掉头颅,搅烂身躯,再以两把本命飞剑“百丈泉”和“云雀在天”,将那想要逃遁的妖族元神一起镇杀当场。 岳青赢得些许喘息机会,环顾四周,战场四周并无妖族掺和这场厮杀,一脚踩在那颗妖族头颅之上,轻轻抖腕,震散遗留在剑身上的血迹。 痛快。 背对剑气长城的大剑仙,举起手臂,重重一晃。 岳青仗剑往南而去。 这位杀力极高的大剑仙,也曾对文圣一脉的香火,公然嗤之以鼻,也曾主动找到年轻隐官,当面道谢也致歉。 光明磊落。 老道人微微点头,岳大剑仙客气了。 然后皱眉,手中多宝镜几次移转角度,宝光依旧被拽向那座金精王座,老道人心中叹息一声,一身道法境界修为,皆已不是巅峰,无可奈何。 大妖曜甲脚下的金色王座,被多宝镜岩浆滚滚,不断有金液溢出镜面,疯狂溅射出去,快若飞剑,无论剑修还是妖族,沾之即形销骨立,当场毙命。 曜甲笑问道:“你这老道,明明阳寿还多,却要命丧于此,好玩吗?” 这位在青冥天下德高望重的老道人,两件最重要的本命物,手中多宝镜,镜面已经出现极多裂纹,如蛛密布,每多出一条细微缝隙,老道人原本已经可谓琉璃无垢之身的金仙体魄,便会多出一条黑色丝线,消磨道行,生命流逝,肉眼可见,至于那把拂尘,更是毁了大半,只余手柄而已。 老道人一手持镜高举,一手抚须笑道:“好玩你老母。” 用最老神仙风范的仪态,说着最粗鄙不堪的言语。 很难想象,这是一位说过“桃花开时,若是花上还有黄鹂,尤为动人,眼不敢动,心魄动也”的风雅老神仙。 更无法想象,老道人在白玉京自家城中说法传道之时,许多从别城他楼而来的高真仙人,坐在一张张蒲团之上,多有会心处。 曜甲不以为意,不再言语。 双方就这么耗着便是,不过耗费些山水神祇的金身碎片,这牛鼻子老道却是在急剧耗费大道性命。 这桩斩杀剑气长城三教圣人之一的不小功劳,我曜甲就笑纳了。 按照契约,托月山允诺拿出浩然天下一洲之地,版图之上,所有浩然天下儒家学宫院、王朝敕封的正统山水神祇,以及大小淫祠神像金身,皆要被这座山岳熔铸一炉,无一存活。 尤其听闻多有古老神灵转世于浩然天下,更是曜甲证得大道的关键所在,一并炼化,它就可以大日悬空,以至高神灵之姿,俯瞰众生,真正获得大不朽。任你大道流转,所谓的天恢恢疏而不漏,加上那光阴长河的流逝,也要为它绕路而行! 大妖伸出一手,缓缓抬起,镜面最外沿,浮现了一连串金色铭文,字极大,每一个金色文字,都显化为一尊身高十数丈的金身神灵。其中日月金木水火土七字,好似阵眼,显化之神灵,尤其巍峨,高达百丈,尤其是那诞生于“日、月”二字的神灵,背后分别悬有日晕、月华凝聚而成的宝相光圈,一条条金色熔浆,飘荡不已,仿佛水陆壁画上的天人衣袂彩带。 老道人突然站起身,朗声大笑道:“将来若有剑修游历青冥天下,记得去贫道城中做客!风景那是极好的,仙子更是极美的!与诸君相伴多年,贫道快哉快哉!” 此番言语过后,老道人身躯消融于魂魄之中,最终化作一道璀璨虹光,先去往悬空的那把多宝镜之中,最终激荡而出,直直撞向那座金精王座。 竟是连大妖曜甲都无法驾驭王座避开那道虹光,只能眼睁睁看着老道人的魂魄神意,如雪水消融于金精王座当中。 然后整座镜面之上,出现了一条老道人硬生生以魂魄扯出裂缝,最后的真正遗言,唯有三字。 请落剑。 大剑仙米祜倾力一剑,沿着那条裂缝,将整座金精王座一斩为二。 此役过后,本命物受损的大妖曜甲,只得退出战场,竭力修缮那座损失惨重的金精山岳。 ———— 甲子帐门口。 大髯汉子与灰衣老者并肩而立。 刘叉说道:“陈熙,纳兰烧苇,都有些不对劲。” 不该这么拼命,不至于如此舍生忘死。 灰衣老者点头。 反观齐廷济,老聋儿,就很正常,看着出手凌厉罢了,战场上还是给留有退路的,至多跌一境。 而陈熙与那纳兰烧苇两位太象街豪阀家主,却是奔着死路去的。 至于董三更。 老者抬头看了眼离天很远、距地不近的那轮悬空圆月,看架势,董三更是不打算返回城头了,不光如此,此人彻底陨落之时,相信必有大风景。 虽分敌我,灰衣老者对那董三更,还是惋惜不已。 这等豪杰。 至于那位荷花庵主的生死,灰衣老者并不在意,背着托月山,擅自炼化半轮月魄,本就是该死的僭越之举,如今对阵董三更,得了天时地利,却也是一座牢笼。 刘叉问道:“依循甲子帐最新的推演结果,文庙这是要将那座天下的一半,送给剑气长城的剑修?” 灰衣老者点点头,“大手笔了。” 那个年轻隐官,以一种功利至极的排兵布阵,帮着剑气长城提了一口气,同时束手束脚厮杀数年,却也让剑修们憋了口气。那个从天而降的那个家伙,去了趟青冥天下又跑回来,又消去些剑修心胸间的郁气。 礼圣一脉,有坐镇此地的圣人。亚圣一脉,有阿良,醇儒陈淳安。文圣一脉,更有大剑仙左右,隐官陈平安。 这些远游而来的读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讲道理,去让浩然天下文庙答应此事。 ———— 战场之上,郦采停下脚步。 百丈之外,出现了一位浑身仙气缥缈的王座大妖,黄鸾。 这头大妖穿过妖族大军,直接找到了独自一人凿阵极深的郦采。 黄鸾微笑道:“你叫郦采?听说你买下了那座停云馆,巧了,它是我的囊中物。收剑跪地,做我奴婢,饶你不死。” 黄鸾沉默片刻,眯眼道:“嗯,奴婢这个说法,对于一位女子剑仙而言,太不好听,就算是剑侍好了。” 连同郦采那座通体碧玉雕琢而成的停云馆,每逢月夜便有松涛阵阵的万壑居,种榆仙馆,甲仗库等等,一切剑仙遗留私宅,本就该是他的战利品。 郦采此刻身上伤痕密布,只是多被所穿法袍遮掩,只说她的脸庞之上,先前就被一位兵家修士妖族锤烂了颧骨,肌肤稀烂,白骨裸露。 郦采吐出一口血水,扯了扯嘴角,咧嘴笑道:“连我买下停云馆,你都知道?” 黄鸾点头道:“怕死惜命的剑修,还是有一些的。” 郦采收剑归鞘,动作迅猛,剑意激荡,一圈与她等人高的涟漪四散而开,刹那之间,从她和大妖黄鸾两侧向前涌去的妖族大军,头颅滚落无数。 黄鸾双指并拢,伸手在前,轻轻摇晃了一下,打散那股无形的精粹剑意,“既然已经强弩之末,就不要抖搂花架子了。” 郦采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就算你这头畜牲去了桐叶洲,也会被人一剑戳死?” 黄鸾哑然失笑,提醒道:“我这会儿心情,其实不太好。” 黄鸾原本作为住持蛮荒天下剑修大阵的王座大妖,显然是被托月山灰衣老者寄予厚望的一个存在。 一来大妖黄鸾在蛮荒天下地位超然,与其它大妖一向争执不多,再者此次去往浩然天下,黄鸾所求之物,是那些其余王座大妖眼中的无用之物,价值不大,再者黄鸾自己也无太大野心,用某头大妖的说法,这黄鸾到了浩然天下,就是个收破烂的货色。所以托月山才将那场大出风头的战役,交予黄鸾住持大局。 只是那场极有可能属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相互问剑,原本应该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厮杀,两拨以万计算的剑修,浩浩荡荡以飞剑对飞剑,以剑气洪流对剑气瀑布,蛮荒天下不但未能压过剑气长城一头,反而折损比预期还要大。 这使得黄鸾最终与大妖仰止,只能去战场后方的蛮荒天下,截杀那些试图驰援剑气长城的剑仙,将功补过。 不但如此,黄鸾先前还不得不将半数辛苦炼化、收藏的琼楼玉宇、亭台殿阁,砸向剑气长城。 显而易见,甲子帐那位灰衣老者,对黄鸾的表现不太满意了。 郦采回望一眼,不知不觉,离着剑气长城有些远了。 由此可见,老娘的剑术很可以嘛! 黄鸾说道:“最后给你一次可以活下来的机会。” 郦采一剑递出。 黄鸾伸手抓住那道剑光,硬生生将其折断,手心处剑光迸溅,不伤黄鸾分毫。 郦采一弯腰,一掠先前,瞬间拔剑出鞘。 黄鸾一身法袍铺展而开。 小天地内皆雪白。 郦采那精神气皆强行提至巅峰的拼命一剑,只是破开了黄鸾的那座小天地。 黄鸾说她强弩之末,千真万确。 实在无法递出第二剑的郦采向后退去,呕血不已。 黄鸾不看那女子的惨状,抬起一只碎去不少的袖子,看了几眼,有些惋惜,抬头笑道:“剑意真是不错,不愧是北俱芦洲那边走出的剑修。你这女子剑侍,我是要定了,拿下你后,让白莹帮我将你魂魄炼旧为新,以后到了桐叶洲,你就可以看看,到底有没有人能够一剑戳死我……” 言语之间,黄鸾一手往下按。 电光火石之间,天空之上出现一个巨大漩涡,一座山峰大小的阁楼朝郦采当头砸下。 郦采正要出剑,却发现一位老者已经来到身边,说了句得罪了,将郦采扯向后方,与此同时,老人抛出手中长剑,迎向那座阁楼。 长剑与剑光笔直向上,抵住那座阁楼,仿佛独木支撑危楼。 姚冲道,字连云,兴许是这位姚家老家主太过喜欢“连云”二字,以至于佩剑与本命飞剑皆命名为“连云”,仙人境。 来此之前,老人与那绶臣互换一剑,妖族剑仙已经撤离战场。 黄鸾无奈道:“我对于战功什么的,真不感兴趣,重伤在身,何必来我跟前送死?不过白送给我的人头,总不能不收。” 那座阁楼之上,又有庞然建筑压下,两两叠加,剑光冲天的佩剑“连云”,瞬间被压出一个细微弧度。 黄鸾是以中炼之物的损耗,换取姚冲道大炼之物的消磨,不用犹豫。 黄鸾心意微动,一座座仙家洞府轰然砸下,佩剑“连云”剑尖处已经崩裂。 只不过老人的那把本命飞剑,尚未现身。 黄鸾倒想要看看,这个受伤不轻的姚冲道,是否能够使出让自己眼前一亮的杀手锏。 郦采刚要重返战场,老人怒喝道:“郦采!不是我看不起娘们,是看不起你这玉璞境,退回去!” 郦采只得骂了一句娘,果断放弃前冲的念头。 黄鸾仰头看着那条已经洞穿整座阁楼的绚烂剑光,笑道:“本来还以为是舍了一把长剑,以便救人救己的障眼法,行吧,既然你打定主意,真要跟我消磨性命,便让你遂愿。杀个剑气长城的仙人,怎么都可以补上过失。” 老人身穿一袭剑气长城的衣坊法袍,大袖飘摇,突然问道:“认得我外孙女婿?” 郦采不愿画蛇添足,连累姚冲道分心,却也不愿就此撤退,拉开一段距离,在原地温养飞剑。 她闻言后点头道:“认识,还挺熟。” 姚冲道犹豫片刻,说道:“那就劳烦郦剑仙转告那小子一声,无需登门求亲了。虚头巴脑的,我不在乎。” 郦采无语。 这位姚大剑仙,肯定不是不在乎,而是总不能扯着那家伙的衣领子去姚家求亲罢了。 郦采本想说自己有个嫡传弟子,鬼迷心窍了,十分爱慕那个家伙,只是话到嘴边,还是作罢。 郦采说道:“姚前辈,我可以与你互换位置,有机会一起撤离。” 姚冲道都懒得揭穿这个北俱芦洲女子的真正心思,年纪轻轻的,死在这边作甚? 老人嘴上却是笑道:“千万不要小觑一头王座大妖的压箱底手段。你一个小姑娘,万一与个糟老头子死在一起,好似殉情,算哪门子事。” 老人轻轻跃起,盘腿坐下,足下生云。 双手叠放在腹部,手心处,云雾升腾,缓缓升起一把通体雪白的袖珍飞剑。 黄鸾神色自若,姚冲道的那把本命飞剑,适宜大范围战场,与吴承霈的甘霖、岳青的云雀在天,十分类似,强不在捉对厮杀。 黄鸾轻轻呵出一口五彩雾气,一闪而逝,没有什么太大气象。 但是却让距离两人战场颇远的郦采感到悚然。 任何一头王座大妖,都是岁月悠悠之怪物。 黄鸾就在漫长岁月里,陆陆续续炼化了上百件五行本命物,不断刨除,不断替换,最终拥有了两件仙兵,三件半仙兵。 至于那些瞧着气象万千的琼楼玉宇,除了其中三座,其余皆是中炼的身外物,收藏数量众多的古老遗址、神仙洞府,无非是个排忧解闷的爱好。 姚冲道自言自语道:“宁丫头,从今往后,就交给你去保护了。不要因为宁丫头够强,就不保护她啊。天底下的好男人,哪有不护着自己心爱女子的道理。你小子能拦着宁丫头,替她出城与离真厮杀,很好。赢了离真,还能活,更好。” “所以没什么不放心的,我很放心。” 一瞬间,老人眉心,太阳穴,脖颈,心口,腹部,好似被五把彩色飞剑瞬间洞穿。 洞穿之后,老人的筋骨血肉、魂魄、剑意,都被那五个不起眼的窟窿,疯狂汲取。 黄鸾显然不太乐意被姚冲道那道剑光毁去太多建筑。 除了那个郦采分明决意她下一剑递出,不惜一死。 再就是远处,有一位年轻女子已经御剑赶来,气势如虹。 是那个宁姚。 老人毫无征兆地自碎本命飞剑,闭眼轻笑道:“虽未出剑,死得其所。” 云山雾隐。 姚冲道以一身魂魄剑意外加一把本命飞剑,打造出一座天地。 下一刻,黄鸾发现自己置身于白雾茫茫之中。 一位仙人境的剑仙,飞剑又非什么营造小天地的本命神通,竟有手段将一位王座大妖拘押起来。 意义何在? 那姚冲道其实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谁能杀我? 郦采?还是那个终究只是元婴境的宁姚? 极远处,正在一人围殴两头王座大妖的某个狗日的,凭空消失,而且是直接破开了两座气象森严的小天地。 一位是三头六臂的魁梧巨人,脚下所站位置,永远会有一张金色蒲团跟随。 它曾经率先登上过剑气长城的城头,被陈清都一剑劈落,在那之后,就故意将那道深如沟壑的剑痕留下。 还有一位御剑的矮小老者,眉发皆白,肩扛长棍,来到巨人肩头,疑惑道:“如此古怪?” 片刻之后。 一处战场,云雾散去,水落石出。 有个男子,以姚冲道那把连云佩剑,戳中一头大妖的头颅,将其高高挑在空中,淡然道:“杀黄鸾者,姚冲道,阿良。” 作为战场的那轮大月之上,已经处于崩碎边缘,一位身材高大的老剑仙,站在一具巨大妖族尸骸之上,大笑道:“阿良,如何?!” 剑斩荷花庵主,董三更一人而已。 本命飞剑毁弃,却依旧大可以就此返回剑气长城的老人,将一身剑意炸碎,笼罩整个大月,然后幻化出一尊巨大法相,拖拽大月,去往大地,砸向蛮荒天下妖族大军的厚重集结之地。 一轮明月开始崩碎,老剑仙身形逐渐消散。 大月坠地,声势过大,以至于仰止、绯妃在内六位大妖,不得不一起迎向那轮明月,那个姓董的老剑仙。 阿良高高举起手臂,竖起大拇指。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八十四章 天上月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捻芯大怒,“陈平安,你怎么回事?!” 蹲在一旁的霜降轻轻叹息。也不能埋怨小姑娘脾气暴躁,委实是她习惯了隐官老祖的心性坚韧,先前次次缝衣,都熬过去,所以缝衣人习惯了大大小小的意外,不管过程如何凶险,好像总能成功,所以这次意外,十分意外。 这座牢笼内,再次斩杀一位元婴境妖族剑修后,捻芯在今天的缝衣,需要铭刻一头远古凶悍大妖的真名,以本命物绣花针在陈平安后背心处钉透,还需要勾连脊柱,只剩下最后两笔画而已,仍是功亏一篑,如果不是捻芯收刀及时,陈平安的整条脊柱就要断折两截,激荡不已的大妖真名余韵,更要如海水倒灌,煞气疯狂流窜入陈平安的心脏,如果不是陈平安心室处,犹有几个遗留的金箓玉册文字,捻芯十分熟悉,赶紧用来压胜真名煞气,堪堪抵消,那么陈平安的身躯魂魄,可能就要沦为一竿接连炸裂的爆竹,下场就像那地仙自毁金丹、元婴,神仙难救。 年轻隐官倒地不起,后背被剥皮极多,脊柱裸露,年轻人身体蜷缩在地,抽搐不已,满地的鲜血淋漓,鲜血之中,犹有大妖真名的残余煞气萦绕不止,最后隐约间,丝丝缕缕的煞气浓郁聚拢为一粒芥子“金丹”,竟是要以鲜血作为“结茅修道之地”,希冀着成为一头降世阴灵。若是在那浩然天下,就这么不去管束,说不定转瞬之间就会诞生一头名副其实的金丹鬼物了,再被它寻了一处煞气足够的古战场遗址,就可以聚阴兵、建冥宅、树王幡,成为一头祸乱千里的鬼王。 捻芯同样下场凄惨,呕出几大口漆黑如墨的鲜血,这次没有被她强行咽回肚子,转头吐在地上。 珥青蛇的化外天魔,随手一挥法袍袖子,将那粒迅速成就芥子雏形的真名阴灵,从地面鲜血中剥离出来,悬在身前,被霜降伸出双指,将其轻轻碾碎,那些足够让一位下五境修士直接沦为阴灵傀儡的污秽煞气,彻底烟消云散。 片刻之后,陈平安坐起身,魂魄颤栗,体内筋骨血肉微微震动,如同地底下有轻微的鳌鱼翻背,体内血液沸腾不已,如同处处洪水泛滥成灾,亏得五行本命物开始自行运转,帮忙安抚异象,使得陈平安所幸还能保持肉身皮囊的岿然不动,歉意道:“真扛不住了。” 霜降给捻芯使劲丢眼色,让这个小姑娘就不要伤口撒盐了。 捻芯虽然不再骂人,脸色依旧不悦,沉声道:“马上就要朝云卿、清秋几个动手了,如果还是这么不济事,我劝你干脆到此为止,反正如今这件真名‘衣裳’,已经勉强能用。” 陈平安点点头。 捻芯帮着陈平安粗略缝补皮肤后,一闪而逝。 她那几个“一不小心”画蛇添足的细微动作,捻芯假装不小心,陈平安假装不存在,霜降假装没看见,三者都很有默契。 等到捻芯离去,霜降小心翼翼劝说道:“隐官老祖,每次用以命换命的手段,体魄摇摇欲坠,已不容易,还要宰了妖族就立即缝衣,此举不妥当啊。” 一旦不缝衣,陈平安体魄、神意恢复极快,就好像一个病秧子,大病初愈,也像一个目盲已久之人,终于眼见光明,整个人都沉浸在轻松、惬意的“小天地”当中,陈平安这会儿就已经可以踉跄起身,身形佝偻,缓缓散步,地上那一大滩血迹,被霜降清理干净真名妖祟之后,早已被捻芯收入绣袋当中。霜降暗赞一声,好一个勤俭持家缝衣人、好话反说小姑娘。 陈平安说道:“如今缝衣一事,实在太疼,每次杀妖之后,一想起就心颤,就想着一鼓作气做成。况且捻芯说过,越是吃疼,记忆深刻,效果越好。” 霜降缓缓道:“凭借笼中雀的天地压制,每次在你决定换命的关键时刻,悄悄打造出一处无法之地,手段尽出,你才一次次险之又险地斩杀元婴剑修,就像那头蜚蠊之属的剑修,被你压了大半境界又如何,还不是一剑搅烂了你的心口?如果换成别人,挨了它那‘淋漓’一剑,就要死透透了。” “其余上五境,又该怎么杀?梦婆和清秋还稍微好点,梦婆的本命神通,精通幻术,对你反而影响不大,卖个破绽给她就是了。清秋则被斩勘天然压胜几分。竹节的那幅本命画卷,在与笼中雀小天地里边,竹节的神通很难全力施展开来,竹节它铺展画卷,你就折叠山河,针锋相对,也好说,机会总归是有的。可是那云卿,悬。这四个,只是在谈你有无丝毫机会。至于仙人境侯长君,你更是毫无胜算,一开牢门,就是送死。” 霜降最后说道:“除非……除非你跻身武夫山巅境,同时练气士连破观海、龙门两境,得以跻身金丹。前提当然还是不去触霉头,找那个侯长君拼命,境界悬殊太多,机关算尽也无用。” 陈平安走出牢狱,道:“山巅境,结金丹?你说得轻巧。我如今怎么个情形和打算,你不清楚?” 化外天魔屁颠屁颠跟在一旁,一次次握拳,手臂起落高过头顶,一次次振臂高呼道:“老祖做事,不分大小,举重若轻。千钧事,飘鹅毛,万古愁,毛毛雨,老祖翻云覆雨一掌间……” 结果挨了心情不佳的陈平安当头一拳,化外天魔身躯砰然而碎,在原地重新凝聚后,臊眉耷眼病恹恹,不再聒噪烦人。 当个死谏的骨鲠忠臣,不被信任,当个奸险谄媚的佞臣,又要挨打。真是天心难测,伴君如伴虎。 陈平安一路走向牢狱下方的那座行亭。 问剑黄褐在内的五位元婴剑修妖族,路数就那么个曾被霜降梳理、道破的大致路数,唯一的宗旨,就是争取以我之天时、地利胜过元婴剑修之人和。如此一来,当然算不得剑修之间的纯粹问剑,却也谈不上什么胜之不武,黄褐它们,身为剑修,也一样有自己的傍身秘术、压箱底的旁门左道神通,陈平安的最大依仗,还是飞剑笼中雀的本命神通小天地,双方练气士境界,此消彼长各半境,然后外加远游境武夫的神人擂鼓式。 按照霜降的说法,只要陈平安将来跻身了玉璞境,那把笼中雀温养得当,到时候的“此消彼长”,就是各自一境,你跌一境我升境,那才算名副其实的剑仙大气象,破境杀敌,如探囊取物,地上捡钱。 不过都是些触不可及的遥远事,暂时只能念想一番,偷个乐儿。 到了行亭,陈平安盘腿而坐,横放斩勘狭刀在膝上,开始呼吸吐纳,锤炼残余武运,同时思考着与霜降的那桩买卖,一心三用,修行两事并行。 跻身洞府境之后,别管霜降这位飞升境如何不当回事,对于陈平安自身而言,当惯了境界起起落落的下五境修士,头次以中五境神仙的身份再来修行,天壤之别。 悠悠然呼吸之时,陈平安面目窍穴处,白雾茫茫,灵气精粹,犹如条条纤细却瞩目的雪白蛟蛇,倒挂峭壁上。 尤其是陈平安眉心处,一粒本性灵光,一明一暗。 而那眼帘处,金色依稀流转,一双眼眸宛如两座洞室,有两盏莹澈灯火,映彻门口竹帘。 这是地仙之下练气士梦寐以求的“陆地神仙,得道之相”。 与五位元婴剑修厮杀五场,无论是砥砺武道,强行将武运打熬成筋骨之山根,还是通过伤势去查漏补缺,在细微处淬炼本命物瑕疵,都可谓收获极大。 霜降恪守规矩,不涉足行亭半步,像一头孤魂野鬼,飘荡在外边。 陈平安跟这头化外天魔的一颗谷雨钱之约,也差不多临近尾声。 一颗谷雨钱,分为十颗小暑钱,皆是霜降的买命钱。 赠送上古斩龙台行刑之物,狭刀“斩勘”,霜降得到第一颗小暑钱,开门大吉。 “莹此心灵”在内的那串铭文,能够帮助陈平安在静坐吐纳导引之时,更快坐忘形骸,心神沉浸更深,功效类似修道之人的端坐仙家蒲团、洞府点燃山水香,虽然属于滴水穿石的路数,亦是不容小觑。下五境修士,汲取天地灵气,如双手掬水,十分辛苦,跻身中五境之后,如有水桶汲水古井中,当然更快。 陈平安既得到了一把压胜蛟龙之属的斩勘宝刀,同时还能长久裨益以后的大道修行,很赚。 第二颗小暑钱,陈平安让霜降详细解说洞府境、观海、龙门三境的修行诀窍,所有大炼、中炼本命物的配搭之法。 陈平安决定在牢狱之内跻身洞府境,当时灵气倒灌小天地,霜降言之凿凿,此事属于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借此机会巡游其中,帮忙找出十座已经开府本命窍穴的六座储君之山,成功得到第三颗小暑钱。 霜降传道授业解惑和挣钱之余,又凭它的本事做成了额外一份买卖,霜降只说了那杆被中炼的剑仙幡子,需要以秘法屹立于山祠之巅,当时未说细节,所以陈平安就乖乖上钩了,化外天魔挣钱,隐官老祖这位洞府境练气士,则多出一门修行术,锦上添花。 加上那座仿造白玉京宝塔,如何在观海境开辟出新窍穴之后,大炼为本命物,可以作为一件重要的辅佐本命物,五行之属本命物,能够汲取天地灵气,而人身小天地之中自然孕育的五行之气,可以来此“白玉京”炼化,事半功倍,可以温养五件本命物。这是霜降的雪中送炭。 再加上如何为水府壁画添加点睛之笔,三种被霜降口传心授给隐官老祖的仙家秘术,总计只花去陈平安一颗小暑钱。 霜降到这里,就已经得手四颗小暑钱。 两把被霜降看似随意、只说了“昔年刻舟”之短剑,霜降故意说得含糊不清,不愿道破真正根脚,这两把分别篆刻“渎”“湖”二字的短剑,前者渎字短剑,早已在陈平安的养剑葫内,不算买卖范畴,但是那把“隐官老祖不如好事凑成双”湖字短剑,霜降开价一颗小暑钱,陈平安也答应了。 化外天魔在不知不觉之间,就已经挣着五颗小暑钱。 陈平安跻身龙门境后,就可以着手将两把上古遗剑,炼化成两条水府“龙湫”水塘的蛟龙,至于原本水丹凝化的水运蛟龙,转去炼为一颗水运骊珠,以后修行路上,水运越为浓厚,那颗骊珠的品秩就越高。 先白送一把渎字短剑,再说那湖字短剑的炼化益处,与那剑仙幡子、仿白玉京,其实都是化外天魔在钓鱼,鱼饵给一半,留一半。 陈平安不介意霜降这类生意手段,终究是公平买卖,算不得强买强卖。 此外,霜降陆陆续续用身上那件法相亦真、法相亦假的天仙洞衣,耳边所珥两条青蛇,以及与“长命道友”五五分账而来的全部金沙、金身碎片,又跟陈平安做成了四颗小暑钱的买卖。 只剩下最后一颗小暑钱。 凑成了一颗谷雨钱,按照约定,化外天魔霜降就可以立即离开牢狱,得到一份天高地阔无拘束的自由身。而且它一旦离开牢狱,陈平安也好,陈清都也罢,就都不可以再针对它半点,只要它不跟随妖族杀入浩然天下,不祸害剑气长城的任何剑修,届时是去蛮荒天下当一方霸主,还是去浩然天下藏匿踪迹,扶植傀儡,开宗立派,都随它意。 在这期间,霜降曾经愿意赊欠一颗雪花钱,跟陈平安买了个结契的小故事。 结果陈平安很快就用一颗雪花钱,跟霜降换来了那枚五雷法印的真实材质。 霜降突然说道:“我本以为那颗不起眼的雪花钱,会成为你我买卖的胜负手。没有想到你那么快就主动消除了我的心中疑虑。” 一旦霜降得手九颗小暑钱,再加上些乱七八糟的零散雪花钱,可哪怕距离一颗谷雨钱,只缺一颗雪花钱,一桩买卖就依旧未能达成。 双方这笔买卖,霜降这头化外天魔的尴尬之处,就在于只差一颗小暑钱,是死,哪怕只差一颗雪花钱,也还是个死。 陈平安依旧闭眼,坦诚说道:“一开始有想过在这颗雪花钱上动手脚,不过我后来改变主意了。” 霜降停下身形,忧心忡忡问道:“最后一颗小暑钱,该不会打定主意不给我了吧?隐官老祖可别如此做买卖啊,太伤人品。” 陈平安睁开眼睛,摇头道:“当然不会,我与你做第一颗小暑钱的事情,你就可以活了。” 霜降轻轻点头,疑惑道:“我知道此事,只是一直不敢相信此事。” 陈平安说道:“你就那么想要再见霜降一面吗?对于一头得到了纯粹自由的化外天魔而言,还需要如此执念吗?” 两两沉默,陈平安继续说道:“你们已经不算是什么神仙眷侣了。再者以你的道行和心境,何时何地,不是与那大修士霜降朝夕相处,形影不离?” 因为霜降之心魔,是他心爱女子。 应该是霜降跻身上五境之后的一份道缘,一直到霜降跻身飞升境,甚至有可能是在试图跻身失传之境的时候,这头化外天魔才真正显化而生,只是霜降始终未能彻底斩除此心魔,最终天各一方,估计是霜降使用了玄之又玄的某种道门仙法,只是驱逐心魔,未能真正降服、炼化打杀这头心魔。只是这些都是一些无根浮萍的揣测,真相如何,天晓得,除非陈平安将来去往青冥天下,能够见到那位真正的“霜降”。 化外天魔眯眼问道:“你到底是怎么猜出来的?是那方女子闺阁物的绣帕,泄露了我的根脚,还是你摸我头颅之时,我的本能躲避?” 陈平安反问道:“猜什么猜,不是你故意要我知道真相吗?” 那头白发童子模样的化外天魔,嫣然而笑,悬在空中,轻轻拍掌,由衷赞叹道:“好一个隐官老祖,真是从来不让人失望的陈平安。” 陈平安说道:“最后一颗小暑钱,我们来做一个百年之约,你我重逢之前,你帮我暗中保护一个人。” 白发童子轻轻轻弹耳畔青蛇,说道:“第五座天下,只准上五境之下的练气士,进入其中,我可不敢违逆儒家规矩。有心无力,这笔买卖难为我了。陈平安,这就是你不厚道了,存心故意刁难?” 陈平安摇头道:“我家先生就在那边,相信把守关隘的儒家圣人,最后还是会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你只有一次出手机会,在那之后,你至多被儒家圣人驱逐出境,到时候你就听从我先生的退路安排,无论是返回浩然天下,在落魄山落脚,还是被关押在功德林,我都会去找你,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会信守约定,恢复你的自由身。如果你没有出手,你我自会在第五座天下碰头。” 白发童子问道:“万一?” 陈平安沉声道:“万一我无法守约去找你,百年之后,不管如何,你还是可以得到自由。” 白发童子开始围绕着行亭游荡起来,似乎在权衡利弊。 开始与年轻隐官推敲细节道:“读人最要面子,我就这么大摇大摆隐匿在某位剑修的神魂之中,那也算不得什么隐匿了,就算你那先生帮忙缓颊,一样不妥吧?若是捻芯可以去往第五座天下,魂魄足够深厚,可她是玉璞境,去不得啊。这可怨不得我,那头捉放亭大妖,一来是术业有专攻,再者它能够藏在金丹剑修边境的心神深处,成功瞒过诸位剑仙们,显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做成的,你要是给我三年五载的水磨光阴,我也有把握找个金丹修士,去鸠占鹊巢。” 陈平安说道:“我自会帮你寻一处隐匿场所。” 白发童子感慨道:“隐官老祖,算无遗策,任我心中万千言语,竟是到了嘴边就无言。” 陈平安站起身,重新悬佩斩勘在腰侧,“如果答应了此事,烦请前辈以后在那座崭新天下,别做任何多此一举的事情,别再‘试试看’。不然你就要每天烧高香,一心求我死在这剑气长城了。” 陈平安笑了起来,眯眼道:“以往每次打架之前,我从来不喜欢与人撂狠话,今天为前辈破例,请珍惜。” 白发童子再无嬉皮笑脸的神色,毕恭毕敬打了个稽首,“谨遵老祖法旨,即刻起,一颗谷雨钱的买卖,就算成了。” 陈平安一个后仰倒地,双手枕在后脑勺下,说道:“我回头先试试看梦婆和清秋的道行深浅,如果连面对它们都束手无策,之后就有劳你以鸠仙手段,代为出手了。” 陈平安闭上眼睛,说道:“可能你故意让我知晓女子身份,误以为你是霜降心仪女子生成的心魔,其实皆是障眼法使然,没关系,你赢了,反正我也没输什么。” 白发童子神色凄恻道:“运去英雄不自由,老祖这般英雄末路的模样,瞧着真是让人心疼。” 陈平安随手抽刀出鞘,看也不看一眼那化外天魔,一刀迅猛劈斩而去,化外天魔很快凝聚身形,蹦跳着朝行亭那边伸出大拇指,一次次双手互换,“不是可挽天倾的英雄豪杰,也是能教那山河陆沉的枭雄,老祖……哎呦喂,好刀法!” 捻芯坐在远处台阶上,看着那头化外天魔和行亭青衫客,离别在即,极有可能是各去一方了,她突然有些不舍。 她这缝衣人,此生修行路上,从未如此热闹,却又安稳,不用担心那些防不胜防的山上算计,也从无看她如看鬼的眼神。 ———— 一行三人,走在一条寂寥大街上,郦采一袭雪白长袍,腰间系挂一把剑鞘纤细雪白的佩剑“霜蛟”,在鞘长剑,已经断为两截。 除了这位浮萍剑宗的女子宗主,还有少年陈李,少女高幼清,都会跟随郦采去往北俱芦洲,成为郦采的嫡传。 郦采自认不比那陆芝豪杰气概,容貌已经恢复如初,脸颊处的伤痕并不明显,只是脸色惨白,显然大伤未愈。真正的隐患,在于郦采的那把本命飞剑雪花,受损极多。估计这辈子是甭指望仙人境了。郦采倒也无所谓,女子境界高了,容易嫁不出去,脾气再好都没用。 这位女子剑仙,到了剑气长城之后,一直厮杀不断,次次身先士卒,前几年避暑行宫规矩多,隐官一脉的传信飞剑最烦人,对剑仙约束更重,众多剑修当中,骂年轻隐官最多、骂得最起劲的,肯定要算她郦采一个,远胜本土剑修。 郦采重伤撤出城头之后,舍了所有战功不要,只跟剑气长城讨要了一把剑坊长剑和一件衣坊法袍。 有位挚友,太霞元君李妤,她们曾经相约一起赶赴剑气长城杀妖。 到了酒铺那边,郦采看遍无事牌,最终从墙壁上只扯下一块无事牌,攥在手中。 不着急返回北俱芦洲,去南婆娑洲游历一番,例如要去剑仙元青蜀的山头瞧一瞧。 郦采身上带着一枚破碎不堪的养剑葫,是元青蜀的遗物,也该交还给他所在宗门。 昔年城头之上,元青蜀曾与本土剑仙高魁笑言,以养剑葫装酒,再以大妖名讳佐酒,滋味无穷。 结果两个都死了。 郦采转头望向铺子门口那边的两颗小脑袋,笑道:“与二掌柜说一声,这块无事牌被郦采取走。” 冯康乐说道:“有啥关系,只管拿走,长得这么好看的女子,二掌柜见着了,屁都不敢放一个。” 去别家铺子花钱喝酒也就罢了,还闹得沸沸扬扬,丢尽了自家铺子的脸。 桃板记性好,记得所有来酒铺买酒、喝酒的客人,问道:“郦姐姐,我们二掌柜咋还不露头?是不是又覆了女子面皮,把自己折腾得花里花俏的,在偷偷杀妖?” 郦采大笑,“郦姐姐?二掌柜教你的?” 桃板点头。 冯康乐埋怨道:“你傻乎乎点什么头,一下子就没诚意了。” 郦采收敛笑意,说道:“给我每种酒水各来一壶,我要带去南婆娑洲。” 高幼清在以飞剑铭刻文字于无事牌上,陈李白眼道:“那个庞元济有什么好喜欢的。” 高幼清转过身,藏好无事牌,恼羞成怒道:“你管不着。” 郦采站在铺子门口的门槛上,眺望城头。 她来此是为痛痛快快出剑的,不曾想自己剑术远远不够,最后欠了那姚剑仙一份天大的恩情。关键是以后她该怎么还?又能怎么还? 少年神色落寞,“师父,以后我就是浮萍剑宗弟子了?” 郦采说道:“那就学学这位二掌柜。“浩然天下,隐官陈平安。剑气长城,浮萍剑湖陈李。互不耽误。家乡始终在前,修行身份在后,不算忘本。” 少年点头,是个办法。 郦采最后带着少年少女离开剑气长城。 倒悬山暂时没有北俱芦洲的跨洲渡船停靠,就随便找了家仙家客栈住下。 郦采独自饮酒。 李退密,陶文,周澄,纳兰夜行,高魁,姚冲道,董三更…… 皑皑洲张稍、李定,南婆娑洲元青蜀,太徽剑宗韩槐子,扶摇洲谢稚…… 还有那么多的年轻剑修,其中不少都是陈李、高幼清这样的年龄。 接下来,只会越来越多。 郦采醉眼朦胧,斜靠窗户,醉死老娘这个狗屁玉璞境算了。 高幼清就住在隔壁,少女还在适应倒悬山与剑气长城差异极大的环境,灵气与剑气都有着云泥之别。 陈李是个心大的,练剑之余,在客栈内一座专门贩卖山上宝物的店铺那边,掂量着自己的钱袋子。因为整座灵芝斋已经搬迁离去,先前清理库存,与倒悬山各方相熟势力,贱卖了许多品秩不高的杂乱灵器,这座客栈就是其中之一,所以法宝不多,乍一看,却也琳琅满目乱人眼。 一直留心远处陈李那一身剑意的郦采,皱了皱眉头,她一身杀气暴涨,一掠而去。 郦采伸手抓住少年的那把本命飞剑,手心处鲜血流淌,滴落在地,浑然不觉,对陈李说道:“死了那么多剑修,不是让你来浩然天下送死的。真要死,可以,等你成为剑仙再说。死个观海境剑修,谁记得住你是谁?你要是再这么沉不住气,就干脆去当个山泽野修,肯定死得快。不然以后修行,你先被人砍死,我再被你气个半死,都不知道怎么帮你报仇。” 被陈李飞剑针对之人,是个神色慌张的店铺掌柜,见到了郦采,与这位女子剑仙弯腰致歉了一通,反正道理很多,有眼无珠、罪不至死那一套,当然也确实不至于打打杀杀,说到底还是陈李这会儿剑心不稳,杀心过重,人已经离开战场,但是剑心还在那边回荡。 这是好事,但是如果郦采一直不管,那么陈李就算到了北俱芦洲,只要下山游历,就要死。 郦采摊开手,少年立即收起飞剑, 陈李愧疚道:“我对师父没有半点怨言,对北俱芦洲也没有。” 郦采笑道:“师父不管这些,只管你有无好好练剑,浮萍剑湖能否有人真的甲子剑仙。” 陈李实诚道:“甲子之内跻身剑仙,还是有点难度的。” 郦采一拍少年肩头,擦掉自己手心血迹,“一个大老爷们,拿出点气魄来!我郦采的嫡传,就算只是个中五境剑修,与人言语,尤其是喊打喊杀,也得有那上五境剑仙的口气!” 听到“百岁剑仙”和“甲子剑仙”两个说法,那客栈分管店铺的掌柜男子,听得眼皮子直大颤,悔青了肠子,赶紧想着补救之法。 郦采与少年心声言语,少年便不情不愿“高价买下”那件极有眼缘的灵器。 返回住处的时候,郦采心声问道:“记住那家伙没?以后自己找回场子。” 陈李笑逐颜开,使劲点头。 郦采敲响高幼清的房门,一把扯住少女的脸颊,使劲拧起来,“陈李需要收着点性子,高幼清,你怎么回事?是不是太胆小怕事了?陈李出剑,师父会拦阻,但是心里高兴。你倒好,远远看热闹呢,半点出剑的心思都没有?师父就很不开心了啊!” 被扯着脸颊的高幼清怯生生道:“师父,我哥要我到了浩然天下就一忍再忍,绝对不能惹是生非。” 郦采呸了一声,“难怪高野侯如今还是个稀烂元婴。” 高幼清立即红了眼睛。 不光光是想念从小相依为命的的哥哥,也担心双方不止是生离那么简单,担心其实是一场悄无声息的死别。 郦采立即松开手,柔声道:“行了行了,忍着就忍着,不过师父可以教你俩一个取巧的小法子,自己被欺负就忍着,但是如果同门被人欺负,你就往死里砍他娘的,该杀的就杀,不该杀的,也别乱砍啊,砍个半死就行了,咱们浮萍剑湖还是有点钱的,药费出得起!如此一来,你和陈李,该忍的也忍了,该出的气也出了,真要打不过,回了家,再喊师父再出手嘛……” 一开始少年少女听着还挺乐呵,听到“回了家”一语,便俱是沉默黯然起来。 郦采轻轻叹息,大手一挥,自己喝酒去,与弟子们撂下一句“都练剑去”。 ———— 老聋儿终于返回牢狱,幽郁和长命一起跟随老人,首次去往那座行亭。 梦婆所在牢狱,已经空了。 老聋儿来到台阶处,瞥了眼行亭当中,身穿一袭陌生法袍的年轻隐官,法袍极大,大袖拖地。 陈平安如同入定,对于老聋儿的到来,竟然浑然不觉。 老聋儿伸手一抓,将那陈平安别在发髻间的碧玉簪子,驾驭到了自己身前,沉声道:“老大剑仙要借此物一用,很快归还隐官。” 陈平安依旧无动于衷。 老聋儿瞥了眼台阶下边坐着的捻芯,将那碧玉簪子小心翼翼收入袖中,老人信不过那头化外天魔,但是这个一根筋的小姑娘,还是比较牢靠的。 捻芯察觉到老聋儿的审视视线,开口说道:“没事,他自找的,跟吴霜降关系不大。” 金精铜钱显化而出的那位女子,微微皱眉。 霜降笑嘻嘻道:“长命道友,世间生意,哪有便宜占尽的道理,得九还一,才是正理。你啊,就多与我家老祖学着点吧。” 女子轻轻点头。 幽郁不知为何,看着此刻那个年轻隐官的身影,少年有些犯怵。 老聋儿匆匆赶来,然后直接一闪而逝,离开牢狱。 少年和女子一起拾级而上。 霜降尾随其后,“长命道友,咱俩继续搜刮地皮去?” 女子笑道:“等候已久。” ———— 高魁临终一剑,问剑祖师龙君。 龙君领剑之后,亲手斩杀本脉的最后一位剑仙。 那一袭灰色长袍不远处,枯骨白莹坐在王座那边,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这些剑修的脑子,真是一个比一个莫名其妙。 所幸以后到了浩然天下,就再无这般存在了。除了南婆娑洲有个陈淳安比较棘手,其余扶摇洲和桐叶洲的修士,尤其是所谓术法有成的那撮山巅得道之人,以及绝大多数的仙家山头,具体是怎么个德行,所有王座大妖都心知肚明,谱牒之上有谁,怎么个传承有序,千百年来那些个祖师爷和地仙修士,到底做了哪些比较有名的举止勾当,各自性情如何,门中弟子所求为何,一清二楚。 那个剑气长城最风雅的剑仙,曾以酒泉杯饮酒,喜好在廊中斜倚熏笼,看美人舞剑,自制香囊十数种,皆风靡剑气长城大小闺阁。 孙巨源,披头散发,赤足。 以剑仙为圆心的战场四周,皆是妖族大军的残肢断骸。 手持一把折断长剑,一袭法袍布满血垢。 视线模糊的剑仙,环顾四周,梦耶醉耶?人生大醉一场。 一位天生苦相的中土剑仙,在战场上,终得两全法。 也有那年轻妖族修士,割下一颗剑气长城老剑修的头颅,热泪盈眶,高高举起,嘶吼道:“弟子已报师仇!” 然后扔了手中头颅,前冲赴死。既然身在战场,不得不死,那就只能竭力为师门、部族多赢得一份战功。 蛮荒天下,那些大妖和地仙,都是为了去往浩然天下争抢地盘,上五境大妖,各有大道要走,地仙可能是为了跻身上五境,或者是攫取更多的风水宝地、天材地宝,但是数量最多蝼蚁一般的妖族,就只是被驱策至此,整座蛮荒天下被托月山一分为二十,二十条赶赴剑气长城战场、并且不断聚拢的路线之上,皆是未到战场便死的累累白骨。 大妖重光拧掉了一颗剑仙头颅,好像姓赵,不在意,反正自有军帐记录这笔战功。 这头身披鲜红法袍的飞升境大妖,之所以愿意主动重返战场,与那下场可怜的黄鸾需要将功补过,还不太一样,重光是看准了战场上形势的彻底扭转,在最后一位三教圣人的那个读人,不惜震散本命字,陨落之后,山河气运一事,已经变成了蛮荒天下完全压胜剑气长城,剑气长城的出城剑修不得不陆续回撤城头,就像军帐预测那样,随着战事不断推移,剑修死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快。 阿良被三头王座大妖联手围困在一座天地当中,消失在城头视野中,不知所踪久矣。 刘叉将齐廷济打退。 战场腹地,只剩下陈熙和纳兰烧苇两位剑仙。 之后是陆芝,岳青和米祜,郭稼,晏溟,以及隐官一脉的剑仙愁苗,死死守住一线,为身后剑修赢得退往城头的生还机会。 在剑仙之外,还有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妪身影,已经单凭双拳,打穿无数妖族修士的头颅、身躯。 此刻与老妪对峙之敌,是一头身披金甲的魁梧兵家妖族修士,宝甲熠熠生辉,一身金光飘荡拖曳,它双手持刀,腰间还佩刀,始终未曾出鞘。 妖族显然盯上了那位女子武夫许久,在战场远处,使用了缩地山河的神通,突兀一刀劈砍过后,老妪整个后背都被划出一条血槽。 身材矮小的老妪横移数步,硬生生拳架再起。 若是昔年巅峰,还在十境,一个小小元婴境的兵家修士,我白炼霜可以一拳粉碎之。 一道辛苦寻觅老妪身影的白虹剑光,激荡而至,一剑连身躯带甲胄将那兵家修士劈开,年轻女子后掠到老妪身边,说道:“一起回去。” 远处有数位大妖开始显出身形。 “小姐,就这样吧。以后就当让我偷个懒了。” 老妪轻声说道:“请小姐速回,小姐若是不答应,我如何能够安心出拳。在姚家,在宁府,从无懈怠,今天小姐就让我私心一回。” 老妪挪步挡在宁姚身前,面朝南方战场,背对家乡,笑道:“小姐,以后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姑爷,姑爷这样的好男人,遇到了就莫要错过,白白便宜了其她女子。别说老爷夫人,便是我和纳兰老狗,也不答应。” 老妪怒道:“宁丫头!莫要等我,去等陈平安!一百年,一千年,都值得!” 九境武夫白炼霜,以拳开路,就此前行,人与拳皆远去。 老妪此行,也有愧疚,也有不舍,也有释怀。 位于战场最前方的陈熙,一剑劈开某位王座大妖的小天地,掉转剑尖,直接找到那头身在战场的大妖重光。 那场十三之争,之前的攻城战,蛮荒天下妖族的坐镇之主,便是这头飞升境大妖。 大妖重光顿时瞠目结舌,不知道这陈熙发什么疯,竟是舍了性命、道行不要,递出那一剑。 若是陈熙只是追杀,重光还真不怕,自有无数手段可以避其锋芒,至多损耗些辛苦积攒的百年道行、外加一两件防御重宝罢了。 那位先前与陈熙厮杀的王座大妖,丢出手中雷矛,直刺老剑仙陈熙后背。 别处纳兰烧苇亦是不惜代价,替老友陈熙挡下这一矛,任由自己身陷两头王座大妖的围杀之局,目送陈熙一剑远去。 在剑气长城城墙上刻下一个“陈”字的老人,大道性命,毕生剑意皆在此剑中。 大妖重光任你是飞升境,如何能够不死。 纳兰烧苇放声大笑,“不如再来一头王座畜生?!” ———— 浩然天下那拨阴阳家修士和墨家机关师都已经离开。 陈三秋,叠嶂,两人结伴而行。 两人都是第一次来到倒悬山,会乘坐中土神洲一条名为“珊瑚玦”的跨洲渡船。 跨过大门后,陈三秋回望一眼。 以前不得离开家乡之时,对一门之隔的倒悬山,心心念念,如今真跨过了那道门,又如何?很不如何。 叠嶂说道:“到了中土神洲,可以等待百年一次的开门。” 两人找到那座鹳雀客栈。 位于狭窄小巷的客栈,年轻掌柜坐在门口晒太阳,见着了白衣公子和独臂女子,起身笑脸相迎,“两位贵客,里边进里边进。” 跨过门槛,陈三秋说道:“陈平安曾经说过,如果见着了掌柜还在倒悬山,就让我问一问掌柜,是不是修行中人。” 陈三秋笑道:“陈平安还说,并无别意,纯粹好。” 年轻掌柜趴在柜台那边,笑呵呵道:“我一个做小本买卖的,只能勉强守住一亩三分地的祖业,算哪门子的修道人。” 陈三秋点点头,不再多问。 年轻掌柜抬头瞥了眼大堂里边的一桌子惫懒货,气不打一处来,开门做生意,却一个个架子比他这个掌柜还大了。 鹳雀客栈生意寡淡,所以客栈杂役们都没什么事情可做。 一个负责关门开门、以及值夜的老翁,一个厨艺不精的中年厨子,一个打扫庭院、屋舍的健壮妇人,一个接人待物从无好脸色的少女。 四人都姓年,年红,年斗方,年春条,年窗花。 聚在一张桌上,汉子与妇人坐在一条长凳上,老翁和少女相对而坐,少女趴在桌上,打着哈欠。 有个酒糟鼻子的老翁一脚踩在长凳上,在喝酒,每次哧溜一小口,就要眯起眼,打个哆嗦。 一壶酒,能喝半天。 汉子看似在神游万里,桌子底下的手却往妇人腿上摸去,被妇人拍掉爪子,片刻之后,就再来,毅力可嘉。 妇人正侧着身,忙着跟少女嚼舌头,跟少女说那倒悬山各处的传言,都带点荤味,不然没啥说头。什么水精宫的云签仙师,之所以要离开倒悬山,是她在水精宫的一个晚辈俊哥儿,不忌辈分,爱慕得痴心了,云签仙师实在是打骂不得、更答应不得,便只好羞恼远游了。还有麋鹿崖那边,哪位游客女修又给人狠狠拧了臀-瓣儿,真是了怪哉,怎的她每次去那边来回逛荡好几遍,都从没遭此毒手。妇人还问少女,听说没,前不久搬走的灵芝斋,他们家那客栈,别看神仙往来多,其实乱得很呐,啧啧,好些个狐媚子,那叫一个臭不要脸,回头客怎么来的,还不是仙师筵席之上、个个露出白花花胸脯,再在床笫里边,哥哥妹妹喊出来的。 年轻掌柜端了两碟佐酒小菜,绕过柜台,坐在那条唯一空闲的长凳上。 将那两碟酱黄豆和老醋花生放在桌上,然后对那个碎嘴妇人笑骂道:“你就给我消停点吧,早先也不知道谁假扮狐仙夜敲门,还给人嫌丑来着。” 少女脸颊贴在桌面上,轻声问道:“掌柜的,是那陈三秋和叠嶂?” 年轻掌柜点点头,捻起一颗花生放入嘴中,“都是很厉害的年轻人,就是心中杀意重了点。” 老翁又抿了口酒,杯中酒水都没浅丝毫,就喝得整个人缩起来,“陈三秋,瞧着剑运和文运都挺多,人才!” “至于那个小姑娘,缺条胳膊不打紧,一看她就是个有旺夫相的。” “呦,掌柜,咱这酒水搭酱黄豆,真是绝了。” 汉子嘀咕道:“能把一股子马尿味的酒水,喝出顶好仙家酒酿的滋味,也就你了。” 年轻掌柜无奈道:“好歹是自家铺子酿造的酒水,劳烦说点好话,积点口德。” 少女从袖中掏出一把小巧玲珑的拨浪鼓,鼓面彩绘,龙皮缝制,桃木柄,坠有一粒红线系挂的琉璃珠。 老翁皱眉道:“窗花,收起来。” 年轻掌柜笑道:“无所谓了。” 看着眼前四人,年轻掌柜说道:“这么多年,辛苦你们了。” 妇人哀怨叹息,从袖中取出一根翠竹样式的发簪,搁在桌上,轻轻拨弄。 汉子趁着妇人出神的机会,一巴掌拍在妇人臀上,清脆悦耳,关键是那份颤颤巍巍,赏心悦目,“不辛苦不辛苦。在这边没半点规矩,很舒坦,我都不想回去了。” 妇人一巴掌狠狠摔在汉子脸上,打得汉子转了一圈才摔在地上,汉子捂着脸坐回长凳,被妇人抬起一脚,使劲踹到长凳最远处。 名叫年窗花的少女小声问道:“掌柜的,那桂夫人怎么反悔了?跟着去了我们那边,她不就真正清净了吗?到时候我们帮她引荐给白玉京……” 年轻掌柜摆摆手,示意少女不要继续说下去。 年轻掌柜望向门外,唏嘘道:“逆旅孤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秉烛点检鬓丝边,白雪渐多又一年。” 汉子一拍桌子,大声叫好,老翁赶忙抿了一口酒,“绝了绝了,醉了醉了。” 脸贴桌面的少女,大怒,双手抓住桌沿,只露出一颗脑袋在桌面上,使劲脚踢汉子。 年轻掌柜笑容灿烂,抬手抱拳致谢。 妇人望向对面的的掌柜,会心一笑。 眼前这般的掌柜,是要比起家乡的副宫主,可爱可亲许多。 年轻掌柜捻起一颗老醋花生,又轻轻丢回碟子,缓缓道:“灯前小草写桃符。” 桌旁其余四人都不再嬉戏打闹,端正坐好。 年轻掌柜说道:“实在不行,我就只能走一趟剑气长城了。哪怕有趁人之危的嫌疑。至于你们,不用跟着我了,我想要返回家乡,又不难的。” 四人皆无异议。 青冥天下,与玄都观齐名的岁除宫。 宫主,说话最管用,但是已经闭关太多年。 所以最能打的,就是年轻掌柜这位守岁人了。 年红,道号洞中龙,本名张元伯。 年斗方,道号山上君,虞俦。 化名年春条的妇人,与那虞俦其实是道侣。名叫年窗花的少女,道号灯烛,是岁除宫宫主的嫡女,岁除宫每年除夕夜遍燃灯烛照虚耗的习俗,以及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击鼓驱逐疫疬之鬼,皆由少女去做,靠的当然不是身份,而是她实打实的道行修为。 只说辈分和境界,不说人数,那么等于半座岁除宫,都在这座小小鹳雀客栈了。 只不过除了年轻掌柜,其余四人远游至此,并非完整魂魄,并且真身、阳神,犹在岁除宫。他们这场阴神远游,真可谓极远了。 渡船靠岸倒悬山,陈三秋和叠嶂离开鹳雀客栈,登船之后。 珊瑚玦这渡船名字,尤其是那个玦字,让陈三秋伸手死死抓住栏杆。 自己读杂太多,境界太低,剑术太差。 驿骑既到,宝玦初至,捧匣跪发,五内震骇,绳穿匣开,灿然满目。 陈三秋惨然而笑,下意识要去腰间拿酒壶,才记得自己已经戒酒了,离开家乡,也不曾带酒。 叠嶂不知道如何安慰陈三秋。 以前,一个人无亲无故,也就无牵无挂的独臂少女,其实偶尔也会羡慕那座太象街陈氏府邸的热热闹闹,可是如今,都不知道谁该羡慕了。 身边的陈三秋,再想起宁姐姐,晏胖子,董黑炭,还有那个小姑娘郭竹酒,一个个在自己酒铺墙壁上挂上一枚枚无事牌的客人…… 连被砍掉一条手臂也未落泪的女子,一下子就抬起仅剩的手臂,使劲遮挡眼眸。 ———— 元婴剑修程荃领衔,背着一只棉布裹缠起来的剑匣,老人带着十数个年轻人,来到倒悬山。 其中就有皆是金丹境瓶颈的晏琢、董画符。 遇到了那位手持龙须炼化拂尘的老真人,程荃交给老真人一封道家圣人的亲笔密信,还有一封禁制极多的“家”,希望大天君将来带回青冥天下。 老真人瞥见一个少年剑修,少年拿出一把麈尾的木柄,老真人喟叹一声,“自己留着吧,该是你的一桩仙缘。” 一行人在老真人的带领下,登上那座位于倒悬山中央的孤山,被老真人亲自安置在一座半山腰府邸中,程荃找到晏琢,将一件被道家圣人设置了障眼法的咫尺物,给了晏琢,说这是年轻隐官先让阿良交给道家圣人,再让道家圣人转交给你的,以后到了青冥天下,可以携带此物,游历那座大玄都观。 程荃说道:“陈平安之所以如此麻烦行事,肯定有他的理由。” 晏琢点头,收起那件咫尺物。 晏琢神色木讷,董画符也只是安安静静坐在一旁。 程荃看着两个年轻人,只能说一句日子再难熬,可总是要过的。 小院外,山中古松如雪。 ———— 魏晋,米裕,两位玉璞境瓶颈剑仙,加上一个很容易自惭形秽的金丹修士,韦文龙。 一同乘坐老龙城跨洲渡船桂花岛,离开倒悬山。 整座春幡斋在一夜之间,消逝不见。 如今的倒悬山四大私宅,猿蹂府被拆成了空架子,梅花园子和春幡斋都已不在,就只剩下了孤零零的水精宫,而且原本坐镇这座仙家府邸的云签祖师,也已经带着一大拨年轻子弟远游访仙去了。 韦文龙的师兄弟们,都会跟随剑仙邵云岩去往南婆娑洲。 先前跟随米裕,韦文龙第一次去往剑气长城,这一次还是跟随米裕,离开倒悬山。 晏溟去了战场,纳兰彩焕乘坐山水窟那条南箕渡船,去往扶摇洲,未必会在那边扎根,有可能去往更北边的金甲洲,甚至是流霞洲。 那枚“濠梁”养剑葫,仍是被年轻隐官偷偷交给了邵云岩,转交米裕。 米裕打算以年轻隐官的名义,送给那个叫裴钱的黑炭丫头。其实兄长的这枚养剑葫,本就属于陈平安。 三人住在那座归属年轻隐官的圭脉小院。 渡船路过雨龙宗的时候,远远望去几眼,米裕扯了扯嘴角。 桂花岛上,无论是寥寥无几的返乡乘客,还是众多渡船成员,除了那位气态雍容的桂夫人,全部人心惶惶。 魏晋与两人商量,此次返回他的家乡宝瓶洲,从老龙城登岸,先去一趟风雪庙神仙台,他需要去师父坟头祭酒,然后就直奔落魄山,在那之后,韦文龙留在落魄山,米裕去往北俱芦洲太徽剑宗。韦文龙没有异议,米裕却说太徽剑宗愿意收取自己当个记名供奉,是最好,当是给自己面子了,不愿意,就算了,他反正已经决定,要在落魄山混吃混喝。 桂花岛之巅,适宜观景,晚霞灿若锦, 本命飞剑“霞满天”的玉璞境剑仙,这会儿独自一人,坐在栏杆上,腰间系挂那枚“濠梁”养剑葫,手持一壶桂花小酿,酒香扑鼻。 不知为何,郭竹酒没能跟他一起去往宝瓶洲。 同样是隐官一脉的剑修,郭竹酒还是隐官大人的正式弟子,况且米裕也无比希望有个同乡人,一起去往他乡,能够以方言闲聊。 听年轻隐官提及过,这艘桂花岛渡船管事,金丹老剑修马致,是位值得结交的前辈。 至于桂夫人的唯一弟子,桂花小娘,金粟。 米裕听说过。 只是如今米裕就只想喝酒,什么都懒得想。 由于这些年跨洲渡船的买卖越来越纯粹,游历倒悬山的客人,年年清减,使得桂花岛画师的生意,也江河日下,久而久之,桂花树下的画摊,只剩下一个了。许多范家画师都已经离开了桂花岛,在老龙城那边另谋出路。 留下的,是个中年画师,修行资质不行,下五境练气士,若是在宝瓶洲的藩属小国,当个宫廷画师是不难的。只是寄人篱下,挣钱又不多,一幅画便是卖个几百几千两银子,在世俗王朝的画坛,也算天价,可是比起神仙钱,算不得什么油水。 见那男子坐在栏杆那边发呆,这位画师便拿起桌上一壶老龙城的市井好酒,喝不起桂花小酿,走向那个不知身份的家伙。 以酒会友,说不定还能多出一笔额外生意,画摊不开张,好些日子了,难熬。 米裕转头,望向那个站在身旁半天也不知如何开口的范家画师,问道:“听说这边作画,一幅画三十枚雪花钱,若是要三幅,可以便宜些,只收二十五枚?” 画师点头道:“以前生意好的时候,二十五枚雪花钱,我们可以抽成五颗。如今生意难做,范家厚道,便都给画师了。” 这位客人的宝瓶洲雅言,说得并不流利。 不过听说这位容貌极佳的年轻男子,是那风雪庙剑仙魏晋的朋友。 那怎么也该是地仙起步了? 米裕笑道:“你该不会是叫苏玉亭吧。” 画师讶异道:“客人如何知晓我的名字?” 苏玉亭有自知之明,自己那点绘画功底,在山上仙师眼中,哪怕不至于不堪入目,也绝非什么丹青妙手。 米裕微笑道:“一律九折的说法,还作不作数,作数的话,我就请苏师为我画三幅。” 苏师。 姓氏加个“师”,如那姓加个“子”字后缀,山上山下,都是很大的褒义说法了。 苏玉亭先是愕然,然后恍然,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晃,绞尽脑汁,好像确实记得谁,又偏偏没能想清楚。 米裕提醒道:“是位背剑匣穿草鞋的少年郎。” 苏玉亭以拳击掌,大笑道:“记得了,记得了,那位公子起先还有些拘束,等喝过了酒,便很有神气了。” 苏玉亭随即有些汗颜,“不曾想那位公子,还记得苏某。” 米裕点头道:“他与我说起过你,很是夸赞了一通。说苏先生作画,气韵生动,随类赋彩,精微谨细,恰到好处。所以让我以后只要有机会登上桂花岛,一定要找你作画,绝对不亏。” 苏玉亭愈发赧颜,低声道:“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米裕跳下栏杆,去往祖宗桂树下。 黄昏渐去,暮色渐来,米裕抬头望去。 在树下等月上。 可以等来阴晴圆缺,可人呢? ———— 陆芝,身边跟着一位头戴幂篱遮、掩面容的酡颜夫人。 从那道新门走出剑气长城,剑仙邵云岩身边,则跟随着数位春幡斋嫡传弟子。 一起就此离开倒悬山。 旧门那边,小道童瞥了眼孤山那边,收起本和蒲团,说道:“走了。” 捧剑汉子蹲在原地,点头笑道:“去吧去吧。” 小道童问道:“真不跟我一起去青冥天下?” 张禄摇头道:“我要瞪大眼睛,好好看着那座浩然天下,以后还能不能将剑气长城当个笑话看。” 小道童一闪而逝,来到那座水精宫山根处,施展神通,一个弯腰再挺直腰杆,将那整座水精宫从倒悬山掀翻,坠入大海。 这一天,大天君在山巅,丢出那道师尊法旨,化做一道虹光直去天幕处,然后开启阵法,这枚天下最大的山字印,破开天幕,再有数位白玉京道家仙人在两座天下的接壤处,从幕漩涡处,接引倒悬山,拽向青冥天下。 倒悬山原址,空中只留下一道蛮荒天下和浩然天下的那道旧门,以及那位叛出剑气长城的大剑仙,张禄。 ———— 陈清都现出法相,一剑开天。 举城飞升。 妖族大军,已经浩浩荡荡涌上已经无人驻守的剑气长城城头。 所有蛮荒天下的妖族剑修,无论是剑仙,还是剑修,皆出剑,去拦截那座城池。 蛮荒天下的大部分王座大妖,外加数目众多的上五境,更多选择对那位老大剑仙的那尊法相出手。 托月山大祖,那位灰衣老者嗤笑一声,“可怜,这就是你的最后一剑了。此次大战,论杀我妖族,你陈清都连个下五境剑修都不如啊。” 灰衣老者一步跨出,法相巍峨,身形比那剑气长城更高,双手握拳,借助整座蛮荒天下的大道威势,朝着剑气长城的中间处,重重砸下。 直接将那陈清都无法出剑拦截、便再无法全力庇护的剑气长城,打出一个巨大缺口。 灰衣老者的法相站在缺口之间,双拳砸在两边墙头之上,每一拳落下,哪怕被王座大妖以本命神通轰砸在身、依旧无坚不摧的陈清都法相,便愈发模糊一分。 老大剑仙的法相,只是站在城池原地,一剑破开天幕之后,顶天立地,以双手扯开漩涡,不让其并拢。 剑气长城自建成起,第一次出现如此巨大的破损,并且城墙直接被打断为两段。 牢狱处,走出一个低头弯腰、摇晃行走的……人? 依稀可见是那人之身形轮廓,唯有一双金色眼眸,流光溢彩,其余只剩下视线模糊的浓重黑影,好像整个人的体魄,是由千万条细密黑线攒簇而成。 那道身形,拔地而起,重重落在了城头之上,震起无数妖族。 一些个境界足够的妖族,也纷纷凭借本能,选择尽量避开那个古怪存在。 落在城头的黑影,仰头望去,高高举起手臂,与她道别。 好似心上人,是那天上月,从此天地有别。 这个黑影转过身,背对那座缓缓飞升的整座城池,背对老大剑仙陈清都。 陈清都法相朗声道:“小子,记住约定。我可以违约,你不行!” 死死守住一半的剑气长城,如果蛮荒天下在那浩然天下肆虐十年百年,就守住十年百年,若是一万年,那你陈平安就在这里枯坐一万年! 陈清都的残余魂魄,来到那道身影旁边,说道:“辛苦了。” 黑影轻轻摇头,又点了点头。 老大剑仙笑着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 黑影后退一步,作揖拜别老大剑仙。 言语之间,老大剑仙就已经魂飞魄散,真正融入双方脚下那半段剑气长城,世间再无陈清都。 那个身形缥缈的黑影依旧一言不发,一步跨到南边城头之上,双指并拢,猛然一抹。 城头之上,出现了一位位从敬剑阁画卷中走出的剑仙真灵。 画卷剑仙皆无灵智,只知道除了那个黑影之外,登上城头者,皆斩。 只要只剩一半的剑气长城还在,这些剑仙就没有陨落一说。 做完这件事情,黑影瞬间来到城头缺口处,有那妖族试图半路拦截,不管是修士真身还是攻伐法宝,皆瞬间化作齑粉。 黑影如屹立于悬崖,与站在另一侧城头上的灰衣老者,遥遥对峙。 黑影那双金色眼眸,死死盯住对方。 灰衣老者摇头道:“何苦来哉。” 双方脚下,两段城墙之间的缺口处,如同一条宽阔道路,不计其数的妖族大军蜂拥而过。 黑影凭空消失。 在远处现身之后,将一头御风越过城头玉璞境妖族从云海拽下,一手抓住它的头颅,对方额头瞬间血肉模糊,就那么被黑影提在空中。 给我记住了,世间犹有陈平安在守城头。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八十五章 自由和远游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刘叉背剑佩刀,好似一位大髯游侠,来到灰衣老者身边,问道:“城墙上那些字,不去动了?” 半座剑气长城,已经落入蛮荒天下,很快就会被这位托月山大祖完整炼化,又可补上一分大道。 灰衣老者笑道:“留着吧,浩然天下的山上神仙,不知敬重强者,我们来。” 剑仙绶臣御剑而至,恭敬道:“托月山百剑仙,都已经安排妥当。有些不在谱牒上的剑修,因为小有战功,对此不太满意,被我斩杀三个才罢休。” 离真在内的数位甲申帐剑仙胚子,也赶来凑热闹。 离真笑道:“臭毛病就不能惯着。绶臣剑仙杀得好。” 除了离真,竹箧,雨四,?滩,还有那个换了一副崭新皮囊的女子剑修,流白,都齐聚此地。 归属蛮荒天下的城头之上,他们这拨资质最好的天才剑修,纷纷各寻一处,温养飞剑,尽可能获取一分远古剑仙的精粹剑意,增加自身剑运。那些无迹可寻的剑仙之意气,最为纯粹,后世习剑者,与之剑道契合,便得机缘。万年以来,来此游历的外乡剑修,可以得到,蛮荒天下的妖族剑修,先前战场上,也一样有幸运儿获得。 为了帮助这托月山百剑仙,大妖已经开始处理站场,免得过多浸染剑运,妨碍那拨天之骄子的大道前程。 何况城头之下厮杀惨烈的战场遗址,还有大用处,可以挪去倒悬山旧址那边,用来改变浩然天下的一地天时。 离真提议道:“若是有谁在浩然天下斩杀一位飞升境,就可以在城墙北面,刻下一字,如何?” 灰衣老者点头道:“可以。” 刘叉笑道:“会很难看。” 离真轻轻跺脚,“老祖都只能将其炼化,却无法将此物收入囊中吗?” 传闻当年道祖还曾骑牛由此过关,去往蛮荒天下游历四方。 灰衣老者笑着摇头,“陈清都做不到,我也做不到,剑气长城可断可碎,唯独不可收入袖,就像剑仙可死,唯独不可辱。当然这里边还有很多的老故事。总之如果不是陈清都要以剑开天,举城飞升,送走剑修,就算是我倾力出手,全力针对陈清都和剑气长城,也要废掉蛮荒天下极多的山河和气运。那就很得不偿失了,非我所愿。” 离真双手抱住后脑勺,眺望对面城头,只是那个家伙已经远去,不然他要好好跟隐官大人打声招呼,攀攀交情,“没关系,咱们在此练剑,一个个破境,再去浩然天下问剑。” 绶臣说道:“那座倒悬山也飞升离去了,只是有那道老二的一道法旨开路,又有白玉京三位城主亲自出手接引,儒家文庙也未拦阻,故而十分顺利。” 刘叉沉声道:“陈清都的剑,也就是不曾落在战场上。不然就算大祖出手,我们的战损,依旧会极为巨大。” 离真哀叹道:“前辈,你这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唉。” 刘叉都懒得跟这种货色言语半句。 流白来到师兄绶臣身边,轻声问道:“那人怎么回事?” 绶臣摇头道:“得问大祖。” 灰衣老者望向流白,笑道:“这位隐官大人,合道剑气长城了。又用上了缝衣之法,承载许多个《搜山图》前列的真名,所以与蛮荒天下相互压胜,当下处境,比较可怜。此后再无什么阴神出窍远游和阳神身外身,三者已经被彻底熔铸一炉,简而言之,花掉了半条命。身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儒家本命字,也成奢望。至于当下为何是这副模样,是陈清都要他强行合道的缘故,体魄不支,不过问题不大,跻身山巅境,有希望恢复本来面貌。除此之外,陈平安本身,应该是得到了剑气长城的某种认可,不仅仅是承载真名那么简单。一般剑仙,仅有境界,反而无法合道。” 绶臣微微心定。 这位大祖显然心情不错,不然今天不会言语这么多。 ?滩一时无言。 那么个可怜兮兮的家伙,怎么好像都不用他们报仇了? 少年小心翼翼瞥了眼流白姐姐。 流白神色复杂,轻声问道:“可杀吗?” 刘叉摇头道:“杀之不尽,杀之不绝。因为敌手已经不是什么陈平安,而是半截剑气长城。” 绶臣瞥见那黑影拽下位玉璞境妖族的一幕,疑惑道:“仙人境?” 刘叉摇头道:“合道之后假玉璞。一人独占半截剑气长城,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一袭灰色长袍,来到城头崖畔,正是龙君。 他曾经与陈清都、观照一起问剑托月山。 龙君沙哑开口道:“只要将此地剑运攫取完毕,那半截剑气长城,就是无源水无本木,有机会击碎。” 灰衣老者点头道:“如鲠在喉,还很碍眼。” 一个扎羊角辫儿的小姑娘,一个跳跃,从大地之上,直接跃到城头之上,来到那龙君身边。 小姑娘手里边拖拽着极长绳索,先后捆绑着两颗煞气浓郁的大妖头颅,所以她登上城头的过程中,头颅不断磕碰城墙,如擂鼓数次。 旧隐官一脉的两位剑仙,洛衫和竹庵御剑尾随其后,飘然落地。 离真笑嘻嘻道:“咱们这是看猴戏吗?那个陈平安都不在这边了。” 少年话音刚落。 那个黑影一闪而至。 萧愻则一拳递出,打得那个黑影当场粉碎。 下一刻黑影凝聚原地,虽然完全看不清面容,但依稀流露出一种讥讽神意。 萧愻每一拳威势,远远大过寻常剑仙飞剑的倾力一击。 甲申帐剑仙胚子都不得不各自后退,远离那个一身气势惊人的著名疯子,尤其是体魄尚且孱弱的流白,还需要被师兄绶臣护在身后。 灰衣老者微笑道:“别打了,再打下去,白白帮他砥砺体魄,给他跻身了山巅境,说不定会有点小麻烦。这家伙本来就是故意勾引你出拳。” 萧愻只是出拳不停,将一位蛮荒天下主人的言语当做耳旁风。 最后实在打得无聊了,萧愻这才收起拳头,问道:“为何不拦着我?” 灰衣老者说道:“我不是陈清都,没那么多规矩,专门用来约束强者。对于你这种巅峰强者,托月山十分珍惜。” 萧愻一抖手中绳索,两颗头颅高高跳起,重重砸在城头之上,“我在那老鼠洞里边,用两头飞升境大妖的身躯,打造了一座王座,位置有点高。” 灰衣老者笑道:“很好。只要周密和刘叉不介意,无所谓。” 刘叉说道:“我无所谓。” 灰衣老者说道:“那个阿良就先别去管了,整个托月山用来镇压一人,不是那么容易破开的。” 刘叉点头道:“以后得闲了,找他喝酒去。” 灰衣老者笑道:“你们剑客风采,旁人羡慕不来。” 萧愻说道:“没劲,我自个儿耍去。” 她跃下城头,却没有继续拖拽着那两颗飞升境大妖的头颅,嫌烦,就留在了城头上。反正也没谁敢动。 一路前行,那座城池已经拔地而起,众多剑仙宅邸也都沦为废墟。 什么都没了。 萧愻所过之处,潮水汹涌般的妖族大军,自行退让。 不然会死的。 那道位于倒悬山旧址的旧大门,被两头王座大妖,曜甲和金甲神将,撕扯得越来越巨大。 至于率先进入浩然天下的仰止和绯妃,皆因亲水,开始铺路,作为蛮荒天下妖族大军的集结之地。然后需要打造出三条道路,分别去往距离此地最近的婆娑洲,以及西南扶摇洲和东南桐叶洲。 更有数目众多的搬山之属妖物,辅佐两位王座大妖,将一座座炼化之袖珍山头,砸入大海之中,再有那妖族修士铺设山根,使得那些蓦然变成巍峨山岳,能够一处处极为稳固的立足之地。 其余几头王座大妖,也先后去往天幕,去找那位坐镇儒家圣人的麻烦。 抱剑汉子始终坐在一旁拴马桩上,不过拴马桩从挪到了原先小道童的蒲团处。 有头妖族修士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咧嘴大笑,什么狗屁大剑仙,见过战死的,战场上给大妖们打退了的,还真没见过一剑不出乖乖守大门的货色。 大剑仙张禄对此视而不见。 结果这头妖族被正大摇大摆跨过大门的萧愻,随便一拳打烂头颅,金丹和元婴一起爆裂开来,殃及门口一大片妖族,好一场无妄之灾。 远处一位军帐督战官瞥见那位罪魁祸首之后,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萧愻来到拴马桩那边,丢出一坛来自蛮荒天下某个世俗王朝的好酒,张禄接过酒坛,揭了泥封,嗅了嗅,“好酒。” 萧愻问道:“张禄,不跟我一起去瞅瞅?南婆娑洲,桐叶洲,扶摇洲,随便你挑,咱俩一起找酒喝去,那边的仙家酒酿特别多。” 张禄笑道:“哪也不去。就在这边看着好了。我这个人天生惫懒,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气。以前辛辛苦苦修行破境,也就是为了能够增加些寿命。隐官大人,你记得每破一座宗门,就帮我寄些酒水回来。” 萧愻埋怨道:“屁事不干,还要我给你送酒,恁大架子。” 张禄微笑道:“懒人多福。” 萧愻皱着眉头问道:“我那弟子,去哪了?” 张禄打趣道:“这个我还真不清楚,隐官问隐官去嘛。” 萧愻懊恼道:“见他就烦,见面先赏了他几十拳,那小子记仇,估计问不出来了。” 张禄揉了揉下巴。 当年那个背剑匣穿草鞋的少年,离开倒悬山,又回来,然后就当了个隐官,在那之后,陈平安就再没有从他这边的旧门往来于剑气长城和倒悬山春幡斋,对方不傻,张禄也不傻,对方也希望张禄能够改变主意,才故意用这种方式提醒张禄,而张禄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也何尝不是一种提醒。 这道大门,有没有张禄,都一样,剑气长城和蛮荒天下,有无张禄这位大剑仙,也还是一样。最后春幡斋剑仙邵云岩来了这边,与他喝了一顿酒,确定了张禄的想法之后,就跟随陆芝离去,邵云岩与陆芝,都未问剑张禄。 当初那场十三之争,张禄输了,技不如人,张禄没什么怨气,在更早剑气长城的战场上,杀来杀去,生生死死,张禄也无所谓,最后张禄以戴罪之身,负责驻守大门,对浩然天下还真有些怨气,从主动要求来此看门之时,张禄就早早预见到了今天的光景。 萧愻问道:“离这里最近的,是那个宗字头大门派,雨龙宗?” 张禄笑道:“晚了,已经有一头王座大妖捷足先登。” 萧愻皱眉道:“那个喜欢剥人面皮的娘娘腔?” 张禄点头,“雨龙宗女子修士比较多。” 萧愻说道:“算了,回头陈淳安离开南婆娑洲自己找死的时候,我送他一程。” 张禄痛饮一口酒水,惋惜道:“真正杀陈淳安的,是万夫所指。” 一位腰系养剑葫的俊美男子,落在了雨龙宗一尊神像之巅,两根手指拧转着鬓角一缕发丝,微笑道:“要挑花眼了。” 万年之后,灰衣老者故地重游,再次来到浩然天下。 他悬在高空,大笑道:“浩然天下,一切飞升境,仙人境,所有得道之士,听好了!你们行走太慢了,从无大自由!已在山巅,就该天地无拘束,不然修道登顶,岂不是个天大笑话?!修什么道,求什么真,得什么不朽长生?!如那青壮男子,偏要被规矩约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步步如那老汉老妪,蹒跚行走于人间。以后天下就会只有一座,无论人族妖族修士,言语自由,修行自由,厮杀自由,生死自由,大道自由!” 张禄感慨道:“乱世真的来了。” 萧愻嗤笑道:“强者自由的世道来了。” ———— 约莫两年前。 浩然天下还是那个太平岁月万万年的浩然天下。 一行三人,离开宝瓶洲旧大骊王朝版图,已经在海上御风万里之遥,依旧离着那座中土神洲极远。 正是顾璨,柳赤诚,和那位跌境上瘾的龙伯老弟,柴伯符。 可怜元婴,如今就只是个观海境修士了。 其实刚到骊珠洞天旧址的槐黄县小镇那边,柴伯符还是个被柳赤诚一巴掌拍到龙门境的练气士,后来被那位瞥了眼,不知为何,就又他娘的莫名其妙直直跌到了洞府境,这一路远游御风,柴伯符咬牙辛苦修行,好不容易才爬回了观海境。 破境之后,柴伯符没有半点喜悦之情,反而一个不小心,就要还回去的,也从来没谁愿意给他个稍微凑合些的理由。 跨洲赶路一事,如果不去乘坐仙家渡船,单凭修士御风而游,耗费灵气不说,关键是太过冒险,海中凶物极多,一个不慎,就要陨落,连个收尸机会都没有,只说那吞宝鲸,连岛屿、渡船都可入腹,并且它们天生就有炼化神通,吃几个修士算什么,一入腹中,如同置身于小天地牢笼,还怎么逃出生天。 再者,在广袤汪洋之上,杀人越货,夺人钱财宝物,神不知鬼不觉,远比在陆地上来得安稳。这类买卖,是典型的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故而即便金丹、元婴修士,凡俗夫子眼中所谓的陆地神仙,都不愿如此吃力不讨好。当然本就是奔着挣钱去的,两说。 浩然天下,海域辽阔,犹胜九洲陆地版图,除了岛屿仙家,也有诸多财路,由不得修士不涉险,例如芦花岛的采珠客,所采蚌珠,尤为贵重,再者陆地上的帝王将相,公侯之家,对龙涎一物的需求就极大,永远是有价无市的行情。虬蛟之属,以及众多蛟龙后裔,皆算龙涎,可以炼制为香,只是分出个三六九等的品秩、价钱。 除了龙涎,龙鱼异物腹中多有宝珠,这类宝珠,因为先天汲取月华之光,故而往往明如月之照耀,可以烛室,更能在煞重之地,持之开道,驱散鬼魅,还可以炼化为辟水珠、辟尘珠等仙家宝物,是修道之人闭关之时的极佳辅佐之物,用以洁净天地灵气,帮助凝神清心。 真正的机缘,还是海外仙山多秘阁遗迹,一旦被练气士得手,就是金山银山一般的巨大财富,而且比起陆地之上的仙家府邸遗址,更少争夺,不至于有太多势力纠缠其中,如果仙府难打开,禁制多,往往至多两三家相互知根知底的山头结盟,将其悄然收入囊中,攫取瓜分其中的天材地宝。 一路沉默寡言的顾璨突然问道:“师父已经很久没有现身了。” 比起顾璨御风远游的疲惫不堪,身穿一袭扎眼粉红道袍的柳赤诚,御风之姿,显得十分风流写意。 不过最辛苦的还是那位龙伯老弟,只是柳赤诚不上心,顾璨不在意,无人怜悯。 柴伯符也乐得这两个,不搭理自己。一个没心没肺,一个心狠手辣,愿意当自己不存在就要烧高香了。 柳赤诚笑道:“我那师兄,是天上人,见不着他很正常。在白帝城,你的那些师兄师姐,百年不见自己师父一面,都不值得怪,若是百年之内见着了好几次,反而提心吊胆。会担心自己已经不是自己。” 柴伯符一想到那人,便觉得修行路上,这点苦头算不得什么,只要能成为白帝城的谱牒弟子,哪怕是给顾璨这小狼崽子当个亲传弟子,都认了! 关于顾璨在白帝城的辈分问题,一直是个谜。 顾璨面对那人,一直执弟子礼。 可那人,以及柳赤诚,又好像将顾璨当做了小师弟,也没个明确说法。柳赤诚也经常师弟、师侄乱喊。 顾璨神色淡然,随口问道:“师父是在海上访友?” 柳赤诚嗤笑道:“开什么玩笑,有谁值得师兄登门拜访的。出海访仙,访个屁的仙,师兄他就是天底下最有仙气之人。寻访白帝城的山上神仙,每年都多如过江之鲫,就只能乖乖站在大水之畔抬头看天,有几个能够去往彩云间滞留片刻?更别谈师兄独居的白帝城了。” 顾璨疑惑道:“师叔们,还有那些师兄师姐,都不在白帝城修行?” 柳赤诚恍然,忘记与顾璨说些白帝城的状况了,所以一巴掌拍在身旁龙伯老弟的额头上,打得后者直接坠入水中。 柳赤诚笑着解释道:“偌大一座白帝城,除了师兄,就只有些担任侍者女官的傀儡,神不神仙不仙人不人鬼不鬼的。其余像我们这些师弟师妹,还有各自的嫡传弟子,都在彩云之上各有修行洞府,比如我,就有座名动天下的琉璃阁。所以真正的白帝城,事实上,从来就只有一位修道之人,就是你师父,我师兄。其余任何人,都是师兄的累赘。” 顾璨点头道:“厉害。” 柳赤诚放声大笑道:“不厉害,师兄作为天下公认的魔道中人,一座白帝城,能够在中土神洲屹立不倒?” 一只落汤鸡飞回天上,不敢怒不敢言。 柳赤诚轻轻拍打少年容貌的柴伯符额头,赞叹道:“这么大一脑门,都能当晒谷场了。” 柳赤诚突然咦了一声,神色关切道:“龙伯老弟,怎的耳鼻淌血了。” 柴伯符抹去血迹,与那个装傻的罪魁祸首,挤出笑脸道:“不打紧。” 三人在一处岛屿星罗棋布的海域落脚,此地灵气淡薄,还有那山水枯燥之意,不宜开山建府修道。 顾璨飘落在地,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问道:“这海外岛屿若是够大,会有土地公坐镇吗?” 柳赤诚抖着两只大袖子,白眼道:“没有,就算有,也要饿死。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祇,一旦没了善男信女的香火供奉,所谓的金身不朽,就是个笑话。” 顾璨环顾四周,问道:“这大海之中,是不是会有类似江水正神的亲水存在,当然是那淫祠神灵了,却能在海中雄踞一方?比如靠近倒悬山的那座蛟龙沟,就有众多蛟龙之属聚集盘踞,不是宗门胜似宗门。” 据说那蛟龙沟,若是能够低头一眼望去,碧水澄澈,蛟龙之属如丝线悬空游曳。 柳赤诚摇头道:“顾璨,你既然成了白帝城嫡传,就不用考虑这些无聊事了。打得过的,打杀了便是,打不过的,只管自报名号。” 顾璨说道:“习惯使然。” 在顾璨离家之前,朱敛找到了州城的那座顾府,手持一只炭笼,说是物归原主。 顾璨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炭笼,当时披狐皮符箓的鬼物马笃宜,以及修行鬼道秘法的曾掖,就在顾璨家中做客。 朱敛当时笑着说了句古怪言语,说自己很乐意下山一趟,只是山中多有琐碎事缠身,就不登门叨扰顾公子了。 因为山主说过,顾璨什么时候返回家乡,就将此物还给他。 前提是顾璨身边带着曾掖和马笃宜。如果没有,炭笼就留在落魄山好了,以后都当没有这回事。 顾璨就拎着炭笼,送了一段路程,将那位佝偻老人一直送到街角处。 后来顾璨回到家中房,那个师父现身,从炭笼当中,揪出一条灵智似未开的小泥鳅,嗤笑一声,又丢回炭笼。 顾璨当时面无表情。 后来顾璨离乡,也没有将炭笼带在身边,只是请马笃宜和曾掖,送去了一座位于大骊京城以北的山神府。 他娘亲劝说顾璨亲自去趟北方,说你爹如今是品秩很高的山神府君了,那座山神庙,先前可是旧大骊大岳山君的神仙府邸,还刚刚提拔为北岳披云山的储君之地,就等同于官场上的官升一品,搁在大骊朝廷,怎么都该算是个侍郎老爷了,哪里是什么郡守、督造官能比的,怨不得你爹不回家看你,他职责重大,不可擅离职守,何况山上规矩多,山水相冲什么的古怪忌讳,实在太多,所以你作为儿子,既是访亲,又可道贺,怎么都该去一趟的。 顾璨沉默不语,只是不肯点头。 妇人便暗自饮泣,也不愿再劝说什么,拿绣帕伤心抹泪之余,偷偷瞥了眼儿子的脸色,妇人便真的不敢再劝了。 大海之滨,出现了那个人。 柴伯符心头一紧,大气都不敢喘了。 柳赤诚也不太愿意凑过去。 师兄是神人,远观就好。 顾璨独自御风去往那边,发现这位白帝城城主蹲在海边,掬起一捧水。 顾璨疑惑道:“这是?” 男人说道:“斗量海水。” 顾璨又问道:“意义何在?” 男人笑道:“一定要有意义吗?” 他松手起身。 片刻之后,顾璨依稀见到一望无垠的海面上,突兀出现了一骑白马,踏波而行,风驰电掣,拖拽出一条极长的流彩莹光。 只见马背之上,有一副赤色甲胄,跟随马背起伏不定,甲胄内里却无人身。 这一骑往岛屿这边而来,骤然停下马蹄,当一骑静止不动之后,好像海水都随之凝滞。 柳赤诚按耐不住,来到师兄和顾璨身边,微笑道:“运气不错,能够在茫茫大海,遇见一位南海独骑郎,此事无异于-大海捞着针了。” 顾璨不曾听说什么南海独骑郎。 却见到那骑多出一杆金色长枪,枪尖直指岛屿,似乎在询问来历。 然后一瞬间,南海独骑郎便收起了长枪,拨转马头,疾驰而去。 顾璨发现身边男子已经消逝不见。 柳赤诚笑道:“渌水坑那头大妖要惨了。火龙真人强行破不开的禁制,换成师兄,就能够长驱直入。” 顾璨问道:“师父与那渌水坑大妖有仇?还是斩杀大妖,纯粹为了积攒功德?” 柳赤诚说道:“别去瞎猜,师兄做事,随心所欲。” 顾璨皱眉不语。 柳赤诚幸灾乐祸道:“你的心境,被陈平安的道理压胜太多,小心惹恼了我那师兄。” 顾璨置若罔闻。 三人在这座岛屿略作休憩,柴伯符好不容易积攒了点灵气,就又开始跟随两人一起赶路。 昔年元婴境时,洞府窍穴如那豪门宅邸,灵气如那满堂金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以肆意挥霍,如今小门小户的,真阔气不起来了。 水路迢迢无穷尽,路过一处,柳赤诚大喜,“顾璨啊顾璨,你小子真是个大有福缘的,跟着你逛荡,不缺遇。先见南海独骑郎,如今又见此处。” 柴伯符如坠云雾。视野所及,大海茫茫,并无玄妙。 柳赤诚挥手破开迷障之后,顾璨视野中出现了一座岛屿,寸草不生,山石嶙峋。 柳赤诚笑道:“是块歇龙石,会随水迁徙,并不扎根。上古岁月,曾有四座,被打碎一座,炼化一座,青冥天下那座岁除宫的鹳雀楼外,一条大水中央,也有一座,以秘法将其稳固,浩然天下就只剩下这里了。太大太沉,仙人都挪不动,倒是可以驱使搬山之属,一点一点挪窝,不过没谁敢,毕竟是有主之物,此地算是渌水坑那位的禁脔,那家伙可不是易于之辈。与精通水、火两法的火龙真人,都能打个天翻地覆,不过是略逊一筹,这才退去海底老巢。换成是我,与那火龙真人为敌,只有束手待毙的份。不过也有些仙家修士,会跟在歇龙石身后,运气好,能捡到些从山崖滚落入海的珍稀龙涎,就是一大笔横财。” 古语有云,龙潜渌水坑,火助太阳宫。 曾是远古水神避暑行宫之一的渌水坑犹在,可那座太阳宫却不知所踪,据说是彻底打碎了。 顾璨凝神望向那座歇龙石。 山上并无任何一条疲惫蛟龙之属盘踞。 但是禁制一开,气象横生,山水交接处,似有浓稠状异物从岸上流淌入海,芳香扑鼻极远。山上偶有一点灵光绽放,稍纵即逝,似有颗颗宝珠坠落石缝间。 柳赤诚笑道:“怕什么,凑近了去看啊,我师兄都杀进渌水坑了,又有我在旁护道,你到底怕个什么?你应该想着怎么将此物收入囊中啊,别忘了咱们白帝城彩云间,有那黄河之水天上来,更有那鲤鱼跳龙门的壮阔景象,你小子若是搬了此物过去,作为歇脚地,多少水族会念你的大道恩情?” 顾璨说道:“远观即可,一件身外物,贪图所谓的香火情,只会耽误我修行。” 柳赤诚无奈道:“你看那修行路上,多少得道之人,也仍是会拣选一两事,或醇酒或美人,或琴棋画,用来消磨那些枯燥乏味的光阴岁月。” 顾璨说道:“那就等我得道了再说。” 柴伯符小心翼翼说道:“似乎无人看管这座歇龙石,那么些天材地宝,天予不取?” 山泽野修出身,如果见了钱都不眼开,那叫眼瞎。 何况柴伯符修行水法大道,腰间那条螭龙纹白玉腰带上边,以及上边悬挂着的一长串玉佩、瓶罐,也都是没有机缘获得一只龙王篓的替代之物。 柳赤诚推了柴伯符一把,笑眯眯道:“龙伯老弟,你去,顾璨带来的福缘,我卯足劲开的门,你轻松捡宝,事后如何分账,顾璨说了算,都是老朋友了,想必顾璨不会亏待了你。” 柴伯符悻悻然,三人一起,他胆气很足,毕竟靠山是那白帝城,可若是自己单独一人,他可不敢登上什么上古遗址的歇龙石。 顾璨说道:“去吧。” 柴伯符膝盖一软,结果被柳赤诚抓住脖子,随手一丢,砸在那歇龙石之巅。 抖落一身尘土碎屑,柴伯符头皮麻烦,老子哪怕是元婴之时,也只敢尝试着去捕捉一条小蛟小虬之类的,这会儿直接掉入一处蛟龙老巢,算怎么回事? 话是这么说,少年面容、身段的龙伯老弟,循着一粒宝光的转瞬明灭痕迹,一个饿虎扑羊,跃出十数丈,从石缝间刨出一颗枣核大小的宝珠,柴伯符愣在当场,双手使劲一搓,搓去那颗宝珠的些许污垢尘土,轻轻呵了一口气,以水法牵引宝珠灵光,顿时绽放光芒,四周水气弥漫,沁人心脾,柴伯符凝神端详手中异宝,神色雀跃,喃喃道:“果真是虬珠,品秩极高,卖给帝王做冠冕,一颗谷雨钱打底!若是作为龙女仙衣湘水裙的点睛之物,女修们多半愿意掏两颗谷雨钱。如果来个十数颗,打造那水法重宝‘掌上明珠’手串,听说最被上五境的女仙青睐……” 远处柳赤诚啧啧道:“好一招饿狗吃屎,就是瞧着恶心了点。” 柴伯符开始大肆搜刮山中宝珠。就连那山崖不同地段的石材质地,都一一叩击过去,仔细确认了一番。 顾璨说道:“野修道路不好走,其中艰辛困顿,不足为外人道。” 柳赤诚笑道:“这是同病相怜?” 顾璨摇头道:“在说个事实。” 柳赤诚问道:“事后分账,多分点给龙伯老弟?” 顾璨还是摇头,“半点不给。” 柳赤诚哈哈大笑。 顾璨问道:“既然有那海上仙师能够凭借山上秘术,寻觅歇龙石求横财,现在禁制一开,会不会很快有人赶来?” 柳赤诚笑道:“多半是有的。” 顾璨闻言后御风去往歇龙石。 柳赤诚与他并肩而游,三千多年前,蛟龙之属,还是司职风调雨顺、水旱丰歉的显赫存在,会去往大陆,播云布雨,归来之时疲惫不堪,往往在此半途休歇,纳凉驱暑,修养精神。动辄有千百条疲龙盘踞其上。不过反正我是没亲眼见过。师兄见过。” 顾璨说道:“道家有部《太上洞渊经》,曾经详细记载了一百一十六位龙王之名,以及各自职责所在、所具神通。” 柳赤诚点头道:“六月六,市井百姓晒伏,龙宫也会晒龙袍。世间各处水府的龙女,往往会选择在这一天上岸,拣选情郎,多是露水姻缘,运气好些的男人,还可以入赘龙宫。可惜喽,如今世人再无此艳福。” 顾璨问道:“歇龙石不会开了门,就任由外人予取予夺吧?” 柳赤诚摇头道:“当然不可能,渌水坑会专门让一位捕鱼仙驻守此地,玉璞境修为,又近水,战力不俗,只不过有我在,对方不敢妄动。再者这些宝珠、龙涎,渌水坑还真看不上眼。说不定还比不上岸上一些灵器品秩的巧物件,来得讨喜。渌水坑每逢百年,都会举办避暑宴,这些水中之物,渌水坑恐怕早已堆积如山,时日一久,任其珠黄再舍弃。” 两人飘落在歇龙石一处山崖顶部,顾璨蹲下身,伸手触及岩石,尽可能熟悉此处地理。 柳赤诚感慨道:“把这个世道想得简单了,人心人性,单薄如白纸,也就那么回事。可要想得复杂了,就是自讨苦吃,学问无穷尽,以有涯求无涯。你学谁不好,非要学他陈平安。” 顾璨说道:“这个世道,一个柳赤诚十个柳赤诚一百个柳赤诚,都是一个鸟样,但是有没有他,大不相同,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 柳赤诚不愿与顾璨过多评价陈平安,容易被记恨。 柳赤诚突然笑道:“有拨仙师大驾光临,呦呵,还有两位漂亮姐姐。” 顾璨瞥了眼柳赤诚。 柳赤诚讥笑道:“他娘的这要是还有那万一,我以后每天给龙伯老弟做牛做马!” 而那个龙伯老弟,还在山上四处寻宝,勤勤恳恳,却注定一颗雪花钱挣不着。 ———— 荀渊,姜尚真,这玉圭宗新旧两位宗主,联袂离开山头,来到了桐叶洲中部的大泉王朝边境。 双方都遮掩气息,落下身形后,徒步走向那座狐儿镇附近的客栈。 荀渊啧啧道:“竟然愿意自去一尾。异哉。” 姜尚真懊恼道:“不曾想浣溪夫人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都没能瞧见,罪过罪过,该死该死。” 荀渊说道:“九尾天狐,最是擅长隐匿气息。早前我一样没能察觉,不过大伏院那边,是早就发现蛛丝马迹了的,所以当年君子钟魁才会到此常驻。” 姜尚真瞥了眼尚在远处的小客栈,笑道:“野外酒肆有三好,美妇人,酒客少,土酿烧。” 荀渊也流露些许缅怀神色,抚须而笑:“俏寡妇,蒙汗药,长板凳,小尖刀。” 这两位新旧宗主,自然都是很有些故事的。 如此兴师动众,一位飞升境和一位仙人境,同时落脚大泉王朝,当然是为了确定那位浣溪夫人的真实想法。 能够为我玉圭宗所用,那是最好。所以荀渊才会带上这个姜尚真。与女子打交道,简直就是姜尚真打从娘胎起就有的天赋神通。 荀渊突然改变主意,“我先去大泉京城。” 姜尚真无所谓,在老宗主缩地山河之后,他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把油纸伞,走出去没几步,就乌云密布,下起了淅沥小雨。 撑伞而行。 行走之间,身上法袍宝光流转,换成了一件青衫样式。 读人,艳遇多,不骗人。 店外悬挂着破旧招子。 姜尚真有些怀念那座藕花福地了。 不知好友陆舫如今是否解了心结。 一个坐在厨房帘子门口的老驼背,正在抽旱烟吧唧嘴,瞧见了进了屋收着伞的客人,老人眯了眯眼。 一个瘸拐的年轻人正在擦桌子,有些讶异外头那条土狗的打盹儿,嘀咕了句客人到了,也没个报信,真可以宰了炖肉。只是瞥见客人手中的油纸伞,再看了眼外边的朦胧雨幕,又骂了句这变脸的天气。面朝客人,年轻人立即换了一副笑脸,“这位客官,是要打尖,还是住宿?咱们这儿的青梅酒,烤全羊,那可是一等一的好,价格公道,只是酒分三种,喝了半年酿不亏,喝了三年酿不想走,喝了五年酿,天下再无酒。” 姜尚真直接要了一坛五年酿,一只烤全羊,若有佐酒小菜,每样都来上一碟。 年轻伙计眉开眼笑, 老驼背掀开帘子去了灶房。 在店伙计拎酒上桌的时候,姜尚真笑问道:“听说你们这儿不太平,小镇那边有脏东西?” 店伙计愣了愣,记起好些年前的那段岁月,笑道:“客官是说狐儿镇啊,没啥脏东西了,如今安稳得很。再说边上就是挂甲军镇,阳气多旺的一地儿,所以当年狐儿镇闹鬼,也没死个人。客官问这个作甚?” 姜尚真伸手指了指自己,说道:“瞧不出来?” 年轻人试探性道:“不缺钱?” 姜尚真笑道:“我是山上修道之人,哪里有妖魔作祟就往哪去。” 年轻人眼睛一亮,“修道之人?会神仙法术?会不会穿墙术,不如现在穿一个试试看?” 姜尚真摸了摸额头,说道:“仙家法术,不宜显露,法不轻传嘛。” 年轻人顿时没了兴致。 屁话一通,等于没讲。 何况年轻人还真没见过自个儿往脸上贴金的神仙。 这家伙瞎扯可以,敢不付账,一刀砍死你。 姜尚真问道:“客栈掌柜呢?” 年轻人越看那家伙越像个坑蒙拐骗的,已经开始盘算对方身上那件衣服能典当多少钱,嘴上说道:“老板娘今早就去了狐儿镇,还没回呢。那边有庙会,热闹,不过这鬼天气,估摸着老板娘今儿会早回。客官要是住店,准能见着。” 酒足饭饱后,姜尚真打着饱嗝,轻轻拍打肚子,转头望去。 门口那边有个美妇人,从狐儿镇借了把油纸伞,一路小跑回来,身穿团花黄底对襟衫子,脚踩一双绣花鞋,正在门槛上刮掉鞋底泥土。 姜尚真招手道:“九娘九娘,这儿坐。” 妇人疑惑道:“我们认识?喝过酒的客人,如你这般模样好看的,我可都记得。” 姜尚真笑眯眯道:“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九娘,我跟陈平安是好兄弟。我叫周肥。” 妇人笑眯起眼,一双水润眼眸,狐媚狐媚的,喊了声周大哥,她快步跨过门槛,将油纸伞丢给远处的店伙计,自己坐在桌旁,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周大哥好生见外,该喊一声弟媳妇的。” 没有的事,大可以随便掰扯。真有的事,往往藏在心头,自己都不愿去触碰。 姜尚真微笑道:“终究还是不如九娘‘见外’啊。” 妇人疑惑不解。 姜尚真叹了口气,“我别名姜尚真。九娘断了一尾,所以哪怕身在狐儿镇,也未能察觉到我这位仙人的踪迹。” 姜尚真随即笑眯眯道:“浣纱夫人,不如九娘喊着亲昵。” 一瞬间。 天地寂静。 妇人身后八尾摇晃,眼神冷冽,再无半点醉醺醺的媚态,“不知道姜宗主远道而来,是要杀妖,还是捉妖?” 姜尚真端起酒碗,轻轻磕碰一下九娘身前的酒碗,抿了口酒,“如果是我家荀老儿单独登门,九娘你这么问是对的。” 妇人皱眉道:“姜宗主有话请直说。” 姜尚真放下酒碗,说道:“荀老儿的意思,是要你答应当我玉圭宗的供奉才罢休,我看还是算了,不该如此唐突佳人,九娘就当去我玉圭宗作客。何时真正天下太平了,适宜主人卖酒客人喝酒了,九娘不妨再回这边做生意。我可以保证,到时候九娘离开玉圭宗,无人阻拦。愿意留下,潜心修行,重归天狐,那是更好。” 这头九尾天狐,或者说浣纱夫人,冷笑道:“我若是不答应?” 姜尚真说道:“死。” 她面容模糊起来,随后又清晰起来,却再不是九娘的脸庞。 姜尚真没有视线偏移,就那么盯着她那张脸庞,摇头笑道:“你这种狐魅神通,对我,对陈平安,都是不太管用的。” 她缓缓恢复为“九娘”面目,说道:“姜尚真,我可以跟你去往玉圭宗,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三件事。” “第一,隐瞒我的身份,除你和荀渊之外,玉圭宗上上下下,不许有第三人,知晓我的根脚。” “应该的。” “第二,三爷和小瘸子,必须安置好的,但是不去玉圭宗。” “可以,玉圭宗的下宗真境宗在宝瓶洲,有当出趟远门游山玩水。至于大泉京城,还是别去了。” “最后,我要去趟大泉京城。” “乐意至极。我在那边有个老熟人。” 磨刀人,刘宗。 她问道:“我如何能够信你?” 姜尚真理直气壮道:“我是陈平安的朋友啊。” 这一天,九娘关了客栈,与姜尚真一起去往大泉京城。 大泉王朝,京城皇宫内,有女子斜靠廊柱,潸然泪下。 实无冶-荡蛊惑事,实非不端狐媚人。 只是整个大泉王朝的士林文坛,都不愿意放过她,屡禁不绝的坊间私刻艳本籍,更是不堪入目。 这些饱读圣贤的男人,就只知道欺负一个女子吗? ———— 差不多在年轻隐官刚被丢往牢狱、初次遇到缝衣人捻芯之时。 裴钱要远游了。 还是师父不在身边的那种出远门,真会离家千万里的。 一大清早,陈暖树和周米粒就开始帮着裴钱收拾物件,周米粒扛着金色小扁担,询问要不要一起捎上,遇上急需银子的时候,可以先抵押给当铺,手头有钱了再赎回来就是,不过黑衣小姑娘没忘记提醒裴钱,以金换银,有溢价的,可不能被当铺掌柜糊弄了,裴钱口头嘉奖了一番,拧着小米粒的脸颊,看把你机灵的。不过裴钱没答应,说自己身上钱财够用了,拿着金扁担走江湖不像话,容易招人眼红嫉恨。 裴钱这次出远门,与李槐结伴游历北俱芦洲,约定在小镇杨家铺子那边碰头,然后一起去往牛角山渡口,乘坐披麻宗的那条跨洲渡船,可惜自家那条龙舟“翻墨”渡船,去不了北俱芦洲那么远的地方。 老厨子从祖师堂钱库里边取出一颗小暑钱,三百颗雪花钱,交给裴钱,把裴钱吓了一跳,只收了几颗雪花钱,毕竟是师父和落魄山的家底,借多了不好。老厨子说不是借,是给,任何一位落魄山弟子,每次出门远游,都会有一笔神仙钱压钱袋子,按照少爷的说法,可以招财运。 裴钱说我是开山大弟子,能一样吗? 委实是她担心自己拿多赔多,老厨子昧良心给了她个赔钱货的绰号,知道他这些年喊了多少次吗?!七十二次了! 何况她这些年跟着师父吃香的喝辣的,外加处处收人礼物,她又勤俭节约,是个出了名的抠搜鬼,其实积攒下来不少私房钱,比如这次为了远游,就专门备好了一小包金叶子,一包碎银子。 师父赠送的行山杖,如今住着剑仙周澄姐姐赠送的那团金丝,老厨子专程请来魏山君瞧了,说没问题,是好事,无需如何炼化。多耍几套疯魔剑法就行了。 还有大白鹅打造的小竹箱,以及竹刀竹剑都带了,只是裴钱没敢悬佩腰间,毕竟不在自家山头,师父和小师兄都不在身边,她胆子不够,担心被误认为是正儿八经的江湖人,万一起了不必要的冲突,别人见自己年纪小,可能也就罢了,骂骂咧咧几句就作数,可若是瞧见了她的竹刀竹剑,一定要江湖事江湖了,非要与自己过过招怎么办,与人切磋个锤儿嘛。 裴钱去了趟山巅的山神庙,跟山神老爷道一声别。 陈暖树和周米粒当着小跟班,如今裴钱个子窜得快,愈发显得她们俩是小姑娘了。 山神老爷名叫宋煜章,槐黄县编撰的县志里边,有写,只是篇幅不长,只记载宋煜章当过好些年的窑务督造官,严格意义上说,当年师父在龙窑当窑工学徒,宋督造还管着师父好些年。 裴钱知道宋山神一直与落魄山关系不太好,而且还跟老厨子、魏山君的关系闹得很僵。 但是师父曾经对她说过,宋山神生前是一位忠臣粹儒,死后为神,也是庇护一方的英灵。天底下不是所有与落魄山不对付、不投缘的人,就是坏人了。 裴钱重新回到竹楼那边,在二楼门口站了会儿。 小米粒起先要跟着裴钱去二楼,给暖树拦下了,拉着去了崖畔石桌那边嗑瓜子。 裴钱走下二楼,在竹楼和石桌之间,地面上铺有额外的两条小路,路程不长。 师父当年远游北俱芦洲,总计得了三十六块青砖,去往剑气长城之前,就铺出了六条小路,每条小路嵌着间距不等的六块地砖,用来帮助纯粹武夫练习六步走桩。师父一开始的意思,是师父自己,她这位开山大弟子,老厨子,郑大风,卢白象,岑鸳机,一人一条小路。 后来大白鹅觉得委屈,师父就将他那条小路送给了大白鹅。 裴钱这条小路,就在师父和小师兄共有的那条小路一旁,当邻居。 老厨子送给了曹晴朗,说虽然不是纯粹武夫,但是偶尔练习一下武把式,也可以静心。 郑大风也没收下青砖,送给了那个练拳也认真、却更喜欢看的少年元来。 卢白象送给了大弟子元宝。 岑鸳机虽然在小院里边铺了一条青砖小路,却还是喜欢上山下山练习六步走桩。 北边是那座落魄山藩属之地的灰蒙山,没落魄山高,却比落魄山地盘大,水土也迥异于落魄山。 在那边只有三人,是位说不来小镇方言、只会讲大骊官话的外乡公子哥,复姓独孤,真实名字不知,化名邵坡仙。他身边跟着个形影不离的婢女,叫蒙珑,心气很高。还有个名叫石湫的姐姐,性子温柔,内心更柔,裴钱当然更喜欢后者。 最西边的拜剑台,一个叫崔嵬的男人在那边练剑,不爱说话,从不下山。张嘉贞和蒋去,倒是偶尔会去骑龙巷铺子帮忙。 崔嵬是位金丹瓶颈剑修,来自剑气长城,是大白鹅带回来的。裴钱如今很清楚一位金丹地仙剑修,在宝瓶洲山上的分量。 秀秀姐的龙泉剑宗,宗字头的仙家,阮师傅先后收了两拨弟子,目前也才一位金丹举办了开峰仪式,而且那个董谷,还不是什么剑修。 当然这是秀秀姐不喜欢出风头的缘故。 但是崔嵬,每次在老厨子那边都很客气,客气到了敬重、甚至是忌惮的地步。也是怪事一桩。 老厨子是往你崔嵬饭碗酒坛里下过砒-霜、泻药了,还是咋的? 虽说老厨子确实是将那位绣花江水神娘娘,拾掇得有些惨了,可崔嵬身为金丹剑修,好像根本用不着如此拘谨。 刘重润,带着简湖珠钗岛迁过来的祖师堂嫡传弟子们,与落魄山租借了螯鱼背,双方关系很融洽。 裴钱对这位刘姨,那是很仰慕的,听老厨子说她可是名副其实的长公主殿下,垂帘听政,这种裴钱以往只能在上看看的事情,都真做过。 刘重润前些年还亲自当了龙舟渡船的管事,转手售卖春露圃那边带来牛角山的仙家货物,这位刘姨,讲义气,很敬业,贼赚钱! 听暖树说,落魄山钱库每个季度都能收到一大笔神仙钱,挣钱仅次于牛角山渡口与魏山君的那笔分账收入,比起骑龙巷那两座铺子,实在是挣钱太多太多。裴钱有些时候去骑龙巷那边,见着了石柔,就要忍不住长吁短叹,她替石柔臊得慌,怎么当的压岁铺子掌柜。 而且每次逢年过节,暖树都会走门串户,去龙泉剑宗神秀山,去灰蒙山、拜剑台,当然还有螯鱼背,去登门送礼,都是些落魄山特产,礼轻情意重,螯鱼背的姐姐们,也会还礼。 裴钱都会跟着暖树一起,以前小米粒儿也跟着一起凑热闹,只是如今胆子比针眼小,就爱待在落魄山上不挪窝,每次还非要找借口,不是崴脚就是牙疼,后来那颗不爱想事情的小脑阔儿,估计是真疼了,就偷偷跑去找了趟老厨子,结果得了一大张纸,上边写满了一大串的借口理由,什么翻黄历今日水属大妖怪不宜远游登山,可把小米粒开心坏了,每天眼巴巴,问着暖树姐姐今儿咋还不下山串门嘞? 裴钱有天将那页纸张偷偷藏起来,每天睡觉前都会瞧上一瞧的小姑娘,便傻眼了,急得她连霁色峰祖师堂那边的广场,整条落魄山登山主道,外加大大小小的僻静小路,都找了个遍,大半夜的,黑衣小姑娘瞪大眼睛,使劲瞧着脚下道路,裴钱“好心帮忙”,小米粒又不敢说自己到底丢了什么,反正裴钱就跟着周米粒一路逛荡,别看小米粒两条小短腿儿,跑得还贼快。最后周米粒眼泪嗒嗒,与裴钱说咱们再找一遍吧,只是小米粒很快就改口,说舵主你要是困了就先睡,我自个儿找去,路熟得很哩。 裴钱便一手掐诀,一脚跺地,胡说八道了一通急急如律令,然后轻喝个敕字,手腕一拧,手中便多出了那张纸。 一脸错愕、张大嘴巴的小米粒,先是使劲鼓掌,然后蹦跳起来,一把抓过纸张藏入袖中,回家路上,叽叽喳喳,围着裴钱乱转,询问这是哪门子神仙术法啊,咋个这么灵验,喊不喊得来铜钱来家里做客?要是可以的话,那有请舵主大展神通,将山主一并敕令回家算了。 黄湖山里边有条大蛇,以前陈灵均经常去那边游玩,酒儿姐姐的师父,老道贾晟,原本离开了草头铺子,去黄湖山结茅修行,听说莫名其妙就破境了,按照陈灵均的说法,老道人高兴得可劲儿在湖边长啸,吵得鸟雀离枝无数,鱼儿潜水入底。 贾道长来落魄山的时候,老厨子给了一笔道贺的喜钱,老道推脱了数次,说使不得使不得,又不是结金丹,都是自家人,不用如此破费。 裴钱眼尖,瞅着老厨子打算顺水推舟不送红包的时候,那目盲老道好似开了天眼似的,抢先一步,收下了装有两颗小暑钱的红包,抚须而笑,念叨着盛情难却、盛情难却。 裴钱深呼吸一口气,对两个好朋友说道:“你们别送了啊。” 裴钱一手持行山杖,一手攥住竹箱绳子,一路飞奔,高高跃起,跳崖而去。 山风在耳边呼啸,坠落过程当中,裴钱想着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够从落魄山一步跨到北边的灰蒙山。 少女打了个哈欠。 双膝微曲,重重落地,尘土飞扬。 方才拳架一缩,少女蹲在了地上,一手五指指尖,轻轻抵住地面,那些刚刚震荡而起的尘土,便立即乖乖返回地面。 熟能生巧,不值一提。 朱敛来到石桌旁,魏檗随后现身。 小米粒在崖畔使劲挥手,也不管山脚裴钱,瞧不瞧得见自己的告别。 陈暖树在忧心箱里边一袋袋的溪涧小鱼干、瓜子、糕点,裴钱在路上够不够吃。 朱敛揉着下巴道:“才六境武夫,走那么远的路,实在很难让人放心啊。还跟陈灵均路线不同。” 魏檗无奈道:“才?” 朱敛笑了起来。 陈暖树和周米粒纷纷给魏山君行礼。 魏檗笑着点头。 周米粒低头往袖子里掏了半天,才只能递给魏山君一小把瓜子,便有些难为情。待客不周,待客不周了啊。 她可是落魄山右护法,副舵主,哑巴湖大水怪,昔年骑龙巷护法,兼自封的压岁铺子五掌柜,周米粒是也! 魏檗忍住笑,摆摆手,说算了。 陈暖树告辞离去,继续忙碌去,落魄山上,琐碎事情还是很多的。周米粒就扛着小小金扁担,一路嗑着瓜子,虽然担心舵主的行走江湖,但是她这个副舵主也么得办法嘞。 在两个小丫头走远后,魏檗继续先前的话题:“有李槐在,问题不大。何况走着走着,裴钱可能就跻身金身境了。咱们还是担心那些不长眼的江湖武夫、魑魅魍魉吧?反正裴钱的学武练拳,我是看不懂了,完全不讲道理。” 朱敛说道:“家中晚辈远游在外,长辈总要担心吃不饱穿不暖的。不过呢,事非经过不知难,也该裴钱自己走一走江湖了。” 魏檗说道:“真要这么不放心,不然你跟着?落魄山这边,我帮你照看便是。” 朱敛搓手道:“免了免了,魏兄还是全心全意筹办夜游宴吧,好不容易找到一座储君之山,没理由不大办一场。你看那中岳山君晋青,不就办得十分风生水起?” 魏檗一想到这个就心累,问道:“你觉得除了北岳辖境内的山水神灵,不得不来,如今还有哪个练气士愿意来?” 如今大骊王朝的山上,开始广为流传一个谐趣说法,北岳辖境,尽是砸锅卖铁的声响。 魏檗突然说道:“那个同时身负国运、剑道气运的邵坡仙,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帮忙牵线搭桥,放心吧,晋青也是个藏得住事情的,何况对朱荧王朝又念旧。说不得晋青在关键时刻,会帮落魄山一把,并且是不计代价、不求回报的那种出手。” 朱敛摇头道:“有些事情,为达目的,手段可以不讲究,可有些事情,为人还是要厚道些。” 魏檗点头道:“朱兄弟做人,确实通透。” 朱敛呸了一声,骂骂咧咧,“通透个屁,我这会儿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那个小王八蛋,敢算计落魄山,我是看在少爷和石湫姑娘的情谊上,我才忍着那对主仆。可真要有个万一,为了落魄山,你看我不让邵坡仙卖屁股去?!” 魏檗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朱敛伸出双指,揉着嘴角两边。 真要有个大意外窜出来,终究远水不解近渴。 拜剑台那位金丹瓶颈剑修崔嵬,关键时刻,落魄山不是不可以动用,只是崔嵬跻身元婴之前,宜静不宜动。 那个朱荧王朝的亡国余孽,化名邵坡仙的剑修,则更加不适合抛头露面,不然就等于落魄山往大骊宋氏的脸上,摔大嘴巴子了。 卢白象,隋右边,魏羡,三位纯粹武夫,又各有道路要走。 大风兄弟不在山头了。 岑鸳机,元宝元来姐弟,这三个武夫胚子,太过年轻,还要很长的路要走。 何况比起高出一辈分的卢、隋、魏三人,无论是资质还是性情,差距还是不小。 朱敛挠头唏嘘道:“咱们落魄山的底子,还是不够厚啊。为了座莲藕福地,更是捉襟见肘。一想到暖树丫头,将三份过年红包钱都偷偷还我,她们仨小丫头,只留下了个红包信封。我就心疼,心疼啊。你是不知道,连裴钱那个小气鬼,都开始带着暖树和小米粒,一起悄悄归拢家当了,哪些是可以搬家去往落魄山库房的,哪些是可以晚些再挪窝的,都分门别类好了。” 朱敛跺脚道:“我愧对少爷,没脸去霁色峰祖师堂上香啊。” 魏檗伸手扶额道:“行了行了,我再办一场他娘的夜游宴还不成?我这山君就铁了心不要脸了还不成吗?” 朱敛抓住魏檗手臂,“魏兄高义!” 魏檗无奈道:“贼船易上不易下啊。” 魏檗突然皱眉道:“清风城谍子。小鼻涕虫。撼山拳?” 朱敛问道:“是有人与你这位山君烧香祈福?” 魏檗点头道:“三炷香,前边两炷香是寻常物,我没理睬,最后一炷香是上等山香,又有这三个说法,我便上心了。” 朱敛笑道:“多半是一颗顾璨埋藏多年的棋子了,觉得时机已至,才来拜山头。巧了,我刚想要去清风城许氏碰碰运气,总这么被人恶心,也不是个事,也该我恶心恶心别人了。” 魏檗说道:“不急,我先去会一会此人。” 朱敛笑道:“有劳有劳,回头我帮你跟暖树讨要瓜子去。” 魏檗化作一缕清风,转瞬即逝。 朱敛望向天空,天欲雪的光景,喃喃道:“诗思在灞桥风雪驴背上,好久不曾吟诗了。诗思一直在,风雪常有,没驴子啊,即便有了,也该是裴钱牵走去往江湖。” 朱敛会心一笑。 等到下次少爷返乡,估计就更不愿意给裴钱喂拳了吧。 李槐收拾家当,就很简单了,背了个大竹箱,瓶瓶罐罐的,干粮咸菜。那些珍藏宝贝,都没带,江湖里边,鱼龙混杂,还是收敛着为妙。 去药铺与老头告别,杨老头送了套行头给李槐,一件青衫长褂,一件竹纱似的玩意儿,一枚没有铭文的玉牌,一双靴子。 李槐一开始没想收,铺子生意冷清得有点过分了,老头子苦哈哈挣点钱不容易,估摸着这么多年,也没积攒下什么家底。 爹不在铺子,郑叔叔也远游他乡了,苏店和石灵山两个新收的弟子,一样离开。李槐实在不放心,哪里好意思再收老头子的东西。 只是老头说你李槐不要,没关系,劳烦你送给前边屋子柜台后边的家伙。 李槐差点急眼了,如果不是儒家弟子,必须讲点读人风范,斯文几分,外头那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家伙,李槐真想套麻袋揍一次。 裴钱是第一次来杨家铺子,第一次见着了杨老头。 少女恭恭敬敬坐在对面的长凳上。 身姿已经开始抽条儿,略显纤细消瘦,皮肤微黑,确实不是一个多好看的姑娘。 方才裴钱刚进后院的时候,就见着老人就坐在台阶上,李槐蹲在一旁,伸手勒住老人的脖子,不知道李槐在嘀嘀咕咕些什么。 裴钱牢记师父教诲,若非必要,不许擅自窥探他人心境。 杨老头望向那位少女,缓缓道:“这条长凳,齐静春坐过,你师父也坐过。” 坐姿端正的裴钱轻轻点头。 结果李槐一巴掌拍在老人脑袋上,学那周米粒小姑娘说话,“嘛呢嘛呢,装神弄鬼瞎摆谱,年纪大点了不起啊,吓唬我朋友啊!啊?” 裴钱瞪了一眼李槐。 李槐立即摸了摸老头子的脑袋,帮着捋了捋发丝。 老人早已习惯,根本不当回事,当然也只有李槐是唯一的例外,换成天君谢实、剑仙曹曦之流来试试看? 老人说道:“你们可以动身了。” 李槐和裴钱一起走向竹帘那边,李槐转头说道:“老头子,我买了一大袋子上好木炭,在偏屋放着了,大冬天的,别不舍得啊,又不花你的钱。” 老人点点头。 裴钱微微弯腰,抱拳致礼。 老人又点点头。 ———— 今年今月今日。 夜幕中,剑气长城的半截城头之上。 那个黑影不知何时,身形逐渐清晰几分,一双金色眼眸,依旧最为扎眼,身上飘荡着一件鲜红袍子,腰间悬佩一把狭刀。 这半截剑气长城,已经不再有找死的妖族攀附,或是御风掠过。 所以那些画卷剑仙都已暂时隐匿。 黑影就一直在城头之上来回逛荡,倏忽而来,骤然离去,了无痕迹。 此刻黑影摘下斩勘,来到断口处的城头崖畔,拄刀而立,俯瞰大地,脚下依旧有那不计其数的妖族大军,浩浩荡荡往北涌去。 他收起视线,抬头望去。 如今的蛮荒天下,唯有两轮月了。 我还好,只是不知道那些远游人,是否都平平安安。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八十六章 一些个典故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桂花岛终于返回老龙城,在那城外岛屿缓缓靠岸,此次归途,还算一帆风顺,让人如释重负。 一行三人离开圭脉小院,魏晋背剑在身后,米裕佩剑,腰系一枚酒葫芦,韦文龙两手空空,下船去往老龙城,在岛屿和老龙城之间铺设有一条海上道路,桂花小娘金粟在师父桂夫人的授意下,一路为三位贵客送行,带着他们去往老龙城另外一处渡口,到时候会更换渡船,沿着走龙道去往宝瓶洲中部。 在老龙城海上、陆地的两座渡口之间,是隶属于孙氏祖业的那条百里长街。 原本兼着桂花岛管事的范家首席供奉,金丹剑修马致,想要喊辆马车,给魏晋婉拒了,说步行即可。 金粟对风雪庙神仙台的这位年轻剑仙,打心底十分敬仰,先是问剑北俱芦洲天君谢实,然后赶赴剑气长城杀妖,如今才返回。 魏剑仙作为宝瓶洲历史上最年轻的上五境神仙,当之无愧。金粟可以断言,魏晋此次从剑气长城游历归来,一回到风雪庙,肯定会为风雪庙赢得极大声势。 根据一些早年流传开来的小道消息,不知真假,但是被传得很悬乎,说魏晋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上,得以结茅修行,潜心养剑,独一份的待遇,与那剑气长城的剑术最高者,一位老神仙当起了邻居,大小两座茅屋,传闻魏晋经常会被那位老人指点剑术。 这可是为整个宝瓶洲练气士赢得了好多的谈资,每次谈及此事,皆与有荣焉。如今一洲修士,每每谈及剑修,必然绕不开风雪庙魏晋了。 我们宝瓶洲是浩然天下九洲最小者,可是我们的同乡人魏晋,在那剑仙如云的剑气长城,不一样是出类拔萃的存在? 甚至有仙师开始觉得神诰宗天君祁真一旦飞升,或是长久闭关再不理俗事,那么下任一洲仙家执牛耳者,极有可能就是魏晋。一旦魏晋跻身仙人境,成为宝瓶洲历史上首位大剑仙,时来天地皆同力,等到一洲剑道气运随之凝聚在身,大道成就,更是不可限量。 至于魏晋那两个不知来历的朋友,金粟只能算是以礼相待,据说都是距离金丹地仙只差一步的得道之士。在圭脉小院,金粟偶尔陪着桂夫人与三人一起煮茶论道,也发现了些细微差异,姓韦的客人比较拘谨,不善言辞,但是对宝瓶洲的风土人情极感兴趣,难得主动开口询问,都是问些老龙城几大家族的经营方向、挣钱路线,似是商家子弟。 反观那个皮囊极好好似上谪仙人的米公子,好像比较万事不上心。 道路两侧,被山上修士打造出一处类似荷花浦的形胜之地,故而道路熙攘,人头攒动,游客众多。 米裕行走其中,恍惚从天上走入人间的花间客,谪仙人。 金粟即便早已心有所属,对那孙嘉树更是痴心一片,也不得不承认,只说姿容一事,这位米公子,真是神仙中的神仙。 路上多有女子妇人,明眸流彩,忍不住多看几眼那米裕,不知不觉,看荷花浦美景便少了,看那位翩翩公子更多。 神仙何处,烧丹傍井,试墨临池。荷花十里,清风鉴水,明月天衣。 米裕呢喃着这两句从晏家铺子扇面上看到的上言语,浩然天下的读人,文采确实好。 而且这浩然天下,如果不谈人,只说各处风景,确实比剑气长城好太多了。 这还没到老龙城,就有此景了。 此刻走在路上,韦文龙以心声感慨道:“这里就是隐官大人和魏剑仙的家乡啊。” 无需魏晋如何提醒,隐官这二字称呼,都是个不大不小的忌讳,不宜放在嘴边时时念叨,韦文龙哪怕忍不住提起,也只能是心声言语。 魏晋笑道:“如果不是远游别洲,否则偌大个一洲之地,难谈家乡。” 而魏晋不但对宝瓶洲,无甚挂念,事实上就算是对风雪庙,也没什么归属感。 金粟伸手指向老龙城上空,为两个外乡人介绍道:“以前我们老龙城有座云海,传闻是最低也该是半仙兵品秩的远古仙人遗物,乘坐云上渡船,俯瞰可见,身在城中,便瞧不见了,只是不知为何,前些年云海突兀消失,如今成了一桩山上谈,好些山上练气士专程赶来确定消息真假。” 韦文龙下意识开始盘算着一件半仙兵,在宝瓶洲的估价。 米裕神色自若,以心声与魏晋笑道:“你们宝瓶洲,有这么多吃饱了撑着的人?” 魏晋对米裕印象本就不差,加上与大剑仙米祜、岳青都是相逢投缘的好友,故而魏晋与米裕相处,平时言语皆不见外,答道:“这种话,剑气长城任何一位剑仙都可以说,唯独你米裕没资格阴阳怪气,醉卧云霞,假扮神仙中人,糊弄外乡女修,一大堆的情债糊涂账。” 米裕哈哈笑道:“哪壶不开提哪壶,活该你魏剑仙打光棍。宝瓶洲如今才几个剑仙?堂堂剑仙,还如此年轻,竟然没几个红颜知己,我真不知道是宝瓶洲的仙子们眼神不好,还是你魏晋不开窍,难不成每次行走山上上下,都往脑门上贴一张纸条,上边写着‘不爱女子’四个字。来来来,魏剑仙休要腼腆,咱们都是自家人了,速速将那纸条取出,让我和韦兄弟都开开眼,长长见识……” 魏晋笑道:“真没有此纸条,让米剑仙失望了。” 金粟只知道三人在以心声言语,只是不知聊到了什么事情,如此开心。 一辆马车停在道路中央,在桂花岛停岸之后,走下一位年纪轻轻的高冠男子,腰悬一枚“老龙布雨”玉佩。 是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 见到了魏晋一行人之后,低头抱拳道:“晚辈苻南华,拜见魏剑仙。” 魏晋点头道:“就不去城中做客了,要赶路。” 如果不是身边还站着桂花岛金粟,魏晋可能都不会开口言语半句,在江湖中,魏晋可以与那些武林莽夫相谈甚欢,但是唯独对山上人,从来不假颜色,懒得套近乎。 苻南华侧身让出道路,微笑道:“绝不敢叨扰魏剑仙。晚辈此次慕名而来,其实已经很失礼了。” 走出那条海上道路后,一行人御风前往下一处渡口。 米裕啧啧道:“魏晋,你在宝瓶洲,这么有面子?” 魏晋笑道:“骂人?” 到了渡口那边,不知道谁率先认出了风雪庙剑仙,一时间喧哗不断,等到魏晋落地后,行人纷纷为这位剑仙让出道路。 在剑修不多的宝瓶洲,一位地仙剑修,就已经足可被誉为“某某剑仙”了,更何谈魏晋这位名副其实的上五境剑仙? 所以远处的行人,在指指点点,离着魏晋近些的,都在主动行礼。 米裕又道:“骂你的人,有点多啊。” 魏晋无奈道:“米裕,消停点啊,不然登上渡船后,中途寻一处僻静山水,离了船,切磋剑术一场?” 米裕笑道:“我又不傻,同样是玉璞境,我就只打得过春幡斋邵剑仙了,又打不过风雪庙魏剑仙。” 韦文龙更无奈,你们两位剑仙前辈,切磋就切磋,扯我师父做什么。 三人与金粟告辞,登上一艘渡船。 不像那深居简出的魏晋,米裕依旧跟乘坐桂花岛远游一样,不太愿意缩在屋内,如今喜欢时常在船头那边俯瞰山河,与一旁韦文龙笑道:“原来浩然天下,除了岛屿,还有这么多青山。” 大雪时节,渡船路过一处山上门派。 高崖重楼,仙家馆阁,鳞次栉比,若是凭栏远望,松怪柏,几抹翠色在雪中,直教人挑起眼帘,这份仙家景致,几个私家能有? 对面山崖,有青衫长髯客,临崖而立,又有八九位神仙人,弈棋观棋,不知谁是主谁是客。 低头看着这份异乡独有的人间美景,剑仙米裕,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魏晋难得走出屋舍,来到米裕身旁,说道:“你自己都说了,在这宝瓶洲,没几个剑仙,你大可以游历一番,去饮过美酒,再跟上渡船便是。” 米裕已经恢复正常神色,“算了,都没有仙子女修,去了也无甚意思。” 魏晋点头道:“云霞山,清风城许氏的狐国,大骊京畿北边的长春宫,女修较多。” 米裕笑骂道:“老子是风流,又不是色胚!” 与年轻隐官相处久了,耳濡目染多矣的韦文龙,冷不丁小声道:“此事存疑。” 魏晋会心一笑。 米裕竖起拇指,心情大好,“这话说得……有咱们隐官大人几分风采!” 米裕突然问道:“‘种桔子去’,是什么典故?有故事可讲?” 魏晋一头雾水,摇头道:“不知。” 米裕摇摇头,“魏兄,学问不行啊。” 魏晋不以为意,返回屋内继续温养剑意。 韦文龙则去渡船那边购买山水邸报了。 米裕独自趴在栏杆上,一想到很快就可以去落魄山混吃等死,以后还有那传说中的镜花水月可看,米裕就心情愈发好了。 只是不晓得为何隐官大人要反复提及镜花水月一事,而且每次与自己提及此事,笑容都格外……真诚。 ———— 这是李槐第一次跨洲远游,先前在那牛角山渡船登上了渡船,英灵傀儡拖拽渡船云海中,风驰电掣,每逢暴雨,电闪雷鸣,那些披麻宗炼化的英灵傀儡,如披金甲在身,照耀得渡船前方如有日月牵引大舟前行,李槐百看不厌,因为住处没有观景台,李槐经常去往船头赏景,每次都一惊一乍的。 裴钱住在隔壁,不爱出门,她至多是趴在窗户那边,看那些光怪陆离的天上异象,李槐几次劝她一起去船头,裴钱总说她走过了千山万水,什么稀古怪没见过。反而郑重其事地提醒李槐一人出门,小心点,不要主动惹事,可也不用怕麻烦上门,真要有意外,她会帮忙去苏管事那边知会一声。 李槐看着老成持重的裴舵主,一边在略显狭窄的屋内走桩练拳,一边说着老气横秋的江湖言语,心中大为佩服,于是很是心诚地说了些好话,结果要开始抄的裴钱,打赏了个滚字。 披麻宗与落魄山关系深厚,元婴修士杜文思,被寄予厚望的祖师堂嫡传庞兰溪,两人都担任落魄山的记名供奉,不过此事并未大肆渲染,而且每次渡船往返,双方祖师堂,都有大笔的钱财往来,毕竟如今整个骸骨滩、春露圃一线的财路,几乎囊括整个北俱芦洲的东南沿线,大大小小的仙家山头,众多买卖,其实暗中都跟落魄山沾着点边,坐拥半座牛角山渡口的落魄山,每次披麻宗跨洲渡船往返骸骨滩、老龙城一趟,一年一结,会有将近一成的利润分账,落入落魄山的钱袋,这是一个极有分寸的分账数额,需要出人出力出物的披麻宗,春露圃,以及双方的盟友、藩属山头,总计占据八成,北岳山君魏檗,分去最后一成利润。 所以落魄山和位于北俱芦洲最南端的披麻宗,双方可谓既有君子之交,也有实打实的利益捆绑,交情一事,若是能够落在账本上,并且双方都能挣钱,随着生意做大,且能不反目,那么这份交情就真的很牢靠了。 渡船管事,一位姓苏的老人,专门拿出了两间上等屋舍,款待两位贵客,结果那个姓裴的少女一问价格,便死活不愿住下了,说换成两间寻常船舱屋舍就可以了,还问了老管事临时更换屋舍,会不会麻烦,上等房间空了不说,还要连累渡船少掉两间屋舍。 老管事是做惯了买卖的,早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见她心诚,并非客套,便直言不讳,来宝瓶洲做生意的山上仙师,路途遥远,只要有好屋子可住,都不差那点神仙钱。尤其是那大骊京畿附近的仙家子弟,如今都爱去北俱芦洲游历一番,一个比一个出手阔绰,所以不愁价格高的屋子没人住。但是这种钱,披麻宗还真无所谓挣不挣。 然后那少女加了一番言语,前辈好意真的心领了,只是差价实在太大了,如果他们占着两间上等房间,得害披麻宗少赚两颗小暑钱呢,她是出门吃苦的,不是来享福的,若是被师父知晓了,肯定要被责罚。所以于情于理,都该搬家。 老人便笑着给了那少女一块“小暑”木牌,说是凭借此牌,可以在那渡船上的仙家铺子虚恨坊,购买一颗小暑钱的物件。 老人不给裴钱拒绝的机会,倚老卖老,说不收下就伤感情了,少女说了句长者赐不敢辞,双手接过木牌,与这位披麻宗辈分不低的老元婴,鞠躬谢礼。 渡船管事姓苏,单名一个熙字,是位披麻宗的老元婴,虚恨坊掌柜姓黄,名神游,双方是当了将近三百年邻居的老友。 其实裴钱和李槐登船没多久,两个闲来无事的好友,就有聊到两个孩子,老元婴说比先前那个叫陈灵均的,少女年纪不大,却要老练多了,只是不知道价值一颗小暑钱的渡船木牌,裴钱会如何使用。 黄掌柜乐不可支,一登船就反而从渡船这边挣了颗小暑钱的客人,关键还能再挣份人情,不多见。顺便帮着那个陈灵均说了几句好话,觉得那小子不错,混熟了,再跟那家伙聊天,挺得劲。 闲聊之外,黄掌柜又有个正经问题,询问老友那落魄山是不是瞧不起自己的小本经营,不然为何自己说要在牛角山开设店铺,落魄山明明空着不少铺子店面,却说晚些再谈此事,只是口头答应,一定为自己留下一座地理位置最好的店铺?苏管事笑着宽慰好友的心,那个年轻山主不在山头、代为住持事务的朱敛,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没有让虚恨坊在牛角山开设分店,肯定有他们自己的考量,可肯定不是瞧不起你黄掌柜和虚恨坊,落魄山这点门风还是有的,绝非什么趋炎附势之徒,那朱敛,待人接物,滴水不漏,更不是什么眼窝子浅的短视之辈。 好友话是这么说,道理其实也都知道。可被拒绝一事,黄掌柜难免心中郁郁,只说如今落魄山跟咱们认识陈平安那会儿,可是愈发家大业大了,那年轻人又久不在自家山头,以后如何,会不会变成那些骤然富贵便忘乎所以的仙家山头,不好说啊。 从北俱芦洲的春露圃,一直到宝瓶洲的老龙城,这条财源滚滚的无形路线之上,除了最早四方结盟的披麻宗、春露圃、披云山和落魄山,逐渐开始有老龙城的范家、孙家加入其中,此外还有一个叫董水井的年轻人,随后三位大骊上柱国姓氏的将种子弟,大渎监造官之一的关翳然,大骊龙州曹督造,袁郡守,暂时也都只以个人名义,做起了只占据极小份额的山上买卖。 事实上,披云山原本可以获利更多,只是魏大山君匀给了落魄山。 黄掌柜也没想着真要在牛角山如何挣钱,更多还是相信那个年轻人的品性,愿意与蒸蒸日上的落魄山,主动结下一份善缘罢了。北俱芦洲的修道之人,江湖气重,好面子。这些年里,黄掌柜没少跟各路朋友吹嘘自己,慧眼独具,是整个北俱芦洲,最早看出那年轻山主绝非俗子之人,这一点,便是那竺泉宗主都要不如自己。所以越是如此,老掌柜越是失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神仙钱,都只是好像借住在人之钱袋的过客,对于一个大道无望的金丹而言,多挣少挣几个,小事了,可能不能跟人蹭酒喝吹牛皮,有比这更大的事吗?没有的。 一天,两位好友又开始喝酒,虚恨坊一位管着具体生意事务的妇人,过来与二老言语,苏熙听完之后,打趣笑道:“那俩孩子是收破烂吗?你们也不拦着?虚恨坊就这么黑心挣钱?亏得我只给了一枚小暑木牌,不然你虚恨坊经此一役,以后是真别想再在牛角山开店了。” 黄掌柜无奈道:“我这不是怕节外生枝,就根本没跟菱角提这一茬。主要还是因为坊里刚好到了甲子一次的清理库存,翻出了大一堆的老旧物件,好多其实是糊涂账,老朋友还不上钱,就以物抵债,许多只值个五十颗雪花钱的物件,虚恨坊就当一颗小暑钱收下了。” 那个被掌柜昵称小名“菱角”的虚恨坊管事妇人,一下子就知晓了轻重利害,已经有了补救的法子,刚要说话,那位德高望重的苏老却笑道:“不用刻意如何,这样不也挺好的,回头让你们黄掌柜以长辈身份,自称与陈平安是忘年交,送出价值一颗小暑钱的讨巧物件,不然那个叫裴钱的小姑娘不会收的。” 说到这里,老人与那菱角随口问道:“买了一大堆破烂,有没有捡漏的可能呢?” 妇人苦笑着摇头,“咱们坊里有个新招的伙计,挣起钱来六亲不认,什么都敢卖,什么价格都敢开。咱们坊里的几位掌眼师傅,眼力都不差,那两孩子又都是挑最便宜的入手,估计就这么买下去,等他们下了船,一颗小暑钱,保住十颗雪花钱都难。到时候咱们虚恨坊只怕是要被骂黑店了。” 黄掌柜神色古怪。 妇人莞尔一笑,知晓两老的关系,她也不怕泄露天机,“那新伙计,还被咱们黄掌柜誉为一棵好苗子来着,要我好好栽培。” 原来今天裴钱精神抖擞,手持那枚小暑木牌,带着李槐去了趟虚恨坊,李槐更加兴高采烈,说巧了,翻了黄历,今天宜买卖,让我来让我来! 两人先去看了师父提过的那对法剑,一饱眼福,反正买是肯定买不起的,那“雨落”和“灯鸣”,是上古仙人道侣的两把遗剑,破损严重,想要修缮如初,耗资太多,不划算。师父乘坐渡船的时候,就是镇店之宝之一了,这不如今还是没能卖出去。 今天的虚恨坊物件格外多,看得裴钱眼花,只是价格都不便宜,果然在仙家渡船之上,钱就不是钱啊。 李槐言之凿凿,说自己只买便宜的,原本还有些犹豫的裴钱,就干脆将那木牌交给李槐,让他碰碰运气。 李槐双手合掌,高高举起,手心使劲互搓,嘀咕着天灵灵地灵灵,今天财神爷到我家做客…… 裴钱就比较放心了。 一只仙人乘槎青瓷笔洗。十颗雪花钱。 瞧着挺有仙气,这烧瓷功夫,一看就很炉火纯青了,不差的。我李槐家乡何处?岂会不晓得瓷胎的好坏?李槐眼角余光发现裴钱在冷笑,担心她觉得自己花钱马虎,还以手指轻轻敲击,叮叮咚咚的,清脆悦耳,这一看一敲一听,眼手耳三者并用,频频点头,表示这物件不坏不坏,一旁年轻伙计也轻轻点头,表示这位买家,人不可貌相,眼光不差不差。 一幅古旧破败卷轴,摊开之后,绘有狐狸拜月。五颗雪花钱。在这虚恨坊,这么便宜的物件,不多见了! 年轻伙计在旁感慨道,客官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又捡漏了。瞧瞧这幅蒙尘已久的画卷,虽然灵气半点也无,但是就凭这画工,这纤毫毕现、足可见那狐魅根根须发的落笔,就已经值五颗雪花钱。 一只紫檀嵌金银丝文房盒,附赠一对小巧玲珑的三彩狮子。十五颗雪花钱。裴钱难得觉得这笔买卖不算亏,文房盒类似多宝盒,打开之后大大小小的,以量取胜。裴钱对于这类物件,一向极有眼缘。 一捆用两根红绳捆得结实、再打结的黄纸符箓,一尺高,符箓太多,折叠多年,已经凹凸不平,只有首尾两张可以瞧见符箓图案、品秩。按照虚恨坊那伙计的说法,只要里边的百余张符箓,其中半数,有两张符箓的品秩,就稳赚不赔。这还是早年一位落魄的渡客,囊中羞涩,不得已低价典当给了渡船,约好了百年之内,就会赎回,结果这都多少年了,前不久虚恨坊清理库存,这些符箓才得以重见天日,按照掌眼师父的估价,光是那根不知材质的红线,光凭那份绳子的韧性,就好歹能值个一颗雪花钱。 最后虚恨坊要价三十颗雪花钱,给李槐以一种自认为很杀人不眨眼的架势,砍价到了二十九颗,极有成就感。 裴钱在李槐身边,一直冷眼旁观,看着捧着一大捆符箓,很高兴的李槐,卖出了符箓有一笔抽成,更高兴的虚恨坊伙计。 李槐随便拎着那捆厚重符箓的红绳,轻声与裴钱邀功道:“一听就是有故事的,赚了赚了。” 裴钱没好气道:“故事?市井坊间那些卖狗皮膏药的,都能有几个祖宗故事!你要是愿意听,我能当场给你编十个八个。” 李槐一脸错愕。 裴钱将李槐拉到一旁,“李槐,你到底行不行?可别乱买啊。整整一颗小暑钱,没剩下几颗雪花钱了。我听师父说过,好些南边入手的山上物件,到了北俱芦洲大渎以北,运作得当,找准卖家,价格都有机会翻一番的。” 李槐一愣,心想我就没有不乱买东西的时候啊。 从来只看眼缘不问价格的,反正买得起就买,买不起拉倒。得手之后,也从没想过要出手换钱啊。 李槐有些心虚,拍胸脯保证道:“我接下来肯定仔细瞅瞅!” 气得裴钱一巴掌拍在李槐脑袋上,“敢情之前你都没好好掌眼过目?!” 李槐哭丧着脸,“那咱们把这几件还给虚恨坊?” 裴钱是个出了名的小气鬼,小心眼,喜欢记仇,真要赔钱,他李槐可担待不起,所以李槐说不如今天就这样吧。不曾想裴钱怒道,你傻不傻,今儿咱们来虚恨坊买卖,靠的是自己眼力,凭真本事挣钱,若是买亏了,虚恨坊那边若是不知晓咱们落魄山的身份倒好说,如果知道了,下次再来花销剩余雪花钱,信不信到时候咱们肯定稳赚?可是咱俩挣这混账的几颗几十颗雪花钱,亏的却是我师父和落魄山的一份香火钱,李槐你自己掂量掂量。 所以裴钱按住李槐的脑袋,让他花完一颗小暑钱。 裴钱在这之后,一直双手环胸,板着脸冷眼看着李槐。 李槐战战兢兢,又买了几样物件。 回了裴钱屋子那边,大小物件都被李槐小心翼翼搁放在桌上,裴钱摊开一本崭新的账本,一拍桌子,“李槐!瞪大狗眼看清楚了,你用什么价格买了哪些废品,我都会你一笔一笔记账记清楚。如果我们返乡之时,都折在手里了,你自己看着办。” 李槐着急得双手挠头。 裴钱一斜眼。 李槐立即放下手,默默告诉自己,千万不能露怯,不然万一买着了真货,也要被裴钱当成假的,自己这趟远游才刚刚出门,总不能就一直被裴钱穿小鞋,所以李槐坐在椅子上,对着那青瓷笔洗轻轻呵气,仔细摩挲起来,对那笔洗之上那位乘槎仙人偷偷言语道,老哥老哥,争点气,一定要争气啊,可以不挣钱,千万不能赔本。一旦让裴钱赔了钱,你家李槐大爷就要完蛋了。有缘千里来相会,百年修得同船渡,其余的兄弟姐妹们,咱们都讲点江湖义气,好聚好散,善始善终,和气生财…… 李槐高高举起笔洗,底款极怪,不刻国号年号,而是一句古篆诗词,“乘槎接引神仙客,曾到三星列宿旁”。 李槐说道:“这句诗词,在上没见过啊。” 裴钱一边记账一边说道:“你读过多少?” 李槐无言以对。 裴钱放下笔,公私分明道:“如果做亏了买卖,不全算你的过错,我得占一半。” 李槐如释重负。 裴钱想了想,拿过那捆符箓,开始试图解开那根红绳打结的死结,不曾想还有点吃力,她费了老半天的劲,才好不容易解开结,将那根竟然长达一丈有余的红绳放在一旁,关于符箓材质,裴钱不陌生,她先抽出头尾两张黄纸符箓,都是最寻常的符纸,不是那仙师持符入山下水的黄玺纸张,不过符箓出自练气士手笔,倒是真,不然光凭这一大捆黄玺纸,都不谈什么孕育符胆一点灵光的完整符箓,就已经很值钱了,几颗小暑钱都未必拿得下来,哪里轮得到他们去买。 结果裴钱再头尾抽掉两张符箓之后,一下子抹开那捆符箓,然后她就开始目瞪口呆。 一个晴天霹雳砸在李槐头上,大有出师未捷身先死之委屈,怎的这些外乡人,还是山上当神仙的,怎的都没家乡人的半点淳朴了?! 一大捆符箓,除了先前四张画符了,其余全是一文不值的空白符纸。 裴钱小声念叨着果然果然,山上买卖,跟昔年南苑国京城大街小巷的市井买卖,其实一个德行。 裴钱双手使劲揉脸片刻,最后哀叹道:“算了,说好了各占一半,这三十五颗雪花钱,全部记在我账上。” 重新摊开账本,虽然提笔写字,但是裴钱一直转头死死盯住那个李槐。 李槐小心翼翼问道:“去虚恨坊骂街去?” 裴钱咬牙切齿道:“人家又没强买强卖,骂个锤儿!” 裴钱合上账本,背靠椅子,连人带椅子一摇一晃,自言自语道:“天上掉馅饼的事情,没有的。” 裴钱一说起馅饼,李槐就有些伤感,因为有些想念自家的猪肉白菜馅饺子了,水芹荠菜的,哪怕无肉,也好吃。 一想到自己这趟出门,这还没到北俱芦洲呢,就已经背上了半颗小暑钱的天大债务,李槐就更伤感了。 裴钱说道:“行了行了,那颗小暑钱,本就是天上掉下来的,这些物件,瞧着还凑合,不然我也不会让你买下来,老规矩,平分了。” 一件仙人乘槎青瓷笔洗,一幅狐狸拜月画卷,一只附赠一对三彩狮子的老檀木文房盒,一张仿落霞式古琴样式的镇纸,一方仙人捧月醉酒砚,一只暗刻填彩的绿釉地赶珠龙纹碗。 说实话,能够在一条跨洲渡船的仙家店铺,只用一颗小暑钱,买下这么多的“仙家器物”,也不容易的。 裴钱趴在桌上,端详着那古琴镇纸,李槐在看那幅狐狸拜月图,两人不约而同,抬起头对视一眼,然后一起咧嘴笑起来。 桌上这些兴许不太值钱的物件,当然不谈那捆已经被裴钱丢入箱的符纸,他们其实都很喜欢啊。 到了骸骨滩渡口,下船之前,裴钱带着李槐去与苏管事和黄掌柜分别告辞。 黄掌柜笑呵呵拿出了一份临别赠礼,说别推辞,与你师父是忘年好友,理当收下。裴钱却如何都没要,只说以后等虚恨坊在牛角山渡口开业大吉了,她先力所能及,送份小小的开门礼,再厚着脸皮跟黄爷爷讨要个大大的红包。黄掌柜笑得合不拢嘴,答应下来。 不但如此,裴钱还取出暖树姐姐准备的礼物,是用披云山魏山君栽种青竹的一枚枚竹叶,做成的精致签,分别送给了渡船上的两位老前辈。 竹叶上边写有些诗词内容,不是大白鹅写的,就是老厨子写的,裴钱觉得加在一起,都不如师父的字好看,凑合吧。 所幸两位老人都笑着收下了,如出一辙,都是扫过一眼后就再多看几眼的那种,裴钱原本还挺担心当面收下转身就丢的,看样子,不太会了。 上山下水,先拜神仙先烧香,师父没叮嘱过裴钱,但是她跟着师父走过那么远的江湖,不用教。 所以裴钱没有先去壁画城,而是直接带着李槐去了木衣山。 待客之人,还是披麻宗的那位财神爷,韦雨松。 竺泉这次凑巧在山上,就来见了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 同样是背竹箱手持行山杖,先前那个叫陈灵均的青衣小童,瞧着鬼头鬼脑的,虽不讨厌,却也不算太过讨喜。 可是眼前这个微黑瘦瘦的少女,竺泉瞅着就很顺眼了。 女子也好,小姑娘也罢,长得那么好看做啥子嘛。 这个叫裴钱的少女,就很不错。 竺泉细致问过了裴钱与那李槐的游历路线。 按照少女的说法,与陈灵均前期大致相似,都是由骸骨滩,往东南而去,到了大渎入海口的春露圃之后,就要截然不同,陈灵均是沿着那条济渎逆流而上,而裴钱他们却会直接北上,然后也不去最北端,中途会有一个折向左边的路线更改。至于接下来去往春露圃的那段过程,裴钱和李槐不会乘坐仙家渡船,只徒步而走。但是木衣山附近的骸骨滩一带风光,两人还是要先逛一逛的。 李槐对这些没意见,再说他有意见,就有用吗?舵主是裴钱,又不是他。 北俱芦洲雅言,因为周米粒的关系,裴钱早已十分娴熟。 比起别洲,北俱芦洲的雅言通行一洲,故而在言语一事上,让外乡人省心省力许多,只是北俱芦洲的某些风俗人情,又很不让外乡人省心就是了。 还有哑巴湖周边几个小国的官话,裴钱也早已精通。 真要用心学事情了,裴钱一直很快。 只是跟在师父身边,却要她什么都慢些,抄慢些,走路慢些,长大慢些。 竺泉难得这么有耐心听完一个小姑娘的言语。 哪怕在自家祖师堂议事,也没见她这位宗主如此上心,多是盘腿坐在椅子上,单手托腮,哈欠不断,不管听懂没听懂,听见没听见,都时不时点个头。山上掌律老祖晏肃,披麻宗的财神爷韦雨松,杜文思这拨披麻宗的祖师堂成员,对此都习以为常了。前些年做成了与宝瓶洲那条线路的长久买卖,竺泉信心暴涨,大概终于发现原来自己是做生意的才啊,所以每次祖师堂议事,她都一改陋习,斗志昂扬,非要掺和具体细节,结果被晏肃和韦雨松联手给“镇压”了下去,尤其是韦雨松,直接一口一个他娘的,让宗主别在那边指手画脚了,然后将她赶去了鬼蜮谷青庐镇。 下山之前,竺泉一定要给裴钱一份见面礼。 跟渡船那边一样,裴钱还是没收,自有一套合情合理的措辞。 如果是在师父身边,只要师父没说什么,收礼就收礼了。但是师父不在身边的时候,裴钱觉得就不能这么随意了。 竺泉便认了裴钱当干女儿,不给裴钱拒绝的机会,直接御风去了骸骨滩。 留下面面相觑的裴钱和李槐。 两人下山去了山脚那座壁画城。 八幅神女图的福缘都没了之后,只剩下一幅幅没了生气、彩绘的白描画像,于是壁画城就成了大大小小的包袱斋齐聚之地,愈发鱼龙混杂。 在这边,裴钱还记得还有个师父口述的小典故来着,当年有个妇人,直愣愣朝他撞过来,结果没撞着人,就只好自个儿摔了一只价值三颗小暑钱的“正宗流霞瓶”。 只是这次裴钱没能遇到那位妇人。 其实当年听师父讲这路数,裴钱就一直在装傻,那会儿她可没好意思跟师父讲,她小时候也做过的,比那愣子妇人可要老道多了。不过不能是一个人,得搭伙,大的,得穿得人模狗样的,衣衫洁净,瞧着得有殷实门户的气派,小的那个,大冬天的,最简单,无非是双手冻疮满手血,碎了物件,大的,一把揪住路人不让走,小的就要马上蹲地上,伸手去胡乱扒拉,这里血那里血的,再往自己脸上抹一把,动作得快,然后扯开嗓子干嚎起来,得撕心裂肺,跟死了爹娘似的,如此一来,光是瞧着,就很能吓唬住人了。再嚷嚷着是这是祖传的物件,这是跟爹一起去当铺贱卖了,是给娘亲看病的救命钱,然后一边哭一边磕头,若是机灵些,可以磕在雪地里,脸上血污少了,也不怕,再手背抹脸就是了,一来一去的,更管用。 如果不是冬天,那就要吃点小苦头了,裴钱那会儿吃过一次苦头,就再不答应做那活计了,跑去别处讨生活了。道理很简单,她那个时候,是真吃不住碎瓷割手的疼呗。再说了,不是冬天就没积雪,磕头不疼啊? 有个管着原先那片腌臜营生的老师傅,裴钱跑了之后,还怪惋惜来着,因为后来他有次遇到了裴钱,说她其实是块好料,哭的时候比较真,真跟哭丧似的,一双眼珠子又大,哭起来后,满脸假的泪珠子,混着手背冻疮抹在脸上的鲜血,那张小脸蛋,好像就只剩下那么双大眼睛了,能骗得人不忍心。 不过那个将很多裴钱同龄人打瘸腿脚的老师傅,裴钱最后一次遇到,是在南苑国京城的一条陋巷里边,大冬天的,也不知是给人打死了,还是冻死的,也有可能是打了半死,再冻死的,谁知道呢。反正他身上也没剩下一颗铜钱,裴钱趁着京城巡捕收尸之前,偷偷搜过,她知道的。记得当年自己还骂了句做了鬼,也是穷鬼。 李槐问道:“想什么呢?” 裴钱摇头笑道:“没想什么啊。” 只是想师父了。 想那个让当年的裴钱走到今天这个裴钱的师父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八十七章 落魄山上有剑仙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在风雪夜走入风雪庙群山之中,景色绝美。 夜深雪重,时闻松柏断枝、竹折声。 自始至终,魏晋都没有飞剑传信风雪庙祖师堂,至于风雪庙神仙台,更没必要,因为魏晋是神仙台的一脉单传,山中旧有府邸建筑,只设置了一层象征性的山水禁制,只求一个不至于坍塌、也无外人需打扫而已,根本不去聚拢灵气,不求藏风聚水。 先前哪怕到了风雪庙地界,魏晋依旧没有要与师门打招呼的意思,径直入山上坟,魏晋在神仙台敬酒之后,就会立即离开,自然不会想着去那祖师堂坐一坐。 风雪庙景色极好,神仙台更要冠绝风雪庙,是名动一洲的形胜之地,山中多千年高龄的古松巨柏,今夜雪满青山,就有数位高士卧眠松下,应该是风雪庙别脉山头的修道之士,来此赏雪,乘兴而来又不愿就此离去,便干脆开始就地修行。遇到了魏晋,白衣胜雪的松下逸士,没有出声,只是起身遥遥行礼。 魏晋视而不见。 倒是米裕一个外乡人,笑着与那位松下神仙挥手作别。让后者很是吃不准这位风姿卓绝的年轻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够与魏晋同行入山。要知道魏晋上坟一事,最厌烦路途中有人与他魏晋寒暄客套,更别提携朋带友一起来神仙台做客了。 魏晋不喜欢聊风雪庙旧事,没关系,米裕身边有个到处购买山水邸报的韦文龙,这位春幡斋账房先生,点检搜寻秘录,真是一把好手。如今比宝瓶洲谱牒仙师都要了解宝瓶洲的山上各家族谱了,所以米裕也就知道了风雪庙这座宝瓶洲兵家祖庭之一,分出六脉,后来自立门户的阮邛,与隐官大人如今是同乡,就曾是绿水潭一脉,给风雪庙留下了那座长距剑炉,与旧师门属于典型的好聚好散,风雪庙算是龙泉剑宗的半个娘家,阮邛是宝瓶洲第一铸剑师,曾因为铸剑一事,与水符王朝的大墨山庄起了冲突,大墨山庄那位剑仙被风雪庙拘押五十年,如今还是阶下囚。 偶尔韦文龙与米裕聊起风雪庙文清峰和大鲵沟的众多小道消息,例如大鲵沟一脉的秦氏老祖,与那长春宫的某位太上长老,年轻时候结伴游历江湖,很有说法,只是遗憾未能结成神仙眷侣。 魏晋实在忍不住,随口问一句,真有这回事吗? 韦文龙便有理有据,说历史上有哪几封山水邸报可以相互佐证,再者长春宫每次开峰或是破境典礼,风雪庙别脉多是派遣嫡传去往大骊恭贺,大鲵沟的秦氏老祖哪次不是亲自前往? 魏晋无言以对,他与那大鲵沟一脉所谓陆地神仙之流的修道之人,就从没说过一句话,岂会知道这些。 更怪那一摞摞几十几百年前的山水邸报,韦文龙每天在那边翻来翻去,也不厌烦,还要做些摘抄笔录,经常断言哪些山头是打肿脸充胖子,每次举办宴席都要硬着头皮,剐去一层家底油水,又有哪些山头明明日入斗金,却喜好韬光养晦,偷偷发财,一直在夯实家底。 山上还有几拨携带仙家瓷碗的文清峰童子童女,得了师命,专程来神仙台,以秘术、宝物拣选雪花,酿造寒酥酒,雕琢顷刻花,前者用来款待客人,后者可以作为赠礼。这采雪一事,大有讲究,多拣选崖畔古松虬枝搁放瓶瓶罐罐,不同的时辰,又有不同的雪花采集之处。山上仙家事,对于凡俗夫子而言,确实是一桩天上事了。 这些孩子,见到了那个在风雪庙辈分极高的魏晋,都没有打招呼,并非不愿,实不敢也。 不过人人脸上欣喜,这位大名鼎鼎的魏剑仙魏祖师终于返乡回山了。 魏晋先前对那位松下地仙,好似眼高于顶,完全瞧不上眼,遇上了风雪庙这些孩子,却都会说一句差不多的言语,大致意思无非是记得莫要传信给你们长辈,神仙台此地多悬崖峭壁,采雪不易,多加小心。 等到魏晋一行人愈行愈远,就有采雪童子蹦跳起来,大声嚷嚷着魏剑仙与我说话了。很快便有孩子与他争执,魏祖师是与我言语才对。稚子争吵声,与风雪声作伴。 米裕转头看着魏晋,笑问道:“风雪庙的口碑风评,山上山下,不一直都挺好的,你为何怨气这么大?” 魏晋没有开口的意思。浩然天下的仙家山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真要计较了,未必涉及明确的大是大非,可要让人半点不计较,终究心关难过。 米裕便说道:“文龙啊。” 韦文龙以心声言语道:“宝瓶洲山水邸报所载内容,处处有讲究有规矩,不太敢肆意谈及风雪庙这类大山头的家事,风俗民情与我们剑气长城,很不一样了。尤其是魏剑仙破境太快,又是神仙台的一棵独苗,而风雪庙的炼师,喜好游侠四方,且抱团,与那真武山兵家修士的投军入伍,极有可能分属不同王朝、阵营,大不相同,所以山水邸报的撰写,只敢记录风雪庙修士下山历练之时的斩妖除魔,关于魏剑仙,至多是写了他与神诰宗昔年金童玉女之一的……” 魏晋咳嗽一声。 韦文龙立即闭嘴。 到了坟头那边,魏晋上香之后,取出三壶酒,一壶剑气长城的竹海洞天酒,一壶倒悬山黄粱酒铺的忘忧酒,一壶老龙城的桂花酿。 魏晋蹲在坟头,喃喃自语,倒了三壶酒在身前。 在一行人离开神仙台之前,下山途中,来了位御剑之人,貌若童子,正是风雪庙老祖。 魏晋抱拳致礼,那位老祖也未劝阻魏晋留在山中,只说了些与魏晋有关的宗门事务。 风雪庙老祖最后主动谈及当年一事,正阳山和风雷园的剑修之争,地址选在神仙台之巅,当时未曾与身在江湖的魏晋打招呼,是风雪庙做事不妥当了。 魏晋摇摇头,说神仙台终究是风雪庙一脉,这种事情,没什么妥当不妥当的,理当如此才对。 双方就此别过,毫不拖泥带水。 在一行三人离开神仙台后,稚童模样的风雪庙老祖,御剑来到一棵古松虬枝上,收起长剑,举目远眺,似有忧虑。 大鲵沟一脉的秦氏老祖现身在旁,轻声问道:“魏晋能够活着返回山头,一身剑仙气象更重,几乎到了藏都藏不住的地步,是天大吉兆,老祖为何不喜反忧?” 童子抬了抬下巴,“魏晋身边两人,你看得出深浅吗?” 大鲵沟老者说道:“那个相貌长相一般的,是位金丹地仙,不假吧?” 童子点头。 老者说道:“至于那个长得比魏晋还好看许多的,恕我眼拙,可就看不出了。” 童子说道:“先前你离得远,对方见我御剑而至,瞬间流露出了一丝敌意,当时对方剑意,十分惊人,不过收敛极快,浑然天成,这就更加不容小觑了。” 老者疑惑道:“老祖是名副其实的剑仙,可不是正阳山那几个藏头藏尾的元婴,在自家山头,也需忌惮几分?” 能与剑仙为伍者,都简单不到哪里去。 童子沉声道:“且不谈对方是不是深藏不露的得道之人,我真正忌惮的,是此人流露出那一丝敌意之后,魏晋的态度,无所谓,很正常,不拦着。你要知道,魏晋不管表面上如何与风雪庙疏离,骨子里还是极其尊师重道之人。但是当那外乡人对我风雪庙展露敌意之后,魏晋的这种表现,你就不觉得怪吗?” 老者小心翼翼问道:“莫不是从那边来的某位剑……仙?” 老者随即啧啧称,“如此好看的剑仙,不敢置信,不敢置信啊。这魏晋也真是的,肥水不流外人田,也不知道拉着朋友去我那大鲵沟坐坐。” 童子感叹道:“不管了,对方那份稍纵即逝的敌意,似是对我剑修身份而来的,不是针对整个风雪庙,这就够了。关于此事,你听过就算。” 老者点点头。 童子笑呵呵道:“小秦,我现在已经不关心那人身份到底如何,只是担心你这张大嘴巴,会八面漏风啊。今天是与某位云游剑仙于风雪夜相谈甚欢,明天是与剑仙一见如故,成了拜把子兄弟,后天那剑仙就是你们大鲵沟的乘龙快婿了。” 大鲵沟秦氏老祖满脸悻悻然。 离开风雪庙山头之后,这场大雪委实不小,千里天地,皆风雪茫茫。 三人没有刻意拔高身形,选择御风远游风雪中,魏晋御剑,同是剑仙的米裕却喜欢更慢些的御风,美其名曰照顾韦兄弟。 天地大,神仙少,一路远游无人影。 韦文龙笑道:“咱们离着落魄山不算太远了。” 米裕嬉皮笑脸道:“你是隐官大人钦定的落魄山祖师堂人选,我却悬乎,到时候你记得罩着点兄弟啊,别当了供奉就翻脸不认人,对昔年兄弟每天吆五喝六的。” 韦文龙苦着脸道:“米剑仙说笑了。” 按照既定方案,魏晋会将米裕和韦文龙送到落魄山,然后韦文龙就在那边落脚了,米裕却应该乘坐跨洲渡船,去北俱芦洲太徽剑宗,以米裕的境界修为,以及太徽剑宗与剑气长城、年轻隐官与新任宗主齐景龙的两份香火情,米裕在太徽剑宗成为祖师堂成员,合情合理。 只是米裕听说魏晋要去趟北俱芦洲,再次问剑天君谢实。就让魏晋捎个口信给太徽剑宗,他米裕厚脸皮讨要个不记名供奉,若是为难,切莫为难,答应了此事,是情分,不答应才是本分,他米裕还真没脸一定要太徽剑宗点这个头。言语之间,不全是自称“绣花枕头”米裕的戏谑言语,米裕对那太徽剑宗,确实敬重。 魏晋不太喜欢肯定或是否定他人之人生,米裕是位货真价实的玉璞境,所谓的花架子,那是与剑气长城战力拔尖的那拨剑仙比较,何况米裕又不是三岁小孩了,所以米裕既然如此坚持,魏晋就答应下来。韦文龙说落魄山与披云山各占一半的牛角山渡口,除了北俱芦洲的跨洲渡船停靠,还有一艘远游商贸的翻墨渡船,对外未曾泄露真正归属,暂任管事,是昔年简湖珠钗岛的岛主刘重润,女子是一个覆灭大王朝的公主出身,那个王朝密库曾有龙舟、水殿,皆是山上重宝,想必那条翻墨渡船就是其中龙舟了。 如果魏剑仙不嫌耽误赶路,他们三人可以乘坐这条的渡船赶赴牛角山,韦文龙也希望多看几眼渡船的人流状况,以及一路渡口的装货卸货情形。 魏晋没有异议,米裕当时更是摩拳擦掌,雀跃不已,到家了到家了,总算找着靠山吃喝不愁了。 那条翻墨渡船最南端的停岸渡口,位于宝瓶洲中部偏北的黄泥坂渡,渡口名称实无半点仙气可言,名字由来,已经无据可查。离着黄泥坂渡最近的一处相邻渡口,也好不到哪里去,名为村妆渡,村妆渡有一座女修居多的仙家山头,渔歌山,修行水法,女子修士多貌美,渔歌山早已将村妆渡改名为绿蓑渡,只是所有山上修士都不领情,言谈之间,还是一口一个村妆渡。 所以渔歌山“村妆村姑”女修的出门历练,与那无敌神拳帮的仙家弟子下山游历,双方的心中悲愤,有其曲同工之秒。 临近黄泥坂渡,魏晋又遇到了一拨与风雪庙世代交好的仙师,魏晋没理睬,一位老仙师便扯开嗓门震天响,魏晋只好停下御剑,不过魏剑仙三言两语打发了他们。 一位孑然一身的剑仙,从无任何开宗立派的想法,需要考虑什么人情世故。 何况那些只差没吃闭门羹的山上仙师,与魏晋分开之后,无论是师门长辈还是晚辈,都不觉得魏晋有半点不近人情,反而觉得魏剑仙这等做派,才符合山巅修士的剑仙气度。能够与魏剑仙言语一二,足可与外人自夸几句。 自然又要被米裕调侃一番魏剑仙的人脉广、面子大、够威风,顺带着再把春幡斋的邵剑仙,也拎出来晒晒太阳。 随着各色山水邸报记载魏晋返乡一事,越来越多,魏晋就在黄泥坂渡口,跟米裕他们分道扬镳,魏晋既不乘坐那条翻墨渡船,也不会登上披麻宗跨洲渡船,直奔北俱芦洲,而且选择御剑跨洲。 有谁拦得住他御剑,再来谈什么寒暄客套。 登上那条翻墨渡船,船上待人接物的那些仙子妹妹们,都很年轻,境界兴许不高,但是笑脸真美。 米裕这会儿就很有回家的感觉了。 隐官大人,诚不欺我。 韦文龙还是老规矩,先与渡船购买山水邸报,新旧都要。 一次渡船之外有群鸟飞过,不但如此,还有一拨身披彩衣的云霞山女修,骑乘各类仙禽,与渡船同行了百余里路程。 韦文龙对那云霞山并不陌生,从此山运往老龙城、再去倒悬山的云根石,在春幡斋的账本上记录颇多。 韦文龙便离开最寻常的一间船舱屋舍,难为米剑仙了,是与他一般的住处,不过算不得简陋,虽不豪奢,却也素雅别致,屋内许多装点门面的字画珍玩,翻墨渡船显然都是用了心的,处处的精巧小心思,如女子手持纨扇半遮容貌,亭亭玉立于树下,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可小家碧玉,亦有别样风韵。韦文龙来到船头渡客集聚处,听着看客们讲述关于云霞山诸位仙子的师承、境界。 再远处,韦文龙就看到了米裕正斜靠栏杆,与一位不是渡船女修的女子练气士,两人言笑晏晏,不认识的,还以为两人是一起下山游历的神仙眷侣。而那女修,也是个娇媚全在脸上、腰肢上的,与米裕谈到高兴处,便伸手轻拍米裕一下,唯独她一双眼眸,就不太喜欢正眼看人了,偶有人路过,她都是斜眼一瞥,且只看法袍、玉带、珠钗佩饰等物,十分精准且老道。之所以如今她那眼中仿佛只有米裕,想必也是眼光先从头到脚过了一遍,估摸着米裕是某个冤大头的谱牒仙师,值得攀交。 若是年轻隐官在此,估计就要来一句狗改不了吃屎,一骂骂俩。 不过韦文龙很快又觉得不太会,年轻隐官对待世人世事,极宽容。 韦文龙一直不太理解的是米剑仙,米裕看待女子,其实眼光极高,为何能够与各色女子都可以聊,关键还能那般诚挚,好像男女间所有打情骂俏的言语,都是在谈论大道修行。 米裕瞧见了韦文龙,伸手一指,与那女子笑道:“椒兰姐姐,我先前与你说过的,风流倜傥、师承显赫、家缠万贯的韦大公子,就在那儿,瞧见没,我此次出门远游,一切开销就都靠他了,别看韦公子年纪轻轻,可是位洞府境的神仙老爷了。我打算以后先给韦公子打杂帮忙,将来好混个谱牒身份。” 女子顺着米裕手指,瞧见了那个木讷汉子的韦文龙,她笑着点头,附和几句,此后与米裕的言语,就少了几分殷勤,最后很快找了个由头离开。 皮囊再好看的男子,也扛不住是个山下小门户里边出来访仙的半吊子废物啊。 韦文龙见那米裕招手,离开人群,来到米裕身边。 米裕趴在栏杆上,与一位骑乘白鸾之属的云霞山女修使劲招手,后者掩嘴娇笑,与一旁同门窃窃私语起来,然后越来越多的女修望向翻墨渡船那边。 韦文龙心声言语道:“米剑仙,记得使用化名。” 他韦文龙籍籍无名,除了在春幡斋内部,在倒悬山也名声不显,所以无此必要,可米裕作为一位名气远胜实力的剑仙,还是要注意些。 米裕摘下养剑葫“濠梁”,喝着桂花小酿,道:“真当我是傻子啊。” 韦文龙道歉道:“是我多嘴了。” 米裕笑道:“道什么歉,真当我是傻子,我都不生气,更何谈你是好心。” 米裕拍了拍韦文龙的肩膀,“文龙啊,以后在我这边,别这么拘谨了,没必要,多生分。” 韦文龙愈发拘谨。 米裕重新趴在栏杆上,以心声说道:“韦文龙,春幡斋那些年,你是凭真本事,赢得了隐官大人、还有晏溟和纳兰彩焕的认可,所以你千万别这么瞧不起自己,退一步说,你若是如此,让我米裕又该如何自处?” 韦文龙有些不知所措。 米裕也不强人所难,“算了,该如何如何,你怎么轻松怎么来。” 韦文龙好问道:“米剑仙,为何这一路北上,隐官大人和他的落魄山,都没什么名气的样子?尤其是隐官大人,连那北俱芦洲和宝瓶洲两边各自评选出来的一份年轻十人,隐官大人都没有上榜。不但如此,处处仙家渡口,各色修道之人,哪怕谈及隐官的家乡,也至多是聊那北岳披云山和魏山君的夜游宴,为何宝瓶洲好像从没有过隐官这么个人?” 韦文龙越说越疑惑,“哪怕隐官如今才而立之年,可上次去咱们那边的时候,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以隐官的本事,宝瓶洲山上岂会半点不知?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隐官刚到剑气长城,就可以连过三关,连赢了齐狩和庞元济这些天之骄子,这等实力,在这小小宝瓶洲,难道不该是与魏剑仙当年差不多的名声?” 米裕说道:“他不欲人知便不可知。他想要让人知,便不可不知。” 韦文龙深以为然。只说那中土神洲的林君璧返乡之后,是什么光景,通过跨洲渡船,春幡斋还是有所耳闻的,清一色的赞誉,从儒家文庙的学宫院,到中土神洲的宗字头仙家,再到邵元王朝的朝野上下,林君璧一时间可谓时来天地皆同力。 不过米裕又道:“真正的原因,是他觉得到了剑气长城,不在家乡了,反而才可以真正做到无所顾忌。” 韦文龙小声道:“潜龙在渊。” 有朝一日,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米裕说道:“文龙啊,凭借这份天赋,你到了落魄山,我敢保证你一定混得开!” 韦文龙问道:“米剑仙为何有此说?” 米裕笑道:“隐官大人,不经常念叨一句以诚待人嘛。” 韦文龙点头道:“在理。” 米裕转头看着韦文龙,“文龙啊,你没有女人缘,不是没有理由的。你连隐官大人一成的功力都没有。” 韦文龙惭愧道:“那是当然。隐官大人持身极正,又善解人意,与人相处,处处将心比心,还能够克己复礼,许多女子喜欢也正常。” 米裕笑骂道:“他娘的你也是个有本命神通的,好一个人生何处不是落魄山。” 韦文龙这位落魄山的未来财神爷,一头雾水。 龙舟渡船在牛角山停岸后,米裕找到了刘重润,用无比娴熟的宝瓶洲雅言微笑道:“刘管事,我这人的真名,不值一提,江湖绰号‘没米了’,刘管事,我很快就是落魄山的谱牒仙师,以后咱们常走动啊。” 刘重润不知道此人为何要说些没头没脑的言语,所以敷衍客气了几句,登船即是客,做买卖,伸手不打笑脸人。 对方真要是去落魄山祖师堂烧香拜挂像的谱牒子弟,还好说,人情往来,不着急一时。不过刘重润总觉得眼前男子,长得也太好看了点,以后自家螯鱼背那边,可都是些年纪不大阅历不深的女子,以后得悠着点了。到时候可别闹出什么乌烟瘴气的幺蛾子,只因为眼前这个言语不着调的男子,使得一座螯鱼背,应该好好修行的诸位弟子,跟闺阁怨妇似的挂念一个别家男子,或是干脆如泼妇妒妇一般争吵不休,她刘重润估计能被气个半死。 韦文龙站在一旁,心中百思不得其解,米剑仙这一路,对翻墨渡船的女修,好像都很疏远,没任何搭讪,哪怕有渡船女修主动与他言语,米裕也敬而远之。 米裕和韦文龙入乡随俗,步行去往落魄山。 绕路走正门,路过悬崖山脚处,米裕停下脚步,笑着有意思有意思。 韦文龙只看出那些存在着填坑痕迹的一大片地面,仰头望去,问道:“米剑仙,是几位纯粹武夫的跳崖玩耍?该有金身境了吧?” 米裕摇头道:“是同一人,而且未到金身境。” 韦文龙也摇头,“深浅不一,差距不小,不该是同一人。若是同一人,时日久了,大坑痕迹又不该如此明显。总不能是这么短的时间,接连破境。隐官大人也做不到的。” 米裕问道:“咱们打个赌?” 韦文龙使劲摇头道:“不赌,跟账本打交道的人,最忌赌。我不能辜负隐官大人和师父的嘱托。以后在此山上,必须大事小事,事事恪守本分。” 米裕也无所谓。 至于为何韦文龙想岔了,很简单,境界不够。 他米裕的玉璞境,终究还是玉璞境,又不是假的。 到了落魄山正山门那边,米裕和韦文龙面面相觑。 看门的,是个少年郎,先前听说两人是山主朋友之后,记下了“韦文龙”、“没米了”两个名字就放行。 然后米裕和韦文龙刚刚登山没走几步台阶,就发现一个手指高矮的小家伙,一路飞奔上台阶,唉声叹气,不耽误手脚飞快。 韦文龙与米剑仙轻声解释,这是浩然天下的香火小人儿,不是所有富贵门庭、山水祠庙都会有的,比较稀罕。 小家伙一次次爬上台阶,很辛苦的,无异于翻山越岭。 只是没法子,舵主不在山头,规矩还在,所以它每次登门做客落魄山,都只能乖乖从正门入。 它路过那两个客人的时候也没抬头,等高出两人十几级台阶后,它才转身站定,双手叉腰道:“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 大概是觉得自己无礼了,赶紧放下叉腰双手,作揖行礼,这才抬头自报名号,说自己是龙州城隍阁的香火大爷,二把交椅,兼骑龙巷右护法,不知是第几把交椅了,反正也是有椅子可坐的,今天就是来这边点卯当差来了。然后这个香火小人儿郑重其事地重复先前那个问题。 韦文龙不知如何作答。瞧着挺鬼灵精怪一小家伙啊,莫不是这就是隐官大人所谓拜山头的江湖黑话? 米裕跨上几步台阶,蹲下身,笑眯眯道:“听说过,怎么没听说过,我是落魄山山主的跟班,听他说起过骑龙巷的右护法,任劳任怨,十分称职。” 这个家在龙州城隍阁的香火小人儿一脸震惊,无比艳羡道:“你竟然认得咱们落魄山的山主大人?!我都还没见过他老人家啊,我跟前任骑龙巷右护法现任落魄山右护法周米粒的舵主大人裴大人她的师父山主大人,隔着好多好多个官阶呢。我还专门请示过裴舵主,以后有幸在路上遇见了山主大人,我可不可以主动打招呼,裴舵主说我必须在山门那边点卯凑足一百次,才勉强可以。” 竹筒倒豆子,小家伙报了一连串官衔,都不带半点喘气的。 米裕笑容灿烂,瞧瞧,这就是自家落魄山的独有门风了。去个锤儿的北俱芦洲嘛。 然后有个姑娘,从山上练拳走桩而下,见到了两人也没打招呼,只是专心练拳往山门去。 韦文龙觉得这落魄山,处处都暗藏玄机。不愧是隐官大人的修道之地。 那些被人跳崖踩出来的大坑,看大门的是个翻少年,爬台阶的香火小人儿,心无旁骛的练拳女子…… 米裕伸出手,“站在肩头,捎你一程。” 香火小人儿摇头道:“别,不心诚,容易被裴舵主记账,米粒大人可是很铁面无私的。” 小家伙继续爬山登高。 米裕和韦文龙随后慢慢登山,很快就跑来了两个小姑娘,一个粉裙一个黑衣,后者扛着根金色小扁担。 韦文龙有些服气了。 陈暖树带着周米粒一路跑下台阶,与米裕韦文龙站在同一级台阶,然后陈暖树鞠躬道:“欢迎两位贵客。先前风雪庙魏剑仙路过此地,与魏山君提及此事,山上屋子都已经收拾好了。” 魏檗现身一旁,以心声微笑道:“暖树,米粒,你们别管了,我来负责待客便是。” 两个小姑娘也不与魏山君见外,告辞离去。 魏檗说道:“魏剑仙只说有两位贵客要登门,具体身份,不曾细说,不知能否告之?” 米裕笑道:“剑气长城,米裕。倒悬山春幡斋邵云岩嫡传弟子,韦文龙。按照隐官大人的意思,我们随时可以成为落魄山谱牒之地。” 关于山君魏檗,年轻隐官言语不多,但是分量极重,“大可以放心交心”。 所以韦文龙紧随其后,取出了一封算是家的密信,交给这位宝瓶洲北岳山君。 魏檗拆开密信之后,烟霞缭绕信,看完之后,放回信封,神色古怪,犹豫片刻,笑道:“米剑仙,陈平安在信上说你极有可能死皮赖脸留在落魄山……” 米裕心知不妙,正要胡说八道一番,实在不行就只好撒泼打滚了。 魏檗继续道:“信上说愿意留下就留下吧,先当个不对外公布的记名供奉,委屈一下米大剑仙。” 米裕松了口气,笑道:“米裕与魏大山君很有善缘了,一登山就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魏檗笑着点头,实则心中震惊万分,陈平安在信上关于米裕的描述,很简单,剑气长城剑修,玉璞境瓶颈,可信任。 一位玉璞境瓶颈的剑仙。 魏檗转头对那韦文龙笑道:“韦文龙,从今天起,你就是落魄山管钱之人了,随后暖树会与你交接所有账簿。” 说到这里,魏檗略微停顿,说道:“我有个不情之请,哪怕交接了账簿,还希望以后你不要拦着暖树翻阅账簿,并非是信不过你,而是落魄山上,一直是暖树管着大大小小的钱财往来,从无半点差错,只是如今生意做大了之后,落魄山确实应该有个专门管钱做账的,毕竟暖树事务繁重,我与朱敛,都不愿她太过劳心劳力。当然,这些都不是陈平安信上言语。你若是因此而心生芥蒂,那就是陈平安看错了人,以后返回落魄山,就该是他自责了。” 魏檗最后说道:“都是自家人了,所以我才不说两家话。” 韦文龙笑道:“管账一事,首重分明二字,哪有一人独占账簿、见不得光的道理。魏山君无需多想。” 魏檗会心一笑,点头道:“不愧是陈平安寄予厚望的人。别的不说,挣钱管钱一事,陈平安的眼光和本事,确实极好,能让他由衷佩服之人,肯定不差。以后就有劳了。” 韦文龙抱拳点头。 从这一天起,米裕和韦文龙就算是在落魄山扎根了。 韦文龙的住处,就成了落魄山的账房。 陈暖树在交出所有账簿之后,就再没有管过钱财一事,至多是每次需要钱财支出了,再去请韦先生批准,每次都会带上一张纸,详细记录每笔钱财的开销缘由、去处。不但如此,应该是担心登门次数一多,就要耽搁了韦先生的大事,所以往往一些琐碎支出,都会由她和周米粒垫钱,凑成了一张纸,再来与韦先生对账。 韦文龙倒是不觉得此事厌烦,而是有些不好意思,虽然在山上没待几天,却也知道了陈暖树的每天忙碌,真是从早到晚都有事情可做的。韦文龙便只好主动询问那个小姑娘,喜不喜欢记账算账,粉裙小姑娘点点头,有些难为情。 韦文龙便将落魄山账务分成了两份,牛角山渡口、翻墨渡船在内的大钱往来,归他,落魄山的日常账务,继续归她,但是所有大生意的账务往来,小姑娘都可以学,不懂就问。 韦文龙到了落魄山,俨然已经是落魄山的账房先生了。 倒是米裕每天就是闲逛,身后跟着那个扛扁担的小米粒。 米裕也不好说那剑气长城的事情,不过总算知道了隐官大人的酒铺,为何会卖一种酒,取名为哑巴湖酒水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小姑娘的缘故。 米裕是真不觉得山上的日子枯燥,有趣的很,每天身边有个周米粒,半点不闷。 今天米裕陪着周米粒在崖畔石桌那边嗑瓜子,听着小米粒说着她闯荡江湖的一个个小故事,一位剑仙,听得津津有味。 那个香火小人儿又来山上点卯了,很殷勤,在石桌上跑来跑去,打理归拢着瓜子壳。 落魄山上的大管家朱敛,魏檗私底下说是下山远游了。 米裕心中了然,至于那个朱敛模样的符箓傀儡,米裕早就一眼看穿了。 今天周米粒的江湖故事,从昨天的红烛镇,说到了冲澹江、玉液江和绣花江,详细说了哪条江水有哪些好去处,最后让“玉米前辈”一定要去冲澹江和绣花江去耍耍,就是那两处的水神庙水香贵了些,可以从咱们附近的铁符江水神庙购买,划算些,反正都是烧水香,不犯忌讳的,两位水神大人都比较好说话嘞。米裕笑问道为何少了那条玉液江,小米粒立即皱起了稀疏淡淡的眉毛,说我讲过啊,没讲过吗,玉米前辈你忘了吧,不可能嘞,我这脑阔儿是出了名的灵光唉,不会没讲的。小姑娘最后见玉米前辈笑着不说话,就赶紧使劲挥手,说三条江水都不着急去游玩,以后等裴钱和陈灵均都游历回家了,再一起去耍,可以随便耍。 那个香火小人儿憋了半天,闷闷道:“去个锤儿的玉液江,那个坏婆娘,害得米粒大人差点……” 周米粒急眼了,一巴掌拍下,拱起手背,将那小家伙覆住,然后趴在桌上,抬起手掌些许,瞅着那个香火小人儿,她皱眉低头,压低嗓音提醒道:“不许背后说是非。” 然后小姑娘抬头哈哈笑,又伸手捂住嘴,含糊不清道:“玉米前辈,明儿我翻翻看黄历,如果宜出门,我带你去隔壁的灰蒙山耍去,我那边可熟!” 米裕一笑置之,只是记住了那条玉液江。 转头望去,是个不速之客。 不算陌生,也不熟悉。 据说此人如今舔着脸在拜剑台那边修行? 什么金丹、元婴剑修,若非漂亮女子,米裕在剑气长城都懒得正眼看。 毕竟米裕被人诟病的,是剑仙当中的剑术高低,是兄长米祜摊上了这么个挥霍天赋、不知进取的弟弟,甚至都不是杀妖一事的战功。事实上,在跻身上五境之前,米裕无论是城头出剑,还是出城厮杀,都是纳兰彩焕和齐狩那个杀妖路数,当之无愧的前辈。 而一个剑气长城的金丹剑修崔嵬,早早跑路到了浩然天下,有什么资格让他米裕看一眼? 所以不等崔嵬开口言语,米裕就说道:“死远点。” 周米粒有些慌张,小声道:“玉米前辈,别这样啊,崔前辈是咱们自家人,很好的。” 米裕笑眯眯点头,然后转头对一言不发的崔嵬说道:“那就请你滚远点。” 周米粒双臂环胸,有些生气。落魄山上,可不许这么讲话的。 米裕只好举起双手,笑道:“好好好,崔兄,请坐请坐,嗑瓜子。” 崔嵬默默坐下,以心声问道:“米剑仙,我师父他老人家?” 米裕说道:“你有脸问,我没脸说。” 崔嵬点点头,起身黯然离去。 米裕站起身,摘下腰间濠梁养剑葫,站在崖畔,慢慢饮酒。 是不是趁着自己还不是落魄山正儿八经的谱牒仙师,先砍死几个跟落魄山不对付的玉璞境? 不谈倾力一剑的威势,只说隐匿形迹,飞剑袭杀一事,米裕其实还算比较擅长,虽说不好跟隐官大人和那绶臣相提并论,但是比起一般的剑仙,米裕自认不会逊色半点。 米裕低头笑脸望去,原来是周米粒扯了扯他的衣袖,她踮起脚跟,掏出一把瓜子,高高举起。 米裕蹲下身,接过瓜子后,轻声笑道:“小米粒,在我家乡,好多人都听说了哑巴湖大水怪的故事,就是这个‘好多人’里边,又有好多人不在了,比较可惜。而那个崔前辈连我都不如,所以我对他比较生气。” 周米粒使劲皱着眉头,然后使劲点点头,表示自己绝对没有不懂装懂。 小姑娘最后陪着那位自称“玉米”的剑仙,一起坐在悬崖旁,小姑娘觉得他的名字真好,与自己都有个米字,缘分呐。 所以周米粒将瓜子都给了米裕,她的小脑袋和肩头一晃一晃,笑道:“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我一直在等好人回来哦,比如我去山门那边蹲着,就说看岑鸳机憨憨练拳,去山顶栏杆上站着,就说去跟山神老爷聊天,还有在这边坐着,就说看云海鸟儿路过家门口,所以裴钱和暖树姐姐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个事情哩。” 米裕嗯了一声,“原来是这样啊,你要是不说,我肯定也不知道。” 小姑娘有些米粒大小的忧愁,“他怎么还不回家嘞?你的家乡再好,也不是他的家乡啊。” 米裕说道:“是啊,谁知道呢。” ———— ———— (推荐一部作品,《明匪》,不是友情推荐,确实写得不错,让人眼前一亮。)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八十八章 江湖见面道辛苦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魏檗邀请米裕去披云山之巅的大山君府邸做客。 委实是一处风水宝地,当之无愧的神仙洞府,占地极大,宛如园林,无任何修道之人,也无凡夫俗子,雪压松梢去扑鹿,水仙山魅多精神。 魏檗最后带着米裕来到一座被施展障眼法的高台,名莹然。 魏檗平时就喜欢在此独坐,饮酒赏景,四面八方尽收眼底。 莹然台上,唯有几张雪白蒲团,别无他物。 时值夜月初升,雪色与月色共争妍媸,群山之外,不同方位,依稀可见龙州城池、槐黄县城、红烛镇三处各有灯火,如雪地之上,搁放大小不一的三盏灯火,直教神仙哪怕身在山上府邸,也不忍呵气,唯恐吹灭月下灯。 米裕摘下那枚暂时没机会送出手的濠梁养剑葫,喝了口酒,环顾四周夜景,感叹道:“确实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托韦文龙的福,我来的路上,就知道了骊珠洞天好些与隐官大人的同龄人,出去之后,都很出彩。真武山的马苦玄,简湖的顾璨,大骊藩王宋睦。至于那个刘羡阳,我在剑气长城还见过他几面,很了不起,刘羡阳的那把本命飞剑,在剑气长城,都算稀罕的了。” 魏檗自嘲道:“水土好,是当然的,终究不是所有山神府君,都能接连举办这么多场夜游宴的。北岳辖境之内,砸锅卖铁声响不断,家中也得有锅铁不是?” 米裕哈哈大笑,这位在宝瓶洲位高权重的北岳山君,比想象中要更风趣些。这就好,若是个迂腐古板的山水神灵,就大煞风景了。 喝过一大口酒,米裕收敛笑意,道:“隐官大人说过,如果不是魏山君庇护,落魄山没有今天的家业,不然拿得到手也接不住,反而是一桩祸事。” 魏檗说道:“同理,若非陈平安,我魏檗当不上这大岳山君,落魄山借势披云山,披云山一样需要借势落魄山,只是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一个可以放心交心,一个可以信任,所以双方接下来的交谈,都很坦诚。 魏檗与这位剑仙详细聊了落魄山的近忧和远虑,米裕则与山君说了剑气长城的形势。至于隐官大人的事情,米裕没有多说。 魏檗一番斟酌之后,将一些不该聊却可以私底下说的那部分内幕,一并说给了米裕听。 米裕最终有些无奈,“一团乱麻,处理起来,好像不是一两剑砍死谁的事情了?” 魏檗摇头道:“既然陈平安近期注定无法返乡,那么落魄山的待人接客,就又不一样了,一味韬晦并非上策,至于出剑与否,何时出剑,对谁出剑,得看朱敛的决断。” 米裕点头道:“隐官大人对那朱敛十分敬重。我听他的吩咐便是了。” 对于朱敛,未见其人,久闻其名。 魏檗实在是忍不住,问道:“米剑仙,冒昧问一句,你为何对陈平安如此敬重?” 米裕纠正道:“是敬畏才对,我是个不愿动脑子的懒散货色,对于聪明到了某个份上的人,一向很怕打交道。说句大实话,我在你们这浩然天下,宁肯与一洲修士为敌,也不愿与隐官一人为敌。” 既然米裕有所保留,魏檗就不好多问陈平安在剑气长城的具体事迹和各种境遇,一位玉璞境瓶颈的剑仙,始终称呼陈平安为“隐官大人”,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魏檗感慨道:“我知道陈平安一定会成长起来,但是怎么都没想到会这么快。” 米裕不太想谈这个,问道:“为何喝酒要把栏杆拍遍?” 魏檗笑道:“无人酬答,自得其乐。” 米裕点头道:“果然魏山君与隐官大人一样,都是读过的。” 一年逢好夜,万里见月明。 魏檗说道:“米剑仙,有一事相求,若是答应,可能会消磨米剑仙约莫一年半载的光阴。至于落魄山这边,我会盯着。” 米裕说道:“但说无妨。” 魏檗说道:“长春宫很快会有一拨谱牒仙师,南下游历,很快就会途径红烛镇,五人当中,境界最高者不过龙门境,但是如今宝瓶洲中部地带,还是有不少亡国修士,仇视大骊。长春宫在几次夜游宴当中,出手尤其大方,我想要还上一份人情。她们此次游历较远,需要离开北岳地界,与其赊欠中岳山君晋青一份人情,还不如以朋友身份,有劳米剑仙出门一趟。” 米裕玩笑道:“我正好熟悉一下宝瓶洲的风土人情,先前陪着魏晋北上,到处都是溜须拍马,想要清清静静喝个花酒都难。” 魏檗说了此次“护道”的大概情况,然后交给一份早就准备好的关牒,米裕翻开一看,余米,大骊龙泉郡人氏。米裕会心一笑,余米,好名字。 除此之外,魏檗还交给米裕一根树枝,几片绿叶,青翠欲滴,魏檗说道:“此为连理枝之一,真要有急事,连我都无法处理,我便燃烧另外一半,米剑仙手中连理枝就会枝叶枯萎,一返回北岳地界,再燃烧手中连理枝,我就可以立即现身,送米裕返回落魄山。” 米剑仙一并收入袖里乾坤当中。 魏檗欲言又止。 米裕哈哈笑道:“放心放心,我米裕绝不会沾花惹草。” 毕竟魏晋曾经说过,长春宫是女修扎堆的仙家门派。而落魄山,早就建有一座密库档案,长春宫虽然秘录不多,远远不如正阳山和清风城,但是米裕翻阅起来也很用心。韦文龙进入落魄山之后,因为携带有一件恩师剑仙邵云岩临别赠礼的方寸物,里边皆是关于宝瓶洲的各国典故、文史档案、山水邸报节选,所以落魄山密库一夜之间的秘录数量就翻了一番。 魏檗无奈道:“陈平安在信上说了,要我不用担心米裕的为人,只需要担心米裕的那张脸。” 米裕感慨道:“知我者隐官也。我这人是不坏的,容易坏事的,其实就只是这张脸。” 魏檗忍住笑,不愿搭这茬话,转去说道:“若是米剑仙不觉得麻烦,落魄山有朱敛精心缝制的几张面皮,可供米剑仙选择。” 米裕是一位千真万确的剑仙,何况还来自剑气长城。 不管米裕与陈平安的关系如何,不管米裕与落魄山如何融融洽洽,魏檗都愿意、也需要以礼相待。 米裕点头道:“小事。” 随后一天,有五位长春宫修士,乘坐披麻宗跨洲渡船到达牛角山渡口,其中一位红烛镇船家女出身的年轻女修士,眉眼秀气。小名衣衫,本名依山,由于是贱籍出身,姓氏已经弃而不用,在长春宫祖师堂谱牒上,改名为终南,传闻她之所以依旧没有选用姓氏,也没有跟随恩师姓氏,是因为以后只等女子跻身金丹客,大骊太后就会亲自赐予国姓“宋”。 她如今是洞府境,境界不高,但是在一行人当中辈分最高,因为她的传道之人,是长春宫的那位太上长老,而长春宫曾是大骊太后的结茅避暑“驻跸”之地,所以在大骊王朝,长春宫虽然不是宗字头仙家,却在一洲山上颇有人脉声望。那位此次领衔的观海境女修,还需要喊她一声师姑,其余三位女修,年纪都不大,与终南的辈分更是悬殊。 牛角山渡口,昔年有包袱斋打造的一系列仙家建筑,后来连同渡口一并转让给了披云山和落魄山,长春宫便要了两间铺子,贩卖一些长春宫独有的仙家物件,类似北俱芦洲的彩雀府,以适宜女修穿戴的法袍、佩饰居多。 铺子掌柜是位中年妇人,亲自迎接师妹终南,身边还站着一位玉树临风的中年男子,气度卓然,面带笑意。 掌柜笑语晏晏,介绍说这位余米,是披云山的记名客卿之一,家族老祖与魏山君有旧。 妇人再以心声与同门言语,余米不过修行一甲子,就已经是观海境,是位类似剑师的炼师,精通剑符,故而战力不俗。更重要的,是余米早年在江湖上,曾与魏剑仙偶然相遇,有幸同桌喝酒,虽然双方关系一般,算不得什么魏剑仙的知己好友,可到了风雪庙,还是勉强可以帮忙说上话的。此次余米刚好也要南下游历访仙,可以同行。既然他是披云山的客卿,虽是不记名的末等客卿,属于从未参加过夜游宴的那种散修,可毕竟观海境骗不得人,再者披云山如今才几个客卿?余米境界越不算高,就越能够证明此人家族与大山君魏檗的关系不浅。 余米此人,既自身与魏剑仙相识,家族祖上又和披云山有一份深厚的香火情,出门在外,便有资格来谈照应一事了。 那位龙门境老妇人,深以为然,就答应了此事,不过小心起见,还是让店铺掌柜飞剑传信长春宫,仔细阐明此事,委实是小师姑终南,在长春宫太过特殊。若是长春宫那边的坐镇老祖觉得余米此人不宜同行,那就只能中途作罢,哪怕不小心恶了双方关系,也不能贪图那点一位观海境外人护道的小便宜。 想到这里,老妇也有些无奈,如今长春宫所有地仙,都悄然离开山头,好像都有重任在身,但是每一位地仙,无论是祖师堂老祖还是长春宫供奉、客卿,对外无论是道侣、嫡传,都没有泄露只言片语,此去何处,所作为何,都是秘密。所以此次终南四人第一次下山游历,就只能让她这个龙门境护道了,不然最少也该是位金丹地仙带头,若是不愿让弟子太过松懈,难有砥砺道心的预期,那么也该暗中护送。 一番攀谈,此后余米就跟随一行人步行南下,去往红烛镇,龙泉剑宗铸造的剑符,能够让练气士在龙州御风远游,却是有价无市的稀罕物,长春宫这拨女修,唯有终南拥有一枚价格不菲的剑符,还是恩师赠送,所以只能徒步前行。 位居大骊最高品秩的铁符江水神庙,魏山君的龙兴之地棋墩山,都可以游览一番,何况修道之人,这点山水路途,算不得什么苦事。 铁符江因为水土极佳的缘故,哪怕是寒冬时节,两岸依旧风和日丽,杂树花开,景色宜人。 故而游人如织,去往水神庙敬香祈福、许愿还愿的香客络绎不绝。 加上龙州地界已是一处游览胜地,又有仙家渡口牛角山,尤其是披云山接连举办多场夜游宴的缘故,这十多年来多有山上仙家频繁往来,所以来此烧香的老百姓和富贵人家,都对长春宫这一行仙子,并不太过新,只有些稚童指指点点,嚷着仙子、仙子姐姐,家中长辈多有忌讳,担心惹恼了那拨山上修道的女子神仙,却见那些年轻仙子个个笑容温柔,其中两个,还与孩子们挥手,便只是让孩子们小声些,莫要大声喧哗,却也不拦着孩子们的叽叽喳喳了。 米裕其实知道魏山君的用意,为那女子护道是真,让他这位剑仙更多体会宝瓶洲的山下风土习俗,更是真。 魏檗的好意,米裕很心领,而且隐官大人就一直推崇入乡随俗,无非是有样学样,米裕自认还是能做到的。 只是唯一不习惯的地方,就是这异乡,剑气太少,剑修太少,剑仙更少。 这边的安稳日子,太好日子了,好到了让米裕都觉得是在做梦,以至于不愿梦醒。 所以米裕摘下养剑葫,痛饮了一口落魄山储藏许多的米酒酿。 当下米裕脸上所覆脸皮,颇为英俊,虽然无法媲美米裕真容,但是也算一副当之无愧的好面容了。 所以与身边长春宫女修相逢其实没多久,不过是大山之中走到这江水之畔,米剑仙便觉得有两位妙龄女子的眼神,要吃人。 ———— 黄昏时分,骑龙巷的压岁铺子那边,那个屁股好像钉死在板凳上的目盲道人,好不容易絮叨完了自己的破境真不易、五雷正法的又精进几分、草头铺子生意的还算不错、自家两个弟子的没出息但是还算有孝心,见那石老哥哑口无言,应该是自惭形秽了,老道贾晟这才尽兴而去了隔壁,石柔去关铺子打烊,昨天是这样,今天是这样,估摸着明天还是差不多,石柔都不明白一个跌跌撞撞跻身观海境的老道士,与自己攀比个什么劲儿?真有本事,倒是去落魄山上找人抖搂风光去啊,找你那好哥们陈灵均?还是找裴钱? 石柔去了厢房住处,正屋那边,没人住,但石柔还是空着。她这会儿关了门,偷偷打开抽屉,一一取出妆镜、胭脂水粉,不敢假公济私,都是她该得的薪俸,而且逢年过节,落魄山都会发个几颗雪花钱的红包,在山上兴许不算什么,在市井却不算小钱,所以桌上大小物件,都是石柔用自家私房钱买来的。 作为身披一件仙人遗蜕的女鬼,其实石柔无需睡眠,只是在这小镇,石柔也不敢趁着夜色如何勤勉修行,至于一些旁门左道的鬼祟手段,那更是万万不敢的,找死不成。到时候都不用大骊谍子或是龙泉剑宗如何,自家落魄山就能让她吃不了兜着走,何况石柔自己也没这些念头,石柔对如今的散淡岁月,日复一日,好像每个明日总是一如昨天,除了偶尔会觉得有点枯燥,其实石柔挺满意的,压岁铺子的生意实在一般,远远不如隔壁草头铺子的生意兴隆,石柔其实有些愧疚。 石柔掐诀,心中默念,随即“脱衣”而出,变成了女鬼真身。 那副遗蜕依旧端坐椅上,纹丝不动,就像一场阴神出窍远游。 石柔恢复真容之后,一身彩衣,长裙大袖,身姿婀娜,宛如当年被琉璃仙翁拘押时的模样。 能够如此“远游”,还要归功于裴钱,是她从大白鹅小师兄那边,帮石柔讨要了这道“出门”小术法,但是裴钱提醒过自己,至多一炷香,久了容易回不去的,她到时候可就不管了,只要大白鹅不在,她想管也么的法子嘛。那个白衣少年笑呵呵加了一句,如果回不去,先一巴掌拍个半死,不是喜欢照镜子吗,此后魂魄锁死在镜中看个够。虽然当时崔东山被裴钱训斥了一通,但是石柔不敢不当真。 石柔轻轻拿起一把梳子,对镜梳妆,镜中的她,如今瞧着都快有些陌生了。 这头女鬼轻轻哼唱着一首古老歌谣。 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无心而不可与谋。彼何人哉…… 龙泉郡升为龙州后,辖下青瓷、宝溪、三江和香火四郡,主政一州的封疆大吏,是黄庭国出身的刺史魏礼,上柱国袁氏子弟袁正定担任青瓷郡太守,骊珠洞天历史上首任槐黄县令吴鸢的昔年佐官傅玉,已经升任宝溪郡太守。其余两位郡守大人,都是寒族和京官出身,据说与袁正定、傅玉这两位豪阀子弟,除政务外,素无往来。 现任窑务督造官曹耕心,继续当他那衙署内外都没架子的督造老爷,每天不是饮酒就是去买酒的路上,依旧与稚童们嬉戏,被妇人们调戏,与汉子们称兄道弟。 槐黄县的文武两庙,分别供奉祭祀袁郡守和曹督造的两位家族老祖。 不但如此,如今宝瓶洲最少有半洲之地,家家户户张贴门神,正是袁、曹那两位有大功于大骊宋氏的中兴名臣画像。 州城之内的那座城隍阁,香火鼎盛,那个自称曾经差点活活饿死、更被同行们笑话死的香火小人儿,不知为何,一开始还很喜欢走门串户,耀武扬威,传闻被城隍阁老爷狠狠教训了两次,被按在香炉里吃灰,却依旧屡教不改,当着一大帮位高权重的城隍庙判官冥官、日夜游神,在香炉里蹦跳着大骂城隍阁之主,指着鼻子骂的那种,说你个没良心的王八蛋,老子跟着你吃了多少苦头,如今好不容易发迹了,凭真本事熬出来的苦尽甘来,还不许你家大爷显摆几分?大爷我一不害人,二不扰民,还要兢兢业业帮你巡狩辖境,帮你记录各路不被记录在册的孤魂野鬼,你管个屁,管你个娘,你个脑阔儿进水的憨锤子,再絮絮叨叨老子就离家出走,看以后还有谁愿意对你死谏…… 那个据说被城隍老爷连同香炉一把丢出城隍阁的小家伙,事后偷偷将香炉扛回城隍阁之后,依旧喜欢聚拢一大帮小狗腿子,成群结队,对成了拜把子兄弟的两位日夜游神,发号施令,“大驾光临”一州之内的大小郡县城隍庙,或是在夜间呼啸于大街小巷的祠堂之间,只是不知后来怎的就突然转性了,不但遣散了那些帮闲,还喜欢定期离开州城城隍阁,去往群山之中的某地,实则苦兮兮点卯去,对外却只说是寻亲访友,风雨无阻。 今天小雨淅沥,一个不辞辛苦的香火小人儿,手持一把树叶“小伞”,一路奔跑到了落魄山山门口。 小家伙跑到元来那边,老气横秋道:“元来啊,最近半月,读练拳可还勤勉?” 一直坐在檐下看的少年点头笑道:“还好。” 落魄山访客极少,元来看累了就走桩,走桩累了就翻。偶尔再看看练拳走桩路过山门的岑姑娘,一天的光阴,很快就会过去,至多就是偶尔被姐姐埋怨几句。 小家伙笑嘻嘻道:“上山途中,我若是见着了岑姑娘,要不要帮你问候一声啊?” 元来无奈道:“不敢劳驾右护法大人。” 小家伙随手丢了那把树叶小伞,双手负后,在泥泞地面绕圈散步,皱眉叹气道:“切记切记,我只是骑龙巷右护法,官场上,称呼不能乱来的,要是周护法在场,你不就一下子得罪了两个大官?如果是在真正的公门修行,你还这么称呼,会害死人的。元来,你还是太年轻,以后一定要慎重啊。作为暂时帮忙大风兄弟看守山门的人,虽说无官无品,可到底是落魄山的门面人物,待人接物,学问多着呢,光看怎么成。” 耐心听完小家伙的絮叨,元来笑道:“记住了。” 学问又不只在上,香火小人儿的这番言语,不也是道理,哪怕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就行了。 大风前辈叮嘱过自己,仔细看好别人的言行举止,就是顶好的山上修行,莫要做个聋子睁眼瞎,白白浪费了落魄山的风水。 那个小家伙开始名副其实地爬山。 到了竹楼那边的崖畔,瞧见了落魄山右护法大人,正坐在崖畔发呆。 小家伙与周米粒说了点卯一事,千万别忘记让暖树姐姐记在账本上,然后好问道:“我那位玉米大哥呢?” 周米粒托着腮帮,说道:“下山忙正事去喽。” 小家伙恼火道:“怎么当的兄弟,都不知道与我打声招呼再出门,无情无义,这样的混账兄弟,给我一箩筐都不要。” 周米粒伸手为小家伙遮挡风雨,笑呵呵道:“咋个不长个儿嘞?” 小家伙一板一眼道:“护法大人教训得是啊,回头属下到了衙门那边,一定多吃些香灰。” 小姑娘低头弯腰,伸手在嘴巴,压低嗓音说道:“裴钱说过,溜须拍马,最要不得,我们落魄山从来不兴这一套的,这是从他师父起就有的家风门风山风。” 小家伙恍然大悟,使劲点头:“山主老爷远见!舵主大人武功盖世!右护法大人也丝毫不差了,随便言语,就是金玉良言,不愧是每天背着金扁担的,若是再来一块玉佩,那还了得,院的君子贤人都当得!右护法大人,等到山主老爷或是裴舵主回了家,我一定要当那骨鲠忠臣,铁骨铮铮谏言一番,为右护法大人求来一块玉佩……” 小姑娘歪着脑袋,使劲皱着疏淡的眉毛,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然后一下子想明白了,嘿嘿笑了起来。 香火小人儿也自知口误了,铁骨铮铮这个说法,可是落魄山大忌! 周米粒伸出双手挡在嘴边,哈哈大笑。 小家伙也跟着开心笑起来,咱们这位右护法大人,淑女得很嘛。 ———— 彩衣国胭脂郡城,结伴南下游历宝瓶洲的一对年轻男女,拜访过了渔翁先生,告辞离去。 道号渔翁先生的吴硕文,刚刚与他两位弟子的赵树下、赵鸾兄妹二人,从老龙城、新南岳游历归来没多久,不然远道而来的两位客人,此次登门造访,估计就要刚好失之交臂了。 一场小雨刚停歇,年轻女子头戴帷帽,年轻男子则背着一顶斗笠,与老儒士道别之后,离开了小巷。 正是于禄和谢谢。 院朋友当中,时下除了他们二人不在大隋京城的山崖院做学问,林守一也早早离开,只说要去游览大渎开凿,李槐与裴钱则去北俱芦洲游历了,就连李宝瓶从大骊京城返回院后,与数十位同窗学子,跟随茅山主,一起远游中土神洲的礼记学宫,所以当年一起远游大隋求学的人里边,加上最早离开院的崔东山,如今竟是一个人都不在大隋京城了。关于远游中土神洲学宫一事,茅山主征询过于禄、谢谢两人的意见,谢谢得了崔东山的一封信,婉拒了老夫子,谢谢委实是怕那白衣少年到了骨子里,崔东山对她的任何一个吩咐,都是法旨一般的存在。 于禄也对中土神洲的文庙、学宫院没什么念想,就干脆陪着谢谢一起南下,免得谢谢独自出门,会有意外。在于禄看来,谢谢性情,暂时依然只适宜待在山中修行,不宜独自远游。 所以到最后,昔年同伴当中,好像这次就只有李宝瓶去了中土神洲。 他和谢谢,一个金身境武夫,一个龙门境练气士,各自都在瓶颈。 于禄是由于太少与人厮杀搏命、磨砺武道的关系,哪怕早早成为七境武夫,但是一直破不开金身境瓶颈。 先前在落魄山,于禄私底下与朱先生请教一番,受益颇多,所以就有了这趟游历,打算将宝瓶洲那几处古战场遗址逛一遍。 而谢谢则是之前被困龙钉约束多年,一定程度上伤及了大道根本,这些年一直在小心翼翼修补体魄,但这都不是最关键的,真正阻滞谢谢破境的原因,还是她“心魔”太重,心结多死结,宗门被毁,家国破灭,之后沦为刑徒遗民,中途被昔年大骊娘娘的妇人,将困龙钉以秘术打入三魂七魄,大伤元气,结果最后又遇上了性情叵测的崔东山,离乡之后,境遇可谓坎坷至极,不然以谢谢堪称出类拔萃的修道资质,如今应该是一位金丹地仙了。 她和于禄当下的瓶颈,刚好是两个大关隘,尤其对于战力而言,分别是纯粹武夫和修道之人的最大门槛。 纯粹武夫一旦跻身远游境,就可以御风,再与练气士厮杀起来,与那金身境一个天一个地。 至于一位练气士,能否结为金丹客,意义之大,不言而喻。 卢氏王朝作为历史上大骊宋氏的宗主国,曾经是宝瓶洲毋庸置疑的北方霸主,而谢谢在年幼之时,就被师门当做一位未来的上五境修士去栽培。 于禄作为昔年卢氏王朝的太子殿下,对于自家的山上事,还是有些了解的,关于“谢谢”,一直流传着个说法,相较于神诰宗贺小凉,只差福缘一事。 但是如今两人,似乎已是天壤之别。 贺小凉是北俱芦洲的一宗之主,玉璞境,大道可期,北俱芦洲大剑仙白裳曾言,会让贺小凉此生无法跻身飞升境。言下之意,说这位大剑仙会出剑拦阻,不然清凉宗宗主贺小凉,她是注定要成为飞升境大修士的。 反观谢谢,如今却连金丹修士都不是。 于禄是散淡之人,可以不太着急自己的武学之路慢悠悠,谢谢却最为要强好胜,这些年她的心情,可想而知。 街巷拐角处,谢谢回头看了眼小巷,小声说道:“那赵鸾是不是?” 于禄微笑道:“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出来。” 谢谢瞪了眼这位身负半国武运的亡国太子,“你除了装傻扮痴,还会什么?” 于禄笑呵呵道:“不会了。” 谢谢说道:“那赵鸾修行资质太好,吴先生神色间流露出来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的,他是该帮着赵鸾谋划一个谱牒身份了,吴先生别的不说,这点气度还是不缺的,不会因为恋着一份师徒名义,就让赵鸾在山下一直如此挥霍光阴。既然赵鸾如今已经是洞府境,不难成为一位谱牒仙师,难的是成为大仙家门派的嫡传弟子,比如……” 说到这里,谢谢直愣愣盯着于禄,想事情周全些,还是于禄更擅长,她不得不承认。 于禄接话说道:“云霞山或是长春宫,又或者是……螯鱼背珠钗岛的祖师堂。云霞山前途更好,也契合赵鸾的性情,可惜你我都没有门路,长春宫最安稳,但是需要请求魏山君帮忙,至于螯鱼背刘重润,就算你我,也好商量,办成此事不难,但是又怕耽误了赵鸾的修道成就,毕竟刘重润她也才金丹,如此说来,求人不如求己,你这半个金丹,亲自传道赵鸾,好像也够了,可惜你怕麻烦,更怕画蛇添足,到头来帮倒忙,注定会惹来崔先生的心中不快。” 谢谢愤懑道:“绕来绕去,结果什么都没讲?” 于禄笑道:“最少知道了不做什么,不算我白讲、你白听吧。” 谢谢不再言语,与于禄争辩,很无聊。 相比谢谢的心思,都放在那个姿容出彩、资质更佳的赵鸾身上,于禄其实更关注一心练拳的赵树下。 谢谢说道:“那赵树下说他与陈平安有五十万拳的约定,如今还差十八万拳,你是武夫,可曾看出赵树下的拳意多寡?” 于禄说道:“确实不多。” 谢谢皱眉道:“是不是属于把拳给练死了?” 于禄摇头道:“也不能这么讲。” 谢谢疑惑道:“陈平安既然先前专程来过此地,还教了赵树下拳法,当真就只是给了个走桩,然后什么都不管了?不像他的作风吧。” 于禄笑道:“放心吧,陈平安肯定有自己的打算。” 谢谢说道:“是去落魄山?” 于禄摇摇头,“未必。” 此后于禄带着谢谢,夜幕中,在彩衣国和梳水国接壤边境的一座破败古寺歇脚。 谢谢摘下帷帽,环顾四周,问道:“这里就是陈平安当年跟你说的夜宿此地、必有艳鬼出没?” 于禄点燃篝火,笑道:“要骂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就直说,我替陈平安一并收下。” 于是谢谢酝酿好的一番措辞,都没了用武之地。 于禄横放行山杖在膝,开始翻阅一本文人笔札。 谢谢双手抱膝,凝视着篝火,“如果没有记错,最早游学的时候,你和陈平安好像特别喜欢守夜一事?” 于禄轻声笑道:“不知道陈平安如何想的,只说我自己,不算如何喜欢,却也不曾视为什么苦差事。唯一比较烦人的,是李槐大半夜……能不能讲?” 谢谢说道:“你讲,我听了就忘。” 于禄说道:“李槐胆子小,与我又不算太熟,若是我守夜,也会拉着我去远处,被他美其名曰放水的事情,还好说,速战速决,若是施肥,既不愿我太靠近,又怕我离着太远,就要时不时问我一声在不在,答一声,他就继续忙他的,有次我实在是烦了他,就没回答,结果他提着裤子哭喊着找人,见我站在原地后,又提着裤子骂骂咧咧回去,画面比较……不堪回首。好在那会儿李槐还是个屁大孩子。” 谢谢直截了当道:“真恶心。” 于禄丢了一根枯枝到火堆里,笑道:“每次陈平安守夜,那会儿宝瓶是心大,哪怕天塌下,有她小师叔在,她也能睡得很沉,你与林守一当时就已是修道之人,也易心神安宁,唯独我一向睡眠极浅,就经常听李槐追着问陈平安,香不香,香不香……” 谢谢说道:“算了,我求你还是换个话题吧。” 于禄用树枝轻轻拨弄着篝火边缘,初春时分的树枝多湿气,爆裂之声时常响起,树枝也会渗出水珠,若是入秋后的枯朽树枝,易燃烧且无声。 于禄满脸笑意,自顾自说道:“陈平安就会回答一句,要是乡野菜圃就好了,不过容易招来犬吠。” 谢谢翻了个白眼。 于禄抬起头,望向谢谢,笑道:“我觉得有趣的事情,不止是这么一件,那场游学路上,一直是这样的鸡毛蒜皮。所以也别怨李槐与陈平安最亲近。我们比不了的,林守一都不能例外。林守一是嘴上不烦李槐,但是心里不烦的,其实就只有陈平安了。” 谢谢气笑道:“我怨这个作甚?!” 于禄望向古寺大门那边,吱呀而开,春寒料峭,一阵穿堂风愈发渗人,有一双沾染泥泞的绣花鞋跨过门槛。 那双绣花鞋的主人,是个杏眼圆脸的豆蔻少女,手持灯笼赶路。 于禄笑了起来,吃一堑长一智,这位梳水国四煞之一的小姑娘,有长进。 少女身后跟着个梳高椎髻的冷艳女子,身材高挑,好似大家闺秀,与婢女深夜迷路了。 那少女瞥了眼于禄横放在膝的行山杖,寻常的绿竹材质,但是瞧着就是让她眼皮子直跳,她突然停下脚步,问道:“这位公子,认不认得陈平安呀?” 于禄笑着点头,“好像还真认得。” 真名韦蔚的少女一跺脚,转身就走。 那高挑女子更是跟着仓皇而逃,显然怕极了那个名叫陈平安的青衫剑客。 一夜无事。 于禄和谢谢,先后拜访了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再去了一趟梳水国的剑水山庄。 最后在朱荧王朝边境的一处战场遗址,在一场浩浩荡荡的阴兵过境的遇当中,他们遇到了可算半个同乡的一对男女,杨家铺子的两位伙计,昵称胭脂的年轻女子武夫,苏店,和她身边那个看待世间男子都要防贼的师弟石灵山。 因为他石灵山这趟出门,每天都战战兢兢,就怕被那个王八蛋郑大风一语成谶,要喊某个男人为师姐夫。所以石灵山憋了半天,只好使出郑大风传授的杀手锏,在私底下找到那个相貌过于英俊的于禄,说自己其实是苏店的儿子,不是什么师弟。结果被耳尖的苏店,将其一拳打出去七八丈远,可怜少年摔了个狗吃屎,半天没能爬起身。 ———— 米裕很快就摸清楚这拨长春宫姐妹们的大致底细了。 都是她们自己娓娓道来,根本不用米裕如何旁敲侧击。 那个改名为终南的清秀女子,依旧喜欢别人称呼她为衣衫,刚刚跻身的中五境神仙,所以才有此次出门游历。 其余三位女修,与终南同龄人的,叫楚梦蕉,出身大骊京畿的一户香门第,传闻祖宅有位学问淹博的“翰林鬼”,担任家塾先生,家族之内多有登科子弟。因为被关老尚亲口誉为“雅鬼”,才得以以鬼魅之身久居京城。 叫林彩符的少女,诞生当天,其母夜梦卖端午彩符者登门赠符,言说与林家祖辈相视莫逆,阴德庇护,当受此符。于是少女就有了此名。 还有个名叫的韩璧鸦的少女,出身大骊将种门庭,只不过祖辈官当得不大,最高不过巡检,只是家族庭院内,韩家的藤花,却是京师花木最古者之一,烂漫开花时如紫云垂地,香气扑鼻,惠泽一街,与大骊京城报国寺的牡丹、关老尚房外的一棵青桐齐名。 她们三人都尚未跻身洞府境。 在宝瓶洲,中五境的神仙,哪怕只是洞府境,也是很金贵的金枝玉叶、神仙中人了,而在那些藩属小国境内,洞府境、观海境的精怪鬼魅,已是大妖,是凶鬼。 至于那个龙门境老妪,则自幼便是长春宫的谱牒仙师出身。 长春宫太上长老这一脉的女子练气士,并不忌讳男女情爱一事,反而视为修道路上必不可少的历练之一。 她们此行南下,既然是历练,当然不会一味游山玩水。 终南“衣锦还乡”之后,就要去大骊藩属黄庭国边境,劾治一头黄花郡云山寺画妖,寺内客舍墙壁上,悬有一幅历史久远的彩绘古画,每逢月夜,屋内无人,月光透窗在壁,画中人便会缘壁而行,如市井间的灯戏。画妖经常月夜作祟,虽不伤人,但是有碍古寺风评,所以云山寺与大骊礼部求助,长春宫便领了这桩差事。 此后在一个已经归顺大骊宋氏的覆灭小国云水郡,需要帮助一位与长春宫大有渊源的老神仙兵解。 再去旧朱荧王朝地界,帮助一位战死沙场的大骊武将,引导其魂魄归乡。 最后还有一桩密事,是去风雪庙神仙台购置一小截万年松,此事最为棘手,老妪都不曾与四位女修细说,跟“余米”也说得语焉不详,只是希望余米到了风雪庙,能够帮忙婉言缓颊一二,米裕笑着答应下来,只说尽力而为,与那神仙台魏大剑仙关系实在平平,若是魏剑仙凑巧身在神仙台,还能厚着脸皮斗胆求上一求,若是魏剑仙不在神仙台山中修道,他“余米”只是个侥幸登山的山泽野修,真要见着了什么大鲵沟、绿水潭的兵家老神仙们,估计见面就要胆怯。 老妪也直言此事万万不敢强求,余道友愿意帮忙说一两句好话,就已经足够。 她们此次南下历练,大抵就是这么四件事,有难有易。若是路上遇上了机缘或是意外,更是磨练。 有了余米这位家世深厚的观海境修士,老妪已经安心几分。 到了商贸繁华的红烛镇,终南独自去了那处家乡水湾。 对于昔年的一位船家少女而言,那处水湾与红烛镇,是两处天地。 一位贱籍出身的船家女,连红烛镇的岸边道路都不可以涉足,一旦违例,就会被罪加一等,直接流徙到大骊边关担任役夫,下场只会生不如死。 米裕等人下榻于一座驿馆,凭借长春宫修士的仙师关牒,不用任何钱财开销。 米裕到了红烛镇客栈之后,瞥了眼棋墩山之巅,摇摇头,不曾想这位魏山君,也是位痴情种,与自己是实打实的同道中人啊。难怪投缘。 临近黄昏,米裕离开客栈,独自散步。 虽然与那几位长春宫女修同行没几天,米裕就发现了许多门道,原来同样是谱牒仙师,光是出身,就可以分出个三六九等,嘴上言语不露痕迹,但是某些时刻的神色之间,藏不住。比如那小名衣衫的终南,虽然辈分最高,可因为昔年是贱籍倡户的船家女,又是少女岁数才去的长春宫,所以在其余楚梦蕉、林彩符、韩璧鸦三人心中,便存在着一条界线,与她们岁数相差不大的“师祖”终南,先前邀请她们一起去往那处小船画舫齐聚的水湾,她们就都婉拒了。 此举看似好心,又何尝不是有心。 米裕停步,缓缓转头,是出门赏景、“凑巧”相逢的楚梦蕉三人,方才察觉到了米裕的停步,她们便开始侧身挑选一座扇铺的竹扇。 聪明些的,转头快,可爱些的,转头慢。 米裕便走上前去主动打招呼,之后与她们一同赏景。 美人美景,都不辜负。 反正他已经确定了魏山君偷偷悄悄心心念念之人,不是她们。 昔年的棋墩山土地,如今的北岳山君,身在神仙画卷里,心随飞鸟遇终南。 夕阳西下。 米裕回头看了一眼影子,然后与她们请教那山上修士捕风捉影的仙家术法,是不是真的,若是当真有此事,岂不是很吓人。 与人言语时,眼神流连处,野修余米,从不厚此薄彼,不会怠慢任何一位姑娘。 可惜魏晋没能真正领教米剑仙的这份本命神通。 在红烛镇连接观水街和观山街的一条小巷,有座名声不显的小铺。 一位身穿黑衣的年轻公子,今天依旧躺在躺椅上,翻看一本大骊民间新版刻出来的志怪小说,墨香淡淡, 这位化名李锦的冲澹江水神,藤椅旁边,有一张花几,摆放有一只出自旧卢氏王朝制壶名家之手的茶壶,紫砂小壶,样式朴拙,据说真品当世仅存十八器,大骊宋氏与宝瓶洲仙家各占一半,有“宫中艳说、山上竞求”的美誉。一位来此看的游学老文士,眼前一亮,询问掌柜能否一观茶壶,李锦笑言买一本便可以,老文士点头答应,小心提起茶壶,一看题款,便大为惋惜,可惜是仿品,若是别的制壶名家,兴许是真,可既然是此人制壶,那就绝对是假了,一座市井坊间的铺,岂能拥有这么一把价值连城的好壶?不过老文士在出门之前还是掏钱买了一本善本籍,铺小,规矩大,概不还价,古籍善本品相皆不错,只是难谈实惠。 李锦收了钱,丢入柜台抽屉,继续躺着享清福,一边饮茶一边翻。 如今只要是个旧大骊王朝版图出身的文人,哪怕是科举无望的落魄士子,也完全不愁挣钱,只要去了外边,人人不会落魄。或者东抄抄西拼凑,大多都能出,外乡商专门在大骊京城的大小坊,排着队等着,前提条件只有一个,的序文,必须找个大骊本土文官撰写,有品秩的官员即可,若是能找个翰林院的清贵老爷,只要先拿来序文以及那方至关重要的私印,先给一大笔保底钱财,哪怕内容稀烂,都不怕财路。不是商人傻钱多,实在是如今大骊文人在宝瓶洲,是真水涨船高到没边的地步了。 李锦原本一看那序文,就没什么翻的念想了,是个大骊礼部小官的手笔,粗通文墨而已,不曾想后边文章,反而是出人意料的好,于是便记下了作者的名字。 这位不务正业的冲澹江水神老爷,还是喜欢在红烛镇这边卖,至于冲澹江的江神祠庙那边,李锦随便找了个性情老实的庙祝打理香火事,偶尔一些心至诚、以至于香火精粹的善男信女许愿,给李锦听到了心声,才会权衡一番,让某些不过分的许愿一一灵验。可要说什么动辄就要飞黄腾达,进士及第,或是天降横财富甲一方之类的,李锦就懒得搭理了。他只是个夹尾巴做人的小小水神,不是老天爷。 李锦找了一些个溺死水鬼,吊死女鬼,担任水府巡视辖境的官差,当然都是那种生前冤屈、死后也不愿找活人代死的,若是与那冲澹江或是玉液江同行们起了冲突,忍着便是,真忍不了,再来与他这位水神诉苦,倒完了一肚子苦水,回去继续忍着,日子再难熬,总好过早年都未必有那子孙祭祀的饿死鬼。 李锦唯一真正上心之事,是辖境之内那些祖荫厚重、或是子孙是那读种子的大小门户,以及那些节妇、贤人,有些需要扶持一把,有些需要照拂几分,还有那些那积善行德却体魄孱弱的凡夫俗子,李锦就需要以山水神灵的某种本命神通,以一两盏大红灯笼在夜幕中为他们引路,防止被孤魂野鬼的某些煞气冲撞了阳气,这些极有讲究的大红灯笼,也不是任何练气士都能瞧见的,地仙当然可以,不是金丹、元婴却擅长望气的中五境修士也行,只不过就像一国境内,神灵数量有定数,得看国运多寡、山河大小,这些大红灯笼,也要看神灵品秩高低,绝非什么可以随手送人的物件,一些个市侩些的山水神祇,也会与一些富贵门户给予便利,只要不过分,不被邻居同僚告发,或是不被上司山君、城隍阁申饬,朝廷礼部那边就都不会太过计较。 李锦前些时候,就亲手将两盏灯笼,分别悬在了一位出身贫寒的市井少年身后,以及少年家宅门外,前者灯笼,会与之形影不离,昼没夜显,污秽阴物见之,则自行退散,不但如此,李锦还在灯笼内的灯烛之上,写下了“冲澹江水神府秘制”的字样,意思就很浅显了,这是他李锦亲自庇护之人。不管任何鬼魅还是练气士,谁胆敢擅自动摇少年心魄,稍稍坏了少年的读前程,那就是跟他这位冲澹江水神做大道之争。 有些山水神灵,会专门在文气文运一事上下苦功夫,对待辖境内的读人,最为青睐,一旦光耀门楣,这拨为官的读种子,就可以载入地方志,可以帮助家乡的山水神灵,在礼部功德簿上添上一笔。有些则选择武运,至于忠烈、孝义等等,庇护一方的神灵都可以视为某个选择。 所以说做人难,做鬼做神灵,其实也不容易。 其中又以做了鬼,禁忌更多,稍有差错便会犯忌,惹来冥司胥吏的责罚,荒郊野岭的还好点,在州城大镇的市井坊间,那真是处处雷池。越是国祚绵长的山河之中,神灵权大威重,鬼魅越是不敢随便作祟,除了山水神祇和文武庙,更有大小城隍庙阁,再加上那些学塾道观寺庙,以及高门豪宅张贴的门神,污秽鬼物,寻一处立锥之地都难,更不谈鬼物之间,又有各种荒诞不经的欺凌事,与阳间那些腌臜事,其实没什么两样。 功德彰显,正人自威,鬼魅退散,绕道而行,从来不是什么虚妄语。 铺子生意冷清,李锦有些想念这些年常来照顾生意的两个熟客了,前有大风兄弟,后有朱老弟,人家买,那叫一个豪爽,半麻袋一麻袋买去的那种。 与朱敛相熟,还要归功于那场玉液江风波,朱敛之后就常来这边买。 那位玉液江水神娘娘虽说事后,没有被大骊礼部问责,但是显而易见,在大骊礼部祠祭清吏司是落了档案的,因为李锦与那位郎中大人是熟人。大骊的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选司,与这礼部祠祭清吏司,三司主官,正五品而已,但是位高权重,尤其是礼部祠祭清吏司,具体管着大骊所有山水神灵的功过考评,更是重中之重,故而被山上视为“小天官”,清吏司郎中大人,前不久微服私访三江辖境,来铺这边叙旧坐了一会儿,之所以能够劳驾这位郎中大人亲临红烛镇,当然是那个玉液江水神娘娘捅出的篓子,比天大了。 作为玉液江水神的同僚,李锦谈不上幸灾乐祸,倒是有几分兔死狐悲,即便当了一江正神,不还是这般大道无常,终年忙忙碌碌不得闲。 当然李锦因为美梦成真,成功当上了江水正神,便野心不大,还算悠闲。若是李锦想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提升冲澹江与那铁符江一般品秩,与那杨花一样晋升头等水神,可就有得忙了。 李锦合上籍,随手丢在胸口,开始闭目养神。 有些怀念与那位朱老弟的言谈,双方如果撇开身份和立场,其实话语十分投机,李锦甚至愿意让朱老弟躺在藤椅上,自己站在柜台那边。 记得朱敛曾笑言,我信佛法未必信僧人,我信道学未必信儒士。我信圣贤道理未必信圣贤。 落魄山朱敛,确实是一位难得一见的世外高人,不止拳法高,学问也是很高的。 有客登门,李锦睁开眼睛,抬手提起茶壶喝了一口,慵懒道:“随便挑,莫要还价。” 李锦瞥了一眼,除了那个笑眯眯的中年男子,其余三位法袍、发簪都在表明身份的长春宫女修,道行深浅,李锦一眼便知。 身为掌握一地气数流转的一江正神,在辖境之内精通望气一事,是一种得天独厚的本命神通,眼前铺子里三位境界不高的年轻女修,运道都还算不错,仙家缘分之外,三女身上分别夹杂有一丝文运、山运和武运,修道之人,所谓的不理俗事、斩断红尘,哪有那么简单。 唯独那个中年面容的男子,李锦全然看不透。 如逢真人,云中依稀。 李锦心中微微讶异,很快就有了决断,那就干脆别看了,若对方真是地仙之流,一地神灵如此窥探,便是一种无礼冒犯。 这就像面对一位类似朱敛的纯粹武夫,在朱敛四周出拳不停,呼喝不断,不是问拳找打是什么? 米裕没有对任何一位女子如何过分殷勤言语,时时刻刻止乎礼。 与多位女子朝夕相处,一旦稍稍有了取舍痕迹,女子在女子身边,脸皮是多么薄,所以男子往往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至多至多,只得一美人心,与其她女子从此同行亦是陌路矣。 当然米剑仙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他此次出门,还是要做正事的。 在那黄庭国边境的黄花郡,劾治那云山寺画妖,长春宫女修们信手拈来,壁画女子,不过是一位洞府境的女鬼,也会去往长春宫,米裕在一旁瞧着养眼,云山寺十分感激,地方官府与长春宫攀上了一份香火情,皆大欢喜。 倒是名叫云水郡的那个小地方,深山野林的一处石室峭壁当中,那个龙门境瓶颈的“老神仙”,让米裕有些大开眼界,世间竟有修道之人,把自己给修出个皮囊即是阴魂囚牢的存在,老修士不知为何身嵌石壁间,苦不堪言已经数十年,长发如藤蔓曳地,肌肤已与木石无异,这等可怜下场,十分罕见,之所以沦落至此,是得了一份白日冲举真卷,却是小半残篇,不愿公开道法,修行误入歧途,这就是山泽野修的无奈之处,哪怕既有仙骨,又有仙缘,只要是仙缘不够,又不得山上明师指点,何谈羽化。 老修士被困多年,形神憔悴,魂魄皆已几近腐朽,只得托梦一位山野樵夫,再让樵夫捎话给当地官府衙门,希冀着飞剑传信给长春宫,助其兵解,若是事成,传信之人,必有重酬。 米裕很识趣,终究是外人,就没有靠近那石壁,说是去山脚等着,毕竟那个老金丹修士,光是那部被老神仙言之凿凿,说成“只要有幸补全,修行之人,可以直登上五境”的道法残卷,就是许多地仙梦寐以求的仙家道法。 之所以知晓这些密事,当然是米裕施展了掌观山河的神通,看看而已,若是垂涎这点机缘,也太羞辱他米裕了。 长春宫那位老妪,早有准备,从木匣当中小心翼翼取出一把法宝品秩的短剑,再以长春宫独门秘法,手刃了那位老神仙,再将后者魂魄收入一件仙家重宝,是作为明器的玉雕勾龙,是上古蜀国的帝王陵墓之物,一次探寻仙府遗址,被长春宫某位祖师收入囊中,此物最能温养魂魄。 所谓的兵解转世,当然是托词,转世修行一事,哪有那么简单。一个小小龙门境,还不值得长春宫如此对待,老修士也没那份境界和根骨,有资格来谈什么维持一点本性灵光的兵解转世,没了那点至关重要的本性真灵,即便投胎转世,也注定一辈子无法开窍记得前生事了。 作为交换,将那份道法残卷赠予长春宫祖师堂的老修士,以后可以在长春宫一个藩属门派,以鬼物之姿和客卿身份,继续修行,将来若成金丹,就可以升为长春宫的记名供奉。 米裕坐在山脚一棵大树枝干上,悠哉悠哉喝着养剑葫内的米酒酿,愈发感受到浩然天下一座寻常仙家门派的……忙。 光是与各地官府、仙家客栈、神仙渡口、山上门派的打交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了神仙说不沾烟火气的仙家语,除此之外,还要人人勤勉修行,年纪大的,得为晚辈们传道授业解惑,既要让晚辈成材,又不能让晚辈见异思迁,转投别门……累人,真是累人。 米裕有些理解隐官大人为何会是隐官大人了。 因为隐官大人是此道的个中好手,年纪轻轻,却已是最拔尖的那种。 因为那老妪与各方人士的言谈,在米裕这个自认门外汉的旁观者眼中,其实还是瑕疵颇多,比如与山上前辈好言好语之时,她那神色,尤其是眼神,明显不够真诚,远远没有隐官大人的那种发自肺腑,水到渠成,那种令人深信不疑的“前辈你不信我就是不信前辈你自己啊”,而本该与山上别家晚辈和煦言语之时,她那份骨子里流露出来的倨傲气,收敛得远远不够,藏得不深,至于本该硬气言语之时,老妪又话语稍多了些,脸色过于故作生硬了些,让米裕觉得措辞有余,震慑不足。 笑语之际,眯眼转瞬就杀人。 顺利解决了“兵解”一事,在山脚重逢,老妪心情不错,大概与余米先前的识趣远去,不无关系。 在那之后,她们去一座崭新武庙,为那位战死武将的英灵,取出一件山上秘制甲胄,让英灵披挂在身,夜间就可以行走无碍,不受天地间的肃杀罡风吹拂魂魄,至于白昼之时,武将英灵就会化作一股青烟,隐匿于老妪所藏一只院君子亲笔楷“内坛郊社”款双耳炉当中,然后让终南亲自点燃一炷香,过山时燃山香,渡水时点水香,始终让终南手捧香炉,极少御风,最多就是乘坐一艘仙家渡船,就会点燃一炷云霞山秘制的云霞香。 那位英灵哪怕夜间赶路,依旧沉默寡言,米裕在几位年轻女修眼中,好像也少了许多言语。 自古猛将,悍劲之辈,死后刚毅之气难消,就可称为英灵。 长春宫修士此次就是引导英灵,去往大骊京畿之地的铜炉郡,英灵先担任一地社公,若是礼部考核通过,不用几年就可以再补缺县城隍。 在这次游历期间,只有两个小小的意外,一次是在一处郡城当中,遇到鬼物作祟,三名猎户接连被魇,终日浑浑噩噩,一到晚上,就梦游一般离家相聚,相遇之后,就站在原地互相批颊,城隍庙和土地公也都束手无策。 老妪便让“师姑”终南设法坛,牒雷部,请神将。结果成功拘押来了一头观海境的老狐仙,狐魅老翁哀嚎不已,撕心裂肺与这帮女子仙师们诉苦,说那猎户捕杀了它几十个徒子徒孙,这笔账该怎么算,若不是它拦阻儿孙们报仇,三个猎户早死了,摔几百个耳光,难道过分吗? 老妪懒得与那狐魅废话,就要以雷法将其镇杀,不过终南好说歹说,才息事宁人,那桩恩怨就此作罢。她不忘对那老狐训诫了一番,希望以后好好修行,小心安置狐窟住处,切莫再被轻易被市井樵夫猎户寻见了。老妪却不太满意,将那老狐狠狠训斥了一通,老狐只得畏畏缩缩,说自己会给些银子,对那三户人家补偿一番。终南欲言又止,见了老妪的脸色,终南不敢再多言语。最后她反而被老妪私底下训斥了几句,对待这些山精鬼魅之流,不可如此软弱心肠。 米剑仙从头到尾,只是冷眼旁观,坐在栏杆上喝着酒。 若是隐官在此,大概不会是这么个结果吧。 不过那个叫韩璧鸦的小丫头,倒是让米裕有些刮目相看,以心声嘀咕了一句,老狐认错就够了,还个屁钱。 米裕听了个真切。 毕竟是剑仙嘛。 再就是在远离炊烟的山野之中,她们遇到了一位出门游历散心的大骊随军修士,是个女子,腰间悬佩大骊边军制式战刀,不过卸去甲胄,换上了一身袖子窄小的锦衣,墨色纱裤,一双小巧绣鞋,鞋尖坠有两粒珠子,白昼不显光芒,夜间犹如龙眼,熠熠生辉,在山巅处一座观景凉亭,她与长春宫女修相逢。 女子当时一脚踩在一位跪地山神的后背上,可怜山神正在诉说境内的一桩仙师密事,她则仰头饮酒,见了那拨长春宫女修,一抹嘴,丢了空荡荡的酒壶到崖外,她以拇指指向别处,意思很明显,此地已经有主了,劳烦诸位去往别处。 老妪皱眉不已,长春宫有一门祖传仙家口诀,可炼朝霞、月色两物。每逢十五,尤其是子时,都会选取灵气充沛的高山之巅,炼化月色。 而此山此处,无疑是今夜修行最佳之地。 去了别处,今夜月色炼化、以及明早炼化朝霞两事,就都要大打折扣。 那女子一脚踹开那刚刚在礼部谱牒入流的山神,后者立即遁地而逃,绝对不掺和这种神仙打架的山上风波。 真正让老妪不愿退让的,是那女子随军修士的一句言语,你们这些长春宫的娘们,沙场之上,瞧不见一个半个,如今倒是一股脑冒出来了,是那雨后春笋吗? 不但如此,女子还抬起头,她自言自语了一句更加火上加油的言语,也没下雨啊。 米裕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心中只觉得很顺耳了,听听,很像隐官大人的口气嘛。亲切,很亲切。 最后这场风波没有酿成祸事的原因,很简单,那女子修士见那老妪脸色铁青,也不废话,说双方切磋一番,她撇开大骊随军修士的身份,也不谈什么文清峰弟子,不分生死,没必要,伤和气,只需要任何一方倒地不起即可,只是记得谁都别哭着喊着回师门告状,那就没劲了。 老妪一听说对方出自风雪庙文清峰,立即没了火气,主动赔礼道歉。 那女子大概是觉得更没劲了,直接御风离开凉亭。 米裕一眼望去,这般女子,有那么点家乡酒水的滋味了。 之后老妪带着终南在内的女子,在凉亭之内修行吐纳。 米裕再次独自远去。 在别处山头山林间,躺在古树枝干之上,独自饮酒。 取出一张山水敕令之属的黄纸符箓,以些许剑气点燃符箓再丢出。 很快那位小山神就现身,在树底下,口呼仙师。 米裕问了缘由,哑然失笑,原来是邻近一处河伯水府,一贯喜欢强纳女鬼为妾,有女鬼投牒土地庙无果,反被土地泄密给河伯,差点被当场鞭杀,女鬼继续投牒县城隍庙,那河伯也是跋扈惯了的,竟然直接扯住那女鬼头发,一路拖拽到城隍庙之内,要当着城隍爷好友的面,鞭杀女鬼,刚好被那女子修士路过撞见,兴许是受限于大骊制定的山水律法,只能将此事通报礼部,她却很难亲手打杀河伯、土地和城隍,所以她今夜才来此山头散心,将可怜山神一并迁怒了,理由是渎职。 米裕想起一事,问道:“若是有军功傍身,按照大骊边军律例,不是可以拿来换取头颅吗?看那女子,积攒战功,好像不会少。” 那山神小心措辞道:“那位女子仙师,战功确实多,在沙场上攒下了一份偌大名声,好像连某位大骊巡狩使都曾对她亲口嘉奖,此事连小神都有所耳闻,不过听说她都让给朋友了。” 米裕坐在树枝上,挥手笑道:“山神老爷只管自己压压惊去。” 米裕自言自语道:“真是一位好姑娘啊。” 米裕悚然状,猛然转头望去。 不远处的树枝上,有位佩刀女子,亭亭玉立。 米裕沉默片刻,笑问道:“那女鬼?” 那女子一言不发。 米裕只得自己喝酒。 她冷笑道:“与那长春宫女修同行之人,也好意思背剑在身,假扮剑客游侠?” 米裕笑道:“实不相瞒,我与魏大剑仙见过,还一起喝过酒。” 女子愣了愣,按住刀柄,怒道:“信口开河,胆敢侮辱魏师叔,找砍?!” 米裕无奈,那魏晋是睁眼瞎吗?这般女子,都瞧不见? 米裕只得摆手求饶道:“当我鬼迷心窍了,姐姐莫要生气,我哪能认识魏大剑仙,我一个喝市井米酒酿的山泽野修……” 那女子冷声道:“魏师叔绝不会以修为高低、家世好坏来分朋友,请你慎言,再慎言!” 女子显然不愿再与此人言语,一闪而逝,如飞鸟掠过处处枝头。 米裕躺回树枝,心情好转几分。 最后长春宫女修一行人,到了风雪庙山门,只是那个余米却说有事离开一段时日,双方相约于一座仙家渡口。 米裕还真有事,去彩衣国胭脂郡找到了那位渔翁先生,表明身份,当然是落魄山记名供奉余米,还带了一封魏大山君的亲笔手,以及几件能够让师徒三人相信他米裕身份的陈年往事。 因为年轻隐官让韦文龙捎给魏檗的那封信上,提及一事,如果他米裕最终选择留在落魄山,就让米裕去胭脂郡找到师徒三人,先回落魄山,到时候米裕再陪同三人一起去往北俱芦洲,让赵树下去狮子峰,找李二前辈练拳,让赵鸾去彩雀府修行,吴老先生可以去云上城做客。在这期间,米裕可以看情况决定,要不要帮忙指点赵树下已经获得口诀的剑气十八停。 做这些事情,米裕十分乐意,就像回到了避暑行宫,或是春幡斋。 不然只是在落魄山,每天舒心惬意是不假,可终究还是有些空落落的。 将师徒三人送到了那条翻墨渡船之上,米裕找到刘重润后,这才去往风雪庙附近的那座仙家渡口。 不曾想相约时辰,长春宫修士还未露面,米裕等了半天,只得以一位观海境修士的修为,御风去往风雪庙山门那边。 结果遇到了她们刚刚离开山门,老妪神色郁郁。 她们此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向风雪庙神仙台购置一小段万年松,是长春宫一位大香客的女眷,急需此物治病,那位香客,权势煊赫,如今已经贵为大骊巡狩使,这个武职,是大骊铁骑南下之后新设立的,被视为武将专属的上柱国,连同曹枰、苏高山在内,如今整个大骊才四位。而这位巡狩使的女眷,那个疑难病症,山上仙师坦言,唯有以一片神仙台万年松入药,才能治愈,否则就只能去请一位药家的上五境神仙了。 但是很不凑巧,那位大将军与真武山关系极好,与风雪庙却极其不对付,所以就托付长春宫此事,做成了,重谢之外,就是一桩细水流长的香火情,做不成,长春宫自己看着办。 大骊王朝,或者说如今的整座宝瓶洲。 山上已经半点不像山上。 而风雪庙那棵名为“长情”的万年松,生长在神仙台崖畔,枝叶高出山脊,根却一路蔓延至涧底,依附山根,浸染水运,所以入药有效,皮厚寸余,剥开之后,色如琥珀,入药有效。尤其是女子,无论是消息灵通的山下权贵女眷,还是山上斩赤龙之前的女子仙师,人人需要,可惜人人求不得。道理很简单,万年松在神仙台,而神仙台之事,得问剑仙魏晋才行,哪怕是风雪庙老祖师,相信都没脸为了一片万年松,与魏晋开口讨要。 长春宫太上长老与大鲵沟秦氏老祖有旧,不然休想做成此事,根本不是多少神仙钱可以解决的事情,老妪本以为事情为难,最少还有回旋余地,不曾想到了风雪庙大鲵沟,那秦氏老祖一听说是此事,立即变脸了,态度极为坚决,斩钉截铁说此事绝对不成,奉劝那位老妪,别痴心妄想了。 米裕与那些长春宫女修碰头后,只说自己去风雪庙试试看,碰碰运气。 当然不是为了长春宫,而是觉得既然那万年松如此值钱,自己身为落魄山一份子,不砍他娘个一大截,好意思回家? 反正当时与魏晋一起路过那棵万年松,魏晋提了一嘴,说此树若是生长在文清峰、绿水潭,倒是可以省去自己不少麻烦。 当米裕熟门熟路到了神仙台之后,就开始掰树枝,掰断了一根树枝,说好事成双,掰下了两根,又说三才兼备,在米裕念叨着四象齐聚之时,有女子急匆匆御风而至,双方可算熟人,刚刚返回师门没多久的女子,一记刀罡劈砍在米裕身侧,只是不曾想那个自称山泽野修是不是做贼心虚,竟然一头撞在刀光之上,然后直不隆冬坠入悬崖,等到女子要御风去救人,已经寻不见任何踪迹。 女子往返山崖、山谷数次,仍是找不见那个莫名其妙就消失的家伙,等她一头雾水返回那棵万年松畔,风雪庙老祖,大鲵沟一脉的秦氏老祖,以及她所在文清峰一脉的祖师,三人都已经齐聚山巅,恩师与她笑言,不用理会此事此人了。女子忍不住问道,那人果真认识魏师叔? 大鲵沟秦氏老祖笑眯眯道:“有搞头啊。” 文清峰的女子祖师冷哼一声。 貌若稚童、御剑悬停的风雪庙祖师,以心声与两位祖师堂老祖说道:“此人当是剑仙无疑了。” 米裕偷偷溜出风雪庙之后,只说自己面子不够,但是乘坐渡船在牛角山靠岸之前,却将一片万年松偷偷交给了那个韩璧鸦,说路上捡来的,不花钱,说不定就是那万年松了。 小姑娘说你骗人吧? 不过她手中那片古松,入手极沉。 米裕笑眯眯说是不花钱骗人呢,还是万年松骗人啊? 少女喜欢说话,却不太爱笑,因为生了一对小虎牙,她总觉得自己笑起来不太好看唉。 与余米前辈分别之时,看着那个潇洒远去的背影,她才偷偷而笑。 ———— 宝瓶洲中部那条尚未彻底开凿完毕的渎水之畔,白衣少年骑在一个孩子身上,身边跟着一个从简湖急匆匆赶来的林守一。 崔东山跳落在地,从林守一手中接过那二十四枚竹简,环顾四周,喃喃低语道:“辛苦了。” 在这之前,几个“齐”字,已经到手。 而一封解契,也从剑气长城来到了宝瓶洲。 崔东山扯开嗓子嚷嚷道:“辛苦了!” 他曾经调侃一句柳清风与李宝箴的重逢,见面道辛苦,毕竟是江湖。 如今哪怕整座浩然天下,都算一座江湖,可先生何在?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八十九章 一个年轻人的小故事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大泉王朝的京城,蜃景城下了大雪后,是世间少有的美景。 蜃景城多华美建筑,道观寺庙星罗棋布,故而美景不在下雪时,而在化雪时,必须登高赏雪,俯瞰此城,宛如一处五彩琉璃仙境,流云漓彩,莹澈无瑕。 姜尚真和浣纱夫人就在化雪之时,进入了这处人间仙境。只是世间美景如美人,仿佛经不起长久细看。姜尚真刚刚入城,就已经没了兴致,妇人则是心有牵挂,也对景色无甚观感。 姜尚真弄了一份关牒,名字当然是用周肥。这可是一个大有福运的好名字,姜尚真恨不得在玉圭宗谱牒上都换成周肥,可惜当了宗主,还有个俨如太上宗主的荀老儿,都容不得姜宗主如此儿戏,老头子真是半点不晓得老马恋栈不去惹人厌的道理。 浣纱夫人依附九娘,则不用如此麻烦,她本就有边军姚家子弟的身份,父亲姚镇,老将军当年下马卸甲,转为入京为官,成为大泉王朝的兵部尚,只是听说近两年身体抱恙,已经极少参与早朝、夜值,年轻皇帝专程请数位神仙去往中岳山君府、埋河碧游宫帮忙祈福。老尚之所以有此殊荣待遇,除了姚镇本身就是大泉军伍的主心骨,还因为孙女姚近之,如今已是大泉皇后。 入城后,一身儒衫背箱的姜尚真,用手中那根青竹行山杖,咄咄咄戳着地面,如同刚刚入京见世面的外乡土包子,微笑道:“九娘,你是直接去宫中探望皇后娘娘,还是先回姚府问候父亲,见见女儿?若是后者,这一路还请小心街巷游荡子。” 浣纱夫人是九娘,九娘却不是浣纱夫人。 她被荀渊感叹一声“异哉”的自断一尾,其实便在姚近之身上,早已与这位大泉皇后魂魄相融,用以庇护姚近之这个身负气运的晚辈身上。除此之外,也是浣纱夫人有心做给大伏院看的一种决然姿态,断去自身大道的最根本一尾,从仙人跌境为玉璞,若是以后世道大乱,她一样会置身事外,两不相帮。 妇人头戴幂篱,遮掩面容,轻声问道:“姜宗主最多可以在京城待几天?” 姜尚真说道:“叙旧,喝酒,去那寺庙,领略一下墙壁上的牛山四十屁。逛那道观,找机会偶遇那位被百花福地贬谪出境的曹州夫人,顺便看看荀老儿在忙什么,事情茫茫多的样子,给九娘一旬光阴够不够?” 妇人施了个万福,道:“谢过姜宗主。” 两人就此分道,看样子九娘是要先去姚府探亲,姚老尚其实身体健朗,只是姚家这些年太过蒸蒸日上,加上众多边军出身的门生弟子,在官场上相互抱团,枝叶蔓延,晚辈们的文武两途,在大泉庙堂都颇有建树,加上姚镇的小女儿,所嫁之人李锡龄,李锡龄父亲,也就是姚镇的亲家,昔年是吏部尚,虽然老人主动避嫌,已经辞官多年,可毕竟是桃李满朝野的斯文宗主,更是吏部继任尚的座师,所以随着姚镇入京主政兵部,吏、兵两部之间,相互便极有眼缘了,姚镇哪怕有心改变这种颇犯忌讳的格局,亦是无力。 只说老尚的孙子姚仙之,如今已经是大泉边军历史上最年轻的斥候都尉,因为历次吏部考评、兵部武选,对姚仙之都是溢美之词,加上姚仙之确实战功卓著,皇帝陛下更是对这个小舅子极为喜欢,故而姚镇便是想要让这个心爱孙子在官场走得慢些,也做不到了。 倒是孙女姚岭之,也就是九娘的独女,自幼习武,资质极好,她比较例外,入京之后,经常出京游历江湖,动辄两三年,对于婚嫁一事,极不上心,京城那拨鲜衣怒马的权贵子弟,都很忌惮这个出手狠辣、靠山又大的老姑娘,见着了她都会主动绕道。 姜尚真看着那个姗姗远去的婀娜身影,微笑道:“这就很像男子送妻子归宁省亲了嘛。” 随后姜尚真问路辛苦,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座名声不显的小武馆,十几年前开设的武馆,馆主刘宗,在武馆林立的大泉京城,属于二三流的身手,一有同行聚会,共同商议某位外乡拳师能否开馆,如何安排三位馆主去问拳试探斤两,刘宗都只能敬陪末座,事后每次问拳,刘宗也多是打头阵,因为刘宗肯定输,属于先卖给外乡人一个面子。 久而久之,京城武林,就有了“逢拳必输刘宗师”的说法,如果不是靠着这份名声,让刘宗小有名气,姜尚真估计靠问路还真找不到武馆地址。 两个替武馆看门的男子,一个青壮汉子,一个干瘦少年,正在清扫门前积雪,那汉子见了姜尚真,没搭理。 少年到底还为武馆营生考虑几分,打量着眼前这个游学生装扮的男子,好问道:“这位先生,是要来我们武馆学拳不成?” 姜尚真笑道:“我在城内无亲无故的,所幸与你们刘馆主是江湖旧识,就来这边讨口热茶喝。” 少年笑了起来,倒是个实诚人,便要将这个生领进门,小武馆有小武馆的好,没有太多乱七八糟的江湖恩怨,外乡来京城混口饭吃的的武林好汉,都不稀罕拿自家武馆热手,毕竟赢了也不是什么夸耀事,而且就老馆主那好脾气,更不会有仇家登门。 一旁大雪天也没穿棉袄的精壮汉子,先前扫雪无精打采的,突然瞧见了两位邻近女子路过武馆门前街道,便轻喝一声,肌肉鼓胀,一个气沉丹田,双膝微蹲,不断旋转起来,一时间武馆门口雪屑无数,两位女子羞恼不已,低声骂了几句,快步跑开。 那生一个蹦跳,躲过扫帚,结果路滑,落地后没站稳,摔在地上。那汉子大笑不已,也懒得道歉,反而笑话这读人下盘不稳腿无力,这可不行啊,莫不是媳妇给野汉子拐了,气又气不过,打又打不过那厮,便要来学拳吃苦? 少年有些着急,听说读人最好面子,而且还是馆主的客人,不能这么随便羞辱。万一是个有功名的,或是来这边参加春闱会试的举人老爷,到时候闹到衙门那边去,武馆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好在那生像是任人拿捏惯了的软柿子,笑道:“不是学拳,吃不住苦。” 这番动静,惹来那两位女子频频回眸,掩嘴娇笑,哪来的呆子,学什么拳脚功夫,都长得那么好看了,女子也舍得偷别家汉子去? 姜尚真被少年领着去了武馆后院。 磨刀人刘宗,正在走桩,缓缓出拳。 老人实在是天生就输了“卖相”一事,头发稀疏,长得歪瓜裂枣不说,还总给人一种猥琐粗鄙的感觉。拳法再高,也没什么宗师风范。 只是当年在那藕花福地,刘宗却曾经与南苑国国师种秋,谪仙人陈平安,三位纯粹武夫,从敌为友,并肩作战。 刘宗还与当时已经修成仙家术法的俞真意对敌。 打不过是真打不过。 姜尚真笑道:“刘老哥,还认得同乡人周肥吗?” 老人立即停下拳桩,让那少年弟子离开,坐在台阶上,“这些年我多方打听,桐叶洲好像不曾有什么周肥、陈平安,倒是剑仙陆舫,有所耳闻。当然,我至多是通过一些坊间传闻,借阅几座仙家客栈的山水邸报,来了解山上事。” 姜尚真环顾四周,道:“既然都是金身境瓶颈了,为何还要蜷缩此地,昔年藕花福地磨刀人的英雄意气,都给浩然天下的仙气给消磨殆尽了?” 刘宗嗤笑道:“不然?在你这家乡,那些个山上神仙,动辄搬山倒海,翻云覆雨,尤其是那些剑仙,我一个金身境武夫,随便遇到一个就要卵朝天,如何消受得起?拿性命去换些虚名,不值当吧。” 姜尚真摘了箱当凳子坐下,“大泉王朝历来尚武,在边境上与南齐、北晋两国厮杀不断,你要是依附大泉刘氏,投身行伍,砥砺武道,岂不是两全其美,只要成功跻身了远游境,便是大泉皇帝都要对你以礼相待,到时候离开边关,成为守宫槐李礼之流的幕后供奉,日子也清净的。李礼当年‘因病而死’,大泉京城很缺高手坐镇。” 刘宗摇头道:“做人总不能做了个死法都没得选的可怜人。按照你的说法,我当初在藕花福地,就可以随便找个皇帝投靠了。如今日子是清苦了点,不过很自在。反正习武一事,从未落下,该是刘宗的远游境,慢些来,终究会来。” 姜尚真点头道:“难怪会被陈平安敬重几分。” 刘宗笑问道:“那位小剑仙,是别洲人氏吧?不然那么年轻,在这桐叶洲肯定名气不会小,他如今混得如何了?” 姜尚真想了想,“不好说啊。” 至于这个磨刀人,当然没说真话,甚至可以说几乎全是在瞎扯,不然姜尚真也不会从玉圭宗的繁杂谍报当中,看到“刘宗”这个名字。事实上,刘宗离开藕花福地之后,没少出风头,与练气士多次厮杀,如今不但是金顶观的不记名供奉,还是大泉先帝刘臻亲自挑选出来的扶龙人之一,为了保证新帝能够顺利登基,不惜软禁了手握北边军权的大皇子刘琮在京“养病”,刘宗正是藩王府的看守人,可谓当今天子的心腹。 一个老江湖的自保之术,姜尚真可以理解,毕竟春潮宫周肥,在藕花福地江湖上的名声确实不算好。 之前闲聊,也就是姜尚真实在无聊,故意逗弄刘宗而已。 比如陈平安在狐儿镇九娘的客栈,曾经与三皇子刘茂起了冲突,不但打杀了申国公高适真的儿子,还亲手宰了御马监掌印魏礼,与大泉昔年两位皇子都是死敌,陈平安又与姚家关系极好,甚至可以说申国公府失去世袭罔替,刘琮被软禁,三皇子刘茂,院君子王颀的事情败露,当今天子最终能够顺利脱颖而出,都与陈平安大有渊源,以刘宗的身份,自然对这些宫闱秘闻,不说一清二楚,肯定早就有所耳闻。 刘宗在那边胡说八道,姜尚真听着就是了。 刘宗输只输在了不知道眼前周肥,竟然会是整个桐叶洲山上的执牛耳者。 哪怕曾经确实听说剑仙陆舫好友之一,有那玉圭宗姜尚真,但是刘宗打破脑袋都不会想到一位云窟福地的家主,一个上五境的山巅神仙,会愿意在那藕花福地虚耗甲子光阴,当那什劳子的春潮宫宫主,一个轻举远游、餐霞饮露的神仙,偏去泥泞里打滚好玩吗。早年从福地“飞升”到了浩然天下,刘宗对于这座天下的山上光景,已经不算陌生,这里的修道之人,与那俞真意都是一般断情绝欲的德行,甚至见识过不少地仙,还远远不如俞真意那般真心问道。 刘宗感慨道:“这方天地,确实千百怪,记得刚到这里,亲眼见那水神借舟,城隍夜审,狐魅魇人等事,在家乡,如何想象?难怪会被那些谪仙人当做井底之蛙。” 姜尚真笑道:“这些神神怪怪,见多了也就那么回事。反倒是那上梁之日诞生拆梁人,拗着性子多看几年,更有趣些。” 刘宗不愿与此人太多绕弯子,直截了当问道:“周肥,你此次找我是做什么?招揽帮闲,还是翻旧账?如果我没记错,在福地里,你浪荡百花丛中,我守着个破烂铺子,咱俩可没什么仇隙。若你顾念那点老乡情谊,今天真是来叙旧的,我就请你喝酒去。” 姜尚真说道:“喝酒就算了,我这人只喝美酒,你这武馆生意,能挣几个银子?放心吧,我真不是冲你来的,此次与朋友一道远游蜃景城,凑巧听说了刘宗这个鼎鼎大名,就想要碰碰运气,不曾想还真是你。看来当下我运气不错,趁着运道正隆,今夜就去寻访曹州夫人,看看能否一睹芳容。刘老哥要不要与我携手夜游?有刘老哥这副尊荣衬托小弟,我便更有希望获得曹州夫人的青睐了。” 刘宗捻须而笑:“周老弟风采依旧啊。” 姜尚真微笑道:“看我这身读人的装束,就知道我是有备而来了。” 刘宗笑问道:“当真就只是一位过路客?” 姜尚真点头道:“所以劳烦刘老哥收起袖中那把剔骨刀,这般待客之道,吓煞小弟了。” ———— 终于临近那座中土神洲,柳赤诚这一路都出沉默,歇龙石过后,柳赤诚就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了。 柴伯符内心深处,已经对柳赤诚佩服得五体投地。 若说顾璨那小崽子,是个处处有福缘之人,柳赤诚与自己就是货真价实的同道中人了。 当初在那歇龙石,柴伯符忙着在山上捡宝,尽显山泽野修本色,不料急匆匆赶来了一大帮修士,谱牒仙师和山泽野修都有,分为几个大小山头,御风悬停,都是奔着突然失去禁制的歇龙石而来,柴伯符也不怕事,柳赤诚开了禁制却不关门,任由外人被异象牵引而至,自然是有恃无恐,哪怕不提柳赤诚的玉璞境修为,光是白帝城的名号,就够他们三人横着走了,更何况那人就在渌水坑,真要有事,相信不会见死不救,毕竟还有顾璨这个刚收的嫡传弟子。 然后歇龙石之上,就在柴伯符身边,突兀出现一位竹笠绿蓑衣的老渔翁,肩挑一根青竹,挂着两条穿腮而过淡金色鲤鱼。 正是柳赤诚嘴里的那位渌水坑捕鱼仙,渌水坑的南海独骑郎好几位,捕鱼仙却只有一个,历来行踪不定。 柴伯符刚要起身,对这位修行路上的前辈聊表敬意,被老渔翁瞥了一眼,柴伯符立即纹丝不动。 老渔翁对那些闻风而动的练气士挥挥手,示意这座歇龙石,不是他们可以觊觎的。 一个大道亲水的玉璞境捕鱼仙,身在自家歇龙石,四面皆海,极具威慑力。 若是歇龙石没有这个老渔翁坐镇,只是盘踞着几条行雨归来的疲惫蛟龙之属,这拨喝惯了海风的仙师,凭借各种术法神通,大可以将歇龙石狠狠搜刮一通,历史上渌水坑对于这座歇龙石的失窃一事,都不太在意。可捕鱼仙在此现身赶人,就两说了。海上仙家,一叶浮萍随便飘荡的山泽野修还好说,有那岛屿山头不挪窝的大门派,大多亲眼见过、甚至亲身领教过南海独骑郎的厉害。 所以谱牒仙师权衡利弊过后,纷纷对那老渔翁行礼告辞,其余野修瞥了眼那些流淌入大海的珍稀龙涎,都有些不舍。 捕鱼仙便戟指一人,海中龙涎迅速聚拢,激荡而起,将一位距离歇龙石最近的山泽野修包裹其中,当场闷杀,尸体消融。 柳赤诚的心思不在捕鱼仙身上,谱牒仙师识趣离去,野修们惴惴跑远,最后只剩下两位女子,依然御风悬停远处, 一个瞧着柔柔弱弱的年轻女子,不是那种让人一见倾心的惊艳姿容,就是耐看,很耐看。 身边跟着一头双眸各异的小狐魅,金丹境。比起自家龙伯老弟,那还是要强上一筹的。 顾璨始终一言不发。 那位老渔翁不知为何,更是沉默,神色不定。 柳赤诚便忍不住问道:“这两位姑娘,若是信得过,只管登山取宝。” 然后柳赤诚对那姿容绝美的狐魅微微一笑,后者眨了眨眼睛,然后躲到了年轻女子身后。 那年轻女子还真不客气,就带着婢女模样的小狐魅,落在了歇龙石之上。 她让狐魅在原地等着,独自登山。 柳赤诚便去往小狐魅那边,笑道:“敢问姑娘芳名,家住何方?在下柳赤诚,是个读人,宝瓶洲白山国人氏,家乡距离观湖院很近。” 那少女后退几步,怯生生道:“我叫韦太真,来自北俱芦洲。” 这个身穿一袭粉色道袍的“读人”,也太怪了。 柳赤诚脸色惊讶,眼神怜惜,轻声道:“韦妹妹真是了不起,从那么远的地方赶来啊,太辛苦了,这趟歇龙石游历,一定要满载而归才行,这山上的虬珠品秩很高,最适合当做龙女仙衣湘水裙的点睛之物,再穿在韦妹妹身上,便真是天作之合了。如果再炼制一只‘掌上明珠’手串,韦妹妹岂不是要被人误会是天上的仙女?” 韦太真既不恼羞,也不生气,只是说道:“柳先生,你再这样,我家主人会生气的。” 柳赤诚指了指 地面,双方还距离七八步远,笑道:“我对韦妹妹发乎情止乎礼,那位姑娘不会生气的。” 韦太真说道:“我已经被主人送人当婢女了,请你不要再胡言乱语了。况且主人会不会生气,你说了又不算的。” 柳赤诚抬起袖子,掩嘴而笑,“韦妹妹真是可爱。” 韦太真说道:“你再这样,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 柳赤诚放下袖子,笑眯眯道:“韦妹妹与柳哥哥客气什么。” 柴伯符百无聊赖地蹲在捕鱼仙一旁,只觉得柳赤诚这家伙真是禀性难移,先前在宝瓶洲北游路上,也是见着个漂亮女子,不管是山上女修,还是市井女子,就一定要凑上去言语调笑几句,关键是柳赤诚这个色胚光说不做,到底图个什么? 歇龙石之巅,顾璨终于开口笑道:“好久不见。” 李柳点头道:“还好。” 顾璨点点头,忍不住笑了起来。 因为顾璨想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 他当年除了当陈平安和刘羡阳的跟屁虫,其实也喜欢自己一个人四处瞎逛荡,遇上年纪大、力气就大的无赖货色,只能跑远了,再嘴臭几句,但是小镇最西边那个破宅子,有个叫李槐的同龄人,是顾璨当年少数能够欺负的可怜虫之一,李槐骂也骂不过自己,打架更不是自己的对手,而且李槐有点好,不太喜欢跟家里人告状,所以顾璨时不时就去那边玩耍,结果有次大雪天,四下无人,他往李槐衣领里塞雪球的时候,给李槐姐姐撞见了,结果顾璨就被那个瞧着瘦弱的李柳,提着一条腿,脑袋朝地,被当那扫帚,把她家门口给扫雪干净了,才把顾璨随手丢在地上,顾璨晕头转向爬起身,跑远了之后,才对那李柳大骂不已,说回头就要喊陈平安来欺负你,小娘们,到时候让陈平安骑在你身上往死里揍,看以后谁敢娶你…… 顾璨问道:“听说你去北俱芦洲了?” 李柳嗯了一声。她看着歇龙石山脚那边的柳赤诚。 顾璨以心声言语道:“是白帝城城主的小师弟,你小心点。柳赤诚虽然嘴贱,却也不会真做什么。” 李柳瞥了眼顾璨,“你倒是变了不少。” 顾璨笑道:“也还好。” 在那之后,顾璨也悚然一惊,下意识御风拔高数丈。 因为李柳一跺脚,整座歇龙石就瞬间碎裂开来。 不是缓缓下沉入海,而是整座山头被直接破碎,刹那之间,浩然天下就失去了这座属于渌水坑的歇龙石。 韦太真一个摇晃,赶紧御风悬停空中。 替渌水坑镇守此地的捕鱼仙竟是什么都没说。 柴伯符差点被吓破胆。 柳赤诚呆呆转头,望向那个年轻女子。 李柳问道:“想死吗?” 柳赤诚委屈道:“我师兄在不远处。” 李柳问道:“哦?那我帮你将郑居中喊来?” 白帝城城主,真名郑居中,字怀仙。 只是一座浩然天下,有几个敢对这位魔道巨擘直呼名讳。 柳赤诚立即摇头道:“不用不用,我有事,得走了。” 柳赤诚扯开嗓子喊了一声龙伯老弟,说咱们该赶路了,柴伯符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站起身,小心翼翼御风远去。 顾璨与李柳抱拳告别,就此离去。 到底是同乡人,顾璨对李柳并无太多忌惮,哪怕她一脚踩碎歇龙石,顾璨依然没有太多心境涟漪。 于是歇龙石旧址之上,就只剩下那位捕鱼仙的老渔翁,等到柳赤诚三人远去,老渔翁跪下身,伏地不起,颤声道:“渌水坑旧吏,拜见……” 李柳皱眉,打断老渔翁的言语,“你带着所有的南海独骑郎,去北俱芦洲济渎辅佐南薰水殿沈霖,她会是新任灵源公,但是境界不够。” 老渔翁依旧不敢起身,高声道:“小吏领旨!” 李柳伸手一抓,已经粉碎沉海的歇龙石,聚拢为一颗珠子,被她收入袖中。 在老渔翁身形消散之后,韦太真来到李柳身边,轻声问道:“主人?” 李柳说道:“先去渌水坑,郑居中已经在那边了。” 只是李柳此后御风去往渌水坑,依旧不急不缓,突然笑道:“早些回去,我弟弟应该到北俱芦洲了。” 韦太真轻轻点头。 于是李柳便一把抓住狐魅肩头,瞬间就置身于渌水坑当中。 渌水坑,宛若一座宫城,琼楼玉宇,殿阁无数。 白帝城城主站在一座主殿外的台阶顶部,身边站着一个身材臃肿的宫装妇人,见着了李柳,轻声问道:“城主,此人?真是?” 男人笑道:“你不该炼化这座渌水坑作为本命物的。” 李柳步步登高,宫装妇人突然涨红了脸,双膝微曲,等到李柳走到台阶中部,妇人膝盖已经几乎触地,当李柳走到台阶顶部,妇人已经匍匐在地。 男人半点不怪,单凭一座渌水坑,去承受方圆万里之内的全部海水之重,飞升境当然也会吃力。不然眼前这位年轻女子,以她目前的境界而言, 李柳一脚踩在那头飞升境大妖的脑袋上,与那男子说道:“又见面了。” 白帝城城主笑道:“真打算这辈子就是这辈子了?” 李柳望向远处,依旧脚踩那头飞升境的头颅,点头道:“都要有个了断。” ———— 晴空万里,大日高悬。 一个青衣小童和黑衣少年,从济渎一起御风千里,来到极高处,俯瞰大地,是一处大源王朝的藩属小国地界,此地旱灾酷烈,已经接连数月无雨水,树皮食尽,流民四散别国,只是老百姓离乡背井,又能够走出多远的路程,故而多饿死半路,白骨盈野,死者枕藉,惨绝人寰。 黑衣少年疑惑道:“你原路返回来找我,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份景象?” 背竹箱、持竹杖的青衣小童,有些闷闷不乐,道:“你就说能不能帮我这个忙吧?我没有什么承水的法宝,搬不来太多济渎之水,一旦我频繁往返此地和济渎,擅自搬迁渎水,水龙宗肯定要拦阻。李源,我在这里就只有你这么个朋友,你要是觉得为难,我回头搬运渎水,你就假装没看到。” 少年无奈道:“这是你现在需要去管的事情吗?我的好兄弟,走江一事,比天大了,我求你上点心吧。” 青衣小童咬了咬嘴唇,说道:“若是没瞧见那些人的可怜模样,我也就不管了,可既然瞧见,我心里不得劲。若是我家老爷在这里,他肯定会管一管的。” 正是沿着济渎由东往西游历的陈灵均,和一见投缘的济渎水正之一,李源。 双方已经在凫水岛那边,斩鸡头烧黄纸,算是拜把子的好兄弟了。 先前游历途中,陈灵均因为要勘验大渎两岸的山水地理,就稍稍远离大渎之水,不曾想越远离济渎,就越惨不忍睹,烈日炎炎,沿途禾稻枯焦,山野之中,几乎不见半点绿意,江河、水井皆干涸殆尽,地方官员几乎都放下一切政务,或带人掘井,或磕头祈雨,然后陈灵均在路上遇到了一群逃难的流民,在一棵枯树之下,稍稍躲避烈日灼烧,其中有个枯瘦如柴的小女孩,被双目无神的娘亲抱在怀中,奄奄一息,嘴唇干裂,却无血丝,只能咿呀呜咽。 以没心没肺著称于落魄山的陈灵均,唯独见不得小姑娘这副模样。 救下小姑娘他们之后,陈灵均就重返龙宫洞天,喊了李源一起来到这边。 李源正色道:“你就不好,为何此国君臣、仙师,为何依旧无法行云布雨,为何无法从济渎那边借水?我告诉你吧,此地干旱,是天时所致,并非是什么妖魔作祟、炼师施法,所以按照规矩,一国百姓,该有此劫,而那小国的君主,千不该万不该,前些年因为某事,惹恼了大源王朝皇帝陛下,此地一国之内的山水神祇,本就先于百姓遭了灾,山神稍好,众多水仙,都已大道受损,除了几位江神水神勉强自保,好些河伯、河婆如今下场更惨,辖境无水,金身日夜如被火煮。如今根本就没外人敢擅自出手,帮忙解围,不然崇玄署云霄宫随便来几位地仙,运转水法,就能够降下一场场甘霖,而那位君主,原本其实与水龙宗南宗邵敬芝的一位嫡传,是有些关系的,不一样喊不动了?” 济渎横贯北俱芦洲东西两端,曾有三座大渎祠庙,邻近春露圃的下祠早已破碎,上祠被崇玄署杨氏掌握,而中祠,名义上是被水龙宗炼化为祖师堂,事实上真正的主人,还是香火水正李源。 陈灵均握紧手中行山杖,沉声道:“我不管这些,走江不成,我家老爷至多骂我几句,可如果这次昧着良心,见死不救,以后我就算走江成功,一样没脸回家。” 陈灵均开始喃喃低语,似乎在为自己壮胆,“要是给老爷知道了,我就算有脸赖着不走,也不成的。我那老爷的脾气,我最清楚。反正真要因为此事,惹恼了大源王朝和崇玄署杨氏,大不了我就回了落魄山,讨老爷几句骂,算个屁。” 李源疑惑道:“陈平安为了你走江一事,筹划得如此周密仔细,结果你就这么半途而废,都还没正式走江,就灰溜溜返回家乡,到时候他真是只骂你几句?” 陈灵均嘿嘿笑道:“说不定还要夸我几句。” 李源神色凝重起来,说道:“兄弟,别怪我给你泼冷水,先与你说些老黄历的事情,你知道了,想清楚了,再做决定,布雨一事,远古真龙就有无数鲜血淋漓的前车之鉴,一个不慎,就会被拘押到斩龙台上,轻则抽筋剥皮,重则砍掉龙爪,拘押元神受那酷刑百年千年,再被贬谪为人间的江河小神,甚至还有那领斩刑的可怜虫,剁掉头颅,直接抛尸投水。此国干旱,并非人祸,是受劫难,你又无本地神灵的山水谱牒身份,一旦强行干涉,就会沾染因果极重,哪怕崇玄署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对你以后的走江,大有影响,只会天劫更重,试想一下,化龙之前,你就敢以蛟龙之属的小小水族之身,擅改天数,给你走了江化了龙,岂不是只会更加肆无忌惮?老天爷不拾掇你拾掇谁?” 陈灵均病恹恹道:“别劝我了,我现在怕得要死,你这兄弟当得不仗义,明知道我不会改变注意,还这么吓唬我。” 李源叹了口气,“行吧行吧,只会有福同享的兄弟不是真兄弟,得看敢不敢有难同当,走,我这未来龙亭侯,带你去见一见那位未来的济渎灵源公!只要她肯点这个头,此事就算被崇玄署杨氏神仙们记恨在心,问题还是不大。至于水龙宗那边,孙结和邵敬芝,我这小小水正还是能够摆平的。” 陈灵均大喜,然后好问道:“未来的济渎灵源公?谁啊?我要不要准备一份见面礼?” 真要能够办成此事,就算让他交出一只龙王篓,也忍了! 李源嬉笑道:“就是南薰水殿内,那位被你夸得花枝乱颤的沈霖姐姐嘛。” 花枝乱颤当然是李源信口开河,陈灵均一口一口沈霖姐姐真好看,倒是千真万确。 陈灵均不敢置信,看了眼脚下大地,“你莫要诓我,这一来一回……” 陈灵均沉默片刻,继续道:“可能就会死好多人的。” 李源收敛笑意,说道:“既然有了决定,那咱们就兄弟齐心,我借你一块玉牌,可用水法,装下寻常一整条江水正神的辖境之水,你只管直接去济渎搬水,我则直接去南薰水殿找那沈霖,与她讨要一封灵源公旨意,她即将升任大渎灵源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因为院和大源崇玄署都已经得知消息,心领神会了,唯独我这龙亭侯,还小有变数,如今至多还是只能在水龙宗祖师堂摆摆谱。” 李源将一枚“三尺甘霖”交给陈灵均,先行御风远游,返回龙宫洞天。 陈灵均手持玉牌,去往济渎大水畔的僻静处,偷偷跃入水中,开始以本命水法,将渎水悄悄装入玉牌。 李源先去了趟水龙宗祖师堂,告知他此次亲自搬水行雨,水龙宗与崇玄署直说便是,宗主孙结笑着点头。 李源瞪大眼睛,“他娘的,你还真直说啊?就不怕我被杨老神仙找上门来活活砍死?” 孙结笑道:“崇玄署云霄宫再强势,还真不敢如此行事。” 李源揉了揉下巴,“也对,我与火龙真人都是勾肩搭背的好兄弟,一个个小小崇玄署算什么,敢砍我,我就去趴地峰抱火龙真人的大腿哭去。” 李源随后匆忙赶到了南薰水殿,拜访即将成为自己上司的水神娘娘沈霖,有求于人,难免有些扭捏,不曾想沈霖直接给出一道法旨,钤印了“灵源公”法印,交给李源,还问是否需要她帮忙搬水。 李源手持法旨卷轴,震惊道:“沈霖,你升任灵源公在即,就不怕横生枝节,与大源王朝和崇玄署杨氏恶了关系?” 他那兄弟陈灵均是个心比天大的,一听说水神娘娘与自家老爷是旧识,加上李源也确实给了些不该有的暗示,比如挤眉弄眼说了句你懂的,那南薰水殿女主人的姿容、气度,都是极好极好的,自古水仙之流,最是爱慕读人,你家老爷又是个年轻有为的俊哥儿,李源伸出两根拇指,轻轻触碰,所以陈灵均当时就信以为真了,搂着李源的肩膀,说我懂我懂,走走走,我去瞅瞅我家老爷的小夫人到底怎么个模样。 到了南薰水殿,陈灵均果真半点不把自己当外人,加上当时又不知沈霖注定会是大渎灵源公,所以与那水神娘娘十分不见外。按照道理,性情贤淑的沈霖,对陈灵均这条别洲水蛇的观感,差不到哪里去,却也绝对好不到哪里去。如果陈灵均不是个青衣小童,估计南薰水殿以后就不会对陈灵均开门了。在当时李源看来,没关系,反正有自己在龙宫洞天,兄弟陈灵均哪里需要计较沈霖一个娘们的喜欢不喜欢。 这会儿沈霖微笑反问道:“不是那大源王朝和崇玄署,担心会不会与我恶了关系吗?” 李源竖起大拇指,“巾帼不让须眉!这话说得让我服气!” 等到李源离开龙宫洞天,陈灵均已经现出真身,携带玉牌,开始行云布雨。 千里山河,毫无征兆地乌云密布,然后骤降甘霖。 不少见此异象御风赶来的当地练气士,都纷纷对那条云中青蛇,作揖致谢。 李源发现陈灵均对于行云布雨一事,似乎十分生疏,便出手帮忙梳理云海雨幕。 一个时辰之后,李源坐在一片云上,陈灵均恢复人身,来到李源身边,后仰倒下,疲惫不堪,仍是与李源道了一声谢。 沉默许久。 李源看着被一场滂沱大雨润泽的人间山河,抚掌而笑,“大旱河草黄,飞鸟苦热死,鱼子化飞蝗,水庙土生烟,小龙蜿蜒出,背负青碧霄,洗去千里赤……” 陈灵均已经坐起身,举目远眺大地,怔怔出神。 他一直就是这么个人,喜欢嘴上硬气言语,做事也从来没分没寸,所以做成了布雨一事,开心是当然的,不会有任何后悔。可将来沿着济渎走江一事,因此受阻于大源王朝,或是在春露圃那边增加大道劫数,导致最后走江不成,也让陈灵均担心,不知道如何面对朱敛,还怎么与裴钱和暖树、米粒她们吹嘘自己?就像朱敛所说,只差没把吃饭、拉屎的地方一一标注出来了,这要是还无法走江化龙,他陈灵均就可以投水自尽,淹死自己好了。 所以陈灵均只希望一件事,要是那个天底下最老好人的老爷,在自己回落魄山之前,就已经返乡,就好了。 有老爷在落魄山上,到底能让人安心些,做错了,大不了被他骂几句,万一做对了,年轻老爷的笑脸,也是有的。 何况陈灵均还惦念着老爷的那份家底呢,就自家老爷那脾气,蛇胆石肯定还是有几颗的。他陈灵均用不着蛇胆石,但是暖树那个笨丫头,以及棋墩山那条黑蛇,黄湖山那条大蟒,都仍是需要的。老爷 小气起来不是人,可大方起来更不是人啊。 陈灵均一个蹦跳起身,得继续赶路了。 李源说道:“沈霖那道法旨,还有我那玉牌,你都先带在身上,万一有大源王朝不长眼的东西拦路,你就拿出来。下次走江来此,再还不迟。” 陈灵均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 没办法,陈灵均这会儿就已经害怕那崇玄署,突然冒出一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然后一巴掌拍死自己了。 陈灵均决定先找个法子,给自己壮胆壮行,不然有点腿软,走不动路啊。 想了半天,与那李源问道:“你是不晓得我家老爷,那可是天下有数的武学大宗师,我与老爷学了些许皮毛,耍给你瞧瞧,省得你以为我吹牛。” 李源举起手,“别,算兄弟求你了,我怕辣眼睛。” 不曾想陈灵均已经开始抖搂起来,一个金鸡独立,然后双臂拧转向后,身体前倾,问道:“我这一手大鹏展翅,如何?!” 李源没好气道:“眼已瞎。” 陈灵均哈哈大笑,背好竹箱,手持行山杖,飘然远去。 李源盘腿而坐,没有转头,冷笑道:“崇玄署小天君来得这么快?怎的,要找我兄弟的麻烦。你要是敢对陈灵均出手,就别怪我水淹崇玄署了。” 一位年纪轻轻的黑衣生手持折扇,抬脚走上白云,腰间系挂有一只黄绫小袋子,云霓光彩流溢而出,十分扎眼。 此人坐在李源一旁,以合拢折扇轻轻敲击手心,微笑道:“李水正想多了,我杨木茂,与那陈好人,那是天下少有的患难之交。只可惜鬼蜮谷一别,至今再无重逢,甚是想念好人兄啊。” 李源疑惑道:“陈好人,好人兄?是那陈平安?” 生恍然道:“我与陈好人是平辈兄弟,李水正又与陈灵均是结拜兄弟,哎呦,我岂不是白白高出李水正一个辈分了?” 李源笑呵呵道:“小天君开心就好。” 生说道:“雨龙摆尾黑云间,背负青天拥霄碧。” 李源怒道:“咋的,斗诗?!” 生笑道:“与李水正斗诗,还不如去看陈灵均打拳。” 与那陈好人勾心斗角,才最有意思。 李源突然幸灾乐祸道:“小天君,你这次年轻十人,名次还是垫底啊。” 生点头道:“垫底好,有盼头。” 北俱芦洲出自琼林宗的一份山水邸报,不但选出了年轻十人,还选出了邻居宝瓶洲的年轻十人,只是北俱芦洲山上修士,对于后者不感兴趣。 齐景龙因为成为了太徽剑宗的新任宗主,自然不在最新十人之列。不然太不把一座剑宗当回事了。琼林宗担心砥砺山附近的山头,会被太徽剑宗的剑修削成平地。 老面孔居多,依旧雷打不动第一人的林素, 野修黄希,武夫绣娘,这对砥砺山差点分出生死的老冤家,依旧上榜了。 已经是远游境瓶颈的杨进山,崇玄署小天君杨凝性,水经山仙子卢穗。 其余两人,都是众望所归,唯独一个女子,让人猜测不已,是横空出世的狮子峰嫡传弟子,李柳。 至于那个被贺小凉重伤的徐铉,其实上榜不难,但是琼林宗不敢将其入评,毕竟徐铉如今已经沦为整个北俱芦洲的笑柄。 至于那宝瓶洲,除了年轻十人,又列有候补十人,一大堆,估计会让北俱芦洲修士看得犯困。 什么马苦玄,观湖院大君子,神诰宗昔年的金童玉女之一,云林姜氏庶子姜韫,朱荧王朝一个梦游中岳的少年,神人相授,得了一把剑仙遗物,破境一事,势如破竹…… 生啧啧笑道:“竟然没有好人兄,琼林宗这份邸报,实在让我太失望了。” 李源有些摸不着头脑,陈平安到底怎么招惹上这个小天君的。就陈平安那傻乎乎的烂好人脾气,该不会已经吃过大亏吧? 生说道:“我要看好戏去了,就不陪李水正晒太阳了。去见一见那位魏剑仙的风采。” 李源说道:“崇玄署到底怎么个意思?” 生笑道:“我是杨木茂,如何晓得崇玄署的想法。” 李源怒道:“你贱不贱?好好一个小天君,怎么变成了这个鸟样!” 生大笑一声,御风远游。 真正能够入得北俱芦洲眼的“年轻一辈”,其实就两人,大骊十境武夫宋长镜,风雪庙剑仙魏晋,确实年轻,因为都是五十岁左右。对于山上修道之人而言,以两人如今的境界而论,可谓年轻得令人发指了。 一位是大骊宋氏“太上皇”一般的存在,一位已是实打实的剑仙,再丢入年轻十人之列,确实太不合适。 琼林宗倒是不怕一位宝瓶洲的玉璞境剑修,但是魏晋游历过剑气长城,在那边驻守多年,想必与太徽剑宗宗主齐景龙、掌律老祖黄童,浮萍剑湖郦采,那就都不会陌生了。这种香火情,不是酒桌上的推杯换盏能够赢得的。 况且在北俱芦洲修士眼中,天下剑仙,只分两种,去过剑气长城的豪杰,没去过剑气长城的窝囊废。 哪怕是那个身为北地第一人的大剑仙白裳,私底下,一样会被北俱芦洲修士暗暗嘲讽。 所以对于风雪庙剑仙魏晋,哪怕是毫无关系的琼林宗,依旧愿意敬重几分。 至于魏晋是如何回报这份敬意的,更是十分北俱芦洲了。 跨洲问剑天君谢实。 ———— 一位女子在桐叶洲北部悄然登岸,在桐叶宗找到了在一处水边结茅修行的外乡剑仙,左右。 如今北俱芦洲的所有宗字头仙家,玉圭宗,扶乩宗,太平山在内,都在大兴土木,桐叶宗也不例外。 她见到左右之后,自称长命,来自牢狱,以后会在落魄山修行。 左右听过了她关于小师弟的那些讲述,只是点头,然后说了两个字:“很好。” 长命欲言又止。 左右站在水边,“等到此处事了,我去接回小师弟。” 长命面有苦色,果然果然,被隐官大人料中了,只得小声说道:“主人与我说过,如果万一前辈有此想法,就希望前辈……” 左右摆摆手,道:“谁是师兄谁是师弟?没个规矩。” 长命哑口无言。 左右记起一事,趁着当下犹有一点闲暇功夫,说道:“我去趟埋河,就不送你了。” 左右直接御剑远去。 长命对此也无可奈何,离开桐叶宗,去往宝瓶洲。 夜幕中,大泉王朝蜃景城内,姜尚真正在与那位曹州夫人相谈甚欢,她赏月色,姜尚真赏绝色。 这位一本牡丹出身的曹州夫人,真是名副其实的国色天香。今夜不虚此行。 极高处,如有雷震。 姜尚真凝神望去,是那剑仙路过,大笑起身,与曹州夫人告罪一声,御风化虹而去,视蜃景城护城大阵若无物。 那位曹州夫人半晌没回过神,这个谈吐风雅的穷酸生,不是说自己是一位进京赶考的士子吗?只因为囊中羞涩,只能厚颜借住道观? 片刻之后,被一剑劈到地面的姜尚真,悻悻然抖落尘土,偷偷返回蜃景城,重回道观,与曹州夫人赔罪不已。 曹州夫人眼神幽怨,手捧心口,“你到底是谁?” 男人举杯,轻声笑道:“我不问夫人,是不是天上客谪落人世间,夫人却要问我姓名,岂不是让我这凡夫俗子愈发俗气了?” 曹州夫人哀叹一声,挥袖道:“去去去,没有一句正经言语,不敢与你吃酒了。” 姜尚真站起身,作揖离去,只是将那行山杖落在了酒席间。曹州夫人倒也没提醒。 一道剑光落在埋河畔的碧游宫之前,与那女鬼门房说道:“与你家水神娘娘通报一声……” 不等左右说完,正吃着一碗鳝鱼面的埋河水神娘娘,早已察觉到一位剑仙的突兀登门,因为担心自家门房是鬼物出身,一个不小心就剑仙嫌弃碍眼,而被剁死,她只得缩地山河,瞬间来到大门口,腮帮鼓鼓,含糊不清,骂骂咧咧跨过府邸大门,剑仙了不起啊,他娘的大半夜打搅吃宵夜……见到了那个长得不咋的的男子,她打了个饱嗝,然后大声问道:“做啥子?” 左右笑道:“我叫左右,是陈平安的师兄。” 埋河水神娘娘先是呆若木鸡,然后两眼放光,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真不是做梦! 他娘的文圣老爷的弟子,真是一个比一个英俊啊! ———— 宝瓶洲中部的大渎之畔。 崔东山正在翻看一本。 柳清风在一旁吃着颗略显冷硬的粽子,细嚼慢咽。 崔东山合上,将那本新鲜出炉、大肆版刻的籍,递给柳清风,“借你瞧瞧。” 柳清风接过籍,一边吃着粽子一边翻,起先看翻页极快,序文实在是行文平平,粽子倒是吃得依旧很慢。 柳清风似乎看到精彩处,笑了起来,翻慢了些,是讲一对好朋友山水故事,年龄不算悬殊,差了七八岁。都是陋巷贫寒出身,年纪小的那个,最后去了一处名为罄竹湖的地方,反而率先走上修道之路。而一条巷子、年纪更大的少年,离乡之时,还是个刚刚学拳的武夫。一个名叫顾忏,一个名为陈凭案。顾忏小小年纪,到了野修如云的罄竹湖,就强掳了许多妙龄女子,担任自家府邸的开襟小娘,要送给那个视为兄长的陈凭案,后者则是罄竹湖十友之首。 大致故事,分为两条线,齐头并进,顾忏在简湖当混世魔王,陈凭案则独自一人,离乡游历山水。最终两人重逢,已经是武学宗师的年轻人,救下了滥杀无辜的顾忏,最后给出了些世俗金银,装模作样,潦草举办了几场法事,试图堵住悠悠之口。做完之后,年轻武夫就立即悄然离开,顾忏更是从此隐姓埋名,消失无踪。 最后还是一座仙家宗门,联手一支驻守铁骑,收拾残局,为那些枉死之人,举办周天大醮和水陆道场。 崔东山笑问道:“看完之后,观感如何?” 柳清风反问道:“最初撰写此、版刻此的两拨人,下场如何?” 崔东山说道:“非死即伤。” 柳清风点头道:“分寸拿捏得还算不错,若是赶尽杀绝,太过斩草除根,就当山上山下的看客们是傻子了。既然那位饱读诗的年轻武夫,还算有些良知,并且喜好沽名钓誉,自然不会如此暴虐行事,换成是我在幕后谋划此事,还要让那顾忏行凶,然后陈凭案现身拦阻前者,只是不小心露出了马脚,被侥幸生还之人,认出了他的身份。如此一来,就合情合理了。” “不是合情合理,是合乎脉络。” “在山水邸报上,最早推荐此的仙家山头,是哪座?” 崔东山笑道:“是个不入流的山上小门派,专门吃这碗饭的,已经脚底抹油跑路了,当然也有可能被杀人灭口,做得比较隐蔽,暂时查不出来。说实话,我其实懒得去查。” 柳清风感慨道:“话说回来,这本最前边的篇幅,短短数千字,写得真是朴实动人。好些个民间疾苦,尽在笔端。山上仙师,还有读人,确实都该用心读一读。” 各种乡俗,娓娓道来,田垄守夜争水,少年上山砍柴烧炭,背篓下山,与市井富家翁在门口讨价还价,被后者呵斥退下台阶,少年接过那串铜钱之时,手心多老茧。 隆冬苦寒时节,少年上山采药挣钱,双手冻疮开裂,采药之时,小心翼翼,免得沾染血迹,卖给山下药铺之时,贱了价钱。 描写这些,往往不过寥寥数语,就让人读到开篇文字,就对少年心生怜悯,其中又有一些绝文字,更是足可让男子心领神会,例如中描写那小镇风俗“滞穗”,是说那乡野麦熟之时,孤儿寡母便可以在割麦村夫之后,拾取残剩麦子,哪怕不是自家麦田,农家也不会驱赶,而割麦的青壮村夫,也都不会回顾,极具古礼古风。 妙处在上一句,少年为寡妇帮忙,偶一抬头,见那妇人蹲在地上的身影,便红了脸,赶紧低头,又转头看了眼旁处饱满的麦穗。 这一抬头,一低头,一转头,便将一位劳苦少年既淳朴、却懵懂且复杂的心思情思,只一句,便写活了。 开篇之后的故事,估计无论是落魄文士,还是江湖中人,或是山上修士,都会喜欢看。因为除了顾忏在罄竹湖的肆无忌惮,大杀四方,更写了那少年的此后遇连连,一连串大大小小的际遇,环环相扣,却不显突兀,深山之中拾得一部老旧拳谱, 出门游历,偶遇世外高人,拳法小成之后,又误入仙家府邸,学得一门上乘术法,出拳杀人,处处占据大义,便是跋山涉水,遇见妖魔鬼怪,皆是出拳果决,酣畅淋漓,大有意气风发的少年豪杰气概。 与不少山神水仙更是一见投缘,其中又有与那些红颜知己在江湖上的萍水相逢,与那娇憨狐魅的两厢情愿,为了帮助一位美艳女鬼沉冤昭雪,大闹城隍阁等等,也写得极为别致动人。好一个怜香惜玉的少年有情郎。 关键是还将那少年游侠儿一路山水游历的勤勉好学,笔墨颇多。在这之后,才是罄竹湖的那场重头戏了。险象环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终于成功从山泽野修手中救下已犯众怒的顾忏,在这期间,年轻武夫机智百出,又有仙家术法傍身,因祸得福,机缘所得一枚养剑葫,更有两位仙子暗中帮忙照拂,甚至不惜与师门反目,足可让翻的看客们大呼过瘾。 柳清风突然意识到手中还拿着小半粽子,囫囵吃下。 罄竹湖,简湖。罄竹难。 顾忏,忏悔之忏。谐音顾璨。 陈凭案。当然更是谐音陈平安。 的末尾写到“只见那年轻游侠儿,回望一眼罄竹湖,只觉得问心无愧了,却又难免良心不安,扯了扯身上那好似儒衫的青衣襟领,竟是久久无言,百感交集之下,只得痛饮一口酒,便失魂落魄,就此远去。” 好一个落魄远去,堪称绝妙。 至于那位年轻游侠是就此返乡,还是继续远游江湖,上没写。 柳清风轻轻拍打着那本合上的籍,突然问道:“若是陈平安有机会翻看此,会如何?” 崔东山想了想,说道:“读到好文字好诗句,说不定还要摘抄笔录。看完之后,估计只会觉得那个陈凭案太可笑,太不聪明谨慎,哪里像他了。恨不得替那位捉刀客修改一番。” 柳清风又问,“如果能够亲眼见到那个写人?” 崔东山摇头道:“以前我知道答案,如今不确定了。” 柳清风难得打破砂锅问到底一回,“是以前会一拳打杀,如今见过了世间真正大事,则未必。还是以前未必,如今一拳打杀?” 崔东山后仰倒去,嬉皮笑脸道:“天晓得唉。” 柳清风将籍还给崔东山,微笑道:“看完,吃饱饭,做读人该做的事情,才是读人。” 崔东山却在笑过之后,开始在柳清风一旁滚来滚去。 柳清风无奈道:“以崔先生的手段,彻底禁绝此,不难吧?” 崔东山只是在地上撒泼打滚,大袖乱拍,尘土飞扬。 柳清风揉了揉额头。 崔东山坐起身,双手笼袖,耷拉着脑袋,“其实我半点不生气,就是有些……” 柳清风补上一句,“失望。” 崔东山摇摇头,“错了。恰恰相反。” 崔东山抬起一手,双指并拢,轻轻举起,“愿为夜幕暗室的一粒灯火,照彻万里尘埃千百年。”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九十章 看门狗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埋河水神将那仰慕已久的大剑仙左右领进门,绕过一堵与埋河水运牵连的影壁,穿廊过道,到了大堂那边,一位老厨子刚从灶房返回,手持一只小碟,装着刘家铺子的朝天椒,重油熬煮过了,鲜红鲜红,一股子辣味,老厨子结结巴巴问道:“娘……娘,朝天椒还……还要么?” 先前水神娘娘嫌弃今夜的油爆鳝鱼面不够劲,就让老厨子去炒一碟朝天椒,不曾想没等着,剑仙就驾临碧游宫了。 她瞥了眼老厨子手里边的小菜碟,看了眼桌上的那盆油爆鳝鱼面,最后转头望向身边的剑仙左右,她怪难为情的。 难得吃一顿宵夜,就给撞见了。早知道就换个小碗。 左右说道:“水神娘娘只管继续吃宵夜,我不着急返回桐叶宗。吃完之后,我再说正事。” 瞅瞅,什么是平易近人的剑仙,什么是温良恭俭让的读人?眼前这位文圣老爷的嫡传,就是了。她只觉得文圣一脉的读人,咋个都这么善解人意? 她试探性问道:“给左先生也来一碗?” 左右在一旁落座,看了眼桌上的那只大盆,道:“不用。” “那就劳烦左先生等我片刻,天大地大肚皮最大,哈哈。” 她说完了客气话,就不再客气,从老厨子手中接过那菜碟,倒入面条中,手持筷子一通搅和,然后开始埋头吃宵夜,习惯性将一条腿踩在椅子上,突然想起左先生就在一旁,赶紧端正坐好,每三大筷子,就拿起桌上酒壶,抿一口碧游宫自家酿造的酒水,酒酿烈,搭配朝天椒,每次喝酒之后,个子矮小的水神娘娘,便要闭上眼睛打个激灵,痛快痛快,胡乱抹一把脸上汗水,继续吃那“碗”鳝鱼面。 碧游宫没那乱七八糟的繁文缛节,谈不上规矩森严,比如老厨子到了大堂就再没走,理由充分,等水神娘娘用完餐,他要带走碗碟。 一些个埋河溺死水鬼出身的碧游宫女官、丫鬟神侍,也都小心翼翼攒簇在门外两侧,毕竟一位剑仙可不常见,过来沾一沾剑仙的仙气也好。她们都不敢喧哗,只是一个个瞪大眼睛,打量着那位坐在椅上闭目养神的男子。原来他就是那位两次“莅临”桐叶宗的左先生啊。用自家水神娘娘的话说,就是一剑砍死飞升境杜懋,天上地下,唯有我左先生。在左先生面前,咱们桐叶洲就没一个能打的,玉圭宗老荀头都不行,新宗主姜尚真更不够看。 埋河水神吃完了面条,朝大门口那边瞪眼道:“还没看够?!” 哗啦啦飘荡散去。 她选择坐在左右对面,但是挑了张靠近大门些的椅子落座,笑道:“对不住左先生了,我这碧游宫平日里,没什么神仙老爷光顾的,他们总埋怨我这水神娘娘没牌面,这次就让他们好好开开眼。” 左右睁眼说道:“无妨。” 他之所以御剑南下埋河,今夜造访碧游宫,是因为有些东西,要亲手交给眼前这位被小师弟说成“一条埋河都装不下她那份豪杰气概”的水神娘娘。当年在剑气长城那座酒铺子外边,陈平安亲口所说,当时居中而坐的两人先生,喝着小酒,以关门弟子的山水故事佐酒。 埋河水神这座碧游府,当年从府升宫,波折重重,如果不是大伏院的君子钟魁帮忙,碧游府兴许升宫不成,还会被院记录在册,只因为埋河水神娘娘执意讨要一本文圣老爷的典籍,作为未来碧游宫的镇宫之宝,这确实不合规矩,文圣早已被儒家除名,陪祀神像早已被移出文庙,所有著作更是被禁绝销毁,需知大伏院的山主,更是亚圣府出来的人,所以碧游府依旧升为碧游宫,埋河水神娘娘除了感激钟魁的仗义执言,对那位大伏院的山主圣人,印象也改观不少,学问不大,度量不小。 她似乎破天荒十分局促,而左右又没开口言语,大堂气氛便有些冷场,这位埋河水神绞尽脑汁,才想出一个开场白,不知道是羞赧,还是激动,眼神熠熠光彩,却有些牙齿打颤,挺直腰杆,双手握紧椅把手,如此一来,双脚便离地了,“左先生,都说你剑术之高,剑气之多,冠绝天下,以至于左先生方圆百里之内,地仙都不敢靠近,光是那些剑气,就已经是一座小天地!只是左先生悲天悯人,为了不误伤生灵,左先生才出海访仙,远离人间……” 左右摇头道:“没那么夸张,当年只要有心收敛,剑气就不会伤及旁人。” 她感叹道:“左先生真是强!” 左右说道:“水神娘娘喊我左右就行了,‘先生’称呼不敢当。” 她使劲摇头道:“不行不行,不喊左先生,喊左剑仙便俗气了,天底下剑仙其实不少,我心目中的真正读人却不多。至于直呼名讳,我又没喝高,不敢不敢。” 左右也懒得计较这些,站起身,从袖中取出一本,走向那位埋河水神。 她立即蹦跳起身,双手赶紧在衣裳上搓了搓,毕恭毕敬接过那本泛黄籍。 是最寻常材质,昔年中土神洲一个小国肆版刻而成,除了初版初刻,再无其它可以称道之处。因为商财力平平,肆规模不大,纸张、字体、刻印种种环节,更是都不入流。当时籍销量不好,先生便自掏腰包,一口气买了近百本,而且还是让几位弟子去不同铺购买,就是怕铺一本都卖不出,觉得没资格占据铺一席之地,便要丢到库房里边,从此彻底不见天日。 当年左右一行人分头买,忙了好几天。左右是每次买付钱就走人,去往下一座铺,所以往返极快,唯独小齐,每次都要拖到天黑才回学塾,却没买几本,先生一问,小齐作答,先生大笑不已。原来小齐每次在铺只买一本,而且必然会与铺掌柜聊上半天的籍内容,以至于多数铺掌柜,都要误以为那本吃灰许久的籍,难道真是明珠蒙尘了,其实是一部多么了不起的圣贤著作?竟然能够让这么一位天资聪颖的读种子那般推崇,故而事后都要将信将疑,再与相熟商多进几本籍,然后小齐当天就会与当时的大师兄提醒一句,隔几天再去他去过的铺,买上一本。 左右说道:“小师弟答应过碧游宫,要送一部我家先生的籍,只是小师弟如今有事,我今夜就是为了送而来。” 她双手接过籍轻轻点头,“我就知道陈先生一定会言而有信的,只是如何都没有想到,会是左先生帮忙送。” 左右笑道:“不但如此,小师弟在我们先生那边,说了水神娘娘和碧游宫的许多事情。先生听过之后,真的很高兴,所以多喝了好些酒。” 她激动万分,颤声道:“连文圣老爷都晓得我了?” 左右点头道:“我家先生说水神娘娘真豪杰,有眼光,还说自己的学问,与至圣先师相比,还是要差一些的。” 昔年文圣,文字优美,却行文严谨,说理透彻,且脉络分明,哪怕是粗通文字之辈,稍解文意之人,便可以轻松看懂。 所以那个功名不过老秀才的老人,素有“三教融洽,诸子大成”的美称。 水神娘娘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有些晕乎乎,如饮人间醇酒一万斤。 左右说道:“只是我家先生还提醒这本,水神娘娘你私人收藏就好,就别供奉起来了,没必要。” 她说道:“既然是文圣老爷的教诲,那我就照做。” 左右然后取出数枚竹简,叠放一起,一一交给她,第一枚竹简之上,写了六个字,左右解释道:“此为‘神’字,却是我家先生以六种字体写就,礼圣造字之初始‘神’字,形声兼会意。此后岁月变迁,篆,隶,行,草,楷。大抵意思,是希望水神娘娘,不忘职责,继续庇护一方水土。至于这些竹简,都曾是小师弟所有。” 埋河水神接过第一枚竹简,只觉得小小竹简六个字,入手之后,重达千钧。 左右突然笑了起来,“当时先生酒喝高了,还是小师弟一定要先生再送碧游宫几句话,事实上,我家先生,已经许久不曾提笔写字了。小师弟当时在旁……督促先生,要先生写得精神气足一些,不然送不出手,白白折损了先生在水神娘娘心中的伟岸形象。” 有些事情可以说,有些事情则不能讲。例如左右当时就觉得陈平安太没规矩,当弟子没有当弟子该有的礼数,只是左右刚念叨一句,陈平安就喊了声先生,先生便一巴掌跟上。 同门告状,左右挨打,习惯就好。 左右递出第二枚竹简,“这是先生对你寄予厚望,希望你以后大道顺遂。” 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 递出第三枚后,左右说道:“先生说碧游宫与埋河水神,当得起这句话。” 志意修则骄富贵,道义重则轻王公。 左右递出第四枚竹简,“提笔之前,先生说自己托个大,厚颜以长辈身份叮嘱晚辈几句,希望你别介意,还说身为埋河水神,除了自家的立身持正,也要多多去感受辖境百姓的悲欢离合。如今神灵,皆从人来。” 贱礼义而贵勇力,贫则为盗,富则为贼。 左右递出最后一枚竹简,“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这句话,这是先生与你言语,其实更是与天下读人言语。” 得了一本文圣老爷的籍,又得了五枚竹简,埋河水神娘娘恍若做梦,喃喃道:“当不起。” 左右正色道:“只有一事,我必须多说几句。你如果是觉得自己认识了陈平安,陈平安又是先生的关门弟子,所以你才如此被我家先生‘青眼相加’,那你就错了,就是小看了我家先生的学问,我们文圣一脉的顺序学说,不该如此理解。是先有埋河水神与碧游府,再有水神娘娘与小师弟的相逢,是先有你对文圣一脉学问的诚心认可,才有我家先生的以礼还礼。” 她神采飞扬,“当然!” 左右送完了和竹简,就要立即返回桐叶宗。 她看了眼夜色,挽留道:“左先生不喝点酒?碧游府酒酿,小有名气的。” 左右摇头道:“我不爱喝酒。” 她有些惋惜,小小的美中不足。 左右告辞一声,跨过门槛,御剑远去。 她站在门外,仰头目送那位剑仙远游北归,由衷感慨道:“个儿高高的左先生,强强强。” 左右御剑离开埋河水域,风驰电掣,路过那座大泉京城的时候,还好,那个姜尚真先前挨过一剑,学聪明了。 没来由想起当年那次喝酒。 先生醉醺醺笑问小师弟,“欲观千岁,则数今日;欲知亿万,则审一二。难不难?” 小师弟答道:“以古知今,以近知远,以一知万,以微知巨,以暗知明。知易行难,难也不难。” 先生大笑,让左右再去拿一壶酒来,记得结账,师兄弟明算账,不能因为是小师弟的酒铺,当师兄的就昧良心赊账。 陈平安有一点确实比他这个师兄强多了。 能让先生饮酒不寂寞,能让先生忘却万古愁。 小师弟不愧是师兄弟当中,唯一一个有媳妇的人。 难怪最得先生喜爱。 对此左右没有半点不高兴,左右很高兴先生为自己和小齐,收了这么个小师弟。 ———— 宝瓶洲大渎开凿一事,崔东山其实就是个监工,具体事务是关翳然和刘洵美操办,真正的幕后谋划之人,则是柳清风。 一个大骊豪阀公孙,一个篪儿街将种子弟,一个藩属青鸾国的旧文官。 崔东山从不与山上修士、大渎官员打交道,全权放手给三个年轻人。只有柳清风都觉得为难之事,才让崔东山定夺,后者一贯雷厉风行,几乎从无隔夜事。 大渎沿途,要路过数十个藩属国的山河版图,大大小小山水神祇的金身祠庙,都要因为大渎而改变各自辖境,甚至许多山上门派都要搬迁山门府邸和整座祖师堂。 林守一从简湖返回之后,就被崔东山留在了身边,亲自指点修行。 林守一早先在家乡,以一幅目盲道人贾晟的祖传搜山图,与白帝城城主换来了《云上琅琅》的中下两卷,上卷结金丹,中卷炼元婴,下卷直指玉璞。 林守一如今已是龙门境,不但破境快,而且韧性足,这才是真正的修道胚子。 林守一原本预期,是争取百年之内结丹,如今看来,要提前不少。洞府境和金丹境是练气士的两道天堑,在跻身金丹之前,一般意义上的所谓天才,其实都根本经不起推敲,不知凡几,都被能否金丹一事打回原形,一辈子在龙门境徘徊,从此萎靡不振,彻底大道无望。 道法相传,最忌三口六耳。 只是在崔东山这边,世俗常理不管用。 林守一直接将三卷《云上琅琅》都给了崔东山,后者看完之后,就直接在三部道之上写满了注释,再还给林守一,让林守一如果不解文字真意,再来向他当面请教。 今天林守一陪着崔东山巡视一处堤坝,尘土蔽日,河道已成,只是尚未引水来此,此岸劳役不可见对岸人,由此可见,未来这条大渎之水的广阔。 崔东山一次次以袖子拍散身边尘土,“当年游学途中,谢谢那小婆娘眼高于顶,谁都瞧不起,唯独愿意将你视为同道人。” 林守一点点头。谁都看得出来。谢谢的清高,一向比较直白。反而好打交道。林守一看不透的人,其实是那位卢氏亡国太子,于禄。 只是这种话从崔东山嘴里说出,有点像是在骂人。 陈平安和于禄是纯粹武夫,李宝瓶和李槐当时年纪还小,谢谢在沦为刑徒遗民之前,就是卢氏王朝公认的头等神仙种,视为最有希望跻身上五境的天才。而林守一当时是除了谢谢之外,最早涉足修行的人物。 林守一忧心忡忡,以心声问道:“连剑气长城都守不住,我们宝瓶洲真能守住吗?” 崔东山笑道:“守得住又如何,守不住又如何?若是明知守不住,就不守了吗?难不成让文庙圣人与托月山碰个头,双方比拼一下纸面实力,咱们浩然天下报出一个个上五境修士的鼎鼎大名,与托月山做一个学塾蒙童都会的算术加减,咱们更厉害些,妖族就退回蛮荒天下,不如人家,就让妖族大爷们别着急动手,咱们双手奉上一座天下,再退去第五座天下,然后作壁上观,等着托月山与白玉京的下一场术算。” 崔东山说到这里,哈哈笑道:“还真别说,这法子最不伤和气了。” 林守一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崔东山点头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你是在忧心所有山下人的生死存亡。” 林守一说道:“到底应该怎么办?恳请先生教我。” 崔东山仰头望向宝瓶洲的天幕最高处,轻声说道:“一洲山上修士,加上我大骊军伍,挺直脊梁,先行赴死者。其余愿苟活者,只管在前者死绝之后,跪地求饶。至于山下的百姓们,还真不能如何,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青鸾国京城一处官邸。 李宝箴难得偷闲,从一大堆藩属官府邸报、大骊山水谍报当中抽身,与两个自家人一起同桌喝酒。 如今李宝箴身兼数职,除了是大骊绿波亭的头目之一,管着一洲东南的所有谍报,还有那闲情逸致,这些年仕途平步青云,当起了青鸾国的礼部侍郎,已经先后出京两次,担任地方乡试的主考官,成为一位“手掌 文衡者”,除此之外,还是青鸾国在内数个藩属的山上、江湖的“幕后君主”,暗中操控着一切修道胚子的登山、江湖门派的辞旧纳新。 李宝箴将一本籍丢给对面的中年男子,笑道:“我们这位老乡,年纪轻轻的落魄山山主,以后在宝瓶洲的名声,好像算是彻底毁了。” 男人正是朱河,昔年福禄街李府的护院,而年轻女子,则是他的女儿朱鹿。 这对父女,不但早已脱离贱籍,朱河还在大骊军伍捞了一份差事,担任大骊随军修士多年,身份与大渎督造官刘洵美身边的那个魏羡差不多,只是朱河战功远远不如魏羡,如今傍身散官品秩不高,是垫底的执戟郎,一旦转入地方为官,多是藩属国的县尉之流,只是相较于一般藩属官吏,会多出一个武勋清流身份。 大骊王朝除了新设巡狩使一职,与上柱国同品秩,官场也有大改制,官阶依旧分本官阶和散官阶,尤其是后者,文武散官,各自增添六阶。 朱鹿则成为了一位绿波亭谍子,就在李宝箴手底下任职行事。 朱河拿到那本,如坠云雾,看了眼女儿,朱鹿似有笑意,显然早就知道缘由了。 李宝箴倒了三杯酒,自留一杯,其余两杯,被他轻轻一推,在桌上滑给朱河朱鹿,示意父女两人不用起身道谢,笑道:“说不定很快就要被大骊禁绝,也说不定很快就会版刻外传、别传,若是此不被销禁,我比较期待批注版的出现,免得许多人不解诸多妙处。” 朱河开始翻,“顾忏,陈凭案?是在影射泥瓶巷顾璨和陈平安?” 李宝箴只是沉默喝酒,朱鹿双手持杯,轻轻抿了一口酒。 朱河皱眉不已,“这?” 汉子有些无言以对。 他当年与女儿一起护送李宝瓶远游,虽然与陈平安相处时日不算太久,但是对陈平安性情,朱河自认看得真切。文中内容,要说假,也不全是,要说真,却有总是隔三岔五,便让人觉得不对劲,上总有那么几句话,让他朱河觉得恰好与事实相反。例如那点深藏心底见不得光的少年情思,还有什么贫寒少年早早立志要行万里路,读万卷,一心仰慕那些道德完人的圣贤…… 偶然所得一部绝世拳谱?只因为少年天才,资质卓绝,便无需任何淬炼,武道破境,快若奔雷,一天之内接连破三境?轻而易举,以至于引来数位世外高人、山上仙人的一惊一乍?至于游历之前,福缘不断,得天独厚,游历之后,什么主动揽事在身,但凡遇到不平事不平处,处处出拳果决,看似描绘了一位意气风发、任侠仗义的有情郎,并且每一次付出代价,必有更大福报跟随。 可在朱河眼中,陈平安恰恰相反,根本就是个老成持重的,暮气远远多于少年朝气。 至于什么红颜知己,就陈平安那榆木疙瘩的脾气,拉倒吧。 朱河摇头不已,哭笑不得。 朱河不傻,虽然不是读人,但是依旧看出了隐藏其中的重重杀机。中游侠儿,以讲学家处处以大义责人,动辄打杀他人。虽不是滥杀无辜,可细究之下,除了一两头作祟一方的鬼魅精怪,其余死在陈平安拳下的,细究之下,无论是人与鬼魅,都是些可杀可不杀的存在,属于两可之间。 朱河翻极快,忍不住问道:“先前不是听公子说那陈平安,其实在那简湖困顿多年,结局可谓凄惨至极?多年之后才返乡?” 朱鹿轻轻嗤笑一声。 喜欢自讨苦吃,现在便是报应了。 换成是她,有顾璨这般朋友,要么偷偷维持关系,要么权衡利弊,干脆不管就是了,任其在简湖自生自灭,掺和什么?与你陈平安有半颗铜钱的关系吗?没本事成为北俱芦洲评点出来的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结果名气倒是比那二十位年轻天才更大了。你陈平安运气真是不错,一如既往的好。 李宝箴举起酒杯,缓缓转动,微笑道:“我辈翻人,谁不爱看江湖艳遇,山上机缘?不过道学家们读过此,便有好多话要讲了。江湖豪侠则会骂此人沽名钓誉,既不杀顾璨,竟然还借此养望,花几百两银子,潦草举办几场法事,就可以心安理得?山上谱牒仙师则将其视为山泽野修,野修则讥讽其行事不够老道,空有福缘,其实绣花枕头,若非中人,早就该死了十几回了。士子生,则艳羡其情债缠身之余,定然大骂其道貌岸然,禽兽不如。” 朱河说道:“况且中故意将那拳谱和仙法内容,描写得极为仔细详尽,虽然皆是粗浅入门的拳理、术法,但是想必许多江湖中人和山泽野修,都会对此梦寐以求,更使得此大肆流传山野市井。这还怎么禁绝?根本拦不住的。大骊官府当真公然禁绝此,反而无形中推波助澜。” 李宝箴一口饮尽杯中酒,“以后落魄山越扩张,陈平安境界越高,宝瓶洲对其非议就越大。他越是做了天大的壮举,骂名越大。反正一切都是私心过重,至多是假仁假义,装善人行善举。编撰此之人,是除柳清风之外,我最佩服的读人。真想见一面,诚心讨教一番。” 李宝箴望向门口那边,笑道:“柳先生,以为然?将来有机会的话,不如你我携手,拜访这位同道中人?” 柳清风站在门口那边,笑道:“以不义猎义,对于你我这种读歪了圣贤的读人,难道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吗?就算做成了,又有什么成就感?” 李宝箴举起空酒杯,“柳先生总是高我一筹。” 柳清风摆摆手,“此次找你,有事相商。” 李宝箴放下酒杯,笑着起身,“那就换一处地方。” 朱河朱鹿父女,都认得这位不速之客,所以比李宝箴更早起身,抱拳致礼,同时敬称道:“见过柳督造。” 眼前这个青鸾国昔年声名狼藉的文官,按照自家公子的说法,此人以后注定会成为大骊王朝的封疆大吏,除了注定短命,阳寿不长,此外柳清风没有任何软肋,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什么山上神仙,藩属君主,在此人眼中,都不算什么。 柳清风笑容和煦,对那两人轻轻点头。 与李宝箴谈完事情之后。柳清风就在王毅甫的陪同之下,让一位同为贴身扈从的随军修士驾驭一艘仙家渡船,匆忙赶去一座高山之巅,山脚便是官道。柳清风让那施展掌观山河神通,遥遥看那山脚道路上的一对男女,缓缓而行。 路上的年轻男子一瘸一拐,而那姿色平平的佩刀女子,有意无意瞥向山巅一眼,然后微微点头,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是那女子抬头一瞥,就让那元婴随军修士大吃一惊,好重的杀意。 柳清风说道:“可以收起神通了。” 山脚两人,是远游归来的柳清山和柳伯,夫妇二人先前去往倒悬山那座师刀房,回她的娘家。 其实柳伯并没有这个念头,但是柳清山说一定要与她师父见一面,不管结果如何,是挨一顿臭骂,还是撵他离开倒悬山,终究是该有的礼数。但是没有想到,到了老龙城那边,几艘跨洲渡船都说不出海了。无论柳清风如何询问缘由,只说不知。最后还是柳伯私自出门一趟,才带回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倒悬山那边已经不再允许八洲渡船停岸,因为剑气长城开始戒严,不与浩然天下做任何生意了。柳伯倒是不太担心师刀房,只是心底难免有些遗憾,她原本是打算留下香火之后,她再独自去往剑气长城,至于自己何时回家,到时候会与夫君坦言三字,不一定。 柳伯犹豫了一下,说道:“大哥如今督造大渎开凿,咱们不去看看?” 柳清山摇头道:“我没有这样的大哥。” 柳伯无奈道:“大哥是有苦衷的。” 柳清山神色郁郁道:“青鸾国有柳清风,大骊王朝有柳清风,但是我没有这样的大哥,狮子园和柳氏族谱,都没有他。” 柳伯不再劝说什么。当年柳清风在家族祠堂外,提醒过她这个弟妹,有些事情,不用与柳清山多说。 瘸拐行走的生一下子红了眼睛,开凿大渎那么辛苦的事情,那个家伙又不是修道之人,做事情又喜欢亲力亲为…… ———— 宝瓶洲历史上第一条大渎的源头。 名叫稚圭的泥瓶巷女婢,独自站在水边,脸色阴晴不定。 这条大渎,名为齐渎! 不仅如此,她接下来能够走江,还要归功于袖中那封该死的解契! 当初双方结契一事,那个命灯孱弱如风烛残年老人的泥瓶巷孤儿,自然半点不知。 不曾想这个家伙,如今竟敢独自解契?! ———— 天未亮,大骊京城一座尚府第内,一个百岁高龄的老人穿戴好官服之后,突然改变了主意,说不去早朝了。 老人换上一身居家衣着,一位老仆手持灯笼,一起去往房,点燃灯火后,这位吏部老尚坐在案前,微笑道:“这都多少年没有潜下心来,去好好读一本了?” 老人毕竟岁数大了,眼力不济,只得就着灯火,脑袋凑近籍。 老人突然喃喃自语道:“崔先生还真没有骗人,如今我大骊的读人,果真再不会只因大骊士子身份,一口大骊官话,便被外乡人轻贱文章诗篇了。” 老人转头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夜幕,“只是不晓得我大骊读人,会不会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当年最痛恨的读人呢?” 京师花木最古者,有关家屋外的青桐,韩家的藤花,报国寺的牡丹。 关老爷子这些年经常对着自家青桐树上的蛀孔而叹息,有那子孙建议,既然老祖宗如此爱惜青桐,可以请那山上神仙施展术法,结果被关老爷子骂了个狗血淋头,一口一个不肖子孙。唯有嫡玄孙关翳然,与关老爷子一起欣赏青桐,一番言语之后,才让老人稍稍释怀几分。 对着窗外夜幕,老人喟叹一声,“只希望切莫如此啊。读人还是要讲一讲文人意气和生风骨的。” 言不过其实,语语有实用,行不过其法,句句莫空谈。 关老爷子突然放下,起身道:“速速备车早朝去!” 门外老仆提醒道:“老爷先换身官服?” 老爷子大笑道:“穿个屁朝服,老夫今儿要在大骊史上留下一笔,春嘉六年开春,吏部尚某某某,老来多健忘,身穿儒衫参加早朝,于礼大不合,被拦阻门外,春寒料峭,老尚孤苦伶仃,在门外冻若鹌鹑,哈哈哈,有趣有趣……” 老仆补了一句,“老爷那就袖里藏些吃食?挨冻是自找的,挨饿就免了吧。饥寒交迫,老爷你这把身子骨,真扛不住的。” 老爷子嘿嘿而笑,“妙也!” 一位青衫老儒士站在大骊京城的墙头上。 身后是灯火依稀亮起的大骊京城,眼前是许多等待京城的各色人,各地商贾,游学士子,江湖武夫,夹杂其中的山上修士…… 国师崔瀺回头望一眼城内灯火处,自他担任国师以来,这座京城,无论白昼,百余年来,灯火便不曾断绝一瞬,一城之内,总有那么一盏灯火亮着。 要归功于富贵人家的灯火辉煌,大小道观寺庙的长明灯,深夜点灯寒窗苦读的陋巷士子…… 崔瀺转过头,望向城外,有那搓手呵气取暖的商贾,有那蜷缩在车上打盹的,有那相约同行游历大骊京城的外乡生,随着天渐明,走下雇佣的马车,一起对着城头指指点点,还有富贵人家的车马,一些稚童被吵醒后,嚷着憋不住了,让妇人家眷们揪心不已。 崔瀺独自站在城头上,大骊巡游城头的士卒,铁甲铮铮作响,来到国师身后又远去。 崔瀺希望每一个入城之人,尤其是那些年轻人,入城之前,眼睛里都能够带着光亮。 志向,野心,欲望。 钱财,富贵,功名,美人,醇酒,机缘。 各凭本事,我大骊京城应有尽有,诸君自取! ———— 刘羡阳再次悄无声息从南婆娑洲返回家乡,这一次是留下就不走了,因为在神秀山祖师堂,因为龙泉剑宗是在阮邛手上开宗立派,所以并未悬挂祖宗挂像,刘羡阳只需烧香。 龙泉剑宗没有兴师动众地举办开峰仪式,一切从简,连半个娘家的风雪庙都没有打招呼。 又不是那个想钱想疯了的披云山。 阮邛就只是将北边的徐小桥和谢灵喊回山头,拉上董谷这几位最早的嫡传弟子,一起吃了顿家常饭。 阮邛,阮秀,董谷,徐小桥,谢灵,刘羡阳,就六位。 刘羡阳不在山中修行,也不去大骊京城以北的新地盘,只是去了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徐小桥离开那处之后,那边就渐渐荒废弃用。 而刘羡阳也不见得如何修行,龙泉剑宗并未对外宣称他的宗门嫡传身份,所以刘羡阳每天就是四处闲逛。 董谷今天来到铁匠铺子那边,等了半天才等到游手好闲的刘羡阳返回。 刘羡阳屁颠屁颠跑过去,抱拳笑道:“大师兄找我?怎么不直接飞剑传信。” 董谷摇头笑道:“不是什么急事。” 刘羡阳端了两条小竹椅过来,各自落座檐下,刘羡阳说道:“大师兄有话直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董谷说道:“师父收了两拨嫡传弟子,所以刘师弟的名次太过靠后,我觉得不太妥当的,想要问问看刘师弟,有没有什么想法。” 董谷见那刘羡阳笑嘻嘻只说没想法的模样,只得继续说道:“刘师弟千万不要觉得我是在试探什么,绝非如此,我对于自己一直占着大师兄身份,其实一直很愧疚。我既是不入流的山中精怪出身,又非剑修,其实这些年里边,大骊山水一直都在笑话此事,师父不介意,是师父的胸襟,可我若是不介意,就真要坐实了非人的出身根脚。我董谷何德何能,一介山野精怪,就敢当这龙泉剑宗的开山大弟子?!” 他们师父阮邛不是那种拐弯抹角的人,先前在饭桌上,直说了刘羡阳是一位金丹剑修,是如今弟子当中,境界最高的人。 虽然关于大师兄一事,阮邛与董谷开诚布公说过一次,如果刘羡阳没来,董谷也会硬着头皮当下去。可既然刘羡阳早就与龙泉剑宗有渊源,境界又高,资质更好,那么这个大师兄席位,董谷是真心觉得换成刘羡阳,更妥当,对于龙泉剑宗更好。 刘羡阳身体前倾,双手搓脸,说道:“大师兄要选个稳重的人来当,管着乱七八糟的俗事,然后师弟师妹们,就可以安心修行了。董师兄,你觉得我像是个适合当大师兄的人吗?” 董谷说道:“总比我好。” 刘羡阳摇头说道:“你觉得没用啊。” 董谷无奈道:“明白了。” 董谷沉默许久,突然说道:“刘师弟,我不知为何,有些怕你。” 刘羡阳点点头,“是因为我去过剑气长城,出过剑的关系。加上我如今境界不够,隐藏不深。” 董谷立即恍然,便不再言语,起身告辞。 刘羡阳单手托腮,眺望远方,自己才出几剑,就已经如此,那么他呢? ———— 第五座天下。 一座城池破开天幕,从天而降。 一个老秀才远 人间,大概也是这般场景吧。 读人说道:“我剑术确实不如陈清都。” 老秀才笑骂道:“你他娘的又不是剑修,就是个连个秀才功名都没有的读人,这要剑术还高过陈清都,你让那位老大剑仙的面子往哪儿搁?” 读人问道:“你不去那边看看?” 你一个文圣,偏要与我显摆什么秀才功名,什么道理。 老秀才挠挠头,嘴上说着还是算了吧,眼角余光却瞥向那个被誉为人间最得意的读人,以及后者手中的那把仙剑。 男子无奈道:“我立过规矩,不传授剑术他人。何况这些年轻剑修,也无需我多此一举。至于手中这把剑,迟早是要还给大玄都观的。你那些小算盘打不响。” 老秀才踮起脚跟,瞥了眼远方那座城池,惋惜道:“可惜那座斩龙崖,被老大剑仙炼化成了城池地基。” 男子问道:“先前两位文庙圣人似乎有话要说,你与他们嘀咕个什么?” 老秀才洋洋自得,捻须笑道:“没啥子没啥子,指点他人学问,我这人啊,这一肚子学问,到底不是某人敝帚自珍的剑术,是可以随便拿去学的。” 男子说道:“既然你不去城池,那就继续开门去。” 老秀才突然反悔,说道:“一起去我关门弟子的酒铺喝酒去?我请你喝酒,你来结账就行。” 男人摇摇头。 只见远处那座城池中,有人御剑而起,随便挑选了一个方向,剑光瞬间远去。 应该是要尽快了解这方崭新天地的情况。 在御剑途中,那人就已经从元婴破境跻身上五境。 他问道:“是那宁姚?” 手中仙剑微微颤鸣。 读人随即点头道:“看来是被剑气长城强行压制在元婴境的缘故。”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道:“我那关门弟子,眼光能差?找先生,是这个!” 老秀才竖起一根大拇指,然后再竖起一根大拇指,“找媳妇,是这个!” 远处那道剑光片刻之后,似乎就已经与此方天地大道契合,稳固住了玉璞境,故而瞬间拨转剑尖,御剑往老秀才这边而来。 读人手中那把仙剑,作龙鸣声。 如遇故人。 宁姚御剑来到山巅,飘然落地,见到了老秀才。 她没有言语,只是抬起手臂,横在眼前,手背死死贴在额头上,与那老人哽咽道:“对不起。” 老秀才着急得直跺脚,赶紧跑到她身边,虚拍了她几下脑袋,说道:“宁丫头,对不起什么,没有的事情,是陈平安那小子本事不够,怪他怪他,你莫要愧疚啊,真要怪,那也怪不得陈平安啊,咱们都怪陈清都去,屁的老大剑仙,只会把担子交给一个年轻人,再不行,就怪我这个没本事的先生来……” 宁姚已经恢复正常神色,放下手,与文圣老先生告辞一声,让老先生保重。 然后她御剑远去,继续独自探寻这座第五天下的万千山河。 很快这里就会涌入三座天下的修道之人,肯定也会有不少元婴瓶颈的练气士。 而剑气长城的未来处境,除了出剑厮杀,还会有很多的勾心斗角。而这些都不是她所擅长的,以前有他在身边,可以不用多想,如今他不在身边,那些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依旧不会是她所擅长的,但是没关系,昔年剑气长城,剑修境界不够,喝酒来凑,如今我问心不足,就以境界来凑! 这方天地有何情况,有哪些讲究和规矩,宁姚半句也未曾询问。 读人点点头,“不愧是剑气长城的剑修,万年以来,不求于人。” 老秀才一屁股颓然坐地,“我那关门弟子,到头来又能求谁,我这先生吗?他那师兄吗?你砍死我算了,我这先生当得窝囊憋屈啊……” 读人问道:“往哪里砍?” 老秀才立即起身,拍了拍尘土,咳嗽一声,“白也啊,你这人咋就开不起玩笑呢,以后改改啊。” 读人化做一道剑光,去继续忙碌开门一事,光是为浩然天下南婆娑洲、扶摇洲和桐叶洲,他就要仗剑开辟出三道大门。 落地城池当中。 宁姚已经御剑且破境。 成为这座崭新天下的第一位玉璞境修士。 她今后会领衔隐官一脉,避暑行宫董不得,罗真意,徐凝,常太清,郭竹酒,顾见龙,王忻水,以及最新加入其中的范大澈。 所以如今的隐官一脉,总计只有九人,司职掌律一事,监督所有剑修。 而元婴境齐狩负责重建刑官一脉,司职刑法、厮杀,躲寒行宫的那些武夫,以后也会隶属于刑官一脉。 目前所有金丹、元婴境界的剑修,都要自动划入刑官一脉,若想退出,以后拿战功来换,在那之后,离开城池,开山立派,都随意。但是一旦城池飞剑传信,任何胆敢不归之剑修,一律按敌论,皆死。 其中还有个名叫捻芯的女子,身穿一件天仙洞衣样式的法袍,似乎大病未愈,她如今是元婴境,不是剑修,却担任刑官二把手。 城池内开始兴建祖师堂,挂像唯有一幅,陈清都。 此外诸多举措,衣坊剑坊和丹坊的重新选址设立,无非是按部就班进行,早有章程可循,故而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 在宁姚率先离城,隐官一脉其余八位剑修,两人结伴,分别拣选一个方向,向城池以外御剑远游,需要绘制出一幅地理堪舆图。一旦中途受阻,就会立即飞剑传信齐狩、捻芯负责的刑官剑修驰援。 高野侯负责看管一盏本命灯,知晓此事之人,屈指可数。 而从玉璞境跌境的捻芯,离开牢狱,潜入城中,一起来到了这座天下,她身上携带了那块隐官玉牌,按照约定,并没有立即交还给隐官一脉。 按照那个年轻隐官的说法,只有两种情况发生了,她才可以拿出这块玉牌示人。 宁姚遇险。 或是兵解转世的陈熙,尚未成长起来,就被齐狩的刑官一脉夺权。 捻芯独自来到那座酒铺,如今没有掌柜了,大掌柜叠嶂,去了浩然天下,二掌柜留在了城头上。 城池刚刚落地没多久,那场大战仿佛还历历在目,所以没什么生意。 捻芯要了一碗哑巴湖酒水,独自饮酒,喝酒之前,她举起不大的小酒碗,遥敬一个年纪也不大的异乡人。 ———— 整座雨龙宗上上下下,都懵了。 先是一座倒悬山水精宫,莫名其妙被人拱翻坠入海,练气士们只得狼狈返回宗门。 然后很快就有一位姿容俊美、腰悬养剑葫的年轻男子,御风来到了雨龙宗的一座雨师神像之巅,自称来自蛮荒天下,是个千真万确的妖族,求诸位杀它这畜生一杀。 年轻男子笑脸灿烂,举起双手,表明自己打定主意了,束手待毙,绝不还手。 雨龙宗女子宗主,也就是云签的师姐,带着祖师堂所有修士来到山巅,抬头仰望那个俊美公子。 其中一位雨龙宗长老,以心声与之言语,说雨龙宗与那扶摇洲山水窟老祖,还有那个依附边境身上的前辈,曾有一桩密约。 一座倒悬山,已经飞升离去。 雨龙宗修士只要不是瞎子,都能够瞧见的。 而这妖族来到雨龙宗那尊雨师神像之巅,求人杀它,那么剑气长城镇守万年,竟然被攻破了,再无法想象,却也是可以想到、且不得不承认的一个事实。 雨龙宗历史上那位最年轻的地仙,傅恪与那两位神仙道侣,一并站在祖师堂前辈们的身后。 那个只说自己是妖族的俊美男子,轻轻一弹指,将那雨龙宗长老的元婴境老妪,当场击杀。 杀完人之后,男子微笑道:“长得这么鹤发鸡皮,就当是你这婆娘居心叵测,想要吓杀本座了。哦对了,忘记自报名号,听说你们浩然天下,最重视这个了。” 他一手双指缠绕鬓角垂下的发丝,一手拍了拍腰间养剑葫,笑眯眯道:“我叫酒靥。因为生平唯有两好,好美酒,好美人。你们雨龙宗刚好两者都不缺,所以我就先赶来了。这个名字,你们不知道很正常,因为是专门为你们浩然天下取的新名字,以前那个,叫切韵。” 雨龙宗修士听闻那“切韵”之后,几乎都面如死灰。 一头王座大妖。 因为雨龙宗开宗极久,距离倒悬山和剑气长城又近,故而对蛮荒天下的一些内幕,所知颇多。 比如那古井之中的十四王座,除了托月山主人,那位蛮荒天下的大祖之外,分别有“文海”周密,游侠刘叉,曜甲,龙君,荷花庵主,白莹,仰止,绯妃,黄鸾。 此外,还有一尊相传被道祖以道法禁锢的金甲神将,肩挑长棍的御剑搬山猿,三头六臂魁梧巨人,以及拥有一根上古雷矛的那个。 只是雨龙宗不知道的是,荷花庵主如今已经陨落。飞升境大妖重光,被陈熙斩杀。至于其它上五境、地仙大妖,为了攻破剑气长城,这么多年间,更是折损严重。 黄鸾则被阿良联手姚冲道斩杀,黄鸾为蛮荒天下做出的最后功劳,就是拼了大半性命,使得阿良被镇压在托月山之下。 所以托月山先前已经传令给各大军帐,不许任何上五境妖族,追捕黄鸾通过本命灯的续命转生。一个被强行兵解之后、空有元婴境的黄鸾。与那稚童无异。至于上五境之下的修士,会不会被大妖授意追杀黄鸾,那就随意了。到时候是一群元婴秘密围杀黄鸾,还是三五个元婴剑修参与围剿,托月山不会管这些狗屁倒灶的芝麻小事。既然失去境界,也就失去王座,蛮荒天下,强者为尊。 前提是不要给黄鸾活着跑到灰衣老者面前诉苦。 而剑气长城上任隐官萧愻,如今已经是蛮荒天下最新的一位王座成员。 至于现任隐官,既然剑气长城都没了,那么大概也可以称呼为“上任隐官”了,人不人鬼不鬼,倒算是留在了剑气长城。 在大妖酒靥随手杀人之后,就有一些年轻修士悲愤欲绝,怒喊着让祖师堂老人们开启山水阵法。 只是从雨龙宗宗主到祖师堂成员,都置若罔闻。 大妖酒靥视线游曳,将那些发声的雨龙宗修士,一一点杀,一团团鲜血雾气砰然炸开,这里一点,那里一处,虽然间隔极远,可是快啊,故而好似市井迎春,有一串爆竹响起。 他笑道:“雨龙宗男子修士不多,我很喜欢,接下来谁杀了一位男子,就可以活,等到最后一个男子死了,没杀人的姐姐妹妹们,我可就要杀你们了。当然若是长得好看,属于天生命好,我会怜香惜玉的。所以那些姿色不行的,你们要抓紧,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若是登了山当了神仙的修道之人,都珍惜性命,我觉得那就真是不该活着了。” 有一位雨龙宗祖师堂供奉女修,开口恳请这位王座大妖不要滥杀,雨龙宗愿意如何如何的一通措辞,然后就被酒靥伸手一抓,将其驾驭到身前按住头颅,手腕拧转,使得她身躯横空,一掌作刀劈砍而下,将她一分为二,再一张嘴吸气,直接吃下了她的金丹和元婴,最后将手中半截尸体抛入海中。 雨龙宗之上,自相残杀,女子杀男子。其中有那道侣杀道侣的,也有不杀,帮着道侣阻止同门杀人的,然后一起被杀。 雨龙宗宗主在内的祖师堂成员,都杀了个男子,不多不少,只杀一个。 很快傅恪就发现整座雨龙宗,只剩下他一个男人了。而他的两位神仙道侣,她们都眼神坚毅,护在他身边。 酒靥点头笑道:“你有两个道侣,你亲手杀掉一个,就能活,如何?若是她们有人自尽,不算你杀的。” 不等两位女子言语什么,傅恪就已经打杀了其中一人。 然后酒靥点点头,十分满意,一巴掌怕死了那个男人,大笑道:“本座言语,你也真信啊,你这是叫做蠢死的。” 其中一位女修怔怔看着地上傅恪的那摊血肉,酒靥将她伸手抓到眼前,随手一抹,剥掉了她的那张美艳面皮,再丢出哀嚎不已的可怜女子,可不是光是剥皮而已,一张面皮若无女修的魂魄依附,便会失去神韵,再被他拿来“补妆”,就毫无意义了,他抖了抖手中面皮,轻轻吹拂掉上边的鲜血,笑道:“真美。” 那个雨龙宗宗主颤声道:“切韵老祖,为何如此?留着我们,为你们带路不好吗?去南婆娑洲也好,去桐叶洲也罢,有我们率先登岸厮杀……” 酒靥晃了晃手中那张新鲜面皮,打断那位玉璞境老婆娘的言语,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笑话,大笑不已,一根手指抵住眼角,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声,“不凑巧,咱们蛮荒天下,就数蝼蚁们的性命最不值钱。你呢,就是大只一点的蝼蚁,若是遇上仰止绯妃她们,倒是真能活的,可惜时运不济,偏偏遇到了我。” 说到这里,他转头望向倒悬山那边,喃喃笑道:“何况这些年与剑气长城的剑修打交道久了,再遇到你们这帮神仙老爷,我……” 这头王座大妖,被一个羊角辫小姑娘一拳打入海中,如山岳砸在水中,激起一阵滔天巨浪。 不等山上雨龙宗女修们有什么错觉,就被那个小姑娘在两座山上往返,一拳一大片,将所有地仙悉数打死。 而那个从海中返回雨龙宗的王座大妖,则闲庭信步,挑选那些金丹境界之下的女子面皮,一一活剥下来,至于她们的死活,就没必要去管了吧。 灰衣老者来到雨龙宗山头这边,“萧愻,切韵,擅自灭绝整座宗门这种事情,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哪怕犹有一些活人剩下,雨龙宗其实都已经废了。 萧愻双臂环胸,一言不发。 大妖切韵好不容易再从满地破碎尸体当中,挑选出几张相对完整的面皮,这会儿全部收拢在一起,正在小心翼翼缝补自己脸庞,他对灰衣老者躬笑道:“好的。” 萧愻说道:“拿战功来换,都不成?” 灰衣老者笑道:“当然可以。只要战功足够,随便你杀。” 萧愻突然转头对那切韵说道:“做得好!” 大妖切韵笑而不言,只是缝补脸庞,锦上添花。 ————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剑气长城,城头之上。 终于迎来了第一场大雪。 面容、身形逐渐清晰稳固起来的年轻人,此刻站在城头悬崖之上,那件鲜红法袍之下,身上一道几乎切断整个身躯、脊柱的剑痕,正在自行痊愈。 是他想要偷摸离开剑气长城些许距离,打杀剑气长城断裂处的那道妖族大军洪流。 总得找点事情做做。 结果被神出鬼没的一袭灰袍瞬间赶到。 最终被对方一剑狠狠劈中,如果不是使用了一桩压箱底的秘术,得以返回剑气长城,哪怕陈平安是真的玉璞境,也绝对死了。 陈平安此刻与那对面城头的那位龙君遥遥对峙。 最终与那龙君什么都没有说,年轻人拖刀转身离去。 龙君沙哑开口道:“陈清都就找了你这么个废物,留在这里当条看门狗?” 离真御剑而至,笑道:“可怜可怜,真是不知道,是给剑气长城看门呢,还是帮咱们蛮荒天下看门?” 那个背影只是渐行渐远。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九十一章 少女问拳河神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壁画城,挂砚神女画像附近,裴钱找到了那间贩卖神女天官图摹本、临本的小铺子,随着八份福缘都已经失去,铺子生意实在一般,跟自家骑龙巷的压岁铺子差不多的光景。 掌柜是个容貌清秀的年轻姐姐,听师父说过,她虽然不是披麻宗的修道之人,却与庞兰溪是一双少见的神仙眷侣。 裴钱便有些担忧,那庞兰溪是驻颜有术的山上剑修,山下女子,却只能年复一年的容颜衰老下去,便是有些灵丹妙药,也终有白发苍苍的一天,到时候她怎么办?哪怕两人始终长久厮守,庞元济毫不介意,可她终究还是会偷偷伤心吧。裴钱挠挠头,不如记住这位姐姐的面容,回去就让老厨子打造一张一模一样的?只是裴钱又担心自己会不会多此一举,唉,烦,师父在就好了。 宝盖,灵芝,春官,长檠,俗称仙杖的斩勘神女,这五位神女,是师父上次来到这壁画城之前,就已经从彩绘壁画变成白描图的,师父往鬼蜮谷之后,挂砚,行雨,骑鹿三位神女,才纷纷选择了各自主人。当时裴钱和周米粒就都很打抱不平,那三位神女咋个回事嘛,年纪大了眼神也不好使啦?只是不知为何,裴钱发现师父当时有种如释重负的表情,笑得还挺开心嘞。 裴钱来这边就是凑个热闹,除非她砸锅卖铁,是绝对买不起这边的神女图了。 至于李槐就更算了,彻头彻尾的穷光蛋一个,身上连一颗神仙钱都没有,只带了些碎银子,跟着舵主混吃混喝的货色。 没关系,裴钱打算在这边做点小买卖,下山前与披麻宗的财神爷韦雨松,事先打过招呼了,韦前辈答应她和李槐在壁画城这边,如果当个小包袱斋,可以不用交钱给披麻宗。 跟那个温婉可人的姐姐道别,裴钱带着李槐去了一个人多的地方,找到一块空地,裴钱摘下竹箱,从里边拿出一块早就准备好的棉布,摊放在地面上,将两张黄纸符箓放在棉布上,然后丢了个眼神给李槐,李槐立即心领神会,将功补过的机会来了,被裴钱穿小鞋的危机算是没了,好事好事,所以立即从竹箱取出那件仙人乘槎青瓷笔洗,率先放在棉布上,然后就要去拿其余三件,当时两人对半分账,除了这只青瓷笔洗,李槐还得了一张仿落霞式古琴样式的小镇纸,以及那一只暗刻填彩的绿釉地赶珠龙纹碗。其余狐狸拜月图,装有一对三彩狮子的文房盒,还有那方仙人捧月醉酒砚,都归了裴钱,她说以后都是要拿来送人的,砚台留给师父,因为师父是读人,还喜欢喝酒。至于拜月图就送小米粒好了,文房盒给暖树姐姐,她可是咱们落魄山的小管家和小账房,暖树姐姐刚好用得着。 至于那一大摞符纸和那根红绳,裴钱要了数目多的符纸,李槐则乖乖收起那根裴钱嫌弃、他其实更嫌弃的红线。一个大老爷们要这玩意儿干嘛。 不曾想裴钱瞪了一眼李槐,怒道:“傻不傻,咱们像是大富大贵人家出来的人吗?你一口气拿出这么多宝贝,谁信啊?往脑袋里贴一张‘千真万确是假货’的纸条吗?两张符箓,一只青瓷笔洗,足够了!” 最后裴钱和李槐蹲在棉布摊子后边,这个刚刚开张的小包袱斋,其实就卖两样东西,两张坑人不浅的鬼画符箓,一件仙人乘槎青瓷笔洗。 路上行人多是瞥了眼符箓、笔洗就走开。 李槐小声问道:“要不要我帮着吆喝几声?” “急什么,没你这么做买卖的。” 裴钱双手笼袖蹲在原地,冷笑道:“本来确实是需要帮手的,做这种不设帐、只摆浮摊的流水买卖,其实跟江湖上挑方卖药差不多的德行,门路不比设帐安山头的生意那么多,但是也不少,如果咱们人多,可以撒出帖子去,先拉拢人气,等人多了,还得有挑线头的人,把话挑明了,怀疑咱们是卖假货的,然后一问一答,口齿伶俐些,很快就可以把看客们的疑虑打杀干净,再有做那领头羊活计的,穿着要精神,谈吐要像真的有钱人,在人群当中,得故意离着旁人远些,由他开口扬言要都买下……算了,说这些没意义,我身边就你一个笨蛋,真帮忙了只会帮倒忙,接下来你在一旁看着就是,你唯一的好处,就是口音,回头再跟你仔细解释。” 裴钱停顿片刻,神色复杂,轻声说道:“最厉害的一种,是一个人就把所有活计包圆了,那才是江湖上顶有能耐的人,到了哪里都饿不死,还能挣大钱,但是这种人走江湖,规矩忌讳也多,比如绝对不挣那绝户钱,打个比方,被骗了的人,兜里原本有十两银子,最后一定会给这人留下一二两银子。除了老辈规矩之外,也藏着大学问,一旦给人留了退路,被骗之人往往不至于太过仇恨,可以不结死仇。不过这种人很少很少,我也只是听人说,从没见过。” 李槐感叹道:“裴钱,这些江湖暗门生意,你懂得真多啊。” 在落魄山上,裴钱不这样的。 到了江湖里,裴钱好像很如鱼得水,什么规矩路数都门儿清。 裴钱沉默许久,“没什么,小时候喜欢凑热闹,见过而已。还有,你别误会,我跟在师父身边一起走江湖的时候,不看这些,更不做。” 当年南苑国京城的那座小江湖,光靠蹭那些红白喜事,可活不下去。 后来跟了师父,她就开始吃喝不愁、衣食无忧了,可以惦念下一顿甚至明天大后天,可以吃什么好吃的,哪怕师父不答应,终究师徒兜里,是有钱的,而且都是干净钱。 裴钱对李槐说道:“记住了,这两张符箓,我们咬死了一颗小暑钱的价格,就说是你门派祖传的镇山宝箓,是一等一的攻伐法宝!你师父过世后,就传给了你这独苗,因为你急需一笔钱财,去骸骨滩奈何关集市那边碰运气。不然打死都不买的。谁跟我们讨价还价,都别理睬,你只管摇头,至多说不卖,真不能卖,至于那只青瓷笔洗,不单卖,若是买下符箓,本来就不值一颗雪花钱,所以可以附赠,不要钱。” 李槐瞥了眼那两张符箓,咋舌道:“这两张破烂符箓,开价一颗小暑钱?傻子都不会买吧?还有这笔洗,咱们可是实打实花十颗雪花钱买来的。” 裴钱一直在打量四周游客,冷笑道:“你连个傻子都不如。这笔洗是虚恨坊开价十颗雪花钱的山上物件,哪怕我们被坑,四五颗雪花钱,总归是肯定有的。我故意说成一颗雪花钱都不值,为了什么?就为了显得咱俩是冤大头,有这笔洗可以让人捡漏,关键是能帮衬着两张符箓,除非真正的行家里手,就会愈发不敢确定符箓的品秩了,到时候肯定会有人故意嫌弃,又返回,到时候我们还是不卖,等到第三次的时候,我就开始劝你,你就犹豫,随便嘀咕些什么,对不起师父之类的。” 李槐郁闷道:“为啥是我师父过世了?你却能够假扮我的同乡啊?” 裴钱气呼呼拿起行山杖,吓得李槐连滚带爬跑远了。等到李槐小心翼翼挪回原地蹲着,裴钱气不打一处来,“傻了吧唧的,我真有师父,你李槐有吗?!” “再有这北俱芦洲的雅言,你如今还说不灵清,所以正好‘假扮’自幼离乡的本地人,一个这么点大年纪的人,却能够乘坐骸骨滩跨洲渡船,从宝瓶洲返回家乡这边,身上有一两件宝贝,不是很正常吗?撑死了几十颗雪花钱的买卖,还不至于让山上神仙谋财害命,真要有,也不怕,这里毕竟是披麻宗的地盘。如果是那些江湖中人,我如果万一打不过,咱们就跑呗。” 半个时辰过去了,李槐蹲得腿脚泛酸,只得坐在地上,一旁裴钱还是双手笼袖蹲原地,纹丝不动。 许多游人都是一问价格就没了想法,脾气好点的,二话不说就离开,脾气差点的,骂骂咧咧都有的。 李槐觉得今天与裴钱的这桩包袱斋买卖,悬乎了。一时间愈发愧疚,若不是自己在渡船虚恨坊那边乱买一通,裴钱也不用这么辛苦了。 裴钱说道:“再等半个时辰,不行就赶路。师父说过,天底下就没有好做的包袱斋,卖不出去,很正常。”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了,李槐只好在心中默默念叨着天灵灵地灵灵,三清神仙菩萨圣人快显灵…… 一位高冠白衣的老修士瞥了眼包袱斋,走出去几步后,停下脚步,来到棉布那边蹲下身,就要伸手去抓起一张黄纸符箓,裴钱赶紧弯腰伸手挡在符箓上,摇头道:“碰不得。只能看。老前辈你们这些山上神仙,术法古怪得很,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前辈你恕罪个。” 老人笑着点头,随手以双手捻起一旁的青瓷笔洗,裴钱这次没有阻拦,将关于李槐的那套说辞又抖搂了一番,老人听着裴钱的言语,心不在焉,晃了晃手中笔洗,然后轻轻丢到棉布上,指了指那两张黄纸符箓,笑问道:“两张多少钱?” 老人身边跟着一对年轻男女,都背剑,最出之处,在于金黄剑穗还坠着一粒雪白珠子。 裴钱说道:“一颗小暑钱,少了一颗雪花钱都不行。这是我朋友性命攸关的神仙钱,真不能少。买下符箓,笔洗白送,就当是个交个朋友。” 李槐在一旁绷着脸。 只见那裴钱这番言语的时候,她额头竟然渗出了细密汗珠子。她这是假装自己不是江湖人,故作江湖语? 老修士问道:“五十颗雪花钱卖不卖?” 裴钱反问道:“前辈,没你老人家这么做买卖的,若是我将笔洗劈成两半,卖你一半,买不买?” 老修士哑然失笑。 老人说道:“一颗小暑钱?好吧,我买下了。” 裴钱突然说道:“我不卖了。” 老修士抬起头,笑问道:“这又是为何?是想要抬价,还是真心不卖?” 裴钱说道:“真心不卖。” 老修士笑了笑,“是我太豪爽,反而让你觉得卖亏了符箓?” 裴钱点头。 老修士站起身,走了。 李槐挪到裴钱身边,“裴钱,裴大舵主,这是闹哪样?” 裴钱抬起下巴,点了点那只青瓷笔洗,“他其实是奔着笔洗来的。而且他是外乡人,北俱芦洲雅言说得再好,可终究几个发音不对,真正的北俱芦洲修士,绝不会如此。这种跨洲远游的外乡人,兜里神仙钱不会少的。当然我们例外。对方不至于跟我们逗乐,是真想买下笔洗。” 李槐好道:“甭管奔着什么来的,只要卖出一颗小暑钱,咱们不就把虚恨坊被坑的神仙钱全赚回来了?” 裴钱收起包袱斋,将那笔洗还给李槐,胸有成竹说道:“急什么,收起铺盖立即走人,咱们慢些走到壁画城那边,他们肯定会来找我们的。我在路上想个更合适的价格。卖不出去,更不怕,我可以笃定那青瓷笔洗能值个一颗小暑钱了,迟早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李槐将笔洗包裹起来,放入自己竹箱,忧伤道:“裴钱,你这么聪明,不会哪天缺钱花,就把我都给卖了吧。” 裴钱淡然说道:“做生意是做生意,交朋友是交朋友,两回事。你除了是我朋友,还是我师父照顾那么久的人,落魄山之外,我裴钱哪怕谁都敢卖了换钱,唯独不会卖你。” 李槐笑了起来。 裴钱瞥了眼李槐,“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裴钱与李槐走向壁画城入口,跟李槐提醒道:“有些偏门钱,其实是靠赌命去挣来的。可是一个人运气再好,能赢过老天爷几次?当然,真要活不下去的时候,就顾不得什么了。但是咱们当包袱斋,不算偏门,也别挣那绝户钱。李槐凭真本事被虚恨坊坑了一枚木牌,我裴钱就要凭真本事挣回一颗小暑钱。” 李槐直挠头。舵主的小账本重出江湖了。 李槐开始转移话题,“想好价钱了吗?” “想好了,一颗谷雨钱。” 李槐呆若木鸡。咱俩这么做买卖,会不会心太凶了? 裴钱说道:“已经不是先前的包袱斋了,就可以漫天要价坐地还钱。那老人性情如何,只需要看他身边两个晚辈男女,就清楚了,先前我与老人砍价来算计去,男女都只是觉得有……意思,眼神都很正,人以群分,所以老人坏不到哪里去。真要是那城府深沉的阴险之徒,就只能怨我裴钱眼光不好,得怨我们两个不该来这壁画城当包袱斋,不该来这北俱芦洲走江湖。” 李槐笑道:“我可不会怨这些有的没的。” 裴钱点头道:“所以我才带上你一起走江湖。” 李槐双手抱拳,侧身而走,“谢过舵主大人的赏识。” 裴钱道:“滚。” 李槐笑着说了句得令,与裴钱并肩而行。 裴钱说道:“江湖水深,如果哪天真有危险,我让你一个人走的时候,记得别犹豫。” 李槐默不作声。 裴钱说过她是六境武夫,李槐觉得还好,当年游学途中,那会儿于禄年纪,比如今的裴钱年纪还要更小些,好像早早就是六境了,到了院没多久,为了自己打过那场架,于禄又跻身了七境。之后院求学多年,偶有跟随夫子先生们出门远游,都没什么机会跟江湖人打交道。所以李槐对六境、七境什么的,没太大概念。加上裴钱说自己这武夫六境,就从没跟人真正厮杀过,与同辈切磋的机会都不多,所以小心起见,打个折扣,到了江湖上,与人对敌,算我裴钱五境好了。 李槐闷闷说道:“不会的,郑大风总说我是个有福气的,走路不踩狗屎都不叫出门,所以这次咱们走江湖,运气一定差不到哪里去的。” 李槐突然笑容灿烂起来,颠了颠背后竹箱,“瞧瞧,我箱子里边那只青瓷笔洗,不就是证明吗?” 裴钱问道:“每次出门踩狗屎,你很开心?” 李槐无言以对。 李槐一咬牙,轻声说道:“裴钱,咱俩商量个事呗,那只青瓷笔洗,能不能不卖啊,我想送给我姐,她在狮子峰给老仙师当不记名的外门弟子呢,其实就是给人当丫鬟,我娘亲和姐都好不意思说罢了,我家穷,我姐当年肯定都没给出像样的拜师礼,我姐其实对我挺好的,娘亲又打小偏心我,我姐也从不生气……” 李槐已经做好了被裴钱打一顿的心理准备。 不曾想裴钱说道:“行了行了,当然可以。那只青瓷笔洗本来就是你的东西,就算一颗谷雨钱卖出去了,我也不会挣一颗铜钱,你自己乐意,我拦着你做什么。” 李槐有些措手不及,正要说话,裴钱白眼道:“滚。” 李槐笑道:“好嘞。” 李槐沉默片刻,“为啥?” 裴钱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埋河碧游府的一件小事。 有些事情,有些物件,根本就不是钱不钱的事情。 裴钱却没跟李槐说什么。 果不其然,裴钱和李槐在壁画城门口等了片刻,那位老人便来了。 裴钱抱拳作揖,“老前辈,对不住,那笔洗真不卖了。” 老修士看着那个眼神清澈的小姑娘,虽然有些怪,老人仍是点头,以心声笑言道:“小姑娘,符箓值不值钱,你我心知肚明,不过那仙人乘槎笔洗,确实能值三两颗小暑钱,妙处不在瓷胎,在那底款上边,那几个字,很值钱。以后你与朋友再当那包袱斋,莫要贱卖了。当然也要小心旁人歹意。最好还是在壁画城、或是龙宫洞天、春露圃这些大山头售卖此物,扣去仙家渡船的开销,总归是有赚的。” 裴钱犹豫了一下,笑问道:“能问老前辈道号、门派吗?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们想要登门拜访。” 老修士笑着摆手,打趣道:“江湖偶遇,莫问姓名,有缘再会。何况小姑娘你不是早就猜出我别洲人氏的身份吗?所以这客气话说得可就不太诚心了啊。” 裴钱看着老人,猛然抱拳,聚音成线,与老人沉声道:“武夫裴钱,与前辈就此别过!” 老人愣了愣,开怀笑道:“好!” 李槐看着此时此地、仿佛有些陌生的那个裴钱,有些羡慕,有些神往。 老修士带着两位弟子,登上披麻宗祖山,在那座半山腰的挂剑亭短暂休歇。 老修士笑道:“想问就问吧。” 女子问道:“师尊,那少女是位纯粹武夫?几境了?” 老修士想了想,抚须而笑,眺望山脚不远处的那条摇曳河,只说了两个字,答非所问,“也怪。都怪。” 韦雨松亲自来到挂剑亭,抱拳笑道:“恭迎上宗纳兰祖师爷。宗主在青庐镇,晏肃在神女图那处仙家遗址当中,指点嫡传庞兰溪剑术,来不了。其余那位,估计只要听说纳兰祖师爷来了,哪怕到了山脚,也会立即掉头远游。” 老人笑道:“都无所谓,只要你别跟我谈钱,没有的。” 韦雨松哦了一声,“那我走了。” 老人招手道:“别介啊,坐下聊会儿,此处赏景,心旷神怡,能让人见之忘钱。” 韦雨松笑着落座,其余那两位年轻男女,纷纷向这位下宗财神爷行礼,韦雨松一一还礼。 老人问道:“我瞧见了个手持行山杖、背竹箱的小姑娘,叫裴钱,也不知道真假,多半是真的吧,你可认得?” 韦雨松笑道:“她啊,确实叫裴钱,是咱们竺宗主刚认的干女儿。” 老人微笑道:“难怪。” 骸骨滩辖境内,有一条南北向的大河,不枝不蔓,没有任何支流溪涧,在浩然天下都十分罕见。 裴钱接下来要去那座摇曳河祠庙,拜见一下那位薛河神,因为师父以前说过,那位河神于他有恩,虽然他当时没有领情,但是这位河神,与那某座城中的火神庙,才算是当之无愧的山水神灵,只要路过了,都应该烧香礼敬,至于是不是山上秘制的山水香,没有关系。裴钱当然不会自报名号,去祠庙里边默默烧香就行。严格意义上,摇曳河祠庙一直是座淫祠,因为不曾被任何一座朝廷正式封正,也未被儒家院钦点。 相距河神祠约莫六百里,身边有个李槐,有的走。 去河神祠烧香之后,沿着摇曳河一路北上,就是鬼蜮谷的入口处牌楼了,裴钱远远看一眼就成,至于那座奈何关集市,倒是可以带着李槐逛一逛。 李槐开始惦念那些壁画城神女图的廊填本套盒,瞧着真是好,一个个都比他姐,那真是长得漂亮太多了,不愧是画中神女。也就是没钱,不然一定要买一套,分成两份,分别送给药铺的老头子,和那个曾经背着自己乱逛荡的郑大风,让俩光棍过过眼瘾,也是好的。 摇曳河水面极宽,给人看河如观湖之感,没有一座渡桥,水运浓郁,裴钱这边道路有两条,小路邻河,十分幽静,大路之上,车水马龙,裴钱和李槐,都手持行山杖,走在小路之上,按照师父的说法,很快就可以遇到一座河边茶肆,三碗阴沉茶,一颗雪花钱起步,可以买三碗阴沉茶,那掌柜是个惫懒汉,年轻伙计则脾气不太好,掌柜和伙计,总之人都不坏,但出门在外,还是要小心。 裴钱抬头看了眼远方,见那云海七彩,大概就是所谓的祥瑞气象了,云海下方,应该就是摇曳河水神祠庙了。 裴钱随口问道:“李槐,瞧得见那边的云彩吗?” 李槐顺着裴钱手指的方向,点头道:“瞧得见啊,一大片的彩色祥云嘛,我可是正儿八经的院读人,当然知道这是一方神灵的功德显化。” 裴钱看了眼李槐。 李槐问道:“干嘛?” 裴钱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你是练气士了?” 李槐嘿了一声,“我倒是想啊,学那林木头和不客气,能够风里来雨里去的,多神仙。” 是说那林守一,谢谢。 裴钱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去“仔细看一看”李槐。 师父叮嘱过的事情,师父越是不在身边,自己这个开山大弟子,越要守规矩嘛,就跟抄一样。 李槐说道:“裴钱,你当年在院耍的那套疯魔剑法,到底啥时候能够教我啊?” 裴钱黑着脸,“我不会什么疯魔剑法。” 李槐嘀咕道:“不愿意教就不愿意教呗,恁小气。我和刘观、马濂都眼馋这套剑术很多年了,寒了众将士的心。” 裴钱置若罔闻。 不知道陈灵均走江如何了。 其实先前陈灵均到了骸骨滩之后,下了渡船,就根本没敢逛荡,除了山脚的壁画城,什么摇曳河祠庙、鬼蜮谷,全部敬而远之。老子在北俱芦洲,没靠山啊。于是直奔披麻宗木衣山去了。当然陈灵均下山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靠山有点大,是宗主竺泉。那位竺姨,模样一般,可是热情啊。至于如今的陈灵均,已经做贼似的,小心翼翼绕过了崇玄署云霄宫,继续往西而去,等到了大渎最西边,陈灵均才开始真正开始走江,最终沿着大渎重返春露圃附近的大渎入海口。 竟然有两处入海口,济渎之怪,远胜裴钱身边这条不枝不蔓的摇曳河。 师父果然从不骗人,有那河边茶摊卖那阴沉茶,客人挺多。 裴钱犹豫了一下,在纠结要不要阔绰一回,她出门前,老厨子要给她一颗小暑钱和几百颗雪花钱,说是压钱袋子的神仙钱,落魄山每位弟子出门,都会有这么一笔钱,可以招财运的,但是裴钱没敢多要,只拿了五颗雪花钱,不同于以往落入她口袋的神仙钱,每一颗都有名字,都算是在她那小小“祖师堂”上边记录谱牒了,而这五颗雪花钱既然没在她这边安家,没名没姓的,那就不算离家出走,开销起来不会让她太伤心,所以裴钱与李槐说道:“我请你喝一碗阴沉茶。” 李槐说道:“算了吧,太贵了。” 裴钱说道:“那你就看着我连喝三碗。” 李槐只得陪着裴钱去落座,裴钱给了一颗雪花钱,年轻伙计端来三碗摇曳河最著名的阴沉茶,毕竟是披麻宗经常拿来“待客”的茶水,半点不贵。 李槐拿过其中一碗茶水,感觉自己每一口都是在喝金子银子,一边心疼一边享福,所以喝得慢。 裴钱三两口就喝完一碗阴沉茶,第二碗才慢慢喝。 裴钱转头望向那条摇曳河,怔怔出神。 这才刚到北俱芦洲,就很想念落魄山了。 喝过了阴沉茶,继续赶路。 一口气走出数十里路之后,裴钱问道:“李槐,你没觉得走路累?” 李槐手持行山杖拂过芦苇荡,哈哈笑道:“开什么玩笑,当年去大隋求学的一行人当中,就我年纪最小,最能吃苦,最不喊累!” 裴钱想了想,随他去。 两人都是打小就走惯了山水的,所以在摇曳河畔风餐露宿,早已自然而然。 终于到了那座香火鼎盛的河神祠,裴钱和李槐花钱买了三炷寻常香,在大殿外烧过香,见到了那位双手各持剑锏、脚踩红蛇的金甲神像。 河神老爷的金身神像极高,竟是比家乡铁符江水神娘娘的神像还要高出三尺,还要再加一寸半。 裴钱记性一直很好。 所有人事、景物,被她过目之后,不想就等于全然忘记,想起就清晰记起。 河神祠人头攒动,香客如织,裴钱跟李槐在人流当中,很不显眼。裴钱和李槐跨出大殿门槛后,继续往后走,河神祠占地广袤,殿阁众多,可以逛的地方不少,裴钱在路上皱了皱眉头,让李槐快步跟上,然后裴钱以行山杖开道,站在了一位精悍少年和老叟之间,后者牵着个小女孩,老人正在为孩子讲述这河神祠的种种闻异事,那少年被一根青竹行山杖撞开了手臂,并不吃疼,但是坏了好事,见那消瘦少女始终站在老翁和自己之间,他笑了笑,竟是走到了老人前边,裴钱上前一步,轻轻一撞少年肩头。 那少年身形不稳,横移数步后,呲牙咧嘴,见那微黑少女停下脚步,与他对视。 少年咧嘴一笑,“同道中人?” 他往前缓缓而走,那个手持绿竹、背箱的少女就与他就好像并肩而行。 裴钱轻声说道:“先前你已经从一位富家翁身上得手了那袋银子,可这老人,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还有那双靴子的磨损,就知道身上那点钱财,极有可能是爷孙两人烧香许愿后,返乡的仅剩车马钱,你这也下得了手?” 少年笑道:“你管得着吗?兜得住吗?既然是同行,那你就该知道,老子既然能够在这边开灶,肯定是有靠山的。你信不信出了河神祠,走不出十里地?晓不晓得这条摇曳河里边的鱼儿为何个头大?吃人吃饱的!” 裴钱继续说道:“看你摸东西的手法,既然都能够在人身前偷东西了,根本不会缺银子,在这河神祠里边,你就算不积德行善,偷那富人金银首饰也就罢了,可你总不能太缺德,偷些极有可能害人性命的钱财吧?” 少年说道:“你是铁了心要坏我好事?” “坏你好事?偷鸡摸狗,自己心里没数,好坏不分吗?” 然后裴钱说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小心薛水神真的‘水神发火’。” 少年嗤之以鼻,“走着瞧。我在门外等你,我倒要看看你能躲这里多久。” 裴钱点头道:“试试看。” 李槐一头雾水跟在裴钱身后。 见那精悍少年冷笑着转身离开,裴钱还提醒道:“进了道观寺庙烧香,尽量少走回头路。” 少年呸了一声,快步离去。 李槐问道:“蟊贼?” 裴钱点头道:“年纪不大,是个老手。” 李槐担忧道:“看样子那家伙是要堵咱们的门?咋办?这座河神祠有没有小门侧门可走?” 裴钱摇头道:“没事,对方不敢在祠庙门口闹事,只会挑选摇曳河僻静处动手。到时候我们不走邻河小路,走那大路。” 后殿那边一幅黑底金字楹联,对联的文字内容,被师父刻在了竹简之上,以前晒竹简,裴钱看到过。 心诚莫来磕头,自有阴德庇佑;为恶任你烧香,徒惹水神发火。 裴钱双手合十,心中默念。 李槐站在一旁,只是觉得楹联内容有趣。难怪先前裴钱劝诫那少年小偷,小心水神发火。 两人离开河神祠后,一路无事,赶在入夜前,到了那座渡口,因为按照规矩,舟子们入夜就不撑船渡河了,说是怕打搅河神老爷的休歇,这个乡俗流传了一代又一代,后辈照做就是。 病重求医,士子赶考,投河自尽。这三种人,渡船舟子一律不收钱。第一种,是不能收,伤阴德。第二种,是积攒香火情。最后一种,则是不敢收。 裴钱眯起眼。 来了。 裴钱瞥见远处一伙人,看样子是在守株待兔,其中那少年正对自己指指点点,七八个青壮汉子大步走来,一人身材高大,捏着拳头,咯吱作响。 瞅着挺吓人的。 裴钱对李槐说道:“站在我身后。” 李槐说道:“赔礼道歉送钱,摆平不了?” 裴钱说道:“摆平不了,混江湖,要面子,面子比钱值钱,不是光讲虚名,而是很多时候真的能换钱。何况也不该这么摆平,根本就不是什么可以破财消灾的事。” 李槐说道:“那我能做啥?” 裴钱道:“万一我打不过,你就自称是涌金院的读人,对方肯定不信,但是动手揍你,估计会收着点气力,怕把你打死。” 李槐说道:“那你小心些,一旦吃不住疼,就换我来顶上。” 这场风波,其实归根结底,是因为裴钱的多管闲事,才招来的麻烦,但是对李槐来说,不会有此念头,更不会埋怨裴钱。 一伙人将裴钱李槐围起来,那少年煽风点火道:“就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片子,不但坏了我在河神祠的一桩大买卖,本来得手,最少该有个二十两银子,我报上咱们的帮号后,要她识趣点,她竟然还扬言要将我们一锅端了,说自己会些实打实的拳脚功夫,根本不怕咱们的三脚猫把式。” 那为首汉子一巴掌推开那摇钱树的伶俐少年,对那少女笑道:“小丫头,你拳脚果真如此厉害?” 骸骨滩,摇曳河,历来多神仙游历至此,人异士极多。 只不过眼前这两个背竹箱的,就算了吧。 裴钱摇头道:“半点不厉害。” 她随即补充了一句,“但是你要问拳,我就接拳。” 四周哄然大笑。 这个瘦瘦小小的少女,脑子好像不太好使。 那汉子快步向前,靴子挑泥,尘土飞扬,砸向那少女面门。小姑娘反正长得不咋的,那就怪不得大爷不怜香惜玉了。 裴钱纹丝不动,挨了那一拳。 那汉子出拳一手负后,点头道:“我也不是不讲江湖道义的人,今天就给你一点小教训,以后别多管闲事。” 汉子大手一挥,喊人离开。 那些刚刚开始喝彩的家伙,被大哥这么一个折腾,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尤其是那少年没能瞧见微黑少女的倒地不起,更是大失所望,不晓得自家大哥的葫芦里,今儿到底在卖什么药。 等到走出数十步之后,那少年壮起胆子问道:“大哥?” 那汉子满头大汗,左手捂住右腕,浑身抖索,满脸痛苦神色,颤声道:“碰上硬、硬钉子了,老子手……手断了,你个害人精,给老子等着……” 那少年心中叫苦不迭。 众人一个眼花,那背竹箱的少女已经拦住去路,以行山杖拄地,与那双手立即负后的汉子沉声说道:“家有家法门有门规,蛇有蛇道鼠有鼠路,你们小绺有小绺的路数,我不知道骸骨滩这边风俗如何,但是寺庙道观之内不行窃,我家乡那边历来如此,不然就会是一辈子只有他人半辈子的下场。先是你手底下的人,在河神祠庙内,偷那会误人性命的钱财,然后是你那一拳,若是寻常女子,一拳下去,就要重伤不说,还要坏了女子面容,你这一拳,更不合规矩。哪怕是江湖武夫相互问拳,年龄长者与晚辈切磋,第一拳,从来不该如此心狠,对,拳术不精,关键是心狠。” 裴钱自顾自点头,“好了,我已经捋清楚了道理,可以放心出拳了。” 一个肌肤黝黑、身材敦实的老舟子,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笑道:“小姑娘,出拳悠着点,小心打死人,骸骨滩这边是没什么王法约束,可毕竟是在河神祠庙周边,在薛河神的眼皮子底下,闹出人命终究不好。” 裴钱转头望向那个老者,皱眉道:“偏袒弱者?不问道理?” 老舟子摆手道:“又没拦着你出拳,只是提醒你出拳轻点。” 裴钱问道:“这话听着是对的。只是为何你不先管管他们,这会儿却要来管我?” 老舟子咧嘴笑道:“呦,听着怨气不小,咋的,要向我这老船夫问拳不成?我一个撑船的,能管什么?小姑娘,我年纪大了,可经不住你一拳半拳的。” 裴钱对那断了手腕的汉子说道:“滚远点,以后再让我发现你们恶习不改,到时候我再还你一拳。” 一伙人拼命狂奔离去。 因为身后那边的双方,老舟子和少女,看架势,有点神仙打架的苗头了。 老舟子就要离去。 裴钱自言自语道:“师父不会有错的,绝对不会!是你薛元盛让我师父看错了人!” 裴钱摘下箱,再将那行山杖丢给李槐,怒喊道:“河神薛元盛,你给我站住!” 她小时候几乎每天游荡在大街小巷,只有饿得实在走不动路了,才找个地方趴窝不动,所以她亲眼见过很多很多的“小事”,骗人救命钱,卖假药害死原本可活之人,拐卖那京畿之地的街巷落单孩子,让其过上数月的富贵日子,引诱其去赌博,便是爹娘亲人寻见了,带回了家,那个孩子都会自己离家出走,重操旧业,哪怕寻不见当初领路的“师傅”了,也会自己去操持营生。将那妇人女子坑入窑子,再偷偷卖往地方,或是女子觉得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合伙骗那些小户人家一辈子积蓄的彩礼钱,得了钱财便偷跑离去,若是被拦阻,就寻死觅活,或是干脆里应外合,一不做二不休…… 可那南苑国京城,当年是真的没有什么山水神祇,官府衙门又难管,也就罢了。而这摇曳河水域,这河神薛元盛什么瞧不见?什么不能管?! 那老舟子心中微震,不曾想被一个小小年纪的纯粹武夫看穿身份,老人停下脚步,转身望向那个少女,笑呵呵道:“小姑娘,你拳法肯定不俗的,应该是出身仙家、豪阀吧,可这江湖底层事,尤其是幽明有异、因果报应的诸多规矩,你就不懂了。世事人情复杂,不是非黑即白的。” 裴钱默不作声,只是缓缓卷起袖子。 李槐突然说道:“薛河神,她未必全懂,但是绝对比你想象中懂得多。恳请河神好好说话,有理慢慢说。” 李槐笑容灿烂起来,“反正薛河神是个不爱管闲事的河神老爷,那肯定很闲了。” 老舟子倒是半点不生气,只是与两个孩子说那些玄之又玄的复杂事,他薛元盛还真不太乐意,所以笑道:“多管闲事就要有多管闲事的代价,那帮人以后应该会收敛许多,小姑娘有理有拳,当然是你该得的,然后你觉得我这摇曳河水神,处事不公……行吧,我站着不动,吃你一拳便是。打过之后,我再来看小姑娘有无继续与我讲理的心气。若是还有,我就与你细说,不收钱,撑船载你们过这摇曳河,到时候可以说上不少,慢慢说。” 裴钱神色冷漠,一双眼眸寂然如渊,死死盯住那个摇曳河水神,“薛元盛,你是觉得‘见多了,就这样吧’,对不对?!” 李槐对裴钱轻声说道:“裴钱,别走极端,陈平安就不会这样。” 裴钱没来由勃然大怒,一身拳意如大瀑倾泻,以至于附近摇曳河都被牵引,激荡拍岸,远处河中渡船起伏不定。 薛元盛不得不立即运转神通,镇压附近河水,摇曳河内的众多鬼魅精怪,更是宛如被压胜一般,瞬间潜入水底。 她咬牙切齿道:“所以天底下就只有师父一人,是我师父!” 裴钱微微弯腰,一脚踏地,以神人擂鼓式起手。 拳架大开。 山河变色。 以至于摇曳河极上游的数座武庙,几乎同时金身颤动。 薛元盛愕然。 这是要破境?以最强二字,得天下武运?! 裴钱对那老舟子淡然道:“我这一拳,十拳百拳都是一拳,若是道理只在拳上,请接拳!” 李槐总觉得裴钱有点不对劲了,就想要去阻拦裴钱出拳,但是步履维艰,竟是只能抬脚,却根本无法先前走出一步。 李槐竭力喊道:“裴钱,你要是这么出拳,哪怕咱俩朋友都做不成了,我也一定要告诉陈平安!” 裴钱喃喃哽咽道:“我师父可能再也不会回家了。” 失魂落魄的少女,一身汹涌拳意却是始终在暴涨。 摇曳河水神祠庙那座七彩云海,开始聚散不定。 薛元盛苦笑不已,好嘛,扯犊子了。怎么感觉那小姑娘一拳下来,金身就要碎裂?完全没道理啊,除非…… 除非这个小姑娘破境,武运在身,然后转瞬间再……破一境!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一鼓作气,连破两境,跻身了远游境? 薛元盛觉得自己这河神,应该是脑子进水了。 可是眼前这份天地异象,骸骨滩和摇曳河历史上,确实从未有过。 李槐伤心道:“陈平安回不回家,反正裴钱都是这样了。陈平安不该收你做开门大弟子的,他这辈子最看错的人,是裴钱,不是薛元盛啊。” 裴钱突然转头骂道:“放你娘的臭屁!” 满头汗水的李槐,伸手绕到屁股后头,点头说道:“那我憋会儿啊,你闻闻看,香不香,陈平安次次都说可香可香。” 裴钱没来由想起一事,昔年远游路上,山谷小路间。 她虚握拳头,询问朱敛和石柔想不想知道她手里藏了啥,朱敛让她滚蛋,石柔翻了个白眼,然后她,师父给她一个板栗。 在那之前,她问问题,师父回答问题。 “师父,这叫不叫君子不夺人所好啊?” “我啊,距离真正的君子,还差得远呢?” “有多远?有没有从狮子园到咱们这儿那么远?” “大概比藕花福地到狮子园,还远吧。” “这么远?!” “可不是。” “师父,可是再远,都是走得到的吧?” “对喽。前提是别走错路。” …… 这会儿,裴钱突然毫无征兆地松了拳架,敛了拳意,默默背起箱,走到李槐身边,从他手中接过那根师父亲手赠送的行山杖。 薛元盛如释重负。 事实上,披麻宗木衣山上,也有数人同样如释重负。 裴钱病恹恹与那薛河神道了一声歉,然后走向渡口。 李槐有些了解裴钱的大致心情了,心情沉重,跟在裴钱身旁,别说安慰裴钱了,他这会儿自己就难受得很。 裴钱今天的异样,跟这位假扮老舟子的薛河神有些关系,但是其实关系不大,真正让裴钱喘不过气来的,应该是她的某些过往,以及她师父出门远游久久未归,甚至按照裴钱的那个说法,有可能从此不再还乡?一想到这里,李槐就比裴钱更加病恹恹无精打采了。 裴钱说道:“李槐,我不是有意的。” 李槐强颜欢笑,脱口而出道:“哈哈,我这人又不记仇。” 裴钱斜眼李槐。 那老舟子跟上两人,笑道:“送你们过河,老规矩,要收钱。” 裴钱嗯了一声,“我知道,八钱银子。” 李槐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有些佩服这个河神薛元盛,心宽如摇曳河,半点不记仇。 薛元盛开始撑船过河,李槐坐在渡船中间,裴钱坐在船尾,背对他们两个,李槐与河神老爷笑道:“劳烦薛河神与我们说说山水神灵的规矩,可以说的就说,不可以说的,我们听了就当没听见。” 薛元盛点点头,大致说了那伶俐少年和那伙青壮汉子的各自人生,为何有今天的境遇,以后大致会如何,连那被偷走银子的富家翁,以及那个差点被窃的爷孙二人,都一一道来,其中夹杂有一些山水神灵的处事准绳,也不算什么忌讳,何况这摇曳河天不管地不管神仙也不管的,他薛元盛还真不介意那些狗屁的金科玉律。 裴钱没有转头,说道:“是我错怪薛河神了。” 薛元盛手持竹蒿撑船,反而摇头道:“错怪了吗?我看倒也未必,许多事情,例如那些市井大大小小的苦难,除非太过分的,我会管,其余的,确实是懒得多管了,还真不是怕那因果纠缠、消减功德,小姑娘你其实没说错,就是因为看得多了,让我这摇曳河水神倍感腻歪,再者在我手上,好心办坏事,也不是一桩两件的了,确实后怕。” 裴钱闷闷说道:“师父说过,最不能苛责好人,所以还是我错。练拳练拳练出个屁,练个锤儿的拳。” 李槐挠挠头。 因为八钱银子的关系,再联系那个小姑娘的“疯言疯语”,薛元盛突然记起一个人,“小姑娘,你那师父,该不会早些年游历过此地,是戴斗笠挂酒壶一年轻人?” 裴钱这才转过头,眼眶红红,不过此刻却是笑脸,使劲点头,“对!” 薛元盛哈哈笑道:“那你师父,可就比你讲道理多了,和和气气的,更像读人。” 人是真不坏的,就是脑子也有点不正常,偌大一份神女图福缘,白给都不要,骑鹿神女当年在自己渡船上,被气得不轻。 不愧是师徒。 只是这种容易挨拳的言语,薛元盛这会儿还真不敢说。 李槐有些心惊胆战。 不曾想裴钱瞬间眉眼飞扬,一双眼眸光彩璀璨,“那当然,我师父是最讲道理的读人!还是剑客哩。” 看吧,师父不还是没看错河神薛元盛。 错的都是自己嘛。 等裴钱转过身,李槐瞥了眼裴钱手上的物件,有些无奈。先前还担心她在钻牛角尖,原来是早早取出了一套家伙什,在用戥子称银子呢。用小剪子将碎银子剪出八钱来,怕剪多了多花冤枉钱呗。膝盖上边那个小木盒,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五花八门什么都有,除了小剪刀,那青竹杆的小戥子,小秤砣还不止一个,大小不一,其中一个她亲手篆刻“从不赔钱”,一个篆刻“只许挣钱”…… 薛元盛也觉得有趣,小姑娘与先前出拳时的光景,真是天壤之别,忍俊不禁,道:“算了,既然你们都是读人,我就不收钱了。” 裴钱刚剪出八钱银子,伸手指了指李槐,说道:“我不是读人,他是。那就给薛河神四钱银子好了。” 然后裴钱对李槐说道:“帮你付钱,要感恩啊。今天的事情?” 李槐本想说我没神仙钱,这八钱银子还是付得起的,不曾想裴钱盯着李槐,直接用手将八钱银子直接掰成两半,李槐立即点头道:“今天风和日丽,摇曳河无波无澜。” 然后李槐突然觉得不对,我是读人,我才是那个不需要花钱过河的人啊。 只是又不敢与裴钱计较什么。李槐怕裴钱,多过小时候怕那李宝瓶,毕竟李宝瓶从不记仇,更不记账,每次揍过他就算的。 薛元盛笑着摇了摇头,这个读人,脑子倒是正常,就是不太灵光。 过河付钱之后。 李槐与老舟子道谢。 裴钱没有言语,只是作揖道别。 薛元盛挥挥手,撑船返回对岸,百感交集,今天这趟出门闲逛,都不知道该说是翻黄历了还是没翻。 李槐只觉得无事一身轻。 裴钱突然问道:“先前你说什么香不香?” 李槐膝盖一软,只觉得天大地大,谁都救不了自己了。 裴钱突然转头望去。 李槐顺着裴钱视线,眨了眨眼睛,一脸不敢置信,问道:“姐?!” 李柳笑眯起眼,轻轻点头。 李槐屁颠屁颠跑过去,双手捏住李柳的两边脸颊,轻轻一扯,“姐,你不会是假的吧?从哪里蹦出来的?” 李柳笑意盈盈。 一旁名叫韦太真的狐魅,天打五雷轰,只觉得遭受了一记天劫。 这就是主人时不时念叨的那个弟弟?模样好,脾气好,读好,天资好,心地好……反正啥都好的李槐? 裴钱来到李槐身边,开心笑道:“李柳姐姐。” 李槐赶紧收起手。 李柳对裴钱点头笑道:“有你在他身边,我就比较放心了。” 李槐赶紧将姐姐扯到一旁,压低嗓音,无奈道:“姐,你怎么来了?两个姑娘家家的,就敢出远门,离开狮子峰来这骸骨滩这么远的地儿?真不是我说你啊,你不好看,可你朋友好看啊,我可告诉你,这骸骨滩的地痞无赖茫茫多,没关系,我刚刚结识了摇曳河水神老爷,真要有事,就报上我……算了,薛河神还不知道我名字呢,你还是报上裴钱的名号比较管用,先前裴钱差点出拳,好家伙,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摇曳河水神老爷,稳如泰山,面带微笑,半点不怕,换成我去面对裴钱,早趴地上了!” 李柳柔声道:“我就不陪你游历了,还有点事情要处理。” 李槐气笑道:“我也不乐意你陪我一起逛荡啊,身边跟着个姐姐算怎么回事,这一路四处找姐夫啊?” 李柳突然问道:“你是不是有一根红线在箱里边?” 李槐愣了愣,“干嘛?姐有心上人了啦,这么缺嫁妆?那未来姐夫脑子有病吧,想着没法子图色,就跑来图财了?娘还不得气得把你胳膊用手指头揪下来啊,姐,这事情真不能儿戏,那姐夫,穷不穷富不富的,都不是啥事,可要人品有问题,我反正是不答应的,就算娘亲答应,我也不答应……” 李柳无奈。 李槐大笑道:“姐,想啥呢,逗你玩呢。” 李柳最后陪着弟弟李槐走了几里路,就原路返回了,不过没收下那仙人乘槎笔洗,只是取走了那根红线,然后她送了弟弟一件东西,被李槐随手丢入了竹箱里边。 李柳问道:“杨老头送你的那些衣服鞋子,怎么不穿戴在身。” 李槐翻了个白眼,“老头子辛苦攒钱买来的物件,我这山水迢迢的瞎逛,穿几天不就不成样子了?对不住老头子的媳妇本。说不定出门买东西的时候,老头子掏银子的时候,心疼得双手直哆嗦呢,哈哈,一想到这画面,就想笑,所以算了吧,回去路上,等快到家了,再穿上吧。” 李柳笑道:“还是穿在身上吧。” 李槐不耐烦道:“再说再说。” 李柳也不再劝弟弟。 最后李柳留下了那头金丹境的狐魅韦太真,她的家乡其实离此不远,就在鬼蜮谷内的宝镜山。 于是可怜李槐几乎要崩溃了,那个据说是狮子峰祖师堂嫡传弟子的韦姑娘,眨着眼睛,使劲瞧着自己。看嘛看,我知道自己长得不俊还不行吗?山上的谱牒仙师了不起啊,好歹是我姐的神仙朋友,给点面子行不行? 裴钱倒是无所谓,不管对方根脚如何,既然是一位正儿八经的山上神仙,相互间有个照应,不然自己这六境武夫,太不够看。真要有意外,韦太真就可以带着李槐跑路。 此后三人沉默前行。 李槐是不愿意说话。 韦太真是不敢说话。 裴钱是懒得说话,只是手持行山杖,突然问道:“李槐,我师父一定会回来的,对吧?” 李槐嗯了一声,“那必须啊,陈平安对你多好,我们旁人都看在眼里的。” 裴钱神采飞扬,说道:“你姐对你也很好。” 李槐点点头。 裴钱轻轻挥动着手中行山杖,哼唱着一支乡谣小曲,臭豆腐香呦。臭豆腐好吃买不起呦!山上有魑魅魍魉,湖泽江河有水鬼,吓得一转头,原来离家好多年。吃臭豆腐喽!哪家的小姑娘,身上带着兰花香,为何哭花了脸,你说可怜不可怜?吃不着臭豆腐真可怜呦…… 裴钱猛然醒悟,突然大怒,不曾想李槐先前早已蹑手蹑脚远离裴钱,等到裴钱回过神,他已经屁滚尿流跑远了,在前边撒腿飞奔。 裴钱环顾四周,然后几步就跟上那李槐,一脚踹得李槐扑倒在地,李槐一个起身,头也不转,继续飞奔。 韦太真擦了擦额头汗水。 主人家乡那边的人,都好可怕。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九十二章 水未落石未出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在裴钱离开壁画城,问拳薛河神之前。 壁画城画卷当中的那座仙府遗址,掌律老祖晏肃,让唯一的嫡传弟子庞兰溪继续练剑,若想休息片刻也无妨。晏肃打开山水禁制,返回木衣山祖师堂,然后御风来到半山腰的挂剑亭,拜见那位来自中土披麻宗上宗的纳兰老祖师,别看纳兰祖师瞧着平易近人,作为上宗掌律老祖,极其严苛,曾经亲手处置了两位上五境修士的性命。 一位来自上宗的掌律老祖,岁数极大,辈分极高,是上宗宗主的师弟,老祖师爷既不事先飞剑传信,也没有直去山巅祖师堂,晏肃当然有些提心吊胆。 绿意葱葱的木衣山,半山腰处常年有白云环绕,如青衫谪仙人腰缠一条白玉带。 晏肃到挂剑亭外的时候,那位纳兰祖师正在与韦雨松对饮,老人醉醺醺,大笑不已,胡乱伸手,揉碎亭外白云。 晏肃松了口气,纳兰祖师只要喝了酒,就比较好说话,韦雨松算是立了一功。 那对背剑的年轻男女,与晏肃主动行礼,晏肃眼皮子微颤心一紧。 久仰大名,男子名遂愿,女子名称心,一双道侣,皆是元婴境,虽暂时还未跻身上五境,但却注定是上宗祖师堂无常部的未来主人。 世间走无常,除去一些旁门左道不说,皆出自披麻宗上宗。 纳兰祖师不带嫡传跨洲远游,偏带了这两个难缠人物莅临下宗,本身就是一种提醒。 韦雨松在晏肃落座后,直言不讳道:“纳兰祖师是兴师问罪来了,觉得我们与大骊宋氏牵扯太多。” 那个名叫称心的女子从袖中取出一本籍,交给晏肃,笑道:“晏掌律先看此。” 晏肃不明就里,籍入手便知品相,根本不是什么仙家卷,韦雨松面有愁色,晏肃开始翻浏览。 纳兰祖师则继续拉着韦雨松这个下宗晚辈一起饮酒,老修士先前在壁画城,差点买下一只仙人乘槎青瓷笔洗,底款不合礼制规矩,只是一句不见记载的冷僻诗词,“乘槎接引神仙客,曾到三星列宿旁。” 老修士见之心喜,因为识货,更对眼,并非青瓷笔洗是多好的仙家器物,是什么了不起的法宝,也就值个两三颗小暑钱,但是老修士却愿意花一颗谷雨钱买下。因为这句诗词,在中土神洲流传不广,老修士却恰好知道,不但知道,还是亲眼所见作诗人,亲耳所闻作此诗。 中土神洲与这位纳兰祖师交好的山巅神仙,都知道老人好诗词,除了青词、游仙诗之外,也喜欢一种扶乩鬼诗,一种类似翰林鬼的风雅谈吐,诗作多是馆阁体,一种是前朝老鬼,喜欢在诗词当中,涉及上古人、历代诗文宗主。老人只要有所见、有所耳闻,便一一记录在册。 但是纳兰祖师觉得这篇诗歌最有意思的地方,不在诗词内容,而是诗名,极长极长,甚至比内容还要字数更多,《元宝末年,白日醉酒依春明门而睡,梦与青童天君乘槎共游星河,酒醒梦醒,兴之所至,而作是诗》。 当年老人还只是个少年,有次跟随师父一起下山远游,然后在一个风雨飘摇的世俗王朝,遇到了一个名叫“白也”的落魄生,师父请他喝酒,读人便以此诗作为酒水钱。当时少年听过了极长的名字后,本以为觉得会是动辄数百字的长篇诗歌,不曾想连同那“乘槎接引神仙客,曾到三星列宿旁”,总计不过二十八字。然后少年就忍不住问了一句,没了啊?那读人却已经大笑出门去。 纳兰祖师放下酒壶,问道:“看完了?” 晏肃脸色铁青,沉声说道:“纳兰祖师,莫不是也信了这上内容?” 纳兰祖师嗤笑一声。 韦雨松说道:“纳兰祖师是想要确定一事,这种怎么会在中土神洲渐渐流传开来,以至于跨洲渡船之上随手可得。上写了什么,可以重要,也可以不重要,但到底是谁,为何会写此,我们披麻宗为何会与上所写的陈平安牵扯在一起,是纳兰祖师唯一想要知道的事情。” 纳兰祖师是将山间白云乱揉碎,晏肃则是一把将手中籍揉碎稀烂,随手挥出挂剑亭之外,晏肃掌律还可以,与人争辩说道理,不擅长。所以只好憋屈无比,跟韦雨松要了一壶酒。 纳兰祖师缓缓道:“竺泉太单纯,想事情,喜欢复杂了往简单去想。韦雨松太想着挣钱,一心想要改变披麻宗捉襟见肘的局面,属于钻钱眼里爬不出来的,晏肃你们两个披麻宗老祖,又是光干架骂人不管事的,我不亲自来这边走一遭,亲眼看一看,不放心啊。” 晏肃狠狠灌了一口酒水,闷声道:“纳兰祖师不会只是来骸骨滩看两眼吧,反正上宗那边要是为此恼火,一定要找个替罪羊,简单得很,此事我晏肃来一人承担便是,与竺泉和韦雨松没关系。” 纳兰祖师说道:“来之前,上宗那边有了定论,不管如何,都要与那披云山、大骊宋氏断了这笔买卖。至于为何是我来,当然是上宗祖师堂比较生气,你们应该很清楚,披麻宗也好,中土上宗也罢,先不谈真相如何,只说对于上这种人,机巧百出,一味靠着命好,假惺惺修心,实则只知修力,修行路上只取不舍,向来最是痛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何况此流传速度极快,上宗那边不太愿意为了些神仙钱,让整座披麻宗掉进个粪坑里。” 纳兰祖师对晏肃说道:“竺泉再不管事,还是一宗之主,说句难听的,你晏肃想要顶罪,凭什么?再说就小泉儿那性子,轮不到你来当这好人。” 晏肃小声嘀咕道:“纳兰祖师跟上宗前辈们,又不是睁眼瞎,咱们自家就有跨洲渡船,多走几步路……” 说到这里,晏肃哑然。去了宝瓶洲落魄山,见得着那陈小子吗?纳兰祖师根本就见不到啊。 韦雨松说道:“为保虚名,怕担骂名,不是我披麻宗修士所为,纳兰祖师,我还是那个意思,既然上宗有令,下宗自当遵从,与落魄山的一切生意可以断了,但是从今天起,我韦雨松就将披麻宗祖师堂的椅子搬出去,再不管钱财事,去青庐镇,跟随竺宗主,一起跟白骨架子打交道便是,与鬼蜮相处,反而轻松。” 晏肃怒道:“我受师恩久矣,上宗该如何就如何,但是我不能祸害自己弟子,失了道义!当个鸟的披麻宗修士,去落魄山,当什么供奉,直接在落魄山祖师堂烧香拜像!” 纳兰祖师微笑道:“呦,一个个吓唬我啊?敢情先前请我喝酒,不是敬酒是罚酒?” 韦雨松摇头道:“不敢。” 晏肃摔了酒壶,“吓唬个老眼昏花的家伙,又能咋的?!” 纳兰祖师没有跟晏肃一般见识,笑着起身,“去披麻宗祖师堂,记得将竺泉喊回来。” 韦雨松狠狠瞪了眼意气用事的晏肃。 去往木衣山之巅的祖师堂途中,韦雨松显然还不愿死心,与纳兰老祖说道:“我披麻宗的山水阵法能够有今日光景,其实还要归功于落魄山,鬼蜮谷已经安稳十年了。” 纳兰祖师笑道:“这个事情,上宗祖师堂早早提过,是当我老眼昏花之余,记性也不行了吗?” 韦雨松彻底死心,不再劝说什么。 竺泉被喊回祖师堂后,只说一句,没这么欺负人的,老娘不当这破宗主了。 纳兰祖师既不点头,也不反驳,只问你还知道自己是个宗主? 竺泉黯然无语。 晏肃有些急眼了,自己已经足够意气用事,你竺泉可别胡来。 那纳兰老祖师真是个油盐不进的,说不当宗主,可以,先想好,在祖师堂内闭门静思几天,到时候还是决定辞去宗主职位,只需与祖师堂每幅挂像都打声招呼,就可以了。到时候你竺泉离开祖师堂,只管去鬼蜮谷青庐镇,反正披麻宗有无宗主,差不离。不用跟他打招呼,飞剑传信上宗后,很快就可以换个可以当宗主的。披麻宗虽说是一座下宗,可到底是这浩然天下的一宗之主,上宗祖师堂那边乐意来北俱芦洲的老家伙,一抓一大把。 在那之后,竺泉就待在祖师堂里边,反正晏肃隔三岔五就拎着酒去,不好在祖师堂内饮酒,两人就在大门口那边喝酒。竺泉时不时转身向大门内举起酒壶,帮那些挂像上再也喝不得酒的祖师们解解馋。 壁画城内那铺子,年轻女子掌柜见到了庞兰溪,她嫣然一笑。 铺子里边没客人,庞兰溪趴在柜台上,叫苦不迭,埋怨师父传授的剑术太过艰涩,太难学。 她便说了那裴钱和一个名叫李槐的朋友,先前到铺子这边来了,见你不在,就说回家的时候再来找你。 庞兰溪忍住笑,说道:“那个裴钱,是不是很怪?” 年轻女子摇摇头,“不会啊,她很懂礼数的。” 只是她突然叹了口气,先前那个少女的眼神,好像会说话。然后她好像又看懂了裴钱眼神里边的言语。 刚好趁着庞兰溪就在身边的这个机会,她抿了抿嘴唇,打定主意,是该与他说一说那桩心事了,她鼓起勇气说道:“兰溪,我先前的想法,是在铺子这些年,也攒下些神仙钱了,春露圃那些能够帮着女子驻颜有术的仙家灵丹,我还是买得起一盒的,老得慢些,白头发长得慢些……” 庞兰溪刚要说话,她摇摇头,“让我先说完。我以前只是这么想的,争取长命百岁,到时候变得不好看了,成了垂垂老矣的白发老妪,你要是变了心思,也不怨你。但是我现在不想这样,刚好咱们壁画城这里的土地娘娘,说她一直想要卸掉担子,出去看看,而我是有一线机会继承她那身份的,不过土地娘娘与我直说,成为此地神灵,虽然品秩不高,只是个土地婆,但是我没有仙根仙缘,所谓的一线机会,就是靠着木衣山的老神仙们赐福,所以我就想问你,这么做,你会为难吗?” 庞兰溪点头,眼神温柔,语气坚定,就一个字,“好!” 年轻女子松了口气,又难免有些惴惴不安,毕竟土地婆婆说那什么形销骨立,魂魄煎熬之类的,委实吓人。 一位娉娉袅袅的俏丽少女,从铺子外边的地面,“破土而出”,而她便是木衣山的土地婆婆。 她神色凝重,“你们俩一个真敢答应我,一个真敢答应她,这其中有很大危险的,我可说好啊,虽然你们披麻宗精通魂魄一道,但是意外难免,真要我说,还是让她去摇曳河当个挂名的神女更好,哪怕事实上还是魂魄被拘的女鬼之流,不是神祇之身,可是比起涉险成为一方土地,安稳太多了。那薛老舟子,又是在披麻宗寄人篱下,不会不卖你庞兰溪这么个面子。” 庞兰溪想了想,“反正此事不急,回头我问陈平安去,他想事情最周到。” 说到这里,庞兰溪扯了扯衣领,“我可是落魄山的记名供奉,他能这点小忙都不帮?” 年轻女子笑着点头,伸出手指,轻轻勾住庞兰溪的手。庞兰溪反手握住她的纤纤玉手。 少女土地啧啧道:“腻味,真是腻味。怎么不干脆关了铺子胡作非为一通?我又不会偷看偷听什么。” ———— 上宗那位不近人情、已经惹来披麻宗众怒的上宗老祖师,却也没有识趣离开木衣山,反而带着上宗无常部的那对年轻眷侣,算是住下了。难得出门一趟,总要多逛逛,有事飞剑传信便是,其实纳兰老祖师很想去一次桐叶洲的扶乩宗,那边的扶乩术,极妙。 不过老祖师也没闲着,每天看那镜花水月,主要是方便了解南婆娑洲和扶摇洲的山上近况,或是施展掌观山河神通,看一看那条摇曳河,不然就是翻出自己编撰的诗集,从那半山腰挂剑亭外取来一些白云,凝化为一张案,搁放一大摞诗集,再从摇曳河撷取一轮水中月,悬在案旁,作为灯火。 山上仙师,鱼龙混杂,虽说也有那嬉戏人间如老村翁的,措大风味。不过大多还是纳兰祖师这般,不染红尘,仙风道骨。 但是事实上,老修士却是市井出身,并非豪门子弟,更非什么生在山上的神仙种,只是从小就入山修行。 老修士在一天夜里,合上一本诗集。 记得自己第一次出门游历的时候,师父送到了山门口,说道:“入山去吧。” 少年不解,询问为何不是下山。 师父却未解释什么。 是很后来,不是少年太多年的自己,才明白师父的深意,原来修道登山路不好走,人间人心城府多险山,入此山中,让人更不好走。 老人喟叹一声,翻开唯一一本诗集之外的山水游记,继续看那开篇数千文字,至于之后内容,什么遇福缘,什么既学拳又读的少年郎与那神女、艳鬼诗词唱和,卿卿我我,海誓山盟,什么在江湖上三两拳便是任侠仗义了,留下个烂摊子视而不见,再不去管,次次在一地江湖扬名立万之后,唯有什么夕阳下鞭名马,饮酒高歌远游去,什么乌烟瘴气的玩意儿,简直不堪入目。 老人继续看,与那一旁的年轻男女问道:“遂愿,称心,你们觉得中所写,真假各有几分?” 女子摇头道:“如果只看此,哪怕只有一两分真,以后我遇到此人,一定绕道而行,敬而远之。反而是那顾忏,无需如何戒备。” 男子说道:“出门远游之后,处处以讲学家苛责他人,从不问心于己,真是浪费了游记开篇的淳朴文字。” 说到这里,男子瞥了眼一旁道侣,小心翼翼道:“如果只看开头文字,少年处境颇苦,我倒是真心希望这少年能够飞黄腾达,苦尽甘来。” 女子微笑道:“斋内红袖添香,江湖上倚红偎翠,哪个真性情男儿不羡慕。” 男子苦笑不已,就知道有些话说不得。 这天,老修士凝视着白云案上的山河画卷,似是意外,伸手一抹,将画卷推到案之外,方便那对神仙道侣观看市井百态,出自无常部的两位年轻元婴,是披麻宗中土上宗的天之骄子,双方生下来就是山上神仙种,双方父母,就是修道之人,当初遂愿和称心结为道侣,是一桩不小的喜事。老修士对这两个无常部晚辈,还是寄予厚望的。唯一的缺点,就是遂愿和称心,先天不足,对那市井底层终究了解不多,想法太浅。 画卷上,原来是那小姑娘和年轻读人到了河神祠庙烧香。 老修士抚须而笑,“祠庙水香都不舍得买,与那上所写的她师父风范,不太像。不过也对,小姑娘江湖阅历还是很深的,处世老道,极伶俐了。遂愿,称心,若是你们与这个小姑娘同境,你俩估计被她卖了还要帮忙数钱,挺乐呵的那种。” 在裴钱烧香逛完河神祠,然后便是那场惊世骇俗的问拳摇曳河薛元盛,最终却无甚大风波。 老舟子薛元盛亲自为两人撑船过河,大概也能算是一场不打不相识。 而那个在河神祠偷窃的少年,被断了手腕的青壮汉子让人一顿饱揍,打得少年抱住脑袋,满地打滚,一把鼻涕一把泪苦苦哀求,最后一身血污,加上尘土黏糊在一起,十分恶心人,在那帮汉子离去后,要那少年手脚勤快点,一月之内偷够五十两银子,当是买药钱,不然就新账旧账一起算。 少年踉踉跄跄,独自穿过一丛芦苇荡,去了摇曳河边,脱下外衣清洗一番,呲牙咧嘴,最后鼻青脸肿去往壁画城,约莫六百里路程,少年衣服早已晒干,只是身上还有些淤青,肋部隐隐作痛,倒是那张脸庞,因为在地上打滚的时候,给少年护得严实,不太瞧得出来伤势。唯独少年那双手,没遭半点灾,因为汉子让人揍他的时候,有过提醒,毕竟天赋异禀的小绺少年,作为自家帮派里边的一棵摇钱树,就靠双手行窃的神不知鬼不觉。 少年回了壁画城外边的一条小巷,一处院门外,还是老样子,张贴着门神、对联,还有最高处的那个春字。 因为张贴没多久,所以尚未泛白、褶皱。 少年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这才望向一张门神旁边的黄泥院墙缝隙,见那两颗铜钱还在,便松了口,然后笑起来。 铜钱当然不值钱,但是对于这个家而言,意义重大。 这处隐蔽地方,被他和妹妹戏称为“门神老爷最里边”。 他曾经在这个家就要彻底撑不过去的时候,带着妹妹嬉戏打闹的时候,无意间被他找到了两颗钱。 神仙钱,两颗雪花钱。 这么多年来,两颗雪花钱一直没有用掉,一是不敢,怕惹来祸事,再者娘亲也死活不愿意花出去,说一颗雪花钱,要留给他当媳妇本,另外一颗,是他妹妹以后的嫁妆,多好。 他是事后得知,当年他们娘亲,如果不是突然得到了这两颗神仙钱,一下子提起了一口心气,宁肯多吃苦头,带着俩孩子,把卑贱贫寒的腌臜日子一天一天熬下去,她差点就要答应那些心狠手辣的债主,去当船家女了,就是给渡客花点铜钱就可以乱摸的那种撑船舟子,夜间不过河,就停泊在摇曳河畔,点燃一盏灯笼,野汉子瞧见了灯光,就可以去过夜,等到再上些岁数,就会再去窑子当暗娼,不管如何,娘亲真要这么做了,家里钱财会多些,他和妹妹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娘亲每每谈及这些,也无忌讳,但是少年不当然愿意如此,他妹妹更是每次听到这些,就脸色惨白,一个人偷偷去门口那边,小声念叨,与门神老爷们感恩道谢,所以他家的习俗,是历年换上新门神后,旧门神都不会丢掉,娘亲会让他和妹妹,各自小心请一位门神下门,然后小心收拾起来,好好珍藏。而那莫名其妙多出两颗雪花钱的地方,娘亲换上了两颗铜钱。 少年唯一对自己不满意的,就是没能当什么读种子,他也确实没这念想,只是娘亲失望了又不说什么的模样,让他心里边难受。 早年他有次偷拿了一颗雪花钱,就想要去换了银两,先让嘴馋一份糕点的妹妹吃个饱,再让娘亲和妹妹过上殷实生活,结果被疯了一般的娘亲抓回家,那是娘亲第一次舍得打他,往死里打的那种。比他年纪还要小的妹妹就在一旁使劲哭,好像比他还疼。 从那天起,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他就发誓要挣钱!直到成为少年之后,他才知道当年如果不是娘亲拦阻,一家三口不但过不上什么好日子,反而只会遭灾,别说是两颗雪花钱,就是两颗小暑钱,也能被那些杀过人见过血的无赖游荡子,用各种法子勒索殆尽,就凭他,加上娘亲,根本护不住天上掉下来的那两颗神仙钱。 等到少年能够靠自己的本事和人脉,将雪花钱偷偷换成银子的时候,少年却已经换了想法,两颗雪花钱都留给妹妹,妹妹绝对不能让那些畜生染指,她将来一定要嫁个好人家,她和娘亲一定要离开骸骨滩,这里有他就够了。凭自己的本事,已经肯定可以活了。 今天,少年推门而入,与娘亲住在一屋的妹妹,正在剪窗花,妹妹手巧,许多精巧窗花,她看一眼就能学会,虽说靠这个挣不着大钱,吃不饱饭,可到底是能挣钱了。 少女惊喜起身道:“哥,你怎么来了。我去喊娘亲回家,给你做顿好吃的?” 少年挑了张小板凳,坐在少女身边,笑着摇头,轻声道:“不用,我混得多好,你还不知道?咱们娘那饭菜手艺,家里无钱无油水,家里有钱全是油,真下不了嘴。不过这次来得急,没能给你带什么礼物。” 少女笑了,一双干干净净好看极了的眼眸,眯起一双月牙儿,“不用不用。” 少年咧嘴一笑,伸手往头上一模,递出拳头,缓缓摊开,是一粒碎银子,“拿去。” 少女欲言又止,还是收下了那粒银子,可沉,七八钱呢。 少年坐在板凳上,身体前倾,双手托着腮帮,望向开了门便面朝屋子里边的两位门神老爷。 其实这位早慧少年,如今已经不太信是什么门神仙灵了,有些自己的猜测,极有可能是当年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 可是娘亲和妹妹都始终笃定那两颗雪花钱,就是门神显灵。 不过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而那对差点被少年偷走钱财的爷孙,出了祠庙后,坐上那辆在家乡雇佣的简陋马车,沿着那条摇曳河返乡北归。 孩子说要看,老人笑着说路上颠簸,这么看太伤眼睛,到家了再看不迟。 孩子嘿嘿一笑,说到家就不这么说了。老人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孩子突然说道:“先前在河神老爷那么大个家里边,有个走在我们旁边的姐姐,抿起嘴微笑的样子,真好看。” 老人想了想,记起来了,“是说那背竹箱的两人?” 孩子使劲点头,“后来咱们走得快,那个姐姐走得慢些,我一转头看她,她就会笑。” 老人笑道:“是那负笈游学的读人。” 孩子问道:“爷爷,那根竹子是拐杖吗?我看那姐姐哥哥,走路腿脚都没问题啊。” 老人忍俊不禁,耐心解释道:“那可不是什么拐杖,有名字的,叫行山杖,读人出门远游,经常需要翻山越岭,有些人,家里不是特别富裕,但是又想着学问更大,身边没有奴仆僮跟随,得自己背行囊过山过水,就需要一根行山杖喽。” 孩子笑道:“哈,我们家也没啥钱,看来我以后也需要一根行山杖。” 老人揉了揉孙子的脑袋,说道:“读万卷,要花很多钱的,行万里路,倒是吃苦就行。爷爷年轻那会儿,也跟要好朋友一起远游过,是去那些郡望大族、香门第的藏楼,每天就是借抄,还再借。有些读人家,不计较什么,很热情,欢迎我们这些寒门子弟去抄,至多叮嘱我们一句,莫要损坏籍便是了,每天还会好菜招呼着,不过偶尔呢,也会有些下人仆役,小小埋怨几句,例如每夜挑灯抄,他们就说说笑一句,灯油如今又涨价了之类的。这些都没什么。” 孩子听得直打哈欠。 老人将孩子抱在怀中,孩子有些犯困,新鲜劲儿一过,走路又多,便开始沉沉睡去。老人轻声喃喃道:“二十几岁,急匆匆闹哄哄杀出笔端的文字,挡都挡不住,三十后,才气渐衰,只能闷炖一番,再上了岁数,不曾想反而,写非所写,不过是好似将好友们请到纸上,打声招呼,说些故事罢了。” 那车夫突然说道:“又携剑两茫茫。” 车厢内老人诧异不已,那车夫不该有此雅言才对,轻轻放下孩子,掀开帘子。 那年轻车夫转过头,问道:“老爷这是?” 老人笑问道:“为何有‘又携剑两茫茫’此语?” 车夫愣道:“老爷说甚?” 老人哑然,笑道没什么,退回车厢,只当是自己的错觉。 而那个粗鄙不识字的车夫,没来由多出一个念头,找那陈灵均去? 下一刻,车夫又浑然忘记此事。 木衣山上,在裴钱和李槐登船之时,纳兰祖师就收起了山河画卷,陷入沉思。 男子遂愿说道:“一脉相承。有其师必有其徒,有其徒必有其师。” 女子称心亦是点头。 片刻之后,老修士打算再看看,所以重新施展神通,咦了一声,那俩孩子身边,怎的多出一头金丹境小狐魅了? 然后不知为何,那幅画卷自行模糊起来。 那对神仙眷侣面面相觑。 纳兰老祖师笑着收起神通。 摇曳河畔的茶摊那边。 客人依稀,准备打烊了。 掌柜取出两片羽毛,分别来自文武两雀。 他与那趴在桌上打盹的年轻伙计说道:“有事情做了。” 一位年轻女子突然现身落座,“劝你们别做。” ———— 夜幕中,李槐走在裴钱身边,小声说道:“裴钱,你教我拳法吧?” 裴钱欲言又止,神色古怪。她这趟远游,其中拜访狮子峰,就是挨拳头去的。 裴钱犹豫了半天,还是摇头道:“学拳太苦。” 停顿片刻,然后裴钱补充了一句,“何况我也不会教拳。” 李槐反而有些开心,笑道:“我学什么都贼慢贼慢,你不会教拳更好,学拳不成,我不伤心,你也不用担心误人子弟啥的。换成是陈平安,我就不学,他那性子,一旦教拳,我想偷懒都不成……裴钱,我只是实话实说,你不许生气啊。” 裴钱思量一番,说道:“我师父那两个拳桩,你不是比我更早看到?又不难学,你应该会的。” 李槐悻悻然道:“我只是胡乱学了个‘千秋’睡桩,其实陈平安说了啥,我都没记住,只当自己是学了。六步走桩和剑炉立桩,我就更不敢学了,怕被李宝瓶他们笑话。” 裴钱摇头道:“我不教拳。我自己都不会什么拳法。” 李槐说道:“你会啊!不是刚刚与薛河神问拳了吗?” 裴钱只是不答应。 我的拳法,拳落何处。 裴钱抬头看了眼天幕。 而大地之上,四周唧唧夜虫声。 ———— 青鸾国白云观外边不远处,一个远游至此的老僧,租赁了间院子,每天都会煮汤喝,明明是素菜锅,竟有鸡汤滋味。 所以得了个鸡汤和尚的绰号。 不解签,只看手相。偶尔算命,更多为人解惑。每次一两银子,进门就得给钱,解惑不满意,一样不还钱。 这天有个读人登门,问自己能否考取功名。 老和尚看过了读人的手相,摇摇头。 读人大怒,开始说那科举误人,罗列出一大堆的道理,其中有说那世间几个状元郎,能写出名垂千古的诗篇? 老和尚递出手去,读人气呼呼丢出一粒银子。 老和尚得了钱,落袋为安,这才笑道:“科举误人不误人,我不去说,耽误你做不成官老爷,倒是真的。” 读人脸红耳赤,“你看手相不准!” 老僧自顾自笑道:“再者你说那状元郎写不出千古名篇,说得好像你写得出来似的。历史上状元郎有几个,大体上还是估算得出来。你这样制艺不精的落第生,可就多到数不过来了。有些落魄生,才情文采那确实是好,无法金榜题名,只能说是性格使然,命理不合。你这样的,不但科举不成,其实万事不成,靠着家底混日子,还是可以的。” 读人挥袖离去。 “痴儿。” 老僧摇摇头,“怨大者,必是遭受大苦难才可怨。德不配位,怨不配苦,连那自了汉都当不得啊。” 那读人正在门口穿靴子,听闻此言,火上浇油,转头怒道:“秃驴找打!” “打人可以。” 老僧说道:“得给药钱!” 读人犹豫一番,还是离去,与人便说这老僧是个骗子,莫要浪费那一两银子。 可惜老僧如今在青鸾国京城名气不小,后边等着看手相的人,依旧络绎不绝。 一个神色悲苦的年轻男子进了屋子,问姻缘能否重续。 老僧看过了手相,摇头说难。 男子自怨自艾,碎碎念叨她真是无情,辜负痴心,但是我不怨她就是了,只恨自己无钱无势。说到伤心处,一个大男人,竟然双手握拳,泣不成声。 老僧点头道:“好的好的,多怨自己不怨人,是个好习惯。” 男子哽咽道:“法师,只想知道如何能解心结,不然活不下去了,真心活不下去了。” 大概是前边有同道中人,吃过亏了,男子抬起头,说道:“莫要与我说那什么放下不放下的混账话!莫要与我说那解铃还须系铃人的浆糊话。老子放不下,偏不放下!我只想要她回心转意,我什么都愿意做……”最后男人小声念着女子闺名,真是痴心。 老僧说道:“两个法子,一个简单些,饿治百病。一个复杂些,却也能让你晓得当下日子,熬一熬,还是能过的。其实还有个,不过你得着月老去。” 言语之后,老僧搓动手指。 男人摇头道:“身上没银子了。” 老僧一脸嫌弃,“饿去。” 男人伏地大哭。 老僧无奈,“罢了罢了。递出手来。” 男人伸出手去,老僧轻轻一点前者手心,男子立即呆若木鸡,片刻之后,悠悠醒来,恍若隔世,额头满是汗水。 老僧说道:“我收你一两银子,你不过是做一噩梦而已,可我替你挨了那份剐心、油锅之苦,却是真真切切的,去吧。” 男人摇摇晃晃离去。 老僧轻轻叹息,手指并拢,轻轻一扯,然后轻轻往身上袈裟一搭。 之后来了个被自觉坑骗的汉子,丢了一两银子在地上,落座后,双手撑在膝盖上,咬牙切齿道:“既然打人需要给钱,那我不打人,只骂人,如何?啊?!” 老僧摇头,“不行。” 那人嗤笑道:“为何?!” “骂得我,当然骂得,我又无所谓,只是我不忍心你徒增口业而已。既收了你银子,还要害你,于心何忍?世间身陷口业业障而不自知者,很是误己。福祸无门惟人自召。人之口、心两扇门,福祸无门惟人自召。我与你说关门,说口业清净,心境无尘,那儒家讲慎独,也是关门。道家崇清净,还是关门。心关难守,连那山上炼师都怕得很,可咱们这些凡夫俗子,若是连少说几句话都做不到,就不太妙了。现在还要骂?” 那人半点不含糊,破口大骂,唾沫四溅。 老僧瞥了眼地上那粒银子,忍了。也不赶人,只等那人骂得没力气了,任由那人离去后,老僧才又伸出双指,轻轻一钩,然后在袈裟上蹭了蹭。屋内事屋内了,至于其它,各有缘法了。 有位中年文士先在门外作揖,然后脱靴走入屋内,坐在蒲团上,将银子轻轻放在地上,然后问道:“敢问法师,佛家讲因果讲轮回,可若真有来世,一报还一报,那我来世,又不知前世事,我还是我吗?我不知是我,种种业报,善报也好,恶报也好,懵懂无知,茫然承受,何时是个头?” “好问。” 老僧微笑道:“可解的。容我慢慢道来。” 那人忍不住又问道,“为何人间报应,不能皆在现世?” 老僧眼睛一亮,一声大喝,“此时是谁,有此好问?!” 那人站起身,双手合十,“不知是否好问,只知法师好答。” 那人出门去也。 竟是忘穿了那双靴子。 下一个,是位相貌清雅的老人。 给了一粒银子后,问了一桩山水神祇的由来,老僧便给了一些自己的见解,不过直言是你们儒家文人上照搬而来,觉得有些道理。 那位老者也不介意,便感慨世人实在太多鲁敦痴顽之辈,蝇营狗苟之辈,尤其是那些年轻士子,太过热衷于功名利禄了…… 老僧只是听着对方忧愁世道,许久之后,笑呵呵问道:“施主,今日用餐,有哪些啊?” 对方微笑道:“不远处白云观的清淡斋饭而已。” 老僧点头道:“不是吃惯了大鱼大肉的人,可不会由衷觉得斋饭清淡,而是觉得难吃了。” 对方脸色微变,老僧又说道:“只是吃饱了撑着的人,与饥汉子说饭菜不好吃,容易打嗝惹人厌啊。” 老人起身,冷笑道:“什么得道高僧,虚有其名!” 老僧收起银子,笑道:“银子倒是真的。” 之后来了个膀大粗圆的汉子,却畏畏缩缩,“大和尚,我是个屠子,下辈子投胎还能做人吗?” 老僧问道:“每日里杀生贩肉,所求何事?” 汉子有些局促,小声道:“挣钱,养家糊口。” 老僧笑了笑,“摊开手来。我帮你看一看。” 汉子最终笑着离去。 之后一人,根本就不是为了看手相而来,只是问那老僧,法师一口一个我,为何从不自称‘贫僧’?好像不符合佛门规矩吧? 老僧回答,我颇有钱,小有佛法啊。 那人哭笑不得,倒也觉得有趣,满意离去。 有女子羞赧站在门口,老僧笑道:“女施主,无需脱鞋。” 小妇人是问那儿子是否读种子,将来能否考个秀才。 老僧笑着伸出手,女子却红了脸,伸出手又缩回去,老僧瞥了眼掌心,自己也放下手了,笑道:“你眼中有男子,我心中又无女子。只是这种话,我说得,一般僧人听不得,更做不得。这就像你们婆媳之间,好些个道理,你听得,她便听不得。她听得,你却听不得。往往两种道理,都是好道理。就看谁先舍得、谁更舍得了。” 女子无比惊讶,轻轻点头,似有所悟。然后她神色间似有为难,家中有些窝囊气,她可以受着,只是她夫君那边,实在是小有忧愁。夫君倒也不偏袒婆婆太多,就是只会在自己这边,唉声叹气。其实他哪怕说一句暖心言语也好啊。她又不会让他真正为难的。 老僧笑道,“晓得了细水长流的相处之法,只是还需求个解燃眉之急的法子?” 女子使劲点头,笑靥如花。 老僧说道:“有其门户家风,必有其子女,你那夫君,本性不错,就是……” 女子赶紧摆手。 老僧呵呵一笑,换了话题,“只是俗话说挑猪看圈,女子嫁人,男子娶亲,姻缘一事,都差不多。你也算殷实人家,又是儿女双全,那就安心教子教女。莫让他家女,将来在你家受此气,莫让你家女,以后成为你眼中的自家婆婆。倒也是能做到的。之所以与你如此说,大抵还是你早有此想。换成别家妇人别份心思,我便万万不敢如此说了。” 女子施了个万福,道谢离去,因为是穿鞋入屋,她不忘与老僧道了一声歉。 老僧笑道:“替那三户人家,该与你道谢才是。” 然后来了个年轻英俊的富家公子哥,给了银子,开始询问老僧为何上道理知道再多也没用。 老僧笑道:“你们儒家上那些圣贤教诲,早早苦口婆心说了,但问耕耘,莫问收获。结果在合上后,只问结果,不问过程。最后埋怨这样的上道理知道了无数,然后没把日子过好。不太好吧?其实日子过得挺好,还说不好,就更不好了吧?” 最后老僧问道:“你果真知道道理?” 那年轻人隐隐作怒,“我如何不知道?我读过的,涉猎诸子百家,比你读过的经只会更多!” 老僧摇头,“你读多,但是你不知道。反而比那些读不多的人,知道更少。” 那年轻人养尊处优惯了,更是个一根筋的,“我知道!你能奈我何?” 老僧就陪着一问一答,重复话语你不知道。 老僧当然不会跟他这么耗着,耽误挣钱,就让下一位客人入屋,两边生意都不耽误。 那年轻人突然冷不丁说道,我不知道。 正在与他人言语的老僧随之说道,你不知道自己知道个屁。 先前一直在院中偷听屋内对话的年轻人,蓦然开怀大笑,“哈哈,秃驴自己也犯口业!” 老僧直愣愣看着他。 “你家世代商贾,好不容易才栽培出你这么个读种子,希望你光耀门楣,自己心思不定,多奢望偶遇贵人青睐,长辈帮忙笼络人情,你怡然自得,侥幸押中考题,人前神色自若,人后喜若癫狂,远游路上,听闻河畔神女多情,投牒祠庙,未被理睬,你便写那艳诗绮语,与同窗询问文采如何,诋毁神女名声,神女追责,所幸你尚有几分祖荫庇护,土地社公又顾念你家祖辈,每逢饥荒,必定开设粥铺,施舍孤苦贫寒,却诚心不求回报,故而帮你竭力缓颊,哪怕幽明有异,神人有别,依旧想要破例托梦给你,见你依旧洋洋自得,却不知祖辈何等痛心疾首。一气之下,土地社公再不搭理。你始终浑然不觉,家族祠堂,早已拆梁于你手。” “一退再退,我不说半点你听不得的佛法,只说你听得懂的,假若我真犯了口业,你嘴上心中皆骂我秃驴,业障岂非更大,那么你既然知道茫茫多的道理,那我只说你家的立身之本,买卖一事,想来更知道,以我之口业,换你之口业,我亏了,你也亏了,这笔买卖,你当真划算吗?赚了什么?你既然知道的道理多,劳烦教我一教?” “你只是惧我如何知晓你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事到如今,话到此处,仍是不想自己到底知不知道,你到底知道个什么?” 那个年轻人突然变坐姿为跪地不起,祈求老僧救他出苦海。 老僧说道:“求人不如求己。” “世间钱财,从无净秽之别,只是这人心,总有黑白之分。” 那年轻人只是跪地磕头,哀求不已。 老僧怒道:“只觉得天底下没有什么是非,只有立场?且看你倨傲精明自得窃喜能几年!只管享你福去!” 下一人。 亦是远游至此的外乡人,瞧着面容约莫而立之年,器宇轩昂,他微笑道:“和尚,你这鸡汤……味道太怪了些。” 老僧笑道,“施主直言不好喝就是了。因为大多时候,只会让恼者更恼,苦者更苦。” 那人放下一粒银子,“我相信法师是真有佛法的,只是好些他人烦恼,既然都不大,为何不传授以小术,立竿见影,岂不是弘扬佛法更多?” 老僧摇头道:“急症用药,有那么多药铺郎中,要我做什么,若是平日里无事,多吃饭就可以了。” 那人觉得意犹未尽,远远不够解惑。 老僧已经笑道:“凡夫俗子的小烦恼,有多小?你觉得我心中佛法,又有多大?当真能够立竿见影?我都不用去谈烦恼佛法如何,只说施主你能够从万里之遥的地方,走到这里坐下,然后与我说这句言语,你经历了多少的悲欢离合?施主心中尚未新起一个小烦恼,可此事看远些,就不算小了吧?” 那人哑然失笑,不以为然,摇头道,“我此生所见所闻,所学所悟,所思所想,可不是就为了今天与法师,打这个机锋的。” 老僧挥挥手,“那就去别处。” 一天之内,院子里边人满为患,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今天最后一人,竟是那位京城小道观,白云观的中年观主。 倒数第二人,是一头幻化人形的精魅。 老僧晓得,中年观主当然也晓得。 中年道人脱靴之前,没有打那道门稽首,竟是双手合十行佛家礼。 老僧笑道:“观主无需给那一两银子,我眼中,只看那有情众生心中的那一点佛光,看不见其他了,没什么精怪鬼魅。” 中年道人会心一笑,轻轻点头。 老僧继续道:“我怕悟错了佛法,更说错了佛法。不怕教人晓得佛法到底好在哪里,只怕教人第一步如何走,此后步步如何走。难也。苦也。小沙弥心中有佛,却未必说得佛法。大和尚说得佛法,却未必心中有佛。” 中年道人说了两句话。 顿悟是从渐悟中来。 渐悟是往顿悟中去。 老僧人低头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 中土神洲,一位仙人走到一处洞天之中。 仙人脚下是一把方圆百丈的青铜古镜,但是摆放了二十把椅子,宛如一座祖师堂。 当这位仙人现身后,开启古镜阵法,一炷香内,一个个身影飘然出现,落座之后,十数人之多,只是皆面容模糊不清。 但是位置最靠前的两把椅子,暂时皆无人落座。 众人皆沉默不语,以心声相互言语。 座椅位置最低的一人,率先开口道:“我琼林宗需不需要暗中推波助澜一番?” 那位身为此地主人的仙人冷笑道:“蠢货。暗中?怎么个暗中?!你当那些文庙圣人是傻子吗?” 那位来自琼林宗的仙师噤若寒蝉,然后慌张起身,与众人道歉。 ———— 大骊边关乡野,一拨玩耍稚童,终于瞧见了远处尘土飞扬,立即蹦跳呼喝起来。 一支精骑疾驰而过。 孩子们在山坡上一路飞奔。 马背上一位骑卒转头望去,轻轻握拳敲击胸口。 ———— 蛮荒天下托月山,微微震颤,然后动静越来越大,几乎有那山岳拱翻的迹象。 然后托月山大阵开启,整座山岳骤然下沉十数丈。动静再无。 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一袭红袍,闭目养神,枯坐如死,他突然站起身,大笑道:“阿良,有空来做客啊!”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九十三章 人间又有金丹客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第五座天下,一处天幕洞开,走出两位年轻道士,一位头戴莲花冠,一位身穿天仙洞衣,戴一顶远游冠,脚踩一双云履,双方瞧着年纪差不多,前者名义上为后者护道,可其实还是懒得去天外天那边斩杀化外天魔。 青冥天下的道士,必须依制穿著,不可僭越丝毫,不过头顶远游冠与脚下云履两物,却是例外,不拘道脉、门派、出身,只要得了道门谱牒,道士都可以戴此道冠、脚穿云履。相传是道祖亲自颁下法旨,勉励修道之人,远游山河,修道立德,统以清净。 天幕打开之后,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人,便开始为身后那道大门加持禁制,以手指凌空画符。 除了白玉京,玄都观、岁除宫在内的数十个大仙家门派,都拥有一定数量的名额,得以进入这座崭新天下历练修行,从此在异乡天下开枝散叶,以开创下宗作为己任。 此次儒家独力开辟出第五座天下,照理而言,该是文庙独占此地,别家天下,至多是缓缓图之,但是中土文庙那边,允许青冥天下和莲花天下在此各开一门,上五境之下的修道之人,百年之内,得了各自天下的许可,都可以陆续进入此地,但是人数总计不能超过三千人,人数一满,立即关门,百年之后,再度开启门禁,至于到时候如何个光景,就又需要文庙与白玉京、佛国三方好好商议了。 一个小道童从大门那边走出,四处张望,他腰间系有一只五彩拨浪鼓,身后斜背着一只巨大的金黄葫芦。 头戴远游冠的年轻道士,与那小道童打了个稽首,后者却摆摆手,老气横秋道:“不在一脉,我师父与你师父又是死对头,如今在那莲花洞天吵架呢,咱俩若是关系好,不妥当,以后万一反目成仇,需要打生打死,反而不爽利。” 手指画符的道士微笑道:“反正不在白玉京,咱仨言谈无忌,有问题都可以随便问。” 小道童问道:“文庙为何主动让出别家修士六千人进入此地,跟自己争抢气运?如果儒家圣人盯着紧,即便你们白玉京能够用些偷摸手段,让心仪人物偷渡至此,终究人数有限,更不敢明目张胆大肆扩张地盘,时日一久,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想必已经在这里初步站稳脚跟,率先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其余两座天下,还怎么与浩然天下争抢那些适宜修行的洞天福地?” 三人便是白玉京三掌教陆沉。与他的小师弟,俗名田山青,在白玉京谱牒上则另有其名,出门在外,道号只去其姓,为山青。这位“山青”正是道祖的关门弟子。以及最后一个来自东海观道观的烧火童子。与莲花洞天“天地衔接”的藕花福地,一分为四,东海老道人只取其一,一座给了落魄山,其余两座分别给了陆抬,专门用来恶心陆沉的,一座给了那个妖族伪装的“太平山年轻道人”,最后才携整座福地“飞升”到了青冥天下,亲自与道祖问道。 陆沉反问道:“浩然天下有诸子百家,其它地方有吗?” 小道童说道:“至圣先师是不是读读傻了,有些老糊涂?还是想偷懒,自己打理不过来,就干脆让外人帮忙?” 陆沉缓缓笑道:“读人讲究一个修齐治平,又没想着自己当皇帝老儿享福。贫寒之家,饿了去钓鱼,果腹而已。平常人家,要是一口大缸可以养鱼,学问只在喂饵食上,一一照料,观其生老病死,乐其悠哉而生,忧其死。富贵门户,若是再有那几亩池塘,真正上心事,已不在喂养事上了,不过叮嘱奴仆莫忘了买鱼放鱼,自身乐趣,只在赏鱼、钓鱼之上。等你有了一座大湖,乐趣何在?无非是顺其自然,偶尔打大窝、钓巨-物罢了。真正忧心所在,已在那江河改道、天时旱涝。浩然天下的文庙,比较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不忌外人在自家劈竹为竿、临水垂钓。” 小道童皱眉道:“能不能说得浅显些?” 陆沉笑道:“天能不能低些,地能不能高些?人能不能不修道便不死?” 小道童不愿与这三掌教胡说八道,蹦跳了两下,抱怨道:“听说老秀才就在这边当苦力,怎么还不来跟我打招呼。” 陆沉笑道:“老秀才真要来了,我就只能躲着他了。” 小道童说道:“老秀才只是与天地合道,打打杀杀的手段不够看了。” 山青说道:“小师兄自然不怕,但是以后三千道人来此修行,就要时时处处跌跌撞撞了。” 小道童深以为然,使劲点头:“老秀才这人最大毛病,就是记仇,君子慎独,那是从来没有的!老秀才一步登天嘛,没拿过贤人君子头衔。” 当年在桐叶洲和宝瓶洲之间的海上,烧火小道童乖乖站定挨打,伸出手心,被老秀才以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理由,拿树枝当戒尺,给狠狠收拾了一通。 陆沉稳固了大门,转头望去,这方天地,万年以来,天地无人推而自行,日月无人燃而自明,星辰无人列而自序。 以后如何,可就不好说了。 陆沉突然笑道:“好一个白也诗无敌,人间最得意。” 哪怕被大道压制,陆沉当下“跌境”后的飞升境,终究不是寻常飞升境可以媲美,加上极远处,那个读人手持仙剑,出剑声势过于惊人,陆沉还是能看到一些端倪,远观即可,凑近去,容易生出是非。毕竟白也身边有那老秀才,而陆沉与老秀才的得意弟子,可谓生死之仇。大师兄与齐静春是大道之争,但是最不讨好的,却是他这个师弟,没办法,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平时就数他最闲,二师兄脾气又太差,所以关键时刻的累活,就得他陆沉这个小师弟来做了。所幸如今小师弟也有了师弟,陆沉希望身边的远游冠年轻人,早点成长起来,以后就不用自己如何忙活了。 小道童瞥了眼陆沉,说道:“难怪这么老实,是不是担心在这里,被大道压胜,然后再被那人几剑砍死?” 陆沉笑道:“所以山人自有妙计。” 一位老道人从大门那边走出,小道童赶紧躲到山青那边。这个孙老道,真心惹不起。 如今青冥天下,轮到道老二坐镇白玉京。此次打开大门的重任,就交给了陆沉和玄都观观主孙怀中,陆沉与老观主的关系不算好,但也不算坏,过得去。不然就孙老道和陆沉师兄凑一起,这座崭新天下的安危,悬了。到时候再加上那位劝阻不成的读人,大动肝火,与玄都观的情谊都要暂且搁下,再加上老秀才的煽风点火,估计白也肯定要仗剑直去青冥天下,道老二和孙道人打烂了崭新天下多少山河,青冥天下都得还回来。 孙老道刚刚跨过大门,便一挑眉头,咦了一声,“这才多久?第一位玉璞境都已经诞生了?这得是多好的资质才能做成的壮举?了不得,了不得。仿佛天地初开一般,就有此福缘傍身,被此方天地青睐,大道之行,真乃可证大道也。” 不是随便哪个元婴境瓶颈修士,随便哪个在各自家乡板上钉钉的上五境胚子,到了这方天下,就依旧可以跻身上五境。每一位来此天下的练气士,都会被这座天下压胜,大多只能随着时日推移,慢慢与大道流转相契合,才有希望破境。 孙道人转头看了眼头顶远游冠的年轻道人,笑眯眯道:“被人捷足先登,滋味如何?” 山青先与老道人毕恭毕敬打了个稽首,然后说道:“小子不敢与大道天命争先。” 孙道人笑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现在大可以说些轻飘飘的轻松语,以后就要知道什么叫一步慢步步慢了。上古时代,尚且如此,真以为如今便不讲究这个先来后到了?” 小道童点头道:“以剑修身份,成为第一位玉璞境,使得所有剑修都被惠泽些许,剑气长城的崛起,更加势在必行。” 孙道人斜眼那小兔崽子,“说什么废话?” 小道童恼羞成怒道:“瞎子傻子也晓得天地间第一位玉璞境修士,受到天道庇护,不是废话?废话你说得,我便说不得?” 孙道人瞬间来到小道童身边,伸手按住后者的脑袋,给出原因,“贫道境界高,说的废话屁话,都是法旨真言。” 没能躲避那只手掌的小道童,只觉得山岳压顶,脑袋晕乎,魂魄激荡,所幸孙道人将其脑袋一甩,小道童踉跄数步。孙道人笑道:“看在你师父敢与道祖辩论的份上,贫道就不与你计较偷砍桃枝的事情了。” 陆沉望向那座城池所在地,说道:“四面八方,缜密堪舆,后边剑修按部就班,分别在崇山峻岭、大泽江河间搁置压胜物,为山水烙印,如此一来,扩张速度是不是过于快了些?不说以后如何,只说短短百年之内,就会成为这座天下的最大势力,唯一的局限,只是城池人口数量跟不上而已,但是等到浩然天下三道大门打开,涌入无数的下五境修士和凡夫俗子,只要这拨年轻剑修运作得当,啧啧,剑修前途不可限量啊。” 不过陆沉当然知道剑修,除了对南婆娑洲印象稍好,对那桐叶洲和扶摇洲的观感,注定很差,故而那座城池,肯定不太愿意收容太多的浩然天下三洲人氏。 大概这就是风水轮流转,一报还一报。可如果年轻剑修们太过记仇,在百年之内只会意气用事,大肆打压三洲修士、百姓,天时亦会流转不定,悄然远去。 孙道人嗤笑道:“本就是文庙有意为之,要给剑气长城一份公道,你陆沉能奈何?不服气,去找老秀才讲理去?贫道可以陪你,保证白也不出剑,如何?” 陆沉笑道:“免了。” 距离这道天门极远处。 读人问道:“你在念叨个什么?” 老秀才说道:“要与人为善,不干他娘的。” ———— 城池之内,开始举办四座学塾,这在昔日存在万年的剑气长城,算是一桩史无前例的新鲜事。 先生夫子由一些境界不高的老剑修担任,那十几个教先生们,都是隐官一脉挑选而出,主要是为就学蒙童们传授儒、法、术三家的入门学问,粗浅易懂。至于蒙童最早如何识文解字,城池大街小巷有那石碑,都已被避暑行宫收拢起来。除此之外,对于传授学问的教先生,也有几条铁律,例如不许擅自谈论浩然天下之善恶观感、个人喜恶,不许为学生讲授太多剑气长城与浩然天下的恩怨。 教人只教。至于这拨先生夫子,在学塾之外的饭桌酒桌上,则大可以随便言语。 刑官一脉剑修颇有异议,觉得选择传道授业解惑的夫子先生们,不该由隐官一脉独断专行,哪怕隐官一脉为主,刑官一脉也该为辅,不应该被全部排除在外,为此闹了一场,以至于祖师堂第一次召开议事,就是讨论这件小事。 隐官一脉剑修多在外勘察地形,得了飞剑传信之后,只有郭竹酒、顾见龙两人返回城池。 刑官一脉却有十数人,皆是地仙剑修,不过齐狩和捻芯两位刑官一二把手,都无露面,齐狩在城外,亲自负责第一座山头的开辟府邸。至于捻芯,除了偶尔为旧躲寒行宫那些武道胚子教拳,一向漂泊不定,摆明了她无意染指那刑官权柄。如此一来,人数最多、战力最高的刑官一脉,无形中就分成了三座山头,齐狩为首的刑官阵营,几乎等于聚齐了剑气长城半数战力,其余以两位老元婴剑修领衔,多是上了岁数的老人,与齐狩不太对付,最后便是捻芯,与那十二个看似可有可无的小孩子,堂堂刑官二把手,好像成了个滑稽可笑的孩子王。 不过如今城池,以后修行会分出三条道路,剑修,退而其次,其余练气士,再退而更次,成为一位纯粹武夫。 事实上,如今每一位剑修、纯粹武夫的最新破境,都会是心照不宣的大事。前者还好点,除了宁姚跻身玉璞境之外,毕竟各境剑修皆有,作为此方天下的“头次”破开某境瓶颈一事,气运终究有限。但是武夫一途,大有机缘!因为昔年躲寒行宫的武夫胚子,姜匀最高不过三境,这就意味着此后各境,皆是这处天地第一遭,相当于每高一境,就能为第五座天下的武道拔高一境。虽说这座天下,兴许没有其余几座天下那样的武运馈赠,但是冥冥之中,便仿佛拳意在身,神灵庇护一般,被这座天下所青睐,至于此地武道破境,具体有何福缘,有无武运临头,就看那十二个孩子,谁率先破境登高了,尤其是武学大门槛第七境,谁第一个跻身金身境,到时候有无天地异象,更是值得期待。 如今的城池内外,无论是不是剑修,人人朝气勃勃,哪怕是那些体魄腐朽、境界停滞的老修士,都如枯木逢春,一心想着多活几年,多为年轻人和孩子们做几件事。 今天祖师堂议事,风尘仆仆返回城池的顾见龙,说了不少的公道话。 郭竹酒横放行山杖在膝,有些累,坐在那边打瞌睡,小鸡啄米似的。 刑官一脉和隐官一脉,这场人数悬殊、但是局面却比较旗鼓相当的吵架,高野侯其实就是个袖手旁观的外人,如今他这位年纪轻轻的元婴境,手握大权,负责财库一事,剑坊衣坊丹坊,三坊兼并为一,都划分给了高野侯,麾下一帮修行资质寻常的算账先生,哪怕剑修入选,都会被视为低人一等的苦差事,不太乐意。不过高野侯手掌财权,对于刑官一脉开疆拓土的要求拨款,却从无一个不字。 简而言之,高野侯管着所有的神仙钱、家底,但是容易被剑修们瞧不起。 顾见龙只说公道话,舌战群雄,不落下风。 郭竹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揉了揉脸庞,看那顾见龙还在笑嘻嘻言语,双手扶住行山杖,轻声问道:“还没吵完?” 顾见龙转头说道:“没呢,有的吵。玄参那小子果然没说错,他家乡那边仙家祖师堂的争论,胜负只看谁口水多、嗓门大。” 郭竹酒双臂环胸,皱眉说道:“学塾和夫子一事,是我们隐官一脉的意思,那么傻子也知道最早是谁的意思了,怎么,趁我师父师娘都不在,要造反?” 顾见龙先前讲了一箩筐的公道话,唯独这句话,不敢说。 一时间祖师堂内气氛无比古怪。 刑官一脉的某位年轻金丹剑修,忍不住开口道:“郭竹酒你别上纲上线,就只是件小事。” 顾见龙以心声提醒道:“绿端,少谈你师父,忘了隐官大人怎么说得了,出了避暑行宫,谈及他越多,只会害得隐官一脉剑修越惹人烦。” 说到这里,顾见龙心中叹息,当时还不知道所谓的“出了避暑行宫”为何,如今才知道,原来是在两座天下。 郭竹酒点点头,望向对面那些刑官剑修,“那你们人多,你们说了算。” 如此一来,变成了刑官一脉的剑修面面相觑,浑身不自在。 郭竹酒说道:“但是那本,你们不能拦着孩子们去看……” 高野侯终于开口说出第一句话:“已经被禁了。如果我没有记错,刑官一脉的理由之一,是浩然天下的风土人情,看了脏眼睛。谁敢卖此,逐出城池外。” 那本,全是大大小小的山水故事,编撰成册,通过一个个小故事,将游记见闻串联起来,故事之外,藏着一个个浩然天下的风俗人情。山精鬼魅,山水神灵,文武庙城隍阁文昌阁,辞旧迎新的放爆竹、贴春联,二十四节气,灶王爷,官场学问,江湖规矩,婚嫁礼仪,文人笔札,诗词唱和,水陆道场,周天大醮……总之,大千世界,无不有,上都有写。 这是年轻隐官,早年在避暑行宫“闲来无事”,让林君璧、邓凉在内所有隐官一脉的外乡剑修,他们口述,隐官大人亲自记录、编撰而成。所以洋洋洒洒四十余万字的籍,署名避暑行宫。 郭竹酒还是那个大致意思,“你们刑官一脉人多,你们说了算。” 顾见龙隐隐作怒,打算不说公道话了。 郭竹酒却已经起身,手持行山杖,对顾见龙说道:“走了。” 顾见龙起身,朝对面那排椅子伸出大拇指。 因为隐官一脉人少,高野侯麾下账房先生有资格列席祖师堂的,更少,所以双方并排,与那刑官一脉剑修好似对峙,分庭抗礼。 祖师堂之外的广场上,一道璀璨剑光转瞬即至,一人御剑远游数万里的宁姚收剑落地。 她手中拎着一颗血迹干涸的古怪头颅,似人非人,淡金色鲜血,可哪怕只是一颗头颅,就散发着浓郁的蛮荒远古气息。 宁姚随手丢在地上。 祖师堂内,人人起身。 郭竹酒使劲皱着脸,有些委屈。 宁姚愣了一下,走到小姑娘身边,摸了摸郭竹酒的脑袋,却是望向顾见龙,问道:“怎么了?” 顾见龙下意识后退一步,只是来不及多想,心中也憋屈万分,沉声道:“刑官一脉,在学塾和籍两事上持有异议。” 宁姚点点头,站在门槛外,只差一步就进入祖师堂,说道:“有异议者,重新落座,我来讲理。无异议者,滚出祖师堂。” 祖师堂之内,最终空无一人。 刑官一脉剑修,大多低头侧身而过。 宁姚跨入祖师堂,坐在隐官位置上,开始闭目养神,“飞剑传信齐狩。” 片刻之后,齐狩御剑而至。 被宁姚一剑劈砍砸地。 齐狩苦笑一声,竟是连那祖师堂都不去了,擦干嘴角血迹,御剑离开城池,继续督造那座山头。 伤势不重,却也不轻。 郭竹酒跟顾见龙坐在祖师堂外边的台阶上,不知为何,郭竹酒没觉得多开心。 顾见龙也心事重重。隐官大人说过,世事复杂,人心不定,乱世容不得世人多想,唯有活命而已,反而太平世道,越是容易出现两种情况,饱暖思淫-欲,或是仓廪足而知礼节。说不定这齐狩,今天就是故意领此一剑的。既然剑术注定不如宁姚高,那就装可怜赢人心呗。境界一事,可以慢慢熬,他齐狩与宁姚的剑道差距,大可以用刑官一脉的势力扩张来弥补。 至于为何宁姚没有直接成为刑官领袖,顾见龙在内的隐官一脉剑修,其实都想不明白。大概是老大剑仙和隐官大人有一份深远打算吧,只能如此解释了。 不过刑官一脉也不会太好受,因为失去那座“剑气长城”之后,以后生于城池的孩子们,成为剑修的人会越来越少,但是转去修习其它术法,以及纯粹武夫,自然就会越来越多。而最新刑官一脉诞生第一天,就有铁律不可违逆,非剑修不得担任刑官成员。反观隐官一脉就无此约束。目前唯一的问题,就在于那个捻芯身份太过云遮雾绕,立场模糊。万一她选择与齐狩联手,隐官一脉就要比较头疼了。城池练气士和武夫人数,有朝一日双方多于剑修,是大势所趋。如果捻芯那一支刑官,始终与齐狩合力齐心,说不定将来城池内外的情形,就会逐渐发展成为隐官一脉争夺练气士,刑官一脉坐拥全部武夫…… 顾见龙毕竟在避暑行宫多年,跟林君璧、曹衮这些关系极好的小王八蛋厮混久了,对于这些隐患,能够提早有所预见。 宁姚站在台阶上,笑道:“你们都不用担心,我会与所有剑修拉开两境距离。在那之后……” 言下之意,不等齐狩、高野侯跻身玉璞境,她宁姚就会成为这方天地的第一位仙人境,剑修! 郭竹酒蹦跳起来,雀跃不已,接话道:“师父也该来看师娘喽!” 宁姚对郭竹酒说道:“我此次游历,有一些见闻心得,我说,绿端你写。到时候以隐官一脉的名义刊印成册,分发下去。” 郭竹酒以行山杖拄地,“得令遵命!” 顾见龙则当苦力,拎起那颗被宁姚随手丢在地上的古怪头颅。 宁姚带着郭竹酒御剑去往宁府。 先有剑气长城后有他,所以宁姚从此出剑再无拘束。 宁姚瞥了眼天幕,并未言语。 谁去找谁,不一定。 ———— 芦花岛上。 王座大妖切韵无奈道:“小师弟,你放着好好的剑气长城不去修行,来了这边,然后就要了这么个破烂地方当府邸?会不会太寒酸了些?到了桐叶洲再寻一处宗门遗址,不是更好?” 切韵的小师弟,正是那位托月山百剑仙第一人,以剑客自居的斐然。 昔日战场,南绶臣北隐官,还有个斐然,也算两人同道。 斐然与切韵这会儿身在芦花岛造化窟内,只是先前盘踞多年的大妖,可惜已经被左右路过,顺便出剑斩杀了。 斐然说道:“先前战场上挨了魏晋一剑,受伤不轻,在这边安心养伤好了。” 看过了造化窟,一起离开,来到芦花岛高山之巅,因为此地被斐然收入囊中,所以芦花岛所有人,得以逃过一劫,当然自己求死的,也被切韵一一处理干净了,斐然没有拦阻。不过比起雨龙宗,小小芦花岛的处境已经好太多,雨龙宗那边,被切韵和萧愻打杀之人,都被枯骨大妖白莹收编麾下。至于那些被切韵剥了面皮的女子修士,则被大妖仰止活生生炼化为王座侍女。 斐然望向东边,笑问道:“师兄,青花、酒靥之后,有没有想好新名字?” 切韵点头道:“陆沉是个好名字,可惜暂时不太合适。等到了临近中土神洲再说吧。” 取名青花,是要亲眼看那剑气长城如一件青花瓷器,砰然碎裂。 攻破剑气长城,再改名为酒靥,当然因为这浩然天下多醇酒美人。 陈淳安坐镇的南婆娑洲,西南扶摇洲那边,先前就乱得很,至于双方当下遥遥望去的那个方向,就是东南桐叶洲了。 玉圭宗和桐叶宗南北呼应,扶乩宗和太平山则东西呼应,如今都在大兴土木,匆忙构建了一座极大阵法。 斐然问道:“儒家文庙如此放权给天下,反而才有今天的尴尬处境,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切韵说道:“管这些做什么,反正浩然天下更换主人之后,除了极少数的巅峰强者,山上山下绝不会这么惬意了。” 斐然转移视线,望向南婆娑洲那边,说道:“可怜陈淳安。” 南婆娑洲有无陈淳安亲自坐镇其中,是天地之别。 切韵点头笑道:“咱们先不打南婆娑洲,只是分头攻打桐叶洲和扶摇洲,陈淳安很快就会陷入两难境地,是为一洲安危,而困守一洲,还是读人为保晚节,不惜出来送死,然后葬送南婆娑洲。等着看好戏好了,陈淳安可以不计较那些中土读人的议论,但是所有与桐叶、扶摇两洲戚戚相关的修道之人,厚道些的,暗自神伤,是人却不做人的,就要对整个醇儒陈氏大骂不已了。” 斐然说道:“唯一的大劣势,只说天时地利,不谈人,是蛮荒天下想要上岸,处处都等于是剑气长城。” 那些占据山头的上五境修士,尤其是三教圣人,加上兵家,院道观寺庙,战场遗址,他们所在之地,都是一座座小天地。 而这之外,又有一种悄无声息的大天地庇护。 南婆娑洲、扶摇洲和桐叶洲,所有坐镇天幕的陪祀圣人,已经落在人间。 比那剑气长城的三位圣人,更加直截了当,无一例外,纷纷选择身死道消,庇护一洲山河。 不但如此,金甲洲的数位天幕圣人,也分别赶赴南婆娑洲和扶摇洲,陨落人间。唯独宝瓶洲两位文庙陪祀圣贤,依旧没有动静。 切韵嗤笑道:“小师弟,别侮辱剑气长城好不好。” 斐然笑了笑,“也对。” 切韵说道:“白莹,仰止,绯妃,黄鸾,这四个,在剑气长城那边束手束脚,可到了浩然天下之后,反而最容易捞取战功。可惜黄鸾运道太差,不然他精通破阵一事,很容易积攒战功。” 仰止和绯妃都是证得水道的王座大妖,大海广袤,除了帮忙开路,也适合冲击一洲山河气运,黄鸾能够帮忙“开门”,上岸之后,每次大战厮杀结束,就该轮到白莹施展神通了。只是那头白猿,只差一步,没能彻底打杀那个大伏院的君子钟魁,有点小麻烦。 此外渌水坑竟然凭空消失,也是个不小的意外。 不过问题不大,那座桐叶洲,根本守不住多久。 斐然轻声说道:“剑气长城陈平安,桐叶洲左右,宝瓶洲崔瀺。” 切韵笑道:“反正都得死。” ———— 剑气长城断崖处,离真来到那一袭灰色长袍旁边,距离此地最近的一拨剑修,正是流白、雨四、?滩这几个同为甲申帐的剑仙胚子。只有竹箧,不在城头练剑,跟随他师父去了浩然天下,据说那个大髯汉子,要朝南婆娑洲陈淳安出剑。 离真笑问道:“龙君前辈,你为何不过此城头?浩然天下,值得龙君前辈出剑的对手,不少吧。比如陈淳安,或者桐叶洲的荀渊。” 龙君沙哑开口道:“会死。” 龙君说道:“所以你们这些剑仙胚子,各自赶紧破境,多攫取一份剑道气运,对面城头就失去一份依仗。等我觉得不耐烦的时候,所有未曾破境、没有抓到一份剑意的剑修,都要吃我一剑,你帮忙传话下去。” 离真悚然。吃龙君一剑,轮不到他离真。离真觉得可怕之事,是难道那个死透了的陈清都,还留有后手? 离真举目远眺对面,皱眉不已,凭那个人? 若真是如此,先前龙君对他递出一剑,为何不还手? 离真心思急转,好问道:“前辈为何要告诉我这个?” 龙君说道:“你不自认为是观照,我却当你是观照。” 离真笑道:“这种话,也就龙君前辈说了,我不敢生气。” 先前在离真的建议之下,甲子帐已经下令,所有妖族不可靠近另外半座剑气长城,绝对不给那人砥砺体魄的机会,不但如此,那人至多只能眼睁睁看着脚下蛮荒天下的妖族洪流,多看一眼,糟心,如果不看的话,那就好像天地之间唯有他一个。不是喜欢出风头吗,自古圣贤豪杰皆寂寞,容你陈平安当个够。 离真走到崖畔,扯开嗓子喊道:“隐官大人,聊会儿天?!” 龙君说道:“别喊了,他在先前三天之内,刚结丹碎丹又结丹,这会儿马上准备元婴,没空搭理你,等他跻身元婴境后,我劝你别再来这边瞎逛了。” 离真愣了半天,一个月前,离真练剑之余,来此地散心,那家伙才刚刚稳固了魂魄,终于从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稍稍正常几分,当天就跻身了观海境,这会儿就直奔元婴去了?当是吃饭呢,一碗又一碗的。而且结丹碎丹又结丹又是什么玩意儿?! 对面断崖高处,那一袭极其扎眼的鲜红袍子,毫无征兆现身于离真视野,对方以长刀拄地,微笑道:“儿子告诫孙子不送死吗?问过你们祖宗答应没有?” 离真摇头惋惜道:“以后不能常来探望隐官大人了。” 陈平安笑道:“没关系,等我哪天不小心跻身了玉璞境,我就去看你。”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九十四章 最高处的山巅境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大雨滂沱,河畔茅屋走出一位男子,行走在雨幕当中,衣衫不濡。 左右站在河边,黄豆大小的雨滴急促敲击河面,无比嘈杂。 雨幕加上夜幕,天地愈发深沉晦暗。 桐叶宗鼎盛之时,地界广袤,方圆一千二百余里,都是桐叶宗的地盘,宛如一座人间王朝,主要是灵气充沛,适宜修行,那场变故之后,树倒猢狲散,十数个藩属势力陆续脱离桐叶宗,使得桐叶宗辖境版图骤减,三种选择,一种是直接自立山头,与桐叶宗祖师堂更改最早的山盟契约,从藩属变成盟友,占据一块昔年桐叶宗划分出去的风水宝地,却不用上缴一笔神仙钱,这还算厚道的,还有的仙家门派直接转投玉圭宗,或是与邻近王朝缔结契约,担任扶龙供奉。 雨势渐小,河畔茅屋这边来了三位客人,一位紫袍仙人,正是曾经与左右数次交手的桐叶宗宗主傅灵清,仙人境,属于强行破开的玉璞境瓶颈,使得大道折损,终生止步于仙人境。傅灵清的破境,是无奈之举,若非如此,桐叶宗如果没有一位强势仙人坐镇,根本守不住那份摇摇欲坠祖宗家业,由此可见,傅灵清与中兴老祖杜懋的性格差异。 傅灵清身边跟随一对年轻男女,女子身穿盘金衫子,水红绫裙,衣裙之外罩有一件如云雾缥缈的龙女仙衣湘水裙,脚踩一双出自百花福地的绣花鞋,名为于心。 风流倜傥的年轻男子名为李完用,背有一把长剑,长剑名为“螭篆”,是一件桐叶宗屈指可数的杀伐重宝。 于心和剑修李完用,加上杜俨,秦睡虎,被誉为桐叶宗年轻一辈的中兴四人,成长极快,俱是一等一的修道大材,这就是一座大宗门的底蕴所在。 桐叶宗如今哪怕元气大伤,不谈天时地利,只说修士,唯一输给玉圭宗的,其实就只是少了一个大道可期的宗主姜尚真,和一个天资太好的下宗真境宗宗主韦滢。撇开姜尚真和韦滢不说,桐叶宗在其它方方面面,如今与玉圭宗依旧差距不大,至于那些散落四方的上五境供奉、客卿,先前能够将椅子搬出桐叶宗祖师堂,只要于心四人顺利成长起来,能有两位跻身玉璞境,尤其是剑修李完用,将来也一样能够不伤和气地搬回来。 宗主傅灵清来到左右身边,称呼了一声左先生。 左右点点头。 傅灵清说道:“连同我们桐叶宗在内,一洲所有仙家渡船、符舟、练气士所有咫尺物和方寸物,都已经被院征用,开始尽可能运载沿海百姓离乡避难,至于其中一些仙家势力为求自保,不愿倾囊相助,也在所难免,院君子贤人们一番申饬过后,只能说是略有好转,大局难改。不过姜尚真已经率先打开云窟福地的禁制,大举接纳玉圭宗辖境百姓。至于那座四象大阵,随时可以开启,抵御妖族大军的更改天时地利。” 提及姜尚真和他那座云窟福地,傅灵清有些佩服,一旦涌入大量凡夫俗子,天地灵气就会被逐渐瓜分和浸染,原本一座上等福地就要跌为中等福地。而这种“跌境”,不比修士问道,几乎是不可逆的,因为福地的品秩高低,其实就是用神仙钱砸出来的灵气,灵气一旦被千百万的凡俗夫子瓜分殆尽,至多被均摊为一份份忽略不计的延年益寿,但是对于福地的修道之人而言,好似天幕低垂,大道压制越来越明显,大道成就就会越来越“低矮”。 所以设身处地,换成傅灵清住持云窟福地,光是弹压福地本土修士一事,就要焦头烂额,倍感为难。 而桐叶洲山头、修士在历史上,是出了名的习惯各扫门前雪, 例如至今桐叶洲还是没有一条跨洲渡船,反观小小宝瓶洲,老龙城都拥有数条渡船,此外从无剑仙去往剑气长城历练,而浩然天下的下宗选址都不会选择桐叶洲,等等。 左右说道:“姜尚真总算做了件人事。” 人做的事情。 早知道如此,当初御剑远游路过大泉王朝蜃景城,左右那一剑问候就该客气些。 傅灵清没有接话,毕竟如今姜尚真是玉圭宗的一宗之主。虽然境界最高者,还是老宗主荀渊,但是按照山上规矩,名义上,姜尚真已是当之无愧的一洲仙家领袖,就像昔年的傅灵清。傅灵清很清楚,太平世道,这个虚名,很能裨益宗门,可在天翻地覆的大乱世当中,这个名头会很要命。 傅灵清转移话题,感慨道:“若是有那宝瓶洲的山岳渡船,转移百姓进入大山头得到庇护,就会便捷很多。” 左右摇头道:“除了笃定能够吞并一洲的大骊宋氏,没有几个王朝敢这么大举借债打造山岳渡船。” 那种匪夷所思的渡船,是名副其实的以炼化一地山河,规模之大,比世间跨洲渡船更加夸张,大骊宋氏是因为先后有墨家支脉、主脉的鼎力支持,才有机会建成。 傅灵清感慨道:“水落石出之后,才知晓一国君主,魄力犹胜山上仙师。可惜再无机会拜访那位大骊先帝了。” 一份私心,以己之欲,也做得成一桩力挽狂澜的壮举。 当下整个浩然天下的山上修士,对于宝瓶洲国师崔瀺联手大骊宋氏的“先见之明”,其实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左右对此不置可否。 左右与那崔瀺,是昔年同门师兄弟的自家私怨,左右还不至于因公废私,无视崔瀺的所作所为。不然当初在剑气长城“师兄弟”重逢,崔东山就不是被一剑劈出城头那么简单了。 李完用轻声道:“可惜坐镇天幕的文庙陪祀圣人,没什么实实在在的战力。” 儒家两股势力,一在明一在暗,儒家七十二院,七十二位儒家圣人的山主,元婴,玉璞,仙人,三境皆有。 此外就是坐镇天幕监察天下的众多文庙陪祀圣贤,其余还有一部分文庙圣人,辗转于光阴长河,寻觅、开辟洞天福地融入浩然天下版图,例如最新开辟出第五座天下。再就是一部分圣贤跟随礼圣,抵御某些极其难缠的远古神灵,暗中庇护整座浩然天下不被摧破。不同于那些学宫祭酒、院山主,这些陪祀圣贤的陨落,世人往往不知不觉,不见记载,山上修士尚且不知,更何况山下俗子。 这个被誉为傅灵清第二的年轻剑修,早年还是少年时,不知天高地厚,当面顶撞左右,差点被左右毁去剑心,如果不是宗主替他挨了一剑,又有于心替他求情,如今桐叶宗中兴四人,估计就没他李完用什么事情了。 李完用所说,亦是事实。坐镇浩然天下每一洲的文庙陪祀圣贤,司职监察一洲上五境修士,尤其需要关注仙人境、飞升境的山巅大修士,画地为牢,从不去往人间,年复一年,只是俯瞰着人间灯火。当年桐叶洲飞升境杜懋离开宗门,跨洲游历去往宝瓶洲老龙城,就需要得到天上圣人的许可。 北俱芦洲火龙真人,出远门,一样需要。被驳回请求的各洲飞升境,不在少数。 所以托月山老祖,笑言浩然天下的巅峰强者半点不自由。绝非虚言。 浩然天下,最是约束强者,至于儒家门内的强者,更是不用多言。文庙陪祀圣贤的下场,就是最大的证明。 一些个让人十分难受的道理,早早先落了在儒家自身。才能够使得那些飞升境的各位老神仙,捏着鼻子忍了。诉苦可以,诉苦之后,烦请继续恪守礼仪。如此一来,才不至于山巅之人下山去,随便一个喷嚏一个跺脚,就让人间千里山河,动荡不安。 傅灵清大怒,“李完用!慎言!” 李完用脸色微白。 温文尔雅的宗主极少如此震怒。 左右说道:“不用做样子给我看。” 傅灵清差点憋出内伤。 对于儒家圣贤,这位桐叶宗的宗主,还真是由衷敬重。 何况这些文庙圣贤,以身死道消的代价,重返人间,意义重大,庇护一洲风土,能够让各洲修士占据天时地利,极大程度消减蛮荒天下妖族上岸前后的攻伐力度。使得一洲大阵以及各大山头的护山大阵,天地牵连,例如桐叶宗的山水大阵“梧桐天伞”,比起左右当年一人问剑之时,就要更加牢固。 左右说道:“李完用所说,话虽难听,却是事实。人力有穷尽,圣贤不例外,我们都一样。” 昔年私自准许杜懋离境的那位桐叶洲北方天幕陪祀圣贤,如今已经落在了扶摇洲人间,与其他圣贤一样,没有什么豪言壮语,悄然而已。 只不过世间事,复杂了,就是以讲学家身份,各说功过,相互指摘,名义上讲理,实则争吵分胜负,所以很容易鸡同鸭讲,各自有理,若是简单了,无非是就事论事,双方皆愿意承认一个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如此讲理,才能相互砥砺,大道同行。 李完用显然有些意外,大为好,这个倨傲至极的剑仙竟然会为自己说句好话。 左右看了年轻剑修一眼,“四人当中,你是最早心存死志,所以有些话,大可以直说。只是别忘了,直抒胸臆,不是发牢骚,尤其是剑修。” 李完用最听不得这种话,只觉得这左右是在居高临下以大义压人,我李完用如何出剑,还需要你左右一个外人评点吗? 于心有些着急,生怕李完用再说几句气话,所以她赶紧以心声提醒李完用,左右前辈有些言语,听过就算了。 李完用倒是不敢当面顶撞左右,只是于心的那个“前辈”后缀,让年轻人揪心不已。 前什么辈! 一位剑修御剑而至,正是与左右一起从剑气长城返回的王师子,金丹瓶颈剑修,经常受到左右指点剑术,已经有望打破瓶颈。 先前十四年间,三次登上城头,两次出城厮杀,金丹剑修当中战功中等,这对于一位外乡野修剑修而言,看似平平,其实已经是相当了不起的战绩。更重要的是王师子次次搏命出剑,却几乎从无大伤,竟然没有留下任何修行隐患,用左右的话说就是命硬,以后该是你王师子的剑仙,逃不掉的。 王师子抱拳道:“左右前辈,傅宗主。” 然后朝于心和李完用点头致意。 两位桐叶宗的天之骄子也纷纷还礼。对于这个原本在桐叶洲山上无甚名气的王师子,俱是年纪轻轻的中兴四人,都十分佩服。原来王师子虽是剑修,去往倒悬山之前,却喜好独自游历山河,并且一直隐姓埋名,始终没有投靠任何一座宗字头仙家,在龙门境瓶颈后,就悄然跨洲远游去了剑气长城,在那边很快就破境结丹,此次跟随左右返回家乡,在桐叶宗忙前忙后,然后这位有了“剑仙胚子”气象的王师子,才逐渐被人熟知。 王师子与左右年龄相仿,喜欢称呼左右前辈,发自肺腑。兴许是得了左右前辈的叮嘱,关于剑气长城那边的事情,王师子一问三不知,至多说些那边的风土人情。 王师子是桐叶洲的山泽野修,左右本意是要王师子去往更加安稳的玉圭宗,王师子却执意留在桐叶宗,这些年帮助桐叶宗一起负责监督大阵打造一事。如今与杜俨、秦睡虎关系不错,偶有冲突,例如在某些事情上与阴阳家阵师、墨家机关师产生巨大分歧,王师子就会被桐叶宗修士推举出来,硬着头皮求助左右前辈。 王师子简明扼要说了件桐叶宗和外乡修士双方争执不休的麻烦事,傅灵清立即给出建议,桐叶宗率先做出退让,左右点头无异议。 王师子告辞一声,御剑离去。 大雨停歇,李完用跟随宗主一起御剑远游,查看一些枢纽山头压胜物的安置情况。 左右站在原地,那女子不知为何没有一起离开。 浩然天下,人心久作水中凫。 左右见她没有离开的意思,转头问道:“于姑娘,有事吗?” 于心壮起胆子问道:“左右前辈,浩然天下九座雄镇楼,南婆娑洲有镇剑楼,传闻是骊珠洞天出身的剑仙曹曦负责看管,扶摇洲也有一座镇山楼,为何我们桐叶洲没有雄镇楼?” 左右说道:“其实有,还是一座至关重要的镇妖楼,正是藕花福地观道观,天底下只有两座洞天福地相互衔接,你们桐叶洲的藕花福地,就与道祖的莲花小洞天相互连接,但是那位观主飞升去了青冥天下,要与道祖问道,文庙那边既然没有阻拦,想必是早有约定。” 于心好问道:“事关重大,文庙为何不与老观主打个商量,晚些飞升,或是让老观主好歹留下那座镇妖楼,交由院管理?那么如今妖族大军入侵,是不是就能够多出一分依仗和胜算?” 浩然天下九座雄镇楼,分别是镇山,镇国,镇海,镇魔,镇妖,镇仙,镇剑,镇龙,镇白泽。 左右摇头道:“许多事情,我们儒家太过吃力不讨好,比如任由浩然天下百家争鸣,不对妖族赶尽杀绝,给予世俗王朝敕封山水神祇的权柄,不具体参与山下王朝的更迭。文庙内部的争执,其实一直有,学宫与学宫之间,院与院之间,文脉与文脉之间,哪怕是一条文脉内的圣贤学问之争,也数不胜数。” 左右说道:“说理一事,最耗心气。我从来不擅长这种事情,按照佛家说法,我撑死了只是个自了汉,学了剑还是如此。只说传道授业,文圣一脉内,茅小冬原本最有希望继承先生衣钵,但是受限于学问门槛和修行资质,加上先生的遭遇,不愿离开文圣一脉的茅小冬,更加难以施展手脚,以至于帮山崖院求个七十二院之一的头衔,还需要茅小冬亲自跑一趟中土神洲。好在如今我有个小师弟,比较擅长与人讲理,值得期待。” 于心发现这位脾气不太好的左右前辈,说起那个小师弟的时候,破天荒有些笑意。 左右不再言语,大概是左右独有的逐客令了。 于心却还有个问题,“左右前辈明明对我们桐叶宗观感极差,为何还愿意在此驻守?” 左右说道:“你们宗主傅灵清,是个愿意讲理的人,一座山头,只要那个最能讲理之人愿意讲理,那么一地山风民俗,就有机会由浊转清。其次我是得了自家先生和老大剑仙的授意,负责驻守桐叶洲,不是驻守你们桐叶宗。既有一身剑术来自此方天地,就该在理当还剑之时,归还天地。” 于心毕恭毕敬告辞离去。 她有些开心,今天左右前辈虽然还是神色冷漠,但是言语较多,耐着性子与她说了那么多的天上事。 她曾经对这位半点不像读人的大剑仙,是很有些怨怼的,口无遮拦欺负人,胡乱问剑不讲理,害得宗门差点分崩离析,宗主被迫破境跻身仙人……只是当左右从剑气长城返回桐叶宗之后,按照王师子的说法,“顺路”斩杀了一头隐匿于芦花岛造化窟的大妖,还要帮助桐叶宗抵御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她那些怨气便烟消云散了,年轻女子那份积郁心湖,如雨后天地,气象一新,好似初春的抽芽,不见些儿动静,其实又有些动静儿。 如今整座桐叶洲,因为桐叶宗、玉圭宗、太平山和扶乩宗一起构造四象大阵的缘故,加上三位天幕圣人坠落人间之前营造出来的“三垣”天象,飞升境荀渊,太平山老天君,仙人境姜尚真,各自据守其一,其中老天君和姜尚真都有远游而来的两位院圣人辅佐,各自如同坐镇洞天,住持一洲气运流转。三垣四象大阵一起,三位大修士不断收拢各地散乱气数,这就使得如今桐叶洲天时极怪,比如桐叶宗地界,刚刚下了一场急促而至、匆忙而去的磅礴大雨,就又有了一场鹅毛大雪的迹象,让人措手不及。 等到一洲大阵彻底稳固,太平山辖境就会四季如春,玉圭宗常年大日高悬,酷暑炎炎,扶乩宗秋风肃杀,桐叶宗常年降雪。 左右返回茅屋之内静坐养剑。 桐叶宗别处,秦睡虎大醉,睡花下,只等妖族大军攻至。先前大雨急骤,无数花朵零落铺满身,也浑然不觉。 大雨停歇与大雪将至之间,一处建造在崖畔的仙家府邸,开窗月满,俯瞰水潭,崖陡水深,无路可过。作为杜懋一脉的嫡传子弟杜俨,在这些年里饱受白眼诟病,原本将姜尚真视为毕生追求的杜俨,浪荡子一般厮混多年,却在不足十年间突飞猛进,接连破两境,此时杜俨先是面色愁苦,转而神色坚毅,为杜家香火做千秋思量,舍生忘死,振臂而起,在此一举! 大雪时分。 紫袍剑仙傅灵清,这位在桐叶洲一直被视为傀儡宗主的男子,独自登上山巅祖师堂,环顾四周,大笑道:“大雪茫茫,遍天地间,白玉合成,直教我辈心胆澄澈,最宜出剑。” ———— 在桐叶洲最北端一处仙家渡口,一行外乡仙师有些无奈,原来他们刚刚得知消息,老龙城苻家在内的两条跨洲渡船,在一旬之前就已经通知渡口这边,渡船已经不再往返于两洲渡口。而渡口许多渡船,根本不足以跨洲,几条勉强可以远游老龙城的大型渡船,也被院调去了南方,云签先前也拿出了大半仙家符舟和一件珍藏咫尺物,交给太平山。 云签仙师愁眉不展,她带着雨龙宗那拨愿意跟随自己远游的历练子弟,在桐叶洲扶乩宗那边秘密登岸后,然后就直奔太平山,携带一封密信,拜访了那位在桐叶洲德高望重的老天君,以及宗主宋茅。不等云签决断,是否留在太平山,老天君就主动开口,让云签带着雨龙宗弟子赶赴宝瓶洲,至于云签的那份馈赠,老天君是爽快人,与云签直言不讳,太平山百年之内,注定无以回报。至于百年之后,哪怕浩然天下还有这么个山头,也未必能够如何,希望云签道友做好心理准备。 云签望向碧波浩渺的海面,叹了口气,只能继续御风远游了,苦了那些只能乘坐简陋符舟的下五境弟子。 云签祖师转移视线,望向西南方向,倒悬山先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已经飞升离去,动静极大,云签是上五境修士,倒悬山的离去,云签曾经察觉到一丝端倪,不知倒悬山上那座水精宫如何了,雨龙宗祖师堂又会如何? 云签不敢想象,也不愿多想。就此消失,会死很多人。若是依旧存在的话,云签更不知道整座浩然天下,将来会如何看待雨龙宗,不知道自己与身边这些雨龙宗弟子,将来在异乡应该如何自处。 渡口这边,谱牒仙师和山泽野修熙熙攘攘,都是仓皇北渡老龙城的桐叶洲逃难之人。 除了修道之人,还有许多与山上世代交好、消息灵通的各国达官显贵,使得一座极大渡口,依旧显得人满为患。 一位姿容绝美的背剑女冠,自言自语道:“我与他们何异?” 身为桐叶洲修道之人,大难临头,先逃再说。 身穿儒衫却未悬挂院佩饰的年轻人,摇头道:“黄庭,你要是这么钻牛角尖,我就要骂你了啊。老天君亲自颁布法旨,宋宗主再钤印祖师堂法印,近乎等于是将你逐出师门,为何?还不是为了让你安心去往第五座天下,哪怕是最坏的情况下,你也能够太平山留下一脉香火,他们这份用心良苦,不是让你用来自怨自艾的。你如果一直这么想,哪怕去了第五座天下,元婴瓶颈还是破不开,不但破不开,还会是你的心魔,我可跟你说,那边已经有了剑气长城的好些剑修,一个个杀力巨大,哪怕是剑修之间的同境厮杀,浩然天下这边胜算极小,一旦你在那边入魔,一定会被他们追杀。” 黄庭说道:“真输给了心魔,再被那些剑修斩杀,死得其所,总好过被一些龌龊修士捡漏,给他们赚取一份斩妖除魔的功德。” 钟魁恼火道:“黄庭!” 黄庭说道:“我就是心里边憋屈,讲几句混账话透口气。你急什么。我可以不拿自己性命当回事,也绝对不会拿宗门当儿戏。” 钟魁松了口气。 黄庭皱眉不已,“人心崩散,如此之快。” 钟魁比她更加忧心忡忡,只好说个好消息安慰自己,低声说道:“按照我家先生的说法,扶摇洲那边比咱们好多了,不愧是习惯了打打杀杀的,山上山下,都没咱们桐叶洲惜命。在院带领下,几个大的王朝都已经同气连枝,绝大部分的宗字头仙家,也都不甘落后,尤其是北方的一个大王朝,直接下令,禁绝一切跨洲渡船出门,任何胆敢私自逃窜往金甲洲和中土神洲的,一经发现,一律斩立决。” 钟魁伸手搓脸,“再瞧瞧咱们这边。要说畏死贪生是人之常情,可人人如此,就不像话了吧。官老爷也不当了,神仙老爷也不要修道府邸了,祠堂不管了,祖师堂也不管了,树挪死人挪活,反正神主牌和祖宗挂像也是能带着一起赶路的……” 钟魁还有一件事情,不好说出口。 宝瓶洲那边当下在做一件极大之事,为此玉圭宗宗主姜尚真,太平山老天君,扶乩宗宗主嵇海,大伏院山主,都曾联袂火速去往两洲之间的海上,与大骊国师见过一面,希望宝瓶洲改变主意,选择与桐叶洲合作。嵇海甚至不惜让出整座扶乩宗交给大骊王朝,从此成为大骊宋氏的藩属势力! 但是崔瀺依旧拒绝了桐叶洲的那个提议:先以大火煮海,露出一条海底的两洲山脊,再以水法稳固道路,以此牵连桐叶、宝瓶两洲为一洲! 只等大战落幕之后,再重新水淹道路,切割两洲版图。 因为那头绣虎早已选择了北俱芦洲,崔瀺当时就一个理由,桐叶洲修士求活于宝瓶洲,北俱芦洲修士愿死于宝瓶洲,那么宝瓶洲应该选择谁,一个学塾蒙童都知道。 当时钟魁也在场,只能是一言不发。 那场极有可能会决定三洲走势的见面,双方谈不上不欢而散,更没有谁对大骊国师说重话,因为前去海上之人,其实人人知道答案。强人所难,做不到。毕竟对方是心狠起来都敢欺师灭祖、连文庙副教主都不屑为之的崔瀺。至于与崔瀺说几句意气言语,撂什么狠话,更无必要,老天君、嵇海在内的桐叶洲山巅大修士,这点气度还是有的。 至于崔瀺除了那句作为理由的盖棺定论,更没有对桐叶洲风土如何冷嘲热讽。 当时有人询问崔瀺,桐叶洲可以违例做成两洲合一此事,是形势所迫,换做北俱芦洲那边来做,文庙未必答应。 崔瀺只说了一句话,北俱芦洲剑修答应此事,就是一洲修士答应,文庙不得不答应,即便不答应,文庙又能如何? 钟魁有些佩服这位在儒家声名狼藉的昔年文圣首徒。 当我崔瀺以天下大势来讲理,管你是谁,都乖乖听着就是了。 钟魁望向远处的那拨雨龙宗修士,说道:“如果雨龙宗人人如此,倒也好了。” 黄庭摇头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座乌烟瘴气的雨龙宗,有那云签祖师,其实已经很意外了。” 云签最终带着那拨雨龙宗弟子,辛苦远游至老龙城,然后与那座藩王府邸自报名号,说是愿意为宝瓶洲中部开凿济渎一事,略尽绵薄之力。藩属府亲王宋睦亲自接见,宋睦人海未至大堂,就紧急下令,调动了一艘大骊军方的渡船,临时改变用途,接引云签祖师在内的数十位修士,火速去往宝瓶洲中部,从云签在藩王府邸落座饮茶,不到半炷香,茶水尚未冷透,就已经可以动身赶路。 宋睦亲自为雨龙宗一行人送到内城军用渡口,最后向云签祖师在内所有人抱拳致谢,说即日起,此处藩邸,所有雨龙宗修士,出入无禁。 除此之外,从头到尾,年轻藩王没有任何一句客套寒暄。 渡船到了那条济渎源头处靠岸,得到飞剑传信的迎接之人,是三位大渎督造官之一的柳清风,交给雨龙宗修士一份大渎开凿进程,然后与云签祖师一边询问雨龙宗水法细节,一边寻求云签祖师的建议,双方仔细修改、完善一份督造府连夜赶制编撰出来的既有方案,如果说老龙城年轻藩王宋睦给人一种雷厉风行的感觉,那么这位柳督造就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云签感慨万分。 桐叶洲那边,哪怕是拼命逃难,都给人一种杂乱无章的感觉,但是在这宝瓶洲,好像事事运转如意,毫无凝滞,快且有序。 大骊龙州槐黄县小镇,骑龙巷铺子那边多出一位掌柜,名叫长命。 山君魏檗刚刚从一场夜游宴中脱身,加上剑仙米裕,与这位远道而来的长命道友一番密议,确定她身份无疑之后,魏檗没有立即擅自打开莲藕福地的禁制,只说此事,还需要等待落魄山大管家朱敛的定夺。于是长命暂时就在骑龙巷压岁铺子那边帮忙。 长命掏出那枚本命金精铜钱,有些讶异,金光流转,大放异彩。好似本命与此方天地相契合。 果然选择此地修道,是上上之选。 长命对于那座中等福地的藕花福地,便更加期待了。 落魄山上,魏檗与米裕坐在石桌旁,北岳山君有些神色无奈,其实以他和落魄山的交情,长命道友入驻其中,根本无需等到朱敛发话,事实上是魏檗根本做不成此事,那把桐叶伞已经按照密信上的嘱托,转交给了崔东山,不出意外,应该最终会落在桐叶洲某位修士手中,可能是太平山,钟魁,或者干脆就是那位落魄山供奉“周肥”,用来接纳避难的山下人。 只是不知刚刚升为中等福地没几年的藕花福地,会不会重返落魄山之后,就已经被打回原形,再次沦为一座灵气稀薄的下等福地,毕竟一旦逃难之人以后返乡,是会一起带走灵气的,人越多,裹挟气运、灵气越多,藕花福地折损越多。 魏檗举目远眺,想起那本用心险恶的山水游记,喃喃道:“陈平安啊陈平安,至于吗?值得吗?” 米裕微笑道:“魏山君,看来你还是不够懂我们山主啊,或者说是不懂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 米裕转头对一旁默默嗑瓜子的黑衣小姑娘,笑问道:“小米粒,卖那哑巴湖酒水的铺子,那幅对联是怎么写的?” 周米粒赶紧放下瓜子,拿起桌上金色小扁担,站起身,朗声道:“剑仙三尺剑,举目四望意茫然,敌手何在,豪杰寂寞!” 周米粒润了润嗓子,继续以更大嗓门喊道:“杯中二两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一醉方休,钱算什么?” 小姑娘高高举起手中金扁担,瞅瞅,我有金扁担,钱算什么嘛。 米裕喝了一大口酒,遥想当年,避暑行宫下了一场雪,隐官一脉的剑修们一起堆雪人,年轻隐官与弟子郭竹酒笑着说了一句话。 我偏不信世道有那么糟糕! 米裕觉得就算在今天,站在这里,年轻隐官也会如此认为,并且坚信不疑。 因为有些认知,与世道到底如何,关系其实不大。 杨家铺子那边。 那个名叫杨暑的伙计难得有了些笑脸,因为他认得今天登门的女子,李柳,李二的闺女,李槐那个小王八蛋的亲姐姐。以前杨暑还有些念想来着,只是家里长辈没答应,说不是钱的事情,杨暑再问,长辈只说是老家主的意思,不愿点头,让他死了这条心。 不过一向独来独往的李柳,今天身边跟着个粗布麻衣的肥胖妇人,略微碍眼了,杨暑实在忍不住多斜瞥了几眼,一个妇道人家能胖到这个份上,得是多能吃?那妇人对他“腼腆一笑”,把杨暑给吓了一跳。那妇人掀起帘子,侧身而立,等到李柳跨入后院,妇人才放下帘子,对杨暑又笑了笑,杨暑看着一座小山似的妇人,在柜台后边,偷偷抬起自己胳膊,觉得自己一个大老爷们,都有些不是她的对手。 李柳坐在一条一落座便吱呀作响的竹椅上,是弟弟李槐的手艺。 随身携带整座渌水坑的妇人就站在李柳身后,大气不敢喘。 因为知道那个坐在台阶上吞云吐雾的老头子是什么身份。 在那远古时代,管着两座登仙台之一。 一位青衣女子御剑落在庭院中,坐在廊道那条长凳上。 杨老头将老烟杆轻磕台阶,开口说道:“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做成了,只有守住了宝瓶洲才算一桩功德,守不住,反而是一桩祸事,以前我一直拘着你们俩做人做人还是做人,此事过后,你们就可以随意了。” 那妇人瞧见了修为不过是元婴境瓶颈的青衣女子之后,竟是心中大为震撼惊悚,完全是一种不讲道理的本能。 妇人不笨,毕竟是一位熟知老黄历的飞升境大妖,想到到身前李柳的真身,一下子就猜出了那个陌生女子的真实身份。 至大神灵,高居王座,俯瞰人间,大日煮海,炼杀万物!日光所及,皆是疆土。 妇人先是越来越拘谨,渐渐的发生变化,整张脸庞和眼眸都开始隐隐变幻,以至于凶性暴起,一头大妖,终究是名副其实的飞升境,即便心中畏惧万分,怕到了极致,一旦到了极限,反而秉性显露,堂堂飞升境,岂能束手待毙,拼命也要杀上一杀! 阮秀从那妇人身上缓缓收起视线,掏出一块绣帕,捻起一块糕点,细嚼慢咽。 李柳说道:“我没问题,关键看她。” 阮秀点点头,“我只有一个要求,不管成不成,文庙功德,现在就要算在龙泉剑宗头上,可以减半。” 杨老头犹豫了一下,“此事我去跟崔瀺商量,既然主动减半,问题应该不大。” 李柳说道:“那我一样,算在李槐身上。” 杨老头没好气道:“给他做什么,那小崽子需要吗?不得被他嫌弃踩狗屎鞋太沉啊。” 李柳笑了笑,随即打消这个念头。 不过李柳拿出那根从李槐那边要来的红线,抛给杨老头后,冷笑道:“怎么说?打主意打到了我弟弟头上,活腻歪了吗?不如我用那份功德,换臭婆娘一条命,够不够?” 杨老头皱眉说道:“这件事你别管,我来收拾烂摊子。” 阮秀突然问道:“那本游记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老头嗤笑道:“小说家分两脉,一脉往正史去靠,竭力脱离稗官身份,不愿担任史之支流余裔,希望靠一座白纸福地证得大道,另外一脉削尖了脑袋往野史走,后者所谋甚大。” 杨老头挥了挥老烟杆,“这些事情,你们都不用理会。赶紧破境跻身玉璞,才是当务之急,如今你们已经无需藏掖太多了。” 阮秀瞥了眼那个外乡妇人,手里边糕点吃完了。 一旦将其炼杀,自己直接去往仙人境,都是有机会的。 李柳冷声道:“阮秀,收敛点。” 阮秀懒洋洋坐在长凳上,眯眼笑问道:“你谁啊?” 妇人惴惴不安。 这才是名副其实的神仙打架。 阮秀问道:“他还能不能回来?” 杨老头沉默不语,不过小院烟雾愈发浓郁。 然后那妇人再次一惊一乍,震撼不已,转头望向杨老头身后的一位白衣女子,身材高大,一双金色眼眸。 见到“此人”后,渌水坑妇人只觉得心有点累,自己不该跟随李柳来这里逛荡的,好像连她这飞升境,在这边都不够看。早知道还不如去北俱芦洲触火龙真人的霉头。 只听那高大女子微笑道:“当然。” 她视线低敛几分,俯瞰坐在地上的杨老头,“告诉崔瀺,再让他转告文庙,小心我让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变成一家人。” 杨老头说道:“只要你留在这里,陈平安就有机会,他命硬。何况他的隐忍是对的,如果你跟着去了那边,可能他那条命就要彻底交待在剑气长城了。” 她说道:“独自留在那边,生不如死吗?” 杨老头说道:“我倒觉得留在那边,才是最好的修行。登山是大事,修心是难事,不是被骂几句,做几件好事,就是修行了。” 她冷笑道:“你和陈清都,好像挺有资格说这种话。” 杨老头点头道:“凑合。” 杨老头挥了挥烟杆,“还是要小心,那些个王座大妖,不会任由你们煮海搬水的。” 阮秀御剑离开院子,李柳则带着妇人去了趟祖宅。 杨老头站起身,“若是我有万一,帮忙照料几分。” 她点点头,“没剩下几个故人了,你这把老骨头,悠着点。” 杨老头笑着重复先前两个字:“凑合。” 宝瓶洲大渎中段,一处最新筑造的堤坝之上,白衣少年骑在一个孩子身上,一旁有个双鬓霜白的老儒士,还有林守一默默跟随。 少年在狂骂老王八蛋不是个东西。 林守一只当什么都没听见,其实一老一少,两位都算是他心目中的师伯。 国师对林守一问道:“你觉得柳清风为人如何?” 林守一说道:“天生就适合修习师伯的事功学问。人极好,学问从不落空处。” 崔瀺说道:“看事无错,看人就片面了,那柳清风是个冷眼热心肠的,千万别被热心肠给迷惑了,关键是冷眼二字。” 崔东山嬉笑道:“老王八蛋还会说句人话啊,难得难得,对对对,那柳清风愿意以善意善待世界,可不等于他看得起这个世道。事实上,柳清风根本不在乎这个世界对他的看法。我之所以欣赏他,是因为他像我,先后顺序不能错。” 崔瀺说道:“我马上要去趟北俱芦洲骸骨滩的鬼蜮谷。” 崔东山犹豫了一下,“为何不是我去?我有高老弟带路。” 崔瀺说道:“你境界太低,那个高承未必听你的,宝瓶洲没工夫跟他耗费在勾心斗角上。他要补全大道,获悉最根本的轮回流转之法,宝瓶洲就给他这个机会。关键时刻,我会跟桐叶洲借来钟魁,你先去找那个云游到了白云观的大和尚。有些事情,需要事先打好招呼,不然忌讳太大,得不偿失。我绝对不允许宝瓶洲哪怕守住了,也只是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 如果桐叶洲不是太过人心涣散,崔瀺不是没想过将宝瓶洲与桐叶洲牵连在一起。 钟魁加上高承,当然还需再加上一个崔东山,原本大有可为。 崔东山伸手按住孩子的脑袋,骂道:“高老弟,臭不要脸的老王八蛋打算坑你呢,赶紧吐他一脸唾沫星子,帮他洗洗脸……” 崔瀺加重语气道:“我在跟你说正事!” 崔东山怒道:“老子耳朵没聋!” 崔瀺离去之前,好像没来由说了一番废话:“以后好好修行。如果见到了老秀才,就说一切是非功过,只在我自己心中,跟他其实没什么好说的。” 崔东山闷闷不乐道:“你有本事自儿个说去。老子不是传话筒,他娘的如今隔着两个辈分呢,喊老秀才祖师爷,臊得慌。” 崔瀺仰头望向天幕,淡然道:“因为我没本事,才让你去说。” 大骊国师,缩地山河,转瞬之间远去千百里,偌大一座宝瓶洲,宛如这位飞升境读人的小天地。 崔东山从孩子身上跳下,跳起来使劲挥动袖子,朝那崔瀺身形消逝的方向,双手出拳不已,大骂着滚滚滚。 林守一却知道,身边这位模样瞧着玩世不恭的小师伯崔东山,其实很伤感。 崔瀺离开宝瓶洲去往北俱芦洲之时。 已经有大修士齐力施展了隔绝天地的大神通。 宝瓶洲最北部,阮秀抖搂手上镯子,一条火龙蓦然现身,一线北去,大日照耀下,天地间众多光线好似倾斜齐聚在那条道路上。 北俱芦洲最南端,李柳站在海滨,分开大海。 一线之上,右侧有北俱芦洲众多剑仙和上五境修士护阵,有太徽剑宗宗主齐景龙,掌律老祖黄童。刚刚从南婆娑洲游历归来的浮萍剑湖郦采,北地剑仙第一人白裳。披麻宗上宗掌律纳兰祖师,宗主竺泉…… 左侧只有两位飞升境,算是老相识了,火龙真人与渌水坑妇人,火龙真人笑呵呵,妇人陪着傻笑。 陆芝,酡颜夫人,春幡斋剑仙邵云岩,一起赶到了南婆娑洲。 蛮荒天下王座大妖的大髯游侠,率先来到南婆娑洲海滨,问剑醇儒陈淳安。 半座南婆娑洲的修道之人,都可以看到那条撕开夜幕的剑光。 海上生明月半轮,刚好将整座婆娑洲笼罩其中,凌厉剑光破开明月屏障之后,被陈淳安的一尊巍峨法相,伸手收入袖中。 临海的一座仙家山头之巅,酡颜夫人轻声问道:“刘叉为何如此作为?不等于是替陈淳安暂时解围吗?” 邵云岩说道:“正因为敬重陈淳安,刘叉才专程赶来,递出此剑。当然,也不全是如此,这一剑过后,中土神洲更会侧重防御南婆娑洲。怀家老祖在内的一大批中土修士,都已经在赶来南婆娑洲的路上。” 酡颜夫人讥讽道:“来这里看戏吗,怎么不学那周神芝,直接去扶摇洲山水窟守着。” 邵云岩不再言语。 闭目养神的高瘦女子大剑仙,突然睁开眼睛,微微点头。原来是陈淳安收起法相,出现在他们身边。 方才还在冷嘲热讽的酡颜夫人噤若寒蝉。她对于浩然天下本就没什么好感,跟随陆芝之后,酡颜夫人更是喜欢以半个剑气长城人氏自居。 只是身边这位醇儒,实在太过让她敬畏了。 浩然天下终究还是有些读人,好像他们身在何地,道理就在何处。 招惹他们,比招惹什么的桀骜不驯的飞升境,反而更可怕。 陈淳安笑着与众人致礼招呼后,眺望大海,肩头各有日月,只是那轮明月,出现了一线裂缝。 陈淳安和陆芝几乎同时会心一笑。 浩然天下有声势惊人的九条武运,浩浩荡荡涌入蛮荒天下的半座剑气长城。 蛮荒天下亦是如此,一份磅礴武运再次涌向剑气长城。 剑气长城断崖处,龙君啧啧笑道:“疯狗。” 有个脑子有病的练气士,原来根本就没想着一鼓作气跻身什么元婴剑修,竟然故意以反复碎丹一事,搅烂魂魄一次次,再凭借与剑气长城合道,以此重塑肉身、恢复魂魄,用这种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方式,淬炼武夫体魄,跻身了纯粹武夫山巅境。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九十五章 碎碎平安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中土神洲一处禁制之地,方圆百里之内,山清水秀,风景宜人,唯有一座高两层、面阔三楹的建筑,好似从富贵门庭孤零零摘出来的小斋。 匾额不大,但是意思极大,镇白泽。 居中大堂,悬挂有一幅至圣先师的挂像。 如果不是那匾额透露了天机,误入此地的修道之人,都会以为此地主人,是位隐居世外的儒家弟子。 一位中年面容的男子正在翻阅籍, 每年都会有礼记学宫的君子贤人送至此,不拘题材,圣贤训诂,文人笔记,志怪小说,都没什么讲究,学宫会按时放在禁地边缘地带的一座小山头上,小山并不出,只是有一块鳌坐碑样式的倒地残碑,依稀可见“春王正月大雨霖以震始也”,君子贤人只需将放在石碑上,到时候就会有一位女子来取,然后送给她的主人,大妖白泽。 白泽放下籍,望向门外的宫装女子,问道:“是在担心桐叶洲形势,会殃及自断一尾的浣纱夫人?” 女子听闻询问,立即转身,恭敬道:“回老爷的话,看那雨龙宗的可怜下场,奴婢确实担心浣纱夫人的安危。” 浣纱夫人不但是浩然天下的四位夫人之一,与青神山夫人,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月宫种桂夫人齐名,还是浩然天下的两头天狐之一,九尾,另外一位,则是宫装女子这一支狐魅的老祖宗,后者因为当年注定无法躲过那份浩荡天劫,只得去龙虎山寻求那一代大天师的功德庇护,道缘深厚,得了那方天师印的钤印,她不但撑过了五雷天劫,还顺利破境,为报大恩,担任天师府的护山供奉已经数千年,飞升境。 宫装妇人有些神色幽怨,埋怨那浣纱夫人舍了天狐境界不要,也要置身事外,两不相帮。若是自己,岂会做这等傻事。 白泽来到门口,宫装妇人轻轻挪步,与主人稍稍拉开一段距离,与主人朝夕相处千年光阴,她丝毫不敢逾越规矩。 白泽说道:“青婴,你觉得蛮荒天下的胜算在哪里?” 名为青婴的狐魅答道:“蛮荒天下妖族大军战力集中,用心专一,就是为了争夺地盘来的,利益驱使,本就心思纯粹, 如今哪怕兵分三路,依旧对南婆娑洲、扶摇洲和桐叶洲占据绝对优势,此外浩然天下的内讧迹象,更是大隐患,浩然天下仙人境、飞升境的巅峰强者,委实太过憋屈了,若是托月山那位大祖果真愿意信守承诺,一旦天地变色,这些强者无论是什么出身,都可以得到一份大自由,故而极有诱惑力。” 说到这里,青婴有些忐忑。 当年她就因为泄露心事,言语无忌,在一个小洲的风雪栈道上,被主人一怒之下打入谷底,口呼真名,随随便便就被主人断去一尾。 白泽说道:“直说便是。” 青婴得了法旨,这才继续说道:“桐叶洲自古闭塞,养尊处优惯了,骤然间大难临头,人人措手不及,很难人心凝聚,一旦院无法以铁腕遏制修士逃难,山上仙家带动山下王朝,朝野上下,瞬间局势糜烂,只要被妖族攻入桐叶洲腹地,就好似是那精骑追杀流民的局面,妖族在山下的战损,可能会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桐叶洲到最后就只能剩下七八座宗字头,勉强自保。北去路线,宝瓶洲太小,北俱芦洲的剑修在剑气长城折损太多,况且那里民风彪悍不假,但是很容易各自为战,这等战争,不是山上修士之间的厮杀,到时候北俱芦洲的下场会很惨烈,慷慨赴死,就真的只是送死了。皑皑洲商贾横行,一向重利忘义,见那北俱芦洲修士的结果,吓破了胆,更要权衡利弊,所以这条囊括四洲的战线,很容易接连溃败,加上遥遥呼应的扶摇洲、金甲洲和流霞洲一线,说不定最后半座浩然天下,就落入了妖族之手。大势一去,中土神洲就算底蕴深厚,一洲可当八洲,又能如何抵御,坐等剥削,被妖族一点一点蚕食殆尽,瓮中捉鳖。” 白泽笑了笑,“纸上谈兵。” 青婴不敢质疑主人。 白泽走下台阶,开始散步,青婴跟随在后,白泽缓缓道:“你是纸上谈兵。院君子们却未必。天下学问殊途同归,打仗其实跟治学一样,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老秀才当年执意要让院君子贤人,尽量少掺和王朝俗世的庙堂事,别总想着当那不在朝堂的太上皇,但是却邀请那兵家、墨家修士,为院详细讲解每一场战争的利弊得失、排兵布阵,甚至不惜将兵学列为院贤人晋升君子的必考科目,当年此事在文庙惹来不小的非议,被视为‘不重视粹然醇儒的经世济民之根本,只在外道歧途上下功夫,大谬矣’。后来是亚圣亲自点头,以‘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作盖棺定论,此事才得以通过推行。” 青婴知道这些文庙内幕,只是不太上心。知道了又如何,她与主人,连外出一趟,都需要文庙两位副教主和三位学宫大祭酒一起点头才行,只要其中任何一人摇头,都不成。所以当年那趟跨洲游历,她确实憋着一肚子火气。 白泽缓缓而行,“老秀才推崇人性本恶,却偏要跑去极力嘉奖‘百善孝为先’一语,非要将一个孝字,放在了忠义礼智信在内的诸多文字之前。是不是有些矛盾,让人费解?” 青婴有些无奈。这些儒家圣贤的学问事,她其实半点不感兴趣。她只好说道:“奴婢确实不解文圣深意。” 白泽自问自答道:“道理很简单,孝最近人,修齐治平,家国天下,家家户户,每天都在与孝字打交道,是人世修行的第一步,每当关起门来,其它文字,便难免或多或少离人远了些。真正纯孝之人,难出大恶之徒,偶有例外,终究是例外。孝字门槛低,不用学而优则仕,为君王解忧排难,不用有太多的心思,对世界不用理解如何透彻,不用谈什么太大的抱负,这一字做得好了……” 白泽转头,伸手指向那座只说规模、不抬起眼的雄镇楼,“屋舍就牢固了,世上家家相亲,孝如卯榫,在家中遮风避雨不难了,推开门去,读越多,琢磨越多,忠义礼仪就自然而然跟上了。要我说啊,以后哪天门内世道变得亲情疏离,夫妻离散无负担,门外世道人人为己,傻子太少,聪明人太多,那个世道才是真正在往下走,因为世道这个屋舍的细微处,越来越失去黏性了。所以这也是老秀才当年不愿首徒崔瀺太早推出“事功学问”的原因所在,不是那头绣虎的学问不好,而是一个不慎,就会弊端太大,到时候至圣先师、礼圣亲自出手补救,都难有成效。父子之间,夫妻之间,若是都要斤斤计较利益得失,那就会比释道两家更早进入人心上的末法时代。” 白泽微笑道:“山上山下,身居高位者,不太害怕不孝子弟,却极其忧心子孙不肖,有些意思。” 白泽突然笑道:“我都硬着头皮说了你这么些好话了,你就不能得了便宜不卖乖一回?” 青婴愕然,不知自家主人为何有此说。 白泽无奈道,“回了。去晚了,不知道要被糟践成什么样子。” 白泽带着青婴原路返回那处“斋”。 青婴只见屋内一个身穿儒衫的老文士,正背对他们,踮起脚跟,手中拎着一幅尚未打开的卷轴,在那儿比划墙上位置,看样子是要悬挂起来,而至圣先师挂像下边的条案上,已经放上了几本籍,青婴一头雾水,更是心中大怒,主人清净修行之地,是什么人都可以擅自闯入的吗?!但是让青婴最为难的地方,就是能够悄无声息闯入此地的人,尤其是读人,她肯定招惹不起,主人又脾气太好,从来不允许她做出任何狐假虎威的举动。 白泽站在门槛那边,冷笑道:“老秀才,劝你差不多就可以了。放几本禁我可以忍,再多悬一幅你的挂像,就太恶心了。” 听闻“老秀才”这个称呼,青婴立即眼观鼻鼻观心,心中愤懑,刹那之间便荡然无存。 她当年被自家这位白泽老爷捡回家中,就好询问,为何雄镇楼当中会悬挂那幅至圣先师的挂像。因为她好歹清楚,哪怕是那位为天下制定礼仪规矩的礼圣,都对自己老爷以礼相待,敬称以“先生”,老爷则至多称呼对方为“小夫子”。而白泽老爷对于文庙副教主、学宫大祭酒从来没什么好脸色,哪怕是亚圣某次大驾光临,也止步于门槛外。 事实上所谓的这座“镇白泽”,与其余八座镇压气运的雄镇楼截然不同,当真只是摆设而已,镇白泽那匾额原本都无需悬挂的,只是老爷自己亲笔手,老爷曾经亲口说过原因,之所以如此,无非是让那些学宫院圣贤们不进门,哪怕有脸来烦他白泽,也没脸进屋子坐一坐的。 只有一个例外。 老秀才。 当时青婴在取路上,错过了当年正“如日中天”的文圣。 她是事后才听一个栖息在屋内梁上的香小人儿,说那老秀才不但屁颠屁颠进了门,还说白大爷你太不讲究了,寄人篱下,不晓得礼敬主人就罢了,怎么也该卖个面子装装样子,这一挂上,能省去多少不必要的麻烦事,不挂白不挂嘛。然后老秀才就擅作主张挂上了那幅至圣先师的挂像。所幸白泽老爷也没摘下丢出门外,就那么一直挂着。 被白也一剑送出第五座天下的老秀才,悻悻然转过身,抖了抖手中画卷,“我这不是怕老头子孤零零杵在墙壁上,略显孤单嘛,挂礼圣与老三的,老头子又未必开心,别人不知道,白大爷你还不清楚,老头子与我最聊得来……” 白泽微笑道:“要点脸。” 老秀才悲愤欲绝,跺脚道:“天大地大的,就你这儿能放我几本,挂我一幅像,你忍心拒绝?碍你眼还是咋了?” “很碍眼。” 白泽点头,然后说道:“落魄山祖师堂,你那关门弟子,不是悬挂了你的挂像吗?” 老秀才眼睛一亮,就等这句话了,这么聊天才得劲,白也那呆子就比较难聊,将那卷轴随手放在条案上,走向白泽一侧房那边,“坐坐坐,坐下聊,客气什么。来来来,与你好好聊一聊我那关门弟子,你当年是见过的,还要借你吉言啊,这份香火情,不浅了,咱哥俩这就叫亲上加亲……” 老秀才再与那青婴笑道:“是青婴姑娘吧,模样俊是真的俊,回头劳烦姑娘把那挂像挂上,记得悬挂位置稍低些,老头子肯定不介意,我可是相当讲究礼数的。白大爷,你看我一有空,连文庙都不去,就先来你这边坐会儿,那你有空也去落魄山坐坐啊,这趟出门谁敢拦你白大爷,我跟他急,偷摸到了文庙里边,我跳起来就给他一巴掌,保证为白大爷鸣不平!对了,如果我没有记错,落魄山上的暖树丫头和灵均崽子,你当年也是一并见过的嘛,多可爱两孩子,一个心地醇善,一个没心没肺,哪个长辈瞧在眼里会不喜欢。” 青婴原本对这位失去陪祀身份的文圣十分仰慕,今天亲眼见过之后,她就半点不仰慕了。 什么辩才无碍可通天、学问扎实在人间的文圣,今日看来,简直就是个混不吝的无赖货。从老秀才背着主人偷溜进屋子,到现在的满口胡诌胡说八道,哪有一句话与圣人身份相符,哪句话有那口含天宪的浩然气象? 当年那位亚圣登门,哪怕言语不多,就依旧让青婴在心底生出几分高山仰止。 老秀才坐在案后边的唯一一张椅子上,既然这座雄镇楼从不待客,当然不需要多余的椅子。 白泽也不计较老秀才的反客为主,站着说道:“有事说事,无事就不送客了。” 老秀才挪了挪屁股,感慨道:“好久没这么舒舒服服坐着享福了。” 白泽说道:“被我丢出此地,你没剩下多少的面子就算彻底没了。” 老秀才蓦然一拍桌子,“那么多读人连都读不成了,命都没了,要面子作甚?!你白泽对得起这一屋子的圣贤吗?啊?!” 青婴被吓了一大跳。 白泽皱眉说道:“最后提醒一次。叙旧可以,我忍你一忍。与我掰扯道理大义就免了,你我之间那点飘摇香火,经不起你这么大口气。” 老秀才立即变脸,虚抬屁股些许,以示歉意和真诚,不忘用袖子擦了擦先前拍掌地方,哈哈笑道:“方才是用老三和两位副教主的口气与你说话呢。放心放心,我不与你说那天下文脉、千秋大业,就是叙旧,只是叙旧,青婴姑娘,给咱们白老爷找张椅子凳子,不然我坐着说话,良心不安。” 白泽摆摆手,示意青婴离开屋子。 青婴倒是没敢把心中情绪放在脸上,规规矩矩朝那老秀才施了个万福,姗姗离去。 老秀才面带笑意,目送女子离去,随手翻开一本籍,轻声唏嘘道:“心中对礼,未必以为然,可还是规矩行事,礼圣善莫大焉。” 白泽说道:“耐心有限,好好珍惜。” 老秀才翻不停,一本放下一本拿起,伸长脖子,瞥了眼白泽写在那些籍上空白处的注释,点头道:“传注释学,诂训释述,学音义疑,仅是一个传就分大小、内外、补集诸多门类,好学问太多,人生太苦短,确实容易让后世读人如坠云雾,尤其是籍一多,从寻幽探险才可入得金山银山,偶有所得,便倍加珍惜,到家中珠宝无数,逐渐弃若敝屣,加上圣贤道理一味劝人舍弃利益,教人立命之法,却不教人安身之术,难以真正融洽,终究不美。” 白泽叹了口气,“你是铁了心不走是吧?” 老秀才放下手中籍,双手轻轻将那摞籍叠放整齐,正色说道:“乱世起,豪杰出。” 白泽隐约有些怒容。 老秀才笑道:“读人,多有为难事,甚至还要做那违心事,恳请白先生,多担待些。” 白泽说道:“我已经很担待了。” 老秀才问道:“那就给我辈生有错改错的机会?” 白泽说道:“最后一句话。” 老秀才站起身,绕出案,对白泽作揖却无言,就此离去。 白泽叹息一声。 片刻之后,门口那边有人探头探脑。 白泽扶额无言,深呼吸一口气,来到门口。 老秀才坐在门槛上。 白泽说道:“说吧,什么事情,做不做在我。” 老秀才这才说道:“帮着亚圣一脉的陈淳安不用那么为难。” 陈淳安若是在乎自身的醇儒二字,那就不是陈淳安了,陈淳安真正为难之处,还是他出身亚圣一脉,到时候天下汹汹议论,不但会指向陈淳安本人,更会指向整个亚圣一脉。 关于去往南婆娑洲一事,白泽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白泽疑惑道:“不是帮那力挽狂澜的崔瀺,也不是你那困守剑气长城的关门弟子?” 老秀才站起身说道:“文圣一脉,从不求人!一身学问,全部是用来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的。” 白泽点了点头。 老秀才突然抹了把脸,伤心道:“求了有用,我这当先生的,怎会不求。” 白泽哭笑不得,沉默许久,最后还是摇头,“老秀才,我不会离开此地,让你失望了。” 老秀才摇头道:“白先生言重了,虽说确实是怀揣着一份希望而来,可做不成事,却无需失望,读人嘛。” 白泽问道:“接下来?” 老秀才顿时火冒三丈,气呼呼道:“他娘的,去白纸福地骂街去!逮住辈分最高的骂,敢还嘴半句,我就扎个等人高的纸人,偷偷放到文庙去。” 白泽伸手一抓,将一幅《搜山图》从屋内大梁上取出,丢给老秀才。 老秀才赶紧丢入袖中,顺便帮着白泽拍了拍袖子,“豪杰,真豪杰!” 白泽抖了抖袖子,“是我出门游历,被你偷走的。” 老秀才使劲点头道:“恁多废话,这点规矩我会不懂?我又不是个锤子,不会让白大爷难做人的。” 白泽神色淡漠,“别忘了,我不是人。” 老秀才跺脚道:“这话我不爱听,放心,礼圣那边,我替你骂去,什么礼圣,学问大规矩大了不起啊,不占理的事情,我一样骂,当年我刚刚被人强行架入文庙吃冷猪头肉那会儿,亏得我对礼圣神像最是恭敬了,别处前辈陪祀圣贤的敬香,都是寻常香火,唯独老头子和礼圣那边,我可是咬紧牙关,花了大价钱买来的山上香火……” 老秀才咦了一声,突然止住话头,一闪而逝,来也匆匆,去更匆匆,只与白泽提醒一句挂像别忘了。 一位面容清雅的中年男子现身屋外,向白泽作揖行礼,白泽破天荒作揖还礼。 一起跨过门槛,中年男子看到那幅卷轴,轻轻打开之后,哑然失笑,原来不是那老秀才的挂像,而是这位男子的。 所以其实是一幅礼圣挂像。 白泽揉了揉眉心,无奈道:“烦不烦他?” 礼圣微笑道:“我还好,我们至圣先师最烦他。” 当年老秀才的神像被搬出文庙,还好说,老秀才无所谓,只是后来被各地读人打砸了神像,其实至圣先师就被老秀才拉着在旁观看,老秀才倒也没有如何委屈诉苦,只说读人最要脸面,遭此羞辱,忍无可忍也得忍,但是以后文庙对他文圣一脉,是不是宽待几分?崔瀺就随他去吧,到底是为人间文脉做那千秋思量,小齐这么一棵好苗子,不得多护着些?左右以后哪天破开飞升境瓶颈的时候,老头子你别光看着不做事啊,是礼圣的规矩大,还是至圣先师的面子大啊……反正就在那边与讨价还价,死乞白赖揪住至圣先师的袖子,不点头不让走。 觉得如今老秀才半点不读人的。 那一定是没见过文圣参加三教辩论。 先前与白泽豪言壮语,言之凿凿说文圣一脉从不求人的老秀才,其实身为文圣一脉弟子们的先生,曾经苦苦求过,也做过很多事情,舍了一切,付出很多。 ———— 看守大门的大剑仙张禄,依旧在那边抱剑打盹。浩然天下雨龙宗的下场,他已经亲眼见过了,觉得远远不够。 他张禄不会对浩然天下修士递出一剑,但是也绝对不会为浩然天下递出一剑。 他就只是看个热闹,反正浩然天下比他更喜欢看热闹。 背叛剑气长城的前任隐官萧愻,还有旧隐官一脉的洛衫、竹庵两位剑仙,与负责开道去往桐叶洲的绯妃、仰止两头王座大妖,原本是要一起在桐叶洲登岸,但是绯妃仰止在内,加上隐匿身形的曜甲在内其余三头大妖,突然临时改道,去了宝瓶洲与北俱芦洲之间的广袤海域。唯独萧愻,独自一人,强行打开一洲山河屏障,再破开桐叶宗梧桐天伞山水大阵,她身为剑修,却依旧是要问拳左右。 左右化作一道剑光,去往海外,萧愻对于桐叶宗没什么兴趣,便舍了那帮蝼蚁不管,朝大地吐了口唾沫,然后转身跟随左右远去。 萧愻虽然破得开两座大阵屏障,去得了桐叶宗地界,但是她显然依旧被天地大道压胜颇多,这让她十分不满,所以左右愿意主动离开桐叶洲陆地,萧愻跟随其后,难得在战场上言语一句道:“左右,当年挨了一拳,养好伤势了?被我打死了,可别怨我占你便宜。” 左右懒得说话,反正道理都在剑上。 萧愻更是一贯蛮横,你左右既然剑气之多,冠绝浩然天下,那就来多少打烂多少。 桐叶宗修士,一个个仰头望向那两道身影消逝处,大多心惊胆战,不知道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是哪一位王座大妖? 南婆娑洲在大髯汉子问剑陈淳安过后,暂时并无战事开启,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只是继续搬山倒海,将蛮荒天下无数山岳砸入大海,铺就道路,屯兵海上,在千里之外,与婆娑洲遥遥对峙,偶有驰援醇儒陈氏的浩然天下大修士,以神通术法砸向海上,便有大妖出阵抵消那些声势惊人的术法,仅此而已。在南婆娑洲出手之人当中,就有那位中土神洲十人垫底的怀家老祖。 扶摇洲则有有名次比怀家老祖更靠前的老剑仙周神芝,亲自坐镇那祖师堂都没了祖师挂像的山水窟。 中土神洲,流霞洲,皑皑洲,三洲所有学宫院的君子贤人,都已经分别赶赴西南扶摇洲、西金甲洲和南婆娑洲。 扶摇洲那个名存实亡的山水窟,一位身材魁梧的老人站在山巅祖师堂外边。 一旁是位年轻容貌的俊美男子,剑气长城齐廷济。 除此之外,还有数位年轻人,其中就有皮囊犹胜齐剑仙的白衣青年,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山巅境武夫,曹慈。 还有曹慈三位相熟之人,皑皑洲刘幽州,中土神洲怀潜,以及女子武夫郁狷夫。 怀潜似乎大病未愈,脸色惨白,但是没有什么萎靡神色。 一位自称来自倒悬山春幡斋的元婴剑修纳兰彩焕,如今是山水窟名义上的主人,只不过当下却在一座世俗王朝那边做买卖,她担任剑气长城纳兰家族管事人多年,积攒了不少私人家当。避暑行宫和隐官一脉,对她进入浩然天下之后的举动,约束不多,何况剑气长城都没了,何谈隐官一脉。不过纳兰彩焕倒是不敢做得过火,不敢挣什么昧良心的神仙钱,毕竟南婆娑洲还有个陆芝,后者好像与年轻隐官关系不错。 刚刚御剑来到扶摇洲没多久的周神芝问道:“我那师侄,就没什么遗言?” 齐廷济摇头道:“没有。” 周神芝说道:“窝囊废了一辈子,好不容易做成了一桩壮举,苦夏应该为自己说几句话的。听说剑气长城那边有座比较坑人的酒铺,墙上悬挂无事牌,苦夏就没有写上一两句话?” 郁狷夫摇头道:“没有。” 周神芝有些遗憾,“早知道当年就该劝他一句,既然真心喜欢那女子,就干脆留在那边好了,反正当年回了中土神洲,我也不会高看他一眼。我那师弟是个死脑筋,教出来的弟子也是这般一根筋,头疼。” 郁狷夫沉声说道:“周爷爷,苦夏前辈其实从来不窝囊!” 周神芝立即展颜一笑,点头道:“毕竟是我的师侄,窝囊不到哪里去,只是我这师伯要求高罢了。这种话唯独我说得,外人敢瞎扯吗?自然是不敢的。” 刘幽州这次背着家族偷偷赶来扶摇洲,既战战兢兢,又雀跃不已,这趟背着爹娘出门,身上物件可半点没少带,三件咫尺物,装得满满当当的,恨不得见人就送法宝。别人安稳,他就安稳。可惜好哥们曹慈和朋友怀潜都没收,郁姐姐又是纯粹武夫,碍于面子,不好推辞,她就只是象征性拿走一件经纬甲穿戴在身,不然咫尺物里边法袍什么的,刘幽州还是有几件品秩相当不错的。 刘幽州小心翼翼瞥了眼怀潜,再看了眼郁狷夫,总觉得气氛诡异。 郁狷夫前些年从剑气长城返回浩然天下,又破境了,跻身了远游境。 但是怀潜从北俱芦洲返回之后,不知为何却跌境极多,破境没有,就一直停滞在了观海境。 果然北俱芦洲就不是外乡天才该去的地方,最容易阴沟里翻船。难怪爹娘什么都可以答应,什么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独游历北俱芦洲一事,要他发誓绝不去那边瞎逛荡。至于这次游历扶摇洲,刘幽州当然不会死守山水窟,就他这点境界修为,不够看。 曹慈率先离开山水窟祖师堂,打算去别处散心。 郁狷夫犹豫了一下,跟上曹慈,周神芝抚须而笑,瞥了眼那个病秧子似的怀潜,这小崽子打小就城府深、心眼多,周神芝打心底就不喜欢,当年郁氏和怀家那桩亲事,老剑仙是骂过郁老儿鬼迷心窍昏了头的,只不过到底是郁氏家事,周神芝私底下可以骂几句,却改变不了什么。 怀潜向两位剑仙前辈告辞离去,却与曹慈、郁狷夫不同路,刘幽州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怀潜。 刘幽州轻声问道:“咋回事?能不能说?” 怀潜笑道:“聪明反被聪明误,一次性吃够了苦头,就这么回事。” 刘幽州小心翼翼说道:“别怪我多嘴啊,郁姐姐和曹慈,真没啥的。当年在金甲洲那处遗址,曹慈纯粹是帮着郁姐姐教拳,我一直看着呢。” 怀潜摇摇头,“我眼没瞎,知道郁狷夫对曹慈没什么念想,曹慈对郁狷夫更是没什么心思。何况那桩双方长辈订下的亲事,我只是没拒绝,又没怎么喜欢。” 刘幽州欲言又止。 怀潜说道:“郁狷夫在剑气长城那边遇到了什么人,经历了什么事情,根本不重要。” 曹慈那边。 郁狷夫笑问道:“是不是有点压力了?毕竟他也山巅境了。” 曹慈摇摇头,仰头望向南边,神采奕奕,“十境分高下,我等他来问拳,我知道他不在乎输赢,但是当着心爱女子的面连输三场,肯定是想要找回场子的。” 曹慈转过头,笑望向郁狷夫。 郁狷夫正在低头吃烙饼,回了浩然天下就这一点好,她抬头疑惑道:“怎么了?” 曹慈问道:“你是不是?” 郁狷夫眨了眨眼睛,说道:“我不喜欢陈平安啊。我在剑气长城连输他三场,当然也想要找回场子。你想啥,不像曹慈。” 曹慈说道:“我是想问你,等到将来陈平安返回浩然天下了,你要不要问拳。” 郁狷夫呵呵一笑,“曹慈你如今话有点多啊,跟以前不太一样。” 曹慈说道:“我会在这里跻身十境。” 郁狷夫点点头,“拭目以待。” ———— 接连破碎金丹十二次之后,终于跻身了山巅境。 可跻身九境武夫之后,金丹破碎一事,裨益武道就极小了,有还是有些,所以陈平安继续破碎金丹。 三次过后,变得全无裨益,彻底无助于武道砥砺,陈平安这才收工,开始着手最后一次的结丹。 离真最后一次露面,丢了一本版刻精良的山水游记到这边崖头,在那之后,就去了半座剑气长城的一端,再不现身。 陈平安结丹之后,闲来无事,盘腿而坐,横刀在膝,就开始翻阅那本含沙射影的山水故事,看得忍俊不禁,顾忏这个名字到底不如顾璨的那个寓意美玉粲然的璨字,至于开篇那些乡俗,倒是写得真好,让他想起了许多的陈年往事,可惜有些事情,还是没有写到,也幸亏没写。陈平安丢了那本游记到城头外,随风飘摇,不知最终坠落何处。 陈平安双手按住那把狭刀斩勘,举目眺望南方广袤大地,上所写,都不是他真正在意事,若是有些事情都敢写,那以后见面碰头,就很难好好商量了。 比如上就没写陋巷当中,一个孩子曾经兴高采烈说了那句“小的更好吃些”。 一袭鲜红袍子的九境武夫站起身,体魄稳固之后,再不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了,陈平安缓缓而行,以狭刀轻轻敲击肩头,微笑喃喃道:“碎碎平碎碎安,碎碎平安,岁岁平安……”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九十六章 破境不需要等的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凉风已厉,云低欲雪,人傍天隅,缥缈险绝。 远游不得他乡,家乡更是回不去。好可怜的一条丧家之犬。 流白望向对面城头上的那个远去身影,等到目力穷尽时,她才收回视线。 她只恨自己境界太低,无法亲手斩杀那个生死大仇的年轻隐官。 甲申帐剑仙胚子流白,是“天下文海”周密的高徒,但是当年那场势在必得的围杀一役,拥有五位剑仙胚子、原本被寄予厚望的甲申帐,让蛮荒天下大失所望,其中就数她流白下场最惨,被那陈平安硬生生拧断了脖颈,若非魂魄被?滩拼命聚拢收回,那她事后就必须用上那盏本命灯,哪怕能够重塑体魄,重新温养出一把本命飞剑,也会止步于元婴境,如今流白虽说在托月山百剑仙的名次,直线下降到了第五十九,不再是板上钉钉的大剑仙资质,但是将来跻身玉璞境,终究还有机会。 流白选择距离龙君最近的位置修行,所以每次离真来此寻衅陈平安,流白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 半座剑气长城被蛮荒天下收入囊中之后,托月山百剑仙,除去绶臣、斐然、竹箧在内十余位剑修,已经去往浩然天下,其余都在城头上温养飞剑。 龙君突然开口说道:“你要是此后练剑,只是为了能够亲手斩杀陈平安,说句实话,你是绝对做不到的。陈平安要么因为守不住半座城头,被我一剑击杀,要么是被他用莫名其妙的法子逃脱远遁,哪怕被你侥幸跟上去,不过是再次被他拧断脖子罢了,而且他出手,只会比上次杀你更轻松。” 流白神色复杂:“龙君前辈,难道没有第三种可能性吗?” 龙君摇摇头。 流白说道:“那我就亲眼看着他死在龙君前辈剑下。” 龙君说道:“你当下不是应该忧心自己的处境吗?既不能破境,又无法抓住一缕远古剑意,在这里枯坐做什么?看那陈平安的破境再破境?我先前言论,不是儿戏,有幸登上城头练剑的,如果到头来是个什么都抓不住的废物,那就不用去浩然天下丢人现眼了。到时候绶臣护不住你,你先生则是懒得为你护道,因为是你自己求死。” 流白起身致礼,“谢过前辈指点。” 然后流白问了一个最好的问题,“龙君前辈,他既然都与半座剑气长城合道了,为何连一缕剑意都抓不住?是根本做不到吗?不然以他的性情,只会疯狂攫取剑意。” 龙君笑道:“关于此事,我也有些纳闷,你有机会问问你那位学究天人的文海先生,若有答案,可以为我解惑,我就为你指点剑术。” 龙君突然递出一剑,将对面一道如瀑布倾泻的磅礴拳意给击碎。 是那年轻隐官闲来无事,想要朝过境妖族大军来上一拳。 流白咬了咬嘴唇。 陈平安方才那一拳,别看龙君前辈那一剑递出十分轻描淡写,好像随随便便就将拳意搅烂了,可这是一位王座剑仙的出剑。 对面崖畔,依旧是那极其扎眼的鲜红袍子,与这边龙君前辈的一袭灰袍,形成鲜明对比,跻身山巅境之后,哪怕是对他恨之入骨的流白,也不得不承认,大有拳高在天之气概。更不谈对方还是一位剑修,拥有两把本命神通极其诡谲的飞剑。她怎么杀?事实上,内心深处,如果不是龙君前辈守在这边,死死盯住那个陈平安,流白知道自己在此练剑,极有可能转瞬即死。 但是她在此修行,是先生的意思,先生说她未来跻身玉璞境的心魔,肯定是那陈平安了,她想要成功破境,就要早早做好准备,好好修心才行。 流白竭力压下心湖涟漪,问道:“龙君前辈,既然出拳出剑都注定无功而返,他为何还要经常来此游历?” 流白对那位年轻隐官研究颇深,专门让甲申帐领袖木屐和师兄绶臣,向甲子帐要了一份关于陈平安的详细秘档,这个剑气长城的外乡人,心思极其缜密,行事极其功利,尤其临阵厮杀,最擅长以伤换命,绝对不是一个喜欢摆架子抖威风的人物。 龙君笑道:“因为那条疯狗,不愿意真的变成疯狗。” 流白疑惑不解,却不再询问,重新坐地温养剑意。 陈平安一拳不成,身形就倏忽不见,瞬间远游别处。好像无聊了来此散心,与龙君打声招呼而已。 陈平安在一处城头拄刀而立。 抬头望向天幕,虽然视野模糊,但是凭借那份暂借而来的玉璞境修为,对于天地流转感知清晰,知道要下雪了。 陈平安确实期待着这场雪,只要下了雪,就不至于太过寂寥,可以堆一长排的雪人。 到时候离得远些看去,会像依次停在一根低矮枝头上的鸟雀。 陈平安先前是在牢狱跻身的洞府境,成为了一位中五境神仙。 跻身中五境,等于跨过一道天堑,此后观海境,龙门境,结金丹,势如破竹。 因为这三道关隘,除了结丹别有玄妙,之前观海、龙门两境,功夫只在开辟窍穴一事上。 先前霜降要用十颗小暑钱来跟陈平安买命,换取离开牢狱的活命机会,一开始陈平安所求,是为了让霜降暗中保护宁姚,再为远游剑修在第五座天下稍稍铺路,免得齐狩太过势大,因为齐狩担任新任刑官,是老大剑仙钦定人选,其实陈平安一开始是想要让齐狩担任隐官,然后让董不得、徐凝这些旧隐官一脉剑修,将其架空,高野侯手中那盏本命灯重新点燃,等到下一世的陈熙逐渐成长起来,齐狩哪怕到时候成为一位名正言顺的隐官,也注定折腾不出什么大意外。 因为从一开始,陈平安就没有想过要让宁姚成为第二个老大剑仙。下一任领袖,是那位兵解转世的陈氏家主,陈熙。 可既然老大剑仙选定了齐狩担任刑官,陈平安也有法子随之应对,在那第五座天下,起先刑官一脉看似势大,稳压隐官、高野侯两脉,但是将来非剑修、武夫不入刑官一脉,就是一个杀手锏,且是阳谋。失去了一座剑气长城,以后剑修会注定越来越少,即便纯粹武夫越来越多,刑官看似依旧势力庞大,却有捻芯这个二把手,负责暗中牵制齐狩,刑官一脉,自身就会分成两座大山头,姜匀、元造化那拨武夫胚子,注定会在第五座天下,率先占据一份天时武运,而这拨孩子,与隐官一脉,相对而言,其实是最有香火情的。 可齐狩要是真有本事,能够让捻芯带着那拨孩子一起改换阵营,那就该齐狩力压陈熙,大权独揽,如果有此心性和手腕,陈平安一样不介意野心勃勃的齐狩来负责开疆拓土。可要是连作为刑官,连自家刑官一脉都无法服众、整合,你齐狩凭什么带领剑修,屹立于那座崭新天地? 说到底,陈平安不是有心针对齐狩,更不是与齐狩有什么私人恩怨,才如此刻意压制齐狩,而是陈平安担心齐狩行事太过极端,使得剑修们在第五座天下,白白失去“先到先得”的诸多大好形势,随着三座天下的修道之人陆续进入其中,最后害得那座城池沦为众矢之的,四面皆敌。 只是没有想到,与霜降做生意,还有意外之喜,陈平安如今才后知后觉,当初那笔生意,可能是自己这辈子当包袱斋以来最划算的一次。 比如陈平安手中这把上古斩龙台行刑之物的狭刀斩勘,能够帮助他更快汲取天地灵气。 霜降还详细阐述过洞府、观海、龙门三境的修行密事,以及大炼、中炼之物的搭配之法,比如将仿白玉京大炼为一剑辅佐本命物,可以炼化人身小天地自行孕育而出的五行之气,还有如何将剑仙幡子中炼于山祠之巅,跻身龙门境之后,将分别篆刻有“渎”、“湖”二字的两把短剑中炼为水府“龙湫”内的蛟龙。 尤其是霜降还帮忙找出六座担任“储君之山”的本命窍穴,陈平安只需要按部就班“开山建府”即可。 与半座剑气长城合道之后,陈平安又是伪玉璞境界,所以修行一事,居高临下,提纲挈领,才能如此毫无阻滞。 对于结成金丹客一事,以及要不要一鼓作气冲击金丹瓶颈,争取成为一位元婴剑修,陈平安不是没有自己的考量。 最终选择碎丹,理由太简单了,如今他所在的半座剑气长城,在离真那个家伙的授意下,军帐下令所有妖族不许御风过境,一年到头,飞鸟难觅,真是什么都见不着的惨淡光景,离真如果说还是有点小算计,那个龙君就真是手段毒辣了,在陈平安所在的半座剑气长城之外,好像施展了一种大神通的障眼法,除去日月可见,山河皆模糊。 所以陈平安在这城头之上,天地茫茫,名副其实的孑然一身,有远游境的拳头,有伪玉璞的剑修境界,却无任何一个对手,故而成不成为战力暴涨一大截的元婴剑修,意义不大。 除此之外,应了那句老话,天底下少有只享福不吃苦的好事。 当下陈平安处于一个极其玄妙的境地,就像返回当初窑工学徒的光景,心快眼快,唯独手慢。 仿佛每一个念头,都已经走上了数十里的山水路程,但是落实在实实在在的手脚上,却是极慢,比心思慢上无数,脚下只能跨出一步,手上不过是微微抬起些幅度而已。 陈平安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那种好似老叟蹒跚的步伐,所以牢笼不只在陈平安注定无法离开剑气长城,不然就要被龙君瞬间出剑斩杀,更在陈平安自身的武夫体魄,就是一座让他苦不堪言的牢狱。 对于陈平安如今而言,所谓的度日如年,没有半点水分。 只有一种情况,能够帮助陈平安恢复如常,变得得心应手,那就是在半座剑气长城,以伪玉璞修为,一刻不停,缩地山河,身形跟随念头,转瞬即逝,疯狂乱窜。但是这种看似仙人御风逍遥一般的状况,后遗症极大,会让陈平安的魂魄,与身体愈行愈远,越来越“遥远”,会让陈平安的心境与人身这座洞天福地越来越割裂。 托月山大祖,当初拦阻那萧愻出拳,用意明显,自然是早早看穿了陈平安的困境。 只要没有外力,帮着陈平安锤炼体魄,陈平安别说靠着练拳一步步跻身山巅境,稳住远游境都极为不易。 而最让陈平安无奈之处,则是合道之后,竟然让他彻底失去了心神沉寂、忘却形骸的可能性,老僧禅定,道人坐忘,陈平安都试过,完全没用。甚至陈平安连那半吊子的白骨观都用上了,手段尽出,一样没用。陈平安就算想要偷懒不炼气,都难以做到,不然根本无事可做。 离真打架确实不行,可脑子真是不错,加上龙君的那份手段,时日一久,陈平安可能沦为历史上第一个不曾被重创、却自行跌境的纯粹武夫。 两把钝刀子割肉,一把割在武夫体魄上,一把是消磨半座剑气长城,那些位于龙君身后的托月山百剑仙,无一例外,皆是天才剑修,他们的温养飞剑,砥砺剑意,不断获得远古剑意认可,一点一点汲取剑道气运,他们得到越多,陈平安就失去越多。又是一份心境上的慢慢煎熬,好像只能等死一般。 对于这种处境,哪怕陈平安早有准备,早年在那避暑行宫,就开始独自一人,缓步而走,可人算终究不如天算,仍是小觑了与剑气长城合道之后的后果。 像一头孤魂野鬼,在半座剑气长城,倏忽不定,四处飘荡。 终究不能解决真正的问题,还会一点一点伤及武夫体魄。 可一旦站定或是落座,即便陈平安再喜欢复盘一事,可是三十余年的岁月光阴,走过山河再多,经历事情再多,见过再多的故事,又经得起几十遍的反复推敲细节,不断琢磨脉络?那些被陈平安刻在竹简上的文字,更是被陈平安反复背诵。陈平安曾经试图取出咫尺物,从里边拿出些物件来解闷,比如数数神仙钱什么的,但是差点被龙君一剑斩碎咫尺物。 除了修行,还是只能修行。 不然就这么待下去,在城头不过一年,对于陈平安来说,却好似渡过了太过悠悠晃晃慢慢缓缓的甲子光阴。一年如此,若是五年,十年,百年千年? 会失心疯的。 陈平安只能是凝神静心,专注于修行事,破境极快,可结丹之后,对于那个看似并不遥远的元婴境,那个距离剑仙只差一步的元婴境,突然间又让陈平安很难安心,尤其是一旦成功到达元婴瓶颈,陈平安曾经在化外天魔霜降那边,看似从容自若,其实大为忌惮。 简湖刘老成的遭遇,霜降本身的诞生,更远处,那些化外天魔。 都让陈平安忧心忡忡,归根结底,陈平安是真心不怕吃什么苦,唯独最怕自己。 陈平安于是开始涉险行事,好不容易修成个我辈金丹客,就开始碎金丹! 毕竟一个人总不能把自己吓死、憋死、闷死。 自碎过一颗金色文胆,再碎一颗金丹算什么。 金丹一碎,念头不念头的,根本无所谓,武夫体魄被迫遭殃,自行淬炼起来,如大道运转不由人。 但是每次自己炸碎金丹,那份煎熬,就好像早年在落魄山竹楼挨上崔前辈狠狠一拳,而且还会死活都晕不过去,只能一点一点熬着,还要比平常更加度日如年。 先前连碎十二次,陈平安便咬牙吃疼了好像足足十多年。不过等到成功跻身山巅境之后,再碎金丹三次,就都要好受多了。 一想到那种持续极久的金丹稀碎、形销骨立之痛,这会儿陈平安自言自语道:“当下真是享福了。” 陈平安突然骂了一句娘。 原来是那龙君出剑,搅烂了半座剑气长城上空的天地气象,这场雪,是注定不会来了。 陈平安开始坐下,摊开手掌,高高举起,施展五雷法印,一次一次砸向城外。 然后站起身,开始六步走桩,反正注定快不起来,慢就慢,我倒要看看,到底能慢到什么极致,就当是跟自己较劲了。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当年张山峰传授的那套拳法,便开始依葫芦画瓢,管他有无形似神似,反正是消磨光阴的小法子,一边温养金丹,一边练拳,再练他娘的一百万拳。 不但如此,陈平安直接从城头一端,打算就这么慢慢走到那处崖畔。 当陈平安终于来到崖畔,收起拳桩,望向那轻轻飘荡的一袭灰色长袍,问道:“雨龙宗如何了?” 龙君沙哑开口道:“这么好的脑子,何必明知故问,很无聊?” 陈平安笑道:“反正你我都无事可做,聊点无伤大雅的老黄历?” 龙君不再言语。 离真突然悠悠然御剑来到崖畔,飘然落地,相较于以往大大方方随便站立崖头,这次选择站在龙君身侧几分,离真满脸笑意。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道:“你属狗的啊,鼻子这么灵,可惜我脚底板没踩到屎,你去龙君前辈那件袍子底下找找看,说不定能饱餐一顿。” 离真摆摆手,嬉皮笑脸道:“隐官大人不要呈口舌之快了嘛,落了下乘,我又不在意的。我今天来是要告诉隐官大人三个好消息,流白获得了周澄一脉的一份剑意。雨四则获得了吴承霈的一份剑意。我也有点小收获。唉,发死人财,说句实话,还是有些良心难受。” 对于这些机缘,陈平安其实没什么心境涟漪。 剑修就是剑修,天地间道心最纯粹的远游客。 离真问道:“隐官大人,猜我得到了哪位战死剑仙的剑意?猜猜看,死了没几年,是位大剑仙。” 离真祭出飞剑,心意微动,城头之外随之聚拢出一座云海。 陈平安脸色阴沉,攥紧手中狭刀,然后忍了又忍,最终破口大骂。然后突然又变了脸色,懒洋洋笑道:“满意了?开心吗?” 离真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姚冲道的本命飞剑神通,能够连云起海。 当然是离真请城头剑仙帮忙,故意来恶心陈平安。 托月山百剑仙的名次,不以境界高低来排名,既有洞府境的少年剑修,也有绶臣这种成名已久的大剑仙。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老子用膝盖想事情,都比你用脑子想事情管用。你离真除了肚子里半桶坏水晃荡,能有什么本事?来我这边耍耍,我可以不出剑,不以玉璞境欺负人,还要压境在远游境,如何?你要是没把握,没关系,我让你加上个流白,反正她跻身上五境的大道瓶颈肯定在我了,刚好借此机会斩却心魔,按照那本山水游记所写,我对待女子,最是怜香惜玉。上次不小心拧断她的脖子,是我不对。” 流白只是静坐养剑,看似置若罔闻。 剑气长城两边,几乎是两个天地,所以陈平安未必能够洞悉流白心湖,离真却知道流白当下并不像表面那么镇定。 离真问道:“在浩然天下那边,有没有谁告诉你,你一定会成为另外一个极端的陈平安?如果有的话,我一定要跟他成为朋友,因为帮我说出了心里话。” 陈平安笑道:“有的,清风城苻南华。” 还真有,不过当然不是什么清风城什么苻南华,而是李宝箴。 离真嗤笑道:“清风城姓许,老龙城倒是有符这个大姓。” 陈平安点头道:“你用屁股想事情比用脑子更好,以后换一换,还有记得吃饭也换个家伙什。” 逗一逗这个离真,算是难得比较舒心的一件小事了。至于离真介意不介意,陈平安又不真是他离真的祖宗,不管。 离真不愿这种事情上跟那人瞎扯,微笑道:“就算侥幸被你逃回了浩然天下,哪怕运气再好些,在那之前,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后一任隐官做了什么,已经被广为人知了,可山上修士内心深处,对你陈平安的真正印象,却是什么吗?任你百年千年,做再多的好事,当再久的好人,陈好人,始终是个出自文圣一脉的伪君子。” 陈平安忍住笑。 离真皱眉不已,“可笑吗?” 陈平安望向龙君,“劳烦龙君前辈,与这小傻子解释一下。” 龙君笑道:“本来就是个被骂大的泥瓶巷贱种,在乎这些做什么。文圣一脉就那么点香火,那么几个人,谁在意。崔瀺?左右?” 陈平安对那离真微笑道:“最后教你一个道理,伪君子做的好事,终究还是好事。真小人做再多自己问心无愧的勾当,还是个小人。你呢,伪君子当不好,真小人没本事,也有脸与我问心?你配吗?” 陈平安朝离真伸出手,又轻轻握拳,“不是亲爷孙,更要明算账。教你道理,以后记得拿命来还。” 如果不是有那龙君坐镇对面城头,只有那些托月山狗屁百剑仙在那边修行,陈平安早就杀过去了。 离真歪过脑袋,伸长脖子,伸手指了指,笑道:“朝这边砍?” 陈平安伸手一抓,将极远处搁放在城头上的那把斩勘,驾驭在手,刀鞘留在原地,出鞘狭刀,如同一道长虹飞掠而至。 陈平安一刀斩去。 离真误以为龙君会帮忙挡住,所以不躲不闪,最终结果就是当场失去了一件护身重宝,离真重重摔在十数丈外,浑身浴血,坐在地上,“龙君!” 龙君一剑将那陈平安“斩杀”。 陈平安身形显化在原地。 龙君每次出剑实在太过精准,对于陈平安的体魄毫无裨益。 离真站起身,震散法袍血迹,脸色惨白,眼神森森,笑道:“陈平安,落魄山是吧?等我破境,就去宝瓶洲,只要是与你相熟的所有人,仇人我帮你杀,亲近之人,我更要帮你亲近亲近。” 陈平安身后蓦然出现一尊元婴法相,“破境需要等吗?” 离真急急倒掠撤退,宛如一头惊弓之鸟。 龙君无奈道:“假的。人家现在是玉璞境,弄出个法相很难吗?” 其实离真还好,至多虚惊一场,但是那个流白竟然开始微微颤抖起来,好像预先瞧见了自己的心魔。 陈平安转身大笑离去。 ———— 邵元王朝,国师府。 白衣少年林君璧脱了靴子,正坐在廊道独自打谱,返回家乡之后,林君璧就开始以闭关的名义,深居简出,自己先生更是帮着他闭门谢客。 林君璧回乡之后的一切,事事都如崔先生和年轻隐官的预料那般。 他再不只是邵元王朝国师一人的文脉子弟,不再只是什么邵元王朝的年轻天才第一人,而是被整个中土神洲的学宫院,视为当之无愧的读种子。 同行剑修当中的蒋观澄,原本想要在京城为林君璧大肆渲染剑气长城的丰功伟绩,不曾想刚有个苗头,一场酒宴散去,当晚就被脸色铁青的父亲喊到房,劈头盖脸一顿呵斥,问他是不是想要被祠堂家谱除名,再被逐出师门祖师堂。父亲没有细说缘由,蒋观澄到最后也没搞明白自己错在哪里,明明是好心办好事,怎么就跟犯了死罪差不多?父亲只说了一句话,那严律比你在林君璧那边更狗腿,你看他多嘴半句吗? 今天有客来访,是金真梦和朱枚。 朱枚在他乡那处战场上,被金真梦救过,林君璧也一样救过她。 这就已经不是什么患难与共了,而是真正生死换命一般的香火情。 那趟游历,朱枚对林君璧印象,从好变成了极好。 当然没有什么男女之情就是了。但越是如此,有朱枚对林君璧发自肺腑的那份观感认知,在某些大人物眼中,林君璧的某些传闻,越是可信。 林君璧得知消息后,瞥了眼靴子,却没有穿上,就要光脚走向台阶去往小院门口,但是林君璧犹豫了一下,还是穿好了靴子,然后只是站在台阶下,等到两人在门口露面,这才笑容灿烂道:“稀客稀客。” 林君璧伸出手去,朝金梦真说道:“按照约定,好酒拿来。” 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金梦真竟是打趣道:“堂堂金丹瓶颈剑修,你的地仙前辈,来看你是给面子,该是你拿出好酒待客。” 林君璧点头道:“有酒有酒,童叟无欺的哑巴湖酒,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朱枚很开心,大家都是邵元王朝同乡人,但是比起去往剑气长城的游历途中,他们的关系,其实天壤之别,太不一样了。 所以朱枚也开玩笑道:“君璧,郁姐姐帮你介绍的那个姑娘,棋术到底如何啊?好不好看啊?是想着赢棋忘了看她模样,还是光看姑娘模样下棋输了?” 林君璧微笑道:“棋术不错,比你好看。” 朱枚竖起大拇指,“君璧兄,实诚人!” 朱枚与林君璧金真梦一起在廊道落座,环顾四周,“此处风景,真是不错,适合修心养性。” 林君璧指了指一处烟霞缭绕的等人高风水石,说道:“这块从蜃湖底捞起的石头,直接让我家先生腰包瘪了。” 林君璧的这位先生,是浩然天下第六大王朝的国师,曾经与文圣一脉恩怨不小。 而邵元王朝的几位读人,曾经山水迢迢联袂赶去文庙所在的地方,亲手打砸了那座已经被搬出文庙的文圣神像,回乡之后,仕途顺遂,平步青云。只是几次投贴国师府,都未能被国师接见。倒是被那位写出《快哉亭棋谱》的弈林国手溪庐先生,亲自指点了棋术。 金真梦接过了林君璧从剑气长城带回的那壶酒,喝了一口之后,轻声道:“哪怕返乡这么久了,依旧经常有恍若隔世之感。每次惊醒过来,飞剑已经祭出在身侧。以至于练剑进展极其缓慢,瓶颈难破,辜负了那道得自城头的古老剑意。” 邵元王朝这拨天才剑修,在剑气长城那边,得到剑意之人,其实不多,金真梦得到了一份,严律也得到一份,朱枚就没有这份机缘,但是林君璧一人就先后得到三缕,这还是因为林君璧后来以隐官一脉剑修的身份,进入避暑行宫,出城厮杀机会不多,不然说不定还能再得到一缕纯粹剑意。 朱枚有些羞赧,“我还好,就是偶尔做噩梦,给吓醒的,后来家里帮我购置了些清心凝神的山水香,就很少做噩梦了。” 林君璧抿了一口酒,说道:“我之所以在此假托闭关,无非是一种坐收名望的手段,比较无趣。不过要我再去剑气长城厮杀,也真是不太敢了。” 金真梦松了口气,今天没白来,林君璧还是心中那个林君璧。这酒喝得就舒心了,金真梦仰头灌酒一大通,抹了嘴,大笑道:“可惜郁狷夫去了扶摇洲,不然约好了要一起来看你的。” 朱枚小声道:“那个喜欢整天笑眯眯乐呵呵的怀潜,好像也跟着我家的在溪在溪,去了扶摇洲一个叫山水窟的地方。” 林君璧是最早离开避暑行宫的一个外乡剑修。 邓凉,曹衮,玄参,都要比他更晚离开剑气长城。 只是不知道他们返乡之时,是否跟随同乡剑仙前辈一起离开的倒悬山,身边有无带着一两位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 可惜每一位外乡剑仙,在返回浩然天下之后,都没有任何动静和言语,与他林君璧差不多,对于剑气长城那边的战事,选择只字不提。 林君璧打散心中思绪,也故意学朱枚压低嗓音道:“那个大名鼎鼎的怀潜,模样到底如何,动不动心?” 朱枚晃了晃酒壶,嬉笑道:“见多了林君璧,再看其他男子,相貌都一般般喽。” 林君璧笑道:“等你见过了曹慈再说这话。” 朱枚果然不含糊,大为遗憾,惋惜道:“可惜没见着,以后我非要拉着在溪在溪一起去趟大端王朝,先见见那位白衣曹慈,再见裴武神!” 金真梦突然有些难为情,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以心声问道:“君璧,你知不知道司徒蔚然去往何处了?是第五座天下?若是可以说,你就说,可如果涉及避暑行宫隐秘,你就当我没问。” 林君璧摇头道:“关于司徒蔚然的去向,我还真不太清楚,但是我可以帮你试着问问看。前不久先生提及过一事,陈三秋和叠嶂如今就身在中土神洲,刚刚拜访过礼记学宫。” 金真梦举起酒壶,与林君璧道谢。 朱枚说道:“君璧,你们那个隐官大人呢?先前武运异象,动静太大,都说是奔着倒悬山旧址那边去的,所以现在有很多的传闻,有说是如今两座天下相互牵连,武夫想要以最强破境,就愈发困难了。那陈平安不是一位纯粹武夫吗?该不会是他吧,可这说不通啊,剑气长城都被攻破了。” 林君璧沉默许久,摇头道:“不知道啊。” ———— 桐叶洲中部上空,一艘价值连城的流霞宝舟上,坐着一位任劳任怨的元婴境姜氏供奉,和两位姿容皆美极的女子。 此外宝舟另外一头,还躺着个年纪面容的黑衣男子,名叫曹峻,据说做了很多年的大骊随军修士。 两位女子,是从简湖真境宗赶来桐叶洲的隋右边,她当下手持一把梧桐柄的油纸小伞。还有担任姜尚真侍女多年的鸦儿。 这是一座莲藕福地的入口。 梧桐伞是崔东山亲手交给隋右边的,还有一封密信,让隋右边一起捎给姜尚真。 隋右边身边,是昔年藕花福地魔头丁婴身边的女子,鸦儿,她跟随“周肥”一起“飞升”离开福地。 当年春潮宫簪花郎周仕,与鸟瞰峰“剑仙”陆舫,敲天鼓一响,就一起匆忙离开了南苑国京城,为的就是防止被那个谪仙人身份的陈平安记仇追杀。只是不知为何,春潮宫与鸟瞰峰犹在,如今周仕和陆舫却都不在福地当中了。 鸦儿先前已经数次重返故地。只是职责所在,她还需要时常离开,跟随姜氏供奉和隋右边一起打开福地禁制,收纳难民。 与她一起返回昔年藕花福地的同乡人,其实还有一个,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如今就在京城,然后一直没有离开。 还有两个来自桐叶洲大泉王朝的江湖中人,一个很会察言观色的年轻瘸子,一个榆木疙瘩的老驼背,绰号三爷。 以及那个吊儿郎当的剑修,腰间悬佩长短两剑,长了一双很女相的桃花眸子,在鸦儿看来,这个叫曹峻的家伙,皮囊是不错,就是嘴贱了些。来自南婆娑洲,可追本溯源的家乡,却是宝瓶洲的骊珠洞天,一口一个我家祖宅在那泥瓶巷,鸦儿都不明白出身泥瓶巷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她只听说真武山马苦玄,是来自骊珠洞天杏花巷。 她私底下壮起胆子询问过魏羡,无果。 对于鸦儿来说,魏羡,隋右边,都是千真万确的“古人”,更是历史上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所以哪怕跟在姜尚真身边多年,依旧对两人难免心存敬畏。 他们一行人第一次到了莲藕福地后,跟随魏羡去了趟南苑国京城。 当时场面气氛之诡谲,可想而知。 一个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开国皇帝,直接去了大殿,蹲在龙椅旁边敲敲打打,背对着隔了很多代的两位子孙。 逃难之人,先前被姜尚真分成了两拨,安置在莲藕福地当中。 魏羡,隋右边,鸦儿,和那曹峻,以及暗中为曹峻护道的一头古怪阴灵。加上那两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大泉人氏。 此外还有一批姜氏子弟,一起帮忙盯着浩浩荡荡涌入莲藕福地的两大拨难民。 一拨是只顾着疯狂往北迁徙的山下百姓,一拨是山上修士和他们的弟子、家眷。 前者进入福地避难,无需花一颗铜钱。 后者就惨了,想要不用赶路、跨洲渡海去往宝瓶洲,然后不小心死在半路,好说,给钱,一大笔神仙钱,按照人头算,再按照境界算,下五境修士,一律一颗小暑钱,中五境神仙,人人上缴一颗谷雨钱,没钱就与人借,没钱滚蛋,敢硬闯福地,先被玉圭宗和姜氏供奉打个半死再丢远。按照姜尚真的授意,这笔过路钱,可是货真价实的买命钱,一位山上的修道神仙,还不值个小暑钱、谷雨钱? 但只要是元婴修士,给再多钱,福地也不收纳。 此外,世俗王朝的封疆大吏,将相公卿,想要进入福地避难,又有各自的身价,必须给钱,价格按照官场品秩计算,没有神仙钱?与山上神仙朋友借去,借不来,那就拿那些身外物去折算,姜氏子弟里边有那掌眼之人,古董珍玩,祖传字画,皇宫秘藏,一样是钱。若是隐藏身份太过分了,比如明明是那龙子龙孙,天潢贵胄,偏说自己是市井坊间的殷实门户,那么一旦被揪出,直接丢出福地,当然家当得留下一半,让你游历福地一趟,饱览了大好河山,不用给钱? 在那座莲藕福地荒郊野岭的两处僻静地带,姜尚真早早圈画出了两大块地盘,各自之间,距离遥远,并且让玉圭宗和姜氏两位供奉分别圈画山河,设立禁制,尽量隔绝天地,防止福地间的天地灵气被那些外乡练气士汲取,也尽量让进入其中的市井俗子,少沾染些福地气数。虽说无法完全阻拦气运、灵气两事的流转,但是有了山水禁制之后,最少要比魏檗、米裕担心的那个最坏结果,要好太多。 其中南苑国秘密调动了一只万余人的精骑,负责巡游边境。魏羡亲自领军,不过对外身份,只是一位新任武将。 不是没有练气士得知那些山下蝼蚁进入福地,竟然根本不用花钱,然后开始闹事。 姜尚真最让人心寒的地方,在于得了钱却事先不说规矩,两位元婴供奉以及一批姜氏子弟,是在斩杀了一大拨修道之人后,才开始宣布两条美名其曰入乡随俗的规矩。 一条是任何练气士,进入福地,活命之后就要惜命,别乱逛,会死人的,谁敢越境离开,擅自与福地当地人氏起冲突,不问缘由,全部就地处死。 第二条规矩,则是骂我姜尚真这个救命恩人的所有神仙老爷,那就是以怨报德了,如此不知好歹,也会死的。 最后一条不算规矩的规矩,要寻仇,来玉圭宗找我姜尚真,求你们来。 如今小小梧桐伞内,竟然容纳了百余万背井离乡的难民。 修道之人终究相对少数,加上跟随练气士的闲杂人等,总计不过六千余人。 在这个过程当中,如何在人命和神仙钱之间取舍,如何亲疏有别,种种人心之阴私幽微,一览无余。 不管如何,姜尚真此举,人也救了,比崔东山在密信上的预期,还要多出三十万。不但如此,姜尚真还凭借着杀富济贫的买路钱一项,就使得中等福地的莲藕福地,非但没有跌为下等福地,等到将那批神仙钱炼化,哪怕在商言商,刨开姜氏打造山水禁制的开销,福地灵气依旧可以增加一成。 何况姜尚真也没想着在商言商,钱太多很烦恼,乐趣只在挣钱上。 至于那些藏头藏尾、隐匿于山上修士身侧的许多世俗贵人,搬家之后,那是真有钱,许多个山下豪阀高门,不比某位金丹地仙的钱袋子逊色了。何况姜尚真的生财有道,路数太多,五花八门,在莲藕福地落脚之后,想不想继续锦衣玉食?要不要下榻于神仙府邸?每天不来些山珍海味,对得起你们世代簪缨的显贵身份吗?再来几位能歌善舞的符纸美人解解闷? 所以这才是莲藕福地的收入大头,这拨人给钱还爽快。 流霞宝舟上,鸦儿说道:“隋姐姐,咱们只要再去北边渡口转一圈,你就可以带着梧桐伞返回宝瓶洲了。” 隋右边点点头。 船尾那个曹峻来到这边,说道:“反正事情办得差不多了,我不去渡口那边,你们不用管我。” 隋右边说道:“随意。” 曹峻一步跨出流霞舟,御风远游,看大致方向,好像是去桐叶宗。 曹峻之所以没有直接返回宝瓶洲,反而选择与魏羡、隋右边他们分道扬镳,独自去往桐叶宗,是要去找那个让他剑心崩碎的罪魁祸首。 如果不是那个左右,曹峻作为南婆娑洲首屈一指的剑仙胚子,岂会一直停滞在金丹瓶颈? 曹峻心湖,本有一番大千气象。 剑心毁坏之后,曹峻很快沦为一洲笑柄,曹峻也就此消沉,万事不上心,隐姓埋名浪荡江湖,曾有后来者居上的一位同龄剑修笑言一句,那左右不愧是读人,还知道留得枯荷听雨声。 这种话,是当面对曹峻说的。 当年曹峻听过之后,笑眯眯点头称是。 在那桐叶宗河畔茅屋旁,曹峻见到了那个据说刚刚从海上收剑返回的男子。 传闻整个西北部海岸线,被左右和一个不知身份的小姑娘打了个稀烂。 好在除非桐叶洲一洲大地,半数皆陆沉于海,那座三垣四象大阵就依旧存在。 曹峻看着那个男人,笑眯眯道:“左大剑仙,幸会幸会。” 左右问道:“你是?” 曹峻哑然。 你他娘的当年打烂老子剑心,然后不记得我是谁了? 曹峻说道:“南婆娑洲剑修,曹峻。” 左右想了想,记起来了,“有事?” 曹峻沉声道:“左右,你别死了,我以后还要跟你问剑的。” 左右瞥了一眼曹峻,问了两个问题:“敢不敢留在此地?想不想以剑仙身份返回南婆娑洲?” 曹峻犹豫片刻,点头笑道:“有何不敢,为何不想。” 左右点头道:“那就留下,总算有点剑修的样子了。” 曹峻咬牙切齿,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了,大怒道:“左右!你别总是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老子被你坑惨了!” 左右又有两问:“仗着没受伤,要与我问剑?我站着不动,你出剑不停,谁先死?” 曹峻转身去往别处,眼不见心不烦。 刚好王师子和于心御剑来此,有事请教左右前辈。 对那位来自南婆娑洲的剑修身份,都有些猜测。 于心轻声说道:“既然能够与左右前辈问剑,应该是位上五境剑仙吧?” 王师子点头道:“照理说是如此,不过瞧着不太像,可能是那位前辈收敛了剑仙气象。毕竟不是随便一位剑修,就敢向左右前辈问剑的,一般来说玉璞境都不敢,仙人境起步,反正在剑气长城,哪怕作为巅峰十人候补的大剑仙,都不太敢出剑。” 曹峻这些年修心有成,好不容易没被左右气死,却差点给那两个王八蛋气死。 不过曹峻转过头望向那两人的时候,还是微微一笑。 剑仙你们个大爷。 等到曹峻离去,王师子与左右前辈说了事情,得到答案后就要立即离开,只是见那于心姑娘还站在原地,王师子以为还有遗漏之事,就一并留下。 于心看了他一眼,王师子出于礼数,报以微笑。 于心羞赧瞪眼,立即御风离去。王师子只得莫名其妙跟上。 左右看着那两个比较古怪的男女,会心一笑,多半是神仙眷侣了? ———— 落魄山上,多出了一口从小镇搬迁而来的古井,暂时安置在那处竹楼后边的小水塘旁。 米裕站在井口旁,小米粒趴在井口上,朝里边嚷着喂喂喂,有人吗?听得着吗?我叫周米粒,胆子贼大的周米粒,我是右护法副舵主,哑巴湖大水怪嘞,听不清楚是不是,那我再说一遍啊…… 魏檗轻声道:“崔东山只说这是大骊王朝对于解契一事,给出的酬劳,勉强算是一座小洞天吧,等到那把梧桐伞返回落魄山,我试试看能否让洞天福地相互衔接,不过可能性不大,真的就只是试试看了。” 米裕笑道:“反正还是件好事。” 然后米裕以心声说道:“至于那本用心险恶的山水游记,魏山君你帮忙盯着点,别被有心人传入落魄山。暖树和米粒瞧见了,俩丫头还不得哭得稀里哗啦,到时候我在一旁拦不住,估计都要忍不住出去砍人了。” 魏檗点头道:“当然。” 米裕说道:“但是裴钱那边,估计就没辙了。” 魏檗说道:“有李槐在裴钱身边,问题不大。” ———— 南苑国京城,白云观附近。 一位丰神玉朗的白衣少年郎,一手持行山杖,一手牵着个孩子,大步走入那个鸡汤和尚所在的屋子。 老和尚笑问道:“怎么不脱靴子就进屋?” 崔东山盘腿而坐,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笑道:“没穿靴子啊,你瞧见了吗?” 老和尚轻声道:“初念浅,转念深,再转念头深见底。此念渐深,见得人心,未必见得本心。”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举起手,手中有三炷香。 与高僧问佛法,听者得了佛法,便是三香九拜的大礼,若是无所得,半点不合意,那就一炷香都不点燃了。 崔东山微笑道:“参话头,用敲唱,默照禅,对我可无用。” 老和尚点头道:“你有此说,自有你的道理。” 崔东山哈哈大笑,点燃三炷香,松开手后,任其悬在空中,一时间屋内青烟袅袅。 眼前这个老和尚,佛家各脉宗旨,都很精通的。如果不是当下形势,崔东山很愿意跟他聊几天。 老和尚看了眼那个孩子,点头道:“可以的。” 崔东山双手合十,低头行佛礼。 老和尚还礼。 崔东山伸出手去,老和尚掏出一粒银子,放在少年手上,“拿去。” ———— 逛过了鬼蜮谷外边的奈何关集市,裴钱和李槐继续赶路,身边还跟着个沉默寡言的金丹女神仙,韦太真。 金铎寺,哑巴湖,槐黄国,宝相国,要去的地方很多,一路上要拜访的人也不少。 韦太真其实不太理解他们为何执意要徒步游历山水,从骸骨滩走路去往春露圃,不近。 只是她真不敢说半个字。 这天他们离开官道,沿着小路转入一处深山老林,最后沿着一条地上划痕明显的小路,快步登山,裴钱轻轻挥动行山杖,“山君大虫突现身,不在深山拦我路。风高月黑阴森森,四野行人尽回步!怎么办?!” 李槐接话道:“麻溜儿跑路!” “呦呵,还挺押韵。” “过奖过奖。” 裴钱突然停下话语,轻轻跃上高枝,举目眺望上方道路,飘落在地,“前边有人,不过瞧着像是一伙读人,看他们脚步不像是练家子,也不是什么山精鬼魅。” 李槐说道:“那就是跟我们一样没什么钱,坐不起仙家渡船。” 裴钱再次停步,侧耳聆听。 韦太真有些疑惑,然后心中震撼。这个裴钱竟然比自己更早听闻山上那点动静? 韦太真虽然没把自己的金丹境当回事,总觉得自己就是个根脚不入流的狐魅,可是金丹境的敏锐感知,到底不是寻常武夫可以媲美的,所以很没道理,只是韦太真再一想,好像没道理才是有道理的。她跟裴钱李槐相处久了,若是不怪才怪。 裴钱对李槐说道:“山顶有樵夫砍树,不知道下边有人,大树沿路滑下,会伤到前边的人。你们也小心,躲去两边就是了。” 裴钱先回望一眼来时的滑木山道,确定无人之后,这才微微弯腰,脚尖一点,身形快若奔雷,却悄无声息,她很快来到那伙读人身前十数步外,裴钱侧身而立,对着一根迅猛滑落下山的树干,脚尖递出,将那树干高高挑起,坠落在那伙生身后的小道上,同时轻轻抖腕,让那树干不至于轰然砸地,磕碰太多,贱了价钱,以拳意虚托树干些许,轻轻落地,继续往下滑去,此后不断有树干滑下,都被裴钱一一挑起,轻轻落地。 当最后一根树干来到裴钱身边,被她脚尖挑高之后,一个后仰腾空,站在树干之上,一同落在山道上,转瞬之间就消逝不见。 那拨好像在鬼门关转了一圈的读人,一个个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劫后余生,庆幸不已,然后只觉得一头雾水,那个姑娘,怎么飞走了,连个道谢机会都不给啊。 裴钱站在树干之上,一路滑到李槐韦太真那边,轻轻一踩,止住树干去势,见李槐和韦太真在发呆,问道:“继续赶路啊。” 裴钱跳下树干,默念一声走你,以行山杖轻轻一推,那根树干继续滑下山道。然后裴钱带着他们换了一条登山道路,不太愿意跟那伙读人打照面。 李槐一向是裴钱说啥就是啥,走在裴钱身边。 韦太真忍不住问道:“裴姑娘,你是武夫几境?” 裴钱转头笑道:“比我师父差了十万八千里,如今才六境。” ———— 剑气长城的城头上。 陈平安继续六步走桩,步伐极慢,出拳极慢。 冷不丁想起一事,他便有些笑意。 不知道自己那个开山大弟子,如今有无五境?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九十七章 竟然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陈平安停下拳桩,转身望向城头之外。 百余丈外,有一位出人意料的访客,御剑悬停空中。 托月山百剑仙榜首,化名斐然,喜欢以青衫剑客示人。 斐然笑道:“好拳。” 陈平安点头道:“别偷学,要点脸。” 这个斐然,跟那绶臣是一路货色,半点剑修风采都不讲的。 斐然摇头道:“还真学不来。” 他先前跟随大妖切韵去往浩然天下,以军帐战功,跟托月山换来了一座芦花岛。斐然的选择,比较意外,不然以他的身份,其实占据半座雨龙宗旧址都不难,所以不少军帐都猜测斐然是相中了芦花岛的那座造化窟,多半别有洞天,不曾被过路左右发现,然后给斐然捡了便宜。 陈平安看了眼斐然,视线偏移,距离城头数十里之外,一场鹅毛大雪,尤为壮丽。可惜被那龙君拦阻,落不到城头上。 那斐然顺着年轻隐官的视线,转头看了眼大雪,回头笑道:“我年少时在周先生那边求学,喜欢翻阅那些来自浩然天下的青词绿章和游仙诗集,想象瑰丽,只可惜周先生眼高,编撰诗集,往往只取精妙语,不入眼者,一律删去。其中单独有咏雪诗一句,五丁仗剑决云霓,战死玉龙三十万。” 斐然以纯熟的浩然天下大雅言与年轻隐官言语。 陈平安笑道:“全诗为五丁仗剑决云霓,直取银河下帝畿。战死玉龙三十万,败鳞风卷满天飞。你们那头通天老狐只取一半,问题不大,眼光未必多高,不低就是了。” 斐然点头道:“原来如此,受教了。” 早前一次战场上,陈平安跟斐然斗过一次,斗心斗力都有点,不过没分出胜负。况且双方不算真正意义上的捉对厮杀,当时各自都还藏着太多后手。 在陈平安心目中,斐然、绶臣之流,对浩然天下的潜在杀力是最大的,不单单是什么精通战场厮杀,经历过这场大战之后,陈平安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一个道理,剑仙确实杀力极大,大妖术法当然极高,但是浩荡大势裹挟之下,又都很渺小。 而斐然、绶臣只要他们自己愿意劳心劳力,就能够帮着蛮荒天下的那些各大军帐、王座大妖们查漏补缺,甚至最终成功改风俗、移民情,让浩然天下被妖族侵占的版图,在深层意义上,真正的改换天地。现在陈平安最担心的事情,是各大军帐钻研、揣摩宝瓶洲大骊铁骑南下的详细步骤,具体到底是怎么个缝补破碎山河、收拢人心,再转过头来,照搬用在桐叶洲或是扶摇洲。 就像那座甲申帐,不是什么剑修的少年木屐,却要比离真、流白几个剑仙胚子加在一起,更让陈平安起杀心。 境界不高的木屐曾经登上城头,在龙君身旁,想要与隐官大人复盘整个战局,虚心求教,执晚辈礼,只不过陈平安没理会。 有龙君在旁,杀是定然杀不成的,既然如此,有什么好聊的,言多必失,毕竟木屐志不在修道长生。 斐然拨转脚下剑尖,好像就只是陪着年轻隐官一起欣赏雪景。 陈平安开口道:“那个周先生,被你们蛮荒天下誉为文海,只是有些运道不济了,偏与北俱芦洲一座院山主同名同姓,听闻那位儒家圣人脾气可不太好,回头你让流白转告自己先生,小心周文海被周圣人打死,到时候周密打死周密,会是一桩千古笑谈的。” 斐然哭笑不得,摇头道:“看来离真说得不错,你是有些无聊。” 一个儒家院山主,打杀王座第二高的文海先生?当然如今是第三了,萧愻自作主张,将一张由井底飞升境大妖尸骸炼化而成的座椅,摆在了古井第二高位。只不过周先生和刘叉都没有介意此事。 陈平安缓缓而行,只是没有继续走桩出拳,斐然也御剑随行,脚下是两条不同的道路,只是方向相同。 陈平安随口问道:“那通天老狐,什么真身?避暑行宫秘档上并无记载,也一直没机会问老大剑仙。” 虽然周密在蛮荒天下被誉为通天老狐,但是陈平安确定那头王座第二高的大妖,绝对不会是什么天狐。 周密实在太像读人了,所以它的真身真名,陈平安其实一直想问,可是一直事多,后来便没机会问了。 斐然说道:“为尊者讳。” 陈平安说道:“又没问你周密的真名。” 斐然道:“周先生肯定有某个弃而不用的真名真姓,却没有什么真名。” 陈平安回了一句,“原来如此,受教了。” 当然对方也可能在随便瞎扯,毕竟斐然如果不无聊,也不会来这边逛荡。 陈平安问道:“那个张禄有没有去扶摇洲问剑?” 扶摇洲是有一座剑修宗门的,根深蒂固,人数不多,但是个个战力不小,历史上无一人赶赴剑气长城历练。 斐然摇头道:“张禄就一直待在大门遗址那边,整天抱剑打瞌睡。他跟萧愻、洛衫竹庵这些剑仙的选择,还不太一样。” 陈平安点头道:“那还好。” 不然陈平安得心疼那些送出去的酒水。 斐然笑道:“龙君和托月山,都不会给你同时跻身武夫止境、玉璞境剑修的那个‘万一’。我猜测在你山巅境后期,或是元婴境瓶颈,龙君就会再喊来一位境界相当的前辈,不是刘叉,就是那头老猿,打砸你所在的这座城头,争取坏你体魄和剑心,总之不会让你破境太过轻松,更防止你万一真失心疯了,舍得半座剑气长城不要,自顾性命逃亡蛮荒天下。所以你是注定去不了老瞎子那边的十万大山了。” “不用你猜,离真肯定已经这么跟甲子帐说了。我就了怪了,我跟他有什么仇吗,就这么死缠着我不放。离真有这脑子,好好练剑再与我英雄气概地问剑一场不好吗?” 陈平安双手抱住后脑勺,微微仰头望向天幕,“至于武夫十境,算了吧,哪敢奢望。我如何跻身的山巅境,你很清楚。再说了,已经得了你们蛮荒天下两份武运,我一个来此做客的外乡人,心里边一直不得劲。恨不得还回去,可惜做不到啊。斐然你在蛮荒天下名气这么大,就没几个山巅境的武夫朋友?眼睁睁看着我在这里逍遥快活,能忍?换成是我,真不能忍,不打架,也要来城下骂几句。” 斐然笑道:“还真没有九境武夫的朋友,十境倒是有个,不过去了扶摇洲,山水窟那边有一场恶仗要打,齐廷济,中土周神芝都守在那边,山水窟好像还有两个隐官大人的熟人,同龄武夫,曹慈,郁狷夫。” 这位年轻隐官,大概为了练拳,没有携带那把斩勘已久,只是发髻间的那根簪子,让人很难忽略。 因为龙君都没办法 将其彻底击毁,与陈平安身上那件鲜红法袍一样,好像都是大炼本命之物。 陈平安变成了双手负后的姿势,“曹慈,是不是已经九境了?” 斐然笑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扶摇洲那条战线,我没怎么过问。” 陈平安点点头,扶摇洲的山上山下,大战不断,在一个大体上的太平世道,可能不如死水一潭的桐叶洲显得安稳,可时逢乱世,人心反而远远比桐叶洲更稳固。 斐然取出一壶雨龙宗仙家酒酿,朝年轻隐官抬了抬。 陈平安摆摆手,示意斐然只管自己饮酒,然后抖了抖袖子,里边空荡荡的,上五境修士独有的袖里乾坤神通,陈平安只知道个粗浅,避暑行宫档案那边,有些粗略记载,陈平安反正闲来无事,光阴长河在他身上流逝太慢,就很是用心地琢磨了一番,勉强有个雏形,只可惜陈平安身在城头,没什么物件可以拿来放置其中,不然连那活物都可以装入其中,故而袖里乾坤这门仙家术法,与那掌观山河神通,是陈平安心心念念多年的两门仙法。 早先那场大雪,陈平安倒是收拢了好些积雪在袖中,跟过年吃上了顿饺子似的,有些开心,只是等到陈平安在城头堆好了一排雪人,不曾想由于离着龙君不够远,给那一袭灰袍一道剑光悉数搅碎了。早不来晚不来,等到陈平安用完了积雪家当堆完了雪人,龙君那一剑才到。 这个老王八蛋,千万别落手里,不然炼杀全部魂魄,然后送给石柔穿戴在身,跟杜懋遗蜕作个伴。 陈平安抬起手掌,掌心顿时五雷攒簇,手心纹路即山河,笑道:“再不走,我就要送客了。我这根簪子,没什么好打主意的,你让甲子帐放心便是,没有暗藏玄机。” 斐然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我帮你捎话便是了。” 陈平安笑着说了走你二字,一道五雷正法丢掷出去。 斐然只是躲开,没有出剑。 我有真心赠酒之意,你以五雷正法相送,好一个礼尚往来。 斐然还有心情跟年轻隐官道了一声别,缓缓御剑远游。斐然的脾气,一向是万事不急。 陈平安突然望向那斐然,问道:“在那本周密千挑万选的诗集子上,你有没有见过一首脍炙人口的游仙诗?一般来说,应该是要放在开篇或是尾篇的。” 斐然停下身形,笑道:“愿闻其详。”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而行,大声吟诵了那首游仙诗。 我住人间万古宅,大日高升在墙东,睁眼便觉扰清梦,敕令明月坠其中。挽留天隅一片云,常伴袖里溪边松。 醉乘白鹿驾青虬,列仙遇我求醇酒。挂冠天宫桂枝上,手抓金乌作炭笼。悲哉仙人千秋梦,一梦见我误长生。 斐然听过之后,神色古怪。 陈平安转过头,眼神真诚道:“愣着做什么,没听过就赶紧背下来啊。回头让那周文海先沐浴更衣,再好好抄录在册,作为天下游仙诗的压篇之作。” 斐然笑道:“这平仄是不是太不讲究了些?隐官大人可莫要欺负我不是读人。” 陈平安一脸惋惜道:“浩然天下历史悠久,雅言官话方言何其多,你懂什么平仄韵脚、四声和韵。诗思如拳意,意思大者,气势汹汹,当头砸下,后世读人,见诗如见拳,就像给劈头盖脸打了一顿。” 斐然笑了笑。 陈平安点点头,抬起手,轻轻晃了晃,“看来斐然兄还是有点学问见识的,没错,被你看穿了,世间有那集字联,也有那集句诗。我这首游仙诗,如我掌心雷法,是攒簇而成。” 斐然御剑远去。 陈平安趴在墙头上,继续翻阅那本山水游记,当时丢出城头后,很快就后悔了,赶紧施展缩地山河神通,去往城墙中的一个大字笔画当中,将那本随风飘荡的籍抓回手中。整部籍已经看了个滚瓜烂熟,倒背如流,陈平安都没问题。 因为咫尺物属于这半座剑气长城的外物,所以只要陈平安敢取出,哪怕位距离龙君最远处的城头一端,依旧会招来一剑。所以陈平安没有纸笔,想要在上做些注解批注,就只能是以一缕细微剑气作笔,在空白处轻轻“写字”,哪怕不是什么玉璞境修为,凭借陈平安的眼力,那些字迹也算清晰可见。 每翻一页,就换一处看地方,或者坐在城墙大字笔画中,或者行走在墙上,或者身形倒悬在城头走马道上,或者转瞬御风至城头上方天幕处,只是如今天幕实在不高,离着城头不过五百丈而已,再往上,龙君一剑过后,飞剑的遗留剑气,就可以真正伤及陈平安的体魄。 不知为何,龙君对这本与咫尺物一样是外物的籍,没什么兴趣,任由陈平安翻看解闷,从无剑光赶来。 陈平安便螺蛳壳里做道场,偷偷摸摸做了一桩小事,从上炼字到外,小心翼翼,将中每一个文字都先小炼,然后收入袖中,所以陈平安今天再来翻阅此,上其实已经被剥离出两千余个常用文字,使得页上的内容,空白较多,断断续续,好像一个个被迫搬家的小家伙,被陈平安拽着衣领,哭哭啼啼,咿咿呀呀,被迫从家乡远游别处了。 一些个单独出现的生僻文字,往往成双结对出现,暂时没有被陈平安赶着搬家。 可惜没能凑成一部百家姓,也未能拼出一篇千字文。 这般小炼文字,当然无甚实在用处。 哪怕整本游记的三十万字,都给陈平安小炼了,使得一本游记页全部变成空白,无非是袖里乾坤多些了无生气的古板小家伙,陈平安终究学不来裴钱和李槐,能说些什么麾下三十万兵马。不过真要无聊透顶了,陈平安也会将那些小炼过后的文字排兵布阵,抖搂出袖,落在城头上,分作两个阵营,字数不多,“兵马”就少,每次至多也就是二三十个,而且都是些游记上犹有多处出现的一些常用文字,免得被龙君哪天脑子进水,再来一剑,又给一锅端了。 陈平安会让那些如穿黑衣的小家伙,落在城头上,身形晃来荡去,脚步慢悠悠,好似市井街巷的两拨顽劣稚童,扭打在一起,都力气不大。 今天陈平安突然炼字极其勤快起来,将上那些“陈凭案”一鼓作气,小炼了数百个之多,一千五百个小炼文字炼化一个,收起一个。 然后陈平安小心翼翼从袖子里边抖落出两个文字。 再将那些“陈凭案”们敕令而出,密密麻麻拥簇在一起,每三字并肩而立,就成了一个陈凭案。 于是就有两个字,一个是宁,一个是姚。 是宁姚。 好像她一个人,与这些可惜不是陈平安的陈凭案们好像在对峙。 然后“宁姚”向前跨 出一步,五百个陈凭案就开始摇摇晃晃,最后一个个醉酒似的站不稳,哗啦啦倒地不起。 陈平安蹲在城头上,双手笼袖,看着这一幕,灿烂而笑。 一袭鲜红袍子铺在地面上。 今天的年轻隐官,不太孤单。 也是他第一次不觉得光阴长河流逝得太慢太慢。 从另外那半座城头上,龙君祭出一剑,而且这一剑,不比以往的点到为止,声势极大。 哪怕那道剑光已经刹那之间就在自己城头上掠过数十里。 剑意极重,剑气极长,一直从崖畔龙君祭剑处,一线蔓延开来。 陈平安依旧恍若未觉。 等到那道剑光在城头掠过一半路程,陈平安站起身,开始以九境武夫与剑问拳。 一次次身形崩散,一次次在去往那些文字小人儿的剑光之前,凝聚身形,再次出拳。 最终陈平安以山巅境武夫,以双拳彻底打烂那道剑光,而且来到崖畔,双脚重重踩地,施展出一尊高如山岳的玉璞境剑仙法相,凝聚四方天地灵气作一剑,双手持剑,朝那边崖头一袭灰袍劈砍而去。 一双金色眼眸的巨大法相,朗声大笑道:“为我涨拳意,当重谢龙君!” 龙君一挥手,将那一旁温养剑意、稳固剑心的年轻女子推到百余丈外,来到崖畔边缘地带,不见祭剑,不见出手。 对岸那尊法相手中长剑便崩碎,法相随之轰然倒塌。 剑仙法相再现,长剑又朝龙君当头劈下。 整整一炷香功夫,龙君始终岿然不动,法相长剑就都无法近身那一袭灰袍。 自有天地间的无数剑气与那年轻人对敌。 最后一次法相崩碎后,陈平安终于停下毫无意义的出剑,一闪而逝,回到原地,收拢起那些小炼文字。 流白惴惴不安来到崖畔龙君身侧,轻声问道:“他真的涨了一分拳意?” 山巅境武夫,与十境武夫的差别,就像那剑气长城纳兰烧苇、岳青、米祜之流的大剑仙,与那几位飞升境老剑仙的差异。 “他是说给脚底下那些妖族修士听的,没涨拳意半点,信口胡诌,故意用来恶心我罢了。” 龙君又有无奈,对身边这个其实脑子很聪明、唯独牵扯陈平安就开始拎不清的小姑娘,耐着性子解释道:“在山巅境这个武道高度上,武夫心境都不会太差,尤其是他这条最喜欢问心的疯狗,我要一剑坏他好事,他生气恼火是真,心中武夫意气,却是很难提到更高处了,哪有这么容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担任隐官后,亲眼见过了那些大战场面,本就是他的武道牢笼所在,因为很难再有什么大悲大喜,所以他的心路,其实早就先于境界、体魄在武夫断头路尽头不远处了,只有生死战可以强行砥砺体魄。” 流白轻轻点头,深以为然。 一袭鲜红袍子毫无征兆地重新出现崖畔,这次带上了那把狭刀斩勘,双手轻轻抵住刀柄,笑眯眯道:“流白姑娘,你觉得咱们这位龙君前辈,是喜欢话多的人吗?既然不是,为何如此絮叨?大有深意,你要好好思量一番啊,练剑不修心,要跌境走一遭的。” 流白嗤笑道:“你倒是半点不絮叨。”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这不是怕流白姑娘,听了龙君前辈欲盖弥彰的解释,嘴上哦哦哦,神色嗯嗯嗯,实则心中骂他娘的龙君老贼嘛。” 陈平安自顾自摇头道:“山上神仙,只要将信将疑了,猜测一起,暗鬼丛生,我这是帮助龙君前辈撇清嫌疑,这都想不明白?流白姑娘,真不是我说你,咱们若是文斗,我都怕你自己拍烂脑袋,拧断脖子,龙君前辈拦都拦不住。今日龙君助我涨拳意一事,卖我一个面子,别去跟周密兄乱嚼舌头了。” 流白眼神逐渐坚毅起来,竟是向前跨出一步,越过了那一袭灰袍,她微笑道:“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与你言语正反心思都不起半点,什么都不计较,就可以了。你不用谢龙君助长拳意,真心道谢也无所谓,但是我却要谢你助我修缮剑心,真心实意!” 龙君轻轻点头,早该如此了。 陈平安沉默片刻。 其实流白有此心,是对的。 但是有用吗? 对她未必有用,对陈平安自己还真有点用处。 陈平安笑道:“那你知不知道,心魔已经因我而起,剑心又被我修补几分,这就是新的心魔了,甚至心魔瑕疵更少。信不信此事,问不问龙君,都随你。” 龙君叹了口气,“流白,换一处练剑去,他在以你观道悟心魔。” 难怪此人明明眼中无流白,根本不视为对手,却故意次次来此,在她心中留下些许心路痕迹。 陈平安瞥了眼那一袭灰袍。那么多的王座大妖,偏偏留了这龙君在城头。 龙君笑道:“疯狗又要咬人?” 流白已经黯然离去,她没有御剑,走在城头之上。 陈平安竟是坐在了崖畔,俯瞰脚下极远处的那道妖族大军洪流,然后收回视线,后仰倒去,以斩勘刀做枕,自顾自说道:“到家应是,童稚牵衣,笑我白发。” 龙君笑道:“我没有这份愁绪,你更是无法返乡。” 陈平安咦了一声,立即坐起身,疑惑道:“你怎么听得懂人话?” 龙君不以为意,反问道:“知道为何不隔绝此处视野吗?” 陈平安点头道:“与那先后两场大雪差不多,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其实等你很久了。” 龙君大笑道:“等着吧,至多半年,不但连那日月都见不得半眼,很快你的出拳出剑,我都无需阻拦了。如此看来,你其实比那陈清都更惨。” 原来陈平安已经无法看到龙君那一袭灰袍,事实上,对面城头的所有景象,都从视野中消失。 再低头望去,那些蜂拥涌去浩然天下的妖族,也看不见了。 陈平安转头望去,远处大雪缓缓落,还依稀可见。 哪怕以后瞧不见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小忧愁,米粒大。 更何况江湖相逢吹牛皮,江湖重逢道辛苦,江湖路远,总有再见时,肯定会有人说师父辛苦了。先生辛苦了。小师叔辛苦了。陈平安辛苦了。 陈平安扬长而去,大袖飘摇,大笑道:“似不似撒子,辛苦个锤儿。” 斐然和离真一起来到龙君身旁,离真问道:“是不是真疯了?” 龙君反问道:“问你自己?” 斐然笑问道:“那个曹慈,竟然能够连赢他三场?” 龙君点头道:“竟然。”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九十八章 要问拳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一行人走过了北俱芦洲东南部的金光峰和月华山,这是一对罕见的道侣山。 金光峰有那灵禽金背雁偶尔出没,只是极难寻觅踪迹,修士要想捕捉,更是难上加难。而月华山每逢初一十五的月圆之夜,常有一只大如山峰的雪白巨蛙,带着一大帮徒子徒孙们汲取月魄精华,所以又有打雷山的绰号。 按照他们三人的赶路法子,不但故意绕开仙家渡口,跋山涉水全靠走,李槐好像根本不着急去狮子峰,裴钱也不着急返回宝瓶洲。 用李槐私底下的话说,就是裴钱希望自己回家的时候,就可以见到师父了。 李槐不是不想早些去狮子峰山脚小镇见到爹娘,只是有些时候想一想裴钱的处境,就算了,一个字都不忍心多劝。 不忍心之外,关键还是不敢。裴钱不是李宝瓶,后者揍人还讲点道理,李槐可知道裴钱藏着好多的小账本,据说几乎人人都有,单独一本的那种。李槐总觉得自己的那本账簿,极有可能是最厚的一本。 韦太真不介意走得慢,但是她再见怪不怪,古怪还是一个接一个来。 例如裴钱专门拣选了一个天色晦暗的天气,登上森森怪石相对立的金光峰,就像她不是为了撞运气见那金背雁而来,反而是既想要登山游览山水,偏又不愿看到那些性情桀骜的金背雁,这还不算太怪,怪的是登山之后,在山顶露宿过夜,裴钱抄之后走桩练拳,先前在骸骨滩奈何关集市,买了两本价格极便宜的披麻宗《放心集》和春露圃的《春露冬在》,裴钱经常拿出来翻阅,每次都会翻到《春露圃》一段关于玉莹崖和两位年轻剑仙的描述,便会有些笑意,好像心情不好的时候,光是看看那段篇幅不大的内容,就能为她解忧。 裴钱也会与李槐问些学问上的疑惑,李槐就得硬着头皮帮忙解答,只是裴钱每次得了李槐从圣贤上照搬而来的答案,都不太满意就是了。 韦太真笃定他们会空手而归,一眼不见金背雁,毕竟这等山上灵禽只在大日照耀下,才会百年一遇。 不曾想夜幕沉沉,韦太真拣选一处假装神仙炼气,自告奋勇要守夜的李槐点燃篝火,闲来无事,拨弄着枯枝,随口说了一句有些笼中雀是关不住的,阳光就是它们的羽毛。 片刻之后,漆黑云海处便如天开眼,先是出现了一粒金色,愈来愈璀璨光明,然后拖拽出一条金色长线,好像就是奔着韦太真所在金光峰而来。 韦太真作为名义上的狮子峰金丹神仙,主人的同门师姐,前些年里,韦太真作为贴身丫鬟,跟随李柳此处游历。 韦太真身为宝镜山地界土生土长的山中精怪,其实成形已经殊为不易,此后破境更是奢望,可是遇到主人之后,韦太真几乎是以一年破一境的速度,一直到跻身金丹才止步,主人让她缓一缓,说是打破金丹瓶颈试图跻身元婴招来的天劫,帮忙拦下,没有问题,但是韦太真拥有八条尾巴之后,姿容气质,愈发天然,难免太过狐媚了些,担任端茶递水的侍女,容易让她弟弟读分心。 她跟随主人李柳见识过太多的世面,只说那歇龙石捕鱼仙,就是一位玉璞境“行宫胥吏”,更有那座飞升境大妖坐镇的渌水坑,辛苦炼化之物,只是主人的一处昔年避暑之地而已,结果成了与她韦太真差不多的身份,宫装妇人与她韦太真一个小小金丹,言笑之间竟然还有些谄媚意思,还有那位中土神洲的白帝城城主……所以韦太真不至于畏惧一头境界不高的金背雁,主人在骸骨滩现身之前,早早给了韦太真攻伐、防御重宝各一件,用主人的话说,只要使用得当,韦太真可与剑修之外的元婴修士随便换命。只是主人弟弟的这张嘴,是不是太……其他山上仙师苦等几年十数年的辛苦所求,李槐一句莫名其妙的无聊话语,就能够招来一头金背雁的现身? 裴钱从睡梦中猛然清醒过来,比那韦太真更早察觉到异象,迅速背好竹箱,手持行山杖,瞥了眼那头气势汹汹的金背雁,立即让韦仙子帮忙带着李槐离开,说咱们这是占了人家的地盘,打架不占理,赶紧挪窝给人家腾地方。 韦太真不敢违逆裴钱,连忙御风带着李槐离开金光峰,至于裴钱,更干脆利落,后撤十数丈,面朝山崖一路狂奔,高高跃起,直接跳崖而走。 韦太真低头瞥了眼那个急急下坠的身影,六境武夫,既非金身体魄,更不是远游境,裴钱真没事吗? 裴钱这一跃出,就是五六十丈的极远距离,乍一看颇有武夫远游境的宗师风范了。 裴钱在砸向大地的途中,突然有些恼火自己的行事不老道,因为她想起师父教诲,行走江湖第一要务,是“问拳之前,先跌两境”。所以她现在是丢人现眼的武胆境瓶颈,那就该以四境武夫的架势,小心翼翼行走江湖,然后在某些“危险关头和情急之下”,最多不小心露出五境武夫的马脚,如此一来,再不得不与人问拳,她就等于白白占了一份先机。 所以裴钱有了个亡羊补牢的决断,从气定神闲,故意让自己呼吸紊乱几分,变成手脚乱挥,由于担心摔坏背后箱,她只好最终以脸朝地,在月华山山脚处,砸出一个尘土飞扬的大坑。 一声声哎呦喂,开始蹦蹦跳跳,崴脚跑路。 其实裴钱在跑路途中,还是有些愧疚自己的拙劣伎俩,若是师父在旁,自己估计是要吃板栗了。 李槐双眼紧闭,汗流浃背,腾云驾雾的感觉,真不咋的。 半炷香后,韦太真带着李槐缓缓落下身形,裴钱腿脚利索几分,掠上月华山附近一处山头的古树高枝,神色凝重,眺望金光峰方向,松了口气,与李槐他们低头说道:“没事了,对方脾气挺好,没有不依不饶跟上来。” 金光峰之巅,那头金背雁飘然落地后,金光一闪,变成了一位身姿婀娜的年轻女子,好似身穿一件金色羽衣,她有些眼神哀怨。怎么回事嘛,赶路匆忙了些,自己都故意敛着金丹修为的气势了,更没有半点杀意,只是像一位着急回家招待贵客的殷勤主人而已,哪里想到那伙人直接跑路了。在这北俱芦洲,可从没有金背雁主动伤人的传闻。 李槐双脚落地后,摇摇晃晃,擦着额头汗水,大为后怕,心有余悸道:“不当神仙了,打死不当了,每天飞来飞去,做人多不踏实。” 裴钱瞪了眼李槐,提醒他身边还有位餐霞饮露神仙中人的韦仙子。 李槐赶紧赔礼道歉。韦太真只得说没事,比李槐还心虚。 裴钱虽然恪守师门规矩,不对一切亲近人“多看几眼”,但是总觉得这个性情婉约的韦仙子,太怪了些,金丹地仙的境界,兴许是真,可真实身份嘛,悬乎。不过既然是李槐的家事,毕竟韦太真是李柳带到李槐身边的,裴钱就不去多管了。反正李槐这个二愣子,傻人有傻福呗。 过了金光峰,再去月华山,裴钱没敢上山了,在一个月圆夜,离着那座打雷山隔了几十里山路,果不其然,一大堆鸣鼓蛙盘踞山上,对着天上明月,打雷震天响。裴钱睁眼仔细望去,月华山本身,仿佛就是一座能够聚拢月色的风水宝地,犹有那粗细不一、丝丝缕缕的月魄,落在山上,被鸣鼓蛙们吞咽入腹。 此夜此景此山月色多,只是裴钱觉得到底不如自家好。 李槐轻声问道:“蛮荒天下,真有三轮月?” 裴钱点头道:“有的,三个大月饼高高挂,跟秀秀姐的糕点差不多,瞧着馋人。” 裴钱取出一本册子,以笔圈画了“月华山鸣鼓蛙”一栏,前边是金光峰金背雁,再下边,则是银屏国随驾城火神庙,此后还有类似槐黄国拂蝇酒、玉笏郡金铎寺、宝相国黄风谷哑巴湖、兵家鬼斧宫等等。 李槐凑过去瞥了几眼,裴钱倒是没拦着他偷看,李槐问道:“看样子,咱们离着小米粒的家乡不远了?” 裴钱合上籍,放回箱,点头道:“是不远了。” 李槐问道:“拂蝇酒是仙家酒酿?是要买一壶带回去,还是当礼物送人?” 裴钱笑道:“不是什么仙家酒水,是师父当年跟一位高人见了面,在一处市井酒楼喝的酒水,不贵,我可以多买几壶。” 师父曾经说过,关于人间功德一事,那位高人的一番长远谋划,让师父多体悟了几分。 月华山一处神仙洞府门口,一位身穿雪白衣裳的肥胖少年,笑问道:“金风姐姐,这就是那伙不知趣的家伙?其中一位,好像与咱们境界相当,气息收敛极好,只是瞧着狐媚狐媚的,观她一身气息极正,不像是山下拜月炼形的寻常狐魅,莫不是位证道悟真的仙门狐仙?” 来自金光峰的那位女子没好气道:“玉露道友,你若是对那狐媚子心动了,不妨出山试探一番。” 被女子称呼为“玉露”的肥胖少年摇头道:“山上炼师,手段多变,机关百出,说不得是故意诱骗我出山,好切断我与山根的牵连,伺机搬走月华山,给他们当做仙府后花园的赏景假山一般。我可不像金风姐姐,牵挂不多,山上儿孙,都需要我照顾,不然沦为宝瓶洲的那处狐国,就太惨了些。” 女子犹豫不决。 真身是那鸣鼓蛙老祖的肥胖少年笑道:“金凤姐姐这是红鸾心动?” 女子皱眉道:“先前是突然起了一份道心涟漪,总觉得机缘已至,冥冥之中,好像抓到了一丝破境契机,但是我不敢确定,担心福祸相依,我与你差不多,实在是怕极了山上人的心性。” 肥胖少年正色道:“金风,那我为你护道一程?金光峰与月华山互为道侣山,你我又各自在此证道炼形,大道根本一体,你要是能够破境,记得以后同样帮我护道一回。立下山水誓言就免了,我不信那套,咱俩也不需要。双方性情如何,最是心知肚明不过了。” 年轻女子咬牙道:“好,赌一赌!” 少年突然愕然,随即略带愧疚,反悔道:“金风姐姐,算了算了,我是打死都不敢离开山头了。” 金风问道:“怎么了?” 玉露指了指自己的眼眸,再以手指敲击耳朵,苦笑道:“那三人所在地界,终究还是我月华山的地盘,我让那不是土地公胜似山头土地的二蛙儿,趴在石缝当中,偷看偷听那边的动静,不曾想给那少女瞥了足足三次,一次可以理解为意外,两次当做是提醒,三次怎么都算威胁了吧?那位金丹女子都没察觉,独独被一位纯粹武夫发现了?是不是太古怪了?我招惹得起?” 金风知道玉露生性谨慎,也不为难对方,点头道:“我舍了机缘捷径,安心修行便是。” 只是那玉露又改口,“说不定可以尝试一下。” 金风无奈道:“玉露,你到底怎么回事?” 少年双手使劲搓-捏脸颊,“金风姐姐,信我一回!” 裴钱朝某个方向一抱拳,这才继续赶路。 李槐好问道:“这是?” 裴钱轻声说道:“进寺三炷香,入山拜山头,这是规矩。” 李槐也想要学裴钱拜一拜,结果挨了裴钱一行山杖,教训道:“心不诚就干脆什么都不做,不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吗。” 李槐哦了一声,觉得确实有道理。 随后一行人在那银屏国,绕过一座最近些年开始修生养息、闭门谢客的苍筠湖。 苍筠湖湖君殷侯,是一国水神魁首,辖境一湖三河两溪渠,按照当地烧香百姓的说法,这些年各大祠庙,不知为何一口气换了好些河神、水仙。 李槐就问裴钱为何不去各大水神祠庙烧香了,裴钱没说理由,只说先去那座换了城隍爷的随驾城。 赶在夜禁之前入了郡城,裴钱问了路,直奔那座祠庙重建、金身修缮没有太多年的火神庙。 夜幕中,庙祝刚要关门,不曾想一位汉子就走出金身神像,来到大门口,让那位老庙祝忙自己的去。 祠庙门口,那汉子看着两位行山杖、背竹箱的男女,开门见山笑问道:“我是此地香火小神,你们认得陈平安?” 李槐一愣,心中大为佩服,真是未卜先知的神仙老爷啊! 裴钱抱拳笑道:“我是师父的大弟子,姓裴名钱,见过火神庙老爷!” 汉子点头笑道:“能喝酒?” 裴钱赧颜摇头,“师父不让喝。” 汉子笑道:“无妨,我让庙祝备上一桌饭菜。晚上就住这儿,托你师父的福,如今小庙不小了,大香客倒是真的大,修建了不少待客屋舍,你们只管住下。” 裴钱再次抱拳,说道:“那就叨扰火神庙老爷了。” 李槐学裴钱抱拳,韦太真施了个万福。 既然是裴钱师父的朋友,韦太真哪里敢不当回事。 这一路上,裴钱和李槐一直在争吵一事,裴钱说自己都六境了,师父如今肯定是十一境了,跑不掉的,板上钉钉的。李槐说交情归交情,你师父如今肯定只有十境!赌就赌,赌输了,我让我姐跟你裴钱姓! 韦太真听得那叫一个惊心动魄。最少是十一境……肯定是十境……让主人更换姓氏…… 汉子与那年轻生和幂篱女子一一还礼,虽然说那个头戴幂篱的女子境界极高,颇有地仙气象,但是他根本不在乎,反正就一个道理,都是陈平安的朋友,上五境来了,也是朋友,下五境来了,还是朋友。 汉子然后望向裴钱,玩笑道:“倒是比那灵均兄弟拘谨些。” 好你个陈灵均,出门在外,还敢这么不见外,都敢跟师父的朋友称兄道弟了。 裴钱在心中默默给陈灵均记下一笔账。 不过裴钱还是小声问道:“陈灵均还好吧?” 汉子点头道:“好得很,说离开这里就要去春露圃。当晚苍筠湖那位湖君大人,都专程赶来陪他喝酒了,你师父的面子还是大。不过灵均兄弟还是很有分寸的,你放心吧。” 裴钱嗯了一声,“陈灵均比较心大,可能不太计较繁文缛节,火神庙老爷多担待些。” 在饭桌上,裴钱问了些附近仙家的山水事。 汉子有一说一,说这十数国版图,在你师父离开后,大是古怪,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灵气大量涌入,鬼斧宫,宝峒仙境在内的不少仙家山头,好几位年纪轻轻的修道天才纷纷破境,例如晏清就又再次闭关了,只是不知为何那黄钺城城主叶酣,连同何露在内,彻底销声匿迹,何露与晏清原本可是山上出了名的一对金童玉女。还有不少山精鬼魅,也开始从外形远游来此游荡,不过没闯下什么大的祸事,湖君殷侯自有手段,加上宝相国众多僧人的护持,世道还算太平。至于这座曾经惹来天劫降落的随驾城,更是没有任何鬼魅邪祟胆敢来此造次。说到这里,汉子痛饮了一大碗酒水,然后与裴钱问你师父怎的不来? 裴钱说师父又出门远游了,但是以后一定会亲自来这边喝酒的,师父最念旧了。 汉子笑着点头。 只见那少女已经低头扒饭。 汉子便没有多问。 在火神庙住了一晚。 裴钱其实没一宿有睡,就站在廊道里边怔怔出神,后来实在没有睡意,就去墙头那边坐着发呆。倒是想要去屋脊那边站着,看一看随驾城的全貌,只是不合规矩,没有这么当客人的礼数。 清晨时分,与祠庙老爷道别,继续赶路,去往槐黄国玉笏郡,师父说在那妖魔作祟的金铎寺,曾经遇到过两位年纪不大、心地善良的江湖侠女。 裴钱对她们很憧憬,不知道多好的江湖女子,多高的拳法,才能够被师父誉为女侠。 逛过了恢复香火的金铎寺,在槐黄国和宝相国边境,裴钱找到一家酒楼,带着李槐吃香喝辣的,然后买了两壶拂蝇酒。 韦太真是到了槐黄国,通过裴钱和李槐的闲谈,才知道原来主人的家乡小镇,如今刚好命名为槐黄县。 临近黄风谷哑巴湖之后,裴钱明显心情就好了很多。家乡是槐黄县,这儿有个槐黄国,小米粒果真与师父有缘啊。黄沙路上,驼铃阵阵,裴钱一行人缓缓而行,如今黄风谷再无大妖作祟,唯一美中不足的事情,是那水位不增不减的哑巴湖,变得跟随天时旱涝而变化了,少了一件山上谈资。 裴钱他们与商贾驼队在哑巴湖水边休歇,裴钱蹲在水边,这里就是小米粒的老家了。 小米粒与陈灵均那是一个天一个地,陈灵均以往总喜欢逮着个人就唾沫四溅,掰扯他在御江的丰功伟绩,当然越到后来,陈灵均大概是自己都说烦了,就越来越不爱提及御江的江湖事,小米粒却只在私底下,与裴钱和暖树私底下说自己在哑巴湖的些许往事,说她当年在家乡贼有名气,桃枝国青磬府一帮修为比天高的神仙,浩浩荡荡好多人,数都数不过来,闹出一场比天大的阵仗,就为了抓她一个,其中有个叫毛秋露的武夫,是个不错的大姑娘,凶是凶了点,心是好的嘛,要请她去牵勾国当个河婆,结果那个牵勾国国师就给了青磬府一颗谷雨钱,看来那位国师是真穷啊。然后金乌宫有个姓什么叫什么都给忘了的家伙,要花钱买下她,哪怕翻一番,也才两颗谷雨钱,扣扣搜搜的,山上神仙的豪气在哪里,半点没有的。 然后她跟好人山主就遇上啦,好人山主花重金从青磬府那边买下了她,于是她就跟着离开哑巴湖,一起走江湖去喽,可了不得,一出门,他们俩就一起打杀了那头天下无敌的黄风老祖,可惜知道这桩壮举的人不太多唉。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又不是那种计较虚名的大水怪,不知道就不知道呗,反正好人山主答应过她,总有一天,好多人都会从上看到她的故事…… 那会儿,小米粒刚刚升任骑龙巷右护法,跟随裴钱一起回了落魄山后,还是比较喜欢反复唠叨这些,裴钱当时嫌小米粒只会反复说些轱辘话,到也不拦着小米粒兴高采烈说这些,至多是第二遍的时候,裴钱伸出两根手指,第三遍后,裴钱伸出三根手指,说了句三遍了,小姑娘挠挠头,有些难为情,再后来,小米粒就再也不说了。 那是暖树姐姐第一次生气,偷偷找到裴钱,说你不可以这样,小米粒愿意说,就听着好了,又不耽误我们什么事情,小米粒离家那么远,咱俩多说几遍又怎么了,你要是真不爱听,就说你要抄练拳去了,哪怕当面直说自己听烦了,也好过这么说小米粒,多伤人。 裴钱一开始没当回事,没怎么上心,只是嘴上应付着破天荒生气的暖树姐姐,说晓得嘞晓得嘞,以后自己保证一定不会不耐烦,就算有,也会藏好,憨憨傻傻的小米粒,绝对瞧不出来的。只是第二天一大早,当裴钱打着哈欠要去竹楼练拳,又看到那个早早手持行山杖的黑衣小姑娘,肩挑骑龙巷右护法的重担,依旧站在门口为自己当门神,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很久了。见着了裴钱,小姑娘立即挺起胸膛,先咧嘴笑,再抿嘴笑。 裴钱直到那一刻,才觉得自己是真错了,便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说以后再想说那哑巴湖就随便说,而且还要好好想想,有没有漏掉哪些米粒事儿。 小姑娘当时屁颠屁颠跟在裴钱身旁,使劲摇头,不说了不说了,自己之前是怕裴钱和暖树姐姐忘记,才多说两遍的。想事情可费劲。 最后小米粒还叮嘱裴钱,要是以后忘记了,千万记得跟她说啊,到时候她就再说一遍。 夜幕中,裴钱伸手掬水,明月在手。 在落魄山上,她们仨喜欢一起躲在被窝里边说悄悄话,被窝给三颗脑袋拱起,像个小山头。 李槐坐在不远处的篝火旁。 韦太真轻声问道:“李公子,为何不催促裴姑娘稍快些赶路。” 她到底是李槐的婢女,还是要为这位李公子考虑几分。 李槐受不了“李公子”这个称呼,只是韦仙子坚持,几次劝说无果,他只能别扭受着,就当是狮子峰那座仙家山头,与家乡小镇一般风水淳朴了,李槐替姐姐有些高兴,在这种地方修行,想必至于受欺负。他姐实在脾气太好,模样太柔弱了,在家乡那么多年,吵架都学不会,笨是笨了点,随他们爹。不像自己,脾气随娘亲,出门在外不容易被欺负。 听到这个问题后,李槐笑道:“不着急,反正都见过姐姐了,狮子峰又没长脚。何况裴钱答应过我,要在狮子峰多待一段时日。” 先前在奈何关小镇过家门而不入的韦太真,轻轻点头。先前问话,不能不说,但是也不能多讲,不然有搬弄是非的嫌疑。 离开了哑巴湖,裴钱带着李槐 他们去了趟鬼斧宫,听师父说那边有个叫杜俞的家伙,有那江湖切磋让一招的好习惯。 可惜杜俞不在既是师门又是家的鬼斧宫,按照山门修士的说法,杜公子常年在在外游历。 那位鬼斧宫修士吃不准三人的境界、家世,只想着既然能够与杜公子相熟,怎么都该与那杜俞父母的那对道侣祖师禀报一声,不曾想那个少女已经告辞离去,说以后有机会再来拜访。 之后在拥有一大片雷云的金乌宫那边,裴钱见着了刚刚跻身元婴剑修没多久的柳质清。 柳剑仙,是金乌宫宫主的小师叔,辈分高,修为更高。哪怕是在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一位如此年轻的元婴剑修,柳质清也确实当得起“剑仙”的客气话了。 据说这位柳剑仙在山顶静坐多年,是在闭关。 柳质清抖落一身月色,雪夜起身就破境。 柳质清是出了名的性子冷清,但是对陈平安开山大弟子的裴钱,笑意较多,裴钱几个没什么感觉,但是那些金乌宫驻峰修士一个个见了鬼似的。 柳质清让一些婢女退去,亲自煮茶待客,在裴钱他们落座后,柳质清取出一套茶具,手指画符数种,以仙家术法,拘来山中清泉,再以形若火龙的三昧真火符缓缓煮水,无中生有,神仙手段。 柳质清询问了一些裴钱的游历事。 裴钱一一作答。 双方问答,自然而然,柳质清如同外出做官的某位家中长辈,而裴钱就像是出门游学至此的晚辈。 柳质清不觉得自己多此一举,裴钱更不觉得柳剑仙多管闲事。 柳质清这些年以心洗剑大成,大道裨益极多,不但顺利跻身元婴,并且依稀感觉到未来的元婴破境,瓶颈不会太大。 这都要归功于陈平安早年在玉莹崖的那个建议。 所以看待裴钱这位好朋友的开山大弟子,自己从无什么嫡传弟子的柳质清,当然会将少女当做自家晚辈,仿佛半个嫡传。 要说裴钱如果胆敢不领情,觉得不耐烦,最怕麻烦的柳质清,说不定还要不怕麻烦地训斥几句。 好在裴钱的表现,让柳质清很满意,除了一事比较遗憾,裴钱是武夫,不是剑修。 韦太真虽然已经见过不少云遮雾绕的山巅大人物,但是面对一位大道可期的元婴剑修,还是有些忌惮和敬畏。一方面,柳剑仙太年轻,再者这位与裴钱师父关系极好的柳先生,确实长得太好看了些。 柳质清飞剑传信金乌宫祖师堂,很快拿来了一些金乌宫秘藏的善本孤本籍,都是出自北俱芦洲历史上院圣人之手,经传训诂皆有。柳质清赠予李槐这个来自宝瓶洲山崖院的年轻读人。 李槐瞥了眼裴钱,裴钱点头,李槐便笑着致谢收下了。 饮茶间隙,柳质清还亲自查阅了裴钱的抄内容,说字比你师父好。 结果裴钱急得直挠头。 韦太真越来越好那位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一次外乡游历,就能够让柳质清如此“不见外”。 韦太真至今还不知道,其实她早早见过那人,而且就在她家乡的鬼蜮谷宝镜山,对方还误伤过她,正是她爹昔年嘴里“弯弯肠子最多、最没眼光最小气”的那个读人。 这跟陈平安没有跟裴钱聊太多鬼蜮谷之行有关,涉及高承、贺小凉,以及杨凝真、杨凝性这对兄弟,都隐晦避过。 最后,柳质清在破境后首次离开金乌宫,亲自护送裴钱去往春露圃。 金乌宫有一条炼化雷云作舟身、篆刻九九八十一道雷法符箓的祖传渡船,所以这是裴钱到了北俱芦洲后第一次不再徒步,而是乘坐仙家渡船。 裴钱不好意思让柳前辈陪着他们在山下,风里来雨里去。 金乌宫宫主亲自为小师叔送别,独子晋乐也在送行队伍当中,因为柳质清说此次出门,会在外远游多年,会登门拜访浮萍剑湖、太徽剑宗在内的大小剑修门派,或求道或问剑。不过晋乐他那位大山君之女的娘亲,却没有露面,主要是妇人心知肚明,自己与柳师叔合不来,来了也是自讨没趣,以前柳质清是金丹瓶颈的时候,她还能依仗着山君父亲的威势,在金乌宫肆意妄为,这些年就收敛许多了,就怕柳质清这种脾气,不找她的麻烦,省心省力,直接去大篆王朝找她那位山君父亲讲理。 所以柳质清离开金乌宫,她才是最开心的那个。 裴钱神色自若,李槐忍住不去看那剑修晋乐。因为他听裴钱说过,陈平安早年因为小米粒,与这金乌宫晋公子有些恩怨,不过大致两清了。 柳质清离开之前,对那师侄宫主颁布了几条新山规,说谁敢违背,一旦被他获悉,他立即会赶回金乌宫,在祖师堂掌律出剑,清理门户。 晋乐听得心惊胆战。 小师叔以往几乎从不在师门事务上插手。 柳质清最后以心声与师侄言语道:“金乌宫以后借助我剑,晋升宗字头,是有几分希望的,你很清楚,我对这些不感兴趣,你这宫主却不一样,所以给我牢牢记住一句话,升为宗字山头,不全是好事,有好有坏,好处是你重振师门,成为金乌宫祖师堂历史上的最大中兴功臣,坏处就是我到时候会秋后算账,所以趁着我暂时还是元婴境,你多补救,说不定有些人算账也可活。” 柳质清拍了拍那师侄宫主的肩头,“与你说这些,是知道你听得进去,那就好好去做,别让师叔在这些俗事上分心。如今整个大篆王朝都要主动与我们金乌宫交好,一个北岳山君不算什么,何况只是山君之女?” 宫主点头,“谨遵师叔教诲。” 这条金乌宫渡船风驰电掣,期间遇到一大片闪电雷鸣的雨云,渡船穿梭而过,柳质清掐诀画出一道引雷符,招来诸多声势惊人雷电轰砸,然后一一融入渡船,使得渡船符箓愈发金光熠熠,金乌宫渡船的最大异处,便是可以当做一件攻伐法宝。只是这番场景,吓得韦太真这头狐魅脸色惨白,世间精怪鬼魅,先天最是畏惧雷电,不然以韦太真的金丹修为,不至于因为这些雷电就变了颜色。 柳质清这才记起“狮子峰韦仙子”的根脚,与她道了一声歉,便立即驾驭渡船离开雨云。 远离雨云,天地清明后,柳质清与裴钱随口说道:“太徽剑宗齐宗主,虽是剑仙,但其实精通符箓,我仰慕已久。” 裴钱小声道:“柳叔叔,我师父与刘先生也是至交好友。哦对了,刘先生,就是齐宗主。” 有无“也”字,天壤之别。 李槐有些佩服裴钱的心细。 韦太真则是惊讶那位年轻山主的交友广泛。她如今很清楚裴钱的脾气了,少女对自己人不会说半句大话,所以至交好友一语,千真万确。 先有柳质清,后有齐景龙。 都是北俱芦洲年纪轻轻、就好像已经凝聚气运在身的得道之人。 柳质清笑着点头道:“如此最好。” 裴钱又一本正经说道:“柳叔叔,齐先生喜好饮酒,只是与不熟之人抹不开面儿,柳叔叔哪怕与齐先生素未蒙面,可当然不算陌路人啊,所以记得带上好酒,多带些啊。” 柳质清想了想,其实自己不喜饮酒,只是能喝些,酒量还凑合,既然是去太徽剑宗登门做客,与一宗之主切磋剑术和请教符箓学问,这点礼数还是得有的,几大坛仙家酒酿罢了。柳质清点头道:“到了春露圃,我可以多买些酒水。” 裴钱又说道:“刘先生暂时只有一个嫡传弟子,名叫白首,劳烦柳叔叔帮我捎句话,就说下次回乡,我会路过太徽剑宗,到时候再去翩然峰找他。” 裴钱说完之后,自顾自呵呵一笑。 柳质清答应下来。 渡船到了春露圃那座繁华热闹的符水渡,裴钱带着李槐他们直奔老槐街的蚍蜉铺子。 这可是自家铺子,是师父在他乡攒下的一份家业。 裴钱之后独自拜访春露圃祖师堂金丹修士,宋兰樵的师父,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嬷嬷,在春露圃是屈指可数的竹字辈祖师,只不过宋兰樵这些春露圃兰字辈修士,谨遵谱牒规矩,在名字当中嵌兰字,竹字辈修士,倒是没这讲究,当初春露圃草创之初,各自多用上山初期的真名,例如山主就叫谈陵。 名为林嵯峨的老妪,见到了登门送礼的裴钱,格外高兴,所以还礼很重。 如今她与弟子宋兰樵,与唐玺结盟,加上跟骸骨滩披麻宗又有一份香火情,老妪在春露圃祖师堂越来越有话语权,她更是在师门山头每天坐收神仙钱,财源滚滚来,所以自身修行已经谈不上大道可走的老妪,只恨不得少女从自己家中搬走一座金山银山,尤其听闻裴钱已经武夫六境,大为惊喜,便在回礼之外,让心腹婢女赶紧去跟祖师堂买来了一件金乌甲,将那枚兵家甲丸赠给裴钱,裴钱哪敢收,老妪便搬出裴钱的师父,说自己是你师父的长辈,他几次登门都没有收回礼,上次与他说好了攒一起,你就当是替你师父收下的。 年轻剑仙陈平安也好,他的开山大弟子裴钱也罢,每次造访春露圃,都不去见山主谈陵,反而次次主动拜访自己,之后才会去照夜草堂坐一坐,此事最让老妪舒心,师徒二人,都讲规矩懂礼数重情谊,故而对那宝瓶洲落魄山,老妪是印象极好极好的。 老妪经常与弟子宋兰樵念叨,若要游历别洲,她定是去那落魄山做客。 所以在春露圃以脾气古怪、言语刻薄著称的老妪,在裴钱那边自然是慈眉善目得很了,拉着小姑娘的手一起闲聊,不舍得裴钱早早离开。 裴钱好不容易才能够下山的时候,有点懵。老嬷嬷真的是太和蔼太热情了。 老妪一直送到山脚,牵起少女的手,轻轻拍打手背,叮嘱裴钱以后有事没事,都要常回来看看她这个孤苦伶仃的糟老婆子。而且还会早早准备好裴钱跻身金身境、远游境的礼物,最好快些破境,莫让老嬷嬷久等。 裴钱有些难为情,说估计怎么都得三两年才能破境,把老妪给笑得合不拢嘴,连说好好好。 少女不知自己这番“以诚待人”言语的分量,老妪则是又震惊,又开怀。 裴钱去了照夜草堂,不过仙师唐玺不在山头,去了大观王朝出席一场庙堂宴席,此外还要参加一场山水夜游宴。 因为照夜草堂与大观王朝铁艟府魏家,已经联姻。春露圃财神爷唐玺的嫡女唐青青,与魏家公子成为一对山上道侣,皇帝陛下都亲自参加了婚礼。在春露圃山主谈陵的默认下,唐玺与大观王朝的生意往来,越来越频繁紧密。 裴钱这才返回老槐街。 柳质清独自留在了蚍蜉铺子,翻看账簿。 如今的柳剑仙,对于世俗庶务,并不排斥。 铺子代掌柜,知晓柳剑仙与陈掌柜的关系,所以丝毫不觉得坏规矩。 毕竟两位年轻剑仙,在那玉莹崖饮茶问道,是春露圃最近十年以来,最被附近十数国山上修士津津乐道的一桩美谈。 铺子代掌柜,是个出身照夜草堂的年轻修士,叫王庭芳,如今还多出了一个年轻伙计,早年与陈剑仙做了笔篆刻玉莹崖玉石印章的小买卖,后来就干脆被王庭芳拉拢过来,毕竟遇到修行瓶颈的王庭芳,不可能一年到头都守着铺子,偶尔也需返回照夜草堂潜心修道。 先前作为镇店之宝的两样物件,一枚篆刻回文诗、拥有“水中火”气象的玉镯,还有一把“宫家营造”的辟邪古镜,又都已被王庭芳以溢价极多的高价卖出。 铺子不大,生意不小,顾客不多,挣钱不少。 听闻柳剑仙重返春露圃,铺子生意立即好得一塌糊涂,不到半个时辰便人满为患,多是女子,个个出手阔绰,钱不当钱。 她们瞧过柳剑仙一眼,没过瘾,那就再买一件山上物件,好多瞧几眼那位俊美得不讲道理的柳剑仙。反正都不贵,还算价格公道,老槐街店铺那么多,在哪里花钱不是花钱?再说了这蚍蜉铺子好些山上物件,一向精致讨巧,脂粉气比较重,对山上女修十分友好。 难道只许男子欣赏美人,不许她们多看几眼柳剑仙?又不是白看的。 柳质清每次来蚍蜉铺子闲坐,事后都会后悔。今天也不例外。 被裴钱撇下的李槐,跑去看那万年槐了。 韦太真当然会一路护送。 柳质清突然在铺子里边起身,一闪而逝。 来到老槐树那边,柳质清出现在一位年轻女子和肥胖少年身后,直截了当问道:“不好好在金光峰和月华山修行,你们先是在金乌宫地界徘徊不去,又一路跟来春露圃这边,所为何事?” 这两头精怪离着李槐和那韦太真有些远,好像不敢靠太近。 金风和玉露转身见到了柳质清后,不得不承认,柳质清这种神仙风采,光看相貌就可以猜到名字的。何况老槐这边先前女子们多窃窃私语,说那金乌宫柳剑仙重返春露圃了。所以认出了柳剑仙的身份,金风赶紧施了个万福,玉露更是低头抱拳,不敢擦拭额头汗水。 金乌宫剑修下山杀妖除魔,是出了名的手段很辣。 尤其是柳质清,在金丹时,就已经为自己赢得一份赫赫威名。 玉露赶紧壮起胆子,以心声与柳剑仙解释道:“金风先前看到这个登山游历的外乡生,感觉到了一丝大道契机,等她返回金光峰,对方却已经离开,所以这才一路尾随,还望柳剑仙不要将我们俩当做居心叵测之辈,绝对不是的。不然在生进入金乌宫之后,我们就该知难而退了,大道机缘再好,终究比不得性命更珍贵。” 柳质清点头道:“我听说过你们二位的修行习俗,一向隐忍退让,虽说是你们的处世之道和自保之术,但是大体上的性情,还是看得出来。若非如此,你们见不到我,只会先行遇剑。” 金风和玉露赶紧致谢。 柳质清的这番言语,等于让他们得了一道剑仙法旨,其实是一张无形的护身符。 只要柳剑仙今日现身,却又不驱逐他们这两头精怪,那么以后对金光峰和月华山再有觊觎之辈,出手之前,就该好好掂量掂量柳剑仙出剑的分量了。 都听说金乌宫柳质清不是不好说话,而是几乎根本不与山外修士客套,只出剑。 所以今天柳剑仙难得说了这么多,让两位既庆幸又忐忑,还有些自惭形秽。 柳质清说道:“你们不用太过拘谨,不用因为出身一事妄自菲薄。至于大道机缘一事,你们随缘而走,我不拦阻,也不偏帮。” 柳质清知道了真相过后,便再次一瞬间凝为剑光,缩地山河,不去嘈杂喧闹的蚍蜉铺子,去了那座已经卖给陈平安的玉莹崖。 老槐树下,李槐驻足许久。 韦太真轻声道:“先前有两位鬼鬼祟祟,好在被柳先生问话了。” 李槐说道:“既然柳剑仙都亲自出面了,那我们就放宽心。” 反正行走江湖有裴钱。 轮不到他李槐咸吃萝卜。 这一路走来,韦太真越来越佩服李槐的心大。因为李槐是真的可以不在乎很多事情。 但是李槐每天得闲,便会用心背诵圣贤籍内容。不过韦太真也看出来了,这位李公子真的不是什么读种子,治学勤勉而已。 李槐当然不知道自己竟然能够让韦仙子高看一眼。 他只是在这棵好让人重返故乡的老槐树下,没来由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情。 以前在小镇最西边的家里,每次爹稍稍挣着了点钱,娘亲就可劲儿在油盐上下气力,好些饭菜反而不如平常好吃。别说荤菜,每次李槐夹起一筷子炒青菜,都像是油缸、盐袋子里边拽起个可怜家伙,姐姐是个没嫁人就好似委屈小媳妇的,李槐每次问她咸淡,她只会次次都说还好。 还好个屁,李槐可不受这委屈,次次站在长凳上造反,娘亲不敢与他说重话,便要怨儿子不会享福,然后埋怨没两句,便开始心疼,哪里舍得多说宝贝儿子的不是,就要转头去埋怨自家男人没出息,又在桌上摔筷子又在桌底下踩男人脚背的,怨李二害得儿子过惯了苦日子,竟是连油水都半点受不得了,再然后就要苦口婆心与女儿李柳碎碎念,以后一定要找个家底殷实的好人家,要找个手上能过钱的男人,主要还是可以帮衬你弟弟,你更要长点心眼,偷偷多往娘家贴补,可别嫁出去的闺女就是泼出去的水,昧良心要遭天谴的…… 絮絮叨叨的,反正都是李槐和他娘亲在言语,油盐得吓人的一顿饭就那么吃完了,最后总是他爹和姐姐收拾碗筷。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那么过着安稳平淡的日子。只要娘亲不出门跟街坊邻居吵架吵输了,她逢年过节不受娘家亲戚的气,没见着哪个婆姨又穿金戴银花里胡哨了,其实家里就没什么大事。 小时候李槐最怕他爹去学塾那边找自己。 会觉得很丢人。 因为他爹是出了名的没出息,没出息到了李槐都会怀疑是不是爹娘要分开过日子的地步,到时候他多半是跟着娘亲苦兮兮,姐姐就会跟着爹一起吃苦。所以那会儿李槐再觉得爹没出息,害得自己被同龄人瞧不起,也不愿意爹跟娘亲分开。哪怕一起吃苦,好歹还有个家。 李槐当年宁肯姐姐去学塾那边喊他回家,因为姐姐长得还凑合,不错而已,可偷偷惦念姐姐的人,其实不少的,比如林守一和董水井就很喜欢他姐,李槐每天上学不上心,小小年纪,就只能瞎琢磨这些有的没的,可李槐小时候其实一直想不明白,喜欢李柳做什么,好看吗?没有吧。你们真要把我姐娶回了家,她是能多拎几桶水还是多砍几斤柴啊?不能够啊。 后来跟随李宝瓶他们一起远游到了山崖院,爹娘和姐姐一起来看他,那一次,李槐再没有觉得有半点丢人,哪怕那会儿的院,其实有钱人更多。 所以李槐打心底佩服陈平安,因为从陈平安身上,李槐学到了很多。 不是陈平安说了什么,而是陈平安一直在做什么,李槐其实一直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但是那会儿要李槐嘴上说个谢字比天难。心知自己做错了事情,可要李槐道个歉也一样。 对外见谁都是李槐他大爷,只有窝里横天下第一。 随着求学生涯的时间推移,所有的朋友都早已不是什么孩子了。 李宝瓶学问越来越大,去了中土神洲,会跟随茅山主去往礼记学宫。于禄早就是金身境武夫了,不客气如今也重新拾起了一份修道心气,相信以后成就不会太差的。林木头更是被大隋京城的富贵门户,争着抢着要收为女婿,只是好像继续喜欢着自己的姐姐,还是喜欢跟董水井暗地里怄气,却也没耽误林木头越来越像一位神仙。 好像就他李槐一个,还是比较不务正业。 愁啊。 李槐收起思绪。 带着韦太真一起返回蚍蜉铺子。 柳剑仙不在铺子了,女子还是很多。 裴钱正在跟代掌柜商量着一件事情,看能不能在铺子这边贩卖壁画城的廊填本神女图,如果可行,不会亏钱,那她来跟壁画城一座铺子牵头。 李槐就又无事可做了,坐在蚍蜉铺子外边发呆。 第二天,跟柳质清道别后,裴钱他们继续徒步离开春露圃。 裴钱先去了师父与刘景龙一起祭剑的芙蕖国山头。 不曾想那处灵气稀薄的寻常山头,如今竟然成了数位剑修结茅的修道之地,来此游览胜景的练气士,更是隔三岔五就有一拨,主要还是因为齐景龙比林素、徐铉更早跻身玉璞境,以新剑仙身份,被白裳在内三位剑仙,先后问剑三场,再去往剑气长城,返回后又一举成为太徽剑宗宗主,加上齐景龙早早跻身年轻十人之列,又获得了水经注卢穗、彩雀府府主孙清两位仙子的青睐,齐景龙不过刚刚百来岁,实在太过传色彩。 所以他与那位不知名剑仙朋友的共同祭剑处,成为一处引人入胜的仙迹,合情合理。 接下来裴钱就开始走一条跟师父不同的游历路线。 不再去济渎入海口的绿莺国。 而是一行人转去了大篆王朝京畿之地,裴钱要看那武夫顾祐、剑仙嵇岳两位前辈的问拳问剑处。 在那边,裴钱独自一人,手持行山杖,仰头望向天幕,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槐和韦太真远 远站着。 李槐突然有些迷糊,好像裴钱真的长大了,让他有些后知后觉的陌生,终于不再是印象中那个矮冬瓜黑炭似的小丫头。记得最早双方文斗的时候,裴钱为了显得个儿高,气势上压倒对手,她都会站在椅凳上,而且还不许李槐照做。如今大概不需要了。好像裴钱是突然长大的,而他李槐又是突然知道这件事的。 四下无人。 裴钱摘下箱,将行山杖放在箱上。 以六步走桩起步,演练撼山拳诸多拳桩,最后再以神人擂鼓式收尾。 从头到尾,裴钱都压着拳意。 所以只像是轻轻敲个门,既然家中无人,她打过招呼就走。 游历以来,裴钱说自己每一步都是在走桩。 李槐相信此事。 随后裴钱去了趟已经封山的猿啼山,在地界边缘地带,裴钱攥紧手中行山杖,高高提起,抱拳致礼,就此别过。 这段大篆京畿与猿啼山之间的山水路程,裴钱话语极少,所以李槐有些无聊。 这天大雪,李槐才意识到他们已经离乡三年了。 而他们也到了青蒿国州城,一条叫洞仙街的地方。 见到了李宝瓶的大哥李希圣,还有一位名叫崔赐的少年童。 李希圣送了李槐一本不厚的圣贤籍。 再送了韦太真一张云纹符箓,依稀有四字,却非篆文,好像是读人自行造字一般,所以韦太真不认识此符。 那个温文尔雅的读人,与韦太真笑言以后若是破境,祭出此符,兴许有些用处。 因为符箓四字,实则为“五雷避让”。 青冥天下白玉京首脉掌教,道老二和陆沉的大师兄,亲笔手。隔了一座天下又如何? 法旨就是法旨。 破境随便破境。 李希圣却没有送裴钱任何东西。 裴钱依然开心,与李希圣聊着与宝瓶姐姐相逢与重逢的种种趣事。 李希圣一直笑脸和煦,耐心听着少女的讲述。 只是在一天清晨一天夜幕,与裴钱事先约好,一起看过了大日初升和明月高悬而已。 一行人离开青蒿国,去往狮子峰,在裴钱的那本小册子上,已经没有必须要去的地方。 而李希圣在城中找到了那金风、玉露,将他们留在了身边。 其实裴钱早已察觉,但是始终假装不知。 趴地峰距离狮子峰太远,裴钱不想绕路太多,李槐不催,不是裴钱绕路的理由。 朝夕相处数年之久,韦太真与裴钱已经很熟,所以有些问题,可以当面询问少女了。 例如为何裴钱要故意绕开那本册子以外的仙家山头,甚至只要是在荒郊野岭,往往见人就绕路。许多稀古怪,山精鬼魅,裴钱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路即可。 裴钱直说自己不敢,怕惹事,因为她知道自己做事情没什么分寸,比师父和小师兄差了太远,所以担心自己分不清好人坏人,出拳没个轻重,太容易犯错。既然怕,那就躲。反正山水依旧在,每天抄练拳不偷懒,有没有遇到人,不重要。 裴钱还说自己其实对走江湖,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韦太真就问她为何既然谈不上喜欢,为什么还要来北俱芦洲,走这么远的路。 裴钱犹豫了半天,才笑着说家里好几位纯粹武夫,自己不太想在那边破境了,只因为师父很喜欢北俱芦洲,她才来这里游历。 这是一个说了等于没说的含糊答案。 然后裴钱又说了一句让韦太真更摸不着头脑的言语,说师父喜欢这里,她其实这会儿开始后悔了。 韦太真觉得自己越问、裴钱越答,自己越如坠云雾。 只是裴钱当时又开始走桩练拳,韦太真只好让自己不去多想。 李槐如今习惯了守夜一事,见那韦仙子一头雾水,便望向裴钱,问了句可以说吗?裴钱继续走桩,轻轻点头。 李槐这才为韦仙子解惑:“裴钱已经第七境了,打算到了狮子峰后,就去皑皑洲,争一个什么最强二字来着,好像得了最强,可以挣着武运啥的。” 韦太真好像挨了一道天雷。 李槐笑道:“我也不知道裴钱怎么破境的,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她先前一样没跟我打招呼,是她后来离开了青蒿国,才主动与我说的。还说如今每天练拳,意思不大了,类似这会儿的走桩,将身上拳意一分为二,相互打架什么的,不过是习惯成自然,不然她闷得慌。再就是练拳得武运一事,当徒弟的,没道理比师父更威风,武运这东西,吃多了其实没啥滋味,对她来说未必是好事。” 裴钱在远处收拳,无奈道:“说多了啊。只让你说七境一事的。” 然后对韦太真说道:“韦姐姐,别介意,不是真心瞒你,只是好些事情,根本不值得拿来说道。” 有师父高高在上,还有崔爷爷在前。 吃苦练拳,习武破境,天经地义。 韦太真苦笑点头。 不然她还能如何。 好在韦太真对于武道一途,知道些,却所知不多,毕竟在修行路上,韦太真自己就是一路破境窜到金丹境的,所以还不至于被裴钱的破境、武运之类的吓破胆。韦太真只是震惊于裴钱对武学境界的那种淡漠态度,与年纪太不符。而且武道攀登,要比修道之人更加讲求一个脚踏实地,要说裴钱是因为资质太好,才如此破境神速,好像也不全对,毕竟裴钱每天都在练拳,练得还怪,什么走路练拳,什么拳意打架,什么武运没滋味,都是韦太真没听过、也全然无法想象的事情。 在那之后的山下远游。 哪怕裴钱再躲着人和事,他们还是在一个偏隅小国,遇到了一场山上神仙殃及山下江湖的风波。 一个领衔江湖的武林宗师,与一位地仙神仙老爷起了争执,前者喊来了数位被朝廷默认离境的山水神灵压阵,后者就拉拢了一拨别国邻居仙师。明明是两人之间的个人恩怨,却牵扯了数百人在那边对峙,那个古稀之年的七境武夫,以江湖领袖的身份,呼朋唤友,号令群雄,那位金丹地仙更是用上了所有香火情,一定要将那不知好歹的山下老匹夫,知道天地有别的山上道理。 裴钱当时路过的时候,大战其实已经落幕,胜负已分,竟是山上仙师狼狈逃窜,原来朝廷安插了许多供奉仙师和军中高手,好像对那位很喜欢对帝王将相指手画脚的地仙,不顺眼多年了。在惨烈战事中,还有一位本该是挚友的龙门境老神仙,背叛了金丹好友,大战酣畅之时,阴了一手,打得那位作威作福惯了的金丹地仙措手不及,还被一位嫡传弟子亲手打烂金丹,就此陨落。 一座四分五裂的仙家山头,兵败如山倒,反正一场鲜血淋漓的风波,山上山下,庙堂江湖,神仙俗子,阴谋阳谋,什么都有,兴许这就是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所有的对错是非,一团浆糊,都在生死中。 哪怕裴钱第一时间就要撤离是非之地,依旧慢了一步。 小国朝廷伏兵四起,不断收拢包围圈,如同赶鱼入。 一伙山上仙师逃到裴钱三人附近,然后擦肩而过,其中一人还丢了块光彩夺目的仙家玉佩,在裴钱脚步,只是被裴钱脚尖一挑,瞬间挑回去。 随后一大帮人蜂拥而至,不知是杀红了眼,还是打定主意错杀不错放,有一位身披甘露甲的中年武将,一刀劈来。 裴钱不避不闪,伸手握住刀,说道:“我们只是过路的外人,不会掺和你们双方恩怨。” 那武将加重手上力道,只是那一刀只是纹丝不动。 裴钱轻轻一推,对方武将连人带刀,踉跄后退。 从裴钱身后远处,原本看似渔唯一的口子,又出现了一位守株待兔悄然现身的武学宗师,将那拨山上漏之鱼一一打杀,只余下了几人活命。 裴钱环顾四周,然后聚音成线,与李槐和韦太真说道:“等下你们找机会离开就是了,不用担心,相信我。” 韦太真刚想要与裴钱言语,说自己可以帮上忙。 李槐对她摇摇头。 真要遇到了棘手事情,只要陈平安没在身边,裴钱不会求助任何人。道理讲不通的。 裴钱的骨子里,不愿意欠她师父之外的任何人一点半点。 所以李槐来到韦太真身边,压低嗓音问道:“韦仙子可以自保吗?” 韦太真点头道:“应该能够护住李公子。” 李槐说道:“那我们就找机会逃,争取不让裴钱分心就行了。” 韦太真面有难色,以心声说道:“李公子,如此一来,裴钱会不会对你心有芥蒂?” 李槐摇头道:“韦仙子想多了。” 李槐挠挠头,我真是个废物啊。咋个办,真是愁。 裴钱轻轻摘下竹箱,放下行山杖,与迎面走来的一位白发魁梧老者说道:“事先与你们说好,敢伤我朋友性命,敢坏我这两件家当,我不讲道理,直接出拳杀人。” 那个浑身浴血的白发老者嗤笑道:“小女娃儿年纪不大,口气不小,只要交出那块玉佩,饶你不死。” 裴钱卷起袖子,说道:“我站着不动,吃你三拳,你之后让我们三个离开,如何?” 身披甘露甲的武将,瞥了眼那少女毫发无损的手掌,与老者轻声提醒道:“师父,这丫头片子不太简单,先前握刀不伤,体魄坚韧,不同寻常。” 老者笑道:“大军包围,插翅难飞。” 然后好整以暇的老者望向那幂篱女子,笑问道:“这位姑娘,可是元婴神仙?” 韦太真不言语。 老者问李槐,“院君子贤人?” 李槐说道:“希望是。” 老者最后问那身材瘦弱、言语吓人的少女:“总不会是传说中的御风境武夫吧?” 裴钱说道:“还差点。” 老者放声大笑道:“那我就站着不动,让你先问三拳,只要打我不死,你们都得死。” 裴钱沉声道:“恳请前辈好好商量,不要逼人太甚,给一些不是选择的选择。” 老者收敛笑意,拧转手腕,“好啊,那就打你三拳,挨得住,三拳过后,只要你倒地还能起身,就让你们三人都活。” 裴钱大步前行,“出拳。” 李槐突然说道:“我们来自狮子峰。” 老者笑道:“很好,我是那位天君府的座上宾。然后呢?有用吗?” 裴钱双膝微曲,一脚踏出,拉开一个起手拳架。 老者哈哈大笑,“认得认得,是那顾祐废物的撼山拳,一个纯粹武夫,竟然有脸以符箓术坑害嵇剑仙。老废物不收弟子,只留下一本人人可学的废物拳谱,误人子弟,害人不浅!” 这魁梧老人瞬间来到那少女身前,一拳砸在后者脑门上。 裴钱只是身形一晃,一步不退。 按照江湖经验,原本裴钱应该倒飞出去,晃荡起身再受第二拳。 可此时此地,面对此人,裴钱不愿退。 武道金身境的魁梧老者怒喝一声,一鼓作气递出两拳,一拳在那少女面门,一拳在后者脖颈。 三拳完毕。 老人闪电后撤,与那武将并肩而立,脸色阴沉。 裴钱只是站着不动,缓缓抬手,以大拇指擦拭鼻血。 老人看到三人背后,走来一位气定神闲的同道中人,这才松了口气。 对方与他同样是七境大宗师,不过对方年纪更轻,拳法更高,不过他与皇帝陛下是早年好友,这次才破例出山帮忙。 何况在北俱芦洲,拳杀山上修士,有几个纯粹武夫不乐意? 裴钱吐出一口血水,转头望向那个呼吸绵长的中年男子。 那人笑问道:“小姑娘,你也是金身境,对不对?” 裴钱默不作声。 那人说道:“小姑娘你无法御风远游,两个朋友就算可以御风远遁,先前对付一个金丹地仙的那张天罗地,无非是再施展一次,又有何难。你与傅凛前辈求饶吧,求个活命就行,留下所有东西,我只能帮你们到这一步。但是武夫会不会被废去武功,修士会不会被打断长生桥,我不敢替你们保证。我终究是个外人。” 李槐无奈道:“这种话别信。” 裴钱点头道:“你倒是不傻。” 李槐咧嘴一笑。 韦太真有些无言。 一个比一个不怕。 她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祭出主人赠送的那两件攻伐、防御重宝,拼了性命也要护送两人离开此地。 那人突然说道:“你要是能挨我两拳,我就让你朋友们先行离开。” 李槐说道:“也别信。” 裴钱说道:“一个没吃饱饭,一个占尽优势还要跟晚辈耍心机,你们真是武夫吗?” 裴钱自问自答道:“我觉得你们不配。” 裴钱再不管身后那中年男子,死死盯住那个名为傅凛的白发老者,“我以撼山谱,只问你一拳!” 老人脸色阴晴不定。 先前递出三拳,这会儿整条胳膊都在吃疼。 裴钱蓦然之间,一身磅礴拳意如日月高升齐齐在天。 气机紊乱至极,韦太真不得不赶紧护住李槐。 裴钱向前缓行,双拳紧握,咬牙道:“我学拳自师父,师父学拳自撼山谱,撼山拳来自顾前辈!我今天以撼山拳,要与你同境问拳,你竟敢不接?!” 以裴钱为圆心,方圆百丈之内,大地震颤,如闷雷轰动,尘土飞扬,武卒一个个握刀不稳,铁甲颤鸣。 那个中年男子有意无意后退数步。 而裴钱面对的那个白发老者,脸色铁青,欲言又止,众目睽睽之下,与一个外乡少女低头认错,以后还怎么混江湖?!可要说接下安然无事地对方一拳,老人又完全没有把握。 你想不明白,那就别多想。 裴钱一脚踩地,瞬间不见踪迹。 人人身形各有不稳。 韦太真下意识就要扶住李槐肩头,却发现这位李公子竟然根本无需她去搀扶,很稳当,双脚如山岳矗立一般。 而李槐太过担心裴钱,对此浑然不觉。 韦太真凝神望去,惊骇发现李槐衣袖四周,隐约有无数条细密金线萦绕,无形中抵消了裴钱倾泻天地间的充沛拳意。 傅凛所站位置,如同响起一记重重擂鼓声。 白发老者横躺在地,应该是被那少女一拳砸在额头,出拳太快,又刹那之间更换了出拳角度,才能够一拳过后,就让七境宗师傅凛直接躺在原地,而且挨拳最重的整颗脑袋,微微陷入地面。 裴钱一个拧转身形,开始面朝那个已经生出退意的中年武夫。 她身形微微低矮几分,以种夫子的顶峰拳架,撑起朱敛传授的猿猴拳意,为她整条脊柱校得一条大龙。 裴钱突然望向李槐,似乎有些询问意思。 李槐点头沉声道:“只管对他出拳,此人心思更坏,打个半死都可以,将来师父如果因此这件事骂你,我跟你师父一哭二闹三上吊去。” 裴钱眼神死寂,却咧嘴笑了笑。 李槐的言语,她应该是听进去了。 韦太真觉得这一幕画面真渗人,很可怕。 裴钱递出一拳神人擂鼓式。 只是一拳,都不用后边十拳二十拳。 那中年男子就毫无还手之力地倒飞出去数十丈,重重摔在地上。 裴钱站在原地,环顾四周,“都来!” 除了李槐韦太真所处位置,方圆百丈之内,地面翻裂,拳意乱窜,冲天而起。 裴钱眼角余光瞥见天上那些蠢蠢欲动的一拨练气士。 裴钱拔地而起。 如同一道剑光离开人间。 一个巨大圆圈,如空中阁楼,轰然倒塌下沉。 李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紧一把抱起裴钱的箱和行山杖。 万一要是摔坏了它们,裴钱事后还能找谁算账?不找他找谁。 裴钱悬在空中,伸出并拢双指,点了点自己额头,示意那拨修道之人只管施展仙家术法。 韦太真忍不住颤声道:“李公子,不是说好了裴姑娘才金身境吗?” 韦太真再不知晓武道,可这裴钱才二十来岁,就远游境了,让她如何找些理由告诉自己不怪? 裴钱终究不是那个中土神洲的武夫曹慈啊。只是个每天都在韦太真身边背竹箱晃荡的纤弱少女啊。 李槐轻轻放下竹箱,仰头望向裴钱,想了想,挠头说道:“我又不是陈平安,他说啥裴钱就听啥,裴钱做了啥就说啥。” 然后李槐忍住笑,“不愧是咱们的新任盟主大人。韦仙子,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帮你引荐。” 韦太真看了眼李槐。李公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心大。 裴钱御风远游,身形倏忽不定,几次站在了山上神仙背后或者身侧,既不言语,也不出拳。 最后裴钱双脚虚踏,天上激荡起一大圈不断四散的惊人涟漪,再不见少女身形,她好像要去天幕最高处。 等到裴钱飘然落地。 大地之上,早已鸟兽散去。 裴钱一言不发,背起竹箱,手持行山杖,说道:“赶路。” 又一年后,终于到了狮子峰。 韦太真如释重负,她总算不用提心吊胆了。 只是主人没在山头。 裴钱在山上待了足足半年,偶尔下山一趟。 半年之后,裴钱独自离开,与李槐分道,李槐会重返宝瓶洲,她却要孑然一身,去往浩然天下最北方的皑皑洲。 理由是师父对那个大洲印象很一般,所以她要去那里跻身山巅境,但是这一次快不了,前边两境破境得太随意,隐患不小,得慢慢来了,境界停滞个八年十年都是有可能的,不然很难再在下一境站稳脚跟。 裴钱在狮子峰山脚铺子的最后那顿饭,李柳返回,一家人加上裴钱,同桌吃饭。 妇人觉得儿子眼光不算太好,但也不错了。 李槐瞧着娘亲看裴钱的眼神和娘亲脸上笑意,满头汗水。先前一次,娘亲私底下说起此事,在家里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李槐,差点没当场跪地,只求娘亲千万别有这个心思,不然他就离家出走了,反正他留在家中,多半也会被裴钱打死。 裴钱离开山脚小镇的时候,李二只是对少女点点头,没有出门送行。 妇人使眼色,李柳推了一把弟弟,李槐原本没什么,只是有些离别的伤感而已,结果一下子变得战战兢兢,腿脚不利索地跟上裴钱。 走在大街上,裴钱说道:“那本被你藏藏掖掖的山水游记,我见过了。我没事。” 李槐无言以对,叹了口气,嗯了一声。 裴钱说道:“别送了,以后有机会再带你一起游历,到时候我们可以去中土神洲。” 李槐点头道:“就这么说定了。” 裴钱大步前行,背对李槐,轻轻挥手。 李槐停在原地与她挥手告别。 好像裴钱又不跟他打招呼,就偷偷长了个子,从微黑少女变成一位二十岁女子该有的身段模样了。 裴钱在一处僻静地方,蓦然拔高身形,悄悄御风远游。 落魄山上老厨子是远游境,而宝瓶洲武运有限,已经有了师父和宋长镜,还有李二前辈其实一样属于宝瓶洲人氏,所以裴钱除非破境跻身山巅境,否则不会太早回去。 不管自己怎么喜欢给朱敛记账,那也是自家落魄山的老厨子,跟谁争武运,都不会跟老厨子争。老厨子更不会与她争,可他是大管家,得护着落魄山走不远,所以裴钱愿意走远一点,去过了北俱芦洲,再去皑皑洲。反正师父一时半会儿不会回家。什么时候听说师父从剑气长城返回浩然天下,她再回去,师父这些年教了她很多很多,但是喂拳还只有一次,这怎么行。 师父不止一个学生弟子,但是裴钱,就只有一个师父。 在师父回家之前,裴钱还要问拳曹慈!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九十九章 天下第一人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青冥天下的三千道人,井然有序进入第五座天下,其中白玉京占据最多份额,千余人之多,此外玄都观,岁除宫,仙杖派,兵解山等,都是第一流大门派,两三百位道人不等。再下一等的仙家,人数依次递减。可不管出身什么门派,大多都属于青冥天下的正统道官,因为道牒制度,通行天下。 此外还有三千佛门子弟。 以及疯狂涌入第五座天下的流徙难民,开门两年,就已经近千万之多。 元婴修士之下,三教九流皆有,山上修道之人,山下凡俗夫子,鱼龙混杂,经历过劫后余生的大悲大喜,众生百态。 他们分别来自东南桐叶洲和西南扶摇洲,不过扶摇洲和桐叶洲人数极为悬殊,扶摇洲不过是东部沿海地带的迁徙而已,桐叶洲却是举洲逃难。 各有一位大剑仙负责开辟出两道大门。 以剑开门者,剑气长城老剑仙,齐廷济。 文圣一脉,左右。 这两位剑仙,除了负责开门,还要守住大门,不被大妖摧破。 三千道人大致方位在东,白玉京道士已经合力打造出一大片云海,紫气浩荡,降下一场场雨露甘霖,润泽大地。 云海高低不平,一切高出云海的山头,都是白玉京和其他道士的争抢之地。 有些山头,离地不远,有些山头,空有高度,依旧无法高过云海,灵气、运数多寡使然。 白玉京道士按照五城十二楼、各自师门大同小异的授意,尽量拣选相邻的五座山头,篆刻五岳真形图,分别以法宝压胜山头,聚拢灵气。每当五岳生成,就是一个大王朝或是藩属小国的雏形,除此之外,还有妙用,浩浩荡荡的天地灵气,被“拘押”至山岳山头附近,五岳地界内众多隐匿踪迹的天材地宝,往往就会藏掖不住宝光异象,一旦被白玉京道士循着蛛丝马迹,就可以立即将其搜罗,有点类似涸泽而渔的手段,事实上却不损灵气半点,反而还能将零散气数凝为一股股气运,萦绕五岳,或者驱逐到大江大河之中再稳固起来,作为未来山水神灵的府邸选址。 但是玄都观的剑仙一脉,最是让白玉京道人恼火,只占据几座灵气尚可的山头,便开始专门来拆台,做那明摆着损人不利己的勾当,每次只等辛苦篆刻五岳真形图的四幅,玄都观道士这才偷偷画上一幅自家道观的剑仙指路图,五岳图哪怕少了一幅,就算是全废了,临了再去另外选址某座新山岳,何其不易,再者损失之大,不可估量。 因为玄都观剑仙一脉的失心疯举措,使得岁除宫在内几大顶尖仙家,大有意外之喜,纷纷缔结契约,大致圈划出各自地盘,尽量减少不必要的冲突,一切只为赶在白玉京之前,尽可能多的,将那些拥有洞天福地资质的风水宝地,速速收入囊中。 总之,三千道人,各有各的长远谋划,大大小小的冲突不断。 三千僧人位于西方。 扶摇洲逃难之人,涌入北方。 桐叶洲流徙难民,位于南方。 剑气长城剑修占据的那座城池,居中。 宁姚是独自御剑先去的东方,遥遥见到那座道意盎然的紫色云海后,略作思量,她便直接往南而去。 山水迢迢,天地寂寥。 但是咫尺物当中,又多出了两颗古怪头颅。 只是厮杀却远远不止两场。 这当然意味着至今暂未命名的第五座天下,凶险极大。 天门那边,陆沉伸出一根手指,搓着嘴唇,笑眯眯道:“孙道长,如此伤和气,不太合适吧?我回了白玉京,很难跟师兄交待啊。差不多就可以了嘛。我那师兄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发起火来,喜欢不管不顾。到时候他去玄都观,我可劝不住。” 小师弟山青站在一旁,神色凝重。 斜背着那只“斗量”养剑葫的小道童,有些幸灾乐祸,巴不得陆沉跟孙道人相互挠脸。 孙道长愧疚道:“贫道这些徒孙,个个不遵祖师法旨,跟脱缰野马似的,年轻人火气还大,做事情没个分寸,贫道有什么办法,不然坏了规矩,去帮你劝劝,当个和事佬?” 一直竖起耳朵偷听对话的小道童,只觉得这孙道长真是会睁眼说瞎话,自己得好好学一学。以后再遇到那个老秀才,谁骂谁都不知道呢。 孙道长又笑道:“不过陆道友得事先与儒家圣人打好招呼,总不能让贫道坏了不出大门百丈的规矩,毕竟是礼圣亲自与咱们双方订立的规矩,贫道对礼圣还是很敬重的。陆道友你不一样,胆儿肥,还有那么个好师父当天大靠山,可贫道就不巧了,玄都观开山老祖早走了,贫道就是最能打的,真要与人打架输了,找谁哭诉去?” 陆沉无奈道:“小道与那礼圣不太对付,孙道长会不清楚?” 孙道长哈哈笑道:“年纪大了,容易忘事。” 小道童佩服佩服。 山青皱紧眉头。 再这么被玄都观搅和下去,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步慢步步慢,二掌教师兄那桩通过第五座天下、凑足五百灵官的谋划,极有可能要比预期往后推移数百年之久。 陆沉抬手摩挲着那顶莲花道冠,笑着安慰这个双脚在地、心却忧天的可爱小师弟,“每一个大大小小的结果,都是万千大道之显化。顺其自然,旁观便是。” 陆沉是真不在乎那些白玉京道士和玄都观剑仙一脉的冲突,但是有些事情,好歹得说上一说,以后回了白玉京或是莲花小洞天,与师兄和师父都能敷衍过去。可在小师弟眼中,事情近在眼前,就是他自己事,说坏不坏,说好却也绝对不好。 陆沉蹦跳了两下,使劲眺望南方,“小臭牛鼻子,你该办正事了。我可以帮你将那枚铁环和养剑葫,一并交给儒家圣人。” 小道童勃然大怒,“陆掌教,你说话给小道爷客气点!” 这个观道观的烧火小道童,在陆沉这边,一直比较守规矩。 他其实自己是半点不怕陆沉的,但是师父去往青冥天下之前,与自己交待了三件事,其中一事,就是不要与陆沉结仇。 再就是取出其中一座藕花福地,搁放在这第五座天下某处,那处地盘,如今暂时尚未有人迹。 桐叶洲有一座雄镇楼,是一棵岁月悠悠的梧桐树,名为镇妖楼,与那镇白泽差不多的意思,读人做点表面文章罢了。 老观主并未去动镇妖楼的根本,但是没有那枚属于老道人的铁环作为大阵枢纽,就意义不大。所以这其中,可以多出一笔功德买卖来。再加上斗量养剑葫,就是两笔。按照小道童自己的猜测,师父若是不小心与道祖论道,吵输了,好歹还能凭借这两桩功德,让礼圣老爷帮忙说情,师父和自己就可以重返浩然天下,不用留在青冥天下看人脸色。至于师父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最后到底会怎么做,小道童无所谓,反正习惯了与师父相依为命。 而陆沉称呼烧火小道童为小牛鼻子,是骂人,一骂骂俩,连他那位上了岁数的师父一并骂了。当徒弟的当然不能忍! 陆沉说道:“小牛鼻子,老观主好不容易为你攒下点香火情,都快被你用完了,悠着点。” 小道童疑惑道:“怎么讲?” 烧火道童一向以观主首徒自居,只是老道人却从不将小家伙视为什么嫡传,这也是人生无奈事。 陆沉笑道:“藕花福地一分为四,将桐叶伞赠送给陈平安,是算准了陈平安的心路脉络,一定会放心不下,肯定要在那边结茅修行,修道观人问心,然后遇上无数对错是非难明的琐碎困局,事如鹅毛,堆积成山,搬迁起来,可比同等重量的搬运山石,要难多了,到最后陈平安就只能发现,修道一事,原来只此本心一物可以照顾好,由大及小,由繁入简,由万变一。到时候的陈平安,还是陈平安,又不是陈平安,因为与老观主成了同道中人,离儒家道路便远了些。你如今随身携带其中一座藕花福地,就是老观主在提醒我,对你要忍着点,让着点。” 小道童点了点头,恍然道:“有点道理。” 孙道长笑道:“一个敢瞎说,一个敢装懂,你们俩倒是绝配。” 陆沉不以为意。 小道童右手探入左边袖子,里边有张梧桐叶。 正是其中一座藕花福地所在。一分为四,老秀才的关门弟子带走一份。一个被观主丢入福地的年轻道士,失去记忆,然后与南苑国京城一位官宦子弟的游学少年,在北晋国相逢,少年当时身边还跟着一头小白猿。 陆抬占据其一。 松籁国俞真意,藕花福地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修道之人。他所在的福地,如今被观主师父带去了莲花小洞天。那个得了道祖一句“小住人间千年,常如童子颜色”天大谶语的俞真意,必然是有大气运傍身的了。小道童都要羡慕几分。 小道童犹豫了半天,从袖子里又摸出一枚铁环,交给为人、做事、言语、修行都不太正经的陆沉。 要知道这个陆沉,可是浩然天下出身,“离经叛道”第一,连那至圣先师都被陆沉在自己中假借寓言骂过的。 小道童跟老秀才关系是不错,可跟文庙半点不熟,所以不太愿意跟那些印象中古板迂腐的圣人打交道。而且听陆沉说这座天下,古怪不多,但是极大,独自远游,小心被那些古怪当做果腹的口粮。 陆沉手握铁环,双膝微蹲,摆出一个气沉丹田的武把式,然后身形旋转一圈,一脚踩地,一脚翘起,身体前倾,将那铁环使劲丢掷出去,化做一道璀璨虹光,破空去往儒家圣人坐镇天幕处。 小道童伸长脖子,提醒道:“可别丢歪了,害得儒家圣人一通好找。” 孙道长笑呵呵道:“不是应该担心此物砸了儒家圣人一头包吗?读人最要脸面,到时候文庙追责下来,陆沉丢的铁环,铁环却是你的,所以你跟陆道友各占一半过失,他可以撂挑子跑路,你带着那座福地跑哪里去?” 小道童尴尬干笑道:“不至于不至于。” 使劲瞪着陆沉。 陆沉点头道:“心稳手准,指哪去哪,绝无半点纰漏的可能。” 孙道长点头道:“指哪打哪。” 小道童越来越心虚,看了眼帮自己做事的陆沉,再看了眼帮自己说话的孙道长,有些吃不准。 孙道长摇摇头。 这个烧火道童真是个小傻子。铁环掠空远去,一去千万里之遥,光是那条路线上的遗留气息涟漪,就足够让陆沉更加精准地推衍山河万物了。 这让孙道长很是怀念北俱芦洲遇到的那个陈道友。 那才是个真正愿意动脑子多想事情的,也确实当得起东海老观主的那份长远算计。 遥想当年,山上相逢,双方各自以诚待人,患难之交,关系莫逆,所以才能够好聚好散。 “陈道友,做人要厚道。” “孙道长,买卖要公道!” 此时孙道长抚须而笑,这般脑子灵光的年轻人,还是很讨喜的嘛。就是所过之路,太过寸草不生了些。好在离别之际,最后一句心诚的“道长道长”,就都补救回来了。 一直沉默的山青突然问道:“小师兄,我想要独自远游,可以吗?” 陆沉一拍额头,苦笑道:“同辈师兄弟,问这些做什么。难不成不在青冥天下,你就走不出百丈之地了?” 孙道长抚须而笑道:“陆道友,可喜可贺啊,找了个好师弟。” 山青朝小师兄和孙道长打了个稽首,然后转身一步跨出百丈外,御风之际,便已经破境跻身玉璞境。 几乎同时,西方一位佛子亦是破境。 陆沉点点头,抖了抖手腕,“还好还好。差点没忍住。” 孙道长微笑道:“陆道友何苦为难自己,下次与贫道说一声便是,一巴掌的事情,谁打不是打。” 小道童忧心忡忡问道:“陆掌教,你怎知我以后要将‘斗量’葫芦暂借文庙?师父亲自施展了障眼法,你又不知桐叶洲之事……” 陆沉笑道:“身居高位,每天无事,可不就是只能胡思乱想,猜东猜西,想南想北。” 小道童伸手摸了摸身后的巨大金黄葫芦。 陆沉说道:“这枚斗量,老观主,你,此地圣贤,中土文庙,宝瓶洲绣虎,杨老头,一路辗转,最终是要送到一个姓李的姑娘手上的。” 小道童皱眉道:“又是陆掌教瞎猜的?” 有些舍不得这场离别,哪怕这枚“斗量”最后肯定还会还回来。 陆沉笑道:“有没有想过,七枚养剑葫,最早出自谁手?” 一根藤蔓,结出七枚养剑葫,归根结底,就是浩然天下的某个一。 七条脉络流转,合而为一。 道祖闲来以此观道,与那坐看一池莲花的花开花落,水滴落何处,是同理。 道祖道法通天,却又不会真如何,文庙自然没有理由打断这些扎根浩然天下的脉络。 小道童说道:“当然,然后?” 孙道长微笑道:“对牛弹琴,鸡同鸭讲。” 这可就是一骂骂四个了。 陆沉无奈道:“孙道长,我还是很尊师重道的。” 孙道长疑惑道 :“说啥?贫道老糊涂了,耳朵也不太灵光。” 陆沉一笑置之。 反正师父自己都不在意,当徒弟的就不要多管闲事了。 只剩下个脑子一团浆糊的小道童。 他只知道道祖亲手种植的那根葫芦藤,“结果”之后,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七枚养剑葫。 倒悬山春幡斋,剑仙邵云岩那棵“得天独厚孕育而出”的葫芦藤,自然远远无法媲美。 小道童背后这只金黄大葫芦,作为天地间最珍稀的七枚养剑葫之一,名为“斗量”,装了无数的东海之水,传闻整个东海水面都下降了数尺。只是观主师父没让他养剑,转而用来捕蛟、养蛟,尤其是“飞升”青冥天下之前,老观主也悄悄做成了件大事。 当初李柳和顾璨在海上歇龙石重逢,上边竟然没有一条蛟龙之属布雨休歇,便是此理,因为桐叶洲两边海中水蛟,几乎都被老道人捕捉殆尽,其它海域的水蛟,也多有主动进入“斗量”之中。而位于倒悬山和雨龙宗之间的那条蛟龙沟,疲蛟无需中途停靠歇龙石。 儒家圣人当初没有阻拦此事,当然有文庙自己的考量。 此外六枚价值连城的养剑葫,分别养剑数量最多,名为“牛毛”。名字不佳,但是品秩和威势,都很吓人。也最能帮助主人挣取山上剑修、剑仙的人情。 本命飞剑胚子成形最快,名为“终南山路”。资质越好的剑修,本命飞剑越多,一旦拥有此枚养剑葫,最是相得益彰。 温养出来的飞剑最坚韧,名字也怪,就一个字,“三”。 最锋芒无匹,剑修一剑破万法,葫芦中剑又可破万剑,名为“心事”,心想事成的心事。 飞剑最小最细微,出剑最快,可以炼化到真正无形,无视光阴长河,“立即”。 以及最能够反哺主人体魄,适宜装酒,修士饮酒就是在汲取剑气,并且毫无隐患。名为“美酒”。寓意人间美好事,饮醇酒第一。 总计七枚养剑葫,不知为何都独独遗留在了浩然天下。 小小宝瓶洲,洪福齐天,拥有两枚,正阳山那枚紫金养剑葫“牛毛”,曾经给了一位被师门寄予厚望的女子剑修,苏稼。 当然不是正阳山的祖传之物,正阳山还没有那样的底蕴,属于半路而得。 风雪庙也有一枚雪白养剑葫。被四十岁就跻身上五境剑仙的魏晋早早得到。小道童猜测正是那枚“美酒”。 此外中土神洲白帝城城主的大弟子,获得一枚“三”。皑皑洲刘氏财神,半买半抢,得手一枚“终南山”,珍藏已久,从不轻易示人。放出话去,它会是嫡子刘幽州以后成亲的聘礼之一。 北俱芦洲北地大剑仙白裳,获得了那枚“终南山路”。 但是“心事”和“立即”,这两枚最适宜剑修捉对厮杀、最具攻伐的养剑葫,却一直不知所踪。 小道童想要找回场子,于是嬉皮笑脸道:“陆掌教,要不要见见某位陆氏子孙?” 陆沉见陆抬。让人想一想就有趣。 陆沉笑道:“一个在倒悬山都没办法点燃三清香火的孩子,就不用见了吧。” 孙道长举目远眺,啧啧称,好一个山青,还是有点意思的。 嘴上说远游,竟是直奔一处玄都观新占山头,看架势,是要杀绝元婴之下的所有玄都观一脉道人? 陆沉哎呦一声,跺脚道:“不像话不像话,真不怕小师兄给孙道长打死吗?” 孙道长点头道:“赶狗入穷巷,是要狗急跳墙的。” 孙道长自己都这么说了,那陆沉就无话可说了。 孙道长随即嗤笑一声,“理是这么个理,可真有那么好杀?身上宝物茫茫多,战力修为加一境,又如何?贫道的玄都观剑仙一脉,比不得白玉京老小仙人们富贵钱多,可这打架嘛,还是有点本事的。” 西方一位少年僧人,几乎与山青同时破境。 玄都观一位年轻姿容的背剑女冠,稍慢一些破境。 但是仗剑迎敌山青,有一战之力,虽说肯定难以获胜,但是拖住山青片刻就行。 玄都观修道之人,下山行事,要么和和气气任人打骂,不轻易与人打架,要么直接动手,而且一定往死里打。 此外玄都观道士还……最喜欢喊同门喊朋友,一起围殴敌手。 所以玄都观的下五境道士,往往都是见过天大场面的。 当然跻身上五境之后,就别如此光明正大行事了,按照老祖师的说法,就是传出去不好听。 至于不那么光明正大的私底下如何,孙道长常年在外游历,看不见听不见,当然管不着。贫道收弟子,弟子收徒孙,只管传授道法、剑术,以后下山游历,给玄都观长脸还是丢脸,你们自己看着办。 事实上,孙怀中一向小事不管。 因为有句口头禅,“贫道修道有成,所以心平气和。” 老观主只管大事。 所以又有口头禅,“贫道此生习剑勤勉,为了跟傻子讲理吗?” 陆沉其实在第五座天下新开两道大门后,就经常掐指心算。 孙道长问道:“就那么挂念浩然天下?” 陆沉微笑道:“在骊珠洞天,摆了多年算卦摊子,难免牵挂几分。” 孙道长抖了抖袖子,抬手后掐指如飞,咦了一声,说道:“又巧了。不曾想陆道友远游他乡没几年,比贫道少多了,因果却如此之深。更没有想到咱俩各走各路,从无碰头,竟然还有那么点因果交集。不过贫道是善缘,陆道友却是恶果,贫道替你揪心啊。” 陆沉附和道:“是揪心啊。” 毕竟曹慈如今才山巅境。 当年他重返故乡天下,在那小镇摆摊子给人算命,可惜他身边只有一只勘验文运的文雀,若是再有一只武雀,齐静春的障眼法就不管用了。 陆沉抖了抖袖子,不再掐指推衍演化。 孙道长还在袖中掐指,笑道:“陆道友这就撑不住了?” 陆沉没好气道:“观主少在那边装模作样。” 孙道长大笑着抬手抖袖,哪怕做做样子,也算赢了你陆沉一场。返回玄都观,就与嫡传弟子聊一聊,还要“叮嘱”他们这种小事,就莫要与徒孙们念叨了。 陆沉感慨道:“这座天下开了门,五座天下,一气贯通了。” 浩然天下,青冥天下和莲花天下,都与这座天下以大门打通,而蛮荒天下又与浩然天下开门相通。 孙道长收敛笑意,点头道:“算一最难。” 两两沉默。 外加一个听了道法等于白听的烧火道童。 陆沉随口说道:“可惜无法去见一见那位霜降道友的道侣,真是不小的憾事。” “撑死了也就是霜降道友的半个道侣。” 孙道长叹息道:“世人只是为情所困,霜降道友反其道行之,以此困住心上人,痴情且心狠。外人都没办法讲对错。” 岁除宫历史上最负盛名的修道巨擘,宫主吴霜降,几乎是以一己之力,硬生生将一个二流门派,拔高到青冥天下最拔尖的大宗门。 在他站稳脚跟后,才有守岁人在内的一大拨天之骄子,纷纷崛起。 而吴霜降本人,曾经位于青冥天下十人之列,排名虽然不高,可整座天下的前十,还是有点能耐的。 此人明明能够打破飞升境瓶颈,却依旧闭关不出。 因为吴霜降实在太久没有现身,所以在数百年前,跌出了十人之列。 小道童对这种山巅内幕最有兴致,好问道:“那个吴霜降,若是敞开了打,放开手脚,术法尽出,打得过你们两位吗?” 陆沉微笑道:“修道法,不就是为了不打架吗?” 孙道长点头笑道:“不该只为打架。” 小道童嗤之以鼻,白玉京道士和剑仙道脉,两帮人这会儿在干嘛? 陆沉踮起脚跟看这方天地的气运流转,没来由说道:“第一无悬念了?” 孙道长说道:“你应该庆幸不是陈道友来到此地。不然将来一场问剑,两座天地相撞,都有是有可能的。” 陆沉笑道:“错了,他要是来了这里,只会越来越束手束脚,大道止步矣。” 孙道长抚须点头:“倒也是。” 小道童小声嘀咕道:“你们俩能不能聊点我听得懂的。” 陆沉说道:“难。” 孙道长说道:“极难。” 在这座天下的中央地带,坐镇天幕的两位儒家圣人,一位来自礼圣一脉的礼记学宫,一位来自亚圣一脉的河上院,皆是文庙陪祀圣贤。 一人将所见所闻一一记录在册,一位盯着东西大门,以防上五境修士潜入此地,不准南北两门闯入元婴修士。 两位圣人各自带有一位本脉弟子,皆是学宫院君子身份。 其中一位君子,悬佩有一把长剑“浩然气”,早年游历剑气长城,朋友赠送。 两位君子,因为圣人的关系,能够坐观山河,遍览天下,人趣事颇多。 例如三千道人当中,一个身为符箓派祖庭之一的大道门,领头之人,是元婴境界,名叫南山。 作为死对头的采收山,则同样有一位元婴修士,女子名为悠然。 这对男女,不但同年同月生,就连时辰都一模一样,毫厘不差。 在这之外,两位君子也知晓了许多关于青冥天下的事情。 以往圣贤上可不记载这些。 浩然天下有十种散修,缝衣人,南海独骑郎在内,被定义为人人得而诛之的歪门邪道。 而青冥天下,也有十种修士,不受待见,只是还不至于沦为过街老鼠,但是绝对不敢擅自靠近白玉京地界就是了。 分别是那米贼,尸解仙,卷帘红酥手,挑夫,抬棺人,巡山使节,梳妆女官,捉刀客,一字师,他了汉。 此次三千道人进入崭新天地,除了大宗门的份额之外,还有数百位青冥天下的“山泽野修”,因缘际会之下,福缘深厚,各自得到了白玉京颁发天下的一枚通关玉牌。 而剑修那座城池内外,在宁姚跻身玉璞境之后,哪怕宁姚刻意远离城池,独自远游,仍是使得那些剑气长城的元婴剑修,包括齐狩在内,被天地大道给稍稍压胜了几分,尤其是齐狩,作为最有希望在宁姚之后破境的元婴瓶颈修士,因为宁姚不但破境,并且在玉璞这一层境界上进展神速,就使得齐狩的破境,反而要远远慢于山青、西方佛子和玄都观女冠这些天之骄子。 天地初开,诸多大道显化,相对影响深刻,且显露明显。再往后,就会越来越模糊浅显。 不过以齐狩出类拔萃的资质,以及担任刑官一脉领袖的潜在馈赠,肯定会成为头个十年内的第二拨玉璞境修士。 所谓的第一拨,其实就是宁姚一个。 此后就是山青、西方佛子、齐狩在内的第二拨,人数不会太多,至多十人。 之后在九十年内跻身上五境的各方修士,是第三拨。 桐叶洲和扶摇洲修士还是不会多,因为比起东西两道大门,南北两处进入第五座天下的两洲修士,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位元婴修士,都不会放入元婴来到崭新天下。而那一小撮元婴修士,之所以能够成为例外,自然是他们所在宗门功德、以及修士本人心性,都得到了中土文庙的认可,例如太平山女冠,剑修黄庭。连她在内,无一例外,都是被各自师门强压着赶来此地,而他们师门自然是做好了师门覆灭人人战死、只凭一人为祖师堂续上一炷香火的准备。 当下已是嘉春五年的年关时分了。 在这之前,年号是不是选定为嘉春,还是用文庙建议的那个,就有一场不小的争执,最终选为嘉春年号,其实是前不久才真正敲定下来,所以在那之前,一直是两种说法并用,老秀才用一个,文庙用一个,谁都不服谁,当然用老秀才的说法,是白也兄弟难得不当哑巴,破天荒金口一开,白也说他觉得嘉春二字,美极了,寓意更是美好,每天拿剑架在自己脖子上,一个破落秀才,不敢不从。 除此之外,元年到底是哪一年,是老秀才和白也一起进入崭新天地,还是将剑气长城那座城池落地之时,定义为元年之始,又吵了一架。 当然又是老秀才一人,吵文庙一帮。 最后老秀才两场架都吵赢了,嘉春年号一事,白也先是仗剑开路,加上后来剑开天地的那桩造化功德,实在太大。在这其中,老秀才自然也没闲着,可谓任劳任怨,做成了许多,比如底定山河。所以文庙算是答应了老秀才,“咱们好歹卖白也一个面子”。可其实傻子都心知肚明,那位被誉为人间最得意的读人,白也哪里会在年号一事上指手画脚。还会拿剑架老秀才脖子上?谁提剑架谁脖子上都难说吧。 而嘉春元年,之后最终放在城池落地的时辰,一样是争执不休的后定之事,则是老秀才离开第五座天下没多久,便得意洋洋去了趟文庙,走路那叫一个鼻孔朝天,趾高气昂,两只大袖耍得飞起,原来老秀才从白泽那边偷来了那幅天下搜山图的祖宗画卷。其实一开始,文庙还是希望嘉春元年放在 老秀才和白也进入新天地之初,但是老秀才一来舍了自己全部功德不要,也要为那座城池换取一份大道气运庇护,再加上一幅搜山图,老秀才依旧自己不要,是给了南婆娑洲,文庙那边才无话可说。 当时文庙关起门来,先是老秀才与文庙副教主、学宫大祭酒和那拨中土院山主,大吵一场。 后来亚圣到了,甚至连礼圣都到了。 老秀才直接说咱们读人,不但得关起家里大门吵架,还要再关房门,不然我是不怕有辱斯文,各位却是一位位斯文宗主,太过有辱斯文,让晚辈们看笑话。所以最终除了三人,都离开文庙大门,乖乖站在外边广场上等着消息。 反正到最后,两位副教主、三位大祭酒和十数位院山主,就看到一幕,三位圣人联袂走出那座文庙,原本老秀才与亚圣走在礼圣两侧,不曾想老秀才一个行云流水的放缓脚步,挤开亚圣,大摇大摆居中而行,所幸礼圣微笑,亚圣不怪,就这样由着老秀才逾越规矩一回了。 但老秀才依旧是老秀才,没有恢复文圣身份,神像更不会重新搬入文庙,不会陪祀至圣先师。 最后人人散去。 只有老秀才一个坐在台阶上,好像在与谁絮絮叨叨,家长里短。 老秀才与人诉苦,从无愁容。 何况老秀才这一天,诉苦不少,显摆更多。 一位被奉为至圣先师的老者,就坐在老秀才一旁。 老人倒是想要离开忙事情去,只是被老秀才死死攥着袖子,没法走。 老人只得轻轻扯了扯袖子,示意差不多就可以了。 老秀才便直接侧身而坐,单手变双手扯住袖子,道:“再聊会儿,再聊会儿!这才聊到哪儿,我那关门弟子怎么去剑气长城找的媳妇,都还没聊到呢。老头子,你是不知道,我这关门弟子,是我这一脉学问的集大成者,找媳妇一事,更是比先生比师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多矣!” 老人无奈道:“白也那一剑,算是比较客气了。” ———— 最南边那道大门之内,儒家设置有两道山水禁制,进了第五座天下,以及过了第二条界线,就都只可出不可返。 宁姚御剑悬空,来到千里之外,远远望着那道屹立天地间的大门。 只要以剑劈开禁制,就可以跨过大门,去往桐叶洲。 但是宁姚最后还是转身离去。 最终又改变主意,收剑入鞘,背剑在后,落在了大地之上。 她身穿法袍金醴,背一把剑仙。 宁姚打算找几个桐叶洲修士询问最新形势。 一拨十数人,御风远游,越来越远离大门,俱是龙门、金丹境修士。 从逃难路上的惊魂不定,到了这边之后,相互结盟,同气连枝,所以一个个只觉得因祸得福,从此天高地阔,道理很简单,附近连元婴修士都没一个了! 而且此处天下,再无上五境! 三金丹,九龙门,杀个元婴难吗? 其实还真不简单,毕竟纸面实力皆是虚妄,真要被元婴先斩一两人,杀得人人胆寒怯战,再各个击破,最后是众人围杀一人,还是被一人追杀全部,谁杀谁还真不好说。 可是如今天大地大,已无元婴矣。 什么观海境洞府境,根本没资格与他们为伍,那三十几个各自仙家山头、王朝豪阀的帮闲修士,正在为他们在大门口那边,聚拢势力。 这十二人,先前已经谈定,要打造出最大的一座山上“宗门”,争人争地盘争大势争气运,争权势争天材地宝,什么都要争到自己手中! 在这之后,哪怕修行资质有限,那就用堆积成山的神仙钱砸破各自瓶颈便是,只要十二人当中有人率先跻身元婴境,一份铁打的千秋大业,就算彻底稳当了。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那个地上行走的背剑女子。 所有人略有惊讶,她胆子这么大? 敢独自游历? 他们再仔细一看,各自起意,有相中那女子姿容的,有看中女子身上那件法袍似乎品秩不俗的,有猜测那把长剑价值多少的,还有纯粹杀心暴起的,当然也有怕那万一,反而小心翼翼,不太愿意招惹是非的。当然也有唯一一位女修,金丹境,在怜悯那个下场注定可怜的娘们,救?凭什么。没那心情。在这天不管地不管只有修士管的乱世,长得那么好看,如果境界不高,就敢单独出门,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 宁姚抬头望去,见他们没出手的意思,就继续前行。 十二位桐叶洲逃难修士,御风悬停,高高在上,俯瞰地面上那个暂时不知身份的漂亮女子。 片刻之后,那位金丹女修心中恼火,这帮大老爷们个个是清心寡欲的正人君子不成,一个个就没点动静? 所以她微笑开口道:“我见那女子姿色尚可,你们别与我争抢啊,我身边如今缺个丫鬟,就她了。” 她这一开口,便立即有个眼神灼热的壮汉,伸手扶住身边女修的纤细腰肢,嘿嘿笑道:“当丫鬟好,当通房丫鬟更好,哥哥这就帮你拿下那个撞大运的小娘们,玉颊妹子,说好了,赶紧找个黄道吉日,你我速速结为夫妻,说不得咱俩就是这座天下第一双道侣,万一有那玄之又玄的额外福缘,岂不是好事成双……” 言语之间,汉子同时以心声与两位好友说道:“记得帮我压阵,除了你们,包括玉颊这个骚婆姨在内,我谁都信不过。” 汉子取出一枚兵家甲丸,一副神人承露甲瞬间披挂在身,这才御风落地,大步走向那背剑女子,笑道:“这位妹子,是咱们桐叶洲哪里人,不如结伴同行?人多不怕事,是不是这个理?” 看似言语轻佻,汉子其实早已攥紧手中长刀,身为一位久经沙场的金丹境兵家修士。 宁姚神色淡然道:“人多不怕死?” 用的是比较蹩脚的桐叶洲雅言。 在言语天赋一事上,确实还是他比较好,他会说三洲雅言、各国官话和许多地方方言,会故意用轻描淡写的神色,用她听不懂的言语,说些话。 但是她知道他在说什么,因为她会看他的眼睛。 汉子哈哈笑道:“小娘子真会说笑话……” 那汉子从眉心处起始,从头到脚,莫名其妙就一分为二了。 一副神人承露甲,外加金丹兵家修士的体魄,竟是比薄纸一片都不如。 那个名叫玉颊的女修心知不妙,同样被一条无形剑气拦腰斩断,一颗金丹被魂魄裹挟,滴溜溜旋转,刚要远遁,砰然炸碎。 宁姚瞥了眼天上。 十位修士争先恐后,一个个恨不得自己笔直一线砸入大地,好第一个觐见那位女子剑仙。 倒不是他们看出了对方是剑修,其实根本不知道她是如何出手的,可既然她背着剑,就当是一位剑仙好了。 管她是不是本命飞剑惊人的金丹剑修,还是什么天上掉下来的元婴剑修,都算剑仙!反正杀他们都如菜刀剁死一群鸡崽儿。 宁姚突然懒得去问桐叶洲形势了。 他曾经与她说过桐叶洲的山水游历,一直她带在身上的那本上,其实也有写。 但是宁姚知道,没有来到这座天下的桐叶洲修士,才是应该来的。 所以宁姚转身就走。 打算走上一段路程,来时路上,不远处有座山头,盛产一种异青竹,宁姚打算打造一根行山杖。 她转身之时,那汉子先前以心声言语的两个朋友,当场毙命。 当着一位玉璞境瓶颈剑修的面,在各自心湖自以为是的窃窃私语,不够谨慎。 一位年轻面容的剑修飘落在地,皱眉道:“这位道友,是不是杀心过重了?” 剩下那八个修士各怀心思。 因为这位剑修,名气极大,是桐叶洲仙卿派公认的继承人,名为蹑云,百岁金丹,关键还是剑修。 之所以一眼辨认出此人身份,在于他腰间那把佩剑“尸解”,实在太过瞩目,剑鞘外有五彩霞光流溢不定,是一件自行认主的半仙兵! 而他的那个名字,也是自幼被护道人带入师门,被仙卿派祖师亲自取的,寓意此子将来有望蹑云飞升。 宁姚置若罔闻。 年轻剑修与那女子拉开一段距离,并肩而行。 宁姚说道:“眼睛瞎,耳朵聋,境界低,少说话,去远点。” 蹑云笑道:“你是说我不识人心好坏?并非如此,只是徐焘、玉颊两金丹之外,之后两人,罪不至死,教训一番就足够了。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辈,我们桐叶洲修士,都应该摒弃前嫌,潜心修行,各自登高,说不定很快就会遇到扶摇洲修士,甚至是剑气长城那拨最喜杀伐的剑修蛮子……” 先前他还不觉得,走近了看这女子,原来真是动人。 自然不是什么垂涎美色,对于一位剑心纯粹的年轻天才而言,只是觉得她让人见之忘俗。 宁姚始终目视前方,说道:“不听劝的毛病,跌境以后改改。” 蹑云正要言语。 瞬间倒飞出去,一颗金丹破碎大半,整个人七窍流血,拼命挣扎都无法起身。 他视线模糊,依稀只见那女子背影,缓缓远去。 其余八人,面面相觑。 是顺水推舟,杀人夺宝,趁势抢了那把“尸解”,还是救人,与仙卿派结下一桩天大香火情? 仙卿派除了两位元婴祖师之外,几乎所有供奉、客卿和祖师堂嫡传,都已经进入这座崭新天下。 据说连那祖师堂挂像、神主都被蹑云携带在身,放在一件祖传咫尺物当中。 有人一咬牙,心声言语道:“什么香火情,都他娘是虚头巴脑的玩意儿,如今还讲究这个?什么谱牒仙师,当下哪个不是山泽野修!得了一件半仙兵,咱们当中谁率先破境跻身元婴,就归谁,咱们都立下誓约,将来得到‘尸解’之人,就是坐头把交椅的,此人必须护着其余人各自破一境!” 又有人提醒道:“那‘尸解’是件认主的半仙兵,谁敢拿?谁能炼化?蹑云若是死了,还好说,可是蹑云没有死。” 一人轻声道:“蹑云跌境,不也没见那‘尸解’出鞘,认主一说,多半是仙卿派有意为蹑云博取名声的手段。” 也有那不愿涉险行事的几位谱牒仙师,只是当下不太愿意说话。山上拦阻机缘,比山下断人财路,更招人恨。 不料在众人都不敢率先出手的时候。 那蹑云坐起身,佩剑“尸解”自行出鞘,悬停空中,他伸手握住剑身,不伤掌心分毫,好似被佩剑搀扶起身。 蹑云眼神阴沉,望向那些王八蛋,哪怕他真是个聋子,蹑云终究没有眼瞎,看得出那些家伙的脸色和视线! 蹑云松开半仙兵尸解,摇摇欲坠,却半点不惧众人,咬牙切齿道:“一帮废物,只剩下个会点符箓小道的破烂金丹,就敢杀我夺剑?” 蹑云突然低头凝视着那把心爱佩剑,泪流满面,伸手捂住心口,哽咽道:“你先前为何装死,为何不自行出鞘,为何不护住我金丹,不杀她,护住金丹也好啊……” 长剑颤鸣,如泣如诉。 似乎比跌境的主人更加委屈。 它不敢出鞘。 怕主人会死。 只是世间半仙兵,往往如未开窍的懵懂稚童,不能开口言语,不会写字。 不然这把尸解就会明白无误地告诉蹑云,那个女子,极有可能是被这座天下大道认可的第一人。 那八人终于意识到半仙兵尸解,是完全可以自行杀人的,所以毫不犹豫,立即各施手段,御风逃遁。 蹑云却没有追杀他们的意思,一来遭此劫难,心思不定,二来跌境之后,意外太多,他不愿招惹万一。 已经记住了八人容貌衣饰,还知晓数位修士的大致根脚,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以后终有重逢叙旧的机会。 这位承载师门所有希望的年轻天才,抬头望向那女子远去方向,猛然醒悟,她来自剑气长城! 宁姚到了那座青山竹林,四处寻觅,终于拣选一棵苍翠欲滴的小竹,做了一根行山杖,拎在手中。 见四周无人,宁姚便开山学那人持杖走路,想象他少年时带头开山,想象他及冠后独自游历,想象他喝酒时醉醺醺,想象他走在山水间,瞪大眼睛看那风景,会一一写在上…… 走到后来,宁姚恢复如常,站在了青山之巅,以行山杖拄地,轻轻喊了一个名字,然后她用心聆听那风过竹林萧萧声,好似作答声。 先前她刚刚来到崭新天下,元婴破境之时的心魔,正是她心中之陈平安。 对于宁姚而言,心魔只会是如此。 可只是一个照面,宁姚使劲多瞧了几眼后,很快就被她斩杀了。 故而破境只是一瞬间。 既复杂至极又简单纯粹,宁姚当时只是瞬间明了一事,她眼中心中的那个陈平安,永远比不得真正的陈平安,天大地大,陈平安就只有一个,真真正正。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章 新酒等旧人 / 中土神洲,礼记学宫。 一场隆冬大雪,趁着学宫夫子士子正在问道做学问,茅小冬独自坐在凉亭赏雪,轻轻搓手,轻轻默念一篇脍炙人口的散文小品,天云山水堤各一白,亭舟渔翁酒客皆一粒。 茅小冬当下心情并不轻松,因为山崖书院重返七十二书院之一,竟然拖了这么些年,还是没能敲定。如今宝瓶洲连那大渎开凿、大骊陪都的建造,都已收官,好像他茅小冬成了最拖后腿的那个。如果不是自己跟那头大骊绣虎的关系,实在太差,又不愿与崔瀺有任何交集,不然茅小冬早就写信给崔瀺,说自己就这点本事,明摆着不济事了,你赶紧换个有本事的来这边主持大局,只要让山崖书院重返文庙正统,我念你一份情便是。 只不过茅小冬很清楚,写不写信,没什么意义,崔瀺那个王八蛋,做人根本不会念旧,万事只求一个结果。既然崔瀺选了自己带队远游,此后却又不再过问,应该是崔瀺早有计较。 崔瀺可以等,茅小冬都快急得嗓子眼冒烟了。 桐叶洲已经乱成一锅粥,礼记学宫这边每天都有邸报传阅,相较于扶摇洲与妖族大军在沿海战场上的各有胜负,尤其是扶摇洲那些上五境修士,都会尽量将战场选择海外,免得与大妖厮杀的各种仙家术法,不小心殃及地上的各大王朝屯集兵马,除了上五境修士有此胆识之外,齐廷济,周神芝,还有扶摇洲一位飞升境修士一次联袂突袭,大有关系。 反观一开始就只采取据守态势的桐叶洲,战局简直就是糜烂不堪,从山上仙家到世俗王朝,处处一触即溃,如今只能靠着三大书院和那些宗字头仙家苦苦支撑,玉圭宗只能说是守势稳固,桐叶宗和扶乩宗稍有乱象,尤其是临海的扶乩宗,辖境地界不断收缩,唯独太平山,最让人刮目相看,在那座护攻守兼备的山水大阵庇护下,竟然能够有一千修士联袂杀出宗门、斩获颇丰的壮举,原本已跌一境的太平山老天君,在一洲三垣四象大阵与自家阵法的双重加持之下,法相巍峨,手持大镜,如仙人手托一轮明月,莹澈四方,月光所照,太平山修士进退自如,杀敌如麻…… 茅小冬恨不得卸掉副山主职务,去老龙城那边守着。与其待在这边每天干瞪眼,还不如做点实在事情。 茅小冬带着一大帮书院学子跨洲远游至此,他这个当副山主的,既要护着学子们潜心读书,尽量不要与学宫士子起冲突,还要争取为山崖书院讨回一个文庙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头衔,所以茅小冬这些年并不轻松。最关键的是,大骊绣虎没有告诉茅小冬如何成事之法,而到了礼记学宫,大祭酒也未与茅小冬说如何才能通过考评,只让茅小冬等待消息,茅小冬只能让李宝瓶在内的三十多位读书种子,静下心来,好好读书。 茅小冬其实有些愧疚,因为能否晋升七十二书院之一,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山主学问之高低、深浅。 以前师兄齐静春在世时,山崖书院获此殊荣,茅小冬半点不觉得困难,等到他来当家做主,就倍感无力。既然重返文庙书院,自己这个山主靠不住,照理说就只能靠学生了,可是在在生源一事上,无论是大骊京城的山崖书院,还是搬迁大隋的山崖书院,其实一直都争不过观湖书院,搬迁之前,山崖书院与观湖书院都属于七十二之一,但是宝瓶洲第一等的读书种子,还是喜欢先去观湖书院碰碰运气,若是无法通过,才退而求其次,去往当时的大骊山崖书院,其实关于此事,连同茅小冬几位副山主,大骊先帝在内,都颇有怨言,唯独齐师兄始终随意且从容,不管书院来什么样的士子学生,让夫子先生们们只管用心教一样的学问。 在齐静春担任山主之时,山崖书院在某件事上,一直雷打不动,就是每年都会从地方州郡、县学选取一拨寒族子弟,哪怕这些人的学问底子极差,书院依旧年年收取,齐静春会亲自为他们传授学问。所以很大程度上,宝瓶洲许多天资聪颖、家世极好的那拨拔尖读书种子,不太愿意来山崖书院求学,也有不愿与这拨寒庶学生同窗为伍的心思。 茅小冬记得很清楚,大骊先帝曾经莅临书院,对师兄有过暗示,表示大骊京学愿意收纳这拨寒族士子,保证不会亏待、耽误这些读书人,不但如此,大骊官场还一定专门为他们开辟出一条顺遂仕途,齐先生和书院是不是就不用劳心了?以齐先生的学问,大可以拣选书院最好的读书种子。 师兄直接笑言一句,大骊宋氏就算要忘本,也太早了些。 此事才不了了之。 所以在去往骊珠洞天之前,山主齐静春没有什么嫡传弟子的说法,相对学问根基深的高门之子也教,来自市井乡野的寒庶子弟也亲自教。 茅小冬自己对这礼记学宫其实并不陌生,曾经与左右、齐静春两位师兄一起来此游学,结果两位师兄没待多久,将他一个人丢在这边,招呼不打就走了,只留下一封书信,齐师兄在信上说了一番师兄该说的言语,指出茅小冬求学方向,应该与谁求教治学之道,该在哪些圣贤书籍上下功夫,反正都很能宽慰人心。 左师兄却在信的末尾,要他茅小冬放心,给人欺负了,与师兄知会一声,记得不要劳烦先生,因为师兄很闲,先生很忙。 这让茅小冬怎么能够放心?茅小冬除了涉及先生学问之外,哪敢随便与左右喊冤诉苦。左师兄每次不出手则已,哪次出手不要先生亲自收拾烂摊子,再者礼圣一脉,一向与自家先生友善。所以当年茅小冬只能硬着头皮放心,在此治学数年。 茅小冬走出凉亭,在阶下看那楹联。 事需身历,再去言之有物。 字与心融,才觉书中有味。 茅小冬转头望去,看到了手持行山杖、身穿红棉袄的李宝瓶。 等李宝瓶走到身边,茅小冬轻声笑道:“又翘课了?” 李宝瓶点点头,又摇摇头,“事先与夫子打过招呼了,要与种先生、叠嶂姐姐他们一起去油囊湖赏雪。” 种秋和曹晴朗当初离开剑气长城后,与崔东山、裴钱分开,后者返回宝瓶洲,他们却游历了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氏,再来到中土神洲,负笈游学,一走就是数年之久,最终来到了礼记学宫,听闻茅山主和李宝瓶刚好在学宫求学,就在这边停步。 在此期间,陈三秋和叠嶂又来到礼记学宫,陈三秋已经成为学宫儒生,叠嶂却是要等个人,不凑巧,叠嶂要找的那位朋友,据说跟随圣人去了第五座天下。 茅小冬笑道:“那油囊湖有什么可去的,马屁湖才对,大手笔个什么。” 然后茅小冬小声道:“宝瓶,这些一己之见的自家言语,我与你悄悄说、你听了忘记就是了,别对外说。” 李宝瓶说道:“我不会随便说他人文章高下、为人优劣的,哪怕真要提及此人,也当与那崇雅黜浮的学问宗旨,一并与人说了。我不会只揪着‘油囊取得天河水,将添上寿万年杯’这一句,与人纠缠不清,‘书观千载近’,‘绿水逶迤去’,都是极好的。” 茅小冬笑着点头,“很好。治学论道与为人处世,都要这般中正平和。” 李宝瓶犹豫了一下,说道:“茅先生不要太忧心。” 先前她是远远看见茅先生独自赏景,李宝瓶才来这边跟茅山主打声招呼。 茅小冬笑道:“忧心难免,却也不会忧心太过,你不要担心。” 李宝瓶告辞离去。 与一起去油囊湖赏雪的种秋,曹晴朗,还有叠嶂姐姐重聚。 陈三秋如今是学宫儒生,不好逃课。再就是陈三秋虽然在剑气长城那边百~万\小!说不少,但是真正到了学宫求学,才发现追赶不易。 而且陈三秋是莫名其妙成为的学宫儒生,刚到了礼记学宫,就有一位神色和蔼的老先生找到了他,一起闲聊赏景,陈三秋是后来才知道对方竟然是学宫大祭酒。所以陈三秋求学勤勉,因为在从南婆娑洲到中土神洲的游历途中,跻身了元婴境,所以比起许多都不算修道之人的学宫士子,陈三秋也有自己的优势,白天夫子传道,晚上自己读书,还可以同时温养剑意,不知疲倦。 叠嶂依旧是金丹瓶颈,倒也没觉得有什么,毕竟陈三秋是剑气长城公认的读书种子,飞剑的本命神通又与文运有关,陈三秋破境很正常,何况叠嶂如今有一种心弦紧绷转入骤然松散的状态,好像离开了厮杀惨烈的剑气长城后,她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一想到某天就与那位儒家君子重逢,叠嶂会紧张。而第五座天下,又需要百年之后才开门,到时候她和陈三秋才能去那个异乡、家乡难分的地方,去见宁姚他们。 所以李宝瓶才会经常拉着叠嶂姐姐闲逛散心。 茅小冬望向他们离开的方向。 红棉袄李宝瓶,还有那个青衫书生曹晴朗,都习惯性手持行山杖出游。 茅小冬抚须而笑,比较欣慰。心中积郁,随雪落地。 不管如何,自己这一文脉的香火,终究是不再那么风雨飘摇、好似随时会消失了。 茅小冬对曹晴朗印象很好。而曹晴朗又是小师弟陈平安的嫡传弟子。 按辈分,得喊自己师伯的! 事实上,曹晴朗与自己初次见面,便是作揖喊师伯。 茅小冬如何能够不高兴? 因为某些事情,小宝瓶、林守一他们都只能喊自己茅山主或是茅先生。而茅小冬自己也没有收取嫡传弟子。 小姑娘裴钱终究是陈平安的拳法弟子,所以到最后,文圣一脉最为名正言顺的第三代弟子,暂时就只有一个曹晴朗。 这位高大老人转身离开凉亭,读书去,打算回住处温一壶酒,大雪天开窗翻书,一绝。 不料身后有人笑着喊道:“小冬啊。” 茅小冬一下子就热泪盈眶,缓缓转身,立即作揖,久久不愿起身,低头颤声道:“学生拜见先生!” 老秀才等了会儿,还是不见那学生起身,有些无奈,只得从台阶上走下,来到茅小冬身边,几乎矮了一个头的老秀才踮起脚跟,拍了拍弟子的肩头,“闹哪样嘛,先生好不容易板着脸装回先生,你也没能瞧见,白瞎了先生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夫子风范。” 茅小冬赶紧直腰,又微微佝偻,牙齿打颤,激动不已。又毕恭毕敬称呼了一声先生。 自己已经百多年,不曾见到先生一面了。 自己这位先生,个子不高,学问却地厚天高! 老秀才点点头,“事不过三,可以了啊。小冬啊,真不是先生埋怨你,每次瞧见你作揖行礼,先生都要心慌,当年就觉得是在给走了的人,上香拜挂像呢。” 茅小冬愧疚道:“是学生错了。” 老秀才无奈道:“错什么错,是先生太不计较礼数,学生又太重礼数,都是好事啊。唉,小冬啊,你真该学学你小师弟。” 茅小冬不知所措,只好又认个了错。 老秀才带着茅小冬走入凉亭,茅小冬始终低了先生一台阶。 最后与先生相对而坐,茅小冬挺直腰杆,正襟危坐。 老秀才也不怪这学生没眼力劲,就是有些心疼。 老秀才突然站起身,跳起来朝外吐了一口唾沫,“一身学问天地鸣,两袖清风无余物,油囊取得天河水,口含天宪造大湖……我呸!” 老秀才对茅小冬和小宝瓶先前议论之人,观感尚可,只是对后世那些以诗词谄媚此人的士子,那是真恨不得将诗篇编撰成册,丢到某国地方文庙里边去,再问那位被追谥文贞公的家伙,自己脸红不脸红。不过此人在世时的制艺、策论之术,确实不俗。 茅小冬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心如止水。 反正先生说什么做什么都对。 老秀才坐回原位,说道:“油囊湖的烂熟酒倒是真好喝,价格还公道,就是君子贤人买酒一律半价的规矩,太不友善,秀才咋了,秀才不是功名啊。” 茅小冬一言不发,只是竖耳聆听先生教诲。 老秀才等了半天,也没能等到学生主动提及最近的文庙争论一事,大为遗憾,这种事自己起话头,就太没劲了。 茅小冬只是端坐对面,由衷觉得自己先生不拘小节,却做遍了天下壮举。 老秀才笑道:“早些时候,在剑气长城酒铺那边,与左右,还有你小师弟一起喝酒,陈平安说起你教书传道一事,最像我,醇厚平和,还说你小心翼翼治学,战战兢兢教书。” 茅小冬赶紧起身,“弟子愧不敢当。” 老秀才缓缓道:“若是弟子不如先生,再传弟子不如弟子,传道一事,难不成就只能靠至圣先师事必躬亲?你要是打心眼觉得愧不敢当,那你就真是愧不敢当了。真正的尊师重道,是要弟子们在学问上,别开生面,独树一帜,这才是真正的尊师重道啊。我心目中的茅小冬,应该见我,执弟子礼,但是礼数完毕,就敢与先生说几句学问不妥当处。茅小冬,可有自认辛苦治学百年,有那高出先生学问处,或是可为先生学问查漏补缺处?哪怕只有一处都好。” 茅小冬起身之后就没有落座,愧疚万分,摇头道:“暂时还不曾有。” 老秀才竟是也没有生气,反而神色温和道:“知己不知是知也,也不算全然无用。再接再厉便是。” 老秀才停顿片刻,微笑道:“毕竟你先生的学问,还是很高的。” 茅小冬站在那里,一时间有些两难,既想要落座,免得高过先生太多,不合礼,又想要束手而立,听先生传道,合乎礼。 老秀才抬头望向茅小冬,笑道:“还没有破开元婴瓶颈啊,这就不太善喽。不该如此的,以你茅小冬的心性和学问,早该破境了才对。” 茅小冬又是愧疚。 老秀才问道:“礼之三本为何物?” 茅小冬刚要说话。 老秀才伸手指心,“自问自答。” 身材高大的茅小冬站在凉亭当中,怔怔出神。 老秀才好像自言自语道:“亭如人心休歇处,有些世道如这风雪,怀揣着几本圣贤书,知晓几个圣贤理,走出凉亭外,便能不冷了吗?” 老秀才一样是自问自答:“我倒觉得真就不冷了几分,可以让人走多几步风雪路的。” 茅小冬望向凉亭外的大雪,脱口而出道:“君子之学美其身,礼者所以正身也。口能言之身能行之,学至于行之而止,君子德之极也。” 老秀才一拍大腿,道:“善!” 亭外风雪随之静止。 茅小冬缓缓落座,雪停时分,就已经跻身玉璞境。不但如此,亭外楹联那些文字,熠熠生辉,大雪这才继续落在人间。 老秀才突然问道:“凉亭外,你以一副热心肠走远路,路边还有那么多冻手冻脚直哆嗦的人,你又当如何?这些人可能从未读过书,酷寒时节,一个个衣衫单薄,又能如何读书?一个自身已经不愁冷暖的教书匠,在人耳边絮絮叨叨,岂不是徒惹人厌?” 茅小冬陷入沉思,甚至对于自己先生的悄然离去,都浑然不觉。 老秀才与身边那位学宫大祭酒笑呵呵说道:“怎么讲?” 大祭酒说道:“即刻起,崔瀺在信上说过,只要茅小冬破境,即刻起,换成他崔瀺,来当山崖书院的新任山主。” 老秀才笑道:“别忘了让山崖书院重返七十二书院之列。” 后者作揖行礼,领命行事。 老秀才突然说道:“跟你借个‘山’字。你要是拒绝,是合情合理的,我绝不为难,我跟你先生许久没见了……” 大祭酒原本还有些犹豫,听到这里,果断答应下来。 老秀才拍了拍对方肩膀,赞叹道:“小事不糊涂,大事更果决。礼圣先生收弟子,只是略逊一筹啊。” 堂堂学宫大祭酒,一时间无言以对。 与文圣问道求学,以及与老秀才闲聊,那是一个天一个地。 李宝瓶一行人刚刚走出礼记学宫大门。 李宝瓶突然笑道:“文圣老先生。” 只对他们现出身形的老秀才,摆手示意众人不用与自己打招呼,免得让旁人一惊一乍,不过言谈无忌。 种秋,曹晴朗和叠嶂也就不再行礼致意,曹晴朗只是喊了一声师祖,老秀才点点头,笑开了花。 老秀才与他们结伴而行去往油囊湖,一路上无人注意。 李宝瓶他们踩在雪地里,咯吱作响。 唯有老秀才在行走间,飘荡无踪迹。 合道天地之后,得山河之助,受天地之重。 读书人一贯如此,老秀才对自己的著书立传、收取弟子、传授学问、与人吵架、酒品极好等等众多事,一向自豪毫不掩饰,唯独此事,不觉得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地方,谁夸谁骂人,我跟谁急。 老秀才走在小宝瓶和曹晴朗之间,左看右看,满脸笑意。 我文圣一脉,需要人多吗? 老秀才大手一挥,去他娘的人多势众。 李宝瓶轻声道:“文圣老先生,听说你合道天地了,真是顶天立地大丈夫,个子很高了。” 老秀才又立即笑得合不拢嘴,摆摆手,说哪里哪里,还好还好。 小宝瓶的夸人,还是要收下的。 曹晴朗说道:“师祖辛苦了。” 先生的先生,便是自家师祖。 老秀才笑道小事小事,你们年纪轻轻就游学万里,才是真辛苦。 曹晴朗犹豫了一下,问道:“师祖,关于制名以指实,有些想不明白的地方。” 老秀才点点头,笑问道:“在询问之前,你觉得师祖学问,最让你有用的地方在何处?或者说你最想要化为己用,是什么?不着急,慢慢想。不是什么考校问对,不用紧张,就当是我们闲聊。” 一旁种秋有些期待曹晴朗的答案。 曹晴朗显然早有定论,没有任何犹豫,说道:“师祖著作,逐字逐句,我都反复读过,有些理解尚浅,有些可能尚未入门,依旧懵懂,不过一个最大的感受,就是师祖阐述道理,最稳当。所说之理,深远,说理之法,却浅,故而某个道理所在,像那视野远处,依稀可见之绝美风景,可后人脚下所行之路,并不崎岖,大道直去,平坦易行,故而让人不觉半点辛苦。” 老秀才使劲点头道:“对喽对喽。” 李宝瓶轻轻点头,补充道:“小师叔早早就说过,文圣老先生就像一个人走在前边,一路使劲丢钱在地,一个个极好却偏不收钱的学问道理,像那那遍地铜钱、财宝,能够让后世读书人‘不断捡钱,用心一也’,都不是什么需要费劲挖采的金山银山,翻开了一页书,就能立即挣着钱的。” 老秀才听得愈发神采飞扬,以拳击掌数次,然后立即抚须而笑,毕竟是师祖,讲点脸面。 老秀才甚至觉得自己弟子收取的学生们,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 所以老秀才最后说道:“宝瓶,晴朗,当然还有种先生,你们以后若有疑问,可以问茅小冬,他求学,不会学错,当先生,不会教错,很了不得。” 种秋笑道:“听闻油囊湖有烂熟酒,我来出钱,请文圣先生喝。” 老秀才搓手笑道:“这敢情好。” ———— 落魄山。 陈暖树拎着水桶,又去了竹楼的一楼,帮着远游未归的老爷收拾屋子。 书桌永远纤尘不染,仔细擦拭过了桌上砚台笔筒镇纸等物,陈暖树瞥了眼叠放整齐的一摞书籍,抿了 抿嘴唇,伸出双手,看似整理书籍,其实书籍反而歪斜了些。 等到陈暖树跨过门槛,轻轻关上门,粉裙女童的一双眼眸里都是笑意。 等到陈暖树去往二楼,屋内地面立即蹦出个莲花小人儿,沿着一根桌腿爬上桌子,它开始跑来跑去巡视书桌,发现前天是桌上镇纸微微斜了,昨天是多宝架上的物件没放好,今儿书籍又不小心歪了,小家伙咯咯而笑,然后赶紧捂住嘴巴,蹑手蹑脚走到书旁,从踮起脚跟,到趴在地上,仔仔细细帮着暖树姐姐将那些书籍堆好,莲花小人儿犹不放心,绕着这座小书山跑了一圈,确定没有丝毫歪斜了,它才坐在桌上,心满意足,庆幸自己今儿又帮了暖树姐姐一点小忙。 莲花小人儿最后坐在桌子边缘,轻轻摇晃着双腿,它很想要再次见到那个白衣少年,询问对方,自己是不是可以主动跟暖树姐姐、米粒姐姐打招呼,不会烦她们的,几天一次,一旬或是每月一次也都可以啊。但是他好久没来了。少年的先生,就更久没回家了。 所以闲来无事的小家伙,又起身跑去笔筒那边,用仅剩的一条小胳膊擦拭着筒壁。 竹楼外,今天有三人从骑龙巷回到山上。长命道友去韦文龙的账房做客了,而张嘉贞和蒋去,一起来竹楼这边,如今他们已经搬出拜剑台,只有剑修崔嵬依旧在那边修行。 如今骑龙巷热闹了许多,除了贾晟师徒三人负责的草头铺子,隔壁压岁铺子的掌柜石柔,手底下也有了张嘉贞和蒋去“两员大将”。外加一位名叫长命的女子,时常去两座铺子帮忙。 不知为何,张嘉贞和蒋去都很敬畏那个喜欢笑的女子。她不知道哪来的钱,在骑龙巷台阶上边些,一口气买下了两座院子。 蒋去每次上山,都喜欢看竹楼外壁。 但是张嘉贞却什么都瞧不见,可蒋去说上边写满了文字,画了许多符。 蒋去今天还是站在那边观摩文字符箓。 张嘉贞则坐在石桌旁,与米裕剑仙一起嗑瓜子。 米裕笑问道:“羡不羡慕蒋去?” 张嘉贞点头道:“羡慕。” 蒋去要比自己开朗和聪明太多了,在骑龙巷那边已经混得很熟,还喜欢一个人出门,每次返回铺子都有各种收获。张嘉贞就做不到,只能是石柔掌柜交给他做什么事情,就守着一亩三分地做什么。 米裕随口道:“没什么好羡慕的,各有各命。” 张嘉贞说道:“陈先生说过,我没有修行资质,练剑习武都是。” 米裕来了兴致,“很郁闷?还是不信隐官大人的眼光?” 张嘉贞笑着摇头道:“很信,也不郁闷。所以我想以后有机会,跟韦先生学点术算,让自己有个一技之长。可哪怕是学了粗浅的术算,入门的记账,我估计自己也只能做点死脑筋的事情,争取以后当个市井铺子的账房先生,只与金银、铜钱打交道,可能这辈子都见不着神仙钱。但是也好过我每天无所事事,根本不知道能做什么。” 米裕不以为意,跟女子打交道,是他擅长的,要说跟孩子谈心,米裕是真不擅长,也不感兴趣,毕竟自己又不是隐官大人。 张嘉贞也不敢打搅米剑仙的修行,告辞离去,打算去山顶那座山神祠附近,看看落魄山四周的山水风景。 蒋去依旧瞪大眼睛看着那些竹楼符箓。 张嘉贞在半路上碰到了那位大摇大摆的黑衣小姑娘,肩扛金扁担巡视山头。 张嘉贞笑着打招呼:“周护法。” 小姑娘笑眯起眼,然后客气道:“喊我大水怪就可以了。” 然后听张嘉贞说要去山顶看风景,周米粒立即说自己可以帮忙带路。 周米粒刚转身,就看到了那个独自散步的长命道友,个儿高高,身穿一袭雪白的宽大袍子,一天到晚,面带笑意。 周米粒赶紧喊了一声姨,长命笑眯眯点头,与小姑娘和张嘉贞擦肩而过。 周米粒站着不动,脑袋一直随着长命缓缓转移,等到真转不动了,才瞬间挪回原位,与张嘉贞并肩而行,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张嘉贞,你知道为啥长命一直笑,又眯着眼不那么笑吗?” 张嘉贞摇摇头,说不知道。 周米粒嘿嘿笑道:“没事没事,暖树姐姐一样不知道,么得法子,落魄山上,就只有裴钱脑阔儿比我灵光嘛,你听没听过一个见钱眼开的成语?没听过吧,裴钱就经常带着我出门散步,经常能够捡到一颗铜钱的,我一笑,裴钱就说我是见钱眼开,哈哈,我会是财迷?哈哈,真是个比碗大的好笑玩笑,我是故意装样子给裴钱瞧的嘞,我才不会见钱眼开,别人丢地上的钱,我眼睛都不眨一下……” 周米粒话说一半,只见前边路上不远处,金光一闪,周米粒瞬间停步瞪眼皱眉头,然后高高丢出金扁担,自己则一个饿虎扑羊,抓起一物,翻滚起身,接住金扁担,拍拍衣裳,转头眨了眨眼睛,疑惑道:“嘛呢,走啊,地上又没钱捡的。” 张嘉贞忍住笑,点头说好的。 这就是陈先生所说的哑巴湖大水怪啊。 周米粒突然又皱起眉头,侧对着张嘉贞,小心翼翼从袖子里伸出手,摊开手心一看,不妙!钱咋跑了? 本来她都打算捡了钱,就去跟暖树姐姐邀功的。如今落魄山可真没啥钱了,上次她跑去问魏山君啥时候举办下场夜游宴,魏山君当时笑得挺尴尬。 周米粒突然一动不动。 按照裴钱的说法,就是有杀气! 原来身后有人按住了她的脑袋,笑眯眯问道:“小米粒,说谁见钱眼开啊?” 周米粒皱着脸,摊开一只手,转头可怜兮兮道:“姨,天地良心,我不晓得自己梦游说了啥梦话哩。” “再看看手心。” 长命松开手,眯眼而笑,转身走了。 周米粒发现自己手上多了一颗金灿灿的铜钱。 周米粒咬了咬,有点磕牙,小姑娘立即转身,跟长命大声道了一声谢。 而那位未来的落魄山掌律人,轻轻挥手,示意喊自己一声姨的小姑娘不用客气。 周米粒蹦蹦跳跳,带着张嘉贞去山顶,不过眼睛一直盯着地面。 裴钱不在身边,自己都好久没捡着钱了! 竹楼石凳那边,魏檗现出身形。 这位魏山君还真没想到,蒋去没有剑修资质,竟然还能学符。 符箓一途,有无资质,立分鬼神。成就是成,不成就是万万不成,乖乖转去修行其它仙家术法。与能否成为剑修是差不多的光景。 米裕一手持酒杯,一只手肘斜靠石桌,望向蒋去的背影,米裕撇撇嘴。 蒋去这个同乡孩子,就算有修行符箓的资质,但是先天根骨、气府景象等等,作为有幸登山的修道之人,还是要讲一讲的。而且这个岁数,再来修行,问题很大。 米裕毕竟是个剑仙,当然看得出这些轻重、深浅,估计蒋去以后结个丹都要登天难,更大可能,是止步于观海境,运气好点,撑死了龙门境。 魏檗看了这位剑仙一眼,笑着摇摇头。 米裕立即笑道:“是我错了,必须改!” 落魄山确实从不讲究这个资质不资质的,修为高不高的。 来我落魄山中,谁谈境界谁最俗。 “米剑仙,别嫌我一个外人多嘴,像我们这些可以算是当长辈的,一句无心之语,一个自己没在意的眼神,可能就会让某位晚辈挂念很久,所以我们还是慎重点。还真不是传道授业、打打骂骂那么简单的事情。” 在别处仙家山头,哪里会计较这种鸡零狗碎的小事。 米裕端正坐姿,点头道:“放心吧,道理我懂,隐官大人说过,小事不省力,大事可省心。我就是好些个天生的臭毛病,一时半会儿比较难改。以后魏兄记得多提醒我。我这人,不太要脸惯了,但是只有一个点好,晓得自己几斤几两,分得清人心好坏,念人好,听人劝。” 魏檗打趣道:“这可不是‘只有一点好’了。” 米裕竖起大拇指,大笑道:“以诚待人,以诚待人!” 见到了米裕和魏檗,长命抱拳行礼。 魏檗点头还礼,喊了一声长命道友。 长命来到落魄山,其实就数魏山君最轻松。 因为一个钱字,魏檗的名声都已经烂到北俱芦洲了。 米裕赶紧起身道:“长命姐姐难得来山上做客,坐下说话。” 长命道友却没有理睬米剑仙,她直接走到了崖畔,望向红烛镇方向,那边财运不是一般的浓郁,好像可以牵引几分到自家山头,除了披云山和那座杨家药铺之外,神不知鬼不觉。 ———— 太徽剑宗,翩然峰上。 白首一个人坐在竹椅上,闷闷不乐,他跟翩然峰之外的几位祖师堂嫡传,在这之外,还有两个据说极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师弟和师妹,原本大家都关系还不错的,然后有了一场争执,谈不上大是大非,所以不至于怄气记仇,就是让人有些憋屈。 起先就真的只是个小事,对方开了个小玩笑,白首随便说了句顶回去,然后对方就莫名其妙发火了,彻底吵开了后,好像一下子就变成了好些烦心事,直到吵架结束,白首才发现原来自己不在意的,他们其实真的很在意,而他们在意的,自己又全然没上心,这愈发让白首觉得束手无策,对错各自都有,都小,却一团乱麻。 白首最后主动认了错,才作罢。 如果就这么再见面假装不认识,犯不着,太小家子气,可再像以往那般嘻嘻哈哈,又很难,白首自己都觉得虚伪。 这个时候,白首其实挺想念裴钱的,那个黑炭丫头,她记仇就是明摆着记仇,从不介意别人知道。每次在小账簿上给人记账,裴钱都是恨不得在对方眼皮子底下记账的。这样相处,其实反而轻松。何况裴钱也不是真小心眼,只要记住某些禁忌,例如别瞎吹牛跟陈平安是拜把子兄弟,别说什么剑客不如剑修之类的,那么裴钱还是不难相处的。 齐景龙从骸骨滩海外,一路北归,御剑返回祖师堂,再回到翩然峰,就看到了长吁短叹嚷着要喝酒的大弟子。 齐景龙笑问道:“怎么了?” 白首便大致说了遍,最后道:“姓刘的,你道理多,随便挑几个,让我宽宽心。” 在翩然峰,白首可以喊姓刘的,此外还是要喊师父。 齐景龙坐在一条竹椅上,说道:“谨记一点,对错不能增减。” 白首等了半天,结果啥都没了,恼火道:“这算什么宽心!” 齐景龙笑道:“那就再说一个,给他人一些不讲我之道理的余地。” 白首白眼道:“你赢了。” 齐景龙开始闭目养神。 白首问道:“受伤没?” 齐景龙摇摇头,“还好。” 白首说道:“你在山头的时候,我练剑可没有偷懒!” 齐景龙睁开眼睛,点头道:“看出来了。” 白首挥挥手,“你赶紧养剑养伤啊,跟我这个得意弟子说话,哪来这么多规矩。” 齐景龙笑了笑,闭上眼睛,继续温养剑意。 过了几天,翩然峰来了个客人。齐景龙听说过对方,但是从来没有打过交道。 金乌宫刚刚跻身元婴的剑修柳质清。 原来柳质清没有立即去往太徽剑宗拜访齐景龙。 先沿着济渎走了一趟,水龙宗,浮萍剑湖,大源王朝崇玄署在内宗字头仙家,或路过或拜访。 这才来到翩然峰。 白首御剑去往山脚,听说对方是陈平安的朋友,就开始等着看好戏了。 然后柳质清就看到了那位太徽剑宗宗主。 都落座后,齐景龙笑问道:“柳道友,你与陈平安相识于春露圃玉莹崖?” 柳质清说道:“其实更早就见面了,但是成为朋友,确实是在玉莹崖。” 然后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一坛酒,两坛,三坛。 白首咳嗽一声,说道:“柳剑仙,我师父一般不喝酒的。” 柳质清点点头,说知道,开始柳质清自己喝酒。 白首憋着笑,轻轻伸手拍打肚子。 齐景龙深呼吸一口气。 先是云上城徐杏酒登山做客,二话不说就开喝,自己劝都劝不住。 再是去往剑气长城,莫名其妙就有了个“酒量无敌齐剑仙”的说法。 如今又来了个找自己拼酒如拼命的柳质清。 白首幸灾乐祸提醒道:“姓刘的,道理呢,你以前说过亲近人如何相处的道理。” 柳质清愈发摸不着头脑。 交情不够,酒量来凑,继续喝酒。 齐景龙没办法,只好与柳质清说了关于陈平安在喝酒一事上的毫无人品。 得知真相后,柳质清无奈,有其师必有其徒。 柳质清记起一事,对那白首说道:“裴钱让我帮忙捎话给你……” 不料柳质清刚开了个话头,白首就一个蹦跳起来,“别说别说,我不听不听!” 柳质清愈发一头雾水。裴钱的那个说法,好像没什么问题,无非是双方师父都是朋友,她与白首也是朋友。 齐景龙笑道:“说吧。听不听是白首的事情,别管他。” 柳质清这才说道:“裴钱说回家路上,会来翩然峰做客,找白首。” 白首抹了把脸,犹不死心,小心翼翼问道:“柳先生,那裴钱说这话的时候,是不是很真诚,或者很漫不经心?” 柳质清想了想,如实说道:“呵呵一笑。” 原先还心存侥幸的白首,已经快要崩溃,硬着头皮追问道:“她的眼神视线,是不是稍稍带那么一丢丢的偏移?!” 柳质清点点头,当时没在意,被白首这么一提,好像裴钱当时还真有那么意思。 所以柳质清觉得白首与那裴钱,两个晚辈应该交情很好才对,不然白首不会这么熟悉细节,如亲眼所见一般。 可白首当下这副表情又是怎么回事? 照理说两人师父交情如此好,而且还都最喜欢讲理,那么弟子之间,不会有太大的矛盾。 齐景龙忍住笑。 他倒是难得有点想要主动喝酒了。 白首一屁股跌回竹椅,双手抱头,喃喃道:“这下子算是扯犊子了。” 齐景龙到底没能忍住笑,只是没有笑出声,然后又有些不忍心,敛了敛神色,提醒道:“你从剑气长城返回之后,破境不算慢了。” 在那剑气长城甲仗库,大概是这个嫡传大弟子练剑最专一最上心的时光。 哪怕回到太徽剑宗翩然峰之后,其实也比游历之前,勤勉不少。 白首瞬间挺直腰杆,一拳砸在膝盖上,哈哈大笑,然后笑声自行减少,最后底气不足地安慰自己,“还是尽量文斗吧,武斗伤和气,我再不提剑修剑客那一茬就好。实在不行,我就搬出她师父来当护身符,没法子啊,谁让她找师父的本事比我好,只有师父找徒弟的本事,姓刘的比陈兄弟好多了……” 柳质清看了眼齐景龙,好像这位太徽剑宗宗主,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了。 之后柳质清留在了翩然峰,每天与齐景龙请教剑术,齐景龙自然不会藏私。 白首也从裴钱会做客翩然峰的噩耗中,好不容易缓过来了。 这天,狮子峰飞剑传信太徽剑宗,飞剑再立即被转送翩然峰。 齐景龙收到密信后,嘴角翘起,然后看了眼那个好不容易恢复几分生气的弟子。这下子齐景龙是真不忍心道破真相了。 白首瞥见师父的脸色,他双臂环胸,强自镇定道:“大不了明天裴钱就来找我呗,怕什么,我会怕?” 齐景龙笑道:“好消息是信上说,裴钱暂时不会来翩然峰,因为去了皑皑洲。还有个更好的消息,要不要听?” 白首笑得合不拢嘴,“随便随便。” 齐景龙说道:“裴钱已经远游境了,唯一的可惜,是她舍了两次最强二字破的境。” 白首火烧屁股站起身,抓心挠肝地跺脚道:“不是最强,她破的什么境啊?!啊?对不对,师父?师父!” 情急之下喊师父,一遍不行多几遍。 这可是陈平安教给他的杀手锏。 柳质清愣了愣,“远游境?” 当时在金乌宫,裴钱才是六境武夫。 齐景龙笑着点头,然后将密信交给柳质清,“裴钱在信上,关于喝酒一事,与你我都一并道歉了。” 柳质清接过密信,扫了几眼,交还给齐景龙后,柳质清会心笑道:“裴丫头,不愧是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真是什么都有样学样。” 齐景龙感慨道:“其实早年陈平安并不希望裴钱学拳。” 柳质清说道:“是陈平安会做的事情,半点不奇怪。” 两人相视一笑。 朋友的朋友未必是朋友。 但是齐景龙和柳质清,都觉得双方可以是朋友。 何况柳质清还一直很仰慕齐景龙的符箓造诣。 不过在认识陈平安之前,柳质清对于齐景龙那种处处道理、事事讲清的传言,觉得终究有一点“好为人师”的嫌疑。 一是当时柳质清不觉得同样身为剑修,如此行事便好,既然是剑修,万事一个道理在剑上。 再者也担心是某种养望手段的道貌岸然,毕竟山上修士,一旦算计起来,什么花样没有? 不过等到柳质清耗费多年,如同一个半死之人,枯坐山巅,远远看遍金乌宫细碎人事,以此洗剑心。 就明白了想要真正讲透某个小道理,比起剑修破一境,半点不轻松。 道理很多时候不在道理本身,而难在一个讲理的“讲”字上。山上和山下,讲理传道和说法,都难。 甚至还要不得不承认一事,有些人就是通过不讲理、坏规矩而好好活着的。 柳质清已经打算在元婴瓶颈之时,选一处比金乌宫更热闹的山下市井,或是江湖或官场,一看数十年甚至百年的人心。 柳质清扬起手中酒坛,笑问道:“怎么说?” 齐景龙大笑道:“走一个!我玉璞怕你个元婴?!” 白首蹲在竹椅旁,抬起头,眼神幽怨道:“师父,我也想走一个。” 齐景龙对柳质清笑着点头,柳质清便丢了一壶酒给那白首。 柳质清除了第一天拿出的三大坛酒,还准备了许多壶仙家酒酿。 白首喝着酒,喝着喝着就笑了起来,不是什么苦中作乐。而是裴钱接连破境,竟然已经是远游境的纯粹武夫了,虽说对自己而言,好像不是啥好事,极有可能下次见面,她又是一个不小心的鞭腿,自个儿就要躺地上半天,可其实还是好事啊,怎么会不是好事呢? 白首坐在竹椅上,突然呲牙咧嘴,他娘的,酒这玩意儿真难喝。姓刘的不爱喝,果然是对的。 柳质清以心声说道:“你这弟子,心性不差。” 齐景龙点头道:“理所当然。” 柳质清沉默片刻,问道:“两洲合并一事?” 齐景龙神色凝重,“并不轻松,当时有蛮荒天下的三头王座大妖,突然一起现身,分别是曜甲,仰止,绯妃 。火龙真人和一位渌水坑飞升境,还有白裳前辈,都与对方大打出手了。翻江倒海,绝非虚言。我们这些玉璞境剑修,其实很难真正牵制住这类厮杀。柳兄,此外还有些内幕,暂时不宜泄露,但请谅解。” 当时龙泉剑宗的阮秀,不知施展了何种术法神通,竟然能够让方圆百里之内瞬间黯淡无光,凝聚为一粒声势惊人的光亮,竟然直接将一头试图袭杀她的仙人境大妖拘押其中。 然后被狮子峰李柳将那粒光亮坠入大海水底。 最终被渌水坑那位飞升境的宫装妇人,吞咽入腹,一位仙人境就那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柳质清点头道:“理解。可惜我境界太低,就算提前知道了这个消息,都没脸去帮倒忙。” 齐景龙突然开怀笑道:“在剑气长城,唯一一个洲的外乡修士,会被当地剑修高看一眼。” 齐景龙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就是我们!” 白首很少看到自己师父如此的意气风发。 姓刘的,其实一直是个很内敛的人。出了名的外柔内刚。好说话就太好说话,偶尔不好说话,又太不好说话。 柳质清神采奕奕,二话不说,他仰起头,喝了起来。 痛饮过后,柳质清就看着齐景龙,反正我不劝酒。 齐景龙无奈道:“不是这么个意思。” 柳质清眉毛一挑。 齐景龙只得学他喝酒。 白首喝了一小口,说道:“其实剑气长城对宝瓶洲的印象,也不差的。对于别洲,那边剑修只认某位、或者几位的剑仙、剑修,不认一洲。宝瓶洲是例外。” 齐景龙揉了揉额头。 实话是实话,可这会儿说这个,真不合适。喝酒之前,喝酒之后,随便你聊。 果不其然,柳质清又开始了。 只是这一次柳质清只是喝了一口,并未多饮。 齐景龙反而喝得比柳质清要多些。 柳质清突然觉得陈平安和裴钱,可能没骗人。齐景龙只要喝开了,就是深藏不露的海量? 齐景龙无奈道:“我酒量真不行,今天是例外。” 白首学那裴钱呵呵一笑。 柳质清也是。 齐景龙心情郁闷,喝了一大口酒。 不是因为想起了陈平安所以郁闷,而是想起了这个真心爱喝酒的朋友,可能很久很久都要喝不上酒。 ———— 北俱芦洲,郦采重返浮萍剑湖后,就开始闭关养伤。 用这位女子剑仙的话说,就是打架不受伤,打你娘的架。 出关之后,与在剑气长城新收的两位嫡传弟子聊聊天,郦采斜靠栏杆,喝着酒水,看着湖水。 陈李忍不住问道:“师父,北俱芦洲的修士,心眼怎么都这么少?” 其实少年的言下之意,是想说师父你浮萍剑湖的修士,怎么都这么不动脑子。就荣畅师兄稍微好点,勉强能够与自己聊到一块去。 少年对于整个浩然天下的第一个、也是最大的印象,就是那位他最佩服、最神往的隐官大人。 而陈李在一场场实打实的出城厮杀过后,有个小隐官的绰号。这既是别人给的,更是少年自己挣来的。 高幼清倒是觉得浮萍剑湖的同门师兄师姐们,还有那些会毕恭毕敬喊自己师姑、师姑祖的同龄修士,人都挺好的啊,和和气气,明明都猜出他们俩的身份了,也从没说什么怪话。她可是听说那位隐官大人的怪话,收集起来能有几大箩筐呢,比大剑仙的飞剑还厉害。随便捡起一句,就等于一把飞剑来着。她那亲哥,高野侯就对此言之凿凿,庞元济往往微笑不语。 只是在陈李这边,高幼清一直比较不敢说话,她其实很信任陈李,觉得陈李实在比自己聪明太多,学什么都快,如今别说北俱芦洲雅言,连那宝瓶洲雅言和大骊官话都很娴熟了。至于练剑,更不用多说,陈李好像还在剑气长城,这可不是高幼清自己觉得,而是师父亲口说的。而且师父一向不拘小节,直言不讳,说谢松花那个皑皑洲出剑挺快的娘们,还有流霞洲为人确实比较硬气的蒲老儿,都带了人离开剑气长城,你们好好学剑,最少要比那帮孩子高出一两个境界,给师父长长脸!以后与他们重逢叙旧,师父才能扯开了嗓门大声说话! 皑皑洲女子剑仙,谢松花,同样从剑气长城带走了两个孩子,好像一个叫朝暮,一个叫举形。 郦采听到少年言语后,晃了晃酒壶,笑道:“不是他们心眼少,是那个陈平安心眼太多。” 说到这里,郦采气得一把丢出空荡荡的酒壶入湖,“他娘的连老娘的最心爱弟子,你们那师姐,都给他拐跑了!最气人的,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郦采坐好后,伸手按住一旁高幼清的脑袋,轻轻一推,“去去去,别喜欢我,求你别喜欢,陈平安就是这样的。然后你们那个傻师姐,反而更喜欢。” 高幼清微微脸红,“我可不喜欢隐官大人。” 陈李嘿嘿笑道:“对对对,你只喜欢庞元济。” 陈李做了个手握木牌的姿势,自言自语道:“庞,高。元济,幼清。齐青离别,水畔重逢。” 郦采眼睛一亮,“幼清,可以啊,咱们这儿就是浮萍剑湖,又有那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的说法。北俱芦洲就有济渎,湖水又青青,齐对济,青对清。好你个小妮子,心思百转千回啊,不错不错,随师父!” 高幼清瞬间涨红了脸,扯了扯师父的袖子。 然后郦采咳嗽一声,对少年瞪眼道:“小王八蛋,别拿喜欢当笑话!找抽不是?” 陈李哀叹一声,“行吧行吧。师父都对。” 刚才师父你也不挺乐呵,比徒弟还兴高采烈。 郦采微笑道:“陈李,以后咱们浮萍剑湖拐骗别家仙子的重任,师父就交给你了啊,把这担子好好挑起来!” 陈李立即起身朗声道:“谨遵师命!在所不辞!” 高幼清突然开心道:“咱们隐官大人,可从不会沾花惹草。” 你陈李不是小隐官吗?那么这个学不学,能不能学? 陈李想了想,有道理,少年立即落座,神色无比认真,一本正经道:“师父,我做不来这种事了。” 郦采轻轻拧着少女的脸颊,气笑道:“傻妮子。” 高幼清腼腆一笑。 郦采心情转好,大步离去。 师父离去之后。 陈李突然说道:“师父很难很难跻身仙人境了。” 少年有些伤感。 哪怕见多了生生死死,可还是有些伤心,就像一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来了就不走,哪怕不吵不闹,偏让人难受。 高幼清立即红了眼睛,低头轻轻嗯了一声,双手握拳。 陈李沉声说道:“所以我们两个,要比任何一位浮萍剑湖的修士,都要更加勤勉练剑,要更能吃苦,一定要剑术更高,破境更快!高幼清,除了你被外人欺负之外,我什么事情都可以不管你,但是你要是哪天敢练剑懈怠了,我一定骂你。咱们师父再护着你,我都要骂。” 高幼清抬起头,使劲点头。 陈李缓了缓语气,对她轻声道:“等你结丹了,我们一起去隐官大人的家乡看看。” ———— 北俱芦洲。 鬼蜮谷羊肠宫,一头看门的老鼠精,还是会趁着自家老祖不在家的时候,偷偷百~万\小!说。 一个出身鬼斧宫的兵家修士,依旧喜欢独自一人,闯荡江湖,每次战战兢兢做完了一桩不大不小的侠义之举,他至多说一句,就是与人自报名号“杜好人”,而早年陈剑仙赠送给自己的那两张符箓,一直好好收起,杜俞把它们看得比姜尚真送的那件金乌甲,还要珍重。 一对曾经在金铎寺斩妖除魔差点跌大跟头的姐妹,她们依旧相依为命,在山下游历四方,到了冬天,那个妹妹还是会两腮酡红,比涂抹胭脂还要好看。 一个手持行山杖背竹箱的青衣小童,又遇到了新朋友,是个年轻马夫,陈灵均与他相逢投缘,陈灵均还是信奉那句老话,没有千里朋友,哪来万里威风! 在走江之前,陈灵均与他道别,只说自己要去做一件比天大的江湖事,只要做成了,以后见谁都不怕被一拳打死。 那个朋友便祝他一路顺风顺水,陈灵均当时站在竹箱上,使劲拍着好兄弟的肩膀,说好兄弟,借你吉言! 宝瓶洲。 梳水国剑水山庄。宋雨烧按照老江湖的规矩,邀请好友,办了一场金盆洗手,算是彻底离开江湖,安心养老了。 不同于当年那场竹剑鞘被夺的风波,心气一坠难提起,老人这一次是真的承认自己老了,也放心家里晚辈了,而且没有半点失落。 平日里指点山庄弟子们剑术,偶尔去小镇吃火锅,喝个小酒儿,去山水亭那边坐一坐,闲暇翻书,日子悠哉一天又一天。 昔年梳水国四煞之一的绣花鞋少女,笑哈哈道:“瞅瞅,有趣有趣,陈凭案,陈平安。书上写了,他对咱们这些红粉佳人和胭脂女鬼,最是心疼怜惜了。” 一位担任侍女的艳鬼,瞥了眼篝火旁某个位置,心有余悸,因为当年那少年就是坐在那边,暴起杀……鬼。 书上说那位年轻剑仙什么,她都可以相信,唯独此事,她打死不信,反正信的已经被打死了。还是一手拽头、一手出拳不停的那种。 昔年阴气森森的鬼宅,如今山清水秀的府邸。 夫妇二人,年年酿酒,酒水越来越多,可惜一直没能等到喝酒的那个人。 ———— 在大骊陪都外城墙的墙根道路上,让正骑着高老弟瞎逛荡的崔东山比较意外,见到了那个从北俱芦洲赶回的老王八蛋。 本以为老王八蛋会留在大骊京城,或是干脆在最北边,盯着那条新开辟出来的道路。 崔东山大笑道:“呦,瞧着心情不太好。” 那我心情就很不错了。 反正宝瓶洲和北俱芦洲的两洲大势走向,谍报上都有,问题不大,都在预期内。 崔瀺默不作声。 崔东山没打算就这么放过老王八蛋,“这都升任书院山主了,还不开心啊?放眼整座浩然天下,才七十一位山主,多稀罕!” 崔瀺这个老王八蛋,为何鬼迷心窍主动跟文庙讨要了个书院山主,崔东山真没想到个合理解释,觉得老王八蛋是在往他那张老脸上糊黄泥巴。到底图个啥? 至于桐叶洲,生死随意,自找的下场。崔东山早早说过,占了便宜,就偷着乐,别咋咋呼呼,迟早都是要还的。 如今宋集薪从老龙城藩邸,来到了旧朱荧王朝,全权负责陪都建造事宜,不过这是名义上的,在陪都建造之初,藩王“宋睦”不过就是露了个面,如今再来收尾。真正做事的,是墨家巨子,以及从齐渡督造官升任大骊工部右侍郎的柳清风。 崔瀺说道:“高承马上会南下宝瓶洲。” 高承没得选择,一座披麻宗兴许拿鬼蜮谷没办法,他崔瀺虽然是外乡人,高承却知道轻重利害。 崔东山说道:“老和尚也一样。” 稚圭已经开始沿着开凿完毕的齐渡走江,绝对不会有任何意外,一旦走江成功,她就会立即从玉璞境跻身仙人境,毕竟是身负气运的真龙,最少可以当大半个飞升境看待,她负责镇守宝瓶洲中部大渎,绰绰有余。 那座仿造白玉京,已经顺利搬迁到崔东山身后这座大骊陪都当中,墨家游侠许弱,坐镇其中,五岳山君皆可持剑杀妖。 所有沿海地带的藩属小国,从山上修士到山下兵卒,早已悉数收编进入大骊军伍,在这之前,大骊驻守文武官员,更是早已驱使百姓,筑造出一条条沿海防线。 一洲腹地所有藩属,皆需出兵一半,赶赴大骊指定处据守屯兵。其余修道之人,山水神灵,本该全部前往沿海,不过可以让藩属君主代为缴纳一笔神仙钱,而且绝对不是什么小钱,一旦发现有任何疏漏,大骊直接问罪藩属君王。 出人出力,还要出钱,最不济也要出人心,都有事可做,所谓人心,就是将来许多藩属小国的御用文人,会用笔杆子,为以后前线轰轰烈烈战死之人,写些既不昧良心又能为自己、为他人皆挣着好处的道德文章。 除此之外,崔瀺还与一位以桀骜不驯著称于世的的中土儒家圣人,借来了一个本命“水”字,原因很简单,对方脾气极差,但是他这辈子只佩服一人,正是崔瀺。对方当然不是仰慕崔瀺的离经叛道、欺师灭祖,而是由衷欣赏崔瀺的学问。 别管崔瀺在几大文脉当中如何声名狼藉,其实仰慕崔瀺之人,当真不少。 只需看那《彩云谱》,以及被山上神仙奉若至宝的随笔字帖,就知道崔瀺是何等博学多才了。 崔瀺突然冷笑道:“你那先生,好像不太聪明。” 言下之意,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还是不够聪明。 文脉也好,门派也好,开山大弟子与关门小弟子,这两个人,至关重要。 崔东山立即收敛笑意,正色道:“如何补救?” 根本不问缘由为何,只求结果。 事功学问,存在着三条根本脉络,一条是尽可能从根本上,减少自相矛盾、以及制造额外矛盾的土壤,不在人性善恶这类大问题上过多纠缠,留给道德君子、讲学家去慢慢解释,读书与否,不再成为学问门槛。 一条是出现问题之后,解决方案必须有据可依,行之有效,立竿见影。 最后一条,就是能够学问本身,不断自行完善规则,不被世风、民情、人心转移而逐渐摒弃。 事功之大规矩,如一条条河床稳固的江河,能让后世自然而然逐水而居。哪怕被各凭喜好、剥离出去的某些小规矩,也要能够如那溪涧、水井,能够让人汲水而饮,与市井烟火长久相伴。 崔瀺摇头道:“无法补救,只能自救。” 这位大骊国师沉默片刻,“想到了,未必能够立即摆脱困局,但是可以帮他赢得更多时间。” 崔东山神色凝重起来,“是那本瞎编乱造的山水游记?” 在试探性询问之时,崔东山就开始心思急转。刹那之间,就等于已经一字不差地翻过数遍书籍。 最终崔东山在排除掉三个方向后,落定一个选择。 三十万字的山水游记,总共二十四章回,开篇第一章,提及年少“陈凭案”在家乡上山砍柴之时,有过“峭壁巉岩”的山势描述。 第四章,有那“间关黄鸟,瀺灂丹腮”。第六章,写到“湖水瀺灂,鱼龙俱惊”。 其余第十一章,又有“巨壁崔巍”一语。 而“间关黄鸟”此语,是照搬引用一首诗,在诗篇原文当中,又有那“得哉字”的一点法。 所以那本书上,巉只出现一次,瀺则出现两次,而且“瀺灂”一语重复。 崔瀺本来想过将“山水巉瀺”穿插在某个章回名当中,只是很快就放弃,那也太小觑蛮荒天下的大妖了,尤其是那位在蛮荒天下自号老书虫的读书人。 一,四,六。就是十一。 书中唯一一个崔字,又在第十一章。 有这几个提示,足够多了。 再多,那本书连送到陈平安手里的“万一”都会失去。 崔东山双手使劲一拍脸颊,清脆作响,苦笑道:“扪心自问,有几个人,能够聪明到这个份上?你我在那个年纪,能够想到吗?” 崔东山开始转去双手使劲挠头,埋怨不已,“但凡是个脑子没病的,都根本想不到这一茬啊!就像我,如果不是你提起线头,会想到这个吗?你就算打死我都不会想到啊!” 崔瀺说道:“当聪明到一个份上,就要赌一赌运气了。他跟你不一样,你看过就算了,可是在剑气长城,只,以他的性子和处境,一定会反复翻阅。” 崔东山从孩子背后跳下,蹲在地上,双手抱头,道:“你说得轻巧!” 崔瀺站在原地,与那个孩子说道:“你先入城。” 孩子立即作揖离去,撒腿就跑。 崔东山抬起头,好奇道:“难不成那本书,是你亲笔撰写?” 崔瀺摇头道:“开篇数千字而已,后边都是找人捉刀代笔。但是巉、瀺两字具体如何用,用在何处,我早有定论。” 崔东山喃喃自语,“为什么做这个。” 是个问题,崔东山却不是询问语气。 崔瀺淡然道:“最好的结果,我可以将一座蛮荒天下玩弄于鼓掌之间,很有意思。最坏的结果,我同样不会让陈平安身后那个存在,将天下大势搅得更乱。” 崔东山突然笑了起来,“刀子嘴豆腐心?这就很不崔瀺很不我了。” 崔瀺在跻身飞升境后,还得到了一个本命字,瀺。 难怪崔瀺要更进一步,成为文庙正统认可的书院山主、儒家圣人,能够借用浩然天地的山水气运。 而那剩下半座剑气长城,如今依旧属于浩然天下。 所以只要先生从那本山水游记上炼字,炼出了崔瀺二字,然后再稍稍起念,兴许那本山水游记,就可以是一封密信,可能是一道大门,可能是一门跻身上五境之法,总之有了千百种可能。 不过崔东山却没有询问答案。 崔瀺说道:“写此书,既是让他自救,这是宝瓶洲欠他的。也是提醒他,书简湖那场问心局,不是承认私心就可以结束的,齐静春的道理,兴许能够让他安心,找到跟这个世界好好相处的方法。我这边也有些道理,就是要让他时不时就揪心,让他难受。” “我现在听不得这些,你别烦我。” 崔东山蹲在地上,一直伸手在地上随便乱写,嘴上说道:“我知道不能苛求你更多,不过生气还是生气。” 憋了半天,崔东山十分别扭道:“你愿意做这些,已经很不容易。” 崔瀺瞥了眼地上歪歪扭扭的“老王八蛋”,看着少年的后脑勺,笑了笑,“总算有点长进了。” 崔东山一巴掌拍在地上,然后起身,恼火道:“老王八蛋,你少用这种长辈语气跟老子说话!” 崔东山突然哑口无言。 崔瀺犹豫了一下,转过身。 一位穷酸老先生也沉默许久,才开口笑道:“时隔多年,先生好像还是囊中羞涩。” 大骊国师绣虎,昔年文圣首徒,崔瀺后退一步,作揖答道:“六跪二螯的螃蟹,其实滋味也很好。” ———— 这一年,月儿弯弯照九洲,天下共在一个秋。 崔东山一个人坐在城头,喝着酒。 曹晴朗在礼记学宫,挑灯夜读书。 赵树下到了北俱芦洲彩雀府,月色下,已经练拳一百万。 裴钱还在跨洲远游,不再御风天上,而是在海面之上狂奔。 作为陈平安的小弟子,郭竹酒在第五座天下,陪着终于再次返回城池的宁姚,陪着师娘一起想念师父,郭竹酒问师娘,是扶摇洲离着师父近些,还是桐叶洲离着师父近些。宁姚说其实都不近。郭竹酒就抽了抽鼻子,说怎么那么远啊。 宁姚自言自语道:“再等等,还差一境。”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零一章 风雪中 / 老秀才被白也一剑送出第五座天下的时候,是嘉春三年。 老秀才拜访过白泽,重返中土文庙之时,是嘉春四年,而当老秀才来到宝瓶洲中部的大骊陪都,与昔年首徒重逢,一同置身于气象一新的齐渡之畔,已是嘉春五年的开春时分,杨柳依依,杂花生树,莺飞雀跃,稚童放学早,纸鸢乘风高。 这一幕暖春风景,看得老秀才愁眉舒展,问一旁崔瀺关于第五座天下的命名,有没有想法。 崔瀺说没有。 跟在两人身后的崔东山倒是有些想法,可惜老秀才没问他,只说文庙那边,起先是想以“规矩”二字命名,但是礼圣没答应,说规矩二字,是春风润物,不需摆在纸面上。诸子百家各有建言,例如阴阳家、农家在内数位老祖师联袂提议“桃源”,附和者较多,取世外桃源之意,既寓意美好,又能够让人铭记儒家开辟出一座崭新天下的莫大功德,而且新天下东南部,确实有一棵桃树,大有异象,只开花不结果,岁月已久,可等到白也仗剑分出天地,立即结果,不过亚圣还是拒绝了这个提议。 所以至今第五座天下还是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命名。 崔东山嗤笑道:“逃难逃出来的清净地,也能算是真正的世外桃源?我就不信如今第五座天下,能有几个心安之人。劫后余生,稍稍放宽心,就要争抢地盘,偷鸡摸狗,把脑浆子打得满地都是,等到形势稍稍安稳,站稳了脚跟,过上几天的享福日子,只说那拨桐叶洲人氏,肯定就要秋后算账,先从自家骂起,骂玉圭宗、桐叶宗是废物,守不住故土,再骂中土文庙,最后连剑气长城一起骂了,嘴上不敢,心里什么不敢骂,就这么个乌烟瘴气的地方,桃源个什么。” 老秀才点头道:“亚圣也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 崔东山立即改口道:“那就叫桃源天下吧,我举双手双脚支持这个提议,还不够,我就把高老弟拉过来充数。” 老秀才当做耳旁风。奇了怪哉,崔瀺当年游学到陋巷之时,好像不是这么个脾气啊。 崔瀺离去之前,老秀才将那个从礼记学宫大祭酒暂借而来的本命字,交给崔瀺。 崔瀺没有拒绝。 老秀才说这个“山”字是我借的。 崔瀺点点头。 老秀才的言下之意,这个本命字,还不还,何时还,怎么还,都只是老秀才的事情,与他崔瀺和大骊无关。 崔瀺离去之后,崔东山大摇大摆来到老秀才身边,小声问道:“要是老王八蛋还不上那个‘山’字,你是打算用那份造化功德来弥补礼圣一脉?” 崔东山倒是从不怀疑老秀才收拾烂摊子的本事。昔年文圣一脉,其实就一直是老秀才在缝缝补补,为学生们四处赔礼道歉,或是撑腰,跳脚与人讲理,袖子乱挥的那种。 在裴钱眼中,小师兄走路如大白鹅,两只大袖瞎晃荡,最早是跟谁学的,答案显而易见。 有个老先生,当年像一只老母鸡,死命护着鸡崽儿。 老秀才斜眼白衣少年。 这个小王八蛋,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崔东山缩了缩脖子,乖乖喊了声师祖,先生的先生,辈分比天高。 崔东山侧着身子行走,手持行山杖轻轻戳地,暗示老秀才自己如今好歹是你的徒孙,就算动口,也别动手打板子,教训学生是先生事,轮不到你这位师祖。 崔东山义愤填膺道:“崔瀺这家伙,从头到尾没放几个屁,大不敬!回头我帮师祖你多骂几句啊。” 老秀才缓缓说道:“你们终究是两个人了,好好珍惜,以前带着你们走过那么多山河,应该明白,同源之水,分岔之后,许多河流说没就没了,一定要源远流长。” 崔东山小鸡啄米,“除了川流不息,渊澄取映,做人还要学师祖这般顶天立地,不被风雨摧折,如此一来,哪怕犹有那‘逝者如斯夫’之感,亦是无惧,每一处学问,都是让后人心安理得的休歇渡口,安心远游再远游。” 老秀才会心一笑,“落魄山的风气,果然都是被你带歪的。” 不过“渊澄取映”之后,容止若思,言辞安定,确实是一个很美好的说法。嫡传弟子当中,小齐和小平安,都是配得上的。 崔东山病恹恹道:“先生这么说了,师祖这么认为,那就这样吧。” 老秀才轻声问道:“落魄山那边,嗯?” 问得比较没头没脑,但是崔东山立即心领神会,屁颠屁颠走近几步,小声答道:“回禀祖师,如今缺钱还是缺钱,可家底越来越厚了,供奉周肥比较厚道,莲藕福地的品秩,不降反升,先生又从剑气长城那边拐回了一位长命道友,是天底下金精铜钱的老祖宗,她本身就是一份财运的大道显化,她在咱们宝瓶洲,到了落魄山,更是来对了地方。而且莲藕福地里边,又有一位文气凝聚而生的女子精魅,如今咱们落魄山文气、财气兼备。” 老秀才抬了抬下巴。 崔东山又立即说道:“大风兄弟已经去了,金身境纯粹武夫不可进入新天下,这个规矩订立得好。” 老秀才点头道:“读书人不用羞于谈钱,也不用耻于获利,好像凭本事挣了点钱就不斯文了,荣辱之大分,君子爱财,先义而后利者荣,是为取之有道。” 崔东山好奇问道:“那第五座天下,如今是不是福缘极多?” 老秀才嗯了一声,“像那棵桃树,就是可以排前十的一桩大福缘。白也在那边,潦草打造了一座临时的草堂,然后将那把仙剑留在了那边,是要与那位大玄都观孙道长,报答当年的借剑之恩。白也要在那边等待道门剑仙一脉的某位道士,等着了人,归还了仙剑,白也就会重返浩然天下。所以这处草堂,是谁都不敢抢的了。” 崔东山嬉笑道:“白玉京道士成群结队,都一头撞上去才好。” 老秀才当然去过那边做客,那棵根深千百里、得天独厚的奇异桃树,其实看着并不显眼,与山野桃树无异,乍一看也无任何祥瑞气象。 只是老秀才和白也连天地都能够分开,眼力自然不是一般神仙可以媲美。而白也功劳极大,别说是一棵桃花树,便是十棵,都可以由着他想搬到哪里就搬到哪里。 白也收剑,结茅读书。桃在草堂,渐次结果。树间花实,阶下仙剑。 读书人偶尔远游,留下一把长剑看家。 老秀才在树下捡取了一大兜的桃花瓣,说是拿去酿酒,顺便请白纸福地打造几十张桃花信笺,老秀才顺便连树旁土壤也偷偷抓了几大把,名副其实的万年土,不常见的,以后关门弟子用得着,所以老秀才又多拿了点。 老秀才自然是事先与主人白也打过招呼了,大声询问,与主人问了此事成不成的,当时草堂里边不说话,老秀才就当是白也兄弟为人仗义,默认了。事实上等到老秀才离去后数天,白也才远游归来,当时读书人看着一干二净的桃树下,再抬头看了眼树上,最终就有了白也那送客一剑。 当然老秀才在中土文庙那边的措辞,是白也将自己礼送出境了。 天地初生,第一位玉璞境。第一位仙人境,第一位斩杀“古怪”的修道之人……得天道青睐。 第一位在那破境的纯粹武夫,第一位在那跻身远游境、或是山巅境的武人……得武运庇护。 第一座打造祖师堂、烧香挂像并且开枝散叶的山头,第一座初具规模的山下世俗王朝,第一位诞生在崭新天下的婴儿,第一对在那方天地缔结契约、皆是中五境的神仙眷侣……得人道馈赠。 总之,大千世界,三才齐聚,福缘不断。 崔东山突然忧心忡忡,“我那大师姐裴钱,六境、七境破境太快,在北俱芦洲又傻乎乎舍了两境最强不要,若是在皑皑洲早早跻身山巅境,到时候肯定是要去一趟扶摇洲的,那边不比死水一潭的桐叶洲,要更乱,反而让我担心。” 老秀才却问道:“去过青冥天下吗?” 明知故问,大爷我又不是飞升境,崔东山没好气道:“你去过啊?” 都怪那个老王八蛋阴魂不散,让自己习惯了跟人顶针,意识到这么跟师祖聊天没好果子吃,崔东山立即亡羊补牢,“师祖没去过,先生也没去过,我哪敢先去。” 老秀才没计较崔东山的大不敬,又不是什么小心眼的人,先记账本上,回头去了皑皑洲,给裴钱借阅一番。 老秀才抬头看了眼天幕,坐镇此地的儒家陪祀圣贤,位列文庙最后一位,所以当年才会被白玉京三掌教陆沉,打趣为“七十二”。 老秀才缓缓而行,说道:“不光是在青冥天下,我们浩然天下也差不多,凡是道门宫观山门内,第一座大殿都是那灵官殿,而那位大灵官神像,委实是巍峨气势,当年我第一次出远门,游历家乡郡城一座不大的宫观,对此记忆深刻啊。哪怕后来有了些名气头衔,再看其它壮丽景象,还是不如当年那一眼带来的震撼。” 崔东山知道老秀才的意思了,说道:“所以师祖让那裴钱跟在先生身边,正是此意?让先生仿佛始终身在观道观,以道观道?有裴钱在身边一天,就会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愈发近了慎独一分?” 青冥天下有四大天师,皆道法通玄,各具神通,却不在白玉京修道,而是负责镇守天下四方,其中一位,与那尊灵官之首,昔年有一个典故广为流传。按照诸多道门典籍记载,大致是说那尊灵官证道之前,杀伐极多,被一位过路大天师按律责罚,后者事后敲响天鼓,白玉京大掌教便让他暗中跟随大天师游历天下,足足三百年之久,承诺天师只要犯下一错,就让双方位置更换,到最后,当然是那位大天师三百年间,言行皆无一错。 老秀才哑然失笑,“裴钱不也向善了吗?这就不重要了吗?你以为不是我那关门弟子的言传身教,裴钱会是今日之裴钱吗?” 老秀才拍了拍自己心口,“我得心安,天下得利,何乐不为?” 老秀才语重心长道:“事功学问,好是好,但是已经足够好了吗?我看未必。只说三事,能够让那大祭酒借字给我吗?能够让白先生取出搜山图吗?能让世间多出一个向善远恶的远游境少女吗?读书人,总不能觉得我做得够好了,就高枕无忧,觉得万事心安了,世道胆敢再与我奢求一分,我便要朝世道吐口唾沫,大骂世人愚钝没良心。” 老秀才说到这里,挠挠头,“捏脖子咳几声,再重重吐了一口浓痰,真他娘的……还是有点恶心的。” 是说那打砸神像一事,记得邵元王朝有个读书人,尤其起劲。 其实老秀才说的是两回事了,不过崔东山足够聪明,都听得懂。一个是追求正本清源的天下事,一个是关起门来的自家人牢骚话。 老秀才说道:“裴钱如今境界高了,反而怕事,是好事。因为拳头太重,年纪却小,所以不用太早想着改变世道。” “世道世道,无非就是个世人道路罢了。” 老秀才随便伸手一指,“一条错误拥簇的道路上,看似捷径,别管人有多少,路有多好走,每一位教书夫子们,得告诉每一个在学塾识字读书学礼的孩子们,不能那么走。以后等孩子们长大了,多了几分气力,说不得还要去那条路上挡一挡,与旁人说这是错的,错的就是错的,然后可能被某些世道打了个鼻青脸肿。你们的那门事功学问,如果能够让这些落在好人身上的错误拳脚少些,就是善莫大焉了,是很好的。” 崔东山闷闷不乐道:“为何与我说这些,不与崔瀺说?” 老秀才不言不语。 唯有两人眼前的那条大渡之水,缓缓流逝。 崔东山自言自语道:“见贤思齐。” 沉默许久,崔东山埋怨道:“走吧走吧,都走了拉倒。” 老秀才说道:“我去见见某位前辈。” 那位前辈,曾有千古万古至奇之问,开篇即问,遂古之初,谁传道之?光是此问,简直就要问得某些寂寞圣贤,泪水直流。 老秀才也曾有过意气风发的年轻岁月,一次难得饮酒至醉,高呼我来答之,我可答之…… 而在剑气长城之上,弟子左右,也曾让师弟陈平安作天对。 崔东山犹豫了一下,道:“能不能不要答天问。” 还是个问题,依旧不以询问语气言语。 不回答,余着,曾经的先生,你一直余在心中就好了啊。 老秀才一手揪须,一手轻拍肚子,“不合时宜久矣,不吐不快。” 崔东山好奇问道:“齐静春一早就知道那人在书简湖吗?” 老秀才摇头道:“我也是合道之后,才知道这个秘密的。早年老头子都瞒着我。” 老秀才突然一巴掌拍在崔东山脑袋上,“小兔崽子,成天骂自己老王八蛋,好玩啊?” 崔东山眼神哀怨,道:“你先前自己说的,终究是两个人了。” 老秀才又一巴掌摔过去,“怎么跟师祖说话的?啊?” 崔东山挨了一巴掌后,伸手护住脑袋,“差不多就可以了啊。” 老秀才突然说道:“先有圣贤在书简湖冷眼看人间。灵,言神也。均,语调也。言正平可法则者,莫过于天,养物均调者,莫神于地,故而最为中正平和。后有白也仗剑去国、远游天地,第五座天下该如何命名,我有想法了。”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真清白之士,其气浩然亦飘然,若浮云在天。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善。” 老秀才一抬手,崔东山双手乱挥,阻拦那一巴掌。 老秀才收手,抚须而笑,得意洋洋,“哪里是一个善字就够的?远远不够。所以说取名字这种事情,你先生是得了真传的。” 崔东山嬉皮笑脸道:“找媳妇这件事呢?” 老秀才用手心摩挲着下巴,“这也没教过啊,无师自通?” 崔东山呵呵笑道:“要是教过,估计就没戏了。” 老秀才走后。 崔东山御风来到云海中,看那现出真身的稚圭,浩浩荡荡沿着大渎走江,路程过半,就已经遍体鳞伤,但是去势汹汹,问题不大。 老秀才先去了书简湖,见过了一位大道亲水至极、以至于投水的老人,高冠博带,相貌清癯,学问不在文庙文脉内。 老秀才作揖行礼。 老人以古礼还礼,不那么儒家正统就是了。 然后老人带着老秀才来到一处山头,曾经在此,他与一个形神憔悴的牵马年轻人,好不容易才讨要了些竹简。年轻人是年轻,但是不容易糊弄啊。 双方还曾有过一番梦中问答。不问天地,只问本心。 老人沉默许久,开口道:“对自己有些失望,做得不够好,只是对世道不那么失望了。” 老秀才点头笑道:“与先生们一路同行,哪怕终不能望其项背,到底与有荣焉。若是还能吃上绿桐城的四只大肉包子,肯定就又有力气与人讲理、继续赶路了。” 老人说道:“弟子可以为世道开山,弟子能够让先生关门。不坏啊。” 老秀才开怀道:“不坏不坏。” 老人感慨道:“人情冷暖可无问,手不触书吾自恨。” 老秀才说道:“眼尚明,心还热,天公成就老书生。” 老人笑道:“与你弟子一样,都会聊天。” 老秀才摇头道:“‘聊天’一事,天下人都是晚辈。” 老人说道:“除了《天问》不用多说,其余《山鬼》,《涉江》,只管拿去。” 老秀才犹豫了一下。 老人说道:“《东君》,《招魂》,也一样。” 老秀才再次作揖。 先前是问礼,这次是答谢。 老人叹息一声,身形消逝,只留下四篇文章悬停空中。 老秀才收入袖中,亦是叹息一声。 此后老秀才将《山鬼》、《涉江》两篇交给了负责坐镇大渎的崔东山,再让崔东山将那篇《东君》转交给小镇药铺,在这之后,老秀才只携带《招魂》篇,不但一路南下去了老龙城,还趁着形势险峻却不至于是一滩烂泥,偷溜去了一趟桐叶洲,帮着太平山稳固了几分山水阵法。 再去了趟连皇帝都悄悄跑路了的大泉王朝,在那埋河之畔的碧游宫门外,老秀才扯了扯袖子,站了半天,结果没人理会。 老秀才只好开口询问埋河水神娘娘在吗? 一个矮小女子大摇大摆现身门口,一手托着“大碗”底部,一手持筷,她坐在门槛上,皱眉不已,打量着那个看不出道行深浅的老儒士,她最后问道,老先生来这里瞎逛荡作甚,不晓得如今世道乱吗?我这碧游宫巴掌大地儿,护不住谁的,说不得我都要自身难保,真不是我小气,老先生赶紧去那大伏书院,那边安稳些。 老秀才只得厚着脸皮自报名号,说自己是那左右和陈平安的先生。 埋河水神娘娘如遭雷击,脑子里边一团浆糊,涨红了脸,愣是说不出半个字来,她像是醉汉晃悠悠起身,双手托起“大碗”举过头顶,大概意思,是想要请文圣老爷吃顿宵夜? 她之后陪着说是盛情难却、那就小坐片刻的文圣老爷,一起晕乎乎回了碧游宫大堂,迷糊糊让刘厨子给文圣老爷端来小碟子似的一碗面。 最后在那桐叶洲中部某地,离开桐叶宗地界的左右横剑在膝,坐在在云海之上,看守那道大门,一门之隔,就是两座天下。 远处有金丹剑修王师子和一个名叫于心的姑娘,帮着一拨书院子弟和山上修士,处理护送各地流民入门避难一事,千头万绪,杂乱无章,并不轻松。 王师子再是个后知后觉的傻子,也瞧出于姑娘对左前辈的那点意思了。 不然她完全没必要涉险赶来此地,王师子是因为到了一个剑心微动、将破未破的修行瓶颈,跟那南婆娑洲剑修曹峻差不多,需要观剑悟道破瓶颈,毕竟左右前辈在此出剑杀妖,哪怕远远看一眼,就是一分可遇不可求的剑道裨益。 但是左前辈在得知于姑娘陪着自己一起来到此地后,竟然还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当时眼神,大概是左右前辈觉得他王师子开窍了? 今天于姑娘问他要不要去与请教剑术,王师子当然不会再傻乎乎当二愣子了,点头说需要,然后加了一句,说其实左右前辈除了剑术冠绝天下,其实道法一样不俗,于姑娘你在我请教之后,一定不要错过。于姑娘看了他一眼,王师子大义凛然,于姑娘便没有再次瞪他。 结果到了被左右暂时当作修道之地的云海上,王师子先与左右前辈诚心问过了剑术,然后就先行告辞,不忘提醒左右前辈,于姑娘有些修行路上的难题疑惑,想要与左右前辈请教。 左右摇摇头,说自己除了剑术一途,勉强可以教人,此外不敢与任何人言说修行事,桐叶宗祖师堂秘法,可以直达上五境,于姑娘只要按部就班修行,肯定没有问题。 刚刚向两位剑修姗姗走来、好似白云足下生的于姑娘,闻言便立即扭头走了,走出去没几步,她急急一个下坠,匆匆御风返回人间大地。 王师子跟上于姑娘后,只敢远远跟着,女子为伤心事伤心时,大概是不愿让外人瞧见的吧? 不过于姑娘好像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在原地御风停步,只是既不去云海,也不去大地,王师子这才敢凑近。 于心抬头看了眼云海那边,轻声问道:“左先生是不是既无法离开这边,又很想要重返剑气长城?所以一直很……为难?” 王师子点头,以心声言语道:“前辈的小师弟,咱们那位隐官大人,好像独自一人留在了那边,所以左右前辈很想去那边。只是桐叶洲如今这般境地,左前辈确实很难离开。” 于心喃喃道:“他剑术那么高,却总是这么为难吗?” 左右为难。是因为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去剑气长城,接回小师弟。 于心不忍。她不愿意自己眼中,有天就再瞧不见那个好像永远孤孤单单的落寞身影。是不忍心他某天就一去不返。 人间应该有个不用为难的左右。 有个老秀才气呼呼去往云海,来到坐着的左右背后,左右刚要起身,老秀才都不用跳脚,就是一巴掌摔在他脑袋上,“是不是傻子?!先生没教你怎么找媳妇,可先生一样没教你怎么可劲儿打光棍啊!” 左右又挨了先生一巴掌,一头雾水。不过习惯就好。 ———— 郑大风离乡早,目的地也很明确,但是反而一直到了嘉春五年,他才谨遵师命,不再是去往莲藕福地,而是慢悠悠走入了第五座天下。 这趟悄然离乡,跨洲远游,郑大风按照老头子的吩咐行事,路线奇怪,先去的北俱芦洲,先在那座狮子峰山脚小镇,找师兄和嫂子蹭了几天好酒好菜,嫂子破天荒没骂人,竟然与他细声细气说话了,这让郑大风挺心酸自个儿的,以前郑大风是真没觉得有啥,见嫂子那模样后,才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比较可怜了。 只是当郑大风酒足饭饱,瞥向屋外空荡荡的院子,就好心好意询问嫂子要不要让自己搭把手,去山上砍几根竹子,帮忙打造几根牢固的晾衣杆,好晒衣服。 李二当时忙着收拾着碗筷,对此置若罔闻。一天不讨骂,就不是师弟了。 妇人原本想要骂他个狗血淋头,只是瞥了眼胡子拉碴、好像矮了个头一大截的驼背汉子,她便大为反常,不骂人,说不用了,一低头,快步走出屋子。 这让郑大风长吁短叹,只得小声问师兄,嫂子是不是在这边给外人欺生,半点没有家乡那会儿的豪杰气概了。 李二刚收拾好碗筷,不曾想妇人去而复还,拎了两壶酒过来,几碟佐酒菜,说是让师兄弟两个好好聊,这都多久没见面了,又要分开,多喝点不打紧。直到这一刻,妇人才稍稍恢复几分昔年风采,指着郑大风就是一通骂,不老老实实在老家待着看大门,哪怕挣钱不多,可好歹是门铁打营生,外边到底有什么好厮混的,长得这么丑,大晚上站门口就能辟邪,比门神还灵验。屁大本事没有,兜里再攒下点钱,每天只晓得拿一双狗眼瞟那过路的娘们,是能让她们帮你生个崽啊? 妇人这一骂,郑大风就立即神清气爽了,连忙喊嫂子一起落座喝酒,拍胸脯保证自己今儿要是喝多了酒,醉鬼比死鬼还睡得沉,打雷声都听不见,更别说是啥床铺梦游,四条腿晃荡走路了。 她气得不行,离了屋子,犹豫了一下,最后连铺子都没待,找关系不错的几个妇道人家,打探口风去了。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女子,瞎了眼,觉得自己男人的那个师弟,还凑合,兴许能一起过日子。 早年郑大风看大门或是在街边喝酒的时候,喜欢对着好看女子比划大小,先比划胸脯,再比划屁股蛋,眼睛没闲着,手也没闲着,嘴更不闲着,说丢了魂在她们衣襟里边,让大风哥好好找找,找着了最好,找不着也不怨人…… 就这么个看门却嘴巴不把门的混不吝玩意儿,真要能够拐个媳妇回家,倒也罢了,可惜一个色胚老光棍,一直有贼心,偏没狗胆,到最后也没能找个正经女子当媳妇。也对,就他那模样,又没出息,哪个正经人家的女子,愿意跟着他吃苦。妇人以往骂归骂,私底下也劝过自己汉子,实在不行,就帮着你师弟说说情,先去杨家铺子或是龙窑那边,讨个过得去的差事,再找有那女子未嫁、人也不坏的相熟邻里,撮合撮合,哪怕入赘也好,只要郑大风嘴上少说几句荤话,不管是当个铺子伙计、庄稼汉,还是当个砍柴搬土烧瓷的,怎么也能撑起一个小门小户了。 妇人一走。 李二就开始与师弟谈正事,“先熬着,等到了那边再破境,这里边的分寸你自己把握,师父既然还了你剩余魂魄,就别糟践了。万一在接下来的游历途中,不小心破境了,会很麻烦。扶摇洲离着宝瓶洲太远,师父也很难帮你打点门路,也不适合师父出马。” 在狮子峰,李二帮着郑大风喂拳一场,终于重返武夫六境,虽然离着昔年武道巅峰,还有一大段距离,但问题不大,而且郑大风新结了一颗武人英雄胆,品秩不低。毕竟是一位得过最强二字的纯粹武夫,吃过苦头之后,关键是心气没坠,这就是一份福祸相依的最好磨砺。 纯粹武夫,拳法之高低,就看心中那一口气之长短。 一拳递出之前,就要有让天高地陷各三尺的大意思。 郑大风一条腿踩在长凳上,抿了一口酒,点点头,“我心里有数。” 等到妇人回到家中,打算告诉男人一个好消息,至于好事到底能不能成,就看郑大风自己的造化了。可妇人却发现那个郑大风已经不在家中,回家路上也没瞧见他啊。酒桌上,只剩下两只空酒壶,几碟子佐酒菜也吃完了。 妇人疑惑道:“这就走了?” 李二嗯了一声。 妇人叹息一声,落座后,望向屋外,“知不道你们男人都是怎么想的,晓不得江湖有啥子让你们喜欢的。” 既是说一年到头不着调的郑大风,也说她打心眼极其喜欢的年轻人,当半个女婿看待的陈平安。 李二没什么话可说,起身再次收拾桌子,顺便弯腰拿起郑大风那只酒壶,轻轻晃了晃,真没剩下一点半点的。 妇人瞥见这一幕,笑骂道:“瞧你这点出息。” 李二欲言又止,神色尴尬。 门外那边,有客人了。 妇人试探性问道:“怎么,你该不是也要出远门?” 李二挠挠头。 确实是打算去趟骸骨滩,女儿如今还在那边,李二不太放心,何况于情于理,自己都该出几斤气力。 如果不是儿子李槐和师弟郑大风先后来这里,李二其实早就要跟媳妇开口了。再者前不久,有人到了狮子峰做客,打算一起去骸骨滩南边的海上,一位是与太徽剑宗帮忙齐景龙问剑第二场的剑仙,一位脑子好不容易恢复了几分清明、得以恢复自由之身的老武夫。 两人如今都在门外等着李二这边的消息。 一位成名已久的北俱芦洲剑仙,一位曾经惹来数位剑仙围殴的十境武夫。 就这么等着李二,准确说来,是等着李二说服他媳妇,准许他出门远游。 倒也不觉得太过奇怪,反正北俱芦洲山上山下的男子,是出了名的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北俱芦洲的自家娘们。 妇人一拍桌子怒道:“是不是跟郑大风喝了几两马尿,听了几句荤话,就心野了?!” 妇人大嗓门哀怨道:“我这苦命人呦,儿子最孝顺最懂事,结果常年不在身边,女儿是个死犟死犟的,模样随娘,出息随爹,结果一来二去就成老姑娘了,死活嫁不出去……怨我自己,还能怨谁,早年迷迷瞪瞪找了个废物男人,什么本事都没有,喝过了酒,如今连这点老实劲儿都没了,到头来还是个负心汉子,每天就会念着家外边只会晃胸脯、扭屁股的年轻娘们,我不怨自个儿,还能怨谁去……” 李二闷不吭声,不敢搭话。 妇人抹了抹眼角,“瞧着是个老实本分的闷葫芦,里边尽是花花肠子装坏水,造了哪门子孽啊,找了你这么个汉子当顶梁柱……” 李二瞥了眼屋外,门口那边看热闹的剑仙,以心声调侃了一句,老武夫又附和了一句。 李二没理会,告诉他们先行一步,自己肯定不会比他们更晚到达骸骨滩。 那剑仙转身离去,老武夫又笑了两句。剑仙就又搭茬了一番,聊得还挺起劲。 李二皱了皱眉头。 这俩找抽不是? 妇人眼角余光瞥见李二的皱眉头,可是破天荒的事情,她愈发伤心,趴在桌上,先前是装模作样居多,这会儿妇人是有几分心慌,且真伤心了,不过小了嗓门几分,呜咽道:“如今都敢给我甩脸子了,这日子没法过了,嘴上不说,心里边怨我是个不讲理的黄脸婆……” 李二来到妇人身边落座,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解释道:“柳儿如今一个人在外边闯荡,我打算去看看她,很快就回家。” 妇人抬起头,“是不是还要帮李槐李柳,在外边找个狐狸精当二娘?” 李二摇头道:“你晓得的,我做不来那种混账事。” 汉子都不舍得说自己媳妇说了混账话。 妇人看着李二的脸色,小声道:“其实李槐和大风跟约好似的,都是来了就走,你时不时发呆,我便晓得你心思不在这边了。去吧,路上小心,哪怕是学了大风的色胚,也别学大风在外边给人欺负了。当然最好是什么都不学。” 李二点点头,帮着妇人擦了擦眼角,妇人说什么时候走,李二说今儿就动身,早去早回。妇人就去帮忙收拾包裹。 那老匹夫在外边没完没了,又开了一句荤腔,原本蹲在门口耐心等着包裹的李二突然起身,大步前行,妇人听闻动静,原先磨磨蹭蹭收拾包裹的妇人,赶紧问李二出去做啥子,李二说门外有狗叫。 ———— 郑大风从北俱芦洲去往皑皑洲,此后途径流霞洲,金甲洲,再从扶摇洲中部那道大门,因为是别洲武夫,又不是金身境,所以凭借一袋子金精铜钱,得以过门进入第五座天下,来到了新天下的最北边。 扶摇洲不同于元婴之下皆可避难的桐叶洲,别说是金丹地仙,所有本洲的中五境,一般情况下,都休要奢望跨过大门,不然所需神仙钱,能让一座宗门或是一位上五境传道人,都感到肉疼。而且还不是光有钱就行,得有一位境界更高的师门长辈、同门,战死在扶摇洲东海岸线上,才能赢得一个通关名额,这使得许多破境无望、尤其是魂魄趋于腐朽的老修士,都纷纷去往沿海地带。 为的就是给各自晚辈让出一条活路,送出一条充满风险和机缘的修行大道。 扶摇洲之风俗,由此可见一斑。 扶摇洲山上山下相互牵连,打生打死惯了,反而远远比那一潭死水的桐叶洲,更有血性。 当郑大风双脚踩在这座天下的大地之上,就悄无声息跻身了金身境,只不过没有武运馈赠,道理很简单,这座天下的武夫当中,藏着一个打熬体魄极好的六境天才,之所以来此,无非是在浩然天下那边,注定捞不到武运馈赠,就来这边占便宜。就这种货色,郑大风都不稀罕当做同道中人。 郑大风对于武运一物,全然无所谓,自己是不是以最强六境,跻身的七境,甚至八境九境都一样,根本不重要,他确实半点不着急,老头子要是为这个着急,就会直接让他去桐叶洲那边等着,再来这里了。事实上老头子早早提醒过他,不用把武运当成什么囊中物,没什么意思,只以破境快作为第一要务,早早跻身十境就足够。 最迟一百年,最少山巅境瓶颈。不然以后就在那座天下混吃等死好了。 郑大风打算去天地中央看一看,听说剑气长城在大战中,通过“飞升”遗留下来的那座城池,就落在了那边。 在跟郑大风进入崭新天下差不多的时候,桐叶洲太平山女冠,元婴剑修瓶颈的黄庭,也跨过另外一道大门,来到这方天地,独自背剑远游,一路御剑极快,风尘仆仆,她在一月之后才停步,随便挑了一座瞧着比较顺眼的大山头落脚,打算在此温养剑意,不曾想惹来一头古怪存在的觊觎,好事成双,破了境,跻身了玉璞境,还寻见了一处适宜修行的洞天福地,灵气充沛,天材地宝,都超乎想象。 要说运气和福缘,黄庭确实一直不错。不然当初宝瓶洲贺小凉,也不会被誉为黄庭第二。 黄庭跻身了玉璞境后,在山巅矗立起一道石碑,以剑篆刻“太平山”三字,然后就下山逛荡去了,原路返回,看看能否碰到几张熟面孔。 她一向喜欢江湖恩怨。 在御剑南下途中,黄庭遇到了一个年纪轻轻、深藏不露的黑衣书生,不过双方只是打了个照面。 先前黑衣书生似乎认得她,主动合拢折扇,停下脚步,与她点头致意。 黄庭没理会。 之后随着见到越来越多北游修士,黄庭得知如今的桐叶洲那帮神仙老爷们在好似“搬山”后,除了旧有山上风气越来越重,也有些新的变化,例如当下诸子百家练气士当中,能够掐算方位、拣选适宜远游去处的阴阳家,精准勘验风水宝地的堪舆家,以及农家、药家,以及擅长让钱生钱的商家,都成了人人争取的香饽饽,总之一切能够帮助建造山头的练气士,都会身价倍增。 至于昔年的山上四大难缠鬼,剑修,兵家,法家,师刀房女冠,随着倒悬山已成过眼云烟,天下形势更是变化极大,也变了,当今天下,除了中央,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剑修实在太少。兵家修士多在家乡被强行征调参战,法家也不例外,至于师刀房女冠,别说这里,估计就连浩然天下可能都没几个了。 一座新天下,在嘉春五年,就已经变得越来越鱼龙混杂。 既是金身境瓶颈武夫,又是修道之人的杨凝真,化名杨横行,与早早炼化了那把宝镜山三山九侯镜的弟弟杨凝性,先后走入第五座天下,兄弟二人,相互间都没有打招呼,甚至都没想着要碰头。 作为崇玄署云霄宫的小天君,杨凝性已经凑齐五行之属本命物,来此只为破境跻身玉璞,再成仙人。 有一个名叫蜀中暑的不知名练气士,连来自哪个大洲都不清楚的一个家伙,占据一处山清水秀之地,打造了一座超然台,设置山水禁制,方圆三百里之内,不许任何地仙修士进入,不然格杀勿论。此人身边有数位婢女跟随,分别名叫小娉,绛色,彩衣,大弦,花影,她们竟然皆是中五境剑修。 扶乩宗宗主嵇海,宗门的根本术法,是撰写青词绿章请神人,还可以邀鬼仙。 嵇海请下一位神将“捉柳”,一位鬼仙“花押”,双方境界都是元婴境,联袂庇护扶乩宗的下任宗主,进入崭新天下。 有一位白衣飘带的山泽野修,少年面容,从桐叶洲进入这座天地后,并不着急赶路,反而开始四处逛荡,专门拣选那些诗家、词家、曲家和赋家之流的练气士,这些存在,急哄哄进入崭新天下后,便开始大声吟诵自己的诗词歌赋,豪放词,边塞诗,婉约词,游仙诗,甚至连那闺阁怨体都用上了,只为求得与这方新天地的共鸣,凭借诗文与大天地小小合道一番。 那个少年在失去所有兴趣后,终于开始独自游历,最终在一处河水与云霞共绚烂的水畔,少年席地而坐,取出笔墨,闭上眼睛,凭借记忆,绘画一幅万里河山长卷,取名芥子。长卷之上只有一点墨,却取名山河。 少年掏出两枚印章,在那幅芥子画卷,钤印下“和月色于白云苍石佳处”,在那幅山河画卷,钤印“曾为梅花醉十年,又为桂酿误半生”。 少年后仰倒去,双手作枕头,笑语喃喃:“动我心弦者,明月,美人,落雪,剑光。” 剑气长城那座城池,刚刚命名为飞升城。 陆沉重返青冥天下,孙道长比他先行一步,返回玄都观。 陆沉到了白玉京,见到了那位身材高大的师兄,懒洋洋凑上前去,趴在五城当中最高一城的最高处栏杆上,微笑道:“不用生气,玄都观,自孙道长到最小的小道童,都对师兄你有情绪。” 陆沉看着那云起云落,如海上潮起潮落,轻声道:“容得自家人有点情绪,也是一种道理嘛。” 对于这位白玉京三掌教而言,整个青冥天下,无论是不是修道之人,其实都在一家屋檐下。 很多情绪是不讲道理的,陆沉却说这就是道理。 高大道人默不作声。 陆沉转过身,背靠栏杆,伸懒腰,“哪有不帮师兄帮外人的师弟?五百灵官,误不了。” 道老二说道:“那个家伙,还被托月山压着?” 陆沉笑了起来,“怨不得别人,谁让他当年一个客人,有事没事就在鞋底板写字,一个写道老二,一个写陆沉。这下遭报应了吧。” ———— 桐叶洲的山上山下,一直界线分明,一是此洲仙家势力并不如别洲那么众多,再者桐叶洲修士,早早习惯了各扫门前雪,对于山下市井的兴趣,要远远少于浩然天下其余八洲。 而桐叶洲疆域广袤,这就使得许多一洲版图上的许多闭塞之地,并不知道世道早已不太平。 一处偏远藩属小国的京城,一个既是官宦之家又是书香门第的富贵人家,古稀老人正在为一个刚刚读书的孙子,取出两物,一只皇帝御赐的退思堂瓷碗,一块君王赏赐的进思堂御墨,为心爱孙子解释退思堂为何烧造此碗,进思堂为何要制造御墨,为何退而思,又为何进而思。 一座小县城,戏台下边,小女孩学着戏妆女子弯腰,翘兰花指。青壮汉子和妇人们多不以为意,老人瞧见了就要骂几声。 一位游学士子,在驿站休歇,翻看前朝文人的笔札,从书上看到了那井水可以报时,以及生长在宫城的规矩花,都觉得好生奇怪。 某个满口金牙的浪荡汉子,带着一群帮闲无赖子,在家乡每天都过着大鱼大肉的舒坦日子,只听说山上兴许真有那神仙,他们却半点不羡慕。 一处郡城,有个行当,专精某些书画名家的款儿,模仿得足可以假乱真,故而按字算钱,要价极高,正在与一位老主顾讨价还价。 然后在某一天,就什么都没了。 黑云密布处,桐叶洲一座沿海仙家山头的上空,蓦然破开一个窟窿,阳光洒落,兵器坠地,一头大妖随后重重砸地。 又一座大如山岳的巨石,倾斜砸入一座王朝京城的雄伟城池。 大石之上,一个纤细少女,拖刀而行,背后跟随每一步都震颤大地的披甲傀儡。 在那第五座天下的嘉春六年。 偌大一座桐叶洲,除了三座书院和十数座仙家山头,已经悉数沦陷。 在这期间,一个名叫钟魁的昔年书院君子,横空出世,力挽狂澜。 而在那扶摇洲山水窟,曹慈在一场出海厮杀当中,破境跻身十境,反杀大妖。 皑皑洲一处常年天寒地冻的冰原,一群涉险猎杀妖物的北游修士,遇到了一头强悍无匹的妖物,身陷绝境,只能拼命往南边逃遁,精疲力竭后,一个个束手待毙,只见北边那白雪茫茫中,缓缓走出一个从年轻女子,手持行山杖,背着绿竹箱。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零二章 数座天下第十一 那女子在风雪茫茫之中现身,身姿消瘦,天地雪白,便衬托得肌肤微黑的她愈发黑了。 她的发髻盘成一个俏皮可爱的丸子头,露出高高的额头,没有任何珠钗发饰。 瞧着岁数不大的年轻女子站定,离着那拨惊疑不定的游猎之人约莫十数丈,她掏出一张来自狮子峰库藏的皑皑洲北方堪舆图,打量了几眼,距离冰原最近的山上仙家,是皑皑洲北方地界一处名为幢幡道场的山头,不是宗字头仙家,比较与世无争,山下城池则是雨工国霖滩府的投蜺城,她将堪舆图重新收入袖中,先向众人抱拳致礼,然后用醇正的皑皑洲一洲大雅言开口问道:“敢问这儿离着投蜺城还有多少距离?” 一位老修士战战兢兢起身后,试探性问道:“前辈可是柳大宗师?” 这是最好的情况,最坏的情况,则是对方其实由大妖幻化人形,故意逗弄他们这拨板上钉钉的盘中餐。 广袤冰原之上,有四头大妖,各据一方,最南边一头大妖,自号细柳,偶尔骑乘一头雪白狮子,巡狩辖境,传闻喜好以俊美男子的姿容现世,十余年前与有没有事就来此“挣点脂粉钱、攒些嫁妆本”的柳大宗师,有过一场搏命厮杀,当时远在雨工国投蜺城,都能够感受到那场惊天动地的战场异象,在那之后,柳大宗师虽然受伤惨重,但是因祸得福,以最强远游境打破瓶颈,成功跻身九境,大妖细柳好似同样受伤不轻,开始闭关不出,所以这些年来此游猎妖物的皑皑洲修士,趁着南境冰原妖物暂时失去靠山,成群结队,络绎不绝,大肆狩猎冰原南境的大小妖物,搜刮天材地宝。 不过大妖细柳麾下有两位得力干将, 帮忙镇守自家地界,一位是流窜北方的魔道修士,自号秋水道人,还有一头大妖,老妪面容,背着一只大麻袋,见着了修士就笑,口头禅是那句“咱们细柳少爷的开胃菜又有着落了,得谢谢诸位”。 只是双方都不常见,如果不小心撞见了,那就只能寄希望于下辈子投个好胎。 其实冰原南境,原先还有一头蛮横无匹的大妖,只是被老修士嘴里的那位柳大宗师给剥皮了。 裴钱摇头道:“不是。” 对方的前辈称呼,让她有些不自在。但是身在异乡,萍水相逢,人心叵测,裴钱就没有自报名号。 裴钱倒是知道对方所谓的柳大宗师,是何方神圣,九境武夫,女子,名为柳岁余,皑皑洲财神爷刘氏的记名供奉,是皑皑洲最有希望成为第二位十境武夫的山巅境强者。先前在狮子峰练拳,李二前辈在闲暇时,大致说过皑皑洲的武道形势和宗师姓名,皑皑洲武夫第一人,沛阿香,姓氏古怪,名字更古怪,绰号“雷公”,拳法刚猛,栖身之所,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寻常雷公庙。 而柳岁余就是他的三位嫡传弟子之一。这位练拳与收徒都一等一的老武夫,在武学登顶路上,光是为了“阿香”这么个名字,就不知打过多少场架,其中就与北俱芦洲年纪最大的那位十境武夫王赴愬,双方曾经约战海上,缘由就是后者喜欢称呼他为阿香妹子,逢人就说皑皑洲那个阿香妹子拳脚很爷们。 传闻王赴愬从海上返回北俱芦洲之后,虽然伤痕累累,但是意气风发,有山上好友询问结果,王赴愬嗤笑不已,只撂下一句,一个皑皑洲娘们弹棉花的拳头,能有几斤重?那场十境武夫之争的胜负,显而易见。事实上沛阿香在那之后,确实就在雷公庙闭门谢客,至今已有数十年隐居不出。 后来顾祐问拳猿啼山剑仙嵇岳,双双身死,北俱芦洲失去一位十境武夫,皑皑洲的山水邸报,比北俱芦洲还要篇幅更多,幸灾乐祸居多。 那拨修士一个个惴惴不安,一时间都不敢靠近那位不知敌友的年轻女子。 冰原大妖,几乎一个比一个性情古怪,就说眼前女子,当真是凑巧路过,然后救下他们?真不是猫抓耗子一般的歹毒手腕? 在皑皑洲冰原狩猎妖物,本就是把脑袋拴裤腰带上的挣钱营生,还是裤腰带不牢固的那种。所以只能讲究一个人多势众,每一位赶赴冰原的游猎之人,动身之前都会签订一份北岳山盟的生死状,还要明确抚恤金。当然若是无功而返,或是全军覆没,万事皆休。 一般最少三人结伴,阵师一人,负责设置陷阱,此人最为关键。纯粹武夫或是兵家修士一人,最好同时身负一件防御重器和一件攻伐重宝,负责诱使妖物进入阵法禁止之地,因为相较于其余修道之人,最为体魄坚韧,既能自保,还可以拖住那些皮糙肉厚的妖物,不至于与妖物狭路相逢,一触即溃,此外还必须得有一位精通水法的练气士,能够占据天时地利,以术法配合前者击杀妖物。 若是带头人能够拢起一支五人队伍,往往会增添一位极具攻伐威势的练气士,靠着所谓的“一招鲜”,在围剿当中对妖物给予致命一击,然后可能会再加上一位药家修士,能够帮着同行持久作战,如此一来,围猎队伍,进可攻退可守,哪怕冰原之行没有收获,至少也能够保全性命,安然撤回投蜺城或是那座幢幡道场,从长计议。 可哪怕结伴而行,还是意外极多。 今天他们就出门没翻黄历,碰到了一头金丹大妖。 裴钱知道这些人的担忧所在,也不愿过多解释,自己只需径直南下,去那投蜺城暂作休整,他们的心中疑虑自然烟消云散。 无论是与李槐游历北俱芦洲,还是如今独自闯荡皑皑洲,裴钱一心只在练拳,并不奢望自己能够像师父那样,一路结交豪杰知己,只要相逢投缘,可以不问姓名而饮酒。 裴钱自认学不来,做不到。 就像崔东山私底下所认为的那般,只要他的先生,她的师父,陈平安不在裴钱身边,那么昔年藕花福地之外的浩然天下,就还是南苑国京城的大街小巷,所有人,还是南苑国京城的那些人,对于裴钱来说,除了师父和落魄山,她脚下的江湖,一直没什么两样,以前如今将来,都很难改变这一点。 裴钱突然停下脚步,将手中行山杖重重戳-入雪地,对他们说道:“你们先走,速速去往投蜺城,路上多加小心,危险还在。” 然后裴钱皱起眉头,瞥了眼那拨练气士后方远处。 有些晚了。 除了她身后一位看似脚步蹒跚实则长掠如飞的老妪,背着一只大麻袋,肩头晃荡,飘然而至,老妪所过之路,风雪自行为老妪让道,然后停步在裴钱百余步外,老妪咳嗽不已,眯眼一线,沙哑笑道:“好个拳脚凌厉的小妮子,一路南下,竟然舍得不要所有妖丹,让我们好找。你这种只为练拳不求钱财的纯粹武夫,真是比那个姓柳的疯婆娘更可恨啊。” 这位老妪之外,在那拨北游狩猎之人的南下道路上,有个身披鹤氅涉雪而行的光脚道士,大声吟诵着道门典籍《南华秋水篇》,道人手里揣着好些梅花绽放的枝丫,读书间隙,时不时捻下几朵梅花放入嘴中大嚼,再伸手取雪,梅花和雪一并咽下,每次咀嚼梅雪,身上便有流溢光彩从经脉透出骨骼,好一番金枝玉骨、修道有成的仙家气象。 一南一北,堵住去路。 裴钱见那那老妪和光脚道人暂时没有动手的意思,便一步跨出,瞬间来到那老修士身旁,摘下竹箱,她与不断聚拢过来的那拨修士提醒道:“你们只管结阵自保,可以的话,在性命无忧的前提下,帮我照看一下书箱。如果情况紧急,各自逃命就是。我尽量护着你们。” 裴钱停顿片刻,补充了一句,“我会尽力而为。” 既然老妪和光脚道人是冲着自己来的,那么裴钱就得多出几拳了,为人为己都理当如此。行走江湖,道义当头。 先前她随手击杀那头妖物,救下那拨修道之人,就真的只是随手为之,既然心有余力且足,就该出拳,不念回报。 至于这方天地人心的善意恶意,与我裴钱练拳出拳,有何关系?没有。 裴钱在乎的,只是师父教诲,崔爷爷传授拳法,两事而已。 老妪再次瞥了眼那根被年轻女子留在原地的绿竹杖,先前凝神定睛望去,竟然无法完全看穿障眼法,只能依稀感知到那根竹杖丝丝缕缕的森寒之气,这也是老妪没有着急动手的一个重要原因。 老妪这种在冰原修行得道的大妖,最怕招惹皑皑洲刘氏子弟,再就是忌惮雷公庙沛阿香一脉的嫡传、以及再传弟子 。在这之外,问题都不大。是生嚼、还是红烧了那些运道不济的修士都无妨。除了这两种人,时不时也会有些宗字头门派来此历练,不过多有元婴地仙帮着护道,那就由着他们斩杀些妖物便是,老妪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往往对方也比较有分寸,那拨娇皮嫩肉的年轻谱牒仙师们,出手不会太过发狠,何况也狠不到哪里去。 裴钱转过身,对那神色阴晴不定的老妪说道:“我只是赶路,没招惹过你们,可要是技不如人,成了妖物果腹之物,我认。拳法尚可,妖物要吃人被杀,也别怨我拳重。” 老妪笑问道:“看你出拳痕迹和行走路线,好像是在北边登岸,然后一直南下?小丫头难不成是别洲人氏?北俱芦洲,还是流霞洲?家里长辈竟然放心你独自一人,从北往南穿过整座冰原?” 老妪心中最大疑惑,是最北边那位自家细柳少爷的死敌,竟然容得小姑娘在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过境南游。若不是担心对方祸水牵引,老妪早就出手了。沿途那几场厮杀,都是六境修为出拳,哪怕有所保留,故意隐藏实力,不过是一个至多金身境武夫的小丫头片子,必死无疑。 裴钱说道:“你不用言语试探我的底细。问拳我接,问剑我也接。” 一位老修士着急万分,以心声言语道:“前辈,不管真实身份,不妨都以刘氏子弟吓唬对方,不然这场围剿,前辈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肯定还有众多妖物被这老婆娘驱使。在咱们皑皑洲,刘氏子弟就是最大的护身符,沛宗师与柳前辈,师徒二人,就都是刘氏供奉,前辈习武练拳,大可以伪装成雷公庙一脉的三代弟子……” 裴钱聚音成线答道:“自有师承,不敢胡说。” 老修士哀叹不已,不敢再劝。生死一线,哪有这么多迂腐刻板的穷讲究啊。 事到如今,倒是人人不再怀疑这位前辈的身份了。 确实没必要。 只说那秋水道人,就足够碾死除她之外的所有狩猎修士。 皑皑洲的修道之人,无论是谱牒仙师,还是山泽野修,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上五境的神仙,哪怕没亲眼见过几位,通过那些乱七八糟的山水邸报,大多清楚,数目其实并不比北俱芦洲少,比西北流霞洲自然更多。 可要说八境、九境武夫宗师,就是名副其实的屈指可数了,远远少于北俱芦洲不说,甚至连那流霞洲都不如。 皑皑洲的武运,在浩然天下是出了名的少到可怜,传说中的十境武夫就一人,作为一洲武运最鼎盛者的雷公庙沛阿香,早些年还输给了后来失心疯被剑仙拘押起来的王赴愬,北俱芦洲既有曾经跨海问剑一洲的剑修,哪怕顾祐死了,结果还是比皑皑洲多出一位止境武夫,这让皑皑洲山上修士实在是有些抬不起头,加上皑皑洲那位身为修士第一人的刘氏财神爷,数次公开坦言自己的那点道法,至多能算半个趴地峰的火龙真人,这就让皑皑洲修士好像除了钱,就万般不如那个抢走“北”字的俱芦洲了。 裴钱转头看了眼那个身披鹤氅的光脚道人,她曾经在小师兄购买的那本倒悬山《神仙书》上,见过记载,历史上确有一位山道人,喜欢-吟诵南华秋水篇,赤脚行走天下,传闻头戴一顶道门铁冠,志在以梅花积雪清洗肚肠,刻枯朽白骨为道观,愿将一身道法显化之后,归还天地。常年居无定所,曳杖远游,手中铁杖只需掷出,便可落地化作一条青龙。 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山道人,是真正的得道高真,当然不会是眼前这位附庸风雅的拦路之徒。 裴钱哪怕尚未拉开拳架,就已经瞬间心无杂念,当她屏气凝神,开始倾泻拳意,一双眼眸便见异象。 刹那之间,万物静寂。好像天地间只有一个裴钱,才是不被拘束的活物,唯独她可以行走无碍。 但是裴钱心知肚明,自己视野所及,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光阴长河就此停滞,而是流淌速度,仿佛变得极其缓慢。 越是近身,四面八方的光阴流水越是趋于静止。 裴钱独自练拳之后,归根结底,她其实就只有一件事可做,要尝试着让光阴长河好似彻底静止不动,唯我身心自由,出拳天地间,天下武夫,不管谁与我问拳,在我身前,你就要慢我出拳无数! 当然师父例外。裴钱练拳,只是为了追赶师父,从来不会奢望与师父拳法并肩。 当年游历剑气长城,师父曾经与裴钱说过一句很古怪的言语,说他要与开山大弟子好好学一学这门神通了。 师父说起笑话来,也是很有意思的啊。 师父学弟子做什么嘛? 但是这个曾经让裴钱经常偷着乐、一想起就忍不住咧嘴的笑话,越来越不好笑了。师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不还乡,裴钱就觉得这个曾经很能温暖人心的笑话,越来越像一座让她伤心不已的牢笼,让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恨不得一拳将其打烂。先前跨洲远游,放弃御风,选择在海面上踏波奔走,裴钱每次神意圆满的出拳所向,正是那条无形的光阴长河。 一瞬间,那位老妪视野中便失去了那个年轻女子武夫的身影。 果然是那预料之中的金身境?!修道之人也好,纯粹武夫也罢,境界修为兴许可以遮掩,唯独年龄一事,只要境界不要太过悬殊,观其根骨,还是能够大致看出个岁数的,那女子分明不会超过三十岁,难不成真是那雷公庙沛阿香一脉,新收的某位三代弟子?不然在皑皑洲年轻一辈的天才武夫当中,可没有这么一号人物!在皑皑洲,只要是四十岁以下的金身境武夫,个个名声比天大,刘财神有一句广为流传的言语,可惜我不能用神仙钱砸出个武运。 老妪情急之下,一个转身,背后那只大麻袋蓦然撑开,护住老妪身形。 砰然一声,背后如遭重锤,那一拳正中老妪被麻袋护住的后背心,打得方圆数十丈之内的风雪随之震碎。 背对那位出拳女子的老妪,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双脚离地,轰然前冲出去,笔直一线,根本不给老妪更换轨迹的躲避机会,足可见那一拳的分量之重。 与此同时,老妪依稀察觉到身边一阵罡风拂过,一个模糊身形跃过自己,去往前方,然后在十数丈外,对方一个滑步,猛然拧转身形,当面一拳而至,老妪惊悚不已,再顾不得什么,以一颗金丹作为人身小天地的中枢,滴溜溜在本命气府当中旋转起来,激荡起无数条金色光线,与那三魂七魄相互牵连,竭力稳住震颤不已的魂魄,再阴神出窍远游,一个后撤飘荡,离开身躯,携带两件攻伐本命物,就要施展术法神通,让那出拳狠辣的小姑娘不至于太过猖狂。 其余一件留在身躯当中的本命物,被那颗金丹驾驭,顿时焕发光彩,在老妪四周凭空出现一道玄之又玄的山水阵法,竟是一座由无数条雪白银线搭建而成的亭台阁楼,晶莹剔透,宛如一处琉璃仙境,而这栋袖珍的仙府阁楼,一处屋脊之巅,又有一位拇指身高的老妪元婴坐镇其上,双手掐诀,不断汲取天地间的大雪水运,稳固阵法。 结果严阵以待的老妪,却没有等到那气势惊人的第二拳。 一个习武的,竟然捻符,缩地山河,瞬间不见踪迹。 那披鹤氅持梅枝的光脚道人,原本趁着那边打生打死,就要拿一位练气士开刀,解解闷,双指捻下一朵梅花,刚要轻轻丢向一人。 至于那个身份不明的年轻女子,他大致看出深浅了,是打熬体魄底子相当不俗的金身境。少见,但是相较于当年那个远游境的柳岁余,还是逊色不少。 不曾想才刚刚心中大定的光脚道人,大感不妙,一个心弦紧绷,身上那件鹤氅法袍白光绽放,刚要施展遁法离开原地。 不知为何一个毫无道理可言的凝滞,已经开始光芒四射的鹤氅竟是被强行缩回原形,就像四散雪花被人捏成雪球一般,这位自号秋水道人的魔道修士,于是莫名其妙地重新现身,好似杵在原地的呆头鹅,硬生生挨了那女子迎面一拳。 裴钱同样是一拳过后就收拳。 秋水道人身陷雪地大坑当中,坐在地上,张嘴一吸,将所有梅花嚼在嘴中,七窍流血的凄惨光景,转瞬消失。 站起身,抖落鹤氅雪屑,他光脚走出大坑,向远处打了个稽首,口呼主人。 裴钱伸手一抓,将远处那根行山杖驾驭到手中。 面对老妪 和光脚道人,裴钱都没有使用神人擂鼓式。 因为真正的敌人,不是这两位。 一旦倾力出拳,打杀其中一个,于事无补,反而会让自己真正置身于险境。 她甚至要比老妪和秋水道人更早发现那个身影。 在远处,有一位站在雪白狮子之上的年轻公子哥,一直面带笑意,旁观战场。 皑皑洲冰原南境之主。玉璞境妖族,细柳。 裴钱没觉得一位玉璞境,就是什么大妖了。 因为她去过剑气长城。 雪白狮子倏忽现身,出现在那老妪身旁,那细柳毫不掩饰自己的一脸好奇,打量着那位极有可能是远游境的年轻女子,微笑道:“一来我们这些见不得光的冰原妖物,几乎从不主动南下肆虐为祸。二来你是个难得守规矩的过路人,我不会与你为难。所以我们双方没必要闹得太僵,只要你愿意离开,将这拨人交予秋水道友处置,就算两清了。” 细柳又笑道:“当然,还有个选择,就是这拨神仙老爷都可以离开,将你一人留下,那么他们可活,只是姑娘你就要成为我细柳的座上宾了。姑娘你也好,这六人也罢,总得有一方是要留下来陪我赏雪的。” 细柳丢给秋水道人一个眼神,后者立即让出道路。 老妪笑道:“我家主人,一向说话算话,你们自己掂量掂量。” 南境细柳,这头大妖确实言出必行。 所以那拨练气士纷纷以心声交流,然后几乎同时果断南撤。 最后就留下了那个年轻女子武夫。 细柳笑道:“替这些半点不讲义气的腌臜货色出拳,硬生生打出条生路,害得自己身陷绝境,姑娘你是不是不太值当?” 裴钱走到竹箱旁边,摇头道:“拳出为己。” 将行山杖搁放在竹箱上,缓缓卷起双袖。这场架,看样子有的打。 很好。 她求之不得。 可是那细柳却继续笑问道:“不谈你之前南下途中的几场厮杀,那些都是道理明显的,可你今天为这些练气士出拳杀妖,便对吗?” 裴钱还是摇头,说道:“我没有杀它。信不信都由着细柳前辈。” 既然对方愿意讲理,哪怕只是暂时的,那么裴钱就愿意多说几句。 细柳愣了一下,转头望向老妪,老妪神色略微尴尬,“回禀主人,这小姑娘只是将那着花一拳打跑了。” 先前那头追杀练气士的金丹妖族,名着花。 它只是被女子武夫一拳伤之,却着实给吓破了胆,误以为是九境武夫柳岁余的师妹或是嫡传弟子,当下已经远遁数百里。 而大妖细柳是被裴钱的拳意吸引而来,所以才会误以为着花已经被打杀在某处。 细柳愈发好奇,“小姑娘师出何门?你这可不是雷公庙阿香一脉武夫的作风。” 至于对方那个“细柳前辈”的敬称,更是让这位站在雪白狮子背脊上的玉璞境大妖,倍感滑稽,更是意外。 裴钱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 细柳有些犹豫起来,然后伸手抵住眉心,头疼不已。 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先是一个挺讲道理、偏偏武学境界很不讲理的小姑娘,只要两者缺一,那细柳就根本不用犹豫了。 然后又来了一位让细柳背脊微凉的女子,让细柳如此忌惮,当然是剑仙无疑了。 北俱芦洲的剑仙,可比什么都稀罕。 加上对方又是女子,细柳就大致确定了她的身份,一个不太喜欢家乡皑皑洲的皑皑洲剑仙,谢松花。 据说谢松花出剑,杀力极大,与人对敌,从来一剑即分出生死。 细柳心生忌惮,却不至于太过畏惧,身处冰原南境,细柳占尽地利,打是肯定打不过,那就亲眼见过那娘们的剑仙风姿再走。 那位背负竹匣的女子剑仙,御剑而来,她身后剑气所致,像是开辟出一条无风无雪的空白道路,两侧风雪茫茫,依旧遮天蔽日。 她悬停空中,神色冷漠,俯瞰那个喜欢东躲西藏的细柳。 谢松花将两个来此砥砺剑意的嫡传弟子,留在了身后的那座投蜺城,两位嫡传,分别名叫朝暮,举形。 谢松花先前同样是察觉到此地异样,才御剑出城,打算赶过来凑凑热闹。 除了这位在异乡收取弟子的谢松花,其实北俱芦洲浮萍剑湖,那个郦采,也带了两个剑仙胚子离开剑气长城,陈李,高幼清。 至于同样是女子剑仙的金甲洲宋聘,同样收了两个小孩子作为嫡传弟子,不过皆是小女孩,孙藻。金銮。 至于流霞洲那个在剑气长城跌境到了元婴的蒲禾,则从剑气长城带走了一双少年少女,少年野渡,少女雪舟。 谢松花返回浩然天下之后,先后与郦采,宋聘,蒲禾,都有过跨洲飞剑传信,相互间有过一桩甲子一见的约定。 当然不是比拼各自剑术高低,无甚意思,尤其是郦采和蒲禾,受伤极重,已经伤及剑道根本,更何况经历过剑气长城的接连厮杀,就连立功最大的谢松花,都根本没觉得自己这点剑术,这点高不成低不就的稀烂境界,有任何什么值得炫耀的地方,能与左右那些大剑仙比吗?再退一步,他们这些活着返乡的剑修,能与那些谢稚、元青蜀这些战死的剑修比吗?都不能比。 既然如此,四位剑仙比的,就是各自传授嫡传弟子剑术的本事了,相约六十年后,到时候谢松花三人会各自携带弟子,去郦采所在的北俱芦洲碰头。 谢松花瞧见了那个脚边搁放有竹箱、行山杖的年轻女子。 谢松花欲言又止。 当年在剑气长城,倒是听说年轻隐官的学生弟子,好像都是这副模样。只不过眼前女子,肯定不是剑气长城的郭竹酒,记得还有个姓裴的外乡小姑娘,个儿小小的,哪怕这些年过去了,跟当下雪地里那个年轻女子,也不太对得上。 确实哪有这么巧合,在这鸟不拉屎的皑皑洲北地冰原,还能碰到与那年轻隐官有关之人。 然后只见那年轻女子,抬起头,聚音成线,以剑气长城方言问道:“可是谢剑仙?” 谢松花立即御剑落地,长剑自行归鞘入竹匣,笑问道:“真是你啊,叫裴……什么来着?” 裴钱抱拳,灿烂而笑,“晚辈裴钱!” 谢松花立即神色柔和几分,仔细打量裴钱,轻声道:“很好,不愧是咱们隐官大人的开山大弟子,不错不错。” 谢松花抬起下巴,点了点那细柳,“怎么,给欺负了?好说,等我一剑之后,一起去投蜺城。” 裴钱挠头道:“方才学我师父,正与细柳前辈讲理。” 细柳有些无奈,点头道:“的确如此。” 谢松花说道:“既然如此,之后我就绕开南境,不找你的麻烦。” 然后谢松花就将那细柳晾在一边,帮着拿起行山杖和竹箱,裴钱接过竹杖,重新将书箱背在身后。 谢松花以心声言语道:“听没听过一个天大的消息?跟你师父有些关系,刚刚传开没多久。” 裴钱瞪大眼睛,“什么消息?!” 细柳看着那一大一小径直远去的身影,摇摇头,这算哪门子的事。 谢松花说道:“不知道是谁率先给出的一个说法,评选出了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 裴钱神采奕奕,“我师父排第几?” 谢松花摇摇头,忍住笑,“明确说了,十人没有名次先后,有那飞升城剑修,宁姚。中土神洲大端王朝,武夫曹慈。白玉京,道士山青。托月山百剑仙第一,斐然。你师父不在十人之列。” 裴钱一头雾水。怎就与师父有关了? 谢松花揉了揉裴钱的脑袋,说道:“明明说是年轻十人,也无名次,十分古怪了,却罗列了十一人,单单将‘隐官’排在了第十一的位置上,你那师父,也是唯一一个没有被指名道姓的,只说是山巅境武夫,且是剑修。所以如今浩然天下的山上修士,都在猜测这隐官,到底是谁。像我这些个知晓你师父身份的,都不太乐意跟人扯这些,由着他们猜去就是了。” 裴钱颠了颠竹箱,攥紧手中行山杖,环顾四周皆风雪,她仍是大声道:“是我师父!”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零四章 朱颜敛藏 (这一章有点晚了……) 桐叶洲一洲之地,仙冢累累,还能依靠山水阵法抵御妖族的山上门派,屈指可数。 玉圭宗、桐叶宗、太平山和扶乩宗合力打造出来的那座三垣四象大阵,越来越黯淡,若从天幕俯瞰一洲大地,一处处人间灯火好似渐次熄灭,每一次灯火消散,都是一座仙家山头的覆灭,是桐叶洲的气运流逝,转而被妖族收入囊中,此消彼长,一洲山上山下,胆魄尽碎,大局已定。 南方仙家冤句派,多女子修士,祖山箜篌山,祖师堂名为绕雷殿。 不算太大的仙家山头,但是由于地理位置太过偏僻,好似鸡肋一般,反而暂时没有遭受妖族大军的侵袭。 如今冤句派已经聚集了十数个流离失所的山上门派修士,原本高高在上的谱牒仙师,如今人人都是丧家犬。 在这其中,有个小门派出身的青衫剑客,先前手持自家祖师堂玉牌,再上缴一笔神仙钱,得以进入冤句派避难。 他今天独自来到箜篌山地界的一处形胜之地,犀渚矶观水台,犀渚矶下有深潭,水深不可测,青衫剑客登上高台,凭借一枚被誉为万年的灯犀角照耀映彻下,观看深潭水族,幽冥异路,但是在仙家术法的加持下,俗子可见众多奇形异状的水族精怪,被冤句派山上神仙千百年驯化之后,温顺异常,在水中优哉游哉。 青衫剑客坐在观水台上,手中有几份前不久拿到手的军帐谍报,甲申帐在内的三十军帐,都已各自占据一处山上仙家祖师堂或是世俗王朝京城,已经对大伏书院在内的三大书院,以及玉圭宗在内四大宗门,彻底完成了包围圈,蛮荒天下每一天都在不断蚕食、攫取和转化一洲山水气运,妖族大军登岸之后的大道压胜,随之越来越小。 如果不是那个钟魁,处处牵制王座枯骨大妖白莹,使得白莹的一支支白骨大军极难形成气候,每次遇到钟魁便自行溃散,这个钟魁凭借那匪夷所思的本命神通,使得山下众多战场遗址鬼物,往往瞬间就会凭空少去大半,甚至是仿佛死后再战死一次,给蛮荒天下这条战线带来极大麻烦,不然大伏书院和扶乩宗在内的几个宗门,如今肯定已经失守。 在绶臣、甲申帐木屐提议后,各大军帐开始主动吸纳桐叶洲修士,同时开始约束深入腹地的各路大军,再不可肆意屠城筑京观,将宝瓶洲大骊铁骑那一套策略悉数照搬过来,再做适当的修改完善,驱使山下王朝、藩属军队,攻伐山上门派。在青衫剑客看来,唯一的美中不足,是蛮荒天下各大军帐,还是比不得大骊宋氏的文武官员,做不到那种令行禁止。 简单来说,就是杀人都很擅长,可是诛心一事,太不入流。不过这些都在预期之内,别说是他们蛮荒天下,就连浩然天下极多的读书人,不也是问以经济策,茫然坠云雾?无需苛求,等到玉圭宗或是太平山一破,整个桐叶洲就连仅剩的一点人心士气,都给敲烂了。 只是关于玉圭宗和太平山的战略选择上,斐然,剑仙绶臣,和甲申帐木屐在内的数个军帐,都建议先攻破太平山,至于那个位于桐叶洲最南端的玉圭宗,多留几年又如何,根本不用与它过多纠缠,速速集结兵力,只要拿下左右坐镇的桐叶宗,到时候跨洲过海,碾碎宝瓶洲就是了,绝对不能再给大骊铁骑更多兵马调度的机会了。 可是更多军帐,还是认为拿下玉圭宗,彻底占据一洲完整气运,才是最为稳妥的选择。何况蛮荒天下剑修众多,当年在剑气长城的那场相互问剑,碰了壁一鼻子灰,如今到了桐叶洲,刚好可以拿玉圭宗来试剑,问剑玉圭宗,打碎玉圭宗祖师堂,以此作为一洲战事的收官,最是适宜。 这个来冤句派避难的青衫剑客,正是较晚登岸桐叶洲的斐然,大妖切韵的师弟。 所以当斐然看到最后一份谍报,有些哭笑不得。莫名其妙就跻身了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列,与宁姚、曹慈、山青这些天之骄子并肩而立,已经让斐然十分别扭,尤其是那个“擅长压境”的评语,更是让斐然难免怨念,斐然恨不得几座别家天下的修士,长长久久,都不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人物。 不出意外,绶臣早已身在玉芝冈,那是一块比较难啃的骨头,是桐叶洲的一个大宗门,护山大阵极为坚韧,据守稳固。绶臣也没有打草惊蛇,故意调拨大军兵马转去攻打别处宗门,暗中驱逐数万难民往玉芝岗蜂拥而去,绶臣只派遣麾下了几位地仙修士在那边闹事,玉芝岗祖师堂议事,有一位动了恻隐之心的女子祖师大义凛然,力排众议,最终选择打开山水禁制,让难民避难玉芝岗。 不同于斐然的游山玩水,绶臣是奔着玉芝岗祖师堂而去。 斐然抬头远望,在那玉芝岗方向,有剑光冲天而起,还有一道斐然熟悉至极的术法光彩,是师兄切韵的大手笔。 玉芝岗从这一刻起,就此成为书上人事,然后时日一久,就会是一页老黄历。 一个少年往犀渚矶观水台飞奔而来,来到斐然身边,局促不安道:“陈大哥,别人都说冤句派肯定守不住,这可怎么办啊?我害陈大哥花了那么多冤枉钱,若是死了,怎么还钱。” 少年蹲在地上,闷闷道:“我哪里值那么多钱,那可是神仙钱。” 如今化名“陈隐”的斐然笑道:“那笔神仙钱,对我而言,就是你兜里的那串铜钱,所以你不用太在意。” 少年仍是替“陈大哥”心疼那些钱,小声道:“神仙也不能这么乱花钱啊。” 斐然一笑置之。 斐然不但改了名字,就连面皮都是那年轻隐官的模样,没什么用意,纯粹无聊。 至于这个桐叶洲乡野少年,是斐然在游历途中,认识的一个的小樵夫,少年没有亲人,曾经救下过一头即将化为人形的山泽精怪,后者为报恩,经常捕捉山中猎物,偷偷叼到少年家门口。斐然凑巧见到了这一幕,就带着他一起来到千里之外的冤句派箜篌山。 斐然带着少年一起观看那些千奇百怪的水族。 日渐西下,数道虹光直接撞开冤句派的山水禁制,瞧见了犀渚矶观水台的斐然身形后,改变轨迹,不去箜篌山之巅的那座绕雷殿,落在了斐然身边,腰坠养剑葫的师兄切韵,甲申帐剑仙胚子雨四。 还有一个身姿纤细的佩短刀少女,昵称豆蔻,她是天生“六神无主,魂不守舍”的孱弱体魄,最易招来阴灵鬼魅寄居,但是大道无常,反而让她修炼出了一个宛如洞天福地的人身小天地。少女双眼无神,极为空洞,不过她还是对斐然点了点头。 切韵伸出双指捻动一缕鬓角发丝,眯眼而笑,“师弟,这个小家伙,连修行资质都没有,带在身边做什么?” 斐然笑道:“无聊。” 那少女转头看向山巅绕雷殿,切韵说道:“小姑奶奶,算我求你了,别再像玉芝岗那样滥杀一通了,这儿好看的女子多,你别出手行不行?” 少女沙哑开口道:“我砍下她们的头,留给切韵前辈。男子修士,你就别管了。” 切韵双手合十,“行吧行吧,记得说话算话,一定要女子善待女子啊。” 少女抽出短刀,轻轻抖腕,短刀出鞘之后,蓦然变成一把好似斩马-刀的雪亮巨刃,少女拔地而起,去往冤句派祖师堂。 雨四与斐然说道:“绶臣前辈还留在玉芝岗那边收拾残局,下一处目标,是那大泉王朝蜃景城。” 斐然点头道:“都随意。” 切韵突然笑道:“师兄刚刚得到消息,周先生已经到了大伏书院门口。有好戏看了。等我补妆完毕,就赶过去为周先生摇旗呐喊。师弟,怎么说,要不要与师兄同行?” 斐然摇头道:“我就算了吧。” 那樵夫出身的少年不傻,虽然听不懂这拨人的言语,仍是大致猜出了对方身份,一时间脑子一团浆糊。 斐然蹲下身,用地道的小国官话与少年微笑道:“对不住,我是妖族。不过不用怕,你就继续当我是你的陈大哥。天崩地陷,也跟你没什么关系。” 斐然喜欢每到一地,就先与人学习各国官话、地方方言,还是无聊使然。 少年满头汗水,颤声道:“陈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斐然想了想,说道:“大概算是一拨恶客登门,不请自来,破门而入,不给主人留一口饭吃吧。” 少年眼神逐渐坚毅起来,“陈大哥救了我,不管是谁,是不是妖族,就是我的恩人!别人怎么看待陈大哥,我都不管,不管!” 斐然笑着嗯了一声,一巴掌打死了少年,彻底魂飞魄散。 切韵有些意外,眨眼问道:“师弟这也杀?多懂事一孩子。” 斐然起身默然,没有给出解释。 若是少年哪怕流露出一丝丝的仇恨,不管隐藏得好不好,斐然反而能让他活下去,甚至可以从此登山修行。 斐然抬头望向远方,问道:“师兄,那位早先执意开门的玉芝岗女子祖师,下场如何了?” 切韵轻轻拍了拍脸颊,微笑不语,“祖师堂议事,嗓门就数她最大,等到打起架来,就又最没个动静了。” 雨四说道:“绶臣前辈原本是要留下她一条性命的,只是在那祖师堂,见她磕头求饶,便觉得烦了,才改变主意。” 斐然点头道:“希望宝瓶洲老龙城,亦是如此作为。” ———— 大泉王朝,蜃景城皇宫。 一位愁眉不展的年轻皇后,姿容极美,她这会儿神色郁郁,双指捻着精巧的小铜火箸儿,轻拨手炉内的灰烬,尽量让炭火持久些。 坐在一旁的同龄女子,英气勃勃,她与皇后姚近之是一家人。 姚岭之见姐姐低头不语,也不知道如何安慰。 她们的爷爷,兵部尚书姚镇,已经重新披甲上阵,老将军领着所有姚氏子弟,赶赴边关。 今天先前有那负责镇守京城、临时监国的藩王,来到此地,醉翁之意不在酒,美其名曰商议军国大事,事实上一双眼珠子就没离开过姐姐的脸庞,若非姚岭之护着姐姐,不惜手按刀柄,抽刀出鞘些许,以此示意对方不要得寸进尺,天晓得那个色胚会做出什么事情。如今的皇宫,姐姐真没什么信得过的人了。哪怕贵为皇后,可到底还是一位柔弱女子。 那个藩王告辞离去,当他跨过门槛,转头之时的那抹笑意,别说是被他死死盯着的皇后姐姐,便是姚岭之见了都要心寒。 姚近之抬起头,惨然笑道:“我没事。” 姚岭之心中悲愤,这要没事,怎么才算有事? 如今宫城内外,朝野上下,从庙堂到江湖再到沙场,哪里不是一团糟。 那个穿龙袍坐龙椅的王八蛋,竟然丢下姐姐一人,他自己偷偷跑了,关键他还带走了一大拨金丹供奉仙师,一起去了第五座天下避难。 最让姐姐伤心的事情,是那个皇帝陛下不带姐姐一起离开的荒谬理由,竟然是钦天监那边有人断言姐姐是红颜祸水,带在身边只会祸害连连。 这位大泉王朝的年轻皇后,手捧暖炉,手热却心冷。 记得当年,来这蜃景城途中,她偷偷给自己算了一卦。 对她是大吉,对大泉王朝而言,却不是什么好卦象,当时她便百思不得其解。 如今再看,原来是对错皆有,算对的是大泉王朝国祚,确实岌岌可危,算错的是自己命理,注定要跟着一起遭灾了。 如果不是爷爷还在边关率军厮杀,身边还有个姚岭之入宫,为自己贴身护卫,姚近之真不知道如何自处,她死不敢死,见着了房梁,不敢去想那白绫,曾经她壮起胆子,远远瞥了眼宫中水井,便更怕死了。姚岭之入宫后,她一次议事后,在廊道中踉跄摔倒在地,然后伏地大哭,抬起头时,梨花带雨,哭着问妹妹,天底下有没有不疼的死法。 当时姚岭之蹲在地上,抱住姐姐,不敢告诉姐姐,落在那些妖族畜生手里,只会更加生不如死。 这会儿姚近之突然说道:“这些天,你留在我身边,寸步不离,不然我撑不住。但是等到妖族攻打蜃景城,快要守不住的时候,你就杀了我,只是记得出刀,一定要快些。” 姚岭之瞬间脸色惨白,轻轻点头。 年轻皇后蓦然而笑,望向门外的大雪景象,没来由想起了一个人。 要是他在就好了,不管最终结果如何,自己都不会这么担惊受怕啊。 她这么些年来,只会对那个谈不上如何喜欢的男子,偶尔心心念念之。 ———— 皑皑洲偏远小国的马湖府,又名黄琅海子,有一座不大的雷公庙,庙祝是个年轻人,名为沛阿香。 今天这个年轻俊美的公子哥,在香炉点燃三炷香后,走出雷公庙大门,去迎接客人。 知道他身份的,都不太敢来打搅他,敢来的,一般都是沛阿香愿意待客的。 他白袍玉带,腰间别有一支青竹笛,穗子坠有一粒泛黄珠子。 竹笛那青竹材质,不同寻常,来自竹海洞天的青神山,珠子则是市井寻常物,寻常富家都瞧不上眼。 三位客人,刘氏财神爷的嫡子刘幽州,家族供奉柳嬷嬷,以及柳嬷嬷的女儿,柳岁余,她是沛阿香的三位嫡传弟子之一。 柳岁余悬佩乌鞘短刀,一袭雪白狐裘。前些年她曾以最强远游境跻身的武夫九境,柳岁余是北地冰原的常客。 刘幽州在远处就大声嚷嚷道:“阿香阿香!” 沛阿香微微一笑,看在小崽子钱太多的份上,不计较。 柳嬷嬷只得小声提醒道:“少爷,我们不是事先说好了,见着了沛前辈,莫要以‘阿香’称呼吗?” 刘幽州哈哈笑道:“情不自禁,情不自禁。” 皑皑洲唯一的十境武夫,沛阿香是他们刘氏的供奉第三人。 沛阿香坐在门口台阶上。 刘幽州一屁股坐在旁边。 柳岁余见着了师父,笑道:“师父今儿瞧着精神气不错。” 沛阿香打趣道:“见着了善财童子登门,我很难不开心。” 柳嬷嬷松了口气,还好,沛宗师在少爷这边,还是比较好说话。 刘幽州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件香炉,沛阿香瞥了眼,一挥手,将那香炉送到雷公庙内。 刘幽州刚刚从扶摇洲山水窟那边返回家乡,走的金甲洲、流霞洲、皑皑洲这条归途路线。 在扶摇洲山水窟那边,刘幽州送出去了十多件法宝,都是刚认识没多久的新朋友。算借的。 刘幽州倒是想着他们能够还自己。 不是舍不得那些法宝,而是不希望那些刚刚记住脸庞的人,一个不小心,就从朋友变成故人。 沛阿香问道:“那个曹慈,到了十境武夫哪一层境界了?” 刘幽州摇头道:“没问。” 沛阿香有些无奈。 柳岁余坐在一旁,双手一下一下轻拍膝盖,“年轻十人当中,还有个山巅境,叫隐官来着,又是剑修,加上先前武运涌去剑气长城,多半是刘幽州认识的那个年轻人了。” 沛阿香疑惑道:“怎么个意思?” 关于这一茬,他还真从未听说过。 刘幽州在装模作样地整理衣领。 柳岁余立即一脚踹在刘幽州身上。 在皑皑洲刘氏府邸,刘幽州的书房里边,悬挂着一幅刘幽州的亲笔画卷,拙劣得好似稚童鬼画符,画了一叶扁舟泛海,有个背剑少年立船头。 所谓的少年身形,就是一个圆圈加几根树枝,鬼才认得那是个人。 早年柳岁余瞧见这副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家名作”后,就问了一嘴,刘幽州就与她显摆起来,说他这水纹画法,可是得了马远《水图》的七八分精妙。当时还是少年的刘幽州,生怕柳姨不信,就随手从书桌一排笔海中翻翻捡捡,好不容易抽出一卷《水图》真迹,要让柳姨鉴定一番。柳岁余身为一位女子武夫大宗师,当然对那幅价值连城的神仙《水图》不感兴趣,只问那少年是谁。 刘幽州就将桂花岛渡船路过蛟龙沟那场风波娓娓道来。 柳岁余便记住了那个后来登上倒悬山、却没有去猿蹂府做客的古怪少年。 这会儿挨了柳姨打是亲骂是爱的一脚,刘幽州嘿嘿笑着,“姓陈,宝瓶洲人氏,很大方一人。” 沛阿香笑道:“被你说成大方的人,得是多大方?” 刘幽州说道:“我随手送人一颗谷雨钱,跟一般人送出一颗谷雨钱,当然是我小气,对方大方,道理得这么算。” 沛阿香笑道:“整个猿蹂府都给人拆了卖钱,你爹没心疼?” 刘幽州摇头道:“我爹只恨倒悬山只有一座猿蹂府。” 沛阿香叹了口气,“有些时候不得不承认,你们这些有钱人,真是该你们有钱。” 老妪轻声道:“少爷早早就预料到猿蹂府的后来光景了,老爷对此很欣慰,说单凭这点眼光,就值一座猿蹂府。” 刘幽州无奈道:“也没觉得这是什么好事,柳婆婆说这个作甚。” 沛阿香转头问道:“岁余,你是山巅境,那隐官也是,争出个最强,有没有把握?” 柳岁余说道:“试试看。” 两人之间,谁率先破境,还能够得到武运,其实就算分出了胜负。 双方都不用真正问拳。 沛阿香举目远眺,“都赶一起了?你们商量好的?” 柳岁余跟着师父望去,“好像是那剑仙谢松花。除了两位新收的嫡传弟子,身边还跟着个年轻女子……” 沛阿香点点头,“纯粹武夫,年纪比你小多了,好在模样不如你,不然真是要揪心。” 沛阿香皱眉不已,站起身,自言自语道:“是那远游境?怎么可能?!” 柳岁余眼力稍逊一筹,要比沛阿香晚些发现蛛丝马迹。 那谢松花御剑远游,只是照顾两位弟子,但是那位年轻女子武夫,竟然无需谢松花帮忙御风。 一行人落在雷公庙外的冷清广场上。 女子剑仙开门见山道:“谢松花。” 沛阿香没理睬。 等你谢松花跻身了仙人境,才能靠个名字就可以吓唬人。 柳岁余猛然起身,神采奕奕,她是个武痴。自己能够与一位剑仙,各自问拳问剑,会很痛快。 谢松花瞥了眼在皑皑洲大名鼎鼎的柳岁余,笑道:“说正事之前,你们先聊。” 裴钱抱拳道:“晚辈裴钱,想要与沛前辈请教拳法。” 沛阿香给逗乐了,摆摆手,“没空。” 裴钱挠挠头,放下手后,又抱拳致礼,干脆利落道:“好的。” 既然这位沛阿香前辈不愿指点拳法,作为武学路上的晚辈,裴钱只能作罢。 武夫问拳,不是找死。 老妪忍俊不禁,这姑娘,倒是挺有趣的。 老妪看了眼自家少爷。 举形和朝暮两个剑仙胚子,面面相觑,原本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一个帮忙裴姐姐捧书箱、一个帮拿竹杖。 沛阿香终于来了些兴致,“小姑娘得了几次最强,跻身的远游境?” 裴钱犹豫了一下,说道:“只有五次。” 刘幽州张大嘴巴。 五次就五次,你别“只有”啊。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姑娘? 她叫什么名什么?刘幽州想要认识这样的江湖朋友!可以嫌钱多,却不能嫌朋友多啊。 柳岁余揉了揉眉心。 沛阿香神色凝重起来。 柳岁余好奇问道:“你是在哪两境界出了岔子?” 裴钱摇摇头,闭口不言。 柳岁余笑道:“你要是告诉我,我就压境在远游境,答应与你切磋拳法。” 裴钱想了想,“前辈能不能不压境?” 我是与你问拳,而你又不是教拳,压境做什么。 柳岁余走下台阶,“好吧,我不压境就是。” 裴钱点点头,将行山杖交给朝暮,再摘下书箱,举形立即双手接过小竹箱。 朝暮握拳轻轻挥动,压低嗓音说道:“裴姐姐,小心。” 裴钱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笑道:“等会儿离着我远些。” 谢松花带着两位弟子御风去往高空。 刘幽州蹲在沛阿香身后台阶上,脑袋歪斜,望向那个姑娘,轻声问道:“阿香阿香,八境打九境,还是柳姨的九境,她能怎么打啊?” 沛阿香说道:“你去问那姑娘啊。” 刘幽州白眼道:“我遇见了好看姑娘,一直不太敢说话的。” 老妪笑得合不拢嘴。 那个姑娘,真不算好看。 柳岁余摘下狐裘,随手丢在身后台阶上。 她一手负后,一手递掌,微笑道:“马湖府雷神庙一脉,武夫柳岁余。” 裴钱一脚踏出,身形微微下沉,双手握拳,摆出一个古朴拳架,沉声道:“落魄山一脉,开山弟子裴钱。与柳前辈问拳!” ———— 正阳山祖师堂。 除了两位赶赴老龙城的老祖师,其余陶家老祖在内的老剑仙们,今天齐聚一堂,有诸多事务需要老祖们一同决断。 在那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哪怕是元婴剑修,给人敬称一声剑仙,兴许都会不太自在,可是在宝瓶洲,没有这样的风俗。 每一位金丹剑修,就是当之无愧的山上剑仙。 一个姿容平平的妇人,座椅位置偏后,手腕系红绳,正襟危坐,显得有些拘谨。 她管着正阳山的山水邸报和镜花水月,在正阳山上,一直是个跑腿的,空有辈分,因为不是剑修,又经常外出,所以远远没有那些剑仙老祖来得让人敬畏。 尤其是在这正阳山祖师堂内,在那些剑仙老祖师眼中,这是个精明却不够聪明的女子,简而言之,就是个不大气的妇道人家。 苏稼最初曾是她带上山门的弟子,结果却被转送给了别峰山头,作为交换,她得了件法宝,苏稼后来被收为祖师堂嫡传,事实证明,那笔买卖,是她做得亏了。 不然山下是那母凭子贵,山上也有许多混吃等死的老修士,一样可以师凭徒贵。 当然最后苏稼的下场不太好。 在风雪庙神仙台,输给了风雷园现任园主黄河,剑心崩碎,苏稼连剑修身份都保不住。 不过正阳山祖师堂只是收回了那枚紫金养剑葫,也未将她从祖师堂谱牒上除名,只是取消了苏稼的嫡传身份。 第一件事,是商议那几位嫡传候补人选,挑选一个黄道吉日,让他们的名字正式载入祖师堂谱牒。 正阳山是大骊钦定的宗字头候补,所以如今已经着手准备下宗选址一事,肯定是要在那旧朱荧王朝境内的。 正阳山这些年从旧朱荧王朝,吸纳了相当数量的年轻剑修,除此之外,还有个相当不俗的剑仙胚子,龙泉剑宗那边竟然眼瞎了不去好好栽培,都在神秀山那边修行数年,阮邛竟然都不愿意收为嫡传,少年到了正阳山后,破境极快,如今跟寒露峰的仙子童真,有希望结为道侣。 这第一件事,其实是小事,没什么争执。 第二件事,商议正阳山第二批弟子的下山一事,先前一拨,在两位老祖师的带领下,已经赶赴老龙城。 正阳山与藩王宋睦,一向关系不错,还要归功于陶紫当年游历骊珠洞天,与当时还叫宋集薪的少年,结下一桩天大的香火情。 只是这第二拨,谁来负责护道,该派遣哪些子弟下山,都有大讲究。分量不够,容易让大骊宋氏恼火,可一旦分量太足,正阳山很容易伤了元气。 所以需要好好拿捏分寸。 那位陶家老祖明显早有腹稿,给出了一番章程,没有太大异议。 再就是商议参与中岳山君晋青的夜游宴一事,又是小事。唯一需要上心的,是探探晋山君的口风,免得将来下宗选址一事,起了不必要的龌龊。毕竟晋青对于旧朱荧王朝的那份情谊,举洲皆知。 接下来第四件事情,是锦上添花的好事。 商议与清风城许氏联姻一事。 正阳山这边,是修道天才,陶家老祖最宠溺的那个陶紫,清风城许氏那边则是城主嫡子,双方曾经一起游历骊珠洞天,这些年一直关系不错,而且双方长辈都觉得这是一桩天作之合。 早先昏招不断的清风城许氏,后来与上柱国袁氏联姻,不惜以嫡女嫁庶子,才弥补了清风城与大骊王朝的裂缝。 那手系红绳的妇人轻声问道:“陶丫头自己愿意吗?” 陶家老祖眉宇间闪过一丝阴霾,只是有些话,难以启齿。 陶丫头确实不太情愿,而且陶家老祖其实本身,也更多希冀着老龙城藩邸那边,能够有些暗示给正阳山。 只是那个年轻藩王,不知是装傻,还是真将陶紫当做了妹妹。 陶家老祖给了那妇人一个眼神,妇人心领神会,说道:“反正此事不急,不如让陶丫头去老龙城那边,见一见师兄妹们?” 正阳山山主只是抚须,而无言语,沉默片刻,似乎听到了一个心声言语,点头道:“可以。” 山主做出这个决断后,神色肃穆起来,加重语气道:“问剑风雷园一事,今天我们必须给出一个明确说法!” 正阳山明面上只有两位元婴剑修,一位是正阳山的山主,一位则是陶家老祖。 其余还有一位辈分最高的老祖师闭关多年,即将出关。 此外还有三位金丹剑修祖师。 正阳山,其实一直缺的就只是一位上五境剑仙。 才会被风雷园李抟景一人,力压数百年。 如今李抟景已死,那么约战新任园主黄河一事,就是当务之急,那个黄河,资质实在太好,正阳山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养虎为患。 这个黄河,太过锋芒毕露,如今已是元婴剑修,极有可能成为第二个李抟景。所以此事绝对不能再拖了。 现在正阳山就得找一个合适人选,去问剑风雷园。 可无论是与黄河同境的山主问剑风雷园,还是出关即玉璞的老祖师出剑,都不合适,都差了辈分,而且后者还高了个境界。 问题在于正阳山嫡传弟子当中,还真找不出一个能够与黄河问剑的,说不定连那刘灞桥出剑,就够正阳山剑修喝上一壶。 供奉、客卿,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是一位旧朱荧王朝的天才剑修,昔年被誉为双璧之一,获得了朱荧王朝的不少剑道气运,可惜由他与黄河问剑,还是显得名不正言不顺。 除非此人愿意成为正阳山祖师堂嫡传。 即便对方脑子进水,答应此事,正阳山一旦如此行事,就有可能惹来北岳晋青的心生芥蒂。 所以选谁问剑一事,几乎成了整个正阳山老祖剑仙们的共同心病。 结果今天还是没能议论出个万无一失的方案。 陶家老祖恼火道:“实在不行,就由我舍了脸皮不要,去问剑一个晚辈!” 山主摇头,“不妥。咱们最好能够赢得让人心服口服。” 这位陶家老祖,比自己更有希望跻身上五境。对方要是问剑风雷园,赢了还好,若是输了,或是再有个意外,死在黄河剑下,那么自己这个山主就算是做到头了。 当然,山主心知肚明,这位陶家老祖,就是摆个姿态给人看的,因为对方很清楚自己这位山主的处境。 何况对方言语,极有学问,既然他陶家老祖出剑,是问剑晚辈,是舍了面皮的丢人事情,是以大欺小,那么他这山主出剑,一样不妥。 那妇人见大堂内气氛沉闷,说道:“兴许有法子让那位客卿成为祖师堂嫡传。” 她对面座椅上,一位老祖师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趣,问道:“怎么讲?成了咱们嫡传,问剑黄河,确定能赢?” 妇人摇头道:“很难。元白虽然也是元婴剑修,但是比起黄河,还是差了些,元白唯一依仗,是他那飞剑擅长以伤换伤的本命神通。” 那老祖师扯了扯嘴角,这婆姨是诚心讨骂吗? 妇人立即小声补充了一句,“但是有机会让黄河坐实了李抟景第二的身份,比如身份,还有……境界!不过如此一来,我们正阳山便可能输了这场万众瞩目的问剑。” 此语一出,祖师堂半数剑仙老祖师依旧不闻不问,这拨老人,一向不爱理会这些正阳山事务,痴心练剑。 但是其余半数,往往是身居要职的存在,个个以心声迅速交流起来。 妇人对面那老祖师冷笑道:“那元白又不傻,今天成为咱们祖师堂嫡传后,明天就要跟黄河拼命,然后说不定就没后天了,搁谁愿意?” 妇人欲言又止。 山主皱眉道:“有话直说。” 妇人这才小心翼翼说道:“元白之所以愿意成为我们的客卿,就是希望自己能够尽量护着那拨旧朱荧出身的剑修胚子,若是我们正阳山答应此人,每甲子,都会额外给旧朱荧人氏一个嫡传名额,再保证这位嫡传将来一定能够跻身上五境。以五百年作为期限即可。之后双方契约作废。如此一来,元白很难拒绝,说不得还要感激我们。” 妇人对面那老祖师点头笑道:“既能光明正大问剑风雷园,又能护住故国晚辈,元白确实应该感谢我们,感谢给他一个问心无愧的死得其所,风光落幕。” 有一位老剑修突然起身,默默离开祖师堂。 随后又有数位老人跟着告辞离去。 正阳山山主对此见怪不怪,陶家老祖更是懒得多看一眼。一帮冥顽不化的老不死,不是喜欢练剑吗,不屑耍手段吗,你们倒是有本事倒是练出个玉璞境啊。可惜一帮废物,连个元婴都不是。正阳山靠你们,能成为宗字头仙家,能有下宗,能够力压龙泉剑宗?靠你们这些练剑数百年都没机会出剑的老废物,正阳山就能成为宝瓶洲山上的执牛耳者?! 妇人惴惴不安。 她大概当下在后悔自己的多嘴了。 山主望向妇人,难得多了些笑意,道:“此事就这么说定,你去说服元白成为祖师堂嫡传,事成之后,我们立即放出话去,元白要问剑风雷园黄河。” 妇人轻轻点头。 山主心情大好,再看这个妇人就有些顺眼了。 整座正阳山,只有他知晓一桩内幕,苏稼当年被祖师堂赐下的那枚紫金养剑葫,曾是这妇人寻见之物,她很知趣,所以才为她换来了祖师堂一把座椅。此事还是早年自己恩师泄露的,要他心里有数就行了,一定不要外传。在恩师兵解之后,知道这个不大不小秘密的,就只有他这山主一人了。 山主说道:“最后一件事,说一说那个刘羡阳。” 说到这里,山主看了一眼陶家老祖,颇有怨气,早年陶丫头和护山供奉一起游历骊珠洞天,不曾想既没能取回那部剑经,又没能斩草除根,连一个当窑工的乡野少年都没解决干净,结果就留下了这么大一个隐患。虽说当时因为李抟景还在世,而那刘羡阳的本命瓷,据说一路辗转到了风雷园手中,所以那头搬山猿有些顾忌,亦有为正阳山考虑的成分,不宜与当时的风雷园彻底撕破脸皮。 可如今想来,还是让山主觉得头疼不已,万事最恨一个“早知道”! 陶家老祖转过头,下巴抬起,点了点那妇人,然后与山主说道:“按照她的情报,刘羡阳如今是龙泉剑宗祖师堂嫡传,由于刘氏祖辈曾是醇儒陈氏先祖坟地的守墓人,后来在南婆娑洲醇儒陈氏求学十年,如今刘羡阳是什么境界了?与风雷园有无私底下的接触?” 妇人起身,从袖子里取出一页纸张,陶家老祖伸手一抓,先行浏览起来。 山主神色自若,对此不以为意。 陶家老祖皱眉道:“尽是些鸡毛蒜皮的破烂事?既然能够成为阮邛弟子,什么境界?是不是剑修,飞剑本命神通为何?在南婆娑洲醇儒陈氏求学期间,可有什么人脉?都不清楚?!” 陶家老祖将那纸张推给山主那边,山主看完之后,道:“照着情报来看,这刘羡阳少年时,就是个藏不住话的,爱出风头,返回家乡,就没有跟人谈及求学经历?” 妇人摇头道:“性情变化很大,虽然喜欢每天闲逛,可与街坊邻里言语,只聊些家乡故人故事,从不提及醇儒陈氏。甚至整个槐黄县城,除了曹督造在内的几人,都没几个人知道他成了龙泉剑宗弟子。而神秀山上,龙泉剑宗人数太少,阮邛的嫡传弟子,更是屈指可数,不宜刺探消息,免得与阮邛关系交恶。阮邛这种性情的修士,既是大骊首席供奉,还有风雪庙当靠山,据说与那魏剑仙关系不错,又是与我们大道相争的剑宗,我们暂时好像不宜过早招惹。” 陶家老祖哈哈笑道:“倒是说了几句颇有见识的正经话。” 山主没来由感慨道:“若是有个魏晋,我正阳山何愁未来,我就算给魏晋让出山主位置,都是可以的。” 魏晋先后两次问剑北俱芦洲天君谢实。 当之无愧的宝瓶洲剑仙第一人。 妇人置若罔闻。 山主问道:“刘羡阳的本命瓷,确定在那风雷园手中?” 妇人点点头,“应该无误。” 山主伸出手指揉了揉太阳穴,“事已至此,算是死仇了,尤其是这些吃不得半点亏的年轻人,最记仇。万一以龙泉剑宗的嫡传身份,与我们问剑,到时候正阳山对他如何处置,打死还是不打死?怎么看都是个麻烦。万一再与那风雷园勾连起来,使得风雷园与龙泉剑宗一起针对我们正阳山,哪怕问题不大,终究不美。” 妇人试探性说道:“我有个想法,山主听听看。” 山主欣慰笑道:“说说看,若是真能成事,解决一个潜在麻烦,我们正阳山一向赏罚分明。” 山主说到这里,瞥了眼一张空着的座椅,比那妇人位置靠前几分。 妇人心领神会,立即笑颜,只是突然犹豫起来。 山主更是善解人意,说道:“今天商议,已无大事,各位只管回去修行练剑。” 又有一些老剑修起身离去,祖师堂便空了一半。 那妇人这才说道:“我们琼枝峰一位女修,先前游历狐国的时候,与那清风城一位骊珠洞天出身的卢氏子弟,相互爱慕,咱们不妨顺水推舟,让他们喜结连理,结为一双山上神仙道侣,再与清风城许氏打个商量,让那男子入赘正阳山。此人祖籍大骊槐黄县,出身福禄街卢氏,与那刘羡阳更是死仇,而且不止一次。那卢氏子弟,早先就差点将刘羡阳打死在一条陋巷,后来陶丫头游历骊珠洞天那次,此人亦是被清风城许氏妇人相中,帮忙带路。所以刘羡阳,对此人一定怨气不小。” 山主点头,大致意思,已经明了,又是一个意外之喜,难不成眼前这个始终恪守规矩、不太喜欢出风头的妇人,正阳山真要重用起来? 妇人继续说道:“我们婚宴办得热闹些,然后故意放出风声给槐黄县城那边,刘羡阳肯定会听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就算刘羡阳大闹婚宴,打杀了那卢氏子弟,总好过刘羡阳将怨恨憋在心里,闹过之后,其实是好事,再往后,就没借口与我们正阳山纠缠了。” 坐在妇人对面那位老祖师,再次笑眯眯开口道:“妇人之仁。” 妇人没有反驳什么。 那老祖师说道:“只要刘羡阳在婚礼上敢出手,我就能让那卢氏子弟死得恰到好处。不但如此,再让那刚刚穿上嫁妆没多久的琼枝峰弟子,事后殉情便是。至于她是真死还是假死,不重要,还不都是由我们说了算。大不了让她学那苏稼,隐姓埋名,正阳山不会亏待他。我就不信闹出这么一场,阮邛还有脸护着那个刘羡阳。” 妇人轻声道:“晏祖师远见。” 那老祖师身体后仰,靠着椅背,“好说。” 山主说道:“还得再想一个让刘羡阳不得不来的理由。” 陶家老祖笑道:“简单,让那清风城许氏家主顺便参加婚礼。他如今身上还穿着刘羡阳祖传的那件瘊子甲。相信清风城比我们更希望刘羡阳早早夭折。” 妇人轻轻呼出一口气,似乎今天说了这么多,让她有些疲惫。 ———— 正阳山一处对雪峰上,一对主仆,在建造于崖畔的仙家府邸廊道中赏景。 男子正是旧朱荧王朝剑修元白,他身边婢女名叫流彩,在外人跟前,就是个面瘫。死气沉沉,长得还不好看,极其不讨喜。 元白有些黯然神伤,没有想到只是出门游历了一趟皑皑洲,就已经家国皆无。 婢女的家乡,其实不算完全意义上的浩然天下,而是皑皑洲那座享誉天下的天井福地。 天井福地是皑皑洲刘氏的私人家产,最早发现之时,还是座灵气稀薄的下等福地,硬生生靠神仙钱砸出来的上等福地。 每年都会有那“天女散花”的盛况。每年开春,让刘氏家族的年轻女子,身穿七彩法袍,抛洒雪花钱。 不是刘氏钱不够,而是福地受那无形大道压制,至多就是上等福地了。 就连玉圭宗姜氏掌握的云窟福地,都没办法跟天井福地媲美。 没办法提升福地品秩,也难不住皑皑洲刘氏财神爷,传闻嫡子刘幽州,小时候不小心说了句玩笑话,砸出个小洞天来,以后就是我的修道之地了。 于是皑皑洲财神爷觉得此事可行啊。 在那之后,看刘氏砸钱的架势,就是个无底洞,也要用雪花钱给它填平了。 所以浩然天下一直有个谐趣说法,谁能嫁给皑皑洲刘幽州,谁就是天底下最有钱的管家婆了。 男子转头看着婢女,轻声道:“放心吧,我会帮你找到那位福地旧主人。” 婢女点点头。 一位从祖师堂御风而至的妇人,落在廊道中。 元白与她相互行礼。 妇人以心声言语,面有为难神色,与元白说了先前正阳山祖师堂那个提议。 元白听过之后,毫不犹豫道:“我答应了。” 妇人轻轻叹息。 到了正阳山就足不出户的元白笑道:“前辈不用如此。” 在妇人离去后。 元白对那婢女愧疚道:“流彩,我争取帮你讨要一个正阳山嫡传身份,作为你未来修行路上的护身符,找你主人一事,我恐怕要失约了。” 婢女点点头,“没关系。” 妇人缓缓御风回了自家山头,正阳山规矩森严,每一位修士的御剑御风轨迹,皆有定例,高低都有讲究。 到了十分简陋的修道之地,妇人嗤笑一声,她坐在一张蒲团上,伸手捻动手腕上的那根红绳。 想起正阳山和风雷园的那点仇怨,好一个泥娃儿到水里打架,螃蟹进锅里翻浪。 她现在唯一感兴趣的事情,是久未露面的师兄,为何会破天荒主动找到自己,还要她帮忙照顾那个从皑皑洲天井福地走出的流彩,不用多事,保证她不死就行了,此外都无所谓。 可她绝对不敢有任何多此一举的举动,更不敢在她身上动手脚,不然以她的一贯作风,那流彩,与元白,再与刘羡阳,是可以有些姻缘的。 师兄之天算,堪称匪夷所思。不然也无法凭借一己之力,压过整个中土阴阳家陆氏。 她至多是玩弄、操控一洲剑道气运的流转,再以一洲大势砥砺自身大道罢了。 但是师兄却远远不止于此。 她那师兄眼中,仿佛一直看着所有的天下。 她自言自语道:“师兄,何为以一消一?” ———— 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刘羡阳坐在竹椅上晒着太阳打着盹。 先前从神秀山那边得了两份山水邸报,让刘羡阳很乐呵。 第一份邸报是那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最新一份,则是给出了候补十人。 刘羡阳既佩服两份评点的幕后人,也佩服那些很快就能给出更多详细内幕的情报。 这些个山上神仙,难道成天没事,就喜欢逛荡来晃荡去打探他人消息吗? 刘羡阳瞬间退出寤寐状态,一抬头,笑着打招呼道:“余米兄。” 是被魏山君丢到自己跟前的剑仙米裕。 米裕拎着张竹椅,坐在刘羡阳一旁,然后递给刘羡阳一把瓜子。 一起嗑着瓜子,米裕笑道:“披云山那边刚刚得知,福禄街那个姓卢的年轻人,要跟正阳山琼枝峰一位仙子结为道侣了。” 刘羡阳笑呵呵道:“那么清风城那位许城主肯定也会在婚礼上露面了。” 米裕愣了一下,“你没想着去那边砸场子?我可是都做好打算,要陪你一起走趟正阳山了。” 刘羡阳吐出瓜子壳,笑道:“我家小平安,是不是与你早早打过招呼了,要你盯着我点,不让我意气用事?” 米裕摇头道:“还真没有。” 刘羡阳大怒道:“这家伙如此没良心!都没让余米兄为我护道?!他娘的有了媳妇就忘了兄弟,大概是忘记猴子偷桃的滋味了。” 米裕有些头疼。 刘羡阳这家伙的脑子,转得不太合常理啊。 不愧是隐官大人的兄弟。 刘羡阳继续嗑着瓜子,弯着腰望向远方,“要是没有那份山水邸报,我就真去正阳山走一遭了 ,可既然小平安还活着,那就两说,以后等他一起吧。他不仗义,我仗义啊。” 米裕笑道:“候补十人,有个杏花巷马苦玄。” 刘羡阳点头道:“可怜的搬柴兄,与马傻子每天朝夕相处,肯定恶心坏了。” 米裕疑惑道:“搬柴兄?谁?” 刘羡阳解释道:“泥瓶巷那个宋集薪,如今的藩王宋睦。” 米裕不再多问,这些与隐官大人有关的陈年往事,米裕兴趣不大。 刘羡阳嗑完瓜子,双手抱住后脑勺,无奈道:“刘大爷不济事啊,别说两份榜单都没有登榜,就连先前北俱芦洲选出的宝瓶洲年轻十人,一样没我,难道是因为我没找到媳妇的缘故,不然没理由比小平安差啊。” 米裕听过就算了。 不然在自家落魄山,还有这巴掌大小的槐黄县,容易让外乡人脑子发昏,完全转不过弯来。 米裕感兴趣的,当然是那两份榜单。 新鲜出炉的候补十人,一样没有先后名次。 除了真武山马苦玄。 还有蛮荒天下王座大妖刘叉的首徒,竹箧。 青冥天下大玄都观,剑仙一脉的某位女冠。 守心寺的一位僧人。 游历第五座天下,符箓派修士蜀中暑。出身于流霞洲的天隅洞天。洞主独子。 诞生时便有祥瑞异象,恰逢中秋夜,太液池有白莲数枝盛开,有神女怀捧白玉灵芝,亲手为其赐福,点额头。 不但如此,还赠送一株解语花,先后花开六瓣,各有一字,一语天然万古,即将开出第七瓣,多半会是个“新”字。 竹海洞天,少女纯青。是那位青神山夫人的唯一弟子。精通炼丹,符箓,剑术,武学技击,无所不精。 少女也是年轻十人、候补十人当中,唯一一个年龄详细到年月日的存在。 才十四岁。 青冥天下,不被白玉京认可的米贼一脉,道士王原箓。 中土神洲一个叫许白的年轻人。 出身一个藩属小国,有一处位于市井的许愿桥,守桥人姓许,有个儿子,少年风姿卓绝,好似谪仙人,故而绰号许仙。 据说许白在年幼读书时,便有神人仙灵,在背后帮忙燃灯照明。 后来夜宿桥上,少年梦见有一老道人曳杖而来,癯然山野之姿,似有道气者。少年似睡非睡,骤然点灯之后,人在星海鱼在天。 流霞洲一个福缘深厚的年轻人,给了个梦游客的古怪说法。 青冥天下,捉刀客一脉的一位纯粹武夫。年近五十,山巅境瓶颈。 除此之外,候补十人,也有第十一人,因为先前那个隐官,有了“第十一”的说法,所以此人就有了个“二十二”的绰号。 此人并不算长的人生,简直就是一部最神怪志异的传奇,最早资质尚可,故而只是成为宗门的外门不记名弟子,受尽白眼,历经坎坷,情伤亦有,然后在一次下山历练途中,为了救下他人,不幸遇难,最终沦为半死不活的鬼物。 当他重见天日之时,手握一座洞天。 年纪轻轻,就是一座宗门的宗主。重新整肃宗门,宗门之内,一大堆的祖师爷。偏偏能够服众。 传闻与游历青冥天下的儒家亚圣,以及自家天下的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玄都观孙道长,以及炼丹第一人,都有过交集,皆有传授道法或学问。 他的神仙眷侣,更是惊世骇俗。 是另外一座宗门的飞升境开山祖师。 双方无论是年纪,修为,身份,都极为悬殊。 关键是两座宗门之间,本是结仇数千年的死敌。 所以当双方成为道侣之后,几乎半座青冥天下的修士都在瞠目结舌。 刘羡阳摇晃着小竹椅吱呀作响,喃喃道:“流霞洲梦游客,有那么点意思。” 如今许多宝瓶洲修士,除了倍感与有荣焉,更是扼腕痛惜,风雪庙魏晋刚刚过了五十岁,藩王宋长镜也是一样的道理。 不然先有宋长镜和魏晋共同跻身年轻十人,分别占据一席之地,又有马苦玄紧随其后,跻身候补十人。 数座天下,两份榜单,总计二十一人。 浩然天下最小的宝瓶洲,就会是独占三人的气象! 刘羡阳突然转过头,盯着米裕,一本正经道:“余米兄,你长得如此风流倜傥,以后落魄山要是有那镜花水月的活计,肯定能挣大钱。到时候你带带我啊,我给你当绿叶!” 米裕目瞪口呆,突然有点明白当年隐官大人的真诚眼神了。 所以米裕立即挺直腰杆,“拉上魏山君一起,有福同享!” 刘羡阳赶紧道:“再来点瓜子,庆祝庆祝。” 米裕又摸出一把小米粒赠送的瓜子,分给刘羡阳一半。 ———— 热热闹闹的清风城,三教九流融洽杂处。熙熙攘攘,都是求财。 许氏又有那狐国,所以这座清风城,是宝瓶洲出了名的英雄冢温柔乡。 一个开设香料铺子的年轻男子,岁数应该还没到而立之年,名叫颜放,气态雍容,好似家道中落的贵公子。 前些年在这边落脚,在山上神仙满大街的清风城,这个掌柜,还是不起眼。 香料铺子打交道的,自然都是女子,多是家境殷实的妇人,或是爱美的少女。 男子面容未而立之年,可是他的眼神,好像早已不惑之年。 这样的一个男人,又卖着香料,哪怕待客算不得殷勤,只能算是礼数周到,生意也不会差的。 女子的发髻,珠钗,衣饰,这位掌柜,什么都懂。 年轻掌柜喜欢逛书肆买书,于是结识了一个家境尚可的书商朋友。 那书商家底丰厚,清风城的书肆买卖,算他最大。只是在这清风城,就算不得什么大富大贵的门户了,相较于那些神仙往来的豪门府邸,根本不够看。 今天颜放被那书商拉着去家中喝酒,喝高了,书商就开始与颜掌柜称兄道弟,开始诉苦自己在清风城的立足不易,嫁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都那么坎坷,竟然会被那未来亲家瞧不起,说自己这份产业,搁在任何一个藩属小国,都算富甲一郡了,结果在这清风城竟然会被人嫌弃门槛太低。 而他那个原本幽怨不已的女儿,其实如今早已不再每天以泪洗面了。就像今天,她便隔三岔五来问父亲酒菜够不够。 颜掌柜便给了一条颇为奇怪的生财之道,拧转酒杯,缓缓道:“袁兄,我未必能够帮你挣大钱,但是可以帮你子孙三代,有笔细水流长的收入。” 书商愣了愣,小声道:“老哥我洗耳恭听。” 年轻掌柜笑道:“自认书、画、文、篆刻,还算精通,又不至于太好,注定成为不了什么大家,但是靠这个做点营生,还是不难的,只不过我缺那本钱,袁兄刚好有,刚好拿来献丑了。袁兄是清风城最大的书商,那么版刻书籍,就很容易了,每隔一年,我负责为袁兄编撰出一部印谱,一百方印章,东拼西凑个九十七八方,都是千真万确、有据可查的大家手笔,其余几方才是假。” 书商疑惑道:“作假?怎么卖?不是老哥信不过你的篆刻,实在是兜里有大钱的,个个人精,不好糊弄啊。” 颜放抿了一口酒,笑道:“我曾看过不少各国史书、地方县志,打个比方,我帮袁兄篆刻一枚模仿篆刻名家的印章,印文故意更改名字、字号的某个文字,故意给出一个看似破绽、又非漏洞的地方。事实上,偏偏是符合族谱记录的,所以这笔买卖,是定然挣不着俗人兜里钱的,得挣那些百~万\小!说够多够杂的斯文人,只要稍稍考据一番,他们反而会误以为捡了个大漏。类似这样的偏门法子,还有许多。” 书商略微心动,“真能成?” 颜放瞥了眼屏风后的女子,笑道:“事先说好,若是让袁兄亏了版刻印谱的钱,我便喝罚酒,与袁兄赔罪,赔钱,真没钱。若是将来挣着了钱,袁兄记得请我喝上一壶仙家酒酿。” 一番详细计较过后,书商觉得此事多半可行,最后摇摇晃晃起身又落座,只得让那女儿送颜掌柜离开。 等到女儿返回后,书商已经端坐酒桌旁,问道:“你确定了,真是那旧朱荧王朝渝州地带的口音?” 那女子点头道:“可惜不是剑修,是个六境武夫,不过已经很天才了。只要能够确定对方是朱荧遗民,就可以招徕。” 书商皱眉道:“不像是个贪财之辈,谈吐风雅,十分不俗。” 女子玩笑道:“袁兄将他真心实意当兄弟,可惜他却想要当袁兄的女婿。” 书商忍俊不禁,摇头道:“你这狐媚子,未必能够让此人真正动心,若说让他死心塌地为我们许氏所用,更是痴心妄想了。” 女子犹豫了一下,说道:“可以让我家老祖亲自出马。” “说笑话吗?!” 书商随后跟着犹豫起来,开始权衡利弊,“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吧,除非……” 女子点头道:“除非此人能够跻身金身境。最好还有一丝希望,成为远游境大宗师。我们清风城,不缺文运,最缺武运!” 书商说道:“不着急,再观察一段时日。你家老祖要不要现身,不是你我可以决定的,得问过夫人才行。” 那颜放醉醺醺,走回自家铺子,神色落寞,喃喃自语,“朱雀桥边,乌衣巷口,王谢堂前,百姓家中。昨日何日,今日何日,明日何日……落雪时节与君别,落花时节又逢君……不喝酒时,心想事成。喝酒醉后,美梦成真……” 背后一个行人快步而行,不小心撞到了年轻掌柜肩头,不料那人反而一个踉跄,说了声对不住,继续快步离开。 此人绕路返回书商家中,将那年轻掌柜的言语一字不差说了遍,然后说道:“六境武夫的底子,很好。甚至会让我怀疑此人是不是已经七境了。” 书商和那女子对视一眼。 眼前这位临时借调而来的武夫,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六境武夫。 至于那个颜放会不会因此起疑,根本不重要了。说不得没多久就是清风城同僚。 临近自家香料铺子,在一条有些与骑龙巷相似的僻静小街上,年轻掌柜缓缓走下台阶,在巷子底部有个被大白鹅追赶的棉袄小姑娘,脏兮兮的,黑乎乎的。先一边笑一边跑,被啄后,一边跑一边哭。 颜掌柜驻足停步,看着那一幕,他眯眼而笑的时候,神色温柔。 一位女子刚好在巷子下边,缓缓拾级而上,当她抬头瞧见了那一幕,便再难释怀。 颜放与那女子擦肩而过。 微风拂过年轻男子的鬓角,身形微微摇晃,男子身上既有腰间那枚香囊的清淡香味,又有些酒香。 当男子眼中没有女子的时候,反而可能更让女子放在眼中。 回了暂时关门的铺子,时辰还早,已经有些女子在那边等着,抱怨不已,等到瞧见了年轻掌柜,便又立即笑颜如花。 今天生意还是很好。 铺子尚未打烊,但是终于暂时没了客人,颜放端了条小板凳坐在门口,又看到了一对青梅竹马的少年少女,结伴在街上走过。 片刻之后,少年原路返回,来到年轻掌柜这边蹲下身,闷闷道:“掌柜,我没敢将那香囊送给她。” 然后少年抬起头,自己给自己打气,“明天吧,明天一定送给她!” 年轻掌柜微笑道:“没关系,你送了一份礼物给她,她也收下了。比香囊更好。” 少年纳闷道:“我什么都没送给她啊。” 年轻掌柜笑道:“送了的。还是一盒胭脂。” 少年摸不着头脑,“啥?” 年轻掌柜抬头望向天边云霞,轻声道:“你用心看她时,她会脸红啊。” 少年想了想,似懂非懂。 他拎起小板凳,关了铺子。 回了后院,等到一缕不易察觉的气机涟漪渐渐散去,年轻掌柜依旧躺在一张藤椅上,轻摇折扇,凉风徐来。 这些年在清风城,这个外乡生意人,都是如此慵懒的。 手中折扇,自古便有凉友的雅称,又被誉为障面。 之后某天,有位带着两位丫鬟的妇人,来此购买香料,眼光比较挑剔,年轻掌柜斜依柜台,妇人问什么,便答什么。 再后来,香料铺子生意太好,年轻掌柜嫌弃实在太忙碌,便雇了一位女子帮忙。 不料铺子生意,反而一落千丈。 年轻掌柜依旧不太上心,将铺子生意交给那女子打理,自己躲在后院纳凉摇扇。 那女子在月色中,掀起一道竹帘,站在后院门口,望向那个躺在藤椅上的年轻掌柜,笑问道:“知不知道我是谁?” 年轻掌柜依旧摇晃玉竹折扇,懒洋洋道:“反正不是那位许氏夫人。” 女子说道:“你其实见过她的。” 年轻掌柜哦了一声。 女子说道:“我知道,你覆了一张面皮,你若是愿意以真容见我,我便以真容见你。” 年轻掌柜合拢折扇,轻轻旋转,最后一把握住,轻轻敲打额头,道:“可是我习惯了你现在这张面容啊。” 女子有些羞恼,轻咬嘴唇,然后蓦然瞪眼道:“既然早就知道我不是什么市井女子,为何一直假装不知?还是说你其实对清风城有所图谋?故意将我留在身边?” 年轻掌柜稍稍转头,望向那施展了障眼法的女子,微笑道:“你说了算。” 女子问道:“你到底是谁?” 年轻掌柜收回视线,望向天幕,“我啊,烂醉鬼一个。” 女子嗤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从不喝酒。” 他随意道:“明儿就喝。” 那个即将成为清风城许氏供奉的年轻掌柜,还有一道关隘要过。 但是女子与他朝夕相处久了,破天荒有些不忍心。 可一想到清风城许氏家主的手腕,以及自己的寄人篱下,她还是撤去了障眼法,然后轻轻喊了声颜放。 他闻声缓缓转头,立即打开折扇,遮掩自己的脸庞,不再看她,微笑道:“原来是狐国之主。人间真有眼福。” 女子皱紧眉头,大袖一挥,将他那手中折扇拍飞出去。 她瞬间来到他身前,伸出并拢手指,抵住他的眉心处,然后问了几个问题。 她松了口气,收回手指,看着好似昏睡的年轻人,她抿嘴一笑,重新伸出手指,抵住他鬓角处,轻轻一扯。 她身不由己,后撤数步。 她瞪圆眼眸,一手掩嘴,一手捂心口。 那人微皱眉头,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冷声道:“滚出去。” 她稳了稳心神,笑道:“呦,原来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金身境。” 他伸手一抓,将那折扇驾驭在手,站起身,蓦然而笑,走到她身边,以并拢折扇轻轻敲打她的脸颊,他眯眼而笑,轻声道:“乖,以后当我丫鬟好了。以身相许就不必要了,你其实并不好看,我怕吃亏。” 她微微侧头,偏移视线,继而又与他对视,抬手推开那把玉竹折扇,笑道:“不愧是个烂醉人,很喜欢说醉话。” 被推开折扇,他反手就是一巴掌摔在她脸上。 她似乎有些懵。堂堂狐国之主,元婴境修士,竟然挨了一耳光? 他竟是好似没事人一般,抬头望向夜幕。她嫣然一笑,竟是转过身,安安静静,陪他一起看那夜幕。奇了怪哉,一轮圆月竟是恰好没入云中。 明月躲云中,羞见身旁人。 朱敛聚音成线,问道:“我已经等你多年,不能主动找你,只能等你来见我,等你主动现身。接下来我的言语,不是醉话,你听好了。” 她开始天人交战,凭借直觉,不敢听他接下来的言语,她嘴上却是说道:“你马上就会是清风城许氏的三等供奉了。” 朱敛笑道:“我当然会继续当这个供奉的。” 她摇头道:“劝你别说多余的话,容易画蛇添足,一个金身境武夫,稍稍努力,将来是有希望成为头等供奉的。” 然后她心中悚然。 不对劲!此人绝对不会只是什么金身境! 果不其然,那人无奈道:“可惜我没那么多闲工夫啊。至多再待三年,一座清风城,实在没资格让我消耗更多光阴。” 她冷笑道:“你会死的。可能是今晚,至多是明天。” 朱敛自顾自说道:“想不想搬迁整座狐国,去一个身心自由的地方?最少也不用像如今这样,每年都会有一张张的狐皮符箓,随人离开清风城。” “我不是六境七境八境,而是山巅境。” “若是不答应,我就只能一拳打死你了。” 她颤声道:“你是不是疯了?!” 朱敛以折扇抵住下巴,笑容醉人,道:“算了,委实是舍不得打死姑娘啊,你要是不答应,就去与那位清风城许氏夫人通风报信好了,然后让那位城主来打死我,我正好领教一下宝瓶洲上五境之下第一人的能耐,前提是他舍得毁掉半座清风城。但是你如果答应,我就与你详细说搬迁一事的具体步骤,三年足矣。听过之后,你应该可以确定,我不是与你痴人说梦。” 她转过头,死死盯住那张侧脸。不敢多看,也要多看。此人的胡说八道,到底是让她有一丝心动的。 可是不知为何,她觉得他好像更期待自己的不答应? 朱敛从袖中取出一张面皮,轻轻覆盖在脸,与先前那张年轻面容,一模一样,动作轻柔且细致,如女子贴黄花一般。 好像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会被她亲手撕下面皮,又会答应他的那个要求,所以才用得上这张面皮。 朱敛躺回藤椅。 她始终站在原地,只是转头望去,再不见先前容颜,让她如释重负,又有些惋惜。 她问道:“你真名叫什么?” 朱敛以折扇指了指那张竹帘。 竹帘。谐音朱敛。 而清风城许氏,对那昔年骊珠洞天的那座落魄山,十分上心,她作为关系着清风城半数财源的狐国之主,还是清楚这件事的。 她怒道:“你真以为我不会告诉清风城?!” 如果不是此人自己主动泄露天机,她如何都无法相信,眼前此人,会是落魄山上那个常年身形佝偻的老管家! 他挥动那把合拢折扇,道:“过来揉肩。” 她脸色阴沉,“信不信我这就传信那位夫人?” 他说道:“你自己信吗?” 她颓然道:“你说说看那些步骤。我听过之后再做决定。” 不料那朱敛以折扇敲肩。 她一咬牙,走过去,蹲下身,她正要忍着羞愤,帮他揉肩。 不曾想朱敛侧身而躺,与她对视。 他笑道:“今晚莫要偷溜进我屋子,大夏天的,不用暖被窝。” 她鬼使神差问道:“揭了面皮吧。” 他用折扇轻轻敲打她的额头一下,然后重新躺好,“如此明月夜,你我煞风景。” 她怔怔无言,突然说了一句先前朱敛说过的言语:“其实我还是习惯你现在的面容。” 他嗯了一声。 她问道:“你真是山巅境武夫?” 他轻轻点头。 崔前辈已逝,李二更早就离开了宝瓶洲。 自家公子远游未归。 就连裴钱都去了他乡。 如今的宝瓶洲,就只剩下个宋长镜是十境武夫。 他这要还没办法赶紧成为十境武夫,面皮再多,也没脸见人了。 只是缺一两场架。 所以先前身旁这位狐国之主的直觉,半点不错,这个武疯子,是真心希望她传信清风城许氏。 昔年在那家乡藕花福地,贵公子朱敛闯荡江湖的时候,以大醉酣畅出拳时,最让女子心动心醉,真会醉死人。 她拎了一张板凳,坐在藤椅旁,与他一起赏月。 两两无言。 朱敛轻轻打开折扇,扇动阵阵清风。 清风依次拂过两人鬓角。 她说道:“朱敛,狐国真能成功搬迁到落魄山吗?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吗?我怕死惜命,更怕整座狐国被我连累。” 他说道:“先相信自己,再来相信我。” 她沉默许久,最终忍不住问道:“你这样的人,为何甘心为落魄山卖命?” 他答非所问:“谁人不是笼中雀,哪个不是人间客。” 朱敛朱敛,朱颜敛藏。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零五章 化雪时 马湖府雷公庙外,沛阿香由衷赞叹道:“好拳。” 似乎好拳二字,还不足以说尽此拳之妙,沛阿香伸手轻轻摩挲膝盖,眼神熠熠,频频点头,补充道:“单说拳法绵延之长,拳意累加之重,我不如此拳开山祖师。真是好拳,好一个瀑布挂天,拳法颇高,拳头落地就极重。” 世间十境武夫,没有一盏省油灯。 能够让一位心傲气高的止境武夫,如此由衷推崇别家拳法的高妙,其实相当不易。 原来那个自称裴钱的小姑娘,同一种拳意,竟然能够接连递出十七拳,拳拳击中沛阿香的最得意弟子柳岁余。 以至于柳岁余不得不打断了那份拳意,再不敢任由裴钱累加拳意。 躲在沛阿香身后的刘幽州伸长脖子,轻声嘀咕道:“接连十多拳,打得柳姨只有招架功夫,毫无还手之力,实在是太夸张了。这要传出去,都没人信吧。” 沛阿香笑骂道:“你懂个屁,小姑娘这十七拳,只算一拳。” 雷公庙外的广场上,拳罡激荡,沛阿香一身拳意缓缓流淌,悄然护住身后的刘幽州。 至于那个柳嬷嬷就没有这份待遇了,哪怕老妪是地仙境界,哪怕远观看拳,依旧略感不适。 广场上被那拳意牵扯,处处光线扭曲,晦暗交错,这便是一份纯粹武夫以双拳撼动天地的迹象。 柳嬷嬷倒是不担心岁余会输,皑皑洲的武夫千千万,当然是雷公庙沛阿香境界最高,可一洲武运,只要岁余能够以最强跻身山巅境,就会是岁余最多,柳岁余得过三次最强,说来古怪,按照她师父沛阿香的推衍,根据天下武运的去留迹象,柳岁余几次与最强二字的失之交臂,好像多与那小小宝瓶洲有关。 这意味着大骊宋长镜之外,最少还有两位最少九境的大宗师隐匿其中。 刘幽州感慨万千,缓缓道:“我听说过宝瓶洲落魄山,与披云山那尊北岳山君魏檗关系莫逆,牛角山渡口的生意很不错,如今与俱芦洲披麻宗、春露圃做着不小的买卖。只是不曾听说有这么一号拳法通天的年轻姑娘,宝瓶洲真是一个古怪地儿,米粒大小的地盘,总是让人意外。武夫宋长镜,剑仙魏晋,修士马苦玄,真不差了。” 沛阿香打趣道:“你小子胳膊肘往哪拐的?当自己是嫁出去的闺女了?” 刘幽州惊讶道:“柳姨总算出拳了!” 听他语气,似乎柳岁余从头到尾挨拳头不还手,才是正常。 沛阿香只好为这个门外汉耐心解释道:“这个小姑娘既是问拳,又是客人,而岁余的年纪和境界,都算对方的前辈,还是半个东道主,按照江湖规矩,当然要先接一拳,所以就有点吃亏。当然,小姑娘将这一拳,打磨得炉火纯青,是根本,对方拳好,咱们得认。至于岁余这一拳,是我当年见那蛟龙渡江而悟出的大江横式,当然不会太差。” 其实弟子柳岁余打断对方拳意的这横江一拳,亦是妙不可言,尽得沛阿香之真传。 当然柳岁余身为拳意大圆满的山巅境,比对方裴钱高出一境,也很重要。 不然若是同为远游境,估计这场问拳,只凭裴钱这一拳,双方想要分出胜负,就只能靠分出生死了。 柳岁余不但一拳打断了对方拳意,第二拳更砸中那裴钱太阳穴,打得后者横飞出去十数丈。 裴钱脑袋一晃,身形在空中颠倒,一掌撑在地面,蓦然抓地,瞬间止住横移身形,向后翻去,刹那之间,柳岁余就出现在裴钱一侧,递出半拳,因为裴钱并未出现在预料位置,若是裴钱挨了这一拳,估计问拳就该结束了。九境巅峰一拳下去,这个晚辈就需要在雷公庙待上个把月了,安心养伤,才能继续游历。 柳岁余收回那半拳,却没有追赶裴钱身形,而是驻足原地,这位山巅境女子武夫,心中有些讶异,小姑娘体魄坚韧得有点不像话了。 沛阿香笑道:“你要是能够让小姑娘成为刘氏供奉,你爹最少能赚回来一座倒悬山猿蹂府。” 刘幽州摇头道:“我爹叮嘱过我,千万千万别轻易与真正的好朋友做买卖,很容易朋友当不成,买卖难善终,怎么都是亏的。” 刘氏有条祖训,天下钱财分两种,一种是实打实的神仙钱,一种是人心。 沛阿香讥讽道道:“小姑娘怎么就是你朋友了?你问过她,她答应了?” 刘幽州默不作声,看着那个年纪不大的好看女子,她比雪花钱微微黑。 雷公庙高空,谢松花些许剑气流溢如浮云,让两位嫡传弟子有立足之地。举形手捧竹箱,朝暮手持行山杖,她发现这根绿竹杖入手极沉,师父便解释了,这根行山杖施展了障眼法,真实材质是类似雷池浆液凝聚而成,被人炼为山杖样式而已。结果朝暮说行山杖里边好似有丝丝缕缕的纯粹剑意,谢松花接过手后,仔细感受那几份剑意后,微微叹息,说这是你们剑气长城女子剑仙周澄的馈赠。 举形问道:“师父,裴姐姐现在的武学境界,能够跟元婴修士媲美吗?” 谢松花说道:“只要是剑修之外,裴钱对敌元婴,也有几分胜算。” 不过这位女子剑仙很快改口,“胜算极大才对。” 因为裴钱一旦经历生死战,极有可能再次破境,山巅杀元婴。 裴钱见那柳岁余收拳停步,便只好跟着稳住踉跄身形,她微微皱眉,似乎在奇怪为何这位柳前辈没有趁胜追击,这使得她的一记后手拳招落了空。先前太阳穴一侧挨了那柳岁余极沉一拳,当然不太好受,只是裴钱还真不觉得这就有损战力了,不然她的竹楼练拳多年、李二前辈的狮子峰喂拳,就是个天大笑话,她所在落魄山一脉,从师父,到崔爷爷,哪怕加上那个老厨子,再到自己这个资质最差、境界最低的,受伤什么的,唯一用处,就是可以拿来涨拳意!顺便障眼法。 到时候下一拳,还会是神人擂鼓式,并且会比第一拳,更快更重。 老厨子曾言,“除非我死,问拳不止”。 而武夫练拳第一紧要事,便是先出拳打死人身小天地的畏死怕疼的本能。 那会儿裴钱刚刚去竹楼二楼练拳没多久,老厨子好些系围裙、拿锅铲炒菜,或是拿饭勺打饭时的随口言语,裴钱每个当下都当耳旁风略过了,一直到后来与李槐游历北俱芦洲,闲来无事,每天徒步而走便是练拳,浑然天成,才重新捡起来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言语,好似坛子里的一条条腌菜,给裴钱拎出来反复咀嚼,嘎嘣脆,便觉得老厨子说话,原来还是有点水平的。 柳岁余笑问道:“裴钱,我马湖府雷公庙一脉拳法,可不是只有挨打的份,一旦真正出拳,不轻。咱们这场问拳是点到为止,还是管饱管够?” 裴钱毫不犹豫道:“选后者。柳前辈接下来不用再担心我会不会受伤。问拳结束,两人皆立,就不算问拳。” 柳岁余笑着点头,这裴钱,对脾气。 她方才既然能够以大江横一式,先接裴钱一拳,再断去对方拳意,若说同境问拳,便算后发制人,胜了第一拳。 但是柳岁余毕竟高出裴钱一境,而且没有让对手递出完全一拳,那么这第一拳,勉强能算平手。 裴钱一脚脚尖轻轻捻动地面,死死盯住柳岁余,“柳前辈先前一拳,尽显前辈风范,晚辈心领!可如果此后还是故意拳拳让我,便是马湖府雷公庙一脉拳法,瞧不起我落魄山一脉拳法了。” 柳岁余哈哈笑道:“好,那我接下来就高看你落魄山武夫一眼!” 裴钱最后说道:“若是我输了,是裴钱学拳不精,不是落魄山拳法不高。” 柳岁余缓缓拉开一个拳架,女子双臂有数道雷光交织,她一双眼眸更是淡金色,道:“管你高不高,都给我躺着说话!” 沛阿香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这小姑娘好像讨打惯了。” 刘幽州说道:“别伤了和气。” 沛阿香挺直腰杆,握住那支来自青神山的翠绿竹笛,道:“问拳含糊,才伤和气。堂堂正正,拳分高低,才是武道。” 刘幽州见那广场上的出拳双方,柳姨已经稳占上风,刘幽州境界不够,如今都还不是金丹地仙,只是个龙门境修士,他甚至无法清晰看见双方身形,只能依稀通过两位女子的衣物颜色来判断形势,柳姨每次出拳皆有雷震气象,雷电交织,经久不散,所以出拳一多,广场上就像一座拳意造就出来的雷池。 柳姨仿佛一尊被贬谪人间的雷部神灵,事实上,皑皑洲雷公庙一脉,练拳大成,皆是如此,就像天生披挂一副神人承露甲,水火不侵,寻常术法根本难以破开那份拳意,最让与他们对敌的练气士头疼,只不过沛阿香嫡传和再传当中,就数柳岁余最得拳法真意。 柳嬷嬷瞧见了自家岁余的出拳,老妪自然无比欣慰。 谢松花与两位弟子传以心声说道:“雷公庙后边,有座小山坡,便是大名鼎鼎的雷藩山,只不过少有人知晓就在这小小雷公庙附近,那座山头,是传说中远古雷部神灵的兵器铸造处,举形你的本命飞剑‘雷泽’,最适宜在此淬炼,事半功倍,我们剑修一把飞剑,若是能够跻身半仙兵品秩,与那练气士大炼某件半仙兵,其实有着天壤之别。” 当然剑修炼剑所需神仙钱、天材地宝,是一座吃钱无数的无底洞,要远远胜过其他练气士,更是山上公认的事实。 例如举形要在这雷藩山炼剑,谢松花就准备好了三件攻伐法宝和一大笔谷雨钱,作为对雷公庙沛阿香的补偿。问题则是沛阿香还未必点头。 这就需要谢松花背后竹匣藏剑来砍价了。 朝暮高兴道:“避暑行宫的评点,将举形的‘雷池’列为乙中,品秩很高很高了。” 剑气长城的每一把甲等飞剑,例如吴承霈的甘霖,最适宜战场大范围厮杀,所以屈指可数,更多是避暑行宫在战略层面上的一种选择。真要搁放在剑修之间的对敌,反而未必占优。 故而离开战场之后,更多是那山上修士间的捉对厮杀,反而是隐官一脉评选出来的那些个乙等品秩飞剑,杀力最为出众,尤其是乙上的那拨本命飞剑,无一例外,都拥有百年一遇的本命神通,例如陈三秋的那把“白鹿”,还是因为文运的关系,才得以跻身乙上。 而举形的“雷泽”,既然能够评为“乙中”,当然是因为举形这位剑仙胚子的本命飞剑,所具神通,既可与人捉对厮杀,杀力巨大,又适宜战场,气象万千。 反观小姑娘朝暮,她虽然有两把本命飞剑“滂沱”、“虹霓”,就分别只被评为乙下、丙上两个品秩。 不过所谓的“只”,只是相对举形而言。甲字之外,乙丙两品秩,上中下总计六阶,其实本命飞剑都算好。 谢松花身边的举形、朝暮,以及作为郦采嫡传的陈李,高幼清在内,这些被浩然剑仙带离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本命飞剑就皆是乙、丙品秩。 只不过飞剑品秩是一回事,到底还是纸面功夫,真正临阵厮杀又是另外一回事,天下事无绝对,总有意外一个个。 当然就像那山下官场,翰林出身,当大官、得美谥,终归比一般进士官更容易些。 举形神色倔强道:“师父,我不太乐意借助他人,来温养飞剑。” 不过他补了一句,“可如果师父一定要我这么做,我也不会炼剑懈怠的。” 举形说这个,有些泄气。 朝暮有些担心师父会生气。 谢松花伸手按住孩子的脑袋,柔声说道:“隐官说过,你们到了浩然天下之后,不要意气用事,要学会入乡随俗,就像他到了剑气长城,也要先学会尊重你们剑气长城的所有风俗,举形,隐官对你们的希望,你做得到吗?” 举形嗯了一声,神采明亮,使劲点头道:“隐官大人通过邓凉转交给师父的那封信,我时常翻看的。信上说了,要我们慢慢学习浩然天下的种种风俗习惯,不要急,但是都要用心记住。好的坏的都要多看看,看过了还要多想一个为什么。信的末尾,还叮嘱我们一定要先好好练剑,等到境界高了,最少能够自保,再来与人讲理。” 举形随即斜瞥一眼身边手持行山杖的小姑娘,与师父笑道:“隐官大人在信上对我的教诲,篇幅可多,朝暮就不行,小小豆腐块,看来隐官大人也知道她是没啥出息的,师父你放心,有我就足够了。” 小姑娘委屈得皱着脸,泫然欲泣,哭又不敢哭,可怜兮兮。 举形看着朝暮那模样,难得有些后悔,裴姐姐在那投蜺城,其实私底下与他说过,以后不要总对朝暮那么板着脸,因为朝暮是个小姑娘,你是男孩子,欺负她不算本事,你们既是同乡,又是同门,多难得的缘分,所以你应该多多护着她,最少最少也不能让她被别人欺负。 举形觉得裴姐姐说得挺有道理,就拍胸脯答应了。只是他有些时候,就是忍不住要说朝暮两句啊。 再说了,自己也不是别人啊。唉,可惜一直没有外人欺负朝暮这个蠢丫头,师父太好,在皑皑洲太无敌,也让弟子犯愁。 广场上,裴钱被柳岁余一肘撞在脸颊上,砰然倒地,立即双手格挡,拦住柳岁余那戳向心窝的脚尖。 这要是被一脚戳中,问拳多半就算结束了。 裴钱整个人在地面倒滑出去十数丈。 刚刚以掌拍地,飘然起身,就被如影随形的柳岁余以膝撞砸在胸口。 身姿纤细的年轻女子,轰然倒飞出去,摔落在地。 柳岁余双脚落地时,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一连串九境出拳,虽非拳拳都是巅峰倾力出手,但是一口纯粹武夫真气,到此为止。 刘幽州觉得今天这场问拳,大概可以算是双方尽兴了。他看着那个站起身的年轻女子,吐出一口淤血在地,竟然再次摆出一个拳架,看她模样,对于伤势浑然不觉,没来由想起了昔年在金甲洲那处古战场遗址,郁狷夫问拳曹慈,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光景,只是又有些不一样,可具体哪里不同,刘幽州不是武夫,说不上来,约莫是郁狷夫明知不敌? 而眼中这个奇怪极了的女子,未必就觉得自己不如柳姨?可你越是如此,就武痴柳姨那脾气,只会出拳更重的。 刘幽州有些不忍心再看,转去瞥了眼沛阿香手中的竹笛,问道:“阿香,青神山的那些祖宗竹,一向极少离开竹海洞天,多是那位夫人亲手赠送,文庙功德林在内,整个浩然天下好像拢共才四五处。不谈竹海洞天的寻常青竹,每件以祖宗竹作为材质的竹制品,都会被山神府准确记录在册,你这支竹笛好像一直没有记载,有说头?之前我问柳姨,柳姨一直不肯说。” 沛阿香听闻此问,脸色有些古怪,摇摇头,轻轻旋转手中竹笛,那颗坠着的泛黄珠子轻轻敲击竹笛,清脆悦耳,沛阿香笑道:“往事不堪回首。” 刘幽州最不怕这个,立即压低嗓音说道:“最近十年的供奉钱,小翻一番。” 沛阿香竖起两根手指。 刘幽州一把拍掉那阿香的手指,笑道:“阿香真是爽快人,成交!” 沛阿香这才说道:“听没听过一个叫阿良的王八蛋?” 刘幽州点头道:“阿香你说什么废话,那位前辈的大名,当然是如雷贯耳啊。再说了,我姑姑对那个男人,一直念念不忘,整个皑皑洲谁不知道此事?一拳打断中土那条大渎水,曾经还扛起一座宗字头的祖山搬迁数十里,不过这些都不是我最佩服的, 听说他在打架之前,喜欢-吟诗一首,我最仰慕此事,他自封的‘百花丛中小浪蝶,十里八乡俊哥儿’,在我看来,绝非浪得虚名。思慕他的仙子,真是茫茫多。” 柳嬷嬷听得忧心不已。 自家少爷,可莫要学那汉子才好。 沛阿香提起手指竹笛,“被那人打了一顿,事后得了这份补偿。” 刘幽州哪壶不开提哪壶,“你们几个人单挑他一个?” 沛阿香无奈道:“五六个吧。” 刘幽州轻轻拍了拍他肩膀,“阿香你可以啊,传出去长脸了。” 沛阿香笑道:“倒也是。” 确实不丢人。毕竟曾有山上十人围杀一人,结果只有一人逃出生天。 其实在浩然天下的时候,那个男人的剑术,并不彰显,是后来在剑气长城游历百年,剑斩飞升境巅峰大妖,整个浩然天下,尤其是被他祸祸惯了的中土神洲,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个狗日的,如此了得,以前还是出手含蓄、藏拙了的。至于后来此人飞升离开浩然天下,去往那天外天,最终与白玉京“真无敌”的道老二,互换一拳,各自将对方打回家乡天下,更是让人咋舌。 与有些人是同龄人,同处一个时代,好像既值得悲哀,又会与有荣焉。 就像沛阿香这拨人,遇上了那个阿良。 更早之人,则是遇上了那位一剑引来天上水的人间最得意。 如今所有天下的年轻武夫,则是遇上曹慈,以及那位第十一“隐官”。 沛阿香想到这里,瞥了眼广场上还在切磋拳法的两人。 裴钱再一次被柳岁余一记鞭腿打得身形晃荡,竭力稳住身形之后,被柳岁余接连递出六拳,额头,脸颊,脖颈,皆中双拳。 这同一处出两拳,便是马湖府雷公庙的拳法精髓之一,名为“叠雷”,是沛阿香跻身十境后新悟出的一招,返璞归真,看似同样拳招,拳意却刚好正反,最是能够重创武夫拳意或是练气士气府。 裴钱最后胸口被接连两拳重重砸中,双脚离地,颓然摔落在地。 不过二十岁出头的瘦弱女子,竟然以手肘点地,身形拧转,还能够立即再次飘然起身站定,受了不轻的伤,双方明明胜负了然,那个小姑娘,一身拳意不坠不减反升反增。 七窍流血,对于远游境武夫而言,小事。 沛阿香点点头。 柳岁余神色凝重起来。同时还有些火气。 自己已经换了两口纯粹真气,对方却一口未曾更换。 当然并非柳岁余便弱了对方的拳意绵延,而是更多心存教拳、喂拳心思,所以才两次主动更换真气,可这个小姑娘,是不是也太犟了些,真当马湖府雷公庙一脉,拳法就不如你落魄山了?难道是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掂量她柳岁余九境武夫巅峰的拳头,到底有多重? 举形和朝暮看得紧张不已。 才发现原来裴姐姐与人问拳之时,跟平日里那个抄书时认真、远游时沉默、闲聊时笑颜的裴姐姐,判若两人。 谢松花则唏嘘不已,隐官收徒弟,眼光可以的。 陈平安真正传授裴钱拳法的机会,肯定不多,毕竟裴钱如今才这么点岁数,而陈平安早早去了剑气长城。 所以那座一直云遮雾绕、名声不出一洲的落魄山,肯定另有高人坐镇山头。 至于刘幽州早早知晓落魄山,那是这位未来皑皑洲财神爷太闲的缘故。 在谢松花看来,陈平安和裴钱这师徒两人,骨子里的那股子精神气,太像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再看那选择对敌的拳法拳招,双方倒是不太像。眼前裴钱,出拳一往无前,一以贯之。 作为裴钱师父的陈平安,就要思虑重重,极少追求那种酣畅淋漓,拳招极多,拳法变幻不定,讲求因时因人因地而异,近乎吹毛求疵,每一拳都在铺垫和算计,最终达到利益最大化。但是裴钱,则截然不同,出拳时,大有身前无人的豪杰气概,简直就像是小小年纪,就懂了一个“天地无二人,问拳唯问己”。 谢松花毕竟是喜欢远游的剑仙,与那流霞洲、金甲洲十境武夫都有接触,有些还是好友,其中两位拳法、性情迥异的止境老人,唯一共同处,便是都推崇那“天地千古,一人双拳”的玄妙深远之境。只是过于这个大道理,说来简单,旁人听了更不难理解,唯独脚踏实地去往此处,却是太过虚无缥缈,很难以自身武道显化这份大道,实在是太难太难。 只是谢松花又有疑问,既然在家乡是聚少离多的光景,裴钱怎的就那么敬重那个师父了? 她的自己的两位嫡传,举形和朝暮俩孩子,当然也懂事、念恩,不但将她视为主心骨,还像是亲人长辈,所以谢松花很满意,挑不出弟子们的半点毛病了,但是比起陈平安之于裴钱,好像还是有些不同。 虽说江湖中人,有那投师如投胎、师徒如父子的古板说法。可那年轻隐官,在弟子裴钱心目中,天地君亲师,好像根本就已经合而为一。 带孩子这种事情,果然还是年轻隐官擅长啊。 谢松花只能如此解释了。 一直关注场中问拳的沛阿香啧啧道:“能够这般问拳,裨益不会小了。说不定岁余都有意外收获。” 刘幽州嘀咕道:“竹笛来历,阿香你还没说呢。那笔供奉钱,晚辈好意思给,前辈好意思收?” 沛阿香笑道:“没什么不能说的,不过你听过就算了,别四处宣扬。” 刘幽州点点头。 原来早年在那风景绝美的竹海洞天,沛阿香作为皑皑洲历史上最年轻的九境武夫,最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当时作为一场青神山水宴的客人,沛阿香曾经与数位好友醉酒游历山水,与一个当时鬼祟偷挖竹鞭、竹笋的邋遢汉子起了争执。就没见过那么不要脸的人,一开始说自己是青神山土地公,要挖采竹笋拿去款待贵客,后来被人揭穿,就口口声声自己是青神山夫人的私人家宴座上宾,挖点竹笋算什么,结果有一位年轻剑仙立即飞剑传信青山神,那人好胆识,斜靠一竿竹,双臂环胸,说你们惹上我,算你们晦气,等着被夫人下逐客令吧,以后你们还能再进入竹海洞天半步,老子就跟你们姓。 然后山神府那边回信,说夫人不认得此人,于是沛阿香一伙人就跟撵狗似的,追着那个蟊贼打,一开始谁都没太当真,更多是当个乐子,只是当一位剑修出剑不小心过重后,就被那人嚷嚷着“一拳一个小兄弟”,全打趴下了,不但如此,那汉子还把所有人都埋土里了,说是明儿就会生长出好多的玉璞剑仙、山巅境武夫,就当是他回礼青神山。 那人在埋沛阿香的时候,问沛阿香自己的拳法如何。 其余有人想要破土而出的,都被一拳直接打晕过去。土埋众人脖颈处,好似一处处雨后春笋冒尖尖。 沛阿香就没敢动,免得自取其辱。 先前那个年纪轻轻的 剑仙好友,被填土最多,因为那汉子一边拢土埋人,一边嘀嘀咕咕埋怨,就数你们剑仙最多最风流,真烦人,今儿落我手里了吧…… 后来还是竹海洞天山神府一位传令女官现身,才替所有人解了围。 正蹲地上撅屁股归拢泥土埋沛阿香的汉子,见着了那位女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站起身,背靠竹竿,一脚脚尖点地,吐口水在手心,使劲捋头发,露出大额头,双手抱拳喊姑娘,自称阿良哥,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如此自然,唯手熟尔。 那女子不理睬男人的,径直问道:“既是儒生,又是剑修,却要出拳对敌?是要故意羞辱这些人?” 女子瞥了眼那汉子背剑在身,又问道:“胆敢在此偷盗竹笋、竹鞭,那就与读书人没半点关系了,是要问剑我们青神山?” 那汉子摇摇头,轻轻提了提裤腰带,微微偏移视线,不敢与那女子对视,腼腆一笑。 大丈夫好男儿,从不轻易出剑。 一切尽在不言中。 在那之后,就是一场鸡飞狗跳的追杀,那个叫阿良的家伙在竹海洞天四处流窜,刚好应了他那句故意含糊其辞的口头禅,“信不信我被无数仙子追过”? 大概是追杀也算追求。 直到他遇到了那位传说中“美姿容,喜赤足,鬓发绝青”的青神山夫人。 就又有了一个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新故事。之后众说纷纭,一直没有个定论。 而那个阿良对沛阿香比较顺眼,不打不相识,帮着沛阿香砍了一截青神山绿竹,让他带出竹海洞天。 刘幽州听完这个精彩纷呈的故事后,忍不住问道:“阿香你不是后来又重返青神山,参加过夜游宴吗?难不成阿良就跟了你们姓?” 沛阿香无奈道:“他的意思,是不介意更换姓氏,当我们所有人的祖宗。” 刘幽州大开眼界,这也行?有点道理啊。 沛阿香拎着竹笛,站起身,打算让双方停拳了。 再这么打下去,小小雷公庙就真要多出一张病榻。 那个一根筋的小姑娘,已经倒地七次之多。 而柳岁余也打出了真火,次次出拳,越来越趋于九境巅峰圆满的神意,光是那叠雷一招,寻常远游境挨了半数,这会儿就该倒地不起,呕血不止,而且不是伤筋动骨那么简单,已经落下病根。 底子再扎实的远游境体魄,也经不住一位山巅境武夫的这么摧折。 双方只是问拳而已。 哪怕柳岁余能够凭此增长拳意,有望让她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但是沛阿香没觉得如此做,符合江湖规矩。 江湖中人,纯粹武夫,护短一事,得有个度。 重伤一个低一境的小姑娘,以此让马湖府雷公庙一脉武运加一分。 很丢人。 沛阿香丢不起这个脸。 所以沛阿香出声道:“差不多可以了。” 谢松花轻轻点头,这个沛阿香还算厚道,不然他不出声,她就要出剑了。 直接问剑雷公庙,问年纪最大、辈分最高的。 柳岁余虽然意犹未尽,仍是仓促收拳,而那裴钱似乎浑然忘我,依旧递出一拳,只是蓦然惊醒,强压一口纯粹真气逆行,拼着气血翻涌,也要收拳后撤数步。 纤细瘦弱的年轻女子,身形摇摇欲坠,那张微黑脸庞,皮开肉绽,一处眼眶红肿得厉害,显得十分狼狈,她微微歪着脑袋,便有鲜血从耳中流淌而出。 同样是女子,对方的九境拳头,确实不轻。 那裴钱的惨状,看得刘幽州头皮发麻,太渗人了。 裴钱抬起手,以手背擦拭从鬓角滑至脸颊的鲜红血迹。 柳岁余开始收敛一身拳意,看着裴钱,遮掩不住的眼神赞赏,点头笑道:“此次我没赢,你没输,我们算打个平手。以后等你破境了,再来问拳一场。你来马湖府找我,或是我去落魄山找你,都可以。” 裴钱抱拳致礼,只是默不作声,似乎有话想说。 举形发现自己手心满是汗水,转头看了眼抱着行山杖的朝暮,她更是满头汗水。 朝暮察觉到他的打量视线,转头朝他挤出笑脸。 举形一下子就来了气,道:“裴姐姐都受伤了,笑,你还笑,你怎么不干脆把嘴角咧到耳朵上……” 不等举形说完,就挨了谢松花一板栗,教训道:“朝暮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哭鼻子你也说,笑你也说,难道要他学你当个闷葫芦啊?” 举形哀叹一声,“她那么笨,怎么学我。” 谢松花记起一事,与举形正色道:“与朝暮认个错。隐官在信上怎么告诉你来着,有错就认真豪杰,知错能改大丈夫?” 举形愣了一下,好嘛,师父都知道拿隐官大人镇压自己了,哪怕心不甘情不愿,仍是拗着性子,气呼呼道:“对不住就对不住喽。” 谢松花抬起手,作势要打,“你给我诚心实意点!” 举形见那朝暮在傻乎乎地使劲摇头晃手,他便心一软,硬着头皮轻声道:“对不起。” 他娘的,别扭死他了。 朝暮展颜一笑。 谢松花倒是没来由想起信上另外一句言语,先前觉得那年轻隐官,过于婆婆妈妈事无巨细了,尤其是为了俩屁大孩子写这么大口气言语,言之过早,只是不知为何,这会儿倒是觉得不该嫌早,反而嫌那年轻人在信上写得少了。类似“入乡随俗还不够,移风易俗大剑仙”这样的道理,确实不嫌多。 相信举形和朝暮俩孩子,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才会真正意识到“移风易俗大剑仙”这些言语,到底承载着年轻隐官多大的期望。 站在雷公庙门外的远处台阶上,沛阿香对那裴钱,越来越刮目相看,最讲究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武道一途,越是年轻的天才,越容易在体魄打熬一事上,落下一个阻碍将来武道登顶的大隐患。 武学宗师,相互问拳,砥砺体魄,往往利弊皆有,好处是可涨拳意,完善拳法,但是就怕一场场伤势,未能筋骨全部痊愈,落下诸多细微不可查的病根,境界一高,问题越大。例如止境第一层,是谓气盛,人身小天地,一旦身体筋骨、经脉多有山河破碎,还如何气盛? 沛阿香自己就吃了天大的亏,虽然有个脂粉气很重的名字,可沛阿香的拳法,是出了名的刚猛,早年性情更是桀骜,之所以成为刘氏供奉第三人,当然不是沛阿香贪图那点神仙钱,作为纯粹武夫,最讲究一个身无外物,主要还是担心弟子退路、香火传承,别看沛阿香是俊俏公子哥的年轻容貌,实则年岁已高,与那北俱芦洲老匹夫王赴愬,是差不多的高龄了,沛阿香在年轻时树敌太多,王赴愬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沛阿香属于有苦自知,因为他确实跻身了十境武夫第二层的归真,可惜先前气盛的底子,打得实在糟糕,如今沛阿香是强提一口心气,不让自己对那“神到”绝望。 所以这些年偶尔指点柳岁余在内三位嫡传弟子,沛阿香要他们切记一点,拳法求高之外也求大,得追求一个气壮山河,例如学一学那北俱芦洲的远游剑仙。但是除了柳岁余之外,其余两位嫡传,还有再传弟子七人,显然没有谁真正理解沛阿香的意思,无一人去往剑气长城砥砺体魄、拳意。 有些是故作不知,不太乐意去剑气长城送死,道理很简单,连剑仙都会死,武夫在那边只会死得更快,往往是一出城,就注定是有去无回的下场。有些则是自认走到了武道尽头,开始享福了,致力于传拳给马湖府雷公庙一脉的第三代弟子,美其名曰帮助师祖沛阿香开枝散叶,拳镇一洲。当然也有些是在那世俗王朝担任武将,需要为君主帝王帮着镇压、收拢一国武运,确实脱不开身,沛阿香的那位大弟子,便是这般处境。 很多时候,千挑万选,好不容易收取了几位得意弟子,数年数十年的倾心栽培,传以拳法真意,可是随着时日推移,弟子们就有了自己的人生,久而久之,就真的只剩下那点师徒名分了,哪怕是拳法一脉,师徒之间,也会渐行渐远。哪怕那些弟子在内心深处,依旧敬重师父,但多是身不由己,拳不由人,沛阿香对此小有遗憾,谈不上太多伤感失望。 自家马湖府雷公庙一脉,除了柳岁余已经独当一面,还有那个少年岁数的关门弟子,足可继承衣钵香火。 事实上,那次在竹海洞天撞上阿良,其实对方早就告诉过沛阿香,心大些,反正板上钉钉的十境武夫,就别总瞪大眼睛瞧着这个境界了,又跑不掉,多看看更高远更壮阔的风景去,穗山之巅,去爬一爬,剑气长城去瞅瞅,北俱芦洲逛一遍,天隅洞天串个门…… 可惜那会儿的沛阿香,没有多想,当然也怪那个狗日的阿良,很快就话头一转,两眼放光,醉醺醺抹嘴,聊某些仙子的身段去了。 沛阿香心中叹息复叹息,人生总是冷不丁的,来上那么一拳,不轻不重的,只是让人无力招架,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无力之感了。 十境武夫,概莫能外。 沛阿香收敛这份心思,笑道:“裴钱,不介意地方小的话,这段时日就安心在此养伤。” 这个自称落魄山“开山弟子”的小姑娘,不愧是“只得”五次最强的远游境,底子打熬之好,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在此养伤,不用太久。 沛阿香愈发好奇那个宝瓶洲落魄山,传授裴钱拳法、帮忙打熬体魄的那个师父,到底是何方神圣,难不成是宝瓶洲宋长镜之外的某位九境武夫?止境武夫,可能性很小,不然沛阿香不可能没有听过对方的名号。浩然天下的十境宗师,相较于上五境修士,实在太少太少,比如邻居北俱芦洲,不过王赴愬、顾祐、李姓武夫三人,一位九境武夫,就已经涉及一洲武运的流转去留,很难藏得太深。 问拳过后,沛阿香头疼的,就是那个女子剑仙谢松花了。 怎么看都是来者不善的架势。 一直沉默的裴钱终于开口道:“晚辈还有最后一拳,想要跟柳前辈请教。” 柳岁余伸出两根手指,分别抵住太阳穴两侧,轻轻揉捏起来。 谢松花犹豫了一下,问道:“裴钱,真想好了?” 裴钱点点头,转身望向谢松花,裴钱咧嘴一笑,“就出一拳。” 柳岁余则转头望向身后的师父。 沛阿香想了想,“那就让小姑娘在这儿多待几天。” 他言下之意,就是让柳岁余不用太拘着辈分高低、境界之差了。 不过沛阿香聚音成线,提醒弟子,“记住,出拳可以重些,但是绝对不许伤及对方的武道根本。” 既不愿与那落魄山结仇,更是出乎武夫前辈的本心。 柳岁余笑着答道:“哪里舍得。这样的好苗子,天下越多越好。” 裴钱向柳岁余抱拳说道:“晚辈知道,是我无礼了。与柳前辈……” 再望向沛阿香,“也与沛宗师道一声歉。” 柳岁余点头道:“那我们就互换一拳,你算给见面礼,我帮着马湖府雷公庙回礼。” 谢松花忍住笑,与俩孩子说道:“都学着点,你们裴姐姐,这才是大家风范。” 举形点头道:“我想学就能学,某人就难说了。” 朝暮轻轻扯了扯谢松花的袖子,颤声道:“师父,我有些怕。” 然后裴钱停下脚步,做了一个奇怪动作,她抬起手掌,轻轻一拍额头。 在北俱芦洲狮子峰,李二拳下,陈平安是以六境跻身七境金身境。 而李二喂拳,一向有的放矢,极具针对性,故而许多拳,不适宜打在一个六境武夫身上,却适合锤炼裴钱体魄。 也亏得李槐那半年都在山脚小镇,帮着娘亲做买卖挣钱,一次都没见过裴钱的练拳路数,不然彻底肯定没了练拳的心思。 练拳太苦,真真切切。 而最怕吃苦一事,昔年裴钱,如今李槐,其实如出一辙。 只不过李槐运气确实要比裴钱好些,暂时还不知道自己根本不用吃苦。 一般人要说跟李槐比学问比胆识,都有戏,唯独比拼出门踩狗屎,真没法比。 沛阿香突然问道:“先前那第一拳,叫什么?” 既然拳意明了,再问对方拳招,就谈不上不合江湖规矩。 裴钱缓缓后撤,不断与柳岁余拉开距离,答道:“拳出落魄山,却不是师父传授给我,名为神人擂鼓式。” 沛阿香笑着点头,“你师父多大年纪了?” 裴钱摇摇头。 能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裴钱很清楚。 不能说的,就闭嘴不言,也算以诚待人。 昔年在剑气长城的那场武夫问拳,郁狷夫曾经断去师父那神人擂鼓式的拳意。 今天在这马湖府雷公庙外,裴钱也被柳岁余打断神人擂鼓式,只递出了十七拳。 果然天下武夫多奇人。 裴钱笃定自己只要能够递出二十四拳,对方就一定会倒地不起。是九境武夫也一样。 但是对方一样能够在第二十二拳前后,再以那一拳断去自己拳意。无论是切磋分胜负,还是厮杀分生死,都是自己输。 没办法,纯粹武夫之间的一境之差,师父与人对敌,能够无视,她裴钱依旧没办法。 当下能做的,就是递出这一拳而已。 是裴钱自己悟出来的。 没想好名字,得等师父回家帮着取名字。 师父取名字,一绝。 景清,暖树,多美好? 再看看自己,裴钱,赔钱? 裴钱环顾四周,屏气凝神,心神沉浸,一双眼眸熠熠生辉。 双膝微曲,一掌竖立递出,一拳紧握身前。 此拳未出,拳架而已。 谢松花便带着两孩子御风远去数十丈。 沛阿香在台阶上眯起眼,然后轻轻挪了一步,挡在刘幽州身前。 年轻女子背后,犹如一日破开海面,初升现世,然后骤然间迅猛悬空。 我拳一出,如日中天。 天下武夫,只能磕头。 ———— 中土神洲第六大王朝,邵元王朝。 国师晁朴在与得意弟子林君璧,开始复盘那头绣虎在宝瓶洲的早期布局。 亭内温煦如春,亭外却是大雪纷飞。 不过这位国师少有言语,让林君璧来为自己解释大骊王朝山上山下,那些环环相扣的复杂策略,点评其优劣,阐述得失在何处,林君璧不用担心见解有误,只管畅所欲言。 这在国师府并不奇怪,因为晁朴始终认为人世一大症结,在于人人学问深浅不一,偏偏喜好为人师,其实又不知到底如何为人师。 所以晁朴传道授业解惑的一个奇怪习惯,就喜欢是让自认学有所成的弟子,不管年纪,大可以模仿那些学塾教书匠,或在学塾为他人拆解道理,或是在书房先说服自己,以理服人先服己。 在林君璧偶尔沉思不语的间隙,晁朴便会说些题外话,他们先生学生之间,还不至于为此分心离题。 这位在邵元王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高冠博带,相貌清癯,手捧一柄雪白拂尘,搭在手臂上。 关键是老人显得十分儒雅随和,半点不像一位被皇帝放心授予国柄之人,更像是一位悠游林泉的清谈名士。 晁朴微笑道:“那文圣的三个半嫡传弟子,勉强能算四人吧。当然如今又多出了一个关门弟子,隐官陈平安。我儒家道统,大体分出六条主要文脉,以老秀才这一脉最为香火凋零,尤其是其中一人,始终不承认自己身在儒家文脉,只认先生,不认文庙道统。而这四人,因为各有气度,曾经被誉为春夏秋冬,各占其一。” 老儒士娓娓道来,“无论是谁,与齐静春相处,都会如沐春风。” 林君璧问道:“听闻齐先生成为书院山主之前,脾气其实也不算太好?” 自家先生能够直呼齐静春名讳,林君璧却要敬称一声齐先生。哪怕是师徒相处,林君璧也不愿逾越规矩。 晁朴笑道:“春寒料峭,冻杀年少。” 老人随后说道:“读书人平易近人,讲理守礼,又不是当个好好先生。书生意气,风骨一物,岂会是一滩稀泥。” “那剑仙左右,如炎炎夏日,容易给人酷暑之感,文圣一脉的外人,实在难以亲近。左右治学耿直,不近人情。后来转去练剑,一个不小心,便剑术冠绝天下了。没什么道理好讲。” “那个被老秀才称呼为傻大个的,真名始终没有定论,哪怕是文圣一脉的师兄弟,也习惯称呼他为刘十六,当年此人离开功德林,就不知所踪。有说他是年纪极大的十境武夫,也有说是位鬼魅之身的仙人,甚至与那位最得意,都有些渊源,相传曾经一同入山采药访仙,关于此人,文庙那边并无记载。约莫是早先写了,又给老秀才偷偷抹掉了。” “此人言语不多,是文圣一脉最沉默的人,一些个说法,多是阿良外传,信不得。秋风肃杀,此人唯一一次出手,就惹下一桩天大的风波,不过此事最后还是老秀才出面,真不知该说是收拾烂摊子,还是捅出更大的娄子,使得一座山岳下沉。不过浩然天下如今只知后事,不太清楚真正的起因了。” 林君璧听到这里,疑惑道:“这么一号深藏不露的人物,骊珠洞天坠落时,不曾现身,左剑仙赶赴剑气长城时,依旧没有露面,如今绣虎镇守宝瓶一洲,好像还是没有半点消息。先生,这是不是太不合情理了?” 晁朴点头道:“所以有传闻说此人已经去了别座天下,去了那座西方佛国。” 林君璧神色古怪,那阿良曾经一次大闹某座书院,有个脍炙人口的说法,是奉劝那些君子贤人的一句“金玉良言”:你们少熬夜,僧人谱牒不容易拿到手的,小心秃了头,寺庙还不收。 晁朴一挥拂尘,换了手臂,笑道:“阿良能够跟文圣一脉走得太近,最早的时候,争议不小。三四之争落幕后,阿良就去了剑气长城,未尝没有大失所望的意思在其中。” 老儒士然后说到了那个绣虎,作为文圣昔年首徒,崔瀺,其实原本是有望成为那‘冬日可亲’的存在。 书院山主,学宫祭酒,中土文庙副教主,最终成为一位排名不低的陪祀文庙圣贤,按部就班,这几个头衔,对于崔瀺而言,易如反掌。 最重要的是崔瀺此人,与文庙之外的众多势力,关系极好。 与武帝城城主下出彩云谱,跟郁家老祖是忘年交、棋友,本命字为‘水’的那位书院山主,同时还是剑仙,还有白纸福地的家老祖等等……其实都由衷认可崔瀺此人的学识、人品。只不过后来非议汹汹,大势所趋,加上崔瀺也不是那种喜欢呼朋唤友的人,就使得崔瀺愈发沉寂,直到天翻地覆、山河变色之际,崔瀺才重新闯入天下视野,哪怕想要对其视而不见,都很难了。 比如晁朴,就对崔瀺很不顺眼,恨不得崔瀺就乖乖老死于大骊一国国师的位置上,如今崔瀺帮助大骊占据一洲,阻滞妖族北上宝瓶洲,晁朴佩服归佩服,只是认可此人的学问深邃、算计深远,不等于晁朴能够接受崔瀺的欺师灭祖。甚至晁朴一直将崔瀺的仓促推出事功学问,再到叛出文脉,视为文圣一脉由盛转衰的那个关键转折点。 只不过晁朴亦是一国国师,反而比一般读书人,更加不得不承认,崔瀺的事功学问,在那宝瓶洲,推行得可谓极致了。 山上山下,一洲之地,确实尽在崔瀺掌握中。 晁朴轻声感叹道:“冬日宜晒书。人心阴私,就这么被那头绣虎,拿出来见一见天日了。不如此,宝瓶洲哪个藩国,没有国仇家恨,人心绝不会比桐叶洲好到哪里去。” 林君璧低头看着案上那副宝瓶洲棋局,轻声道:“绣虎真是狠。心狠,手更狠。” 哪怕是在一国即一洲的宝瓶洲,大难临头之际,挂冠辞官的读书人,退出师门的谱牒仙师,隐匿起来的山泽野修,不少。 可那大骊王朝,似乎对此早有预料,不等这种态势愈演愈烈,很快就拿出了一整套应对之策,运转极快,显而易见,好像一直就在等着这些人物的浮出水面。 大骊年轻皇帝宋和,颁布圣旨,传令一洲所有藩属。 一洲境内所有藩国的将相公卿,胆敢违抗大骊国律,或是阴奉阳违,或是消极怠政,皆按例问责,有据可查,有律可依。 胆敢知情不报者,报喜不报忧者,遇事捣浆糊者,藩国君主一律记录在案,而且需要将那份详细档案,即时交由大骊的驻军文武,当地大骊军伍,有权越过藩属君王,先斩后奏。 宝瓶洲那数百位辞官之官员,按最新颁布的大骊律法,子孙三代,此后不得入仕途,沦为白身。不但如此,各地朝廷官府,还会将那些在历史上赐予家族的旌表、牌坊、匾额,一律取消,或就地拆除,或收回捣毁。不但如此,朝廷敕令地方主官,重新修补地方县志,将辞官之人,指名道姓,记录其中。 观湖书院,一位被誉为“大君子”的读书人,亲自负责此事,与大骊吏部、礼部两位侍郎联手,奔赴四方。 这个为人温文尔雅、治学严谨的读书人,说得好听是如此,说得难听,可就是性格温吞、过于和善了,但是在那场问责各个大骊藩国君主的游历途中,展现出极为雷厉风行的行事手段,此人一次次出现在君主身侧,大加申饬,尤其是一次,竟然直接逾越书院规矩,直接出现在君臣议事的庙堂上,当面呵斥满朝文武,尤其是那拨勋贵文官,更是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那番言语,既然林君璧所在的邵元王朝都知晓了,相信整个文庙、学宫书院也就都听说了。 吃书如吃屎,平常时候,也就由着你们当那腐儒犬儒了。在此关头,谁还敢往圣贤书上拉屎,有一个,我问责一个!哪个君主敢包庇,我舍了君子头衔不要,也要让你滚下龙椅,再有,我便舍了贤人头衔,再赶走一个。还有,我就舍了儒生身份不要,再换一个君王身份。 因为观湖书院这位大君子表现出来的强横姿态,加上各地严格执行大骊那套近乎苛酷的律法, 在这期间,有个老儒说值此险峻关头,是不是将那些是非对错,先放放,再 缓缓,容得那些人将功补过,岂不是更有利于大局形势? 结果此人下场,就是被那位一直冷眼旁观的大骊吏部侍郎,一脚踹翻在地。 沿海战场上,大骊铁骑人人先死,这拨养尊处优的官老爷倒是半点不着急。 另外一位礼部侍郎当场冷笑道:“当官个个都是一把好手,可惜当了官,就忘了做个人。” 庙堂之上,满朝文武,瑟瑟发抖。 至于那些临危退缩的谱牒仙师,大骊军令传至各大仙家祖师堂,掌律为首,若是掌律已经投身大骊行伍,交由其他祖师,负责将其缉拿归山,若有反抗,斩立决。一年之内,未能捕捉,大骊直接问责山头,再由大骊随军修士接手。 三位大渡督造官之一的刘洵美,与大骊刑部左侍郎,共同负责此事。 林君璧突然说道:“如果给大骊本土文武官员,再有三十年时间消化一洲实力,想必不至于如此仓促、吃力。” 晁朴点了点头,然后却又摇头。 林君璧会意,神色复杂道:“大骊有无绣虎。” 晁朴言语则更远一步,“有绣虎当然最好,若无绣虎,只要事功一脉的学问,能够持久,大骊国势,就可以继续往上走。齐静春在山崖书院,为半洲之地,培养了一大拨或显或隐的读书种子,崔瀺则以事功学问授之、用之。这就是齐静春与师兄的默契了,双方学问,既相互掣肘,又相互补充。” 晁朴指了指棋盘,“君璧,你说些细微处。再说些我们邵元王朝想做却做不来的精妙处。” 林君璧说道:“沿海战线所有战略要地,大骊铁骑分为前后两军,后军兵力相对单薄,前者主攻,以慷慨先死,生发士气,保证军心,后者督战中军各地藩属兵马。” 说到这里,林君璧感慨道:“往往是数千兵马,就敢督战数万大军,由此可见,大骊铁骑之强盛。” 林君璧继续说那仙家山头的山水邸报,竟然能够张贴在宝瓶洲各地藩属的州郡县,这彰显着着大骊王朝,对一洲山上修士的惊人掌控力。 有飞剑传信凉亭内。 晁朴一手捧拂尘,双指捻住飞剑,打开一封飞剑秘制的山上紫泥封密信后,喟然长叹道:“扶摇洲守不住了,周神芝已经战死。齐廷济开始率队退守金甲洲,会继续担任中流砥柱,可多半也只能争取守住金甲洲的半壁江山,以待后援。多少学宫书院的读书种子,就这样说没就没了。” 林君璧心情沉重。 在这之前,犹有噩耗,相较于撤退有序的扶摇洲,大批扶摇洲修士退守金甲洲。桐叶洲更加惨绝人寰。 太平山被攻破。太平山无一修士存活。 失去了三垣四象大阵,扶乩宗上下,紧随其后,一样是悉数战死,无一人苟且偷生。 大伏书院,则被蛮荒天下那个化名周密的王座大妖,亲自出手,竟是以儒家手段镇压书院。 这意味着整座桐叶洲,就只剩下两处还有些许的人间灯火,摇摇欲坠,一个根深蒂固的玉圭宗,一个左右仗剑退敌的桐叶宗。 一洲山河,虽未全部陆沉,但是一洲气运,十之八-九,都已经落入妖族之手。 林君璧问道:“先生,醇儒陈氏?” 晁朴更是感伤不已,因为他出身亚圣一脉。 而南婆娑洲醇儒陈淳安,更是亚圣一脉顶梁柱一般的存在。 晁朴无奈道:“陈先生做了一个最坏的选择,天下人觉得他理当该死的时候,不死,对个人而言该活的时候,不活。” 晁朴站起身,望向亭外大雪飘落,落地成为厚重积雪,喃喃道:“何谓该死?在世人眼中,成为第一个轰轰烈烈战死的浩然天下飞升境。何谓该活?是非功过,只要陈淳安人活着,只要守住了南婆娑洲,就有机会解释清楚,当初他为何不死。哪怕陈先生不说,自有我晁朴,有我们亚圣一脉,替先生解释。” 林君璧跟随先生站起身,“可是没有陈先生坐镇南婆娑洲,守不住的。哪怕有那位白先生赠予的搜山图,还是守不住一洲之地的。陈先生一旦为了保全自己名声,选择擅自离开南婆娑洲,看似慷慨赴死,实则才是浩然天下真正的千秋罪人。” 晁朴说道:“陈先生只要不离开南婆娑洲,所有与桐叶洲、扶摇洲有关系的修士,哪怕明知是这么个道理,仍然会对陈先生心生怨怼,如果说这还是人之常情,可是只讲恩怨、不明事理的人,世间何其多也。上山修道修皮毛,只会修力不修心。后患无穷。” 老儒士神色沉重,“相传那周密在大伏书院,笑言‘你们儒家既然掌权,为何放权给世俗君王?既知人心,为何万年不管?好一个人心本善,是你们儒家咎由自取,那我就手持照妖镜,让你们浩然天下看一看,到底是一肚子的浩然正气,还是在照妖镜之下,人性善恶,原形毕露。如今一个桐叶洲看不够,那就再多看几个洲’。” 这并非是那周密的危言耸听,只说南婆娑洲内部,就有多少人在窃窃私语,对陈淳安指指点点? 两洲沦陷,唯独南婆娑洲置身事外。 而桐叶洲和那扶摇洲,如今若有落雪之时,已经没几个扫雪人了。 晁朴笑了笑,转头对林君璧说道:“对了,勉强有个好消息,藩邸在老龙城的那位大骊年轻藩王,拒绝任何一位桐叶洲修士的北渡登岸,不但如此,这个宋睦还下令下去,任何靠近老龙城十里之内的修士,皆视为大骊敌寇。所有桐叶洲修士,不仅仅无法进入老龙城,事实上还无法进入宝瓶洲沿海任何一处,一经发现,不问身份,斩立决。” 林君璧赞叹道:“难怪绣虎放心让此人督造陪都、驻守老龙城。” 晁朴继而说道:“但坏消息就是妖族的重心,一直就是桐叶洲、宝瓶洲、北俱芦洲和皑皑洲这一线四洲。你等着吧,托月山大祖在浩然天下的第一次出手,肯定是用在宝瓶洲身上。而且一定会是某个道法通天的大手笔。” 老儒士瞥了眼天幕。 他沉默片刻,有意无意道:“君璧,力挽狂澜于既倒,是壮举,缝补山河,也是。要与正人君子,清白之士,结为莫逆之交,也要学会驾驭那些蝇营狗苟之辈,如此一来,你才能够真正做点实事,不然至多就是当个讲学家,教书先生,清谈名士,都不差,但是不够好。” 林君璧作揖道:“先生教诲,学生受教。暂时难挽天倾,愿为补天匠。” 晁朴点点头。 如今雪渐大,已经让人觉得寒风刺骨,但是等到化雪时,其实道路更加泥泞不堪。 化雪时最天寒,最见人心。 老儒士突然问道:“那个隐官,到底是怎么个人?” 林君璧思量片刻,答道:“足够聪明的一个好人。” 晁朴自言自语道:“齐静春已逝,左右困在桐叶宗,崔瀺据守宝瓶洲,关门弟子独自留在剑气长城,老秀才当真是……舍得啊。” 林君璧忍不住说道:“陈平安曾经说过,真正的壮举,其实从来人间处处可见,人性善心之灯火,俯拾即是,就看我们愿不愿意去睁眼看人间了。” 晁朴笑道:“雪夜羁旅远游客,哪怕一点灯火飘摇,依旧可慰人心。人生路上,确实是每多见一点灯火,哪怕置身于人间夜幕,眼中心中,就都会光亮一分。” 老秀才提议第五座天下命名为清白天下,只是中土文庙没有答应,此事依旧被搁置起来。 晁朴蓦然大笑道:“好家伙,人性且不去先谈善恶,只说好人与善心,好让儒家道统更多气力放在教化一事上,这句话分明是借你之口,说给我们亚圣一脉读书人听的。” 林君璧有些紧张。 又有飞剑传信而至。 晁朴看过密信之后,怔怔出神。 林君璧轻声道:“先生?” 晁朴回过神,说道:“我们文脉之内,专门写了一篇道德文章,讲解醇儒何为醇儒。” 林君璧脸色阴沉,“是被人幕后怂恿,还是发自本心?” 晁朴丢出那封密信,以拂尘拍碎,冷笑道:“是真蠢。” 林君璧双手使劲揉脸。 老儒士自嘲道:“突然有些羡慕崔瀺了。” ———— 剑修除了那座居中的飞升城,在刑官一脉的率领下,修士与凡夫俗子,一起在城池周边地界,一鼓作气开辟出了八座灵气沛然的仙家山头,处处大兴土木,或者依山建府,或者临水筑城,并且打造出一个个山水阵法,不断秘密安置压胜之物。 等于圈画出了一道涵盖方圆千里的另类禁制。 这将是飞升城在第一层山水地界,此后自然还会不断向外扩展。 一位远游至此的剑修,成为第一拨拜访飞升城的客人。 其实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客人,甚至可以算是半个自家人。 因为他是皑皑洲邓凉,作为剑气长城的旧隐官一脉剑修,昔年待在避暑行宫,长达数年之久,与徐凝、郭竹酒他们自然再熟悉不过。 离开倒悬山时,作为元婴境瓶颈剑修的邓凉,年轻隐官就写了一封亲笔密信给他。 邓凉所在宗门,很快就开始秘密运作,以便让邓凉进入第五座天下,在那边寻找破境契机,会有额外的福缘。无论是对邓凉,还是对邓凉所在宗门,都是好事。 年轻隐官在信上,提醒邓凉,如果能够说服宗门祖师堂让他去往崭新天下,最好是去桐叶洲,而不是南婆娑洲或者扶摇洲,但是关于此事,决不可与宗门明言。最终在嘉春二年末,万事俱备,邓凉选择了北俱芦洲、宝瓶洲和桐叶洲这条远游路线,北俱芦洲的太徽剑宗翩然峰,中部的浮萍剑湖,还有宝瓶洲的落魄山,风雪庙,邓凉都故意路过,但是都没有登门拜访。 哪怕宗门已经与文庙一座学宫打过招呼,帮助邓凉讨要来了一份极具分量的通关文牒,可邓凉还是有些担心意外,担心那个太过天高皇帝远的桐叶洲,个个都是脑子一团浆糊的,事实上,究其根本,还是邓凉对桐叶洲印象太差,连带着对那边的三座书院都观感不太好,邓凉甚至做好了在那边吃闭门羹的准备。 邓凉是在嘉春三年的春夏之交,到的桐叶洲大门。然后邓凉改变主意,在那边待了将近三年,与左右前辈、剑修王师子一起镇守大门,直到大门即将关上的最后一刻,邓凉才进入第五座天下。 然后他才一路御剑,往飞升城而来。 邓凉在半路途中,凭借那三年与左右前辈并肩作战的守门厮杀,积攒下来的剑意,再加上左右前辈的指点,终于在崭新天下跻身了玉璞境。 刚好在这座飞升城东南方的紫府山,邓凉遇到了那个正在督促阵法打造的刑官领袖,同样是跻身了玉璞境的齐狩。 齐狩对邓凉的到来,显然也很意外,更加热情,亲自带着邓凉游历这座紫府山,看了那块已经被设为禁地的古老石碑,铭刻有两行古老篆文,“六洞丹霞玄书,三清紫府绿章”。齐狩与邓凉并无任何隐瞒,坦言在那山脚处,已经挖出一只形制古朴的玉匣,只是暂时无法打开,实在是不敢轻举妄动,担心一个不慎就触发古老禁制,连匣带物,一并毁于一旦。 哪怕邓凉出身于旧隐官一脉,对这位曾经多次出城厮杀的外乡剑修,齐狩的真诚,还真是发自肺腑,因为在战场上,双方有过一次合作,配合十分默契,事实上,齐狩对曹衮、玄参这拨年轻外乡人,观感平平,唯独对邓凉,十分投缘。 到了紫府山,邓凉就不着急进入飞升城了。 反正他要到百年之后再次开门,才能离开这座连个名字都没有的崭新天下。 邓凉还不至于痴心妄想自己能够在百年之内,就可以连破两境,跻身飞升境。 所幸还有个年号。 据说时辰、斤两,这两事,目前一样没有定论。 齐狩听闻此事后,微微错愕,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两件事的意义所在。 邓凉也不藏掖,直接与齐狩说了这两件事为何不容小觑,一个牵扯着时令、历律的某种大道显化,一个决定了世间万物重量的衡量计算。 至于如今飞升城内,刑官、隐官和财库泉府三脉的暗流涌动,邓凉稍稍思量一番,就大致猜得出个大概了。 毕竟要说这些宗门事务、山头林立,浩然天下的谱牒仙师,实在是要比剑气长城熟稔太多太多。 邓凉更不会主动掺和其中。 所以邓凉跟着齐狩去往飞升城,却没有恢复隐官一脉剑修身份,而是担任了飞升城历史上的第一位记名供奉。 然后邓凉去见了董不得,一个让邓凉懂得自己注定求而不得的姑娘。 董不得当时刚刚返回飞升城,去了叠嶂酒铺那边喝酒,邓凉走在那条并不陌生的大街上,发现铺子没了大掌柜二掌柜,生意依旧还不错,不过代掌柜却成了个身形佝偻的外乡汉子,这会儿正在陪着董姑娘同桌喝酒,罗真意和郭竹酒也在,刚好一人一张长凳,就姓郑的掌柜一个男人,难怪他满脸笑意,唾沫四溅说着些宝瓶洲的风土人情,邓凉落座的时候,那个男人正好说到了骊珠洞天与年轻隐官的一些陈年往事。 没人会跟邓凉客气,打过招呼就没什么客套寒暄了。邓凉说了句终于破境了,至多是罗真意道贺一句,郭竹酒鼓掌一番,董不得甚至都懒得说什么。 邓凉反而喜欢这样的熟悉氛围,因为没把他当外人。 郭竹酒一直帮着郑大风倒酒。 郑大风便继续说那陈平安送一封信挣一颗铜钱的小故事。 董不得来这里是为了喝酒解闷,随便郑大风瞎扯,郭竹酒却是缠着郑大风多聊他师父。 而罗真意,便只是听着,偶尔喝酒,她不说话。 郭竹酒听到郑大风说她师父,少年时每天奔走在福禄街、桃叶巷和栅栏门,然后就在那边第一次遇见了宁姚。 至于那位英俊潇洒酒量好的郑掌柜,当然便是双方的见证人了。 郭竹酒只觉得听见了天底下最精彩的故事,以拳击掌,“不用想了,我师父肯定第一眼瞧见了师娘,就认定了师娘是师娘!” 这些事情,师父当年没说过,师娘也从来不提的。 郑大风点头道:“是啊是啊,那会儿绿端你师父,其实就已经很老道,早早晓得女子学武和不学武的区别了,把我当时给说得一愣一愣的,好几天才回过味来。也不用奇怪,穷苦孩子早当家嘛,什么都会懂点。” 郭竹酒微微歪头,皱着眉头,郑掌柜这话怎么听着不太对劲。 罗真意微微讶异,低头默默喝了口酒,依旧不言语。 郑大风咳嗽一声,说我再与你们说说那条泥瓶巷。那边真是个风水宝地,除了咱们落魄山的山主,还有一个叫顾璨的混世魔王,以及一个名叫曹曦的剑仙,三家祖宅都扎堆在一条巷子里边了。说到这里,郑大风略微尴尬,好像在浩然天下说这个,很能吓唬人,唯独与剑气长城的剑修聊这个,就没啥意思了。 郭竹酒趴在桌上,突然说道:“师父那么些年,一个人在泥瓶巷走来走去的,离了祖宅是一个人,回了家也还是一个人,师父会不会很寂寞啊。” 郑大风揉了揉下巴,点头道:“约莫是有些的。反正你师父每次远游返乡,都会先去泥瓶巷祖宅坐一会儿。” 郭竹酒低声道:“郑掌柜,我师父少年时的模样,是咋个模样啊,无法想象唉,师父小时候,我就更无法想象啦。” 郑大风笑道:“成天风吹日晒,黝黑瘦瘦的,个头还不高,所以很不起眼,再小些时候……除了同样穿草鞋,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光景。” 郭竹酒挠挠头,继续趴在桌上,盯着自己眼前的那只白酒碗,“我还以为师父嗖一下,就变成了少年,再嗖一下,就变成了我熟悉的那个师父。” 郑大风抿了一口酒,不再言语。 邓凉突然说道:“先前有人评选出了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单单将不说姓名的‘隐官’,排在了第十一,最少说明隐官大人还在剑气长城,而且还跻身了武夫山巅境,还是一位金丹剑修了。” 郭竹酒猛然坐起身,“真的?!” 邓凉点点头,笑道:“千真万确。” 邓凉瞥了眼罗真意。 董不得瞪了一眼不安好心的邓凉。 邓凉自罚一碗酒水,结果连罗真意也对他没好脸色了。 邓凉只得转移话题,问道:“宁剑仙就一直没有返回城中?” 郭竹酒叹了口气,“么得法子,师娘肯定比谁都想师父啊,又不好意思当着我们面借酒浇愁,只好一个人跑远了,然后在谁也瞧不见的地方,可劲儿想念师父,唉,师娘捎上我多好,还能借用一下袖子擦擦眼泪来着的……” 郭竹酒的脑袋突然被人一把按住,额头紧贴桌面。 脑袋抵住桌子的郭竹酒,只能先笑哈哈,再闷声献殷勤:“师娘师娘……你咋个回来,也不在天上御剑炸出一连串雷,我都没机会敲锣打鼓昭告天下嘞,师娘是如今咱们这座天下的唯一一位仙人唉……” 宁姚使劲按了两下,郭竹酒小脑袋咚咚作响,宁姚这才松开手,在落座前,与郑大风喊了声郑叔叔,再与邓凉打了声招呼。 郑大风这是当年骊珠洞天一别,第一次重新见到宁姚。少年已不再是少年许多年,昔年少女如今也已是惊世骇俗的仙人境。 郑大风笑道:“宁姚你放一千一万个心,最少在那由我看门多年的落魄山上,陈平安绝对没有对谁有半点歪心思。” 宁姚一笑置之。 郭竹酒坐在宁姚身边,抬起手,小声道:“师娘,你来之前,我掐指一算,就算到了师父已经是山巅境,而且马上就是玉璞境剑仙了。” 邓凉有些无奈,可惜顾见龙和曹衮、玄参他们仨都没在,不然别说玉璞境,飞升境都是隐官大人的囊中物了。 这第五座天下。 哪怕扶摇洲和桐叶洲两道大门已经关闭,依旧乱象横生。奇人异事,更是数不胜数。 天隅洞天洞主蜀南鸢的独子,蜀中暑,打造出了一座超然台之后,与一个登门拜访的黑衣书生,相逢投缘。 后者名为陈稳,来自北俱芦洲,却不是剑修。 然后一些个原本还觊觎那处超然台的桐叶洲修士,得知此人竟是那年轻十人之一,差点没当场吓破胆。 一个名叫杨横行的练气士,擅长符箓,脾气极差,跟桐叶洲修士纷争不断。结果惹了众怒,被近百号练气士追杀。不曾想这厮在这座天地悄悄跻身了元婴境,以及远游境,一大拨修士,被他反过来杀了个大半。 再就是传闻有剑气长城的一位女子剑仙,曾经独自御剑南下,极为靠近那道南大门,剑斩多人。 而那浩然天下的中土神洲,有人独自出门远游,然后顺便路过那处许愿桥。 夜幕中,一袭白衣夜读书的许白,独自站在桥上,遥望对面山巅有一轮明月,有一骑策马山脊上。 许白凝神远眺,便见那红衣女子,身骑白马,腰悬狭刀系酒壶,仿佛骑马入月中。 皑皑洲马湖府雷公庙。 裴钱以八境武夫,递出相当于九境圆满的无名一拳。 柳岁余则以九境巅峰武夫,还以十境一拳。 互换一拳。 裴钱那一拳,既问拳也接拳,倒滑出去数十丈,虽然浑身浴血,身形摇晃数次,她仍是强提一口气,使得双脚陷入地面数寸,她这才晕厥过去,却依旧站立不倒。 柳岁余被那一拳打得整个人撞破雷公庙外墙,在雷公庙内踉跄止步,呕出一大口鲜血。 沛阿香当时只小声嘀咕了一句话,“又一个姓裴的。” 裴钱醒过来,已经是三天之后,然后在雷公庙又养伤一月有余。 在这期间,没有搭理那个叫刘幽州的陌生人,只是与谢姨、举形朝暮他们问了些剑气长城的事情。 比如师父在她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师父担任隐官之后,做过哪些事,说了什么话。 也问那谢姨,成为一位金丹剑修,是不是很难。 最终在离去之前,裴钱独自出门一趟,帮着举形和朝暮,分别打造了一只普通材质的书箱和竹杖,作为临别赠礼。 既然被他们称呼为裴姐姐,又年长十多岁,其实就是半个长辈了。 先与沛阿香和柳岁余两位前辈道谢和告辞,裴钱背好竹箱,手持行山杖,在雷公庙外与谢姨他们师徒三人告别。 她弯下腰,与那两个剑仙胚子笑道:“好好练剑,然后多读书,多行游,要在一起少别离。” 背着崭新竹箱的举形使劲点头,“裴姐姐,你等着啊,下次咱们再见面,我一定会比某人高出两个境界了。” 朝暮攥紧手中行山杖,同样小鸡啄米道:“裴姐姐,以后我们去落魄山做客啊,一定要在家啊。” 裴钱笑了笑,直起腰,拍了拍俩孩子的脑袋,“有师父在身边呢,不要着急长大。” 谢松花让两名弟子留步,她单独送了裴钱一段路程,两人一起徒步。 举形和朝暮远远望去,好像裴姐姐的个子又高了些? 刘幽州坐在门外台阶上,心思悠悠不在雷公庙了。 他掏出一枚雪花钱,高高举起,真是好看。 远方,裴钱只是看着地面,轻声说了一句话,“师父曾经在家乡对我说过,他照顾自己的本事,不是吹牛,天下少有,师父骗人。” 谢松花无言以对。 裴钱快步走出,然后笑着倒退而走,与那位谢姨挥手告别。 谢松花笑道:“路上小心,照顾好自己。” 裴钱重新转过身后,快步而行,走出一个六步走桩,猛然间拔地而起,御风远游天地间。 刘幽州抬头望去,手中雪花钱好看,今夜月色也好看。 浩然天下。 老秀才在那扶摇洲北部现出身形,以心声大喊道:“喂喂喂,白兄弟,在不在,应一声?!他娘的有个家伙说你有没有仙剑在手,都不咋的,搁我我是绝对忍不了的!” 孙道长毫无征兆地返回两座天下接壤的大门处,朗声道:“还个屁的剑,只管拿去!” 于是一位原本守着桃花与草堂的青衫书生,一剑随手劈开天幕,重返浩然天下的扶摇洲中部,望向一位王座大妖,读书人淡然道:“好的。白也已至。”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零六章 十四境 半座剑气长城的悬崖畔,一袭灰袍随风飘荡。 流白来到此处,要与龙君前辈道别,她刚刚跻身元婴境,并且先后得到了两道纯粹剑意的馈赠。 在此练剑的九十余位托月山剑仙胚子,大多已经早于流白破境或是得到一份剑意,得以先后离开城头,御剑去往浩然天下,赶赴三洲战场。 那些游荡在天地间百年、千年甚至万年的一缕缕剑意精纯,无偏无倚,只要剑心澄澈,与之契合者,便是被它们认可的天下剑修,便能够得到一桩机缘,一份没有任何所谓香火、师徒名义的纯粹传承。 唯独一种存在,无论天赋多高、资质多好,绝无可能获得剑意的青睐。 例如蛮荒天下被列为年轻十人之一的赊月,以及那个昵称豆蔻的少女。 流白轻声道:“龙君前辈,我即将离开此地,去往桐叶洲追随先生和师兄,不知前辈有无话语,需要晚辈捎给先生?” 城头罡风阵阵,那一袭灰袍并未开口言语。 流白也不敢催促这位性格古怪的前辈,她不着急离开城头,便望向对崖,不见那一袭鲜红法袍的踪迹。 甲子帐下令,针对对面那半座剑气长城,设置了一道极具威势的山水禁制,彻底隔绝天地,流白可以清楚看到对面风景,对面城头看待此处,却只会白雾茫茫。 她身边这位龙君前辈,确实太过性情难测,作为万年前问剑托月山的三位老剑仙之一,曾是陈清都的挚友,曾经一起起剑于人间大地,问剑于天,沦为刑徒之后,最终与观照一起再次沦为托月山傀儡,但是与那魂魄四散、神志不清的观照大不相同,龙君是自己舍了皮囊肉身不要,甚至任由王座白莹脚踩一颗头颅。在战场上,斩杀自己一脉的最后一位剑仙高魁。 高魁问剑,龙君领剑,仅此而已。 最终被老人亲手斩断剑道最后一炷香火。 流白确实不太理解龙君前辈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 事实上流白就连那个离真,都琢磨不透。离真如今还留在城头上,好像打定主意要与那年轻隐官死磕到底了。 随着一位位托月山剑仙胚子的各有所得,一份份剑运的大道流转,自然而然,就会使得对面半座剑气长城越来越单薄,使得那个家伙的处境,越来越岌岌可危。因为那半座剑气长城的稳固程度,与剑道气运戚戚相关,相信那个与半座长城合道的年轻隐官,对此感知,会是天地间最清晰最敏锐的一个。 山下的凡夫俗子,懵懵懂懂,不知命理阳寿,故而不知老之将至,不知哪天才算大限将至。 但是那个年轻隐官,如同每天瞪大眼睛对着一盏祖师堂长命灯,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盏灯火的光亮,日渐黯淡。 龙君开口道:“让你先生去请刘叉返回此地倾力出剑,最晚一年,务必要迫使那小子跻身玉璞境。迟则有变。” 流白错愕不已,不知为何龙君偏要让那人跻身玉璞境,难道?不对!自己绝不能受那人的言语影响心境,龙君前辈绝不可能与他同气连枝。 于是流白心有疑惑便询问,绝不让自己疑神疑鬼,开门见山问道:“龙君前辈,这是为何?烦请解惑!” 龙君笑着解释道:“对于陈平安来说,碎金丹结金丹,都是水到渠成之事,成为元婴剑修,不容易,也不算太难,只不过暂时还需要些时日的水磨功夫,他对于练气士境界拔高一事,确实半点不着急,更多心思,放在如何增长拳意之上,大概这才是那条小疯狗眼中的燃眉之急。毕竟修行靠己,他一直如同入山登高,唯独练拳一事,却是雷打不动,如何能够不着急。在浩然天下,山巅境武夫,确实有些了不得,可是在这里,够看吗?” 流白只觉得头晕目眩,颤声道:“他当时不是说自己马上玉璞境吗?” “他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啊?” 龙君嗤笑道:“真相自然是他随口吓唬你跟离真的,我当时本想要说他马上元婴,只是见你们信以为真,就懒得说话了。” 流白幽幽叹息一声。 龙君望向对面,“这小子性情如何,很难看破吗?一切被视为他眼中可见之物,无论距离远近,无论难度大小,只要心神往之且行之有路,那他就都会半点不着急,默默做事而已,最终一步一步,变得唾手可得,但是也别忘了,此人最不擅长的事情,是那无中生有,靠他自己去找到那个一。他对此最没有信心。” 说到这里,龙君笑问道:“是不是不信此说?” 流白根本不知如何作答。 龙君前辈这个说法,让她将信将疑。 龙君无奈道:“看来是真被他那两把本命飞剑给吓傻了,我问你,一位如此年轻的九境武夫,还是以外乡人身份当了隐官、并且能够服众的一个聪明人,远游、历练、厮杀不断,但是他陈平安可曾悟出真正属于自己的一拳?有吗?没有。” 流白恍然,轻轻点头。 龙君说道:“一切作为皆在规矩内,你们都忘记他的另外一个身份了,读书人。自省,克己,慎独,既是修心,其实又都是重重约束在身。” 所以越是如此,越不能让这个年轻人,有朝一日,真正悟出一拳,那意味着最重修心的年轻隐官,有望能够凭借自己之力,为天地划出一道条条框框。尤其不能让此人真正悟出一剑,大凡物不平则鸣,这个年轻人,心中积郁已经足够多了,怒气,杀气,戾气,悲愤气…… 到时候被他归拢起来,最终一剑递出,说不得真会天地变色。 说到这里,龙君以无数条细密剑气,凝聚出一副模糊身形,与那陈平安最早在剑气长城露面时,是差不多的光景。 龙君伸手拨开那道山水禁制,继续说道:“他要修心,循序渐进,那就要逼得他走捷径,逼得他不讲理。哪怕成为元婴剑修,这家伙跻身玉璞境,依旧大不易,仓促之下,多半要用上一种折损大道高度作为代价的捷径秘法,要他不得不饮鸩止渴,一旦跻身了玉璞境,他就要彻底与剩下半座剑气长城共存亡,真正成为了陈清都第二。” 流白瞥了眼对面悬崖,并无那人踪影,试探性问道:“再难离开剑气长城?” “所以你们担心他跻身玉璞境,其实他自己更怕。” 龙君点头道:“若是他无法跻身玉璞,只能以真元婴、伪玉璞的稀烂境界,继续死守城头,更好,刘叉一剑下去,将对面城头再一斩为二,他就要被伤及大道根本,半死不活,刘叉再多几剑,人依旧不会死,可是他的修道一途,就算彻底毁了。剑道先于武道行至断头路,他与剑气长城的合道,就变得名不副实,便是让他跻身了十境武夫又能如何?任人宰割,坐地等死罢了。迟早有一天,无论是我,还是故地重游的你,或是绶臣,斐然,谁来出剑,其实都一样了。剑剑伤他大道根本。” 他人登城即上坟,坟冢之中有个活人,实则与死人无异。 流白好似山穷水尽之时,豁然开朗见那山清水秀。 唯一碍眼的,便是龙君前辈故意打开禁制后,那一袭鲜红法袍,好像如约而至,只见他手持狭刀,一路轻敲肩头,缓缓走来,最终站在了悬崖对面。 肩扛狭刀,对峙而立。 流白先前虽然跻身了元婴境,非但没有太多欣喜,反而忧心忡忡,简直比跌境还不如。 作为昔年托月山百剑仙名列前茅的存在,因为围杀一役,跻身上五境剑仙的意外,蓦然变得比天大,一天不曾真正跻身玉璞境,流白一天难以释怀。尤其是一想到自己将来要想打破元婴瓶颈,就需要面对那个心魔,简直让流白跻身了元婴境,就像是走近了那人一大步,心魔之可畏,就在于玄之又玄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资质,道法,境界,甚至心性,都仿佛天边流云,如何低得过坚若磐石的那尊心魔? 而许多跻身上五境的得道之士,之所以能够降服心魔,很大程度上是早先根本不知心魔具体为何,既来之则安之,反而容易破开瓶颈。 一旦早早知晓了心魔为何物,所有早早准备好的破解之法,对于心魔而言,其实反而皆是它的滋养壮大之法。 但是如果流白面对心魔之时,那个年轻隐官已经身死道消,那么流白跻身上五境,反而恨不得心魔是那陈平安。 因为到时候流白在内心深处,就可以维持一点灵光,深知那心魔是已死之物。 今天听闻龙君前辈一番言语过后,流白道心大定,望向对面那人,微笑道:“与隐官大人道一声别,希望还有重逢之时。” 当下有此道心,流白只觉得剑心愈发澄澈了几分,对于那场原本胜负悬殊的问剑,反而变得跃跃欲试。 那人面带笑意,破天荒沉默不言,没有以言语乱她道心。 流白看得出来,对方这几年并不好受,好不容易跻身山巅境,使得容貌稳固之后,反而一天比一天形神憔悴。 一位久居山中的修道之人,不知寒暑,酣眠数年,乃至于数十年,如死龙卧深潭,如一尊神像枯坐祠庙,其实并不奇怪。 例如北俱芦洲趴地峰的火龙真人,更是以擅长大睡著称于世,披雪作衣。 而新评出年轻十人之一,流霞洲的那位梦游客,应该也是火龙真人的同道中人。 或是坐忘形骸,勤修道法数年之久,期间只是小憩片刻,用以温养魂魄,也不奇怪。这类小憩,大有讲究,契合“人身大死”一说,是山上修道极为推崇的熟睡之法,真正不起一个念头,按照佛法说法,便是能够让人远离所有颠倒梦想,故而相较凡俗夫子的最是寻常的夜中熟睡,更能够真正裨益三魂七魄,神魂大休歇,故而会给练气士格外香甜之感。 从目从垂,意坐寐也,修道之人,静坐养神,无梦而睡,正是练气士跻身中五境的一个征兆。 但是一位练气士,不眠不休整整七年,并且每时每刻都处于思虑过度的境地,就很罕见了,自然会大伤心神。 故而空有境界,心神日渐憔悴。 陈平安笑问道:“龙君前辈,我就想不明白了,我是在巷子里踹过你啊,还是拦着你跟离真抢骨头了?你们俩就非要追着我咬?” 龙君笑道:“虽说只剩下半座剑气长城,陈清都这把老骨头,确实让人有点难啃。给你熬过了这么些年,确实值得自傲了。” 陈平安转移视线,与那流白说道:“还不走?我再怜香惜玉,也是有个度的。” 流白眼神坚毅道:“今天你我一别,极有可能就是生死别离一场,你只管多说些,将来我与心魔问剑,毕竟不是真正的陈平安了。” 陈平安摆摆手,“劝你见好就收,趁着我今儿心情不错,赶紧滚蛋。” 流白不挪步,身形纹丝不动。 龙君讥笑道:“不过悟出一点粗浅的白骨观,以此洗涤心湖戾气,心情就好了几分?禅味不可着,死水不藏龙,禅定非在定时定,你还差了十万八千里,不妨说句大实话,白骨观于你而言,便是实打实的旁门左道,渐悟万年也顿悟不得。便是看出了自身化作极尽白净之骨,念头倒下,由破及完,白骨生肉,最终流光溢彩,再心神外放,无量无边皆白骨杂处,可惜终究与你大道不合,皆是虚妄啊。只说那本书上,那罄竹湖所有枉死众生,真是一副副白骨而已?” 说到这里,龙君前辈瞥了眼陈平安,轻轻摇头,不以为然道:“想要自欺欺人,将千百念头散落累累白骨上,好凭此勉强休歇片刻,那你就该乖乖躲起来,别来我这边自讨没趣。” 事实上,陈平安肯定不会在白骨观一途走得太远,就如龙君所说,只是一门试图暂时拿来“小睡片刻”的取巧之法。所以哪怕陈平安今天不来,龙君也会一语道破,绝不给他半点温养魂魄的机会。 陈平安微微皱眉,然后洒然一笑,手持斩勘,遥遥指向那一袭灰袍里边的模糊老者,“龙君前辈,好高的道法,为晚辈指点迷津,避免误入歧途,如何谢你?这么多年的辛苦护道,助我砥砺道心,如果不是你这副尊容,我都要误以为前辈是我家乡骑龙巷的那条左护法了。” 龙君笑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倒是反其道行之。” 陈平安再次转头,好奇问道:“真不走?真以为站着不动,多看我几眼,就是磨砺道心剑意了?” 流白看着那个年轻人,没来由感慨道:“你真可怜。” 陈平安眯眼而笑。 龙君突然以一份沛然剑气瞬间隔绝天地,不让那陈平安言语有传入流白耳中的可能,甚至不让她多看对方一眼。 没了龙君的剑气压制,遮蔽半座剑气长城的山水禁制重新关门。 流白发现自己视线模糊,无法看见对面丝毫,她愣了愣,“龙君前辈,这是为何?” 龙君说道:“你只需要知道一点,他先前让你见好就收是对的,并且他说这句话,本就是为最后一句话做铺垫,不然他说出口,你听见了,就可以让你心魔暴涨。” 流白摇头道:“我不信!” 由纵横剑气凝聚而成的老人身形,渐渐消散,再次变成空荡荡的一袭灰袍,龙君语重心长道:“走吧,没必要跟一条疯狗一般见识。以后好好练剑,若是你当真能够斩却此人显化的心魔,对你大有裨益,因祸得福,大道成就,有可能比先前更高。” 流白虽然不明就里,对陈平安的那句言语充满好奇,却也不会违逆龙君教诲,更不敢将自身剑道视为儿戏,与那陈平安作无谓的意气之争,她立即御剑离开城头。 在流白离开城头后,一直站在不远处的离真来到龙君身旁。 离真委屈道:“你对流白那小娘们,可比对我好多了。” 龙君只是转头望向北边那座城池遗址。 万年之前,以戴罪之身迁徙至此的刑徒,万事万物,一切由无到有。 离真问道:“你为何如此针对陈平安?” 龙君淡然道:“一个年轻人,能与我有何仇怨?只是任何一个想要成为陈清都第二的剑修,都该死。” 离真又问道:“我虽不是观照,但是也知道观照只是失望,为何你会如此?” 观照心态,跟那十万大山当中的老瞎子差不多,剑仙张禄之辈,大抵亦是如此。对于新旧两座浩然天下,是同一种心态。 龙君收回视线,默不作声。 离真问道:“咱们这位隐官大人,当真尚未元婴,还只是破烂金丹?” 龙君懒得言语。 离真自言自语道:“不过流白由衷可怜对方,也不算奇怪。” 天地寂寥,孤单一人,日月照之何不及此? 偶有飞鸟飞往城头,经过那道山水阵法之后,便倏忽掠过城头。既然不见日月,便没有昼夜之分,更没有什么四季流转。 脱胎换骨,心神凝聚,身外有身,是为阳神,喜光明,是金丹之绝佳栖息之所。 一粒灵光,出幽入冥,无拘无束,是为阴神,喜夜游,是元婴之寤寐修行之地。 陈平安与剑气长城合道,代价不小。 三者早已熔铸一炉,不然承载不了那份大妖真名之沉重压胜,也就无法与剑气长城真正合道,只是年轻隐官此后注定再无什么阴神出窍远游了,至于儒家圣贤的本命字,更是绝无可能。 离真笑了起来,“流白笨是笨了点,笨点好啊,她未来的心魔,反而不至于太过死结无解。” 龙君果断阻断天地,等于是救了流白半条命。 不然那位隐官大人只需说一句话,就可能让流白丢掉半条命。 很简单,一句“你喜欢我作甚”,就能让流白道心崩溃大半。 至于是流白不是真心喜欢,半点不重要,这恰恰才是最棘手的症结所在。 毕竟世间不喜欢,无非是个无所谓了,世间之喜欢却有千百种,缘由更有百千个。 龙君突然以剑气隔绝出一座不易察觉的小天地,问道:“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离真反问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龙君沉声道:“你的那把本命飞剑,名为‘光阴’。” 离真笑道:“是又如何?你难道不是比谁都清楚,我算是天底下最无事可做的剑修,最少也该是之一?就我这点境界,能看到什么,又能做什么?” 离真自顾自摇头,自嘲道:“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做啊。” 离真之所以死活不愿成为观照,其根源便在于那把好似一座天地大牢笼的本命飞剑。 当年甲申帐多位年轻剑修,围杀陈平安一人,事后竹箧察觉到离真的萎靡心境,当面劝说离真,如果以他当下心境,未来百年,兴许成就还不如流白。竹箧还询问一心想要“远离观照得真我”离真,这辈子到底能否不问观照、离真,只为剑修身份,真正递出一剑。而当时离真的回答十分古怪,反过来询问竹箧有无走过光阴长河,并且离真最终给出了“河床”和“命运”两个说法。 老大剑仙陈清都,曾经见到一位“故友”之后,也曾有一番感慨,若是他在光阴长河当中,逆流而上一万年,重返战场,足可问剑任何一位“前辈”。 离真望向对面,喃喃道:“很羡慕你啊。” 而那个被离真羡慕的年轻隐官,腰间悬佩斩勘,正在城头上缓缓出拳。 一如当年,独自出拳而走,那时候,剑气长城的城头上犹有大小两座茅屋,老剑仙还在,连赢自己三场的曹慈也在。 相对于纷杂念头时刻急转不定的陈平安而言,光阴长河流逝实在太慢太慢,如此出拳便更慢,每次出拳,好似往返于山巅山脚一趟,挖一捧土,最终搬山。 在对面那半座剑气长城之上,蛮荒天下每斩杀一位人族大修士,就会在城头上篆刻下一个大字,而且甲子帐似乎改了主意,无需斩杀一位飞升境,哪怕是仙人境,或是某位大宗之主,便可刻字,既刻大妖化名,也刻它们斩杀之人。 由于大妖刻字的动静太大,尤其是牵扯到天地气运的流转,哪怕隔着一座山水大阵,坐拥半座剑气长城的陈平安,还是能够依稀察觉到那边的异样,偶尔出拳或是出刀破开大阵,更不是陈平安的什么无聊举动。 苦夏剑仙的师伯,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周神芝。 扶摇洲一位飞升境。此外还有桐叶洲太平山老天君,太平山山主。扶乩宗宗主嵇海。三位书院圣人,其中就有君子钟魁的先生,大伏书院山主…… 都已战死。 所幸没有南婆娑洲陈淳安,师兄左右。 桐叶洲玉圭宗荀渊,姜尚真也都无事。 通过这些,陈平安就能够大致判断出妖族在浩然天下的推进速度。 原本毫无意义,只会徒增烦恼。 但是有了那本山水游记之后,当陈平安将所有文字一一炼化,得到了那封来自大骊国师的密信,就变得至关重要了。 然后陈平安心底就生出一个感觉,这个崔瀺,但凡脑子没病,就想不出这样的法子来送信。 崔瀺真正厉害之处,甚至不在于赌他陈平安能够拼凑出这封密信,而是笃定那头通天老狐,自号老书虫的周密,会在自己之后,获悉这封密信!尤其可怕的是在那崔瀺看来,好像周密知不知道此事,都不会改变崔瀺心中的那个既定大局。若是周密毫无察觉,当然最好,可哪怕周密当真学究天人,获悉了此事,也无碍大局。 不过这里边还藏着几个大大小小的意思,让陈平安后悔自己脑子跟那崔瀺一样有病,竟然误打误撞拆解出了这封密信。 知道还不如不知道。 桐叶洲大伏书院旧址,一位青衫儒士模样的王座大妖,心思微动,便立即让人去拿来一部山水游记,炼化了那本山水游记所有文字,略作思量,他先后中炼了崔、巉、瀺、十、一在内的五字,又分别试过了所有组合,最终在心湖当中,周密也得到了那封只有八个字的密信,“时机适宜,山水颠倒。” 周密哑然失笑,以心声称呼崔瀺,然后伸出一手,“有请崔国师,闲聊几句。” 对方本就是阳谋,赌宝瓶洲最后是否能够决定天下大势的走向。 宝瓶洲守得住,所谓的山水颠倒才有意义,毕竟留在蛮荒天下的那仅剩半座剑气长城,依旧属于浩然天下的版图。若是守不住,崔瀺撑死了只是以命换命,至多救下一个年轻人,而且还得看对方愿不愿意离开剑气长城,与他崔瀺更换位置。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周密敢断言,陈平安一旦真的求助于宝瓶洲失守的崔瀺,极有可能会大失所望,被崔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那就真是一场极有意思的问心局了。 崔瀺身形缓缓凝聚在周密眼前。 周密问道:“所谓‘时机适宜’,是宝瓶洲成功阻滞蛮荒天下大军北上,最终两座天下僵持不下之际?” 只是法相降临桐叶洲大伏书院的老儒士微笑点头。 正是大骊国师崔瀺。 如果周密不是身在书院遗址,崔瀺自然不会现身。 周密又问道:“崔国师就如此笃定陈平安已经率先得到密信,再笃定宝瓶洲一定守得住,还要笃定陈平安撑得到那一天?特别是需要笃定陈平安熬得住性命之忧,不至于早早与你更换位置,不会害得你前功尽废?” 崔瀺说道:“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这点脑子和担当还是有的。” 周密笑问道:“崔国师,我最后只有一个问题了,你如何确定那半座剑气长城,撑得到你所说的适宜时机?就不担心我腾出手来,亲自针对他?” 崔瀺淡然道:“你我之间,争的是不止两座天下的大势。你要是这点气魄都没有,没资格谈什么重整儒家道统,收拢文脉,立教称祖。” 周密沉默片刻,摇头叹息道:“崔瀺,原来你是要用一个陈平安的性命,加上半座剑气长城,作为诱饵,换来礼圣……不对,是亚圣与我的换命?” 崔瀺微笑道:“也可能是至圣先师亲自出手嘛。” 周密笑道:“求之不得。” 崔瀺说道:“赶紧让那托月山大祖打破天幕窟窿,我倒要看看那些被礼圣阻滞的远古神灵,能够在我宝瓶洲折腾出些什么。” 周密点头道:“如你所愿。” 然后两人几乎同时望向扶摇洲方向,周密笑道:“惹他做什么。” 蛮荒天下十万大山里边的那个老瞎子,早早表明了会袖手旁观。 东海观道观,那个臭牛鼻子,更多是选择了置身事外,甚至携道观飞升之前,还算小小帮了个忙。 那个老和尚暂时还不确定身在何方,最大可能是已经到了宝瓶洲,可这仍然在托月山的预料之中。 唯独那位中土神洲被誉为人间最得意的读书人,按照原先推算,去了第五座天下,就会留在那边,并且会将那把剑归还青冥天下的玄都观。 不该持剑返回浩然天下的。 不曾想此人还是出剑了。 十四境修士,读书人白也,手持仙剑,现身于已算蛮荒天下版图的西南扶摇洲,总计递出三剑,一剑将对手打退出扶摇洲,一剑跨海,一剑落在倒悬山旧址附近,剑斩杀王座大妖。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零七章 以一城争天下 嘉春七年开春时分。 飞升城祖师堂,举办了所有嫡传务必到场的第二场正式议事,所有在外建府、游历剑修,一律按时返回。 距离第一次的挂像敬香,已经时隔六年。 祖师堂大堂,当下摆放了四十一条椅子。 唯独挂像下那张桌子旁,空着两条。 刑官一脉,座椅在左,隐官和财库泉府这两脉,居右。 隐约有那两两对峙之势。 刑官一脉领袖,齐狩,跻身玉璞境没多久。 座椅依次南下,是两位老元婴剑修的位置,他们分别来自太象街、玉笏街的小家族,昔年分别是陈氏、纳兰两个大姓的附庸门户。 两位老人与齐狩关系平平。 他们都已魂魄腐朽,至多剩下百年寿命,所以更多兴趣是帮着飞升城开枝散叶,愿意为年轻剑修们倾囊传授剑术。 这就像世俗王朝的官场上,即将卸任的老人,往往都会比较耿介,敢说、敢做一些以往不敢的话或事。 如今飞升城气象一新,剑修练剑,再无门户之见,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先前通过翻检档案、整理秘录,给出了原本封禁重重的诸多剑仙遗留下道诀、剑经。 只不过上山修行,讲究一个道不可轻传,法不可轻授,不能太当回事,却也不能太不当回事。 所以年轻剑修必须凭借各自天赋、功劳,以及本命飞剑的品秩,尤其是飞剑本命神通的大致脉络,然后经过刑官和隐官两脉的共同勘验,剑修才可以翻阅不同品秩、条目的众多秘档、剑谱。门槛依旧有,但是相较于以往的剑气长城,门槛低了太多太多。 不但如此,隐官一脉还拿出了一门改善过后的剑气十八停修炼之法,对飞升城所有剑修公开,皆可修炼。 据说这新十八停,最早传自阿良,早年只有宁姚、陈三秋、叠嶂在内这拨屈指可数的年轻人,得以修炼此法。 陆陆续续有剑修跨过大门,在各自椅子上落座。 不但绝大多数都是年轻面孔,而且更是名副其实的年轻岁数。 这些年纪轻轻的天才,境界最低也是龙门境剑修。还有几位尚未二十岁的剑仙胚子,属于例外。有小道消息说,这五个跻身中五境却仍未地仙的少年少女,极有可能是隐官一脉剑修的候补人选。 飞升城祖师堂内,老人太少,年轻人太多。 这在浩然天下任何一座仙家祖师堂,都是绝无仅有的场面。 离着定好的时辰,约莫还差一炷香功夫。 齐狩已经落座,主动微微侧身,与身旁一位元婴老剑修议事。如今刑官一脉剑修,在飞升城权柄最重,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齐狩事必躬亲,飞升城周边八处山头的选址、安置压胜物、打造山水阵法,都需要齐狩定夺,能够在这种忙碌形势中,跻身上五境,足可见齐狩惊才绝艳的资质。 而齐狩这些年来,始终没有一味专注练剑,刻意追求那个玉璞境,而是年复一年,为飞升城奔波忙碌,这为齐狩赢得不少的人心。 由于宁姚尚未现身,所以祖师堂内氛围暂时还算比较轻松。 因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飞升城祖师堂,宁姚一人,可占一半。 郭竹酒将行山杖横放在两侧椅把手上,轻轻晃荡双腿,她旁边分别坐着个老姑娘和公道话。 顾见龙以心声言语道:“绿端,宁姚怎么还没有跻身飞升境?说实话,我有点失望啊。” 关于宁姚的称呼,其实是旧避暑行宫隐官一脉的一大难题。称呼为隐官大人,好像不太妥。直呼其名,似乎更不合适,毕竟宁姚已经是一位千真万确的大剑仙。可要说喊宁大剑仙,又太生分了。所幸宁姚先前自己开口了,直呼其名就可以。最终没人客气,也不敢跟宁姚客气。何况隐官一脉剑修,本来就都不是什么客气人。 郭竹酒双手轻拍绿竹杖,同样以心声嗤笑道:“你懂什么,什么都懂不得,这是师娘给他们刑官一脉剑修留点面子。” 董不得突然一巴掌拍在郭竹酒后脑勺上。 郭竹酒一个双手抬起,胡乱拳架,双肩一震,好似给她辛苦打散了董不得的那份“拳意”,然后恼火道:“董姐姐,嘛呢,我又没说你坏话,天地良心!” 董不得一手的手指间,正在灵巧翻转一枚霜降玉材质的藏书印,微笑道:“手痒。” 郭竹酒小声埋怨道:“隐官师父不在,隐官师娘还没来,你就可劲儿欺负我吧。” 王忻水突然问道:“米大剑仙,还有曹衮、玄参两位好兄弟,还算不算咱们隐官一脉的剑修吗?” 顾见龙白眼道:“傻了吧唧不是,多搬几条椅子很难吗?咱们避暑行宫自家谱牒上,不还留着他们的名字?” 王忻水点头道:“在理,在理。” 早年避暑行宫,顾见龙,王忻水,曹衮,玄参,发自肺腑地称兄道弟,各自视为同道中人,于是被董不得称呼为隐官麾下四大狗腿,然后四人加一起,等于一个郭竹酒。 罗真意,没来由有些伤感。 在如今的飞升城,罗真意有点类似剑气长城宋彩云、周澄、纳兰彩焕这些前辈,不但天生姿容绝美,还注定会成为女子剑仙。 当年避暑行宫,愁苗剑仙还在,林君璧、宋高元这些外乡年轻人都在。 光是看林君璧和曹衮或是玄参下棋对弈,双方身后的臭棋篓子一大堆,却一个比一个喜欢当狗头军师。 当时不觉得如何有趣,回头再看,罗真意才发现那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有个双手笼袖一旁观战的年轻人,棋术不高,却最喜欢胡乱指点,唯恐天下不乱。 曹衮、玄参若是赢过了林君璧,自有郭竹酒领衔四大狗腿,对他吹嘘拍马,输了棋,那人就理直气壮撂下一句怪我咯?没道理嘛。 范大澈落座后,神色肃穆,沉默寡言。他是隐官一脉剑修最坐有坐姿的一个,也是最伤感的一个。 最喜欢的姑娘,已经嫁为人妇,曾经街上与她偶遇,孩子都晓得喊他范叔叔了。不知为何,他当时只是有些失落,却反而不再痛彻心扉了,看着眉眼似她的那个孩子,范大澈只知道当时自己释然笑了,只是不知自己那份笑容,落在已为人妇、再已为人母的女子眼中,又会是什么模样。 最要好的朋友,陈三秋去了浩然天下。 最信任的年轻隐官,独自留在了剑气长城。 十分怀念那一声“大澈啊”。 范大澈悄然转头往后看去一眼,自嘲而笑,他很快收回视线,继续屏气凝神,默默温养剑意。 范大澈自知自己的剑道资质,比不过任何一位隐官一脉剑修,是一路跌跌撞撞,历经坎坷才跻身的金丹境,而且郭竹酒、顾见龙他们,不但先天资质极好,后天努力更是远超常人,所以范大澈压力不小。 身为刑官二把手的捻芯,几乎从不抛头露面,平日里身穿一袭宽袍,元婴境瓶颈修为,却不是剑修。 她的真实身份,好像连避暑行宫都不太清楚。在飞升城横空出世,然后莫名其妙就成了刑官的大人物。 她是飞升城最新的四大古怪之一。 捻芯的那把座椅,位于刑官和两位元婴老剑修之后。 不过捻芯与那宁姚一样,尚未露面。 捻芯座位往南的三把椅子,坐着同样的四大古怪之一。 是三位师出同门的金丹剑修,男子却身穿女子衣裙。 他们来自昔年毗邻种榆仙馆的那座剑仙私宅“簸箕斋”,凭借他们师父传下的那门神通,如今三人负责帮助飞升城寻觅年幼的剑修胚子。 其实他们更愿意成为隐官一脉剑修,但是对外宣称暂领隐官一职的宁姚没答应。 簸箕斋那位与阿良私交极好的老剑仙,收藏了众多古砚台,所以歙州、水玉、赝真这三位境界不高、却杀力尤其出众的金丹剑修,与年少时喜欢翻墙串门的郭竹酒,又最是熟悉不过。 故而一座祖师堂,虽说派系分明,但是相互间的渊源关系,实则千丝万缕,或投缘为友,或祖辈香火情,相互牵扯在一起。 一位女子跨过大门,悄然落座,期间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甚至连眼神交汇都没有。 正是捻芯。 捻芯开始闭目养神,今天议事,她注定是不会开口说话的。 如今飞升城想要成为刑官一脉成员,练气士当中唯有剑修有此资格,这是飞升城的一条铁律。 反观隐官、泉府两脉,就无此约束,诸子百家练气士,却都无碍。 刑官一脉,若非练气士,就只有以旧躲寒行宫作为发轫之地的纯粹武夫,才能够在刑官谱牒上写下名字。 旧躲寒行宫武夫一脉,聘请那个酒铺代掌柜郑大风,作为教拳人。 只是郑大风婉拒了飞升城的供奉一职,为姜匀、元造化那拨少年少女传授拳法,只收取一笔俸禄。 如今刑官辖下武夫一脉,人数骤增,已经六十余人。除去最早被白炼霜教拳的姜匀那十人,以及城池落地之初,捻芯新收的两个孩子,此外第三拨,几乎多是五六岁的孩子。 习武一事,虽然对资质的要求,远远不如剑修,但是学拳要趁早,是定论。 故而最终刑官一脉,无形中就出现了一脉三山头的格局。 齐狩手握大权,捻芯负责栽培武夫,此外两位元婴老剑修,与簸箕斋三位金丹比较合得来,因为一方传授剑术,一方寻找剑修胚子,双方合作顺畅。 不过哪怕如此,管着将近半数剑修的齐狩,还是当之无愧的飞升城权势第一人。 齐狩与身旁老剑修聊过了正事,重新恢复坐姿,瞥了眼对面那张椅子。 对面那隐官一脉,宁姚领衔,此外董不得,徐凝,罗真意,顾见龙,王忻水,常太清,郭竹酒,还有个范大澈。 目前总计九人。 相较于山头林立的刑官一脉,隐官一脉人数更少,而且人心显然更为凝聚,远远不是刑官一脉能够媲美。 在宁姚第二次远游归来之时,齐狩发现她分明已是仙人境瓶颈,名副其实的大剑仙。 可在所有飞升城剑修看来,宁姚御剑返乡之时,竟然没有破境,才叫人觉得意外。 由此可见,宁姚在飞升城心中的地位。 成为剑仙很难,成为大剑仙更难,成为一位飞升境,更是登天难。 但是宁姚是唯一的例外。 齐狩对此谈不上有任何愤懑,因为飞升城确实需要这样一个存在。 毕竟如今这座天下,群雄割据,不独有一座飞升城。 无非是剑道一途,注定争不过宁姚,但是齐狩却有一整座天下可以去争。 齐狩视线微微偏移。 高野侯的那把座椅,位于宁姚一侧。 此人比齐狩更早来到祖师堂。 高野侯如今还是元婴境,想要跻身玉璞,不是三五年就能够成的。一步慢,步步慢,齐狩并没有将高野侯视为对手,甚至愿意与邓凉一样,与高野侯成为朋友。 泉府,管着飞升城的财政大权,衣坊、剑坊、丹坊三坊合并,以元婴剑修高野侯为首,只不过高野侯作为财神爷,自身并不擅长钱财事,真正管事的,还是从晏家和纳兰家族当中提拔起来的几位剑修,年岁不低,境界不高,但是最适合当账房先生。 泉府,光看名字,就知道是那位年轻隐官的手笔了,不然不至于这么文绉绉。 齐狩曾经跟陈平安在城头并肩作战。 公私分明。在战场上,双方不是朋友胜似朋友,陈平安还与齐狩主动做过一笔大买卖。 不过战场之外,各凭本事恶心对方,却也不至于到分生死的地步。 齐狩内心深处,不得不承认一点,如果那个家伙跟着来到这座天下,自己肯定要处处束手束脚,但说不定会更让自己生出一份斗志。 而且除了齐氏家族底蕴深厚,自家老祖齐廷济,毕竟是唯一一个依旧位于剑道巅峰的老剑仙。哪怕齐廷济如今身在浩然天下,继续仗剑杀妖,其实对当下的飞升城而言,依旧是一种巨大的威慑。 邓凉的位置,位于靠近大门处,所以与几位资历最浅、资质却好的孩子为邻。 这不太合规矩,身为飞升城第一位记名供奉,座椅怎么都该在高野侯、捻芯附近。 是邓凉执意如此安排。 这也让邓凉在飞升城,本就不差的人缘,变得相当好。 他出身皑皑洲大宗门九都山,作为嫡传,又是元婴剑修,是九都山肃然峰的山主,返乡之后,以闱编郎身份,秘密位列绿籍,这比成为祖师堂嫡传更加艰难,因为一旦跻身九都山的仙家绿籍,修士就能够分走宗门一部分山水气运。 邓凉是旧隐官一脉的出身,同时又与刑官领袖齐狩关系莫逆。 所以邓凉选择两不投靠,有意与隐官一脉稍稍拉开距离,是极有分寸的明智之举。 邓凉来此就三事,自己练剑破境,求个大剑仙。 见一见心爱女子董不得,不奢望更多。 再就是成为飞升城和九都山的那座桥梁,邓凉也希望自己能够为飞升城做些实事,以及尽量避免刑官、隐官两脉剑修之间的势同水火。 所以邓凉的位置,必须不偏不倚,许多以供奉身份说出的言语,才能让飞升城剑修真正听得进去。 他此次游历飞升城,带来了相当数量的宗门特有仙家物资,情意重礼不轻,分别是那山下君主最为青睐的岁旦酒,以及重思米和却鬼符。邓凉此次来到第五座天下,随身携带了宗门专门赐下的一件咫尺物和一件方寸物,其中蕴含充沛灵气的仙家酒酿,六十坛,名为重思米的仙家稻,米如石榴子,色泽鲜红,味如菱角,总计八百斤,最适宜当做下五境修士的药膳,性温和,是山上修士一等一的食补。 尤其是那三百张却鬼符,更是珍贵异常,在皑皑洲又被誉为绿筋金书,符箓材质,九都山独有的一种仙家树叶,制成符纸之后,绿筋,在日光、月色照耀下,金光流转,张贴一张符箓,宛如一尊有灵门神,庇护家宅。 被邓凉全部赠送给了泉府。 宁姚现身大门外。 祖师堂内诸多小声攀谈,瞬间停止。 这些年间,宁姚破境、远游两不误。 对这座天下的了解程度,不作第二人想。 宁姚没有落座,为飞升城祖师挂像上香。 刑官齐狩,泉府高野侯,分别紧随其后。 三人的九炷香,都会由祖师堂最年长者给出。 这是飞升城祖师堂第一场议事,新订立的一条规矩,由宁姚提出,无人异议。 今天负责递出香火之人,正是刑官一脉的元婴老剑修之一,这是老人第一次为三人递香,竟是有些热泪盈眶。 先前此地每年都会有几场议事,只是隐官宁姚皆远游在外,她不现身点香,就算不得真正的飞升城议事。 加上先前议事,往往祖师堂人数空了一半椅子,老剑修每次为齐狩、高野侯递出香火,也绝无今天这般心境。 除了这三人上香,其余祖师堂人员,皆起身。 宁姚落座后,并不言语。 齐狩说道:“开始议事。” 此次兴师动众的祖师堂议事,刑官一脉,哪怕是两位元婴老剑修,和歙州在内三金丹,其实都比较担心飞升城祖师堂,即日起,成为一言堂。 有此担忧,不全是出于私心。 宁姚第一次返回飞升城,就一剑砍了齐狩,是举城皆知的事情。 那么会不会以后每次隐官一脉“受了委屈”,不管有无道理,宁姚就是干脆利落递出一剑了事? 没有人会怀疑宁姚的一城领袖身份,甚至都不会觉得宁姚会假公济私,道理太简单不过了,没必要,宁姚根本瞧不上这些所谓的权柄,对于如今视野所及、已是飞升境壮丽光景的宁姚来说,连同刑官齐狩、泉府府主高野侯在内,都很清楚,想要成为第五座天下的第一大宗门,飞升城可以缺少任何人,唯独不能少宁姚。 可是飞升城想要稳稳屹立于第五座天下,终究不能全部依仗宁姚的境界和剑术,来帮助飞升城解决所有事情。 所以就有一拨老剑修,来此之前就私底下碰头,大致意思,都是希望宁姚能够干脆脱离隐官一脉,成为一个地位超然的存在,或者可以更直接一点,就是成为陈清都第二。 大事皆由她一言决之,但是飞升城平时庶务、寻常琐碎,宁姚最好就别插手了,大可以专注练剑,一举跃升为这座天下的第一位飞升境剑仙! 供奉邓凉,对于飞升城当今三脉的大致心思,一览无余。 到底是九都山这种浩然天下大宗门出身的谱牒仙师,早年又做过许多年的山泽野修, 邓凉没觉得这些纷杂心思,就一定是坏事。甚至会觉得如今的飞升城,若是不去说战力,反而要比早年的剑气长城,更加朝气勃勃。 太象街、玉笏街犹在城池之中,只是如今再无什么名副其实的豪门家族,剑仙家主。 老人,真没剩下几个了。 毕竟剑仙,几乎都战死在了遥远的家乡。 好像那场战争,老大剑仙有意逼着所有剑仙、老人,为年轻人让出一条道路来。 这里如今是异乡,但是终究有一天,会成为飞升城越来越多年轻人、孩子的家乡。 齐狩率先开口,所说的第一件事,就是是汇总、筛选所有仙家势力的消息,重点是那些宗字头门派,例如位于天下最东边的白玉京,玄都观,岁除宫。 再一个是收集关于所有在此跻身玉璞境的天才修士,相关谍报。例如桐叶洲女冠黄庭,已经是玉璞境,在一处山头,打造石碑,剑刻“太平山”三支。此外还有一个化名杨横行的男子,既是远游境武夫,又是元婴修士,不容小觑。 除了宁姚独自御剑远游四方,还有四拨刑官剑修,分别去往某个方向,探查消息。还收集了大量来自扶摇洲、桐叶洲的山水邸报。 齐狩说道:“我们按照避暑行宫旧例,编订正副两册,一个记载所有宗门势力,一个记录上五境、地仙修士。如何?” 宁姚点了点头。 高野侯说道:“无异议。” 经过六年的不断扩张,由于飞升城位于天地中央的缘故,开始与外方有越来越多的接触。 剑修不断外出远游,他人纷纷游历至此。除了飞升城不断壮大,井然有序,人人肉眼可见。 此外许多别家人事,都逐渐浮出水面。 年轻十人当中,白玉京道士山青,是道祖关门弟子。少年僧人,手持十二环锡杖,独自远游。 候补十人之中,又有流霞洲的天隅洞天蜀中暑,已经打造出一座超然台。 此外这座天下,已经有多位玉璞境修士,比如青冥天下大玄都观,剑仙一脉的某位女冠。 隐官一脉,反正一切都有旧例可循,按部就班就是了,事实上避暑行宫还早有谋划,给出了一份详细方案。 先前隐官一脉离开城池,分散四方,勘验山河。刑官一脉随后选址八处灵气充沛的形胜之地,开疆拓土,为飞升城圈画出千里版图,作为飞升城千秋大业的立足之地,立身之本。 旧避暑行宫,曾经留下一本内容详实的书籍,年轻隐官亲笔书写,林君璧、宋高元在内的所有外乡剑修,合力编撰此书。 分为架构篇,其中北俱芦洲披麻宗,春露圃,桐叶洲太平山,宋高元所在鹿角宫,林君璧所在邵元王朝的庙堂、沙场,等等,其运转方式,皆是一个个案例。 外拓篇,如何打造仙家府邸,布置阵法,对外安插谍子,以及各洲宗门、雅言、风俗,又细分为十二大条目。 人心篇,例如其中就有如何打造学塾,以及相关的注意事项。 山水篇,专门讲解浩然天下的各地五岳、山水神灵。 这本洋洋洒洒十余万字的书籍,祖师堂成员,除了被隐官一脉删去了人心篇,此外内容,人手一本。所以如今飞升城剑修,对于那座浩然天下的繁琐规矩,兴许还不算真正熟悉,但是绝不至于陌生。 “刑官,我有话要说。” 顾见龙突然起身笑道:“刑官一脉其中两拨剑修,总计十四人,在分别去往南北两个方向途中,都与桐叶洲、扶摇洲修士起了不小的冲突,听说还杀了人,回了飞升城之后,酒桌上,言论重心,都是在说那两洲修士皆废物,我听说之后,都要觉得好像浩然天下那两洲的修士,金丹境完全可以视为观海境了。若是属实,我顾见龙一个金丹剑修,岂不是就可以一人就横行南北两处了?反正如今天下元婴不多,玉璞更少。” 顾见龙最后补了一番言语,“当然,刑官一脉两拨剑修所杀之人,都是该死的,这一点,我要说清楚。可话又说回来,如今所谓的一个该死一个该杀,暂时还只是通过刑官远游剑修的言论来判断,至于事实如何,是不是与真相有出入,需要我们隐官一脉做出进一步的确定。一家人关起门来,不怕丑话说前头,确定了真有剑修出门在外,肆意滥杀,帮着咱们飞升城赢得偌大威名,好意心领,必须还礼,我到时候可是要登门找人讲道理的。” 名为水玉的簸箕斋金丹剑修,微微皱眉,“顾见龙,你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王忻水与之争锋相对,皮肉笑不笑道:“水玉兄,人间当真有小事?哪个大事不是小事来。” 那与顾见龙和王忻水关系都不差的水玉,正要继续言语,却被师兄歙州以心声拦阻下来。 一位刑官一脉的年轻剑修讥笑道:“当年大战之时,某些人出力不多,如今闲了,对付起自家人来,倒是不遗余力。若是如此,我看以后只要遇见了外人,我们飞升城剑修就主动让道,遇事先道歉,如何?” 难不成就你隐官一脉剑修可以说阴阳怪气的言语? 谁不会! 董不得和罗真意几乎同时要站起身。 不曾想宁姚看了一眼那年轻剑修。 转瞬之间,连人带椅子飞出祖师堂大门外。 然后宁姚说道:“议事完毕,就换个人,换条新椅子。” 那个年轻剑修摔落在地后,又惊又惧更恨,他正要开口说话,然后好似被剑气笼罩全身,变成一个惨不忍睹的血人,当场昏死过去。 宁姚说道:“继续议事。” 齐狩神色从容。 高野侯无动于衷。 一位元婴老剑修欲言又止。 邓凉轻轻叹了口气,门外那人,说话就全然不过脑子的吗? 顾见龙之言语,就事论事,门外那个却偏偏对人,并且针对了整个旧避暑行宫一脉剑修。 大节私德,善恶功过,对错是非,何其复杂。一旦对人不对事,如何讲得清楚某个道理? 宁姚看着寂静无声、迟迟无人开口的众人,淡然说道:“坐在这里的人,可以不是剑修,可以境界不高,但是脑子不能太蠢。飞升城如今就这么点人,不过是圈画出千里地,就已经略显捉襟见肘,所以玩弄山下庙堂党争那一套,还早了点。祖师堂议事,唯一的规矩,就是对事不对人,喜欢对人不对事的,就别来这里占位置了。” 宁姚随后望向齐狩,问道:“此人在刑官一脉内的举荐人、担保人,各自是谁?” 齐狩报上两个名字。 祖师堂内立即站起两名金丹剑修。 宁姚转头对徐凝说道:“将此事记录下来,再去翻翻门外那人的档案。” 徐凝起身领命再落座。 宁姚缓缓道:“连同隐官一脉在内,以后连同顾见龙在内,所有人说事情,说话都注意点。以前在剑气长城议事,一般玉璞境都没资格露面,仙人境才能现身,只有老剑仙才能开口说话。” 顾见龙立即点头道:“知道了,会注意。” 宁姚转头望向祖师堂大门外,“不足七年,就这么一个个心比天高了吗?” 一时间氛围凝重至极。 邓凉只得站起身,解释道:“如果我们还将所有飞升城剑修之外的练气士,视为潜在敌人,那么我们飞升城终有一天,会沦为一处四面树敌的兵家孤地。如果我们还将天下所有练气士视为杀力低下的绣花枕头,那我们肯定要吃大亏,会被其它势力以合纵连横之术,我们迟早会发现与人问剑,根本不在剑上,只会意外横生,逐一身死道消。” 邓凉逐渐加重语气,“心中如何想,手上如何做,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如果我们祖师堂剑修都如此托大,何谈门外剑修,是何等的不可一世?喜欢将所有外人视若鸡犬蝼蚁,觉得他人之性命,无足轻重,一切可杀可不杀之人,一律以剑杀之。那么我觉得飞升城不用去争什么天下,能够在百年之后,侥幸站稳脚跟,就已经可以与祖师堂挂像烧高香了。浩然天下的练气士,比飞升城剑修,境界不高,杀力不够,又如何?山上厮杀,勾心斗角,阴谋重重,伏线千里,动辄深埋百年,所以才能够杀人无形,这番言语,不是我邓凉故作危言耸听!” 邓凉最后抱拳道:“若是在浩然天下别家宗门,一位供奉,终究还是半个外人,这种会得罪所有人的言语,其实是不该说的。我之所以还是忍不住,是因为邓凉所占之地,值得我斗胆为诸位泼上一盆冷水!” 簸箕斋剑修,水玉起身道:“受教了。” 高野侯难得主动开口:“在这座天下,我们飞升城,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在未来百年之内,哪怕我们人心一盘散沙,也不会有哪个势力能够与我们掰手腕,但是想要长远发展,就如邓供奉所言,得用心学一学浩然天下练气士的长处,为我们飞升城取长补短。到时候我们既有天下独高的剑术,又有不输他人的权谋手腕,飞升城才有希望在这座天下一家独大。不然百年之后,积弊尽显,再来拨乱,就晚了。大势一去,飞升城哪怕依旧拥有最多的剑仙,于事无补。” 这是老成持重之论。 祖师堂在座剑修,都觉得理所当然。 齐狩附和道:“剑修和人心,才是飞升城的立身之本,除此之外,境界高,地盘大,人数多,都是纸面优势。” 高野侯点头道:“所以当务之急,是为飞升城刑官、隐官、泉府三脉权力,圈画出极其清晰的界线,减少不必要的消耗。三脉,除了明确知道必须要做什么,此外,我们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都应当人人心中有数。” 这番话,其实算是高野侯所在泉府一脉,为刑官一脉“仗义执言”了。 大概这就是高野侯的大局所在。 高野侯早有腹稿,开始阐述三脉的职权、界线所在。 在这期间,刑官一脉当中,有歙州提出异议,隐官一脉,徐凝和罗真意有不同意见。 只是有先前那场意气之争作为铺垫,当下三脉剑修的就事论事,哪怕有些争执,还是显得十分轻松了。 最终三方谈定此事,只剩下一些细节需要继续磨合而已。 宁姚始终一言不发。 这些事情,确实是董不得、徐凝他们比较擅长处理。 所以宁姚就懒得多说。 宁姚从来不太喜欢管闲事,等到她都觉得需要管上一管的时候,那就说明飞升城出现了不小的问题。 齐狩接下来的盖棺定论,无异于平地起惊雷,“从今天起,飞升城剑修高人一等的心思,可以有,但是别太明显。祖师堂内,喜欢以境界高低来决定道理大小的习惯,也要改一改。” 几乎所有人都有意无意望向宁姚。 因为齐狩此语,似乎意有所指。 不料宁姚神色如常,说道:“隐官一脉剑修,以后若有任何逾越规矩的行事,刑官、泉府两脉,都可以越过我,直接按律责罚。并且每次责罚,宜重不宜轻。” 这让众人既大为意外,更如释重负。 奇怪的是那些隐官一脉剑修,个个神色平静,没有半点委屈。 宁姚信得过隐官一脉所有剑修。 再者她一想到短则数年,至多数十年,要么她去找他,或是他就来这里,到时候都让他忙去啊。 她不愿意打交道的这些事情,反正他是最擅长的。 况且避暑行宫的风气,规矩,情理,本就是他一手造就。 以后记名、不记名的供奉客卿,以及来此游历或是扎根定居的外乡人,注定会越来越多。 飞升城会逐渐变得鱼龙混杂。 外乡人与飞升城本土剑修之间的冲突,或明或暗,只会不断累积,还会反过来影响飞升城本土剑修的人心,人心之复杂,甚至要比昔年剑气长城更加麻烦。 避暑行宫那本书籍的人心篇,早已坦言此事,既然选择了这条崭新道路,就只能一步一看一回头,有错改错,每改一个错,非但不是什么坏事,反而是一种收获。那人断言,只要我们用一个不断纠小错趋向于最终无大错的笨法子,人心就一定不会大乱。 别学浩然天下那些宗字头山门,更多本事,是掩盖错误,我们剑气长城剑修,一定要有那改正错误的魄力和实力。 在书籍上这句话后,那人额外多写了一遍“一定”二字,落笔极重,力透纸背。 手中权力一大,往往倨傲心重。 剑气长城的剑修,既然已经再无蛮荒天下这样的生死大敌,那么真正的敌人,其实就是自己了,所以此后要多修心。 祖师堂议事,只要是出发点是为了飞升城,那么隐官一脉所有剑修,就一定要容得有人说难听话,容得有人拍桌子骂娘,而这类人,出了祖师堂大门,绝对不能被他人记恨在心,更不能被排挤在外。 一旦如此,久而久之,那么祖师堂有无剑仙,剑仙数目是不是冠绝天下,意义不大了。 还要让城池里长大的所有孩子,一定要记住那些前辈剑修,也要记住那些来自浩然天下的外乡剑修,双方都要牢牢记住。通过一座座学塾,通过一位位夫子先生们,教会他们,到底何谓剑修,真正的剑仙,又是什么风采。 册子书页最后,夹了一张纸,一贯楷书写字的年轻隐官,破天荒以行书写下一句言语:让你分心,非我所愿。 郭竹酒是第一个翻书的,找到了这张纸,大摇大摆拿去向师娘邀功,结果宁姚接过纸张后,可怜郭竹酒,就是脑袋磕门,咚咚咚。 宁姚沉默片刻,只额外说了一句,“至于我对谁出剑,何时何地出剑,谁都可以试着拦阻。” 郭竹酒快速拍掌,手心不碰,毫无声息,极有技巧。 不过无形中已经带着隐官一脉大退一步的宁姚,补上这句话后,非但没有让人觉得心情沉重,反而更多是一种久违的……熟悉感觉。 好像宁姚在,她来说这种话,更能证明如今的飞升城,还是曾经的剑气长城。 还是那个剑修如云、剑仙最风流的剑气长城。 还在那个以一城剑修,抗拒一座天下妖族的家乡。 宁姚言语过后,一边听着议事,一边分心神游万里。 她如今对一位来历不明的剑修,比较在意,是那个同样跻身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列的刘材。 一人拥有两枚养剑葫,以“心事”温养飞剑“碧落”,以养剑葫“立即”温养飞剑“白驹”。 所以此人,才是唯一让宁姚比较关注的外人。不是因为那个“与宁姚做同境之争,唯有刘材百年后”的说法。 而是刘材的那两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实在太过奇怪,冥冥之中,简直就是最为针对、甚至可以说是专门克制陈平安。 飞剑白驹,无视光阴长河,压胜陈平安的那把笼中雀。 飞剑碧落,一剑可破万剑,正好针对陈平安的井中月。 宁姚微微皱眉。 齐狩继续说那带队历练远游一事,毕竟没有了那座剑气长城,剑修的成长速度,就要慢太多太多。 还有往南北两处安插谍子、拉拢外方山头势力一事。 以及拣选武夫胚子一事。还要为飞升城目前六十位纯粹武夫,分出个辈分高低来。想要做到真正的传承有序,一些个看似繁文缛节的事情,必不可少。 至于培养谍子死士一事,事关重大,这就涉及到了别开一脉的可能性。 或者是隐官一脉剑修,全权负责,凭此增添一份权柄。 齐狩对此早有决定,提出此事后,直接说道:“此事交由隐官一脉负责就是了,不然仅仅监察飞升城,过于大材小用。” 邓凉轻轻点头。 身为刑官,该有此肚量。 既能防止隐官一脉对刑官一脉吹毛求疵,每天仿佛双方都在大眼瞪小眼,导致内讧消耗太多,也可以让最是熟稔谍报、战役运转的避暑行宫剑修,彻底放开手脚,帮助飞升城真正放眼整座天下。 经过今天这场祖师堂议事,邓凉对齐狩、高野侯,以及歙州在内三位地位会越来越高的剑修,都有了更深的认知。 在邓凉看来,兴许歙州、水玉、赝真三位拥有独门师传神通的剑修,他们可能自己暂时都还不清楚,同门师兄弟的三人小山头,外加那两位老元婴,其实是类似半个吏部外加半个兵部衙门的关键存在了。而且相较于两位老人,歙州三人更年轻,大道成就更高。 所以邓凉有机会,肯定会找他们三人喝酒的。 邓凉从来承认且正视自己的私心。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随后讨论了被宁姚斩杀颇多的那些古怪存在,身份类似远古神灵的余孽,但是又与古书记载存在差异。 高野侯询问能否收为己用,让它们作为坐镇气运、聚拢灵气的山水神灵。 宁姚说道:“很难收服。勉强有机会。隐官一脉事后会拿出本册子,但是这本册子,不宜流传开来。” 如今能够斩杀这类存在的修道之人,一座天下,屈指可数。所以册子上每一个字,其实都是神仙钱。 齐狩沉声道:“除了隐官一脉剑修,祖师堂之内,至多十人可以翻阅,稍有泄露,都要被隐官一脉追责到底!” 此后刑官一脉又有事可做了,齐狩打算调拨出十位地仙剑修,专门去与这类存在打交道。 高野侯要求同行。 因为这些存在占据的山头,往往拥有数量可观的天材地宝,甚至可能会出现洞天福地大机缘。因为桐叶洲太平山那位女冠,已经证明了这点。 而管着所有神仙钱的泉府,当然不会坐视不管,更没有理由置身事外。 就算高野侯要当闲云野鹤,其他泉府下属修士也会跳脚骂娘。毕竟钱权不分家。如今泉府不知怎的流传出一句,咱们泉府剑修境界不够,就用堆积成山的神仙钱拿来凑。尤其是那些个比较年轻的剑修,一个个嘴边动辄什么寸草不生干他娘的,什么捡破烂也是一门手艺活儿…… 风气堪忧。 如今飞升城四大古怪,是宁姚的不当城主。 至于宁姚的破境,反而最不奇怪。 此外还有捻芯的真实身份。 簸箕斋三剑修的女子装束。 以至于去年刚刚拜在歙州、赝真门下的两位年少剑修,一同拜师之前,都苦着脸询问咱们是不是要穿娘们衣裳啊。 把歙州给气了个半死,师弟水玉就学那顾见龙说了句公道话,笑着询问俩兔崽子,穿女子衣裙咋了,当年那位隐官大人在战场上都穿,不一样婀娜多姿?! 最后就是泉府年轻一辈账房先生的两眼放光、四处敛财了。 之后议事,都非小事。 一位元婴老剑修禀报了如今飞升城的剑修人数,以及未来百年本土剑修的预测人数。 所以水玉提议由他带队远游,剑修人数不用多,三五人足矣,他要为剑气长城寻觅外乡的剑修胚子。 高野侯建议在飞升城藩属八处山头之外,再开辟出四座城池,既可以分镇四方,也可以接纳更多人,与此同时,一定程度上还能够防止外人对飞升城内的快速渗透。 而紫府山在内的八处山头,坐镇人选,也在今天得以顺利通过,刑官一脉五人,泉府一脉得到三席位置,其中一把交椅,是高野侯争来的,泉府修士,与刑官一脉争了个面红耳赤。 隐官一脉人数太少,也不适宜,就没有掺和,倒是顾见龙,替泉府一脉说了几句公道话。 当高野侯在提出四座新城后,罗真意开口说隐官一脉剑修,或是他们扶植起来的台面人物,将来必须占据一座城池,担任藩属城主。 高野侯与齐狩对视一眼,先后认可此事。 谈到了城池建设,罗真意就又顺势提及远离飞升城的“飞地”一事,说此事必须早做准备。 这亦是一桩既至关重要、又需慎之又慎的大事。 因为极有可能会与各方势力起冲突。 由于先前隐官一脉问责刑官剑修,又有邓凉一番肺腑之言,使得祖师堂内修士一时间有些犹豫不决。 实在是担心触霉头。 宁姚冷声道:“如今天下,除了东西南北四端尽头,其余各处都是无主之地,没什么名正言顺的山头,就一定归谁。我们去极远处,在四方各自寻一高处,矗立一碑,分别篆刻下剑、气、长、城四字,有不服者,胆敢与我们争抢地盘,都以问剑飞升城视之!若是据守剑修接不住对方的神仙术法,我去问剑!” 祖师堂内,人人吃下一颗天大的定心丸。 邓凉会心一笑,佩服不已。 不愧是宁姚。 一个从不曾去过避暑行宫的女子。 宁姚起身说道:“剑修就是剑修,再过一百年一千年,这座飞升城祖师堂,必须最少有半数人,得是剑修。不管以后如何,千年万年,如果几座天下,到时候只剩下最后一位剑修了,这个人也必须身在这座祖师堂内。” “百年之后,飞升城剑仙的数量,必须多过这座天下其他剑仙的累加。” “天下剑修,飞升城最多。天下剑道,飞升城最高。这不是什么壮举,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宁姚身穿法袍金醴,背剑匣。 她眉眼飞扬。 齐狩率先站起身,笑道:“高府主怎么讲?何时玉璞境?” 高野侯起身笑道:“不会比你晚太久的。” 祖师堂内众人,尤其是那些剑仙胚子,人人眼神坚毅。 两位元婴老剑修同时起身,那负责祖师堂递香的迟暮老人,抱拳沉声道:“那就拜托各位了!” ———— 太象街陈氏府邸,这些年有个性情孤僻的孩子,喜欢晒太阳,深居简出,偶尔在陈氏府邸大门口那边,看几眼外边的大街。 名为陈缉。 这是他给自己取的新名字。 一座飞升城,知道他本名的,只有隐官一脉宁姚,刑官一脉捻芯,泉府一脉高野侯。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陈氏家族的一位死士,和一位年轻婢女,前者名义上是金丹剑修,却是事实上的元婴。这位元婴剑修不但极其年轻,资质极好,并且对太象街陈氏忠心耿耿,随时可以为这个名为“陈缉”的孩子慷慨赴死。 熙,光也,广也。 缉、熙皆明也。《大雅》文王篇,则说那“缉熙,光明也”。 镇定民心,缉宁外内。制礼作乐,有身致太平之功。 如今不过七虚岁的陈缉,或者说曾经的剑气长城老剑仙陈熙,其实读过不少书的。 不然陈氏家族也不会有陈三秋这样的子孙。 太象街陈氏曾经有个小风俗,一年当中,在陈熙城头刻“陈”字的那天,会往街上撒出一大簸箕的照明珠子,太象、玉笏两条街上的孩子们,经常一大清早就开始扎堆,等着捡取那些珠子。一辈辈一代代的孩子当中,有过很多未来成为剑仙的,也有过更多来不及成为剑仙就战死的。 今天陈缉站在门口,看着那条寂静无人的冷清街道,笑了笑。 曾经有个狗日的家伙,次次厚着脸皮,蹲在孩子堆里,拳打脚挑,外加屁股顶开,靠着这些手段,男人每年都能抢走一大捧,然后他屁股后头就会跟着一群哇哇大哭、哭爹骂娘的孩子。 此刻陈缉身旁,站着一位姿容寻常的年轻婢女,小心翼翼盯着大街各处,她轻轻心声提醒道:“家主,可以回了。” 陈缉点点头,转身走回府邸。 他在兵解转世后,旧有魂魄不全,未能完全开窍,但是记忆都在,不过通过陈氏祠堂的一盏长命灯,重新补足一魂一魄,难免性情会有些变化。 那个出自老聋儿牢狱的缝衣人捻芯,曾经悄悄为他这位陈氏家主,送来一封密信,在信上,年轻隐官断言,城池之内,还有蛮荒天下安插的关键棋子,境界肯定不高,但是隐藏如此之深,当城池在第五座天下迅猛拓展之时,一定要小心某颗、某几颗棋子看似不露痕迹的窃据高位,免得这些存在,与那些通过三洲大门进入崭新天下的妖族,里应外合,做那长远谋划。 所以在甲子之内,恳请陈熙前辈找机会提醒避暑行宫,尤其要紧密关注那些已经身在祖师堂的老面孔,以及未来前两拨有望凭借功劳跻身祖师堂的新面孔,隐官一脉务必仔细审查。除此之外,还要盯着那些原本年岁不小、不以天资著称的剑修,突然破境变快,若是地仙,在百年之内,能够破两境者,尤其要多加留心。 陈缉行走在最熟悉不过的府邸之中,微微一笑。 这位隐官大人,真是为了剑气长城操碎了心。 密信内容,措辞温和,行文缜密,关键是言语处处,执晚辈礼。 而密信之上,年轻隐官最担心的事情,是负责镇守扶摇洲山水窟的老剑仙齐廷济,违约进入第五座天下。 绝对不能让齐廷济掌握所有剑修的生死。 所以一定要小心桐叶洲率先关门,最终扶摇洲比那南婆娑洲更晚关门。 陈缉自言自语道:“还好。” 扶摇洲大门确实是最晚关闭的,但是齐廷济留在了浩然天下。 说到底,那个年轻人,还是担心那个未过门媳妇的安危嘛。 事实证明,是陈平安多虑了。 一来事实证明,齐廷济脸皮没陈平安想的那么厚。 再者宁姚破境太快,齐廷济就算野心极大,来此先夺权,再裹挟一城剑修,叫板儒家规矩。但是有宁姚在,又有文圣帮忙盯着,齐廷济就不会轻易得逞。何况白也与那老秀才的关系,以及家族子孙齐狩的大权在握,齐廷济肯定都有过一番权衡利弊。 不过陈缉没觉得这种“事后证明是多虑”的思虑,没有必要。恰恰相反,最有必要。 毕竟齐廷济,当年差点就成为第二个萧愻。 这样一个人,要说没有想过成为一座崭新天下的第一人,占据大道气运,最终借此跻身第十四境,没人信。 反正年轻隐官第一个不信,他陈缉第二个不信。 一旦齐廷济丧心病狂,彻底撕破脸皮,选择闯入第五座天下,第一个要杀的,宁姚,第二个,肯定就是他“陈熙”了。 至于陈缉自己,这些年不急不缓,一年破一境,陈缉如今刚好是金丹境。 飞升城祖师堂挂像之下的桌子,之所以有两把椅子都空着,是大有深意的。 一把是未来城主的头把交椅,至于另外一把,是为飞升城历史上首位飞升境剑仙留着的。 一个是飞升城的面子,一个飞升城的里子。 不过能够成为飞升城的面子,不会差。 不出意外的话,是陈缉坐一张椅子,宁姚坐另外一张椅子。 不过陈缉倒是不介意宁姚一人独占两把椅子,甚至都不介意齐狩那个孩子,迅速成长起来,足够出息,坐上原本属于自己的那把城主椅子。 陈缉兵解转世后,魂魄略有变动,心性难免有了些变化,对那浩然天下、青冥天下比较感兴趣。 他挺想将来独自一人,仗剑飞升,远游两座天下。 可如果百年之内,始终没有一个合适的晚辈,能够表现出坐稳城主之位的资质,那就没办法了,到时候就需要他走入那座飞升城祖师堂。 可是不管如何,飞升城的崛起,势不可挡。 哪怕有人阻挡,陈缉毕竟是陈熙。 是在那剑气长城墙头上刻过字的剑修。 ———— 暮色中,铺子即将打烊,辛苦一天又得闲的代掌柜郑大风,悠悠然喝着酒,一脚踩在长凳上,看着大街上两侧酒楼,没有女子,便一眼扫过,有那女子出入,便目不转睛。 一个少年给代掌柜倒了一碗酒,摇头道:“大风,你混得不行啊,今天祖师堂议事,多大的热闹,结果你连蹲门口当门神的旁听机会都没有,也有脸给人教拳?” 郑大风弯腰低头嗅了嗅酒香,不着急喝酒,抬头与那冯康乐笑道:“你大风哥是计较这些虚名的人?在那祖师堂,我能瞧见几个姑娘?能跟坐在这里比吗?” 如今酒铺子,除了外乡人的郑大风,其余都是旧人。 两个年轻伙计,丘垅,刘娥。 两个打杂的少年,冯康乐,桃板。 酒水也是原样,竹海洞天酒,青神山酒水,哑巴湖酒,再外加酱菜和阳春面。 碗更是与以往一般大。 冯康乐呸了一声,这个郑大风,光靠那怕个人学都学不来的笑意和眼神,就吓走了不知道多少位原本经常来自买酒的女子。如果不是比平时多了些个老光棍和赌鬼,好朋友桃板说他就要造郑大风的反了。 在远处擦拭酒桌的桃板忍不住又一次问道:“大风,你说我是不是那种谁都瞧不出的武学天才啊?” 在这少年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其实就问过二掌柜差不多的问题,只不过将武学天才变成了剑仙胚子。 郑大风如今还负责教拳一事。 这位喜好饮酒、还特别愿意监守自盗的掌柜,唯独在教拳前后,绝不喝酒。 姜匀,暮蒙巷许恭,元造化。 这三个,是学拳最快的。靠着崭新天下的天时,姜匀得过两次武运,许恭和元造化各自得过一次。 还有个玉笏街的小姑娘,孙蕖,她有个妹妹叫孙藻,是剑仙胚子,当年被一位女子剑仙带离开了剑气长城。学拳也可以。 其实第一拨十个孩子,拳意都不差。后来捻芯挑选出来的两个,资质也好。 在那之后的四十来个孩子,就要逊色一筹。 所谓的最强二字,是一种与同境武夫的横向对比。 但是自身底子越雄厚,武运馈赠就多。如果破境之时,有那“前无古人”的高度,一旦武运临头,更是壮观。 能否最强破境,也要看运气,比如与曹慈或是陈平安恰好同境,然后比他们更早破境,还怎么争得最强? 在曹慈和陈平安之前,与师兄李二、藩王宋长镜同境,对于其他纯粹武夫而言,也是差不多的惨淡光景。 郑大风抿了一口酒,身体后仰,转过头去,“反正我是看不出来,只看出你小子桃花运不错。” 桃板埋怨道:“桃花运有个屁用。反正你比二掌柜差远了。二掌柜在的时候,女子客人贼多贼多,结果你一来,全跑光了。” 郑大风啧啧道:“你这话说得挨雷劈了。” 一位漂亮姑娘的眼神,好比大冬天让人多穿一件厚棉袄。又有些吃人的眼神,能让男子好似大夏天脱衣服,身上清凉心肠热。 可惜少年不谙男女事。 郑大风瞥了眼别处。 刘娥是喜欢那丘垅的,只是丘垅,却早早有个姐姐在心头住着了。是铺子的真正主人,大掌柜叠嶂。 郑大风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所以私底下,汉子瞥了眼远处招呼生意的刘娥,半开玩笑,告诉那个每天忧愁淡淡的年轻人,不如怜取眼前人。 毕竟远在天边的姐姐再好,也看不见摸不着的。只可惜丘垅兴许懂得这么个浅显道理,做不到罢了。 喜欢一个人,不太难,不去喜欢一个曾经很喜欢的人,不容易。 凭着与年轻隐官截然不同的买卖风采,郑掌柜很快就在飞升城站稳脚跟,虽说生意依旧不如当年,但是好歹不再冷冷清清。 况且郑掌柜还好赌,最重要的是,一开始所有坐庄、赌鬼都将郑大风视为二掌柜的同道中人,一个比一个小心翼翼,不曾想几次过后,才发现是虚惊一场,原来郑掌柜真是良心极好,赌品绝佳,逢赌必输。 一来二去,酒客们就都说早年二掌柜掉地上、狗都不叼的人品,都给郑兄弟捡起来了。 一个个与郑掌柜称兄道弟,说那浩然天下,如果多些郑掌柜这样的豪杰,少些二掌柜这样的货色,那就真是民风淳朴了。 郑掌柜的口头禅,是端着空酒碗,逢人便说“我先提一杯”。 提一杯是不假,每次都是提客人的酒水。 除此之外,郑大风评点出来的十大仙子,以及少女岁数的十大美人胚子,光棍酒鬼们,人人敬服,个个竖大拇指。 传闻郭竹酒私底下给了些钱,在酒铺多买了几壶酒,与郑大风打个商量,说让某位老姑娘的名次再高些,省得嫁不出去,不然瞧着怪愁人。 最喜欢来这边逛荡的,除了郭竹酒,还有那个顾见龙,一个喜欢听故事,一个喜欢喝酒同时听故事。 当然不同的人,郑大风会讲不同的故事。郭竹酒是只喜欢听与她师父有关的故事,故事大小,反而不重要。这难免让大风哥意犹未尽,觉得自己空有十八般武艺,无处施展,于是给顾见龙说那些神仙打架的故事,那就是最好的佐酒菜了。 言者有心听者会意,可谓半师徒。 顾见龙比较喜欢听那种男女打架的那种,等到一次大风哥说了那女子打架的故事,便傻眼了,然后下次喝酒,连王忻水都屁颠屁颠跟了过来,一定要与大风兄弟讨教学问。 郑大风喝了一碗愁酒,唉声叹气。 那拨跟他学拳的小王八蛋,尤其是少年姜匀带头的那拨,每次练拳间隙,就开始围着他叽叽歪歪,实在是太欠揍。 不是嫌他模样不够英俊,就是嫌他出拳更丑。 比那年轻隐官差了十八条大街都不止。 郑大风倍感无奈。 他娘的老子要是有魏檗、姜尚真那般模样,能打光棍到今天?不得每天顶着大门不让姑娘闯进来非礼自己? 只是什么时候自个儿连那陈平安都不如了? 郑大风揉了揉下巴,相比那位山主,自己还是绰绰有余的吧? 只说那岑鸳机,每次路过落魄山的山门,还会与自己欲语还羞来着,可她见着了年轻山主,可是从不说话更无视线的。 冯康乐和桃板坐在一旁,各自吃着一碗阳春面。 冯康乐好奇问道:“大风,‘起来-搔首’是啥个意思?咋个现在有那么多酒鬼喜欢瞎扯这句话。” 一次教拳归来大醉后,郑大风一次连喝了四碗酒,以“起来-搔首”开头,胡说八道了一通。 郑大风变成盘腿而坐的姿势,随口道:“骗人多喝酒的一碟佐酒菜,还是卖酒买酒都不用花钱的那种佐酒菜。” 起来-搔首!看那窗外花开花落,绿肥红瘦。再看那灯火阑珊处,娇娘着新裙,细步不闻声。又看那皎皎明月夜,美人弄玉指,指甲如水晶。最后自提一杯,看那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 桃板说道:“一些昧良心的王八蛋,说咱们二掌柜是读书人,所以坐庄卖酒挣钱最心黑,大风你又不是读书人,怎么也一套一套的。” 郑大风笑道:“曾经在书上见过一句话,说读书人见不得钱,见不得权,只要见到了,马上连个婊子都不如!这样的读书人,你们二掌柜不是,我呢,也不是。我只是见不得好看的姑娘路过眼前时,她们羞赧低头,脚步匆匆走太快,当然如果是那大夏天的,脚步快些就快些。” 桃板就根本没听明白,只是说道:“读书人不读书人的,我可不管,我只知道那些女子见着了你,绝对不是害羞。” 郑大风一拍桌子,转头大喊道:“刘娥,你觉得大风哥咋样?!” 年轻女子被吓了一跳,与掌柜挤出一个笑脸,她柔柔怯怯道:“掌柜眼神不正,其实人是好人。” 桃板嘿嘿一笑,从碗里卷起一坨面条,说着我也提一杯,冯康乐更是笑得放下筷子,双手拍桌子。 郑大风略微挺腰杆,高高举起酒碗,“起来-搔首,自提一杯!” 桃板突然说道:“听说大门一关就要一百年,我又不是什么剑修,也不能学拳习武,会不会这辈子就见不着二掌柜了。” 冯康乐也瞬间沉默。 郑大风笑道:“不会的。陈平安舍不得你们。咱们这位二掌柜,所有远游,都是为了重逢。” 桃板笑了起来,“会说话,就多喝点。我可以请你喝一壶哑巴湖酒。” 郑大风喝过了酒水,轻轻摇晃白碗,道:“富贵散淡人,无事小神仙。不曾想在这里,也能过上舒心的好日子。” 冯康乐突然问道:“大风,你多大岁数了?” 郑大风嬉皮笑脸道:“还是个屁股能烙饼的年轻壮小伙,你们要是不信,下次大风哥帮你煎荷包蛋啊。” 桃板白眼道:“你要是读书人,我让冯康乐跟你姓。” 郑大风看了眼天色,说道:“收拾收拾,各回各家。” 郑大风在离着酒铺不远的妍媸巷,租了座小宅子。 关了铺子去住处,郑大风打开院门后,笑着打了声招呼:“捻芯姑娘。” 不知为何,有事而来的捻芯,见着了那郑大风搓手咧嘴笑的那副德行,就直接离开了。 郑大风懊恼不已,待客不周了,汉子在正屋独自落座后,点亮灯火,开始翻阅一本从朱敛那边好不容易借来的山上神仙书,某些书页,有那彩绘图的。 郑大风正襟危坐,看得津津有味,合上书后,身形佝偻走到门口,斜靠屋门,双手抱胸,眺望夜幕。 人间许多游子,去了脚力心力能及的最远方,回首一望,山水迢迢,不怕家乡路远,归途遥遥,只怕还乡时,已是故人故事。 郑大风今天被冯康乐那么一问,才突然发现自己按照山下的算法,只要不打光棍,好像都该有孙子了。 男儿打光棍,空负八尺躯。如何能够让人不忧愁。 郑大风去桌上抓了一把瓜子,再拎了一壶哑巴湖酒,坐在门槛上,一边饮酒,一边嗑起了瓜子。 不过嗑着瓜子喝着酒,想着落魄山,郑大风就释怀几分。 昔年骊珠洞天的那座小镇,当时年轻一辈的所有孩子,郑大风看遍。 只是如今也都不年轻,更不是什么孩子了。 毕竟连那李槐都已及冠多年。 郑大风喝着酒,想着事。确实是那起来-搔首酒莫停。 当郑大风想起那场声势浩大的武运翻涌,举起酒壶,笑道:“值得走一个。” 天下武夫,拳法最重,落魄山头。 因为在那武道山巅,很快就会有四个人并肩而立,并且两人一定能够跻身止境,其余两人最少也是有望止境。 管家朱敛,已是山巅境。开山大弟子裴钱,即将山巅境。看门人郑大风,随时山巅境。 至于山主陈平安,更是以“前无古人”之最强,跻身的山巅境。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零八章 圆脸姑娘 桐叶洲中部。 本该是雨生百谷、清净明洁的大好时节,可惜与去年一样,雨前嫩如丝的香椿无人采摘了,无数绿意盎然的茶山,更是渐渐荒芜,杂草丛生,家家户户,无论富贫,再无那半点雨前春茶的香味。 北晋国承平太久,相较于一洲之地,又不幸属于兵家必争之地,以前与大泉王朝的姚家边军铁骑,隔着一座八百里松针湖和金璜山神府,还算相安无事,等到一场天变,什么纵横捭阖、什么励精图治都成了过眼云烟,北晋国如今国已不国,山河万里,破碎不堪。位于大泉王朝北方的南齐,也比北晋好不到哪里去,最后只剩下一个皇帝久未露面的大泉王朝,由藩王监国、皇后垂帘参政,还在与来自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在做厮杀,但依旧是毫无胜算,步步败退,大泉姚家边骑十不存一。 南齐旧京城,已经成为一座托月山军帐的驻扎之地,而大泉王朝也失去大半疆土,边军伤亡殆尽,各路州府兵马,只能退守京畿之地,据说等到打下那座名动一洲的蜃景城,军帐就会搬迁。 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早年从桐叶洲西海岸登陆后,三十余军帐各有所指,按部就班,主攻那些根深蒂固的仙家山头,大体上是由西往东蔓延、从南往北推进的两条路线,对于沿途经过的人间王朝、藩国,不算太过重视,潮水淹没,大肆破坏而已,没有什么招降,没有什么安抚,城破人死,再被枯骨王座大妖白莹麾下大妖修士,炼化为一支支累累白骨大军,以死人杀活人,最终皆是死人。 北晋国旧山河,大日照耀下的一大片金色云海之上,六道虹光骤然悬停,然后往大地急急坠去。 天上大风,吹拂得六人鬓角飞扬,俱是年轻面容,男女各三。 他们破开了一个个云海窟窿,视野豁然开朗。 其中一位以雪白绸带系发的黑袍男子。 从天上落人间,最像谪仙人。 云海之下,是一座城头巍峨却四处破损的巨大城池。 是一处州府所在,所剩不多还未被洗劫的北晋大城,差不多能算是一国孤城了。 这座州城的山水大阵,甚至要比许多藩属小国的京城还要稳固,据说是因为城内有两位红尘历练的世外高人,一位精通阵法的金丹客,一位修为不俗的元婴,出力极多,才勉强守住了破败不堪的州城。但这不是根本原因,真正让城池侥幸成为漏网之鱼的,是因为军帐一位仙人境大妖,先前被坐镇天幕,负责三垣四象大阵运转的飞升境荀渊突兀出手,击杀于此地不远处。故而一些个大妖嫌弃此地太晦气,不愿在此露面。 如果不是荀渊和姜尚真这两个玉圭宗的难缠鬼,这些年依仗凝聚一洲气运的天地大阵,专门针对军帐仙人、飞升大妖,桐叶洲要更早覆灭。荀渊是境界高,又以一洲作为小天地,让几位飞升境大妖颇为忌惮,而那姜尚真虽然才是仙人境,本命飞剑却太过凶狠阴险,每次从天幕落剑人间,不去找飞升境的麻烦,甚至都不愿意与仙人境太过拼命,凭借天时地利人和,以相当于一个半境界的优势,专门斩杀那些玉璞境妖族修士。 一剑之下,原本能够以一己之力捞取灭杀半国之功的玉璞境,非死即跌境。 仰止和绯妃两位王座大妖,从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之间海域返回后,就专门寻觅荀渊和姜尚真的天幕踪迹。 其中仰止与那荀渊有过一场倾力厮杀,各有伤势,荀渊在那之后,就愈发隐匿身形。 唯独姜尚真依旧时不时对人间戳上一剑,绯妃几次顺藤摸瓜,截住此人退路,姜尚真障眼法无数,逃遁之法更是神出鬼没,竟是杀他不得。 反观大伏书院山主的每次出手,则更多是一次次庇护王朝、书院的山水大阵,延缓蛮荒天下的推进速度。 随着太平山和扶乩宗先后覆灭,桐叶洲再无三垣四象大阵,天时更换,成了荀渊和姜尚真身在蛮荒天下,尤其是飞升境荀渊,在去年末,已经被仰止联手绯妃,截杀过一次,传言荀渊已经逃离桐叶洲,遁入一处海域秘境,然后有个“扎羊角辫子的小姑娘”,跟了过去。 黑袍男子手持长剑,先一剑破开山水大阵,再一剑劈掉数件呼啸而至的攻伐法宝。 城中有那武庙香火祭祀的一位金甲神人,大步离开门槛,似乎被仙师提醒切莫离开祠庙,这尊曾是一国忠烈的英灵,仍是提起那把香火浸染数百年的宝刀,主动现身迎战,御风而起,却被那黑袍男子以本命飞剑击裂金身,一身裂缝细密如蛛网的金甲神人,怒喝一声,依旧双手握刀,于虚空处重重一踏,劈砍向那头年轻剑仙小畜生,只是飞剑绕弧又至,金身轰然崩碎,人间城池,就像下了一场金色雨水。 其余五位妖族修士纷纷落在城池当中,虽然护城大阵并未被摧破,但是终究未能遮挡住他们的强横闯入。 一位身高丈余的妖族纯粹武夫,落地后,环顾四周,挑了个方向,选择笔直一线,横穿城池众多坊市,大小墙头,各色建筑,都被一撞而开,偶有运气极差的人,被撞得稀烂,尸骨无存。一直撞到外城墙,再更换一条路线,以坚韧肉身作为锋刃,笔直切割城池,乐此不疲。 一位剑修,拣选了一处建筑密集之地,缓缓而行,所过之处,方圆百丈之内,汲取活人魂魄、精血,变成一具具干瘪尸体。 有妖族相中了那座城隍阁,蓦然现出大蟒三百丈真身,鳞甲熠熠,顿时瘴气横生,腐蚀木石,它将整座城隍阁团团围住,再以头颅一撞城隍阁高处,狠狠撞碎了一块灵光流溢的北晋君主御赐匾额,它任由一道道炼师术法、攻伐重宝砸在身躯,至于城隍爷与麾下日夜游神、阴冥官吏的调兵谴将,驱使大量阴物前来刀劈斧砍,大蟒更是毫不在意。 一位身穿翠绿衣裙的妙龄女子,身材修长,她手掐剑诀,祭出本命飞剑“雀屏”,身后如孔雀开屏,现出九九八十一道由孔雀羽毛炼化而成的璀璨剑光,翎羽大放光彩,艳丽非常。 每一道纤细剑光,又有根根花翎拥有一双好似女子眼眸的翎眼,荡漾而生出更多的细小飞剑,正是她飞剑“雀屏”的本命神通,凝化眼光分剑光。最终剑光一闪而逝,在空中拖曳出无数条翠绿流萤,她径直往州府官邸行去,两侧建筑被繁密剑光扫过,荡然一空,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还有一位与她模样相似的女子剑修,脚踩一把色彩绚烂的长剑,落在一处甲士齐聚的城头。 雨四身形落在了一处豪阀世家的高楼屋脊上,他并没有像同伴那样肆意杀戮。 他这次只是被朋友拉来散心的,从南齐京城那边赶来找点乐子,其余五位,都是老熟人。 甲申帐那拨并肩厮杀的剑仙胚子,当然也是雨四的朋友,但其实原本相互间都不太熟。 雨四脚下这些尚未被战火殃及摧毁,得以零星散落的大小城池,其中州城寥寥,像北晋这类大国的残余州城,更是难找,多是些个藩属小国的偏远郡府、县城,被那军帐修士拿来练手,还得争抢,比拼战功,不然轮不到这等好事。 雨四坐在屋脊上,横剑在膝,瞥了眼已经鸡飞狗跳的豪门府邸,没有理会。 从剑气长城被一断为二,城池“飞升”远去第五座天下,再到倒悬山旧址那边开辟道路,为大军在海上铺路,到今天攻下扶摇洲、桐叶洲两个浩然天下大洲,其实比预期脚步慢了两三年。不然这会儿蛮荒天下,不该是拿下金甲洲的半洲之地,而是转为将整个宝瓶洲都收入囊中。 在剑气长城那边折损太过严重,比甲子帐原先的推演,多出了三成战损。 事实上,这还是甲子帐那边有意说得轻巧了,雨四知道真相,是多出四成。 牵一发而动全身,何况剑气长城战场的惨烈,何止是“牵一发”能够形容的。 甲子帐的既定策略,分兵三处不假,却不过是以一小撮顶尖战力,例如刘叉在内的三到四位王座大妖,率领一部分兵力,牵制婆娑洲,做做样子罢了。至于扶摇洲,得吃下,但是对那金甲洲,不急于一时。因为甲子帐最早制定出的主攻路线,是从桐叶洲一路北推,一鼓作气拿下宝瓶洲和北俱芦洲。然后用至多四年的时间,快速吞并且消化掉东南桐叶洲和西南扶摇洲的山河气运,尤其是桐叶洲,在前年就该换手,成为蛮荒天下的一部分疆域。 甲申帐不是剑修的领袖,少年木屐,曾经打过一个比喻,蛮荒天下大军涌入两洲陆地,是那撒豆入田垄。 上岸之初,尚未分兵,浩浩荡荡,看上去势如破竹,但是相较于一洲大地,兵力还是太少,依旧需要源源不断的后续兵力,不断填补千疮百孔的两洲版图。 再那之后,就是做成周先生所谓的“插秧水田间”,不能将两洲视为涸泽而渔之地,经过前期的震慑人心之后,必须转为安抚那些破碎王朝,拉拢漏网之鱼的山上修士,争取在十年之内,迎来一场秋收,不奢望硕果累累,但必须能够将两洲一部分人族势力,转化为蛮荒天下的北征战力,重点是那些亡命之徒的山泽野修,散落在江湖中、郁郁不得志的纯粹武夫,各种惜命的王朝文武,各色人物,最早归拢为一军帐,选出一两人得以进入甲子帐,要重视这拨人物的意见。 使得拿下宝瓶洲和金甲洲的蛮荒天下,站稳脚跟,至多交出去一座扶摇洲、半座金甲洲,归还浩然天下便是,用来换取北俱芦洲。 到时候蛮荒天下手握桐叶、宝瓶、北俱芦三洲。 至于所谓的归还扶摇洲,事实上,是甲子帐原本早有手段,众多王座大妖会合力出手,使得彻底一洲陆沉,蛮荒天下拿不到一洲气运,浩然天下也只算是收回满地碎瓷片似的无数破碎“岛屿”,如此一来,光是修复距离蛮荒天下出兵口较为靠近的那一洲旧山河,就会耗费中土文庙极大精力财力、以及人心。 雨四因为身份特殊,远远不是甲申帐修士、托月山剑仙胚子那么简单,所以才能够知道这些惊世骇俗的内幕。 一位女子剑修改了主意,御剑来到雨四这边。 长剑品秩不俗,在空中划出一条七彩琉璃色的动人剑光。 她名为仙藻,与姐姐银粟,是一双姐妹,都是剑修,虽然没有被列入托月山百剑仙,却是蛮荒天下大宗门广寒城的嫡传修士,雪霜部女官,面容年轻,实则是三百多岁的女修了。 广寒城是大妖绯妃麾下宗门之一,昔年绯妃与那曳落河共主仰止,相互间征伐多年,广寒城雪霜、柳条在内六部女修,出力极多。 仙藻幻化人形后的模样,是个下巴尖尖、模样娇俏的女子,她拎起裙角,施了一个万福,喊了声雨四公子。 雨四没有起身,只是笑着点头。 蛮荒天下,等级森严。谁要是礼数过多,只会适得其反。 仙藻收起佩剑后,坐在雨四不远处,却没敢太靠近,她双手托腮望向乱哄哄的城池,轻声道:“雨四公子,真有些杀得乏了。浩然天下,怎的有这么多的城啊,京城州城郡城县城,城多,人更多,好在他们胆子太小,都是先把自己吓了个半死,没什么反抗。起先吧,我还高兴来着,想着总算不用像是在剑气长城那般凶险拼命了,可是杀多了,一茬一茬的,怪腻味。” 雨四笑道:“这就是浩然天下啊,富饶,只要不打仗,没有那大的旱水蝗灾,就会人与人相处融洽,很少打生打死,所以人就多了。与我们家乡是不太一样。” 蛮荒天下,在托月山大祖现身之前,是那万年乱世。 真真正正的世道很乱,大妖横行天下,一座天下,以至于从无“滥杀”一说。 仙藻伸手指向城内一处,问道:“又瞧见了这类牌坊,好些地方都有,我和姐姐也认不得上边的字,雨四公子,你读过书,对浩然天下很了解,它们是做什么的?” 蛮荒天下,文字古 老,据说与浩然天下勉强算是同源,却不同流,各有演化,可就因为“文字同源”,哪怕勉强,儒家圣人的本命字,依旧让所有大妖忌惮不已。蛮荒天下约莫千年之前,开始逐渐流传一种被称为“水云书”的文字,是那位“天下文海”周先生所创。 雨四解释道:“这是浩然天下独有之物,用来表彰那些学问好、道德高的男女。在书上看过这边的圣贤,曾经有个说法,今承大弊,淳风颓散,苟有一介之善,宜在旌表之例。大致意思是说,可以通过牌坊来彰扬人善。在浩然天下,有一座牌坊的家族立起,子孙都能跟着风光。” 仙藻疑惑道:“这些人听着很厉害,可是打了这些年的仗,好像完全没什么用处啊。” 不过她确实曾经遇到过些怪人,有那白发苍苍的老妪手持拐杖,站在家族祠堂门口,虽说最后只会死得好像一块破败棉絮,但是竟然不怕死,难不成是活得够久了?她也曾见一位身穿儒衫的老人,虽说大难临头,只能束手待毙,但是死在了堆满书籍的桌子旁,当时老人一手牵着一个稚童,要那孩子“大声说话”,老人听着晚辈牙齿打颤的哭腔言语,兴许是那家训,也可能是某本圣贤书上的言语? 不管如何,老人死的时候,神色要比许多双手奉送法宝、神仙钱的山上修士,许多伏地不起的帝王将相,要更坦然。 可就算如此,又有什么意义?仙藻觉得没啥意义,反正老的小的,都是个死。 倒是许多原本被军帐视为“有的打”的地方,一处处战场,一条条防线,一座座关隘,动辄数万甲胄鲜亮的精骑、步卒,全是花架子,一触即溃,一打就没。 一些高城雄关,往往撑不过三两下,就被攻破了。 甲胄太新,老卒太少。 不过一些个宗字头仙家,和那七八个王朝的精锐兵马,还算给蛮荒天下大军造成了一些麻烦。 尤其是攻打那个叫太平山的地方,伤亡惨重,打得两座军帐直接将麾下兵力全部打没了,最后不得不抽调了两拨大军过去。 雨四哭笑不得,很难跟她解释这些虚无缥缈之物的无用和有用。于人心有教化之用,于打打杀杀自然毫无裨益。每座牌坊,太平世道,千金难买,乱世之中,好像又一文不值。 雨四看着一位元婴气象的老修士,终于按耐不住,已经离开阵法庇护之地,与银粟他们绞杀在一起。因为银粟一路杀得太多,而且是故意杀给他看的。那个纯粹武夫先前还故意扯了好些头颅,随手丢在大阵上,涟漪阵阵,好似鲜血涂抹在墙壁上。至于那个现出大蟒真身的,更是恢复人形,却抓住了两尊城隍阁神灵,按在大阵外壁上,将金身一点点挤压崩碎。 能够与他聊上一会儿,仙藻已经心满意足,她站起身,歉意道:“雨四公子,我杀去了啊,不然姐姐嫌我偷懒,能絮叨好久。” 雨四摆摆手,笑着提醒道:“还是要小心那两位人族地仙修士。不能因为自己是金丹剑修,就掉以轻心。人族修士,活的时候,心眼多。下定决心后去死了,也会比较果断。” 仙藻使劲点头。 雨四公子,身份尊贵,却总是这般性情随和,言语温柔。 雨四看着仙藻御剑离去的身影,还是没打算出手。 在剑气长城那个地方,雨四出入战场太多次了,战功不少,吃亏不多,其实就那么一次,却有点重。 蛮荒天下在攻破了剑气长城之后,虽说在这座陌生天下的脚步,稍稍慢了点,可就像两个元婴练气士,辛苦打杀了一个难缠至极的金丹剑修,再来收拾一群人心涣散的下五境修士,当然会觉得很轻松,甚至是无聊。 雨四站起身,低头望去。 一位锦衣玉带的少年,大概能算书上的面如冠玉了,他躲在书房窗户那边望向自己。 一个衣衫粗陋的年轻人更是有意思,瞧见了仙藻御剑往返的仙家景象,他一路飞奔,爬上了邻近屋脊,壮起胆子,颤声问道:“你是来救人的山上仙师吗?” 雨四用桐叶洲雅言笑道:“你这北晋官话,我听不懂。” 不曾想年轻人立即将官话更换为雅言,“仙师,我能不能与你修行仙法?” 雨四摇头道:“我是妖族,不是仙师。自然不是来救人的,是杀人来了。” 那年轻人错愕不已。 雨四挥挥手,“赶紧躲去,熬个十几二十年,说不定还能活。” 那个年轻人突然脸色一变,眼神炙热道:“我知道府上藏钱藏宝物的地方,我愿意帮你带路,我以后能不能跟着你?” 雨四微笑道:“可以啊,带路。我还真能送你一份泼天富贵。天翻地覆之后,确实就该新旧气象更迭了。” 反正闲来无事。 而且想起了甲子帐木屐的某个说法,说何时才算蛮荒天下新占一洲的人心大定?是那所有在战后活下之人,自认再无退路,没有任何改错的机会了。要让这些人哪怕重返浩然天下,依旧没有了活路,因为一定会被秋后算账。唯有如此,这些人,才能够放心为蛮荒天下所用,成为一条条比妖族修士咬人更凶、杀人更狠的走狗。例如一国之内,臣子在那庙堂之上弑君,各部衙门推选一人必死,一家一姓之内,同理,而且还要是在祖宗祠堂内,让人行大逆不道之事。山上仙家,让弟子杀那老祖,同门相残,人人手上皆沾血,以此类推。 儒家辛辛苦苦订立的一切规矩礼仪,皆要崩塌。推倒重来,废墟之上,此后千百年,所谓道德具体为何,就只有周先生订立的那个规矩了。 听说木屐如今不但跟随周先生身边,还得了个赐姓。 雨四飘落在地,伸手一抓,将那觉得好似腾云驾雾的年轻人带到身边,雨四故意没看见对方的汗流浃背,缓缓而行,转头笑问道:“有没有想要得到的物件?比如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某位女子。有没有想杀的人,比如你最恨的某个富贵人。最想得到的,最想要杀的,你都说了,我可以帮你。” 那个年轻人一咬牙,点头道:“我不要什么东西,我觉得都该是主人你的,我一件都不敢要。但是我想要杀两个人!” 雨四好奇问道:“哪两个?” 跟在雨四身边的年轻男子咬牙切齿道:“一个叫韩诚意,是这个宅子的少爷,另外一个叫韩淑仪,是韩诚意的姐姐,是个省◇零零亲返家的女子。” 雨四笑道:“你与那姐弟,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看得出来,此人是府邸仆役,说不定还是那贱籍出身的家生子。 年轻人默然,摇摇头,然后双手攥拳,身体颤抖,低着头,说道:“就是想他们都去死!一个天生命好,一个是不要脸的贱货!” 雨四停下脚步,让那人抬起头,与他对视,年轻人满头汗水。 雨四微笑道:“浩然天下的坏人,就是蛮荒天下的好人,放心吧,你不会死了。我还会让你遂愿,只不过我跟在身边,担心你放不开手脚,做不来以往被视为恶事的勾当,杀人之前,你可以多做些做梦都想做的事情,比如杀两个不够,那就多杀些。我在这边等你,不用怕我久等,我很闲的。” 说话间,雨四摘下腰间一枚小巧玲珑的黄绫袋子,被他手指触碰后,立即有云霓透出,一条墨色小蛟蜿蜒袋子表面,一时间水雾弥漫。 雨四将黄绫袋子轻轻一抖,墨色小蛟坠地,化为一位双眸漆黑的魁梧男子,雨四再将袋子轻轻抛给年轻人,“收好,以后这头蛟奴会担任你的护道人,传你仙家术法,帮你做那桐叶洲的人上人,别说是什么韩氏子弟,便是苟延残喘的昔年皇帝君主,山上地仙,见着了你,都要对你低头哈腰,喊你一声……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年轻人双手接过那袋子,神色激动,颤声道:“主人,我叫卢检心。检点的点。曾经还有个哥哥,叫卢教光。” 雨四会心笑道:“教于幼正大光明,检于心忧勤惕励。都是好名字,你爹帮你们与家塾先生求来的吧?” 卢检心擦了擦额头汗水,道:“主人真是博学多才。” 雨四挥挥手,“以后跟在我身边,多做事少说话,溜须拍马这一套,就免了,你会死的。” 卢检心再不敢多嘴,弯腰作揖,飞奔离去,身后跟着那条墨蛟扈从,让年轻人既心生畏惧,又蓦然胆气十足。 雨四打算让这个卢检心当这州城之主,让年轻人过一过土皇帝的舒坦日子。再让墨蛟详细记录下来,将那数年间的一城风俗变迁,交给木屐观看。 至于卢检心为何独独对那姐弟如此恨之入骨,天晓得。 可能是衣衫单薄的某个大冬天,瞧见了一位身披雪白狐裘的赏雪公子哥,愈发自惭形秽了。 可能是思慕那女子已久,只是某天偶尔相对路过,那女子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是她的那个不经意眼神,就说了一切。 这些都不奇怪,雨四也无所谓真相如何,真正让雨四觉得好玩的地方,是先前那一刻,雨四从卢检心的眼中心中,看到了年轻人对自己的那些由衷感恩,仰慕,敬畏,以及那种愿意豪赌一场,不惜性命的毅然决然。卢检心分明愿意以一时之快意淋漓,打杀所有心中长久不快。蛮荒天下,需要这些性情容易走极端的可怜人,越多越好。这些人,大概会成为木屐所说的那种儒家填坟人。周先生曾经笑言,浩然天下有太多的读书人,太喜欢假道学真小人,真以为那份道貌岸然,世人睁眼瞎瞧不见,实则不然,一种是年复一年,敢怒不敢言,一种则是心心念念成为那种人,所以其实一直在自掘坟墓,那就怪不得如今有众人来填土平坟了。 雨四突然抬起头。 天地间有大气象,从极远处迅猛蔓延至此,是飞升境的大神通无疑了。 不然不可能连他雨四都在这里都能够清晰察觉到那股磅礴气机。 一位双眼猩红的女子出现在雨四身旁,轻声道:“公子,烦请暂时离开此地。那玉圭宗荀渊先是被我和仰止截杀,再给萧愻追杀,跟着进入了那座海底隐匿秘境,彻底打烂了,逃无可逃,荀渊以法相出现在了东海之滨,打算将桐叶洲一分为二,极有可能会殃及此地。” 雨四摇摇头道:“你只需要护住我与仙藻他们便是,我倒要近距离看看,荀渊到底是怎么分开的桐叶洲。” 王座大妖绯妃点点头。 雨四皱眉问道:“那萧愻呢?” 绯妃说道:“那处秘境大有古怪,好像给荀渊被暂时骗去了别座天下。可能荀渊此次逃窜,就是打算故意引开萧愻。” 她突然一闪而逝,片刻之后,返回原地,脸色微变,“萧愻终于出剑了。” 雨四举头望去,在桐叶洲东海上空,天幕处破开一处大门,萧愻以一剑破开别处天幕,得以“飞升”返回浩然天下,再朝那荀渊高达万丈的法相,落下了一道恢弘剑光,气势全然不输白也在扶摇洲所递第一剑。 那一道有那举世无匹声势的剑光,有那水光火光雷光相互拧缠在一起。 绯妃仰头望去,轻声说道:“老东西死定了。” 雨四笑道:“跟你比,荀渊真不算老。” 绯妃微微一笑,然后说道:“我去为公子抢几块琉璃金身。” 雨四刚想要摇头,绯妃已经一掠而去。终究是一位王座大妖,又不涉及大道根本,雨四总不能随随便便训斥阻拦。 况且绯妃又以心声言语“小心”二字。 雨四不动声色,在这座豪门宅邸内闲庭信步。 骤然之间,雨四四周,光阴长河仿佛无缘无故凝滞。 雨四却没有如何惊惧,他如今身上那件法袍,是绯妃赠送,可以抵挡一位仙人剑修的倾力数剑而不死。 而且一旦雨四法袍遭受术法或是飞剑,绯妃只要不是隔着一洲之地,就能够转瞬即至。 雨四 转头望去一处屋脊上,一个身穿头戴高冠、金色长袍的俊美男子,轻轻抛着那只墨蛟疯狂游曳却挣脱不出的黄绫袋子。 那人瞥了眼雨四身上法袍,微笑道:“难得有瞧见了就想要的物件,不过还是我这条小命更值钱些。” 雨四抱拳道:“见过姜宗主。” 姜尚真抬起一手,轻轻挥手道:“不像话,客气什么,好不容易父子重逢,喊爹就行,以后记得让那小婢绯妃,帮你爹揉肩捶腿,就算你补上了些孝道。” 雨四哑然失笑,沉默片刻,问道:“墨蛟奴护着的那个年轻人如何了?” 姜尚真笑嘻嘻道:“他啊,魂魄与一位俊哥儿互换了,估计等下光阴长河一散,会比较懵,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做个啥?” 雨四问道:“姜宗主不救一救荀渊,反而跑来这里跟我唠嗑?” “近在咫尺的你都不杀,远在天边的人又为何要救?我姜某人一旦聪明起来,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咋想的,你们岂能预料。” 姜尚真撇撇嘴,“再说了,你这野儿子就是个小废物,绯妃那贱婢竟然舍得将本命法袍送你,我胆子小,宰了你丢掉一把剑的买卖,不划算,所以不能拿你如何,白捡了这件半仙兵的黄绫袋子,已经很满意了。” 雨四默不作声。 这件法袍,神通之一,在于“锁剑”,比那杜懋吞剑舟更加玄妙。 雨四一早就想要拿自己当诱饵,挨上姜尚真那号称“一片柳叶斩仙人”的一剑。 姜尚真将那黄绫袋子收入袖里乾坤当中,凝滞不前的光阴长河恢复正常。 雨四问道:“你为何不去找那赊月,或是豆蔻?” 一个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一个是候补之一。 关键是她们不像自己和?滩,并没有一位王座大妖担任护道人。 姜尚真微笑不语。 一处书房,一位衣衫华美的俊哥儿与一个年轻人扭打在一起,原本没了墨蛟扈从的护卫,光凭力气也能打死韩家小公子的卢检心,这会儿竟是给人骑在身上饱以老拳,打得满脸是血。“俊俏公子”躺在地上,被打得吃痛不已,心中后悔不已,早知道就应该先去找那花容月貌的臭婆姨的……而那个“卢检心”仗着一身腱子肉的一大把气力,满脸泪水,眼神却异常发狠,一边用陌生嗓音骂人,一边往死里打地上那个“自己”,最后双手使劲掐住对方脖颈。 姜尚真微笑道:“行了,绯妃姐姐,就不用躲躲藏藏了,都长得那么好看了,为何不敢见人。” 绯妃竟是从那件雨四法袍当中“走出”,与雨四说道:“公子,只是一种秘法幻象,大致相当于元婴修为,姜尚真的真身并不在此。” 姜尚真点头道:“那是当然,没有十成十的把握,我从不出手,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也莫要来杀我。这次过来就是与你们俩打声招呼,哪天绯妃姐姐穿回了法袍,记得让雨四公子乖乖躲在军帐内,不然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 姜尚真最后幻象消散之际,至于腰间那枚黄绫袋子,并未随之离去,姜尚真没傻到这份上,先前不过是逗一逗雨四罢了,这位玉圭宗最新一位、却也有可能是最后一位宗主的男子,有些黯然神伤,他转头望向东海那边,一位飞升境大修士的琉璃金身开始崩散,落幕之时再风景壮丽,终究有那好死不如赖活着的道理,在心间萦绕不去,让人难受。 姜尚真喃喃道:“骂了你那么些年的老不死,死了的时候,教人真真伤心,以后讨句骂都难了啊。” 姜尚真最后只剩下一颗头颅尚未灵光消散,剩下的那点幻象,俯瞰着那对身份一个比一个古怪的主仆,微笑道:“新旧两笔账,一笔是欺负我女人,一笔是算计荀老儿,以后姜某人陪你们慢慢清算,反正就是跟你们耗上了。” 霜降时分。 值此节气,阳下入地,阴气始凝,秋燥伤津,宜外御寒、内清热。 于是山下就有了吃柿子的习俗,听说可以补筋骨,入冬唇不裂。 一场小雨过后,在一棵如挂灯笼一盏盏的柿树下,雾蒙蒙的天空,灰黑的枝丫,衬得那一粒粒鲜红颜色,格外喜庆。 一个瞧着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微胖身材,圆乎乎的脸庞,身穿棉布衣裳,她踮起脚跟,挺直腰肢,手持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枯树枝,将五六颗柿子打落在地,然后随手丢了树枝,弯腰捡起那些红彤彤的柿子,用棉衣兜起。 最后她蹲在一块县界碑前,一边啃着柿子,一边打量着石刻碑文,正中刻着“奉官立禁,永宁县界”,左边还刻有一行小字,写着国号年号。 她觉得很厉害,就这么一块老百姓过路都不会多看几眼的石碑,就能把相邻两处地盘给敲定了。 在她家乡那边,便不成。没这样的讲究,也讲究不起来。打架太凶,脾气太差,容易什么都留不住。 到了这边后,她一路游历,各国官制金银铜钱,文房四宝小九侯,诸子百家书籍,她什么都收集,见啥都有眼缘,反正到了一处战后城池,越是门多的大户人家,越是没了门,一路逛荡,就可以随便捡,遍地都是,比尸体还多。吃柿子,还需要打柿子落树,但是拾取那些据说原本能卖不少钱的玩意儿,容易多了。 如今这座桐叶洲,北边的世道,其实不如南边安稳。 桐叶洲仙家山头,是浩然天下九洲里边,相对最不多如牛毛的一个,多是些大山头,相对而言。其实在任何一个疆域广袤的大洲版图上,肉眼凡胎的山下俗子,想要入山访仙,还是很难寻见,不比瞧见皇帝老爷简单,当然也有那被山水阵法鬼打墙的可怜汉。 如今桐叶洲越是穷乡僻壤、越灵气稀薄的山水,到了乱世,反而越不招灾殃。许多偏居一隅的小国,哪怕有几位所谓的山上神仙,还算消息灵通,也早早恨不得带着一座山头祖师堂一起跑路,哪里顾得上他人。上了山修了道,该断的早断了,一个个轻举远游,餐霞饮瀣,哪来那么多的牵挂。 如果不是她比较喜欢远游,又不贪那军帐战功、天材地宝和风水宝地,说不定这永宁县的人,得过个好几十年,才能遇到她这样的外乡存在。 是来自很远的外乡,却不是什么外乡人。 她吃过了柿子,捡起一根树枝,站起身,背靠界碑,翘起腿,轻轻刮掉鞋底板的泥垢。 先前在那县城文庙外,大概因为是霜降时分的缘故,有官员带着一帮儒生,在吟诵祝词,或耕或织,免风免雨。宜尔子孙,实我仓庾…… 反正她都听不懂,只学了些浩然天下的大雅言,此外桐叶洲雅言不会说,听不来,各国官话、方言更是半点不知,只是瞧着那帮读了书当上官和尚未当上官的,凑一堆,为民请命做些事,挺像一回事的。只是那个穿官服的,是不是过于肥头大耳了些,红光满脸,连脖子都快瞧不见了。读书人难道不都该是周先生那般清清瘦瘦? 有一群骑竹马嬉戏而过的孩子,玩那抬轿子娶媳妇的过家家去了。 先前瞧见了那个站在石头旁的女子,孩子们至多瞥了几眼,谁也没搭理她,小婆娘瞧着面生,又不俊俏。 她继续独自游历。 循着灵气运转的蛛丝马迹,总算瞧见了一处仙家门派,是个小门户,在这桐叶洲不算多见。 不过山上修道之人,好像出门了,她便没去登门拜访,最后在数百里之外,两座山头之间,山雾茫茫,如溪涧缓缓流淌,在那山峰之间,有那仙家练气士们,布置了一道术法大网,是要捕获一种鸟雀,宛如山下捕鱼,驱逐鱼入网,有几位御风的练气士身形,不断惊吓鸟群,一些个尚未能够御风的下五境修士,便在山中不断长掠飞奔,发出动静,故意惊起飞鸟。 棉衣女子坐在一处低矮山头的树枝上,安安静静,看着这一幕。 好像蛮荒天下到了桐叶洲之后,差不多也是如此光景,不断有惊鸟飞掠,然后一头撞入大网。 只是不晓得那些原本视山下君王为傀儡的山上神仙,等到死到临头,会不会转去羡慕她当下眼中这些境界不高的半山腰蝼蚁。 应该顾不上吧,生死一瞬间,哪怕是那些所谓的得道之人,估摸着也会脑子一团浆糊? 她突然想要找个能聊天的,不奢望会说蛮荒天下的话语,好歹是会那中土神洲大雅言的,如今不太容易找见,小地方的城隍庙,山水神祠,都没用,肯定只会桐叶洲的一洲雅言。可惜那些书院儒生,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剩下点,也都退去玉圭宗和桐叶宗两处了,大王朝的五岳山君,肯定都死了,商家子弟更是滑不溜秋,挣钱避难功夫都太厉害,很难抓到。 至于上五境修士,她先前倒是有幸见过一个,是个躲在深山老林、也未开宗立派的,大概就是所谓浩然天下所谓的隐士了,她当时遇见了,没理睬,主要是懒得动手,因为先前去一座不大不小的仙家府邸,有那金丹、元婴地仙坐镇,聊得不太愉快,被她一拳一个,打死了。不差了,刚上岸那会儿,还有个她忘了问名字的玉璞境,不也是一拳打死。 有数位下五境练气士的年轻男女,在她视野中缓缓下山,有那女仙师手捧刚刚摘下的菊花,霜降杀百花,唯此草盛茂。 棉衣女子双手撑在树枝上,对那些女仙师没什么兴趣,更多是打量那些菊花,思绪飘远了,听说浩然天下有个地方,叫百花福地。而百花神主当中,好像此花神位很高。它雅称极多,而且都很动听,霜蕊,笑靥金,至于日精、周盈的说法,就怪了些。棉衣女子比较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早年在家乡的修行路上,就一直觉得浩然天下,有趣的事情太多,所以一定要来这边走走瞧瞧,至于打打杀杀的,对她而言,意思不大。 她先前之所以在蛮荒天下“从天上返回人间”,再来这桐叶洲,还是因为那头王座大妖荷花庵主,给董三更出剑斩杀了的缘故,毕竟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与荷花庵主算是个邻居,当然说是邻居,其实离得极远。蛮荒天下,有那三月悬空,可明月与明月之间,只是相互间瞧着近罢了。偶尔只有那个叫曜甲的,会来她家中串个门。 那些男女行走山间,有人说那月夜秋云没落水,火烧寒涧松为烬,然后多有旁人的诗词唱和,有些是书上的,有些是自家肚子里的墨水。 棉衣女子什么也听不懂,就有些烦,搁以前也就忍了,一路跋山涉水,她都是个过客,只是刚想着要找人聊天来着,她就有些恼火,一恼火就习惯性伸出双手,一拍脸颊,动静不小,惹来了那些耳目灵光的年轻仙师,有些人眼神不善,有将她视为蟊贼之流的,也有嫌弃她长得不好看的?还有那看她如那投网飞鸟差不多的,最惹她嫌。 只是当她最后瞧见了一个圆脸小姑娘瞪大眼睛,十分好奇的模样,棉衣女子便咧嘴一笑,心情大好,言语不通,她就抬臂招手,算是跟那个小姑娘打招呼了。 小姑娘赶紧使劲朝那陌生姐姐挥手示意,然后在师兄师姐们朝她看来的时候,立即双手负后,抬头看天。 那一行人最终没说什么,更不知道在鬼门关打了个转儿,回山去了。 棉衣女子依旧双手撑在树枝上,笑道:“你就是姜尚真?” 一位男子站在一处树梢上,笑着点头道:“赊月姑娘圆圆脸,好看极了。所以我改了主意。” 棉衣女子依旧眺望远方,说道:“我也不是你想杀就能杀的啊。” 姜尚真坐在她身旁,陪着她一起等着月色来到人间,问道:“可曾见过陈平安?” 她想了想,“见过一眼,长得不如你好看。” 姜尚真哈哈笑道:“没有的事。”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零九章 白云送刘十六归山 (这个月更新很不稳定,接下来会有很多的小章节,跟大家道个歉,见谅个。) 一座闹市中的石拱桥上,青石板缝隙里边,长满了野草。 一处不过数年未曾祭拜的皇家陵墓,已是狐兔出没的惨淡光景。 山泽精怪,成群结队离开那些隐蔽的山水洞窟,在山下市井内横冲直撞,叫嚣于文武庙、城隍庙阁和山水神祠之外,有恃无恐。 一位君王醉倒美人怀,口中重复喃喃着罪不在朕。女子伸手轻轻揉捏着龙袍男子的脸颊,先前大殿上,一位位武将面无人色,文臣联袂建言出城献玉玺。 先前在那下元节,十月十五水官解厄,原本有那烧香枝布田、烧金银包和祈天灯的习俗,这一年,香枝、金银包无人烧,祈福许愿的天灯也无人放了。 有那分别担任一国宰相、侍郎的父子,与仙家供奉在密室内议事,身为一国斯文宗主的老人,不断安慰自己,说总有法子的,没道理斩草除根,不可能对我们赶尽杀绝,什么都不留下。 一座县城内的戏台,与那乡塾相邻,原本老夫子最痛恨学子去看那些脂粉女子唱戏,这天夜幕中,老夫子与蒙学稚童们一起坐在长凳上,鬼听鬼唱戏。 一个尚未被战火殃及的偏远小国,有那建造在山崖上的一处道门宫观,只有一条盘山的羊肠小道通往此地。 一位儒衫文士带着一位年轻容貌的剑修,缓缓登山而行,好似嵌入山崖的小道观,曾是某位“太平山嫡传真人”的短暂驻足之地,早年在那边收了个不记名弟子,香火飘摇,到底是传承了下来,不过属于无心随意之举,弟子不成气候,作为修道之人,百多岁,就已垂垂老矣,几个再传弟子,更是资质不堪,可谓一代不如一代,相信那老道士至今还不清楚祖师堂挂像上的“年轻”师父,到底是何方神圣。 文士与剑修联袂游历此处,无甚谋求,文士从桐叶宗那边回来,剑修刚好在附近军帐,就相约来此散散心。 先前三头大妖在桐叶洲谋划许久,其中又以这位成功成为太平山嫡传的“年轻道士”,功劳最大,所谓被扶乩宗少年揭穿谋划,使得他不得不提早动手,看似坏了大事,长远来看,反而是一记误打误撞的神仙手,只可惜未能与那白猿合力杀了钟魁。既然他如今不知所踪,多半是被那观道观老道人动了手脚,那么他在浩然天下剩下的这点香火,就帮着收拢收拢。 文士说道:“你不该杀她的。随便杀几个玉璞境都无所谓,唯独此人不该杀。你甚至为了她,都要保全一座玉芝岗。” 剑修说道:“先生,我当时见她求饶得过于乞儿相了,便没忍住。” 文士气笑道:“这种话换成斐然来说,我不奇怪,你绶臣说出口,就不是个滋味了。” 绶臣点头道:“在桐叶洲太过顺遂,我有些得意忘形。” 文士说道:“原本玉芝岗变故,可以成为桐叶洲形势的转折点,意味着一洲山河,可以从乱世逐步转入治世。那么我就能够帮着在甲子帐记你一功。早知道就该把你丢到太平山那边,帮你师弟师妹们护道,也不至于陨落两人。连你在内,不是不能死,只是死得太早,就过于暴殄天物了,你们一身所学,还来不及施展抱负。” 同门战死两人,作为师兄的绶臣,有些伤感,却无半点愧疚。 文士是周密,剑修是绶臣。双方是一对师徒。 周密带着弟子绶臣徒步走在小路上,已经可以看见那座小道观。 道门中人,观星望月,道观观道。仰视天象,俯察地仪,故而道观常在山巅。 周密没有着急进入大门紧闭的道观,带着绶臣远眺山河,周密轻声笑道:“一个见过日月山河再瞎了的人,要比一个年幼目盲的人更难受。” 绶臣听得出自家先生的言下之意。 一个失而复得的人,则会更加珍惜当下所拥有的。所以桐叶洲山上山下的存活之人,只要蛮荒天下接下来谋划得当,就不会感谢带给他们这些的浩然天下,大多数人只会暗自庆幸,感激蛮荒天下的网开一面,再去仇视中土文庙,害得整个桐叶洲生灵涂炭,将儒家视为一切苦难的罪魁祸首,更会痛恨所有未被战火祸害的大洲。 一位看门小道童,大摇大摆走到两人身边,打了个稽首,再以本国官话询问那位读书人来此为何。 小道童约莫七八岁,言语之间,满是倨傲神色。打那道门稽首,是觉得与师祖学了礼数,总不能白学,不然他哪里愿意与两个皮囊速朽的凡俗夫子瞎客气。 自家那位师祖老观主,那可是观海境的老神仙,一国之内罕逢敌手,去哪儿都会被敬称为上仙或是真人,听师父私底下说,那位师祖离着道门书籍上所谓的“地仙”,只差两步了。 眼前这两位来自山下人间的,便是有点钱又如何?来自富贵门庭又如何,不还是山下人来见山上人? 周密又看了一眼那小道童,转头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好一个得来全不费工夫,如今桐叶洲的天时大道,果然都在我们这边了。绶臣,你瞧出端倪没有?” 绶臣一头雾水,“恳请先生解惑。” 周密伸手抓住那小道童的胳膊,再以双指轻轻一敲对方手腕,小道童好似被拎小鸡崽子似的,只得踮起脚跟,不知是福至心灵还是如何,拗着性子没有对那山下文士破口大骂。 绶臣凝神望去,只见那小道童被自家先生施展了神通后,孩子手心处,震起些丝丝缕缕的光彩,很快就随风而逝。 小道童先前就像手掌蘸墨,清洗不净,有所遗留。 周密松开小道童的手腕,问道:“你这道观是不是曾经有个名叫刘材的道士,下山云游去了?他下山之时,还随身携带了些大大小小的葫芦?” 小道童揉着手腕,后退几步,畏畏缩缩道:“你怎么晓得这些事儿?不过我们道观没啥刘材,只有个绰号刘木头的土包子,渔夫猎户樵夫,什么零碎活计都能做,怎么能挣钱怎么来,按照师父的说法,若是山上有个尼姑庵,他都能卖出胭脂水粉去。土包子隔三岔五就来咱们道观骗银子花,他是咱们观里挺大一香客,最早带着土包子来这边的,我师父这些年才没跟刘木头计较。土包子最后一次来观里,背了一箩筐松明子和几尾大青鱼,也不要铜钱碎银,只在库房里边,捡了好些吃灰多年的破葫芦,说拿来折算银子,当时我就瞅着觉得怪,他在库房那边,拿着那些个破烂货,一个个提在耳边,摇摇晃晃。” 所谓道观库房,其实就是个堆积废旧之物的柴房。 周密瞥了眼小道观,笑道:“环环相扣。真乃高人。” 绶臣以心声问道:“先生,那刘材的‘心事’与‘立即’两枚养剑葫,是得自于此?” 周密摇头道:“刘材是先有的两枚养剑葫,才有的那两把‘本命飞剑’,不然这儿的那位开山祖师爷,作为上五境,眼界还不至于差到瞧不出养剑葫的品秩高低,何况他本就有收藏养剑葫的癖好,所以真正让他瞧不出真假、深浅的,应该是那两把古怪飞剑。” 先生接下来的言语,更让绶臣神色凝重。 “那个道观的大香客,多半就是刘材的传道人和护道人,因为来此道观的刘材,就只是个出窍远游的阴神,真身说不定都不在桐叶洲。” 绶臣问道:“先生要让赊月找到刘材,其实不单单是希望刘材去压胜陈平安?更是为了见一见那‘香客’?” 周密感慨道:“天下阴阳演化术,一人独占半壁江山。” 玉圭宗祖山,神篆峰。 老宗主荀渊已经壮烈战死,一位飞升境大修士,琉璃金身碎块崩散天地间,多被大妖截获。 现任宗主姜尚真,用那惊鸿一瞥现身人间的方式,证明自己还活着,而且很活蹦乱跳。 只是大势倾塌,一位失去天时庇护的仙人境,独木难撑将倾大厦。 九弈峰峰主,原本比姜尚真更有希望继承宗主之位的韦滢,却去了宝瓶洲担任下宗宗主,暂时为那大骊宋氏效力,注定无法跨洲返回玉圭宗。 掌律老祖瞥了眼自己对面的那张椅子,又瞥了眼祖师堂挂像下两张空椅子。 姜尚真就是从对面座位挪去了挂像下边。 实在是多看一眼就揪心。 便瞥了眼大门外的月色。 一位管着玉圭宗神仙钱、天材地宝的财神爷,名为宋升堂,他怒道:“咱们那位姜宗主为何还在外边晃荡,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宗门上下,每天死人不断?在哪里出剑不是出剑,连自家山头都不帮衬,算怎么回事?” 称呼姜尚真为姜宗主,略显多余,并不是直接去掉姓氏的“宗主”,这就是一种微妙姿态。 姜尚真在玉圭宗祖师堂,并未真正服众。 不过处境如此尴尬的一个重要原因,还是老宗主荀渊先前一直在世的缘故。 加上姜氏掌握的云窟福地,一直是玉圭宗一个类似藩镇割据的存在,太膈应人。所以赵升堂与姜尚真一直不对路,只要神篆峰祖师堂关起门来议事,那就是出了名的狗咬狗满地毛,不过次次是姜尚真占尽优势,姜尚真还给他取了个绰号,掉毛老狗宋老秃。 一位与姜尚真有那深仇大恨的女子老祖师,座位靠近大门,姓刘华茂。资质并不拔尖,早年靠着耗费大量神仙钱和天材地宝,侥幸跻身的上五境。 姜尚真每次议事,几乎都要先与刘华茂开口搭讪。 刘姐姐好名字,风华正茂,年年十八岁,容颜岁岁是今朝。 在如此险峻形势之下,刘华茂也不得不拗着性子,为姜尚真说一句良心话,“肯定有那王座大妖盯着这边,负责斩杀姜尚真,说不定还不止一头老畜生,在守株待兔。” 要她喊姜尚真为宗主,休想。 她之所以如此,因为年轻时,既是近水楼台,想要好好游历 一番云窟福地,至于砥砺道心,则是顺带的。 结果姜尚真这个王八蛋,当时还是云窟福地的少主,竟然以古怪神通秘法,悄悄依附在一位福地女子身上,然后与刘华茂相逢投缘,以姐妹相称,此后两人水到渠成地结伴游历,然后一次游览云窟福地名为芙蓉浦的地方,趁着月色宜人,僻静,那女子羞羞怯怯宽衣解带之时,竟然还脸红不已,当时刘华茂还调侃了她几句,捏了捏那“女子”的粉嫩脸颊。 事后想起,真是天崩地裂一般的凄惨往事。 在那之后,刘华茂就开始疯狂修行,就为了能够追赶上姜尚真的境界,好随便找个由头,将那王八蛋砍个半死。 只可惜修行路上,天赋,根骨,性情,一山总有一山高,而姜尚真当年作为公认的九弈峰下任峰主,也不见他如何勤勉修道,却总是随随便便比她高出两境。曾经被她追上一境后,姜尚真遇见了她,死缠烂打,对她腻人吹捧一番后,结果他转身离开后没多久,当天就破境了。 玉圭宗祖师堂议事,有个很有意思的局面。 说话多的,嗓门大的,跟境界关系不大,就看谁与姜尚真关系更差了。 久而久之,像刘华茂这般资质平平的玉璞境,在神篆峰祖山上议事,她每次开口,反而分量不轻。 反观 这样的老仙人,辈分高,与老宗主荀渊都是平辈,修为也高,可就因为从来不与姜尚真面红耳赤,喜欢当和事佬捣浆糊,真的谈论起大事,不被重视。 你他娘的连姜尚真都没骂过几句,没朝姜尚真摔过椅子,好意思说自己是一心为宗门? 掌律老祖有些心情沉重,轻轻拍打椅把手,“天时一变,优劣反转,老宗主不该现身的。” 有那三垣四象大阵护持,荀渊虽然跻身飞升境没多久,但是由于占尽天时地利,一身修为,好似处于一境巅峰的圆满无瑕,等到太平山和扶乩宗先后覆灭,大阵消散,就立即被打回原形。 太平山老天君,拼着身死道消,手持明月镜,以大阵飞剑击杀过一位蛮荒天下大剑仙。 至于太平山道人的斩妖除魔,战功累累,更是冠绝一洲。 而那扶乩宗,宗主嵇海,能够以玉璞境修为,撑到了太平山破灭之后,本身就是一桩壮举。 而玉圭宗的战功,几乎全部来自荀渊和姜尚真两位宗主。 飞升境荀渊,斩杀两位仙人境大妖,还有一位玉璞境剑仙。 至于姜尚真,东一剑西一剑的,竟然不知不觉给他宰掉了四位玉璞境,还要外加作为添头的一大拨地仙妖族修士。 宋升堂疑惑道:“那个萧愻,怎么就从剑气长城的隐官,变成蛮荒天下的王座人物了?” 掌律老祖嗤笑道:“缘由为何,重要吗?重要的是,她与蛮荒天下有那合道的迹象,她本身又是飞升境剑修,咱们这桐叶洲,如今都他娘的是蛮荒天下的版图了,萧愻下次出手,如果依旧还是出剑,再不是双拳乱砸一通的话,还有谁能挡下她的问剑?!” 一位资历较浅、座位靠门的供奉轻声道:“桐叶宗,还有那剑仙左右。” 玉圭宗修士,对那位文圣一脉的二弟子,印象不差。 一把传信飞剑悬停在祖师堂大门外,掌律老祖伸手一抓,取出密信,看完之后,脸色铁青。 刘华茂忧心忡忡,小心翼翼问道:“怎么了?” 掌律老祖沉声道:“周密亲自现身桐叶宗地界,给了桐叶宗一个天大的承诺。只要桐叶宗撤掉护山大阵梧桐天伞,就允许他们割据自立,不但如此,还可以得到他周密和托月山的千年庇护,在这之外,还会让桐叶宗新任宗主,成为一座新军帐之主,桐叶宗除了名义上成为未来一洲主人的藩属,一切照旧,蛮荒天下甚至愿意派遣绶臣在内的两位大剑仙,分别担任桐叶宗供奉、客卿,而且这两位,没有资格对桐叶宗祖师堂议事指手画脚,反而必须为桐叶宗出剑三次。” 刘华茂问道:“那剑仙左右?” 掌律老祖无奈道:“桐叶宗修士根本不用为难,无需驱逐左右离开宗门,只要撤掉山水大阵,在左右出剑之时,选择壁上观。” 刘华茂皱眉不已,“左右岂不是就要被孤立了?!” 左右对于桐叶宗而言,本来就是个外人,先前仗剑护道一宗门,还能够人心凝聚。使得桐叶宗修士,愿意舍生忘死。 周密此举,分明是要让左右与整座桐叶宗修士的人心为敌。 守不守桐叶宗?不守,桐叶宗的山水气运,被蛮荒天下收入囊中。守,梧桐天伞已经撤掉,他每次出剑,一旦殃及池鱼,一宗修士就会人心起伏。 那宋升堂揪须眯眼道:“难了。大难题。” 设身处地的话,确实会让所有人感到左◇零零右为难。 刘华茂问道:“传递这个情报的人?” 掌律老祖销毁密信,说道:“是一个名叫于心的年轻女修。” 一时间玉圭宗祖师堂内氛围轻松几分,掌律老祖笑了笑,“就是咱们那位中兴之祖的娘亲转世。” 姜尚真擅长说怪话,将杜懋形容为“桐叶洲的一个败家崽儿,玉圭宗的半个中兴之祖”。 这句话倒是在神篆峰祖师堂,人人觉得妙极。一来二去就在玉圭宗广为流传。 反正玉圭宗和桐叶宗相互敌视,也不是一两千年的事情了。不差这一桩。 如果不是这场天大变故,神篆峰祖师堂早年都专门议论过一事,痛打落水狗,要将那桐叶宗底蕴一点一点蚕食殆尽。既符合儒家规矩,又暗中伤人。 刘华茂感叹道:“一个不小心,单凭此事,说不定就会给她招来杀身之祸。” 掌律老祖说道:“那咱们就当没见过这份情报,这点道义,总得讲一讲,不管如何,不管以后两宗命运如何,关于这于心,大家说话做事,都厚道些,多念小姑娘一份香火情,有机会的话,还可以帮衬着点。” 老祖重复道:“有机会的话。” 老人突然站起身,很快所有人都跟随起身,一起走出祖师堂大门,只见那山水大阵之外,有个身穿棉衣的年轻女子,用刚刚学来的桐叶洲雅言,缓缓开口,照理说玉圭宗的护山大阵早已隔绝天地,对方又无使用手段暂时破开阵法禁制,不该听闻她的嗓音才对,但是偏偏她的话语,玉圭宗所有修士都清晰可闻,就如人间何处无月色。 那棉衣女子的话语不多,就一个意思,玉圭宗不用让出宗门,修道之人也不用离开山头,只需交出一座云窟福地就行了。 一个化名陈隐的青衫剑客,身材修长,背剑在后。 他在那桃叶渡买了一条乌篷船,往常身姿曼妙的船工小娘、比文人雅士还要会吟诗的老蒿工,早已四散而逃。 青衫剑客就只能自己撑蒿划船。 如今大泉王朝京畿之地的文人骚客,达官显贵,哪有这份泛舟赏景的闲情逸致。 所以此人必然是一位外乡仙师无疑了。 桃叶渡的乌篷船,不是那种寻常水乡湖泽的脚划小船,船头刻有一种似鹭的水鸟装饰,青衫剑客便是因为这古老“船首”才起了撑船的兴致。 他腰间悬挂了一枚祖师堂玉牌,“祖师堂续香火”,“太平山修真我”。 这块玉牌只是某个军帐的战利品之一,就给他拿了过来。 斐然对大泉王朝的观感不错,多有形胜之地,人杰地灵,尤其是大泉边军精骑,各地驻军的战力,都让桐叶洲中部的几大军帐刮目相看。 桐叶洲整体的山下形势,其实比甲子帐预期要好很多,简而言之,就是桐叶洲世俗王朝在沙场上的表现,两个字,稀烂。 劲风知劲草,愈发显现出大泉王朝的出类拔萃。只不过野草终究是野草,再坚韧强劲,一场大火燎原,就是灰烬。 毕竟如今桐叶洲的“天时”,被蛮荒天下的托月山掌握。 斐然丢了竹蒿,乌篷船自行前去。 只是如今南齐京城的那个军帐,关于大泉刘氏国祚的存亡,争执不下,一方执意要杀绝蜃景城,屠城筑造京观,给整个桐叶洲中部王朝、藩属,来一次杀鸡儆猴。要将藩王、公卿的一颗颗头颅砍下来,再派遣修士将它们一一悬挂在各个小国的城门口,传首示众,这就是负隅顽抗的下场。 一方觉得大泉文武,多有可用之材,有扶植的本钱,只要运作得当,弄个傀儡皇帝, 会成为军帐的一大助力。反正年轻皇帝抛弃江山社稷,将国库席卷一空,逃亡第五座天下,刚好可以拿来大肆宣扬。 大泉各大城池都已经戒严,只许进不许出,防止百姓任意流徙逃难,暗中被妖族引导、利用,冲散那些防线,最终酿成灭国大祸。 不过斐然今天不是游山玩水来的,是要见个人。 金顶观观主杜含灵。境界不高,元婴地仙,不是剑修,但是脑子很好用。 冤句派观水台上的那个少年,遇到斐然,福祸相依一瞬间,原本有望跟随斐然一起登山修行,结果莫名其妙就死了。 旧北晋州城那个最终被“自己”掐死的卢检心,遇到雨四,如果不是姜尚真插上一脚,反而有机会鱼龙变,大获福缘,成为一城之主还是其次,攀附上了雨四,外加一个以他观道的甲申帐木屐,简直就是最大的两张护身符,想死都难。 斐然一直在反复思量周先生的那番言语,儒家学宫、书院太放权给世俗王朝了,不愿以铁腕收拢、约束人心。 儒家三学宫、七十二书院,听上去很多,但是放在偌大一座桐叶洲,就只是大伏书院在内的三座书院而已。 结果文庙还要约束书院君子贤人,不许太过掺和朝堂事,绝不允许书院儒生,当那各国幕后的太上皇。 如此一来,各自为政,山上避世,高人厌世,将相公卿,多有沽名钓誉之辈,假道学排挤 真圣贤。山上山下,各国各地,一盘散沙。 只是斐然很好奇周先生的立教称祖,其根本学问宗旨,到底为何。 如何能够彻底改变这种症结。 光是妖族与人族以后的共处,就是天大的难题。 至于周先生的真实身份,斐然有所耳闻。 周密当然是化名,曾经是浩然天下正儿八经的儒生。 根据师兄切韵的说法,周先生少年英才,学问极大。 只是学问始终不被文庙接纳,一次与人论道之后,彻底灰心,这才远游蛮荒天下。 这位读书人,为儒家文庙建言了一份“太平十二策”。 第一,为天下读书人制定一部修身篇,大致上书院贤人,君子,圣人,分别对应家、国、天下。 所有世俗王朝、藩属国的皇帝君主,都必须是书院子弟,非儒生不得担任国主。 每一位书院山主,都应该是帝王师! 君子贤人,担任国师。 无论是三公九卿,还是三省六部,这些中枢重臣,同样都应该是书院弟子。 每一座庙堂,都要设置一个官职,能够无视宫禁,负责详细记录一国君主、将相公卿的功过得失,作为书院三年大考。 第二,杀绝浩然天下当下所有上五境妖族修士,地仙妖族一律被驱逐到一洲之地,严加约束。 一旦有妖族跻身龙门境,必须在这前后,主动向中土文庙、各地书院报备,将“真名”记录在档案。 这拨妖族修士,跻身金丹后,必须去辅佐各地山水神灵,保证辖境内百年的风调雨顺,主要是打杀作乱的鬼祟精怪,类似“县尉”一职,然后书院按照功绩,判断它们能否获封山魁、水仙,还是继续劳作百年,一旦晋升山魁、水仙,就等于是人间官场上的由浊流转清流,此后升迁之路,与江河水神、山岳府君无异。 第三,在倒悬山附近,选择三处,作为衔接南婆娑洲、西南扶摇、东南桐叶洲的地盘,例如旧雨龙宗地界。 然后逐渐屯兵剑气长城,首先将那些剑气长城本土人氏当中的凡俗夫子,不适宜修行之人,全部迁往雨龙宗辖境岛屿。其后抽调北俱芦洲剑修,长期驻守剑气长城。 所有在浩然天下犯下大罪的修士,都可以在战场上凭借功劳赎命。 所有山泽野修,都能够凭借战功购买山上丹药、秘籍和重宝。未必需要他们出城厮杀,战时守城头,战后在幕后,以剑气长城作为根本据点,不断向南方打造出一座座城池,逼迫蛮荒天下至少每隔三十年,必须调兵谴将一次。 剑气长城地理特异,剑修之外的练气士,天然受到压胜,那就栽培出足够数量的纯粹武夫,虽然同样受到大道和纯粹剑意的压制,但是不同于练气士,武夫能够以此砥砺体魄,并且武夫门槛要比练气士低,那么最终剑气长城此地,会是这样一个战争格局:若非剑修,人人武夫。 剑修和纯粹武夫之外的诸多练气士,更多是辅佐。 第四,所有仙人境、飞升境大修士,都能够得到额外的自由。 这些山巅人物,需要付出,但是每次每种付出,都必然可以得到更多的回报。 文庙承认他们的“高人一等”。 例如赶赴剑气长城,中土文庙承诺他们无需死战,不会伤及大道根本,只需做些锦上添花的事情,例如战局占优,就扩大优势,战局不利,就以非大炼本命物的法宝,抵御大妖攻伐,或是打造山水阵法,庇护城池、城头和剑修、武夫。 第五,中土文庙在各洲各国,七十二书院之外,打造出七十二座道术院, 除了主动勘验修行资质,每年接受各国朝廷的“贡品”,收纳各地的修道种子, 这拨儒生,治学之外,主修兵家,不是那种纸上谈兵,泛泛而谈,会通学历史上所有 最终考核所学之地,便是那处硝烟不断的剑气长城。 第六,将学问繁芜的诸子百家,分为九品,会有抬升、下迁两说,与官场无异。 不服约束者,逐出九品之列,禁绝学问,销毁一切书籍,一家之老祖师,囚禁在文庙功德林。 第七,打破山上山下的隔阂,其中一项建议,便是推波助澜,诱之以利,推动山上修士结为神仙道侣。 第八,排挤释道两教学问,禁绝一切道观寺庙,保证儒家在浩然天下获得真正意义上的一家独大。 第九,重点扶持兵家、商家和术家。 此外犹有三策,专门详细针对远邻的两座天下,以及远古神灵。 斐然叹息一声,收起复杂思绪,自言自语道:“归根结底,周先生当年提出这十二策,就是要为中土文庙收权。要让读书人获得更大的自由,为万世开太平。” 在桃叶渡一处渡口附近,乌篷船与乌篷船相逢。 斐然皱了皱眉头。那杜含灵竟然不是一人前来。 元婴修士身边还有个年轻金丹,以及一位身穿公服的城隍爷。 斐然只是皱眉,而杜含灵与那徒孙邵渊然,以及大泉骑鹤城的城隍爷,则是白日见鬼似的的表情,饶是杜含灵这类枭雄心性的,瞧见了斐然这般青衫背剑、腰悬太平山祖师堂玉牌的熟悉装束,以及那张依稀辨认几分的面容,都要震动不已,杜含灵只觉得莫不真是那无巧不成书,不然怎的会是此人? 渡口处那边走来两人,大泉藩王刘琮与国公爷高适真,见着了“斐然”,更是差点掉头就走。 斐然心中了然,笑了起来。 看来他们都认得隐官大人?而且看样子,早年闹得不太愉快。 于是斐然微笑道:“山水有重逢,好久不见。” 飞过落魄山山头的一朵朵白云,黑衣小姑娘只要见着了,都要使劲挥动金扁担和绿竹杖,与它们打招呼,这就叫待客周到。 喂喂喂,我是这儿的右护法,哑巴湖的大水怪,我有两个朋友,一个叫裴钱,一个叫暖树,你们晓不得?知不道? 今天落魄山右护法,带着一直没能升官的骑龙巷左护法,一个蹲着,一个趴着,一起在崖畔等那白云路过。 骑龙巷左护法,碟儿大的小官,比不得自己比碗大的大官。 哈,白云苍狗。 它在大山之中,最怕阮秀,落魄山上,最怕裴钱,但是它很喜欢这个小憨憨。 它曾经陪着周米粒,一起蹲在龙尾溪陈氏开办的学塾大门口,等那个口口声声说什么“撵鹅打狗最豪杰”的裴钱下课回家,往往一等就是大半天。小姑娘会与它聊很久。绝对不会像那裴钱,有事没事就一把攥住它嘴巴,娴熟一拧,问它咋回事。 小米粒眼巴巴等着白云做客落魄山。 么得法子,如今落魄山上,人人远游不回家,好人山主啊,蹿个儿从不打招呼、最要好的朋友裴钱啊,弯腰低头走路看有没有钱捡、却从来捡不到钱的老厨子啊,疯癫颠傻乎乎、挨打挨骂从不生气的大白鹅啊,笑嘻嘻乐呵呵最喜欢百~万\小!说的大风啊,最像读书人的种老先生啊曹小夫子啊…… 周米粒皱着眉头,越想越伤心,万一等到裴钱回家,裴钱个儿已经有她和暖树姐姐加一起那么高,怎么办?万一哪天山主背着箩筐登山,箩筐里边又站着个陌生的小姑娘怎么办? 米裕来到小姑娘身边坐下。 周米粒拍掌大笑,有那白云路过山谷间。 只是米裕刚坐下,就立即起身,以心声与魏檗言语一番,然后米裕就立即祭出了本命飞剑“霞满天”,同时御剑去往霁色峰祖师堂。 最终在大门那边,米裕见到了一个读书人,与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 那个佩剑书生,对米裕微微一笑,瞬间消逝,竟是无声无息,便跨洲远游了。 他此次远游宝瓶洲,只是为好友稍稍遮掩一番,不然好友御风,动静实在太大。老秀才当初在那扶摇洲露个面,很快就溜之大吉,不知所踪。 只留下那个高大男子。 他对米裕说道:“你可以叫我刘十六,刚刚返回浩然天下,来这边上香。见不着先生,就见一见先生的挂像。等会儿我满脸鼻涕眼泪的,你就当没瞧见。” 米裕无言以对。 好不容易稳住心神,米裕说道:“祖师堂的钥匙,在暖树丫头那边。” 那汉子点头道:“那就劳烦剑仙走一趟,我在这儿等着便是。” 魏檗将那暖树和小米粒一并送来此地。 俩小姑娘一起朝那魏山君所谓的“山主师兄”,毕恭毕敬作揖行礼。 瞧见了俩丫头后,汉子便多了些笑容,小师弟果真不坏。 陈暖树打开祖师堂大门后,只见那魁梧汉子站在大门外,神色肃穆,先正衣襟,再跨过门槛。 即将御剑跨洲的读书人突然停下身形。 遇见了那个鬼鬼祟祟的老秀才。 他问道:“为何不早些现身?” 老秀才胸有成竹道:“先等那傻大个哭完。” 读书人瞥了眼天幕。 老秀才问道:“白兄弟,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不如顺手递几剑?何谓剑仙风流,可不就是那临风慨想斩蛟灵?那些个登门做客不打招呼的远古神灵,不比蛟龙强?更该出剑嘛,先前那萧愻,在桐叶洲出剑,何等惊世骇俗,屁大丫头,就有这份剑意,你白也身高八尺,还手持仙剑,能忍?白兄弟你只管放开手脚!你跟我客气我就跟你急……说句臭不要脸的大实诚话,收拾烂摊子,我在行,不过事先说好,三五剑就差不多了,再多,我也扛不住,你要真觉得不痛快,至多之多七八剑……” 读书人没搭理老秀才,一闪而逝。 老秀才跺脚不已。 随后望向那落魄山。 遥想当年,白也曾以白云歌送刘十六归山。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一十章 只驱龙蛇不驱蚊 霁色峰祖师堂内,刘十六仰头看着那三幅承受落魄山香火的挂像,默不作声。 陈暖树取了一只竹香筒过来,高举双手,刘十六道了一声谢,弯腰低头,从香筒里边捻出三炷香。 周米粒与那壮汉说回头累了要歇脚,就可以坐她的那张椅子。 黑衣小姑娘指了指一张座椅,椅背上贴了张巴掌大小的纸条,写着“右护法,周米粒”。 刘十六点点头。 陈暖树扯了扯小米粒的袖子,然后一起离开祖师堂,让刘十六独自留下。 她们出了祠堂大门,再走过祖师堂外门。一袭素雅青衫长褂的米剑仙,一袭雪白长袍、耳坠金环的魏山君,并肩站在大门外,譬如芝兰玉树,双生庭阶前。 米裕以心声询问魏檗:“你是怎么知道的对方身份?隐官大人可从没提过这茬。” 魏檗解释一番,先前白先生临近北岳地界,就主动与披云山这边自报名号,说了句“白也携好友刘十六拜访落魄山”,而那刘十六则自称是陈平安的半个师兄,要来此祭拜先生挂像。 米裕打趣道:“说起那白也,魏兄如此激动?” 魏檗笑道:“不是剑修的剑仙,谁不心神往之。” 能让魏檗仰慕之人,不多,一个白也,一个在剑气长城刻字的阿良,还有那中土穗山大神。 米裕摇摇头,“在我家乡那边,对此人议论不多。” 当然不是觉得那个读书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而是白也的出剑次数,实在太少,没什么可说的。 除了当年一剑引来黄河瀑布天上水,在之后的漫长岁月里,白也好像就再没有什么战绩。 直到这次,现身于已算蛮荒天下版图的扶摇洲,三剑斩杀一位王座大妖。 其实在两次出剑之间,火龙真人拜访那座孤悬海外的岛屿,之后白也悄然仗剑远游,一剑就斩杀了中土神洲的一头飞升境大妖。 米裕望向大门里边,那个远道而来的大个子,在点燃三炷香后,高过头顶,久久没有插入香炉,应该是在喃喃自语。 米裕挺羡慕这个刘十六,一到落魄山就能烧香拜挂像。 化名余米的玉璞境剑仙,来落魄山这么久了,一直没在这霁色峰祖师堂里边敬香,只是也怨不得别人,是米裕自己说要等隐官大人回了家乡,等到落魄山上人多了些,再来将“米裕”录入祖师堂谱牒,结果这一拖就等了好些年。米裕是等得真有些烦了,毕竟在落魄山上,事情是不少,陪小米粒一边嗑瓜子,看那云来云走,或是在山神祠庙外的那圈白玉栏杆上散步,实在无聊,就去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找那同样惫懒汉的刘羡阳一起闲聊,聊一聊那仙家门派关于镜花水月的门道、学问,想着将来拉上了魏山君、供奉周肥,还有那白衣少年,求个开门大吉,好歹为落魄山挣些神仙钱,添补山水灵气。 可是这些,有趣归有趣,舒心归舒心,做正经事的机会,到底太少。 那个米裕很想认识认识的绣花江水神娘娘,找个机会偷偷摸摸,一剑开金身,看一看她的胆子到底有多大。 在家乡,米裕与山水正神打交道的机会,屈指可数。不曾想在这宝瓶洲,处处是祠庙和神祇。 清风城的那座狐国,米裕早就想要去走一遭了。至于那个城主许浑,被米裕当做了半个同道中人,因为许浑被说成是个脂粉堆里打滚的男人,米裕更想要确定一下,与那风雷园黄河争抢宝瓶洲“上五境之下第一人”名头的许城主,他身上那件曾是刘羡阳家祖传之物的瘊子甲,这些年穿得还合不合身。 至于那个在宝瓶洲号称“条条剑道通山巅、十座高峰十剑仙”的正阳山那边,刚刚有了个闭关而出的老祖师剑仙。当时米裕在河畔铺子陪着刘羡阳打盹,一听刘羡阳说那“老剑仙”三字,让米裕吓了一跳,正掂量着自己这个剑气长城的玉璞境,是不是有机会与宝瓶洲的仙人境换命之时,刘羡阳递给了他那封山水邸报,山上专属贺报,泥金文字蓝底书页。 米裕看着那封山水邸报,上边那些溢美之词,好像那个老家伙不是跻身了玉璞境,而是跻身了飞升境。米裕就纳闷了,你他娘的跻身个小小玉璞境,也要闭关百年之久?老子在剑气长城之所以被尊称为绣花大剑仙,赢得类似“玉璞第一人”的美誉,一个重要原因,可不就是闭关时间比预期多了小半年吗? 米裕只觉得自己的佩剑要生锈了,如果不是此次白也携手刘十六造访,米裕都快要忘记自己的本命飞剑叫霞满天了。 一般的修道之士,或是山泽精怪,比如像那与魏山君同样出身棋墩山的黑蛇,或是黄湖山里边的那条大蟒,也不会觉得时日过久,但是米裕是谁,一个在剑气长城都能醉卧云霞、无心炼剑的绣花枕头,到了宝瓶洲,尤其是与风雪庙魏晋分道远游后,米裕总觉得离着剑气长城是真的越来越远,更不奢望什么大剑仙了,毕竟他连玉璞境瓶颈都不晓得在哪里。 其实按照米裕自身的性情,不知道就不知道,无所谓,成不成为仙人境,只随缘,老天爷你爱给不给,不给我不求,给了我也收。 只是到了落魄山,隐官大人不在山头,大管家朱敛也不在,就连看大门的郑大风都远游了,一来二去,只剩下了暖树和小米粒,还有一些练拳没多久的孩子,不然就是些米裕不爱打交道的精怪鬼物,于是米裕就莫名其妙成了落魄山暂时的主心骨,这让米裕的感觉有些古怪。 毕竟在那家乡剑气长城,米裕早就习惯了有那么多的老剑仙、大剑仙的存在,就算天塌下都不怕,何况米裕还有个哥哥米祜,一个原本有机会跻身剑气长城十大巅峰剑仙之列的天才剑修。米裕习惯了随性,习惯了万事不上心,所以很怀念当年在避暑行宫和春幡斋,年轻隐官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岁月,关键是每次米裕做了什么,事后都有大大小小的回报。 米裕突然感慨道:“再这么下去,我就真要混吃等死了。晒太阳嗑瓜子这种事情,实在是太容易让人上瘾。” 不知为何,在落魄山上,兴许是太适应这一方水土,米裕觉得自己应了书上的一个说法,犯春困。 尤其是每天早晚两次跟着周米粒巡山,是最有意思的事情。 魏檗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是打算去老龙城那边看看?” 米裕瞥了眼天幕,摇头道:“之前是想要去瞧瞧,如今实在不放心落魄山,落魄山挨着披云山太近,很容易招来那些远古余孽。” 魏檗点头道:“我这北岳,是唯一一个尚未被远古神灵侵袭的地盘了,是要小心再小心。” 祖师堂内,刘十六敬香后,再次闭眼喃喃。 周米粒肩扛金扁担手持绿竹杖,与暖树姐姐一本正经道:“山主大人的半个师兄,个儿好高,瞧着力气可大。这还是半个!要是一个,那还了得?!” 陈暖树腰间系挂着几串钥匙,无奈道:“一个半个,不是这么个意思。” 黑衣小姑娘双眉齐挑,开心不已,“暖树姐姐,我是跟你开说笑话嘞,这都没听出来啊,我等于白说哩。” 陈暖树笑眯起眼,摸了摸比自己个儿矮些的小米粒,柔声道:“米粒儿今儿又比昨天机灵了些,明天再接再厉。” 周米粒使劲点头,“对对对,裴钱说过,有志不在年纪大,机灵不在个儿高。” 刘十六离开祖师堂,跨过两道门槛,与陈暖树笑道:“可以锁门了。” 粉裙女童点点头,先去关上内门,小米粒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暖树姐姐先去忙正事,至于具体怎么招待贵客刘十六,她得从长计议,好好琢磨琢磨。 刘十六一个抱拳,向米裕和魏檗行礼致谢,“小师弟不在山头多年,有劳剑仙、山君的照顾。” 米裕说道:“刘先生不用客气,我本就是落魄山供奉。” 魏檗也说道:“我能够成为大骊北岳山君,都要归功于阿良,与陈平安更是好友,远亲不如近邻,些许小事,应该的。” 刘十六说道:“不用喊我先生,当不起。喊我君倩好了,虽然也是化名,不过在浩然天下,我对外一直使用这个名字。” 杨家药铺后院,烟雾缭绕。 杨老头将老烟杆别在腰间,起身相迎。 是那老秀才和白也联袂登门。 先前白也原本已经离洲入海,却给纠缠不休的老秀才拦阻下来,非要拉着一起来这边坐一坐。 白也想起元宝末年在故国春明门的那桩道缘,就没有拒绝老秀才的邀请。 如果说南婆娑洲的陈淳安,独占“醇儒”二字。 那么白也,就一人独占了“仙人”这个说法。 剑术高绝,草行双绝,明明已经诗无敌,却偏有那词、曲流传开来,让后世一惊一乍,总觉得是托名伪作,却又不敢确定,以至于成了一桩桩悬案。 到最后,只有一个解释了,仙人嘛,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老秀才到了院子,立即双手握拳,高高举起,使劲晃动,笑容灿烂,“直到今天,才有幸得见青童天君,白活了一遭,总算没白死一趟。” 杨老头难得有些笑容,道:“文圣先生,风采依旧不减当年。” 十四境修士的与天地合道,讲究不小,并不是一味求大那么简单。 眼前这位昔年文圣,真正让杨老头高看一眼的地方,在于对方的合道之地,是南婆娑洲、桐叶洲和扶摇洲。 而不是中土神洲、皑皑洲、流霞洲这些安稳之地。 如今两洲沦陷,所以眼前这个老秀才,如今并不轻松。 白也只是与杨老头点头致意。 杨老头也未与白也客套寒暄。 只是老秀才却没打算放过白也,从袖中摸索出一卷珍藏已久的尺牍,交给杨老头,笑呵呵道:“此为《元宝末年》贴,别称《得意法帖》,真迹,绝对的真迹。没道理登门做客不带礼物的。礼不太轻,情意更重。” 杨老头摊开大半,是那元宝末年,白日醉酒依春明门而睡,梦与青童天君乘槎共游星河,酒醒梦醒,兴之所至,而作是诗。 杨老头卷起这幅行书字帖,收入袖中。 本来是一桩白也与杨老头无需多言的会心事。 结果给老秀才这么一折腾,就毫无留白余韵了。 不曾想老秀才厚着脸皮自吹自夸起来,“青童天君不妨摊开了瞧瞧,这幅字帖妙在后边,除了崔瀺的绣虎花押,有那小齐的‘春风’藏书印,还有略显突兀的君倩二字,最后是‘顾瞻左右,会心不远’钤印。” 杨老头却没有重新取出字帖,心领了。 杨老头说道:“圣人造字之后,除去八人又有开山之功,此外天下书法一途,不得道,无一大家。末流中的末流。” 显而易见 ,老人对书家能够位列中九流前列,并不认可,甚至觉得书家根本就没资格跻身诸子百家。 老秀才是出了名的什么话都能接,什么话都能圆回来,使劲点头道:“这话不好听,却是大实话。崔瀺早年就有这么个感慨,觉得当世所谓的书法大家,尽是些鬼画符。本就是个螺蛳壳,偏要翻江倒海,不是作妖是什么。” 白也倒是很清楚,书家几位别开生面的老祖,与老秀才关系都不差。崔瀺的一字千金,可不是凭空而来,是老秀才早年带着崔瀺周游天下,一路打秋风打来的。世间碑帖再好,终究离着真迹神意,隔了一层窗户纸。崔瀺却能够在老秀才的帮助下,亲眼目睹那些书家祖师的亲笔。 老哥你再多些几幅字帖,趁着这份酒兴,多写点,想到啥就写啥,字帖尺牍嘛,内容越是平易近人越讨喜,买了几斤橘子啊,今儿吃了几顿饭啊,刮风下雨啥的,乘兴上阳台啊,今儿笋烧得有点苦,可劲儿写,实在不行,就说今儿遇见了我,老友厚道,送了一筐梨,害得你老泪纵横了…… 定要当那传家宝供奉起来,老哥你这是什么眼神,我是那种一出门就卖钱的人吗?老哥你会交这样的朋友? 我撰文,你写字,咱哥俩绝配啊。只差一个帮忙版刻卖书的商家大佬了,不然咱仨合力,板上钉钉的天下无敌。 至于青童天君所谓的开山八人,白也大致有数,是那大篆太史籀,小篆李通古,隶书元岑,章草史急就,今草张淳化,狂草张怀,正楷王仲,小楷钟繇。其中只有崔瀺是“不务正业”,随手而已,草书名气最多,事实上崔瀺的小楷,更是极为高妙,他抄录的经书,是中土许多佛门大寺的镇殿之宝。 老秀才转身去坐在那条檐下廊道的长凳上,伸手拍了拍凳子,“结实。” 杨老头问道:“文圣此次前来,除了让我将字帖转赠落魄山,多盖些印章之外,还要做什么?” 老秀才答道:“别无他事,就是与前辈道一声谢而已。” 杨老头当然不信。 老秀才也不着急打自己的脸,看看左边,瞧瞧右边。 大概早年小齐和小平安,都是在这儿落座过的。先生不在身边,所以学生孤零零落座之时,也不是歇脚,也无法安心,还是会比较辛苦。 三人几乎同时,抬头望去。 宝瓶洲天幕处,出现一个巨大的窟窿,有那金身神灵缓缓探出头颅,那天幕附近数千里,无数条金色闪电交织如网,它视线所及,好像落在了北岳披云山一带。 老秀才跺脚道:“白兄白兄,挑衅,这厮绝对是在挑衅你!需不需要我帮你喊一声‘白也在此’?” 白也神色淡然道:“有刘十六在。” 老秀才起身搓手道:“傻大个赤手空拳的,多吃亏,不如白兄有仙剑……” 只是在老秀才言语之间。 一个原本在落魄山霁色峰的魁梧身形,先被山君魏檗送到了北岳地界一处僻静边缘地带,然后方圆百里之内,有那地牛翻背之声势,随后身形笔直一线,冲天而起。 魏檗擦了擦额头汗水,光是将那自称“君倩”的家伙送到辖境边界线而已,就如此辛苦了? 自己早已不是棋墩山的土地公,而是一洲北岳大山君啊,如此费劲,那刘十六的“道”,是不是重得太夸张了些? 那身形化作一道虹光,冲天而起,扶摇直去天幕最高处。 由于那远古神灵身在天幕,离地还远,故而尚未被大道压胜太多,是当之无愧的庞然大物,如大岳悬在高空。 老秀才笑骂道:“这傻大个,打架总是怎么吃亏怎么来,比他小师弟差远了。不过一往无前的这股子气势嘛,还是很足的。” 宝瓶洲天幕处,大如山岳的那尊神道余孽,只是被仿佛芥子大小的那个身形一线撞开,那个无比渺小的人物,对着巍峨神灵出拳不停,一时间天上雷声大震,最终那个不速之客,连同手掌、胳膊和头颅,瞬间崩裂。 将近小半洲之地的高空,溅落了无数金色雨点,不等它们落在人间,绝大多数金身碎片就已经消逝,消融于天地间,然后仿佛被冥冥之中的大道牵引一般,剩下的金色雨水,几乎都落在了披云山周边千里之地,只是在堪堪落地融入山水之时,金光一闪而逝,让好些山水神灵、仙家洞府瞠目结舌,难不成是被那魏大山君截胡了?一些个得道高人立即掌观山河,再看那披云山,好像山水灵气也无增长太多,奇了怪哉。 骑龙巷台阶上,一位笑眯眯的女子,抖了抖金光流溢的袖子,不过异象倏忽收起。 老秀才说道:“劳烦前辈帮忙带个路。” 杨老头点点头。 刘十六心思微动,一个急坠,然后临近人间大地后,突然缩地山河数千里,来到了小镇的药铺后院。 见着了那个已经站在长凳上的老秀才,刘十六一下子红了眼眶,也亏得先前在霁色峰祖师堂就哭过了,不然这会儿,更丢人。 老秀才站在凳子上,抚须而笑。 刘十六快步走去,热泪盈眶,作揖朗声道:“君倩拜见先生!” 昔年四个学生当中,崔瀺内敛,左右锋芒,齐静春最得文圣真传,刘十六最木讷,却也最性情。 老秀才拍了拍魁梧汉子的肩膀,这才跳下长凳,然后捻须点头,笑道:“不愧是白也兄的好兄弟,我的好弟子,好一个只驱龙蛇不驱蚊!”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一十一章 谜语 老秀才带着刘十六一起游览这座槐黄县城,刘十六不曾游历过骊珠洞天,所以谈不上物是人非之感。 大个子只有伤感。 这里便是小齐身处异乡、却视为心安处的地方。 真正读书人,容易四顾茫然,最难在书海无涯的求学路上,找到可以放下心的“吾乡”。 刘十六有些后悔自己的那趟“归山”远游,应该再等等的,哪怕依旧无法更改骊珠洞天的结局,总归能够让小齐知道,在他独自远游时,身后犹有一位同门师兄弟的目送。 不至于那么孑然一身,好似与整个天地为敌,岂会不孤孤单单的,甚至会让人可怜,让人笑话,让人不理解。 老秀才轻声道:“傻大个,不用太伤心,咱们读书人嘛,翻书求学时,用心会意,与历代前贤为邻为友,放下圣贤书后,当仁不让,舍我其谁。” 老秀才喃喃重复了一句“舍我其谁”。 刘十六点了点头,只不过还是有些心情低落。约束秉性本心,确实一直是他所擅长。 岁月悠悠,海屋添筹,若是按照真实年龄而言,别说是几位师兄弟,就连先生,挚友白也,都不如他“年长”。 只是闻道有先后。 所以刘十六身边这位个子不高、身材消瘦的老秀才,才会被称呼为“老”秀才。 槐黄县如今是大骊王朝的头等上县。 小镇百姓,曾经最挣钱的活计是那烧造瓷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如今本土人氏却几乎都离开了小镇和龙窑,卖了祖宅,纷纷搬去州城享福,昔年小镇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官老爷,就是督造官,如今大大小小的官员胥吏却随处可见,如今桃花年年时令而开,没了老瓷山和神仙坟,却有了文武庙的香火,大山之巅,江河之畔,有了一座座香客络绎不绝的山水祠庙。 昔年的小镇,没有县衙,却有荫覆亩地的老槐树,树底下每逢黄昏,便有扎堆说着老黄历的老人,听腻了故事自顾自玩耍的稚童,酷暑时间,孩子们玩累了,便跑去铁锁井那边,眼巴巴等着家里长辈将篮子从井中提起,一刀刀切在天然冰镇的那些瓜果上,哪怕天热心热衣裳热,可是水凉瓜凉刀凉,好像连那眼睛都是凉的。 老秀才来到那铁锁井遗址处,没了铁索的水井依旧在,只是内里玄妙已无,如今衙门也就放开了禁制,只是来此汲水的县城门户,少了许多许多,因为如今小小县城,鱼龙混杂,多有修道之士,都是奔着沾龙气、灵气和仙气、还有那山水气数来的,所以当下小镇的市井气息不多,反而不如北边州城那么炊烟袅袅、鸡鸣犬吠了。 老秀才突然笑道:“你小师弟早年当过窑工学徒,手艺极好,只是后来少年就远游,因为自认没有真正出师,从不轻易出手,所以将来你要是见着了小师弟,可以让他帮你烧造些文人清供,书房四宝小九侯啥的,随便挑几件,与小师弟直说,不用太见外,你师弟从来不是小气人。” 刘十六嗯了一声。 此次与先生久别重逢,一路而来,先生句句不离小师弟,刘十六听在耳中记在心里,并无半点吃味,唯有开心,因为先生的心境,许久不曾如此轻松了。 老秀才当然话里有话,结果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傻大个的开窍,一脚踹在刘十六的小腿上。 先生对小弟子心中愧疚多多,没脸亲自讨要物件,其余学生就不知道为先生稍稍分忧?傻大个到底是不如小师弟聪慧,差远了。 刘十六立即心领神会,说道:“学生也为先生讨要几件。” 老秀才故作为难,搓手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刘十六说道:“先生又没说什么,小师弟那么聪明,自然会心领神会。” 老秀才立即变脸,抚须而笑,“那当然,你那小师弟,最是能够触类旁通,在‘万’‘一’二字上最有天赋。先生都没怎么好好教,弟子就能够自学得极好极好。如今倒好,人人说我收徒本事,天下无双,其实先生怪难为情的。” 其实收取陈平安为关门弟子一事,穗山大神没说过老秀才如何,醇儒陈淳安,白泽,以及后来的白也,其实都没附和半句。 所以老秀才所谓的“人人”到底是何人,天晓得。 刘十六点头道:“只是听白也听先生说的一些传闻,我就确定小师弟是个顶聪明的人。” 老秀才笑哈哈。 久违的神清气爽。 傻大个一夸夸仨,先生有眼光,小师弟聪慧,当师兄的笃定不疑。 可以可以,很善很善。 人情世故这一块的处世学问,当年四位嫡传弟子当中,崔瀺当然第一,其实傻大个能排第二,只是不爱说话装闷葫芦罢了。愿意开口的时候,又往往是一根筋,比如曾经撵着阿良打。一门四个师兄弟,谈不上亲疏有别,只说平时相处多寡,小齐和左右虽然纠纷不断,但其实两人关系更近,崔瀺和刘十六则关系不差,一个心中所想太多,一个言语太少,所以反而最处得来。 刘十六走在小镇上,除了与先生一起散步,还在留心众多细节,家家户户上所贴门神的灵光有无,文武庙的香火气象大小,县郡州山水气数流转是否稳定有序……所有这些,都是师兄崔瀺越来越完善的事功学问,在大骊王朝一种无形中的“大道显化”。 需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正是儒家文脉十六字“心传”的前八字。 在刘十六眼中,崔瀺在大骊和宝瓶洲百余年的精心耕耘,可谓既举重若轻,又举轻若重。 早年还不是什么大骊国师、只是文圣一脉绣虎的崔瀺,有太多话语,想要对这个世道说上一说,只是崔瀺学问越来越大,天生性情又太心高气傲,以至于这辈子愿意竖耳倾听者,好像就只有一个刘十六,只有这个沉默寡言的师弟,值得崔瀺愿意去说。 刘十六说道:“先前那远古余孽金身破碎,学生本意,是馈赠给北岳地界,算是对披云山魏山君投桃报李,不曾想骑龙巷那边有一个古怪存在,竟然能够施展神通,收拢了全部金身碎片,看那魏山君的意思,对此似乎并不意外,瞧着更无芥蒂。” 老秀才点头道:“骑龙巷那位长命道友,出身了不得,是上古金精铜钱的祖钱化身,她如今本就是落魄山暂时的不记名供奉。她来归拢金身碎片,大道契合,自然信手拈来,除了魏山君,北岳地界的修道之人,只能是一头雾水。魏山君也是替落魄山背锅背惯了的,债多不压身嘛。所以说以后遇见了魏山君,你客气再客气些,瞧瞧人家,多大气,夜游宴办了一场又一场,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刘十六说道:“那我晚些去找左师兄,再打烂几尊觊觎北岳山河的余孽金身。再事先与长命道友说好,记得让她分给披云山五成。” 老秀才欣慰点头,笑道:“帮人帮己,确实是个好习惯。” 左右那个一根筋,暂时不会有大问题。 哪怕真有什么意外,自己当先生的,又不是吃干饭的。 再就是刘十六在师兄左右那边,说话一样不管用。 左右这家伙,打小就比较喜欢摆师兄架子,当年在剑气长城酒铺那边,扭扭捏捏,不太像话。 昔年每次老秀才想要多喝酒,或是开个小灶,好款待五脏庙,就撺掇傻大个去管着钱袋子的左右那边,打个商量,今儿有钱今儿先花了,明儿没钱明儿再借嘛,结果就没一次能成的。还是小齐厚道些,晓得得闲就出门摆摊子,帮人写家书写春联,每次挣了些私房钱,都不从左师兄那边过手,然后先生学生几个,次次偷偷撇下左右,先在宅子外头墙根,打完饱嗝散完酒气再进门,左右就管不着了。 刘十六问道:“来的路上,白也与我提过一句,说那剑气长城的前任隐官萧愻,说她应该是与蛮荒天下合道了。” 老秀才说道:“萧愻是剑修,又合道天下,当然不容小觑,只是逼急了左右,不用合道天地,就跻身十四境……” 说到这里,老秀才忧心忡忡,摇头道:“最好还是别如此了,哪个十四境,能是自在人。何况你左师兄,还是最犯忌讳的剑修。天大的麻烦,你又不是不清楚,左右一犯倔,别说是你们几个师弟,就连我这先生说话都不太管用,当年我就不太愿意左右转去学剑。” 刘十六说道:“左师兄练剑极晚,却能够让‘剑仙胚子’成为一个山上笑谈,便是白也,也觉得左右的大道不小,剑法会高。” 老秀才感慨道:“盈亏之道,不可不察啊。” 这一路散步,街上行人多有注意那身材魁梧的刘十六,只是好在如今龙州习惯了山上神仙往来,也不觉得那大个子如何吓人。 因为关门弟子陈平安与泥瓶巷稚圭解契一事,大骊王朝作为报答,将类似小洞天存在的古井只留一个“假象”,将那“真相”给搬去了落魄山竹楼后边的水塘边,井中别有洞天。大骊宋氏虽然识货,知晓水井的诸多秘用,却一直有心无力,无法将小洞天单独开辟出来,宝瓶洲到底是剑仙太少,不然水井内的小洞天,地盘不大,却是一处相当不俗的修道宝地,尤其适宜蛟龙之属、水泽精怪的修行,当然也有可能是崔东山故意藏私,早就将水井视为自家囊中物的缘故。 老秀才在井边坐了会儿,思量着如何打通洞天福地,让莲藕福地和小洞天相互衔接,思来想去,找人帮忙搭把手,还好说,毕竟老秀才在浩然天下还是攒了些香火情的,只可惜钱太难借,所以只能感慨一句“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愁死个穷酸秀才啊”,刘十六便说我可以与白也借钱。老秀才却摇头说与朋友借钱总不还,多伤感情。然后老人就抬头瞅着傻大个,刘十六想了想,就说那就不算跟白也借钱。 相传白也第一次送君倩归山,曾醉书“壮观”二字,且将那壮字,故意多写了一点。 寓意吾友君倩,气概雄壮何止一点,观看人间山河千百年。 遥想当年,那个被誉为人间最得意的读书人,能写此书,能有此兴,确实半点不失意。 送友归山后,独自下山时,白也仗剑在人间,一剑劈开黄河洞天,读书人以一己之力抗拒天道,让中土神洲再无大旱之忧。 更使得浩然天下之水运,单凭此举,暴涨一成。 何等意气风发。 故而出身神水国旧神灵的魏檗,自然会对白也推崇备至。 而能跟白也如此不客气不见外的,大概就只有这位曾经与白也一起访仙的“君倩兄”了。 老秀才这才笑逐颜开,站起身,使劲拍了拍傻大个的胳膊,夸奖一句,十六啊,有长进。 天底下哪有不照拂师弟的师兄?反正自家文圣一脉是绝对没有的。 老秀才不是没法子自己弄些钱到手,合道浩然天下三洲,那些个隐匿再深的天材地宝,也逃不过他的法眼,只是有所为有所不为,还是要讲一讲取财有道的规矩,尤其冥冥中大道有序,今日得之无理、明儿难免失之无常,不划算,当先生的,就不给年纪最小、羽翼渐丰的得意弟子添乱了。 带着刘十六去了那座俗称螃蟹坊的大学士坊,老秀才驻足说道:“这儿便是青童天君负责把守的飞升台了,结果给炼化成了这般模样。” 老秀才一手负后,一手指向天幕,“曾经有位天将负责接引地仙飞升,当然了,那会儿的所谓地仙,遍知人间是为‘真’,比较值钱,是相较于‘天仙’而言的,长生住世,陆地悠游,是谓陆地神仙。至于如今的元婴、金丹,一样被誉为地仙,其实是万万比不了的。那仙人境的‘求真’,其实大体上就是求这么个真,体悟天道,解脱无累,最终飞升。在那场翻天覆地慷而慨的厮杀当中,这位天将身披‘大霜’宝甲,是唯一选择死战不退的,给某位老前辈……错了,是给半点不老的前辈,那谁谁一剑钉死在了大门上。” 世间最后一条真龙,历经千辛万苦,也要逃窜至此,不是没理由的,只要青童天君愿意重开飞升台,那它就有一线生机,天都没了,当然谈不上飞升,但是逃往某个破碎山河的秘境,不难,到时候便是名副其实的天高地远了。只不过青童天君身为天地间最大的刑徒之一,处境艰难,无异于泥菩萨过河,哪怕自保不难,但是好 似需要每天双手持香火举过头顶,才不至于香火断绝,自然不愿为了一条小小真龙,坏了与那三位十五境的大规矩。 一座骊珠洞天,杨老头用环环相扣的一连串真相,遮蔽那个世人可见的粗浅假象,事实上是为了隐藏某个最大的真相,这才是真正的障眼法。 老秀才在牌坊这边停步许久,仰头望向其中一块匾额。 刘十六问道:“蛮荒天下这次进入浩然天下,那个化名周密的家伙,手段很多。先生可知道此人是什么来头?” 刘十六因为身份关系,对于天下事一直不太感兴趣。 老秀才神色凝重起来,缓缓道:“姓贾,全名就不说了,免得惹来他的窥探,曾是我们儒家正儿八经的门生,那么喊他贾生便是。” 刘十六立即了然,“竟然是他。” 再一想,便只觉得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历史上,不少“贾生死后”的读书人,都替此人抱屈喊冤,甚至有人直言‘一代大儒唯贾生’,说这话的人,可不是寻常人。 所谓大儒,是赞誉贾生才情大,气魄大,手笔大。显而易见,儒家文脉内部,并不是对如今的规矩,没有半点异议。西方佛国,还有那青冥天下,可没有什么百家争鸣。 刘十六问道:“在先生看来,那贾生的太平十二策,到底如何?” “一剂猛药,是真能开太平的。” 老秀才笑道:“可惜有个问题,在于贾生光顾治病,哪怕救了人,药的力道太重,例如我们四周这山下市井,药补再好,熬过数年十年,多半就是个药罐子了。如何能够让人不忧心。这些都还只是表面,还有个真正的大症结,在于贾生此人的学问,与儒家道统,出现了根本分歧。” 刘十六轻声问道:“所以先生当年,才会断然否定了大师兄的事功学问?” 老秀才犹豫了一下,摇头道:“事功学问,要比贾生好些,因为不是推倒重来,重建屋舍,再钉死了窗户,只余一门。你师兄的事功学问,远没有贾生这么极端。” 老秀才又指了指那些已经失去光彩的牌坊匾额,问道:“匾额悬在高处,对联往往贴在宽处。为何?” 刘十六顺着先生的手指指向,答道:“从宽处道路行走,才好稳稳当当,走去高处。” 老秀才点点头,表示认可,然后带着刘十六绕了牌坊楼一圈,再以心声与这位弟子说了些内幕。 四块匾额,“当仁不让”,“希言自然”,“莫向外求”和“气冲斗牛”。 绕了一圈,他们重新来到“当仁不让”匾额之下。 老秀才着重说了道家一事。 此地道家匾额上的“希言自然”,赞誉之人,是那位道祖首徒,白玉京大掌教,他最终一气化三清,骊珠洞天福禄街上,那位被桃代李僵的读书人圣,身在儒家一脉,神诰宗那位,是置身于道门,剩下还有一位,哪怕是老秀才,也暂时依旧不知,反正当是佛门子弟了。 三教之争,在我一人。 我与己论道,人在世却与世无争,好似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 这便是那位道老大的道法之大,得认。 相较于白玉京其余两位掌教的褒贬不一,这位道祖首徒,在青冥天下之外的几座天下,口碑风评都极好。 何况道老二和陆沉,都是此人代师收徒,唯有道祖的关门弟子,才换成陆沉代师收徒。 刘十六微微皱眉。 老秀才拍了拍他的手臂,“不用想太多,虽然在骊珠洞天,三人之一的圣,属于晚来客,但在浩然天下,小齐才是后到之人,何况道老大自身,对小齐并无针对之意,更多是白玉京其余两脉的手段,圣当年一直身不由己。如果不是陆沉来此谋划,原本小齐和圣的那种大道之争,如大水砥柱相激,冲起万丈浪,气壮山河,无论胜负如何,绝无半点龌龊。说不定……” 老秀才哪怕是以心声言语,说到这里,依旧没有与弟子吐露心声。 老秀才原本是要说一句“同道中人,立教称祖,一正一副,大道相互裨益。” 无论是圣或是道老大也好,还是小齐,一旦双方真正开始论道,想必都会有此心胸。 只是没能走到那一步。 事已至此,大局已定,多说无益。 只是老秀才不愿对此过多言语,不意味着真不计较。 老秀才从不推崇无底线的以德报怨,那不是胸襟气度,而是愚昧无知。 刘十六转头,还得低头,才能看到先生的那张侧脸。 先生仰着头看着那四个字,一样很感伤。 只是先生太寂寞,能与先生会心饮酒之人,能让先生畅所欲言之人,不多。 匾额榜书“当仁不让”。 老秀才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舍我其谁。 我文圣一脉,骊珠洞天的齐静春,宝瓶洲的崔瀺,桐叶洲的左右,剑气长城的陈平安。 如今又有了一个如今重返浩然天下的刘十六。 微风拂面,老秀才环顾四周,笑了起来,抬手挠着头,呢喃道:“春风知我意,送梦到当年。世间多有不妥之人,世道多有不平之事,却休想打杀我心中之美好。” 刘十六则轻声而念。 过去已过去,未来还未来。时时是过去,刻刻有未来。过去曾未来,未来会过去。 结果挨了先生一脚,笑骂一句少来少来,文圣一脉亏得有你小师弟,不然要被人笑话是个和尚窝。 刘十六咧嘴一笑,学先生挠挠头,所幸头发还多。 只是再一看先生的消瘦身形,若非合道天地,有无九十斤?刘十六便伤心不已,又要落泪。 刘十六一抬头,怎么还不来?天幕处怎个没动静了。心有不快,出拳迎敌,可以忘忧。 老秀才气笑道:“傻大个,盼点好。打打杀杀,太不书生。” 之后老秀才带着刘十六去了趟旧学塾,旧归旧,无人归无人,却没有半点颓败。各处干干净净,物件整整齐齐。 听说暖树小丫头会按时下山,来小镇这边打扫此处学塾和泥瓶巷祖宅。 再去了那龙尾溪陈氏开办的新学塾,书声琅琅。 老秀才尤其喜欢看那蒙童稚子的摇头晃脑,有些孩子会烂熟于心,有些孩子会背诵得磕磕绊绊,可其实都是很好的。 老秀才在游览学塾之余,也在看那些教书先生的传道解惑之法,看那些夫子先生的神色语气。 其实真佛只说平常话。 身在官场,打官腔在所难免,只是不能只说官话,切记一切官话,都从人话中来。 人在山上当神仙,也不能只有那云风满袖的一身仙气,人味儿也得有些。 读多了圣贤书,人与人不同,道理各异,终究得盼着点世道变好,不然一味牢骚断肠说怪话,拉着旁人一起失望和绝望,就不太善了。 老秀才离开学塾后,走在那杏花巷中,与刘十六没来由说道:“当年小齐陪着左右一起游历山河,你则与崔瀺一起拜访白帝城。” 刘十六点头道:“崔师兄与白帝城城主下完彩云局之后,为那郑居中写了一幅草书《前后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正居其中’。” 老秀才笑道:“还有这么一回事?” 刘十六说道:“到底是输了棋,崔师兄没好意思多说什么。” 正谐音郑。 瞧瞧,文圣一脉弟子,哪个不以诚待人。 之后两人在路上碰到了一个相貌英俊的年轻酒鬼,是那督造大人曹耕心,与那郡守袁正定,都是大骊上柱国姓氏子弟。 曹督造正喝过了酒,腰悬一只◇零零装满的酒壶,人与酒壶,一同晃晃悠悠去往衙署点卯。 有些时候在那酒肆,曹督造实在喝醉了走不动路,就会让相熟少年伙计,或是路边喊个多半都很熟的孩子,给一把铜钱当做跑路费,帮他将那酒壶带去督造衙门,往桌上一放,就算是帮他点卯了。 老秀才笑眯眯望向那个年轻人。 曹耕心也察觉到那个身穿儒衫的矮小老人,在打量自己,曹督造却没有打招呼,也不愿视而不见,便打了个酒嗝,然后侧过身,横着走在街上,笑着与那位素未蒙面的老先生作了一揖。 老秀才点头致意。 天底下当官的读书人,可不能人人都这般风流倜傥,潇洒不羁,但是与此同时,又绝对是需要有那么几个人的。 至于那个郡守大人袁正定,则是多多益善。 在老秀才眼中,双方并无高下,都是极出挑的年轻人。 逛过了诸多小镇街巷,走过了那条略显寂寥的泥瓶巷,再走了回骑龙巷,一袭雪白长袍的长命道友在台阶上,恭候已久,对着老秀才行礼,她也不言语。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长命道友便带着他们去了压岁铺子里边,老秀才蹭了几块糕点,刘十六也尝了尝,当然没敢放开肚子吃。先前那代掌柜石柔吓了一大跳,刚想要与“从挂像上走出的文圣老爷”行个大礼,老秀才却笑着摆手,说不用不用。刘十六与那长命道友,说了正事,她当然没有意见,若是再有一两场金色雨水落在北岳地界,莲藕福地虚位以待的山水神灵座椅,可以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出来,而且作为晋升中等福地没多久的莲藕福地,此后无论是神灵、城隍数量,还是它们的金身品秩,都能够不输那些天下最拔尖的中等福地。 天上掉钱,本来就是稀罕事,掉了钱都掉入一人口袋,更是难得。 落魄山有这位长命道友坐镇山头,财源滚滚来,挡都挡不住。 所以老秀才与长命道友进门前,出门后,先后两次都与她笑呵呵道了一声谢。 长命第一次只说职责所在,第二次她便习惯性笑眯眯,笑纳了。 离开了骑龙巷,老秀才说道:“你小师弟不在,就去见一见你小师弟的至交好友。最护着陈平安的人,他肯定能算一个。” 在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刘十六见到了那个坐竹椅上晒太阳打盹的刘羡阳。 刘十六自报名号之后,刘羡阳一边让文圣老先生赶紧坐,一边弯腰以手肘帮着老秀才揉肩,问力道轻了还是重了,再一边与刘十六说那我与前辈是本家,本家啊。 老秀才忍俊不禁,也不明言双方是哪门子的本家。 刘十六也觉得有趣,一样不道破,算是认了年轻人的这个本家。 老秀才眯着眼享福,与那年轻人说力道刚刚好,舒坦舒坦,然后老人学那蒙童念书,悠哉悠哉摇头,说了句人间珠玉安足取,岂如阳羡溪头土。 刘羡阳一惊一乍道:“咱们地方县志上刚花钱买来的诗句,先生都能知晓?看来先生学问之大,一座浩然天下都要容不下了,最少得加上那第五座天下。” 既然是陈平安的先生,那就算是他刘羡阳的半个先生了。 马屁过了。 刘十六身材魁梧,只能是坐在台阶上,他双拳轻放膝上,目视前方,就当没听见。 只是先生倒是十分当真,“这种话,自家人说一说就行了,不外传,不外传,不然容易招人眼红嫉恨。” 刘羡阳坐在一旁竹椅上,大义凛然道:“先生如此,自然是那光风霁月,可咱这当学生弟子的,但凡有机会为先生说几句公道话,义不容辞,好话不嫌多!” 刘十六忍不住看了眼满脸诚挚的刘羡阳,这个听先生说在南婆娑洲醇儒陈氏求学多年的儒家子弟,刘十六再回想那落魄山上的光景,魏山君,那剑仙,粉裙女童陈暖树,黑衣小姑娘周米粒,似乎都很知书达理,那他就放心了,小师弟只要别学这刘羡阳的说话,那就都没问题。 老秀才陪着刘羡阳聊了些正儿八经的书上学问。 一问一答,老秀才很满意,读书深浅,努力足够之后,确实就要看天资高低了,但是用心诚意与否,可不看天资。 之后老秀才让刘羡阳询问,又是一场一问一答。 从头到尾,刘羡阳都变得正襟危坐。 老秀才最后对年轻人说了 一句,“羡阳啊,就当是留给你一门课业,好好想一想如何将立身之本和处世之法,融洽相处。” 刘羡阳点头后,起身再后退几步,以儒家门生身份,与眼前文圣先生,毕恭毕敬作揖致礼。 老秀才站起身,笑着点头,“我就不学那后世道学家,与你作揖回礼了,因为我有所问,你尚未有所答。以后你所有得,我再还礼不迟。” 好似退出一座文脉道统小天地后,刘羡阳立即原形毕露,直起腰后,哈哈笑道:“先生折煞弟子了。” 刘十六比刘羡阳更心有会意。 先生此问,是一个大问。 其实儒释道三教宗旨,在高处、大处多有相似。 比如《传灯录》曾有僧问:学人不据地时如何?师云:汝向什么处安身立命? 老秀才说道:“走了走了。” 刘十六赶紧起身作揖,“君倩拜别先生。” 老秀才说道:“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我当先生的,难免会偏心关门弟子些,君倩你莫要多想,毕竟陈平安与你们几个不一样,他在先生身边时日最少,靠自己最多,又年纪最小,还太年轻……” 说到这里。 老秀才止住话头,因为老人突然发现哪怕是自己的关门弟子,原来,原来竟然也不年轻了。 昔年那个眼神澄澈、都还不会喝酒、穿着草鞋走过千山万水的少年郎,竟然都过了而立十年,开始往不惑之年而去了。 老秀才叹息一声,一跺脚,身形消散。 刘羡阳便递出一捧瓜子,刘十六坐回台阶,摇摇头。 刘羡阳主动说了些话,刘十六要么点头,要么言简意赅几个字,最后两个初次相逢的“本家”,就开始沉默,各自想着心事,只是都不觉如此便尴尬。 最后刘十六问道:“先前你打盹,看你剑意迹象,流转形骸,是在梦中练剑?” 刘羡阳点点头,随口道:“有部祖传剑经,练剑的法子比较古怪,只可惜不适合陈平安。” 刘十六说道:“我与白也是朋友,他剑术不错,以后你要是在修行路上,遇到了比较大的剑道瓶颈,可以去找他切磋,白也虽然性子冷清,其实是热心肠,遇见你这样的晚辈,定会刮目相看。” 刘羡阳转过头,笑嘻嘻抱拳道:“好嘞,哪怕修行瓶颈不是那么大,只要白先生愿意教,晚辈便愿意学!” 刘十六点点头,年轻人不是个心眼小的,心大。半点不会觉得自己是在居高临下的施舍,这就很好。 难怪能与小师弟是朋友。 就像自己与白也? 刘十六站起身,与刘羡阳告辞,他本就是个不喜欢说话的,尤其是客气话。 刘十六请那魏山君帮着隐匿行踪,重返落魄山。 打算在这儿多留些时日,等那天幕再度开门,他好待客。 在落魄山上待久了,与魏檗,还有那来自剑气长城的米裕关系也就熟了。 刘十六与米剑仙打听了些小师弟的隐官事迹。 大为欣慰。 刘十六如今对落魄山,已经比较知根知底。 虽然小师弟经常远游,在家乡不多,在异乡更久。 但是依旧攒下了一份偌大家底,确实不易。 如今落魄山的家底,除了与披云山魏山君的香火情,光是靠着牛角山渡口的生意抽成,就进账不小。 可惜刘十六没能见着那个绰号老厨子的朱敛。 而且先生说小师弟的开山大弟子,那个裴钱,迟早会让整座天下大吃一惊,故而刘十六颇为好奇。 化名余米的剑仙米裕,尚未在霁色峰祖师堂敬香,但是在宝瓶洲,一位来自剑气长城的玉璞境剑修,其实分量半点不轻。 只不过这位剑修,也确实太惫懒了些。 据说通过那条自家的翻墨渡船,让人购买了许多用来观看镜花水月的山上器物,白碗,画卷,砚台,尺牍字帖等等,给米裕搜罗了二十多件,花钱如流水,周米粒跟刘十六说起这一茬的时候,小姑娘都要替余米心疼不已,说这架势,不是摆明了奔着打光棍去的吗? 岑鸳机,是落魄山的祖师堂谱牒出身,同时又是那朱敛的不记名弟子,小姑娘练拳挺心诚,每天都在那条山顶山脚路上,来回走桩。 刘十六看在眼里,打算找个机会,合乎山上规矩地指点她几句拳法拳理。 元宝元来,姐弟二人,是那卢白象的嫡传弟子,听说刚刚离开落魄山没多久。所以如今的落魄山上,就更加冷清了。 拜剑台,金丹境瓶颈崔嵬,蒋去成了练气士,而且走得符箓一道。 云游至此的北俱芦洲老真人桓云,专门为了蒋去,曾在落魄山逗留一年之久,为蒋去传授符箓术。 因为蒋去暂时并非落魄山祖师堂嫡传,传道一事,忌讳不多,双方没有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 另外那个同龄人张嘉贞,由于没有修行资质,并未灰心丧气,而是选择跟随那位从不抛头露面的大账房先生,来自倒悬山春幡斋的韦文龙,学习钱财精算之术。 骑龙巷压岁铺子,女鬼石柔,却身披一位飞升境大修士的遗蜕。 至于那位长命道友,更是。 草头铺子,目盲道人贾晟,赵登高,田酒儿,师徒三人,那个酒儿小姑娘,鲜血是天生的“符泉”。亏得是入了落魄山,不然下场不会太好,很容易成为仙家山头的一棵摇钱树。 从落魄山迁徙去往灰蒙山修行的一条黑蛇,棋墩山出身,如今是龙门境。幻化人形之后是那黑衣青年,脸色惨白,身披法袍“鸦青”,是一件蛇蜕炼化而成。化名云子,真名“德章”。 关于相当于半条命的“真名”一事,听小米粒说,是那只大白鹅的“旨意”,云子不敢不从。 好在赐名之外,那个崔东山还赐下一件适宜蛟龙之属修炼的仙家重宝。 作为修行不易的山精-水怪之属,云子之所以破境如此之快,与本身资质有关系,却不大,还是得归功于陈灵均赠送的蛇胆石。 至于黄湖山那条深藏不露的大蟒,早已是金丹境瓶颈,只是大蟒自己始终不愿走江。 大山君魏檗为刘十六泄露过天机,它原本有望与某条“小泥鳅”,争一争五行之水的大道机缘,遗憾落败,最终未能离开骊珠洞天。 那大蟒的修行资质自然不差。早已经能够幻化人形。但是极少露面,偶尔现世,都以真身露面,喜好蛰伏在大湖水底,默默开辟一座水族洞府。 曾经用金精铜钱买下山头的黄湖山旧主,因为大蟒从未以人身上岸,所以只知道自家湖底盘踞着一条湖泽水怪,但是既不清楚它的境界高低,更不清楚这么一桩涉及骊珠洞天气运流转的天大道缘,不然绝不会将黄湖山半卖半送给落魄山。 大蟒如今化名黄衫女,本命真名,一样是崔东山赠予,在谱牒上为“佛松”。她只会偶然离水上岸,现身见一见那个周米粒。 周米粒还是不敢独自下山,就靠着一袋袋瓜子与魏山君做买卖,每隔一月就把她丢到黄湖山水边。 黄衫女,有那碧瞳如水涵清秋,她上岸后,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若隐若现的天然苍茫水云气。 湖水之畔有一老松,亦是暗藏玄奇,气象内敛,暂未引发山水异动。 好一个伏蟒千年无动意,老松何日不参禅。 与天生气势凌人的云子,截然不同,真身为蟒的黄衫女却喜静不喜动。后者巢穴地界名为青泥坡,位于灰蒙山,大有“雾毒飞鸢堕,风腥巨蟒过”的意思。 白衣少年曾经带着那条骑龙巷左护法,一起游历黄湖山,临水之时,笑着说文豪曾有诗篇《说剑》,“留斩泓下蛟,莫试街中狗”。 听得湖底大蟒潜藏水底,真身头颅低垂贴泥,至于白衣少年身后的那条土狗,更是瑟瑟发抖,趴地不起。 藩属黄庭国在内,以及红烛镇、棋墩山在内的旧神水国,历史上都曾是古蜀地界,相传蛟鼍窟连绵不绝,惹来剑仙出没云水间,剑光直下,斩杀蛟龙。 只不过刘十六没打算去见那云子和黄衫女,不打搅他们的修行,准确说来是不扰乱他们的道心。 毕竟天下水裔,见着了他刘十六,其实都不是什么好事。 唯独那个每天扛着金扁担和绿竹杖、早晚巡山不嫌累的小米粒,哪怕每天与刘十六相处,竟是半点事儿都没有的。 一来是这“哑巴湖大水怪”境界太低,再者周米粒道心清浅澄澈,反而无事。 此外还有些落魄山祖师堂人物,也都不在山上。 刘十六熟悉了落魄山之后,才发现好像从年轻山主到学生弟子,再到祖师堂嫡传,以及供奉,好像多在远游。 风气很怪。 寻常山头,不会如此。 武夫,剑修,儒生,道门练气士,各色山泽精怪,女鬼。 还要加上那位根脚特殊的长命道友。 却相处融洽。 也怪。 今天周米粒拉着大个子坐在山巅,陪她一起看那憨憨的岑姐姐练拳下山,身形越来越米粒小,让小米粒高兴得双手挡在嘴边,笑哈哈。 周米粒笑过之后,都没裴钱提醒她要淑女些,就有些伤心,于是打算说些开心的话语,转过头,与刘十六轻声问道:“半个山主师兄,咱们来猜谜语吧?我可是知道好大一箩筐的谜语,莫说是暖树姐姐,就连裴钱都比不过我,她次次想不出答案,就只能着急得原地团团转嘞。” 刘十六笑道:“你问。” 周米粒咳嗽一声,“天上有面鼓,藏在云深处。一敲轰隆隆,再敲轰轰隆。是啥个事情,知不道?” 刘十六说道:“打雷。” 刘十六瞥了眼天幕,先前被他打落金身的远古神灵,并非出身雷部,不过说不定下一位,就是了。 周米粒竖起大拇指,然后小姑娘开始沉思。 哦豁,遇到高手了。 原本还打算提醒大个子一句的小米粒,又问道:“山上有株草,珍珠可不少。我去没拿来,你去也白跑……” 刘十六笑道:“是露珠吧。” 书上有那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犹有那所幸平安,复见天日,其余何辜,独先朝露。 周米粒双手环胸,皱起眉头,想了个比较有难度的谜语,“棋子多又多,棋盘大又大。咱们只能看,偏偏不能下。我问你,那么棋子是个啥?” 刘十六笑着摇头。 他曾独自远游天外,亲眼所见礼圣法相,捻起那些“棋子”,拦阻那些远古存在。 周米粒晃着脑袋,笑眯眯道:“可难可难吧,不知道没关系,只要到晚上一抬头,你就知道答案哩。” 然后小姑娘看那大个子,似乎有些神色落寞,她便说了句小石碑,一块块块,竖在门口分两排。她微微张开嘴,嘿嘿笑着。 刘十六笑着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知道了。” “个儿高,离天近,真羡慕。” 小米粒托着腮帮,眺望远方,忧伤小小的,却是真忧愁,“半个山主师兄,我跟你说个秘密啊,我其实也不是那么喜欢巡山,可是我每天在山上,光嗑瓜子没事做,帮不上啥忙。你说愁不愁人?所以每次巡山我都跑得飞快飞快,是我在偷偷的偷懒哩。” 刘十六点点头,“我会帮你保密的。” 周米粒凑近些,小声说道:“那我跟你说个天大的秘密,我跟好人山主,当年在北俱芦洲那儿一起走江湖的时候……” 小姑娘将绿竹杖和金扁担都先放在脚边,然后站起身,这才说道:“我就站在一个大背篓里边,可劲儿敲裴钱师父的脑袋。陈好人说一颗雪花钱一颗板栗,我眼睛都没眨一下。” 刘十六笑道:“那你真是很厉害了。” 原本神采飞扬的周米粒,一下子神色黯然,“那些谜语,都是他教我的。他再不回家,我都要忘记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一十二章 时来天地皆同力 一秒记住【69】,精彩免费阅读! 山主暂时不在的一座落魄山,如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关于这个说法,落魄山就没有了。世道不好,偏不当那与白云青山结伴的神仙隐士,人人下山去。只不过暂时尚未全部水落石出,刘十六对此不着急。何况有那小师弟的选择,那些所作所为,作为师兄,已经无法苛求更多。 所以他这个当山主师兄的落魄山外人,对此山印象,越来越好。 但是刘十六心中有一个大疑惑,先前重逢的那个她,到底是昔年跟随那个至高存在,一起征伐八方的剑侍,也就是后世所谓的仙剑之灵?还是她根本就是那剑侍的真正主人,只不过她故意换了一副面容,有心欺瞒后世人?因为在刘十六看来,剑侍或者说剑灵,并不存在,最少也不是什么完整的存在。 他问了,可惜她没有给出答案。 她一如既往的眼神冷漠,甚至都不屑给一种不屑神色。 米裕今天没有陪着小米粒巡山,而是去往那台阶顶部,找到了坐在地上的刘十六。 米裕坐在一旁,说道:“有刘先生在落魄山头,我就放心了。” 米裕打算仗剑走一趟老龙城。 所以米裕摘下腰间那枚养剑葫“濠梁”,笑道:“我不是求死去的,不过以防万一,有劳刘先生交给长命道友。我自己就不去骑龙巷碰一鼻子灰了。” 刘十六摇头道:“我不会待太久。” 突然想起一事,是那杨家药铺那个存在,落魄山又与披云山相邻,再加上龙泉剑宗的那名女子。 刘十六便改了主意,“剑仙多加小心。我南下之时,到了老龙城那边,就当为你多出些拳,到时候你再返回落魄山。” 米裕有些无奈,被刘十六敬称为“剑仙”,怎么像是骂人啊。 米裕更无奈的事情,是自己不得不再一次开口提醒,“我姓米。” 哪怕喊我米剑仙也稍微亲近几分不是? 刘十六爽朗笑道:“好的,米剑仙。” 米裕于是放宽心,望向远方山外风光,笑道:“那我就厚着脸皮承情了,在那老龙城战场,会每天掐着手指头等着先生到来。” 刘十六没来由想起那个梦中练剑的年轻人。 汉子愈发忧心忡忡,小师弟身边之人,脸皮似乎都不薄啊,熟人之间,言语不见外是好事,可这般太不见外的,不多见吧? 按照先生的说法,小师弟的性情,那是温良恭俭让一个字不落下的,最能够恪守礼数,人少时我心自由,人多时反而更慎独,为人追求醇儒境,学问在往大儒去,处事有那豪杰风采…… 先生言语,在昔年他们四个求学时,从来有的放矢,绝不会虚夸弟子,就像当年,面对外界对文圣一脉三弟子如潮水般的赞誉,先生只说我家小齐学问还行吧,离着真圣贤还早呢,你们这些老家伙莫要拔苗助长啊。 会说崔瀺的字凑合凑合,下棋一般一般,你看都没能赢过白帝城城主嘛。 说左右的剑术学得晚了,之所以有些本事,那是侥幸侥幸,连剑仙胚子都不算的家伙,能有多大出息,是不是这个理儿? 左师兄闯祸后,先生就更有说头了。你们辈分高,跟个晚辈生什么气,犯不着犯不着,我回去就收拾他,左右!还瞪眼做啥,不懂半点礼数,快,快给前辈们道歉,诚心些,头低下些…… 米裕有些心中了然,只是也懒得亡羊补牢,容易适得其反。 身边这位身材高大异常的刘先生,只是看着个高憨厚,却绝对不能视为什么没心眼的。 米裕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剑气长城剑修,到底是见过好些君子贤人的,所以没脸说那些剑气长城的某些怪话,比如“远看是阿良,近看是隐官”之类的。 虽说在家乡,吵架怪话一事,隐官大人只要与人当面,无论是在避暑行宫内外的剑气长城,还是在那春幡斋里外的倒悬山,就从来没输过。可也管不住别人私底下的嚼舌头不是? 再者那些酒铺、赌庄的无数托儿,明面上骂起那个私底下负责送钱的二掌柜,好像比谁都凶。 毕竟刘十六是隐官大人的师兄,有些事,米裕一个文脉外人,说了真不合适。 米裕要是真傻,还是那个能够惹下情债无数的米剑仙? 刘十六说道:“你应该猜得出来,我是妖族出身。” 米裕点点头,“见得多了,再难奇怪。” 谈及此事,米裕很剑仙。 刘十六不再言语。 只见落魄山上,一个蹦蹦跳跳的黑衣小姑娘,先陪着暖树姐姐一起打扫过了霁色峰祖师堂,然后独自巡山喽,她今儿心情不错,大概是认识了新朋友的缘故,跑得没那么飞快飞快,她这会儿正在欢快喊着一个小姑娘,坐在水中央唉。身穿红衣裳,撑船不划桨呦。大个儿猜不出是个啥嘞……小小红坛子,装满红饺子。大个儿知不得,还是挠头唉…… 刘十六双手覆在膝盖上,“剑仙,我就不送了。以后老龙城重逢,你我饮酒过后,一样不为我送行。” 米裕苦笑道:“姓米。” 他然后展颜一笑,“小暖树和小米粒,刘先生千万千万多护着点。” “剑仙只管放心,有我在,没有什么万一。” 刘十六的这个承诺,说得无比云淡风轻。 他然后笑着伸手拍在米裕肩头,“你人不错!” 米裕再不计较那个没有米字的剑仙称呼,计较多少次也没用的样子啊。 一袭青衫的剑仙笑着潇洒起身,与刘十六重重一抱拳,随后御剑远游,瞬间化虹远去南方,因为担心小米粒瞧见了伤心,早知道早伤心,晚知道就晚些伤心,米裕便刻意收敛了气息和御剑景象,剑光只是一闪而逝。 只是米裕当下还不知道,刘十六的“人不错”,是怎么个评价。 先前刘十六与刘羡阳,谈及自己的好友白也。 就是那“好友白也,剑术不错”…… 刘十六继续耐着性子,等着天幕重开。 山君魏檗很仗义,他这个当山主师兄的,总要帮着小师弟换上一些人情的。 不然自己没脸再见先生。 刘十六突然笑了起来,“小师弟你这儿,确实太过藏拙,是不是已经给很多人瞧不起了?” 披云山那几场夜游宴,落魄山大管家朱敛,以及御江出身的陈灵均,都是露过面的。至于那会儿的裴钱,陈暖树和周米粒,去了披云山,却躲得远远的,凑热闹而已,在谱牒仙师、大小城隍、山水神祇扎堆的夜游宴上,三个小丫头,并不惹人注意。 北岳地界,对紧随龙泉剑宗之后开山立派的落魄山,印象还算深刻,除了年轻山主出身骊珠洞天陋巷之外,更多还是因为北岳大山君魏檗对落魄山的青眼相加,太惹人羡慕嫉妒。在这之外,落魄山与龙泉剑宗的关系不俗,也很让人津津乐道,因为龙泉剑宗与落魄山租借了三座山头,这是公认的事实。关键是更传闻那个发迹于市井底层的年轻山主,在早年发迹前,与圣人独女阮秀,好像比较投缘,此事流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加上圣人阮邛与那独女阮秀,好像都没正儿八经否认过此事,这就很值得玩味了嘛。 正是攀附上了阮邛,之后又得了魏檗的庇护,落魄山那个藏头藏尾从不现身的陈姓年轻人,才得以一飞冲天,迅猛崛起,成为旧大骊版图上,一个不容小觑的仙家山头。 坐拥半座牛角山渡口,占据所有包袱斋遗留下来的建筑产业,同时与从书简湖搬来的珠钗岛结盟,那位金丹女仙刘重润,甚至亲自担任龙舟“翻墨”的渡船管事。 只可惜这落魄山,是个空架子,一直没有能够拿得出手的门面修士。 听说那个叫陈平安的年轻人,还是个纯粹武夫,连修道之人都不算。 地盘不小,人却太少。作为昔年骊珠洞天千里山河的最大地主,却始终没有一位定海神针的拔尖人物。 这二十多年,一直躲在披云山和龙泉剑宗的大树凉荫中,犹抱琵琶半遮面。 被外人轻视小觑,似乎理所当然。 刘十六笑了起来,因为有个黑衣小姑娘沿着台阶,一路飞快跑到了山顶,停步后故意气喘吁吁。 刘十六个子太高,坐着就能够轻轻拍打小米粒的后背。 周米粒坐在一旁,问道:“嗑瓜子不?” 刘十六摇摇头。 周米粒叹了口气,“那我也不嗑了。” 陪着大个子坐了许久,周米粒说去看个朋友去,告辞一声,又跑了。 拿出三小袋子瓜子,轻轻喊着魏山君魏山君。 魏檗现身于山神祠庙附近,接过三袋子瓜子,笑道:“是要去黄湖山水边,还是灰蒙山青泥坡?” 周米粒今天有些愧疚神色,将绿竹杖和金色小扁担搂在一起,伸出一只手掌,说道:“魏山君,我晓得你要忙大事,今儿是最后一次了,我保证!” 魏檗将瓜子收入袖中,笑道:“暂时无事,右护法无需如此。真要有事,你喊了也无用,所以有事无事,你在落魄山喊一喊,都是无所谓的。” 周米粒摇头道:“说了最后一次麻烦魏山君,可不能不作数。今儿我去黄湖山,探望泓下姐姐。” 魏檗只好点头,将小姑娘“丢往”黄湖山水畔。 那头大蟒,化名黄衫女,真名佛松,但是唯独在周米粒这边,却喜欢自称“泓下”。 周米粒放下扁担竹杖,像以往那般,都需要深呼吸几口气,这才能够壮起胆子,趴在水边,小姑娘将脑袋探入水中,瞪大眼睛。 好久之后,也没能瞧见泓下姐姐。 一袭鹅黄衣衫的泓下,其实笑吟吟站在了岸上,蹲在周米粒身边,轻轻拍了拍她脑袋。 可怜小米粒吓得整个人钻入水中,双手胡乱扑腾,瞬间在水底远去数十丈。 泓下一时间有些愧疚。 片刻之后,探出脑袋,先是急得哭花了眼,因为家当都留在了岸上,只是小姑娘很快咧嘴,哈哈大笑。 她在这儿,咧嘴簸箕大,都没人管哩。 周米粒一个蹦跳出水面,大摇大摆踏波而行,蹲下身,拍了拍扁担竹杖,一本正经安慰道:“莫怕莫怕,我逗你们玩的。” 泓下想了想,还是没有跟周米粒询问落魄山上,那股似有似无的恐怖气息。 涉及大道,天大事情,更不该将小姑娘拽进来。 所以泓下只是笑道:“今儿要与我说哪个江湖故事?” 周米粒嘿嘿笑着,“欸乃一声山水绿。晓不得,听过么?” 泓下笑道:“听说过。” 周米粒愣了愣,完蛋,今儿没能开门大吉。 泓下突然心有大怖,那个让她根本不敢有半点走江心思的罪魁祸首,第一次莅临黄湖山。 龙泉剑宗,女子阮秀。 这可是一位好似“飞升”去往宝瓶洲天幕,亲手打杀过一尊远古神灵的存在。 所幸还有个被蒙在鼓里的周米粒,瞧见了可亲可爱极了的秀秀姐,使劲挥手道:“秀秀姐,吃瓜子喽!” 阮秀笑眯眯,缓缓走到小米粒身边,弯腰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接过她的一大捧瓜子。 阮秀斜眼瞥了眼那战战兢兢的泓下,以心声问道:“你就是这么当的落魄山一份子,只会混吃等死?还不离湖出山去走江,要打算等我先死了再说?” 泓下脸色惨白。 她哪敢有这等心思。 真是要冤枉死她了。 阮秀说道:“在我离开后,你立即滚去走江。” 泓下牙齿打颤,只能轻轻点头。 事实上,她都不确定自己是否当真点头。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看了看嗑瓜子的秀秀姐,再瞧了瞧泓下姐姐,轻声问道:“秀秀姐,怎么泓下姐姐好像有些怕你啊。” 阮秀笑道:“胆子小呗。比米粒还小。” 周米粒本来想要笑,只是秀秀姐在说泓下姐姐,她就没笑,还不忘伸手在身前,朝泓下姐姐偷偷摆手,示意没有的没有的。 阮秀说道:“咱们去神秀山那边玩去?” 周米粒为难道:“我刚到这会儿,还没跟泓下姐姐聊几句话呢。” 阮秀说道:“那你们先聊,我坐一旁。” 最后黑衣小姑娘坐中间。 泓下岂敢坐在阮秀身旁? 阮秀在听过一个关于哑巴湖的故事后,摊开帕巾,捻起一块糕点,递给小米粒。 周米粒立即懂了,摇头晃脑先吃糕点。 然后讲个关于好人山主的江湖故事! 多得很,她有一大箩筐哩。 像上次她说陈好人与自己偶遇山精,吟诗不成,结果给它们撵出洞府,秀秀姐就可开心了,周米粒是第一次见她那么笑呢。 那会儿的秀秀姐,从真好看,变成了最好看。 ———— 杨家铺子。请来刘十六,帮忙护阵。 杨老头还喊来了阮秀。 刘十六是当真有些无奈了。 先前不碰头,也就罢了,这会儿面对面,确实古怪。 何况还要再加上那个当年双方大有渊源、却由于大道歧路最终不太对付的“李柳”。 小师弟长大的这地儿,怎么回事? 杨老头将那老烟杆别在腰间, 杨老头突然望向阮秀,摘下烟杆,说道:“给你吧,帮忙转交给他。” 阮秀点头,接过杨老头抛过来的老烟杆。 刘十六顿时眼睛一亮,有些笑意。 当年他们文圣一脉,刘十六的三位师兄弟,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偏偏个个好似守身如玉,其实爱慕三人的女子,山上山下,何曾少了?不敢说多如过江之鲫,确实也是不少的。 可惜大师兄崔瀺是因为心无旁骛,志向高远,对待女子,虽然历来不会刻意冷落排斥,却至多待之以礼罢了。 师兄左右是觉得女子好烦人,喜欢我做什么?你们喜欢崔瀺或是齐静春去。 小齐则是根本不开窍。 在刘十六和阮秀之后,山君魏檗也被喊来,这位北岳地主,神色凝重。 魏山君与施展了障眼法的刘十六站在一旁,前些时日,偶有问询,魏檗都对外宣称,是自家披云山的中土故友。 至于有无人相信,魏檗不去管了。 反正又不是与外人说自己再也不举办夜游宴了。 魏檗问道:“是否需要晚辈运转山河?” 杨老头摇摇头,“神通一事,我略懂一二。” 魏檗哑然。 刘十六笑了笑。这个昔年不苟言笑的老头儿,越来越会聊天了。 人间万年没白住。 刹那之间,整座北岳地界,落在修道之人眼中,皆是一片白雾茫茫。至于凡夫俗子,则毫无察觉。 今天是个万年以来皆未有过的大日子。 因为这个苦守人间万年、要为神道续香火的杨老头。 要以远古青童天君的真身,在人间重开飞升台。 依旧不见杨老头如何运转神通,那些悄然赶赴龙州各处的地仙修士,便一瞬间仿佛置身于一座高台之上。 太过诡谲,以至于不少元婴、金丹修士,都面面相觑,不过很快就平稳心神,纷纷稳住道心。 高台之上,有久居山中的老人,有天资卓绝的山上年轻人。 这一大拨宝瓶洲金丹、元婴地仙修士,先前得到大骊刑部密令,内容很惊世骇俗,密信的末尾,则措辞极为严厉,要他们不许对外泄露半字,只许秘密赶赴大骊龙州地界。 神诰宗的道士,真武山和风雪庙的兵家修士,云林姜氏庶子姜筠,正阳山的两位老剑修,也有元婴瓶颈的清风城许氏家主…… 龙泉剑宗大弟子董谷,谢灵。落魄山金丹瓶颈剑修崔嵬,云霞山金丹修士蔡金简…… 还有一位故地重游龙州的风雷园剑修,刘灞桥。 园主黄河,即便得到了大骊旨意,竟是直接舍了这桩大道福缘不要,只让刘灞桥启程赶路,与这师弟,只说我黄河此生练剑,一人一剑,不受师父之外的他人半点恩惠。 刘灞桥劝了几句,黄河最后与刘灞桥说了一句“很李抟景、也很黄河自己”的言语,你资质逊色于我,此后百千年,我要专心练剑,你这个新任园主要是境界太低,丢的是师父和风雷园的脸,你没资格与我讨价还价,所以赶紧滚去大骊龙州。 先前正阳山祖师堂嫡传剑修元白,问剑风雷园园主黄河。元白祭出本命飞剑玉石,玉石俱焚的那个“玉石”。 使得黄河虽未跌境到金丹,但是大道受损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即便如此,只要来到这大骊龙州,就有望恢复元婴圆满,甚至以黄河资质,说不定都能够就此跻身上五境。 可黄河依旧不愿来此。 玉圭宗的下宗真境宗,刚刚打破龙门境瓶颈的剑修隋右边在内,总计三人。 大乱之世,会有那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山河陆沉。 亦会有那无数豪杰、枭雄趁势而起,应运而生,各显风流。 在药铺后院,刘十六说道:“我先去天幕待着好了,省得手忙脚乱,待客不周。在门口迎客,比较有诚意。” 阮秀刚刚吃完糕点,拍手说道:“同理。” 杨老头点点头。 ———— 大骊国师,儒生崔瀺,手托白玉京,神人尸坐于天。 崔瀺轻吐一字。 “斩”。 一洲大地,崔瀺目光所及,剑光所至。 瞬间斩落一位仙人境大妖的头颅。 五岳地界,一切辖境山河,所有远离战火的大骊藩属州郡县城内,设置一处处遥遥祭祀五岳的众多香炉,地方文武官员胥吏,带头率领百姓日夜敬香。各地城隍和佐吏、文武英灵、山水神祇,则负责勘验、称量一股股精粹香火的分量,上报各国礼部衙门,再按时呈交给大骊礼部、书院汇总。 小小宝瓶洲,一时间涌现出了数以万计的步虚词、游仙诗,被誉为五岳诗,最终筛选出百首,编撰成册,分发给一洲大小书院、乡野学塾,以歌谣方式让各地稚童去满大街唱诵。 五岳大山君,再将源源不断涌入大岳的精粹香火,截留一半,用以维持巍峨巨大的金身法相,其余两成赠予储君之山,剩余三成,分发给众多辖境内的山水神祠,反过来反哺各大藩属国的山河气运,涨国运,延国祚,最终增加国势,再一次反哺大骊王朝和一洲大势风水。 那桐叶洲,是皇帝都跑,地仙也逃。 可这宝瓶洲,竟然连那大街小巷、村野乡下的小小稚童,都在他们自己懵懂不知真意的一声声吟唱中,能够为一洲大势的稳固,默默出力,点点滴滴,积水成江河,积土成山岳。 大骊已经更改律法,准许各藩属国选出两位或者四位英灵,从京城到城池再到乡野,在所有门扉上张贴“自家”门神,重塑金身,庇护地方,不受流窜妖族的那类零星侵袭,联手各地仙家修士、国姓供奉,合力布局,防止妖族扰乱民心,为祸一方。 离着宝瓶洲中部那崔瀺法相有些远的别处山巅,十数人一同俯瞰山河。 是那位身为商家开山祖师的范先生,领着一拨陆陆续续赶来宝瓶洲的历代商家祖师。 相貌并不年迈的商家老祖,在崔瀺出剑之后,收回视线,感慨道:“远水去见远山。故人留下故事。” 只是稍稍感怀世事之后,这位“范先生”便转入正题,微笑道:“诸位,都说水随山转,天下水脉流动不定,唯有山岳不可动。当真只有水动山不动?” 一位随侍多年的老者,笑道:“钱不够嘛。” 此人正是那个围杀过阿良又能跑掉的山上高手,还乐呵呵给自己取了个绰号,号称“半绝顶”。 这群在天下九洲皆富可敌国的商家大佬,听闻此语,顿时个个爽朗大笑。 他们确实什么都不多,就是钱多。 商家先前就已经出了大一笔钱,搬迁内陆山脉去往沿海,打造成关隘,或者将一些对大骊骑军比较碍事的沿海山脉,迁往内陆,作为一条条“看似天然形成、实则后天造就”的雄伟战线! 接下来还要出更多钱!神仙钱,谷雨钱! 雪花钱小暑钱?自然一颗都无,太寒酸! 总之,商家要保证能够让宝瓶洲那些骑军不够的藩属兵马,能够据守关隘。 更要腾出地盘来,让大骊那支所向披靡的铁骑,能够肆意驰骋广袤平原上。 范先生微笑道:“各位,忙去,撒钱一洲。” 一个个谨遵老祖法旨,身形随风消散天地间。 老龙城战场之上,先前有那数位神灵现身降世,势不可挡。 那马苦玄,不过是回了一趟宝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真武山,等他返回老龙城没多久,就遇到天外神灵从天上大门,落地做客宝瓶洲。 作为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马苦玄,竟是同样敕令十数尊远古神灵,作为还礼,攻伐天上。 更有南岳大山君,唯一一位女子山君的范峻茂,金身法相高达千丈,她手持一轮远古大月“真相”的部分月魄,是那桂夫人秘密赠送,在范峻茂手中,弧月如弓,拉如满月,分别以精粹日月之光,作为弓弦和箭矢。 当一箭激射而出,不管是去往天幕射杀远古神灵,还是去往海上射杀大妖,皆有惊天动地之威势。 老龙城临海的那座登龙台上,有女子稚圭,她那一双金色眼眸,死死盯住一头位于海上极远处的王座大妖。 对方也在与稚圭对视。 稚圭扯了扯嘴角,缓缓抬起一手,朝那绯妃做了一个拧断脖颈的手势。 ———— 书简湖。 一位高冠博带的清雅老人,站在一处岛屿水畔。 真境宗宗主韦滢心有所动,却没有擅自以掌观山河的神通窥探远处。 成百上千的古怪英灵,无一例外,皆是百年千年后,犹然能够保持一点真灵不散的冤屈阴灵,纷纷涌出湖面,现身后重返人间。 他们生前皆是书简湖这野修如云、无法无天之地,历史上众多的横死暴毙之徒,死后冤魂不散,有些是无辜之辈,有些是罪有应得,有些是罪不至死依旧枉死在此,然后一位位聚集在老人身边,睁眼看着那书简湖的阳间地界,年复一年的人心依旧,年复一年的生死不定,强者肆意打杀弱者,弱者死也不知真正错在何处,大概只觉得是自己修为太低,仅此而已。 最后,所有的阴灵鬼物,难免有共同的疑惑,湖底与岸上,到底哪个才是阳间,哪个才是阴间? 最终有一个形神枯槁的外乡年轻人,来到此地,为无数死后徘徊不去的阴灵鬼物,为它们心中一问,作上一答。 顾璨滥杀,是错的,他不杀顾璨,也是错的,书简湖的这种风俗,再过一千年一万年,都是错的。有些行事之错,和心中难受,一定让人难受一辈子。 因为天地间,错的,就是错的。所以有错,就要改错。历来如此,便对吗?难道要让千百后的后世人,还一直有此问?当然不对,自然不行。 同样给出了一个个答案的,是那些与年轻人一一道别的枉死鬼物。 是他们与那个年轻人一起,给了书简湖一个答复,一个依旧会充满伤 感和遗憾的答案。 “姓陈的,瘦竹竿似的,以后还怎么找媳妇,以后离开了这鬼地方,一定要记得顿顿大鱼大肉,多吃几碗饭!真不是老子吹牛,厨艺极好,是出了名的一锅乱炖能让佛跳墙,哈哈,可惜你小子没这口福。” “陈平安,悠着点,咱们可别太早重逢了。还有啊,你这个本事稀烂的账房先生,记得有事没事,就使劲扇那顾璨几个耳光解解闷。你摊上顾璨这么个王八蛋,算你倒了八辈子的霉。以后少管闲事,不值当。” “陈先生,我还是觉得世道没有太美好,可……好像还有一点希望在。那我走了啊,陈先生保重。” 那些年里,刚刚不是少年没几年的外乡人,会微笑着与他们挥手作别,会沙哑开口说一句珍重,说不出话的时候,就会伸手握拳轻敲心口,或者是双手抱拳告别。 只在那些鬼物消散后,年轻人就都会愈发沉默。 老人除了认可那个年轻人的自讨麻烦和弥补举措,更欣慰那些带着各自遗憾、却有不至于彻底绝望的一场场离别。 老人收起思绪,笑道:“你们既然还能秉持一点灵光不散,就说明你们还不至于麻木,才会被我拘押在此,不得解脱,此次魂魄彻底消散,我替你们攒些阴德,有过错抵消过错,有福报积攒福报。” 老人如口含天宪,那些阴物如获大赦,从那英灵,宛如化作一尊尊金身水神。 在这之前,便有大骊早早铺设出一条陆路神道,让这些湖水正神一般的英灵存在,去往宝瓶洲中部那条齐渎。 老人又笑道:“天下水裔山鬼皆吾友,是也不是?” 老人自问自答道:“不是也是!” 一洲大小山脉、山峰山头,皆有无数山鬼蓦然凝聚身形。 老人一手托起,“上天垂象。” 一洲四面八方的沿海各地,总计有二十四座山头,有一位白衣少年,事先埋藏好了二十四枚竹简。 山鬼队伍,浩浩荡荡,如那史无前例的阴兵过境,一同御风去往那二十四座山头。 老人最后去往青峡岛渡口处,站在那里,低头望去。 那天年轻人疲惫熟睡过去后,阮秀,钟魁,都曾来此探望躺在地上鼾声如雷的年轻人。 其实不止他们两位就是了。 老人笑了起来,好一个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老人再抬头,只见这宝瓶洲,是没有什么三垣四象大阵,但是却有这座更加恢弘、更契大道的二十四天时大阵。 大阵顺天时循环绵延,庇护一洲无缺漏。 一位托钵云游的中年面容苦行僧,曾在这一洲之地云游四方,年复一年。 他佛唱一声。 双脚昔年所及之处,大地之上,市井之间,山上水边,热闹处僻静处,出现了一朵朵莲花。 最终一洲山河,宝瓶洲宝瓶洲,恰似那一只人间某处书案上的清供花瓶,在花瓶之内,开出了一大朵金色莲花。 十二艘大如山岳的剑舟,置身于战场第一线之后,悬空于老龙城后方。 有密密麻麻的兵家力士以秘法擂鼓壮声势,为剑舟飞剑添加一份玄之又玄的天时。 飞剑之上,早有那符箓派修士殚精竭虑,不惜神仙钱与灵气,为每一把飞剑篆刻云纹秘录。 一时间飞剑攒簇密如暴雨,去往海上攻城的妖族大军之中。 浩然天下版图最小的宝瓶洲,却是大战至今,唯一一个不但守势稳固、犹有余力与那蛮荒天下展开壮阔对攻的一个洲。 藩王宋集薪既没有镇守宝瓶洲中部的那座大骊陪都,甚至没有将藩邸搬去相对安稳的南岳山头,始终身在老龙城,与两位大骊武官最高品阶的巡狩使曹枰和苏高山,一同作为南方战场的主心骨之一。只不过两位大将军不会身在城内,而是在老龙城之后的大地之上,马蹄阵阵,严阵以待。 而早已不是那泥瓶巷少年贵公子的大骊“宋睦”,此刻双拳紧握,两眼发红,大战绵延已经一年之久,藩王没有丝毫退缩之意,听闻蛮荒天下曾以数万剑修与剑气长城问剑。 宋集薪站在藩邸高楼顶层,双手按住栏杆,手背青筋暴露,怒笑道:“来!与我大骊再问剑一场!” 一位来自观湖书院的君子,到了老龙城后,临行之前,与书院山长的先生作揖拜别,他要去往战场第一线。 君子手持玉瓷瓶,晶莹剔透,好似装满了震雷与闪电,宛如一座小雷池。 实则瓶中雷电,皆是一身学问道法细微显化的一个个圣贤书文字。 在与先生道别之后,私底下他与一位年轻且同乡的书院晚辈,笑言一句。 明年故乡花开,替我多看几眼。 一位与他学问事上有过争执、甚至措辞激烈的书院儒生,刚好与他同行去往战场。 原来读书人的学问之争,就真的只是君子之争。 是同道中人。 君子贤人,两人相视一笑,只在不言中。 老龙城苻家首席供奉,一位曾在登龙台附近结茅修行多年的老剑修,与孙家一位樵夫模样的供奉,结伴而行,各自与两位家主请辞,一同赶赴战场最凶险处。 两人御风之时,那个也曾读过圣贤书、却未能成为书院子弟的孙家供奉,微微笑道: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我心世道千泥万泞又何妨,那也不是你们这些畜生可以闯门而入的理由。” 那个老剑修笑道:“文绉绉,酸溜溜,我说不来,我就顺着你的说法,来一句粗鄙话,当是遗言好了。要过此路,要入家门,得我先死。” 一位原本已经安然离开桐叶洲的老修士,一个曾经与外乡年轻人和姜尚真做过一桩大买卖的老元婴,聚集了所有门内修士。 老人的门派,正是位于桐叶洲北部的那个天阙峰青虎宫,而老人正是擅长炼丹的老宫主,陆雍。 在蛮荒天下的妖族尚未登岸之时,消息灵通且最擅长自保的陆老宫主,就带着弟子乘坐仙家渡船,早早逃入了宝瓶洲,再晚一旬,可就要吃一个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闭门羹了。 只是与其余所有聪明人一样,即便进入了老龙城地界,也未能入城安稳避难,只能与其余外乡修士一样,好似关押犯人一般,聚集在一处。 不过命是保住了,日子却还是不太好过。 那些大骊王朝的随军修士,从不与他们言语半句,要么杀些不守规矩的蠢货,要么就是远远冷冷望着他们这些桐叶洲难民。 不同的随军修士,却有同样的一种视线。 没有什么怜悯,只有沙场上带来的天生冷酷,以及一个人看某些不是人的那种讥讽。 只不过在“牢笼”高处建筑,还有那闲情逸致远观战场的话,大骊倒是并不阻拦。 老人在亲眼目睹了老龙城外,那日复一日的惨烈大战后,就越来越少言语,直到今天,陆雍蓦然大怒,须发皆张,“任你烈风地震,狞雷猛雨,怎敢拔我家中阶下千年树?!” 最后老元婴惨然一笑,让那些嫡传子弟在这异乡好好活着,好不容易逃到了这里,就别轻易死了,哪怕再丢人现眼,以后也要好好修行,多炼出些好丹。 最后老修士望向那些个年纪最小的孩子, 神色释然。 有我一死,笑话你们是苟活之辈丧家犬的宝瓶洲修士,会少很多吧。晚辈们再在宝瓶洲立足,就会容易很多。 一位大寺僧人,来到老龙城战场,凌空振锡,涟漪阵阵。 僧人最后悬空而坐,双手合十。 菩萨钩锁,百骸齐鸣。 身如灵塔,发光如火。 有一位不知名的道门高真,脚踩一艘宝舟御风来此,神色闲适,如来此云游赏景一般。 老道人施展了一门撒豆成兵的神通,符纸之多,如老百姓随手撒那纸钱。 云海上矗立有百余尊身高数丈的符箓傀儡。 在老龙城和南岳之间的广袤地带,一望无垠,大地出奇的平整。 有两支大骊铁骑,大致上一线排开,在此驻扎。 如一线潮水,静止不动。 静候敌人。 一位尚未披挂甲胄的武将,骑马巡视战线,也有佩刀提枪,不然不习惯。 这个位高权重的大骊巡狩使,突然停马,一人一骑,面朝南方。 我大骊铁骑,马蹄从北往南,打穿一洲! 马蹄所及,杀人的本事,到底如何,别说一洲,整个天下都已知晓! 如今马蹄所立处,更要杀妖无数! 大将军苏高山,轻提铁枪,指向南方,“敢来此地,给老子全部碾为齑粉!” ———— 大骊皇帝宋和,依旧留在北方京城。 退朝之后,让那些蟒服宦官暂时退远,独自走在一堵高大的红墙墙根下。 在国师授意下,他这皇帝颁布下了一道道内容相同的圣旨,接到圣旨的人,皆是一洲藩属君主。 大骊若输了这场大战,一洲山河覆灭,人人无家国可言。 可若是大骊赢下此战,一洲所有藩属,战死之人,比例最高的三十国,皆可复国,就此脱离大骊宋氏版图,哪怕只剩下最后一个人,大骊王朝都会主动帮忙其复国,至多百年,定然成为未来宝瓶强国之列,并且与大骊成为世代盟国。 大骊皇帝亲自与一渎五岳发誓,有违此约,人神共愤,大骊宋氏国祚就此断绝。 在圣旨颁下之前,有一场既是君臣、又是先生学生的问答。 崔瀺问宋和。 国师问皇帝。 先生问学生。 “陛下,一旦如此,大骊将来说不定连十大王朝的位置,都要保不住。” “可一旦如此,你宋和,身为大骊宋氏子孙,一定会成为千年万年的青史明君。” “如何取舍,在你宋和。” 宋和当时笑道:“国师未免太小觑学生的气度了。浩然天下来来去去那么多的十大王朝,有几个皇帝君主,当得起青史留名千万年这个大说法?” “宋和要让宋氏后世子孙,祭祖之时,一个个面对祖宗挂像,在我挂像下,驻足最久,神往最多!” 那头绣虎听到答案后,微笑点头。 宋和有个问题,忍不住开口,“朕只有一问。” “朕若是不答应,没有让国师遂了心愿?” 崔瀺当时笑言,“陛下心知肚明。” 大骊皇帝大笑道:“好一个绣虎。” 最后皇帝看了眼这位僭越太多太多的国师。 崔瀺点点头。 皇帝面有悲苦之色,绣虎在侧,难免让他这个当皇帝的,有那掣肘之感。 可若是大骊真的失去了这位算无遗策的绣虎,他宋和又岂能不心慌几分? 崔瀺最后缓缓说道:“我与齐静春,为你们大骊王朝,留下了那么多与别处不太一样的读书种子,哪怕大骊版图少了一半,以后一样是大有机会重新崛起的。只可惜你在世时,就未必亲眼瞧得见了。只说在这件事上,你与先帝,是差不多的下场。确实是有一份大遗憾的。由此可见,摊上我这么个国师,是大骊幸事,却未必是你们两位皇帝的幸事。” “小不幸而已,大骊与宋和,皆已万幸,能在先生辅佐之下,有此际遇,有此壮举。” 皇帝向老人作了一揖,轻声道:“那么学生就此拜别先生。” 宋和此刻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伸手重拍墙壁一下,然后死死撑住墙壁,沉声道:“共挽天倾!” 一位蟒服宦官突然快步上前,然后悄然停步,小声说道:“陛下,北边来人了。” 宋和神采飞扬,快步走到两堵墙壁之间地带,仰头望去,虽然注定看不见,那些人不会这么早来到大骊京城上空,但是宋和就是忍不住看这一眼。 如今东宝瓶洲与北俱芦洲,在那通天大手笔之下,俨然一洲版图! 火龙真人,和李柳与渌水坑那位飞升境的臃肿妇人,如今依旧负责看守这条海上道路。 双方一左一右,护着勾连两洲的“桥梁”。 一大拨北俱芦洲剑修,则沿着那条道路,御剑南下宝瓶洲。 北地第一剑仙白裳,太徽剑宗掌律祖师黄童,浮萍剑湖郦采…… 在剑修之外,还有火龙真人的两位高徒,指玄一脉袁灵殿,还有白云一脉。 大源王朝崇玄署一拨道门真人,披麻宗宗主竺泉,还有骸骨滩鬼蜮谷内的那位白骨剑修,女子英灵蒲禳。 京观城高承曾经打开天地禁制,让蒲禳祭剑。 如今高承已经离开鬼蜮谷,披麻宗修士无事可做,而身死道消于此地古战场的蒲禳,则选择去往另外一处战场,就当是与那位一直放不下的心上人,无声道别了。既然自己注定无法与他成为一对神仙眷侣,又何苦拖累他成不得一位人间佛?喜欢一人,不该如此。 宝瓶洲风雪庙剑仙魏晋,曾跨洲问剑北俱芦洲天君谢实。 此次亦是与天君谢实同行,两人皆可算归乡之行。 浮萍剑湖郦采,与大弟子荣畅,在动身之前,她与陈李、高幼清两位嫡传弟子说,说自己要去老龙城那边瞧一瞧。 在你们的家乡,师父的异乡,都杀了不少妖族畜生,没理由在浩然天下这家乡,不再打杀一些妖族畜生。 岂不是让好友李妤看笑话,以后还怎么在你们俩孩子面前摆师父架子? 只是郦采还有一个理由,没好意思与晚辈弟子多说。 在那边,就是宝瓶洲的最南端了,不用与北俱芦洲隔着一个洲,所以可以离着某个负心汉近一些。 在返乡的郦采,不断听闻桐叶洲形势之后,如解心结。 那个没良心的男人,辜负了自己,事实上还辜负了许多痴情女子的一片真心,可到底他没有辜负一个大老爷们的该有担当。 这样的姜尚真,值得郦采去伤心,去喜欢。 在他们联袂南下跨海之时,无论是不是剑修,人人少有慷慨赴死或是意气风发的神色。 心境平静。 因为就好像是在做一件理所当然的寻常事。 我北俱芦洲修士,自家关起门来,不管如何打生打死,勾心斗角,飞剑、修士、武夫,动辄以飞剑术法拳脚相向自家人。 可大势一来,少了哪个洲修士都可以,唯独不能少我北俱芦洲! 人南下,更是侠气南下。 ———— 刘十六,在灰尘药铺先与米裕喝过了酒,只是本该北去的米裕,却说再晚些回落魄山。 刘十六就与这位剑仙多喝了一壶酒。 这天范家供奉的桂夫人,突然来到了灰尘药铺。 刘十六说道:“你会这么做,我比较意外。” 刘十六也好,天下最正统的“月宫种”桂夫人也罢,准确说来,都可算是远古余孽了。 后世书上喜好说那光怪陆离的神仙志异事,说那遥遥海上有古仙,沧海桑田,辄下一筹,已满十间屋。 事实上,对他们两位而言,真不算什么奇人怪事。 他们,或者说“它们”,都曾在天上俯瞰大地,亲眼看那人族出现,看那人族登山,最后看那人族登天。 宝瓶洲中部。 一条大渎,夜色中风平浪静。 一条小船,有一个孩子在吃力撑蒿。 却有一位惫懒的白衣少年,躺在船头,雪白大袖垂入水。 水光月光,白袖愈白。 少年闭眼,大声吟唱道:“春水载船船载人,船行春水同在天。” 少年猛然坐起身,苦兮兮埋怨道:“天不惜地不怜我这歌者苦。” 崔东山双手各出一根手指,使劲揉着眼角,想要悲愤落泪才衬景。 只是没等他挤出眼泪,就看到了结伴而行的两位,一个来自北俱芦洲骸骨滩,一位就来自更远的地方了。 京观城高承。 崔东山来到那个撑蒿的孩子身后,一拍后脑勺,“愣着做什么,掉头掉头,快去喊大哥,这位可是你亲大哥!” 岸上,高承终于知道为何自己这些年来,明明鬼蜮谷京观城无内患外忧,却一直心神不宁。 至于那个从一洲东南青鸾国云游至此的鸡汤老和尚。 身穿一件破旧袈裟,老僧行走在水畔。 雾气凝云,云气结成袈裟衣。 月光映水,水光返照菩提心。 高老弟使劲撑蒿,崔东山伸手使劲划水,一起去往岸边。 高承看到这一幕后,只觉得不该来见此人。实在太恶心人了。 夜幕中,已经落入蛮荒天下之手的扶摇洲天幕。 这就意味着镇守此洲天幕的文庙陪祀圣人,没了。 白也与老秀才一起悬空而立。 如仙人身在天上星河。 老秀才一脸为难道:“白兄,真要如此作为?蛮荒天下这次可没有王座大妖跑来招惹你了。” 白也都懒得说话。 老秀才笑呵呵道:“不愧是白也,不愧是要我曾经苦苦求诗又求字的白也!你是最知道的,我可不是什么死皮赖脸的人,就为你破例了!” 白也更不想言语了。 这位浩然天下最得意的剑客,最著名的诗仙,俯瞰人间那支离破碎的旧山河。 我白也不做什么,任你是文庙副教主、学宫大祭酒在我家门口,苦口婆心与我说圣贤道理,亦是无用。 我白也要做什么,任你是什么中土文庙,王座大妖,要来拦阻,那就请你们试试看? 老秀才闭上眼睛,好似在竖耳聆听一洲声音,云卷云舒,花开花落,老者喘气,稚子哭啼…… 白也以拇指轻轻抵住腰间那把仙剑的剑柄,静待老秀才的那个答案,得到了答案,他这位失意人,便要出剑一洲。 老秀才喃喃道:“太平岁月,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那也是太平世道啊。” 如今这扶摇洲一洲大地,是那死也无人埋。 佛家说这个世界,是那婆娑世界,是为“堪忍”。意思说我们的世道,有那百般不足的。 可哪怕事实真如此,犹有那人间处处,春雨杏花急急落,车马春山慢慢行啊。 山下没有半点术法神通的读书人,喝了酒上了头,就敢说挽大江入杯,浇我胸臆。 明月不知君已去,夜深还照读书窗。女子独留在家乡,便会秋波流转,祈愿说那愿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强者拔刃,剑光所去,不但向那强者,更向倾塌大势! 老秀才大袖鼓荡,双手使劲一挥,星光点点, 白也随之推剑出鞘,并未真正拔剑,却有千万道剑光,坠落一洲山河。 扶摇洲那些侥幸尚未被战火殃及处,只要学塾犹有读书处,皆有一道清凉如雪的剑光悄然降临。 今时今日,读书还是有点用处的。 一人仗一剑,剑光化千万。 与一洲妖族为敌。 白也最后说道:“老秀才,你的絮叨再烦人,总好过没有絮叨。” 老秀才说道:“管够!” 白也仗剑去往人间。 老秀才沉默片刻,点头笑道:“白也诗无敌,销去万古愁。” 老秀才蓦然扼腕痛惜:“这句话,应该在白兄离去前就说的!” 蛮荒天下。 托月山下。 一个连西北风都喝不着的邋遢汉子,好似大王八托负山岳一般的尴尬处境,他只好自顾自碎碎念叨。 王八念经不听不听?李槐你个小王八蛋,嘴巴真毒。 一个老瞎子,第一次离开自家山头,身边带着条瘦骨嶙峋的老狗,来一起探望这个狗日的阿良。 毕竟一个人看好戏还不够。 老瞎子没有太过靠近托月山,毕竟不是来打架的。只在千里之外站着,歪脑袋竖耳朵。 刚好听到了阿良的碎碎念叨,开心不已,狗日的,当年在剑气长城经常往我家里瞎逛,不是喜欢蹦跶吗,这会儿咋个不蹦跶了? 老瞎子以手掌触地,讥笑道:“当年是谁跑到我跟前大言不惭,说‘有此剑术不用有此相貌,有此相貌不用有此剑术’来着?” 阿良愣了一下,笑嘻嘻道:“哎呦喂,老瞎子你难不成是帮我搬山来啦?别啊,你是不知道大山揉肩,让人多舒坦。你别管我啊,你敢管我,我就……喊你大爷!” 如今英雄落难,只好小声嘀咕道:“老瞎子你眼瞎万年,又瞧不见我的英俊容貌。” 输人不能输阵,好习惯得保持。 老瞎子乐呵呵道:“见此美景,让人词穷。” 老瞎子嫌脚边团团转的那条老狗十分碍事,便一脚踹飞出去。干瘦老狗几个翻滚,它悲愤欲绝,好心提醒你此地不宜久留,早点聊完快点回家。 老瞎子记起一事,笑道:“李槐是谁?” 阿良笑嘻嘻道:“我好兄弟,就是你老瞎子的好兄弟。” 老瞎子不以为意,“就凭孩子的那句谶语,我就看他很顺眼了。” 阿良骂道:“瞎子你顺眼个屁啊。 老瞎子打算离开了。 阿良也不挽留,只是咽了咽口水,“咦,咱哥俩大冬天吃狗肉,老瞎子你良心极好啊。” 老瞎子抬起一手,在手掌上浮现出“李槐”二字,“盯着”掌心名字片刻,点头笑道:“李槐,我记住了。” 阿良错愕道:“李槐,我喊你李大爷行不行,嘴巴真开过光啊,老瞎子你帮我捎句话给那小子,让他说一句阿良快快回家喝酒吃肉……” 然后伤心欲绝道:“他娘的真的服气了,李槐你是我大爷,这会儿我再答应当你姐夫,晚不晚?成不成?” 老瞎子有些神色复杂,说道:“你又不是离不开,胡说八道什么。舍得每天就这么消磨剑意,损耗道行?真当自己已经彻底稳固十四境了?本事这么大,先前我在家门口,咋就没见你一剑捅破天?哦,又喜欢跟人装中五境大剑仙呢?那你可真有恒心。” 阿良悻悻然干笑一番,然后沉默下来。 他娘的老瞎子以前没这么屁话啊,今儿竟然还阴阳怪气上了,都不知道跟谁学的。 老瞎子收起手站起身,“你自己不走,能怨谁。” 在浩然天下打开天幕,引来一位位远古神灵。 在这托月山下,则开地脉穷碧落,有无数厉鬼幽魂涌现。 所以阿良要离开此地,一在托月山之重,二在本心良知,敢不敢,或者说愿不愿意放出那些阴冥之物,任其从西方佛国逃窜到这座蛮荒天下,再被托月山大祖牵引去往浩然天下。 阿良突然说道:“老瞎子,睁眼看一看天下吧,如今不一样了。” 背对托月山的老瞎子停下脚步,双手负后,好似抬头望天,“真的吗?” 阿良也就是双手腾不出来,不然肯定拍胸脯震天响,“信我一回,不然你是我爹!” 老瞎子依旧没有转身,笑道:“不敢。” ———— 一直隐居在那北俱芦洲偏隅小国 闭门治学的李希圣,这一天与那个本该名为李宝舟的读书人告别,说是远游一趟。 李希圣回到自家院子后,让那瓷人出身的书童崔赐,不忘继续每天洒扫庭除,勤勉学习。 儒生李希圣第一次在腰间悬挂那块本命桃符。 当他一步跨出,再一脚落地之时,就已经直接从北俱芦洲来到中土神洲。 坐镇两洲天幕的数位圣人对此异象,非但并未拦阻,反而与跨洲远游一瞬间的李希圣点头致礼。 一位白玉京大掌教,哪怕只是三尊分身之一,又如何当不起这份礼遇? 李希圣伸手轻拍桃符,这一次在中土神洲的远游,悄无声息,连那天幕圣人都无法察觉。 李希圣没有去往中土文庙或是什么大仙家山头,而是在一处山下市井处,找到了一位不起眼的中年汉子。 汉子身边跟着一个古怪年轻人,在李希圣眼中,推衍之下,所见之人,即是未来人。 好像被两张纸拼凑起来,阳神阴神重叠却未彻底融合,依旧是那阳神身外身,以及出窍远游未归的阴神。 阳神为男子之身,阴神却是女子皮囊。 好似在苦等真身,“两人”才好真正归位,成为完整一人。 李希圣不愿继续看破天机,兴许再凝神观看,有那汉子在旁,以李希圣如今的道法,也未必能够看破真身所在。 不过那个事实上并不在此处的“女子阴神”,李希圣却已经知晓她的大致根脚,来自一处福地,如今名为“流彩”,身在宝瓶洲。 李希圣作揖道:“见过邹子。” 姓氏加“子”字后缀,是一种莫大尊荣。 浩然天下的阴阳家,一直有那“谈天邹”和“说地陆”的说法。 邹与陆是两个姓氏,前者香火凋零,不成气候,家学未能繁衍开来,后者却是天下阴阳家,当之无愧的魁首世家。 而李希圣眼前这个看似神色木讷的男人,一人独占半壁学问江山,被誉为“尽言天事”。 至于“说地陆”的中土阴阳家陆氏,又是李希圣代师收徒的昔年小师弟,白玉京三掌教陆沉之后裔。 “说地陆家”的老祖,却名为陆沉,也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一份谐趣了,无比契合陆沉那种“吾在人间逍遥游”的大道之风。 只不过陆沉如今不能算“李希圣三人”的小师弟了,因为陆沉有样学样,代师收徒了一位道祖的关门弟子,后者道号山青。 山青谐音三清,自然是陆沉这般无情之人,一种破天荒的缅怀之意。 那汉子作为半个道家别脉,便客客气气与眼前李希圣,打了个道门稽首,“见过大掌教。” 李希圣直腰后,微微侧身,不受此礼,笑着摇头,“暂时依旧不算,何况以后也未必能算。” 汉子直言不讳道:“大掌教既然找上门来,就应该算出了早年算计大掌教与福禄街李氏子孙之人,正是我。不知此次前来,是问罪,还是……问道?” 李希圣笑而不言,转头看着那个腰间悬挂一连串小葫芦的年轻人,其中两枚,与道门是有些渊源的。 至于是否讨还回去,就完全没有必要了。 早年关于一张弓,引来后世三教贤人的各有说法。 到底得失在何人何地,其实都是一个道理。 遗留在浩然天下的九枚养剑葫,在他李希圣“昔年与今年”两个人看来,都还是一样。 李希圣对那汉子说道:“只是确定些事情,以后再与先生论道。” 汉子笑着点头,“求之不得,太多年矣。” 李希圣收敛笑意,说道:“可是宝瓶那边,可以收手了。” 汉子点头,“早已收手。” 许多当年的小事,以后的大事,在他手上做来,从来只是蜻蜓点水。 那个不成材的师妹,与他的差距,何止千万里。 李希圣告辞离去。 汉子身旁,那个一直一言不发的年轻人,被汉子带去一座福地又带出福地,年轻人曾在桐叶洲滞留多年,光顾一座道观多次。 中土神洲的大端王朝境内。 月色下,一位红衣的绝色女子,一手牵白马,一手拿起酒壶,仰头饮酒。 她突然惊喜,又赧颜,将酒壶藏在身后,笑眯起眼,轻声喊了一声哥。 李希圣微笑道:“原来没忘记还有我这个大哥啊。” 李宝瓶还是笑眯起一双眼眸。 李希圣犹豫了一下,说道:“宝瓶,你应该知道的。” 李宝瓶笑道:“我知道啊,你是我哥。” 李希圣也笑了起来。 李希圣瞥了眼远方,一个仙气缥缈的年轻人,好像在远远跟着自己的妹妹。 李宝瓶有些无奈,“那个家伙自称许白,不算太无赖,就是喜欢跟着。” 李宝瓶与李希圣做了个鬼脸,“这家伙,喜欢我有什么用,我又不喜欢他。” 李希圣点点头,一闪而逝,来到那个年轻十人之一的许白跟前,微笑道:“请你离开。” 那许白欲言又止,有些心虚,又有些想要说话。 李希圣笑道:“年轻十人之一啊,很好,但是别喜欢我妹妹啊,她不会喜欢你的。你何苦自扰又扰人。” 许白眼神坚毅,微微脸红,却大声说道:“我就是喜欢!” 李希圣摇摇头,敛了敛笑意,说道:“以后我也不多管,这会儿还是请你去往别处,不要耽误我妹妹远游。” 许白小声道:“我不会上前去找她说话的,我肯定不会去烦她……” 下一刻。 不等许白说完话,他就骇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身在千里之外了。 而那个青衫书生则站在自己一旁,许白刚要说话,李希圣说了句“看来还不够”,就直接将许白“请”去了数万里之外。 李希圣返回李宝瓶身边,微笑道:“行了。他再敢跟着你,你就在心中喊哥的名字,下一次我就不与他客气了。” 李宝瓶突然有些伤感和委屈,她却又不言语。 李希圣便轻轻按住她的脑袋,笑道:“我熟悉的那个小宝瓶,去哪儿了呢,帮我找找看。” 李宝瓶笑了笑,晃了晃酒壶,“不常喝的。” 兄妹二人同行山巅月色中。 李希圣缓缓道:“宝瓶,知道为什么你要从小就穿红棉袄红衣裳吗?” 李宝瓶摇摇头,“我以为是图个吉利。” 李希圣笑道:“伸出手。” 李宝瓶有些疑惑,还是伸出手。 李希圣轻轻一拍她的手掌,然后笑道:“以后无此规矩讲究了。” 李宝瓶问道:“哥?” 李希圣摇摇头,“以后再告诉你。” 李宝瓶也无所谓,反正有哥在,万事不愁。 李宝瓶歪着脑袋,笑着提了提酒壶。 李希圣笑着点头。 红衣裳的年轻女子,喝了一口酒,想着一个人。 以前,她的身边,一直是有小师叔在啊。 没事。 明天再不喜欢他好了。 ———— 一位儒家圣人离开浩然天下,独自远游,现身于西方佛国。 身穿儒衫的老人,与一位宝光万丈、照彻十方的菩萨,作揖行礼,“愿为西方净土,略尽绵薄之力。” 那位坐在莲花台上的菩萨双手合十,还礼读书人。 老儒士身在地狱,却会心一笑。 翻佛经,念佛法。在我心中,亦是我辈读书人。 远游至此,既因儒家大义,也有亲情私心,两不耽误。 浩然天下。 位于一洲中部与那齐读为邻的大骊陪都。 崔瀺手托一座仿造白玉京,法相高如天。 一洲即是崔瀺小天地。 一个声音竟是直接破开这方大天地,在崔瀺心湖间响起,“还要让我等待多久。” 崔瀺淡然道:“不会太久。” 金甲洲中部。 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微黑,背书箱,手持行山杖。 她找到了曹慈。 她先说自己是师父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才自称裴钱,然后说要与曹慈问拳三场。 但是如今大战不断,她不敢耽误曹先生出拳杀敌,她就等着,顺便在战场砥砺拳法。 曹慈反正还是那么个性子,微笑点头,说没有问题。 郁狷夫则最为震惊,是当年游历剑气长城的那个黝黑小姑娘?当年看过几次,一看就是个鬼精鬼精的小丫头,怎的如今变化如此之大? 不过郁狷夫随即一想,当年一别,已经好些年,个头窜得快些,也正常。 只是绝对不合常理的事情,则是这裴钱,哪里的境界?天上掉下来的吗?! 裴钱真是纯粹武夫吗? 在那之后,金甲洲中部的战场上,纯粹武夫当中,除了郁狷夫和一位九境老武夫,勉强能够与曹慈并肩作战。 又多出了一个比郁狷夫更年轻、境界却相同、且底子更好的裴姓女子,此人沉默寡言,只是也不会缺了礼数,事实上恰恰相反,一场场大战间隙的待人接物,都极讲礼。 后来人人觉得这个年轻武夫,大概天生就是个不爱说话的吧。 朱枚和金梦真一起,偷溜来了金甲洲,一路有惊无险,找到了郁狷夫。 朱枚还是喜欢昵称郁狷夫姐姐为“在溪在溪”。 她得知那个横空出世却早先籍籍无名的裴钱,如今才二十岁出头没几年后,就已经是远游境瓶颈之后,朱枚差点给吓了半死。 裴钱在这异乡,还是出拳极多,言语极少。 不过与朱枚,裴钱偶尔会多说些。 因为这个朱枚姐姐,与老厨子同姓氏,所以裴钱对朱枚,有些不讲道理的小小亲近。 裴钱这天撤离战场,比郁狷夫更晚离开,但是可惜要比曹慈更早。 她再一次独处,在一条河边,清洗衣衫上的血迹过后,就看着河水发呆。 昔年在家乡山上,可能是竹楼二楼趴着,可能是坐在崖畔石桌旁,可能是一起走在山路上巡游,可能是一起踩在山顶白玉栏杆上,可能是在老厨子那边的饭桌上,小时候的裴钱,经常会与周米粒一起,随便聊些都不算什么心事的小事儿。 “白云不招呼就走,月色不敲门就来。小米粒,你说气不气人,咋个才能留下它们,痛打一顿?” “裴钱姐姐,简单哩,咱俩每天练拳练拳,嗖嗖嗖境界往上涨!到时候让它们都知道厉害!裴钱姐姐,咋还不喊我右护法和副舵主,今儿可还没喊过呢。这会儿不喊没关系,天黑前可别忘了啊。” “小米粒,你听,风儿在跟竹叶打架,枝头鸟儿在劝架。” “哈哈,裴姐姐,我也听见了嘞,裴姐姐,我可没有骗你,真听得见!天地良心,我要是骗人,就不是骑龙巷左护法了!” “大雪给青山盖了一层又一层的被子,溪水吃掉了一颗又一颗的石头,一天天在长大。” “是嘞是嘞,小姑娘先变成了小河婆,再变成了江水娘娘,最后哗啦啦一入海,就算远嫁啦。所以我是不愿意当那河婆的。对了,裴钱姐姐,你着急长大呀?” “不太想,也有那么一点点想吧,可是师父让我不要着急。” “也对,裴钱姐姐最听好人山主的话了。不长大就不长大,我可不想踮起脚跟都够不着裴钱姐姐啊。” 这些个裴钱事后回想起来,十分傻傻憨憨的对话。 是当年落魄山上,发生在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儿裴钱的个子,只比小米粒略高,与暖树姐姐差不多。 裴钱望向河对岸,怔怔出神。 郁狷夫来到她身边,笑问道:“想什么呢?宝瓶洲的家乡,还是你那个师父?” 郁狷夫喜欢来裴钱这边,蹭些小故事听。 裴钱言语不多,只有两人私底下,裴钱才会与郁狷夫,说点小时候陪着师父一起游历江湖的往事。 裴钱这次没有回答问题,只是起身笑着喊了郁狷夫一声在溪姐姐,然后再一起坐下。 郁狷夫发现今天的裴钱,心情似乎格外的不好,郁狷夫就没开口言语。 裴钱却难得主动开口,转头笑道:“在溪姐姐,你知不知道天底下最远的两个地方,是哪儿?” 郁狷夫有些奇怪裴钱的突然心情好转,摇头道:“这我哪里能知道。” 裴钱抱住膝盖,望向对岸,轻声说道:“我小时候,陪着师父一起回家的路上,有次我送给师父一件小礼物,师父特别特别高兴,他就偷偷与我说了件小事,在一条小溪边,师父一边炖着鱼,一边问了我这么个问题,我当然与在溪姐姐一样不知道答案啊,就乱说乱猜了一大堆,师父只是笑着摇头……” 说到这里,裴钱便自顾自笑起来。 肌肤微黑的女子武夫,其实细看之下,也是好看的女子了。 每当师父与她笑时,那么裴钱的天地,其实便如天高月明一般。 裴钱继续说道:“师父最后告诉我,说师父觉得最远的路程,都不是什么去远方,不是去大隋书院,甚至都不是去剑气长城,是师父的小时候,在山上遇到了一场暴雨,然后隔着一条发洪水的溪涧,师父在一边,回家的路,在另外一边。” 裴钱红了眼睛,哽咽道:“当时我不懂,后来,我哪怕看过了大白鹅的那幅光阴画卷,我那会儿自以为懂了,其实还是不懂的。” 她轻轻呜咽,如溪水流淌。 所有被师父视为亲人的人,有些离别,有些改变,都会让师父伤心,师父却只会自己一个人伤心。 裴钱长大后,渐渐懂了,所以才会越来越伤心。 郁狷夫有些慌张。 太奇怪了。 裴钱这个纯粹武夫,不得不承认,纯粹至极! 战场之上,出拳疯魔一般,内心却坚若磐石,所谓伤势,无论多重,她身心皆浑不在意。 裴钱流泪?是郁狷夫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 所幸裴钱很快恢复如常,转过头,泪眼朦胧,依旧笑颜,“这件事,不许告诉我师父啊。” 郁狷夫轻轻点头。 陪着裴钱一起望向无声流淌的河水。 郁狷夫突然说道:“大战过后,你与曹慈三场问拳,必输无疑。” 裴钱点点头,脸色神意气势,全部浑然一变,沉声道:“我知道。” 然后她补了一句,“所以我要问拳四场!” ———— 依旧繁华热闹、游人如织的清风城,暮色中,一处铺子打了烊。 一个男子,坐在自家铺子后院的藤椅上,手捧炭笼,静静赏雪。 他青衫长褂,布鞋白袜,略显寒酸却洁净。 像那家当中落、落魄市井的世家子。 而那位狐国之主,竟然如随侍婢女一般,在一旁为那男子温酒。 城主许浑近期离开了清风城,那么她作为城内仅剩的元婴,言行无忌。 记得许多许多年前的一次家乡天下游历,那是一个秋末时分,朱敛覆了面皮,要去会一会某位所谓的武学宗师、江湖名宿。 年轻的朱敛,独自游历江湖时,路过一处乡野村庄,小村子有一棵大柿子树,独独高出许多屋顶,树的最高处,好些熟透了的柿子,无人采摘,落下时,都能跟炊烟打照面。一些个胆大的孩子就偷偷爬上屋顶,拿着长树杆子去戳下柿子,讨一顿吃,挨一顿打,不亏。 贵公子朱敛,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世代簪缨。 那次出门游历,是第一次。他习武有所成,只是自己到底拳法到底有多高,心里也没底。在家族内也好,在那人人都见他视为谪仙人的京城也罢,朱敛哪有出拳的机会。更何况朱敛当时,从不将习武视为正途,随便拿了家中珍藏的几部武学秘籍,闹着玩而已。 所以那次游历,反而是朱敛最用心看待山河的一次。 然后朱敛在一个几两几两卖散酒的村店处,有个人,穿着皱巴巴的厚棉衣,踩着棉絮翻卷的棉鞋,戴着病恹恹的棉帽,佝偻着跨过村店门槛,开口说话的时候,便要一下子挺直腰杆,扯开大嗓门,与酒家说要温二两酒,再加一碟茴香豆。 当时朱敛与店家要买了一斤土法酿造的酒水。那汉子兴许是觉得自己喝二两,外人却足足要了一斤,觉得丢了读书人的颜面,那汉子便手指蘸碗底残酒,笑问村店孩子们,晓不晓得茴字有几个写法。 孩子们没理睬那男人,只是自顾自嬉闹玩耍。 朱敛便改了主意,与店家多要了一碗酒,与那邋遢汉子问那茴字,有几种写法。 那汉子擦了擦柜台上的酒水残渍,朱敛便又要了一碗二两酒,递给那个可能读过书、也可能没读过的男人。 最后那个汉子喝过了花了钱的二两酒,还有不花钱的二两酒,低头喝酒时,偷偷窃喜笑过之后,喝完了最后一口碗中酒,男人就嚎啕大哭起来,说来时路上,有条狗看了他一眼,太可怕了。 酒店里边的主人客人,一起哄然大笑。 朱敛当时却没说什么,也没笑。 这是旧家乡小事。 新家乡也有些故事。 比如昔年在老龙城灰尘药铺,那位与朱敛、郑大风都相逢投缘的一尺枪前辈。 其实荀渊与落魄山,恩怨皆有,而且不小。只是不等山主和朱敛,去谈恩怨如何了,荀渊就已经死了。 那么天下就少了一位喜欢翻阅神仙书、更喜欢默默观看镜花水月随手一掷千金的豪客了。 落魄山少了一桩恩怨,人间也少了好多趣味。 朱敛弯腰将炭笼放在脚边,后仰躺去。 人间知己,能有几个,却还要一个个少去。 女子柔声问道:“颜放,想事情?” 她还是习惯称呼他为颜放,店铺若有外人,便喊颜掌柜。 朱颜敛放。 朱敛头也不转,随口道:“只要一个人上了岁数,就容易想些旧人旧事。别人的陈芝麻烂谷子,我的心头好。” 女子掩嘴而笑。 由朱敛来说此事,可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不曾想,接下来朱敛没来由说了几句大煞风景的言语。 “很多的自欺欺人,在外人看来是可悲可笑的。” “但是对当局者而言,是幸运美好且是必须的。” “比如你觉得清风城不是可以托付性命之地,却越来越觉得我不一样,肯定要远远好过那许浑和那妇人。真的别这样,要靠你自己,别靠任何人,哪怕是我朱敛,是我风气极好的落魄山,都不要去完全依靠。” 让她皱眉不已。 只是朱敛又说道:“世间所有的女子,都不该是随风倒的草芥。我一直相信,所有各有各动人处的女子,都不输男子。” 她先是惊讶,随后蓦然而笑,点头道:“知道啦,知道啦,就你大道理多。” 朱敛转头与她对视,微笑道:“我是一把镜子,不信的话你瞧瞧,我眼中有没有你?” 她碎了他一嘴,不去瞧。 朱敛弯腰重新拿起炭笼,起身打趣道:“我却从你眼中看到了自己,那你就是我的镜子了,当然要带回家去。” 她先是心中悚然,随后眼神坚毅起来,问道:“就是今天?!” 朱敛点点头,“我又不能公然出拳,没必要故意在这里打打杀杀。” 她犹豫片刻,轻声问道:“别怪我游移不定啊,这么大的动静,藏是藏不住的,若是事后许浑追责?我们真没事?” 是“我们”,不止是“我”。 不是她有心如此说,而是心先有意,再如此顺心言语。 朱敛笑意温暖,一手先动作轻柔,捏了捏她的脸颊,再一手提了提手中炭笼,“老子一泡尿下去,就能让他许浑完犊子。” 她先别过头,再羞恼瞪他一眼。 其他男子不去管,唯独你朱敛,说不得这种言语。 朱敛自言自语道:“带你和狐国归乡,我得下山一趟。” 她忧心不已,“是去南边?” 朱敛没有给出答案。 她愈发揪心,若是她才去了落魄山,朱敛便去往战场,以后她如何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异乡自处,一座狐国怎么办? 朱敛将炭笼递给她,“暖暖手,放心吧,我家公子还未返乡,我可舍不得早早死了。” 她神色古怪,“你喊那陈平安为公子?” 朱敛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脸颊,笑道:“大胆小婢,真真放肆!” 她非但不恼,反而嫣然而笑。 她抬起手,轻轻覆住他的手。 衣绣夜行人少知。 天下人间朱衣郎。 ———— 蛮荒天下的天上,因为那个董三更,已经永远少去一轮月。 今天一座天下陷入恐慌,因为莫名其妙的,又失去了第二轮明月。 剑气长城,一个棉衣圆脸姑娘,“破天荒”落在了禁制重重的那座城头之上。 龙君也很例外,并未阻拦她的逾越举动。 一袭鲜红法袍的佩刀年轻人,原本正在缓缓走桩,慢慢出拳,收拳后,来到她身边,双手拢袖站定,笑眯眯问道:“是那刘材?让我等得有点久了。” 圆脸姑娘啧啧称奇,心中却幽幽叹息一声。 虽非真相,可眼前这家伙,真是厉害。 陈平安笑容灿烂道:“十人之一,还是剑仙,太过厉害,问拳求轻,问剑别重,我很怕死。” 终于他娘的有个人来城头做客,与自己聊几句话了。 心情大好,便是蛮荒天下的畜生,暂且也当你是个人好了。 反正你很快就死的! 天大地大,媳妇最大。 所以宁姚之外。 任你是什么年轻天下九人,与我为敌,谁来谁死! 圆脸女子说道:“我不是刘材,我确实去桐叶洲找过他,只是没能找着。” 陈平安眯眼,满脸诚挚神色,试探性说道:“既然去过了浩然天下,不如姑娘就假装是那刘材片刻,一炷香即可。” 她忍不住笑道:“你确定一炷香,就能杀我?对了,我叫赊月。” 陈平安点头恍然道:“我看人眼光一向很准,赊月姑娘不是刘材,却也是十人之一嘛。” 陈平安非但没有拔出那把狭刀斩勘,甚至将其摘下,随手丢远。 只是双袖之中,各自滑落一把短刀。 他微微弯腰,面带笑意,双手持刀。 赊月拍了拍脸颊。 只见那两把短刀,在那人急速飞旋,眼花缭乱,以至于两侧天地气象无比紊乱。 如无数条细微剑气纵横天地间。 最终短刀被那人握定之时,异象全无,笑容越来越灿烂,只是一双眼眸深处,却越来越疯癫,然后那个男人,用蛮荒天下的大雅言,与赊月说了一句她却完全听不懂的怪话,“我想好了,以后行走江湖,化名曹沫!” 原本没打算动手的赊月再次拍了拍脸颊,放下手后,“那我试试看?” 陈平安大笑道:“试试看!”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一十二章 陈十一 陈平安双手持刀,没有着急出手。 面对一位跻身年轻十人之列的“同龄人”,这场架该怎么打,有些学问。 要知道那前十之人,可是无先后之分的。 而他才第十一。 而眼前这个真实身份、师传渊源、根脚来历,一切一切,依旧云遮雾绕好似躲藏月中的圆脸棉衣姑娘,她既然敢来此地,肯定是有活着离开的完全把握,不然那条龙君老狗,也不会由着她意气用事。 所以绝不能吓跑了她。 得让她放心更放开手脚,往死里打自己。 何况跻身十人之列,若是打不死一个只排在第十一的,说不过去,传出去不好听。 陈平安向她缓缓行去,一对短刀,在他指间、手背-飞快旋转。 刀光交织,条条流萤,动作太快,刀光太多,光彩不断萦绕裹缠,最终犹如两盏袖珍可爱的团团明月,在陈平安手中。 赊月见那年轻人没有急哄哄动手,也就耐心等着他的起手。 很好奇对方会以什么路数来开门见山,是障眼法的符箓,或是让甲申帐剑仙胚子吃尽苦头的剑修之飞剑?还是纯粹武夫的山巅境拳头? 赊月听说过这位剑气长城末代隐官的不少传奇事迹,尤其是两个说法,不太喜欢记住身外事的赊月,难得记得清楚。 在剑气长城内外,远阿良近隐官,南绶臣北隐官嘛。 至于陈平安当下那个花俏动作,赊月视而不见,要论天下人的“玩月”神通,在她身前,都是玩笑。 昔年那邻居之一的王座大妖荷花庵主,也不过是仗着年龄大些,才沾了些便宜。 她只是视线偏移,左看右看,还是觉得这位在蛮荒天下大名鼎鼎的年轻隐官,就像早年北去时远远瞥见的一眼,相貌不错,但也只是不错,确实不如姜尚真那副皮囊好看。 当然了,男子英俊与否,不重要。女子亦是一样道理。 曾有一位天上邻居说只要遇见对的人,双方眼中便会看见最好看的景色,如天各一方,日月遥对,目光却亘古不变。 可惜赊月对于男女情爱一道,实在没什么兴致。真心痴缠什么的,她想都无法想象。 陈平安慢慢而行,缓缓而问,一脸疑惑试探性道:“先前天上异象,少掉一轮月,以至于连我这边都能够心生感应,该不会是被赊月姑娘收入袖中了吧?若真是如此,咱俩还怎么打,我不过是身在城头小天地,赊月姑娘却是身在明月大天地……何况我才排名第十一,与你们前边十人,一步之隔,天壤之别,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圆脸姑娘没说那轮明月的去向事,说道:“你要不愿意打,我又无所谓。我本来就是赏景来了,是你非要咄咄逼人,与我喊打喊杀。” 与那桐叶洲姜尚真难怪是好友,都挺不要脸的。 男人不要脸起来,跟年纪大小,果然关系不大。 双方还隔着约莫三十丈的距离,只是对于双方的境界而言,近在咫尺,形容为毫厘之差都不为过。 陈平安在二十丈处停步不前,一个骤然收刀,刀尖朝后,好似在与女子示好,微笑问道:“赊月姑娘,你是客人,你说咱俩该怎么打,先合计出个章程?都由你说了算。不然容易伤和气。” 赊月听而不闻,只是多看了眼对方双刀,说道:“好刀,锐气无匹,敛藏却深。名字是什么?” 陈平安摇头笑道:“路边捡来,不值一提。比不得赊月姑娘囊括大月、炼化天运的通天手笔,可惜先前龙君前辈担心我问道练拳不专心,帮我天地隔绝了,惜哉未能亲眼目睹这等奇绝景象。” 赊月说道:“虽然你一直故意示弱,可是杀心一重,你就藏不住了。你不该将刀光不小心凝为月形的。当然,我猜你还是故意为之。你这隐官,离开城头的厮杀,战役大小细节,早已被编撰成册了,我是能够翻阅的。那斐然最喜欢拿来翻书佐酒。” 陈平安再次停步,无奈道:“难道真是那手持利器,杀心自起?怪我修心不够,更佩服赊月姑娘的眼光独到。至于那位斐然兄,如此仰慕我的话,赊月与我切磋过后,帮忙捎句话,让他干脆随我姓陈好了。” 赊月神色略微古怪。 陈平安恍然道:“斐然这个臭不要脸的玩意儿,化名已经姓陈啦?先前来此做客,也不事先与我打声招呼,不问自取是为贼啊,斯文扫地!” 太多年未曾与外人言语。 很怀念。 所以陈平安很愿意为她破例。 今天打架,先多言语。多多益善,即便只是多出一句话,能够帮自己打发掉许多的光阴。 光阴长河近乎停滞之煎熬心境,陈平安是真真再不想经历第二遭了。 他手中短刀,狭小如匕首,得自北俱芦洲那场山谷厮杀,当时陈平安被一拨割鹿山刺客设伏袭杀。 一场狭路相逢,凶险厮杀过后,不太相信自己运道多好的陈平安,就让隋景澄帮着收缴战利品,其中就给她摸出了这对短刀,分别篆文“朝露”与“暮霞”。事实上不但陈平安和隋景澄起初不识货,误以为寻常。就连那短刀旧主的割鹿山刺客女子,一样不识仙家重宝,之后陈平安是遇到了挚友刘景龙,才被读过杂书无数的刘景龙道破天机,刘景龙不但按照书上记载,传授陈平安炼制之法,而且识破其中一把短刀的“真身”,铭文“逐鹿”,正是史书所载的那把“曹子匕首”,而那曹子,正是陈平安打算以后最新化名走江湖的曹沫。 以后无论是去往蛮荒天下,还是重返家乡天下,对敌一切上五境之下的修士,陈平安会让对方怎么死都不知道。 至于那些个死人,能否见到他真容,知晓他真名,得看陈平安的心情。 当然前提是他能离开剑气长城。 “曹子”曹沫,是那部煌煌史书上的刺客列传第一人。 且有那三败之地,最终被曹沫失而复得。 多好的兆头! 要知道在这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陈平安的的确确连输过三场。 就当他这晚辈与那位曹前辈沾沾光。总之陈平安保证绝不会让手中“逐鹿”蒙尘便是了。 陈平安当下右手一把曹子匕首,被正史记录为“逐鹿”,那么手中剩余一把,既然史书无载,陈平安就顺着割鹿山,取名为割鹿好了。 先逐鹿,再割鹿! 取名一事。 确实擅长。 赊月说道:“到底打不打?” 赊月当初身在桐叶洲,面对那个“一片柳叶斩仙人”的姜尚真,看似毫无招架之力,除了赊月暂时杀力、境界都逊色对方之外,也有圆脸女子根本就没想着与姜尚真如何纠缠的初衷。在赊月看来,大道修行,与人打架一事,本就没啥意思,而一场注定打不过对手的架,更让赊月只觉烦心,能躲就躲。而那些她注定能随便打赢的架,棉衣女子却更提不起兴致。所以在那浩然天下,一路独自远游,她从头到尾,出手寥寥。 只是今天面对这个同为年轻十人之一的“隐官第十一”。 赊月确实有些私心。 在桐叶洲姜尚真追杀万里,依旧杀她不得,离去之前,“好心好意”与她心声悄然言语一番,涉及了赊月的大道根本。 好似一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谶语。好像只等她到桐叶洲,来听姜尚真与她说破。 赊月不善言辞,却绝不痴傻,当姜尚真一语道,起先并不当真的赊月,只是听过之后,她就有了一丝道心悸动,毋庸置疑,确实是玄之又玄的大道所指。 姜尚真的言语,像是一首浩然天下的游仙诗,像是一篇残缺的步虚词。 欲想乘船登青天,须有圆满补缺钱,且就五湖赊月色,卖酒四海白云边。 姜尚真当时没有言语更多,但是先前言语,多有提及隐官陈平安,看似插科打诨,赊月就想要来这边碰碰运气。 不然按照赊月平时的脾气,岂会对这隐官如此出奇耐心。 要么早走了,要么早 早动手再早早离开。 只是如果赊月事后知道真相的话,说不定会想要以一轮明月砸死那个姓姜的。 因为大道机缘在隐官,纯属姜尚真胡扯一通,他不过是要以陈平安“挚友兄弟”,以及落魄山供奉的双重身份,当一回月老,为自己找个弟媳。 所以故意将两个离着十万八千里的“同龄人”,硬扯到一起。可是姜尚真最厉害的地方,就在于谶语是真,这涉及到一桩桐叶洲的天大秘闻,历史上曾经只有玉圭宗的老宗主荀渊以及玉圭宗的半个中兴之祖杜懋,知晓此事。 桐叶洲,相传曾有一棵通天梧桐树。 有此高树,便自然会有缺月挂疏桐。 树离天近,月来人间,树月一同,半在人间半在天。 赊月最早会选择桐叶洲登岸,而不是去往扶摇洲或是婆娑洲,本就是周密授意,荷花庵主身死道消之后,别有人月,横空出世。至于周密让赊月帮忙寻找刘材,其实只是附带之事。 可问题在于,姜尚真暗示赊月大道与陈平安牵连,则绝对是假,是姜尚真一个千真万确的胡说八道。 姜尚真对付世间女子,好像总是这般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最后偏能让所有女子都误以为一个真。 所以事实上,姜尚真在远离赊月之后,心中痛快大笑,好兄弟,我周肥就只能帮你到这里了,算是帮你在异乡找个圆脸姑娘,可以聊聊天。 至于赊月会不会得此机缘,会不会当真补缺大道,姜尚真更是嗤笑不已,关我屁事。 老子这么小胳膊细腿的,都已经做到这个份上,那些个作壁上观远远看戏的,都给老子卷起胳膊下场厮杀来! 再说了,一座蛮荒天下托月山,会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为他人作嫁衣裳,圆脸小姑娘,会不会竹篮打水月也无,都是说不定的。 因为荀老儿在世时,曾经推演几分,猜测此谶,兴许与那人间最得意的白也,有些关系。 赊月去找白也? 还是周密去找白也讨价还价? 姜尚真想一想就觉得有趣。 反正哪怕小姑娘得不到圆满大道,可我姜尚真白何等大度,都送你这小婆娘一个好友陈兄弟了,还不心满意足?! 陈平安哪里知道这里边的弯弯绕绕。 赊月如果在这里说到了姜尚真,哪怕只有一句半句的,陈平安都说不定能够猜出几分。 可惜圆脸棉衣女子,不太乐意主动提起那个口口声声“弟媳妇”的姜尚真,到底是有些恶心她的言语。 当下陈平安一脸为难,在十步外停下,再次问道:“真不先谈好规矩再动手?初次见面,无冤无仇的,出拳轻了没意思,术法重了有死伤。” 赊月好奇问道:“以前你跟人打架,都喜欢这么絮叨?” “我不喜欢啊,从前很不喜欢的。” 陈平安收敛笑意,双手持刀,刀尖向前。 关于此事,陈平安曾经在家乡的一处异乡,与马苦玄搏命时,还教过对方如何做人。 陈平安身上那一袭鲜红法袍的两只大袖子,如有丝线自行束缚作绳结,束缚袖口,年轻人微微弓腰,身形佝偻,眼神视线微微上挑几分,“可是你们一直让我不喜欢,我有什么办法?!赊月姑娘,不如你教教我如何由着自己喜好行事?!” 赊月看着那个年轻人的脸色和眼神,“少废话,一炷香,来杀我就是。” 赊月抬起手腕,双指并拢,有月色凝聚如灯,轻轻一挥,月光消散于剑气长城,用以为双方计时一炷香光阴,蓦然之间,月色满城头,又以双方清晰可知的速度缓缓昏暗,好似月色渐次离开人间,凡俗不觉不知,仙人可观可数。 陈平安笑眯起眼,不过已经重新直起腰杆,“远来客人有求,主人不敢不给。” 赊月脾气再好,也有些烦这个人了,对方明明已经如此辛苦隐藏了,依旧心中那么大的杀意,身上那么重的凶戾气,偏要如此笑语盈盈,如故人重逢,与好友叙旧。 她冷声道:“存心杀人,却要糊弄我留力厮杀,你这人,不讲究。” 陈平安点着头,深以为然,略带几分愧疚神色,嘴上是说道:“我来自人间陋巷,你来自天上明月。赊月姑娘是书上的谪仙人,与我如此讲究做什么,这不是赊月姑娘欺负人吗。” 原来能与谁言语,就是一桩生平快意事。 真是让隐官大人由衷开怀得快要落泪了。 记得以前在那书上,看到有那喜醉饮酒却独醒之人,有那穷途之哭。 当时只觉得圣贤境界太高,自己眼界太低小,所以无法理解为何而哭。当年便觉得以后远游一远,读书一多,就会明白。 等到知道了古人为何而哭,才知道原来不知才好。 古人车行路穷处,犹可原路而返。 所以陈平安以双刀刀身,有样学样,学那女子轻拍脸颊。 赊月每逢生气之时,动手之前,就会习惯性抬起双手,重重一拍脸颊。 陪你这家伙絮絮叨叨这么久,到最后半点没觉得大道契机在此人,还给他说了那么多阴阳怪气的言语,实在让她嫌烦恼火了。 这会儿还敢学我?! 赊月使劲一拍脸颊之后,随即从她脸颊处,有那清辉四散,化作无数条光线,被她采撷炼化的月光如水,宛如光阴长河流淌,无视剑气长城与甲子帐的各自天地禁制,细细碎碎的月色,在半座剑气长城无处不在。 城头站在原地的那个“赊月”,被双刀刺中,一刀断去脖颈,一刀戳中心口。 当然只是赊月的假象,无非是用来勘验对方的出刀速度,以及刀刃锋芒程度。 赊月的本命神通,能够让姜尚真一位仙人境剑修,祭出本命飞剑才找到真身所在,哪怕这隐官合道剑气长城,可终究还只是玉璞境。 赊月能躲能避,更能如玉璞剑仙递出“飞剑”,如仙人修士祭出千百种术法。 赊月要想学习术法,任你如何独门传承、密不外传,只要是在那月色映照之下,只要境界没有悬殊太多,那么只需被她“见过”一次,她便得到其中真意至少七八分。 真不是赊月瞧不起以手段迭出的隐官大人。 蛮荒天下,论捉对厮杀的手段之多杂,同龄人中,赊月第一,当之无愧。 所以在甲子帐那边的秘录上,这个棉衣圆脸姑娘,有那“天下武库”之美誉。 符箓,飞剑,金身法相,机关傀儡,大妖真身,仙家宝甲,攻伐重器…… 我心有所想,便显化所成,材质无非皆为我之月色。 甚至连那寻常山巅境的武夫体魄,赊月一样想要有,就能有。 只可惜赊月受限于目前的道行,“武夫体魄”,如今止步九境的坚韧程度,而且赊月不太喜欢近身的武夫技击之术,这就像月色在人间,月却只会高悬在天。 第一个挨了两记短刀的“赊月”,因为赊月有意将其塑造为远游境体魄,所以并无意外,只有一个当场暴毙的下场。 棉衣布鞋圆圆脸的年轻女子,她那假象一碎,月色消失无踪,无迹可寻。 陈平安虽然尾随另外的赊月之后,跟着一闪而逝,但是城头附近,在他双手出刀之前,就已有一手掌心,异象横生,凭空浮现出一道莹澈无瑕的法印,造化掌心中,敕令五法雷。 这道随心而起的五雷正法,并不击杀赊月假象,对付一个远游境武夫的对手,哪里需要如此兴师动众。 只是雷光大震,在双刀杀敌之前,就已经普照光明数十丈内,为的就是用以查探之后消散月光的蛛丝马迹,若是两者短兵相接,哪怕只有一处细微的对撞,那么陈平安足可占到一线先机,一线就是万一,陈平安就有希望让其变成山上山下捉对厮杀的一万! 敌手之万一,我便给你一万。 以诚待人,厚礼待客。 称你心遂我愿。 只可惜那赊月姑娘太见外,没有留下这点破绽。 也好。 不然所谓的天下年轻十人,岂不是让 人太失望。 不然你们有什么资格与她跻身同列?! 陈平安在小天地天幕处,双刀搅烂一大团月色,然后御风悬停,俯瞰城头。 那赊月身形由一化三,相互间相隔极远。 陈平安除了两把真正属于剑修的本命飞剑,笼中雀,井中月。 还有两把身为练气士的大炼飞剑,初一和十五,外加两把恨剑山剑仙仿剑,咳雷与松针。 陈平安心意微动,咳雷与松针风驰电掣,直奔其中两个姑娘而去。 陈平安自己则一个缩地山河,瞬间出现在数千丈之外,对付其中一个竟然面对自己,还摆出了一个对敌拳架的赊月。 先前那远游境体魄不堪一击,你便换了山巅境体魄,来掂量自己的山巅境拳头有多重? 真当自己是那萧愻出拳?! 只看那赊月第一拳对敌,饶是陈平安这般喜欢高看对手一眼再一眼的小心人,都要觉得她的拳法太糙,神意太假,底子太差。 兴许这位武夫赊月,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速度不慢,有几分当年那郁狷夫问拳时的感觉。 一袭鲜红,大袖翻摇,手持双刀,辗转腾挪,流萤不断,追逐敌人,切割天地。 武夫赊月空有山巅境体魄和所学拳法,却只能一退再退,只能躲避再躲避。 哪怕她转移速度,始终略胜一筹,可陈平安数次“恰巧”出现在她撤退处,险象环生。 她本意是稍稍问拳在对方身上,试试看对方的体魄坚韧程度,只是双方如此问拳,她如何能够得逞。 同样是山巅境,同境的纯粹武夫,确实还是差距太大。 一刀即将捅穿对方肩头时,陈平安竟然身形拧转,换了一肘,轻描淡写砸在赊月额头之上。 赊月倒滑出去十数丈,由月色凝聚而成的一双布鞋,稀烂粉碎,她止住后退身形之时,才重新“穿上”一双新布鞋。 那个年轻人,身体微微倾斜,又后仰,就那么将后背让给一位山巅境武夫赊月,笑望向她,神色懒洋洋问道:“是不是半点不好玩?” 武夫赊月面无表情,身穿“棉衣”的圆脸姑娘,身上多出了一件仙气飘然的华美法袍,而在法袍之外,则又多出一副兵家宝甲,宝光流转,七彩缤纷,绚烂至极。 法袍认不得,可那宝甲却有些猜出端倪,陈平安瞪大眼睛,恢复了几分包袱斋的本色,好奇问道:“赊月姑娘,你身上这件幻化而成的宝甲,可是名为‘七彩’的甘露甲?对了对了,蛮荒天下真不算小了,历史悠久不输别处,你又来自月中,是我羡慕都羡慕不来的神仙种,难不成除了七彩,还见识过那‘云海’‘霞光’两甲?” 好友钟魁,读书多,学问大,当年一眼就认出了魏羡身上披挂甲胄的来历。 佛国,花苞,山鬼,水仙,霞光,彩衣,云海,西嶽。 总计七件最早的“祖宗”甘露甲,除了陈平安得手再转借给魏羡的那件西嶽,按照钟魁的说法,如今据说只剩下山鬼和彩衣,还曾有过现世的记录,其余的都已不存于世。 武夫赊月默不作声,再起拳架,朝那欠揍至极的年轻人,勾了勾手指。 拳头再硬,人与双刀,再神出鬼没,你当真便能杀人吗? 女子眼神似乎在说,有本事彻底打烂这副武夫体魄,说不定就与你言语一二。 陈平安想起那件得之侥幸的西嶽甘露甲,便很难不想起一些人和事。 有些时候,不得不承认,所见越多,所知越多,并不轻松,不全是好是。 因为容易认命。 好在陈平安从来认命,就是为了可以在某些时刻不认命。 不然世事,一旦不小心悲欢相通了,反而会让习惯最小心的人,格外难以消受。 既然那赊月姑娘自己找打,自己就拿出点诚意来。 身为纯粹武夫,太计较男女授受不亲,不够豪杰! 陈平安转过身,以袖中乾坤的上五境神通,收起那得心应手的一对法刀。 问拳一事,求之不得。 陈【零零.】平安恨不得她递出千百拳,以她这副山巅境武夫体魄的巅峰拳意,砸在自己身上。 只是陈平安将自己山巅境压在一境最低处时,哪怕武夫赊月速度足够快,竟是半点没有主动出拳的意思,摆明了要么与陈平安对上一拳,要么以体魄加法袍再加七彩甘露甲,挨上一拳。 陈平安要是敷衍了事,赊月又无所谓,反正只有一炷香功夫,时辰一到,她就准时走人,离开剑气长城。 所以陈平安只好不再藏私得令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不但出拳加重,也略微加快身形几分,一拳打烂那真假两可说的甘露甲,再一拳打烂那件不知名称的法袍,最后一拳打爆武夫赊月的头颅。 皆化为月光。 赊月知道再以此试探年轻隐官的九境,毫无意义,身形原地消散,身形由一化十,散落在半座剑气长城各处,崖畔与那城头一端,就有两位。 不再有那好说话模样的什么圆脸姑娘,身姿形象各异,有那金身法相,有御剑仙人,有妖物真身。 哪怕与剑气长城合道,陈平安依旧有些吃不准赊月的真身所在,九假一真?可能皆真,抑或全假。 这些不知真假的存在,异口同声问道:“你为何不动用那些从画卷走出的剑仙?岂不是更加省时省力?” 陈平安笑道:“一炷香光阴,其实很久很久。只不过我是个无事可做的,所以十分珍惜点点滴滴。” 言语之间,陈平安脚踩一物,身形缓缓升空,因为他脚下出现了一座巨大的仿白玉京建筑,如水落石出,一点一点现出全貌,最终白玉京之巅,不断高耸升天,以至于近乎触及天幕之顶才停止。 身穿一袭道门“绛紫”天衣的年轻隐官,仿佛一位真真切切的白玉京仙人,道法通天,故而得以在此闲庭闲步。 他双脚一步步踩在白玉京之巅,最后走到了一处翘檐最为勾心斗角处。 陈平安伸手一抓,手握一杆剑仙幡子,轻敲身畔天幕虚空处,一圈圈涟漪荡漾而起,层层环环无穷尽。 赊月突然问道:“我不是那刘材,你好像有些……愤怒?你是对那刘材,有些猜测了?因为我不是刘材,便印证了你心中某些所想?” 陈平安神色如常,随口笑道:“怎么可能。赊月姑娘莫要如此疑神疑鬼。一个能让赊月姑娘看遍天下月色、踏破好多棉鞋都找不着的家伙,我如何去猜。” 一炷香,已过半。 陈平安一瞬间静心凝神,如沉入古井之底,心神幽幽,如逍遥游,心念追随涟漪四散,微笑道:“赊月姑娘,身为妖族修士,以后取名,要悠着点。不然容易泄露大道根脚。这是行走江湖大忌,切记切记。赊月赊月,太过明显。不如学那斐然,文采斐然,一听就只是个斯文书生。认祖归宗姓陈之后,就更好了。” 那十个赊月,似乎有那“你道高一尺,我就魔高一丈”的争胜心思,由十化百百化千,城头之上,处处是她。 其中独独一位以真容现身的“赊月”仰头望向那座巍峨建筑,笑道:“可我名字都已经取好了,天下皆知,还怎么‘以后’?何况我又不想改名。” 天高处有阵阵清风徐徐过,年轻人衣袂与鬓角一起吹拂而动。 他微笑给出答案,“下辈子啊。” 赊月倒是没有太过忌惮陈平安接下来的手段,她只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他才是第十一?! 而站在仿白玉京最高处的那个家伙,似乎一眼看穿了赊月心思,说道:“若不是身在此处,占了些天时地利,我一定连第十一都排不上。” 赊月突然有点想要跟他动真格的了,不再只是试试看。 陈平安没有画蛇添足多说什么,只是稍稍扯动嘴角,一闪而逝的玩味神色,却恰好让赊月恰好一览无余。 似乎在说,我打死你肯定不太行,你打死我其实也不行,那咱俩就都认真点,再试试看。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一十四章 出两剑 陈平安手持一杆修补完整的剑仙幡子,立于仿白玉京最为高耸险峻处。 在自家天地内,陈平安目光所及,纤毫毕现,如俗子近观崖刻榜书。 那赊月好像对那件七色彩衣甘露甲,情有独钟。 城头上唯一以本来容貌现身城头的“修士赊月”,以本命神通凝聚月色,再次披挂如同炼化了一挂远古彩虹的奇异宝甲,她仰头望向那个身穿好似一件道门天衣的年轻隐官。 身上宝甲彩光流转,如佛寺壁画上一位“吴家样”天女的飘逸彩带。 赊月安静等待着那些剑气涟漪的散落天地间,与她的明月光色,处处对峙,如两军对垒,双方兵马以百万计。 陈平安脚下那座白玉嵯峨、宛若“有伤极天之高”的仿白玉京,这件仙家宝物,赊月其实再熟悉不过,出自荷花庵主的那轮相邻明月中,曾是远古遗物,应该是那老妖道为了示好托月山大祖,就赠送给了托月山的关门弟子作为见面礼,离真落败身死后,又给当时还没有担任隐官的陈平安捡了去,显然得到了高人指点,得以完整炼化。 是那位昔年镇守剑气长城天幕的道家圣人?可是指点一个儒家子弟炼化仿白玉京形制之物,会不会不合道门仪轨? 赊月知道对方还在辛苦寻觅自己的真身所在,她依旧分心想东想西,难怪周先生会说她实在太懒散。 不过今天赊月打算认真几分,因为她确实有些生气了。 城头之上,赊月的处处月色分身,千奇百怪,一位位剑仙祭出飞剑,武夫出拳朝白玉京,大妖真身拔地而起,或以庞然身躯撞去白玉京。所有存在的前行路线上,剑仙幡子的剑气涟漪,骤然间在各处打了个绳结,然后结成一张大网,丝线正是半座剑气长城上的千万条细密剑气,显而易见,想要撼动白玉京,得先以肉身、飞剑拳法或是术法神通,破开那些无处不在的沛然剑气。 气势汹汹,而且都不是什么障眼法,故而赊月一人出手,如有大军结阵,合力攻打一座白玉京。 至于原本容貌的“赊月”则御风而起,身上那件七色彩衣,一路撞烂剑气大网,要去往陈平安附近。 “玉璞境”陈平安洒然一笑,一手抬起,从掌心处正式祭出一枚莹澈神异的五雷法印,蓦然大如山头,再瞬间一个下沉,刚好与那白玉京高处重叠。 使得陈平安既身在白玉京之巅,又立于法印顶部上。 高楼翘檐,如那人间路途,有书生身骑白牛,在牛角处挂书挂。 万法攒簇,电光交织,天幕处如有天劫集聚。 如果不是在这剑气长城,搁在任何一座天下,恐怕那些地仙之下的精怪鬼魅、山水阴物,见此白玉京,见此雷法天劫,见此神人在天,恐怕一个照面,就要肝胆欲裂,道心崩碎。 既像是白玉京仙人、又好似“神人”的陈平安,虽然视线所及,只有那个身披彩衣宝甲的“赊月“”,心神早已巡狩天地四方。 陈平安手持剑仙幡子,一步踏出,结结实实踩在法印之上,左手持幡,右手双指并拢,面朝大地,轻轻书写文字。 说是雷法宝印,可被视为万法之尊的雷法,却无愧造化万千之美誉,此印一出,高悬天幕,术法呈现出来的景象,绝不仅限于雷电。 从那篆文法印,一道道雷电横空出世,如有十六尊天庭雷部神将共同持鞭,摔向人间大地。 一条条金色雷电,从四面八方,纷纷急坠人间,稍稍一个转折,最终劈中一头头正在撞击白玉京的大妖身上,月光碎如齑粉,消散无踪。 陈平安掌心所化之五雷印,先前在牢狱中,是那化外天魔霜降指点迷津,缝衣人捻芯则帮忙将五雷法印转移“洞天”,从山祠迁徙到了陈平安掌心纹路处的一座“山岳”之巅。 法印总计六面,被霜降称之为“六满印”,别称“月盈印”,除了顶部天款篆文有所缺漏,一面空白,底款虫鸟篆文十六字: 攒簇五雷,总摄万法。斩除五漏,天地枢机。 所以那十六条仿佛远古神灵“雷鞭”的出处,正是这十六个古老篆文所显化,法印底款每一个虫鸟篆字,好像就是雷部一司中枢所在。 其余四面,总计绘刻有三十六尊都未“点睛开眼”的闭目神灵,四九三十六,九字意思极大,故而铭刻画像,皆是那曾经掌律司职一方天时的雷君电母,风伯雨师,云吏灵将,天女神官等富有苍茫古意的图案。 天地阴阳造化无穷,皆在法印此山中,皆在持印一掌中。 而陈平安当下所写文字,则是为法印“擅自”铭刻天字款。 山下书房清供,装载古砚有那天地盒。这枚因缘际会之下落入陈平安之手的山上五雷印,本该就有天地双款。 陈平安要为此印,查漏补缺,为最后的空白印面,补上自己的。 二掌柜读书不多,篆刻印章还真不少。 月盈而亏又如何?心如明月两相印,亏了又会圆,大道运转循环本就在一个盈亏间。 我独立城头许多年,也没有每天怨天尤人啊,炼剑画符,练拳修心,可都没耽误。 连那炼三十万字都给做了。也就是那本山水游记只有这么点内容,哪怕三百万字,一千万字,陈平安同样会一一炼化! 将来只要有机会,会以曹沫化名,行走天下。 符箓一途,我亦是登堂入室一炼师。 城头上一座仿白玉京的四周,一头头大妖真身蛮横撼动这座同样与剑气长城“合道”的巍峨建筑,任由那声势浩荡的道道雷鞭轰砸在身,月色破碎复又圆,不知疲倦,好似没有丝毫折损,仿佛只要撼动白玉京一点半点,就是撼动陈平安的魂魄与道心。 更有那一位位金身、远游境的武夫赊月,攀登白玉京高楼与大城,快速登天,一个个健步如飞,如猿蹂攀崖。 还有那陈平安都不知身份根脚的金身法相,一尊尊身高百丈,手持神兵利器,疯狂打砸白玉京。 陈平安心境微动,忍不住微微皱眉,这赊月的家底是不是过多了些?年纪不大啊,手段这么多,一个姑娘家家,瞧着憨傻其实心眼贼多,行走江湖会没朋友吧。 你有你的术法神通多如牛毛,我有我的一点点看家本事。 陈平安将手中剑仙幡子狠狠戳向大地,风驰电掣,从白玉京落向人间,幡子与法印皆是炼化之物,自然无碍,幡子一穿而过,转瞬即逝。 落在仿白玉京的一座仿造大城中。 剑仙幡子钉入城池中央的一处地面后,大纛所矗,兵马集结。 一位位幡子所蕴藏的剑仙随之现身,一一走出幡子,然后如一颗颗流星迸射而出,或御剑或持剑,负责截杀那些蚁附白玉京的武夫赊月。 此次剑仙出剑声势,比那离真最早祭出时,确实还是要多出几分剑仙风采。 陈平安更多的心神,还在这补印一事上。 陈平安其实早已将这枚法印炼出四字,作为天款印文。 只是却一直没有真正倾注心神,没有施展《丹书真迹》之上的开山之法。 所以当下写字,才是这枚“五雷法印”的第一次完整现世。 在陈平安手写文字、心意牵引下,法印印面碎屑如莹莹雪花飞,最终“水露石出”有四字。 文字浮现,初始并不显大,只有巴掌大小,相较于大如山岗平台的法印顶部,可以忽略不计,陈平安低头望向那个四个字,此符第一个奇怪处,在于陈平安在当年吃过苦头和大亏后,此次别开生面,选择倒着书写文字符,再加上一个与天地暂借的玉璞境修为,最终才使得符成不难,简直就是一气呵成。 好像大道高远,距离某些高高在上的存在,遥遥可望不可及,可是他陈平安既然今天能够写出这四个字,就证明在这条路上继续走十年,百年千年,只会比当年那个撑蒿一叶舟的背剑少年,离着那些更近。每天都在靠近。总有一天,远游天下,就无需仰头看那真正的白玉京。 有朝一日,御剑远游,做客青冥天下,可与白玉京之巅齐平。 那个原本飞掠向高处陈平安和五雷法印的彩衣赊月,突然改变主意,千里山河缩地一步间,就要朝那杆作为大阵中枢的剑仙幡子出手。 天幕处已经补全印章的陈平安笑了笑,也学那赊月分心。 选择合道,虽然失去了阴神阳神,大道受损极重,但是陈平安对此倒是没有太大失落。 我还是我。 陈平安还是陈平安。 我在我心中久住,时时身在家乡。 修士赊月身上像那法袍更多的兵家祖宗甘露甲,让陈平安有点刮目相看,又长了一份意外之喜的见识,钟魁曾经说西嶽在内这七件甘露甲,最玄妙的地方,在于拥有某些类似剑修的“本命”神通。 而那赊月宝甲,在赊月只是靠近剑仙幡子所在城池之时,就有七位天女由七条彩带依次幻化而成,最终一道彩虹挂空,起始于赊月御风处,最终落在了剑仙幡子之上,一砸而至,虹光与幡子相撞,光线绚烂,光彩四溅,气势却如大河入海,源源不绝,幡子四周气机激荡而起,如大浪拍打礁石,灵气剑气一并,剑仙幡子竟是开始颤动起来。 学那赊月分心后,便也有一个“陈平安”站在幡子之巅,一手负后,一手掐诀在身前,面带笑意,视线透过一挂彩虹,望向那跨虹御风而来的女子,微笑道:“我这小小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唯有此门不开,赊月姑娘还请去往别处赏景。” 竟然是个身穿青衣道袍的陈平安。 面容比那真正的陈平安老相些许。 这幅场景,这番言语。 估计青冥天下所有道家仙人,都不太乐意看到,不太高兴听见。 赊月并不清楚那个“中年道人”幻象的真实身份,不过知道了她估计也无所谓。 僭越一事,她自己又没少做。 比如她在行至彩虹弧顶之时,就变成了那位荷花庵主的身姿面容,伸手一按。 大城上空,云海凝聚出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掌心有那荷叶连连,月光皎洁,月色绿荷相依偎,然后倏忽间掌心荷花池,开出了无数朵雪白荷花。 中年道人陈平安斜瞥那手掌降落与荷池花开一眼,笑道:“大道至大,岂在物象之大,小了,还是小了。” 道人始终一手负后,掐诀屈指一弹。 一粒金光,缓缓飞升。 荷花池下坠之雷霆声势,山岳压顶,气势雄壮。 荷池每开一花,便有一道雪白光柱落下。 而那中年道人的那粒金光,晃晃悠悠,如鸟雀振翅风雨中,率先迎向那场雪白颜色的滂沱大雨。 道人陈平安微笑道:“急急如律令,去!” 有那一粒金光突兀消失,来到那掌心朝下的大手手背。 早有蜻蜓立上头。 无论是七彩虹光与剑仙幡子的相互激荡,还是那只大手的大山压顶气象。 这一粒金光的浮现,并无半点天地气象可言,照理而言,根本无济于事。 可偏偏在那金光停在手背时,就让那雪白暴雨原路返回,花先开花再未开,手掌下落又退回。 光阴长河且倒流。 竟像是一场中年道人与荷花庵主的比拼道法。 赊月抖了抖手腕,收起看过几眼便学了个大概的那门神通,天空大手随之消散。 依旧将心思放在摇动那根剑仙幡子之上,不只是纯粹武夫,修道之人,同样可以一力降十会。 这位修士赊月,停下脚步,环顾四周。 危乎高哉,峻极于天,五城十二楼。 一拨拨的雷光闪电,裹挟浩荡天道威势,轰砸白玉京辖境大地上,一次次打散大妖真身的月光。 只是剑仙幡子被虹光压制,先前从此走出的剑仙数量太少,使得那些登高的武夫赊月,剑光杀之不尽,剑仙斩之不绝,武夫赊月的登天路途,已经大致过半。 然后赊月察觉到一丝异样。 是第一次有此感觉。 那个陈平安,终于开始使用压箱底的手段了。 如果赊月没有猜测,是他动用了本命物之一! 只见白玉京内,有五个身材修长的武夫陈平安,或草鞋佩刀,或背剑身后,或腰悬酒壶,或头别玉簪,或青衫文士。 同时现身于白玉京高低不一的楼与城中,高低不一,每个陈平安,各自身穿五色衣衫之一。 随意打杀那些境界不够高的武夫赊月。 “太慢,出拳实在太慢了!” “纸糊一般!” “武夫问拳,拳在敌身,莫要轻挠!” 五位武夫陈平安,出拳不停,将一位位武夫赊月打碎身躯,拧断头颅,或是一记手刀笔直划下,直接将赊月一分为二。 好一个怜花惜玉二掌柜。 又有一个温醇嗓音,从天上落在赊月心湖间。 “赊月姑娘,你与荷花庵主久为邻居,我却与那位天幕道家圣人从未有半句言语,为何你心中之道法,如此之轻,不堪一击。” “所以说啊,找经师不如找明师,不如你与我拜师修行道法?可以先将你收为不记名弟子。我收徒,一向门槛很高的。而我为人传道,其实又是相当不差的。” “你的术法表象,无非是将一轮明月的浩大月魄,身为主人,分而待客。大道根本,当是归一,不如赊月姑娘,诚心些,拿出真正的神通来当登门礼?” 赊月好烦这个人。本事是不小,但是怪话实在太多。 她从没有这么烦一个家伙。 可能两个一片柳叶万里追杀的姜尚真,都比不上这个陈平安的烦人。 而站在那个最高处的陈平安,突然一脚踩在法印天款篆文最后书写、却属于符箓开头的两个字上。 先前写字。 是那令,敕,沉,陆。 那么完整符箓,正是“陆沉敕令”。 所以陈平安一脚重重踩在“陆沉”二字上,大手一挥,大笑道:“走你!” 陆、沉二字先去法印左上角右下角,敕、令二字随后去往其余两个角落。 一枚六满五雷法印,终于补全无漏缺。 赊月内心微颤,心知不妥。 那枚如雷部天司打开大门、光明涌现的五雷法印,以一种不可理喻的速度蓦然坠地,与城头,与大道契合。 使得将近半数的赊月幻象,都在刹那之间,同时置身于天地四方的“陆沉敕令”四字当中。 站在虹光顶部的修士赊月,更发现直到此刻,陈平安才动用合道剑气长城的根本手段,隔绝天地。 与此同时,又祭出了那两把甲子帐暂且不知名却知大致神通的本命飞剑。 三座大小天地,拘押半数赊月。 赊月幽幽叹息一声,果然烦人的家伙都有更烦人的手段。 关于剑气长城的天地禁制,以及年轻隐官的那把本命飞剑,她早就心中有数,是做好了最坏打算的。 只是不曾想这枚是个人就会用来增加攻伐威势的五雷法月满印,怎的就被陈平安加上那么几笔,就给炼化成为一座牢笼。 一个刚刚开始攀附白玉京的武夫赊月,而非那身材七色彩衣的修士赊月,负责收起所有月光,重新变成一个圆脸棉衣的年轻女子。 她已经身在飞剑笼中雀的小天地当中。 法印落地,雷光消逝,天地转入昏昧。 如那天地未开的混沌之地。 连那巍峨白玉京、剑仙幡子和中年道人、五位武夫陈平安,都一并消失不见。 那个身穿鲜红法袍的年轻人,手握狭刀,轻轻敲击肩头,缓缓从天幕落向城头,笑容灿烂,“哪怕依旧无法彻底打杀赊月姑娘,也要留下个赊月姑娘在城头。” 年轻隐官嘴上说着客气话。 可这剑气森森的笼中雀小天地内。 除了陈平安落下的那条路线上,飞剑自行消散,为一袭鲜红法袍让路,其余整座天地间,皆有飞剑攒簇,从小天地天幕处密集布阵,一圈圈一层层,所有剑尖直指赊月。 赊月四周十丈之内,月光如水,将那些飞剑阻挡在外。 赊月疑惑问道:“你擅作主张,将这枚五雷法印的用途篡改,就不心疼如此一来,会使得原本有望成为一件仙兵的法印,不但离着圆满姿态,攻伐威势减半,还要让它失去成为一座宗字头传法印的机会?”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欲言又止,似乎是说赊月姑娘你的问题太大,太难回答。 赊月好奇问道:“难道不是吗?” 陈平安停下敲刀动作,肩挑那把狭刀斩勘,埋怨道:“赊月姑娘,你我投缘,我不准你如此看轻自己,半个赊月也好,小半个也罢,难道都不值一座宗门的传法印值钱?” 赊月有些自责,说道:“还是你的符箓手段太怪,我猜不到一种法印禁制,都能够如此诡谲。” 陈平安突然问了一个更奇怪的问题,“一个人的自责,会死人吗?” 又来! 赊月抬起双手,重重一拍脸颊。 没了陈清都坐镇的半座剑气长城,任你玉璞境陈平安手段再古怪,再环环相扣,当真拦得住一轮明月的远游? 陈平安将那斩勘悬佩在腰,收敛笑意,悬空而停,左手双指并拢,在身前右方,轻轻抵住虚空处。 最终出现了一粒灯火依稀的光亮。 陈平安双指缓缓从从右到左抹过。 陈平安双眼眯起,死死盯着那一粒灯火,变成一道光亮,到越来越光明,最终越来越像一把剑。 人身小天地当中,有个金色小人儿,轻轻握住剑柄,它骑乘火龙,一路去往陈平安心湖,抬头望天,天悬一轮月。 而陈平安身后,矗立有一尊顶天立地的金色神灵,正是陈平安的金身法相,却身穿一袭道袍,中年面容。 天地四方,四字归拢一处。 有头别玉簪的少年陈平安,脚踩其中两字,笑容自信,近乎自负。有那我辈读书人之舍我其谁的浩然气概。 草鞋少年,脚踩陆沉二字,头别白玉簪,腰悬一枚水字印。 先以合道天地的伪玉璞境界,在这里一个人胡思乱想,一个人喃喃自语,一个人独来独往。 以碎金丹跻身的武夫山巅境,在这城头上,最后一次结成金丹客,最终成为那些山上神仙眼中的我辈人。 又将一本拳法《撼山谱》,一本符箓《丹书真迹》,一本书名直白的《剑术正经》,烂熟于心。 还空余一座开府却未搁置大炼本命物的窍穴。 还剩下一个还乡。 夕阳西照远远去,陌上花开缓缓归。 赊月四周月光越发璀璨,月色愈发浓郁。 一层层由井底月本命神通凝聚而成的飞剑大阵,在被镀上了一层月光后,便当场崩碎,赊月身形笼罩月光中,如一轮袖珍小月愈发壮大,飞升作大月。 只是赊月突然皱眉不已,一座座剑阵被摧折无数飞剑,但是冥冥之中,对方飞剑毁弃,但是真正的那把“唯一”飞剑,却好似凭此本命月色,悄然淬炼! 赊月便立即止住念头,打消了那个以月光强横开阵、连开三层禁制再离去的想法。 哪怕陈平安如今是一位玉璞境的剑修,一剑又能强到哪里去,事实上,这千万把飞剑所指,当真就是真正“赊月”? 她开始收拢月光,月色在她附近,越来越凝练浓郁。 试试看?杀杀看! 那陈平安猛然伸手握住剑柄,横剑在前。 身后那尊神灵亦是如此动作,如出一辙。 赊月,你当真觉得我不知你身藏何处吗? 我将你视为蛮荒天下的畜生。 你也不该把我当个人看待的。 来我身前,与我为敌。请多加小心。 一剑斩我心中月。 请你现身。 再一剑斩你真身。 请你去死。 我有剑要问,请天地作答,先从明月起。 那赊月天上摘月返回人间,脑子拎不清地直奔对面城头,这让离真有些不痛快。如今自己打是打不过那小娘们的,关键是论出身论家底,对方也不差。 离真只有在那巅峰之时,在人间才能与赊月换命。她那一张圆圆脸,已经不太讨喜,她那万事不上心的模样,那种谁也别来烦我的神色,曾经更是让离真羡慕到了嫉妒。 离真立即御剑来到崖畔一袭灰袍附近,埋怨不已,“为何不拦着赊月?天命所归,得天独厚啥的,便了不起啊?能从天上摘下一轮月,就可以随便破坏甲子帐规矩?让咱们隐官大人逮住她,可劲儿聊天,岂不是害你我那么多的心血,顷刻间付诸东流?” 如今离真与龙君所站之地的半座城头,托月山百剑仙,几乎都已赶赴浩然天下,离真还是在这边磨磨唧唧,作为这座天下的大祖关门嫡传,可谓丢尽了托月山的脸面。离真一位师兄路过剑气长城之时,都没与离真打招呼,直接御风过城头。 龙君以千万条细密剑气凝聚出一个模糊身形,老者抬起袖子,手指点了点天幕当空仅剩一轮明月,说道:“不还剩下个,你有本事摘下,我也让你去对面城头逛荡。随便你耍。” 托月山百剑仙,当然是蛮荒天下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但是在这之上,还有身份隐蔽的一小撮人,年纪不大,地位超然,未被甲子帐记录在册。 除了这个让离真唠叨不停的圆脸女子,天上一轮明月的女主人,其实还有斐然,雨四,?滩,豆蔻等。 离真叹了口气,“龙君啊龙君,前辈啊前辈,你我这般万年老交情,就该多多珍惜,非但不为我护道几分,还尽说些伤感情的话,一坛老酒,经得起你几口大喝痛饮?处处做人留一线,天才无绝人之路。” 摘明月到人间。 昔年炼化一轮月半数月魄的荷花庵主,是可以勉强做到的,只是碍于托月山的存在,不敢做。当然做了也无意义。月不在天,以地利换天时,还是亏本买卖,有损大道修行。浩然天下多洞天福地,冠绝数座天下,荷花庵主野心勃勃,试图将各地天上月趋于归一,届时老妖道,与一部分天时合大道,以真身显化“天道”,不是神灵,更胜神灵。 相传大战之前,周密曾经去往天上,与那荷花庵主坐而论道,周密在月中笑言,今年何必输往昔,今人何必输古人。 只可惜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可怜荷花庵主甚至连那浩然天下的明月,都没能看到一眼。都不能说是荷花庵主志大才疏,实在是那董三更出剑太霸道。 董老儿之壮举,不止在斩杀荷花庵主一位王座大妖,而是彻底打坏了蛮荒天下的一部分天时气运。 就像将一颗谷雨钱打成了一堆雪花钱,哪怕雪花钱依旧悉数落在托月山钱囊中,可这里边的价钱偏差,就是蛮荒天下实实在在的损失。 托月山如果想要重塑一轮完整月,重新悬挂天幕,则又是一大笔损耗。 龙君虽然让那棉衣圆脸姑娘落在了对面城头,却一直关注着那边的动静,那赊月若有半点逾越举动,就别怪他出剑不留情了。 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大道注定高远,当然极为不俗,可在龙君这样的远古剑仙眼中,看待这些朝气勃勃的年轻晚辈,无非就像是看几眼昔年的自己,仅此而已。 相较于心不在焉练剑总是懈怠的离真,赊月境界足够,又独具神通,所以能够打破重重禁制,如入无人之境,去与那位年轻隐官相见。 一个刚从对方的家乡返回自己的故乡,一个则喜欢给别家当看门狗。 一对家乡不同、年龄相仿的年轻男女,凑巧都在年轻十一人之列。 离真问道:“是在闲聊,还是打架?” 龙君说道:“孤男寡女,,你信不信?” 离真嬉皮笑脸道:“赶紧打开禁制,让我瞅瞅,眼见为实。看看他俩是否真的天雷勾动地火了。到时候我做一幅神仙画卷,找人帮忙送给宁姚,到时候说不定陈平安没有被刘叉砍死,就先给宁姚砍死了,岂不美哉。宁姚出剑砍他,隐官大人那是万万不敢放个屁的,只能乖乖伸长脖子。隐官大人就数这一点,最让我佩服。” 龙君瞥了眼这个越来越陌生的“观照”,摇头道:“此次你我重逢,只有一点,我承认你是对的,那就是你确实比陈平安更可怜。你确实不再是那观照了。好歹人家陈平安留在这边当看门狗,没人觉得有多可笑,说不定连那斐然、木屐之流,都要对他可敬几分。” 龙君仰头望天。 昔年三人三剑,一起修行登山,一起问剑于天。 最后大道歧路于蛮荒天下的那座高山。 他龙君,其实不是死在托月山,而是心死在了陈清都说要走一趟托月山的那一刻。 之所以依旧愿意仗剑去往托月山,只是给沦为刑徒的所有同道中人,一个交代。 陈清都在那托月山一役当中,死了一次,最终在此又死了一次。 那么这个观照呢?同样死在托月山一次,然后在城头之外,输给陈平安一次,离真身上道心,最后一点依稀可见的观照气概,大概就真的彻底死了。 龙君几乎从不两次询问同一件事,但是老者今天先为赊月破例,又为离真破例,“与陈平安最后一战,凭 借那把飞剑的本命神通,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离真笑道:“一个不是观照,一个不像龙君。你还好意思可怜我。” 龙君便换了一个问题,“托月山那位,与你一样看见了那个结果?” 离真想了想,“不知道我那师父知不知道啊。因为我自己就根本不知道什么嘛。” 龙君不再言语。 这个离真,真是该死。 将来就当自己为观照最后送一程。 离真不知是浑然不觉龙君的心意,还是知道了也不会如何,只是纠缠道:“龙君前辈,求你打开禁制,练剑这种事情,多没劲啊。” 不曾想龙君还真打开了甲子帐那道山水禁制。 离真哎呦喂一声,啧啧道:“白玉京唉,有模有样的,隐官大人对青冥天下的怨气有点大嘛,这玉璞境的术法神通,就是了不起,惹不起惹不起。” “看看,隐官大人又开始蛊惑人心了,亏得是啥都不多想的赊月姐姐,换成流白姐姐,肯定要遭了毒手啊。” “龙君,你辈分高见识广,知道赊月真身在何处吗?隐官大人的狗鼻子,嗅不嗅得到?” 龙君听着离真的聒噪,难得想起一些不愿去想的陈年旧事。 陈清都之本命飞剑,浮萍,早已破碎于托月山。 所以后世才有了风起于青萍之末的说法,有了一叶浮萍归大海的讲头。 龙君,本命飞剑,大墟仙冢。 观照,本命飞剑,光阴长河。 故而在一本岁月长达一万数千年之久的老黄历上,在老黄历的前边书页上,记载着“剑修观照”,修道路上,最为坎坷,被那些远古神灵针对最多。 好友陈清都与龙君,为观照一路护道最久,就只是最久。 因为护道最多的剑修,是那些一位位湮灭于历史尘埃中的已故剑修。 曾经有数位剑道成就极高的剑修,剑术之高,剑意之盛,出剑景象之壮阔,能让早已死心的龙君,在万年之后偶尔想起,都会心境起涟漪。 后世很难想象,陈清都的资质,其实在当年他最初练剑时,在纷纷崛起又如彗星坠落的一大拨剑修当中,并不是最好的,甚至可以说,平常。只是陈清都机缘不错,最终被陈清都抓住了,又抓稳了。将那桩机缘,如剑紧攥在手。 只不过以陈清都的执拗性格,万年以来,大概不愿意与谁坦诚此事。 沧海桑田,海屋添筹,人间老来多健忘。 离真踮起脚跟,眺望那边的战场,感慨道:“这俩是真能打啊,啥门道都有,看得我眼花。” 层出不穷的术法,乱七八糟的手段,各处战场的针锋相对。 离真突然问道:“陈平安好像一开始就用上了玉璞修为,不像咱们隐官大人的作风,这场架,结果不会是雷声大雨点小吧?” 雷声大是真大。 悬在白玉京高处的那枚五雷法印,地款十六字,字字蕴含道法真意,神灵手执雷电,凶狠鞭打大地。 让人离真有些心神恍惚,好像昔年有剑修观照,重返远古战场。 离真晃了晃脑袋,驱散这份毫无意义的心绪。 离真一脸惋惜道:“可惜不是那刘材,只要是刘材,有那两把本命飞剑,一旦再加上某件托月山暂借重宝,任由我们隐官大人小心万分,还是会输得一败涂地吧。” 龙君讥笑道:“喜欢寄希望于他人,已经不是什么观照,如今连剑修都不想当了?” 离真哀怨道:“龙君,你怎么回事,每次与我言语,总是这么阴阳怪气,你怎么不去跟隐官大人掰掰手腕?” 龙君依旧在关注那边的战场走势,随口给出个答案:“言语说不过他。何必自取其辱。” 离真无言以对。 对面城头,两人身影,蓦然消失。 离真笑哈哈道:“好隐官,终于按耐不住祭出杀手锏了,赊月姐姐实在托大,入坑再想出坑就难喽。” 龙君说道:“那枚五雷法印,是你送出去的。” 离真微笑道:“赊月姐姐要与我兴师问罪,得活着走出才行啊。” 龙君说道:“本已出井望天再在天,偏要重新再当一只井底之蛙。观照果然与好友陈清都,一个德行一样蠢。” 离真突然变了脸色,再无半点心思与龙君拌嘴解闷。 龙君更是比离真之前,就察觉到不对劲。 离真一瞬间就给剑气冲撞得摔落城头。 离真先是错愕,随后双手抱住脑勺,由着身躯飘荡坠地,哈哈大笑道:“龙君出剑帮人,真是天大的稀罕事!” 龙君伸手握剑,现出法相,天地异象,剑气席卷,千里云海尽碎,龙君一身剑气与众多远古剑意,如起大道之争。 不但离真再不敢随便落地,闹了个灰头土脸,急急祭出一件护身重宝,竭力抵御那些可不认什么托月山嫡传的剑意剑气。城头上那些资质、机缘都输人一筹的仅剩托月山剑仙胚子,更是难熬,一个个祭出本命飞剑,护住自身。 龙君一剑朝对面城头倾力劈去,再无任何留力。 不然那赊月就要伤及大道根本极多,龙君对此并不介意,是她自找的,但是龙君绝不会让陈平安得到一份大道裨益! 先前由着赊月去往城头,双方闲聊也好,问道厮杀也罢,本就是龙君施舍给一条丧家犬的一碗断头饭。 陈平安在心中一剑之后。 心头明月,支离破碎。 赊月身形飘荡天地牢笼中,虽未全部赊月,她亦是笼中雀矣。 再一剑。 陈平安真身与身后神灵一同落剑。 天地共一剑。 将那身形迅速凝聚为一粒细微月光的一部分赊月真身,先斩开,再粉碎,碎了再碎。 天地月圆碎又圆,无处不在的月色,一次次化作齑粉,一剑所斩,是赊月真身,更是赊月道法。 陈平安仰头望去,嗤笑一声。 龙君前辈倾力一剑,好像也不算太快嘛。 半座剑气长城之上,天地恢复清明。 龙君伸手拂乱一处紊乱剑气与稀碎月色,再一抓。 一位脸色惨白的圆脸姑娘,站在了龙君身旁,沙哑道:“赊月谢过龙君前辈。” 龙君看了眼赊月的一身气象,说道:“还好,所幸伤及大道根本不多,刚好借此机会改改性情,用心修行,去那浩然天下勤勉修行一段时日,应该弥补得回来。” 赊月默然点头。 一个鲜红身形双手笼袖,站在对面,望向赊月,笑呵呵道:“一个不小心,没掌握好分寸,赊月姑娘见谅个。” 赊月心中有个疑惑,被她深藏不露,只是她并未开口言语,当下大道受损,并不轻松,若非她真身奇异,确实如离真所说的得天独厚,那么这会儿寻常的纯粹武夫,会疼痛得满地打滚,那些修道之人,更要心神惶惶然,大道前程,就此前途渺茫。 离真挂在距离龙君、赊月稍远的城头处,往对岸探头探脑,只见那位隐官大人抬起一手,掌心处有一轮天地间最为精纯粹然的袖珍明月。 说不得都要能跟醇儒陈淳安的那轮明月,比拼一下纯粹程度了。 陈平安手掌微动,明月微微扶摇欺负,如在掌心纹路山岳巅。 以此弥补心中一剑碎月的那笔损失,何止是一个绰绰有余能够形容的。 赊月说道:“今天之争,必有报答。” 陈平安点头道:“有空再来,欢迎至极。” 陈平安视线转移,望向远处那个鬼鬼祟祟的离真,微笑道:“瞧瞧赊月姑娘的登门礼,再看看你的小家子气,换成是我,早他娘的一头撞墙撞死自己拉倒了。” 离真双手撑在城墙上,身姿挂空贴壁,只露出一颗脑袋,一脸可怜兮兮不言语。 龙君重新打开禁制,陈平安依然双手笼袖,微微点头,视线上挑,盯住那赊月,笑眯眯道:“赊月姑娘,恕不远送。” 陈平安也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奇怪事,这个圆脸棉衣姑娘,到了浩然天下为何如此懒散,都不杀人吗? 离真跃上城头,可惜那赊月已经化作月色,瞬间远去,过了倒悬山遗址处的大门,远游千里万里,最终与那桐叶洲的大半真身相融。 如今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不断碰撞,尤其是有那桐叶洲和扶摇洲逐渐大道融合,天时逐渐趋同。 不再是那一门之隔日夜有别的光景。 赊月心中有个谜团,为何那陈平安第二剑,似乎并未倾尽全力。 不然哪怕龙君出剑相助,赊月最少需要留下更多月魄。 只是心大如圆脸姑娘,也不免心中惨然,半成月魄,就这样没了啊。 在一处山巅,圆脸姑娘使劲皱着脸,然后缓缓蹲在地上,轻轻拍打脸颊,自己安慰自己,说没事没事啊,不哭不哭啊。 陈平安转身离去。 不曾想龙君又有一剑至。 身形消散,再在前方重新凝聚,陈平安放声大笑。 对面城头,离真偷偷摸摸小心翼翼走到一袭灰袍身边,“此次赊月归乡,不是全部真身远游来此啊。隐官大人也是真舍得下狠手,赌大赚大,服气服气。” 龙君根本不搭理离真,只是自顾自冷笑道:“胆敢公然脚踩那个名讳,半点不怕那三掌教在白玉京心生感应。” 而那青冥天下的那座真正白玉京,一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一边走在栏杆上,一边抬起手掌远观,笑道:“好字好字,好名好名。” 陈平安坐在一处城头,双脚悬空,轻轻晃荡。 一手托起一轮精粹小圆月,一手翻转那把后世胡乱增添铭文的曹子匕首。 这来自割鹿山的短刀,后世浮刻篆文“朝露”二字,最终落入姓陈名平安的年轻人之手。 陈平安看了眼袖珍明月,笑了笑,收入袖中。 以后送给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就当是作为五境破六境的礼物好了。 如果已经跻身六境又破七境,那么弟子可就有点为难师父了啊。 那把曹子匕首在陈平安指尖、手背翻转如飞。 陈平安突然一个急停,收起短刀,双手撑在城头上,仰头喃喃自语。 所幸平安,复见天日,其余何辜,独先朝露。 阿良昔年从青冥天下重返剑气长城的那次重逢于异乡。 两人一起饮酒,阿良曾经说,陈平安,其实真的可惜。 你没有见过三教论辩,尚未开口说话就好像已经赢了的老秀才,没有亲眼见到那个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文圣。 你没有见过那个只是双鬓微微霜白、容貌还不算太苍老的先生。 你没有见过彩云之上,白衣胜雪拈黑子的年轻崔瀺。 你没有见过犯错之后,永远高高扬起头的少年左右。 你没有见过读书之时,喜欢微微皱眉头的年少小齐。 你没有见过伸出双手,按住两颗脑袋不让两个师兄弟气呼呼打架的刘十六,咧嘴憨笑,然后在先生的眼神示意下,稍微松开一颗脑袋的大手,让年纪更小的师弟小齐,能够轻轻踹上不讲道理的左师兄一脚。最后先生就当起了捣浆糊的和事佬,说可以了可以了。小齐双臂环胸,眉眼飞扬,与传道授业时的先生有很多神似,身材修长的大师兄崔瀺,会双手搭住师弟左右的肩头,下巴轻轻搁在恼火少年的脑袋上,说算啦算啦,你是师兄,让着点小师弟。小齐就会得了便宜还卖乖,笑着朝那左师兄摇头晃脑,说我需要他让?!当左右狠狠瞪眼,小师弟就立即跑到大个子师兄身后,可当大师兄一放开左师兄的肩膀,小齐觉得不妙,就立即躲去先生身后,先生便张开双手,护着那个小弟子在身后,左一步,右一脚,拦着身前那个依依不饶的的二弟子,那个名为左右的少年郎。 对啊。 陈平安都未见过。 当时陈平安笑着喝酒,痛饮一碗酒水,说我只是听你说过,听说了也只能想象,可只是听说只是想象,我就很高兴。 阿良见着那些好像从一个年轻人笑容中、一只空白酒碗里跑出来的伤感。 伤感总是这么顽劣,眼睛都藏不好,酒水也留不住。 于是最后阿良跟着喝完最后一碗酒,既是感慨又是安慰,说那次离开剑气长城,我好像就已经老了,然后有天,一个黝黑消瘦的草鞋少年,身边带着个红棉袄小姑娘,一起向我走来。 此时此刻的城头上,陈平安也想要往家乡走去,与很多人走去,归乡路远,一路上哪怕见到了再多的陌生人,也要认真看遍啊。 陈平安双手抱着后脑勺,挺直腰杆,一直望向远方。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一十五章 不是剑客心难契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视野豁然开朗,便向远方某位来客,恭敬抱拳。 老大剑仙已不在,自己就相当于剑气长城的半个客人和半个主人,当然需要帮着待客。 陈平安一眼望去,视野所及,南方广袤大地之上,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老前辈。 陈平安根本不知对方施展了什么神通,能够直接让甲子帐精心设置的山水禁制,形同虚设。 一旦境界相差太多,那么想太多也无用。 真是由衷羡慕那位自剐双目丢在两座天下的老前辈,天大地大,想要远游,何处去不得?想要回乡,谁能拦得住?闭门谢客,谁敢来家中? 果然修道登高当如此。 龙君见到此人突兀现身后,如临大敌,心情凝重几分。 一袭灰袍飘荡到南边城头上,以剑气凝聚出一个模糊身形,龙君也未开口言语,只是盯住那个蛮荒天下的唯一大例外。 这个性情乖张的老瞎子,万年以来,还算守规矩,就只是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喜好驱使犯忌大妖和金甲神人,搬动十万大山,说是要打造出一幅干干净净不碍眼的山河画卷。 龙君对此人怀有忌惮,却谈不上半点敬畏,事实上龙君与老瞎子认识已久,双方知根知底,曾经还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只是双方岁月皆老,却最终没能成为什么老朋友。 离真比较识趣,一个见机不妙,担心神仙打架俗子遭殃,便二话不说立即御剑跑了,一路北去,甚至直接躲到了大门那边,与抱剑汉子插科打诨,最后问张禄有无酒喝。 盘腿坐在拴马桩的大剑仙张禄,就丢了一壶雨龙宗的仙家酒酿给离真,说是萧愻托人送来的,你省着点喝,我如今才燕子衔泥一般,积攒了两百多坛。 离真觉得剑气长城的后世风气习俗,真是全给阿良、隐官这些外乡读书人给祸害得稀烂了。如今剑术不咋高,倒是一个比一个会说话。 离真悠哉悠哉喝着酒,弯曲手指,轻轻敲击那拴马样式的圆柱,“门前门后,总计四桩,历史上分别拴过龙牛马猿。可惜暂时要压胜这道大门,不然那袁首◇零零老儿,眼馋万年了,先前路过此地,肯定要被他打碎一根,再将其余三柱收入囊中才罢休。” 张禄笑道:“归根结底,还不是那仰止的姘头,打不过你师父。” 那袁首,正是王座大妖之一,在战场上御剑扛长棍,长臂如猿猴,手上一串粗糙石子,皆是蛮荒天下历史上凭空消失的座座雄伟山岳,先被化名袁首的大妖,以本命神通搬走,再精心炼化而成一颗手串石珠子。 袁首此次去往浩然天下,东南桐叶洲和西南扶摇洲,都已去过,所到之处,但凡有那祖师堂的山头,无论大小,一棍碎之。 离真跳到大门口另外一根拴牛桩之上,学那张大剑仙盘腿而坐,小口喝酒,盘算着如何才能拐骗来第二壶。 张禄问道:“你们家中大月又少一轮,先前赊月往返一趟,先后两次,气息有差,怎么,她跟陈平安打过了一场?受伤不轻的样子。” 离真点点头,惋惜道:“吃了点小亏而已,赊月姐姐多厉害,打个垫底第十一的,那还不是手到擒来,她真生气了,三两下就打得隐官大人跪地磕头,喊姑奶奶。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啊,亏得见到此事的人不多,就我跟龙君。而我又是那种守口如瓶的人,喜欢把话烂肚子里,除非……有人请我喝酒,才稍稍多聊几句。” 张禄笑道:“不该送你酒喝的。” 离真说道:“听说你与陈平安是旧识?还打过很多次照面?” 张禄拍了拍屁股底下的那根拴龙桩,“一个看大门的,外乡人的来来往往,不都要与我打照面?” 当初十三之争,张禄落败,就被贬谪来此看守大门。 离真抬起头望天,将手中酒壶轻轻放在脚边柱子顶端,突然以心声笑道:“看大门啊,张禄兄说得对,只是没有全对。一把斩勘,最终遗落在你家乡,不是没有理由的。而那小道童看似随便丢张蒲团,每天坐在这根栓牛柱附近,打发光阴,也是有道有法可依可循的。” 离真转过头,满脸怜悯,“你好像总是这么心神不定,所以总是这么下场不太好。” 张禄竟是丢了一壶芦花岛储藏仙酿给离真。 离真惊喜笑道:“本来以为以后都喝不到张大剑仙的仙酿了。” 张禄说道:“离真说几句真话,多难得,理当有酒喝。” 离真将有酒的酒壶,与那空酒壶,一左一右放在脚边,破天荒有些感伤神色,喃喃道:“记得不如记不得,知道不如不知道。” 真正的有识之士,得道之人,才会真正害怕那大道无常。 张禄笑道:“看来陈平安打赢了赊月,让你心情不太好。” 离真一探手,对那正在喝酒的大剑仙笑道:“昔年神游桂树边,垂下人间钓诗钩,如今举头望明月,陆地剑仙饮天禄。多应景。我以一首打油诗与你打一壶酒,莫要让故友手无扫愁帚。” 张禄摆手道:“滚蛋。” 离真哀叹一声,只好打开那壶酒,仰头与欢伯畅谈无声中。 不知道那个老瞎子来到剑气长城,图什么。 如果老瞎子与龙君舍生忘死地打起来,导致河床改道,就要乱上加乱了。 离真又笑,与我何干? 离真又哭,为何有我? 张禄瞥了眼那个年轻剑修,看来在陈平安那边,还是没能讨到便宜。 困守一地已久的年轻隐官没有失心疯,万般自由的托月山关门弟子,倒是快要疯了。 陈平安没有一直站在高处城头,一步踏出,身形急坠,想要就这样笔直落地,不曾想尚未双脚触地,就挨了龙君毫无征兆的一剑。 龙君老狗太记仇。 陈平安只好心意微动,现身于一个城墙大字离地最近的笔画中。 尽量离着那位老前辈近一些。 在最高处与一位老前辈言语,太不敬。 前辈计不计较,是前辈的胸襟肚量。晚辈在意不在意,是晚辈的家教礼数。 不是只对老大剑仙和老瞎子是如此,陈平安行走江湖,千山万水皆是如此。 老瞎子脚边趴着一条无精打采的老狗,百无聊赖,抬起一只狗爪子,轻轻刨地。 陈平安也就是无法破开甲子帐禁制,不然肯定要以心声招呼龙君前辈,赶紧来看亲戚,地上那条。 老瞎子先与龙君说道:“不打架,我就跟隐官大人聊几句。” 龙君点点头。 老瞎子虽然脾气臭,但是从来有一说一,信得过。 然后老瞎子偏转脑袋,“剑气长城的方言,蛮荒天下的雅言,说哪个习惯些?” 陈平安说道:“都随前辈。” 老瞎子笑了笑,陈清都确实最喜欢这种性情外圆内方、看似很好说话的晚辈。 陈清都不太喜欢与人说心里话,自古便是。 就像阿良早年一路匍匐、偷溜上山,在自家门口瞎显摆,说一个只喜欢独自喝酒的男人,一定是有很多故事的。 当然阿良除了吹嘘兼拍马屁,说主人客人都是有故事的男人,也想要从自己这边骗去些老黄历 的陈年旧事。 老瞎子都没让他遂愿,至于阿良登门带来的酒水,不喝白不喝。 老瞎子突然一脚踹飞脚边老狗,骂道:“一头飞升境,没钱还能没见过钱?!还是说地上有屎吃啊?” 那条老狗差点就能从这处战场遗址地底深处,刨出一件品秩尚可的遗失法宝。 几个翻滚,呜咽一声,它干脆趴在地上不动弹了。 陈平安笑容如常,确实确实,堂堂飞升境大妖,与一个小小元婴境的晚辈,抢什么天材地宝,要点脸。 病恹恹的老狗撑开眼皮子,瞥了眼那个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听那几位做客大山的剑仙说,这个年轻人,才是捡钱的高手。老瞎子你真是眼瞎,不去骂外人,反而骂自家狗。 老瞎子以蛮荒天下大雅言与那年轻人问道:“你是如何知晓赊月的藏匿处?赊月现世没几年,托月山那边都藏藏掖掖,避暑行宫不该有她的档案记录。” “晚辈在赌个万一!” 陈平安甚至懒得用那心声,直接开口说道:“我几乎同时祭出大小三座天地,赊月还是气定神闲,甚至没有选择凭借她的本命月魄,蛮横破阵,与我互换大道折损,所以她几乎是白送给我的答案,她也在赌,赌我找不出她。我同时维持三座大阵,需要损耗灵气,而她就可以作那心月壁上观,何乐不为。” 陈平安轻轻握拳敲击心口,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比眼前更近的,当然是我们修道之人的自家心境,都曾见过明月,故而心中都有明月,或明亮或黯淡罢了,哪怕只是个心湖残影,都可以成为赊月最佳的藏身之所。当然前提是赊月与对手的境界不太过悬殊,不然就是自投罗网了,遇到晚辈,赊月可以如此托大,可要遇到前辈,她就绝对不敢如此莽撞作为。” 老瞎子点点头。 比陈清都年轻那会儿,心思缜密多了。 那会儿天下众多剑修当中,以观照思虑最多,谋而后动,龙君只会喊打喊杀,锋芒毕露,陈清都在出剑之余,则最喜欢睁眼看,看天下看天上,什么都要学,至于脑子和心眼嘛,好像相同的岁数,还真没眼前这个隐官多。 所以说读书人就没个好鸟。 老瞎子再次问道:“若是赊月乐意拼个一两成本命月魄不要,也要将你那把古怪飞剑打碎,怎么办?” 陈平安摇头,终于以心声言语道:“她做不到的,我放她走就是了。我会撤掉那把笼中雀,只维持那把井底月,大不了就用一枚五雷法印的崩碎,换取她的那一两成月魄,来帮我淬炼飞剑井底月。即便如此,最后买卖还是不亏,有赚。” 以天上明月粹然精魄,淬炼井底月,砥砺剑锋,陈平安哪怕现在只是想一想,都觉得以后若有机会与赊月重逢,双方还是可以试试看。 其实当时留不留得住赊月,陈平安并没有太大执念。 尤其是通过以飞剑碎月之时的某些大道显化,陈平安大致得知赊月在浩然天下,几乎都没怎么杀人,陈平安就更没有过重的杀心了。 先前赊月刚刚登城头,将她视为蛮荒天下的妖族。 陈平安当然是怎么痛快斩杀怎么来,因为犹然身在大战场,陈平安面对的,好像还是整个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 可当变成一场名副其实的捉对厮杀,陈平安就立即更换心境。 何况陈平安也担心那赊月恼羞成怒,以全部真身的圆满姿态,重返剑气长城,来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所以最后收手,只截取了她的半成月魄。 陈平安想到这里,抬头望向天幕处,日月星辰运转有常,那里原本算是赊月修道之地的虚空,她摘月到人间,一轮明月,月分二十,我得其一。很知足了。 如果搁在家乡那座中等品秩的莲藕福地,就会是一轮极其明亮的悬空明月,中秋团团月,花好月圆人齐聚。 每年八月十五,圆月如大镜,天下福地所有人,赏月如对镜,除了自己之外,可以看到所有想要看到的人。 当然说好了,要送给开山大弟子当武道破境的礼物,陈平安没有丝毫舍不得。 城外大地上,老瞎子还是轻轻点头。 虽说这位隐官的读书人身份,难免有些碍眼,可是一个年轻人足够聪明,肯定无错,如果还能多盼点世道好,就更好了。 历史上曾经有一位出身浩然天下家的书生,先是游历剑气长城,再来十万大山,辈分不低,修为尚可,找到老瞎子后,言之凿凿,说我们文人落笔在纸上,只写世道如何真实,只需要写尽世间惨事可怜人,翻书人如何感受,绝不负责,百~万\小!说人是否绝望更绝望以至于麻木,更不去管,就是要所有人知道这个世道的不堪与难忍…… 结果就被听烦了的老瞎子,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巴掌将其拍了半死。 倒不是老瞎子如何生气那番言语,大道万千,随便你走。不是儿子不是弟子的,老瞎子懒得多管。 只不过来我山中家门口,先坏了规矩,还敢空手而来,总得留下点什么。 之所以只是半死,不是老瞎子手下留情,而是那家老祖师匆匆赶来,出手救下了对方的残余魂魄,带回浩然天下。 一旁还有个幸灾乐祸的阿良,一脸我可什么都没做啊的表情。 后来阿良去而复还,难得不喝酒,说了几句人话。说那样的传世名作,写得再好,还是不够好。还是一个懦弱者,要拉上读者分摊心中难以消受之苦难。 老瞎子当时问他为何自己不写。 那个狗日的只是斜靠柴门,双手捋过头发,说我已经见过太多不用笔写书的家,在人间只以人生作文,熠熠生辉,长篇长那千年万年,短篇短那数十年。 陈平安见那老前辈沉默许久,忍不住问道:“前辈此次前来,是有事要晚辈去做?” 老瞎子收起思绪,摇摇头,“就是来看看。” 那条老狗只敢心中腹诽,老瞎子一双眼珠子都丢了,看你大爷的看。 它有些怀念那个狗日的阿良,老瞎子只有碰上那厮,才会比较没辙。 陈平安突然作揖行礼。 老瞎子笑道:“怎么,是要怂恿我多出力?” 陈平安直腰后,“晚辈是感谢老前辈的大失所望,却能独自失望一万年。” 古语有云,山岳耸巍峨,是天产不平。 这位无异于画地为牢一万年的老前辈,心中更有大不平。 老瞎子点点头,抬起枯瘦一手,挠了挠脸颊,破天荒有些笑意,“很好,我差点就要忍不住打你个半死。果然够聪明,是个晓得惜福的。不然估计就不用龙君和刘叉来找你的麻烦了。” 陈平安苦笑不已。 这位能让老大剑仙专程拜访两趟的老前辈,可不像是个会开玩笑的。 老瞎子转身离去。 确实就只是来这边看看,随便聊几句。 至于与龙君,老瞎子没什么可说的,想必对方也是如此。昔年故友,形同陌路。 那条飞升境的老狗,屁颠屁颠跟在老瞎子身后。 龙君也随之散去身形,恢复成一袭空荡荡的 灰袍。 陈平安突然喊道:“老前辈,阿良如何了?” 老瞎子没有转头,说道:“当个托山的王八,狗日的开心得很。” 陈平安既忧心又放心,看来要想阿良有空常来,暂时是不用想了。 陈平安最后所看一眼,山水禁制已经重开,只是心中所见,是那托月山,与剑气长城,遥遥相对。山河迥异,故人无恙。 又想要喝酒了。 陈平安先偷偷摸摸从飞剑十五当中取出一壶酒,再鬼鬼祟祟腾挪到袖中乾坤小天地,刚从袖中拿出酒壶,要喝上一口,就被龙君一剑将那酒壶与酒水一并打烂。 陈平安习以为常,身形一闪而逝,重回城头,学那学生弟子走路,肩头与大袖一起摇摇晃晃,大声说那臭豆腐好吃,就着炖烂的老狗肉,想必更是一绝。 陈平安并不清楚,他见不得剑气长城的外边天地。 老瞎子却清清楚楚“瞧得见”城头风光。 那条老狗趁着老瞎子心情尚可,嘟哝道:“我又没招惹他,才见面一次,就开始惦念我这一身肉了,可恨可恨。” 老瞎子讥笑道:“你也配招惹剑气长城的隐官,谁借你的狗胆?” 老狗不敢反驳,只敢乖乖摇尾乞怜。 托月山千里之外一处大地上,老瞎子当初停步驻足处,已经临时圈画为一处禁地。 搁放着一壶美酒。老瞎子故意将此物留在此地。 驻守托月山的大妖都没有去挪动酒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由着它孤零零摆在地上。 哪怕已经确定了那壶酒水,并无半点异样,就只是一壶寻常酒水。还是没有大妖去动它。 万年以降,蛮荒天下,强者为尊。 那个割据一方的老瞎子,是数座天下屈指可数的十四境之一。 如今的蛮荒天下,在那个萧愻走过一趟古井深渊后,则又多出一位,只不过她是以气运合道蛮荒天下,并非纯粹以本命飞剑合道天地。 十四境实在太过玄妙不可测,两者差距到底在何处,都没人可问。 事实上可以问那托月山下的阿良,只是谁敢去招惹,火上加油,雪上加霜?真当他离不开托月山吗? 托月山与阿良,既是镇压,更是一种形势微妙的井水不犯河水。 毕竟是阿良自己不愿让出那条道路,来问剑托月山。 一位按照辈分算离真师姐的大妖女修,浩然天下的美人容貌身段,来到托月山之下的混沌虚空中。 她远远看着那个盘腿而坐的儒士法相,以数量极多的金色文字作为蒲团,挺像一位来此借山修道的世外人。 她无法理解,为何这个男人会如此选择,天下文海周先生,曾经为她解释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真意。 所以她更加不理解这个阿良的自毁道行。 那个邋遢汉子瞧见了那托月山女修,立即坐直,“新妆姐姐,为何还是当年相见时的旧妆容?” 化名新妆的女子大妖,凭借记忆回想一番,然后皱眉道:“放你的屁!” 自个儿的胡说八道,撞铁板了? 阿良最不怕这种状况,一脸深情道:“看来新妆姐姐,对咱俩的初次相逢,记忆犹新,大慰我心。有几个好男儿,值得新妆姐姐去记百年。” 新妆嗤笑道:“你要是换个选择,会用几剑砍死我?” 阿良有些羞赧,老婆娘真会开荤腔,让我都要遭不住。 新妆不解深意,只当这个男人又在神游万里,分心驾驭剑意,镇压双方脚下的虚空异象。 阿良觉得机会难得,得使出杀手锏了。 难得重逢,我英俊容貌依旧,剑术更高,想必那位姐姐都习惯了,那就来点才子佳人的。 阿良咳嗽一声,润了润嗓子。 不曾想新妆冷笑道:“闭嘴。” 这个男人,曾经独自御剑远游蛮荒天下,因为惹祸不断的缘故,他那御剑之姿,不少大妖都亲眼见识过。 一边双手撑腰,一边大声吟诗,美其名曰剑仙诗仙同风流。要知道他身后,还跟着术法轰砸不断的追杀大妖。 阿良叹息一声,美人不解风情,最煞风景辜负良人。 新妆问道:“你有了这么个境界,为何不好好珍惜?” 阿良说道:“我可以真心回答,但是新妆姐姐也要先听我一番言语。” 新妆点点头。 果不其然,半点没有意外。 只见那男子以手拍膝,微笑吟诗。 笑容不多,嗓门不小,“此为我阿良独创的三别歌。” 蜀道难,将进酒,梦游天姥吟别留。 琵琶行,长恨歌,赋得古原草送别。 哀王孙,无家别,丹青引赠曹将军。 “若非押题,不然其实换成那泥功山,负薪行,一百五日夜对月。也是很不错的。” “洗兵马,赠花卿,江畔独步寻绝句。嗯,换成三川观水涨十韵,好像更好些。” “好家伙,这般文思如泉涌,车轱辘似的刹不住啊,厉害的厉害的。” 新妆说道:“胡扯够了没?” 最后阿良点点头,神色似笑非笑,双手握拳撑在膝上,自言自语道:“好一个贾生恸哭后,寥落无其人。好一个醉为马坠人莫笑,有请诸公携酒看。” 新妆安静等待那个答案。 你阿良为何如此不珍惜一位剑修的十四境。 “因为我很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十四境。” 阿良倒是没有耍无赖,笑道:“可惜新妆姐姐,年纪不小,远游太少,所以不懂。毕竟不是剑客心难契。” 新妆默不作声。 剑客也好,剑修也罢,一座天下都承认。 唯独这个男人过于用力去“假装”的斯文人,实在让人腻歪,总觉得何必如此,当你的剑仙便是。 新妆曾经询问周先生,若是浩然天下多是阿良这样的人,先生会如何选择。 周先生笑言,那我就不来你们家乡了,而阿良之所以会是阿良,是因为只有一个阿良。 相传阿良之所以一人仗剑,数次在蛮荒天下横行无忌,其实是正是为了寻找周密,昔年浩然天下不得志,只好与鬼神同哭的那个“贾生”。 只是周密始终不愿意见他。 阿良猛然站起身,神色肃穆,沉声朗诵一番年少时读书后、早早得其大神意的书上言语。 目极万里,心游大荒,魄力破地,天为之昂。 云蒸龙变,春交树花。造化在我,心耶手耶? 阿良所有的言语,化作一个个大如山岳的金色文字,砸入金色蒲团之下的深渊中。 文字更显化出那金色蛟龙,春风树花,出没白云中,将那股冲天而起的煞气压下。 儒家圣人,浩然正气。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地底极其深远处,有那天崩地裂的动静,好似被阻拦道路,只得暂时退回,只是那残余声势,依旧缓缓传到金色蒲团处。 让那新妆只觉得惊心动魄。 男人双手抹过脑袋,与那托月山女子大妖笑问道:“读书人,猛不猛?!”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一十五章 贾生让人失望 刘十六在离开落魄山,去往老龙城战场之前,这个自称“君倩”的魁梧汉子,下山前除了去霁色峰祖师堂敬香,还去了趟落魄山竹楼一楼,除了墙角摆放一张木板床,其余更像书房些。 小管家暖树拿钥匙开的门,周米粒手持绿竹杖和金扁担,当那门神,挺起胸膛,站得笔直。 刘十六翻开了一些桌上摆放齐整的书籍,书页大多有密密麻麻的旁白注解,以小楷写就,若是真的人字相契,那么小师弟应该会是个很认真且喜欢较真的读书人。毕竟当年大师兄崔瀺的珍藏书籍,也是这般,左右每逢在书上看到与崔瀺不同的见解,就会让小齐代笔写字,往往一本书籍上边,会有数十处的书上打架。 刘十六放回书籍,稍稍抬头,望向墙上悬挂有一幅书斋对联,蓝底金字云蝠纹。按照小米粒的说法,是小师弟从北俱芦洲捡来的。 山外风雨三尺剑,有事提剑下山去。 云中花鸟一屋书,无忧翻书圣贤来。 刘十六看似粗犷,实则心细,几乎一眼就发现对联角落,钤印有“陈十一”。 文武兼备,修力修心。 刘十六归山之前,先去杨家铺子为那位东王公护阵,再与阮秀一起去往天幕待客,得偿所愿,拳碎两敌,两场金色大雨,落在一洲北岳地界,五成金身碎片被长命道友收入袖中,五成转赠披云山。 阮秀那个“小姑娘”,更夸张,竟然直接过门而入,走了趟天外。不知她能否见过礼圣了。 归山之后,刘十六有次得了个落魄山右护法私底下封赏的官职,“巡山使节”,小米粒说官儿不大,别嫌弃啊。 汉子巡山时,横着摊开双臂,一条胳膊挂着一个小姑娘,一个粉裙,一个黑衣,他们一起走在晨曦中。 有次巡山,则有个莲花小人儿,坐在他的脑袋上,一起欣赏月色。 青童天君在人间重开飞升台,对于一洲众多地仙修士而言,可谓一桩天上掉下来的福缘,深厚至极。 一座飞升台。 名副其实的飞升去往一处古遗址,最终会有一座破败天门耸立云海上。 在这个天台抬升的过程当中,就是一种砥砺大道。 每位地仙修士,只要稳住道心和魂魄不散,就可以登顶,虽然注定无法跨越那道禁制森严的远古大门,但是修士能够站在云上天门外,就算功德圆满。 不断有修士从飞升台坠落,重返人间,收获大小,只看随台登天之高度。 十之七八,都有大收获,清风城城主许浑,身披瘊子甲,在飞升台上,始终心神稳如山岳,终于一举破开元婴瓶颈,跻身上五境。 风雷园剑修刘灞桥,相对比较可惜,由于剑心存在瑕疵,止步于元婴境,其实他原本有了一丝大道契机,可应该是心魔作祟,反而受伤不轻。跨出一大步后,非但没能顺势再跨出第二步,反而小退些许。可哪怕只是从金丹境剑修成为实打实的元婴境,刘灞桥在即将卸去园主身份的师兄黄河那边,就算有了个不错的交待。不然刘灞桥无功而返,刘灞桥觉得就师兄那脾气,都能够将园主转送别人,再将自己封山禁足百年,这辈子不练出个元婴就别想着下山了。 刘灞桥与许浑一样登顶云海上,很快就又不由自主地退回人间,刘灞桥重游小镇,去了趟督造官衙署,与那初次见面的曹督造相逢投缘,一起饮酒。 云霞山金丹女仙蔡金简,属于比较让人意外,以她的资质,山上几位祖师爷,其实都不看好她此生能够跻身元婴,可这次竟然咬牙支撑到了最后,虽然只是瞥见那天门一眼,也算大功告成。 此次蔡金简可算一步登天,不出意外的话,她此次返回师门,除了先前的那把祖师堂交椅,还该是云霞山历史上一位最年轻的女子祖师了。 宝瓶洲的不少仙府,往往是修士成为金丹客,除了能够单独开峰、昭告一洲之外,还能够在山水谱牒上,相当于抬升一个辈分,若是有幸跻身元婴,再高一辈。 至于上五境,大可以开山立派去。 蔡金简退出飞升台后,独自一人,来到一座旧学塾外,她望向空无一人的学堂,不知在想什么。 黑衣男子姜韫,作为云林姜氏子弟,没有立即直奔云林姜氏坐镇的那条东海战线,去与师父和大都督韦谅汇合,而是稍作停留,与那刘灞桥蔡金简的选择差不多,在这昔年的骊珠洞天小镇上,一人故地重游。 只是等他去了那座铁锁井,便有些失望,昔年那条垂入井底的铁链,给他扯出后,就早早炼化为本命物了。 既让他将一座人身小天地,成功淬炼为失传已久的“铁山丛林”、“莹澈道场”,又有了一件攻守兼具的仙家重宝。 这次姜韫亦是跻身了元婴境。 其余地仙,境界攀升,各有高低。能够见到天门古貌的幸运儿,到底还是少数。 秘密赶赴此地的一洲地仙当中,只有那十之二三,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全然无所得,很快就摔出飞升台。 只是却不敢流露出半点异样脸色。 唯一的“补偿”,大概就是没有在此破镜,地仙事后去往老龙城战场,需要积攒的战功,就不用太多。 隋右边在那书简湖真境宗内,破开龙门境瓶颈没多久,算是这拨人当中资历最浅的那位金丹地仙。 但是隋右边从纯粹武夫中途转去修行,这都能够成为剑修,已经算是一桩大怪事,在十多年间,就成为一位金丹剑修,更是惊世骇俗。不过玉圭宗和真境宗,一炷香火的上下两宗,都帮着隋右边隐瞒极多。 所以如果不是玉圭宗下宗嫡传的障眼法身份,此次飞升台聚会,皆是宝瓶洲地仙,哪个不是将人心修炼成精的货色,肯定要对隋右边大起疑心。 可是隋右边此次未能破境,只是到了金丹境瓶颈。 她只是看了些比一般地仙更多的天上风光。 愿随夫子上天台,闲与仙人扫落花。 可惜身边无夫子,天上无仙人。 其实隋右边是有一定机会跻身元婴的,但是隋右边不知为何,在所背长剑愿意为她护道一程的关键时刻,隋右边反而刻意压制了那把痴心的出鞘。 由于并未出剑,不愿以剑意抵御天上罡风,她单凭修士体魄稳固心神,失去了更大的机缘。 隋右边退出飞升台后,剑心澄澈,非但没有半点颓丧神色,道心反而更加坚定,她在骑龙巷的压岁铺子,买了些糕点,然后御风去往州城。 与隋右边一起离开书简湖的真境宗嫡传,都是宗主韦滢从上宗九弈峰带来宝瓶洲,两位与隋右边同行北游之人,皆是韦滢的嫡传弟子,与他们师父一样都是剑修,那个年轻女子,名为岁鱼,总喜欢吵着去剑气长城砥砺大道,要去亲眼验证那剑仙米裕,到底有无师父那般容貌俊美。 一个男子,名为年酒,好像除了修行练剑之外,对于世情庶务一窍不通,他唯一可做之事,就是拦着心爱师姐不要去剑气长城了。 不过记录在真境宗山水谱牒上的名字,却是韦姑苏和韦仙游。 两人的本命飞剑,分别是“鱼龙”和“酒壶”,都是师父韦滢帮他们取的,岁鱼喜欢她的,年酒也喜欢自己的,因为酒壶之中,别有洞天。 他们要比隋右边稍早退出飞升台。 他们先前暂住于州城内的一座仙家客栈,掌柜的姓董,年纪不大,在北岳地界,有那董半城的美誉。 哪怕眼光挑剔如岁鱼和年酒,也觉得客栈环境幽静不俗,以后再来,就要首选此地。 岁鱼以心声言语道:“隋右边长得这么好看,师父都喜欢,你怎么不去喜欢?” 年酒实诚答道:“只喜欢会喜欢自己的。” 岁鱼大怒,骂了榆木疙瘩的师弟一句,“去死!” 隋右边身形落在客栈大门外,董水井的仙家客栈规模不大,规矩不小,哪怕是住客,都不能随便御风,出入此地,只能走门。 隋右边找到了韦姑苏和韦仙游,只说道:“去牛角渡。” 那韦仙游看了看那位隋右边,看久了她,还是次次有惊艳之感,年轻人再看了看师姐,心想师姐你再这么蛮横不讲理,我可就要喜欢别人去了。 隋右边和两位真境宗嫡传,都有剑符,能够在龙州地界御风远游,隋右边作为落魄山嫡传,自然早就拥有一枚龙泉剑宗打造的关牒剑符,只是花真境宗的钱,多得一枚,也无妨。 隋右边背剑御风,去往牛角山渡口。 失而复得的那把长剑,既是痴心,也是吃心。 只是不知谁吃了谁的痴心,谁是夫子谁是负心人。 ———— 一男一女,连夜离开清风城地界,一路小心隐匿身形,敛藏踪迹,只是等到进入北岳地界,就好似游山玩水一般,双方年龄悬殊,老者身形佝偻,少女面容清丽,不算太过出挑,老者时不时取出一枝梨花,轻轻捻动,少女见此倒也不羞恼,这位颜掌柜若是真敢如此,谁占谁便宜还两说呢。 那老者比较过分,还要取笑她如今是乡下姑子乡里样儿。 正是朱敛和清风城的狐国之主,一个返回家乡。一个远游他乡。 如今的清风城,一定很鸡飞狗跳。 狐国之主,化名沛湘。元婴境,七条狐尾。 一座狐国,到底是放入莲藕福地,相对与世隔绝,还是选择将狐国安置在某座藩属山头,朱敛主要是看沛湘自己的意思。 可事实上,沛湘到现在还是不太相信一座落魄山,能够拥有一座中等福地。说到底,她只是相信朱敛,又不相信落魄山。 朱敛笑道:“忘记提醒你一句,到了我家公子山头,务必务必牢记一个道理,以诚待人。” 沛湘有些惴惴不安,愈发神色柔弱,风流满身,咬了咬嘴唇,“你还是说得具体点,我记性好,低眉顺眼做人做事惯了的。” 实在是她与清风城许氏打交道久了,最怕“山上”二字。 朱敛摇头道:“我一多说,你会懈怠。而且也不需要我多说什么,我家落魄山上,风和日丽得很,山外风雨,只是拿来赏景之物。别处山头,比如清风城,分银子都有人骂。落魄山不一样。” 她又问了个问题,“落魄山上,有没有比较小心眼的女子,我也很怕这个。” 那个许氏妇人,确实让沛湘至今忌惮不已。 只是一想到那妇人当下的尴尬处境,沛湘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女子比较喜欢为难女子。那妇人大概是觉得相貌不如自己,最喜欢往自己绣花鞋里,天天放那软钉子,现在遭报应了吧? 用“颜掌柜”的话说,就是反正许浑刚刚跻身了上五境,正好为清风城冲喜。 清风城确实擅长造势一事,先是嫡女嫁给上柱国袁氏庶子,又欲语还休的,许氏好像用那个心机深沉的嫡子,与那正阳山陶家老剑仙一脉联姻。如今许浑跨过天大门槛,跻身上五境,以清风城的脾气,若非一座狐国不翼而飞,别说北俱芦洲,估计消息都能传到皑皑洲去。 朱敛笑言一个人得意忘形,容易吃耳光。让沛湘深以为然,十分快意。结果当时她就挨了朱敛轻轻一巴掌,说你呢。 黄昏中两人途径热闹繁华的红烛镇,只要过了棋墩山,那落魄山,就算近在眼前了。 沛湘如释重负,仰头便清晰可见那云海缭绕的披云山了,让她又吃了颗定心丸。 朱敛在一处市井铺子买了很多瓜子,然后带着沛湘去往一条街巷。 沛湘以心声轻声问道:“是要见什么人?” 朱敛带着身边这位狐国之主,走在行人如织的街道上,笑答道:“冲澹江水神,李锦。” 朱敛补充了一句,“他卖书,我买书,一直关系不错,远亲不如近邻嘛。” 之前因为那位玉液江水神娘娘的事情,难免会让李锦兄弟心有芥蒂,毕竟兔死狐悲,是人之常情。 此次路过,得顺便解一解那位掌柜的心结。 毕竟朱敛最擅长对付的,从来不是女子。 女子需要对付吗? 反正朱敛是从来不需要的。 沛湘心中了然,脚下这红烛镇,位于三江汇流处,便有了三位江水正神,其中李锦刚刚被大骊封正没几年,祠庙香火倒是不差。 狐国本就是个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地方,山上消息流转极快,所以沛湘对于一洲秘闻密事,所知颇多。 至于朱敛与李锦相熟,沛湘还不至于如何惊奇。毕竟那李锦虽然品秩不低,可毕竟才是一位大骊“山水官场的新人”,说不定需要与落魄山打好关系,与落魄山熟络了,差不多就等于跟披云山魏大山君攀附了关系。 元婴狐魅“沛湘”,虽然与那魏檗只有一境差距,可双方无论是身份,还是真实修为,云泥之别。 如今有个小道消息开始流传开来,说那魏山君的金身,得了那三场金色大雨的浸润和淬炼,很快就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相当于修道之人跻身仙人境界,再次成为一洲五岳中金身最为精纯、法相最高的一尊山君。 掌柜是个容貌俊美的黑衣青年,躺在藤椅上,一边持壶饮茶,。 只是沛湘也没多看李锦几眼,容貌风姿一事,最怕货比货。 李锦见到了覆有面皮的朱敛后,很快就认出对方的身份,没办法,对方熟门熟路得过分了,书架上为数不多几本与艳本沾边的书籍,几个眨眼功夫,就给那家伙拿在手中,以前经常爱不释手,天人交战,最终还是不舍得买的,今儿阔气啊,毫不犹豫,大有一种“老子是读书人,买书哪怕只看一眼价格,就算愧对圣贤书”的架势,看来朱敛出门一趟,挣着大钱了?李锦瞥了眼那“少女”,由于是坐镇一方水运的江水正神,稍稍看出些端倪,境界高低还是无法确定,没关系,这本就是个答案,那就是元婴了?对了,清风城许氏有座狐国,名气很大,狐皮美人更是远销一洲王朝、仙府,好一个狐媚子,怎么,上了朱敛的贼船?落魄山是打算与清风城彻底撕破脸皮?这朱敛,果然是落魄山的主心骨人物,哪怕年轻山主不在家,都能够如此决断。 李锦心中有了一个个猜测,可是只当没有认出朱敛,更不多看那沛湘,依旧喝茶百~万\小!说,当他的书肆掌柜,爱买不买,砍价滚蛋。 大概真正的聪明人,就是李锦这样,看破了不说破,假装傻子。 无论是生而为人的幸运儿,还是好不容易修炼成形的山泽精怪,好不容易学会了开口说话,却又要学会不说话才算聪明,这个世道唉。 朱敛打了个响指,沛湘立即取出一件砚池方寸物,旧有铭文二字“山君”。 后来朱敛又以小篆铭刻一串文字和一个画押。 石寿万年,纸寿千年,人寿百年,真心几年。 朱敛的私人花押为“不言侯”。 朱敛接过砚池,如何打开这件方寸物的山水禁制,沛湘早已与他完整告知。 她其实还有一件珍惜异常的咫尺物,算是狐国的宝库财库,也算她的私房钱,她半点不怕朱敛染指,只不过朱敛不感兴趣。 当女子身心,皆与某位男子坦诚相见,那男子若是稍稍讲点良心,就该负担。 朱敛恰好最怕这个。 所以朱敛对这位狐国之主,可没有半点绮念。 朱敛取出了两幅工笔白描的小品画卷,先将其中一幅摊放在柜台上,转头对那水神笑道:“掌柜的来掌掌眼?” 李锦闻言后起身,笑着将茶壶与书籍放在一旁花几上,茶几之上,原本就搁放了一只浮雕云龙纹铜花器,精美异常,根根龙须,纤毫毕现。 铜花器当中,斜插数枝桃花。 李锦来到柜台旁,会心一笑,“这位客人,我以钱购买便俗了,不如咱们以书换画?” 沛湘也是头一次看到这幅画,大概是在那清风城的香料铺子,“颜掌柜”得闲时随手为之。 她瞥了眼朱敛。 她明眸善睐,秋波流转。 对于李锦的提议,朱敛不置可否,打开了第二幅画卷。 第一幅所绘,是那鲤鱼高士图,文士相貌清雅,骑乘一条大鲤,鲤鱼只露出首尾,庞然身躯笼罩于茫茫白云中。 朱文钤印小篆八字,吾心深幽,大明境界。 另外一幅,则是龙门俯瞰激流图,是那文士一手撑住龙门大柱,则以白文钤印八字,鱼龙变相,出神入化。 李锦笑意更浓,啧啧道:“朱敛老哥,大手笔啊。” 朱敛点头笑道:“李锦老弟,好眼光啊。” 李锦视线没有长久停留在画卷上,斜靠柜台,“说吧,什么价格。千金难买心头好,当我讨个好兆头,就是谷雨钱,都好谈。” 化名李锦,真身锦鲤。 朱敛拍了拍沛湘的手背,她便会意,动作轻柔,小心卷起画卷,系好绳子。 朱敛笑呵呵道:“咱们以钱财往来已久,今儿不谈钱,以书换画就是,如何?” 李锦看了眼两幅画,收回视线,摇头而笑,“还是老规矩,亲兄弟明算账。” 朱敛不以为意,大笑道:“那就送给李锦老弟!” 李锦这才点头,伸手覆在画卷上,“承情。铺子以后就为朱老哥破例,书籍一律八折。” 沛湘何等聪慧,立即知晓双方深意。 朱敛以大管家的身份,希望落魄山与冲澹江多走动,各取所需,多积攒香火情。 只是李锦也以冲澹江水神的身份,婉拒了朱敛的结盟。 朱敛就退了一步,双方称兄道弟,只是一份私交友谊。 一场好聚好散。 朱敛带着沛湘去往与红烛镇山水相依的棋墩山。 徒步行走时,朱敛捡了根树枝当做行山杖,愈发像个年迈老人了。 沛湘随口问道:“若不是白描,将那条鲤鱼绘为鲜红色,岂不是更熨帖他心?” 朱敛摇摇头:“打个比方,我知道沛湘是狐魅根脚,可若是当着沛湘的面,见一次就喊一声狐狸精,合适吗?不合适的。不出意外,李锦自己会为画卷添色,无需外人代劳。” 朱敛笑问道:“不信是吧,咱们赌一赌?小赌怡情,一颗雪花钱。” 沛湘不愿与他赌,谁胜谁负又无半点意义。 这一路行来,不仅是沛湘这位元婴境狐魅,宝瓶洲所有地仙修士,稍稍仰头,便可见到那覆盖一洲的朵金色莲花。 以宝瓶洲为一只宝瓶,开出一朵莲花。 随风摇曳春风中。 这等异象,便是沛湘都要觉得匪夷所思。 只不过时日一久,也就见怪不怪,只当是人间罕见的美景去欣赏。 在这还乡路上,朱敛却很少欣赏这份赏心悦目的美景气象。 朱敛只是与她询问了那书上记载的花神庙司番尉,是否真的掌管花信香泽。 沛湘就只当是一位纯粹武夫大宗师,对此不上心。 朱敛也不愿与她说那些内幕,终究才是好聚,能否好散,善始善终,又不只是他一人事,人心脆如琉璃碎。 除非公子在山头。 朱敛拣选了一条棋墩山僻静小道,以前裴钱和周米粒来这边等公子,都喜欢走这条道路。相信那会儿的裴钱,没少耍那套疯魔剑法。 离乡多年,变化很大。 比如先前在红烛镇,得知这棋墩山就多出了一座山神祠,而落魄山就同时少去了一位山神。 落魄山上的那座山神祠,已经搬迁来了棋墩山,品秩不变,看似官场平调,实则贬谪无疑。 没了匾额与神像,建筑依旧保存。 这个举措,是山君魏檗与大骊王朝的一种心有灵犀。 山神宋煜章没什么怨言怨气,好像早已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 反而在搬迁之前,第一次走出本就没什么香火的祠庙,在落魄山四处逛了逛。大有无官一身轻的意思。 朱敛其实很能理解那个宋煜章。只是既然各为其主,当朋友就免了。只是朱敛也从不拦阻裴钱她们去山巅祠庙游玩。 除了山神祠一事,朱敛还得了冲澹江水神李锦的一句祝贺。 因为黄湖山那条大蟒,竟然有胆子离山走江了,既然李锦道贺,那位黄衫女肯定是走水成功了。 李锦谨慎,先前在书肆,只以心声与朱敛语言此事。 而沛湘作为实打实的元婴修士,先前哪怕身在龙州边境,依旧能够心生感应,她立即御风高处,远眺龙州水运的急剧变化,断言是有水中大物在走水。 朱敛觉得行走沉闷,便干脆与沛湘说了这件事情,与她说了个大概,只是比沛湘胡乱瞎猜那条水蛟的根脚来历,肯定要更接近真相。沛湘先前御风在天,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虽然三江汇流处,山水气运激荡不已,又有神灵施展障眼法,使得视线模糊不清,沛湘认定那条走水时气势惊人的大蟒,定然是龙泉剑宗的护山供奉之类的显赫存在,不然怎能如此走水顺畅,洪水滔滔不说,好像还有沿途各地水神帮忙护驾似的,以免大水冲岸,殃及百姓,遭来天谴。寻常水裔走水,不被各地山水神祠处处刁难,就已经是万幸了。 在山下的凡俗夫子眼中,在大骊旧版图属于疆域格外广袤的龙州地界,不过是接连暴雨,白昼如夜,天昏地暗,江河汹涌。 只是在山上修士看来,却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走江化蛟。 既然沛湘早就提及,如今又邻近家乡,朱敛就不再隐瞒什么,“她叫泓下,在落魄山一处藩属山头修行已久,与你如今可算半个自家人了。都是女子,要是性情相合,你们以后多往来就是了。落魄山没有什么小山头不小山头的忌讳,都是摆在台面上的,亲疏有别,就是亲疏有别。” 反正山规就那么几条,连小米粒都能背诵得滚瓜烂熟。 沛湘微微讶异,埋怨道:“这等不容小觑的助力,你事先都不与我说?” 一条元婴境水蛟! 完全可以当半个玉璞境练气士看待! 这等天生肉身强悍、兼具本命神通的水蛟,剑修之外的元婴境修士,谁敢轻易招惹?!尤其是那些个邻近江河大水的仙家门派,一旦与之结仇,简直就是阎王爷发请帖,收下是死,不收也是死。 如果清风城许浑不是已经跻身了上五境,作为兵家修士,他又以杀力巨大,名动一洲,不然落魄山光是有这条水蛟压阵,加上朱敛,就完全可以与清风城硬碰硬掰手腕了。 “泓下姑娘,走水化蛟,能让沛湘宽心几分就好。” 朱敛笑了笑,面对沛湘的震惊,他只是提了这么一嘴,就没有多说什么。 不凑巧,在家乡那边,泓下都不敢去落魄山说句话的。 如果朱敛没有记错,泓下连霁色峰祖师堂,都还没见过一眼。 朱敛当下比较不放心的,还是那个陈灵均在北俱芦洲的大渎走江。 既然如今还没有确切消息传到宝瓶洲,就意味着陈灵均尚未走水。 倒是不太在意陈灵均远比泓下夸张的那个走水结果,朱敛只是担心陈灵均的性子太跳脱,出门在外,没个照应,容易吃亏。就陈灵均那脾气,在家乡这边还好,反正早就乖乖认命了,打死都不会死要面子了,美其名曰“天下恩怨一拳事”,可是在外边,大概就又喜欢打肿脸充胖子了。 沛湘心情大好,摘下一朵树花,递给朱敛。 朱敛摆摆手,笑道:“人越丑,才越爱戴花。还是你戴吧。” 昔年藕花福地,是有那男子簪花习俗的。不然后世就那簪花郎周仕了。 沛湘瞪了他一眼,却还是簪花在鬓。 朱敛可以御风远游,沛湘也是元婴地仙,兴之所至,就无所谓脚下道路有无了,朱敛来到棋墩山一处人迹罕至的山脊,只是与那宋煜章所在山祠已经有些远。 朱敛双手负后,站在一棵古松枝头,会心一笑。 可见落魄山矣。 沛湘坐在树枝上,双指轻轻抵住鬓角耳边那树花。 朱敛感慨道:“哪家敢挂无事牌,豆腐青菜有太平。吃得下,穿得暖,今儿睡得着,明儿起得来。就是我们这些凡俗夫子的太平世道。” 沛湘打趣道:“非是我自矜自夸啊,你我如何能算凡俗夫子?” 朱敛抬头望天,轻声道:“哪怕只在一人之下,皆是俗子。” 朱敛旧家乡,哪怕晚辈丁婴武道境界更高些。可要论心境,未必。丁婴属于应运而生,趁势而起,拳法高不高,其实在朱敛眼中,亦是身外物。 按照后来裴钱的讲述,丁婴最少便未能做成朱敛当年事。甚至可以说,后来魔头丁婴所走之路,就是武痴朱敛踩出来的那一条。 那顶仙家高冠,便是朱敛随手丢给年轻丁婴之物。 朱敛一人杀九人,杀绝天下高手,眼中身边皆无人。 只是朱敛没觉得那是什么壮举,距离心中所想,还差得很远。 比如落魄山上那位前辈,已在朱敛心中高远处,朱敛得一步步走过去,才能看得真切。 落魄山上三幅挂像之一,有武夫崔诚。 而当年将已经疯疯癫癫百余年的老人,引到落魄山,正是缘起于那位托钵云游、最终步步生莲的中年僧人。 沛湘伸出手指,道:“那就是落魄山?” 朱敛点头道:“环水皆山也,环山皆水也。其中最为蔚然而深秀者,吾乡也。” 沛湘玩笑道:“这么酸,很会做酸菜鱼?” 因为朱敛曾经开过玩笑,自诩为厨艺第一,拳法尚可,琴棋书画也凑合。 朱敛哈哈笑道:“沛湘你凑巧说到这里了,我就提醒一句,在落魄山,除了公子,谁都别谈什么酸菜鱼,不然容易被记在账本上。” 天河璀璨的夜幕中,两人重新行走在棋墩山道上,朱敛缓缓走桩,沛湘无所事事,便仰头赏景。 最后来到棋墩山最后一处高坡,朱敛收拳,眺望远方,没来由感慨道:“梦醒是一场跳崖。” 沛湘笑问道:“何解?” 朱敛摇头道:“无解。” 沛湘并未深思此语。 朱敛偶尔言语,往往奇怪,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又忍不住想起那条已经与自己同境的水蛟,“那条大蟒的走水,运道真好。是不是你们大骊龙州,龙州这个名字取得好?” 朱敛说道:“龙州名字再好,也不如我家公子名字嘛。” 沛湘伸出一根手指,轻揉眉心,头疼。 朱敛朱敛,你再这样,我可就要怀疑一件事了啊。 朱敛自言自语道:“狗看了他一眼,他看了我一眼,我看了一眼天地,真的是真吗?我越来越不确定。” 朱敛很快就又说道:“只是痴人梦呓,沛湘不用在意。” 沛湘问道:“若是我问你,你回答了我,岂不是可以反过来证明你?” 朱敛摇头感慨道:“我岂能知道你是不是真,问了白问,答了白答。” 沛湘有些恼火。 只是她又有些释怀,朱敛能够如此坦诚,已经很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沛湘问道:“那么到底谁才能给你一个答案?” 朱敛抬起一手指向天幕,又伸手指向远方,最后轻轻拍掌,“日月在天,一个明字。我心光明,一个好人。由这个人告诉我答案,我便相信。” 朱敛抖了抖袖子,自嘲道:“放心,我很少如此的,近乡情怯使然。” 沛湘有些心乱。 大概一个会这么想的人,会很奇怪,又很孤独。 朱敛却已经收拾好心绪,继续赶路。 昔年独行家乡天下,披星戴月朱衣郎。 ———— 夜幕中,阮秀站在玉液江畔。 临时在此养伤和稳固境界的泓下,立即运转神通,赶紧出水登岸,来见阮秀。 化蛟之前,面对阮秀,泓下战战兢兢,不曾想化蛟之后,更加魂不守舍,不由自主。 所以化蛟成功的泓下,先前那份心中难以抑制的喜悦,最少消去一半。 那位玉液江水神娘娘,犹犹豫豫,怯怯生生,在泓下现身后片刻,也跟着来觐见阮秀。 阮秀看着她们俩,一个化蛟水裔,一个封正水神,阮秀没有说话,只是小口吃着一块压岁铺子的桃花糕。 这段玉液江水域,早已被水神娘娘将所有水府官吏、江水精怪驱逐,就怕不小心触怒眼前这位扎马尾辫的青衣女子。 先前得了阮秀“旨意敕令”,在那夜幕暴雨中,黄衫女惴惴不安,选择一处源头水,现出真身,开始走水。 如今龙州能算仙家山头的,其实就三座,龙泉剑宗,披云山,落魄山。 所以这次走水,顺利得让化名泓下的黄衫女,只觉得做梦一般。 先是从一条源头溪涧走出大山,有神位却无祠庙香火的龙须河河婆马兰花,那河婆只敢谄媚送行,同时帮着拘押洪水,然后是经过最为水运浓厚的铁符江,有那大骊第一等江水正神杨花坐镇,她没有现身,却也压制水势,再然后是路过一小段的绣花江,最后逆流那条最为险峻、水性最烈的冲澹江,两位江水正神都护驾犹如护道,泓下就是这般顺遂无碍,走江化蛟了。 最后还能去往玉液江一处灵气充沛的天然水窟疗伤。 是那位水神娘娘亲自来邀请的“泓下道友”。 玉液江水神娘娘实在艳羡这条大蟒的机缘。 反观自己,莫说是大道福缘,好像就只有灾殃祸事。 那青衣女子不说话。 泓下和水神娘娘便更加噤若寒蝉。 阮秀吃着糕点,看了眼泓下,“不堪入目。难怪会输给一条小泥鳅。” 泓下小心翼翼瞥了眼阮秀的手腕,一条火龙盘踞如手镯。 原本死气沉沉的那条火龙,立即眼珠灵巧转动,最终死死盯住泓下。 泓下立即心中一震,赶紧偏移视线,艰难稳住道心,才不至于顺着本心挪步后退。 火龙已是上五境,绝对是上五境! 阮秀大概不清楚,自己吃糕点的慢悠悠,对于她眼前两位而言,就是一种莫大煎熬,如鱼在油锅,大火烹煮。 估计就算清楚了,她也不会在意就是了。 阮秀刚刚返回浩然天下。 还是那位中年儒士帮忙开的门。 怕爹骂她胡闹,就先来这边躲躲。 因为心情不佳,看这泓下,自然就没什么好脸色。 阮秀轻轻抖了抖手腕,在天外得了一场奇异“走水”的火龙,对主人温驯万分,继续酣眠。 最一般的山泽水裔之属,能够成功走水一条大河,就已经算功德圆满,运气好,血统正,说不定就能得到蛟龙之属的某种祥瑞特征,例如龙爪,龙鳞,或是龙须。 就像那桐叶洲黄鳝大妖,昔年试图走水埋河,若非那位水神娘娘百般阻拦,其实早就走江化蛟了。 至于本就是蛟龙之属的大泽水裔,则需要最少走过一条大江,才可算是被天道封正,除了拥有一副名正则言顺的蛟龙之躯,关键是可以孕育出一颗本命蛟珠。 只是三千年前,那场殃及天下所有水裔的浩劫,被视为世上再无真龙,只剩下血统不正的众多龙裔。 加上浩然天下的大渎,就那么几条,一路上往往宗门林立,蛟龙哪敢造次,别说走水数万里,躲在僻静水底,寻一处水运相对浓郁的老巢,随便挂个某某龙宫、某某水府匾额,就已经烧高香。 故而走渎成功、再化龙的大蛟,三千年未有。 天下蛟龙之属、万千水裔,哪个不想化龙?可是谁敢? 因为没有谁敢断定,当年那个杀绝真龙的不知名剑仙,会不会再次出剑。 直到宝瓶洲,有一条浑身雪白甲鳞的蛟龙,走水一洲大渎,真龙归位。 一举攫取了一份不可估量的天下水运。 泓下这条小蟒,比那泥瓶巷稚圭,差了十万八千里。就连稚圭走渎时跟在身后的那条小东西,都还是不如。 阮秀朝玉液江水面,抬了抬下巴,“都回吧。” 一条水蛟,一位水神,如获大赦。 她们立即没入水中,在江底遥遥对视一眼,都不敢以心声交流,双方只觉得同病相怜。 阮秀皱了皱眉头,依旧看着眼前河水,问道:“好看吗?” 有一位老舟子,撑蒿缓缓沿水而下。 哪怕相隔十数里,那阮秀的嗓音,老舟子还是清晰入耳,并未作答,只是啧啧称奇。 一位年轻女冠站在船头,望向那阮秀,微笑道:“阮姑娘,又见面了。” 阮秀以前对那个以神诰宗女冠身份,游历骊珠洞天的贺小凉,印象还可以,可是如今,就算不得好了。 北俱芦洲清凉宗,宗主贺小凉。 身边站着一位从骸骨滩壁画城走出的骑鹿神女。 她得到授意,站在了主人贺小凉身后,因为方才她只是看了那青衣女子一眼,就觉得刺眼,开始心神不宁。 贺小凉与半个师兄的老舟子,前不久得到了一道玄之又玄的师尊法旨。 只有两件事,一件与陈灵均有关,已经事了,再就是让贺小凉重返宝瓶洲,去找泥瓶巷稚圭和杏花巷马苦玄,贺小凉可以顺便见见某位师兄。 至于老舟子,相较于那个师弟,更想去老龙城见桂夫人。 李希圣一步跨越中土神洲,来到家乡的福禄街大门外。 拜见了父母后,李希圣来到妹妹住处的那座小池塘。 看着里边一只金色小螃蟹,微笑道:“莫道无心畏雷电,海龙王处也横行。” ———— 朱敛和沛湘走出棋墩山,依旧缓缓而归,临近落魄山的山脚门口,沛湘看到一个黑衣小姑娘,双手环胸,怀抱绿竹杖和金扁担,站得笔直,瞪大眼睛,好似是个负责看守山门的……小水怪? 沛湘忍俊不禁道:“你们落魄山,真是……” 都不知道如何形容落魄山的山风了。 朱敛介绍道:“她可是咱们落魄山的右护法。” 沛湘笑出声。 朱敛说道:“又没骗你,小米粒是落魄山谱牒上的右护法,霁色峰祖师堂的座椅,很靠前的。” 沛湘将信将疑,“真的假的?!” 朱敛呵呵一笑,“对了,你等会儿见了小米粒,只管开门见山寒暄一句,‘你就是传说中的那位哑巴湖大水怪’,她会很高兴的。” 他抹掉脸上那张面皮,恢复落魄山老厨子的那张。 沛湘也摘掉了面皮,再撤去了障眼法。 周米粒揉了揉眼睛,然后一路飞奔到朱敛跟前,哭腔哽咽道:“老厨子老厨子!我都以为你迷路,不晓得怎么回家了!我又不敢去红烛镇接你……” 小姑娘伤心得说不出话来。 都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了,还不小心承认了自己不敢去红烛镇和玉液江。 朱敛伸手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颠了颠背后的大包裹,笑道:“猜猜看有啥。” 小米粒擦了擦眼泪,怯生生看了看老厨子身边的女子,紧紧抿起嘴,与沛湘施了个万福。 沛湘微笑点头。 方才只顾着看老厨子是胖了还是瘦了,都没瞧见这位贼好看的姐姐嘞。 沛湘记起朱敛的那个提醒,笑道:“你就是哑巴湖大水怪?” 周米粒愣在当场,她一时间都不知道是该挠脸还是挠头了。 哦豁。 这个姐姐咋个突然又好看了些。 大概这就是裴钱心心念念的女大十八变吧? 唉,变个锤儿嘛,长大有啥好的。不过小米粒是不敢与裴钱这么说的。 周米粒想起老厨子的问题,小声道:“裴钱说的那种神仙书?图画上边小人儿,会打架的?可惜裴钱不愿意多说。给我瞅瞅呗?如今我可喜欢读书,学问老大了,呵,等裴钱回了家,要吓她一大跳。” 朱敛老脸一红,无奈道:“是瓜子。” 周米粒哀叹一声,老气横秋道:“恁大人了,还嗑瓜子。” 不过小姑娘很快笑道:“买都买了,就这样吧!” 朱敛笑着点头。 久违的家风山风,终于不再是只是遥遥怀念了。 我已归乡,身在此山中。 一头小水怪,好似变作山间小黄雀,在朱敛身边蹦蹦跳跳,叽叽喳喳,说着家里事。 一些个不能说的事儿,小米粒就没说。落魄山上的机灵鬼,裴钱第一,她第二,暖树姐姐都只能排第三! 沛湘实在觉得荒诞不经,只好以心声询问,小姑娘真是落魄山的右护法? 山上门派、仙家洞府的护法职位,分量极重,被谱牒仙师誉为半座山水大阵。 沛湘确定这小水怪,境界何止是不高,简直就是低得离谱了。小姑娘既然都是右护法了,难不成那泓下是左护法?或是落魄山首席供奉? 可那朱敛,竟然置若罔闻,只顾着与小姑娘言语鸡毛蒜皮。 沛湘气笑不已。 活该你被称呼一声老厨子。 在沛湘小有郁闷的时候,很快就变成了惊悚。 一位身穿白衣的俊美男子凭空现身,与朱敛微笑道:“你倒是有样学样,甩手掌柜当得很过瘾?这都多少年了?” 沛湘只觉得此人,俊如玉山。 在她眼中,此人姿容,只比朱敛略逊半筹。 山君魏檗! 一洲北地山水,神位第一尊。 朱敛感慨道:“久别家乡,甚是想念魏兄。” 魏檗扯了扯嘴角,“你可拉倒吧。” 你不仁别怪我不义,朱敛立即搓手道:“山君道行暴涨,理当天地同贺,等到乱世结束,咱们名正言顺办它一场夜游宴!” 魏檗没有理睬朱敛,与那狐国之主点头致意。 大致猜出了朱敛的谋划。真够损的。朱敛这一锄头下去,直接挖掉了清风城许氏的一半财源。 沛湘赶紧与山君大人施了个万福。 婀娜多姿,妩媚天然,倒不是她有意为之。 小米粒笑着喊道魏山君魏山君魏山君,平时只喊两遍,今儿贼高兴真开心,多喊一遍。 魏檗会意,微微弯腰,摊开手掌。 小米粒放下一大把瓜子。 魏檗道了一声谢,自然而然嗑着瓜子,以心声与朱敛收起了正事。 朱敛听到魏檗所说一事,嗤笑道:“那小崽子救了自己一命。” 那个来落魄山避难得以逃过一劫的朱荧王朝余孽,原来同样得到了一道大骊密旨,却没有去往飞升台,年轻剑修等于主动放弃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天大福缘。 这当然是宋氏皇帝与落魄山的一种明示,我大骊已经知晓此人根脚,但是仍然愿意既往不咎,刑部粘杆郎的追捕,会就此收手。 朱敛比较满意那条丧家犬的选择,很明智。没有得寸进尺,落魄山给了他一处栖身之所,就要知足。若是还敢依仗落魄山,不知轻重,误以为一张用完就没的救命符,可以当做长久的护身符,那么朱敛就要往他尸体上贴上一张催命符。 不然回了落魄山,朱敛第二件事,肯定就是问拳。 而朱敛问拳,是要分生死的。 至于第一件事,当然是给暖树、米粒她们送去瓜子,然后做上一大桌子好吃的山野时令菜,到时候摘了围裙,再去问拳。 朱敛抬起头。 然后沛湘只见山上,缓缓走下一位青衫男子,笑意温柔。 朱敛愣了一下。 瞥了眼魏檗。 魏檗是故意不说此人此事的,反正朱老哥都回家了,自己瞧去。 在那清风城这些年秘密谋划,朱敛以防万一,免得功亏一篑,就与落魄山没有任何密信往来。 毕竟那个许氏妇人,真不是什么省油灯。比如关于凭借狐国悄悄聚拢文运一事,哪怕到现在,朱敛其实早已发现蛛丝马迹,可沛湘依旧没有与他坦言。 所以朱敛还真不知道此人身份。 只看出对方是位境界不低的剑修。 米裕以心声与朱敛笑言,“见过大管家。我来自剑气长城,米裕,白米的米,富裕的裕,玉璞境剑修。在落魄山,朱老哥喊我余米就是。” 朱敛抱拳笑道:“余老弟生得好俊朗,为我落魄山增色许多。” 米裕赶紧抱拳还礼道:“不敢不敢。” 魏檗笑容玩味。 周米粒朝余米眨眨眼,然后悄悄身体后仰几分,朝老厨子背后的包裹,丢了个眼色,示意余米,老厨子今儿回家,买了好些瓜子。 沛湘觉得自己有些不合群之余,更被那个“余老弟”震惊到了。 剑气太重! 当然不是米裕故意显摆境界。 这种事情太无聊。 事实上,米裕刚刚从老龙城返回落魄山没多久,剑气夹杂残余杀意,尚未褪尽,自然流露而已。 这还是米裕刻意压制剑意的结果。 除了米裕和朱敛先后返回落魄山,其实还有人正在赶来。 种秋,曹晴朗。终于远游归来宝瓶洲。从北而来,乘坐披麻宗那条跨洲渡船。 从中土神洲直接返回宝瓶洲,一无跨洲渡船,二来太过凶险。 种夫子就带着曹晴朗走了趟皑皑洲,去往北俱芦洲,再乘坐渡船,南下归乡。 另外一拨人,则是浮萍剑湖的隋景澄和师兄荣畅,他们从宝瓶洲南方游历北归,会再次路过落魄山。 他们期间专程跑去老龙城找了师父郦采,郦采没让大弟子荣畅留在战场,说她要是一个上头,死翘翘了,以后浮萍剑湖岂不是要给人欺负个半死,所以你荣畅就别凑热闹了,反正浮萍剑湖有我这宗主撑场子,谈不上赢多大面儿,反正丢脸是不至于的。 此时山上,竹楼外,拜剑台修行的剑修崔嵬,倒是要下山去了。 既是与剑仙前辈米裕道别,也顺道看一看那个修行符箓的蒋去。 崔嵬同样走了一趟飞升台。 已是一位元婴剑修。 如今魏檗这位北岳山君,算是相对比较清闲的一位,倒不是魏檗偷懒,实在是那几场天幕开门后的大战,从头到尾,都不用他如何出手,光捡便宜了。估计以后与那身为同僚的中岳山君晋青重逢,对方不会少说怪话。 朱敛拉上魏檗和米裕,还有那账房先生韦文龙,一起商议正事。 有太多事情要商量,而且没有一件小事。 连那安置狐国一事,都算不得最重要的。 沛湘跟着那个名叫陈暖树的粉裙女童,跟着那个奇奇怪怪的小米粒,沛湘去了一处雅静院落住下。 沛湘心情复杂,夜不能寐,干脆就离开住处,独自散步,坐在了山顶台阶上。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当下心情,过于没道理了。未到落魄山,只怕落魄山家底太薄,不曾想到了落魄山,古怪一桩接一桩,让她目不暇接,又难免心中惴惴。 然后沛湘发现朱敛应该是聊完了事情,这会儿正陪着那个岑鸳机一起走桩下山。 朱敛发现岑鸳机拳法精进不少,得知她是得到了刘十六的点拨。 朱敛让岑鸳机继续走桩上山,他则率先快步登高,来到沛湘身边坐下。 朱敛轻声道:“是不是才回过神,原来已经身在异乡了?没事,不用太久,你就会习惯的。” 沛湘轻声问道:“颜放,你是不是一直在心里,偷偷笑话我是井底之蛙?” 朱敛笑道:“怎么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在我的印象里,清风城的狐国之主,是位女中豪杰。精算计,敢决断,还好看。” 沛湘幽幽道:“若是没有遇见你就好了。” 有些女子的情绪,是真没有道理可讲的。 心情好时,万事都好。心情不好,诸事不佳。 后者总是突如其来,往往让男子措手不及,那就不要听她具体说了什么,莫名其妙的细碎怨言也好,不知道理何在的恼人气话也罢,莫要着急,自乱阵脚,且当是个无法反驳的道理,去听好了。一旦为此不耐烦,或是一旦以理说理,还能如何,完犊子。哪怕不说话,也要听着,也得认真看着她。 男子愿不愿意如此,往往才是女子真正的心结所在。 只不过朱敛是谁,很快就让沛湘笑开颜。 岑鸳机在半山腰处就停步收拳,要要看见山顶台阶那温馨一幕,对朱老先生愈发钦佩。才回家乡,就要为落魄山照顾客人。 若是换成了年轻山主坐在那女子身侧,估计岑鸳机就要担忧那位沛湘姐姐的处境了。 是那山主又如何?眼神不正,还喜欢醉醺醺走夜路,喜欢万事不管,只顾着独自远游,让朱老先生劳碌异常。 而她岑鸳机每天勤勉练拳,谁都挑不出半点毛病。何况说不定下次擦肩而过,双方的拳法差距,就被她拉近许多了。 夜幕沉沉的小镇,杨家药铺。 长命道友离开骑龙巷,夜行来此,轻轻敲门。 去一处古战场砥砺武道的苏店和石灵山,如今都已经远游归来,继续当着不起眼的铺子伙计,不过石灵山住在桃叶巷,就只有师姐苏店住在这里。 苏店得到师父授意,给那位女子开了门。 长命去往后院。 苏店则干脆搬了条凳子坐在门口。 后院,长命与那位老人施了个万福。 执晚辈礼,她甚至没有落座。 询问铺子这边是否需要金精铜钱。 毕竟如今大战正酣,老龙城主战场之外,其余东西两边沿海战线,虽然不如老龙城惨烈,却也是硝烟万里。 杨老头摇头道:“好意心领。你积攒那么点家当不容易,好好余着吧。” 之所以愿意与她多说几句,除了她心诚之外,她与神道的那点渊源,更是缘由。 长命就要告辞离去。 不过老人突然问道:“压岁铺子那石柔,身上有条伏线,看出来了吧?” 长命摇头道:“不曾看出。” 杨老头换了一根老烟杆,装烟草之前,轻轻磕了磕台阶,“古蜀地界,大有神异人事,那石柔的身上传承,只是其中之一,起先并不显眼,只是余着余着,就显得比较水落石出了。” 长命对宝瓶洲十分感兴趣,落魄山上藏书颇丰,她经常翻阅书籍,倒是看到一个古蜀八百仙的书上说法? 老人继续道破天机,“她跟那位白玉京三掌教有些渊源,藕断丝连。至于何时牵动荷花带动藕,得看对方心情,将来要不要重返真正故乡,来见他的师兄了。” 长命只是听着,默默记在心头。 杨老头没来由说一句:“野猫夜路遍地腥。” 马苦玄的那个“儿时玩伴”,来历当然要比石柔的那点道种灵光,要大得多。 杨老头指了指对面檐下那条长凳,“坐吧,随便掰扯几句。” 长命领命坐下。 杨老头沉默许久,缓缓道:“只是一个巴掌大小的地方,天底下没有比这里更能吓唬外乡人了。” 甲子以来。 崔瀺,齐静春,这对反目成仇给天下人看的师兄弟。崔瀺离经叛道是真,欺师灭祖就算了。 文圣老秀才,君倩刘十六。加上陈平安,那么文圣一脉嫡传,就只差一个左右未曾现身此地了。 人间最得意,白也。 白玉京三掌教陆沉,在此摆摊算命,就有那阴阳家邹子,在此摆摊卖糖葫芦。 天君谢实。 阮邛阮秀,李二李柳,两对父女。 曹曦曹峻,一对泥瓶巷祖孙。 “目盲道人贾晟”,白帝城郑居中,又是一对师徒。 道老大分身之一的李希圣。 昔年白龙鱼服的宋长镜。 墨家许弱。 只差几步路就会走入小镇的阿良。 好似凿壁偷光的泥瓶巷婢女稚圭。 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上五境山君魏檗。 剑修姜尚真,米裕,郦采…… 当然最后,还有那桥下悬古剑。 对于山上修道之人而言,短短甲子六十年,能算什么。 所以只要稍稍运道不济,不管谁来这里,任你境界再高,胆子一大,就都要命悬一线。 哪怕一时得意,在这里与人结了仇,暂时性命无忧,也要放眼看远,多悠着点,毕竟骊珠洞天的年轻人,尤其是陈平安、马苦玄这一辈,走出去很多,出息都不会小。 杨老头破天荒笑了起来,“这等开篇,真是雄文。”(注1) 长命始终屏气凝神,只听不说。 然后她转头望去。 有个风尘仆仆的年轻儒士,背着竹箱,手持绿竹杖,一手猛然掀开帘子,刚好看见那杨老头难得笑容,便大笑道:“老头儿,看把你乐呵的,傻了吧唧,咋的?找着媳妇啦?!老当益壮,相当可以啊!” 长命愕然。 那年轻人不知长命身份,就只好抱拳而笑,然后屁颠屁颠跑到杨老头身后蹲着,一把勒住老人脖子,“想不想我,想不想我?!” 他倒是没觉得杨老头,有本事能找到这么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姐姐。 长命长久呆滞,然后蓦然而笑。 知道了,是那个久闻大名不见其人的李槐。年幼就与主人关系极好。 杨老头也由着李槐造次,只是说道:“还舍得回来。” 李槐松开手,一屁股坐在旁边,轻轻捶腿,抱怨道:“这一趟好走,累死个人。屁福缘没有个。” 杨老头呵呵一笑。 长命告辞离去。 杨老头视而不见。 李槐摘下书箱放在一旁,后仰躺去,神色疲惫道:“杨老儿,你说怎么世道一下子就变得这么乱了。” 杨老头说道:“还好吧。” 李槐问道:“跟你没啥关系吧?” 杨老头默不作声,开始吞云吐雾。 李槐坐起身,“你倒是给个准话啊。真当自己是世外高人啦?老胳膊老腿的,可别逞强。” 杨老头说道:“没啥大关系。” 李槐稍稍松了口气,嬉皮笑脸道:“先前看你笑得贼兮兮,不像个正经人,有啥好事?真找着媳妇了?不能够吧。” 杨老头没有说话。 李槐又躺回去。能躺着是真不想坐着,坐着就不想站着,反正他打小就这样。习惯了啥都高不成低不就,谁都比不过,比不过身边朋友,李槐其实也无所谓,但是出远门,总能遇到些事,不是那么让人舒心快意的。 可娘亲总说他是享福的人,原因是他姐姐,生得还算有几分俊俏水灵,以后找个愿意帮衬小舅子的姐夫,可不就是躺着享福。 只是李槐一想到姐姐李柳就犯愁,老大不小的姑娘了,还没个着落。瞧瞧,错过了我那斩鸡头烧黄纸的好兄弟陈平安,嫁不出去了吧?爹娘咋个意思,尤其是娘亲,姐姐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就咱们娘亲那脾气,舍得给儿子准备的屋子,腾出来给外人住? 杨老头好似知晓李槐的心念,说道:“你姐又不喜欢陈平安,强扭的瓜不甜,这点道理都不懂,这些年读的什么书。” 李槐白眼道:“扯啥犊子,先找个媳妇,再来跟我谈男女之情。” 李槐坐起身,打开竹箱,唠唠叨叨着自个儿开销多大,这趟北俱芦洲游历就没花过钱,临了倒好,破功了。 老人听着笑着。 ———— 惫懒货刘羡阳,难得做客落魄山。 他不常来。 他那河畔铁匠铺子,离着山头可不近。 刘羡阳懒到了都没去什么飞升台。 反正又不是没有在梦中去过,许多次了。 一般人,莫与我刘羡阳说什么惊心动魄。 看着那个坐在小板凳上,好似小鸡啄米打盹儿的周米粒,刘羡阳轻轻咳嗽一声。 周米粒打了个激灵,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立即起身,哈哈笑道:“刘瞌睡来了啊。” 在小米粒这边早早得了个刘瞌睡绰号的刘羡阳,先点点头,然后坐在一旁,笑嘻嘻道:“小米粒啊,身为右护法,担任小门神,多跌份儿。” 周米粒无奈道:“么得法子嘞,大风叔叔远游去喽,元来也跟着他姐下山去喽。暖树姐姐每天那么忙,我又这么空。” 然后小姑娘悄悄说道:“裴钱一回来,就看到我在这儿守大门,功劳簿上,重重一笔,跑不掉的!” 小姑娘突然伸出一手,再握拳,“就算长脚跑路也不怕,我一下子就能抓住。就跟……裴钱按住骑龙巷左护法的脑袋差不多!” 刘羡阳双臂环胸。 周米粒说道:“咋了,想好人山主啦?” 想吧想吧,咱俩刚好一起。 不料刘羡阳笑着摇头,“想他个屁,一想就烦。” 刚刚拿出一捧瓜子款待刘瞌睡的小姑娘,默默放回袖子。 咋说话的,想个屁?那就吃个屁嘞。 小米粒轻轻摇晃脑袋。 刘羡阳忍住笑,问道:“以前你那个好人山主,经常当我的跟屁虫,一起去那溪边,寻一处水面窄的地儿,我先跳,他后跳。嗖一下,跳向对岸,咚一下,掉进水里。我就在对岸笑他。” 小姑娘瞪大眼睛,使劲摇头,“刘瞌睡,你吹牛皮不打草稿,好人山主可厉害可厉害。” 除了不会吟诗。 再说了,如果好人山主是刘瞌睡的跟屁虫,那自己和裴钱怎么算,辈分岂不是低了去了。 刘羡阳缩着肩头,笑道:“小米粒啊小米粒。” 小姑娘嘿嘿笑道:“刘瞌睡啊刘瞌睡。” 刘羡阳望向远方,望向那明月,玩笑道:“要赶紧找个媳妇喽,然后生个与小米粒一样可爱的女儿!” 周米粒想了想,用小脑袋画了一个圆,“一般来说,可难可难。嗑了瓜子,不难不难。” 刘羡阳喃喃道:“短亭又长亭,长亭更短亭。亭亭复停停,归路行不尽。” 周米粒眼睛一亮,“刘瞌睡,你还会吟诗哩。能不能借我用几天啊?我以后好跟裴钱显摆显摆。显摆完了,我肯定还你。” 刘羡阳微笑道:“当然可以啊。” 然后一大一小,一起看着圆圆月,各自想着远远人。 金甲洲中部。 裴钱在一处结局惨烈的战场上,捡到了一个满脸泥污的小孩子。 这是一个大王朝仅剩的最后一支精锐边军了,足足十六万人,就这样一下子打没了。 对方当时初次相逢,孩子趴在地上,先看到了一双破败靴子,鲜血浸透靴子,停步在孩子不远处。 裴钱伸出手去,要将孩子从死人堆里拽出来,那个孩子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是死死盯住那个浑身浴血的年轻女子,脸庞开裂,颧骨裸露。 眼神死气沉沉。 郁狷夫来到裴钱身边,看了眼那个瘦骨嶙峋的可怜孩子,再与裴钱说道:“那一拳,谢了。” 裴钱挤出一个笑脸,轻轻摇头。 她先前在战场上远远救下郁狷夫那一拳,学自雷公庙沛前辈一脉,所以裴钱不觉得有什么好谢的。要是给师父知道了,害自己白吃一颗板栗吗? 一袭白衣极为瞩目的那个年轻男子,独自站在一处山坡顶上。 修道一途,青冥天下有个道老二,被誉为几座天下的真无敌。 武夫路上,此人也有了几分真无敌的气概。 毕竟在他之前,还有个女子武神的师父在等他。 曹慈不但出拳杀敌,还能出拳救人。 裴钱至多就是能够分心留意在溪姐姐的安危。这还是因为郁狷夫与她并肩作战,相距不远。 但是那个曹[豆豆]慈,双拳却能照顾极远处的战场。 不愧是师父在武道上的唯一宿敌。 师父找对手,与师父做什么都一样,始终厉害。 就是找开山大弟子,好像不是太能够拿得出手。 裴钱与那孩子说道:“起来,该装死的时候装死,该起身的时候起身,起身再低头,这样才能活得久。留在这里,死了就是死了。” 裴钱其实早就注意到这个古怪孩子,只是先前照顾不到。 这孩子,是个妖族。 但是战场上,出身金甲洲的“孩子”,竟然死死护住了一个人。只可惜孩子拼死守护的那个人,早已死无全尸。而刚刚幻化人形没多久的孩子,只是被一道术法殃及,就付出了被打断长生桥代价,所以先前不是主动装死,而是晕死过去,等到清醒过来,才开始装死。 孩子最后起身,默默跟在裴钱身后,一瘸一拐行走。 裴钱走得快,他就走得快,裴钱走得慢,他就走得慢。 郁狷夫没有藏藏掖掖,直截了当说道:“裴钱,我多嘴说一句,你以后又要自己出拳,又要照顾好一个孩子,并不容易。” 郁狷夫倒是不会因为那个孩子的妖族出身,就心存芥蒂。 裴钱点点头,“很难。” 她转头看了眼那个瞬间停下脚步的孩子。 好像那个人死后,孩子身上的那股野兽气息,就开始重新聚拢,变得更像一个修行时日未久、不太擅长遮掩妖族本相的山野精怪。 哀莫大于心死。 裴钱停下脚步,转身面朝那个孩子,用金甲洲大雅言问道:“要不要跟我学拳?” 那个孩子无动于衷,只是站在原地。 郁狷夫皱了皱眉头,因为她从那个孩子眼中,看到了刻骨仇恨,对自己,也对裴钱。好像对整个天下和世道,都是如此。 没有道理,可事实偏偏如此。 那个孩子与裴钱对视,他终于愿意开口说话,伸出一手,嗓音沙哑,含糊不清,好似因为伤到了大道根本,以至于说话都难。 郁狷夫好不容易才听清楚,孩子是说那“借我钱,我就走。买命钱,以后还。” 裴钱说道:“学拳可以挣钱。” 孩子面无表情,低下头。 郁狷夫有些无奈,裴钱和这孩子,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 桐叶洲天阙峰青虎宫,老元婴陆雍心怀死志,找到了随军修士的领头武将,说要按照国师订立的山上规矩,与大骊王朝做一笔买卖。 那位身材敦实的武将点点头,说可以商量。然后立即喊来了两位大骊文秘书郎,与这位外乡老元婴商议细节,来的时候,还带上了一本秘录,记载之事,正是桐叶洲青虎宫和陆雍的详细消息。一位文秘书郎便与武将建言,陆雍不用去战场杀妖换取战功,炼丹即可,战功只会更大。那武将皱了皱眉头,直截了当,询问那年轻文官,所谓的炼丹折算战功,到底是怎么个算法,这陆雍搭上了一条性命,在跟我们谈此事,劳烦说仔细些。文秘书郎便先与一旁同僚仔细合计一番,然后开诚布公,按照大骊制定的既定章程,给出了武将和陆雍一个面对面的确切说法。 年轻文官,语速极快,措辞精准,没有任何含糊地方。 比如炼丹一切所需天材地宝,都不用陆雍和青虎宫给出,只是不与大骊计较工钱。 比如青虎宫的几种炼丹之法,如果当真能够对修道之人和纯粹武夫,有立竿见影的效果,那么只要陆雍愿意与大骊公开,也可以计算一笔相当可观的战功。 武将只是插嘴说了一句,你陆雍只管放心,若是不愿给出秘传的炼丹仙方口诀,大骊绝不会因此刁难青虎宫,更不会秋后算账。 陆雍喜出望外,强压着心中激动,一一答应下来。 从头到尾,只是不到半个时辰,连陆雍和青虎宫所有炼丹修士去往何处,如何去,各种丹药价格,折算成一笔笔具体战功如何计算,临时驻地的对接之人,那两位文秘书郎皆给了陆雍无比详实的说法。 谈完事情,两位年纪都不大的文官就迅速离去。 那武将也只是一抱拳,与他们没有任何客套言语。 陆雍心有感叹。 大骊边军的雷霆之势,原来不止在那战场上。 负责盯住此地外乡修士的大骊武将,每次披甲悬刀,巡视山水禁制,偶尔望向那些好似圈养起来的神仙中人,汉子眼神很冷, 与这位擅长炼丹的桐叶洲老元婴谈买卖,是作为一位大骊边军的职责所在。 大骊边军,律法最重,由不得谁不当回事。那些大大小小的规矩,都是刻在武夫的骨头里了。 大骊铁骑与随军修士,没有什么山上山下之分,皆是武夫。 可既然当下谈完买卖,就没太多忌讳了,汉子离去前,突然露出笑脸,朝老修士抱拳沉声道:“就凭老真人舍得死在异乡,天阙峰青虎宫,我与袍泽同僚都会记住。几个沙场莽夫的记不记住,当然不算什么,就只是与老真人说句心里话。” 汉子大步离去,铁甲铮铮作响,只留给老人一个背影。 陆雍忍不住朝那武将背影一抱拳,然后悻悻然放下,快步转身离去。做事去! 远处那老龙城战场上。 大寺高僧,与那不知名的道人,并肩作战。 老道人打开一幅享誉天下的行书《初霁帖》,内容不过二十八个字,后世印章竟然多达一百七十二个。 字字是符箓,一尊尊金甲傀儡,砸向妖族大军当中。 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玉璞境修士,却在宝瓶洲籍籍无名。 宝瓶洲的武运,半点不输给中土神洲之外的其它七洲,甚至比那皑皑洲还要更加武运昌隆。 可是要论一洲本土上五境修士的人数,确实太过寒酸。 而那老僧,亦是丢掷出锡杖,化做一条青色蛟龙。 更摘下身上袈裟,蓦然大如云海,遮覆十数里战场,一件袈裟之上,似有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大骊宋氏皇帝,曾经下旨在一洲之地,广建寺庙。 佛门当有还礼。 今天老僧与那道人在短暂休歇时,同坐云海上,相隔数百丈,以心声言语,老僧笑问道:“为何来此?” “山中久居无事,就来山下看看。” 他的修道之地,是与昔年朱荧王朝一样国势雄壮的白霜王朝。 只是那一次的大骊铁骑打穿一国,马蹄过境,老神仙并未出手。 山上修行,道心无情。 不过他却不是宝瓶洲本土修士。云游至宝瓶洲,一住多年罢了。 老道人最后洒然笑道:“山外青草年年生,看不看,是贫道的事。开不开,也还是贫道的事。” 老龙城苻家首席供奉,剑修楚阳,曾经被许弱所求,然后又一同相逢于异乡。 好教那位常年横剑身后的墨家游侠,觉得昔年没白救他楚阳。 与那孙家供奉携手, 如今老龙城以一座苻家山水大阵作为屏障,这条南海战线上,已经出现了三个大窟窿,楚阳就在此负责拦阻妖族涌入。 疲惫不堪,却也杀得酣畅。 以老龙城作为阵法中枢的山水大阵,既负责阻挡那些送死不断、尸体堆积成山的攻城妖族,又能够为南岳山君范峻茂和一些得道之人,找出那些能够单独打破大阵禁制的上五境和地仙妖族。 大骊悬空剑舟,负责与蛮荒天下以攻对攻。 如今宝瓶洲老龙城以南,其实就已是蛮荒天下。 一洲之地,宝瓶开出金莲花,是一座大阵。 更有那二十四节气大阵,依旧流转无缺漏。 崔瀺坐镇“白玉京”,负责剑斩大妖。 有一位远道而来的女子剑仙,厮杀不断,出剑不停。 昔年佩剑“”早已碎裂不堪,无法再用,手中所持,还是她从浮萍剑湖宝库中扒拉出来的一把剑, 至于一位剑仙作为山巅立身之本的本命飞剑,在异乡、在家乡先后两场大战中,郦采又都受损。 这位女子剑仙,有那惊鸿一瞥,蓦然展颜一笑。 因为有个男人神出鬼没,远远递出一剑,斩杀了一位元婴妖族剑修就远遁,只扯开嗓子撂下一句,“今夜娘子,尤为美人,最最动人!” 郦采大笑答道:“老娘好不好看,还需要你说?!” 老龙城战场最南方,周密现身于此,身边跟着嫡传弟子剑仙绶臣,以及从剑气长城赶来的流白。 还有刚收的关门弟子,不是剑修的甲申帐木屐。昔年少年,如今青年。 天下机谋智计并归贾生也。 绶臣皱眉道:“小小宝瓶洲,到底有哪些奇人异士,甲子帐前后都有记录,那些个意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是我错过甲子帐谍报了?” 木屐摇头道:“师兄不曾错过一封谍报。” 周密微笑道:“怪我离乡太久。也怪崔瀺谋划太多。” 浩然天下历史上,曾有“天下机谋智计并归贾生也”的感叹。 所以木屐说道:“绣虎崔瀺,不愧是隐官的师兄。” 周密笑道:“到底有几斤几两,不死不知。” 周密一挥手。 片刻之后。 一望无垠的壮阔海面上。 雷声渐大,惊天动地。 原来是靠近老龙城的海面之外,又有一层高达百丈的海面,齐齐汹涌而至。 正是王座大妖绯妃、如今蛮荒天下摇曳河共主的一记水法神通。 她要水淹老龙城! 北去路上,不断有那精通水法的妖族修士,各自施展本命神通或是添加术法,纷纷为那道铺天盖地的巨浪,推波助澜。 滔天大浪,凶狠撞向宝瓶洲南端的那座碍事城池。 登龙台上,稚圭身形化做一道虹光,越过老龙城大阵,撞入海中,尚未现出真龙之身,她就已经将方圆十数里之内的妖族,当场震杀无数。 周密对此视而不见,只是与关门弟子木屐笑道:“先前你说崔瀺不愧是隐官师兄,是不是不太妥当,该是那年轻隐官不愧是崔瀺师弟才对。” 周密仰头望去,以心声言语道:“绣虎以为然?” 巍峨法相身在大骊陪都高空的崔瀺,手托白玉京,十二飞剑大如剑舟,悬停在四面八方,崔瀺答非所问,微笑道:“贾生计谋,让人失望。” ———— ———— 注1:别当真,别打脸。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一十七章 左右终于不为难 左右来到一处山清水秀的形胜之地,手持一根绿竹杖,登山去。 寺庙在山脚,道观在山巅,书院半山腰,哪怕不在浩然天下的洞天福地,亦是大抵如此。 左右当下置身于一座名为羽化福地的异乡,闲来无事,不愿也不宜挪动真身,就只好阴神远游,借此机会,顺便游览天下风光。 此次左右游历之地,在这福地是一处修道圣地,被誉为人间仙府,天下隐士访仙的必经之地,也是人间善男善女的远游烧香首选。 相传此地古代多有真人,山中修炼道法仙术,于是就有了皇帝敕建的山顶翠松宫,后来果有真人证道,骑乘古松所化的一条青龙,飞升成仙,天下皆知。当世君主见此前无古人、史无记载的天地祥瑞,立即顺应天命更改年号,在祥云元年,敕建宝积观,用来尊崇那位道门神仙的“羽化飞升”,百余年后,王朝更换,宫观香火凋零,那位“仙人”最后一次有据可查的重返人间,是运转无上神通,将那不知为何沉入水中的宝积观,重新打捞起来,搬去山巅。 新王朝的历代皇帝,赶紧为那宝积观祖师不断加封尊号,真人真君天君,步步登天,更为宫观一次次赐下匾额、赠送道书,使得此处香火鼎盛,绵延至今。 后世众说纷纭,笃定这位真人,飞升后不仅得以位列仙班,还被天帝授予品秩极高的绿牒青章,官职类似人间的六部尚书,故而所到之处,山野湖泽之神、海上隐仙皆来逢迎拜谒。 左右当然知道这些往自家脸上贴金的福地传闻,属于以讹传讹,被视为“得道仙人”的老修士,其实不过就是在桐叶洲的一座宗门,担任了祖师堂供奉,最终成就,是那元婴境瓶颈,未能破境延寿,只能一天天形神腐朽,然后就遇到了蛮荒天下的大举入侵,无论是老修士自认大限已至,苟活几年无意思,还是有什么其它理由,老修士选择战死于那场妖族登岸桐叶洲的战场上。而羽化福地,未能逃过一劫,落入一座军帐之手。 福地本该交由一位宗门嫡传随身携带,去往宝瓶洲,向老龙城交出这座羽化福地,好帮宗门修士,与大骊王朝换取一处修道之地。 羽化福地,地广人稀,因为灵气淡薄,加上手握福地的宗门“老天爷”,又不愿如何砸钱,使得历史上勉强成材的修士寥寥,对于一座桐叶洲仙家宗门而言,确实就只是一座很鸡肋的下等福地。大把大把撒钱给福地,若是耽搁了自家山头练气士的修行,终究得不偿失。何况一位宗主,哪怕已是玉璞境,只要无法跻身仙人,寿命有定,那就是近视山河,不敢说千年以后福地又如何,至于其余祖师堂老人、供奉和嫡传,境界更低道法更浅,所以只会更加短视,未必是真看不见福地提升的长远裨益。只是以后千年,于我大道何益? 可是对大骊宋氏而言,确实是可以解决一部分燃眉之急,用来迁徙一洲最南部的藩属国百姓,最为便捷,羽化福地的品秩太低,反而是好事,因为隐患极小,因为山上和山下、修道之人和凡俗夫子的冲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安置难民,几无成本。 至于福地为何最终还是落入妖族军帐之手,左右不太感兴趣。人心贪婪也好,世事意外也罢,反正就是他左右被拘押在此了。 对于这位青衫绿竹杖的儒生模样男子,路上香客们都未太过在意,毕竟很常见。 左右在半山腰一处摊贩云集的地方停步,其中有那“最后饮酒处、赶紧喝饱”的一杆旗招子。 提醒世人烧香需心诚,嗜酒之人,赶紧在此解馋,不然登高再喝酒,一身酒气醉醺醺,给开天眼的神仙瞧见了,容易惹来不快,祈福许愿便要不灵验了。 上山烧香的神道,除了虔诚香客,还有众多以苦力挣钱的挑夫,或者为香客搬运行李,或者为香客挑石上山,好让山顶宫观能够积累石块,修建出新府邸。前者挣钱少,后者挣钱多,只是这笔辛苦钱,委实是让人辛苦,所以一些家底殷实的香客,都会让挑夫在此落脚休歇,请他们喝上一碗酒水,壮一壮气力和心气。 左右掏钱买了一碗散酒,酒客较多,占据了几张桌子,左右不愿与人拼桌,就要走远些。 摊贩见那客人要走去远处喝酒,便赶紧扯开嗓子,要他先付一笔订金,不然就不能走太远喝酒。 若是遇上良心不好的酒客,喝完了酒,直接往山崖外随手一丢,你们是省心省力还豪气了,咱摊贩做小本买卖的,找谁赔偿要钱去? 左右只好端酒折返,与摊贩多垫付了几文钱,才走到崖畔栏杆处,眺望远方山水,山水蜿蜒起伏如盆中景。 先前绶臣“问剑”桐叶宗,主动送给了桐叶宗一份大好前程,不论妖族用心如何,明摆着是要让桐叶宗大祸转福,毕竟那化名周密的读书人,都现身了,他身为蛮荒天下的王座大妖第二高位,他的誓言和承诺,确实可以当真。 需知桐叶洲最南边,没有宗主落座的那场玉圭宗祖师堂议事,拒绝了棉衣圆脸女子的提议,没有交出姜氏掌握的那座云窟福地。以至于妖族大军,攻伐不断,再不留力。 玉圭宗那个脾气暴躁的掌律老祖,一边大骂姜尚真是个丧门星,一边打杀妖族修士。 哪天老子要是挂了,玉圭宗和云窟福地皆有幸犹存,就让姜尚真来我坟头磕头谢恩,响声得大,不然听不着。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风水轮流转。喜欢看笑话,容易成为笑话。 玉圭宗看了几年桐叶宗的天大笑话,好像这会儿就该轮到了桐叶宗修士,来看玉圭宗的笑话,而这个机会,唾手而得,点头就行。 只要桐叶宗祖师堂抓住了这场机遇,说不定以后直接吞并了玉圭宗,将那个死对头变成藩属下宗,都不是什么奢望。 但是桐叶宗的一宗修士,人心将碎却未碎,因为桐叶宗祖师堂各持己见的人数,竟然是一半对一半。 左右其实已算比较意外,原本以为桐叶宗修士上上下下,无论老少,都会立即倒戈,一起驱逐自己出境。不料那些个辈分更低些、年纪更小的桐叶宗年轻修士,竟然能够拼着近忧远虑一起承担下来,非但拒绝了蛮荒天下的邀请,也要找到左右,敢说一句“恳请左先生务必留下,左先生身后只管交给我们负责”。 活了更多百年千年的老修士,还要多活,大道行走还没几年的年轻人,却偏愿就此一死。 左右在那一刻,突然觉得好像世道实实在在变好了。 以往世道很少让左右如此不为难。 比如以往遇到那些个恃力行事、仗剑更仗势下山的剑仙胚子,左右就会比较为难,是打死,还是打个半死。 只要左右还身在桐叶宗,剑气还在桐叶洲,对于蛮荒天下而言,就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萧愻在剑碎飞升境荀渊金身后,就去了相对战局安稳的南婆娑洲,说要打落陈淳安肩头的日月,同时顺便见一见陆芝。 所以甲申帐木屐建言,剑仙绶臣负责具体实施谋划,最终用一座总计人数不足千万的下等福地,成功拘押左右。 绶臣看似问剑左右,实则真正的手段,却是突然打开一座羽化福地的天地禁制,凶狠砸向左右,同时福地之内,有一头心存死志的玉璞境妖族修士,朝左右勾了勾手指。意思很明显,要么入局,要么眼睁睁看着一座福地破碎在你左右眼前。 与此同时,周密施展更换天地的大手笔,使得左右身在福地中。 左右没有任由福地破碎于桐叶宗地界,除了剑斩妖族,还以剑气远游天地屏障,以一身剑气作为天地大阵,庇护福地。 毫不犹豫。 然后就被周密恢复原本山河,绶臣则立即关上福地禁制,隔绝大小天地,使得左右暂时被拘押在此,同时先将福地扎根桐叶洲,与蛮荒天下大道契合,又下令两头仙人境大妖,不断以术法神通持续攻伐福地屏障,仙人术法与大道联手,以此不断消磨左右的剑意和道行,既不追求打碎福地的结果,也不让左右在羽化福地中太过轻松。 左右稳固住天地屏障界线后,就开始仔细打量起这座小福地。 一身浩然剑气,还是远离人间。 左右想要离开福地,重返浩然天下桐叶洲,简单至极,随便一剑开天幕即可,不理会羽化福地的生死存亡即可,别说是左右,就是姜尚真祭出那一片柳叶,都一样做得到。 所以将姜尚真困在此地,毫无意义,姜尚真必然出剑果决,出剑后别说是福地死伤百万,甚至是福地破碎,千万俗子都死绝,姜尚真都不会有半点心境涟漪。 昔年姜尚真差点在自家阴沟里翻船,问罪云窟福地那拨带头作祟的桀骜地仙,山上山下死伤何止百万人。 可是左右打算在此暂居,直到想出一个不两难的破解之法。 这就使得左右真身,丝毫动弹不得,恍如入定在先前落脚处。那周密手段不俗,在让绶臣砸出福地之前,就早早在福地内设置了一条“大道敕令”,好似名副其实的“替天行道”,专门用来压胜人间剑气,所以左右只能是阴神远游,不然牵一发而动全身,此地所谓天道,无法伤及剑仙左右分毫,却要让人间处处落难。 比如先前左右剑斩妖族,就在福地天幕之上,一剑劈砍出了一条长达万里的巨大沟壑,这还是左右竭力牵引自身剑气和大道运转,不然一剑杀妖之后,人间万里就要灾殃无数。 那条如同将天幕撕扯出一条缝隙的万里沟壑,在福地踏足登山的少数修士眼中,宛如一挂剑气长虹,长久悬在天地间,琉璃光彩,与剑气一同流转不停。 左右一身剑气,必须远离人间,用以撑开天地边境,防止妖族修士的术法神通,肆意打破福地屏障。 否则天地异象稍稍一起,羽化福地之苍生百姓,就要受那种种天灾之难,或暴雨绵延一旬,导致洪水滔天,或数年大旱、赤土千里,或大雪下满整个冬天,冻杀万物。 一开始左右以为福地之内,犹有妖族留下后手,伺机而动,比如一头王座大妖隐匿在此,不过左右巡视过后,发现 也正常,双方大战,一旦打碎了福地,导致山河覆灭,就等于让左右彻底挣脱了牢笼,到时候再轮到他倾力出剑 ,可不是姜尚真祭出柳叶,东一戳西一刺那么简单了。 确定羽化福地再无大妖隐藏后,左右就开始阴神出窍远游。 福地名为羽化福地,名字意思很大,事实上却是名不副实,就真的只是桐叶洲一座末流宗字头仙家的私产。 昔年此地修士结丹“飞升”离去,在“天外天”桐叶洲,再之后的修道路上,被那座宗字头仙家招徕,哪怕修士隐藏极深,依旧使得家乡福地,被山头祖师察觉,一番推衍,循着蛛丝马迹,得出大致地址,耗费数十年,最终将这座小福地,从光阴长河的“临近岸边”处,打捞起来。 那之后便是顺理成章地大门一开,谪仙降落,勘验福地,搜刮应运而生的天材地宝,寻觅适宜修道的良材美玉。 只是此处福地,物产太过贫瘠,能入眼的天材地宝,屈指可数,所谓的修道天才,更是青黄不接,偶尔有那么一个,带出福地后,倾心栽培,也往往不堪大用,至多修成金丹。对于一位宗字头仙家而言,哪怕手握一座福地,却是典型的入不敷出, 至于其他山头谱牒仙师和富贵门阀子弟,以谪仙人姿态,花钱游历福地一事,受限于福地资质和品秩,到底收益太小,所以桐叶洲其它的仙家山头,都觉得做了一笔亏本买卖,久而久之,羽化福地就一直是一座下等福地。天下宗门,都愿意将中等福地提升为上等福地,砸再多神仙钱都孜孜不倦,唯独将下等福地提升为中等福地,真就未必愿意,所以山上才有了一个“下等福地,有不如无”的说法。 落在大宗门手中,可以不计本钱,最终细水流长,得到一笔长远收益,转亏为盈。可是历史上不少家底不够雄厚的小宗门,往往反受其害,最终大多选择转手卖给财大气粗的山上宗门。 福地的品秩高低,除了福地山河的广袤程度和人口的数量,天地间蕴藉之灵气多寡,更是重中之重,不然任你福地幅员辽阔千万里,人口多达大几千万,凡俗夫子不适宜登山修行,修道门槛太高,瓶颈又太大,以至于修道之人,皆是下五境,连那洞府境都是奢望,或者所谓“得道成仙”,便只是中五境第一层的洞府境,福地品秩当然就只能得个“下等”之评。 而这座羽化福地,山巅青龙宫的第三十六代道士,宝积观的首任观主,就属于汇聚天地灵气、福缘万千的修道天才,在一座下等福地,不但修出了前无古人的龙门境,最终竟然还修出了一颗金丹,故而被天地大道青眼相加,准许他破开了天幕,远游他乡。 只可惜世事无常。 福地出身的修道之人,某些承载天地气数的幸运儿,一人之仙缘起,天下之忧患始。 这座羽化福地,还算不幸中的万幸,保住了福地,至今未被毁弃,浩然天下历史上不少福地,因为有人“飞升”之后,一着不慎,泄露根脚,未能被某个大宗门收入囊中,牢牢护住,最终都是福地山河破碎人死绝的惨绝下场。也有许多下等福地,被修士涸泽而渔,彻底断绝了本土修士的登山之路。 当然下等福地因为一人,在浩然天下应运而起,还是多数。 一位衣着华美的年轻女子,趁着家里长辈在此歇脚,她便带着身边丫鬟,与娘亲借口赏景,来到那位独自端碗饮酒的青衫书生身边,她掀起帷帽一脚,俏脸微红,轻声道:“敢问公子是何方人氏?” 左右转头答道:“一个姑娘没有听过的地方。” 那女子微红脸颊,红若胭脂,笑道:“公子说了,我就会知道了。” 左右摇头说道:“就算我说了,姑娘还是不知道。” 若是以往,左右要么置若罔闻,要么只答一问。 但是上次与先生重逢又别离后,左右觉得可能自己的脾气,确实需要改一改。 比如将世间女子的搭讪,认认真真当做一场问剑? 所以左右今天就多说了一两句。 那位姑娘不知为何,羞恼离去。姑娘身边的少女,更是恼火万分,这书生好木讷,白生了一副清俊皮囊。 很好,问剑结束。 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左右转身走去,与那摊贩还了手中空碗,那摊贩还嘀咕埋怨了几句,一碗酒喝上老半天,不是耽误挣钱是什么,读书人净扯这些虚头巴脑的,到底是烧香来了,还是坑骗有钱家的女子来了? 我心有怨气,只是小声说,你听得见旁人听不见,你这读书人要是肚量不大,就是斯文扫地,真要打架,怕你不成?! 换成一般读书人,也就只当耳旁风了,上山烧香,不惹是非。 可那书生却停步道:“你再说一遍。” 摊贩蓦然一阵火大,只是再看了眼对方,个子好像不矮还挺高的青衫书生,便悻悻然偏转视线,不敢与那脾气真差的家伙对视,小声道:“没什么没什么,客官听岔了。” 左右继续登山去往翠松宫,一位老元婴的战死异乡,对浩然天下的汹汹大势,好像只是杯水车薪,毫无益处,可是左右不这么觉得。 昔年文圣一脉四位嫡传,见到类似小事,崔瀺会探究人心细微处,说不定借此观道某人某事,消耗数月半载的光阴。大个子是不痛不痒,更大的事情落在头上,都一样,要想惹我生气,就得本事足够,不然都是虚的。小齐可能会更多思量些一地风俗之类的,唯独左右,偏要当面与人较劲,不掰扯清楚不罢休。左右年轻时候,为此吃过很多苦头,害得先生很多次都要走出书斋,分心劳神,为学生解决麻烦收拾烂摊子,尤其是左右转去练剑之后,更是如此。 拉着左右当面道歉时,每次老秀才见那死犟死犟不低头的学生,气不打一处来,老秀才往往跳下来就是一巴掌,不然还真按不下学生那脑袋,让左右赶紧低头,与人道歉得低头! 只是次次不情不愿低头认错后,老秀才带着左右一离开外人视线,就先与左右说一些更大的道理,以及真正的对错到底在何处,道理所涉及,早已依次远离左右与人的是非,最后肯定会让低头生闷气的左右,脑袋抬高些,再高些!要读书,多读书,别光学剑,只会闯祸,将来真要读懂了圣贤书,以后出剑捅破天,先生都要为你补天!但是在这之前,你要多读书啊,要以天地大道、人间苦难作为剑鞘啊,不然先生如何能够放心学生练剑不读书…… 左右登顶之后,见到了那座覆有碧绿琉璃瓦的翠松宫,只不过此地琉璃,并非仙家材质。只象征着人间帝王的青睐。 左右没有去那香火袅袅的道宫,拣选人少处,比那半山腰更高凭栏远眺。 只会连累先生忧心,不会为先生分忧。 在这件事情上,确实只有那个傻大个做得最好,不说自己这个闯祸如吃饭的,其实连小齐都不如他。 挨骂不还嘴,挨打不还手,常伴先生身边,几乎从不惹事。 左右仰头望去,先是皱眉,然后眉头舒展,忍住笑。 有人拳开天幕禁制,随手就打散那处剑气屏障,所以左右起先以为是某位飞升境大妖来到此地,难免忧虑福地安危。 等到左右看清那位不速之客的容貌,就心情大好。左右稍稍泄露出几分精粹剑意,让对方能够一眼看到,同时以剑气为其开道,帮忙遮蔽气象,免得对方在羽化福地的行踪太过瞩目。 而对方察觉到左右的剑意所在,立即收敛了气机,笔直一线,做客左右所在的山头,可哪怕如此,一座山头,因为那个魁梧汉子的双脚触底,依旧是微微震颤,松涛阵阵,一时间让香客们误以为是仙人显灵,许多原本已经走出了翠松宫大门的香客,脚步匆匆又去请香了。 刘十六咧嘴笑道:“让我好找。” 来此之前,刘十六跨洲远游桐叶洲,先去了趟最北边的那座桐叶宗,不掺和那边的事情,只问了左右去向,然后一路南下,从一个名叫周肥、自称落魄山供奉的剑修嘴里,得知了左右具体被关押在桐叶洲山水何处,拳开大门之前,果真看到了那两头周肥嘴中所谓能够吓死人的仙人境“大妖”,周肥还让刘先生务必多加小心,刘十六对他印象不错,桐叶洲一片柳叶斩仙人的姜尚真嘛,名气很大了,如今连宝瓶洲都在聊这位玉圭宗新宗主的厮杀风格,真是一绝,大快人心。 顺带着整座真境宗的声望,都在宝瓶洲水涨船高。 此人在刘十六心中的唯一印象不佳处,就是实在太能絮叨了,跟了刘十六一起御风数千里不说,一直在耳边唠叨不停,问些刘十六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比如他这辈子到底有无机会,能够晋升为落魄山的首席供奉,还有自己帮着刘先生师弟抚养的那个孩子,如今在那书简湖顽皮不顽皮…… 所以刘十六与姜尚真分别后,一个不小心,就轻轻屈指一弹,打爆一头仙人境妖族修士的身躯。 仙人下尸解,遗蜕如蝉蜕。 大道受损,小跌一境。 刘十六没有对那远遁逃离的妖族修士不依不饶,先忙正事。 左右默不作声。 刘十六习以为常,主动说了些先生近况和宝瓶洲形势走向。 然后左右听完了,还是面无表情。 刘十六无奈道:“就这些了,再多我也不清楚。” 左右这才说道:“喊师兄。” 傻大个还是不开窍。 刘十六只得喊了一声左师兄。 同门规矩最多,当属师兄左右。 左右这才说道:“辛苦你了。” 刘十六试探性说道:“咱俩换一下?我在浩然天下,打杀几个远道而来的远古神灵,还好说,其余的,不太适合。” 左右想了想,点头道:“可以。” 与师弟君倩,无需半点客气。 刘十六反而犹豫起来。 左右皱眉道:“君倩,有话直说。” 刘十六说道:“南下宝瓶洲的时候,我找了大师兄,他好像已经知道你的处境,所以我这次前来,可以让你直接跨洲去往大骊陪都,当然,你要是不愿意,就继续留在桐叶洲,只是在这边,你至多是去往玉圭宗了,因为你先前护着的桐叶宗那边,已经严重分裂,其中一派年轻人,都被 几位祖师爷带着修士关押起来,不过你放心,那些阶下囚,暂时性命无忧。” 左右说道:“那我去玉圭宗。” 没有任何多余的思量。 刘十六叹了口气,果不其然,所以只好说了大师兄早早想好、交代给自己的那番言语,“左师兄,你还没去过落魄山吧,有人希望霁色峰祖师堂外,每一张椅子上,都有人真真正正在那边坐着,或者说有人真切坐过,然后最终所有人,一起补上一幅画卷。我们先生,离去前,就居中落座了,我这次离开落魄山,也搬了条椅子在某个位置上……当然,你去不去,有没有真正的左师兄落座门外,以后画卷都还是可以补全,毕竟如今的落魄山,不差这点神仙术法。” 左右沉默片刻,点头道:“那就先去趟落魄山,我再去老龙城,刚好看看魏晋剑术有无精进几分。老大剑仙曾经对此人寄予厚望。” 在那之后,再走一趟桐叶宗,好教某些人知道一个什么叫剑修左右让人为难至极。 刘十六嘴角刚有细微变化,就发现左右冷冷看来,刘十六立即压下嘴角,先以一身气息笼罩天地屏障,加上左右的那些剑气,打造出第二座天地屏障,这才取出一幅绘有中岳、大渎和大骊陪都的山河图,丢在地上,只要左右踩上去,便可缩地山河,跨越两洲。 其实大师兄先前与他笑着坦言,让远方之人自行跨洲,此举不比寻常,他崔瀺也是首次开创山河,反正哪怕不成事,他左右是大剑仙,不怕出现意外。 只不过刘十六又不傻,岂会将这些与左师兄坦言。左师兄本就与那大师兄不对付,相互间真会出剑砍人的。 师弟告状,师兄遭殃。师兄打架,师弟遭殃。是自家文圣一脉的老传统了。 第一个师弟,是小齐,可怜第二个师弟,是他君倩。 尤其是有些无妄之灾,先生会一身浩然正气地安慰小师弟,“小齐啊,这次确实是你不对,你师兄左右还是破天荒占理的嘛,没关系,真要气不过,就打君倩好了,记得别打疼自己啊,耽误了明儿读书写字就不美了。君倩啊,过来啊,膀大腰圆杵那儿当木头人做啥。” 所幸这样的次数不多,先生次次都会眨眼睛丢眼色,而小齐也次次不会动手打人,反而很快就消了气,反过来一板一眼教训先生,不可以如此偏袒自己,应该偏袒道理。老秀才便恍然大悟,以拳击掌,信誓旦旦说先生下次一定改。这样的场景,拐角处,就经常会探出两颗脑袋望风的,低些的,是师兄左右,高些的,就轻轻搁在左右脑袋上,是大师兄崔瀺。 所以刘十六难免会心中遗憾,好像那些美好,一去不复还了。 所以刘十六才会答应崔瀺,让左右去一趟落魄山,好让文圣一脉仅剩的三位嫡传弟子,在他们的人心里边,哪怕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依旧好像能够重新多出些美好。 左右在挪步之前,正色道:“君倩,不管缘由为何,我来此做客,到底有些天地异象,先前我以剑气撑起天地,有那大小劫难正在潜藏壮大,迟早会落在此处。” 刘十六似乎没听明白。 左右沉声道:“君倩师弟!” 最喜欢摆师兄架子的家伙,又开始了。 没办法,师兄就是师兄,师弟还是师弟。 刘十六叹息一声,说道:“知道了,我不但会护着这里的天地安稳,还会负责帮你补偿福地几分。” 左右将手中那根行山杖轻轻丢给刘十六,“君倩,送你了。” 刘十六展颜一笑,接住那根寻常行山杖。昔年想要从负责管钱的左师兄手里,拿到额外的东西,难如登天。师兄弟做不到,先生也做不到。 然后左右与师弟作揖告别。 刘十六则作揖与师兄还礼。 左右走向那幅画卷,真身瞬间来此与阴神归拢为一。 剑仙与画卷,同时一闪而逝。 刘十六在这座小小福地当中,因为少去了压胜剑气的大道负担,就没有师兄左右那么多的行走禁忌,只是刘十六对这人间,也无甚游历兴致,一边打消师兄左右真身迁徙引发的天地异象,一边御风远游天幕,最终寻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孤山,在那边待着,准备遵从师命,好歹收个嫡传,资质天赋什么的,算一回事吗?教他些圣贤道理、咬定几句话,弟子最终又能身体力行,就足够了。 所以刘十六在这孤山之巅,却在留心一头尚未完整幻化人形的下五境妖族,只见那个小妖族,两脚站立,在洞府外边的粗糙石桌上,有一碗不知哪来的馄饨,凉透更糊透,它用一双爪子在学习使用一双筷子,只是次次夹不起馄饨,筷子还要滑落在碗中,到最后小精怪便恼火万分,将筷子摔在碗中,抬起爪子对着桌上碗筷,大骂不已,吃吃吃,吃你娘的吃,你自个儿吃你的馄饨去! 于是刘十六便尽量收敛起一身苍茫远古的大道气息,落在那处洞府外,加上那山野精怪无论眼界、境界都太低,大概只会将他当做一个进山砍柴的樵夫人物。 刘十六坐在石凳上,拿起筷子,吃起了馄饨,他娘的真是难吃,是不是馊了?这半个拜师礼,是不是亏了? 那小精怪刚刚原路返回,走出洞府,一碗馄饨,费了好大劲才从山外村庄搬来上山,可不能给山中那些乱拉屎的扁毛畜生糟蹋了去,结果给它突然瞧见了那身材魁梧的樵夫,吓了它一大跳,追-债讨钱来了?小精怪怕是真怕,那汉子个子如此孔武有力,瞧着不像是会好好说话好好商量的人啊,自己那点胡乱学会的仙家术法,不顶事吧?小精怪心中愤懑不已,一碗馄饨,老子给钱了的,一串铜钱不说,还故意多丢了几只山中野味在灶台旁,要不是老子读过洞中那几本圣贤书,早就是一位读书老爷了,不然给个屁钱,莫说是抢你一碗馄饨,连你家煮馄饨的大锅都给抢了! 好家伙,得了钱,还有脸来我家里骂街不成?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小精怪在洞口徘徊不去,果然是没读过书的乡野莽夫,不与你计较,吃了碗馊馄饨……想到这里,小精怪哀叹一声,壮起胆子,躲在洞府旁边也不露头,故意发出的声响动静,好吓跑那个下筷如飞的饿死鬼,吃多了,它怕自家门口,真要多出个饿死鬼,多晦气。 它可不会替人治病,书上又没教它这些。道书上只有些拜日月炼人形的图案,给它懵懵懂懂翻了去,学了些皮毛,勉强开了窍。 一个自封的旋风大王,又当不得真,只是它自个儿拿来乐呵乐呵的。 刘十六突然记起自己刚来福地没多久,既不会讲什么官话,也不会听什么方言。 就有些尴尬,望向洞府那边,刘十六放下筷子直挠头。 那小精怪一看,差点吓哭气哭,好家伙,吃饱喝足涨气力,还要打人不成?忍不住浑身打摆子,莫打莫打,我又不是人…… 这些喜欢上山的樵夫猎户,哪个不是凶悍之辈,今天只要这汉子不计较,咱就收拾家当立即搬家,搬家远远的还不成吗? 刘十六想了个法子,就近抓个半吊子的修道之人过来,先学了言语,三方才好聊天。就当是好事成双,一口气收了两个暂且不记名的弟子。至于最终自己能否收徒,对方能否拜师,是成为他的嫡传,还是不知师尊名讳的不记名弟子,都看双方的造化吧。刘十六还不至于滥收弟子。先生有一件事,提醒过他们这些学生多次,千万别总觉得收徒,是一种施舍,将弟子收入门中,当学塾先生也好,当山上师父也罢,一个传道人在自己心中,如果一直是在高处往低处丢学问、仙法,人心只会江河日下。 那小精怪见那大步下山去了,松了口气,收拾一份胆怯心情,如收拾大好山河一般,大摇大摆走出洞府,威风威风,真是威风,旋风大王一瞪眼,就吓走个魁梧大汉。搬个屁的家,回头老子还要挂上一块“旋风大王府邸”的金字匾额哩。这么豪气干云想着,小精怪还是拿起了碗筷,飞快跑去洞中收拾好一个包裹,将那几本书小心收起,最后它对着一个小坟头,毕恭毕敬跪下磕头,在心中念念有词,说只能以后再来探望神仙老爷了,磕完了头,小精怪这才溜之大吉。 刘十六其实并未真正远去,施展了障眼法,其实就一直跟在小精怪身后。 远古岁月,神灵直指人心本相的一些个神通手段,刘十六其实也学过些,只不过凑近了多看几眼,总是无错。结果这一看,就让刘十六高兴几分。与自己一般,还挺开窍。 宝瓶洲中部,大骊陪都上空云海上,法相手托一座仿白玉京的崔瀺,这位大骊国师的真身,竟是在为众多各国书院的年轻儒生,在传道讲学,在座士子,哪怕有那观湖书院和山崖书院出身的儒士,却无一个获得君子贤人头衔的。 一道青衫修长身影凭空出现云海边缘,崔瀺目不斜视,依旧为年轻读书人讲解诸子百家的学问精妙处。 不少读书人却察觉到异象,尤其是一些个观湖书院修行了浩然气的儒生,神识更加敏锐,所以大多立即转头望向那人。 左右也不去看那继续讲学说理的崔瀺,望向转头看向自己的众人,皱眉训斥道:“进了七十二书院,就是让你们当神仙?!” 左右随后化作一道恢弘剑光,直奔一洲北岳地界,白玉京附近的云海,被剑气分开,竟是久久未能并拢。 崔瀺只是继续讲学,既不与那位跨洲远游的左剑仙言语半字,也不拦阻那些年轻人暂时分心,由着他们神采奕奕,窃窃私语,猜测那位剑仙的身份。 左右最终落在了落魄山上,陈暖树帮忙开门,左右先在霁色峰祖师堂上香,然后周米粒已经早早搬好了椅子在外边,好像摆放在了一个很有讲究的位置上,一点都错不得。 左右在椅子上落座,剑仙左右,左右看去。 好像有先生居中而坐,有师弟君倩,师弟齐静春,小师弟陈平安,大师兄……崔瀺。 都在左右的左右。 好像身后还会有落魄山众多嫡传学生、弟子。 文圣一脉,开枝散叶。 热热闹闹,不再孤单。 左右正衣襟,端坐椅上,双拳紧握,轻放膝上,目视前方,面带微笑。 左右起身后,就是剑仙左右。此后出剑,不再为难。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一十八章 吓浩然天下一大跳 朱敛在清风城偷偷摸摸挥了几年的小锄头,最终撬走一座狐国。 当朱敛带着沛湘返回落魄山之时,刚好位于君倩下山和左右入山之间。 清风城城主许浑,则离开飞升台没多久,许浑原本与风雷园剑修黄河,一起被誉为宝瓶洲“上五境之下,杀力最大者”,如今跻身上五境,沉稳如许浑,亦是难免流露出几分志得意满,没有返回清风城,而是乘坐牛角山渡口一条大骊边军渡船,按照飞升台约定,赶赴老龙城战场。 然后就许浑收到了一封飞剑传讯,渡船之上,随即绽放出一股惊人气势,杀气浓郁,如潮水弥漫开来,笼罩住渡船。 因为这条渡船上边的宝瓶洲修士,身份特殊,所以一位横剑身后的墨家游侠,悄悄离开大骊陪都,这趟专程护送渡船南下,当许浑压抑不住一身上五境气势如江河倾泻之时,以至整条渡船震颤不已,刚好掠过云海,渡船所过之处,白云碎散四方,翻涌不定。 许弱神色如常,一手绕后,以观摩一幅古蜀剑仙图悟出的独创“攥剑式”,轻轻推剑出鞘寸余,许浑那股气息被瞬间压制住。 游侠许弱对一位大骊武将出身的渡船管事摇摇头,示意不用小题大做,清风城城主此举,渡船可以记录在册,但是现在就不用跑去问责了。 片刻之后,常年披挂一副瘊子甲的许浑现身船头,主动找到渡船管事道歉,再与许弱致谢。 许弱只是笑着说无妨,小事一桩。 许浑返回船舱住处,看上去道心已经不起涟漪。 那位大骊随军修士出身的边军武将,出身真武山,而真武山与风雪庙这两座宝瓶洲兵家祖庭,与墨家关系算是最好的,大道相近、意气相投使然。 披甲武将以心声轻声问道:“许先生,能让一位上五境修士如此失态,是清风城那边出了大变故?” 许弱点头道:“多半是那座狐国。我们不用管这些,自有谍子盯着那边。” 清风城的立身之本,是狐国,更是挣钱二字,像那城主许浑虽然身居高位,可其实对于风花雪月和花钱一事,反而清心寡欲得如同道德圣人。当然许浑的那个婆娘,是个能挣钱的,也是个会享福的。在大骊京城官场的风评,毁誉参半。 许弱叹息一声,有些遗憾,先前在国师崔瀺那边得知一桩天大密事,可惜自己脱不开身,未能赶来见一面那位诗仙更剑仙的白也。 先前朱敛返回落魄山后,当晚就立即拉着魏檗、米裕和韦文龙一起商讨了几件大事。 管家武夫,盟友山君,供奉剑仙,管钱算账的金丹练气士。不同的修行道路,来自不同的家乡,却最终在落魄山碰头。 朱敛这个落魄山大管家,与米裕和韦文龙是初次见面,只是这场议事,却很不把两人当外人。 一行人在朱敛院子石桌旁落座,魏檗一拂袖,桌上多出四壶长春宫仙家酒酿,以及四只十二花神杯中的“立”字头仿品,按照山下说法,属于典型的“官仿官器”,简而言之,就是桌上四只流传自百花福地的小酒杯,比四壶春花娇酿要值钱多了。那些夜游宴不是白办的,魏山君搜刮到不少仙家奇珍异玩。 朱敛说道:“今夜只是小饮,谁都莫要喝多。” 魏檗便又抬袖,看架势是要干脆收了酒水。朱敛赶紧伸手捂住自己身前的酒壶,“小饮助兴啊,不喝也不成。” 魏檗微笑道:“谈正事。” 韦文龙原本在仔细打量那只酒杯,心里边估了几个价,听闻魏山君言语,立即收起心神。 朱敛抿了一口酒就放下酒杯,双指轻轻拧转那只精美绝伦的瓷杯。 第一件事,朱敛就是询问山主到底何时返回浩然天下,以及……到底能否返回家乡。 朱敛是做了最坏打算的,甚至做好了被魏檗劈头盖脸骂一顿的准备。 不过朱敛得到了一个极好的消息,不是什么确切消息,而是米裕说那位刘先生,也就是隐官大人的师兄,比较笃定此事,不敢说小师弟一定可以返回,但是生还的希望,是有的,肯定会有一线生机,天无绝人之路,若真有,他们这些当师兄的,谋划也好,递剑也好,出拳也罢,或算计或以拳剑,都要为小师弟赢得那一线生机。 朱敛说道:“先前发生在北岳地界头顶的三场天幕动-乱,真真切切瞧在眼里,实在惊人。好拳法,真是好拳法。” 只不过非是朱敛不敬重这位“君倩”,而是朱敛心目中,对于拳法和武学的看法,一向比较古怪。在朱敛看来,相较于崔诚的拳意,君倩虽然同样人拳去天,可是拳意,依旧是从天而下,所以朱敛还是要更为推崇武夫崔诚。就像那晚辈丁婴,按照公子和种秋所说,丁婴至死,依旧有一个老天爷压在头顶和心头,问拳于天,当然极好,堪称霸气。可是朱敛,甚至觉得老天爷就算站在我眼前,你便就是老天爷了,恰如崔诚所推崇的那个拳理,武夫身前,当无敌手。 不然丁婴哪怕在别处藕花福地,犹有来世,到时候拳法再涨一筹,甚至哪怕修了仙法反哺拳法,拳意再高,还只是牵线傀儡。 朱敛收起些许思绪,开始聊第二件事。 是假定山主在未来几年依旧未归之时,落魄山的选择。 与一国即一洲的大骊宋氏,到底应当如何相处。 关于此事,魏檗一言不发,披云山无论与落魄山如何亲近,都不适宜开口。除非朱敛三人议论,出现魏檗心目中的大偏差。只不过朱敛不出昏招,下棋就是如此,朱敛棋艺颇高,与魏檗旗鼓相当,虽然他们两位都略逊郑大风些许,比那崔东山则差距不小,但是朱敛下棋从不刻意追求神仙手,这一点,就连郑大风都溜须拍马一箩筐。 米裕则是心虚,在落魄山上,光顾着与小米粒嗑瓜子了。这会儿米大剑仙就有些露怯。 所幸还有个韦文龙,没有让米裕失望。 韦文龙和朱敛一起商议出了个结果,还是要一分为二,与大骊宋氏相处之道,与大骊王朝,应当稍有不同。 朱敛给出了一个方案。 牛角山渡口所有渡船,不受一颗雪花钱的停靠费用,牛角渡的灵气损耗,落魄山独力承担。 魏檗便说还是五五分成。朱敛就搓搓手,笑容谄媚望向魏山君,刚要说话,魏檗就斩钉截铁说五五分成,披云山多一成都不行。 高风亮节魏山君,两袖清风披云山……喜事不断大北岳,小办几场夜游宴,砸锅卖铁上山来,美酒几杯下山去…… 朱敛想到一些个连远在清风城都能听说的传闻,便觉得魏山君其实操持那么大一份家业,怪不容易的,也就不再砍价。 最惨的还是那些好不容易偷溜去中岳地界避风头的,结果就刚好碰到了山君晋青又办夜游宴。 朱敛思量一番,给出一个想法,抛去落魄山所有买卖成本、杂乱开销后的所有利润,一切与大骊军伍和战场物资有关的,哪怕是从落魄山这边辗转入手,再到边军的一切物资,都舍了所有利润不要,不但如此,落魄山还要与披麻宗、春露圃、云上城、彩雀府在内,所有北俱芦洲东南一线的结盟山头,争取适当压价,在保证不亏钱的前提下,少挣钱,甚至是不挣钱。 魏檗说道:“山上欠人情还人情,比起借神仙钱和还神仙钱,其实更麻烦,我觉得这笔账,落魄山最好自己消化掉,不要牵扯商贸盟友进来。要么……披麻宗、春露圃这些山头自己主动开口,我们再记对方的人情。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你这些年不在山头,不知道如今的落魄山,还是有点余钱的。且不说各方面的收入,只说藕花福地走了趟桐叶洲,在姜尚真手上,不亏反赚,韦文龙,你与朱敛报个账。” 韦文龙算了一下藕花福地的那笔账,姜尚真实在是生财有道,韦文龙如今对这位落魄山记名供奉,十分钦佩仰慕,觉得见了面,一定可以聊。 朱敛笑道:“怪不得我,哪有一座山头,供奉非但不收钱,还拼了命送钱的?” 落魄山在祖师堂成员的薪水支出这一块,实在是能够让很多宗字头仙家嫉恨得捶胸顿足,因为都喜欢贴补山头。 朱敛随即笑问道:“魏兄,我们落魄山怕欠人情吗?落魄山缺少生意伙伴吗?我看未必吧。落魄山与人做买卖,可是奔着几百年上千年的交情去的,要我看啊,谁欠谁的人情,以后还两说。所以压价一事,就容我独断专行一次?不愿压价的,除披麻宗之外,将来如此,只能交由山主亲自决定,其余的,比如春露圃,关起门来,咱们说句自家难听话,哪怕双方关系,愈行愈远又如何?” 米裕终于点头开口:“北俱芦洲风气如何,我比较清楚,再说了,咱们也没让春露圃几家亏钱,不挣钱而已,这都不肯,呵呵。” 魏檗想了想,点头道:“可行。” 然后朱敛又说了一个建议,便是心大如米裕,都有些咋舌。 朱敛提议将自家那条翻墨龙舟渡船,立即借调给大骊边军全权使用,一开始就与大骊王朝明言,甚至是签订黑纸白字的条约,哪怕渡船某天毁弃在某地战场,落魄山就当没有过这条渡船,大骊边军无需赔付一颗雪花钱。 韦文龙虽然对此心疼不已,仍是说道:“可以!” 第三件事,是莲藕福地和那口铁锁井的合并,将福地、洞天相互牵连一事。 虽说那口水井并不是名副其实的小洞天,毕竟它再玄妙,依旧只是昔年骊珠洞天的“破碎山河”之一,而骊珠洞天也才跻身三十六小洞天之一。 此事是由魏檗提出,韦文龙则负责补充细节和数字。 大剑仙米裕负责旁听。 三场金色大雨,使得莲藕福地灵气充沛得山河草木茂盛异常,以至于南苑四国,人人诧异,山下百姓,只是惊讶为何今年入夏雨水如此多,山上修士和山泽精怪之流,则是震惊“天降甘露”得过分了。 一座刚刚跻身中等福地没几年的莲藕福地,先是姜尚真挣取的神仙钱,再加上三场大雨,突然就提升到了中等品秩的瓶颈,好像再多丢下一颗谷雨钱,就会提升为上等福地。一旦跻身上等福地,天地间就会有种种祥瑞生发,众多天材地宝孕育而生,不少修道福缘横空出世,到时候莲藕福地,就会迎来一场超乎想象的巨大收益,让落魄山出现扭亏为盈的转折点。 这也是为何金精铜钱,要比谷雨、小暑和小雪三种神仙钱更值钱的原因所在。 不止是更稀有、铸造更难,而是金精铜钱本身就可以化为至精至纯的天地灵气,同时却又蕴藉神灵气息。 只是当魏檗说到邀请剑仙开辟山河、打通关隘一事,谈及此事,米裕一下子神色尴尬起来,在剑气长城给年轻剑修讥讽为“靠脸杀敌上五境”,或是什么“玉璞剑仙第一人”,米裕都没有如此尴尬过。 福地洞天同存一事,需要剑仙开辟道路,同时还需要以剑气稳住天地,所以第五座天下的开辟与稳固,中土文庙一定要请白也出山,就是此理。 对于一位上五境剑修的剑意深浅、剑术高低,以及灵气多寡,都是考验。 米裕虽然在跻身玉璞境之前,其实他在地仙修为时的仗剑杀敌,与那纳兰彩焕、齐狩都是一个路数的狠人,甚至是前辈才对,所以才能够让那个殷沉独独对米裕刮目相看,只可惜被殷沉视为同道中人,米裕当年半点高兴不起来。但是米裕跻身了玉璞境之后,在剑气长城一下子就显得泯然众矣,甚至在上五境剑修当中垫底,米裕与那叛徒剑仙列戟,曾是难兄难弟。 米裕不敢在这种涉及落魄山千秋大业的事情上乱说什么,只是心中可惜当初白也做客落魄山,朱敛没在山头。 米裕都不行,那么龙泉剑宗的圣人阮邛,哪怕可以信任,就更不成。 所以魏檗的想法,是有无可能,邀请墨家游侠许弱帮忙。 米裕喝了口一愁酒,到了落魄山后,自己好像正事还是没能做成一件,小声道:“若是左剑仙在就好了。” 魏檗无奈道:“左先生如今身在桐叶洲,四面皆是强敌,不可能出现的。” 于是此事,暂时搁置。 反正可以先行提升莲藕福地为上等福地,福地与古井小洞天勾连,并不是什么当务之急。 既然急不来,那就不着急。 朱敛喝了一口酒,吧唧吧唧嘴,好酒好酒,回头多跟魏山君要几十壶,然后由衷感叹道:“有长命道友在山上,真是我们落魄山的福气。” 韦文龙更是眼神发亮,使劲点头,笑道:“确实如此,长命道友到了落魄山之后,财运极好。从处处捉襟见肘,一下子阔绰盈余得……让我都快要不会打算盘了!” 魏檗说道:“下次议事,可以喊上长命道友。” 朱敛突然说道:“确定信得过她?” 魏檗说道:“既有山主密信,长命道友生性谨慎,先走了一趟桐叶宗,与左先生要了一件信物。” 朱敛摇头笑道:“是我家公子担心我们不相信长命道友,才会如此一举多得。” 米裕觉得自己的小天地他娘的终于出现了,赶紧痛饮一杯酒,神采飞扬道:“必定如此,隐官大人历来算无遗策,在避暑行宫和春幡斋,那都是公认的,给隐官大人收拾人心的人物,哪个不是老狐狸精,最终一个比一个口服心服,隐官大人的算计对象,何止是一颗被斩落在海上的飞升境大妖头颅?!” 韦文龙低头喝着酒,米剑仙总算可以直抒胸臆了,真不容易。 朱敛举杯,“陪米剑仙走两个。一个就当是接风酒,一个就当为我公子,为米剑仙的隐官大人。” 米裕立即倒满一杯酒,先走一个。然后再倒酒,就只有半杯了,毕竟今天议事,只有他话少,就只能喝酒多了。 朱敛已经举杯,立即转头埋怨道:“魏兄,酒呢?让米剑仙只喝半杯酒,像话吗?” 魏檗瞥了眼他,好你个老厨子,算好了的?于是桌上又多出四壶仙家酒酿。 朱敛说道:“魏山君有脸收酒钱,我就有脸不给!” 韦文龙突然发现这个“老厨子”一到落魄山,风气就变得让他倍觉熟悉了,就像当年春幡斋,只有自己和晏溟、纳兰彩焕在账房的时候,难免气氛沉闷,哪怕米裕在那边也只会坐在门槛上发呆。只有当年轻隐官出现了,就会不一样,其实隐官从没有刻意言语什么,只说自然而然的话,只做水到渠成的事。韦文龙不想学隐官,因为学不来的。 朱敛缓缓道:“我先与长命道友碰碰头,闲聊几句,再看下次议事,要不要一起。” 第四件事,是魏檗将三幅画卷,取出袖中,交还给朱敛。 至于此事内幕,魏檗不会与韦文龙多说。 谁拥有这三幅画卷,就等于谁掌握了卢白象、魏羡和隋右边这画卷三人的大道性命。 这三幅,是朱敛游历清风城之前,主动交给了魏檗,让魏山君帮着盯着画卷异象,免得有人身死,迟迟未归。 陈平安愿意相信朱敛,朱敛就会让自家公子的那份信任,不落空。 其实魏檗手上还有第四幅,相当于纯粹武夫朱敛的“本命物”,同时又是“续命灯”。 而这幅画卷,陈平安则是远游前,更早就交给了魏檗,存放在披云山的山君府,并且一开始就当着两人的面,说了此事。 不是陈平安信不过朱敛,只不过规矩就是规矩,这是第一,第二则是对朱敛如此,无法与其余三人交待。三人三幅画卷在朱敛之手,是因为朱敛身为落魄山大管家,与其余三人身份已经不同,那么朱敛那幅画卷,就必须留在山主陈平安手上。落魄山上,各有大道,亲疏有别,在所难免,只是不能太过分。比如陈平安当然对裴钱、暖树和小米粒三个小姑娘,更偏心,对岑鸳机、元宝元来,当然会稍稍疏远,可是一切落魄山嫡传的山规,条条框框,一个个道理,都是死的,比如未来涉及机缘给予、天材地宝分配和长辈下山护道晚辈一事,一切都要按照山规行事,陈平安在落魄山上,是如此,陈平安不在山上,更要如此。 第五件事,才轮到了清风城狐国搬迁至此、需要安置何处。 朱敛让大家畅所欲言。 米裕其实就是个旁听喝酒的,懒得动脑子,哪怕打起精神动脑子,好像也转不过朱老先生与魏大山君,思来想去,还是别逞强了。 非我长项嘛。 将来天下太平,世道不乱了,落魄山开启镜花水月一事,才是我米裕大施拳脚、建功立业的大好时节!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到时候再拉上山君魏檗,供奉周肥,还有那隐官大人的学生崔东山! 只要不涉及落魄山与大骊宋氏的恩怨,魏檗从来直言不讳,给出了自己的看法,不是怕那清风城,什么玉璞境兵家修士许浑,而是与清风城做那意气之争,没有意义,不然敲锣打鼓庆贺狐国,落脚某处落魄山藩属山头,灰蒙山或是黄湖山,有何不可?真怕那许浑打上门来?打得那许大城主刚刚跻身上五境没几天、便鼻青脸肿回家,有什么意思。如今局势大乱至此,私底下如何谋划是一回事,台面上如何内讧,不合适,难不成学那正阳山问剑风雷园? 朱敛搓手点头,深以为然,说魏山君高瞻远瞩,名士风采天青月白…… 米裕有些小小失望,又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是喝酒喝酒。 正阳山闭关百年才修出个玉璞境的老剑仙,就已经吓了他一大跳,他娘的如今又来了个杀力出奇上五境的城主大人? 米裕下意识掏出一把瓜子,然后就看到朱敛和魏檗一起望向他。米裕就要收回袖子,不曾想给朱敛笑骂一句山君附和一句,米裕这才分了瓜子给其余三人,如今就连韦文龙都不能例外了,其实韦文龙早先还真无此嗜好,只是扛不住每次小米粒跟着暖树去账房那边打扫庭除,小米粒倒也不会擅自跨过门槛,每次就只在门外只说一句话,韦掌柜辛苦不辛苦,嗑瓜子不?到后来,次数一多,韦文龙便有些于心不忍,不曾想这一嗑就磕出了瘾头。此后每逢夜深人静,瓜子就酒,别有滋味。 先前听着关于那座狐国的所有细节,境界不同的狐魅各有几头,品秩不同的仙家洞府各有几座,一直在掐指计算和心算的韦文龙停下袖中动作,突然说道:“按照隐官大人的风格,关于此事,多半会先问过沛湘的意见。若是起了分歧,双方就先将道理讲清楚,利害关系掰扯明白,再做定夺。” 朱敛与魏檗相视一笑。 双方其实就都在等这句话呢。 韦文龙没有让人失望。 若是一位管钱的财神爷,只知道盯着钱财事,天大地大挣钱最大,在别处山头,可能最合适不过,可是在落魄山上,就不太够了。 朱敛笑眯眯问道:“韦财神,那么关于狐国最挣钱的狐皮符箓一事,在你看来,又该如何处置?” 韦文龙有些为难,欲言又止。 朱敛笑道:“你只管坦言心里话,对话好话,蠢话错话,都没有关系。怕就怕人心隔肚皮,日积月累,可就在人心岔路上分道扬镳了。” 韦文龙竟是额头渗出了汗水。 米裕有些奇怪。 韦文龙深呼吸一口气,“清风城许氏,为富不仁,当然不可取。可若是我们落魄山走向另外一个极端,便一定是最好的选择吗?所以在我看来,狐皮符箓的材质来源,可以缩减,但是不该立即断绝,就只为了在狐国之主沛湘,以及所有狐国精魅那边,博取一个仁义的名声,一旦如此,人心是会……得寸进尺的!是会喜好以大义来压我落魄山!元婴沛湘的立场,终究是狐国的立场,迟早有一天,众论汹汹,那沛湘极有可能会从一个极端的感恩戴德,逐渐变成另外一个极端,忘恩负义!心中怨怼之大,恨我落魄山,半点不输清风城!” 韦文龙说完这些之后,竟是有些疲惫神色,小声道:“如朱先生所说,是我的心里话,真的是心里话了,你们要是怪我掉钱眼里了……” 朱敛点点头。 落魄山上,不怕人说真话,也不怕人有私心,何况韦文龙这番言语,其实既无私心也不错,相反,极好。 如果一个管着流水钱财哗啦啦手中过的财神爷,半点不知晓人心,那么朱敛就难免要担心未来有一天,韦文龙会误入歧途,到时候说不定要忘记一事,他那会儿有何等风光,在一洲山上身处何等高位,其根本原因,是他身在何处,脚踩何地,与他韦文龙的才情,当然有关系,却绝对不止是他韦文龙有多厉害,说句大实话,让我朱敛管钱,兴许不如你韦文龙出彩,可其实差距不大的。 只不过落魄山,最容得百花齐放,公子也由衷希望如此,是武道或是剑道的一棵参天大树,便力所能及,庇护一方人心荫凉,是尚未成长起来的花草儿,就无忧无虑,慢慢长大,天暖花开,一样是春。 魏檗更是欣慰。 米裕难得主动开口道:“隐官大人不每天掉钱眼里?这是什么坏事吗?文龙啊,看来你修心不够啊。” 韦文龙抬起头,将信将疑。 米裕白眼,学那隐官偶尔在避暑行宫言语道:“你似不似撒?” 米裕难得如此认真神色,“初衷为人好,同时我赚钱,又不冲突,狐国那些精魅,由于清风城一直以来刻意为之的氛围,几大族群势力,相互敌视已久,纠纷不断,相互厮杀都是常有事,年年又有老狐皮毛褪去,咋的,文龙一个打算盘当账房先生的,你是要跑去当那道德圣人啊?既然不是,咱们何必良心有愧,行事扭捏。” 韦文龙毕竟是春幡斋出身,是避暑行宫的半个自家人,米裕不管自己讲得有无道理,都得为韦文龙说上几句公道话。 要是因此被初次见面的老厨子朱敛记仇,米裕也认了。 朱敛举起一杯酒,“文龙,你小觑我们山主的识人之明了。你陪我喝一杯,再自罚一杯。” 一语双关,韦文龙看轻了自己,也看轻了落魄山。 魏檗刚要抬袖。 韦文龙赶紧说道:“魏山君,我酒壶剩余还多。” 朱敛笑骂道:“好你个韦文龙,怎么当的落魄山财神爷!还要替一尊北岳大山君省酒水?是看不起魏山君的披云山,还是瞧不起北岳的夜游宴?!” 魏檗微笑道:“劳烦将此事翻篇,行不行,成不成?” 米裕嗑着瓜子,小声道:“我们自家人答应,可是这北岳地界,那么多眼巴巴等着下一场夜游宴的仙师和山水神灵,也未必答应啊。” 魏檗抬起双手,轻轻揉着太阳穴。 朱敛再次提起酒杯,而且还站起身,大笑道:“我们落魄山,总有真正出现在世人视野的那么一天,在这之前,我们几个,先辛苦点,各展所长,相信不久的将来,等到家里那些年轻人,一个个成长起来,落魄山一定不会……” 说到这里,朱敛望向米裕。 米裕起身笑道:“一定不会让隐官大人失望!” 韦文龙跟着起身举杯,“落魄山一定财源滚滚来。” 魏檗最后起身,无奈道:“争取一定不要再办什么坑人的夜游宴了。” 一起饮尽杯中酒。 然后纷纷落座,唯独魏檗还站着,望向朱敛。 朱敛问道:“聊完了啊,魏兄只管忙去,身为大岳山君,一定事务繁忙,我就不昧良心多留魏兄了。” 米裕还不解深意。 韦文龙眼尖,已经发现那朱敛已经将仿十二花神杯收入袖中了。 所以韦文龙就伸手去握住酒杯,代替落魄山表个态。 学隐官大人为人处世很难,学隐官大人不要脸有什么难的。 米裕后知后觉,笑着伸手覆住酒杯,“一人两壶酒,今夜已经尽兴,真不能再喝了,下次再说。” 魏檗叹了口气,干脆放下手中酒杯在桌上,身形消散,重返披云山。 剩余三人,笑声爽朗。 那个隋右边,先前去了趟骑龙巷压岁铺子,与代掌柜石柔,大致说了些关于书简湖和真境宗的情况。 至于她自己的修为,只说是金丹境瓶颈。 而浮萍剑湖剑修荣畅,女子剑仙郦采的大弟子,则带着师妹隋景澄,一起做客落魄山。 两人早就来过一次,所以熟门熟路。 而从北往南的种秋和曹晴朗,也与荣畅和隋景澄差不多是前后脚,返回落魄山。 走过一趟飞升台,跻身元婴剑修的崔嵬,去了老龙城战场。 事先不忘找魏山君帮忙,崔嵬用了个披云山储君之山的供奉身份。 崔嵬是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剑修,却能够成为大骊国师安插在那边的谍子,本身性情和资质,当然还有脑子,都不会差。 泓下走江成功,同样跻身了元婴境。从玉液江那处水窟养伤完毕,就原路折返,还需要拗着性子,按照大管家朱敛的密信叮嘱,必须要她与各位江水正神、沿途山神一一登门道谢。 泓下对此倒不至于太过别扭,毕竟一条元婴水蛟,在别处仙家山头,说不定会被好好供奉起来当菩萨。可是在落魄山就算了,真要如此,泓下反而要受到惊吓,怀疑落魄山是不是打算,要她去与哪个山上死敌拼个玉石俱焚了,比如水淹清风城狐国,或是撞烂正阳山祖山? 不过泓下还是受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惊吓。 她第一次主动去往落魄山,沿着那条山道登山后,就发现了那个“沛湘”。 双方境界相当,身为狐国之主的沛湘,仙家术法和神通手段,以及攻伐法宝数量,肯定要比泓下更多,可要论战力的话,估计一个半的沛湘,都未必能够赢过泓下。尤其是一旦近水厮杀,沛湘不但稳输,而且必死无疑。所以当沛湘真正遇到那个泓下后,比泓下遇到自己更震惊。 因为当时沛湘在台阶上散步,然后就看到了一大一小一起登山的泓下和小水怪。 黑衣小姑娘还是那副自称学自裴钱、再被自己发扬光大一丢丢的走路架势,大摇大摆,“走路嚣张,妖魔心慌”。 这不算什么,沛湘早已见怪不怪了,天大的奇怪,是那浑身水运近乎浓郁如水的元婴水蛟,竟然走在小姑娘的身后。而且十分刻意,是故意走在那位“哑巴湖大水怪”身后一步的。只是小姑娘个头矮,泓下身材修长,所以哪怕双方言语,才不显得太过诡异。 小姑娘是全然不知,只顾自己登山,给第一次来家里做客的泓下姐姐好好带路,偶尔与泓下姐姐说一句那儿树木,是好人山主在哪一年与裴钱和大白鹅一起栽种下来的,哪儿的花草,又是春露圃谁谁谁送来的,暖树姐姐照顾得可好可好,还说暖树姐姐有一点不太好,经常拦着自己不许与魏山君讨要竹子嘞,唉,她又不是不给瓜子,自己总不能山上一棵树木都没有种下的啊,对吧,泓下姐姐,你给评评理,能说服暖树姐姐,到时候我就让裴钱记你一大功哩…… 沛湘甚至能够直观感受到那个泓下的拘谨,那是一种走入别处小天地的敬畏。 朱敛双手负后,身形佝偻站在半山腰的岔口处,笑眯眯迎客。 泓下施了个万福。 沛湘也来到朱敛身边。 朱敛对那水蛟点点头,“泓下姑娘,你以后与沛湘多熟悉,应该猜出来了,她就是狐国国主。我们先一起闲聊几句。” 到了朱敛门口,小米粒不用老厨子发话,就自己站在院门口,当起了门神。 朱敛笑道:“小米粒,一起聊事情。” 周米粒使劲皱着眉头,不挪步,摇头道:“你们聊啊,我又不懂个锤儿,我在这里站着就好了。” 朱敛一本正经喊了声“落魄山右护法”。 周米粒立即精神一振,“得令得令!” 到了院内,周米粒坐得端正,双臂环胸,使劲绷着脸,都不晃荡脚丫了。 沛湘本以为朱敛真只是聊些“闲聊”,不料朱敛所聊之事,竟是一个比一个大。 先是将落魄山几个示意安置狐国的藩属山头,以及将那座莲藕福地近况,都大致说了一遍,是要她自己选址的意思。 然后朱敛让沛湘先好好考虑,就与泓下聊起了关于黄湖山那座水府的建造事宜,落魄山可以拿出多少神仙钱,帮她开府。 从头到尾,虽然小米粒都没有说话,但是神色认真听着老厨子的言语,再没有不懂装懂,迷糊就迷糊了。 与双方聊完之后,朱敛笑问道:“右护法,有没有自己的想法要说?” 一直纹丝不动的周米粒伸手挠挠脸,“可以没有吗?” 朱敛笑道:“可以的。” 周米粒嘿嘿笑道:“那就没有。” 这会儿她脑子还嗡嗡嗡呢。 然后小姑娘突然有些为难,轻声问道:“这么大事儿,老厨子你都不喊暖树姐姐啊?暖树姐姐要是知道了,会不会伤心啊。” 朱敛微笑解释道:“暖树职责更重大,哪里需要理会这些事。所以今天这边聊了什么,你都可以跟暖树说的,记得不要故意藏掖啊。” 周米粒拿起桌上的金色扁担和行山杖,“那我可巡山去了啊。余米还等着呢。” 朱敛挥挥手,之后又与沛湘和泓下聊了一些选址和开府的细节。 沛湘选择将狐国安置在莲藕福地,泓下则不愿落魄山掏钱,说自己有些家底,只是建造府邸的山上工匠,确实需要落魄山这边牵线搭桥。 然后朱敛就笑呵呵说了句,“不要花费祖师堂一颗钱,泓下姑娘是要自立山头的意思?水府打算割据一方,做那山水大王,听调不听宣?” 此话一出,顿时吓得泓下脸色惨白无色。 朱敛又笑道:“不用紧张,玩笑话而已。泓下姑娘比那性情还需磨砺几分的孽障云子,可要好太多了。” 泓下不敢言语半句。 朱敛挥挥手,“该花钱的地方,落魄山不会省钱的。泓下,你来这边比较少,许多规矩都不懂,所以今儿就先记住一条好了,人情在规矩内,才是人情。规矩都不懂,就开始妄言人情,以后是不是落魄山不还你心中那份人情,便要怨怼了?没道理嘛,是不是这个理儿?” 泓下站起身,施了个万福,正色道:“泓下受教领命。” 泓下离去后。 沛湘幽怨道:“颜放,你是不是敲山震虎给我看?” 在清风城,沛湘喜欢偷偷喊他朱敛,到了落魄山,反而开始喜欢喊他颜放。 朱敛摇头道:“不要多想。落魄山上,以诚待人,只讲道理。” 朱敛想了想,说道:“我让一位玉璞境剑仙,先陪你走一趟莲藕福地。亲眼看过福地之后,我们再做选址定论。” 沛湘苦笑不已,果然猜中了一半,她一直猜测那“余米”是元婴剑仙来着,不曾想是一位当之无愧的大剑仙…… 所幸米裕不在这里,不然估计又要觉得被人骂了。 曹晴朗返回落魄山后,就当仁不让代替小米粒,当起了最新的看门人。 得知裴钱竟然不但没有返回落魄山,甚至从北俱芦洲去了皑皑洲之后,曹晴朗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今天曹晴朗出近门,去往落魄山租借给珠钗岛的藩属山头。 他要去与刘重润谈论那条翻墨龙舟之事,不是朱敛亲自下山,更不是山君魏檗,而是曹晴朗。 这就是学问了。 朱敛去谈事情,是落魄山与珠钗岛公事公办。 虽说龙舟本就归属落魄山,与珠钗岛岛主,或者昔年垂帘听政的长公主,没有一颗铜钱关系了, 可是与女子要想讲好道理,就得先讲妥感情。 所以曹晴朗去,最合适。 曹晴朗是如今落魄山,山主陈平安的唯一一位嫡传,是先生和学生、文脉相传的关系。 而刘重润自然无比清楚一事,陈平安对待自己的学生弟子,对曹晴朗和裴钱,那真是当儿子闺女一般看待的! 曹晴朗在刘重润那边,便又是晚辈与长辈的关系了。 那么刘重润原本生气,也会少生气,甚至是干脆不会生气。 等于是半个山主陈平安与我好好谈事嘛。哪怕先前只有半个道理,在女子心中,估计也会变成一个了。 米裕陪着周米粒巡山完毕,当朱敛与米裕说了福地游历一事,米裕对那云遮雾绕的莲藕福地也颇感兴趣,就乐得陪着沛湘走一趟。 一些个以谪仙人身份游历福地的注意事项,朱敛都先说明白了,不过此次前往福地,朱敛还会喊上那位长命道友。 这会儿一起坐在台阶上,看着那个曹晴朗的远去身影,朝坐在一旁的朱敛伸出大拇指,“朱老哥最知美人心!” 朱敛埋怨道:“米老弟骂人作甚!哪有江湖宗师如此夸奖一个初出茅庐的雏儿,损人不是?” 米裕大笑道:“没有什么前辈晚辈,就只是同道中人,相互切磋,砥砺前行!” 米裕都这么说了,朱敛也没有太矫情,一样大笑道:“吾道不孤!” 今天难得走出账房透口气的韦文龙,根本就不知道这两位在聊什么。 韦文龙只是担心曹晴朗会不会在刘重润那边吃闭门羹。 小米粒蹲在老厨子和余米身后,小姑娘使劲皱着眉头,听太不懂,先记下来,先问暖树姐姐,再问裴钱好了。 朱敛沉默片刻,神色肃穆,冷不丁说道:“娉娉袅袅,停停当当。山水至此猛收束,原来盈盈一握。” 米裕才情不减当年,脱口而出道:“娇娇嫩嫩,晃晃荡荡。横看成岭侧成峰,竟是难以掌控。” 还挺对仗工整。 朱敛转过头,米裕同样转头,同时击掌。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背后的小米粒哀叹一声,幸好好人山主不在这儿,不然又要自惭形秽了。 韦文龙实在没耳朵听这些,起身走了。 小米粒咳嗽一声,“你们俩说啥嘞?我也会吟诗哦,也有停停二字哩,你们要不要听?” 她与刘瞌睡借了一首诗,说好显摆完就要还的,虽然一开始想要余着跟裴钱显摆的,但是这会儿觉得不能输给老厨子和余米,就打算拿出来杀一杀他们俩的威风。 朱敛顿时愕然,竟然忘记小米粒这个耳报神的存在了,所以立即死道友不死贫道,转头与小米粒笑道:“我哪里会吟诗,这两句都是出自余米兄弟的手笔,我只是突然记起,有感而发,就拿来背一背。小米粒啊,记住么?是余米嗑瓜子磕出的灵感,与我没啥关系。” 米裕一头雾水。 朱敛已经快步离去,头也不回。 小米粒竖起大拇指,对米裕夸赞道:“好文采,以后我们可以斗诗了!” 米裕大概这会儿还不太清楚,落魄山右护法在暖树姐姐和裴钱那边,是从来藏不住话的,而裴钱的那箱账簿,是以“本”来计算的。而且小米粒经常犯迷糊忘事情,一些外人看来很大的事情,她反而记不住,例如被人欺负惨了的,偏偏一些可能谁都不上心的芝麻事,小姑娘记得比谁都牢,最喜欢拿来跟裴钱和暖树姐姐分享,例如今儿过路的白云有些胖乎乎,昨儿雷公打呼噜是轰隆隆隆的,比上次多了个隆…… 而昔年在山上家中,裴钱从未有过半点不耐烦,大概也是小米粒能够一直如此的重要原因吧。 落魄山飞剑传信骑龙巷压岁铺子。 长命道友很快就悄无声息来到落魄山。 在长命道友、米裕和沛湘三位进入莲藕福地后。 朱敛独自站在崖畔,略微疲惫。不是做事有何难,而是山主久久未归,终究让人觉得心有负担。 朱敛他收了个岑鸳机,暂时当记名弟子,还不算嫡传。岑鸳机如今是武道四境瓶颈,在落魄山以外,确实能算是一位武学天才了。 真境宗剑修隋右边。尚未收一位取嫡传弟子,连记名弟子都没有。 卢白象被中岳一座储君之山招徕为供奉,所有势力就等于有了座大靠山,在大骊礼部那边,有了个半个山水官身。他的嫡传弟子,还是只有元宝元来姐弟两人,据说在那座储君之山,弟子元来作为武夫,却遇到了一桩仙家机缘。只是卢白象并未在密信上细说此事。 至于南苑国开国皇帝的魏羡,更是跟着刘洵美和曹峻,先从随军修士做起,凭着一场场实打实的沙场和山上厮杀,成为了正儿八经的大骊边军武将,要知道大骊文武官员的“清流”身份,极其难得,何况魏羡还得了一块大骊刑部颁发的末等太平无事牌。当然是大渎督造官之一的刘洵美,帮忙给魏羡运作来的。魏羡原本战功足够,但是大骊刑部依旧属于可发可不发的两可之间。然后有了刘洵美递话,既不会违反大骊山水律法,又能卖刘洵美一个人情,大骊刑部为何不发? 曹晴朗走了一趟螯鱼背,带回来一个好消息,刘重润对落魄山的举措,大加赞赏,她甚至愿意拿出那座水殿,让落魄山帮忙连同龙舟,一并交予大骊边军处置。只不过曹晴朗早早得了最好与最坏两种结果的应对方案,按照朱老先生的对策,婉拒了刘重润的好意,并且还说服了刘岛主不必如此行事。 曹晴朗此次回山之后,就自然而然当起了看门人。跟朱敛说过事情,就返回山脚。 种夫子也会沿着山道走桩练拳,今天还故意在山顶山脚两处,各等了岑鸳机一次。 指点岑鸳机拳法的细微缺漏处。 岑鸳机对这位来自藕花福地的国师种夫子,很敬重,仅次于半个师父的朱老先生。 觉得这样的儒雅随和老前辈,才是自己心目中真正的读书人。 种夫子返回住处,挑灯夜读圣贤书,此次游历,从宝瓶洲去往剑气长城,再从倒悬山去往南婆娑洲,中土神洲,皑皑洲,北俱芦洲,重返宝瓶洲。等于走过了半座浩然天下,种秋收获颇丰,除了对浩然天下诸子百家的学问宗旨,都有涉猎,书外的神仙与豪杰,都算是见过不少了,有些投缘于性情脾气、见识学问,有些切磋于道理或是拳法,当然也有些险象环生的拳分胜负、甚至是拳问生死。 种秋何曾是腐儒?身为南苑国国师,本就从未是过迂腐之辈读书人。 岑鸳机今天再次在山脚停拳,犹豫了一下,还是主动走向那个借月色百~万\小!说的年轻儒士。 岑鸳机在落魄山上,是练拳最为勤勉的一个。 岑鸳机知道曹晴朗既是儒家子弟,也是一位修道之人。 听说曹晴朗这才跟随种夫子,远游极远,所以才会这么多年才返回落魄山。 岑鸳机有些羡慕。 她家离着落魄山不远,就在龙州州城内,岑鸳机至今还没有过真正的远游。 每次有人看门,从郑大风,到元来,再到小米粒,最后到曹晴朗,都会坐板凳或是竹椅,然后身边放上两三条闲余的,以备不时之需。 当然还有瓜子。 岑鸳机坐在一条竹椅上,沉默许久,“曹晴朗,我如今才是武夫四境瓶颈,元宝先前寄信来山上,她已经五境了。你去过很多地方,像我和元来这个岁数,四境五境武夫多不多?” 曹晴朗实话实说道:“并不多见。尤其是女子。但是我这次跟随夫子出远门,确实一路上也见过不少的武学天才,年纪轻轻,就已经学武大成。” 曹晴朗很快就笑着补充了一句,“但是我先生一直坚信,武学路上,会有高低先后之分,最不该害怕的,反而是‘先学武成就低’这种情况。” 岑鸳机疑惑道:“为何不怕?换成是我,都要揪心死。” 曹晴朗说道:“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但是先生当时说得格外认真,只解释说‘一怕自己,学拳就死’。我不是纯粹武夫,所以没有多问。只觉得这句拳理,搁在书上,是一样适应的,所以记得比较清楚。” 岑鸳机突然笑了起来,忍住笑,一双漂亮眼眸眯成月牙儿,还是没能忍住,然后捂住嘴,才微笑出声,好像听过了曹晴朗的一番话,又记起一件事,使得她心情好了许多。只可惜这件事,与曹晴朗最最说不得,与书呆子元来都说得,就是与曹晴朗不能说。 曹晴朗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是看到岑鸳机好像不再那么心情沉闷,便也微微。 岑鸳机离去之前,问道:“曹晴朗,能问一句,你先生是武道几境吗?” 曹晴朗微笑摇头,“岑姑娘当然可以问,只是我身为先生的学生,不能说此事。” 岑鸳机看着年轻儒士的澄澈眼神,倒也不恼,反而笑着点头,抱拳离去。 曹晴朗没来由想起了家乡,想起了陋巷祖宅,学塾,繁华热闹的状元巷,整个南苑国京城,还有那位与先生一样是藕花福地“谪仙人”的外乡人,陆抬陆先生。 自己先生,种夫子,当然都是曹晴朗的大恩人。 其实陆先生也让曹晴朗很牵挂。 后来远游剑气长城,从先生那边得知,那位陆先生其实是阴阳家执牛耳者,世族陆氏子弟。 与先生相逢于桂花岛渡船,然后相识于倒悬山,是能让先生“白给一颗谷雨钱”的天大交情。 最后机缘巧合之下,双方一起乘坐另外一条跨洲渡船吞宝鲸,远游桐叶洲,不但并肩作战,而且生死与共,成了可以不谈钱的至交好友。 张山峰,徐远霞,陆台,钟魁,刘景龙。 这几位,都是被自己先生视为同道与同辈的挚友,其中游侠徐远霞又可算半个长辈。 至于同乡人刘羡阳,又与他们略有不同,先生从不否认自己会将刘羡阳视为大哥,将泥瓶巷鼻涕虫当做弟弟,都是先生的亲人。 陆台其实是自己先生离开藕花福地后,与种夫子一起照顾自己最多的人。 没有他们的指点,可能日子还是会一天一天咬牙熬过去,但是一定会更难熬。 只是那个风雅无双的陆先生,跟随其中一块藕花福地去了青冥天下。 曹晴朗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有无机会,可与陆先生重逢。 先生当时陪着曹晴朗在斩龙崖凉亭中闲聊,先生喝着酒打趣说回头看来,陆台当年携带一身的法宝,还有层出不穷的仙家手段,确实很有陆氏嫡系子弟的风采,唯独境界一事,也太低了些。好些个中土仙家豪阀出身的年轻俊彦,涨境界就跟喝白水似的,比如北俱芦洲就遇到一个名叫怀潜的修道天才。所以将来遇到了陆台,一定要拿此事好好笑话一番,怎么,就只因为恐高一事,便连修行境界的“升高”,也一并害怕了? 先生其实很少背后说人,可是一旦与他们这些学生或是弟子提起,往往都是在说朋友,所说故事,都是一些让先生会心而笑、绝不喝愁酒的往事。 最后曹晴朗只是发自肺腑地有感而发,说若非知道陆先生是豪杰男儿,不然真要误以为陆先生是女子假扮,行走江湖。 不知为何,先生当时有些神色古怪,还伸手按住曹晴朗的脑袋,难得教训了一句,小小年纪就思量此事,以后回了落魄山,少跟朱敛还有郑大风厮混,以后给我发现了你敢偷看那些神仙书,先生就去披云山砍竹子,帮你小子打造一把戒尺…… 曹晴朗极少看不下去书,今夜是例外,干脆合上书籍,开始闭目养神。 不知为何,曹晴朗总觉得先生快要返乡了。 米裕三位已经从藕花福地返回,很顺利,沛湘选中一块位于松籁国边境线上的风水宝地,山水僻静,又占据一条潜在龙脉,所以意外之喜的沛湘,承诺狐国会额外拿出八百颗谷雨钱,作为第一笔“安家费”。但是这些谷雨钱,落魄山在经手记账之手,必须投入莲藕福地,尤其是她选址处,最少占据五成神仙钱所化灵气。 沛湘如今已经大致摸清楚落魄山的家风习俗和买卖脉络,还真就是不能太矫揉做作太含蓄,真得“以诚待人”,有一说一不要脸。 所以返回落魄山后,韦文龙就与沛湘在账房好好算了一笔账。 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沛湘对此不陌生,反而心安。最后双方皆大欢喜,沛湘狐国,提升为一千颗谷雨钱,选址处灵气,只能分去三成,不然会极大影响藕花福地的山水气数变迁,提及此事,一直好好商量买卖事的韦文龙,难得措辞严厉,说一旦因为钱财事,导致福地动-乱,再使得天下四国,国势气运因此变幻不定,山主不会放过任何一人,你沛湘,我韦文龙,甚至是朱敛在内,都要被问责,谁都别想跑! 沛湘其实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自然没有异议。事实上,她甚至做好了花销一千颗谷雨钱、只占两成灵气的打算。 之所以愿意多花这一千颗谷雨钱,除了“投诚”和“登门礼”双重意义之外,沛湘不傻,看得出来一座莲藕福地,从中等福地晋升为上等福地,轻而易举,大势所趋。狐国扎根在此,受益匪浅,能够就此恩泽千百年。 长命道友私下造访大管家朱敛。 两人一番客套寒暄之后,当谈及狐国的真正价值所在,两位先是一起沉默,然后异口同声道:“文运。” 这天种秋找朱敛喝酒,老厨子做了几碟子佐酒菜。 双方言语,都无需藏掖,既是家乡人,更是同道人。 所以种夫子离去前,起身与朱敛作揖道谢。 朱敛便坦然收了这份大礼。 毕竟狐国是他凭借一己之力,搬来的落魄山。莲藕福地以后的天下文运,多出个四五成或是七八成的,谁最乐意见到?当然是身为一国国师却心怀天下苍生的夫子种秋。 朱敛起身相送时,只说一句,“总不能让种夫子后悔来了落魄山。” 种秋摇摇头,“虽死无悔,虽死无悔矣!” 朱敛一巴掌拍在种夫子后背,笑骂道:“说啥晦气话?!” 种秋大笑离去,老夫子心中好不快意。 朱敛觉得这个种秋,是可以当个真圣贤的,就在这浩然天下。 米裕每次散心,都喜欢最后坐在台阶顶部,安安静静,独自坐一会儿,那么烦心就少去。 至于每天与小米粒坐在崖畔石桌旁嗑瓜子,那是奔着开心去的。或是路上遇见好像时时刻刻都在忙碌的小暖树,米裕也会很开心。 隐官大人曾经在避暑行宫信誓旦旦,说你米裕与我那落魄山,是个天生大道契合的,以后有机会要去多做客。 然后年轻隐官就眯眼而笑,拇指食指轻轻搓动,示意避暑行宫的扛把子,米大剑仙每次做客落魄山,莫要忘记诚意。 米裕这会儿笑道:“隐官大人啊隐官大人,当年之所以不愿 我成为落魄山供奉,莫不是贪图那一次又一次的登门礼?” 朱敛缓缓走到米裕身边坐下,递过去一壶董家铺子出产的糯米酒酿,落魄山这边,每年都会白收不少。 米裕打开酒壶,抿了一口酒,滋味软绵,胜在余味,米裕笑道:“难怪落魄山有此风气。” 从韦文龙的如鱼得水,到自己的入乡随俗,再到今夜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曹晴朗和岑鸳机的闲聊。 朱敛喝完一大口酒,抹了抹嘴,点头道:“一个山主,一种门风。” 哪怕不说落魄山,就说米裕也认识的那位北俱芦洲年轻剑仙,太徽剑宗宗主齐景龙,自家公子的至交好友。 此人虽然传言被掌律祖师黄童拦下,不许他去宝瓶洲老龙城战场,以一个“太徽剑宗宗主不是死不得,只是暂时当真再死不得了”作为理由,同时剑仙黄童自己则赶赴别洲战场。齐景龙也没有留在祖师堂或是翩然峰修行,而是率领自家地仙剑修,一同仗剑离开宗门,先联手与太徽剑宗世代交好的几大宗门,再与众多志同道合的修士,联袂去往山上山下一些作-乱处,讲不通道理再出剑,一旦出剑,绝不心慈手软。 绝不让北俱芦洲有任何内乱的苗头,防止那些流窜、隐匿妖族修士煽风点火,蔓延成灾。 有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朋友,以此说自家山主陈平安,或是以此说刘景龙,都是可以的。 米裕恢复几分花丛我无敌的风流本色,小声说道:“那个隋景澄隋姑娘?” 那隋景澄,到了暖树和米粒那边,是真好,真心当自家闺女似的。不但变着法子送礼,件件还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更愿意将大把光阴放在两个小姑娘身上,而且丝毫不别扭。隋景澄的出现,使得暖树和米粒这些天的笑声特别多。连小米粒私底下都找余米和老厨子帮忙,帮隋姑娘在师兄荣畅那边,找好了几十个明儿不宜下山的理由。 一个黄花大闺女如此作为,还能因为什么? 朱敛嘿嘿笑着,“何必明说。” 朱敛喝完了酒,缓缓道:“大丈夫,论是非不论利害。真豪杰,论顺逆不论成败。圣贤论万世,不论一生!” 米裕点点头,又摇摇头。 隐官大人不全是如此。 朱敛笑道:“公子当然是唯一。” 然后有一天,剑仙左右,来到了落魄山。 米裕在落魄山懒散惯了,偶尔谈正事才会心虚几分。 唯独见到左右这位剑仙,这位隐官大人的师兄,让米剑仙心虚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竟是直接躲去了山外,找好哥们刘羡阳喝酒去了。 最后就有了霁色峰祖师堂外广场上的那一幕。 文圣一脉弟子左右,先为先生敬香,再端坐门外椅子上。 除了开门的陈暖树,帮忙搬椅子的周米粒,就只有朱敛在远处旁观。 曹晴朗刚刚陪着种秋去了趟州城,正在赶来的路上。 左右起身后,周米粒一路飞奔过去,帮着左先生将那条椅子搬回祖师堂内,左右说自己来,周米粒不答应! 左右就只好作罢。 要是米裕或是沛湘在这里,估计都能把眼珠子瞪出来。 等到周米粒返回,陈暖树重新关门。 左右笑道:“你就是周米粒,我师弟所说的那个哑巴湖大水怪?” 周米粒忍不住张大嘴巴,又赶紧将金扁担和行山杖交给暖树姐姐保管,然后捂住嘴巴,最后伸手挡在嘴边,哈哈笑道:“好人山主的师兄,你可是比桌子还要大的剑仙,都晓得我?” 左右笑问道:“什么叫比桌子还要大?” 周米粒解释道:“就是可以摆很多的大白碗,瓜子大,一般般大,碗口大,很大了,哦豁?!桌子大,那可就是最大的了!” 左右点点头,“勉强可以这么说。” 周米粒开心得原地飞奔,原地踏步车轱辘转,这是她跟裴钱学的,裴钱又是跟宝瓶姐姐学来的,这就是江湖上的武学传承了。 左右伸手揉了揉那个暖树的脑袋,轻声道:“小师弟在剑气长城,也会经常提起你。他一直担心你被一个叫陈灵均的家伙欺负。如果有的话,我作为你们山主的师兄,可以提醒提醒陈灵均。” 周米粒赶紧说道:“陈灵均去北俱芦洲走江去啦,没有欺负暖树姐姐,桌儿剑仙可别骂他啊。” 陈暖树作揖说道:“左先生,陈灵均很好的,不会欺负谁。” 左右嗯了一声,对那迎面走来抱拳的朱敛,开门见山问道:“如今落魄山上,有无过不去的坎,有无我能帮忙的?” 朱敛收拳后,说道:“还真有一件事,需要左先生帮忙。” 左右小有意外,“哦?哪个不长眼的宝瓶洲仙人?” 饶是八面玲珑的朱敛,一时间都有些哑然。 这么聊天的,头一遭。 朱敛便说了将莲藕福地与古井破碎洞天,勾连成“洞天福地相衔接”的事情。 浩然天下,有此壮举的,只有两座。一座就是朱敛的家乡,昔年福地曾与道祖的莲花洞天相连。 左右听过之后,说道:“小事。” 好不容易来到落魄山,结果就只是做这个,看样子左剑仙似乎还有些失望。 去往落魄山竹楼那边的路上,左右行走不快,仔细与朱敛请教了莲藕福地的天地形势,大致清楚后,说可以再问问看长命道友些神道学问,与夫子种秋问一问家乡山河近况,朱先生若是不觉麻烦的话,连那福地客人的沛湘,一并询问清楚。至于最后如何出剑,就不用问谁了。 朱敛一一答应下来,说最多两个时辰。 左右到了竹楼外,喊来了刚刚回山的曹晴朗,坐在崖畔,当面问了些学问事。 左右说道:“治学一事,要比你先生更用心。他就是太聪明,求学态度其实不如你。” 曹晴朗都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更不知道如何回答。 左右问道:“裴钱远游,还没回来?” 曹晴朗点头道:“最后一次传信回落魄山,是皑皑洲雷公庙,十境武夫沛阿香家中。” 左右微微皱眉,“裴钱是亲自传书寄信?” 小小年纪,一人在外,怎么如此不小心。别学你师父。 曹晴朗摇头道:“是皑皑洲剑仙前辈谢松花帮忙,裴钱其实行走江湖,相当谨慎。” 左右点点头,微笑道:“这就不错。” 左右看那小师弟,咋看咋不顺眼。 再看小师弟收取的弟子学生,则怎么看怎么顺眼。 左右说道:“你是儒家子弟,又是修道之人,修心修力,师伯都不太喜欢插手。只是有件事,可以先记下,占理,却又遇到不讲理的山上神仙,对方仗着境界高欺负人,报上你先生的名字,如今未必管用,那就报上师伯的名字。” 从今往后,文圣一脉的嫡传和再传,已经无需对浩然天下藏藏掖掖了。 曹晴朗点头道:“记住了。” 左右突然说道:“会不会喝酒?” 曹晴朗赧颜道:“此次远游,喝过,但是不太爱喝。” 左右笑道:“很好。别学你先生当那酒鬼。” 得学师伯。 曹晴朗问道:“我还有些学问上的疑难,师伯忙不忙?” 左右说道:“天下事,忙不过治学。你只管问。” 最终左右在落魄山只待了短短两天。 洞天福地相衔接。 左右就收敛剑气,仗剑下山远游,倏忽千里外。 路过宝瓶洲中部的时候,左右听到一个心声,简明扼要与他说了一个道理,这让左右皱眉不已。 “文圣一脉,已有再传弟子,那么师伯当中,能不能有个能打的,并且是天下皆知的?好让以后的老不死,不敢随便欺负?” 这就是崔瀺手托白玉京,与左右说的那个道理。 所以左右最终还是拨转剑尖,不摘御剑南下老龙城,而是跨海远游,一剑直去婆娑洲。 那萧愻正要再次问拳肩挑日月的陈淳安,其实就等于问拳一洲。 天地间。 剑光至。 萧愻被一剑打落空中,倾斜一线,整个人瞬间撞入大海底部,剑光随之劈开大海,再将那萧愻连同大海底下的山脉一并打穿。 萧愻问我一拳,从背后而来。 左右还你一剑,光明且正大。 不接也要接。 不在蛮荒天下了,你还未必能接下。 洞天福地一成,朱敛肩头担子又一轻。 好像千头万绪都已捋顺,就只欠公子还乡了。 只是朱敛心情刚刚转好,不曾想就有一桩糟心事发生,他娘的果然人不能得意忘形。 一个隋姑娘刚走没几天,又有个隋姑娘就来了。 朱敛发现书案上一幅画轴的异象,骂了句败家娘们,丢入一颗谷雨钱。 所幸就她最不值钱,只需要一颗。 而且不是纯粹武夫,就有这点好。 死了一次,从画卷走出后,不伤大道根本。 隋右边走出画卷后,一身杀气极重。 显然在那老龙城战场,她没少杀妖,以至于身死道消。隋右边杀敌路数,并非朱敛魏羡这些路数,更像卢白象。所以肯定不是她找死,而是真的战况惨烈,置身于必死之地。 朱敛依旧骂道:“学谁不好,偏学你那恩师打架喜欢不要命!牛气哄哄的,了不起啊,一个藕花福地的读书人,真当自己是浩然天下的儒家圣人了?结果如何?下场好不好我一个外人都不稀罕说,你这个当嫡传弟子的,不知道?” 隋右边眼神瞬间冰冷,一身杀气更加暴涨。 朱敛瞪眼道:“咋了,是我说错了?还是我说对了?!” 败家娘们还好意思吓唬我?在玉圭宗和真境宗这些年,你挣着几颗神仙钱?连那卢白象和魏羡都不如。 这娘们杀气虽重,杀心倒是不深,还算有点良心。 不然朱敛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把她打回画卷! 一个金丹境瓶颈剑修,真以为有多了不起啊。 外人看不出为何你去了一趟飞升台,为何无法破境跻身元婴,老子一清二楚!别人不知道你隋右边为何要飞升,我朱敛当年在藕花福地,翻遍了历朝历代的稗官野史和江湖秘档,偏偏知道你这婆娘为何要执意仗剑飞升! 替你那死鬼夫子,达成心愿罢了。 朱敛更知道,为何隋右边会对自家公子不太一样。 是那道观道的观主“老天爷”,故意为之,纂改了隋右边的记忆,让陈平安与她恩师,有了几分面容相似。 隋右边自然其实早已知晓此事,偏偏因为一个放不下,拿起一个舍不得,至今假装没有此事! 你隋右边在那藕花福地,你在世时,哪怕已经一人一剑,让天下群雄俯首,可你敢与天下说一句,喜欢自己先生吗?! 对于画卷四人,连你在内,哪个没有被那位臭牛鼻子老道动过手脚?!老观主神通广大,手段阳谋,四人都还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魏羡对那小裴钱,视若己出亲生女儿! 卢白象痴心弈棋一道,所以一到浩然天下,就立志成为那个与崔瀺一并下出彩云谱的白帝城城主!成为名副其实的魔道巨擘! 我朱敛,也可怜,也可怜。 一直不知我之真假,天地生死一并与我鬼打墙! 隋右边不再与朱敛计较,只是说道:“我要再走一趟老龙城。” 朱敛说道:“你还剩几条命,可以任性妄为?当年在福地死了,还能来此画卷,如今再要死完,谁帮你收尸?” 隋右边怒道:“你管得着我?!我们四人当中,就数你朱敛最喜欢庸人自扰!” 朱敛嬉皮笑脸道:“我家公子,管得着你,他会心疼谷雨钱。我可警告你,正儿八经与人做买卖,我家公子好像还没亏过,别因为你而破例。” 不过隋右边这傻婆娘,难得说了句有见识的言语。 隋右边准备御剑远去。 朱敛冷不丁说道:“会心疼钱,更会遗憾的。” 隋右边冷哼一声,大步离去,却未御剑下山。落魄山上,有她的住处。 朱敛啧啧不已。 槐黄县城小镇。 今天骑龙巷压岁铺子打烊后,长命道友没有返回住处,而是捻起所剩不多的糕点,望向站在柜台后边算账的代掌柜石柔。 石柔抬起头,这些天都是这般,这位对外自称“灵椿”的长命道友,总是这么笑吟吟望向自己。 双方其实早已知根知底,这位尚未录入落魄山山水谱牒的长命姐姐,为何眼神变得如此之怪?在这之前,长命姐姐便是自己私藏的那些胭脂水粉,都是瞧过了的。 长命姐姐连为何化名“灵椿”,也与石柔说了,因为山上仙君家中,若有一树灵椿,几枝丹桂,是好事。比那“好人不长命”的市井俗语,灵椿总要好听些。只不过将来祖师堂,还是要用“长命”这个名字,毕竟俗语不好听,可是天底下哪有比“好人长命”更美好之事? 石柔瞥了眼门外,无人路过。 她这才终于忍不住以心声问道:“长命姐姐,到底是怎么了?” 以心声交流,有一点好,石柔可以恢复女子嗓音。 身穿一袭雪白长袍却施展了障眼法的长命,在市井俗子和下五境修士眼中,其实就是一位姿色平平的女子,二十岁模样。 长命捻起那块糕点,伸手挡住嘴,吃完之后,以拇指擦了擦嘴角,以心声笑问道:“石柔,你当年先被那位琉璃仙翁,炼化为一位身披彩衣的枯骨女鬼,后来跟了山主,因祸得福,又身披这副仙人遗蜕太多年,所以你是不是已经忘记许多当年习惯了?我是说一些你打小就有的小习惯,很不起眼的那种,比如……” 比如你小时候一紧张就会咬手指头之类的,又比如不畏酷暑,唯独稍稍天寒便难耐,又比如会天生喜好击缶之古乐。这些,都是长命得了杨老头暗示后,去落魄山上翻检秘录档案而得,不难找,古蜀地界,香火凋零,与白玉京三掌教有些关系……而长命心中所想的这些特征,恰好是某一脉天生道种,自行开窍极早却未真正修行道法的缘故。 只不过长命没有问出口,只是笑望向石柔。 石柔可怜兮兮道:“比如什么啊?长命姐姐唉,求你莫要吓唬我了。” 真不是她刻意隐瞒什么,事实上,她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再说有那崔东山在,石柔又敢隐瞒什么?她真是习惯了如今骑龙巷的安稳日子,每逢夜中,还能脱了遗蜕片刻,就能恢复成女子模样,毕竟女鬼也是女子啊,何况她又重新潜心修行,一点一滴积攒,稳步攀升境界,无忧无虑,反正谁都不会拿她的境界说事,石柔是真没有任何杂念了,就这样一天相似一天的太平日子,让石柔分外心满意足。 要说被崔东山早就道破的那点隐秘道统,石柔是真不想多说什么,与长命姐姐聊这些作甚,反正崔东山知道了,不就等于半座落魄山都一清二楚了?难道不是?该不会连那山主都不知道吧?当年自己因为那首家乡歌谣的缘故,崔东山的那颗脑子真不知道装了多少老黄历,竟然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道统根脚,一口一个“六百年前的亡国遗种”,“道家旁支的死灰余烬”,还说他通晓她那一脉“中兴之祖的独门秘法”,还要将她“彻底抹去一点道种灵光”…… 说实话,当时石柔是真吓得肝胆欲裂了。 至于如今,爱咋咋的,反正我就是个压岁铺子的代掌柜,每天帮着落魄山、帮着你崔东山的先生,挣点辛苦钱,每夜修行也还算勤勉,你还要我如何?!真惹恼了我,我就去找你先生告状!管你是崔东山还是什么大白鹅! 长命道友凝视着石柔,片刻之后,微笑道:“原来如此,这个崔东山,确实有点意思。偷偷做好事……不留名吗?如果他不是山主的嫡传学生,属于完全信得过之人,不然实在是让人担忧。” 长命笑眯眯道:“看来是我误会你了,什么石柔妹妹莫要介意的混账话,我就不说了。不过你可以介意,只是最好别让我发现你很介意,不然让我为难。” 石柔嘴唇颤抖,既害怕又委屈,怯生生道:“长命姐姐,你不要吓我啊。” 好不容易有个知心朋友,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长命叹了口气,“我帮你写封信,先问问看那位崔仙师的意见,若是可行,就钓大鱼,若是不宜打草惊蛇,就暂时搁置……” 说到这里,长命伸出一根手指,一粒金光突然抵住石柔眉心处,长命笑问道:“三掌教,你觉得呢?” 石柔当场昏厥过去,浑身七彩流转。 门外一颗脑袋先探出,张望一番后,白衣少年大步跨过门槛,轻轻拍掌,笑容灿烂道:“长命姐姐好心思,好手腕,好魄力!我家先生,遇人最淑了!” 长命皱眉道:“既然双方都早已心知肚明,敢问崔仙师,你为何由着陆掌教远观至今?” 崔东山趴在柜台上,伸长脖子看那躺在柜台后边的石柔,背对那长命,打了个响指,地上石柔竟是高高蹦起,然后重重摔地,笑道:“放心吧,陆掌教有一点好,大事上历来愿赌服输,至于鸡毛蒜皮的小事,他还真不屑出手算计,至多是闲来无事,偶尔瞅瞅骑龙巷的光景,每次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跨越两座天下,所见不多,所耗却多,这本身就是对这石柔的一种馈赠,只是石柔太蠢,浑然不觉罢了。” 崔东山趴在柜台、双脚离地,转头微笑道:“何况长命姐姐大概还不清楚,陆掌教一旦无聊了,我就很有聊了,在这位石柔姑娘的身上,我每高一个境界,就都会添置一道前所未闻的秘密禁制,除了某个老王八蛋,陆沉除非来此近观石柔,都一样察觉不到丝毫,简而言之,陆掌教所见之事,我都知道,甚至有些所见之事,都是我故意想要让陆掌教知道的,兴许我这么说,听上去有些匪夷所思,但是长命姐姐,你一定一定要相信我家先生挑选学生的眼光!” 崔东山一个旋转身姿,飘落在地,面朝那位长命道友,少年笑嘻嘻道:“天地良心!” 长命道友摇头道:“陆掌教哪怕身陷算计,但是神人天心,一次算不到,数次之后,一样能够算到你的算计。” 崔东山使劲点头,“然后呢?终究隔着一座天下,哪怕他真身来此,当年也被压制在了飞升境,加上只是掌观山河,就该以仙人境算,再来与我心算,能赢我?” 崔东山使劲摇头,“真不能。” 长命这才轻轻点头,只是却言语道:“我会将此事,一五一十说给主人听。” 崔东山作揖道:“先生有此臂助,学生肩头担子,卸去一半矣。” 长命有些无可奈何。 长命突然问道:“你算到了我今天会试探石柔?” 崔东山举起双手,雪白大袖委实太大,一下子铺覆在脸上,给他一口气吹开,放下一手,使劲拍打胸脯,“天地良心,碰运气的!” 长命默不作声。 崔东山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感慨道:“也不算全靠运气吃饭,毕竟不是李槐嘛。你这么一号存在,身在落魄山,我岂会置之不理,你也别怪魏檗与我通风报信,除了魏山君,小镇上,你其实并未找出所有我安插在此的谍子,所以我是以有心算无心……” 说到这里,白衣少年郎开始摇头晃脑,吊儿郎当道:“什么长命姐姐莫要介意的混账话,我就不说了。不过你可以介意,只是最好别让我发现你很介意,不然让我为难。” 长命哑然失笑。只是更多还是放心。 一个玉璞境修士,竟然能够完全隐匿身形在自己身侧? 难怪敢说算计陆沉。 崔东山一个后仰蹦跳,落在柜台身后,双脚并拢,刚好踩在石柔脸上,使劲摇晃几下,嚷嚷道:“醒醒,身为女鬼,大白天睡觉偷懒不挣钱,我也就忍了,大晚上的,还不赶紧出来吓唬人!” 长命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 这个崔东山,难道在主人那边,也是如此无赖吗? 崔东山蹲下身,很快传来扇耳光的声响,然后应该就是石柔清醒过来,吓得撞在柜子上的动静。 看来石柔这白衣少年,是真怕到了骨子里。 最后崔东山站在一根小板凳上,用袖子擦拭着柜台,石柔站在不远处,低眉顺眼,一言不发。 崔东山侧过身,大骂道:“我先生是不是不愿见你,所以迟迟不归乡?!人不人鬼不鬼男不男女不女的,换成是我,一样要倒胃口,能不见你就不见你……” 长命皱眉道:“这种话,劝你还是别说了,我敢肯定,如果陈平安在这里,一定不会由着你如此言语!” 直呼陈平安名讳,是长命道友在落魄山的破天荒头一遭。 由此可见,她是生气了。 长命已经做好了与崔东山交恶的最坏打算。 不料那白衣少年一下子止住话头,叹了口气,双膝微曲,趴在桌上,只露出一颗脑袋,“只要先生能在这里,别说是让先生骂一顿,打一百顿都行啊。” 长命笑道:“会回来的。” 崔东山双袖乱挥柜台上,哀嚎不已。 崔东山蓦然停下动作,问道:“左右离开山头么?” 长命点点头。 崔东山走下小板凳,绕过柜台,大摇大摆道:“这个师伯当得不像话了,没打招呼就来,没打招呼就走,下次见面,我跳起来就是当头一拳!” 看着那个晃荡出铺子的白衣少年,长命愈发皱眉不已,脑子有病的修道之人,很正常,可是这么有病的,少有吧? 崔东山突然在门口探出脑袋,“长命姐姐,你以后来当落魄山的掌律祖师吧?” 长命笑道:“你说了不算。” 崔东山说道:“你是不知道啊,先生最偏心我这个学生了。裴钱晴朗几个,加一起都不如我。” 长命笑眯眯道:“请滚。” 崔东山说道:“那我可真滚了啊?” 长命伸出一只手掌。 崔东山大笑离去,在骑龙巷侧着身子旋转不已,大袖飘荡,煞是好看,说滚就滚。 来到了落魄山,因为崔东山没走大门,是爬上来的。所以吓了正在嗑瓜子的小米粒一大跳,看着那颗崖边脑袋,小姑娘愣了半天。 周米粒飞奔过去,蹲下身,往下边左右张望,“大白鹅,裴钱呢?咋个没有一起回家?你们不是经常一起耍嘛……” 崔东山爬上悬崖,周米粒也站起身,递给大白鹅一捧瓜子,然后呵呵笑道:“可不是我吹牛,方才见着你,我只是吓了一小跳。” 崔东山笑嘻嘻道:“小米粒可以啊,长个儿了。” 周米粒垫着脚跟,哈哈笑。 崔东山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望向远方,突然蹦跳起来,扯开嗓子喊道:“浩然天下,你给我听好了!今儿我吓了小米粒一小跳,先生回家后,一定要吓这天下一大跳!他娘的,还要加上蛮荒天下和青冥天下!”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一十九章 我是东山啊 崔东山说完了豪言壮语,轻轻点头,很好很识趣,既然无人反驳,就当你们三座天下答应了此事。 周米粒怀抱金扁担和行山杖,拿出了落魄山右护法金字招牌的轻快拍掌。 崔东山沿着那六块铺在地上的青色石砖,打了一套王八拳,虎虎生威,不是拳罡,而是袖子噼里啪啦相互打架。 崔东山双脚落地,面朝竹楼背对小米粒,突然拧腰过身,递出一拳,见那小米粒犯迷糊,只好出声提醒道:“吃我一拳。上天入地最无敌!” 小米粒赶紧原地打转好多圈,这才由衷称赞道:“好拳!”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一脸遗憾道:“不曾想学成了绝世拳法,还是打不倒右护法,罢了罢了,就当平分秋色,下次再战。” 小米粒挠挠脸,她都还没出拳,没尽兴哩。 崔东山大摇大摆走到石桌旁,小米粒赶紧将两件看家法宝搁在桌上,使劲掏袖子,接连掏出好几把瓜子,堆在大白鹅身前,余着好久,余了好久,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崔东山嗑起了瓜子,随口问道:“小米粒,有没有谁欺负你啊,哪怕你是哑巴湖大水怪,可受了瓜子大小的委屈,都一定要跟小师兄说啊,小师兄别的本事没有,骂街一流,擅长堵大门。” 周米粒双臂环起,双肩高些再高些,恨不得高过小脑袋,她嗤笑一声,“大白鹅你离家太久了吧,如今脑袋可不灵光,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份儿!” 所以说你们一个个不要总是喜欢远游嘛。出门在外,万一给人欺负了,我都照顾不到你们嘞。 崔东山勾着身子,嗑着瓜子,嘴巴没闲着,说道:“小米粒,以后山上人越来越多,每个人即便不远游,在山上事情也会越来越多,到时候可能就没那么能够陪你聊天了,伤不伤心,生不生气?” 周米粒笑哈哈,“大白鹅又说傻话,在哑巴湖当大水怪的时候,好多好多年,一年到头都没人跟我聊天,我咋个就不伤心?” 崔东山恍然大悟,又说道:“可那些匆匆过客,不算你的朋友嘛,要是朋友都不搭理你了,感觉是不一样的。” 周米粒使劲皱起了疏淡微微黄的两条小眉毛,认真想了半天,把心目中的好朋友一个个数过去,最后小姑娘试探性问道:“一年能不能陪我说一句话?” 崔东山停下嗑瓜子,微笑道:“必须能够的。” 周米粒小声说道:“两句不嫌多啊。” 崔东山笑问道:“啥时候带我去红烛镇和玉液江玩去?”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咱们等好人山主回家再说吧。” 只要蹲在好人山主的竹箱里边,黑衣小姑娘的胆子能有两个米粒大。 只要晓得好人山主在回家路上了,她就敢一个人下山,去红烛镇那边接他。 崔东山点点头,“么的问题。” 气煞老夫气煞老夫,等会儿再说,不能吓着小米粒。 既然老厨子已经返回落魄山,帮着梳理脉络,崔东山比较放心,能做的,其实就是闲来无事,查漏补缺。除了石柔那边,给长命道友帮着小小收官一场,泓下云子这两条小孽障,也要敲打提点一番,至于那个初来驾到的狐国之主沛湘,更是。老厨子对待美人,一贯多情,还是略显心慈手软菩萨心肠了,其实正好,好人老厨子来当,恶人就让他崔东山来做。 崔东山早就与先生坦言,一座山头,哪怕最终做成同样一件事,也得有多份人心,好教某些人看得真切,记得牢靠,才能真正记得打念得好。 在这其中,相对比较重要的一件事,则是由他提议长命道友暂领落魄山掌律祖师一职。 事实上,按照一般仙家山头的仪轨礼制,这已经属于崔东山行事僭越了,已经不算什么胆大包天,而是一人挑衅整座祖师堂。别说是被秋后算账穿小鞋,直接双脚砍断拉倒,丢出去喂骑龙巷左护法。 所以这趟落魄山之行,还真不是崔东山闲逛而已。 陈暖树一路小跑过来,腰间分门别类的一串串钥匙,在轻轻言语聊天。 粉裙小姑娘与崔东山施了个万福,安安静静坐在石桌旁。 陈暖树确实不会掺和什么大事,却知道落魄山上的所有小事。 崔东山与陈暖树说了些陈灵均在北俱芦洲那边的走江情况,倒也不算偷懒,而是遇到了个不小的意外。 陈灵均跟一个新认识的朋友,混得熟了,义字当头,两肋插刀,结果为了那个正儿八经斩过鸡头烧过黄纸的好兄弟,俩兄弟果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都给济渎最西边的一座山头,婴儿山的雷神宅拘押了起来。 济渎中部的龙宫洞天,帮着陈灵均求情的先后两封书信,都没能让那雷神宅放人,委实是气得不轻,门派损失不大,可丢脸太大了。哪有人将那雷神宅山门口的金字匾额挖去一大半文字的?! 你他娘的就算脑子有病也有个分寸不是?你就算要偷走,干脆一起将匾额偷走,事后追回还能个全须全尾,重选悬挂上就是了,那俩家伙倒好,只扣去“神宅”那两个金色大字…… 结果逮住了那个罪魁祸首之后,对方理由竟然是“三字全扣了,怕你们打死我,留下个字,就算行走江湖,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了”。 以至于那两封出自龙宫洞天的密信,给了雷神宅天大的面子,婴儿山那边都没放人,不过山上大仙家行事,往往不至于太过生硬,毕恭毕敬回了两封信,措辞委婉,只说那个南薰水殿的贵客、龙亭侯的好友,只需要稍稍给句道歉言语,咱们雷神宅就可以放人,不但放人,还让人一路恭送离境。 问题症结就在于那个靠山很硬的家伙,一直摆出那“打我可以,半死都行,道歉休想,认错么得”的无赖架势。 陈暖树忧心忡忡,问道:“陈灵均闹脾气做错事了?” “倒是破天荒没犯错。这小子在北俱芦洲,别说低头做人,恨不得一直趴地上小心远游,谁都瞧不见他。” 崔东山摆手笑道:“是那婴儿山雷神宅管教无方,有错在先,错不大,山下江湖的一桩小恩怨,错杀一人,打伤几个,打发了一笔神仙钱了事,然后就给陈灵均凑巧撞见了,只不过没能救下人,他身边那‘朋友’又一个没忍住,率先动手打人,反正一场稀里糊涂的乱战,陈灵均他那新朋友给打得灰头土脸,行凶修士也给跑了,陈灵均就更咽不下这口气了。至于婴儿山上的神仙嘛,比较要面子,何况也没觉得那个错就是错。加上陈灵均是外乡人,按照一般的山上规矩,就是错上加错了。陈灵均也没傻到要硬闯山门,第一次道理讲不通,第二次吃了闭门羹,最后跟朋友一合计,就合计出那么个法子来。” 说到这里,崔东山大笑起来,“不愧是落魄山混过的,做事情大快人心。” 陈暖树说道:“有惊无险就好。” 崔东山点头道:“寄信的两个朋友,身份都不简单,我们就放心好了,陈灵均在雷神宅好吃好喝,还有朋友在牢里陪着侃大山,快活着呢。泓下走江,不过是几个江水正神开路护道,好嘛,咱们陈灵均陈大爷走水,都有大渎公侯护驾了。” 毕竟寄信的那两位,如今北俱芦洲的宗字头,都是要卖面子的。 南薰水殿出身的沈霖。如今有了一个几千年后重见天日的的神位,济渎灵源公。 另外一位品秩稍低,曾经的大渎水正李源,如今的济渎龙亭侯。官品是灵源公更高,只不过辖境水域,大致上属于一东一西,各管各的。 周米粒听得聚精会神,赞叹不已,“陈灵均很阔以啊,在外边吃香得很嘞,我就认不得这样的大渎朋友。” 只是不晓得陈灵均有没有在他们跟前,稍稍提那么一嘴,说他在家乡有个好朋友,是哑巴湖的大水怪,行走江湖,可凶可凶。 不过小米粒挠挠头,觉得陈灵均应该不太乐意讲这个,没讲也么得关系,万一陈灵均的新朋友不太乐意听,岂不是让陈灵均没面子。 崔东山笑眯眯道:“对对对,小米粒只认得傻大个君倩、桌儿大剑仙这样的。” 周米粒嘿嘿笑道:“还有余米刘瞌睡和泓下姐姐哩。” 陈暖树忍住笑,说道:“小米粒帮着左先生搬了条椅子,到霁色峰祖师堂门外,左先生起身后打算自己搬回去,小米粒可凶,大声说了句‘我不答应’,让左先生好生为难。” 小米粒伸手挡嘴笑哈哈,坐在凳子上摇头晃脑荡脚丫,“哪里可凶很大声,么得,都么得。暖树姐姐可别胡说。” 陈暖树觉得实在是太有趣了,就忍不住再夸小米粒,“崔先生你是不知道,当时小米粒仰起头,无声胜有声,就像在与那左先生说这张椅子我来搬,这句话就撂这儿了,谁说话都不好使!”(注1) 小米粒使劲摆手,“真么得这意思,暖树姐姐瞎说的。” 崔东山蓦然一个身体后仰,满脸震惊道:“小米粒阔以啊,知不道晓不得那桌儿剑仙,遇到他先生之外的所有人,可都是很凶很凶的。连你的好人山主在他那边,都从来没个好脸色。只说在那哑巴湖大水怪名声远播的剑气长城,桌儿大剑仙,有事没事就是朝城头外递出一剑,砍瓜切菜似的,大妖死伤无数。就连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仙,都怕与他讲理,都要躲着他,小米粒你怎么回事,胆儿咋个比天大了。” 小米粒坐直身体,皱起眉头,想了半天,自顾自点头道:“下次可以答应。” 暖树嗑瓜子嗑得慢,就将自己身边的瓜子,轻轻推给大白鹅和小米粒一些。 崔东山与俩小姑娘聊着大天,同时一直分心想些小事。 世间事,重视归重视,可只要脉络在我手中蔓延,那就都是小事。 关于大渎封正灵源公、龙亭侯一事,中土文庙那边尚未发话,好像就只是默认而已。 封正大渎,已是浩然天下三千年未有之事了。 寻常一洲的世俗王朝皇帝君主,根本没资格插手此事,痴人做梦,当然只有中土文庙才可以。 但是瓜分龙宫洞天的三方势力,大源王朝崇玄署,浮萍剑湖,水龙宗,不约而同都极力促成此事,纷纷出钱出力出人,连那两座雄伟祠庙都给建造起来了,废话,灵源公和龙亭侯,可都算他们的半个自家人。哪怕以往关系一般,水运又做不得假,不但可以聚拢一洲水运入渎,更能够从大海之中汲取水运,尤其是后者,这等山上修士通天手段也难攫取的福缘造化,哪个不想借机分一杯羹,与那两座公侯祠庙沾沾光? 北俱芦洲的那位书院山长周密,对此非但没有排斥,反而手书两封寄往中土神洲,一封寄给文庙,一封寄给自己先生。大概想要说服文庙认可此事,让一位文庙副教主或是学宫大祭酒来此封正,封正大渎,哪怕是一位文庙陪祀圣贤都不太够。 只不过信上写了什么内容,崔东山又不是文庙副教主或是大祭酒,看不到,当然不知道具体写了什么。只能依循周密性情和一洲形势,猜个大概。 事实上,将北俱芦洲和宝瓶洲两洲衔接也好,封正济渎和齐渡两条大渎也罢,都是宝瓶洲逼着中土文庙去默认,不承认又能如何? 其中自家宝瓶洲的那条齐渡,是书简湖那位老人,负责封正仪式。 鸡汤老和尚,和商家范先生,一旁观礼。 这还只是摆在台面上,私底下,还有秘密返回宝瓶洲的李柳,以及与李柳隔水相望的阮秀。 杨家药铺那位青童天君,则让阮秀帮忙捎带一块匾额、让李柳捎带一副楹联,作为大渎祠庙的上梁礼。 “齐渎公祠”。 如沐春风,君子继往开来,当仁不让为天地立意。 静心得意,圣贤经世济民,文以载道开万世太平。 匾额与楹联皆集字而成,好似那位齐渎公亲笔手书。 大渎祠庙内,还悬挂了一块空白匾额,好像在等人题写文字。 可能会写天下迎春。可能会写我心光明。如今谁知道呢。 崔东山趴在桌上的瓜子壳堆里,有些百无聊赖,米剑仙怎么还不来叙旧啊,咱哥俩可是好友重逢啊,我很忙的,要珍惜光阴啊。 玉璞境剑仙咋了,就可以瞧不起只比你高一境的没出息朋友吗? 一袭青衫的米裕走到崖畔,笑容似乎不是那么自然。 米裕是真怕那个左大剑仙,准确说来,是敬畏皆有。至于眼前这个“不开口就很俊俏、一开口脑子有毛病”的白衣少年郎,则是让米裕心烦,是真烦。 当初在家乡城头上,老子醉卧云霞悠哉悠哉,谁也没去招惹不是?结果就是这家伙路过了,然后挖坑害的自己,使得左右第一次对本土剑修出剑,他米裕算是讨了半个头彩,毕竟左右没有真正对他出剑,瞧不起玉璞境的绣花枕头呗,还能如何,大剑仙岳青“运气不错”,挣着了后边的剩余半个。 所以米裕一开始发现崔东山上山后,就去山巅空荡荡的旧山神祠逛了遍,不曾想崔东山是真能聊,总躲着不合适,太刻意,何况以后落魄山开启镜花水月,挣那仙子姐妹们的神仙钱,米裕也挺想拉着这家伙一起。再说了,不打不相识嘛,如今是一家人了。不过米裕觉得自己还得悠着点,林君璧那么个聪明人儿,光是下了几场棋,就给崔东山坑得那么惨,米裕一个臭棋篓子,小心为妙。 陈暖树扯了扯周米粒的袖子,小米粒灵光乍现,告辞一声,陪着暖树姐姐打扫竹楼去,书桌上但凡有一粒灰尘趴着,就算她和暖树姐姐一起偷懒。 崔东山伸手示意米大剑仙落座,笑嘻嘻道:“米大剑仙,久仰久仰。” 米裕无奈落座,与那白衣少年面对面而坐,双方离着远些好。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我是东山啊。” 米裕没好气道:“我们又不是不认识。” 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老子不算剑仙,好歹是剑修。天底下哪个剑修没点脾气。 “那咱哥俩就好好认识认识?” 崔东山以心声微笑道:“本命飞剑霞满天。跻身上五境之前,在下五境,偷摸出城厮杀六场,中五境尤其是元婴剑修时,出手最为狠辣,战功在同境剑修当中,位居第二,最敢舍生忘死,只因为此地敌对妖族,境界不会太高,哪怕置身于绝境,兄长米祜都能救之,兄弟都活。跻身玉璞境后,米裕厮杀风格骤然大变,畏畏缩缩,沦为家乡笑谈。事实则是只因为米裕一旦身陷死地,只会害得兄长先死,哪怕米祜比弟弟晚死,一样多半速死于下场大战,或者学那陶文、周澄之流剑仙,一生难受,生不如死。” 米裕双手攥拳在桌下,脸色铁青。 崔东山一手托腮,一手拨弄着瓜子,说道:“可不是我家先生与我说的。” 米裕冷笑道:“隐官大人,绝对不会如此无聊!” 崔东山脑袋一晃,换了一只手支起腮帮,“对嘛,我比较无聊,才会如此往别人的心头伤口倒酒。” 米裕说道:“不待见我就直说!” 崔东山摇头道:“恰恰相反,不敢说米裕在我心中,算什么给人冤枉了的英雄豪杰,却敢说剑修米裕,真真正正是个大活人。” 米裕很惫懒,但是在有些事上,很较真。 所以哪怕崔东山如此解释,米裕依旧火冒三丈,打又打不得,何况也未必真能打得过,骂又骂不得,那是肯定骂不过的。 加上如今双方身份,与当年迥异,更让米裕愈发憋屈。 崔东山笑了笑,“比较尴尬的一件事,是米祜资质太好,相较于弟弟,兄长练剑更早,境界更高,那么米裕到底何时才能真正施展手脚,出剑杀大妖呢?” 崔东山摇摇头,“没机会了。如今境界还低,毕竟玉璞境瓶颈哪里是那么好打破的,作为仅剩的香火,更死不得,不然如何连同师兄那份,一起挣个够本不亏再死?憋屈真憋屈,换成我是米剑仙,修心如我这般豁达的,说不定都要更憋屈啊。” 崔嵬在家乡剑气长城,曾与崔东山坦言一句,“凭什么我要死在这里”。 崔东山很认可。 而米裕此人,其实崔东山更认可,至于当年那场城头冲突,是米裕自己嘴欠,他崔东山不过是在小事上煽风点火,在大事上顺水推舟罢了。再说了,一个人,说几句气话又怎么了嘛,恩怨分明大丈夫。死在了战场上的岳青是如此,活下来的米裕也是一样如此。 米裕破天荒勃然大怒,死死盯住那个口无遮拦的少年,眼眶通红,沉声道:“崔东山,你给老子适可而止!” 崔东山举起双手,“好的好的,自家人说几句难听话,就受不了啦?以后等到宝瓶洲世道太平了,换成外人拿此事笑话你米裕,顺便笑话整座落魄山收破烂,米大剑仙岂不是每天都要故伎重演,忙着偷溜出去,下山跺人,跺得脑袋堆积成山,剑刃起卷子?” 米裕一身凌厉剑气,瞬间搅碎崖外一大片过客白云。 米裕也忘记了心声言语。 崔东山眯起眼,竖起一根手指在嘴边,“别吓着暖树和小米粒。不然我打你半死。” 米裕剑气,崔东山只拦阻一半,崖外白云碎就碎,竹楼方向那边则一缕剑气都无。 米裕深呼吸一口气,立即收敛剑气,竟是强压下满腔怒火,不过依旧脸色阴沉。不过赶紧转过头,看到了二楼那边并排趴在栏杆上的俩小姑娘,米裕挤出一个笑脸,挥挥手,沙哑笑道:“闹着玩闹着玩,忙你们的去。” 崔东山说道:“人心有大不平,便会有难解大心结。你米裕只有这么个心结,我完全可以理解,如果只是一般朋友,我提也不提半个字,每次碰面,嘻嘻哈哈,你嗑瓜子我喝酒,多其乐融融。但是。” 崔东山笑了起来,“但是啊,我从来不怕万一,就是能够每次打杀万一。比如,万一你米裕心结大过了落魄山,我就要事先打杀此事。” “一句顶美好的言语,只要被人在耳边唠叨千百遍,就要变得俗不可耐,面目可憎。” “那么同理可得,一个意难平的天大心结,只要有人在旁多说几遍,也要难免稍宽几分。” 崔东山接连三句话。 米裕其实听完第一句话,就已经知道崔东山的本意,所以已经没有那么多“意难平”,第二句话,还觉得挺有道理,结果第三句话,又让米裕一阵火大,忍不住压低嗓音骂道:“滚你的王八蛋同理,老子没你想的那么小心眼!” 崔东山笑眯眯道:“当真?” 米裕叹了口气,“我会注意这个万一。” 崔东山点头道:“孺子可教也。” 米裕斜眼白衣少年,“你一直这么擅长恶心人?” 问出这个问题后,米裕就立即自问自答 道:“不愧是隐官大人的学生,不学好的,只学了些不好的。” 崔东山纠正道:“不是一般学生,是我家先生的得意弟子!” 趁着爱记账的大师姐暂时不在家中,小师兄今儿都得可劲儿找补回来。 米裕欲言又止。 崔东山用袖子抹过桌子,将那些瓜子壳都扫入崖外,好似未卜先知,说道:“不用刻意与我为友,客套寒暄都用不着的。一家人,亲兄弟都有相互看不顺眼的,何况你我。你愿意相信你的隐官大人,我为我的先生排忧解难,大方向一致,就不用奢望更多了。强扭的瓜,蘸了蜂蜜糖水,吃到最后,还是苦的,先甜后苦最麻烦。” 米裕点点头,“是个好道理。” 说不定可以照搬再化用,好与仙子女侠说一说。 崔东山斜靠石桌,眺望崖外,微笑道:“以后落魄山开启镜花水月的时候,米剑仙大可以与女子言说此理,我只会在一旁大声喝彩,拍手叫好,当是第一次听说这般至理名言。” 米裕叹了口气,“烦。” 崔东山淡然道:“火烧书页不停歇,怎一个烦字了得。” 米裕举起双手,哭丧着脸道:“崔东山,崔神仙,崔爷爷,我怕了你成不成,以后只要你到落魄山,我肯定躲你远远的,绝不烦你。” 崔东山抬起手,手腕不动手掌动,轻轻一晃,笑嘻嘻道:“米剑仙别这样,我目前只有蔡京神这么一个乖孙儿,再多也要心烦。” 竹楼二楼那边,陈暖树松了口气,看样子两人是重归于好了。 小米粒也终于舒展了紧紧皱起的小眉头,还好还好,余米没跟大白鹅打起来,到时候可难拉架。 小米粒双脚落地,轻声问道:“暖树姐姐,他们为什么要吵架啊?” 陈暖树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柔声道:“崔先生和余先生都是大人,都有大大小小的忧愁,说了比不说要好呀,不能总憋在心里的。” 小米粒使劲点头,然后眼睛一亮,咳嗽一声,问道:“暖树姐姐,我问你一个难猜极了的谜语啊,可不是好人山主教我的喽,是我自己想的!” 陈暖树有些好奇,点头道:“你问。” 小米粒捧腹大笑,哎呦喂不行了太好笑了,黑衣小姑娘得蹲在地上肚子才能不疼,看来那个谜语,先把她自己开心得不行。 暖树蹲下身,等小米粒笑完了,再问到底是什么谜语。 周米粒坐在地上,刚要说话,又要忍不住捧住肚子。 暖树无奈道:“那我先忙了啊。” 周米粒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这才赶紧说道:“啥东西憋着好,不憋着就不好?!” 然后小姑娘在地上打滚起来。 暖树揉了揉头,她知道答案,却说得先想想。 前些年裴钱练拳的时候,难得可以休息两天,不用去二楼。 周米粒唯一一次没有一大清早去给裴钱当门神,裴钱觉得太奇怪,就跑去看消极怠工的落魄山右护法,结果暖树开了门,她们俩就发现小米粒床铺上,被褥给周米粒的脑袋和双手撑起来,好像个小山头,被角卷起,捂得严严实实。裴钱一问右护法你在做个锤儿嘞,周米粒就闷声闷气说你先开门,裴钱一把掀开被子,结果把自己和暖树给熏得不行,赶紧跑出屋子。只剩下个早早捂住鼻子的小米粒,在床上笑得打滚。 崖畔石桌,两两沉默。 崔东山突然说道:“如果你选择意气用事,一剑打烂玉液江水神庙,落魄山今天就没有余米了。” 米裕摇头道:“我又不是傻子。隐官大人一直提起入乡随俗,我知道轻重利害。” 崔东山转过头。 米裕说道:“好吧,我是个傻子。” 崔东山站起身,绕过半张石桌,轻轻拍了拍米裕的肩膀,“米裕,谢了。” 米裕问道:“谢我做什么。” 崔东山没有给出答案,白衣少年郎双手笼袖,整个人好似一团白云,望向崖外悠游白云。 以前的白衣少年,也就是当年的年轻崔瀺,曾经跟随老秀才一起游历白纸福地,被家占据后,不断扩建。白纸福地可谓浩然天下最为奇怪的一座上等福地,天地之大并无定数,每一位家修士都可以提笔写人写事,只要最终不被删减,就可以帮助福地不断山河壮大。 崔东山当时看过了福地内的“几部大书”,既有山上神仙事,也有江湖门派武林事,都不太认可,说那些山上仙家和江湖门派,都有些缺漏,人心变化不大,好像上了山,或是入了江湖门派,岁月流逝,却一直没有真正活过来,一些个人心变幻,哪怕稍有转折,亦是太过生硬。那些个小老天爷角色的成长,心路还算丰富,但是他的所有身边人,好就是好,与人相处,永远一团和气,聪慧就永远聪慧下去,迂腐就事事迂腐。这样的山上宗门,如此的江湖门派,人心根本经不起推敲,再大,也是个空架子,人多而已。出了白纸福地,风吹就倒。 “我不说白纸福地全部如何,只说大多情况如何。天下道理说清楚,得讲比例之大小。” “那人身边的朋友,侠义之士,就不会犯错吗?山上神仙,就不会不小心杀错人吗?一个个倒是比浩然天下的道德圣人,都要更加完人了。” “那人身边之人,相互间就只因为是朋友的朋友,就成了一辈子的朋友?与那人为敌之人,为何皆是大奸大恶之辈,少有活得精彩之人,为何不能在别处赢得他人敬重?山上神仙,为何只会与林泉白云青松作伴?下山去时,市井百姓认不得兜里神仙钱,与掌柜伙计讨要喝一壶劣酒,便不是神仙了?” “难不成偌大一座誉满天下的白纸福地,就是为了那数百个小老天爷而存在的?!好大道!” 当时那位家的开山老祖,只是抚须而笑。 倒是身边位年轻祖师和几个公认“妙笔生花、才情泉涌”的天才俊彦,给一个外人当面揭短,脸色都不太好看。只差没有来上那么一句“有本事你写啊”。 不然按照当时崔瀺的性情,还真我来就我来了。 好教他们知道什么叫“凡夫俗子厚积薄发的妙手偶得,是我崔瀺的随便一语天然万古新”。 所幸当时老秀才赶紧打圆场,先骂了自家弟子一句“纸上得来才觉浅,你懂个屁,这等巨著,洋洋洒洒动辄数万、数十字,不是你平日里扯几句诗词那么简单的”。然后帮着那几位年轻俊彦好好吹嘘了一大通,再稍稍指点一二,都是些小毛病,瑕不掩瑜的。 文圣的亲口称赞和缝补瑕疵,当然敌得过一个年轻弟子的随口胡诌。那些家高人便没有再与崔瀺计较什么。 一个文圣首徒的头衔之外,就只算个籍籍无名小辈了,懂什么。 可崔瀺却未见好就收,当时尚未展露峥嵘的年轻人,还说了一番更加大逆不道狠狠打人脸面的言语,“我一直觉得语言本身,就始终是一座牢笼。世间文字,才是家的生死大敌。因为文字构建起来的语言边界,就是我们心中所思所想的无形边界。一天不超脱于此,一天难证大道。” 当时唯有家老祖师,轻轻点头,望向年轻崔瀺的眼神,颇为赞赏。老秀才笑得咧嘴得有半只簸箕大,倒还算厚道,没说什么话。 老祖师斜眼一看,好嘛,便头也不点了。 再后来,崔瀺名声鹊起,没有辜负文圣首徒的身份。再后来,崔瀺名动天下,下出彩云局,只是“锦绣三事”之一。最后来,声名狼藉。 这些浩然天下其实都知道,只是大多忘记了一件事。崔瀺昔年在文圣一脉内,经常代师授业。 崔东山一直怔怔望向南方的宝瓶洲中部。 那个人才一直是那崔瀺,不管他后来还算不算文圣首徒,都会是那个“浩然天下锦绣三事”的绣虎崔瀺,是那个绝不愿意只为世道锦上添花的大骊国师。 我不是。 崔东山嘿嘿而笑,喃喃低语,“我就只是崔东山了,天真无邪的少年东山啊。” 明天永远属于少年。(注2) 少年年年有,我始终在其一。 其实崔东山不是没有想过,想要不在其中,崔瀺当年没答应,还给了一个崔东山无法拒绝的道理。 崔瀺就是这样,认真算计起来,永远将自己都算计其中。 米裕没有自找麻烦,就只是枯坐一旁,绝不主动与那白衣少年言语。 崔东山轻轻呼出一口气,将一大片白云轻轻推远。 仙人吹嘘,云聚云散。 然后他转头与二楼那边的黑衣小姑娘喊道:“小米粒,我先下山一趟,你先让老厨子做一大桌子好吃的。” 周米粒赶紧问道:“得多好吃?!” 崔东山学小米粒双臂环胸,使劲皱起眉头。 周米粒挥挥手,“恁大人,幼稚哩。去吧去吧,记得早去早回啊,要是来晚了,记得走山门那边,我在那儿等你。” 崔东山点点头,倒退而走,一个后仰,坠入悬崖,不见身影后,又蓦然拔高,整个人不停旋转画圆圈,如此这般的仙人御风远游…… 周米粒哀叹一声,大白鹅真是孩子气。 米裕凝神眯眼望去,好家伙,看样子是直奔玉液江水神庙去了?然后米裕重重叹气,愤懑不已,你他娘的倒是带上我啊。 崔东山确实去了玉液江,却不是去水神庙,而是施展障眼法隐藏身形,到了玉液江上空,一个倒栽葱,笔直坠入江水中,然后一路凫水到了水府门外。 最后少年弯曲手指,轻轻敲门状,扯开嗓子喊道:“水神娘娘,开门开门,我是东山啊。” 一旁两个水府看门精怪面面相觑,且不说这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又怎的悄无声息,就越过了外面那道地仙难破的山水禁制,只说眼前水府大门又没关闭,那么你这“东山”,到底在敲个啥? 骑龙巷的草头铺子,目盲老道人最近几年,脸上多有笑脸,说句不夸张的,偶尔做梦都能笑醒。连在那俩徒弟那边,贾晟都少了许多骂声。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师傅嘛。贾晟觉得真是时来运转,如今总算过上了神仙该有的神仙日子。 不过老人也暗暗告诫自己,再神仙日子,也要牢记一个寄人篱下的道理,有些自己这边很管用的规矩,得往后挪挪。 比如偶尔心情不佳,踹几脚赵登高那个出身不正的小孽畜没问题,可是以往那般习以为常的下重手,就免了。 至于田酒儿这丫头片子,更是骂都骂不得了,毕竟那个年轻山主的开山大弟子,每次来骑龙巷逛荡,都要喊一声酒儿姐姐的。 今儿天气不错,草头铺子的生意还是很一般,凑合吧,毕竟铺子这边,除了那些最早留下的山上物件,其余都是牛角山包袱斋剩下的,要不然就是一个叫马笃宜的姑娘,放在这边寄卖的,那个姑娘,老道我哪怕眼瞎,可是这辈子跋山涉水除魔卫道多少年了,一下子就晓得了她的鬼魅身份,假装眼瞎……罢了,是真瞎,假装不知罢了。 老道人双手负后,笑眯眯去了隔壁的压岁铺子,可惜可惜,那位灵椿道友暂时不在。 老道我身为龙门境的老神仙,运转无上神通,“天眼一开”,那位灵椿道友的大致容貌身段,那还是瞧得出来的。 石柔站在柜台后边,瞥都懒得瞥一眼贾晟。 这人精儿似的老道,还会做什么,以前没去黄湖山结茅修行,没有瞎猫撞上死耗子破境的时候,就来自己这边闲着没事成天瞎扯有的没的,翻老黄历摆祖上阔过呗,等到天上掉下个龙门境,好嘛,就立即开始换花样了,连那石大掌柜都不乐意喊了,再不说什么石大掌柜咱哥俩要相互照应了,一口一个“石老弟”,再显摆他那龙门境的种种玄妙不可言,不可言不可言,你怎么就不晓得直接闭嘴呢? 如果不是石柔看那酒儿和登高是真可怜,她不愿让他们俩师兄妹难做人,老道人敢登门,她早就要拍算盘骂人,再拿扫帚赶人了。 老道人斜靠铺子大门,手里边拎了把玉竹折扇,笑呵呵道:“石老弟,灵椿姑娘怎么今儿不在铺子啊。” 石柔置若罔闻。 老道人一下子打开折扇,扇动清风,沉默片刻,一把扇子哗哗作响,突然恍然说道:“石老弟你瞧瞧,不小心闹了个笑话了,老哥我久在山下江湖,只顾着降妖除魔,差点忘记自己如今,其实已经不知人间寒暑。” 石柔只是呵呵一笑。 老道人神色释然,重新啪一声并拢折扇,也怪不得石老弟会如此不自在,毕竟双方都是落魄山的记名供奉,可是境界悬殊嘛。 贾晟缓缓而走,点评了几句各色糕点的香味,捻起其中一块,就知道石老弟要开口说话了,呵,石老弟如今就只能守着铺子掌柜这个身份喽,果不其然,石柔开口说了句我先记账,月底一起结账。 贾晟笑道:“石老弟按照双倍价格算,都是可以的嘛。毕竟糕点这玩意儿,卖了几十斤上百斤,也未必抵得过我那铺子卖出一件。” 石柔低头翻开账本,“用不着。” 贾晟心中微笑不已,石老弟脸皮也太薄了,与老哥我还是见外啊。我就算成了龙门境的老神仙又如何,还不是你铺子隔壁的贾老哥? 贾晟在压岁铺子待了得有半个时辰,没能等到那位灵椿姑娘,这才将那折扇插在后领口处,双手负后,缓缓踱步回自己铺子。 结果就“看到”一个白衣少年郎,吊儿郎当坐在柜台上,贾晟没有任何凝滞动作,只见老道人一个伸手换扇别在腰间,同时一个快步向前,弯腰打了个稽首,惊喜大呼“崔仙师”。 崔东山没搭理他,只是让看着铺子的酒儿先去隔壁铺子吃些糕点,账算在石掌柜头上,不用客气,不然他崔东山就去跟石掌柜急眼。 至于田酒儿的师兄赵登高,则去了龙泉剑宗找那阮邛的大弟子董谷,双方投缘,赵登高经常找后者请教修行学问。一向不好说话的师傅贾晟,在这件事上,倒是显得比徒弟还热情,好似真正修行的是他贾晟。私底下还一个劲儿劝说赵登高,说你小子莫要脸薄,得常去那边做客,那位董神仙可是位陆地神仙,你小子脑子再蠢,也能沾沾仙气回来,至于铺子这边的生意,有你师妹一人照顾就是了。 田酒儿一离开铺子,崔东山坐在柜台上,看着那个身材枯瘦却身穿一件极为宽大道袍的老人,啧啧道:“好一位龙门境老神仙,九十斤重的身子骨,得有一小半的斤两,是身上这件仙家法袍的功劳吧,贾老神仙这不是穿道袍,是穿着一大堆神仙钱啊。呦呦呦,这道袍大的,袖子都要垂地了,怎的,老神仙这是去骑龙巷扫地呢?” 贾晟额头满是汗水,干笑道:“崔仙师说笑了,说笑了。” 老道人是真不傻,这些年在小镇铺子,或是去那州城或是山上,只要听了个小道消息,甭管是不是空穴来风,都能给老道人翻来覆去,掰碎了去多想些。好事往小了想,坏处往天大了想,小心再小心,琢磨再琢磨,这就是老道人行走江湖不翻船的立身之本。 对于崔先生的风凉话,好得很,大夏天的清风拂面倍感荫凉哩。 贾晟本来没觉得有半点难堪,这点脸皮掉地上,老道我都不稀罕从地上捡起来,弯个腰不费劲啊! 花点小钱,随便吃几块隔壁铺子的糕点就能找补回来,不曾想灵椿姑娘早不出现晚不出现,这会儿站在了自家草头铺子的大门口,一侧肩头靠着门,双手笼袖笑眯眯。 苦也苦也。 当这贾晟就真的只是老道士贾晟而已,崔东山都懒得多废话,以手指轻敲柜台,开门见山道:“如今落魄山的记名供奉,有多紧俏,你清不清楚啊?” 老道士当然清楚啊,当年落魄山祖师堂建成,魏大山君都是来观礼了! 再说了,年轻山主跟阮姑娘那点事儿,老道我真眼瞎又如何,有没被猪油蒙了心窍,一清二楚! 刚刚走了一趟玉液江水神府的崔东山,缓缓道:“你可是收了个好徒弟的,敝帚自珍已经很不大气,很不落魄山供奉了。” 崔东山突然一巴掌拍在柜台上,吓得老道人立即脖子一缩,低头更弯腰。 崔东山跳下柜台,绕着那噤若寒蝉的老道人转圈,骂骂咧咧,“暴殄天物,私心太重,可就是为人不厚道了!当了龙门境老神仙,就活腻歪啦?老寿星吃砒-霜?你要吃几斤,给老子一个准话!他娘的老子少你一两,都算老子跟你一样不大气!” 贾晟微微抬起头,心中惴惴不安,一张老脸委屈万分,颤声道:“崔仙师,你老人家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只是我心里有苦说不出啊,今儿碰到了崔仙师,便是舍了脸皮半点不要,也要斗胆与你老人家说一说咱们师徒仨那本难念经了。” 说到心酸处,老人揉了揉眼角,只是没耽误嘴上言语,“我家酒儿的体魄,确实契合天理,非是老道舍不得这点‘天材地宝’啊,老道我身为记名供奉,哪里是个昧良心的人,对落魄山和山主大人,那是感恩戴德得只恨不在家里供设牌位、日日敬香才好。可不是托了咱们山主的洪福,老道在那黄湖山跻身了小小龙门境,理当为落魄山做点实在好事才对,只是老道我早年云游,杀妖降魔,还算心硬,只是微末道行,本事不济,教崔仙师看笑话了,徒弟酒儿的鲜血,老道如何不知好处,只是怕就怕此举,有伤人和,以后给山主知道了,反而怪罪。如若不然,老道早就让酒儿做此事了,哪怕她心中不肯,眼窝子浅了,不晓得对落魄山感恩,老道身为她的传道恩师,不但要她定时给出几斤符泉不说,还要好好教她一番为人处世的道理!老道不管如何心疼俩弟子,也舍得棍棒之下出孝子!” 这贾晟当然是在胡说八道,纯属瞎扯淡。往自个儿头上戴高帽不说,还要往弟子田酒儿身上泼脏水。 龙门境“老神仙”贾晟,其实就一句真话,怕落魄山山主陈平安觉得此举有伤人和,让他贾晟卖好反而不讨好。岂不是一桩天大的亏本买卖。 贾晟眼瞎心不瞎,知道落魄山的底线,就是讲点良心,当个人。 其余耍小聪明和抖机灵啥的,都不至于让他丢了这只落魄山记名供奉的神仙饭碗。 事实上,到现在,精明如老道人,仍是搞不太清楚,那位年轻山主,怎就法眼一开,相中了他们师徒三人,能让风餐露宿惯了的他们,有幸在落魄山端碗吃饭。 崔东山扯了扯老道人的道袍袖子,又拿走那把给老道人拿来附庸风雅的玉竹折扇,轻轻打开,一边绕圈行走,一边扇动清风。 崔仙师不说话,老道人卯足劲说完了那番“肺腑之言”,也真是没气魄和没脑子言语更多了。 崔东山说道:“从今天起,定时定量,让那酒儿积攒符泉,以后有大用处。只是记得别伤了酒儿的大道丝毫。” 老道人小鸡啄米,抱拳道:“谨遵崔仙师法旨。既会帮着崔先生积攒符泉,也会惦念着酒儿,哪里舍得上了她,到底是自家闺女似的。” 这个贾晟,修行含糊,说话是真不含糊。 事实上,正是贾晟太精明,反而老道人一些个不聪明的选择,才让落魄山看在眼里。 那俩徒弟,摊上他这么个师父,惨是真惨,动辄打骂,什么难听的话都能说出口,打起徒弟来,更是半点不输为了挣钱的杀妖除魔。但是有些事情,贾晟就做得很不山上仙师了。比如收了个精怪出身的弟子在身边,还要帮忙掩饰身份。又比如没有将那田酒儿转手卖给符箓山头的谱牒仙师。 老道人的徒弟田酒儿,天赋异禀,鲜血是那天然适宜修士画符的“符泉”。 昔年贾晟挣钱也好,假装道门真人拐骗有钱人的钱袋子也罢,掌心画那旁门雷符,符泉都会派上用场。 只不过凭真本事和做样子坑骗来那点金银钱财,比起高价卖掉田酒儿,天壤之别。 崔东山点头道:“那就这样。晚辈就不叨扰老神仙修行了。” 崔东山将那把折扇丢还给老道人。 贾晟赶紧双手接住,如获至宝一般。 崔东山走向门口那位长命道友,突然转头:“一斤符泉,一颗小暑钱。当是我个人与酒儿姑娘买的,跟落魄山不搭边。” 贾晟立即说道:“要不得这么多,两斤符泉,收崔仙师半颗小暑钱,已经是咱这草头铺子的昧良心挣钱了。” 崔东山微笑道:“哦?怎么个昧良心?” 贾晟立即直腰,天可怜见,竟是有了几分仙风道骨的老神仙风采了,说道:“所有神仙钱,都归酒儿所有,我这当师傅的,为酒儿传道不多,已经愧疚难当,若是酒儿能够凭此神仙钱,离了没用师父的搀扶,让她自己远行登高几步,就真是善莫大焉了,善莫大焉啊!” 崔东山伸手点了点老道人,“他娘的以后落魄山新收的年轻人,都得先来这边跟你学说话!” 崔东山屈指一弹数次,每次都有一颗谷雨钱叮咚作响,最后数颗谷雨钱缓缓飘向那老道人,“赏你的,放心收下,当了咱们落魄山的记名供奉,结果整天穿件破烂瞎逛荡,不是给外人笑话我们落魄山太落魄吗?” 贾晟立即懂了。 身上法袍可以换,以后外边少逛荡。 崔东山与那长命道友笑道:“灵椿姐姐,走走逛逛?” 长命微笑点头,她心中还真有几个小疑问。先前不适合问,如今崔东山自己找上门来,就不用太客气。 两人沿着那条骑龙巷拾阶而上,期间路过几间大屋子,如今都是长命道友的家业了。 钱多没地方花,不然长命都想更换容貌身份,要去偷偷买下西边的几座山头当院子了。 崔东山走到了一处晒谷场边缘处,低头看着,笑道:“长命掌律,有问必答。” 长命道友没有将那掌律祖师太当真,问道:“你身上穿着这件不常见的皮囊,是为了有朝一日,有机会吃掉泥瓶巷那个稚圭……王朱?” 崔东山嗯了一声。 不过那是最坏的结果。 如今则是最好的结果。 对付蛟龙之属,崔东山“天生”很擅长。如今在那披云山林鹿书院,当副山长的那条黄庭国老蛟,就早早领教过。 不过崔东山真正要“压胜”的,从一开始,就是骊珠洞天的世间最后一条真龙“骊珠”。 若是扶不起,不成材。那就让我崔东山亲自来。 一个形势不对,崔东山发起狠来,不但连那王朱,其余五个小东西,加上那条黄庭国老蛟,以及他那两个不成气候的子女,以及黄湖山泓下,红烛镇李锦……再加上古蜀地界的一些遗留机缘和余孽,我全要吃下! 长命说道:“如今反而是负担了,跻身飞升境会很难。杨老先生,绝对不会为了你特意开启一次飞升台。” 崔东山摇摇头,“天下算计,忌讳圆满。” 长命点点头,“是我多虑了。”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重新挪步,带着他心目中已经落魄山掌律的长命道友,一起散步。 长命想起那草头铺子和符泉一事,笑道:“不劳而获,确实不是好习惯。时日一久,就真是云淡风轻了。” 崔东山说道:“不付出,就不会珍惜。付出越多越在意。跟好人坏人没什么关系。同样一壶酒,不管原因为何,涨价了还是降价了,喝出来的滋味,喝酒的快慢,都是不一样的。” 崔东山转头笑道:“长命道友,说一说你与我家先生相逢的故事?你捡那些可以说的。” 长命娓娓道来。 其实没什么不可以说的。 除了旧主人刑官,没有任何提及,还有隐官大人的缝衣过程也没说,其余的长命就都没有怎么隐瞒。 比如缝衣人捻芯的存在,比如老聋儿的收取弟子,还有那些关押在牢狱的妖族,什么来历,又是如何与隐官相处和厮杀的。 而崔东山身上那件遗蜕,某种意义上,其实是缝衣人的头等心头好。 至于某些修士的皮肤,跟境界高低没有关系,则天生就适宜拿来当做符纸,缝衣人最擅长此道。清风城狐国用狐皮炼制而成的“符箓美人”,勉强与此沾边。 缝衣人拣选修士,杀人剥皮,储存符纸。或自己拿来画符,或高价卖给魔道修士。 所以缝衣人与那南海独骑郎、采花贼并列,一起被视为十大歪门邪道修士之一,人人得而诛之,当然不是理由的。 崔东山听完之后,缓缓说道:“大道有些相似的缝衣人和刽者。窃取天下水运的南海独骑郎。引发阴兵过境的过客。修行彩炼术、打造风流帐的艳尸。被百花福地重金悬赏尸体的采花贼。一辈子都注定命途多舛的瘟神。出身阴阳家一脉,却被阴阳家修士最痛恨的讨债鬼。帮人渡过人生难关、却要用对方三世命运作为代价的渡师……除了鸩仙暂时还没打过交道,我这辈子都见过,甚至连那数量最为稀少的“十寇候补’卖镜人,而且是名声最大的那个,我都在那婵娟洞天见过,还与他聊过几句。” 崔东山神色淡然,也与长命道友娓娓道来一些故人故事,“我曾与南海独骑郎一起御风海上。我曾站在过客身旁的马背上。我曾经醉卧风流帐,与那艳尸谈论圣贤道理到天明。我曾赠送诗歌给那采花贼。我曾听过一个年幼瘟神的伤心呜咽声。我曾经与那讨债鬼斤斤计较算过账。我曾问那渡师若是渡客再无来生怎么办。我曾问那卖镜人,真能将那荧荧明月炼化为开妆镜,我又能抬头看见谁。” 说到这里,崔东山蓦然笑起,眼神明亮几分,仰头说道:“我还曾与阿良在竹海洞天,一起偷过青神山夫人的头发,阿良信誓旦旦与我说,那可是天底下最适宜拿来炼化为‘情思’与‘慧剑’的了。后来泄露了行踪,狗日的阿良二话不说撒腿就跑,却给我施展了定身术,独自面对那个杀气腾腾的青神山夫人。” “我还是与师弟左右一起游历的婵娟洞天,之前先去了趟蛮障福地和青霞洞天,最后才绕远路再去的婵娟洞天,只因为一根筋的左右,对此地最不感兴趣。所以左右连累我至今还没有去过百花福地。婵娟洞天,那可是山上即将成为神仙眷侣的修道之人,最心心念念的地方了啊。当时我们师兄弟二人身边那位仙子,当时都快要急哭了,怎么就骗不了左右去那里呢?” “因为里边有座西京城,据说天下有情人,哪怕是那害单相思之苦的人,若能来此烧香许愿最灵验,不但有希望终成眷属,还能够白头偕老。记得那位庙祝姑娘,是位很好看的女子,手持一把桃花纨扇,上边绘有明月,写有竹枝词。她名为沉禧。腰肢袅娜,体态婵媛。据说是白也还只是诗仙不是剑仙的时候,携好友君倩一起游历婵娟洞天,盛情难却,亲笔题写扇面。事实上,是当时白也与朋友刘十六身上没带钱,进不去婵娟洞天。白也只好写诗卖文,换取过路钱。所以后世婵娟洞天大门口,才会崖刻‘千万人心同一月’,那可是我师弟君倩的手笔,如今哪个猜得到?最后离开婵娟洞天的时候,仙子悄悄问左右,那个庙祝长得不是那么好看,对吧?左右说挺好看的。左右身后的洞天门口那边,有个姑娘笑得美如弯弯月,左右身边,有个姑娘便没那么开心了。等到左右又说,好不好看跟我有什么关系?两个姑娘就又心情颠倒了。” “仙子走后,我就笑骂师弟你莫不是个痴子,求你开个窍吧。师弟笑答师兄,真当我傻?不晓得那喜欢师兄的仙子,是在旁敲侧击,瞧见庙祝长得好看,担心师兄见异思迁,所以心里边不舒服了?这点粗浅的女儿心思,师弟还是懂的!我当时伸出两根大拇指,当时师弟左右,笑容很灿烂。” 长命发现与这个崔东山“闲聊”,很有意思。 所幸不是敌人。 一个经历越多、攒下故事越多的人,心狠起来最心狠。 两人走过泥瓶巷,当他们走过旧学塾时,长命停步问道:“又如何?” 崔东山却没有停步,反而加快脚步,大袖却始终低垂,“说不得,没得说。” 长命跟上白衣少年的脚步,换了一个轻松话题,“先前造访玉液江水神府邸,做了什么?” 崔东山说道:“没做啥啊,只是拽着水神娘娘的那头青丝,随便转了几个大圈。” 长命打趣道:“能不能做个人?” 崔东山却说道:“很难的。相信我。” 长命道友喟叹一声,“很难不信崔先生。” 崔东山笑道:“朱荧王朝那对余孽主仆,还有青泥坡那云子,我就不去当恶人了,赶路不累,与人闲聊最心累。所以劳烦长命掌律帮忙当恶人,反正是你自己说的,不劳而获不是好习惯。不过注意一件事,那个化名石湫的姑娘,就别去画蛇添足了,整个落魄山都假装她不存在,就是让她最心安的相处之道。私底下,你还要多护着点她,反正分寸火候,长命道友自己掌握。不然先生怪罪下来,会与你讲理,至多是气不过骂你几句,轮到我,估计先生都不稀罕讲理了,会直接动手打人的。” 长命点头道:“好的。” 灰蒙山青泥坡的云子,暂时龙门境。真身为棋墩山黑蛇,却非真正意义上的山泽精怪,而是昔年两位对弈仙人的其中黑色棋子所化。腹生金线,已有龙鳞雏形。相较于水蛟泓下,因为当年那场棋局,黑棋落子棋盘,杀心极重,使得后来的“云子”,比寻常山泽蛇蟒,更加天性残虐,桀骜不驯。 崔东山最后带着长命去了趟龙须河畔的铺子。 刘羡阳站起身,双手叉腰大笑道:“东山老弟啊!” 崔东山大摇大摆道:“羡阳老哥啊!” 刘羡阳高高抬起手掌,崔东山跳起来就是一巴掌,给刘羡阳握住手,然后以眼神询问一事。这位灵椿姐姐?嗯? 崔东山以眼神作答,此事不成,换个姑娘。 刘羡阳哀叹一声,与那长命抱拳道:“见过灵椿姑娘。” 长命道友微笑点头,觉得还是与此人客气且生疏些,于是抱拳还礼道:“见过刘先生。” 她已经在心中打定主意,以后铺子这边,有事也要少来。没事绝对不来。 于是长命告辞离去,去灰蒙山青泥坡那边忙正事。 刘羡阳和崔东山坐在小竹椅上,刘羡阳小声提醒道:“老弟悠着点,你屁股底下,那可是咱们大骊太后娘娘坐过的椅子,金贵着呢,坐趴下了,亲兄弟明算账,赔得起吗你?” 崔东山挑了挑眉头,瞧了瞧刘羡阳那张竹椅,笑而不语。 刘羡阳哈哈笑道:“老弟想啥呢,下流不风流了不是?那张椅子,早给我师父偷藏起来了。” 崔东山倒抽一口冷气。 了不得!不愧是羡阳老哥! 这话要是给那老古板阮邛听见了,真会动手往死里揍他刘羡阳吧? 崔东山陪着刘羡阳一起侃大山,反正就是跟陈灵均喝高了的差不多言语。 最后崔东山说道:“羡阳羡阳好名字。心如花木向阳而开。” 刘羡阳笑道:“你不说,还真没觉得,只记得姚老头早年说过,那阳羡土,是一种烧造瓷器的好土,就是不太容易找着,当年陈平安跟着姚老头进山找土,吃了不少苦头的。” 崔东山却突然笑眯眯道:“白也、君倩是好友,都与你有缘。那么羡阳、赊月呢?” 刘羡阳哈哈笑道:“高攀了,是我高攀了啊。” 看架势,听语气,已经与那位年轻十人之一的赊月姑娘,八字有一撇了。 刘羡阳突然问道:“那位赊月姑娘,长得如何?” 崔东山却答非所问,“这位姑娘,十分奇怪,出身蛮荒天下,在那桐叶洲却几乎不杀人,只找人。” 刘羡阳一拍膝盖道:“好姑娘,真是个痴心一片的好姑娘!她羡阳哥哥不就坐这儿了吗?找啥找!” 赶紧转身递过去一把瓜子,“崔哥,嗑瓜子。” 崔东山拿了瓜子,又给刘羡阳抓走些,“好歹给羡阳老弟留点。” 崔东山嗑着瓜子,弯腰望向远方,随口问道:“信不信姻缘,怕不怕红线?” 刘羡阳也嗑着瓜子,笑道:“我只看姑娘好不好。” 崔东山笑道:“是不是少说了个字。” 刘羡阳点头道:“一个字当两个字说嘛,省点力气。” 只看姑娘好不好看。 崔东山一拍膝盖,“羡阳老哥,真不是我夸你,机智得可怕啊!” 刘羡阳一脸腼腆道:“换成可爱,可爱好些。讨个好兆头,才能找个好媳妇。” 崔东山嗑完了瓜子,说回家吃饭去了。 刘羡阳摆摆手,示意自己就不跟着去蹭吃蹭喝了。 崔东山起身,刚走没几步。 刘羡阳突然问道:“那赊月寻找之人,是不是剑修刘材?” 崔东山缓缓转头,“是也不是。很难说清楚。” 刘羡阳又问道:“离我多远?崔先生能不能让我远远见上刘材一眼?” 崔东山摇头道:“别掺和。” 刘羡阳再问道:“是我目前根本没办法掺和,还只是我掺和了代价比较大?” 崔东山笑道:“两者皆有,前者居多,所以不用多想。” 刘羡阳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崔东山没有御风返回落魄山,而是徒步行走,最后坐在了那座石拱桥上。 桥下已经不再悬挂老剑条。 崔东山皱紧眉头,双手笼袖。 那赊月寻找之人,确实正是刘材。 一个与先生已经远在天边、却好像近在眼前的人。 一个崔东山早年只是以防万一便比较心怀戒备的人。不是当时就觉得那个人有古怪,而是那个人的传道人,太古怪。 所以一有机会,崔东山就会不露痕迹地询问一些桐叶洲游历旧事。 加上先生对那个偶然相逢于远游路上的好友,又算是比较愿意多聊几句的,所以崔东山就自然而然知道更多了。 那么崔东山如今就大致清楚了当年,在先生进入藕花福地之前,就已经与未来的刘材见面了。 不但见面了,而且近在眼前,近在咫尺! 并且是双方皆真心的至交好友,那人甚至发自肺腑地希望先生,能够成为大乱之世的中流砥柱。 崔东山哪怕只是想一想,哪怕身为局外人,又过去这么多年,哪怕他是半个崔瀺,都会感到背脊发凉,心惊悚然! 当年。 先生大致说,“要余一点,不能事事求全占尽。” 那人大笑道,“陈平安,你竟然在躲那个一。” 先让你躲个一。成为那个一。 等你成为一,再来以一杀一。 先生陈平安,与那昔年陆抬未来的刘材,其实两人就是面对面在说此事啊。 这就是真正的算计。 当年骊珠洞天的那串糖葫芦,你邹子还不够?!有完没完?! 崔东山一巴掌打在石拱桥上,却骤然间收力,变成手心和袖子,一起轻轻拂过桥面。 崔东山以心声言语道:“圣,来还债!先生气运,大半在你,既然先生没有收下你那块桃符,你就该……” 其实崔东山是准备撒泼打滚耍无赖了。 道理不能这么讲,只是不得不这么讲。 崔瀺那个老王八蛋,知道此事,推衍更多,演化更远,老王八蛋偏要觉得杀就杀,让那刘材试试看好了。 崔东山哪里愿意如此,很多事情,若是只在捉对厮杀,半点不难,问题在于那个邹子如此精心设局,牵扯只会更大,可不是什么书简湖问心局! 圣微笑现身,坐在崔东山身边,然后轻轻点头,“我去与邹子论道,当然没有问题,却不会为了陈平安。不过你就这么看不起陈平安?当学生的都信不过先生,不太妥当吧。” 崔东山病恹恹道:“我身在局中,当然不如你心稳。” 圣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眺望远方,“那你有没有觉得,陈平安其实已经猜到了刘材是谁?当然了,是将那万一去猜测的。” 崔东山摇头道:“我先生脑子又没病。” 心存小小算计。 打算与圣讨个言出法随的大大吉言。 昔年绣虎崔瀺,不过是代师授业。 而曾经的白玉京道老大,那可是代师收徒。 圣却没有让崔东山得逞,只是笑道:“有无此心,是否得一。那个一,是那么好躲的吗,又是那么好杀的?我师父都不觉得一定能成。所以我觉得你我在旁观道即可,真要有事了再说。” 圣一挥手,将那金色过山鲫与金色小螃蟹一并丢入水中,只是它们即将落水之时,却蓦然出现在了远处大渎之中。 圣微笑道:“化蛟去。” 崔东山可怜兮兮望向水中。 圣淡然道:“风雪夜归人。” 崔东山置若罔闻,无动于衷。 等到圣身形消逝,去那大渎。 崔东山面无表情站起身,御风重返落魄山,见到了那个在大门口等着的小米粒,崔东山袖子甩得飞起。 不管还要再等多少年,终究有个风雪夜归人。 去他娘的什么邹子什么一不一的,我是崔东山!老子是东山啊!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二十章 不能白忙一场 (抱歉抱歉,更新晚了。两万字章节。) 落魄山上无大事,如那朱敛与沛湘所说的风和日丽,风吹山雨打水,只是赏心悦目事。 落魄山有此安稳,当然不是因为落魄山与世无争,而是一个已经成长起来的大人、长辈,在远远近近的不同地位,为落魄山遮风挡雨。 比如已经走过一趟老龙城战场的剑仙米裕,还有正在赶赴战场的元婴剑修崔嵬。 落魄山头,连当年个子只比周米粒稍高些许的裴钱,当下都已经置身于金甲洲中部战场,裴钱心中追赶之人,是那个被她视为师父武道宿敌一般的十境武夫曹慈。裴钱既追拳法之高低,也追战场杀敌之多寡。哪怕目前始终追赶不及,与那曹慈差距还是很大,可对裴钱来说,学了拳,总得做点什么。所以如今岌岌可危的半座金甲洲,都知道了曹慈身边,除了大名鼎鼎的天才武夫郁狷夫,犹有个叫裴钱的年轻女子武夫,更加天赋异禀,尤其出拳更加霸道,最擅长以伤换死,在战场上更喜欢主动追寻妖族强敌,不幸与之对敌妖族地仙修士,女子拳下无全尸。 作为大骊半个龙兴之地的北岳地界,虽然暂时尚未接触妖族大军,可是先前接连三场金色大雨,其实已经足够让所有修道之人心有余悸,其中泓下化蛟,原本是一桩天大事,可在如今一洲形势之下,就没那么引人注目了,加上魏檗和崔东山这两个有“大骊官身”的,在各自那条线上为泓下遮掩,以至于留在北岳地界修行的谱牒仙师和山泽野修,至今都不清楚这条横空出世的走江水蛟,到底是不是龙泉剑宗秘密栽培的护山供奉。 而沛湘的狐国搬迁至落魄山,因为选址莲藕福地,而清风城许浑又必须凭借老龙城战功,偿还大骊的飞升台道缘,所以即便清风城那位许氏妇人有些猜测,一时间也无可奈何,只能战战兢兢,等候发落,城主许浑给外人印象就是专注修行,不谙庶务,使得大权旁落妇人之手,但是沛湘和颜掌柜当然心知肚明,清风城幕后真正的主心骨和掌权人,一直是“每逢大事,一锤定音”的许浑。 又比如说要去那风雪庙看看的老夫子种秋,隋右边都已经死过一次,魏羡和卢白象,先后都有了大骊边军和官场身份,在大骊王朝,外人挣官身,除了战功,就只有更大的战功。连关翳然、刘洵美这样出身意迟巷和篪儿街的豪阀子弟,将种子弟,都是死人堆里杀出来的,哪怕是督造官曹耕心、袁正定的上柱国姓氏子孙,也都是先有了科举功名,然后被家族丢到地方官场上摸爬滚打,在哪里作为首选官场,家族兴许可以运作一番,可在这之后能不能升官,是否平步青云,都得按照大骊事功规矩来。 崔东山在下山之前,指点了一番曹晴朗的修行,曹晴朗的破境不算慢也不算快,不算慢,是相比一般的宗字头祖师堂嫡传谱牒仙师,不算快,是相较于林守一之流。 这就很好了,登山修行,只要资质足够,其实不用太过吓人,天才多早夭,所以稳当第一,左右当年转去学剑,能够一鸣惊人,就是因为之前求学太稳当。 如今那个连小米粒都觉得憨憨可爱的岑姐姐每次回家,家族里边都有了催婚事,尤其是岑鸳机她娘亲好几次私底下与女儿说些体己话,妇人都忍不住红了眼睛,委实是自家姑娘,明明生得如此俊俏,家底也还算殷实,姑娘又不愁嫁,怎的就成了大姑娘,如今登门提亲的人,可是愈发少了,好些个她相中的读书种子,都只能一一成为别人家的女婿。 崔东山坐在山门口的板凳上,听着曹晴朗娓娓讲述自己的少年时光,崔东山唏嘘不已,先生这趟远游迟迟不归,到底是错过了不少有趣的事情。 曹晴朗在藕花福地就治学勤勉,又有种夫子倾心栽培,陆抬辅佐,后来跟随种秋在浩然天下远游多年,学有所成,言谈得体,温文尔雅,曹晴朗唯一的心中遗憾,便是自己的及冠礼,先生不在。 崔东山离开前,既高兴又忧心,高兴的是曹晴朗这孩子,揪心的事,比较难言之隐,得嘞,左右第二。 高兴的事,是曹晴朗言语难得不那么自家落魄山,毕竟此风不可长啊,不然以前先生略有几分心虚,至多坚持落魄山风气如此,功劳他这山主不敢全占,其他比如崔东山和朱敛、郑大风都一样是有大功的。如今先生远游多年,如果落魄山年轻一辈,在崔东山的眼皮子底下,待人接物越来越像先生,那他这个当学生的,真是跳进玉液、绣花和冲澹三江,凫水个遍都洗不清冤屈了。 “师弟啊,你觉得岑鸳机与那元宝两位姑娘,哪个更好看?说说看,咱们也不是背后说人是非,小师兄我更不是喜欢嚼舌头生是非的人,咱俩就是师兄弟间的谈心闲聊,你要是不说,就是师弟心里有鬼,那师兄可就要光明正大地疑神疑鬼了。” “岑姑娘姿容更佳,对待练拳一事,心无旁骛,有无旁人都一样,殊为不易。元宝姑娘则性情坚韧,认定之事,极其执着,她们都是好姑娘。不过师兄,事先说好,我只是说些心里话啊,你千万别多想。我觉得岑姑娘学拳,似乎勤勉有余,灵巧稍显不足,兴许心中需有个大志向,练拳会更佳,比如女子武夫又如何,比那修道更显劣势又如何,偏要递出拳后,要让所有男子宗师俯首认输。而元姑娘,机敏聪慧,卢先生若是当适当教之以宽厚,多几分同理心,便更好了。师兄,都是我的浅显见识,你听过就算了。” “就只是这样?” “不然?” “元宝姑娘喜欢谁,清不清楚?” “这种事情,哪能知道。何况也不好去妄自揣度的。” 崔东山便不好多说了。 元宝是喜欢曹晴朗的。就像元来是喜欢岑鸳机的。 姐姐一身江湖气,锋芒毕露,却偷偷爱慕一个不常见面的读书人,让女子喜欢得都不太敢太喜欢。 元宝其实许多看似桀骜不驯的行事,故作惊人语的稚嫩手段,为何?既然不好意思与他当面言语一句,那就只好让那人辗转听了去好多句。 弟弟喜欢翻阅圣贤书,更喜欢当个读书人,甚至连那科举制艺的书籍都偷藏了几本,却喜欢一个痴心武学的岑鸳机,喜欢得落魄山仿佛有了两轮明月,一轮在山上,一轮在心上。 崔东山自认太聪明太无情,擅长处理很多“坏事”和解决意外,所以唯独这些美好,不太敢去触碰,怕气力太大,一碰就碎再难圆。 毕竟人心不是水中月,月会常来水常在。人容易老心易变,人心再难是少年。 没关系,余着吧,余给先生。 先生这次只要回家后,就不太容易出门难归了吧,落魄山就会有几百年几千年的大好岁月,嫡传再传,祖师堂的椅子会越来越多,落魄山和藩属山头会处处人来人往,再传弟子都会有再传,落魄山的那本山水谱牒会越来越厚,然后一本本堆积成箱,甚至连那么喜欢记住每个人每件事的先生,都会照顾不来,一定会见到一些连先生某天出门,都会有那认不出、不知名字的年轻面孔。 早年一心修道只为“两拳事”的陈灵均,都会成为未来落魄山年轻人心目中,术法通天的护山供奉之一,无法想象当年祖师陈灵均会只为了一份朋友义气和江湖人情,在披云山山脚大门口徘徊不去,最终还要吃闭门羹,灰溜溜回了落魄山后差点偷偷掉眼泪。 早年连落魄山都不敢来的水蛟泓下,会成为未来落魄山子弟眼中,一位高不可攀的“黄衫女仙”,觉得自家那位泓下老祖师,真是水法通天。 甚至可能连那暖树,都再难有机会每天忙碌那些小事了,可能连小米粒兜里的一把瓜子,就会成为落魄山修士心中比谷雨钱还值钱的存在。 将来肯定会有天,每一个落魄山子弟,都会津津乐道自家开山祖师的拳法无敌和剑术第一,仰慕自家陈老山主的相交满天下,与哪位老祖是挚友,与某某宗门宗主是那兄弟……等到以后的年轻人再去山下游历,或是行走江湖,多半就会喜欢与他们自己的好友,道几句我家老祖师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做过什么壮举…… 那么落魄山如今年轻山主订立的规矩和道理,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而崔东山就是要保证在这些未来事,成为板上钉钉的一条脉络,山绵延河蔓延,山河道路已有,后世落魄山子弟,只管行走路上,有谁能够别开生面是更好。只是在这个过程当中,肯定会有种种错误,种种人心离散和众多大大小小的不美好。都需要有人传道有人护道,有人纠错有人改错。绝不是先生一人就能做成全部事的。 所以崔瀺给崔东山的那个道理,说服崔东山不要意气用事的原因,与外人无关,只是一件崔瀺和崔东山的自己事。 你觉得自己是崔东山,不再是崔瀺,无妨,那我崔瀺已经让大骊王朝和宝瓶洲成为一个不小的“一”,那你崔东山就让落魄山成为下个在人间极大的“一”。 我们就与自己问道一场,且当崔瀺比崔东山多活百余年,再给你最少百年,来与我掰掰手腕,到底谁的“一”更大,更坚不可摧。 崔东山每每想到这个,都想破口大骂,可每次只骂了个老王八蛋,就又骂不出口更多。 那米剑仙心烦个屁,能跟我东山比?!还想老子带你去玉液江水神府解闷,米剑仙做梦去吧你!老子眼馋死你。 毕竟亲疏有别,崔东山自认对米剑仙那还是很呵护的,毕竟是以后镜花水月的扛把子,不过崔东山对某些新来的,并且不太看得起的,那就不太客气了,都捏着鼻子认你们是半个自家人了,太客气反而生分。 例如狐国之主沛湘那件给朱敛添了铭文的方寸物,私底下已经成了崔东山的囊中物,崔东山很喜欢那句“真心几年”,所以送了件早就不太喜欢的咫尺物给沛湘姐姐,既是一桩你情我愿的公道买卖,又是落魄山一份的小小回礼,得了件上五境修士都未必全有的咫尺物,让本已见惯了神仙钱的狐国之主好似做梦一般。 一天老厨子在灶房烧菜的时候,崔东山斜靠屋门,笑嘻嘻拿出那件砚池方寸物,轻轻呵气,与朱敛显摆。 朱敛瞥了眼,笑问一句“真心几钱”?崔东山笑眯眯说可多可多,得用一件咫尺物来换,当然不止是什么钱财事,沛湘姐姐位高权重,当然也要为狐国考虑,老厨子你可别伤心啊,不然就要伤了沛湘姐姐更多心。 朱敛笑着说已经很出乎意料了,神色从容,而且十分真诚本心,崔东山又问若是沛湘主动与你道歉,又该如何。朱敛说自有手段,帮她宽心,不然还能如何。崔东山便愈发佩服老厨子,真是个油盐不进的老厨子,都不是修心有成可以形容的了,而是修心老成。 在山门这边,崔东山顺便问了些那位陆先生在昔年藕花福地的琐碎小事,越细微越好。一来不会让心思缜密的曹晴朗起疑心,再者一两件鸡毛蒜皮事,几句拉家常闲话,当然难见真正心性,可只要多了,反而比大事壮举更能彰显本心。何况陆抬在曹晴朗这边,本就比较真诚,所以崔东山距离那个“真正的陆抬”,就可以越来越靠近。 邹子一旦觉得时机成熟,真正出手了,什么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的剑修刘材,什么两枚养剑葫两把本命飞剑的先天克制,既是专门压胜先生的手段,同时更是障眼法。问剑不只在剑,先生早就想明白了的事情,以后甚至会拿正阳山拿来练手,问此人心一剑。那么单凭一人凌驾于整个“说地陆氏”之上的“谈天邹”,岂会不知。 到时候那个邹子,肯定会让昔年的陆台极其难熬,再成为一个邹子心目中的剑仙刘材,最后让先生更加心境难熬,双方昔年所有诚挚心思、过往恩怨、大小美好,都会是邹子为陆抬打造的又一把本命飞剑,刘材真正最凌厉的一把剑。最最麻烦的地方,在于邹子心中的以一杀一,未必真是要逼着刘材杀先生,可能是道心所指,山上所谓的身死道消,看似是一人一家事,实则很多时候会是相邻两家事,只需让人身心,分家即可。 崔东山很少如此忌惮一个人。 一个敢拿石柔当道场、去跟陆沉比拼心算“陆沉你无聊我来解闷”的家伙,如此忌惮之人,肯定比某个只会用几条红线、搬动一洲剑运来砥砺大道的婆娘,要强上千万倍。 只是这种天大事,在师弟曹晴朗这边提也别提,曹晴朗终究年纪太轻,尚且缺少几场真正的磨砺。 不过哪怕只是与曹晴朗“闲谈”,崔东山心情还是好转几分,同一文脉之内,后继有人,眼瞅着就个堪当大任的,这比落魄山上谁已拳高一两境、或是将来谁能跻身下一个山巅境,更值得崔东山期待。 身边这个好像一年年让小竹椅变得越来越小的小师弟,当年在家乡那个略显消瘦的青衫少年,如今都是面如冠玉的年轻儒士了。 文圣一脉嫡传,除了君倩,那么连同先生在内,其实女人缘其实不差的,相当不差才对。 到了曹晴朗这边,就连崔东山都不敢确定了,毕竟女人缘再好,也得开窍不是?不然学那左右的榆木疙瘩,哪怕月老殷勤登门,次次给你锤烂红线,或是拽着红线使劲往师兄弟那边跑,自个儿还挺得意,觉得自己什么都明白,一旁当先生的,做师兄弟的,能咋办? 崔东山与曹晴朗的那场闲聊,其实也就是与落魄山暂且道别。 一团白云御风远游时,忍不住回望一眼山清水秀。 走了走了,多看几眼,真要忍不住回去多嗑瓜子了。 自家山上有老厨子和掌律长命在,放得心。山外还有那羡阳老哥,也是能放心的。 刘羡阳真正能让崔东山放心的,倒还真不是梦中练剑练出来的金丹剑修境界,而是那句“能否远远看一眼刘材”。 看过之后又如何?刘羡阳当然是要去梦中杀人!刘羡阳都完全不去问因果缘由,更不问需要付出的代价大小,甚至连饱读圣贤书的儒生身份,刘羡阳都要先放一放! 有些鬼门关打转的生死大事,经历过一次,尝过一次大苦头了,是会让人学聪明的。 刘羡阳当年在家乡,就已经为朋友做过一次。如今遇到同一个朋友的其它事情,却还是如此不聪明。 崔东山确定自家先生,陈平安哪怕到如今,还是觉得刘羡阳是比他要聪明许多许多的人。可能这辈子都是如此认为了。 所以崔东山当时才会好像与骑龙巷左护法暂借一颗狗胆,冒着给先生责骂的风险,也要私自安排刘羡阳跟随醇儒陈氏,走那趟剑气长城。 崔东山作为一个藏藏掖掖偷偷摸摸的小小“仙人”,当然也能做许多事情,但是可能永远没办法像刘羡阳这样理直气壮,天经地义。尤其是没办法像刘羡阳这样发乎本心,觉得我做事,陈平安说话管用吗?他听着就好了嘛。 “如果我的话在陈平安那边不管用,我就不是刘羡阳,陈平安就不是陈平安了。” 饶是崔东山都不得不承认,这句刘羡阳没说口的言语,很牛气哄哄啊。 那样的刘羡阳,是配得上天底下任何一位好姑娘的。 崔东山没有去往大骊陪都或是老龙城,而是去往一处不归魏檗管的大岳地界,真武山那边还有点事情要处理,跟杨老头有些关系,所以必须要慎重。 翻动老黄历,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远古神灵,其实一样山头林立,若是铁板一块,不然就不会有后来人族登山一事了,可最大的共同点,还是天道无情。阮秀和李柳在这一世的改变极大,是杨老头有意为之。不然只说那转世多次的李柳,为何次次兵解转世,大道本心依旧? 崔东山打了个哈欠,在两岳地界接壤处,从脸朝天背朝地的凫水姿势蓦然一个颠倒,往人间瞥了眼。 北岳地界城隍庙的大小夜游神,如今大概是对自家魏大山君最“感恩戴德”的存在了。 披云山上,暂时无事的魏檗在一片小竹林内, 仅剩这几棵竹子,不但来自竹海洞天,准确说来,其实是那山神祠所在的青神山,珍稀异常。当年给阿良祸害了去,也就忍了。其实每次去落魄山竹楼那边,魏檗的心情都比较复杂,多看一眼心疼,一眼不看又忍不住。 如今竹林光景寒酸,有些青黄不接。魏檗叹了口气,夜游宴可以硬着头皮再办,竹子必须要铁了心肠护好。 先前找到崔东山,询问白衣少年与竹海洞天有无香火情,能否再购买几棵品秩相当的祖宗竹亲近旁支,他披云山这边,可以砸锅卖铁高价买。崔东山当时脸色古怪,说我是愿意硬着头皮、豁出半条性命去为山君开这个口的,怕就怕我被青神山夫人打了个半死不说,还要连累披云山直接成为青山神祠庙名单上的“头等贵客”。 魏檗只好作罢。 不过却将希望寄托在陈平安身上,反正与女子打交道也罢,或是与前辈往来也罢,这位落魄山年轻山主真擅长。 按时来落魄山点卯的州城隍庙香火小人儿,被周米粒私底下封赏了个暂时不入流的小官,骑龙巷右护法,也就是周米粒卸任的那个。并且与它坦言,说最后成不成,还是得看裴钱的意思,目前你只是暂领职务。小家伙高兴得差点没回家敲锣打鼓去。 香火小人儿当时回到一州城隍阁,大概是头戴官帽,腰杆就硬,小家伙口气贼大,站在香炉边缘上边,双手叉腰,抬头朝那尊金身神像,一口一个“以后说话给老子放尊重点”,“他娘的还不赶紧往炉子里多放点香灰”,“饿着了老子,就去落魄山告你一状,老子现在山上有人罩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那位在整个龙州、大小城隍位列第一尊的城隍爷,笑呵呵回了句好大的官威啊。 小家伙胆气稍减几分,学那右护法双臂环胸,刚要说几句英雄豪气言语,就给城隍爷一巴掌打出城隍阁外,它觉得面子挂不住,就干脆离家出走,去投靠落魄山半天。骑龙巷右护法遇到了落魄山右护法,只恨自己个头太小,没办法为周大人扛扁担拎竹杖。倒是陈暖树听说了小家伙埋怨城隍爷的诸多不是,便在旁劝说一番,大致意思是说你与城隍老爷当年在馒头山,患难与共那么多年,如今你家主人好不容易升为大官了,那你就也算是城隍阁的半个脸面人物了,可不能经常与城隍爷怄气,免得让其它大小城隍庙、文武庙看笑话。最后暖树笑着说,咱们骑龙巷右护法当然不会不懂事,做事一直很周全的,还有礼数。 小米粒就在旁使劲点头,动作轻柔搁在香火小人的脑袋上,说咱们当过和正在当骑龙巷右护法的,都鬼精鬼精机灵得很嘞。 香火小人儿先是一愣,然后一琢磨,最后开怀不已,有了个台阶下的小家伙便一个蹦跳离开石桌,开开心心下山回家去了。 刘羡阳今夜独自行走在龙须河畔,一直走到了铁符江,对岸就是江水正神杨花的水神祠庙,刘羡阳这才转身。 在离开南婆娑洲之前,老先生与他在那石崖上道别。与刘羡阳说了件事,然后让他自己选择。 刘羡阳当时抬起手腕,苦笑不已。没有什么犹豫,作揖行礼,刘羡阳恳请老先生帮忙斩断红线。 陈淳安笑着以双指捻断那根红线,提醒刘羡阳,“回了家乡,多加小心。能捣鼓这个的幕后人,肯定不简单。” 刘羡阳叹了口气,使劲揉着脸颊,那个剑修刘材的古怪存在,委实让人忧心,只是一想到那个赊月姑娘,便又有些得劲,立即跑去水边蹲着“照了照镜子”,他娘的几个陈平安都比不过的俊小伙,赊月姑娘你真是好福气啊。 北俱芦洲。 鱼凫书院的山长周密,在等两封回信,暂时又无法去宝瓶洲散心,就只好就近散心走了趟狮子峰。跟两位新老朋友,一起喝酒,好友峰主和武夫李二。 其实前不久周密就造访过狮子峰,当时还有个自称来自山崖书院的年轻儒士,跟周密相逢时,年轻人在山上百~万\小!说,一看就是个不会亏待自己的,一副碗筷一壶酒,几碟子佐酒菜,那个叫李槐的,将周密当成了狮子峰的修道之人,毫不怯场,很热情,硬拉着周密一起喝酒,将桌上剩余半壶酒,直接送给了自称姓周的“周大神仙”,说在家乡那边对付佐酒菜,甭管是盐水花生还是啥的,用筷子都是交情“没到门”,周神仙只要不介意,那就千万别讲究,还说他有个姐姐在山上修行,劳烦周神仙以后稍稍照顾几分,年轻人举起酒碗,说他先提一个。 周密笑问你那儿子回宝瓶洲了? 李二笑着点头,说回了,不能总是远游在外,我儿子是读书人嘛。 李二与媳妇,到现在还是觉得自家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儿子李槐的读书人身份。 至于女儿李柳,在李 二这边,当然打小就是极好极懂事的闺女,如今也是。 那峰主笑容尴尬,倒不是那李槐不懂事,而是太懂事,为了他姐的山上仙缘,真是什么肉麻话都说得出口,一来狮子峰上没这风气,再者老元婴在山外也是酒桌上吃惯了奉承话的,所以老修士倒不是扛不住那些个马屁,而是那小子左一句“我姐手脚笨心不坏,得是多大福气,才能在这狮子峰修道啊”,右一个“要是我姐不小心好心办坏事,峰主老先生的老神仙,多担待些,可打骂几句立规矩,那也是要得的”。老元婴只好笑呵呵,一个字都不敢多说。敢接话吗?哪里敢啊。 那位狮子峰的开山老祖师,可不是李槐眼中什么金丹地仙韦太真的“身边婢女”,而是将一头渌水坑飞升境大妖,当做了她的婢女随便使唤的。 与李二他们喝过了酒,周密独自一人,来到那处视野开阔的观景凉亭,轻轻叹息。 “先生,天下可做可不做之事,我们先做了再说,先生要是觉得路远,学生就代劳,负责封正仪式。不过别忘了寄给学生那道青色材质的文庙敕令。” 由于与某位王座大妖同名同姓,这位自认脾气极好的儒家圣人,给文庙的书信,一板一眼。只是给自家先生的书信末尾,就差不多能算不敬了。 “若是先生连这都做不到,学生便要将先生传授的圣贤道理,还给先生了,不仅如此,还要辞了山长一职,儒生周密要去会一会那个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反正两个最后只能剩下一个。” 婴儿山雷神宅那边,两个外乡大爷总算滚了。 那个叫陈灵均的,到最后都没低头认错,还是“你们先认错改错,老子再道歉”的架势,雷神宅之所以放人,是因为龙亭侯李源寄来了第二封密信,信上就一句话,别给脸不要脸,老子的那位好兄弟,再在你家多吃一顿牢饭,老子就让你们雷神宅变成一座水牢! 只不过陈灵均这会儿还被蒙在鼓里,只当是心中默默许愿、祈求老爷多多保佑平安,终于灵验了。 一世英名都毁在了雷神宅。 不过总算不用每天战战兢兢吃那牢饭了,不然哪天稍微带点荤味了,陈灵均就觉得是一碗断头饭,然后转头看着一旁好友狼吞虎咽,就要悲从中来,只觉得自己连累了这位好兄弟。 如今可好,天高地阔了,那婴儿山雷神宅的那帮老神仙,非但没有跟自己计较那“神宅”两字的损失,反而一大帮子成群结队的,和和气气将自己礼送下山了。 陈灵均将身上的神仙钱,都偷偷留在了牢狱里边,只留下点保证他和好哥们吃喝不愁的金叶子和银锭,雷神宅做事情不讲究,他陈灵均还是讲究人。 下山后,陈灵均难免有些闷闷不乐。 那个年轻车夫说道:“雷神宅的神仙老爷不认那个错,咱哥俩不也没认错,就当扯平了。” 陈灵均远远回望一眼婴儿山,“都是当神仙的人了,认个错改个错,就有那么难吗?” 年轻车夫笑道:“神仙面子大,还是老百姓面子大啊,老弟啊老弟,你真是个蠢货,这都想不明白。” 陈灵均哈哈一笑,压低嗓音道:“去他娘的面子。” 年轻车夫说道:“喝好酒去,管他娘的。记得挑贵的,省吃俭用,抠搜抠搜,就不是咱俩的风格。” 在一处海边城池,陈灵均寻了一处酒楼,要了一大桌子酒菜,陈灵均与患难与共的好兄弟,一起饮酒,一同大醉。哥俩得用酒气冲一冲晦气。 那个车夫出身的年轻人,名叫白忙,名字怪了些,一次陈灵均在酒肆喝高了,就说这个名字不太喜庆,拍胸脯与好友保证,等咱们一起回了家乡,就让我家老爷帮你取个名字。陈灵均当时站在板凳上,翘起大拇指,说我家老爷取名字,这个! 虽然是个年纪轻轻的车把式,却是个实打实的三境武夫,走惯了江湖的。 陈灵均交朋友,又不看境界。何况在他家乡,境界这玩意儿,真别当真,最没劲。 天大地大,投缘最大。 今天在酒楼与好哥们白忙喝酒,喊了一大桌子招牌菜,白忙说了句文绉绉的言语,说难得“今天无事”,最适合喝好酒。 啥叫好酒,贵的酒嘛,陈灵均很喜欢,白忙这点最好,从不矫情,白忙身上那股子“兄弟每天与你蹭吃蹭喝,是占便宜吗,不可能,是把你当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啊”的真情流露,陈灵均打心眼最喜欢,他娘的李源那兄弟,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身上少了这份豪杰气概。 今儿陈灵均又喝高了,只是难得没有拉着白忙一起吹牛皮,反而有些伤感,嗓门反而越来越小,“以前我总喜欢听好话,听不得半◇零零句不好听的。后来遇到了老爷,他就跟我说,好话坏话都会听着的,都别太当真,何况十句好话,往往给一句坏话就打死了。所以每听人一句好话,让我就先余着九成,到时候攒够了好话,就可以等那一句坏话登门做客了,半点不伤心。” 年轻车夫摇头道,“灵均老弟啊,世上人,少有这么算账精明、晓得自补心路的,都喜欢只拣好听的听。不然就是富贵得闲了,吃饱了撑着只挑难看的看。” 陈灵均笑道:“说我呢。” 年轻车夫笑道:“也是说我自己。咱哥俩共勉。好歹是晓得道理的,做不做得到,喝完酒再说嘛。愣着干嘛,怕我喝酒喝穷你啊,我先提一个,你跟着走一个!” 陈灵均赶紧与白忙一起喝了碗。 陈灵均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今儿心情有点怪,陈灵均没来由想起那个黄湖山的老哥,说道:“白忙,以后去我家做客,我要专门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是位姓贾的老道长,言谈风趣,酒量还好,在家乡跟我最聊得一块去。” 白忙笑道:“假?真假的假?假的吧?” 陈灵均嘿嘿笑道,“没学问了吧。不过作为江湖中人,斗大字不认识几个,倒也不丢人。不过你得提一个。” 那白忙赶紧喝了一碗酒,继续倒满一碗。碗口不大,装酒不多,得靠碗数来补。反正好兄弟不是什么小气人。混江湖的,这就叫面儿! 两人一起醉醺醺走出酒楼,陈灵均掂量一番钱袋子,苦兮兮道:“白忙,咱们兄弟好像喝不了几顿这样的酒水了。” 白忙笑着点头,“是啊,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陈灵均打了个酒嗝,他还是背竹箱、手持行山杖的装束,本想顺着好兄弟的言语,骂白忙几句不会好好讲话,只是一想到自己就要真正走江,便当这句话说得教人伤感,也无法反驳了。毕竟走江一事,不但注定艰难,而且意外太多,白忙老哥只是三境武夫,一来未必跟得上他走江的速度,再者更不安稳,再来个雷神宅拦路怎么办。 白忙转头看了眼低头不语的陈灵均,笑了笑,一巴掌拍在陈灵均后脑勺上,打得后者一个踉跄。 陈灵均挠挠头,“嘛呢。” 白忙拍了拍肚子,笑道:“酒能喝饱,虚服虚服。” 陈灵均犹豫了半天,说道:“兄弟,咱们可能真的要分开了,我要做件事,拖延不得。要是能成,我回头找你耍,喝顿好酒,喝那最贵的仙家酒酿!” 陈灵均见那白忙只是笑眯眯望向自己,愣了愣,“咋的,关太久了,都能把老子当个娘们看?白忙,别这样啊,那我把金叶子都给你,银锭我留着?然后你去哪我可就不管了。” 白忙哈哈大笑,“不用不用,跟着好兄弟吃喝不愁,是江湖人做江湖事……” 陈灵均已经摘下书箱,走在僻静处,打开竹箱拿出一包仅剩的金叶子,给了那白忙,见好兄弟没动静,陈灵均埋怨道赶紧的,做事不大气,怎么当我的好兄弟。 白忙犹豫了一下。 陈灵均直接轻轻抛给他,在白忙接住后,陈灵均怀抱行山杖,抱拳道:“白忙,就此别过,你要是愿意,就去水龙宗那边等我,我只要能回,就肯定去找你,再带你去宝瓶洲耍去,可不是我吹牛啊,我在那儿地头熟得一塌糊涂,走哪儿都是喝酒不花钱的主儿!到了那边,咱哥俩继续顿顿吃香喝辣的……” 白忙笑道:“那我去春露圃等你。” 陈灵均想了想,谁等谁还不知道呢,只不过不方便多说,就答应下来,约定在春露圃碰头。 陈灵均大步离去。 白忙收了一袋子金叶子放入袖中,背靠巷壁,望向那个身形渐渐远去。 确实,谁等谁还不知道呢。 白忙原本等到事了。 就又与那老道人贾晟一样,还了这副皮囊便是。 只不过与贾晟略有不同,当时浑浑噩噩的贾晟全是他在打盹,他偶尔却不全是贾晟,他时不时还是要看几眼昔年的骊珠洞天。 至于如今身上这副皮囊,自己是过客,等到当客人的哪天离去,主人便记不得有客登门了。客人不请自来,擅自登门,到时候当然得给一份礼。什么远游境体魄,什么地仙修为,当然不难,只不过凡夫俗子骤然富贵,唯有心境依旧低浅,长远来看,却未必真是什么好事。给些世俗金银,白得一副可以延寿几年的三境体魄,够这车夫好似梦游一场,就回了家乡,再得个莫名其妙的小富即安,就差不多了。 簪花看雾两不误,雾里寻花真辛苦。 难不成真要到头来拈花一笑? 白忙突然笑了起来,抬手掐一诀。 剑诀即道诀。 飞剑之剑,道法之道。 出剑即大道运转。 光阴长河好似逆流。 变得白忙刚刚接过那袋子金叶子,陈灵均刚刚转身。 白忙微笑道:“陈灵均,先前确实是为斩龙而来,到了骊珠洞天遗址,一举两得,省得麻烦,先斩那条真龙余孽,然后稍稍跑远几步路,再在济渎入海口,斩你陈灵均项上头颅,刚好作为对陆沉误我一场的小小回礼。” 那“陈灵均”闻言转过身,朝白忙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好兄弟,说话都一个德行! 不喝酒,老子就是落魄山上混最惨的,喝了酒,莫说是落魄山,整个北岳地界,都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 然后陈灵均跳起来,一巴掌拍在那年轻人脑袋上,笑骂道:“没磕瓜子是吧,看把你醉的。好兄弟的脑袋,是拿来斩的吗?斩你大爷的斩,你这还是买不起一把剑,要是给你小子挎了把剑,还不得斩天去。” 白忙爽朗大笑,袖中再次掐诀。 他依旧站在原地,而那陈灵均却已经身形消失在街巷拐角处。 一颗脑袋突然探出,喊道:“白忙,以后帮你改个名字啊,白忙一场,不够喜庆!” 白忙,或者贾晟,又或者说白帝城城主的传道恩师,昔年浩然天下的斩龙之人,笑着与那陈灵均挥手。 藩邸高楼处, 宋睦今天离开武将、仙师扎堆的议事厅,亲自带着远道而来的贵客范先生,一起登高远观战场。 皇叔宋长镜在有一番话,让他真正从泥瓶巷宋集薪变成了大骊藩王宋睦。 你耗费一生光阴去辛勤读书,未必一定能成文庙圣贤,你去登山修行道法,未必一定能成仙人,但你是大骊藩王,都不用去计较宋氏族谱上,你到底是宋和还是宋睦,你只要能够识人用人,你就会是手中权柄远比什么书院山长、山上仙人更大的宋集薪。一洲山河,半壁江山,都在你宋集薪手中,等你去运筹帷幄。书院圣贤说理,旁人听听而已。神人掌观山河?自己看看而已。至于一些个身边女子的心思,你需要刻意去理解吗?需要自怨自艾吗?你要让她主动来揣测身旁宋集薪心中所想。 宋睦轻轻呼出一口气。 老龙城外。一座小小宝瓶洲,诸多出山修士施展出来术法神通,哪怕是范先生那位追杀过阿良的老修士,都要暗暗心惊。 稚圭在那大海之中,先是现出真龙之躯,肆意绞杀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不说,更凭空驾驭起一道海浪大潮头,撞向那道由王座大妖绯妃运转水法神通的一线潮。 绯妃出手,使得老龙城之外的整个南海水域,好似分出两座,一高一低,稚圭现出真身后,一颗骊珠大如海中明月,映彻方圆百里,也瞬间拔高临近老龙城的海面。两座仿佛只有一线之隔的大海高墙,北高南低一大截,毕竟绯妃那道水法搬海,本就是这头王座大妖的倾力而为,更有成百上千精通水法的妖族帮忙推波助澜,稚圭由着崩塌半数的海面,径直往自己身后涌去,水淹老龙城! 她只是在前行道路上,凶狠碎墙再南去,径直去找那绯妃。 老龙城战场的宝瓶洲修士,当然不会任由海水倾轧老龙城山水大阵,天空悬停剑舟,万千飞剑齐出,北俱芦洲那拨远游至此的剑仙剑修,连同苻家供奉楚阳在内的宝瓶洲本土剑修,各色剑光,一起碎水而去,更有那修道之地的白霜王朝的得道真人,任由那幅已经失去文字的字帖彻底消散天地间,再将那字帖上一方方印章,变成一具具身高数十丈的金身傀儡,各持法器,排列在老龙城外一线,一同向前狂奔,倾力劈水。 犹有那代替宝瓶洲寺庙回礼大骊王朝的高僧,不惜拼了一根锡杖和袈裟两件本命物不要,以锡杖化龙,如一座青色山脉横亘在大浪和陆地之间,再以袈裟覆住半座老龙城。定要阻拦那大水压城,不对老龙城造成神仙钱都难以补救的阵法损伤。 太徽剑宗掌律祖师黄童,不退反进,独自站在岸边,祭出一把本命飞剑,也不管什么巨浪海水,只是顺势斩杀那些能够身可由己的落水妖族修士,一切伪装,刚好借此机会被那绯妃撕破,省得老子去找了,一剑递出,先化作八十一条剑光,四面八方皆有剑光如蛟龙游走,每一条璀璨剑光只要一个触及妖族体魄,就会瞬间炸裂成一大团零星剑光,再次轰然迸射开来。 昔年在那剑气长城与宗主争着求死时,这就是当时黄童“让我来,你回去”的底气所在。 只可惜还是被宗主韩槐子以一个“我是宗主”给压下。 老龙城护城大阵,暂时无恙。 不过那位范先生在离去之前,还是笑着与藩王宋睦说了句“客套话”,我看不见这等损耗还好,瞧见了又没出手出力,就只能出钱了。 于是老龙城又得了一笔谷雨钱,用以维持地上老龙城和天上剑舟的灵气运转。 在范先生与侍从离去后,宋睦只是盯着视线挑远,看那海面上偶尔现出真身些许的一对大道死敌。 稚圭,绯妃。 都已现出真身。 北边浓郁水运,如汹汹江河一般,源源不断从中部大渎涌向大海之中的稚圭身上。 而绯妃同样借取了桐叶洲北部的一部分水运,但是声势不如稚圭那么夸张。 龙蛇之争。 只是品秩更高一等的真龙,尚且年幼,境界更低。 所幸双方暂时都不敢擅自窃取的大海水运,更倾向和亲近于那条通体雪白、唯有眼眸金黄的真龙。 宋睦神色平静,但是一手扶住栏杆,变成了五指如钩。 宋睦突然收回那只手,没有转头,只是轻轻抬手。 那些大骊随军修士立即给两人放行,准许后者去往藩王身边。 是两个老熟人,少城主苻南华和云霞山蔡金简。 与苻南华不用客套,如今不常见,但是这么多年来,一个在老龙城内城的藩邸,一个家搬去外城,大眼瞪小眼的叙旧机会,总是不少的。所以宋睦转过身后,只是与苻南华笑着点头,然后望向那位云霞山地仙,抱拳道:“恭贺金简跻身元婴。” 蔡金简有些尴尬,笑道:“就是个笑话,苻南华刚刚笑话过了,不差你一个。” 宋睦大笑过后,才说道:“我又不是苻少城主。” 蔡金简叹了口气,站在宋睦身边,远眺战场,头顶老龙城大阵那层光彩,被剩余登岸的巨浪一个压顶,所幸冲击过后,略微黯淡几分,很快就恢复原本灵气。如今大骊宋氏,是真有钱啊。 蔡金简得了那桩飞升台机缘后,因为师门云霞山的缘故,不太需要她去战场厮杀,财力物力,一样可以换取战功。 云霞山甚至在得知蔡金简成为元婴后,掌律老祖师还专程找到了蔡金简,要她保证一件事,出城厮杀,绝不拦着,但是务必务必要护住大道根本。 宋睦继续看着远处战场。 他的修士境界,不值一提,反而成了好事,不用看那鲜血模糊的画面太真切。 那条世间唯一一条真龙,长达三千丈,庞然身躯,一旦被撕裂开伤口,也会更大,更触目惊心。 蔡金简瞥了眼其实也不算太过年轻面容的藩王,心中叹息,终于再不是那泥瓶巷难掩一身贵气的少年了。 宝瓶洲中部,仿白玉京处,十二把飞剑头一次齐齐祭出,凭空消失在陪都和大渎上方,凭空出现在老龙城之外的大海中。 飞剑将那绯妃真身从头到尾,一一钉入。 使得那条白骨裸露确实雪白、身躯更多却是金色鲜血遍布的真龙,得以撤离战场,只是哪怕有那十二飞剑帮忙助阵,真龙依旧未能顺利真正脱离战场。 一个御剑悬停在战场外的长臂老者,从肩挑长棍的姿势,变成一棍砸下真龙头颅,打得真龙头颅撞入大海底部,鲜血瞬间弥漫海面。 这一幕,与老龙城可谓近在咫尺。 宋睦双手攥拳在袖中,却始终面无表情。 数位北俱芦洲剑仙帮那真龙压阵,而那大妖袁首眼见着打杀机会不大,便嘿然一笑,脚尖一点,离开了脚下所踩长剑,蓦然变出巨大真身,一脚踩死十数个胆敢在岸边斩杀自家天下好儿郎的修士,再一棍打在老龙城山水大阵上,一棍就打得一座大阵光彩全无,由无数条细微磅礴灵气流转打造而成的护城大阵,竟是当场砰然碎裂,阳光映照下,如同一场绚烂大雨落在老龙城。 长棍不但打破了大阵,声势依旧巨大,迅猛砸向藩邸那栋高楼。 黄童和郦采几乎同时,祭出飞剑斩向那袁首头颅,却被那大妖一手拍飞一剑,又伸手攥住一剑再丢远。 所幸那一棍即将落在藩邸时,天空出现一条不抬起眼的绵延细线,偏是这条不知被谁搬来的小小山脉,挡住了袁首那剩余半棍之威势。 “细线”绷断,宝瓶洲中部便有一条山脉随之崩碎。 袁首也不敢久留战场,又挨了剑仙好几剑,重新踩踏在长剑之上,退出战场。 北俱芦洲这帮耍剑的崽子,真真可恶,等老子打碎了宝瓶洲一百座祖师堂,到了你们家乡,就与你们自家的祖师堂,不以长棍碎之,换作好好与你们山头问剑一场。 登龙台上,一个收了真身的白衣女子,身躯蜷缩起来。 一个黄衣童子战战兢兢站在台阶那边,都不敢登台,更不敢靠近那个惨不忍睹的主人。 稚圭一张脸颊贴地,盯着那个废物,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死远点。” 那个先前跟随稚圭一起以齐渎走水成功的“黄衣童子”,这条昔年泥瓶巷的四脚蛇,赶紧慌张跑下台阶,蹲在登龙台脚下,双手抱头,瑟瑟发抖。 方才一个对视之下,他发现主人好像差点就要进食疗伤。 绯妃同样已经恢复人身,不过身上多出十二个窟窿,那不是寻常剑仙飞剑,难免伤到了她的大道根本,尤其是后脑勺穿透眉心那一剑,最为狠辣,不过绯妃比那条小龙的惨淡下场,还是要好不少。 至于十二把白玉京飞剑,也没有全部返回崔瀺手中,给她打碎一把,再截留下了其中一把,打算送给自家公子作为礼物。 战场重归两军厮杀。 藩王宋睦一声令下。 数十位大骊死士悄然动身,撒网一般,去往三处被蛮荒天下打穿的大门。 既是妖族大军撕开的大门,也是老龙城有意让出的道路。 不然蛮荒天下真的会蚁附老龙城,就此蜂拥北去。宋睦和所有有资格参与议事之人,从来就没觉得老龙城守得住。 只是老龙城守不住的时候,得是一座彻彻底底的废墟,死上足够多的妖族大军,尤其是妖族修士,至于宝瓶洲自家修士,天底下的打仗,能不死人?! 就像那些赶赴战场的死士,除了大骊边军的随军修士,更多是那些刑部死牢里的囚犯修士。人人皆是一张“符箓”,每一人的战死,威力都会等同于一位金丹地仙的自尽。 蔡金简问道:“就不担心有些死士畏死,临阵脱逃,或是干脆降了妖族?” 宋睦 说道:“有肯定有,还会不少。只是不用担心。他们怕死,妖族也不敢收。” 大骊王朝军方出身的死士,会先降再死。远远不止一人,而是先先后后,总计十二人。会逼着妖族军帐不纳降。再者战场形势这么乱,谁有心情一一分辨身份。 很快战场前方,靠近簇拥而至的妖族那边,就亮起了一大团光亮。 苻南华趴在栏杆上,转头看了眼眯眼关注战场走势的宋睦,后者一抬手,似乎有些想法,喊来一位文秘书郎,以心声言语,后者直接御风去往议事堂。 苻南华收回视线,有些羡慕。 藩王的身份,枭雄之资质。 除了老龙城身后的南岳之前,大骊两支精锐铁骑,已经安静等待老龙城的被攻破,宝瓶洲东南和西南也有两条战线,开始了一场场的厮杀。只是暂时还不如老龙城战线那么惨绝人寰,只是这种“不那么”,只是相对于山上修士而言,大骊边军和藩属兵马的战死人数,每天都在急剧递增。 当然是驻扎在更前线的大骊铁骑先死,以及死得更多。 不过也有一些被大骊王朝觉得战力尚可的藩属边军,会在第一线协同作战。 哪怕如此,这些一洲藩属国的实打实精锐,依旧会被大骊铁骑不太瞧得起。 由云林姜氏负责的一处辖境战场,一场大战落幕,夕阳下,大骊文武秘书郎,负责安排军士打扫战场,大骊铁骑出身的,较少,更多是藩属人氏,山上修士山下将士,都是如此。哪怕大战落幕后,不用去翻死人堆的藩属精锐,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合理的,一场场厮杀下来,战力悬殊,比那早年大骊铁骑南下碾压各国,更加明显了,才知道一件事,原来当年的一支支南下铁骑,根本就没有太多机会,使出全部实力。 十几个人包扎好伤口的大骊精锐,坐在一处小山坡上,看着不远处的战场。 其实大半都是大骊藩属国边军出身,只有三人才是正儿八经的大骊铁骑。不过几场仗打下来,相互间关系才稍稍融洽几分。所谓的融洽,就是可以多聊几句闲天。 一个出身大骊藩属的年轻士卒轻声道:“校尉大人,按照那些个神仙老爷的说法,听说人死了,大多没了就没了,有些会变成游魂,能赶上头七。只有一小撮,才有机会变成鬼魅。” 那个被称为校尉的武将,面容清雅,若不是他身上伤势,不然这会儿丢到那藩属家乡,当个清谈名士都有人信。 只不过这个校尉大人,当然是昔年藩属行伍的旧官职了。如今别说校尉,都尉都当不上,只能在大骊边军捞到个副尉,还是前不久凭战功提了一级,今天这场仗之前,他本来还只是三名副都尉之一,现在没有什么之一不之一了,大概明天才会重新变成之一。 他轻声笑道:“山河故乡如今还在,早死早回家。免得死晚了,家都没了。到时候,死都不知道该去哪里。原本运气好,还能多看几眼,倒成了运气不好。” 事实上,这位名叫程青的校尉大人,还真是名副其实的进士及第出身。 程青转头望向身边的那个都尉大人,打趣道:“你们大骊在最北边,好走。” 都尉王冀,是大骊边军斥候出身,年纪与程青差不多,但是投军入伍时,程青却还是个少年,还在寒窗苦读圣贤书。 程青曾经问过一个早就很想知道答案的问题,为何大骊铁骑如此强悍。 那个当了不少年大骊边军都尉的汉子,其实就是长得老相,才像是四十几岁的人,汉子想了半天,才说了个不是答案的答案,说我刚入边军的时候,当第一次敌军的刀子,见了自家骨头后,给老伍长背着去包扎伤口的时候,都没敢扯开嗓子嚎几大声,其实老伍长不会怪,当时就只会自己怪自己,觉得自己不是一条好汉,那也得假装好汉。至于后来,反正就习惯了。 一个少年面容的大骊本土边军,怒道:“啥叫‘你们大骊’?给大爷说清楚了!” 王冀老相是真老相,少年面容则真是少年,才十六岁,可却是实打实的大骊边军骑卒。 少年心中腹诽不已,先前拽酸文,也就忍了你,据说这家伙是那啥投笔从啥的人,反正就是读过几本书认识几个字的,瞧见了那天边晚霞,便说像是喜欢的女子脸红了,还说啥月色也是个势利眼,不然明月夜在那绫罗绸缎之上,为何月光要比棉布麻衣之上,要更好看些? 尽扯这些教旁人只能听个半懂的废话,你他娘的学问这么大,也没见你比老子多砍死几头妖族畜生啊,怎么不当礼部尚书去? 程青笑道:“好好好,马伍长说的是。” 姓马的少年总说自己姓马,所以一投胎来到咱们大骊,那就是大小奔着大骊铁骑去的! 少年见那程青如此,也不再计较,毕竟如今程青是半个副尉,至于为何是半个,终究是外人嘛。 王冀也没有拦着少年的言语,只是伸手按住那少年的脑袋,不让这小崽子继续扯淡,伤了和气,王冀笑道:“一些个习惯说法,无所谓。何况大伙儿连生死都不讲究了,还有什么是需要讲究的。如今大家都是袍泽……” 听到这里,少年刚要说话,给都尉大人微微加重力道按住脑袋,立即闭嘴。 大骊所有藩属伍出身,按照咱们大骊律法,官品一律最少降三级。无官身可降的,那就老老实实当你的小卒。 程青打趣道:“马伍长,那个瞧着与你年龄相仿的宋仙子,这次瞧见没?这次帮你们包扎伤口,宋仙子哭鼻子没有啊?” 少年涨红了脸,大骂道:“你们读书人都是不正经的玩意,笑话一个小姑娘算什么英雄好汉!起来,咱俩过过手!” 程青摆摆手,“不敢不敢,认输认输。” 所有人,不管是不是大骊本土人氏,都哄然大笑起来。 如今战场后方,药家修士,丹鼎派修士,就是所有大骊兵马心目中,地位最高的两种山上神仙,道理再简单不过,一个能救命,一个能够让人活命机会更多。 女子不管境界高低,无论面容如何,都由衷喊一声仙子,男子则连姓氏带“神仙”二字后缀,要知道大骊边军,对宝瓶洲山上神仙,一向最是嗤之以鼻,在这场开了个头就不知道有无尾巴的大战之前,山上修道的,管你是谁,敢跟老子横,这把大骊制式战刀瞧见没,我砍不死你,我大骊铁骑总能换个人,换把刀,让你死了都不敢还手。 而那个被程青说成是“宋仙子”的小姑娘,就是一位药家练气士,胆子不小,都敢跟着师门长辈来这边了,却喜欢偷偷哭鼻子。 少年不愿这些王八蛋多笑话他认识的那位宋仙子,立即换了一副嘴脸,问道:“都尉大人,听说你当年跟着咱们将军,一起去过京城兵部,咋样,衙门气派不气派?尚书大人,是不是真跟传说差不多,打个喷嚏比雷声响?” 不苟言笑的都尉扯了扯嘴角,就当是笑了,“当年我就是给将军当亲军护卫,才有机会去京城走了一圈,没有公文,兵部衙门进不去,偷溜进去找死不成。只能乖乖在外边等着将军,衙门口人来人往,我就壮起胆子,摸了摸石狮子的鬃毛,这不还没摸过瘾,将军就出来了,说谈完事情了,换个地儿,有个朋友在兵部下边的一个衙门当差,混得没啥出息,一样大官帽子,身上一样的官补子,在衙门里边每天喝茶水,跟在沙场上每天喝马尿,怎么比?” 说到这里,都尉王冀说道:“其实将军朋友里边,在京城混得出息的,也有两个,我都熟,以前还挨过不少打骂,都是将军当年所在老字营出去的,只不过将军比较要面子,没脸去挨白眼。将军每次在京城忙完事,只要不着急返回边关,都会走趟京畿,用将军的话说就是这些老朋友,当官都不如他大。” 那些老朋友,其实未必有多老,也不是混得不好,而是早早死了。 程青心中叹息。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这般随口说出的拉家常,其实让程青这个读书人,觉得意思却大。 都尉王冀却不知程副尉多想了,只是缓缓说道:“我就又跟着去了趟武库司直属衙门,结果将军那个朋友刚好有事,我只好陪着将军坐在旁厅,一下午喝了一肚子的茶水,茶叶没几片,水管够。将军挺乐呵,说咱们兵部当官的,就是穷啊,是真穷,不比那礼部只会孙子跟老子装穷。将军一贯嗓门大,这话凑巧给外边当差的听了去,就很快送来了一小罐子茶叶,与将军笑着说可劲儿撒茶叶,如今不一样了,户部以前那叫一个猴精抠搜,茶叶都要按两给,如今阔气了,总算晓得按斤算了,咱们将军就等这句话呢,立即起身抱拳,说托福托福,亏得我以前跟过的刘老校尉,如今升官当了户部侍郎。” “那当差的老人,便立即大笑起来,说那咱哥俩算半个自家人啊,相互问起边军履历,好嘛,真攀上了亲戚。原来户部刘侍郎当校尉的时候,咱们将军是斥候都尉,又不曾想刘侍郎刚刚投军那会儿,老人就已经是伍长了。将军就要让老人坐着喝茶,他帮着看门去,老人笑着说不能够,一码归一码,在边关罚酒好吃,如今在衙门当差,罚酒可就不好吃喽。” 听到这里,少年问道:“都尉大人,你当时就没主动要求当门神去?” 王冀一愣,摇头道:“当时光顾着乐了,没想到这茬。” 少年啧啧道:“都尉大人啊,你当兵杀贼真不耐,我给都尉竖起两根大拇指都嫌少了,可都尉你真不是啥当官的料。换成我,早跑门口望风去了,好歹让老伍长与将军喝上一壶茶。” 王冀伸手一推少年脑袋,笑道:“将军说我不会当官,我认了,你一个小伍长好意思说都尉大人?” 王冀原本打算就此打住话头,只是不曾想四周袍泽,好像都挺爱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加上少年又追问不已,问那京城到底如何,汉子便继续说道:“兵部衙门没进去,意迟巷和篪儿街,将军倒是专程带我一起跑了趟。” 那两条京城街巷,是出了名的将种如云。 少年眼中满是憧憬,“咋样,是不是戒备森严?让人走在路上,就不敢踹口大气儿,是不是放个屁都要先与兵部报备?不然就要咔嚓一下,掉了脑袋?” 说到这里,那个年轻伍长自顾自笑了起来,这个玩笑,比较有水准了,值得回头跟手底下几个小崽子唠叨唠叨。岁数大咋了,还不是大爷我手底下的士卒? 王冀摇头道:“一开始紧张得两手冒汗,比上战场还怕,走着走着,也没啥两样,就是两边树木,都上了岁数,大夏天走在那边,都走树荫里边,让人不热。” 这位都尉没好意思说,当时是自己一转头,就瞧见将军两眼炯炯有神,毫不怯场,好一个龙骧虎步,才跟着没啥紧张了。 至于将军当时是不是强自镇定,以前没多想,就没问过,打算以后如果还有机会的话,一定要问一嘴。 那少年斜眼那程青,大笑道:“意迟巷,篪儿街,听听!你们能取出这样的好名字?” 程青点头道:“能取出一样好的名字来,只不过意迟巷和篪儿街,只有大骊能有。” 这是一句肺腑之言。 年轻伍长大怒道:“看把你大爷能的,找削不是?!老子赤手空拳,让你一把刀,与你技击切磋一场?谁输谁孙子……” 王冀再次伸手按住少年的脑袋,不让他继续丢人现眼,笑骂道:“人家是在说好话,长点心吧。以后多读书。” 那年轻人凑过脑袋,悄悄说道:“好话坏话还听不出啊,到底是咱们都尉一手带出来的,我就是看他们心烦,找个由头发发火。” 都尉只是重复一句,“以后多读书。” 这个年轻伍长,在都尉眼中,其实就是个孩子,何况十六岁,年纪大吗? 一个年轻人,只要能够活到太平世道,就可以多读书。 让我们这些年纪大的,官稍大的,先死。 都尉没有跟年轻伍长说那衙门当差的老人,取茶具和递茶罐的那只手,很稳,但是刻意掩藏的另外一只手,颤颤巍巍。 是在战场上给砍断了手筋。 至于老人那只不会颤抖的手,则少了两根半手指头。 边军斥候,随军修士,大骊老卒。 大骊王朝最重这些。 动辄就会先死。当了神仙的都还不惜命。以及在战场上活得久的人。 文官老爷,神仙风采,名士风流。 大骊王朝如今也认,但是只要遇到前者,都给老子靠边站! 他们这些大骊铁骑与各国藩属兵马在组建、合拢之初,大大小小,冲突不断,不止是言语上的,双方经常动手,他为此也没少出手护着自己的手下,好歹讨要一个过得去的公道。只求大骊边军那拨锐士悍卒的言语别太过分,就足够了,不敢奢望更多。所幸大骊边军律例一直在那边搁着,藩属边军打不过, 那些个言语无忌的大骊边军,也不敢闹大,而且往往在演武场上打趴下对手,回去就要被拎回演武场,当场挨一顿没有半点水分的军棍。大骊边军看得见,藩属兵马一样看得见。 或是按照某些大骊边军习俗,被刀背狠狠敲打裸露背脊,更有甚者,违例重了,会被战马拖拽,整个后背都要血肉模糊, 奇怪的是,一起扎堆看热闹的时候,藩属将士往往沉默不语,大骊边军反而对自家人起哄最多,使劲吹哨子,大声说怪话,哎呦喂,屁股蛋儿白又白,晚上让兄弟们解解馋。大骊边军有一怪,上了岁数的边军斥候标长,或是出身老字营的老伍长,官位不高,甚至说很低了,却个个架子比天大,尤其是前者,哪怕是得了正统兵部官衔的大骊武将,在路上瞧见了,往往都要先抱拳,而对方还不还礼,只看心情。 甚至亲眼见过一幕画面,一位从五品的年轻武将,从别处军营骑马来此议事,离开军帐后,在路上遇到一位老伍长,竟是立即翻身下马,与那老伍长抱拳致礼。此人年纪轻轻,据说还是那篪儿街将种门庭出身,如今手握大骊边军五千精锐兵马,还是一个老字营! 搁在宝瓶洲藩属国,此人权柄之重,兴许比本国什么大将军都要大了 那老伍长却只是伸出拳头,敲了敲武将鲜亮甲胄,还使劲一拧年轻武将的脸颊,笑骂道:“小王八蛋,功劳不多,当官不小。难怪当初要离开咱们斥候队伍,摊上个当大官的好爹就是能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他娘的下辈子投胎,一定要找你,你当爹,我给你当儿子。” 然后老伍长轻轻一巴掌甩过去,“滚远点。不当只能送死的小卒子了,以后就好好当官,反正还是在马背上,更好。” 王冀突然视线扫过所有人,最后说道:“各位,咱们其实恩怨多了去,也大了去,可不管如何,如今都是沙场袍泽,都是悬佩一把大骊制式战刀的人,漂亮话说不出口,我王冀也不晓得说,就一句,咱们大骊战刀,就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媳妇,人手一个,别嫌少!” 副尉程青和那少年伍长,还有其余所有人,都有些笑意,有些笑出声,有些没有而已。 小小宝瓶洲的一洲山河,各国铁骑的马蹄一起去听海潮声,不问世事的山上神仙重返山下,绿林好汉与那江湖豪杰,一起投身沙场…… 而那更为广袤的桐叶洲版图上,有那托月山百剑仙之一,身在一座屁大的偏远仙家山头,手心抵住剑柄,长剑钉入一具尸体的头颅。只觉得遗憾太不尽兴,不费吹灰之力就宰了个金丹。 这位剑修身后,是一座破碎不堪的祖师堂建筑,有来自同一军帐的年轻修士,抬起一只手,色泽惨白的纤细手指,却有猩红的指甲,而祖师堂内有五位傀儡正在辗转腾挪,好似在那修士驾驭下,正在翩翩起舞。 有那坐在巨大京城废墟中的大妖,身躯庞大,覆盖住小半座京城,身躯偶尔微微一动,就要碾碎无数老故事。 一道道金色光彩,破开天幕,跨过大门,落在桐叶洲版图上。 当其中一位巨大的远古神灵走过人间,身后拖曳着七彩琉璃色的光阴。 甲子帐昭告桐叶一洲,所有桐叶洲本土妖族,只要能够就近找到一座军帐,按照境界高低,一律封正为不同品秩的山水神灵, 重返故地后,打碎各地文庙,只保留下武庙,当那城隍爷、山水正神,自行筹建祠庙,收拢香火。 还有人说既然我们能过一座剑气长城,没理由过不了一座小小老龙城。 周密站在桐叶洲最北端的一处渡口,望向身在宝瓶洲中部的崔瀺,微笑道:“虽说已经让绣虎失望,却不能让绣虎太失望。” 崔瀺转头望向远处,稍稍偏移视线,分别是那扶摇洲和金甲洲。 周密点头道:“再做谋划,来不及了。” 扶摇洲那边,先前有那剑光万千,去往所有残存于世的众多书院学塾处。 已经让出大半山河的金甲洲,妖族大军依旧不断往北稳步推进。 在一处大局已定的战场上。 一头飞升境大妖,与那曹慈一伙人狭路相逢。 大妖下令让那大军散开,手持一枚火红葫芦,鼓吹三昧真火。方圆数百里,皆是焦土。 不过那一袭白衣依旧在出拳。 战场之中,犹有一个不知死活的年轻女子,已经被大妖麾下一位极其稀罕的九境巅峰武夫,刚好与她耍耍,捉对厮杀一场。 这场大战,几乎集结了金甲洲仅剩的精锐兵马,和众多上五境和地仙的山上战力。 与那妖族大军厮杀一月之久,原本胜负皆有可能,金甲洲最终惨败收场,因为一位金甲洲本土老飞升大修士的叛变。 大道尽头,命不久矣。 老修士便要人间旧山河,与他一人万古同悲。 在纯粹武夫之间的厮杀之际,一个上五境妖族修士,缩地山河,来到那女子武夫身后,手持一杆长矛,两头皆有锋锐矛头如长刀。 就要一矛砍掉那女子的头颅。 至于是否会误伤自家的九境武夫,得了一桩战功再说。 就在那年轻女子武夫刚刚身体前倾、同时微斜头颅之时。 那玉璞境妖族手中一端锋锐矛尖之上,突兀出现了一个矮小干瘦老者,脚踩矛尖。 白发,紫衣,赤脚。 老人的紫色长袍背后,绘有黑白两色的阴阳八卦图案。 腰间悬挂了一枚酒葫芦,晶莹剔透,清晰可见里边的景象,星光点点,如同收拢了一整条天上银河在酒壶。 骨瘦如柴的老人,刚刚从中土神洲赶来,与那金甲洲飞升境曾经有些小恩怨,只是终究来晚了一步。 那个上五境修士再次缩地山河,只是那个矮小老头竟是如影随形,还笑问道:“认不认得我?” 偷袭不成便撤退的玉璞境,这次竟是直接舍了本命铁矛,瞬间转移山河在数百里之外,不曾想那根长矛便与老者一起跟着到了新地方。 老人笑道:“不讲究啊。死去。” 一头玉璞境妖族,当场身躯连同金丹元婴、阴神阳神一同粉碎。 连那糟老头子到底施展了什么术法神通,临终都不曾察觉到丝毫。 那杆铁矛摔落在地,老人依旧“站在”远处,一拍脑袋,略显歉意道:“忘记你听不懂我的家乡方言了,早知道换成浩然天下的大雅言。” 老人瞥了眼其余两处战场,看样子都不用自己掺和。 桐叶洲北端渡口,周密伸出一只手掌,示意崔瀺应对。 看似处境不太妙的萧愻,如今身上所披“法袍”,是那周密故意剥离出来的桐叶、扶摇两洲的浩然气运,那左右只管倾力出剑,反正半数落在文圣身上。可要是不出全力,那就得试试看萧愻的倾力出剑了。 除此之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绣虎你让那左右瞬间跨洲,那我周密比你手笔略大些许。 金甲洲战场上,老人蓦然大皱眉头。一个身形拔高至天幕,忧心忡忡望向南边的扶摇洲。 这个老人,他叫于玄。 或者可以说为“符箓于玄”。 就像提及诗仙必是那位最得意,提及武神必是大端王朝的女子裴杯,提及狗日的必然是某人。 亚圣一脉陈淳安,独占醇儒。龙虎山大天师,独占雷法。 这个老人,则独占天下“符箓”。 好家伙,六头畜生,齐聚一洲? 白也怎么办?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二十一章 白也去也 先是真龙稚圭的现出真身,主动离开登龙台,出海厮杀,与有那大道冲突的王座大妖绯妃,展开了一场足可谓移海的龙蛇之争,随后崔瀺的白玉京十二飞剑赶赴战场,替稚圭解围,又有袁首一棍先敲真龙头颅,再一棍碎掉老龙城山水阵,砸向藩邸,最后被墨家游侠许弱的大半出鞘一剑,挡住了巅峰大妖袁首的剩余半棍。 老龙城战场,妖族大军继续登岸攻城,宝瓶洲修士继续死人。 在那些山巅厮杀过后,蛮荒天下瞬间就重新铺开了一座座长桥和神道碑,还有那巨幅的绸缎彩带拉扯来开,大妖将那从桐叶洲搬迁而来的一个个炼化为袖珍物的山岳,丢掷入海后,施展神通,蓦然耸立出海,山尖钉入邻近老龙城陆地的海床之中,倒悬海中,构建出一块块平整的海上战场,犹有那广袤云海铺展在海面之上,如白云填在山谷间。 绯妃比起当下那条只能在登龙台躺着养伤的年幼真龙,要好上太多,得了甲子帐的一道密令,等待片刻之后,她所站立的海面东西向一线之上,无数根巨大冰锥凭空出现,倾斜指向那座挡路许久的老龙城,冰锥依次排开,宛如宛如数以万计的投石车。 在这些冰锥之中,有十数个好似酣眠的妖族修士,被封禁在冰锥囚笼当中,瘟神居多,过客两位。 除此之外,还有一大拨妖族修士在那些拘押瘟神、过客的冰锥之上,不惜本钱,拼命刻画符箓,免得惹恼了那个脾气暴躁的绯妃,将它们当场冻杀,一并丢入老龙城。蛮荒天下的先后两位摇曳河共主,说实话还是那位仰止相对性情婉约几分,相对。这些个王座大妖,脾气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除了喜欢以剑客自居,云游天下的刘叉,与不太露面的天下文海周先生,最是例外。 绯妃转头嫣然一笑,以心声轻柔称呼了一声公子。 一位身穿黑袍、头发系以雪白绸带的御剑青年,正是甲申帐剑修雨四,匆匆忙忙赶来了战场后方,找到了绯妃。 雨四到底还是担心她安危的,哪怕她是一位蛮荒天下的王座大妖。 雨四问道:“你没事吧?” 绯妃摇摇头,“那小家伙嫩得很,仗着那点真龙气运和些许浩然水运庇护,徒有几分身躯坚韧而已,根本不成气候,本命水法依旧不精。即便走渎成功,连那飞升境都不是。本事不大,脾气不小。这场仗,不会给那小家伙太多机会。抢在仰止那老婆姨之前,赶紧吃掉她,我便是陪着公子去那中土神洲海边散心,也无不可。” 唯独在公子雨四这边,绯妃是很愿意多多言语的。 枯骨王座大妖白莹,桐叶洲大战落幕,就已经秘密赶赴金甲洲。 桐叶洲君子钟魁,先前让白莹无法彻底施展手脚,而这钟魁,与那姜尚真都是最该死却没死的两个存在。 至于其余的几位,已经得了周先生的密令。她一来在老龙城战场比较脱不开身,何况她不也不愿意去凑那个天大热闹。 毕竟此次以整座扶摇洲作为狩猎场,准备围杀之人,是那个三剑斩杀王座大妖的白也。虽说如今形势颠倒,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可白也终究还是白也。 雨四轻声感叹道:“木屐已经率先得了周先生的赐姓赐名,周清高。” 绯妃笑着安慰道:“当了周先生的关门弟子,依旧比不得公子身份清贵。” 雨四摇摇头,跟她总是这般难聊。 绯妃知晓自家公子比较关注战场走向,便善解人意地施展神人掌观山河,使得雨四能够清晰看到老龙城战场的厮杀动态。 老龙城那边,展开了最近一旬内的第一次修士出城反扑,声势浩大,练气士竟然多达三百多,一股脑儿冲出了三道大门之一,杀向海面。 雨四愣了愣,“大骊很务实,不像是那藩王宋睦的性格,照理说不会做这意气之争。” 宝瓶洲修士只要出了老龙城那座山水大阵,尤其是离开陆地置身海上,就更失去了其余两座大阵的庇护。 绯妃笑着解释道:“又是那浩然天下的古怪术法了,都是些纸片假人,反正没什么杀力,拿来唬人的。” 雨四点头道:“那就是家修士的独门神通了,毕竟连各色人间山河都能用笔写出,刻画出几百练气士,以假乱真,确实不稀奇。以前在甲申帐听流白提起过,就很好奇,想要有朝一日,能够亲身游历白纸福地。不过老龙城此举,也不全是拿来吓唬人,那宋睦果然比较持家有道,难怪崔瀺敢把他放在老龙城。” 就如雨四所想,那拨出城厮杀的白纸修士,就是给老龙城拿来骗取妖族修士的术法,以及引诱某些深藏不露的攻伐法宝,哪怕消耗掉妖族地仙修士的些许灵气,都是好事。马上就会有负责督战和巡视战场的大骊修士,将各个细节详细记录在册,战场上,老龙城不放过任何一点蝇头小利。 这类举措,大大小小,每天都有新鲜花样,双方都是如此。 周密从不亲自调度,对战场各大军帐指手画脚,崔瀺亦是如此,让藩王宋睦全权负责老龙城大小事宜。 至于亲自投身战场,就更免了。一着不慎,就真会万一而死的。 而周密和崔瀺的出手寥寥,本身就是一种对各自阵营那拨顶尖战力的极大护道。 什么我们都在死战,凭什么唯独你们两位通天大人物死不得,敢说此话的,估计会死。 一位在那剑气长城战场,曾经抖搂出一副江河水卷图的女子大妖,见那老龙城战场又乌烟瘴气不像话了,便冷笑一声,祭出一幅群山图,峰如剑簇。 画卷一闪而逝,先是破开老龙城护城大阵,虽然被多位剑仙以飞剑穿破小半,又被其余练气士以术法打烂一部分,剩余半幅群山画卷依旧得以在老龙城上空展开,画卷朝下,群峰瞬间齐齐坠落,仿佛一把把巨大飞剑砸向老龙城用以护驾藩邸的第二道阵法。 大骊有剑舟? 数百峰如大飞剑,如一场滂沱大雨急骤垂打小圆荷。 宋睦在议事厅得知此事后,只是点了点头,依旧专心与大骊驻守武将和众多文武秘书郎,商议战场布局细节。 我是一位大骊藩王,不是什么上五境修士,庇护老龙城,凭借藩邸大阵硬扛也好,按照某些私下盟约,有那仙人一旁出手相助也罢,与我宋睦无关。 在白霜王朝化名曹溶的隐世真人,叹息一声,在眼见那女子大妖抖搂出画卷之时,他便几乎同时,拿出了一件珍藏大半辈子的压箱底之物。心疼,真是心疼。 是一本山水花鸟册,其中四季山水各一张,花鸟四张。皆是他亲笔手绘,颇为得意。 画册的无比珍稀,关键不在绘画,而在一张钤印一枚的藏印。 青冥天下白玉京三位掌教,都有落下印章,给这位并非宝瓶洲本土上五境的道门高真,好像“包圆了”。 那位代师收徒的白玉京大掌教,钤印有“道经师”。 二掌教,也就是曹溶的那位二师伯,真无敌的道老二,也破天荒拿出了一枚不轻易钤印的私章,“文有第一,武无第二”。 白玉京三掌教陆沉,也就是真人的师父,钤印“石至如今”。 大玄都观,老观主孙怀中,钤印“桃花又开”。 这四张山水画,都是师父陆沉帮忙求来的。 不然单凭曹溶一个陆沉嫡传的身份,又久不在青冥天下白玉京,哪来这么大的面子。大掌教还好说,兴许问了就会给,可是心高气傲的二师伯,以及与那最跟白玉京不对付的孙老观主,都休想了。 剩余四张花鸟图,则是老真人自己请人钤印。 中土神洲龙虎山大天师,盖有一枚私人法印“雏凤”。 符箓于玄,钤印“一鸣惊人”。 这两位,都是中土神洲跻身十人之列的山巅老神仙,德高望重,道法极高。 北俱芦洲火龙真人的印章,是老神仙盛情难却,因为手边无藏印,便临时雕刻一枚,篆刻“叽叽喳喳叫不停”。 最后一张,印有一枚绣虎崔瀺的私人花押,“白眼”。 真人曹溶一口气先后撕掉四张山水图,捻住一张就丢出一张,张贴在那藩邸山水大阵之上,最终四季流转,宛如一座道场小天地,这座小天地委实不算小。尤其是那四枚最小不过拇指大、最大不过巴掌大的印章,蓦然变大,宝光流转,道法流溢,其中道经师三字,气象温和,大玄都观老观主的那四个字,则在其中一方天地开遍桃花,亦真亦假,曹溶师父的那“石至如今”,则有中流砥柱之气概,尤其是那曹溶师伯道老二的那八个金色文字,气势汹汹,锋锐无匹,也是唯一一枚主动攻伐大妖山峰飞剑的印章文字。 曹溶小心翼翼将剩余半本山水花鸟册收入袖中,苦笑一声,“真没脸去见师尊了。” 老僧打趣道:“瞧着挺值钱。” 曹溶笑道:“出家人眼中还有什么钱不钱的?” 老僧答道:“有就是有,无就是无,先有后无还得再有个有,才是真无。” 曹溶称赞道:“好佛法。” 老僧无奈,“这……果然贫僧就不适合与高人打机锋,总是输多赢少。” 在那四季山河之一的画卷中,云开洞府,仿佛走出一位琼妃神女。大雪漫天,玉屑无数。 老僧说道:“这等隐秘至宝,大骊也未必记录在册的……” 说到这里,老僧哑然,那绣虎算天算地算尽人心的,还真不好说。 老僧当然是没见到最后一幅花鸟卷的“白眼”画押,只是按照常理去揣测。 曹溶笑道:“如今我那半个大师兄,正在老龙城内与桂夫人叙旧,我这当师弟的,总不好折了大师兄的面子。” 老僧恍然,“范家桂花岛的老舟子,经常路过蛟龙沟的。” 曹溶点点头。 之所以是半个大师兄,是师尊从未承认过此人是嫡传。 不过当年师尊泛海游历天地四方,老舟子负责撑船,与师尊一起远游,算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他们这些个嫡传弟子,都认那老舟子是大师兄。 师兄老舟子的化名比较多,其中一个最为著名,顾清崧。在中土神洲曾经有个“故作轻松”的山上美誉,是出了名的硬脾气。 不管与谁厮杀,不管境界是否悬殊,对方什么天大的来头,顾清崧就从没怵过,也几乎没有怎么赢过,到最后次次还能不死,阿良,白帝城城主,火龙真人,“顾清崧”都招惹过,后来重新离开陆地,重返大海当起了撑船的老蒿公,据说是真不能再招惹更多了,免得后世年轻人追赶不及。 有那曹溶出手护阵,老龙城和藩邸都已经无忧。 宋睦在那议事厅,突然想起一事,沉声提醒道:“所有死在老龙城外的修士,哪怕是他们擅自离开既定战场,哪怕他们是不小心违例出手,但是战死就是战死,去提醒所有督战修士,这些练气士在大骊兵刑两部的录档,军功一律不许有任何折扣!” 一位文秘书郎说道:“此举有违国师订立的规矩。” 宋睦转头死死盯住他,“在老龙城,我说了算!你只管照做,国师想要问责藩邸,就来老龙城找宋睦!” 文秘书郎眼神熠熠,抱拳道:“领命!” 这位心情激荡的年轻文官,立即去飞剑传信此事。 这位大骊上柱国姓氏出身的意迟巷子弟,第一次由衷认可了宋睦的藩王身份。 一位大隋山崖书院的年轻君子,守在一座老龙城大阵巨大窟窿之一的后方,总计分出了三条战线,足可见这道大门的巨大,君子除了帮助大骊随军修士一起排兵布阵。每次只要灵气积蓄足够,就会倾力出手一次。 这次年轻君子的言出法随,就是轻轻默念了一句“青骑列阵三百万”。 所谓“青骑”,其实就是柳条了。 攒簇密集,很有气势。 杀那些并非修士的送死妖族,尚可,主要还是用来阻滞妖族大军的推进脚步。 一个观湖书院吊儿郎当的贤人周矩,前些年好不容易重返君子行列,结果在老龙城战场上立功不小,唯独在书院那边又丢了君子头衔,重新变成了贤人,起起落落何时休啊。 周矩在这之前已经出手数次,比那山崖书院的君子更夸张,这会儿正蹲在山崖书院君子身边啃神仙钱,嘎嘣脆,被他啃出了佳肴滋味。 一个年纪不大的随军修士,出身风雪庙兵家修士,负责护卫这位体魄孱弱的书院君子,简单来说,就是后者身陷死地,他得先顶上。没什么好奇怪的,大骊边军战场上,是随军修士常有的事。 他虽然沙场厮杀极为稳重,其实天生性情却是极为跳脱的,转头与更脾气相近的贤人周矩嬉笑道:“周大圣人,三百万,三万有没有?多了个百字?” 周矩一本正经道:“文字功夫,首要精妙,就是先以书页上的一股刀兵气震慑对手。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也。你身为风雪庙首屈一指的绝对高手,这点道理都不懂,不成啊,不如以后去观湖书院跟我混几天。” 那位山崖书院君子只是言语一句,祭出柳条“青骑”大军赶赴战场后,便立即盘腿而坐,脸色微白,笑道:“你们差不多就行了,别上瘾啊。” 观湖周矩和那风雪庙兵家修士,得闲时最大的乐趣,就是调侃他这君子,一口一个未来山长圣人。 那位君子却心知肚明,大隋山崖书院,如今山长已经从茅小冬换成了国师崔瀺,以后谁来当下任山长,根本无法想象。 谁敢去猜那头绣虎深不见底的心思。 周矩突然站起身,与那随军修士正色说道:“护住君子!” 身形一闪而逝,只见那大门附近,有个身穿宽大黑袍的妖族小娘皮,术法神通好生古怪,身躯瞬间化作千万只鸟雀,竟是将那些柳条青骑打杀殆尽。周矩要去会一会她!找机会拧掉对方脑袋再与她说一句卿本佳人。 另外一处战场上,形势更为险峻,哪怕有那北俱芦洲剑仙压阵,依旧险象环生,蛮荒天下的畜生,如蝗群一般涌入大门。 老龙城所有修士都不得不承认,这些妖族当真是不怕死。 妖族修士也与老龙城比拼了一番死士手段,双方礼尚往来。 一开始使得老龙城战场第一线修士损失惨重,直到藩邸那边文秘书郎,拼了命迅速翻检大量档案秘录,最终在一本比较崭新却并未记载出处的册子上,好不容易勘验出对方那拨妖族死士,“梦魇”和“窃脸人”两个身份,藩邸才找立即出了应对之策,飞剑传信所有剑修,告知寻觅这两种古怪修士的蛛丝马迹,才得以重新扭转战局。 一座小雷池凭空出现在战场上空,方圆数十里之内,雷电牵引,电光如白蛟,五雷如彩蛇,悠忽不定,鞭打大地。 一位两袖红黑两色的妖族修士,分别驾驭一条火龙和水蛟,往大门这边冲杀而来。 这道大门之外的遥远海面上,还有首次露面的一头大妖,是一骑策马持枪的金甲神将,踏波疾驰,去往老龙城。 虽然它不是什么境界巅峰的凶悍大妖,但是这一骑在昔年剑气长城战场上,其实极为瞩目,一身金甲极难摧破,以至于曾经被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列为必杀存在。 在剑气长城,这一骑尚且如此,在这老龙城又会如何? 有位道门符箓派真人,境界不高,金丹瓶颈,却精通文字符一道,如今配合一位书院大君子的口含天宪。 南海之上,一笔一划,生成文字。是那圣贤文章。 有位跻身托月山百剑仙之一的女子妖族剑修,年轻容貌,额头和脸颊处,依稀带有几分妖族真身特征,她竟是比那一骑金甲神将突进更快。 她也不御剑,每次跳跃,脚下就会自行出现一级白玉台阶,她身后宝光如一轮月晕,被老龙城那边飞剑或是术法,一击即碎,变成一把破碎不堪的镜面,只是瞬间就又合拢。她在那龙君把守的剑气长城修行数年,得到一份剑意“燃花”,飞剑“破镜”,本命神通“重圆”,飞剑与体魄皆是如此,再难死,当然在这种战场上依旧会死,但是身为剑修,一味怯战还怎么当剑仙。 再说了连那剑气长城战场都厮杀数年了,她还真不觉得会死在这么个小地方。 将来去那中土文庙大门外,递剑再死,倒也马马虎虎能够接受! 一位隐藏实力的老龙城地仙修士,暴起杀敌一大片,结果刚要得偿所愿,积攒了足够战功,能够凭此离开战场,返回一州腹地师门继续当那老祖师,结果被身后尸体堆里站起一人,明明是那面孔熟悉的宝瓶洲修士,给后者一爪掏走了心脏,连那颗金丹一并放入嘴中使劲 大嚼,然后傀儡颓然倒地,犹有满嘴鲜血。 一个邻近此处战场的老剑修,元婴境,宝瓶洲当之无愧的剑仙前辈了,寻觅不见那鬼祟妖族的真身踪迹,只得退而求其次,祭出本命飞剑“”,以一大圈恢弘剑光将那尸体堆悉数笼罩,然后剑光轰然下坠,将那些尸体炸碎大半,少有全尸。 不曾想仍是那傀儡,骤然远掠,老剑修飞剑直去, 更不料那个先前胸膛被剖开的修士尸体,朝相反方向瞬间远遁逃离,与此同时,最早现身的傀儡身躯一软,就要跌入海中。 只在电光火石之间,老剑修显然有些措手不及,下意识就略微收敛剑意,只顺势将那那傀儡砍成两截,然后立即收回了飞剑,转去先斩杀那具没了心脏的尸体。那畜生真身定然在后者身上,剑光大作,气势如虹。 郦采无语。 你这花里胡哨的闹啥闹呢。 哪怕这位来自外乡的女子剑仙,确实早已经精疲力尽,仍是竭力祭出飞剑,一剑彻底击碎那个刚刚被拦腰斩断的傀儡,将真正隐匿于这副人族修士皮囊种的妖族地仙魂魄,一并搅了个粉碎。 瞥了眼那老家伙一样,郦采懒得说话,得回一趟老龙城喝几壶好酒提提神才行了,老娘先美美大睡一觉,再战。 至于那剑修瞧着很一大把年纪了,看元婴气象,算是新人,可一颗品秩寻常的金丹,倒是打磨不少年了, 怎的战场厮杀经验跟雏儿似的。 好像是个来自正阳山的“老剑仙”? 老娘的亲娘唉。 只说眼光和深浅和出剑之果决,别说我那猴精儿徒弟陈李,恐怕连高幼清那丫头片子,都要远远不如了。 只是那个正阳山老剑修,已经朝那位大名鼎鼎的北俱芦洲女剑仙,遥遥抱拳致谢。 不愧是浮萍剑湖的郦宗主!两洲修士都晓得了这位女子大剑仙的 好剑仙!剑术真真精绝,一把本命飞剑更是例无虚发,次次必有大斩获! 若是将来能够去正阳山祖师堂做客,定要执山上半个弟子礼,与郦宗主好好请教一番剑道学问。 郦采差点没翻个白眼回礼老剑修,她好不容易忍住了,也不好多说什么,伸手不打笑脸人。 你他娘的这种眼神要是搁在剑气长城,给旁人瞧见了,别说是隐官大人,就是自家那位小隐官,都要笑得满地打滚了。 剑气长城古怪多多,其中有个不那么起眼的小古怪,就是年轻隐官在战场上,每次收拾那些搬山之属的妖族,好像格外起劲。 郦采曾经私底下有过询问,与那袁首是有天大恩怨不成?只因为境界不够,所以只好暂时把火气撒在那袁首的徒子徒孙头上? 当时陈平安给了一个郦采只当笑话的理由,他说我和宁姚第一次豁出性命去联手对敌,都还是没能讨到什么便宜。 郦采只是纳闷,那袁首有对陈平安和宁姚出手过吗?或者是与哪头搬山之属的飞升境大妖,在战场上狭路相逢,只是没能打得惊天动地?就像年轻隐官与那斐然切磋一番,就很快擦肩而过了? 郦采御剑返回老龙城内城,喝酒去。其实当下的御剑之姿,已经摇摇晃晃,女子好像已经醉酒。 去他娘的仙人境,这下子是真没戏了,连仅剩的一线机会都给老娘自己祸祸没了,能怨谁,怨酒吧。 暂时依旧不在老龙城战场的登龙台,王朱已经恢复几分,能够起身而坐,她身上这件法袍,远古龙袍样式,与后世帝王龙袍出入不小。 曾是老龙城上方的那座半仙兵云海,加上与一副走渎遗蜕炼制融合,成为一件当之无愧的仙兵。 台阶地步那个坐着发呆的黄衣童子,突然站起身,板着脸说道:“马苦玄,请止步!” 除了肩头蹲着一只猫的马苦玄,还有贴身婢女数典,以及马苦玄在前些年收取的一位嫡传弟子,也是他给取的名字,忘祖。 那黄衣童子对此最是心中不快,忘祖?那么与我家主人化名之一的“王朱”,岂不是有些谐音了? 马苦玄笑问道:“小爬虫,当年在泥瓶巷就只会满地跑,好不容易能够说话了,多多珍惜,别一心求死。” 黄衣童子说道:“打蛇看主人。” 马苦玄看着那条昔年骊珠洞天的额头虬角四脚蛇。 后者后退一步,后脚跟磕在了台阶上。 坐在台阶顶部的王朱一挥袖子,将那看门都不会的废物拍飞,俯瞰那泥瓶巷马苦玄,“来这里做什么?” 马苦玄刚要抬步前行去往登龙台,王朱眯起眼,“先想好了。” 马苦玄倒不是怕她,只是飞升境的体魄,又不是飞升境的修为,他马苦玄一直被当做擅长厮杀的人物,其实保命功夫才是最拿手的。 马苦玄只是不愿惹她生气,王朱当下心情本已不佳,没理由为了他心情更坏。 所以马苦玄就那么抬头看着她,问道:“我争取帮你找回一点场子,只能说争取。” 王朱满脸冷笑。 一个年轻候补十人之一,口气倒是比那中土神洲十人之一更大了。 马苦玄微笑道:“又没说宰掉那绯妃,我这个人最不会做梦了。” 那个中土神洲的十人之一,老剑修周神芝,是给一头王座大妖活活打死的。 当然这与周神芝在那山水窟接连大战极有关系,但是飞升境之间的厮杀,胜了对手与杀掉对手,差别太大,实在太大。 绯妃同样作为蛮荒天下十四王座之一,马苦玄又不傻,要去战场送死,找机会远远招呼就可以了。 如今的战场,某些被绣花和周密上心的存在,多半一出手一现身就会死。 眼前这个泥瓶巷王朱,不就挨了那袁首倾力一棍? 马苦玄其实如今在老龙城这边饱受非议,有些是觉得他既然身为数座天下的年轻候补十人之一,又能够敕令神灵攻伐天幕,那就应该在老龙城战场第一线厮杀,立下与身份相符的战功。也有些则是觉得马苦玄作为宝瓶洲修士年轻第一人,实在太过孤僻,应当学一学那风雪庙剑仙魏晋,胆敢次次问剑强者。 马苦玄除非亲耳听到,一般也不计较,有次在老龙城藩邸外城,凑巧真听到见到了,他也就是当面撂下一句,“候补十人之一的头衔,又不值钱,送你了,然后你去送死吧。” 王朱始终没有再言语,只是转头望向北边。 整个南岳地界周边,搬山猿,撵山狗,符箓一派的黄巾力士、银甲力士,还有墨家机关师打造的傀儡,还在不知疲倦地打造出层层战线,只要大骊王朝还有钱,又有北俱芦洲作为依托,所以人力物力其实都不是问题。 坚壁清野?不需要。老龙城失守之时,不会留下任何物件给妖族,只会是一座彻彻底底的废墟。 此后哪怕任由妖族大军一路推进到南岳山脚,一样如此。 马苦玄就只是安静看着那个冷冷清清的女子。 很好,当年在骊珠洞天,她就是最不一样的,如今所幸还能依旧如此。 她在泥瓶巷,他在杏花巷,不常相见,最多次数,是每天清晨时分,在那铁锁井旁,看她假装吃力地汲水挑水,就觉得真是可爱极了。有些时候她会经常睡懒觉,就会晚些出门挑水,那他就多蹲一会儿。总能见到的。 马苦玄突然以心声问道:“那个隐官第十一,是不是你的真正结契人?” 王朱似乎一下子心情大好,笑眯眯道:“以前没打死你,以后说不定哦。” 桐叶洲。 桐叶宗关押了一大拨年轻修士,无一例外,都是桐叶宗最为拔尖的天才修士。 不那么出类拔萃的年轻人,都死了,而且是死在了自家祖师堂老祖师、供奉和客卿手上。不然在甲子帐那边没办法交待。 说是关押囚禁,当然是真,仙家酷刑都不缺,只不过其中六个资质最好的,是被关在了玉圭宗的梧桐洞天破碎遗址内。 李完用,秦睡虎,杜俨,于心,傅海主,还有一个莫名其妙就成了玉圭宗祖师堂嫡传的外乡人,王师子,金丹瓶颈剑修,并且很快就会在此破境。 这几个年轻人,就是当时极力坚持要留下左右的玉圭宗“孽徒”。 就连那个当年差点因为左右而剑心崩溃的李完用,也是同样的选择。 至于玉圭宗宗主,仙人境剑修傅灵清,早已战死。 若非如此,大概如今的玉圭宗,祖师堂香火已经半点不剩了,彻底断绝,就换了个都不知道能够流传几年的好名声。 玉圭宗新任掌律老祖师打开山水禁制,来到那处占地不过方圆十数里的破碎遗址,相较于当年那座完整的小洞天,破落户得令人发指了。 老人没有继续往前走,而那六个年轻人,有些人继续潜心练剑,有些人则抬头望向他,视线中有仇恨,有悲苦,有不解。 老人没有解释半句,反而还有几分故意为之的神色不善,好像此次前来,只是防止这些宗门叛徒有任何不轨谋划。 老人只是扫了几眼,很快就转身离去。 一座宗门彻底分裂,一方是惜命的老不死,一方是不惜一死的年轻人,相互对峙不说,以至于到了自相残杀的地步,也算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都看在眼里的一个不小笑话了。 只是玉圭宗自那中兴之祖杜懋身死道消开始,就一直没少被看笑话就是了,习惯就好。 老人倒是与许多玉圭宗老修士不太一样,他其实是不那么怕死的,境界瓶颈难破,皮囊腐朽不堪,魂魄如那风中残烛。 既然连死都不怕,那就总得做点什么更不怕的事情,比如为玉圭宗留下点真正当得起“传承”二字的香火。 身后那些年轻人就是了。 但是要他们能活,就必须先划清界线。 以后蛮荒天下胜了,赢得了整座浩然天下。 那么你们这些孩子,终究还是有机会重新出山,将功补过的,退一万步说,也能在桐叶宗潜心修行,得个安稳的山中久居。蛮荒天下那些妖族,推崇强者,只要你们境界高了,天大地大,说不定真要比在浩然天下修行更自在。 可若是蛮荒天下输了,退回剑气长城以南的那座蛮夷之地,你们到时候一样有的选择。 我这桐叶宗祖师堂如今年纪最大的,一个将死之人,能为那些挂像祖师做的事情,就只有这么多了。 这些愿为宗门荣辱、慷慨赴死的年轻人,最最死不得啊。 桐叶洲南部玉圭宗,才当了没多少年一洲仙家执牛耳者的玉圭宗,掌律老祖已经战死,连那昔年的可爱刘小姑娘,后来的华茂姐姐,都战死了。 哪怕以后祖师堂还在,又有几个人会骂自己了?如此一来,不会寂寞吗?老子姜尚真,一定会寂寞得要死啊。 一道身影突兀现身,硬扛一个守株待兔的飞升境大妖一记道法,狠狠撞入宗门最后一道山水大阵当中,一个起身掠向那九弈峰。 趁着暂时没人住,正好拿来练练手。 姜尚真吐出一口血水,给老子起剑待客! 九弈峰山崩地裂,最终出现无数颗棋子,九座剑阵九把飞剑。 荀老儿,再往上吃了更多香灰的老祖师们,别怪我败家,老的死了个七七八八,自家那些年轻人真扛不住了! 宝瓶洲。 风雪庙剑仙魏晋,与那北俱芦洲北地剑修第一人白裳,清凉宗宗主贺小凉,一起赶往西岳地界。 至于贺小凉那半个大师兄的老舟子,早已告辞一声,独自去了老龙城。 在大骊王朝授意安排之下,他们这拨顶尖战力,负责帮助宝瓶洲镇守西岳地界,据守拒敌对方大妖即可。 这三位,关系微妙,魏晋与贺小凉,贺小凉与白裳。 尤其是魏晋,原本不喝酒数年,如今又偷偷喝上了风雪庙酿造的酒水,好像重新变成了那个骑驴挎酒壶的江湖人。 至于贺小凉的清凉宗,因为一个徐铉,与徐铉师父白裳的那桩恩怨,更是两洲尽知,白裳曾经放出话来,贺小凉休想要跻身飞升境。 这就使得魏晋与那白裳,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位剑仙,关系也跟着微妙几分。 魏晋都要忍不住骂那头绣虎,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就非要把我们三人凑一堆? 重逢后,贺小凉一直对魏晋礼数周到,并不刻意疏远,可越是如此,魏晋便更要喝酒。 原本心情很一般的白裳,发现此事后,反而难得有些笑意,心情不错。 中岳地界,山君晋青,如今除了现出一尊巍峨金身法相,为国师护阵白玉京之外,真身则经常去与阮邛打交道,老友了。 朱荧王朝曾经是宝瓶洲剑修最多之地,阮邛作为一洲魁首铸剑师,与本就是山君出身的晋青,当然不陌生。 身为大骊王朝首席供奉的阮邛,在多年之前,就早已将看家本领的铸剑术,为大骊铸剑修士倾囊相授,只是这会儿还需要他亲自铸剑,为那些地仙剑修铸造相对趁手的佩剑,不用太过追求品秩,此外还需要分出小半精力,去往一座座剑炉,为其他铸剑师,指点铸剑的缺漏。这些相当于不记名弟子的铸剑师,为所有中五境剑修打造长剑,至于还是下五境的剑修胚子,根本没资格赶赴战场,不但如此,大骊还严令这些剑修不许离开各自师门,无一例外,都被长辈直接禁足。本就舍不得他们去送死,更有大骊律令,何乐不为。 宝瓶洲的剑修胚子,哪个不是昔年北俱芦洲所调侃那句,“草窝里的金疙瘩”? 当真比不得北俱芦洲那般“出手阔气”。 不过如今宝瓶洲的山上修士,对那北俱芦洲,是真服气了。 事实上,北俱芦洲修士,尤其是剑修,对这个原本印象中只比皑皑洲稍好的小小宝瓶洲,也改观极多。 敢死是真正敢死,能打是真能打,以前是真没发现这个南边的小邻居,如此……像我北俱芦洲!整座浩然天下最像的,没有之一! 书简湖真境宗,宗主韦滢,首席供奉刘老成,供奉刘志茂,一座宗门足足三位上五境,联袂去往海边云林姜氏。 除此之外,还有那位道家天君谢实,带着一大拨剑修之外的北俱芦洲练气士,都已身在云林姜氏。其中就有在那剑修如云的家乡大洲,都能够被公认为“玉璞境战力相当于仙人境”袁灵殿,火龙真人高徒,指玄峰一脉的开峰祖师。 还有个明明是仙家门派,却有个无敌神拳帮的江湖称号,老帮主就遇到了旧友刘老成,曾经的书简湖唯一一位野修玉璞境,变成了如今的真境宗谱牒仙师,世事难料,不过如此。 见到那好友刘老成之后,老帮主依旧江湖气概,喝了几次酒。 最后一次喝酒,刘老成实在忍不住说道:“荀老前辈就这么走了。” 老帮主高冕灌了一大口酒,“那一尺枪,本事不大,胆子不小,又运道不济,还能咋样。” 老人沉默许久,抬起酒壶,倒酒南边,喃喃道:“老弟,你这桐叶洲一尺枪,在老子这玉面小郎君面前,从来不硬气,不曾想死得这般硬气,早知道当年就多给你几个笑脸,多说几句好话的。” 大骊京城。 比商家更早入局的中土墨家,主脉旁支都先后押注宝瓶洲的墨家修士,依旧在为大骊王朝打造一座座山岳渡船,一艘艘剑舟。 大骊王朝生财有道,范先生更是如此。 昔年最好好先生的大骊户部尚书,被笑称为谁都敢捏上一捏的软柿子尚书,如今成了大骊庙堂上脾气最差的一个,兵部尚书都敢骂,看架势,视为仇寇一般的工部尚书别说骂,都敢打。每次与那品秩相同的工部尚书见面议事,被他一见面就先骂个狗血淋头,谈完事情,再骂一通,不过后者往往早已起身快步离去。 大骊京城原本只是同一条街上的六部衙门,早已临时开辟出一大块地盘,将所有衙门聚拢在一起扎堆毗邻,相互串联起来,各部官员,只要公务在身,走门串户,毫无阻拦。 昔年同为大渎督造官的柳清风,关翳然,又能经常碰头了。作为关老爷子的嫡玄孙,关翳然只是在户部补缺,没升官不说,按照大骊庙堂规矩,连明升暗降都不算,所以为关氏打抱不平的文武,一大堆。 不过是藩属国文官出身的柳清风,已经升迁为工部右侍郎,但是大骊关氏出身、更是随军修士双重出身的关翳然,却只是在户部补缺,不但如此,好像关老尚书一走,关翳然就刻意撇清了自己与吏部衙门的所有关系。这些年的逢年过节,从不主动登门拜访那些担任吏部要职的叔伯辈,甚至连爷 爷辈的,关翳然都架子极大,依旧不去问候。据说有个早已离开吏部二十多年的昔年老侍郎,在卸任前都辗转别部担任了三年尚书的,一直将那关翳然当亲孙子看待,闲散在京城家中多年,关翳然这个没良心的小兔崽子还是不去拜访,气得老人在去年正月初二那天,在自家大门口等了许久,最后也还是没等到那个喜欢嘻嘻哈哈没个正行的年轻人,老人气得用拐杖狠狠敲着地板,大骂关翳然不是个东西,小王八蛋不是个有良心的东西啊。 老人转身之时,心中却埋怨关老尚书太心狠,实在太心狠,哪有这么欺负自家孩子的。 意迟巷,一个卸任官身多年的老人,这些年就是忙着含饴弄孙,反正家里几个晚辈,还算有点出息,都不丢人。走在意迟巷和篪儿街,不用低头缩脖子。 老人今天拉着孙子一起在花园散步,刚刚开始与家塾夫子学认字的孩子,突然稚声稚气与老人道,“爷爷,咱们有那么多山上神仙,蛮荒天下的畜生也有那么多大妖,双方就不能只是在天上神仙打架吗?等到天上打完了,地上再开打。到时候打起来,我力气太小,帮忙就算了啊,户部不是缺银子吗,我就把压岁钱都捐出去,我爹不是经常挨户部官老爷的骂嘛,给了钱,总不好意思再骂我爹了吧?二十两银子呢!” 这里边的学问太大太多,老人只能拣一些孩子听得懂的说,打仗不是过家家啊,咱们不光是山上的神仙不能怕死,山下的更不能怕,谁都不能怕死啊。不然就会是第二个桐叶洲。到时候咱爷俩就要搬家喽。 可能是真的搬家,带上些家当,带上些圣贤书,却也可能是脑袋搬家。 只是最后这句话,与一个孩子说什么。别说孩子会吓到,自己何尝不是每每想到那个最坏结果,便会吓到自己?得喝几口老酒压压惊? 如今大骊准许官员辞官,家产拿出一半充公。剩余一半,若是足够支付乘坐跨洲渡船,只管北渡北俱芦洲避难,随意。大骊绝不阻拦。钱不够,还可以借。户部官吏以及随军修士,会一同亲自登门清查所有账本,胆敢瞒报漏报,只要超过真实家产一成者,对不住,家产一律充公。无论老幼,举族流徙。如今大骊正是用钱用人之际,缺钱也缺人。 暂时未被战火殃及的宝瓶洲各处,江湖和民间,私自引发十人以上械斗者,不问双方缘由,斩立决。修道之人作乱一方,斩立决。 没有修士与妖族参与的山下动-乱处,处置不力者,当地官府衙门连坐获罪,再将那藩属国的刑部尚书,直接枷送到最近的五岳或是储君之山。 有那修士和妖族参与其中的所有厮杀,按照不同的宗门、仙府品秩,所有仙家山头,分别分作三等,从低到高,分别管辖方圆三百里辖境、千里和那三千里,不管见到还是未曾见到动-乱,一旦无法将其作祟者当场追捕或是斩立决,同样连坐获罪。怕那无妄之灾?那就散开山上所有谱牒仙师,去日日夜夜盯着整个师门周边的动静!已经不用去战场厮杀,难不成连自家山头家门口附近的一地安稳,都照顾不住?这样的山上神仙,不当也罢。 一洲所有山泽野修,可以与五岳、储君山神以及各藩属礼部,领取一块大骊刑部刻印的巡视牌,无论境界高低,得此玉牌,按照境界高低,在各自辖境内行走无忌,同样可以为谱牒仙师查漏补缺,一有斩获,可以领取神仙钱,只要在秘档上,积攒足够份额,就能够换取大骊军功,到时候是捞个藩属国的礼部官职,还是凭此退往北俱芦洲,皆是自由。 山泽野修,不愿赶赴战场者,大骊铁骑和各地藩属,一律不许强求。 但是各地山水神灵,胆敢擅离职守,藩属君主到整个礼部,一律按律问责。 山上谱牒仙师,私自运作,擅自剔除谱牒名字,一经大骊和藩属查实,整座山头祖师堂连坐,掌律祖师斩立决,其余修士全部流徙南岳地界。 大骊皇帝宋和。 小朝会刚刚结束,在御书房赶紧闭目养神,马上还要接见一拨拨的六部大臣,各有要事,需要他作最后的定夺,然后向大骊朝野颁布旨意。 宋和想起了既是先生又是国师的崔瀺一番言语。 今日种种大骊崔瀺之不近人情,刻薄藩属,以后陛下稍稍变动,施政松弛几分,便是未来大骊宋氏之民心民意所向。 总不能让陛下失去了最少半洲山河,还得不到各国史书上的几句好话。 书里书外,全是美誉,只管放心。 大骊藩属彩衣国,胭脂郡附近。 昔年阴气森森的雨夜鬼宅,如今的山水灵秀之地,仙家府邸。 她伸手扯住他的袖子,轻轻摇头,只是说不出口那份私心,说不出那些她自知不对的道理。 可她就是不愿意他去老龙城啊。 他安慰道,夫君这点道行,够看吗?给大妖塞牙缝都不够,就是去打杂的,尽量帮点小忙,讨个心安。哪里舍得去了不回,留你一个人,会回来的,一定。 她这才点点头,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手,反正不点头也拦不住夫君的。 一个有幸位于宝瓶洲中部腹地的藩属小国,一个闭门谢客多年的老夫子,今天竟然难得出门晒太阳了。 只不过一向儒雅的老人,今儿竟然骂骂咧咧,说那暴虐无道,苛政至斯!亡我故国山河者,距离败亡不远矣。 一伙市井泼皮无赖年轻人路过,为首的,与一个上过几年学塾的狗头军师问道,蒋老夫子在说个啥?难得出门露面一趟,怎么跟那宝贝儿子被人揍了似的。读过书的年轻人,轻声说老夫子是骂大骊蛮子管太多,喜欢动不动就杀人。问话的年轻人疑惑道,那到底骂得有没有道理?读过书却绝不能算是读书人的那个年轻人,好像也不是特别确定,只说有的吧,咱们蒋夫子学问很大的。 想到这里,年轻人看了眼那个蒋老夫子的转身背影。 老夫子学问很大,就是那个儿子真不是个东西,喜欢赌钱,欠了钱就装死,有次赌铺真急眼了,就痛打一顿,绑了起来,还是他去帮着求情,还了赌债。因为蒋夫子的学生之一,刚好是他的学塾先生。读书是读不出来,但是那个学塾先生,还是让他很敬重。当年没少骂没少打,少年时还颇为愤懑,嫌他管得多,只是年纪稍大,便越觉得对不住那位先生,所以顺带着对夫子的先生,一并敬重几分了。可那蒋老夫子的儿子,真不是个东西,好心帮了忙,后来还赖上了自己。 为首泼皮最后自顾自点头说也对,现在咱们走在路上,平日里请喝酒的时候,称兄道弟的那帮官皮狗,现在看咱们就跟防贼似的,确实憋屈。 金甲洲。 于玄位于一洲天幕高处,他如今这附近,本该是某位文庙陪祀圣贤的坐镇位置。 至于脚下山河那个本土飞升境老修士,完颜老景,都身为飞升境了,却要如那市井老人,垂垂老矣,眼睁睁看着光阴流水点点滴滴的流逝,老死老死,比那市井老儿更不如。 完颜老景作为金甲洲修士第一人,久负盛名,只是在出关之前,闭关已经五百年之久。几乎每隔百年,就有开山老祖即将破开瓶颈、与天地共鸣的小道消息,流传一洲。只是次数多了,也就没人太在意。继北俱芦洲火龙真人,南婆娑洲陈淳安,和皑皑洲刘氏财神三人之后,这金甲洲飞升境完颜老景,曾是浩然天下的飞升境修士当中,最有希望身在中土神洲,便可以被视为中土十人之一的山巅修士。 至于他为何不是在那原本胜负难料的家乡战场,去找那蛮荒天下的飞升境大妖,来个轰轰烈烈的同归于尽,或是一鼓作气打烂妖族大军,为何偏偏是要肆意打杀家乡上五境修士,天晓得。 是因为大道断绝,神魂皮囊都已经腐朽不堪,只能等死,以至于道心崩溃,心魔作祟,引来了某些化外天魔窃据心湖? 是因为对那中土文庙的天大束缚,早已怀恨在心,怨怼已久?还是一些早已不知过去多少年的种种旧怨?反正都注定已成一桩永远无解、不知真相的悬案。 于玄都不稀罕去刨根问底,那完颜老景,本来就是个性情执拗的老东西,双方结怨,可不算小。 如果不是碍于文庙那些烦人至极的古板规矩,于玄早就跨洲造访金甲洲,不是喜欢闭关吗?那就干脆别出来了。 于玄低头回望一眼金甲洲中部偏北,唏嘘不已,好个贾生好手段。读书人坏心眼起来,真真可怕至极了。 桐叶洲的镜花水月,让老人脚下那金甲洲中北部,几个宗字头的仙家门外,清楚可见。好一个桐叶洲的众生百态。 于玄一个降落人间,根本不敢以阴神远游,在这大半山河都已归蛮荒天下的金甲洲,找死吗? 他于玄会些符箓一道的雕虫小技,是那中土十人之一,又如何? 那贾生连白也都要杀! 占据浩然天下半壁江山的中土神洲,有那誉满天下的中土十人。 人间最得意,诗仙白也。独一份。 其余九人大致分成三档。未必当真就准确了,只是相对流传最广。 龙虎山大天师。天下兵家修士之砥柱。符箓于玄。 白帝城郑居中,女子武神裴杯,开宗立派的一头大妖。 墨家巨子,被誉为能够一人攻城的特殊存在。相传只要没有十人之一坐镇,任何一座宗字头仙家,都能够在转瞬之间就被摧毁殆尽。 老剑仙周神芝。 怀荫。 这个榜单,自然是刻意绕过了中土文庙。 此外还有浩然十人。只是好事之徒吵翻了天,烦人不已,就连于玄都觉得太过无聊。 至圣先师,礼圣,亚圣。白也。东海观道观老观主。龙虎山大天师。 这几位,是让符箓于玄这些真正位于山巅的大修士,相对比较认可的。 此外就起起伏伏,来来往往了,十人加候补之类的,众说纷纭,各有各的私心和喜好使然。比如亚圣一脉,剑客阿良。剑意鼎盛,剑道高绝,出剑最为气壮山河。又比如文圣一脉二弟子,左右。剑术冠绝天下。 于玄发现那头飞升境大妖已经跑了,而那两位年轻武夫都没什么问题,于玄反而有些揪心,咋的,真要白跑一趟,灰溜溜返回中土神洲?打杀或是重伤个十四王座之外的飞升境大妖,良心上才稍稍过得去啊。至于那扶摇洲,于玄是真不乐意去趟浑水。水太深。 我于玄又个儿矮啊。 于玄举棋不定,便打算先与两个年轻武夫闲聊几句,宽宽心。 不曾想那曹慈一脸微笑,抱拳道谢之后,就告辞离去了,瞧着还挺气定神闲? 倒是那个皮肤微黑模样挺俊俏的小姑娘,礼数更周到些,抱拳致谢不说,也没立即离开。 于玄忍不住望向南方。 扶摇洲终究已经不再是浩然天下,成了蛮荒天下的山河版图。 你白也,兴许不介意是不是身在浩然天下,但是对方那六头畜生,可是脚踩自家山河。 宝瓶洲那座二十四节气大阵,看似虚无缥缈无甚大用处,可其中最玄妙之处,寻常人看不出,你白也岂会不知。 一成天运。 此消彼长。 宝瓶洲修士全无胜算之厮杀,凭空多出一成胜算。重不重要? 旗鼓相当,五五之分,变成六成胜算?关不关键? 九成胜算,变成十成胜算?与之对敌的妖族修士,要不要心颤胆寒? 白也落剑扶摇洲,此举无异于选择独自一人,静候一场围杀。 不过围杀白也的大妖数量,以及境界,估计就算是白也,也会意外。 只不过白也这个家伙,意外就只是意外。不妨碍他出剑就是了。 怀家老儿是个顶喜欢占便宜、又要博取名声的,所以去了有那陈淳安坐镇的南婆娑洲。 周神芝这个臭脾气老汉,离开中土神洲赶赴扶摇洲,如何?英雄不英雄?很豪杰!就在这扶摇洲沿海山水窟,杀妖痛不痛快,很痛快!那么然后呢?没了。中土十人之一,说没就没了。 白白让那怀老算盘从垫底的第十,变成了第九。 周神芝在世之时,是怎么说的,只要老子在世一天,就要一直坐稳第九把交椅的位置,就算给老子第八都不要,就是要那怀算盘一辈子垫底,要在他头上拉屎撒尿。 六头大妖啊。 万一有第七头呢? 屁的万一,肯定有! 桐叶洲北部渡口,周密默默掐指心算。 扶摇洲。 好名字。正好适合白也。 刘叉会是第七个。 刘叉也确实在赶赴扶摇洲的路上了,并且没有刻意隐藏剑气,就在南婆娑洲山巅修士的视野之中,直接化做一道剑光远游。 周先生先前给了这位蛮荒天下的大髯游侠,两个选择。是去配合龙君,在剑气长城杀个晚辈。或是在扶摇洲,送白也最后一程。 剑客送行剑客。 总比白也惨死在术法神通之下,总是要更加死得其所一些。 喜欢当出头鸟,那就打杀之。 周神芝只是第一个。失心疯的飞升境完颜老景,则完全是另外一个极端。 确实就像先前托月山大祖所言,在那倒悬山遗址处,昭告天下,你们浩然天下,不得自由久矣。 谁让山巅修道人不自由?当然是儒家规矩,最可恨处是境界越高,束缚越重。飞升境离开本洲,都要与坐镇天幕的文庙陪祀圣贤打招呼,得了许可才能跨洲远游,不说蛮荒天下,就算在那道家一家独大的青冥天下,会有这般规矩?偏偏是百家争鸣的浩然天下,用种种规矩约束仙人和飞升境。 刘叉选择第二个。 在蛮荒天下没怎么出力,那是敬重陈清都和那些剑修。总不能到了浩然天下,问过陈淳安一剑后,还是不出几剑。 白也,本就是与阿良一样,刘叉最想要问剑之人。 未能独自问剑,又如何。刘叉倒是想要如何,终究不能如何。 周先生最后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话,是“劳烦刘先生记得家乡何处。” 第二句话,则是“托月山有请刘叉出剑。” 在这之外,周先生其实也在顺便算计了陈淳安和整个南婆娑洲。 周神芝身死道消,扶摇洲和桐叶洲落入蛮荒天下之手。 唯独距离倒悬山和剑气长城最近的南婆娑洲,依旧大战寥寥,不痛不痒。 一旦白也都死在了扶摇洲。 那么醇儒陈淳安? 南婆娑洲如今既有那怀家老祖率人驰援,更有剑气长城十大巅峰剑仙之一的陆芝,能够在旁压阵。 陈淳安好清闲,好一个稳坐钓鱼台的浩然醇儒。 周密停止心算,轻轻抖了抖袖子,与那崔瀺笑道:“只等左右出剑击退萧愻,以学生身份,打杀先生半条命,再去扶摇洲了。” 崔瀺默不作声。 是那左右会做的事情,左右不做,老秀才也会逼着左右去低头,去出剑。 崔瀺视线在那周密的更南方。 很快那边就会矗立起一棵参天大树,一座雄镇楼。 老秀才给了一件东西,刘十六帮忙捎去桐叶洲。 观道观,桐叶洲,梧桐树。 你算计你的,我算计我的。 我崔瀺不在意你算计之人事,别说是一个白也之生死,连那老秀才和左右会生死如何,一样不在乎。更何谈出身亚圣一脉的陈淳安。 哪个是需要我崔瀺去不放心的。 但是我崔瀺之小小算计,礼尚往来,倒要看你贾生敢不敢不在乎,能不能不在乎。 一洲三条战线都在死人,大骊国师始终神色从容,除了驾驭白玉京和飞剑斩杀大妖,就只是与那些儒家子弟讲述诸子百家的宗旨精妙处。 除了心算之外,分心与那些儒生问答,有个意气风发的观湖书院儒生不知怎的,说到了心系天下无国界一事。 崔瀺淡然道:“去他妈的无国界。” 全场寂静。 说这句话的,不是崔东山,是国师崔瀺。 扶摇洲,白也仗剑离开一处远离战火的偏隅学塾,旁听一位老夫子用浓重乡音,在为稚子传道授业解惑。 白也环顾四周,笑容淡然。 不知家乡那树李花,是否白也。 原来阿爹阿娘走后,便是远游。 读书人白也,无愧此生,无愧浩然。 那么,白也就此去也。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二十二章 饮者留其名,老夫子要翻书 金甲洲战场遗址,白发紫衣腰系酒壶的矮瘦老人,赤脚踩在一杆斜插大地的铁枪枪尖上,于玄环顾四周,四面八方,都是一洲山下精锐将士和山上练气士的尸骸,还有多处堆积如山的尸体,本该是妖族畜生为了那头枯骨王座大妖筑造的大小京观,好让那白莹凭借这些沦为傀儡的白骨鬼物,一鼓作气向北推进,拿下再无决战之力的金甲洲剩余版图。 那白莹委实是十四王座大妖里边,最该死的一个。不然实在后患无穷。在金甲洲就已是如此肆虐,一旦给这头畜生到了中土神洲,那还了得? 可惜晚来了一步,没能阻拦丧心病狂的完颜老景,也没能趁机会一会这白莹。其实于玄早先跨洲来此的目的,是要与完颜老景暂且搁置恩怨,帮着金甲洲多撑些时日。 于玄自认符箓一道的那几十、上百手雕虫小技,确实是相对比较先天压胜白莹的枯骨大军,毕竟于玄什么都不多,就是符箓数量还可以,以量取胜嘛。再加上瞅着那白莹又不是个太擅长捉对厮杀的,于玄觉得既然保命无碍,来此凑凑热闹,只要不学那周神芝,问题不大。 只是这会儿于玄踩在枪尖上,阴风阵阵,大袖鼓荡,老人揪着胡须,更揪心。 白莹已经不知所踪,当是去了扶摇洲围杀白也,求个近水楼台先得月? 只是不晓得这位好像不太擅长捉对厮杀的王座大妖,心情如何,是不是与我于玄一般揪心。毕竟要杀白也,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行。 于玄瞧着那个缓缓走来、再稍远停步的小姑娘,老人笑道:“叫裴钱是吧,名声大了去,与那曹慈都是好样子,年轻人吓死咱们这些老不死啊,很好很好。” 裴钱先前一直在左右张望,停步后抱拳,然后问道:“于老神仙,我能收拾一下战场吗?如果可以,至多一炷香功夫。半炷香也成。” 弹指之间就能打杀一头玉璞境妖族修士,老前辈又是这般装束,裴钱一眼就认出身份了,中土神洲的符箓于玄。 早年一起远游归乡,师父曾经提过于玄,很仰慕的,能让师父都仰慕的老神仙,今儿又愿意独自赶来金甲洲战场,裴钱觉得错过了周老剑仙,却没有错过于老神仙,这场架没白打。裴钱当年还问师父,自己额头上那张黄纸符箓,比起于老儿最最用心画出的符箓,哪个更值钱些,差不离吧?师父当时嗯了一声,笑眯起眼,多给裴钱盛了一碗鱼汤。其实那会儿黑炭丫头,早已经吃饱喝足,肚儿圆滚滚,当她苦着脸接过碗,都不晓得到底是说错了还是说对了。 裴钱没来由想起这些小时候的事情,觉得挺对不住于老神仙的,倒不是比拼符箓谁更值钱一事,而是当时自己不知天高地厚,随随便便喊了声于老儿,所以裴钱终于有幸得见真人,格外恭敬有礼。何况这位老前辈,心境气象,正大光明,如天挂银河,群星璀璨。裴钱先前只是瞥了两次,也未多看,大致确定那般景象的人心倾向之后,裴钱不敢多看,也不可多看。 于玄点头道:“是怕那白莹隐匿其中?没有的事,早跑了,这会儿没畜生敢来送死,放心吧。莫说是一炷香,一个时辰都没问题。只不过小姑娘留这儿做什么,你一个纯粹武夫,境界是高,终究无法妥当处置这些尸体,还是让我来吧。” 裴钱有些难为情,不过还是坦诚说道:“于老神仙,晚辈是想要从那些妖族修士身上扒拉些物件,好换些神仙钱。” 于玄愣了半天,如此年轻的纯粹武夫,感觉只差曹慈一点半点的天之骄子,敢情是厚着脸皮在与自己问能否捡钱呢? 差那曹慈一点半点,很差吗?其实很吓唬老前辈了,何况还是个比曹慈都要年轻不少的小姑娘,于玄差点厚着脸皮问一句“小姑娘有无师承,若是没有,赶巧赶巧,老夫略通拳法,不如拜我为师”,至于到底会不会拳法,先拐骗了个徒弟再说。只不过于玄很清楚,这般年轻天才,定然师承不低。 于玄大笑道:“只管放心捡钱,老夫帮你盯着片刻。” 片刻之后,再做个决定。 反正白也不是那么好杀的。 裴钱得了老神仙的法旨,重重抱拳,灿烂而笑,从袖中捏出一枚古朴印章,然后一个轻轻跺脚,将早早看中的几件宝光最盛的山上物件,从一些妖族地仙修士的尸体上同时震起,一招手,就收入咫尺物当中。裴钱一掠而去,所到之处,脚尖一踩地面,方圆数里之地,只有那妖族身上物件,会拔地而起,然后被她以一道道拳意精准牵引,如客登门,纷纷进入咫尺物这座府邸。 她与那在溪姐姐早早借了一件印章咫尺物,后来再与朱枚姐姐借了一件方寸物,先前几场厮杀,收获不大。毕竟战场厮杀次次惨烈,活命才是首要,裴钱一直不敢分心,今天是唯一的例外。只不过当下战场遗址,可谓遍地天材地宝、仙家器物,裴钱依旧打算一炷香就走,不可耽误于老神仙更多光阴。 于玄看似踩在枪尖上,往南远眺扶摇洲,实则一直在关注背后那位女子武夫的捡破烂。 看看到底有无信守承诺,只挑那妖族尸体上的山上重宝收入囊中,若是一个不小心捡错了,那就别怪老夫也一个不小心了。 很好。 小姑娘挑东西眼光不错,做事还很本分且小心。 既然如此,机缘再多也是该你拿的,只要看得见拿得动搬得走,都由着小姑娘发财了。于玄当然瞧不上这些品秩太一般的。何况他至多是收拾战场尸体,免得成为未来战事的后患,哪有心思挣钱,何况于玄此生修行,就没有一天为神仙钱和本命物愁过,都是凭本事让它们不请自来的。 惜哉惜哉,挺好看一姑娘,当那纯粹武夫有啥好,不如入我山门,学我道法符箓,杀人都不用出拳脚的,要知道在中土神洲,一向有那“杀人仙气,符箓于玄”的说法,小姑娘听没听说过,心动不心动?可以心动啊。 可惜那小姑娘只是眼神熠熠,好一个见钱眼开,不晓得真正的神仙钱,就在她眼前杵着没动啊。 刚好一炷香。 那裴钱再次重返先前驻足抱拳处,再次抱拳,与于老神仙道谢告辞。 于玄点点头。小姑娘比那曹慈臭小子顺眼多了。 老人也心意已决,去看看,就只是去扶摇洲瞅几眼,丢几张符箓,打不过就跑。 一身血迹的裴钱深呼吸一口气,御风远游撤离战场之前,看着那些注定无法掩埋、掩埋了也无意义的尸体,裴钱咬了咬嘴唇,在心中默念一句“诸位走好”。 裴钱双膝微曲,拔地而起,大地震颤,涟漪阵阵,震碎众多妖族地仙修士的真身尸体。 于玄听见了那裴钱心声后,微微一笑,轻轻一踩枪尖,老人赤足落地,那杆长桥却一个翻转,好似仙人御风,追上了那个裴钱,不快不慢,与裴钱如两骑并驾齐驱,裴钱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那杆篆刻金色符箓的长枪,是被于老神仙打杀的玉璞境妖族本命攻伐物,裴钱转头大声喊道:“于老神仙名不虚传,难怪我师父会说一句符箓于无双,杀人仙气玄,符箓一道至于玄手上,好似由聚拢江河入大海,气象万千,更教那中土神洲,天下道法独高一峰。” 裴钱小有心虚,师父可没这么说过,不晓得自己的这番言语,会不会马屁过了。若是师父在就好了,分寸火候肯定会更好。 裴钱不敢往人间多看,人间伤心事,原来不止有师父不在自己身边江湖中。 没关系,她暂时收了个不记名的弟子,是个不爱说话、也说不得太多话的小哑巴。 远离战场千里之外,裴钱在一处大山之巅找到了那个孩子,还是习惯蹲在地上,曹慈和在溪姐姐并肩而立,皆是白衣,好似一双画卷走出的神仙眷侣。 裴钱飘然落地后,喊了声阿瞒,那个什么都不愿意说的小哑巴,只是抬了抬头看她,就又低下头。 裴钱看了眼曹慈,有些无奈,直到先前见过了曹慈与一位飞升境大妖的对峙,曹慈落了下风,却谈不上如何处境窘迫,裴钱才知道一个真相,原来曹慈在以往战场上的厮杀,依旧没有拳出全力,杀妖,救人,出拳,力道,轨迹,收拳,再出拳,拳拳恰到好处而已,曹慈好像拳拳未卜先知,故而根本不用递拳争先。 在裴钱御风离去后,于玄变揪须为抚须,小姑娘难怪如此懂礼数,原来是有个好师父悉心教诲啊,不晓得多大岁数了,竟有如此稳重见识。 于玄收敛笑意,一闪而逝,一路南下,跨洲远游,喃喃道:“死去就死去。” 老人孑然一身,唯有符箓相伴。 浩然救白也者,符箓于玄是也。 扶摇洲。 白也一人仗剑,一袭青衫扶摇飞升去往天幕。 脚下一洲山河已经成为一座阵法大天地,从天幕到陆地,悉数被蛮荒天下的天时气运笼罩其中,再以一洲沿海作为边界,成为一座拘押、压胜、围杀白也一人的巨大牢笼。 白也无所谓,只需要将战场远离人间,神仙打架俗子遭殃,白也见不惯多矣,自己此生剑术收官一战,好似诗歌压篇之作,岂可如此。 至于其它,你们随意,开心就好。 白也仗剑悬停,环顾四方,心不茫然。 唯一遗憾,是白也不愿亏欠任何人,只是这把与自己相伴多年的佩剑,多半是无法归还那位大玄都观孙道长了。 这把仙剑,名为“太白”。 第一次与孙道长和仙剑“太白”相逢,也是孙道长第一次远游浩然天下来散心,孙道长一开始是赠剑,白也不愿收,孙道长就改赠为借,理由是这把仙剑的名字,与自家道观那桃花颜色,稍稍相冲,难讨个大吉利,仙剑太白,与你白也那才是绝配。贫道就当嫁女儿了,远嫁浩然嘛,顺便认了个女婿,不亏不亏,由此可见,贫道行事,确实只分大赚小赚…… 能让白也哪怕自觉亏欠,却又不是太在意的,唯有三人,道门剑仙一脉老祖观主孙怀中。一同访仙的挚友君倩。夫子文圣。 托月山大祖。文海周密,剑客刘叉。白莹,仰止,绯妃。袁首,曜甲,黄鸾,荷花庵主。牛刀,切韵,龙君,五嶽。 蛮荒天下曾经有那十四王座。如今则是那曾经事了。 在那剑气长城战场收官阶段,炼去半轮月的荷花庵主,已经被董三更登天斩杀,不但如此,还将大妖与明月一并斩落。 炼化了无数座仙家洞府、亭台阁楼的大妖黄鸾,听说也被阿良配合剑仙姚冲道,杀掉了大半,以至于跌境不休,只得更换皮囊,沦为元婴境,生不如死。 至于先前就在这扶摇洲,第一头陨落在浩然天下的王座大妖,化名曜甲,用老秀才的话说就是喜欢有钱就摆阔,最见不得这种货色了。 那是一个在扶摇洲打杀无数山水神灵的存在,用以弥补它在剑气长城的大道折损,白也前后递出三剑,最终将其斩杀在倒悬山遗址处。第一剑,用以送客离开扶摇洲,免得伤及无辜,第二剑与曜甲算是同游大海,用以还礼蛮荒天下,第三剑白也最为倾力,算是近些祭奠那些剑气长城壮烈而死的剑修。 其实白也本该再递出一到两剑,才能真正斩杀曜甲。 只是当时有人出手了,一举压制了托月山大祖的改天换地大神通。 不然白也不介意就此仗剑远游,刚好见一见剩余半座还属于浩然天下的剑气长城。 白也此刻悬停在一洲上空的云海中央。 脚下云海是那枯骨大妖白莹的本命手段,皆是冤魂厉鬼的汹汹怨恨之气,更有无数白骨头颅、手臂想要往白也这边涌来,又被白也不用出剑的一身浩然气给驱散殆尽。 白莹不再高坐枯骨王座之上,起身而立,他身边还站着一位昔年龙君阵师面容的强大剑侍。 一副漂浮空中的远古神灵尸骸之上,大妖五嶽站在尸骸头顶,伸手握住一杆贯穿头颅的长枪,雷鸣大震,有那五彩雷电萦绕长枪与大妖五嶽的整条手臂,雷声响彻一洲上空,使得那五嶽宛如一尊雷部至高神灵重现人间。 有一位三头六臂的巨人,坐在金色书籍铺成的蒲团上,他胸口处那道剑痕,过了剑气长城,依旧只抹去一半,故意残余一半。 他要等到自己亲手摧破那座第五天下的飞升城,才会彻底抹平剑痕。 头戴帝王冠冕的大妖仰止,身穿墨色龙袍,人首蛟身,庞大身躯四周,悬浮飘荡着一位位怀抱琵琶的飞天,刚好被一同瞬间跨洲而来的老友袁首,拿来抓如嘴中嚼如佐酒黄豆,用以疗伤,在那老龙城战场打出两棍,挨了不少记北俱芦洲的剑修飞剑,谈不到如何伤及大道根本,终究是受伤不轻,而大妖真身何等坚韧,一旦受伤,对上寻常并非剑修的飞升境敌手,倒也无惧,可是如今面对白也,袁首素来与仰止不客气,仰止更不介意这点损耗,双方都要恢复到巅峰战力。 袁首依旧御剑悬停,肩挑长棍,手系一串由众多山岳炼化而成的珠子,如今手珠多了不少珠粒,都是桐叶洲一些个大山岳。 胜算不胜算的,其实谈不上,稳赢的局面,自家阵营的刘叉也好,从天外天重返剑气长城的阿良也罢,与白也更换位置,都与是一样的下场。让仰止和袁首,或者说所有大妖唯一在意的事情,是他们六个,死不死一个,以及死哪个,至关重要。白也此生最后一剑,必然会拉上一个陪葬,哪怕杀不掉谁,沦为黄鸾下场,不也等于死了。 一位身披金甲的魁梧大妖,相貌与人无异,却身高百丈,身上所披挂的那副远古金甲,既是牢笼,勉强也算庇护,金甲趋于破碎边缘,一条条浓稠似水的金光,如溪涧流水倾斜出石涧。他化名“牛刀”,名字取的可谓粗鄙至极,他与其余王座大妖盯着浩然天下,各取所需,不太一样,他真正的寻仇对象,还在青冥天下,甚至不在那白玉京,而是一个喜欢待在莲花洞天观道的“年轻人老家伙”! 唯一一个始终不喜欢真身现世的大妖,是那面容俊美异常的切韵,腰系养剑葫。 所以显得格外渺小,与那读书人白也,身形大致等同。 白莹,五嶽,仰止,袁首,牛刀,切韵。 来自不同战场不同位置,最终瞬间一起置身于扶摇洲。 围杀白也的六头大妖,竟然俱是当之无愧的王座大妖。 荷花庵主,黄鸾,曜甲,三头大妖都已经成为老黄历。只是如今又多出个王座位置颇高的萧愻,再又补了两头不那么服众的飞升境。最后边那两位新王座大妖,先前王座,其实都没放在眼里,凑数而已。比如前无古人、说不定还要后无来者的这场围剿,周密就根本没有让他们露面。 白也微笑道:“新的十四王座,来扶摇洲的,不到半数,看不起我白也?” 那切韵捻住鬓角一缕发丝,笑眯眯道:“这可是至圣先师才能说的话。” 白也摇头道:“有些话,至圣先师也未必能说。” 言下之意,自然是有些言语,天地间当真只有我白也可以说。 六头大妖都没说话。大概是无话可说。 白也伸手轻轻握住剑柄,疑惑道:“都愣着做什么,只管来杀白也。不敢杀人?那我可要杀妖了。” 一剑出鞘。 仙剑太白,剑光太白。 天地间骤然唯有光明。 扶摇洲天幕第一道属于蛮荒天下的山河禁制,就此彻底崩碎,一场滂沱大雨,琉璃七彩,皆是白也所化剑气,剑阵砸向云海与六头大妖。 桐叶洲北部渡口,蛮荒天下文海一脉的先生学生,总计四人,一起散步。 周密心情不错,难得与三位嫡传弟子说起了些陈年旧事。 “浩然天下的失意人贾生,在离开中土神洲之后,要想成为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当然会经过剑气长城。” “当时那个自我标榜要为人族万世开太平的读书人,对家乡犹不死心,就找到了陈清都,那位反正成天无事可做的老大剑仙。” 说到这里,周密会心一笑,“算是假传圣旨吧,当时自称已经得到了中土文庙一位副教主和学宫祭酒的默契,只要剑气长城的数万剑修,愿意助阵,跟随浩然天下的练气士,一起杀向蛮荒天下托月山,为浩然天下开疆拓土,开创万年未有之壮举,那么剑修的万年刑徒身份,就此成为真正的老黄历,文庙愿意拿出一块极大福地,交由剑修做主。从此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一个满身书卷气的年轻瞎子,说道:“于情于理于大势,文庙都该如此付出。不对,是都会如此付出。” 昔年甲申帐木屐,如今的周密关门弟子,周清高。 先生说世道变迁,许多好话会变成坏话,正如赐名“清高”二字,本意何等之好,如今世道呢?那你身为文海周密之关门弟子,就先争取将此二字,重新变成一个人心中的好话。 周密微笑道:“我当然需要跟陈清都保证,剑修在大战落幕之时,能够活下半数,最少!不然连同贾生在内的读书人,最容易后悔再反悔。” 周清高好奇问道:“那位老大剑仙是怎么说的?” “陈清都喜欢双手负后,在城头上散步,我就陪着一起散步了几里路,陈清都笑着说这种事情,跟我关系不大,你只要能够说服中土文庙和除我之外的几个剑仙,我这边就没有什么问题。” “我是剑气长城历史上的上任刑官。当过百余年。当然是用了化名。陈清都也帮着我遮掩真实身份了。猜不到吧?” 周密笑了笑,不知为何,当时陈清都虽然出奇的好说话,可好像从一开始,就不觉得他能成事。 剑仙绶臣笑道:“真是怎么猜都猜不到。” 流白突然问道:“先生,为何白也愿意一人仗剑,独守扶摇洲。” 先生只是大笑。却不与这位嫡传弟子解释什么。 周清高只得帮着先生与师姐耐心解释道:“师姐是觉得白也白死?” 周清高自顾自摇头,缓缓道:“是也不是。对也不对。周神芝在中土神洲的时候,是几乎所有山上练气士,尤其是本土剑修心目中的老神仙,中土神洲十人之一,哪怕排名不高,仅仅第九,依旧被由衷视为剑不可敌。” “结果给咱们一座王座大妖活活打杀之后,中土神洲很多人,便要开始为十人垫底的‘老算盘子’怀荫打抱不平,甚至不少人还觉得那周神芝是个名不副实的的老废物,剑仙个什么,说不定去了那蛮夷之地的剑气长城,周神芝都未必能够刻字扬名。周神芝一死,又有那完颜老景叛变,换成是你,已是飞升境了,要不要去趟浑水?” “白也不是比周神芝剑术更高吗?三剑斩那位王座,为周神芝报仇吗?那么白也一死,又会如何?可问题在于,白也不去扶摇洲,谁能去,谁敢去?扶摇洲也好,桐叶洲也罢,是那决定天下归属的决胜之地吗?” 流白其实并不愚钝,不然当初在那甲申帐,也不会成为木屐在谋划一事上的左膀右臂,点头道:“最终还是要看中土神洲的战况。只要浩然天下守得住,就是立于不败之地,我们就会很麻烦,相当麻烦。许多积攒下来的先手优势,就会逐渐变成大大小小的隐患,一一浮出水面。” 绶臣突然说道:“白也应该见好就收的,返回中土神洲就是了。开辟出一座崭新天下,已经大功德在身,剑斩王座,已经足够问心无愧。该换其他人登场了。” 周清高摇头道:“如果白也都是如此想,这般人,那么浩然天下真就好打了。” 流白很佩服这个先生刚刚赐名的关门弟子,如今已是她的小师弟了。 当年在甲申帐,其实流白就已经足够佩服军帐领袖木屐的运筹帷幄。 如今成为同门,流白更是自愧不如。 在先生这边,周清高从不胆怯半点,好像从不怕说错话做错事。 与师兄绶臣说话,更是半点不落下风,又绝非刻意在言语上,师弟定要赢过师兄。 周密笑道:“你们几个还是想得浅了。” “不要觉得一座剑气长城,阻滞我们多年,便觉得你自家天下不太强。嗯,你这么觉得没什么问题,至于先生我的家乡,这座浩然天下的山下和半腰,人人如此觉得就更好了,太好了。偶尔几个,如绣虎,如白也,才胆敢众人皆醉我独醒。更多人,反而最怕此事。给那些山下痴子的汹汹议论,一烦再烦还要烦个没尽头,那么山上神仙的脾气,可是从来不小的。” 剑气长城太难打下来,又是坏事,其实又是好事。 打下剑气长城后,再来打那桐叶洲和扶摇洲,易如反掌,战场心气非但不会下坠,反而随之一涨,还有那南婆娑洲迟早要攻破,要打烂那金甲洲,以及眼前这座宝瓶洲。 “如果不是周神芝求死,也必须死,不然会小小有碍扶摇洲形势走向,加上这家伙又一根筋死战不退,我其实都准备好了,送他一个暴得大名的机会,都没有后来的白也三剑杀王座?白也只会连出剑机会都没有,因为那周神芝在更早之前,就一剑就重创了王座大妖。由此可见,剑气长城的剑仙啊,剑修啊,全是蝼蚁一般的纸糊货色,瞧瞧咱们中土神洲才第九的周神芝,不是总计才十四王座吗,我们周老剑仙在那山水窟,一 剑就摆平了一个。所以这场仗,其实好打得很。那些妖族畜生,倾尽真正意义上的半座天下之力,又如何,根本就不值一提。” “所以只是侥幸拿下了两洲之地。” “更所以,只是中土文庙太谨慎,儒家圣人们太小题大做了,又太不圣贤无担当了。教人可笑太失望,太悲愤欲绝了。” 流白听得目瞪口呆。 周密轻轻摇头,望向中土神洲那边,笑道:“浩然天下还是没有变啊,总是会直教人要把眼泪笑干。” “强者不问是非,不分对错,同时必须毫无牵挂,只要强者足够强大,把最高处位置坐得稳当,言语,出手,哪怕沉默,一切都是道理,甚至整个天下都会帮他讲道理。” 周密微笑道:“白也会白死的,到时候浩然天下,只会亲眼看到一个真相,人间最得意的白也,是被蛮荒天下刘叉一剑斩杀,仅此而已。先前不是人人不怕半点吗,现在就要你们把一颗胆子直接吓破。” 从山上到山下,论厮杀惨烈习以为常,论说死就死,论不得不死,已经享受太平万年的浩然天下,也配与蛮荒天下比? 论大举调动整座天下之力,你们散沙一片又一片的浩然天下,各人在各家玩你泥巴去。 周密放声大笑,然后正了正衣襟,抖了抖袖子,竟是主动打开一洲天运禁制,与天地作揖,朗声道:“至圣先师,家乡让那书生贾生绝望太多年,如今也要容得我文海周密来恶心恶心你们了。” 宝瓶洲一处云海之上。 许弱问道:“这贾生?” 崔瀺说道:“装模作样,隐藏后手。” 周密转头望向宝瓶洲,“天地知我者,唯有绣虎也。” 周清高只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文庙?” 周密笑道:“为何如此重要吗?我这家乡,又不是什么讲道理的地方。” 他周密比较讲道理,所以早就替文庙说过话了,早早道破为何中土文庙如此画地为牢、束手束脚。 当年贾生太平十二策!哪一条策略,不是在为文庙避免今日事?!哪一个不是事到如今大局糜烂的根本原因?一个连那君子贤人,都不能当那庙堂国师、幕后君主的浩然天下,连那皇帝君王都无法人人皆是儒家子弟的浩然天下,该有今日之苦。是你们文庙自找的麻烦。真到了需要人死战场的时候,圣人君子贤人,你们拿什么来讲道理?拎着几本圣贤书,去跟那些将死之人,说那书上的圣贤道理吗? 当年浩然天下不听,将我苦心孤诣写出的太平十二策,束之高阁。 那么现在就多听听多想想,好好思量思量。 可怜只有一个崔瀺。可惜了一头绣虎,不但自己会死,还要在史书上遗臭万年,哪怕……哪怕浩然天下赢得了这场战争,还是如此,注定如此。 你文庙给了世道太多道路可走,给了人间太多自由,却只会让人觉得人人不自由,远远不够。 很好! 要那纯粹无约束的自由,托月山给你们。 要那强者为尊便是唯一道理,蛮荒天下一直最讲这个,可不是我周密的嘴上言语。 周密稍稍加快脚步,三位学生就识趣让先生独自散步海边。 绶臣停下脚步,望向北边宝瓶洲最南端的战场,绯妃已经将那些瘟神和两位过客送到了老龙城,看起来效果不错。 周清高则和流白转身缓行,周清高沉默片刻,突然说道:“师姐,你知不知道自己喜欢那位隐官?” 流白瞠目结舌,然后笑骂道:“什么?!木屐你是不是疯了?!” 周清高跟着停步,笑道:“谁疯了?谁都没有疯。” 流白脸色雪白,咬牙切齿道:“不可能!师弟你不要胡说八道。” 周清高继续挪步行走,“与其担心未来心魔是那隐官大人,还不如敞开心扉,承认了自己喜欢一事,第一,陈平安肯定会死在剑气长城,哪怕退一万步说,陈平安不死,师姐其实心知肚明,这辈子注定无法向他亲手报仇了。那么心魔就会一直在修心路上,等着流白。你越是自欺欺人,心魔越是有机可乘。第二,不但要喜欢,还要变得真心最喜欢,然后流白只需心存一念,以后一定会亲自问剑飞升城,好让那个害死陈平安的罪魁祸首,让那宁姚知道一件事,陈平安喜欢宁姚,真心不如喜欢流白。” 流白满头汗水,始终没有挪步跟上那个师弟。 绶臣与周密心声笑道:“先生收了个好弟子。” 周密微笑道:“师兄不如师弟很正常,只是别来得太早。” “周清高与你们这些师兄师姐,还不太一样。他是真心实意仰慕那剑气长城,心神往之那年轻隐官。所以他内心对浩然天下的否定,比你们都要更重。与此同时,他就有更大的机会,成为蛮荒天下的陈平安,先像了,才能超过。至于那个斐然,终究早早有了自己的道路可走,化名陈隐,更多是登岸桐叶洲后,闲来无事太无聊,何况斐然根本不需要成为别人。” “今天先生心情大好,就与你提前说几句话。我心中有些年轻人,很看好。除了你和周清高,斐然,还有雨四,?滩,豆蔻等等。差不多十几个吧,不到二十个年轻人,我很期待你们的大道成就。相信先生,不会低的。” “我去找一下赊月,带她去看看那棵梧桐树和那座镇妖楼。绶臣,老龙城战场这边你和师弟帮忙多盯着。” 绶臣领命。 先生周密,周全缜密,为人处世。 师弟清高,水清山高,处世为人。 老秀才踉踉跄跄坐在南婆娑洲天幕处,与一位出自礼圣一脉的陪祀圣贤,相隔不远。 一个暂时不想开口说话,一个就等着开口,反正身边老秀才肯定会开口,拦都拦不住。 “你们这些圣贤自古皆寂寞啊,辛苦辛苦。” 果不其然,老秀才使劲咳嗽几声,也就是合道天下三洲,吐不出几口真正的鲜血来,那就当是润嗓子了,先说了别人真辛苦,再来与那圣人吐苦水:“我也不容易啊,文庙功劳簿就算了,不差这一笔两笔的,可你得先自个儿额外记我一功,以后文庙吵架,你得站我这边说几句公道话。” 那位文庙陪祀圣贤点头道:“有一说一,就事论事。我该说的,一个字都不少了文圣。不该说的,文圣就算在这边撒泼打滚,还是没用。” 老秀才盘腿而坐,捶胸委屈道:“做事不如你家先生大气多矣,难怪圣字前边没能捞个前缀。你看看我,你学学我……” 那位圣人直截了当道:“没少看,学不来。” 文庙礼圣一脉,与香火凋零的文圣一脉,其实一向最为亲近。不然礼记学宫大祭酒,就不会那么希望文圣一脉并非嫡传却记名的茅小冬,能够留在自家学宫潜心治学。 而当年剑气长城的那位督战官,礼记学宫出身的君子王宰,也不会主动为当时还不是隐官的陈平安,说上那几句暗藏好意的恶话,最后还主动与陈平安讨要一枚篆文为“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的印章,甚至很不见外,要求陈平安最好署名。 老秀才叹了口气,真是个无趣至极的,如果不是懒得跑远,早换个更识趣风趣的闲聊去了。 中土文庙,总计七十二陪祀圣贤,其中这些负责坐镇九洲天幕的,年复一年的“枯守坐蜡”,需要日夜巡视一洲山河那些最为明亮的人间灯火,压制所有飞升境大修士的举动,不许他们擅自离开一洲山河,还要督查仙人的行踪和滥施神通,以免殃及人间苍生。比如当年桐叶洲和扶摇洲都有三位,宝瓶洲因为地方最小,只有两位,至于这南婆娑洲,由于最为靠近倒悬山和剑气长城,所以多达四位。 其中扶摇洲曾经有一个,脾气与老秀才比较投缘,是个相对比较爱说话的,就私底下与老秀才笑言,说遥遥见那人间祈福许愿的灯火,一盏盏冉冉高升,离着自己越来越近,真觉得人间美景至此,已算极致。 正因为圣贤此语,老秀才才有了那个“坐蜡”的谐趣评价。能把坏话当真正好话讲,本就是老秀才独门一绝。 至于能把好话说得阴阳怪气处处不对劲……放你娘的屁,我老秀才可是有功名的读书人!会说谁半句坏话?! 老秀才问道:“有无酒?人间美酒总是喝不尽,你随便找户富贵人家借两壶,咱哥俩走一个。记得可别挑那山上仙府的神仙酒酿啊,我就不是那种瞎讲究的人。” 圣人摇头。 老秀才以拳击掌,“那我等会儿找陈淳安找酒喝去,都不用我借。唉,你看看这事情整的,好像一下子就变得礼圣一脉读书人不如亚圣一脉大气了。怪我怪我,难辞其咎,也就是这里没酒,不然我肯定要先自罚个三杯。” 圣人说道:“文圣说是就是吧。” 老秀才立即哈哈笑道:“立身正,心中浩然气就足,难怪能在陈淳安头顶当圣人。其他那些个陪祀圣贤,可都不如你威风啊。唯一美中不足,就是某些小事上抠搜了点。” 圣人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当年某人差点将记名弟子套麻袋丢在礼记学宫,而且做这事前,还劝勉弟子,说万一哪天真当了礼圣一脉的陪祀圣贤,以后一定要去南婆娑洲坐镇天幕?一定要帮着先生出一口恶气?” 老秀才使劲摆手否认道:“不可能不可能,茅小冬最是尊师重道,绝对不会出卖自己先生的。” 也不知是否认,还是承认。 圣人说道:“茅小冬在大祭酒那边喝高了,是当一件自家先生的风采依旧事来说的。” 老秀才捻须点头,赞叹道:“说得通说得通。得劲得劲。” 圣人突然眺望一洲山河之外的远处,问道:“文圣,能打赢吗?能少死人吗?” 老秀才想了想,答道:“既然做不得更多,你往好处多想就是了。” 文庙还有些圣贤,以消磨大道修为作为代价,在光阴长河之中寻觅破碎秘境,然后搁置在浩然天下版图上,或者静待有缘人,或是应运而生,最终都会成为浩然天下最新的一座洞天或是福地。文庙自己是历来不会占据的,曾经有位副教主笑言一句,去与天下争利益,还要圣贤道理做什么。 万年以来,最大的一笔收获,当然就是那座第五天下的水落石出,发现踪迹与稳固道路之两大功劳,要归功于与老秀才争吵最多、昔年三四之争当中最让老秀才难堪的某位陪祀圣人,在等到老秀才领着白也一起露面后,对方才放得下心,溘然长逝,与那老秀才不过是相逢一笑。 剩下的陪祀圣贤,有些是全部,有些是一半,就那么古怪怪怪的,那么毅然决然的,去了不归就不归的远处他乡,与那礼圣作伴百年千年万年。 所以历来最心疼最小弟子的老秀才,唯独在这件远游事上,从不为如今的关门弟子多说一句。 只是当年在第五座天下,遇到了关门弟子历经千辛万苦才找到的媳妇,那个顶好顶好的小姑娘宁姚,老秀才,当时才蓦然一股脑儿伤心起来。差点就要当着好友白也的面,当着一个晚辈的面,老泪纵横起来。委实这等苦处,说不得也。更不是自家的关门弟子独自如此不容易。 圣人难得主动言语,还有些笑意,与老秀才说了一桩故人旧事,其实相较于他们这些存在而言,岁月相隔不远,只是这会儿想起,却又好像是件遥远事:“我那好友,昔年路过此地,重返桐叶洲之前,骂了文圣不少难听话。” 老秀才挠挠头,然后双手抱胸,嗤笑道:“给他随便骂几句,又少不了几两肉,我要是较真半点,就算我不文圣,白读了几万斤圣贤书!” 圣人又笑道:“故友最后一句,是说‘文庙的冷猪头肉,就是好吃,反正那老秀才是吃不着的,这家伙哪天厚着脸皮去了文庙,可以从他那边偷摸几块吃去’。” 老秀才一巴掌拍膝盖上,“吃就吃,谁怕谁?读书人偷吃冷猪头肉,能叫偷吗?!” 昔年,老秀才难得板起脸来,狠心教训一位从来无需先生担心学问事的小弟子,老秀才与一个少年说那以后长远事,“小齐!今儿先生可是与你破天荒大大火了啊,你听好了,先生嗓门大些,不许哭鼻子……好吧好吧,说道理确实不在嗓门大……冷猪头肉,是那么容易吃的吗,是那么好吃的吗?!能吃是最好,吃不上就不吃!独独不可为了吃猪头肉而当圣贤!当个君子,当个书院山长,怎就不好了,怎就志向不高远了?” 吃冷猪头肉这个说话,并非老秀才首创,却是被老秀才真正发扬光大,使得许多圣贤偶尔自嘲几句,都愿意主动提及此语。 圣人是那么好当的吗? 老秀才曾经说过儒家道统,君子容易死,圣人难死。老秀才话语却只说了一半,圣人难死,便好受吗? 为何坐镇天幕的儒家圣人,堂堂儒家陪祀文庙的圣人,已算人间学问个个通天的读书人了,连那君子贤人都能施展儒家神通, 例如扶摇洲和桐叶洲的那些七十二书院山长、君子贤人,那些已经再无机会翻动一页圣贤书的读书人,他们生前尚且能够杀敌再死。 那么为何面对蛮荒天下的大举入侵,儒家坐镇天幕的陪祀圣贤,却只能将一身气运融入一洲天地? 这就是那些可怜圣贤,能做到的一件最力所能及之事。完颜老景那老贼知道吗?当然知道,在乎吗?半点不在乎。 那些或腹诽或痛骂中土文庙毫无建树、全不作为的,知道三洲书院君子贤人、山长与儒士什么下场吗?知道,在乎吗?则未必。既要人去当英雄,又讲个成王败寇。 就像身边圣人所说的那位“故友”,就是当年桐叶洲那个放行杜懋去往老龙城的陪祀圣贤,老秀才骂也骂,若不是亚圣当时露面拦着,打都要打了。 又如何,在中土文庙没了冷猪头肉可吃,凭借先前坐镇天幕年复一年很多年,依旧潜心砥砺自家学问,硬是给他重新吃上了文庙香火,还偏要重返桐叶洲,求死不说,那家伙还非要赶个早。 而那个家伙的真身,跟随礼圣守护浩然天下,与那些远古神灵余孽厮杀之中,早已破碎消散。 老秀才对此要不要竖个大拇指?也得要。 青冥天下,打造出一座白玉京,压制化外天魔。莲花天下,西方佛国,压制无数最为冥顽不灵的冤魂厉鬼凶煞。 浩然天下,看似是负责针对蛮荒天下的妖族。其中远远不止于此。 作为浩然天下最重要一块飞地的剑气长城,数万剑修,万年以来,据守一地,牵制蛮荒天下的妖族。剑气长城屹立万年,文庙是不是就万年高枕无忧了?只是袖手旁观看好戏?为何文庙第二神位的礼圣,几乎从不在文庙露面?哪怕连那三四之争,都未出声?哪怕理由千百个,最大的一个,还是当年外患太大,远忧其实从来半点不远。 所有坐镇九洲天幕的陪祀圣贤,真身都在天外!跟随礼圣抗衡那些远古神灵余孽!只余下阴神留在家乡,半死不活的,还要去坐镇一洲天幕当个可怜兮兮的狗屁老天爷! 不然如今打穿天幕做客浩然天下的一尊尊远古神灵,万年以来都在发呆,乖乖给咱们浩然天下当那门神吗?! 老秀才说道:“就像你刚才说的,有一说一,就事论事,你那朋友,靠道德文章,实实在在裨益世道,做得还是相当不错的,这种话,不是当你面才说,与我弟子也还是这般说的。” 圣人点头道:“文圣此理,最合我心。” 事实上除了圣贤道理,老秀才最让这位天幕圣人记忆深刻的一番话,很老秀才,不太文圣。 与我不对付的,就是烂了肚肠的坏人?与我有大道之争的,便是无一可取处的仇寇?与我文脉不同的读书人,就是旁门左道瞎读书? 我他娘的算老几?! 当时老秀才身在文庙,扯开嗓门言语,看似是在先说自己,其实又是后说所有人。 老秀才转头,一脸诚挚问道:“既然如此钦佩我的学问,仰慕我的为人,咋个不当我弟子?” 圣人淡然道:“我年纪比文圣虚长几百岁,何况我们礼圣一脉的学问好不好,相信文圣心中有数。” 老秀才搓手道:“你啊你,还是脸皮薄了,我与你家礼圣老爷关系极好,你改换门庭,肯定无事。说不得还要夸你一句眼光好。就算礼圣不夸你,到时候我也要在礼圣那边夸你几句,真是收了个没有半点门户之见的好学生啊。” 这位圣人没搭话。 老秀才是出了名的喜欢顺杆子往上爬,没杆子都要自己砍竹子劈柴做一根的。 哪怕他是面对礼圣,甚至是至圣先师。 也哪怕是面对乡野村夫,甚至是学塾稚童。 老秀才轻轻咳嗽几声。 两洲山河人迹罕至的僻静处,那些尚未被彻底剥离掉浩然气运的人间,便立即有那异象发生,或是云卷云舒,或是水涨水落。 至于南婆娑洲,有老秀才身边这位圣人坐镇山河气运,些许涟漪才起涟漪便无。 老秀才笑道:“受累了。我这客人算不得好客人。” 圣人摇头道:“反正我也无酒款待文圣。” 老秀才问道:“不会是赶人吧?” 圣人点头笑道:“文圣说是就是吧。” 老秀才感慨道:“只能坐着等死,滋味不好受吧?” 圣人摇头道:“比文圣总要好些,不用吃疼遭罪。” 圣贤只留阴神坐镇天幕,负责稳固山河气运,既是文庙的无奈之举,更是人间有幸的适宜之事,因为自古寂寞的圣贤们既然没有真身,便更为纯粹,契合天道。 老秀才站起身,骂骂咧咧走了。一个踉跄,赶紧消失。 反正如今浩然天下的练气士,一个个慷慨激昂,义愤填膺,没少骂这些圣人是只会送人头的大好人,不差他老秀才这几句。 圣人叹息一声,那萧愻出剑,与左右争锋相对,老秀才何止是需要喝几口酒水,换成一般的飞升境大修士,早就气吞山河用以弥补大道根本了。 这位圣人低头望去,作为集天下牌坊大成者的醇儒陈氏书院那边,又在吵了。 如今中土神洲各大王朝官学书院,甚至连这七十二书院的儒生们,不乏有人,一个个仗义执言,好似舍得一身剐丢了儒生身份,也要大骂圣贤不作为,一个个糊涂得好像没碰到半本兵书,竟然任由桐叶、扶摇两洲和大半个金甲洲都已经眼睁睁看着沦陷。中土神洲需要如何构建战线吗?我泱泱中土,连那桐叶洲和扶摇洲两个小地方都守不住?只要文庙圣贤齐出,中土十人在旁辅佐,十人不够,再加上候补十人,再有浩浩荡荡的玉璞、仙人助阵,那些个蛮荒天下的畜生,什么十四王座不王座的,悉数轻易打烂,弹指间灰飞烟灭。 有个身穿红棉袄的年轻女子,在一处儒生集会上安安静静,旁听许久,不管他们说得对不对,先听了再说。 只是听多了那些言之凿凿的言语,她也有些想要问几个问题。于是找到了一个书院儒生,问道:“你去请飞升境、仙人们出山吗?” “自有至圣先师,礼圣亚圣出马。” “如果他们还是不乐意出山呢?毕竟打仗会死人的。桐叶洲的飞升境都死了。惜命怕死,山上修士,我想也是与我们一样的。毕竟上山修行,本就是奔着证道长生去的。” “我都不需说至圣先师,只说礼圣的规矩,岂敢不听?谁敢不从!” “偏敢不听呢?打死几个立威?然后剩下的,都只好不情不愿跟着去了战场?最后如你所说,就一个个慷慨赴死,都死在了远方异乡?现在不都在流传托月山大祖的那句话吗,说我们浩然天下的大修士很不自由?会不会到时候就真的自由了,比如干脆就转投了蛮荒天下?到时候既要跟蛮荒天下打仗,又要拦着自己人不叛变,会不会很吃力。关键还有人心,越是高位处的人与事,登高看远,同理,越是登高看远之人的行事,山下就都越会瞧得见的,瞧在眼里,那么整个中土神洲的人心?” “人心?大乱之世,这点人心算得什么?!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一场大胜仗打下来,山上山下人心自会颠倒。” “当然要在意啊,因为蛮荒天下从托月山大祖,到文海周密,再到整个甲子帐,其实就一直在算计人心啊。比如那周密不是又说了,将来登岸中土神洲,蛮荒天下只拆文庙和书院,其余一切不动吗?王朝依旧,仙家依旧,一切依旧,我们文庙挪窝多出来的权柄,托月山不会独占,愿意与中土仙人、飞升一起签订契约,打算与所有中土神洲的大宗门平分一洲,前提是这些仙家山头的上五境老祖师,两不相帮,只管作壁上观,至于上五境之下的谱牒仙师,哪怕去了各洲战场打杀妖族,蛮荒天下也不会被秋后算账。你看看,这不都是人心吗?” “你扯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虚头巴脑的,也敢妄言山上人心?你还讲不讲读书人的浩然正气了?听说你还是山崖书院子弟,真是小地方的人,见识短浅。心中更无多少仁义道德。” “我不是在与你就事论事吗?” “去去去,休要聒噪,一个女子,懂什么。” 这位在此 书院求学的中土儒士,去了别处,与同道中人继续高声言语,意气风发,指点江山。 换成是绣虎崔瀺,估计就要将这些人全部拘押起来,用几条跨洲渡船直接送往金甲洲北方战场。管你们是真心想死,还是沽名钓誉,死了再说。 从中土神洲独自远游醇儒陈氏的李宝瓶,忍不住叹了口气,摘下酒葫芦,偷偷喝了口酒。 与人说话真累。不管我说得对不对,你们好歹听听我到底说了些什么啊。又不是我有几个说对处,你们便一定说错了的。 老秀才去往人间大地。 无意间瞥见了那一袭红衣,老秀才心情蓦然大好,打算先与陈淳安聊几句,再去与小宝瓶见面。 在一处临水石崖上,那个从一人肩挑日月变成一洲日月悬天的醇儒头也没转,“刘叉去了扶摇洲,萧愻还在路上拦阻左右。” 老秀才哀叹道:“扎俩羊角辫的小姑娘长得挺可爱,做起事来真是太不可爱了。” 陈淳安笑问道:“你当真半点不记恨萧愻的所作所为?” 老秀才说道:“总要由得他人是个活人吧。至于其他事,该咋的咋的。做错先担了错,才能来谈改错。” 陈淳安说道:“左右最为难。” 老秀才点头道:“书上书外不一样,读书人都为难。” 陈淳安咦了一声,破天荒打趣道:“老秀才这是要开骂了?要骂别只骂文圣一脉,其余几条文脉的读书人,记得一并带上。” 老秀才说道:“最前边的那几页老黄历,是我从老头子那边辛苦借书翻来的,你想不想听?别说是你,连你先生都未必有我清楚。你又是个喜欢只读圣贤书不闻窗外事的,不喜欢打听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咱们那位亚圣又拘谨,看他那架势,恨不得每翻一页书就要先上一炷香,他自己是不累,可我看在眼里是真累。” 陈淳安一抬手,手中多出一壶酒,递给老秀才。 老秀才晃了晃不同寻常的酒壶,里边的酒水更是大为神异,老秀才皱了皱眉头,丢还给陈淳安,“此地山水气数,你自个儿留着,我不缺这一点半点的。” 老秀才说道:“我这会儿气力不济,你稍稍分心帮忙遮掩几分。出了纰漏,泄露天机,全怪你啊。” 陈淳安立即帮着隔绝天地。 只要是说正事,老秀才从不含糊。 老秀才望向石崖外的那条大水,将一些老黄历与陈淳安娓娓道来。 万年之前,人族登山再登顶更登天,一举打碎天庭,或者打杀,或者驱逐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存在,那些将人族视为香火源头、肆意操控所有人族生死的存在,就此成为过眼云烟。事实上,真当那一刻来到,几乎所有人族,自己都觉得不敢相信,当真赢了。从此整个天地,好像就要由人族来负责开万世太平了。 比人族更早存在的妖族,有过也有功,其实与人族依旧积怨极深,最终仍是分到了四分之一的天地,也就是后世的蛮荒天下,山河疆域,广袤无垠,但是物产最为贫瘠,相对灵气稀薄,在那之后,立下不世之功的剑修,在一场惊天动地的天大内乱之后,被流徙到了如今的剑气长城一带,铸造高城,三位老祖先后现身,最终合力帮忙将剑气长城打造成一座大阵,能够无视蛮荒天下的天时,割据一方,屹立不倒。 陈淳安问道:“那些远古剑修,当年不惜与所有阵营决裂,事出何因?我只知道当时如果不是剑修内部先行分裂,如今天下到底如何光景,还真不好说。” 老秀才唏嘘道:“还能如何,剑修,是天地间杀力最大、斩杀天上神灵最多的剑修啊,其中一拨剑修,性情桀骜,觉得那座三教老祖都觉得谁都不去染指的天庭遗址,应当就此封禁起来,那拨剑修却觉得,当然要由他们占据,所有逃窜远方的神灵余孽,他们承诺一定会一一斩杀,就不用他人忧心了。而由陈清都、龙君和观照领衔的另外一拨剑修,则觉得不该如此,可以换一块更大的人间地盘,选择休养生息。结果就是那么个结果,又狠狠打了一架,打得差点又教天地翻覆。” “虽然陈清都这拨剑修没有出手,但是有那兵家开山老祖,原来早早与出剑剑修站在了同一阵营,差一点,真就是只差一点,就要赢了。” 陈淳安又问道:“当时人族惨胜,放心剩余剑修?不怕万一?陈清都他们这些剑修,虽然当时没有出剑,但是那么多仇恨的种子,迟早会变成一大片剑气冲霄的参天大树。只要陈清都、观照等人哪天反悔,或是剑修再与其他人族起了冲突,一定会真正出剑的。” “所以啊。” 老秀才无奈道:“所以沦为了刑徒。可不可怜?当然可怜至极!可是你要知道,在当年,剩余剑修连那刑徒都未必当得!你看后世剑修在那剑气长城,咱们文庙有过半点约束吗?当时一位失去眷侣的兵家二祖,直接放言,这些个桀骜不驯的家伙,与神灵性情最近,迟早是个天大麻烦,先前那拨剑修不是不服管吗?觉得功劳大,就要占据天庭遗址,很好,不是神灵,要当新的神灵,剩下这些,改变主意,陆陆续续加入战场出剑的,可不在少数,既然如此,不如双方干脆痛快些,大不了双方再打个几百年,看看哪一方先被杀绝,倒也轻松了,以后千年万年,才能够真正世道太平!” 陈淳安心中有些了然。 老秀才轻轻挥袖,“看好了。有些是老头子亲口说的,有些则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画面,不过两两相加,离着真相,肯定不会太远。” 陈淳安举目望去,如今这条大河之畔,出现了一个个远古昔年的身影。 在那河畔,一个个身形,好像相隔不远,又好像天地之遥, 一位老夫子临水而立,逝者如斯夫,似有所悟。 一位神色木讷的僧人站在老夫子对岸,望向此岸。 一位少年道士坐在水边,正在掬水洗脸,有一头青牛卧在一旁。然后少年道士抬起头来,好像在与万年之后的老秀才和陈淳安,微微一笑。 一位双手拄刀、披挂甲胄的魁梧男子,皱眉不语,却杀气腾腾,望向距离他最近的一个背剑青年。 这场河畔议事。 唯有剑修一人在场。名叫陈清都。 此外,还有参与议事的妖族两位老祖,其中一位,正是后来的托月山主人,蛮荒天下的大祖。另外一位,正是白泽。 白泽身边站着一位中年面容的青衫男子,正是礼圣。 在更远处,犹有数个苍茫古意无穷尽的伟岸身影,只是相对模糊,哪怕是陈淳安,竟是也看不真切面容。 最远处,距离所有人也最远的地方,有一个高大身形,好像正在挽起一头青丝。 老秀才说道:“陈清都当时开口第一句,真是硬气得好像用脊梁骨撑起了天地,就一句!陈清都说打就打啊。” 仿佛天底下最大的一条光阴长河之畔,那个背剑青年果真如此开口。 老秀才又指了指背剑青年附近,那个双手拄刀的魁梧大汉,一手握刀,一手揉了揉下巴,“很好。” 更远处,白泽想要开口,但是却被礼圣轻轻扯住袖子,摇头示意不着急。 最远处的那个高大身形,身形模糊却嗓音清冷更清晰,“我帮陈清都。” 对岸僧人摇摇头。 少年道士则叹息一声,“大道真正大敌,都看不见吗?” 哪怕只是远观一幅万年之前的光阴画卷,哪怕明明知道最终结果,陈淳安依旧难免心情沉重。 老秀才嘿嘿一笑,“接下来就该轮到咱们老头子出马了,大气大气,何等大气,你以为我那些肺腑之言,真是溜须拍马啊?不能够!” 陈淳安只见那位老夫子,也就是浩然天下的至圣先师,摆摆手,然后走到背剑青年的身边,轻轻按住剑柄,同时抬头笑道:“剑修我来管,我来立誓,不管剑修以后如何选择,对谁出剑,我儒家一脉,来承担一切因果和责任。” 对岸僧人双手合十,河边道士轻轻点头。 然后老夫子收回视线,与背剑青年笑道:“陈清都,相信我,将来我总会给剑修一个交待的。不敢说有多好,但是保证不算坏。” “陈清都,你要是信不过我,那就更不麻烦了,你接下来只管快意出剑,我来为天下剑修护剑一程,反正早早习惯了此事。” 陈淳安蓦然正色,这位醇儒,神色愈发肃穆沉重,向那万年之前的那位至圣先师,作揖行礼,遥遥一拜。 拜我陈淳安心中真正圣贤。 最远处的高大身形,淡然道:“打起来是最好,要是打不起来,以后我去你们那块地盘。” 老秀才收起光阴画卷。 崖外大水,再无身影。 这就是事实和真相。 不然谁能将当年那些最擅长厮杀的剑修,定义为刑徒?!因为是剑修之外的所有人!不光是人族,连那妖族两位老祖在内。 何况也不是那剑修完全占理的事情。 剑修的剑鞘管不住剑,修道之人的道心,管不住道术。以后不管过去几个千年万年,人族都只会是一座烂泥塘! 以前神灵高高在天,将大地之上的所有人族视若牵线傀儡,以后人族难道就要高枕无忧了?然后开始自相残杀? 当时代替妖族议事的两位领袖,其实对于流徙剑修一事,也有巨大分歧,一个认可,一个不认可。 但是既然划分到了一块蛮荒天下,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那位认可将剑修变成刑徒的蛮荒天下共主,却绝对没有想到刑徒的驻扎之地,会是位于蛮荒天下和浩然天下之间。 毕竟相较于剑修这个人族自家人,妖族与人族的恩怨,更加复杂。 当时河畔,两位议事妖族大祖,一个就是如今的托月山主人,一个就是后来名义上被镇压在雄镇楼的白泽。 为何有那么多的远古神灵余孽,消停了一万年,为何突然就一股脑冒出来了。而且都奔着我们浩然天下而来?不是去打那白玉京,不是去那蛮荒天下托月山踩几脚?因为浩然天下收下了所有剑修,最早的两位读书人,挑起了担子,要为天下剑修保存香火!不然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大不了就是两座天地相互隔绝,哪里需要多此一举,拥有一座剑气长城在那边死人万年吗?还要使得浩然天下和剑气长城相互仇视? 不管如何,既然儒家胆敢讲此道理,那就要为此付出代价,承受万年的天外攻伐! 所有坐镇天幕的陪祀圣贤,自行剥离大道,真身去往天外,跟随礼圣与那厮杀,只余下阴神在浩然家乡,事到如今,哪个不是半人半鬼的存在?不是那桐叶洲君子钟魁的下场?早就是了啊。 能逃过一劫的远古余孽,除了曾经身具至高位的那拨,或者彻底金身消散,或者被迫转世为人, 其余的,数目不算太多,可是哪个好惹? 那陈清都,为何愿意仗剑去往托月山,是为还人情,为何愿意死守城头一万年,是要为剑修从至圣先师那里,凭剑赢得一个堂堂正正的“交待”! 不然他陈清都,在你们眼中,是不是就是个废物,天大的废物? 当年河畔议事,不敢出剑,不敢说死就死,人间大毁?剑气长城都给人砍成了两截,还是一剑不出,老大剑仙,连那十几岁的下五境剑修都不如? 老秀才坐在石崖上,瞥了眼天幕,然后轻声道:“我曾经问过老头子,为何圣人如此做事,做出了如此大的牺牲,偏要不说,只字不提。文庙还要好像故意藏掖一般。只有那些圣贤候补的正人君子,才可以知晓些许内幕,好让他们自己早早做出选择,要不要当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存在。我当时是真着急啊,就问老头子,咱们好好与人间说一说自家辛苦、当家不易嘛。苦口婆心讲一讲道理嘛。听不听得进去,记不得记得住,咱们好歹试试看嘛。最不济,都能让白眼狼自己心里有数是个白眼狼。” “你知道老头子是怎么回答我的,老头子伸出三根手指头,不是三句话,就只有三个字。” “凭什么?” 陈淳安疑惑道:“至圣先师的这三个字,作何解?” 是至圣先师在责备、苛求所有圣贤人,还是合道天下万年……难免小有失望?或是其他什么深意? 老秀才大为遗憾道:“你知道我是一贯擅长察言观色的,只是当时老头子面无表情,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我就猜不出那个答案了。” 陈淳安说道:“圣贤愿意尽量多给人间一些自由,这其实是贾生最痛恨的地方。他要重新分开天地,最为拔尖的修道之人,在天,此外全部在地。相较以往浩然天下,强者得到最大自由,弱者毫无自由。而贾生眼中的强者,其实与心性无关了。” 老秀才踮起脚跟,拍了拍陈淳安的肩膀,“你不容易啊,被人戳脊梁骨,都快要赶上我当年风采了,可以可以。我是难兄你难弟,哥俩好,难怪能聊一块去。” 与桐叶洲、扶摇洲和金甲洲三洲,有那千丝万缕关系的中土神洲修士,各大王朝世族豪阀,众多仙家山头,一个个都死死盯住了南婆娑洲的战场走势,归根结底,就是看着陈淳安一人而已。讲点道理的,憋在肚子里,更多已经开始指指点点,还有些,就干脆公开言语了。 老秀才轻声道:“死死死,怎么还不来南婆娑洲死,怎么还不去金甲洲死,早先读书人怎么不死剑气长城,如今怎么不死桐叶洲,怎么不死扶摇洲。以后中土神洲十人怎么不死,浩然天下十人怎么不死,儒家文庙副教主学宫祭酒怎么不死,圣人怎么不死。再加上你这个陈淳安,怎么不死在南婆娑洲外边。” 老秀才无奈道:“已经死了很多圣贤了啊”。 越说越火大,“你们他娘的好歹给陈淳安一个死得其所的机会啊。一个个狗日的,比阿良更狗日的一百倍!” “到时候南婆娑洲山河覆灭,哦,闭嘴了,甚至更不闭嘴了,更要说话了,先骂陈淳安是个废物,不啃早死,苟且偷生,死了还有几分豪杰气概,再骂陈淳安是个天下文脉千秋大业的罪人,该死该死,死得好,不然更要愧对亚圣一脉,愧对中土文庙。” 陈淳安对此似乎早有预料,并无什么失望不失望的,只是笑道:“我们亚圣一脉,文庙陪祀圣贤最多。” 浩然天下儒家道统,数条文脉,确实亚圣一脉,最为香火鼎盛。 老秀才嗯了一声,“所以你们死得多,担子挑起更重,所以我不与你们计较一些事。” 老秀才有一点好,好的就认,不管是好的道理,还是好人好事好人心,都认。对错是非分开算。 天底下最受不得半点委屈的,就是“只拣好的看、只挑好的听、只选有利可图的学”的那些读书人。 浩然天下的贾生也好,蛮荒天下的周密也罢,有一点真没说错,儒家文庙确实管得太少,给惯的。 如今亚圣一脉很多儒生,比较高风亮节,有错就骂,哪怕是自家文脉的中流砥柱,肩挑日月的醇儒陈淳安,一样敢骂,舍得骂。 陈淳安倒是全然不介意,反而替很多人由衷开解几分,笑道:“能这么想的,敢公然这么说的,其实很不错了,到底是心向着浩然天下,以后读书一多,眼界一开,到底会不一样,我倒是一直觉得这些年的年轻人,读书越多,见识广了,一代代更好了。对此我是深信不疑的。你回头看看那完颜老景,除了修为高些,其它地方,能比什么?再说中土那位纳兰先生,他所在宗门,只因为他的出身,加上妖族修士居多,处境也是相当尴尬,不比我好到哪里去,不一样忍着。所以说啊,你所谓的老要癫狂少沉稳,不全对。” “同样一个道理,也分人和地方以及时机,你这道理讲得混账了。” 老秀才气笑道:“如果不是一大拨君子贤人辛苦拦着,好好解释缘由,差点就只因为死了个恰到好处的妖族棋子,就要闹到山上与山外修士相互大杀一场。” 陈淳安突然说道:“天底下还是老秀才太少。不然确实会好许多。” 只有老秀才请得动白也,开辟第五座天下。 请得动白泽“两不相帮”,甚至还能让白泽主动拿出一幅祖宗搜山图,交给南婆娑洲。 陈淳安难得为老秀才说句好话,不曾想老秀才反而不领情了,跺脚道:“老头子说得好!凭什么?!凭什么周神芝要去扶摇洲山水窟?凭什么符箓于玄要涉险离开中土神洲,凭什么白帝城郑居中要去宝瓶洲收徒弟,‘顺便’路过一趟渌水坑。凭什么怀老算盘捏个鼻子也要带人赶来南婆娑洲亏老本?!凭什么亚圣独子要在托月山下趴着,凭什么我弟子左右要出剑往自己先生身上砍,也要去救一救白也?!凭什么陆芝二话不说就去追赶刘叉?凭什么斩龙的到了骊珠洞天不斩龙?!凭什么火龙真人要在那大海之上守护长桥?凭什么观道观臭牛鼻子舍得拿出一枚本命铁环?凭什么鸡汤老和尚要主动入局,凭什么白也仗剑远游,还他娘的终于自己觉得已经得意一回了?” 老秀才叹了口气,“老百姓当然可以问心无愧。山上事天上事,从来不知。绝不能苛求他们半点。” 只是又问,“那么眼界足够的修道之人呢?明明都瞧在眼里却视而不见的呢?” 陈淳安答道:“这就是我们儒家给的自由。我们自己愿意这么做,就好好受着,别有半点怨言。” 蛮荒天下的妖族,就像一个饿极了的人,蛮横闯入一个家境富裕的别家门户,是奔着吃饱活命去的,跑慢了,还会被身后的大妖当场打杀,战场上怕死了,家乡一族都要皆死。 中土文庙,儒家圣人,会这么做吗?敢吗?愿意吗?舍得吗?合适吗? 唯独宝瓶洲最舍得,最敢与蛮荒天下比拼心狠,比拼手段的缜密,比拼对人心的事功算计。将某些圣贤道理,暂且都只搁在书上。 托月山大祖那句话,浩然天下多少山巅修士听见了,又有多少其实已经真正听进去了?反正绝对不止一个叛变金甲洲的完颜老景。 老秀才跺脚大怒道:“我偏要有怨言,百姓我舍不得骂半句,可某些个比怀老儿更会打算盘的山巅大修士,尤其儒家道统内部的某些王八蛋读书人,脑子进水!来一个算一个,我吐他一脸口水!” “不得不承认一件事,修道之人,已是异类。有好有坏吧。” 陈淳安沉默许久,又说道:“人之本性,人性本恶。” 老秀才听了这句话,竟是半点高兴都没有,反而说道:“心性两分,人心向善。如今的年轻人,大不一样,未来终究是大有希望的。” 陈淳安最后笑道:“如今文圣一脉,弟子学生个个好大的声势,反观我亚圣一脉,因我而讨骂,你是不是偷着乐?” 老秀才拍了拍陈淳安袖子,“我就不是这种人。以圣贤之心度秀才之腹,要不得啊。” 老秀才一个没忍住,笑出声了,瞧瞧,憋着偷着乐?没有的事嘛。 身形一闪而逝,老秀才去找小宝瓶了。 陈淳安刚要询问。 老秀才那个沙哑嗓音响彻陈淳安心湖,“等等看。” 文庙广场之上,已经碎裂不堪。 而与之相对的蛟龙沟附近,一位灰衣老者脚下,已经出现了一个巨大漩涡。 在那中土神洲穗山之巅,身材魁梧的金甲山神抱拳道:“拜见至圣先师。” 一位儒衫老夫子笑道:“穗山此地,天下最高,与你暂借一块地盘。叨扰了。记得将所有生灵都送到储君山头那边,等会儿动静可能会比较大。” 金甲神人依旧抱拳,沉声道:“蓬荜生辉。” 老夫子无奈道:“跟那秀才学的?” 金甲神人笑了笑,不再打搅至圣先师与他人的问道一座天下,直接去往穗山山脚。 老夫子盘腿而坐,从袖中拿出一本书,以心声与天外礼圣言语道:“不像你,太久没有打架了,对不住。” 当老人拿出这本书,站在穗山山脚的金甲神人双肩一沉,不但如此,整座穗山都已经瞬间下沉数丈。 浩然天下的天外。 一位中年面容的青衫儒士,法天象地,双手虚握,仅凭一己之力,一己之礼,便将整座浩然天下护在手心。 一位位远游至此的文庙陪祀圣贤,正在与一尊尊远古神灵余孽对峙厮杀。 万年以来,天外形势从未如此凶险。 一位与那礼圣法相一般巍峨的神灵,只是身在极远处,才显得小如芥子,再次劈出一剑。 身旁犹有随侍万年的一尊巨大神灵,随手攥住身边一颗星辰,以雷电将其瞬间炼化为雷池,狠狠砸向一位文庙副教主的金身法相。 当坐镇浩然天下的老夫子翻开第一页书。 整座山岳再次山根震动,轰然下坠更多。 唯我浩然有白也。何况还是读书人。 穗山之巅,老夫子瞥了眼中土神洲一处人间,李树花开矣。 最后老夫子眺望远方。 你他妈的真以为老夫不会打架?!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二十三章 一洲涸泽而渔 李宝瓶牵马走过一座座牌坊,去往河边。 醇儒陈氏被誉为天下集牌坊大成者,韶光书院和繁露书院,都是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更是浩然天下最为相邻的两座书院。其中繁露书院几乎可谓醇儒陈氏的家学,夫子先生大半都姓陈。 红衣女子腰系小酒壶,悬佩狭刀祥符,如今在这两座书院,李宝瓶名气不小,归功于她的那种“认死理”,以及她与人辩论时那种超乎寻常的耐心,惹人厌不至于,惹人烦则真不算少,所以韶光、繁露两座书院都认识了这位来自山崖书院的年轻女子,虽说如今宝瓶洲大隋高氏的山崖书院,名气不小,可更多还是归功于新任山长,是那叛出文脉、欺师灭祖的崔瀺,而不在山崖书院出了多少读书种子,不在年轻一辈的君子贤人提出了什么名动中土的大好学问。所以如今儒家对于山崖书院的重返七十二之列,不是没有异议。 绣虎崔瀺,当那大骊国师,能够整合一洲之力抗衡妖族大军,没什么话可说,唯独对于崔瀺担任书院山长,还是有着不小的非议。 李宝瓶先前一人游历中土神洲,逛过了大端、邵元几大王朝,都在紧急备战,各自抽调山巅修士和精锐兵马,去往中土神洲的几条主要沿海战线,诸子百家练气士,各展神通,一艘艘山岳渡船拔地而起,遮天蔽日,过境之时,能够让一座城池白昼蓦然晦暗。相传各家老祖都纷纷现世,只不过文庙这边,至圣先师,礼圣,亚圣,文庙教主,还有其余儒家道统几条文脉的开山圣人,都还是没有露面。最终只有一位文庙副教主和三位大祭酒,在数洲之地奔走忙碌,经常能够从山水邸报上看到他们出现在何方,与谁说了什么言语。 其实李宝瓶也不算独自一人游历山河,那个名叫许白的年轻练气士,还是喜欢远远跟着李宝瓶,只不过如今这位被誉为“许仙”的年轻候补十人之一,被圣两次缩地山河分别带出千里、万里之后,学聪明了,除了偶尔与李宝瓶一起乘坐渡船,在这之外,绝不露面,甚至都不会靠近李宝瓶,登船后,也绝不找她,年轻人就是喜欢傻愣愣站在船头那边痴等着,能够远远看一眼心仪的红衣姑娘就好。 先前乘坐跨洲渡船来南婆娑洲,李宝瓶有一次实在忍不住找到他,询问许白你是不是给人牵了红线?要不然你喜欢我什么?到底要怎样你才能不喜欢我? 许白当时满脸涨红,接连回答了三个问题,说绝对没有被牵红线。什么都喜欢。除非我喜欢别的姑娘。 天底下的修道之人,确实是有那洪福齐天的天之骄子,桐叶洲的女冠黄庭,宝瓶洲的贺小凉,都是如此。 如今又有年轻十人当中,青冥天下那个在留人境一步登天的的年轻,以及一人独占两枚道祖葫芦的剑修刘材。 候补十人当中,则以中土许白,与那宝瓶洲马苦玄,在福缘一事上,最为得天独厚,都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道机缘。 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又大多都经历过或多或少的大道磨砺,就连那年纪最小的竹海洞天少女“纯青”,登榜时才十六岁,作为青神山夫人的唯一嫡传,都已经有过数场争斗。唯独许白,又与马苦玄不太一样,至今从无出手记录,大概唯二两次与他人“冲突”,结果运气太好以至于运气不那么好,许白直接遇到了李宝瓶的大哥,亏得许白是个全无胜负心的,头回初出茅庐走江湖,就连败两场,心境依旧对此毫无挂碍,只求着别再遇上那位儒衫男子就好。 如今许白就身在繁露书院,年轻人心中唯一的疑惑,是李宝瓶所谓的小师叔,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李宝瓶那天最后会信誓旦旦说,以后等她见到了小师叔,就会让许仙变成许不仙。那会儿的红衣女子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小姑娘,可爱极了。许白觉得就算给她那小师叔揍一顿,也值了。 许白对于那个莫名其妙就丢在自己脑袋上的“许仙”绰号,其实一直惴惴不安,更不敢当真。 毕竟白仙之诗与剑,苏仙之词,于仙之符,郑仙之棋,那都是名副其实的仙气缥缈,天下无双,许白完全不明白自己怎就有了个“仙”字后缀。 李宝瓶牵马走在河边,刚要拿起那枚养剑葫喝酒,赶紧放下。 李宝瓶眨了眨眼睛,先生的先生来了。 老秀才依旧施展了障眼法,轻声笑道:“小宝瓶,莫声张莫声张,我在这边名声甚大,给人发现了行踪,容易脱不开身。” 遥想当年,盛情难却,来这醇儒陈氏传道授业,连累多少姑娘家家丢了簪花手绢?连累多少夫子先生为了个座位吵红了脖子? 李宝瓶也就免了作揖行礼,只是第一次以心声喊了一声师祖。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很喜欢小宝瓶这一点,不像那茅小冬,规矩比先生还多。 老秀才随口笑问道:“小宝瓶,最近在看什么书啊?” 李宝瓶答道:“在看一本佛经,开篇就是大慧菩萨问佛祖一百零八问。” 换成其他儒家文脉,估计老夫子听了就要立即头疼,老秀才却会心而笑,随口一问便有意外之喜,抚须点头道:“小宝瓶挑了一本好书啊,好经书,好佛法,佛祖还是觉得问得太少,反问更多,问得天地都给几乎说尽了,佛祖用意之一,是要去除相对法,这其实与我们儒家推崇的中庸之道,有那异曲同工之妙。咱们读书人当中,与此最为遥相呼应的,大概就是你小师叔打过交道的那位书简湖先贤了,我早年专门布置一门课业给你先生,还有你几位师伯,专门来答《天问》。后来在那剑气长城,你左师伯就故意以此为难过你小师叔。” 李宝瓶轻轻点头,这些年里,佛家因明学,名家雄辩术,李宝瓶都涉猎过,而自家文脉的老祖师,也就是身边这位文圣老先生,也曾在《正名篇》里详细提及过制名以指实,李宝瓶当然潜心钻研更多,简而言之,都是“吵架”的法宝,多多益善。只是李宝瓶百~万\小!说越多,疑惑越多,反而自己都吵不赢自己,所以看似越来越沉默,其实是因为在心中自言自语、自问自答太多。 “圣贤书读到自然可通禅。” 老秀才感慨道:“这种话,以前你先生不好与你们说,你们当时年纪太小,读书未厚,很容易分心。打个比方,‘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这么个说法,孩子听了只当是烦累,到了老人这边,就觉得是至理,觉得香火绵延,耕读传家,绝大学问,就在这日常间。同样一个人,同样一个理,年幼时与年长时听了,就是截然不同的感受。读书一厚,就可以参互成文,含而见文,望文生义。” 老秀才言语之间,从袖子里边拿出一枚玉手镯,摊放在手心,笑问道:“可曾看出了什么?” 李宝瓶似有所悟,点点头:“与那山下印章当中,以方章最为珍贵,是一样的道理,有无不定,一定万法。” 人间羊脂美玉,雕琢成一枚玉镯,之所以昂贵珍稀,恰恰需要舍掉许多,最终得了个留白滋味给人瞧。 至于印章当中,椭圆章随形章,价值都要远远低于方章。缘由都在于“不舍”。 只不过在这当中,又涉及到了一个由玉镯、方章材质本身牵扯到的“神仙种”,只不过小宝瓶想法跳跃,直奔更远方去了,那就免去老秀才许多担忧。 老秀才突然转过头,又笑眯眯问道:“许白,你觉得呢?” 身后远处,一个年轻人赶紧现身,先作揖致致歉,直腰起身再作揖,毕恭毕敬答道:“晚辈不知道。” 许白出身中土神洲一个偏远小国,祖籍召陵,祖辈父辈都是看守那座许愿桥的凡俗夫子,许白虽然年幼便苦读圣贤书,其实依然难免不谙庶务,此次壮起胆子独自出门远游,一路上就没少闹笑话。 老秀才看着那青衫文巾的年轻人,幸好这小子暂时不是文脉儒生,还是个老实本分的,不然敢挖我文圣一脉的墙角,老秀才非要跳起来吐你一脸唾沫。天大地大道理最大,年纪辈分什么的先靠边站。老秀才心情大好,好小子,不愧是那许仙,痴情种啊,我文圣一脉的嫡传和再传,果然个个不缺好姻缘,就只是自家功夫都放在了治学一事上,礼圣一脉亚圣一脉怎么比,至于伏老儿一脉就更拉倒吧,与我文圣一脉拜师学艺虚心求教还差不多。 李宝瓶叹了口气,么得法子,看来只好喊大哥来助阵了。要是大哥办得到,直接将这许白丢回家乡好了。 老秀才赶紧虚抬手掌,下按了两下,示意小宝瓶别着急祭出杀手锏,有师祖在还怕什么。 老秀才与那许白招招手,等到年轻人战战兢兢走到老秀才身边,再次作揖行礼道:“小生许白,拜见文圣老爷。” 老秀才笑着点头,问道:“许白,听没听过一个治学严谨享誉天下的老夫子,名叫茅小冬?” 许白点头道:“年幼时蒙学,学塾先生在远游之前,为我列过一份书单,列出了十六部书籍,要我反复阅读,其中有一部书,就是山崖书院茅山长的训诂著作,小生用心读过,收获颇丰。” 说到这里,许白有些难为情,自己的学塾先生,只说声望,毕竟比起一位书院山长,天壤之别。说到底出身小地方的年轻人还是心地质朴,穷富之别,山上山下之分,都还是有。所以在许白看来,为自己开蒙授业的夫子,不管自己如何敬重钦佩,终究学问是不如一位书院圣人大的。 老秀才有些乐呵,也不与年轻人道破玄机,只是与小宝瓶心声言语道:“如果没有猜错,这位许白的学塾夫子,就是那位‘召陵许君’,当之无愧的大经学家了。不过先生学生两位虽然都姓许,却没什么家谱香火就是了。” 李宝瓶心中了然。 那位被民间冠以“字圣”头衔的“许君”,却不是文庙陪祀圣贤。但却是小师叔当年就很佩服的一位老夫子。 老秀才笑道:“你那位学塾夫子,眼光独到啊,挑选出十六部经典,让你潜心钻研,其中就有茅小冬的那部《崔子集解》,看得见崔瀺的学问根本,也看得见茅小冬的注解,那就等于将法术势都一并看见了。” 很难想象,一位专门著书注解师兄学问的师弟,当年在那山崖书院,茅小冬与崔东山,师兄弟两人会那么争锋相对。 老秀才问道:“先前小宝瓶聊到了那部经书,听说你读书很杂很多,可曾看过?” 许白点头道:“看过,只是看得多,想得少。记得住,想不通。” 老秀才随意说道:“决定成佛,譬如以尘扬于顺风,有何艰险?” 许白脱口而出道:“一旦修道,若一叶浮萍归大海,无甚犹豫。” 老秀才点点头,“回了中土神洲,你可以走一 趟礼记学宫,与茅小冬问一问《集解》疑惑,年轻人好不容易远游一趟,不能光顾着赏景啊。” 许白脸色微红,赶紧使劲点头。 老秀才再以心声单单与许白说道:“我家小宝瓶,只要不眼瞎,都会喜欢的。不喜欢才怪了。只是如今世道不太平,年轻人越要修齐治平,儿女情长很美好,只是不争朝夕嘛,既然你如今还没有什么文脉,更不着急,去了礼记学宫,喜欢什么就学什么,觉得哪位先生夫子学问大,就与他们学最拿手的看家本领,不用拘泥门户,以后有机会,再遇见了学塾夫子,再来决定真正成为谁的嫡传。” 许白犹豫了一下,问道:“文圣先生,我那蒙学先生,难道是传说中的‘许君’?” 早年学塾蒙学之时,先生就喜欢以说文解字来传道授业,远游之前,为许白推荐之书,又偏好训诂一道。 可如果不是今天文圣如此言语,许白还是绝对不会将一位乡野学塾老先生,往“许君”那边靠拢。 老秀才有些无奈,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就这么难糊弄了?一个个猴精猴精的,到底不是不如自家关门弟子来得性情淳朴啊。 只不过既然许白自己猜出来了,老秀才也不好胡诌,而且事关重大,哪怕是一些个大煞风景的言语,也要直接说破了,不然按照老秀才的原先打算,是找人暗中帮着为许白护道一程,去往中土某座学宫寻求庇护,许白虽然天资好,可是如今世道险恶不同寻常,云波诡谲,许白终究缺少历练,不管是不是自己文脉的年轻人,既然遇到了,还是要尽量多护着几分的。 尤其是那位“许君”,因为学问与儒家圣人本命字的那层关系,如今已经沦为蛮荒天下王座大妖的众矢之的,老先生自保不难,可要说因为不记名弟子许白而横生意外,终究不美,大不妥! 所以老秀才点头道:“确实是那位‘说文解字天下第一’的许君,所以你如今更要小心,蛮荒天下的王座大妖,甚至说不定是那托月山大祖亲自出手,以后迟早都要找你先生的麻烦。我先前让你去往礼记学宫,不仅是让你求学去的,如今蛮荒天下的妖族谋划,阳谋阴谋一股脑儿冲过来,半点不客气,保不齐就有单独针对许白、再针对许君的一桩阴谋。听了这些,可以担心,可以多思量几分,但是不用太过害怕。我,还有你那位不管什么缘由未曾与你坦诚身份的先生许君,再加上陈淳安,咱们这些老家伙毕竟都还在呢。” 许白作揖致谢。 许白一直以来就不愿以什么年轻候补十人的身份,拜访各大书院的儒家圣贤,更多还是希望以儒家弟子的身份,与圣贤们虚心问道,请教学问。前者太虚,不踏实,许白直到今天还是不敢相信,可对于自己的读书人身份,许白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不敢当的。这辈子最大的希望,就是先有个科举功名,再当个能够造福一方的官吏,至于学成了微末道法,以后遇到诸多天灾,就不用去那文武庙、龙王祠祈雨祛暑,也不用恳求仙人下山治理洪涝,亦非坏事。 老秀才抚须笑道:“你与那茅小冬肯定投缘,到了礼记学宫,脸皮厚些,只管说自己与老秀才如何把臂言欢,如何相见恨晚忘年交。难为情?求学一事,只要心诚,其余有什么难为情的,结结实实学到了茅小冬的一身学问,便是最好的道歉。老秀才我当年第一次去文庙游历,怎么进的大门?开口就说我得了至圣先师的真传,谁敢阻拦?脚下生风进门之后,赶紧给老头子敬香拜挂像,至圣先师不也笑哈哈?” 许白愈发拘谨,到底是读书人斯文惯了。 如果不是身边有个传闻来自骊珠洞天的李宝瓶,许白都要以为遇到了个假的文圣老爷。 许白告辞离去,老秀才微笑点头。 许白没有挪步,李宝瓶以眼神提醒他不要得寸进尺。 许白犹豫了半天,鼓起勇气抬头与她对视,轻声道:“李宝瓶,如果让你觉得烦了,我与你诚心道歉。” 李宝瓶还是不说话,一双秋水长眸透露出来的意思很明显,那你倒是改啊。 许白灿烂一笑,与李宝瓶抱拳告辞。 李宝瓶叹了口气,只得抱拳还礼。 在许白离去后,老秀才打趣道:“小宝瓶,其实不用太烦心,被许仙这样的年轻人喜欢,可不容易。” 李宝瓶摇摇头,“我知道许白是个不错的读书人,只是有些事情,可谈不上什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老秀才笑道:“小宝瓶,你继续逛,我与一位老前辈聊几句。” 李宝瓶作揖拜别师祖,许多言语,都在眼睛里。老秀才当然都看到了收下了,将那白玉镯递给小宝瓶。 李宝瓶没有客气,收下玉镯戴在手腕上,继续牵马游历。 老秀才抚须而笑,自己是个有晚福的人啊。 李宝瓶,文圣一脉再传弟子当中,最“得意”。已有女夫子气象。至于以后的某些麻烦,老秀才只觉得“我有嫡传,护道再传”。 林守一,凭机缘,更凭本事,最凭本心,凑齐了三卷《云上琅琅书》,修行道法,渐次登高,却不耽误林守一还是儒家子弟。 李槐,算不得许多练气士眼中的读书种子,但是文圣一脉,对于读书种子的理解,本就一直门槛不高。读了圣贤书,得了几个道理,从此践行不懈怠,这要还不是读书种子,什么才是? 董水井,成了赊刀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样的弟子,哪个先生不喜欢。 于禄和谢谢,也都很好。一个眼界愈发开阔,一个气量愈发增长,对卢氏王朝的万千遗民,也算有了个交待。人间多有大大小小的死结,看似被光阴拧得越来越死扣,实则不然,例如那些红烛镇船家贱籍百姓,又例如多灾多难的卢氏刑徒,其实都是可以解开的,世道两旁多枯木,一旦他年逢春,说不得便是老树开花的人间美好。 贾春嘉那个小姑娘,更是早已嫁为人妇,她那小娃儿再过几年,就该是少年郎了。 赵繇,术道皆学有所成,去了第五座天下。虽说还是不太能放下那枚春字印的心结,但是年轻人嘛,越是在一两件事上拧巴,肯与自己较劲,将来出息越大。当然前提是读书够多,且不当两脚书柜。 一位老者凭空浮现在老秀才身旁,微笑道:“好一个‘圣贤书读到自然可通禅’。” 一句话说三教,又以儒家学问最先。 老秀才笑道:“一般般好。这般好话,许君想要,我有一箩筐,只管拿去。” 来者正是许白的授业恩师,召陵许君。 许君没有言语。 熟悉老秀才作风的,大多会临时学一门闭口禅。 老秀才正色道:“在这里隐姓埋名这么多年,确实难为人。” 六头畜生在围杀一人,符箓于玄要救白也。 萧愻在拦截左右,陆芝在追赶刘叉。 天下大乱,不过如此。 真正大乱更在三洲的山下人间。 许君点头道:“如果不是蛮荒天下攻破剑气长城之后,那些飞升境大妖行事太谨慎,不然我可以‘先下一城’。有你偷来的那幅搜山图,把握更大,不敢说打杀那十四王座,让其忌惮几分,还是可以的。可惜来这边出手的,不是刘叉就是萧愻,那个贾生应该早早猜到我在这边。” 所谓的先下一城,自然就是手持搜山图上记载的文字真名,许君运转本命神通,为浩然天下“说文解字”,斩落一颗大妖头颅。以此斩杀飞升境,许君付出的代价不会小,哪怕手握一幅祖宗搜山图,许君再豁出去大道性命不要,毁去两页搜山图,依然只能口含天宪,打杀王座之外的两头飞升境。 但是既然早早身在此地,许君就没打算重返中土神洲的家乡召陵,这也是为何许君先前离乡远游,没有收取蒙童许白为嫡传弟子的原因。 可这里边有个至关重要的前提,就是敌我双方,都需要身在浩然天下,毕竟召陵许君,终究不是白泽。 所以许君就只能拗着性子,耐心等待某位飞升境大妖的踏足南婆娑洲,有那陈淳安坐镇一洲山河,帮忙出手镇压大妖,许君的大道损耗,也会更小。南婆娑洲看似无仗可打,如今已经在中土神洲的书院和山上,从文庙到陈淳安,都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但是稳稳守住南婆娑洲本身,就意味着蛮荒天下不得不极大拉伸出两条漫长战线。 至于去桐叶洲或是扶摇洲,这位没有陪祀文庙的字圣许君,恐怕不等他开口道破大妖真名,就会被文海周密甚至是托月山大祖针对。 至圣先师就算出手相救,依然只会得不偿失。 至圣先师其实与那蛟龙沟附近的灰衣老者,其实才是最先交手的两位,中土文庙前广场上的废墟,与那蛟龙沟的海中漩涡,就是明证。 那是真正意义上两座天下的大道之争。 而一个肆意摔罐子砸瓶子的人,永远要比护住每一只瓶瓶罐罐的人要轻松几分。 至于许君那个偷搜山图的说法,老秀才就当没听见。 双方脚下这座南婆娑洲,肩挑日月的醇儒陈淳安在明,九座雄镇楼之一的镇剑楼也算。中土十人垫底的老算盘怀荫,剑气长城女子大剑仙陆芝在内,都是明明白白搁在桌面上的一洲战力。那些往返于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的跨洲渡船,已经运输物资十余年了。 此外,许君与搜山图在暗。而且南婆娑洲绝对不止一个字圣许君等待出手,还有那位单独前来此洲的墨家巨子,一人负责一条战线。 蛮荒天下不攻南婆娑洲,浩然天下却要死守南婆娑洲,看似高下立判,实则不然。 许君问道:“礼圣在天外,这个我很清楚,亚圣何在?” 老秀才以心声言语道:“抄后路。” 许君摇摇头,“单凭亚圣一人,还是难以成事。” 老秀才说道:“谁说只有他一个。” 许君恍然道:“难怪要与人借字,再与文庙要了个书院山长,绣虎好手段,好魄力,好一个山水颠倒。” 一座托月山,剩余半座剑气长城,何况两者之间,还有那十万大山,就凭某人的算计,老瞎子说不定愿意改变那个两不相帮的初衷。 比如老瞎子你要不要搬了那座托月山到家中?这只是可能性之一。崔瀺对于人心人性之算计,实在擅长。 崔瀺的想法,好像永远异想天开,又似乎次次触手可及。百年之前,如果崔瀺说自己要以一国之力,在浩然天下打造出第二座剑气长城,谁不觉得是在痴人说梦?谁会当真?可是事到如今,崔瀺已是美梦成真。而崔瀺最让 人觉得无法亲近的地方,不单单是这头绣虎太聪明,而是他一切所思所想所梦,从不与外人言说半句。 崔瀺有那锦绣三事,与白帝城城主下出彩云局,只是其一。 崔瀺某次术算之争,曾经胜过术家的开山老祖一筹,只是不知为何,那位在诸子百家当中地位只属末流、却心比天高的术家祖师爷,哪怕在大道根本一途输给了一个外人,却十分快意,自称一句“吾得十矣,天下足矣”,至今还是一桩莫大悬案。就连术家内部,都不知到底何谓“十”。 还有崔瀺在叛出文圣一脉之前,一口气舍了唾手可得的学宫大祭酒、文庙副教主不当,不然按部就班,百年后连那文庙教主都是可以争一争的,可惜崔瀺最终选择一条落魄至极的道路去走,当了一条丧家之犬,孑然一身云游四方,再去宝瓶洲当了一位滑天下之大稽的大骊国师。只不过这桩天大密事,因为涉及中土文庙高层内幕,流传不广,只在山巅。 只可惜都是过眼云烟了。 不过终究是会有些人,由衷觉得浩然天下若是少了个绣虎,便会少了好些滋味。 老秀才突然问道:“天地间最要干净最洁癖的是什么?” 许君摇头道:“不知。是那昔年首徒问他先生?” 老秀才自问自答道:“是道德。” 许君点头道:“深以为然。” 老秀才又说道:“瑕不掩瑜,又如何。” 许君笑道:“理是这个理。” 老秀才一跺脚,说道:“走了走了。” 许君作揖。 老秀才只得作揖回礼。 这些个老前辈老圣贤,总是与自己这般客套,还是吃了没有秀才功名的亏啊。 老秀才与陈淳安心声一句,捎自己跨洲去往中土神洲,再与穗山那大个儿再言语一句,帮忙拽一把。 在那穗山山门口,老秀才一个踉跄,向前摔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 金甲神人端坐在台阶上,笑道:“呦,大礼,以往欠我穗山的一屁股债,就当你一起补全了。” 起身使劲抖袖,老秀才大步走到山脚,站在穗山山神一旁,站着的与坐着的,差不多高。 老秀才抬头望向穗山之巅,神色肃穆。 魁梧山神笑道:“怎么,又要有求于人了?” 老秀才搓手再搓脸,道:“求人如吞三尺剑,难啊。何况求人这种事情,一向非我所长,难上加难。” 山神有些幸灾乐祸,若是至圣先师求了有用,确实就不是至圣先师了。 老秀才转头问道:“先前见到老头子,有没有说一句蓬荜生光?” 山神摇头道:“不是你,我一字未说。” 老秀才一脸怀疑神色,见那大个子一身正气不输陪祀圣贤,只得惋惜道:“不开窍,咱哥俩白唠了那么多嗑。搁我是你,早就在山巅摆好几案、搁好茶水了,再问老头子需不需要我去砍了那厮脑袋,拍胸脯震天响,老头子你发句话,上刀山下火海,小神我义字当头,仁在双肩,在所不辞,砍不死对方,我就自个儿提头来见……” 山神黑着脸道:“你真当至圣先师听不见你的胡说八道?” 以前只有两人,随便老秀才瞎扯有的没的,可这会儿至圣先师就在山巅落座,他作为穗山之主,还真不敢陪着老秀才一起脑子进水。 至圣先师可不太喜欢与人开玩笑。 礼圣在规矩之内,倒是偶尔开玩笑也无妨。 亚圣则是出了名的慎独。 其实除了老秀才,绝大多数的道统文脉开山祖师,都很正经。 老秀才跳起来就是一巴掌,“狗胆!竟敢小觑咱们至圣先师的无上道法!老头子提笔撰文和搁笔动手,哪个不是无敌手,文武双全,文有第一,武无第二,那道老二也是个别别扭扭的,想要夸老头子又不好意思,就在曹溶那本山水花鸟卷上,藏藏掖掖,拐弯抹角……他娘的也就是那曹溶当时没求我盖章,不然我买一送一,先盖印一方‘有请落座’,再在那道老二印章旁钤印一枚‘你不够格’……老头子此次出手,王霸兼具一身,圣贤豪杰皆是一人,大手笔,大气魄,大意思!” 穗山大神置若罔闻,看来老秀才今天求情之事,不算小。不然以往言语,哪怕脸皮挂地,好歹在那脚尖,想要脸就能挑回脸上,今儿算是彻底不要脸了。夸人自夸两不耽误,功劳苦劳都先提一嘴。 果然老秀才又一个踉跄,直接给拽到了山巅,看来至圣先师也听不下去了。 山巅那位老夫子说道:“秀才,你还是三教争辩的时候比较讨喜。” 老秀才作揖起身后,苦着脸道:“文庙也没给我更多展现吵架本事的机会啊。” 言下之意,不是我老秀才不愿意为儒家出点气力,是文庙没让我这读书人尽显风采,至圣先师你不能强人所难,既要我受天大委屈,又不发小小牢骚。 老夫子笑问道:“为白也而来?” 老秀才瞥了眼扶摇洲那个方向,叹了口气,“不用我求了。” 这位坐在穗山之巅翻书的至圣先师,依旧在与那蛟龙沟的那位灰衣老者遥遥对峙。 老秀才松了口气,稳当是真稳当,老头子不愧是老头子。 浩然天下金甲洲、宝瓶洲的天时、山河,依旧不受那托月山大祖的神通倾轧半点。 天外那边,礼圣也暂时还好。 只是那些原本远游极远的远古神灵余孽,依旧在不断聚拢而来。历史上,礼圣曾经率领文庙教主、副教主,连同道老二在内的一拨白玉京仙人,还有龙虎山大天师,大玄都观孙怀中,以及西方佛国的一拨佛子,一同远游一趟。可惜收效不大。还有位文庙副教主因此陨落天外,如果不是后来有了那场三四之争,其实在外人眼中,文圣一脉的首徒崔瀺,原本是有希望补缺的。只可惜老秀才却知道,崔瀺从来志不在此。 万年之前,万千术法从天上落下。或是某些远古神灵的给予,或是人族登高打落神灵。 术法万千落人间,其中杀力最大者,被剑修得到,毋庸置疑。 之于人族,剑修功劳最大,功德在身最多。 故而如今人间大道,最为青睐天下剑修,却又被相对破碎的天道隐隐压胜,以至于飞升境瓶颈最难破。 但是要论神通术法得到之多,以及自悟得道证道之多,用心专一的剑修当然没办法比,其中三教祖师,虽然道路各异,但是在万年之前,就都已经登高极高。以至于三人真正的“打架”本领,足以翻天覆地。 老秀才因为愿意问,至圣先师又相对在他这边比较愿意说,所以老秀才知道一件事,至圣先师在内的儒释道三教祖师,在各自证道天地那一刻起,就再没有真正倾力出手过。 那场河畔议事,曾经剑术很高、脾气极好的陈清都直接撂下一句“打就打”了,之所以最后还是没有打起来,三教祖师的态度还是最大的关键。 其实当时道祖一句话就已道破玄机,大道之敌已在我。在人族,在本心,在众生自己。根本不在道法不在神通。 白玉京压胜之物,是那修道之人道心显化的化外天魔,西方佛国镇压之物,是那冤魂厉鬼所不解之执念,浩然天下教化众生,人心向善,任由诸子百家崛起,为的就是帮助儒家,一起为世道人心查漏补缺。 归其根本,在一个我。 万年以来,人族真正的生死大敌,一直是我们自己。哪怕是再过万年,恐怕还是如此。 输了,就是不可阻挡的末法时代。 赢了,世道就可以一直往上走,真正将人心拔高到天。 “众生是圣人。” “众生有佛性。” “每个一,得清净,所有人得清净。” 今生今世之人心向善,前世来世之因果业障,道法人心之高远幽微。 我到底是谁,我从何处来,我去往何处。 大体上都已经有了答案。 至于那扶摇洲。 白莹,五嶽,仰止,袁首,牛刀,切韵。 六头王座大妖而已,怕什么,再加上一个准备倾力出剑的刘叉又如何。如今扶摇洲是那蛮荒天下版图又如何。 无非是等于大半个没有仙剑“太白”的白也,加上一位同样没有手持仙剑的龙虎山大天师,再加个身在半个南婆娑洲的陈淳安,再加上符箓于玄,加上一个火龙真人,再加上一位略少些算计的白帝城郑怀仙,最后再加个喜欢深藏不露的皑皑洲刘氏财神爷。 就这么点人罢了。 老夫子笑道:“站着说话不腰疼?” 老秀才赶紧落座一旁,“天地良心!” 白泽突然现身此地,与至圣先师提醒道:“你们文庙真正需要留心的,是那位蛮荒天下的文海,他已经先后吃掉了荷花庵主和曜甲。此人所谋甚大。一旦此人在蛮荒天下,是已经吃饱了,再重返故乡耀武扬威,就更麻烦了。” 至圣先师微笑点头。 白泽对那贾生,可不会有什么好观感。这个文海周密,其实对于两座天下都没什么牵挂了,或者说从他跨过剑气长城那一刻起,就已经选择走一条已经万年无人走过的老路,似乎要当那高高在上的神灵,俯瞰人间。 老秀才皱眉不语,最后感叹道:“铁了心要以一人谋万世,唯有一人即是天下苍生。人性打杀殆尽,真是比神灵还神灵了。不对,还不如那些远古神灵。” 老秀才左看右看,与至圣先师和白泽先生小声问道:“咱们能答应?” 白泽无可奈何,此刻点头不像话,摇头不答应?他白泽能摇这个头吗?那幅搜山图都给出去了的,总不能再将自己一并给出去。 白泽只好转移话题道:“扶摇洲在涸泽而渔。” 有那王座大妖在疯狂汲取一洲天地灵气,只等白也耗尽灵气。 老秀才卷起袖子。 白泽说道:“装模作样给谁看。” 老秀才怒道:“你瞧瞧你瞧瞧,令人痛心疾首啊,同样是我最敬服的两位白兄,看看人家白也诗篇无敌又剑仙,先随手一剑劈开黄河洞天,再随便一剑斩杀蠢蠢欲动的中土飞升境大妖,又不辞辛苦仗剑开辟第五座天下,再三剑砍死王座大妖曜甲,如今更是一人单挑六王座……” 老夫子淡然道:“他妈的这些我都知道。” 老秀才立即缩脖子笑道:“好嘞。”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二十四章 一斩再斩 袁首脚踩一把远古遗物长剑,手中长棍飞旋不定,浑厚罡气成大圆,不断扩散出去,将那些从天降临的七色琉璃色大雨,一一击碎。 身披金甲、化名牛刀的王座大妖,岿然不动,任由充满凌厉剑气的急骤雨点敲打甲胄,只恨剑气太轻太少,根本打不破身上牢笼。所以稍后白也的第一次倾力出剑,他来接剑。 切韵轻拍腰间养剑葫,以剑气对撞剑气,以手指抵住脸颊,眯起眼望向那幅美景,喃喃低语,风雨飘摇,打散风流。 坐在金色蒲团的魁梧巨人,轻轻呵气,吹散风雨剑气倾斜别处。 人首蛟身的仰止稍稍运转本命神通,将那场雨水聚拢在身边,最终凝聚为一颗颗七彩琉璃,只不过很快就经不住剑气冲击,砰然碎裂,又瞬间重新聚拢,几次聚散之后,几位怀抱琵琶的傀儡侍女得了法旨,将那些夹杂剑气的雨珠一一收入弦槽,大多琵琶依旧遭不住细密剑气的侵袭,连琵琶带傀儡一同化作齑粉,但是依旧有那琵琶光彩流转,有一条条纤细剑气沿着梧桐板、覆手各处的细微纹路,最终在琵琶弦上显化出一丝丝精粹剑意,仰止伸手一抓,将一把琵琶捻在指尖,凝神望去,心意微动,琵琶弦动,可惜一一砰然断折。 仰止与那最为相邻的袁首摇摇头,示意这白也剑气,没有什么蛛丝马迹可以拿来推衍演化,还得再找其它机会。 仰止,或者说所有参与此次围杀的王座大妖,都需要弄清楚一件事。 白也的十四境,到底与浩然天下合了什么道。 白莹在先前战场上,不管是剑气长城还是坐镇金甲洲,始终以一副白骨高居王座示人,今天却撤去了枯骨王座,而且白骨生肉,成了个中年面容的男子。身披一件黯淡无光的法袍,却是枯骨王座所显化。 白莹一旁那位由仙酿浇灌头颅生成骨肉的老剑侍,身高丈余,是昔年龙君的真实容貌,只不过失去龙君灵智,被白莹取名为“龙涧”,当下剑侍手持长剑“烛照”,则是剑修观照的残余魂魄之一,是白莹辛苦寻觅而得,再耗费无数天材地宝,最终炼化为一把仙兵,托月山其实早已知晓此事,却故作不知。 脚踩一颗龙君头颅,炼化一缕观照魂魄,此次在金甲洲,白莹又先符箓于玄一步,与那飞升境完颜老景私底下达成交易,将腐朽不堪的完颜老景炼化为类似英灵傀儡的存在,不人不鬼不神不仙,大妖白莹,好像就没什么不敢做的。 完颜老景捞到手的唯一好处,就是能借此够避开那道即将临头的天劫,彻底泯灭了身为人族巅峰修士的大道性命,以此苟活下去,哪怕时时刻刻生不如死,完颜老景也要活。万一将来大道真在蛮荒天下,完颜老景未必没有重见天日的崛起机会,当那坐镇一方的山水神灵亦无不可。 白莹的心思不在这场大雨,只是白也随手一记拔剑出鞘而已。 他是此次围杀白也的真正关键手之一,之所以是之一,是白莹暂时还不清楚周先生是面授机宜给其他大妖。 龙君面容的剑侍龙涧,朝那头顶大雨挥出一剑,如开一线天,剑光一线的两侧剑气大雨,好似涌入一条凭空出现的纤细光阴长河,然后被大道冲刷而过,就此消散无踪迹。 白莹依旧在运转本命神通,以云海暂时收拢一洲灵气。 白莹需要汲取一洲大阵内的所有天地灵气,哪怕无法全部攫取,也要以污秽煞气混淆灵气,白莹脚下这座白骨累累、煞气冲天的广袤云海,就是要那白也每递出一剑,人身小天地积蓄灵气就消耗一分。 一般来说,跻身飞升境的山巅修士,与人捉对厮杀,哪怕生死相向,手段尽出,还是极少出现灵气不支的情况。当年在那王座大妖隐匿各处的蛮荒天下,阿良就是如此,哪怕被几头大妖联袂追杀,可是稍有小天地围困迹象,都会毫不犹豫一剑碎之,出剑绝不含糊,这才是尤为关键的逃命手段,御剑远游,转瞬千百里,阿良根本不怕术法轰砸,硬扛几道神通术法都无碍,唯独就怕一个不小心被困其中,再被耗尽灵气。 只要修道之人的人身小天地,始终与大天地相同,就等于人身与天地有了福地洞天相衔接的大气象,对于山巅修士而言,只要有了一股源头活水,那就极难被杀。 一般飞升境之间的搏杀,往往是各展神通,天时地利都是变数,胜负其实平常事,双方到底是否能算实力悬殊,其实就只有一个说法,看能否击杀对方。所以不管是蛮荒天下的王座大妖,还是中土十人或是浩然十人,能否高居王座或是登评十人之列,就要看能否真正打杀过一位飞升境大修士,或者最少也要打得另外一位飞升境毫无还手之力,例如火龙真人曾经堵住渌水坑大门数月之久,老真人一巴掌就能拍飞仙人境,至于符箓于玄,在那金甲洲战场遗址,不见施展术法,就轻易打杀一头玉璞境妖族修士,其实在真正的山巅修士眼中,不值一提。 如果不是浩然天下实在规矩太多,这样的“不值一提”,会茫茫多。 所以蛮荒天下的飞升境,往往一个比一个会审时度势,主动选择依附更强者,或者干脆彻底远离那些王座大妖的隐居之地。比如老瞎子身边那条看门狗,曾经好◇零零歹也是一位以厮杀凶狠著称于世的飞升境。下场如何,去了趟剑气长城,好心好意添补家用,为老瞎子刨几件法宝都要被嫌弃碍眼,给一脚踢飞后,干脆趴地不起,都不敢喘一口大气。 跻身飞升境,地位清高超然物外,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常在掌中看。更被练气士誉为已经证道大长生,与天地同不朽…… 当然是山上的夸张说法,要想与天地不朽,飞升境根本没资格有此说,完颜老景不一样只能坐以待毙。 越到山巅,道路越少,以至于最后登顶的修道之人,唯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再破一境,需要那十四境人人各异的某种天地合道,但是关于此事,一来十四境修士,数座天下加一起,还是屈指可数,再者当真跻身此境,谁都会讳莫如深,涉及大道根本,不会开口,不然就等于交出去半条身家性命。 老秀才合道浩然天下三洲。下场如何?被文海周密精准切割出三洲山水气运,炼化为一件法袍给萧愻披在身上。 白也轻轻握住仙剑太白,横剑身前,屈指一弹。 长剑颤鸣,一道雪亮剑光如一条秋泓,清澈且深,剑气与水气,一同作龙潭泓洄状,飞走不定,日月同在秋泓间,白光绕雷,夜月观水,剑气如水雾烟云之气,景象溟蒙阴晴不定。 峨嵋月,鄜州月,渌水月,仙人垂足团团月,水晶帘上玲珑月,苍茫云海天山月,白也昔年携友访仙,曾见人间无数月。 到最后好像白也自己才是仙人。 一轮轮明月悬空,好似凭空多出六盏灯火,大小不一,高低不定,刚好位于六位王座大妖的头顶上空。 明月与月光瞬间聚拢一线。 剑光直下。 那袁首微皱眉头,这等剑术,花俏得可怕了,不愧是十四境。修士心中意象,近乎大道真相。 幸亏白也不是剑修。 袁首蓦然高达百丈,一棍打向那道剑光,四周天地灵气激荡不已,不知是月光还是剑光,碎如万千飞剑细密飞,御剑悬空的袁首脚下云海,更是轰然撞开一个巨大窟窿。 那金甲神人依旧纹丝不动,硬生生挨了一剑,任由那道剑光贯穿头颅,一身金甲震颤不已,破碎更多。 仰止以蛟身巨尾扫开剑光,瞬间血肉模糊,真身被划出一道巨大伤痕,只是仰止却浑然不觉,触目惊心的伤势,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缝合痊愈。 袁首脚踩那把历史悠久的长剑“群真”,以长棍指向那高处的白也,大笑道:“白也,就只会这些花里胡哨的伎俩吗?远远不如先前三剑斩曜甲的风采,还是说三剑过后,已经受了伤?!何必试探我们六位的道行深浅,反正是个死,还不如学那董三更,干脆利落些,争取与我换命。” 反正白也肯定会尝试与其中一位换命,袁首当然不是不介意白也落剑在身,而是白也一旦全力出剑,三剑也好,五剑也罢,到底想要斩杀哪位,天晓得。反正猜也猜不着,袁首凶性一起,倒是有几分真心,想要看看这白也在穷途末路之前,会作何取舍。 是惜命,故意拖延,等待那符箓于玄的救援?或是念头更大,已经寄希望于那位至圣先师,能够从两座天下的大道之争中抽手,救他白也一救?如此倒好了,托月山大祖一定会让那宝瓶洲老龙城战场,或是金甲洲残存的北部地界,瞬间山河破碎万里。 白也都懒得与这袁首言语半句。 手指随意抹过剑身,有那数以万计的金色文字在转瞬之间,在方寸之地,一一浮现密集攒簇。 白也笑道:“去。” 一道剑光一闪而逝,如剑修祭出一把本命飞剑,率先与那袁首递出相当于飞升境剑修的“平常”一剑。 其余五位王座大妖,也各自要接下一剑。谁都别闲着,遇我白也之前,诸多谋划也就罢了,这会儿还要各打算盘,累也不累。 “来得好,爷爷我以棍碎飞剑!” 那袁首放声大笑,改为双手持棍,侧身一棍打在那道画弧而至的剑光之上。一棍之浩荡威势,确实相当不俗,长剑“群真”之下,方圆百里已无一片云。 那个浑身金光流溢的大妖牛刀,先前哪怕面对白也,也敢摆出引颈就戮架势,此刻微微皱眉,白也这么快就寻见了自己的那点大道瑕疵?再不任由剑光破甲,而是现出一尊巨相,再伸手攥住那道剑光,握拳之后,金光从指缝间倾泻,如条条瀑布挂空。 与此同时,牛刀运转一门本命神通,在人身小天地内搬山倒海,竟是直接更换了搁放本命物的十数座洞府,体内汹涌灵气如洪水改道,最终更换湖泽“驻扎”。 那位面容俊美的大妖切韵,面带笑意,双指掐剑诀,轻轻一指,“也去。” 先前以剑气对剑气,当下以剑光对剑光。在十数里外,两道剑光如飞剑对撞在一起。 白莹那边,依旧是剑侍负责领剑。亏得龙涧手中长剑,是一件实打实的仙兵,又因为是观照魂魄炼化而成,别有玄妙,白莹不需要自己亲自出马。打架一事,白莹一直很不显山露水,在强者为尊的蛮荒天下,也一直被视为十四王座杀力垫底之一。白莹甚至几乎没有与飞升境妖族捉对厮杀的记录,更多还是驾驭一支支白骨大军,浩浩荡荡碾压过境,偶有难缠的对手,至多 就是让龙涧出剑。何况白莹的枯骨法场,麾下强者不在少数。 不在道场、落在人间的荷花庵主,远离摇曳河水域的仰止,遇上其他王座的大妖黄鸾,都会被视为“战力不济”。 那袁首又一棍打落第二道剑光,一时间衣袂飘摇,两只罡风鼓荡的袖子,猎猎作响,袁首身形微晃,眯眼道:“白也,有本事再来十七八道剑光,爷爷要看看是你剑光更多……呔!还真来……” 如你所愿。 话多剑多。 一道道剑光直去斩袁首。 格外照顾这头王座大妖。 袁首蓦然大笑不已,从棍碎剑光,到砸偏剑光,再到棍挑剑光,险象环生,每一道剑光的划破长空,都会割裂天地,如同裁纸刀轻松割破一幅雪白宣纸。 袁首双手持棍,凶性毕露,一双眼眸通红,瞳孔中各有一粒金光闪烁不定,虽然以棍碎剑,袁首仍是死死盯住那个单手持剑的白也,视野所及,是方圆千里之地,数个白也的仗剑身姿,其中一位身形相对清晰的“白也”,甚至依稀可见出剑轨迹,这便是袁首的本命神通之一,洞察天机,未卜先知。 妖族是出了名的真身坚韧,那袁首被无数条稀碎剑气搅得脸庞稀烂,只是顷刻间便能恢复面容,至于身上法袍,也是这般光景,身为岁月悠悠的王座大妖,不穿件仙兵品秩的法袍,哪里好意思横行天下。 在剑气长城战场上,王座大妖出手次数不多,倾力出手的更是屈指可数,更多是遵守甲子帐命令,负责督战妖族大军的攻城。 灰衣老者有意让他们将心思放在浩然天下。 刘叉出剑,只为阿良。 除非托月山大祖亲自出手压制,不然就阿良那种最不怕身陷围殴的厮杀风格,不知道要被阿良毁去几座军帐。 曜甲在战事后期,对那位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之一的城主出手,是贪功,刻意针对那位强弩之末的道家圣人,只是惹恼了后者,不惜身死道消,也要有请陆芝落剑,陆芝不负所托,差点一剑就要彻底斩开曜甲那座精心铸造的金精王座。曜甲在扶摇洲疯狂打碎山水祠庙、大肆搜刮金身碎片,用以弥补大道根本,就源于此。 仰止以心声与那白莹说道:“白也还不倾力出剑?” 白莹笑答道:“我们不也藏藏掖掖,只招架不还手。” 仰止问道:“这一洲灵气,你要半炷香功夫才能全部收入囊中?需不需要我帮忙?万一那白也舍了脸皮不要,会很麻烦。” 白莹点头道:“乐意至极。” 事实上,若是白也真与自己争抢灵气,确实会很麻烦。 不过有麻烦的是白也。而不是他们六位王座。 这场围猎,白莹牵头涸泽而渔,是用一个最笨的法子对付一位十四境。 如果白也一边仗剑对敌,一边打开座座洞府大门,大量吸纳天地灵气,到底如何才会麻烦,周密当时没有解释,只是让他在白也争夺灵气的时候,尽量竭力阻拦便是,免得给那白也看破真相。 不管如何,身陷此局,对白也而言,都是天大的麻烦,要么太沉得住心性,等待灵气耗尽再力竭战死,要么沉不住,早惹麻烦早些死。 目前看来,白也要么太过心高气傲,要么已经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都无碍大局。 仰止头戴帝王冠冕、身穿墨色龙袍,低头俯瞰一幅悬空千万里的山河图,唯有黑白两色,与那人间真实山水大不一样。 仰止绕开那些五岳、山脉,她视线所及的所有江河湖泽,顿时起来,天地灵气随之被牵引撞入水中,凝为水运。 先有白莹驾驭的云海,吸纳天地灵气,同时以煞气搅乱一洲天地气象,又有仰止掌控江河,鲸吞灵气。 显然是要联手将扶摇一洲,硬生生变成一座练气士最为厌恶的末法之地。 切韵趁着白也剑光照顾袁首,闲来无事,见那仰止的举动,切韵双指并拢,轻轻抵住腰间那枚养剑葫,笑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也帮点小忙。” 从今往后,山上的仙家酒酿,要论酒水蕴含灵气最多,独此一家。如今化名酒靥的切韵,觉得自己都要舍不得喝了。 到了剑气长城,化名青花,亲眼见那剑气长城的一位位剑仙,如青花瓷碎。 到了浩然天下,化名酒靥,喜好收藏各种仙家酒酿之外,就是擅长剥皮女子修士,拿来缝补自己的面容。倒悬山附近的雨龙宗,桐叶洲的玉芝岗,祖山是那箜篌山的冤句派…… 远游浩然,不虚此行。 当下唯一一个没闲着的,大概就只有双手持棍的御剑老者了。 剑光实在太多,一道接连一道,委实是不敢闲着。所谓的轻描淡写寻常一剑,那也是飞升境剑修的一记本命飞剑。 有剑光被袁首一棍扫落,坠向云海之下的某座山岳,山崩地裂,夷为平地。 有剑光被一棍砸向大江河之中,掀起百丈巨浪不说,当场造就出一座巨湖,江河倾斜涌入其中,使得下游河水水面骤然下降丈余。 袁首怒骂道:“有完没完?!” 一半是自己被额外针对,憋屈至极,既不敢与那白也近身,又无法脱困抽身,给其他王座白白看笑话,好似在看一场猴戏。 另一半是袁首真真切切,心疼身上那件法袍的折损,再这么打下去,就不是伤品相那么简单,而是要掉一层品秩了,法袍以蛮荒天下各地总计十二条龙脉山根炼化而成,可那白也祭出剑光太多,无一例外都是转瞬即至,哪怕袁首长棍能够击碎或是打退剑光,破碎剑气依旧太过繁密,使得原本一件能够自行缝合的法袍,变得越来越稀烂,大小窟窿无数。 切韵一边以养剑葫汲取天地灵气,一边笑眯眯道:“袁老祖好棍法,经此一战,定要威名远播数座天下。打烂白也剑光十七道,可比棍碎一洲祖师堂更值得称道了。十八道剑光了!” 袁首双手持棍,手心血肉模糊,先一棍挑飞剑光,再一棍横扫,将那剑光拦腰打断,剑光一分为二,这就是白也一剑的可怕之处,只要不够稀碎,任意一道剑光就能一直对袁首纠缠不休,躲是躲不掉的,袁首怒吼一声,原本老者面容变成了几分猿猴相,御剑缩地山河,转移数百里,将那两道剑光一一击碎。 先前袁首便是“偷懒”,出棍稍稍疲弱几分,以至于积攒了三道剑光同时近身,结果法脖颈处直接给撕裂出一大条血槽,差点就要脑袋搬家,虽说即便给剑光砍去头颅,依旧算不得什么大事,都谈不上伤及多少大道根本,毕竟要论真身坚韧,袁首在十四王座当中,都要稳居前列,所以大不了就是搬山一趟,将那头颅重新搬回,甚至砍掉了,再被剑光搅烂,袁首依旧能够立即生出一颗头颅,可如此一来,伤势就实打实了,绝不是吃掉仰止几十粒琵琶女能够弥补的。 袁首棍碎剑光,没什么花哨手段,枯燥乏味的路数,无非是大开大合,直来直往。 所以显现不出白也那十八道剑光,可是一旦有练气士在旁观战,恐怕就要当场道心崩碎了。 白也剑光每次迸溅流散开来,与那袁首出棍之罡气,都各自蕴含有一份道意,修道之人欲想以观战砥砺道心,无异于与两者为敌。 那切韵极为善解人意,在那袁首开口怒骂之前,就早早帮着袁首骂了自己,笑骂一句“死娘娘腔给爷爷闭嘴”。 袁首吐出一口血水,难怪能教出个与那年轻隐官、剑仙绶臣齐名的师弟斐然。斐然身为托月山百剑仙之首,据说是切韵代师收徒。 那大妖牛刀沉闷开口道:“谁先来?别拖了吧,意义何在。” 其实从六头王座大妖齐齐现身,到白也拔剑出鞘击碎琉璃屏障,到十八道剑光斩向袁首,都不够凡俗夫子在酒桌上喝几口小酒的。 那盘腿坐在金色蒲团上的魁梧巨人,大妖五嶽三头六臂,起身后六臂同时持有一件神兵利器,笑道:“见识过了白先生的诗篇化剑气,我就以止境武夫的神到,外加一个飞升境,与白先生领教仙剑太白的锋芒无匹。” 练气士,飞升境。纯粹武夫,十境“神到”。 五嶽起身后,不但手持兵器,那张原本由无数本金色书籍堆积而成的蒲团,也瞬间变成了十一张金色符箓,分别依附在双腿脚踝、三头眉心处与那六臂之上。 白莹双指捻住一颗莹莹生辉的白骨珠子,用以精准衡量一洲天地灵气的剩余,与那魁梧巨人笑道:“还是要多加小心。白也所持,终究是一把来自大玄都观的仙剑。其实五嶽你不用如此,再过半炷香,出手不迟。” 五嶽摇摇头,没有听从白莹的建议,身形变作俗子高度,六臂分别持有双刀,一把直刀,一把斩-马刀样式,长短双剑,再加一锤一斧。 昔年浩然天下最失意的儒生,待客如今浩然天下最得意的读书人,礼数不可谓不重,不但一口气调动了六大王座围困白也,还为扶摇洲接连布置了里外三层禁制。 最外边,是一洲山河的气数流转,将整个扶摇洲笼罩其中,彻底隔绝了扶摇洲与浩然天下灵气相通的可能性,这就类似一座桐叶洲昔年的三垣四象大阵,如今宝瓶洲的二十四节气大阵。 使得这处原本就足够人数悬殊的战场,天时地利始终在蛮荒天下的王座大妖这边。 偌大一洲版图,就只是七位之战场。 先前被白也出鞘一剑碎去的天幕琉璃屏障,是周密截取了一部分光阴长河,作为第二座小天地。 在这两者之间,又有一座法天象地的山水大阵,是那扶摇洲大地上的各国五岳、数百条江河所化,就位于云海之下,好像一幅白描山河画卷,给周密将“山水法相”齐齐拖拽到了扶摇洲上空,山岳星罗棋布,江河水网纵横,刚好以此将扶摇洲“天地”隔开,一分为二,仿佛昔年礼圣最大功德之一的绝天地通,再现人间。 围杀十四境白也,周密确实不惜代价。 白也见那五嶽起身,只是轻轻摇头,不置可否。 顷刻之间,白也身边两侧,轰然落地六位“王座”,渐次排开,左右各三。 只不过每位王座大妖手中都持长剑。 你们以三座天地困我白也,白也何尝不以心中天地困敌。 昔年意气风发,与挚友一同云游访仙,视野所及,气壮山河,何物何事何人不曾是我眼中天地。 五嶽一个微微弯腰,一个重重踏 地,没有施展缩地山河的神通,直直冲去,每一次踩踏虚空,都有天地起涟漪,方圆百里之内的天地灵气随之激荡一空。 一刀斩落持剑“五嶽”的头颅,破碎消散之后,再别处凝聚现身,六位白也心相显化的王座大妖,围杀五嶽。 五嶽被阻滞,暂时无法与白也真身厮杀,三头六臂,身形风驰电掣,捉摸不定,将那些法相一击即碎,反杀六相。 五嶽也想看看这些白也心相,到底能够支撑多久,以及确定白也是否需要消耗灵气。 切韵哑然失笑,拇指轻轻摩挲养剑葫,真真剑仙白也。 仰慕仰慕,由衷神往。 切韵这枚养剑葫,底部印文极长。 愿得神仙钱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更结尽人间剑仙同饮千斤醇酒。 白也若死在今天,那么人间以后万年,恐怕就再无神似白也之人了吧。 至于那五嶽,其实并不奇怪。 妖族在武道一途,先天优势极大。但是入门容易,登高更快,唯独登顶却比人族更难。毕竟天底下没有便宜占尽的好事。 因为相对人族,妖族修行武学,无形中的大道压胜较少。与此同时,利弊皆有,缺少砥砺,蛮荒天下十境武夫的数量,反而不如浩然天下。 其实如今武道,就是早年的半条成神之路。 神灵对人族设置了众多禁制,人心起伏,思绪纷杂,魂魄飘摇不定,还只是其一。 先天体魄孱弱,因为一开始就注定要绕不开那条光阴长河,光阴长河在无形中的持续冲刷肉身,使得人族寿命短暂,更是一种莫大限制。 远古天庭神灵众多,脚底下的人族蝼蚁,无论是形容相貌,还是先天体魄,虽然被设置相对最近神灵,可依旧太过弱小,以至于让一部分习惯了香火供给的神灵愈发不满,哪怕故意任由那些蝼蚁扎堆聚拢,人族数量首次以百万计群居,神灵随之落在人间,转瞬之间,大地粉碎,山河覆灭,悉数死绝。这与神灵之间的相互厮杀,或是绞杀那些个头稍大的妖族,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所以比术法神通更早来到人间大地的,就是神灵主动给予人族用以坚韧体魄的武道,最早金身境就是瓶颈,就是断头路的尽头所在。 只是人族英才辈出,兵家初祖成为人间第一个打破金身境的存在,此后一路势如破竹,登高不停,身后尾随者众多,被神灵察觉后,将所有破开金身境瓶颈的人族,几乎斩杀了个一干二净,然后唯独此人在一位至高神灵的庇护下,得以逃过神灵巡察,亲自命名了止境三层的气盛、归真、神到。只是最终不知为何,武道成就,止步于此,从此即为武道止境。 在这期间,有些神灵将此人视为半个同道,有些神灵是冷眼旁观,觊觎人间香火更多,人族武道一高,香火更加精纯,分量更重。 所以兵家有此人间大道功德在身,使得在后世兵家修士,与身具武运的武学宗师类似,相对其他练气士,最为无视人间阴德得失、因果报应,归根结底,还是兵家修士先天最为远离光阴长河,至于纯粹武夫与兵家修士,更是大有渊源。 人族既然注定避不开光阴长河,那就只能转去“饮水”。 这本是人族当年最无奈的一个选择。只是时日一久,反而天地间应运而生,多出了与神灵迥异的练气士。再加上一位至高神灵对人族的青睐,传授剑术从天上到人间,加上人族的不断登高,使得越来越多的术法神通被打落人间,光阴长河反而成为神灵崩落、天庭分裂的最大意外之一。 袁首以心声询问白莹:“那点观照魂魄,可曾看出些端倪?” 白莹笑道:“追本溯源,小有希望。怕就怕白也故意为之。” 袁首有些烦躁,“不爽利不爽利。白也就是个儒生,又不是剑修,真身到底远远不如我们,扎堆杀去,还怕他不露出十四境的合道马脚?五嶽与你相熟,你与他打声招呼,他出手打他的,我找机会抽那白也一棍子,脑浆四溅,看他还能如何。” 白莹忍住笑,说道:“说了半炷香,急什么,白也都不着急,我们就更没必要着急了吧。” 先天性子暴躁的袁首刚要继续言语,就叹了口气。 这白也是真不知死活,任由白莹和仰止窃取灵气不去拦,也不去抢,偏要与自己不对付。 这次是十八道剑光悬停在了袁首四周,方圆千里之地,剑气森森,剑尖皆指御剑老者。 剑光之中,有那金色文字。 白也诗无敌,诗篇作飞剑。 十八道剑光,剑意声势要远胜先前,大如山峰横卧天地间。 袁首见此异象,非但没有半点畏惧,反而只觉得酣畅淋漓,竟是扯了身上法袍,收入袖里乾坤,再披挂上一副最古老的神人承露甲之一,山鬼。 这白也真当爷爷是颗软柿子了?! 袁首一身关节如雷炸响,收了长剑“群真”,不再御剑,单手持棍,重重一戳脚边虚空,现出那依旧未是巅峰圆满的千丈真身。 袁首身上的山鬼,加上赊月在剑气长城所披彩衣,以及陈平安暂借给魏羡的西嶽,这七副宝甲,都曾是远古高位神灵披挂在身,光照万里,故而远古时代,每当神灵巡狩出游,亮如彗星拖曳天幕。 后世兵家所铸甘露甲,其实皆是仿制,不是炼师工艺不精,事实上后世甘露甲,只说精密程度,已经不输神灵炼造手艺,尤其是品秩更高的兵家金乌甲和经纬甲,都已经超过远古时代,唯一的欠缺,极为致命,还是材质环节的先天劣势,需要炼化神灵金身! 远古时代,天庭诸多刑法极为酷烈,斩龙台只是其一,司职刑法的神灵,针对那些获罪神灵的手段,更是惊世骇俗。 后世的山水神灵,城隍爷和文武庙英灵,先得封正,再塑金身,其实相较于远古神灵,早已大打折扣,而且需要人间香火浸染,一旦失去香火,金身就会摇摇欲坠,反观远古神灵那位高高在上的存在,人间大地上的袅袅香火,很重要,能够让神灵更加淬炼金身,却不是必需之物,没有香火,一样长久不朽,直到与先天命理契合的大劫将至,过得去,提升神位,过不去,一身金色血液融入光阴长河。 尸骸化作星辰。 万古寂静。 白也瞥了眼白描画卷的虚假山河,再看了眼那大妖仰止。 先前明月化作一线,问剑六王座,有那剑光直下斩泓蛟之道意,故而蛟龙之属的仰止,本心最为惊惧,其余王座大妖,其实都算拦剑随意。 白也看那喝饱了灵气的浩荡江河,笑了笑,水法一道,我不精通,只是破过水法,剑斩洞天。 白也心意所至,一条条江河竟是直接纷纷离开河床,最终化作一条条先悬空再笔直一线的江河大剑,人间起剑,乱剑斩去高处,针对那位天地间最精通水法大道之一的仰止。 仰止冷哼一声,那些江河长剑临近她百里,就当场碎做一场场磅礴大雨,重返人间。 这白也还不真正出剑?! 白也转去看了眼那个白莹,听闻这头大妖擅长驾驭白骨大军。 白也心中默念五字真言,道,天,地,将,法。 君只见书上白也边塞诗,君不见轻骑佩刀逐白云。 白也“略懂兵法皮毛”,举世皆知。 白也喃喃道:“哪怕过去这么多年,还是觉得不如天地道法将更顺口。” 那枯骨大妖白莹微微一笑,终于祭出一件本命物,身后矗立起一杆大纛,白骨大军浩浩荡荡杀向那些策马疾驰的英灵大军。 然后一瞬间,不管是出手还是未曾出手的王座大妖,都察觉到一丝细微征兆。 白也一剑斩开那金甲神人牛刀的宝甲,将其连甲胄带身躯一斩为二。 白也身后切韵的处境,如出一辙,挨了一剑,只是相对金甲神人,切韵看似只是从眉心处一直向下,出现一道纤细剑痕,切韵好像硬生生挨了一剑,依旧不舍得分开这副皮囊。事实上则是白也终于真正递剑,切韵自认避无可避,直接自己扯开了身躯,才躲过那太白一剑。 这还是分心两剑。 若是白也专心倾力一剑? 切韵哪怕一剑过后,都没有着急合拢身躯,那把仙剑的剑气余韵,太过惊人,切韵若是直接将身躯合二为一,就要与那些剑气绞杀在一起,得不偿失。 切韵心中叹息一声,这浩然天下好像还有一把仙剑,在那中土神洲龙虎山天师府。 传闻远古火神,与那水神拥有众多避暑行宫一样辖境无垠,火神众多神座之一,位于荧惑。 更传闻荧惑有侍者,精通铸造,以荧惑为熔炉,撷取火精作为炭屑,以光阴长河走火,手攥一颗颗星辰为圆锤,破碎就丢弃,再换一颗,最终为数位远古天庭至高神灵,铸造出几把长剑。 好像世间风流,都被浩然天下占尽了。 切韵叹息复叹息。不该如此的。 万年之前,河畔议事过后,其实还有两场秘密议事,一场是三教祖师的论道。一场是妖族内部的争执,大祖与白泽,就此分道扬镳。 此后万年,蛮荒天下,群雄割据,纷争不断。 浩然天下的本土修士当中,十四境修士,除了礼圣、亚圣,以及合道浩然三洲过后的文圣,还有白也。如今又有剑修阿良。 至于白泽也好,观道观老道士也罢,还有那个鸡汤和尚,其实都是浩然天下的外人。 青冥天下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其中轮流掌控白玉京的三位掌教,都是公认的十四境。 蛮荒天下的十四境大修士,难道就只有一个外乡人老瞎子? 然后一座天下辛苦等待万年,就只是多出一个叛逃剑气长城的萧愻? 甲申帐剑修雨四,为何会被绯妃尊称一声公子,那么老爷又是谁? 师兄切韵,师弟斐然,切韵是代师收徒,使得师门当中,多出了一位小师弟斐然。那么两位的师父又是谁?是否依旧在世? 白泽交给老秀才的那幅搜山图,其实并没有罗列出全部的同辈妖族。对此老秀才没有任何怨言,真当见那礼圣也只是喊一声“小夫子”的白泽脾气太好?白泽在参加那场河畔议事之前,登天途中,战功之大,还要胜过托月山大祖一筹。剑修决裂,白泽一样亲手打杀剑修无数。 白也真正出剑之后,就一斩再斩,毫不风流。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二十五章 白也真剑仙,剑灵则不然 十四境的一斩再斩,已经让符箓于玄大开眼界,尤其是白也剑斩六位王座,竟是从无一剑落空,更让于玄佩服不已。 剑气浩然,蔚为壮观。 有些事,还真就是只有白也做得成,而且还让人觉得犹有余力。 将那六位王座大妖砍瓜切菜一般,真不是仰止白莹之流不巅峰,最少于玄就不敢说稳赢稳杀其中任何一头王座畜生。 所以理由只有一个,实在是白也仗剑太无理。 只是当于玄听闻那刘叉也要赶来扶摇洲,与自己事先推测无差,便苦笑不已。 不但果然还有第七位王座,更是刘叉无疑。 一个能与阿良称兄道弟又相互问剑的王座大妖,确实最合适当杀手锏。 浩然天下每一位已在山巅、只差登天的大修士,他们收到手上的山水邸报,往往每一封都极具分量,与那寻常宗字头仙师闲暇时拿来打发光阴的邸报,截然不同。 于玄很快就收拾心绪,与白也心声提醒道:“此地灵气有古怪,不过既然我来了,你可以放心汲取方圆百里之内的天地灵气,更远,千万别碰,沾染丝毫,后患无穷。” 于玄来时,以看家本领的符箓一道,强行破开三层天地禁制,好不容易才来到白也所在战场。 不愧是中土神洲,接连破门而入不说,于玄又以数以万计的珍稀符箓,施展了一门“支山腰”的玄妙神通。 从金甲洲中北部一路南下远游,然后跨海至扶摇洲天幕,也没有让于玄如何耗费光阴,倒是开门一事,就耗费了于玄足足三刻钟,由此可见蛮荒天下围杀白也之坚决。 需知世间开山之法,符箓于玄自称第二,没谁敢称第一。 浩然天下的本土道教,分为符箓、丹鼎两大脉。 而符箓这支道家大脉,加上青冥天下白玉京之外的一座道门,总计又有三山法坛之说。符箓于玄占据其一。 于玄能够从龙虎山天师府手中硬生生抢走“符箓”二字,这等壮举,几乎不亚于北俱芦洲从皑皑洲手中夺走那个“北”字。 相传就没有于玄打不开的方寸物、咫尺物,没有于玄破不开的护山大阵、圣人天地,甚至还有那“别家袖里乾坤,我之修道之地”的说法,专门喜欢去那飞升境老友的袖子里打盹,比如火龙真人,以及早年一起同游浩然的玄都观孙怀中。每逢跨洲,便要来句捎一程。火龙真人当年堵住渌水坑大门,委实是拿那座已经被肥婆娘炼化了的上古水神避暑行宫没辙,曾以符剑传信于玄,要那老道儿赶紧来帮忙开门,事后分赃好商量,于玄当时以一条符箓云水长龙回信渌水坑,密信上自称闭生死关,每天都是命悬一线啊,哪里脱得开身。 那条符龙在渌水坑大门外刚好灵气耗竭,现出真身,是一根画满符箓的青竹杖,火龙真人手持青竹杖离开渌水坑后,掐指一算,总觉得不对劲,时间对不上,何况飞升境巅峰的生死关,凶险万分,哪有闲工夫收信回信,火龙真人便改了主意,没有直接返回北俱芦洲,等到火龙真人重返中土神洲,才得知那老道儿在竹海洞天参加青神山宴。 此次于玄单枪匹马游历扶摇洲,不但以符箓撑开三重天地禁制,还临时打造了三道大门,于玄当然是为了能够保证自己的来去自由,再找机会看看能否顺便带走白也。 只是不曾想人刚到战场,所有符箓便同时支离破碎,三道大门瞬间倒塌毁弃,于玄叫苦不迭,苦也苦也,归不得也。 白也笑道:“不像符箓于玄的一贯作风。好意心领,灵气一事,并不是问题。” 中土神洲的符箓于玄,是出了名的不愿与人打生打死,只要出手,皆是切磋道法,因为于玄都会先保证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然后无非就是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研习符箓一道学问。遇上道法高低相近的,于玄几乎从不使用太过霸道的攻伐术法,不分生死,就不会伤和气,道法不济的,死了的,还怎么与于玄伤和气。 于玄一样不知白也十四境的合道之玄。 只好点头。 这位独占天下符箓的矮小老人,此刻悬空位置,距离白也刚好百里之遥,老道人双手掐诀,双手附近,如有日月星斗转移有序,流萤拖曳,自成天象。 若是太过靠近白也,难免会耽误白也出剑,白也以一敌六,一剑挑六王座,这般山巅厮杀,毫厘之差就是天壤之别,于玄总不能辛苦跨洲赶来此地,就是连累白也分心的。 可如果距离太远,于玄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术法通天的老神仙,能够帮忙一二。 白发紫衣的老人脚下,浮现出一幅黑白两色的太极八卦图,老人身形静止,脚下太极图却缓缓流转,偶有一星半点的火光亮起,呲呲作响,化作一缕缕不易察觉的青烟,显而易见,是那文海周密心机深沉的隐秘手段,在这一洲山河灵气当中动了手脚,刚好碰到了符箓于玄的这幅八卦图,才被抓到了些许马脚。 天地阴阳,古今万物,生死始终,太极图尽显而道化之。 当然要比那天地灵气更加大道无瑕。 此图一出,可就不是什么于玄所谓的雕虫小技了,而是比那“支山腰”神通更压箱底的本事。 既不耽误白也手持太白,仗剑斩妖,也能让白也稍退几步,就可以放心汲取天地灵气。 白也出剑之时,犹有心力与于玄言语,“现在走还来得及。” 白也一手持仙剑太白,一手持剑鞘在身后。 于玄瞥了眼那把剑鞘,又抬头瞧了眼天幕,摇头说道:“算了算了,来都来了,我会见机行事,不抖搂几手,实在不甘心。你别分心管我就是。符箓于玄的自保本事,尚可。” 其实于玄方才原本就能走,只是老人稍稍犹豫,三座符箓大门破碎极快,错过了侧身过门远遁万里的唯一机会。 当然前提是白也递剑护送一程,不然六头王座大妖,绝不会让符箓于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白也如果不出剑护送,恐怕就要让出了名精打细算的符箓于玄一亏再亏,甚至连跌境都有可能。 于玄捻须眯眼,继续观察战场,打算用心找一找那六头王座畜生的大道根本所在。 见那白也出剑不停,次次只是提剑落剑,便有一道剑光映彻千万里,饶是于玄,都心神摇曳几分,好个一剑破万法。 惜哉白也非剑修,没有那本命飞剑。 只不过于玄转念一想,天道忌满,如此读书人白也,已经足够风流千古了。 只见那白也一剑递出,斩退现出万丈真身的袁首,老猿手中长棍,被那璀璨至极的剑光劈砍在上,火光四溅,如火部神将锤炼剑胚一般,星火散落,焚烧江河山河白描图无数。 袁首庞然身躯倒滑出去数百里,怒喝一声,一脚踩在虚空处,如有雷响,跺脚处涟漪四溅,竟是那光阴长河都激起了些许水花,袁首遥遥劈砸出一棍,势大力沉,以至于长棍都弯曲出一条弧线。 白也又一剑,将那长棍劈砍出来的罡风肆意搅碎,以至于天地间出现了条条龙卷。 袁首轻轻松手,再攥紧长棍,长棍与剑光相击,嗡嗡作响,光是长棍那份震颤余韵和颤鸣涟漪,就足够让世间法宝近身即碎。 袁首低头一看,手心白骨累累,虽然一个眨眼功夫便白骨生肉,可到底是烦心不已。袁首在蛮荒天下,以擅长搏杀名动天下, 万年以来的无数场厮杀,哪有这么憋屈的。袁首至今还未能真正靠近那白也。 有那大妖仰止驾驭本命物之一的龙宫水府,转瞬间御风万里,所过之地,水运滔滔,显化出无数虚无缥缈的水仙水精,宛如浩浩荡荡的护驾之精怪。 仰止凭借此物,一时间身形最为靠近白也,再祭出一件本命物,蓦然从天而降,压顶白也。 于玄皱了皱眉头,仰头望去,这老婆姨家底不薄啊,不愧是蛮荒天下的巅峰王座,好东西真是不缺。 仰止祭出之物,是那后世被白玉京率先废止数千年的玉刚卯样式,四面皆有印文,呈现出赤青白黄四种炫目光彩,其中为首一面铭刻有“正月刚卯既央”,此外分别为“刀剑之利不得行”,“逐精鬼敕夔龙掌水运”,“一物之微大道所在”。 既是一枚远古遗物刚卯,又是一颗被仰止炼化补全的六满法印,天款为“碧落”,法印底部地款“黄泉”。 此印一出,天威浩荡。 白玉法印旋转而落,有那仙人破境天劫临头之声势。 尤其是那白玉法印其中一面“刀剑之利不得行”,更是先天压胜剑修与剑。印文熠熠生辉,古篆灵光一闪,化作天时消散四方。 使得白也一剑未能劈开法印不说,浩然剑气反而被法印吸纳几分,使得法印下坠愈发声势浩大。 白也也没有与那山岳压顶的法印太过纠缠,由着它急急而落,相隔不过三千丈之际,白也只是朝那仰止递出第二剑。 一剑削在那人首蛟身的仰止帝王冠冕之上,一顶旒冕,下垂十二条以五彩丝线串联的玉藻旒,前边珠玉帘,被白也一剑悉数砍断,给那后退仰止伸手拖住坠落的彩珠彩绳,心念一转,这件本命物重新恢复如初,只是为了弥补这白也一剑的折损,密密麻麻攀附在身上龙袍缝隙间的飞天,皆姿容俊美,难分雌雄,个个蕴含精粹水运,只是为了缝补冠冕损伤,顿时化作灰烬,数以百计。 大妖仰止坐镇曳落河水域数千年之久,在此期间,精心炼化有三百位坐部伎,姿容素雅,仪态万方。 立部伎,仰止总计炼化一千八百位。服饰壮丽,色彩绚烂,婀娜多姿,珊珊佩玉纤腰肢,贯珠咳唾破阵乐。 此外犹有一万六千位曳落河水官侍女,皆是龙袍和帝王冠冕的缝补郎和纺织娘。 仰止不愿与那本命物法印相距太远,也不觉得真能镇杀白也,哪怕大如山岳的法印与那芥子大小的仗剑白也,只差数百丈, 仍是只好收起法印,搁置在本命窍穴温养。白也先前一剑,在六满印底款篆文,劈出了一道裂痕,只是此印能够先天炼化剑气,不但可以弥补法印裂痕,仰止还能够借机推演一番白也的合道所在。 白也笑道:“精怪之属,擅动天机,小心沉魂北酆都。” 于玄闻言抚须而笑,白也此语妙不可言。 仰止脸色微变,伸手抵住太阳穴,然后伸手攥住那枚法印,手腕微颤,好不容易才将那本命物稳住。 她摊手一看,法印篆刻“刀剑”那一面已经破碎不堪,竟是直接给那白也残余剑气伤及这枚远古刚卯的根本了,意味着从今往后,这就害得她失去了一门本命神通,再无法凭借这枚古老法印,用来压胜克制浩然天下的剑仙本命飞剑。所幸其余五面尚且完整。 仰止面无表情,心中大恨不已。更有几分后悔,自己确实不该问白也“问剑”的,不管是什么路数,都不该如此托大。 于玄似有所悟。 白也每次出剑,似乎故意不去一味追求几剑就斩杀王座。 这就很有嚼头了。 难不成是想要一剑剑斩得六王座不王座?要使得其中多位王座,从巅峰沦为寻常飞升境大妖? 于玄环顾四周, 各处天隅,其实都有于玄悄然祭出的一枚枚符箓在支撑天地,既能以此精准勘验天时运转,又能稍稍抵御天渐垂地渐高的天地大势,于玄当然不会只是在这边看那白也出剑之风采,内外三座天地禁制,其实一直都在逐渐合拢,步步紧逼,如渔网收起。除了天地灵气越来越稀少淡薄,有利于王座大妖的那份天时,也会越来越凝聚,按照于玄心算,三张重叠大网一旦最终缩为千里之地,说不得到时候连那光阴长河都要显现出来,长久以往,白也就真是死路一条了。这位人间最得意,仗剑走在一条不归路啊。 不等白也心声询问,于玄便会心笑道:“只管出剑,我不碍事。” 白也轻轻点头,持剑之手轻轻抖腕,一条剑光雪亮如秋泓,骤然出现。 以白也一袭青衫为圆心,天地间凭空出现了一个巨大镜面,皆是一线剑光凝聚而成。 亦是仿佛绝天地通,一剑遥遥还礼文海周密。 不过这条剑光本该将白也身后的老道人拦腰斩断,但是剑光路过那幅太极图之时,竟是被不断弯曲折叠起来,最终剑光完全绕过了符箓于玄。 老人但凭着一手,其实就足够惊世骇俗了。 于玄毕竟是脚踩大阵,站着不动,便让白也一剑落空。 于玄抚须而笑,白也这一剑很巅峰,大写意大风流。 不小心避开此剑,凑巧凑巧。只要此次能够活着离开扶摇洲,这等密事,无需多说,去某座臭不要脸在祖师堂悬挂白也画像的剑修宗门,喝三两杯茶,小聊几句就是了。与白也分明是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也好意思悬挂白也挂像,想要成为祖师堂谱牒仙师,务必让那剑修御剑绕山、一鼓作气背诵白也诗篇三百首,敢信? 至于六位个个庞然大物的王座,真身法相皆斩,悉数一分为二。 那三头不幸被剑光水面切割的大妖真身,又再次恢复原样,各自伤了几分元气,因为都以本命物阻挡,剑光依旧难以撼动大道根本。 袁首将一颗倾斜滑落的头颅,以手拎起,搬回脖颈处。 仰止一条蛟尾坠地数百丈后,再次自行升空与上半身缝合。 三头六臂的大妖牛刀双腿膝盖处被齐齐砍断,舍了不要。 至于其余三位大妖的巍峨法相,恢复更快。 切韵站在自身法相的肩头,法相金光碎落四方,切韵心念微动,金身就已重塑。 六大王座当中,切韵是最意态懒散的一位。这会儿还有闲情逸致打量起那个不速之客,符箓于玄。尤其是老头腰间的那枚本命酒葫芦,更是让切韵眼馋不已。 于玄啧啧称奇,这些王座大妖是真能打,又能扛,个个蛮横得不像话。 那可都是一个个硬扛白也一剑斩真身、劈法相。换成浩然天下的飞升境,绝不敢如此硬碰硬,体魄坚韧一事,人族修士委实无法媲美蛮荒天下的畜生们。 换成一般蛮荒天下的飞升境大妖,不管是真身还是法相,挨上这么一剑,就该乖乖养伤去了。哪里还能像袁首、仰止这样愈战愈勇。 只是老人又难免心中唏嘘,那剑气长城屹立万年,几乎每百年就有一场厮杀,又该遭受了多少攻伐? 只是那个陈清都,脾气确实犟得没道理了,传闻昔年道祖骑牛过关,陈清都都没正眼瞧,一巴掌将某位王座大妖打回古井底部,陈清都也一样视而不见。后来那道老二好不容易离开白玉京走了趟浩然天下,捉放一头飞升境,据说陈清都差点就要破例仗剑离开城头,道老二这才留下一座天地间最大的山字印倒悬山。 能让道老二憋着火不砍人的,前有陈清都,后有老秀才。真相如何,已成悬案。说不得后世翻烂了老黄历,都再找不出答案。 一样的。 就像很多符箓于玄的昔年所作所为,一样是如今浩然天下的众多未解谜题。 哪个站在山巅的大修士,在那修行登高路上,身后没有一连串的山水故事、登山痕迹留给人间。 例如至今流霞洲还有一座小国山岳,被于玄以一枚符箓托起悬空数丈高,长达六百年之久,符箓至今依旧光彩流转,没有任何灵气涣散、符胆破碎的迹象。 据说是当时那一地山君行事乖张,不小心惹恼了云游至辖境的于玄,才被于玄小惩大诫。 于玄当年祭出那枚符箓之后,就返回中土神洲,只是放出话去,那山君一天不来山门与自己磕头认错,山岳就一天别想落地扎根。 事实上,那位小国山君其实早就找过于玄一次,但是于玄故意离山,在那山门苦等数年无果,只能无功而返。 一国山君哪怕比那山神、土地约束较少,可别说跨洲远游,就连离开一国边境,都已经极难极难。 尤其跨洲需涉水千万里,听说那尊山君历经千辛万苦,或借或求,动用了无数山水香火情,才好不容易走到了符箓于玄的山门外,结果得知仙师远游他乡,根本不知何时返回,仙人嬉戏人间也好,道心难测也罢。符箓于玄总之就是故意不见山君。 那山君苦熬了数年,给山头当了好几年门神,才磕头离去,从头到尾,始终没有含恨一头撞在山门牌坊上,都算那位山君心宽了。 也有那与道教符箓一派不对付、便与于玄不对付的山上修士,对此颇有非议,觉得于玄太不近人情,依仗境界,肆意欺辱一位小国山君。你符箓于玄既然开山本事天下第一,为何不干脆去穗山试试看?与一个别洲小国山君抖搂手段,算什么本事。 至于为何山岳被一枚符箓撑起悬空六百年,明明已经山根斩断,山君神祠金身为何依旧稳固,辖境山水灵气不减丝毫,看大热闹的从不在意这些小琐碎。至于六百年来,那位战战兢兢的山君,一改往年跋扈作风,勤勤恳恳稳固辖境山水气运,一日不敢懈怠,就显得更加无趣了。 世事多如牛毛,兴许不会当真杀人,可一一打杀的,却是那些少年心性。 白也也与于玄一般好似未卜先知,笑道:“如此打算是真,王座难杀也是真。我需要凭借出剑,找出替死之法的破解之法。” 仙剑太白,锋芒无匹,可是不落在真正实处,白也出剑再多,都无意义。 最少有一头王座大妖,是某种意义上的不死之身,例如来浩然天下之前,其实就已经得了托月山大祖或是文海周密的许可,得以偷偷合道蛮荒天下一方天地。或是某件尚未被祭出的法袍或是宝甲,与蛮荒天下山河万里相牵连,不管是哪种可能,都使得白也就算原本能够一剑斩杀某位王座,却依旧只能是在那蛮荒天下某处,剑碎山河而已,故而那袁首看似求死,所谓换命,都是故意为之。 这才是最麻烦的地方。 山上的术法之争,本就已经足够诡谲难测,山巅之争,自然更会教人匪夷所思。 于玄揪心不已。 这些王座畜生都这么难杀了,竟然还有那玄之又玄比我于玄还玄的替死之法?! 又是那该死贾生的恶心手段? 于玄斜眼那一张脸皮都由女子缝补而成的切韵,笑问道:“单挑?” 切韵赶紧笑眯眯摆手,“符箓于玄,杀人仙气。不敢单挑,只敢收尸。” 于玄当真有些后悔来此了。 早知道白也如此出剑惊人,来这里瞎凑什么热闹。帮也帮不上忙,走也难走了。何苦来哉。难得意气用事一次,结果竟是这种半点不英雄气概的尴尬处境。 于玄忍不住问道:“如何是好?” 白也微笑道:“出剑而已。” 随着一洲禁制越来越重,天地随之越来越小。 白也依旧浑然不觉。 下一刻,于玄长叹一声,“以前总觉得白也,高居中土十人榜首,没有问题,但符箓于玄,与白也的差距,总不至于太过悬殊才对。不曾想今日一见,才知大谬矣。” 故意撇开儒家文庙三圣的浩然天下中土十人,具体名次,山上兴许各有各的看法,但是符箓于玄跻身前五,至少第六,几乎没有任何异议。哪怕是那白帝城城主,和那女子武神裴杯,名次高高低低,起起伏伏,每次都会争议不断,不知山水邸报挣了多少神仙钱。 至于争论更多的浩然十人,就彻底没个定数了。 比如剑修山头宗门,则往往喜欢将那阿良和左右名列其中,尤其是那北俱芦洲,恨不得浩然十人,除了至圣先师、礼圣和亚圣三人,至多加上个自家的火龙真人,其余六人,全是剑仙。白也,不是剑修,但是手持太白,就算自家人,名次第四,不能再低了。龙虎山大天师也加上,毕竟也用剑,算他半个自家人。此外亚圣一脉阿良,文圣一脉左右,一个山上出手从无败绩,一个剑术冠绝天下,都当之无愧,至于中土周神芝,也勉强算上凑个数吧,好歹是正儿八经的剑修……老剑仙周神芝曾经为此老脸大红,差点就要御剑跨洲,去那北俱芦洲骂街砍人。据说这份流传极广、销量无数的山水邸报,怀家老祖是出了不少钱的。 不是符箓于玄妄自菲薄,实在是白也出剑太风流,太奇绝。 比如此时此刻,那白也以心相将天地一分为六。 一叶扁舟,朝辞白帝彩云间。那袁首心生疑惑,环顾四周,不知为何自己就站在了悬崖上。 白也仗剑,白衣如雪,站在那一叶扁舟上,一剑斩袁首。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白也仗剑走出山巅月,剑斩切韵。 大瀑飞流直下三千尺,化作一剑,剑光直下斩五嶽。 众鸟飞尽,孤云独闲,有亭翼然,青衫剑客,出剑斩那水中大妖仰止。 长风万里,秋雁远去,凭栏高处,剑光直追金甲神人。 一处沙场遗址,铁衣碎尽,白骨累累,白也剑斩白莹。 此外才是符箓于玄所在之处,依旧是原先天地山河,与白也依旧相距百余里。 说来奇怪,今日相逢,今竟然是于玄与白也的第一次近距离打照面。 在这之前,只是双方先后两次遥遥路过,连半句言语都不曾有。 等到白也赢得最得意的说法,没多久就封山封剑,白也闭门谢客太多年,在一座孤悬海外的岛屿,与书和海作伴。 历史上有些大修士不信邪的,想过要去一探究竟,想知道一个明明不是剑修的读书人,怎么就能驾驭一把桀骜不驯的仙剑。 只不过下场都不太好。找不到那处禁制是运气最好,找到了的,往往不见白也,只见剑光,然后灰溜溜回乡闭关养伤。 于玄笑问道:“仙剑太白,真有剑灵可以化人?” 白也点头道:“可以。但是太白,不愿露面。” 于玄大笑道:“解我心中一桩大疑惑!” 对于四把名动数座天下的仙剑,一直有传闻皆蕴藏一位剑灵,能够以剑道凝聚出人之姿态,常伴主人左右。剑灵本身战力就相当于一位飞升境剑修。故而拥有一把仙剑,就等于拥有一位大道与共的飞升境剑侍。只是四位剑灵的人身姿态,就连于玄都不曾亲眼见过,老友火龙真人,作为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只与于玄说自己见过那剑灵两次,却姿容不定,一次是腰悬 天师印的小道童,一次是背剑鞘的女子剑侍模样。 于玄对此半信半疑,毕竟火龙真人骗起人来,真是让人无语,一贯是谁最亲近就骗谁。就像前些年火龙真人在天师府碰了一鼻子灰,随后游历中土,身边带了个年轻道士,嫡传弟子张山峰。 师徒二人也不登山,火龙真人只让于玄下山待客,说是自己弟子胆子小。 那孩子也不知道该说是心大,还是人傻,得知他名叫于玄后,还一脸诚挚神色,只差没说出口前辈运气不佳了,竟然不幸与那符箓于玄同名,因此山上修行,一定没少被人笑话。 太白在内的三把仙剑,久负盛名。每一把仙剑的现世,都会惊天动地。 例如白也剑斩洞天,黄河之水天上来。又比如道老二一人仗剑,问剑整座大玄都观,亲手斩杀了一位青冥天下的天纵奇才。 又例如这一代的龙虎山大天师,作为历史上最年轻继承大天师之位的年轻道士,弱冠之龄仗剑下山,游历人间百年,涉足浩然六洲之地,接连剑斩十一头上五境妖魔,斩得人间万鬼避退龙虎山天师。这才有了那个脍炙人口的说法,“凡有人间妖魔作祟处,便有龙虎山天师”。 唯有第四把,万年以来始终不见真容。据说九座雄镇楼之一的南婆娑洲镇剑楼,就是为了镇压此剑而建造,用以压胜这尊剑灵。也有说是那三千年前横空出世的斩龙之人,当时手持长剑。斩龙之后,就随手一丢,沉剑入海。 浩然天下山巅偶有传闻,其实还有第五把仙剑存世,只是就更加不知所踪了。 除了大玄都观借给白也的这把仙剑太白,其实本名玄都,只是别称太白。落在白也手上,后者名气才压过了前者。 龙虎山天师府,大天师的印剑信物之一,仙剑名为万法。 而白玉京那位被誉为真无敌的二掌教,所持仙剑,名为道藏。 白也转头笑问道:“真不走?最后的机会了。前辈一旦阴神溃散消失,再加上那枚本命葫芦遗留此地,于老神仙你恐怕连飞升境都要留不住了。” 白也六座心相天地,困不住那六头大妖太久。 于玄揪心不已,自己帮不上什么大忙,帮倒忙肯定不至于,何况自己留在此地,白也就能多出一线生机。 事实上,他确实是以阴神远游扶摇洲,真身隐匿别处,不过连同酒葫芦在内的全副家当,都一起带来了。 白也提起手中剑鞘,说道:“劳烦于老神仙,帮忙将此物归还大玄都观。听闻符箓于玄此生遗憾之一,就是不好去青冥天下远游,白也小有功德在身,全无用处,于玄大可以凭此飞升往返两座天下。至于白也手中太白剑,当真是无法物归原主了。再劳烦帮我与孙道长说一声对不住。” 只要于玄收了太白剑鞘,白也就会倾力一剑,齐斩六王座,不管如何,都要为于玄开辟出一条道路。 相信以于玄的符箓手段,哪怕有王座大妖竭力阻拦,于玄依旧不难离开。 不曾想于玄摇头道:“只以阴神远游,只舍得半条命来此,已经不够大气。临阵退缩,溜之大吉,岂不是连仙气都丢光了。” 于玄道心一定,就再无含糊,大笑道:“要归还剑鞘,自个儿还去!我于玄先会一会那白莹,这厮说不得就是那替死之法的关键所在,你随后出剑,还是老规矩,我不会碍事。” 一位有望合道天地的飞升境巅峰,舍得阴神和一件最根本的本命物不要,这要是还不大气,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符箓于玄,大有仙气。 白发紫衣的赤脚老人,脚踩那幅太极图,身形一闪而逝,趁着白也心相山河被白莹撞碎天幕之际,由一道缝隙进入门内,老人现出一尊法相,双袖鼓荡,符箓飘散而出,连绵不绝,多如漫天飞雪,先将那白莹和开道剑侍一并击退回那座战场遗址,再以半数符箓稳住了白也的心相天地,转为自家符阵天地,剩余半数符箓,五花八门,千奇百怪。 大地之上,铁骑攒簇,冲锋开阵,天空之上,天女散花。 除此之外,还有数百尊金甲傀儡,踏地前冲,声势如雷。 一栋栋琼楼玉宇,一处处亭台阁楼,皆有符箓所化的白衣仙师,连同不同术法,攻伐法宝,一同如雨落人间。 浩然天下的山上悬案之一,是那符箓于玄,到底炼制了几万张符箓。十数万?数十万?百万?! 与此同时,那王座大妖白莹不管如何缩地山河,始终位于八卦阵死门中。 任你身处扶摇洲三座大阵天时中,先有白也心相天地,又有符箓天地,再有太极图,一一打消! 白莹心情凝重,好死不死是这符箓于玄,换成其他中土十人之一,都不至于如此棘手。 白莹不愿泄露根脚,只得学那符箓于玄一般无二,以量取胜,各展神通,以多对多。 于玄符箓多,白莹就重新将身上法袍显化为枯骨王座,驾驭一支支阴灵大军,与密密麻麻的符箓傀儡,在各处战场捉对厮杀。 其实双方所处的整座天地,天上地上皆是战场。 虽然于玄只是牵扯住白莹一头王座,但仍然让白也感到轻松许多。 一来白莹极有可能就是那贾生设置的关键后手,再者白也此生,不论剑仙得意还是诗仙失意,从不依仗他人。故而此次厮杀,是白也第一次与人并肩作战。 除了白莹,五位王座大妖都已经脱困,同时现出万丈法相,最后的灵气疯狂聚拢在五处。 天地间,一洲沛然灵气,就此已经干涸殆尽。 要么先前被六位王座用来驾驭本命物,要么被白莹云海、仰止龙袍与切韵养剑葫鲸吞。 五座剑阵随之落地,再次将那仰止在内五位王座死死拘押其中。 白也诗无敌。 唯有心中诗篇翻尽时,才是白也心神灵气耗竭时。 在这之前,诗无敌,剑更无敌。 白也真剑仙也,愧杀多少剑修。 青冥天下。 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天下甲观。 有那仙人散发骑鲸归城来,或是身骑黄鹤横空去,有那高台老仙忘形骸,楼外道纹水波细细生,有那城内古仙人,顶上紫云攒出五岳冠。更有那青冥天下最适宜修道的良材美玉,冥冥之中,恍恍惚惚,阴神夜游白玉京,去往五城十二楼,仙人或赐青章玉牒,或抚顶授予长生法。 如今是道老二坐镇白玉京。 三掌教陆沉负责去天外天,对付那些杀之不尽的化外天魔。 只不过陆沉经常偷偷溜回白玉京就是了。 道老二也懒得多说什么,师尊都没说什么,他这个当师兄的,说了又没用。其实只有大师兄在的时候,师弟陆沉才稍稍规矩几分。而且那种难得的规矩,并非陆沉出乎本心觉得规矩有多好,而只是敬重大师兄。 陆沉今天又从天外天重返白玉京最高处,双指间拘禁有一头芥子大小的化外天魔,瞥了眼师兄背后那把无鞘仙剑,笑道:“难不成是要背剑远游浩然天下?白玉京怎么办?师尊可是很久都没来这边坐一坐了。总不能因为你破例。将来大师兄返回白玉京,还差不多。” 道老二身材高大,中年面容,没理睬陆沉的没事找事,只是皱眉问道:“白也早年也曾一心向道,你为何不出手?” 道老二背后长剑,微微颤鸣,似乎在与那把隔了一座天下的仙剑太白,遥相呼应。 陆沉趴在栏杆上,笑道:“不愿白玉京多出个无趣仙人,不愿故乡少去一位最得意。师弟这个答案,师兄满不满意?” 道老二不再言语。 陆沉沉默片刻,突然笑骂道:“这个孙道长,真是不成体统,回头我去大玄都观大门口骂他去。” 先前大玄都观孙道长破天荒出现在白玉京外,也不看最高处,只是望向白玉京其中一座高城,然后撂下一句就走了。 “呦,原来白玉京也是有真仙人的。” 浩然天下中土神洲。 龙虎山天师府,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道人,站在一座摘星台上,袖中掐指心算。 身穿一袭天师府最显眼的独有道袍,有那黄紫之气萦绕道袍,名动天下的羽衣卿相,黄紫贵人。 一位背剑小道童凭空出现在摘星台,年轻道士转身打了个稽首,小道童竟是一手负后,面朝那位龙虎山当代大天师,只以单手掐剑诀,作为还礼。 第五座天下,飞升城。 宁姚伸手抵住眉心。 宝瓶洲。 金色拱桥上,高大女子横剑在膝,坐在桥栏上,她轻轻挽起青丝。 侍者剑灵? 当然不是。 剑灵本就是她炼化之物,准确说来,剑灵从来是她,她却从来不是什么剑灵。 她不愿人知晓此事,那么就算是当初最先退出战场的杨老头,都猜测不出真相,齐静春君子之风,不愿在此事上过多推衍,因此一样不知。 只有那个昔年还年幼的“刘十六”,先前被她拽入此地后,才猜出一些端倪,却依然算不得什么真相,刘十六才会有那个“剑侍已死”的疑惑。 她当初去往剑气长城,陈清都对她的身份一清二楚,只是事关重大,又不知道这位前辈到底是怎么想的,故而要装傻些许,配合她一起蒙骗陈平安。哪怕她丢了句死远点,陈清都也只能捏着鼻子,当真就走远点。 若她只是与四把仙剑无异的剑灵之一,是当不起陈清都那个“前辈”称呼的。 万年之前,天庭五位至高神灵之一,持剑者,即是杀力高出天外者。 征伐天地四方,获罪神灵与大地妖族的尸骸,在她剑下堆积成山。 就连那藕花福地在内的众多福地洞天,都是被她一剑剑随意斩破的天地碎片。 后来火神驱使荧惑使者,联手水神,一同汇聚天地精华,所铸造四剑,皆是仿制这尊神灵之剑。 再后来,就是天下剑术落在人间,分出四脉后,或隐或现,绵延开来,除了剑气长城陈清都这一脉,还有龙虎山天师府一脉,大玄都观道家剑仙一脉,莲花佛国那边犹有一脉。 其中被陈清都带去剑气长城的那把破损仙剑,实在不宜再倾力出剑,故而万年以来,其实一直在静待主人的出现。最终苦等万年,终于被陈清都转赠宁姚,或者说剑灵主动相中了宁姚。这也是宁姚为何能够在剑气长城,在剑道一途,如此一骑绝尘的根源所在。 所以当初宁姚游历骊珠洞天,不计代价都要开眉心天眼,祭出此剑。她当时才会睁眼一看,要看一看当初由她亲自传给人间陈清都的此脉剑术,万年之后由谁继承了。 昔年河畔议事,老秀才取出的那幅光阴长河图卷,她正是独自站在最远处的那个存在。 至于她为何愿意最早传授剑术给人族,又为何愿意与人族站在同一阵营,天晓得。反正在她眼中,昔年众多神灵一样是蝼蚁。 所以三千年前,那场造就出一座骊珠洞天的斩龙一役,在她眼中,依旧像是过家家一般可笑。 因为她不是剑灵。 天上天下。 她是剑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二十六章 真无敌 道老二身穿法袍,背仙剑,头戴鱼尾冠。 一旁趴在栏杆上的师弟陆沉,则头顶莲花冠,肩膀上停着一只黄雀。 昔年白玉京大掌教,道祖首徒,头戴如意冠,悬佩一枚桃符。之所以能够代师收徒,当然是因为道法最近道祖。 道老二此刻背后仙剑颤鸣不止,霞光流溢出鞘,一个个大道显化的金色云篆,一一现世,只是金色文字出鞘后,就立即被道老二一身近乎凝为实质的磅礴道法拘束,那些道藏秘录、宝诰青词内容,只能在咫尺之地,一一生灭不定,如任你溪涧游鱼无数,生死却永远在水。离不开河床天地,偶有游鱼跳跃出水,不过是得见天地些许真容一瞬间,终究要落回水中。 陆沉打趣道:“师兄杀气这么重,小心惹来大玄都观开启剑阵,来一次问剑白玉京,咱们那位孙道长,可是忍耐师兄很久了。亏得我替师兄找了个小师弟,不然凑齐五百灵官一事,在第五座天下那边,估计要拖延好些年,长则三百年,短则百年,终究不美。” 道老二对此不置可否,白玉京与大玄都观的数千年恩怨,老调常谈,无甚趣味,至于五百灵官归位仙班一事,迟早而已。到时候下个两百年,他统率五百灵官,攻伐天外,那些化外天魔就要真正意义上元气大伤,五百灵官也会更加名副其实。 对待那些好像永远无法赶尽杀绝的化外天魔,白玉京三脉,其实早有分歧,道老二这一脉,很简单,主杀。 除了去往天外镇杀天魔,使得一些天魔巨擘,不至于滋养壮大,道老二将来还要亲自仗剑横行天下,统率五百灵官,耗费五百年光阴,专门斩杀练气士的心魔,要使得那些不计其数的化外天魔,沦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最终迫使化外天魔不得不合而为三,到时候再由他和师兄弟三人,各自压胜一位,从此天下太平。 此举,要比浩然天下的某人斩尽真龙,更加壮举。 至于那个道号山青的小师弟,道老二印象一般,不好不坏,凑合。 唯一一件让道老二高看一眼的,就是山青在那崭新天下,敢主动做事,肯做些道祖关门弟子都当不了护身符的事情。 如今山青在那边,已经使得一家独大的白玉京势力,愈发沦为第五座天下的一处道门孤山水,大致形成了白玉京以一敌众,与其余所有宗门的对峙格局,恰恰如此,道老二才觉得不错。 这位被誉为真无敌的白玉京二掌教,只是冷笑道:“我想要一剑砍掉王座牛刀的头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当年师尊故意留它一命,以一粒道种紫金莲显化的金甲拘它,迫使它凭借修行积攒一点灵光,自行卸甲,到时候天高地阔,在那蛮荒天下说不得就是一方雄主,从此演道万年,几近不朽,不曾想如此不知珍惜福缘,手段下作,要假借白也出剑破开道甲,暴殄天物,这般鲁钝之辈,哪来的胆子要做客白玉京。 道老二不管脾气如何,在某种意义上,要比两位师兄弟确实更加符合世俗意义上的尊师重道。 “浩然天下的事情,劝师兄还是别掺和了。” 陆沉懒洋洋说道:“兵家初祖当年何等不可匹敌,还不是落得个尸骸被一分为五,不一样死在了他眼中的蝼蚁手中?” 除了尸骸沦为争抢之物,兵家老祖兵解后,将魂魄悉数融入天下武运,为后世纯粹武夫铺出了一条登天道路。这也是为何几座天下,从不刻意牵引武运去留的原因。那位兵家初祖,有登天之功,又有分裂人族之过,功过不相抵,功德依旧是大功德,所犯过错依旧要受罚万年。 至于当初分走尸骸的五位练气士,搁在当年古战场,其实境界都不高,有人率先取其头颅,其余四位各有所得,是谓老黄历某一页的“共斩”。 一位小道童从白玉京五城之一的青翠城御风升空,远远悬停云海上,朝高处打了个稽首,小道童不敢造次,擅自登高。 青翠城作为白玉京五城之一,位于最北面,按照大玄都观孙道长的说法,那啥青翠城的名字,是来自一个“玉皇李子真清脆”的说法,类似道祖种植一颗葫芦藤、化作七枚养剑葫。当然青翠城道人当然不会承认此事,视为无稽之谈。 不过青翠城在白玉京道统内部,确实有那玉皇城的别称。青翠城下辖青冥天下七十二地,其中有十大洞天之一、三十六小洞天有二,七十二福地有三、王朝有六,至于山上山下道门宫观,更是无数。每一甲子,逢腊月二十五,青翠城城主都会祭出一副銮驾,巡视天下王朝清流道官之功过得失、考核山川地祇鬼神,銮驾所过之地,皆在考评勘验范围,甚至可以不局限于一城辖境。 所以青翠城是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当中,位置不高却掌权极大的一处仙府。 而此城之所以如此地位超然,源于白玉京大掌教在此修道岁月极久,而且往往在此传道天下,无论是不是白玉京三脉道士,无论是人间道官,还是山泽精怪、鬼魅阴灵,届时都可以入城来此问道,所以青翠城又被视为白玉京最与天下结善缘之地。 陆沉笑着招招手,喊了句云生快来客气作甚,小道童这才来到白玉京最高处,在廊道落脚后,再次与两位掌教打了个稽首,一点都不敢逾越规矩。在白玉京修道,其实规矩不多,大掌教管着白玉京,或者说整座青冥天下的时候,真正做到了无为而治,便是大玄都观和岁除宫这样的道门重地,都心服口服,哪怕是昔年道祖小弟子的陆沉,执掌白玉京,也算顺其自然,无非是天下争吵多些,乱象多些,厮杀多些,天下八处敲天鼓,几乎年年擂鼓不停歇,白玉京和陆沉也不太管,唯独道老二执掌白玉京的时候,规矩就会比较重。 道老二瞥了眼小道童的头顶道观,冷冷一笑。 在倒悬山是那鱼尾冠,估计是紫气楼姜氏老祖的授意,算是让小家伙与他这一道脉卖了个乖。如今重返白玉京,姜云生就换成了青翠城道冠制式,一顶如意冠。 如果不是看在师兄的面子上,小道童当下换成头戴师弟陆沉一脉的莲花冠,那么道老二就不是这么好说话了。 白玉京和整座青冥天下,都清楚一件事,道老二冷眼旁观的不说话,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好说话了。 “云生,什么时候当上青翠城城主啊?师叔可是连贺礼都备好了的。当师侄的,可不能让师叔眼巴巴苦等 太久啊,容易眼睛发涩。” 陆沉将脸贴在栏杆上,转头笑嘻嘻道:“我与你师祖和师尊关系都好,授予城主仪式,就算他们不来,师叔来办,也是名正言顺的。何况师叔是出了名的规矩最少,原本能够折腾好几天的科仪仪轨,都不用一炷香功夫。” 小道童还是闭口不言,只是又规规矩矩打了个稽首,当是与师叔陆沉致谢,顺便与一旁的二掌教师叔赔罪。 当初年少无知,背着家族,擅自转入白玉京大掌教一脉,其实是犯了天大忌讳的,关键是当时大掌教在天外天镇压化外天魔,都不知情,纯粹是当时的小师叔拉着他偷偷去了青翠城敬香拜挂像,为此家族不惜很快将他直接“流徙”到了浩然天下,并且还是那座倒悬山,还要他一定要常年头顶鱼尾冠,不然就要将他驱逐家族祖师堂,或者干脆留在浩然天下算了。 小道童名为姜云生,在倒悬山与那抱剑汉子张禄,做了多年邻居和门神。这位有望成为青翠城城主的姜云生,在倒悬山常年背靠那根拴牛桩,喜欢坐在蒲团上,看些才子佳人和江湖演义。是倒悬山道门高真当中,最为平易近人的一个,许多稚童都喜欢去那边嬉戏打闹,让小道童施展道法,帮忙腾云驾雾。 姜云生的家族祖师,是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之一的紫气楼楼主,飞升境。 那紫气楼,烟霞高捧,紫气萦绕,且有剑气郁郁冲斗牛,被誉为“日月浮生紫气堆,家在仙人手掌中”。加上此楼位于白玉京最东方,位列仙班之高真,本已最在云霄上,长是先迎日月光。身在此楼修行的女冠仙女,大多原本姓姜,或者赐姓姜,往往是那芙蓉冠子水精簪,且有春官美誉。 白玉京姜氏,与桐叶洲姜氏,双方处境,有异曲同工之妙。 青翠城与那神霄城相邻,城主皆是白玉京大掌教一脉,后者正是坐镇剑气长城天幕的道家圣人。 而坐镇倒悬山主峰的大天君,是道老二的嫡传弟子,负责为师尊看守那枚倒悬于浩然天下的世间最大山字印。 姜云生出生在紫气楼,此楼则是当之无愧的道老二一脉,但是姜云生年幼时,却在三掌教陆沉的撺掇下,身为紫气楼姜氏嫡传之地,却转投了大掌教一脉,按照家族谱牒,姜云生与紫气楼自家老祖差了好几辈,可是按照青冥天下的道脉辈分,却因此与老祖在白玉京平辈。故而只要不在紫气楼,偶遇老祖,互打稽首致礼,师兄弟相称,回了紫气楼,另算。 北俱芦洲天君谢实,宝瓶洲神诰宗宗主,天君祁真。其实原本还有桐叶洲太平山老天君,以及山主宋茅。 分别属于陆沉一脉,道老二一脉和大掌教一脉。其中神诰宗道统又相对毕竟复杂,虽然道士女冠人人头戴鱼尾冠,其实与其余两脉又都有渊源,与那隔了一座天下的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多少都能攀上些远亲。 当然还有北俱芦洲开宗立派的贺小凉,在宝瓶洲化名曹溶的白霜王朝山上隐居道人,都属于陆沉这一脉的嫡传。 这些白玉京三脉出身的道门,与浩然天下本土的龙虎山天师府,符箓于玄作为定海神针的一山五宗,分庭抗礼。 浩然天下,三教百家,大道各异,人心自然未必只是善恶之分那么简单。 道老二问道:“当年在那骊珠洞天,为何要独独选中陈平安,想要作为你的关门弟子?” 听说如今师弟的嫡传之一,清凉宗宗主贺小凉,与那陈平安还有些乱七八糟的牵扯。 事实上,看身旁这惫懒师弟当年好不容易认真一次的架势,只要那陈平安愿意讨价还价,陆沉再将他拔高一个辈分,都是可以商量的。 陆沉笑道:“陈平安在那蛟龙沟附近,早就一语道破玄机了嘛,我是看中那个有望成为我弟子、舍弃原先道路的陈平安,不是陈平安本人如何如何,真让我陆沉如何青眼相加。不然一个陈平安自己想要如何又能如何?看似给他很多选择,其实就是没得选择。人生路上,不都如此?不单是陈平安身陷如此困局。” 陆沉又说道:“一样的道理,那个不讲道理的远古存在,之所以选择他陈平安,不是陈平安自己的意愿,一个懵懂少年,当年又能知道些什么,事实上还是齐静春想要如何。只不过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逐渐变得很可观。最终从齐静春的一点希望,变成了陈平安自己的全部人生。只是不知齐静春最后远游莲花小洞天,问道师尊,到底问了什么道,我曾经问过师尊,师尊却没有细说。” 遥想当年,那个第一次脚踩福禄街和桃叶巷青石板路的泥瓶巷草鞋少年,那个站在学塾外掏出信封前都要下意识擦拭手掌的窑工学徒,在那个时候,少年一定会想不到自己的未来,会是如今的人生。会一步一步走过那么多的山山水水,亲眼见识到那么多的波澜壮阔和生离死别。 道老二问道:“崔瀺好像更换了杀手锏对付蛮荒天下。不然崔瀺凭借乱世,正好免去诸多束手束脚。” 陆沉笑道:“他不敢,一旦祭出,可比什么欺师灭祖,要更加大逆不道。而且事出仓促,时不我待嘛。天底下哪有什么事情,是能够好好商量的。” 陆沉叹了口气,“崔瀺早年赢了那术家开山鼻祖一筹,让后者自认得了个‘十’,当下几座天下的绝大多数山巅修士,根本不晓得其中的学问所在,大学问啊,若是那个人人畏惧的末法时代,有朝一日果真来临,注定谁都无法阻挡的话,那么即便世间没有了术家修士,没了所有的修道之人,人人都在山下了。” 陆沉 “到时候唯独术家遗留下来的学问宗旨,依旧可以凭此得道最多。说不得让崔瀺心中大忧的那件事,比如……人族为此消失,彻底沦为新的天庭神灵旧部,都是大有可能的。崔瀺好像一直相信那天的到来。所以哪怕宝瓶洲据守形势险峻,崔瀺依旧不敢与墨家真正联手。” “所以那位难免大失所望的墨家巨子,脸上挂不住,觉得给绣虎坑了一把,转去了南婆娑洲帮陈淳安。只不过墨家到底是墨家,游侠有古风,还是不惜将全副身家都押注在了宝瓶洲。何况墨家这笔买卖,确实有赚。墨家,商家,确实要比农家和药家之流魄力更大。” 道老二想起一事,“那个陆氏子弟,你打算怎么处置?” 浩然天下桐叶洲的藕花福地,被老观主 以白描和重彩兼具的神通,一分为四,其中三份藕花福地都跟随老观主,一起飞升到了青冥天下。 其中陆台坐拥福地之一,并且成功“飞升”离开福地,开始在青冥天下崭露头角,与那在留人境一步登天的年轻女冠,关系极为不错,不是道侣胜似道侣。 陆沉无奈道:“怎么,你想要收取关门弟子?不怕让那邹子得偿所愿?” 对于这个再次擅自更改名字为“陆抬”的徒子徒孙,天生罕见的阴阳鱼体质,当之无愧的神仙种,陆沉却不太愿意去见。后世对于神仙种这个说法,往往一知半解,不知先神后仙才是真正道种。其实不是修行资质不错,就可以被称为神仙种的,至多是修道胚子罢了。 姜云生在一旁目瞪口呆,当年在那倒悬山,这位小道童可是一巴掌将那陆台打出了上香楼。 陆台如今与那臭牛鼻子渊源很深,如果再成为二掌教师叔的嫡传,将来再坐镇五城十二楼之一,就陆台随自家老祖的那种小心眼,还不得跟自己死磕百年千年?一座白玉京,自己的那位掌教师尊已经久未露面,两位师叔轮流掌管百年,使得整座青冥天下的打打杀杀都多了,如果不是第五座天下的开辟,姜云生都要觉得原本相对清静的家乡,变成了倒悬山所在的浩然天下。 如今那座倒悬山,已经重新变作一枚可以被人悬佩腰间、甚至可以炼化为本命物的山字印。 据说被二掌教托人赐给了小师叔山青。 姜云生对那个从未见面的小师叔,其实比较好奇,只是最近的九十年,双方是注定无法见面了。 道老二说道:“从不在意这些。算天算地,由他算去,我走我道。” 陆沉摇摇头,“邹子的想法很……奇特,他是一开始就将如今世道视为末法时代去推衍演化的,术家是只能坐等末法时代的到来,邹子却是早早就开始布局谋划了,甚至将三教祖师都忽略不计了,此不见,并未一叶障目的不见,而是……视而不见。所以说在浩然天下,一人力压整个陆氏,确实正常。” 在那骊珠洞天,陆沉与那邹子,其实没打照面,一个摆摊,一个还是摆摊,各算各命。 双方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实则与那邹子嫡传、陆沉子孙的两把“本命飞剑”命名一般无二,针尖对麦芒。 两位师兄弟的闲聊,只是可怜了那位青翠城的小道童,两位掌教师叔,一口一个末法时代,听得姜云生惊心动魄,道心都要不稳。 陆沉突然笑眯眯道:“云生,你家那位老祖,当年拳开云海,砸向骊珠洞天,很威风啊,可惜你当时远在倒悬山,又道行不济,没能亲眼见到此景。没关系,我这儿有幅珍藏多年的光阴长河画卷,送你了,回头拿去紫气楼,好好裱起来,你家老祖定然开心,扶持你担任青翠城城主一事,便不再偷偷摸摸,只会光明正大……” 小道童眼观鼻鼻观心,置若罔闻。 道老二皱眉道:“行了,别帮着小崽子拐弯抹角求情了,我对姜云生和青翠城都没什么想法,对城主位置有想法的,各凭本事去争就是了。给姜云生收入囊中,我无所谓。青翠城一向被视为大师兄的地盘,谁来看门,我都没意见,唯一有意见的事情,就是谁看门看得稀烂,到时候留给师兄一个烂摊子。” 陆沉摇摇头,“师兄啊师兄,你我在这高处,随便抖个袖子,皱个眉头,打个哈欠,下边的仙人们,就要细细揣摩好半天心思的。争?姜云生怎么争,今天好不容易壮起胆子来与两位师叔叙旧,结果二掌教从头到尾就没正眼看他一眼,你觉得这五城十二楼会如何看待姜云生?说到底师兄你随随便便的一个无所谓,恰恰就是姜云生拼了性命都还是身不由己的大道。师兄当然可以不在乎,觉得是大道自然,万法归一就是了……” 道老二最受不得陆沉这番作态,既不像师尊那般自然而然,也不如师兄那么直白,便有些不耐烦,直截了当道:“你到底是想要让山青接管青翠城,还是让姜云生接手?” 姜云生哀叹一声,得嘞,三掌教在那边扯犊子,连累自己完犊子呗。 真不知道三掌教师叔是要帮自己,还是害自己。若是二掌教师叔不在,小道爷我早开骂了。 其实对于青翠城的归属,姜云生是真心不在意,今天硬着头皮前来,是难得发现陆师叔的身影。青翠城归了那位最新的小师叔更好,省得自己被赶鸭子上架,因为一旦继任青翠城城主,就会很忙,纷争极多。姜云生在那倒悬山待久了,还是习惯了每天优哉游哉过日子,有事修行,无事翻书。何况就凭他姜云生的境界和声望,根本没资格脱颖而出,掌管一座被天下誉为小白玉京的青翠城。 陆沉笑呵呵摸了摸小道童的脑袋,“回吧。” 小道童赶紧打了个稽首,告辞离去,御风返回青翠城。 道老二以心声言语道:“你就这么将一头化外天魔,随手搁置在姜云生的道心中?” 陆沉微笑道:“无聊嘛。” 道老二提醒道:“你该返回天外天了。” 陆沉只是装傻怠工,沉默许久,突然说道:“师兄,你有没有想过哪天有人与你问剑。” 道老二说道:“不是常有的事情。” 哪怕被誉为真无敌,与这位白玉京二掌教问剑问道之人,在这青冥天下,其实还是有的。 陆沉笑道:“我是说那种让你倾力出剑的问剑。” “阿良?白也?还是说飞升至此的陈平安?” 道老二问道:“那得等多久,何况等不等得到,还两说。” 陆沉举起双手,双指轻敲莲花冠,一脸无辜道:“是师兄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讲过。” 道老二笑了笑,“你确实无聊至极。” 陆沉趴在栏杆上,“很期待陈平安在这座天下的云游四方。说不得到时候他摆起算命摊子,比我还要熟门熟路了。” 道老二说道:“差不多得有十境神到的武夫体魄,外加飞升境修士的灵气支撑,他才能真正持剑,勉强担任剑侍。” 陆沉说道:“不用那么麻烦,跻身十四境就可以了。不是什么剑侍,是剑主的剑主。当然了,得好好活着才行。” 道老二大笑道:“小有期待。修道八千载,错过远古战场,一败难求。”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二十七章 五至高,四仙剑,一白也 龙虎山天师府,摘星台。 在那背剑小道童现身后,又有一位故意以水云烟霞遮掩面容、身段的女子,在那台阶底部施了个万福,然后得了天师法令,她这才缓缓登高,当她踏上台阶之后,障眼法便自行消散,露出真容,虽然一身羽衣女冠装束,却仪态万方,天然妩媚,眉心处一粒红痣。 她不但是这浩然天下,也是数座天下境界最高的一头天狐,担任龙虎山天师府的护山供奉,已经千年之久。 在龙虎山中,化名炼真。 早年龙虎山大天师下山云游,她就偷偷跟随才是弱冠之龄的年轻道士,假装一位村姑,大天师也故意不揭穿她身份,准许她远远跟随,更默认她旁观自己的修道之法,在那之后,年轻天师云游四方、一路斩妖除魔,整整甲子光阴,她借助天师的功德庇护,得以躲避过数次天劫,她最终自愿跟随大天师一起进入龙虎山修行,作为回礼,大天师亲手钤印法印,使得她扛下天劫。 登台其上,高临天极,仿佛一伸手就能够摘星揽月。 天狐炼真登上摘星台后,却立即止步不前,没有走近那位年轻容貌的大天师,主要还是她天生敬畏那位化名无累的背剑道童。 剑修作为山上四大难缠鬼之首,尤其是剑仙的飞剑斩头颅,一剑破万法,杀敌也好,斩妖除魔也罢,可不是那些志怪和稗官野史的凭空杜撰。 而那位小道童正是仙剑“万法”化身人形。 炼真被摘星台禁制压胜,现出半数真身,十条巨大的雪白尾巴,匍匐在地,一路垂下台阶,几乎将整条摘星台的登高道路给掩盖住。 年轻道士转头,与那天狐微笑点头致意。 炼真赶紧还礼,打了个道门稽首,在摘星台下,她以大天师身边婢女自居,登台之后,在那位最不近人情的剑灵无累身侧,炼真只得勉强以道友自居,省得惹来对方不快。 炼真与那无累几乎从不言语,双方打照面的机会其实也不多。 大天师与他们两位都称呼以道友,平辈相交,从不视为侍从、婢女。 炼真知道为何今天大天师要与无累相聚此地,登高远望那座位于浩然天下西南方的扶摇洲。不过如今扶摇洲是蛮荒天下版图,相信哪怕是以大天师的道法,施展掌观山河神通,依旧会看不真切。 大天师继续先前话题,“我打算持印走一趟桐叶洲。你留在这里看护山门。” 无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嗓音冷清,“如今天下形势,已经值得你涉险行事不假,但是千万别死在那周密手上,不然还要我来斩你不成。” 炼真忧心忡忡,她想要劝说一番,又哪里敢在这种大事上对主人指手画脚。 就如主人昔年亲口所说,人间时时玄妙,处处被压胜,修道之人,道法越高,脚下道路只会越来越少,山上天上则风越大。 每一个身不得已,每一次心不由己,都有可能身死道消,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与那光阴长河万古同寂寥。 至于那个小道童的冷漠神色和言语内容,炼真倒是见怪不怪了,剑灵虽说是名义上的侍从,但是大道纯粹至极,几乎没有后世所谓的半点善恶之分。 年轻道士伸手轻轻虚提一物,腰间便现出一支青竹笛,铭文却取自世间仿古风字砚的八字开篇,“大块噫气,其名为风”。 龙虎山当代大天师,赵天籁。 中土神洲十人之一,排名犹在符箓于玄之上。哪怕争论不休的浩然十人,他都必然有一席之地。 五雷正法,有那万法之首的无上赞誉。龙虎山历代大天师,本身就是当之无愧的世间雷法第一人。 一剑破万法。 可四把仙剑之一的“万法”,本身又被赵天籁持有。 赵天籁不但是龙虎山历代天师当中最长寿之人,如今道法之高,更是仅次于那位远游天外、不再归来的开山祖师,况且赵天籁还被浩然天下视为最有希望跻身十四境的几人之一。 只不过世事无常,拥有一把仙剑的修道之人,反而出剑次数,远远不如一位山上的寻常剑修。 有好事者专门算过三把仙剑的现世次数,白也从大玄都观孙道长那边借取仙剑“太白”之后,递剑次数,应该不会超过十次。 青冥天下那位白玉京真无敌,在漫长的修道生涯当中,更是撑死了只有一手之数。此外与那些已算山巅强者对敌,依旧根本用不着带上那把“道藏”。其中最近一次,便是剑落玄都观。道老二身披法衣,与号称道门剑仙一脉祖庭所在的大玄都观问剑。至于与那飞升天外天的阿良,双方较劲,更是赤手空拳,一个无趁手佩剑,一个就舍了仙剑不用。 而摘星台上这位龙虎山大天师,出剑次数相较于前两者,算多的。大致是下山云游后,在每一境递出三五剑。 至于第四把仙剑,浩然天下知晓内幕的山巅修士,一样屈指可数,赵天籁因为拥有一位剑灵,加上精通推衍,所以刚好算一个,不但知道那把仙剑名为“天真”,还清楚此剑既不在南婆娑洲镇剑楼,也非三千年前斩龙之人所持长剑,而是遗留在了剑气长城,万年之久。 至于那位横空出世又如彗星迅速陨落的斩龙之人,身份名讳,都是不小的忌讳,只知道他来自一座至今还是封禁闭关的上等福地,却与兵家初祖有着牵扯不清的大道渊源。不管如何,斩龙期间,还能够教出白帝城孙居中这样的弟子,此人都算名垂千古了,说不得后世繁杂野史,此人都会一直占据着极大篇幅和极多笔墨。 赵天籁转头笑道:“炼真道友,那桐叶洲好像有位与你算是同道。” 炼真轻轻点头,“她与我同道不同脉,与白先生身边的青婴是同脉。” 这条天狐始终嗓音轻柔,不敢高声言语。委实是那无累道友,蕴藉剑意,太过惊人。 作为四位剑灵之一,本身杀力相当于一位飞升境剑修的远古存在,又绝无人之性情,对于一旁炼真这类精怪魅物而言,实在是有着一种天生的大道压制。 远古神灵高高在天,在人族出现之前,碾压斩杀最多的,就是大地之上的众多妖族。 其中唯独那些真龙,才被神灵稍稍高看一眼,收拢在昔年天庭五位至高神灵之一的麾下。 天庭共主。 持剑者。地位类似后世剑气长城的刑官,或是山上祖师堂的掌律人。 披甲者。类似剑气长城的隐官,洞察天地万事万物。 火神,管辖万古星辰。 水神,看守光阴长河。 除此之外,还有十二尊高位神灵,动辄提挈天地,拖拽星辰。其中又有两位,掌管飞升台,负责接引地仙,以人族之身,成为神道真灵,也就是后世所谓的位列仙班。 先有剑术和神通落人间,人族不断崛起登高,通过飞升台跻身神灵的存在,数量越来越多。 然后出现了一场水火之争。这就是杨老头对阮秀、李柳所谓的你们双方罪责最大。 再有持剑者负责破甲。传闻两者皆已陨落,而且按照常理,确实理当如此,这也是杨老头为何始终将她视为以剑灵姿态延续万年的缘由。加上她自己又故意以剑侍姿态存世, 最终三教祖师与兵家老祖,四人联手登天最高处,打碎旧天庭。 无累难得有些犹豫。 赵天籁说道:“不都被承认,跻身十四境,确实比较难。” 老秀才的合道天地,是凭借圣贤功德与山河合道,与天地共鸣。 亚圣更早凭此合道中土神洲,一洲山河,就是浩然天下的半壁江山。 白也的十四境,大道契合,却是白也自己心中诗篇,简直就是让人叹为观止,某种意义上,比起合道天地一方,让人更学不来。后世唯一一个被读书人视为才情直追白也的大文豪,一位被誉为万词之宗的风流人物,却也要感伤一句“诗到白也,堪称人间幸运,诗至我处,可谓一大厄运”。 此人尚且如此自嘲,不得不转诗为词,还让旁人与后世,如何敢以诗词合道? 醇儒陈淳安,肩挑日月,心中光明,是要与心中圣贤道理真正合道。 蛮荒天下那位已经死在战场上的荷花庵主,辛苦炼化月魄,是想要进入浩然天下,与更多福地洞天的明月不断合道为一。 火龙真人,身为龙虎山天师府半个自家人的外姓大天师,被浩然天下练气士誉为火法、水法和雷法三绝,反而合道不易。 符箓于玄,欲想合道之物,是酒葫芦里的半真半假的那条心相“星河”。 远古道家曾有楼观一派,结草为楼,擅长观星望气,故而名为楼观,于玄对这一脉道法造诣极深,而且楼观一脉,与火龙真人,大道缘法不浅。火龙真人和符箓于玄,两人成为挚友,不单单是性情相投那么简单,切磋道法,相互砥砺,未尝没有那大道同行、联袂跻身十四境的想法。 赵天籁轻轻叹了口气,轻轻一挥袖,稍稍打开禁制,免得到时候给某人找到由头叫苦喊冤。 小道童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炼真最为后知后觉,她也最是无奈。 炼真小声问道:“我去待客?” 大天师没好气道:“待什么客,他是主人我是客人。” 三座学宫,中土穗山,镇白泽楼,白也在第五座天下打造的草堂……此人哪次不是反客为主,表现得比主人还主人,恨不得以主人身份拿出家底来帮忙待客。 龙虎山天师府内宅禁地。 此地禁制森严,犹胜符箓于玄的祖山。 一个鬼鬼祟祟的老秀才偷摸而来,先不去摘星台,而是心中默喊几遍,主人不应,就当答应了,给他直接来了大天师的私邸内宅,总算没好意思直接跨门而入,而是站在前厅外,停步仰头,悬有赞颂当代大天师仙风道骨、道德清贵的一副对联,老秀才啧啧称奇,真不知道天底下有谁能有这等生花妙笔。当代大天师也是个眼光好的,舍得摘下原先那副内容一般般的楹联,换上这副。 楹联内容,口气极大。 道尊德贵法高通天,吾在此山中。羽衣卿相仗剑危坐,仙风契清凉,我不知道谁知道。 镇妖伏魔心系凡间,万邪退散去。黄紫贵人悬印御风,神骨压五岳,谁不修行我修行。 横批则是“天人合一”。 若是入门再去中厅,就是那头天狐的修道之地了。 后厅则是当代大天师的问道之地。 遥想当年,先生跟几个弟子一个个在墙角根那边喝了酒,拿手当扇子使劲散酒气,就聊到了天师府的这头天狐,有猜是九条还是十条尾巴的,也有猜测那狐仙,是不是有心想要与大天师结成道侣而求之不得的,最后便问先生答案,老秀才当时还名声不显,哪里有钱去游历天师府,一些个说法,都是从野史杂书上边搬来的,连老秀才自己都吃不准真假,又不好胡乱与弟子瞎掰,只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教一个少年大失所望,后来老秀才成了名,出门都不用花钱了,自有人出钱,隆重邀请文圣去各地讲学传道,老秀才就专程走了一趟龙虎山,偏不乘坐那仙家竹筏渡船,选择手持青竹杖,徒步大摇大摆上了山,当时天师府摆出那阵仗,真真了不得,前无古人不敢说,前无几个古人,老秀才问心无愧。 只见当时那条神道两旁,皆是黄紫贵人和各大宫观、道庵的修道神仙,而且人人既惊且喜,惊讶的是文圣在这之前,从不踏足儒家学宫书院之外的仙家府邸,所以算是为龙虎山破例了,而且据说还是文圣主动与天师府递交文书,饶是龙虎山这般道门圣地,都由不得修道人不欣喜几分。喜的是当然是文圣驾临龙虎山,而且当时正值再次赢过三教辩论,更有那接连两桩惊世骇俗之举,一桩是去往天幕,伸长脖子请那道老二往这里砍往这里砍,再就是辩论结束后,有请释道两祖落座。 老秀才高居文庙第四神位,连赢两场争论,故而那时候文圣出人意料莅临龙虎山,以至于连大天师都破天荒亲自在山门迎接。 最终老秀才与当代大天师一起坐在那前厅,老秀才一边以诚待人说着天地良心的肺腑之言,眼光却一直斜瞥中厅,每喝一口茶,嘿嘿笑一声。 老秀才总算没好意思径直跨过门槛,转去别处逛荡起来。 将龙虎山祖山当做了自家庭院一般,反正道理是有的,与主人太过客气不算好客人。 老秀才忍不住回望一眼楹联和横批,不枉费自己当年连刷子、浆糊都一并带上山了,都不劳驾大天师费力张贴。 什么叫客人,这就叫贵客! 去了那龙虎山祖师堂所在的道德殿,悬挂历代祖师挂像,还有十二尊陪祀天君,除了首代大天师的两位高徒之外,其余都是历史上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 祖师堂内大柱上盘踞有八条符箓金龙,传闻仙人只要帮忙点睛,再嘘以白云,便有龙从云生,出门去镇压一切入山犯忌妖邪。 老秀才唏嘘一番,龙虎山的开山祖师,确实豪杰,当年礼圣率领众人远游征伐神灵余孽,虽然成效不大,毕竟天外之大,无法想象,禁制之多,更是无比夸张,可其实惨烈厮杀是很有几场的,龙虎山第一代大天师就是在归途陨落,而此人的身死道消,又很大程度上导致了龙虎山在后世,最终失去了“符箓为首”的说法,不过也绝对算不得符箓于玄乘人之危,大道补缺罢了。 老秀才便在门外作了一揖,权当遥遥祭拜先贤。 一口天井,名为镇妖井,井口悬有一块玉璞镜。关押着被天师府各地镇压、拘押回山的作祟山精-水怪。 天井四周围有一圈白玉护栏,雕刻有雪白蛟龙在内的九尊异兽,是历代天师府黄紫贵人炼化的雷电之精。 一座从不开启的大殿,大门上张贴有历代大天师以信物天师印层层加持的一道符箓,传闻里边镇压着无数凶祟邪魔。 历代大天师,一生中会有前后两次钤印,分别是在接印时与辞印时。 大天师私宅后院,还种植有一棵树影婆娑的千年老桂,高出院墙太多,老秀才在地上瞧了半天,还是没能找到一块石子。 这棵桂树,是大天师昔年仗剑游历宝瓶洲之时,偶然所得的一枝正统月宫种。用桂子酿造出来的桂花酒,埋在水云间,拿来待客,山上一绝。 至于那次跨洲远游,赵天籁当然是去砍那个一路远遁的琉璃阁阁主粉袍客。是白帝城郑居中的小师弟又如何,天籁老哥照砍不误。 龙虎山大天师背剑下山,本身就是一种对白帝城的遥遥威慑。当然那位怀仙老弟,也极少讲究什么同门之谊就是了。 老秀才很少佩服他人的胆识,但是这个如今化名柳赤诚的家伙,相当可以,与那陆沉半个首徒的桂花岛老舟子,是同道中人。 惹过龙虎山大天师,挨过符箓于玄的一道龟驼碑符箓,在宝瓶洲好不容易脱困,又陆陆续续惹过小齐和小平安,还有道老大之一的圣,水神李柳…… 真是条好汉,真是个人才啊。 他娘的下次见面,先喊郑居中一声老弟,再喊你柳赤诚一声柳兄 都成。 毕竟白帝城与文圣一脉,一向关系不错。只是老秀才再一想,就又难免悲从中来,与魔道巨擘关系好, 敕百~万#^^小!说。 是保存中土文庙圣贤、各大宗门仙府所赠送匾额、楹联,储藏各国皇帝圣旨诏文书信以及请神宝诰之所。 阁内珍藏金书玉牒青章无数,文运之浓郁,龙气之充沛,用老秀才的话说,就是让人只看一眼就要转头不看,看不得看不得,看多了容易眼馋。 老秀才突然有些神色尴尬,负责看守此处禁地的一位貌美女冠,面容年轻,却在天师府辈分极高,她本身就坐镇小天地,加上是仙人境界,她敏锐察觉到老秀才的一丝气象,立即现身在门口,打了个稽首,非但没有与擅闯此地的老秀才兴师问罪,反而以心声轻声问道:“文圣老爷,敢问左先生是否无恙?” 老秀才跺脚道:“我这弟子猪油蒙心睁眼瞎啊。当年如何舍得对赵姑娘的那位嫡传出剑伤人,将那剑仙胚子带回龙虎山,与赵姑娘好好商量有那么为难吗?!”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骂过自己的弟子,老秀才这才再收敛神色,小声安慰道:“左右那痴子还好,让赵姑娘担心了。” 女冠松了口气,笑道:“我那嫡传,身为黄紫贵人,却滥施道法,出剑无理,若是落在我手上,只会责罚更重。” 老秀才笑呵呵道:“我自个儿逛去,不耽误赵姑娘清净修道。” 女冠轻轻点头。 龙虎山大天师,是她的兄长。 其实天师府可谓枝繁叶茂的黄紫贵人们,绝大多数都不是真正的修道中人。所以辈分一事,比较特殊,分祠堂家谱和道牒辈分,更奇怪之处,在于后者需要迁就前者,而不是前者为后者让道。所以她与赵天籁在两个辈分上都一致,在龙虎山天师府极其罕见。 老秀才离去后,还是有些痛心疾首,但凡左右稍稍开点窍,自己这位先生就要跟着小小沾光,勉为其难当那赵天籁的半个长辈了,那么你左右的小师弟,岂不是就与龙虎山大天师是半个平辈?再使得落魄山与龙虎山成了半个姻亲,这龙虎山还不得开心坏了? 一座百花园。相传是历任大天师游览百花福地,福地花主和十二神主们精心培育的一本本花卉,作为礼敬天师府的礼物。 有一座小雷池。位于一方巴掌大小的砚池当中,底部铭文第三雷池。此物看似不起眼,实则有第三池的说法,品秩仅次于倒悬山那座洗剑池,以及一座传闻遗落在北俱芦洲某地的雷池。 一直被搁置在大天师书案上,天师府每年都会有开笔仪式,若是大天师闭关或是远游,就交由天师府黄紫贵人嫡传,代为持笔“蘸墨”,书写一封封金书符箓,除了自家之用,其余或赠王朝君主,或送山上仙人。一张五雷正法符箓,无论是帝王君主用来转手赏赐给山祠水府,镇压山河气运,还是被宗门祖师堂赐给谱牒嫡传,当做一件护身的攻伐至宝,都功效极为显著,被奉为至宝也就丝毫不奇怪了。 不谈那几座牵连众多龙脉、山峰的山水阵法,光是那来历不明、用途难测的二百仙蜕悬棺在崖,就是一种莫大震慑。 只说那摘星台外边三座高低不一的云海,便各有讲究,各有一尊某种意义上属于大道显化而生的雨师,雷将,电君,分别负责坐镇云海其一。 这就是一座山巅仙府,苦心经营数千年的深厚底蕴。 历史上龙虎山声势最为鼎盛时,有那十大道宫,八十一座道观,此外犹有浩然天下六洲五十国,其中囊括了中土神洲的十大王朝,纷纷耗费巨大财力,都要在此建造道院、道庵,宣扬道法,将国内最拔尖的修道种子送入此山修行。 所以那个时候的龙虎山,不但有“天下道都”的美誉,还在名义上主领三山符箓,掌管天下道教。 符箓丹鼎不分家,反正都在龙虎山。 香火道脉悠长,绵延八千年。 论摩崖石刻和题咏碑碣之多,不计其数,龙虎山只输穗山。 论家底,比起自家关门弟子的那座落魄山,龙虎山确实暂时还是要略胜一筹。 问题上龙虎山藏着这么多不太用得着的好东西,借也借不来,搬也搬不走啊。说到底,还是串门次数太少,积攒下来的香火情不够。 也就是亏得左右不在身边,不然先生肯定有话要说,老秀才有道理要讲。当学生没话说,顶好顶好,可是怎么当的师兄? 一个心湖涟漪,龙虎山大天师问道:“看够了没?” 老秀才哈哈大笑,一步跨到摘星台的台阶地步,见着了那十条雪白狐尾铺地的绝美画卷,哎呦喂一声,高声大呼道:“炼真姑娘,愈发俊俏了,美不胜收,龙虎山十景哪里够,这般雪压摘星阁的人间美景,是龙虎山第十一景才对,不对不对,名次太低……” 炼真赶紧运转神通,收起那十条狐尾,瞬间来到台阶底部,稽首行礼,与那管着敕百~万#^^小!说的女冠仙人一样,敬称老秀才为文圣老爷。 老秀才笑着摆手道:“又不是啥外人,炼真姑娘如此客气作甚,都要让我心中惴惴了。” 赵天籁来到站在第一级台阶上,与老秀才并肩而行,一起缓缓登高。 小道童盘腿坐在摘星台边缘,自顾自远眺云海,只当没老秀才这人。 老秀才轻声问道:“当年为何拒绝火龙真人的提议?不让那小道士继任外姓大天师?龙虎山亏,天师府更亏。凭那火龙真人的脾气,哪怕就此卸任了职务,却肯定只会比以往更加护道龙虎山。” 赵天籁反问道:“我若是就此身死道消,或是跌境到仙人,一个年纪轻轻且境界不够的外姓大天师,空有其名,却需要早早挑起许多山上恩怨,对他们师徒二人都不是什么好事。与其被大势裹挟其中,还不如让年轻人走自己的道路。如此一来,火龙真人也不用对龙虎山心怀愧疚。当是一场好聚好散吧。” 天下道法,群峰竞秀,各有各高。 赵天籁对那符箓于玄,对火龙真人,皆是如此看法。 许多天师府的黄紫贵人,至今仍是看不开一个“符箓”头衔,也算情理之中,可若是身为大天师的赵天籁都要一门心思拘泥于此,龙虎山道统才是真正的危机暗藏。非是全然不争,而是争在大道更大处。不然若有别家山峰高起平地间,龙虎山就要一剑砍去山尖,或是一印拍碎秀木,或是那于玄一枚符箓压山巅,火龙真人一袖移山……如此一来,浩然天下本土道统数脉,干脆认了那白玉京三脉作祖宗算了。 老秀才小鸡啄米,使劲点头,“对对对,豪杰不谈利弊,只认定个心中是非,大道大道,总不能只是嘴上说说,脚下却偷偷使绊子。” 老秀才这种话听了就算。 赵天籁直接问道:“为白也而来?” 老秀才没有藏藏掖掖,与龙虎山大天师抖搂什么小心机,只会弄巧成拙,所以直截了当说道:“老头子在穗山的作为,你肯定看得出来,我那弟子左右,被萧愻掣肘太多,而离开南婆娑洲的陆芝,终究难敌刘叉,所以说来说去,扶摇洲战场,最后就只是白也与于玄,两人面对蛮荒天下的七位王座。刘叉一旦倾力出剑,定会使得一洲山河变色。” 跟在两人身后的炼真欲言又止。 老秀才苦笑道:“我也不是大天师一定要如何舍生忘死,天底下没这样的道理,嘴歪心斜,大义不真,念不正道德两个字,我只是希望大天师尽力而为,已经足够,很够了。比如哪怕救不下那白也,好歹也救一救于玄,龙虎山单凭此举,以后浩然天下,尤其是你们道门符箓派内部,关于‘符箓’二字之归属,就不会吵得那么面红耳赤了。吵来吵去,真会死人的,这么多年以来,山上人山下事,惹来多少笔大大小小的糊涂账了?当然,我只是随便举个例子,大天师如何不为难如何来。” 赵天籁更无藏掖,说道:“我打算走一趟桐叶洲,不会更改了。” 老秀才点点头,“极好了。当得起那横批。我相信龙虎山道脉,当真会如那龙虎山志所言,‘道都吾山,愈久愈昌’。” 赵天籁笑道:“老秀才真是忙碌命。” 老秀才弯腰坐在那小道童身边,说道:“忙忙碌碌,不至于庸碌到一事无成,哪怕只成了一事,就很不错了。” 赵天籁盘腿坐在一旁。 小道童已经站起身,不愿与那老秀才凑一堆。 老秀才问道:“要不要喝酒?” 赵天籁说道:“你请我喝?” 老秀才不说话。 赵天籁手持青竹笛,说道:“那些桂花酒酿,你喝一坛,当我请你的,其余的都劳烦给我放回原位。” 老秀才就等这句话了,抬起手,立即从袖中滑落一壶酒,当然不是贪图这点山水草木灵气,而是真馋这酒味。 老秀才喝了一口酒,“其实白也当初剑落一洲,我就知道是个什么下场了。现在一心所求,就是让那个最糟糕的情况,变得稍稍好些。” 比如于玄能活,最好还是那个符箓于玄。又比如白也能不至于全死。哪怕从此浩然天下就要少去一位剑仙最得意,哪怕白也甚至都不在浩然天下了,可只要“白也”还在,好歹老秀才他自己不用多喝一壶心碎酒。白也在哪里,都是白也,还是那个好似教天下李花白也的白也。 赵天籁吹奏竹笛,果真天籁。 黄鹤盘旋众山巅,青鸾翱翔云海上。好似一粒粒青黄珠子,滚动点缀白珠帘。 老秀才一边喝酒,一边以诗词唱和酬答。 凿开风月长生地,修得金霞不老身。紫府黄衣天上籍,碧桃开出天下春。 三峰和雨作龙飞,扶摇觐见五雷君。一涧琉璃万堆烟,真人登山即为仙。 那小道童摇头道:“拽文打油诗,不如天籁笛子曲。” 补充了一句,“远远不如。果然文庙圣贤,要论诗词曲赋功夫,输给世间文豪骚客多矣。” 炼真先前姗姗然施了个万福,然后坐在了大天师一侧。 等到赵天籁收起竹笛,老秀才也喝完了一坛天师府桂花酿。 老秀才没舍得丢了那酒坛抛入云海,收入袖中,说道:“不做什么神灵,要做唯一的神明。一字之差,天壤之别。那文海周密,要以最简单的强弱之分,一了百了,隔绝天地众生,所以你这趟桐叶洲之行,凶险程度极有可能不亚于白也坐镇扶摇洲,要小心那贾生啊,小心再小心。” 赵天籁笑而点头。 年轻面容,道气古朴。 山风拂面,清俊非凡。 炼真好奇问道:“文圣老爷,我能问那飞升台一事吗?” 老秀才笑道:“这有什么不能问的,远古天庭位于一处遥远星河中,如今所谓的仙人御风,说不定穷其一生都到不了。以往神灵莅临人间大地,除了极少数神通广大,能够全然无视光阴长河,其余绝大多数神灵,也需要走那飞升台往返,所以飞升台不单单是接引地仙飞升这么个用途。青童天君负责其中之一,因为其实有两座嘛。” 至于另外一座,便是蛮荒天下的托月山了。 只是早已名不副实,当初陈清都与龙君、观照一起问剑托月山,可不是作那意气之争。 不过剩余这些内幕,老秀才就不多嘴了。 赵天籁自己都不与炼真道友讲,一坛桂花酿而已,可买不了几页老黄历。何况那个独自站着不嫌累的无累道友,作为远古四位剑灵之一,恐怕比大天师更知晓真相。 老秀才站起身,笑道:“虽然没有遂愿,可真真是托了炼真姑娘的福气,上次是喝了一壶好茶,今儿又在这里喝了一壶好酒,我这人登门做客,老秀才嘛,囊中羞涩,却也一向是最讲究礼数的,上次送了楹联横批,今天还要送龙虎山某位结茅问道数年的年轻人,一方印章,有劳大天师或是炼真姑娘,以后转交给他。” 赵天籁站起身,“说来说去,还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那个昔年乘坐牛车离开骊珠洞天的赵繇,是齐静春嫡传弟子之一。 后来游历中土神洲,在龙虎山一座道宫修行过一段岁月,都不算那不记名弟子,身份依旧是儒生,最终赵繇去了第五座天下。 好像是有位心心念念之人,在那座飞升城。 因为些许蛛丝马迹,按照道宫真人的推演,赵繇竟然与白也关系不浅。 赵天籁只是双手持笛,笑而不言。 炼真知道主人不愿沾染过多红尘姻缘,只好她来代劳,从文圣手中接过那方白玉材质的印章。事实上她与那年轻人赵繇,也算不得什么陌生人。 老秀才笑呵呵道:“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炼真姑娘只管看那印文内容,反正又不着急转交赵繇,需要代为保管差不多九十年。” 炼真也就不再客气,双指捻住印章,抬起一看。 四字印文。 心灯不夜。 赵天籁看了一眼,会心而笑,“丘壑精神,云水陈人。心灯不夜,道树长春。” 老秀才大笑道:“天籁兄,人间书都快要给你读完了!” 赵天籁其实原本还有一句好话,是称赞刻刀做笔字不错,烟火气里边生出一股仙佛气。结果给老秀才这么一说,便算了。 老秀才试探性问道:“莫不是马屁拍马蹄了?我可以改。把话收回都成。” 炼真收起印章后,闻言忍俊不禁,文圣老爷这般读书人,世间少有。 赵天籁问道:“接下来要去哪里忙碌?” 老秀才犹不死心,继续问道:“回头我让关门弟子专程帮你篆刻一方印章,就写这‘一个不小心,读完人间书’,如何?中不中意?嫌字数多留白少,没问题啊,可以只刻四字,‘将书读遍’。” 赵天籁依旧不答话。 老秀才给自己找台阶下的功夫,也是一流,行云流水,转折如意,已经开始抚须而笑,“两位再传弟子,一个是小齐找的,一个是我为关门弟子找的,就成了一个辈分,俩孩子刚刚凑巧汇合,我当然得去看看。” 等到老秀才偷偷使了个眼色,大天师只得施展神通,帮那老秀才缩地山河,去往遥远处。 小道童问道:“老秀才何必如此?” 赵天籁笑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弟子太出类拔萃,当先生的也会忧愁不已。只不过这等心累,别有滋味,寻常人求也求不来就是了。” 小道童突然眉头紧皱。 那个老秀才,没还酒水! 赵天籁笑道:“所以我还了一个不小心。” 老秀才在极远处落脚,笔直撞入一条江河中。 老秀才凫水上岸后,不知为何,长叹一声,再次御风远游。 给他找到了在一处王朝书院碰头的小宝瓶和裴钱。 老秀才却没有立即现身,只是远远看着不知不觉就长大了的昔年小姑娘,如今的亭亭玉立。 她们的小师叔和师父。 小心翼翼跋山涉水,救过很多人,很多了。没有主动害过谁,一个都没有。 青山绿水千万重,翩翩少年思无邪。 有些老秀才心中真正在意的好话,老人都不舍得说给外人听。 怕人知道,偶尔又怕人不知道。 老秀才突然回头看了眼浩然天下的西南方位。 第五座天下,飞升城刚刚开辟出一处距离飞升城极远的飞地山头,不过暂时还只是城池雏形。 飞升城剑修众多,但是哪怕吸纳了相当一拨远游依附飞升城的扶摇洲练气士,在厮杀之外,还是人手不够,处处捉襟见肘。在这个过程当中,出身皑皑洲的供奉邓凉,确实功劳不小,肩负起了很大一部分拉拢扶摇洲修士的职责,待人接物,远远要比刑官、隐官两脉滴水不漏。 不但如此,邓凉还帮忙完善了飞升城泉府的部分机构。而高野侯为首的泉府,如今风气如何,举城皆知,简直就是见钱眼开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什么泉府修士驾到,天高三尺地薄一丈,什么寸草不生、见好就收,一个个口头禅流传无数。 而邓凉又是隐官一脉剑修出身,那么自然是得了上任隐官几分真传本事的,所以邓凉在个个嗷嗷叫大肆四处搜刮山河捡破烂的泉府修士那边,稳稳妥妥的座上宾。 由于这处无形中又圈画出一大片广袤辖境的山头,几乎已经位于飞升城与天下南方的中间位置,所以与那些不断向北推进、一路疯狂割据山头的桐叶洲修士,先后起了数场争执。 这处飞升城精心挑选的飞地,实在是一处当之无愧的风水宝地,除了一条万里大江,还可以打造出五岳之势,山水相依,搁在桐叶洲,说不定就是一个王朝的龙兴之地。 其余三处用以帮助飞升城大范围开疆拓土的飞地,其实都不如南方这一处如此霸道蛮横,要相对更加靠近位于天地中央的飞升城。 用暂领隐官的某位女子大剑仙一场问剑过后,然后她撂下的那句话,就是“欺负的就是你们桐叶洲”。 齐狩和高野侯作为刑官、泉府两脉领袖,对此也无可奈何,况且剑气长城对那桐叶洲,印象确实糟糕至极。 最终按照第二场祖师堂议事的既定章程行事,在山头最高处,矗立一碑,篆刻单单一个“气”字。 此外东方立碑刻“剑”,西边刻“长”,北边刻“城”。 最大的意外还是在那“剑”字碑地界,一位道号山青的年轻道士,不但剑劈石碑,还将飞升城剑修全部驱逐出境。 在那“剑”字废墟,宁姚御剑赶到山巅,然后御剑直去,找到那个山青,到了青冥天下地界,宁姚一场二话不说的问剑,最终一剑将那枚曾是倒悬山的山字印斩落在地,不但如此,宁姚还剑挑山字印,搬回“剑”字碑山头,她在搬印离去之前,与那脸色惨白的山青,再次撂下一句话,以后再有问剑,与我打声招呼,剑分生死。 那位剑毁“剑”字的道祖关门弟子,默认此事,然后不得不暂时闭关养伤。 经此一役,原本还小有异议的崭新天下的第一人,是宁姚无疑了。 宁姚返回剑字碑途中,就收到了飞升城飞剑传信,在南方“气”字碑地界,与一大群桐叶洲修士起了争执。 由于先前那场气氛凝重的祖师堂议事,隐官一脉期间提及如何与外界打交道一事,难免让许多剑修束手束脚,不太敢倾力出剑杀伤对手。 所以宁姚又只好御剑南游,再次对外出剑。 从那之后,连同南方建城剑修在内,整座飞升城就都明白了,唯独对那桐叶洲修士,不用太客气,只要占理,大可以活活“气”死这帮桐叶洲谱牒仙师不偿命。 邓凉对此要比齐狩和高野侯更看得远,私底下主动找他们两位喝酒,大致意思是说宁姚出剑,不但解气,更划算,因为如此一来,与整个桐叶洲修士结怨不假,但是无形中会拉近飞升城与扶摇洲修士的关系,能让后者心中愈发舒坦积分,对飞升城会有一种额外的天然亲近,这就是浩然天下的人心,是可以善加利用的。至于桐叶洲那些谱牒仙师,别看如今一个比一个义愤填膺,将来飞升城的外门谱牒身份,只要开出一个口子来,对方只会一个比一个更愿意砸钱。 宁姚返回飞升城后,却有些心情不佳。 今天暮色里,宁姚难得去了一趟酒铺。昔年骊珠洞天小镇的看门人,如今当起了酒铺代掌柜,混得很风生水起。铺子每天酒鬼赌棍一大堆。 宁姚端着酒碗,在酒铺里边看那墙壁上的无事牌。 郑大风只是笑着与宁姚招呼一声,就继续压低嗓音,手持酒碗,蹲在街边与那帮客人侃大山,具体说他那晚到底是如何梦了个好梦,梦中二十四芙蓉女仙,又是一个个如何的国色天香。最后感慨一句我们老男人啊,哪个心里边不关押着个女子,光棍什么,天底下其实就根本没什么光棍,尤其是喝过了我家铺子的酒水,就更不光棍了。 其实方才当宁姚出现后,酒铺这边气氛就骤然一变。 只有当宁姚进了铺子,才稍稍恢复几分正常。 没办法,宁姚剑术越来越高,威望越来越重,所以飞升城自然而然,已经将她当做第二位老大剑仙来看待。 刑官、隐官和泉府三脉之上,犹有宁姚一人独一份嘛,天经地义的事情。 所幸宁姚去了铺子,不然这酒喝得就要拘谨了。 有少年听不太懂郑大风的言外之意,只是傻乐呵,就问郑掌柜到底咋个说法,怎就关押了个女子,是你们浩然天下的独门神通不成?能不能学? 郑大风抬了抬酒碗,立即有人赶紧满上,郑大风痛饮一大碗,然后瞧向邻近酒桌一处,是位旧玉笏街豪门女子剑修坐处,她如今经常拉着几位女子剑修来此喝酒,出手阔绰。当郑大风使劲剐了几眼板凳,一旁酒鬼就跟着转移视线,然后同时点头,会意会意了,难怪酒铺的长凳好像愈发窄了,郑掌柜果真是个读过书的学问人呐。 在那女子转头之际,郑大风立即收回视线,轻轻抹嘴,转头与少年说老弟你这想法下作,下作了啊,哪里是什么术法神通,男子心中挂念某位女子,便是一双自顾自山盟海誓的神仙眷侣了,而且那女子不管是山上仙子,还是山下女子,都会永远是十几岁的模样,或是二十几岁的姿容。美不美?自然是美事。 众人顿时恍然。还真他娘的有那么点道理啊。 郑大风一手挠头,一手抬碗又给旁人倒满了酒水,然后说道,兄弟们都起来-搔首走一个。 郑大风喝着酒,笑容依旧,只是偶尔低头喝酒的眼神当中,藏着细细碎碎的不可言说,不见酒水,遥遥见人。 宁姚喝过酒后,第一次主动找到了刑官二把手,缝衣人捻芯。 可能隐官一脉任何剑修,来见此人,都是忌讳。宁姚当然是例外。 捻芯住处,在一条僻静小巷,十分简陋。 夜幕中,宁姚入屋落座后,开门见山道:“捻芯前辈,他是不是留信在这边?” 身披一件宽袍的捻芯点点头,“确实留了一封信,但是按照我跟陈平安的约定,暂时还不能交给你。事实上,这封密信,宁姑娘最好这辈子都不用打开。” 捻芯言语之间,双指轻轻捻动桌上一粒灯芯。 宁姚点点头。只是瞥了眼那盏古怪灯火,没有与捻芯讨要那封密信。 不曾想捻芯从袖中取出密信,笑道:“不过我觉得还是早早拆开得了,说不定还可以讨个好兆头。” 宁姚有些犹豫。 捻芯将密信搁在桌上,自言自语道:“我有遵守约定,好好珍藏此信。” 事实上,陈平安先后给出了三封信,除了交给捻芯的这封,还有一封交给太徽剑宗翩然峰嫡传,剑修白首。 当时私底下与少年只说在你师父比较伤心,以至于一个人会主动喝酒的时候,再将此信交给你师父。 那封信上,陈平安只是恳请刘景龙一事,帮忙与那嫁衣女鬼讲道理,关于此事,陈平安觉得刘景龙,只会比自己做得更好。 另外一封信,当时在春幡斋交给了韦文龙,其实算是一个信封装有两封信,都算家书了。一封转交朱敛,一封转交刘羡阳。 那封落魄山家书,事无巨细写了诸多事情,其中一件事,是让曹晴朗担任下任山主,同时让一定要照顾好裴钱。 宁姚手中这封交由捻芯的密信,是年轻隐官最早提笔、却又是最晚写好的一封。 宁姚拆开信封,看到了第一句话,宁姚便立即转过身去。 捻芯幽幽叹息一声。那个年轻隐官,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混账话,能让宁姚这样的女子,都要如此躲避。 捻芯默默起身,将桌上那盏灯火一并带走,将屋子留给宁姚独自一人。 宁姚依旧转身,重新看了遍那封密信上的第一句话。 “宁姚,放心,我一直有在想你,此生最后一刻,亦是如此。” 此后有些信上内容,宁姚会少看几遍,有些言语,会多看几遍。 “对不起,明明大势如此,我偏要任性行事,人生处境又像是年少时上山采药,在溪涧旁,只不过当年跨过去了,然后有幸遇到了你,这次没能做到,让你伤心了。如果早知道如此,就不该去剑气长城找你。只是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不去找你,再给我一万次机会,就会去找你一万次。” “没办法,陈平安不可能永远是泥瓶巷的孤儿,也不可能永远是学什么都慢的窑工学徒,一样不可能永远是大骊龙泉郡的落魄山山主,自然更不可能永远是剑气长城的隐官,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喜欢宁姚的陈平安了。其实长大以后,这些年远游也好,休歇也好,都没觉得如何不自在,没觉得怎么吃苦头。失望难免会有些,希望更多就是了。” “只是有些真心话,你总是听了就羞恼,我就只好一句句余着了。你曾经问我,喜欢一个人,有那么了不起啊?我一直想对你说,陈平安喜欢宁姚,宁姚喜欢陈平安,当然是天底下最了不起啊。人间万万年,就只有我们相互喜欢啊。” 遇见宁姚,是陈平安在四岁之后,最高兴的一件事。 你好宁姑娘,我爹姓陈,我娘姓陈,所以我叫陈平安。 宁姚,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宁姚收起信,闭上眼睛沉默许久,终于起身来到门口,她再次伸手抵住眉心。 捻芯从厢房那边走出,以心声问道:“这就是你无法破开仙人境瓶颈的原因?” 宁姚点点头。 这把温养多年的仙剑“天真”,竟然想要让她宁姚成为剑侍,由本该是剑灵的她,来当那剑主。 所以跻身仙人境后,宁姚就在心境中,两次差点将其直接拘禁起来。这些年那“天真”就像个顽劣丫头,一直四处逃遁,哪怕宁姚都很难寻觅踪迹,至于先前异样,是同样作为剑灵的仙剑“太白”,与天真有些玄之又玄的感应。相信其余两把仙剑,龙虎山“万法”,与白玉京“道藏”,都是和“天真”差不多的光景。 捻芯说道:“慢慢来吧。” 宁姚默不作声。 捻芯看着宁姚,突然笑道:“你好像没有我想象中那么伤心。” 宁姚说道:“因为我相信他。” 老秀才依旧只在自家人眼前现身,笑呵呵道:“小姑娘都变成大姑娘喽。” 裴钱下意识抱拳,然后觉得不太对,见宝瓶姐姐作揖,就立即跟着与文圣老爷作揖行礼。 裴钱是前不久跟随郁狷夫一起回的中土神洲,然后听说了郁氏附近的这座书院,她就独自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一路远游至此,至于那个小哑巴阿瞒,死活不愿意挪窝,就留在了郁狷夫家族那边继续当哑巴。裴钱只好叮嘱他别忘了练拳,孩子当时依旧没说话,既不答应,也不拒绝。 这座书院不在儒家七十二书院之列,如果是,裴钱反而就不来了。 只是裴钱没有想到竟然能够碰到宝瓶姐姐。 老秀才与她们摆摆手,疑惑道:“怎么,又跟人吵架了?” 李宝瓶点点头。 书院山长,就是那些点评何谓醇儒之人,不但如此,还写了诸多文章,慷慨激昂,针砭时事,为这位出身亚圣一脉的书院山长,专骂自家圣贤,为他赢得山下无数赞誉,只是听说有些扶摇洲和南婆娑洲的返乡修士和士子,想要来此与山长争辩,好像都给拒之门外了,一来二去,山长就又写了篇文章,写那世风日下,实在堪忧。 李宝瓶与那位山长的某位嫡传学生争论过,李宝瓶先认可了山长言论的一个个可取之处,说浩然天下和中土文庙,肯定容得人人说心里话,只是等李宝瓶刚说到第一个有待商榷之事,比如山长之真心言语,所谓的真话,便一定是真相了吗?读书人读到了书院山长,是不是要自省几分,稍稍耐心几分,听一听持有异议的年轻人,到底说得对不对……不曾想对方就立即满脸讥讽,摔袖离去。 李宝瓶当时只是叹了口气,又是这样。 当时裴钱一直面无表情站在李宝瓶身旁,对那个背影当场骂了一句“去他妈的”。 那位书院山长嫡传耳聋又变耳尖,立即转头,质问裴钱在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遍。 于是裴钱就又说了句去你-妈的。 大概是不愿意有辱斯文,那位士子大笑不已,转头与李宝瓶说你瞧瞧,这些就是你们持有异议之人的态度,值得我那山长先生听半句吗? 老秀才听过了李宝瓶简明扼要却一五一十的阐述,笑眯眯点头,“小宝瓶讲理说得好,裴钱骂得也好。都好都好。” 文圣一脉,除了关门弟子,嫡传都是拿来骂的,可是再传弟子,老秀才当然是怎么夸都夸不够的。 裴钱微微赧颜,习惯性挠挠头。原本还担心文圣老先生会责怪自己几句。骂自己再多都没关系,可如果连累师父就不好了。 老秀才让她们稍等,去找了那骂天骂地骂圣贤、忧国忧民忧天下的书院山长。 结果那个山长起先没能认出老秀才,争论一番后,山长嫡传嘀咕一句你算老几。 老秀才立即回骂一句“我算老四!” 山长愣了愣,有些了然,反而愈发书生意气,一身的大义凛然,质问早已不是文圣的老秀才,是不是要以曾经的圣贤身份让我闭嘴不言? 老秀才就懒得多说什么了,重新找到李宝瓶和裴钱,一起去往郁氏家族,那个郁老儿果然是个臭棋篓子。 老秀才猛然抬头。 壮哉! 一剑率先离开龙虎山天师府,直去扶摇洲。 随后又有一剑,破开青冥天下与浩然天下的“接壤”天幕。 再有第三把仙剑,同样是破开第五座天下的天幕,去往扶摇洲。 连破扶摇洲三层天地禁制。 与白也所持仙剑,四把仙剑,首次齐聚浩然天下。 白也,太白。 白玉京道老二,道藏。 龙虎山大天师,万法。 剑气长城,第四把仙剑,天真。 一人身侧,仙剑齐聚。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二十八章 李花太白虎头帽 (更新有点晚了。28号有个大章节。) 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离开桐叶洲最北端的渡口,施展神通,先后找到了赊月和斐然,一个在随便逛荡山野,在异乡和家乡接连吃过两个亏,那个棉衣圆脸姑娘愈发小心谨慎,开始勤勤恳恳收拢、炼化各地月色,一个正在那大泉蜃景城外的照屏峰山巅赏月,周密随手将两位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拘到身边,陪着他一起来此欣赏一座法相显化的建筑,以及一棵真相躲藏其后的梧桐树。 绣虎崔瀺,擅长不与他人最强处争胜,喜欢先补齐短板,再将某些自身长处发挥到极致,这就使得宝瓶洲之争夺,周密再如何耍心机,使手段,意义不大了,只能以攻对攻。 斐然和赊月都各自与周先生行礼。 周密笑着点头,然后望向那斐然,微笑道:“终于舍得搬出师兄切韵的名头了。” 斐然道:“让周先生看笑话了。斐然事后愿意主动去与戊子军帐赔罪,按照军功大小,交换既得利益。斐然自己不够,就与师兄借。” 大泉京城如今得以暂时保全,不是蜃景城的山水阵法如何难以撼动,不是大泉边军聚拢收缩一城之后如何难攻,而是这个斐然先前离开桃叶渡后,临时起意,在那照屏峰异想天开,竟然飞剑传讯旧戊子帐,要求将大泉蜃景城作为他在桐叶洲的最新地盘,而且是斐然独自一人占据一城,甚至都不是斐然所在的癸酉帐索要此地,这就与驻扎在南齐旧京城的戊子军帐起了极大冲突,一个年轻十人之一的头衔,还不至于让整座军帐如何忌惮,最后双方之所以没打起来,是斐然用一句话就说服了对方。 “切韵是我师兄。” 斐然都不用说什么拿师兄切韵的战功换取蜃景城。戊子军帐数位上五境修士就闭口不言,默默离去,一个字的狠话都没撂下。 甲申帐剑修?滩,是王座大妖仰止的嫡传弟子,雨四更是被大妖绯妃尊称为公子,加上斐然与切韵是师兄弟的关系,这些都是甲子帐的头等机密。 在蛮荒天下,讲理最轻松。 只不过既然周先生拿此事调侃,斐然当然也就愿意换一种法子讲理。 在蛮荒天下,之所以讲理简单,当然是规矩太浅显了,道理有大小之分,对错是非皆可覆盖。 周密摆摆手,说了一番让斐然不明就里的言语,“小事。回头我会亲自帮你算账。别说一座蜃景城,就是整个大泉王朝,都是斐然该得之物。” 桐叶洲的上五境妖族修士,先前就几乎都察觉到了一洲天时变化。 所幸谈不上太多心悸,稍稍宽慰几分。 桐叶洲中部,出现了一座早该出现不出现、晚不该出现偏出现的雄威建筑,正是儒家文庙建造的九座雄镇楼之一,镇妖楼。 压胜桐叶洲一洲之物。 这座镇妖楼,圈画出一条囊括千里山河的圆形地界,周密刚好与赊月和斐然站在界线外,周密伸出并拢手指,轻轻抵住那天地禁止的阵法屏幕,涟漪微起,以至于千里之地都开始景象摇晃起来,斐然和赊月作为妖族修士,瞬间察觉到一种大道压顶的窒息,斐然以剑气消去那份天然压制,赊月则凝聚月色在身,唯有周先生依旧浑然不觉,却不是因为这位贾生并非妖族的关系,恰恰相反,不知为何,哪怕周密还不曾涉足镇妖楼辖境之内,那股激荡而起的琉璃七彩光阴涟漪,天地气象好似凝为实质,不断凝聚在周密手指处,威势大小,只看斐然和赊月各退数步便知,这还是镇妖楼阵法始终被周密镇压的缘故,不然斐然和赊月恐怕就只能迅速撤离此地。 周密收起双指,禁制异象渐渐消散。 他仰头望去,与赊月说道:“荷花庵主是必须要死的,只不过死得早了些。你知不知道自己是‘明月前身’?所以托月山那边,对你一直比较刮目相看。留守托月山的大祖座下嫡传弟子新妆,早年经常去明月中探望你,她却对那境界高你太多的荷花庵主从来冷眼旁观,因为新妆昔年真身,曾是月宫浇水斫桂的神女。所以新妆对那荷花庵主当然看不上眼。” 赊月说道,“有猜过想过,一直不确定。” 周密突然笑道:“劝君高举擎天手,多少旁人冷眼看。” 心有千古谋,胸堵万冰炭,冷却一副热肝肠,烧掉心中圣贤书。 赊月听了也当没听见。 斐然问道:“这座雄镇楼,周先生能否摧破?” 周密说道:“可以是可以,但是得不偿失,所以目前没必要。不过比起南婆娑洲那座只能当花架子的雄镇楼,确实碍眼又碍事。” 斐然对这位来自浩然天下的周先生,确实由衷钦佩,早年斐然曾经在周密身边求学数年,只不过双方没有什么师徒名义就是了,临别之际,周密曾经与斐然笑言,说那圣贤书,要只读半本。少了装不成圣贤,多了就是真圣贤。半本刚好,名利双收。 周密望向天幕,似乎在等待什么。 斐然骤然间剑心震颤,下意识就要远离周密。 只是下一刻斐然就如释重负,只是那赊月却不知所踪。 周密轻轻抖袖,一只袖口上,雪白月色熠熠生辉,周密望向浩然天下那轮明月,微笑道:“以防万一。” 扶摇洲三座山水禁制,真正的杀手锏,除了围困白也,更在于周密以通天手段,强行拘押那一洲光阴长河,成为一座几乎静止的湖泊。 周密突然以心声与斐然说道:“你师兄要我捎话给你,代师收徒这种事情,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以后就看你的了。” 斐然脸色漠然,死死盯住这位蛮荒天下的文海。 周密身形却瞬间消逝不见。 一道剑光劈开天幕,从青冥天下去往浩然天下。 世间仙人御风,极难快过飞剑,这是常理,而作为四把仙剑之一的道藏,此次远游,自然更快。 白玉京最高处,陆沉去而复还,一屁股坐在栏杆上,似笑非笑,望向那位不太听劝的二师兄。 道老二微微皱眉不悦,问道:“作甚?” 陆沉抬起双手,扶了扶头顶那盏象征着掌教身份的微斜莲花冠,“就不怕与太白剑落得一个下场?真无敌是真无敌,八千载不坠的美名,难道要被师兄自个儿丢了?白也再念旧念情,也得白也能活下来,才能还上这份天大人情,我看悬。师兄这笔买卖,做得让师弟糊涂了,敢问师兄赠剑的理由?” 一旦没有了那把很趁手的仙剑道藏,师兄真无敌的头衔,说不定就会花落别家。 道老二反问道:“将那化外天魔潜入姜云生道种,师弟这般违例行事,需要理由吗?” 陆沉一脸无奈道:“当然有啊,只是晓得师兄肯定懒得听,师弟善解人意,才不愿意讲的。” 道老二说道:“那我丢剑浩然天下,确实没有理由。算计来算计去,以有为近无为,累也不累。这句话我很早就想对你说了。只不过你一向是个听不见别人看法的,我这当师兄的,以前一样懒得对你多说什么。” 陆沉扭头望向那仙气缥缈的五城十二楼,感慨道:“师兄做事无需理由,大概这就是我与师兄道不相同,却还是认了师兄弟名分的理由。” 白玉京昔年三掌教,其实关系极为微妙,从三人各自掌管白玉京一百年的天下大势,就足以看出不同的三条大道,尤其是陆沉和师兄道老二,更是让整座青冥天下的修道之人都要一头雾水,捉摸不定。 当道老二坐镇白玉京百年,天下百年就要乖乖听从白玉京的规矩,最不服约束者,当初以大玄都观那位收拢了无数道脉的天纵奇才,最为著称于世,结果就被道老二亲自问剑,就此道散天地中,白玉京与大玄都观就此彻底结下死仇。 轮到陆沉坐镇其中,天下百年就又会自行其道,聚散、乱平皆不定,脉络繁杂,一团乱麻。而陆沉与那大玄都观,或是岁除宫这些白玉京三脉道统之外的道门圣地,其实香火情都不差,陆沉经常游历其中,肆意谈天说地,饮酒赏景作乐,就是不切磋道法。传闻岁除宫宫主的闭关多年,以及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二十二”,竟然能够与一位死敌宗门的飞升境开山祖师女修,最终结为一双神仙道侣,其实都与这位最逍遥游的白玉京三掌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再等到白玉京大掌教返回,天下潜在形势,就有了水落石出的迹象,诸多道统道官、王朝豪阀和仙家府邸,得以休养生息,各自壮大。 倒是他们这两位师弟,与代师收徒的道祖首徒,关系都相对融洽,陆沉在从家乡天下飞升来到白玉京之前,就早早将未来的大掌教师兄,与道祖一起并列为古之博大真人,甚至在陆沉乘舟出海之前,专门跑去找到了一处遗落在光阴长河当中的古天水遗址,因为在那里,昔年道祖驾青牛薄板车过关,有人强使著书,才为后世留下五千言。此人正是后来的道祖首徒,一个让陆沉都要赞誉一句“天象地理,仰观俯察,莫不洞澈”的古之真人。 简而言之,陆沉觉得大师兄的道法很高,大道几近于道。但是在青冥天下的山巅修士眼中,陆沉却未必如何认可那个自称“文有第一,武无第二”的道老二。 陆沉闭上眼睛,以秘术通过一位嫡传弟子的眼观山河,感知浩然天下的命数流转片刻,睁眼后,双手抱住后脑勺,笑道:“可惜那位心高气傲的大天师赵天籁,比师兄送剑要更快一步,不然又是个不小笑话。” 道老二冷笑道:“那就看看,到底是谁的仙剑,更早进入那座扶摇洲。” 高大道人随手挥袖,一股气势磅礴的青冥道气,如银河挂空,浩浩荡荡追随那把仙剑而去,再次破开天幕。 陆沉忍不住转头问道:“师兄这也要争个先后啊?” 道老二反问道:“真要我搬出师尊,你才肯老老实实去往天外天?” 陆沉正要缓缓起身,悠悠御风,缓缓离去,突然笑呵呵道:“我这牵红线的月老,当得真是没谁了。” 原来是那第五座天下,又有一把仙剑“天真”,紧随久负盛名的万法和道藏,在剑气长城沉寂万年,终于第一次现世了。当年陆沉在那骊珠洞天辛苦摆摊,为了牵上这条红线,可是让陆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将板车推到了泥瓶巷。只不过后来在剑气长城,宁姚那边的一半红线,被陈清都斩断了。只是不知那陈平安到底是怎么想的,竟是有意无意一直留着不斩红线。 人性之复杂难测,本就在神性和兽性之间游曳不定, 在人心间相互拔河,才能够让人族最终成为打碎远古天庭大道的那个一。 神灵将其视为最坏,人族却做到了最好,各走极端,此消彼长,从而更换了一个一。 道老二瞥了眼得意洋洋的师弟陆沉。 陆沉正要继续说话。 一位少年面容身姿的小道士出现在栏杆旁,“哦?” 哪怕是道老二与陆沉都有些措手不及,毫无察觉。 陆沉立即闭嘴,收敛神色。 道老二毕恭毕敬打了个稽首,沉声道:“弟子余斗,拜见师尊。” 白玉京道老二,俗名余斗,家乡青冥天下。修道八千载。 陆沉赶紧一个后仰,翻转落地,直腰后打了个稽首,“弟子陆沉,拜见师尊。” 白玉京三掌教,俗名陆沉,道号逍遥。家乡浩然天下。修道六千年,入主白玉京五千年。 只不过道祖在那莲花小洞天的观道容貌,却非少年。 道祖微笑道:“可惜未能亲眼见到白也出剑。” 不是不能,而是不愿坏了规矩。至圣先师和道祖佛陀,当年三教祖师共同为天地订立规矩,此后万年,各自都不曾违例一次。 在这“少年”身边,稍晚一步,出现了一位首次做客白玉京的外乡来客。浩然天下桐叶洲,东海观道观老观主。 对于那位十四境老观主,道老二显然并没有放在眼中,看也不看一眼。 陆沉笑道:“老观主何等道法通天,都能与我师父掰手腕了,当年怎就输给了老秀才,以至于先输了一枚簪子,又输了藕花福地的日月精魄,实在让晚辈倍感意外。” 老观主嗤笑道:“输?道有先后?法有大小?虚舟有高下?” 老道人看似随口言语,却言出法随,以至于整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皆有感应,尤其是那座城主位置暂时空悬的神霄城,最是摇晃不已。 陆沉恍然道:“受教受教。” 道老二冷哼一声,神霄城异动随之停歇。 道祖说道:“陆沉。” 陆沉立即心领神会,笑道:“谨遵师尊法旨。” 不过这位三掌教不是去往天外天,而是去往大玄都观。 道老二则去往天外天,近期注定要帮着师弟陆沉收拾烂摊子。 老观主说道:“第五座天下,要变天。” 一座天地初开的崭新天下,大道压胜最重,谁高压谁肩头。但是宁姚先前实在“气盛”,锋芒无匹,以至于连那方天地大道都不得不暂时避其锋芒,原本没有意外的话,宁姚会跻身飞升境,到时候才是大道关键所在,毕竟天下第一位飞升境,与天地间第一位十四境,积攒下来的天道劫数大小,云泥之别。 但是当那个小丫头祭出一把仙剑,远游浩然天下,牵一发而动全身,变数极大。 那些蠢蠢欲动的远古存在,不会对此视而不见,极有可能不再蛰伏各地,而会蜂拥而起。 道祖说道:“不然。” 老观主点头道:“天变未必变天。” 道祖笑道:“然也。” 飞升城。 捻芯看着脸色微白的宁姚,问道:“何必如此,何苦如此?” 捻芯实在不认同宁姚的选择。太冒失,太激进。 她都有些后悔将那封密信提早给宁姚看了。 龙虎山天师府的出剑也好,白玉京道老二的出剑也罢,犹大有余力,但是宁姚如今毕竟才是仙人境剑修瓶颈。就要祭出真正的本命飞剑,远游别处天下不说,还要掺和那场当之无愧的神仙打架,怎么看都是不划算的。一旦仙剑“天真”遭受破损,受伤而归,就已经是莫大损失,仙剑若是就此崩碎遗落在扶摇洲战场,说不得宁姚就要直接跌境到玉璞,飞升城等于失去了那个稳居天下第一宝座的大剑仙宁姚,而宁姚距离崭新天下的飞升境第一人,不近反远,最终一步慢步步慢,不光是宁姚自身大道受阻,飞升城极有可能就此失去以一城争天下的大好先机。 宁姚坐在门槛上,默不作声。她只是伸手擦拭掉眉心处的鲜血。 不管如何权衡利弊,宁姚都不该如此意气行事,捻芯摇头道:“如果陈平安在这里,一定会拦阻你。” “为飞升城,该做的事,我都会做。” 宁姚说道:“但飞升城是飞升城,我是我。如果飞升城没了一位飞升境剑修,就要失去天下大势,我不觉得飞升城有了宁姚,就真的可以争得天下。飞升城真要就此失势,我一样不亏欠飞升城半点。” 只是亏欠他那么多的辛苦谋划。 而宁姚也不觉得他在身边,会拦阻自己出剑。 再说了,如果有他在飞升城当隐官,她只会更闲。哪里需要这么劳心劳力,出剑就是了。 宁姚伸出手背,抵住眉心。 此次祭剑,非同小可。 在这之前,剑气长城除了陈清都,只有董三更、陈熙在内的寥寥几位老剑修,知道她其实拥有“斩仙”之外的第二把“本命飞剑”。 何况即便是那把本命飞剑“斩仙”,宁姚也不太愿意祭出,因为很容易被“天真”牵引,导致宁姚剑心失控。到时候就真要沦为仙剑“天真”的剑侍了。一把仙剑剑灵的桀骜不驯,剑心纯粹至极,修道之人,要么以境界强行压制,要么以坚韧剑心砥砺,别无他法,什么善恶人心,什么大道亲近,都是虚妄。 宁姚温养两把飞剑本身,就既是炼剑,又是以“斩仙”问剑“天真”。 事实上,宁姚曾经私底下询问过老大剑仙一个问题,那个甲子之约,陈平安真的没事吗? 当时陈清都答非所问,看那位前辈到时候的心情吧。 捻芯突然皱了皱眉头,说道:“你要小心这座天下的大道针对。” 宁姚转头望向这个缝衣人。似乎这句话,是有人在提醒捻芯,然后捻芯再来提醒自己。 捻芯摇头道:“这件事情,我还是要信守承诺的。” 宁姚点点头,“没有‘天真’,我还有‘斩仙’。” 捻芯突然笑了起来,“能让他喜欢,果然只有宁姚。” 当年在那牢狱,关于与宁姚的所有相逢和重逢,年轻隐官从不与谁提及,就像个……守财奴吝啬鬼,好像多说一句,就要少去好些银钱。 倒是那头飞升境化外天魔霜降,因为与年轻隐官相互算计的缘故,得以知道些内幕,实在憋得慌,就与捻芯多说了些。 霜降其实也不曾真切看清陈平安近乎迷宫的复杂深邃心境,只是与捻芯说了两个相对模糊的心相景象,一个是少年脚步沉重地走向陋巷小宅,天地昏暗漆黑,唯有祖宅屋内那边如有一盏灯火点亮,光明,温暖,草鞋少年在门口那边略作停顿,看了一眼屋内光明,他既不敢置信,又忍不住开怀起来,这让少年跨过门槛后,脚步变得轻快起来,少年却小心翼翼走得更慢,好像不舍得走快了。 再就是少年独自走向一座廊桥,步履蹒跚,天地间愈发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是当死气沉沉的少年缓缓抬头,见到台阶上坐着一个人,少年原本漆黑如墨、好似深坠古井深渊的一双眼眸,如蓦然瞧见日月光明。 宁姚告辞离去。 捻芯重新将那盏灯火放回桌上。 龙虎山天师府。 在老秀才离开摘星台后,赵天籁说道:“有劳无累道友,走一趟扶摇洲。总不能教几座天下笑话我们天师府有剑等于没剑。” 小道童点点头,化做一道剑光,率先去往扶摇洲。 在那老秀才在那天师府现身之时,其实正是扶摇洲战场最为形势险峻之际。 故而老秀才的离开穗山,故地重游天师府,当然不是无头苍蝇乱撞,只不过在老秀才火急火燎赶往龙虎山之前,至圣先师却给了个奇怪说法,到了天师府那边,先随便逛逛,不着急叙旧。所以就有了老秀才的奉旨找酒,喝你赵天籁一点酒咋了,那副楹联写了多少个字?尤其匾额横批“天人合一”四个字,是能随便给的? 文庙那边当年为此不是没有吵闹,觉得会分去一部分儒家道统文气,关键是于礼不合,尤其是那两位有重塑文脉道统之功的文庙正副教主,最终道理是听了老秀才的道理,可都没给他什么好脸色,所以老秀才不过喝你一坛桂花酿而已,都补不回来与人吵架的那几大缸口水。至于其余几十坛不小心忘了往回原处的桂花酿,当是帮你天师府余着啊,何况退一万步说,送谁喝不是喝,天师府贵客络绎不绝又如何,可这里边能有浩然山君第一尊的穗山大神吗?能有白泽吗?有至圣先师或是礼圣老爷吗?做人得讲点天地良心,得了便宜还卖乖,不是什么好习惯,改改。 在老秀才被赵天籁丢出摘星台之后,扶摇洲战场一分为二。 在那白也心相显化一部分的古战场天地当中,中土符箓于玄与枯骨王座大妖白莹,捉对厮杀。 蛮荒天下十四王座之一,与浩然十人之一的对峙,撒豆成兵的符箓傀儡,与麾下白骨大军的厮杀无处不在,战场遍布天地。 使得白也心相天地早已破碎不堪,只是被于玄以数以万计的符箓支撑而起,这等缝补天地的仙家术法,不可谓不神通广大,其实比那单独造就出一座小天地更加不易。 白也依旧持剑太白,一斩再斩五王座,剑诗俱风流。 当仰止终于说出白也的十四境合道所在,正是这位“浩然诗无敌”之心中诗篇。 几乎同时,与符箓于玄正在一座小天地中的白莹,座下剑侍龙涧,手持那把以观照魂魄炼化而成的长剑,轻轻抖出一个剑花,一串金色文字震颤而出,化作灰烬。 天地间却没有多出一丝一毫灵气。 切韵无奈扶额,笑眯眯道:“我的亲娘唉,仰止妹妹你总算瞧出来了啊。可现在的问题,是这个吗?不是猜一猜白也心中到底还剩下几篇诗文,剩下几句诗文?” 十四境的合道。 大致可以分为天时、地利、与人和三种。 合道天下一地山河,属于地利,类似浩然天下的亚圣和文圣。 荷花庵主,符箓于玄,则属于合道天时,与那亘古不变、仿佛不被光阴长河侵扰的日月星辰有关。 白也合道十四境,则属于人和。 此外剑修想要跻身十四境,大抵也是如此,天时根本不用奢望,地利则毫无意义。何况剑修本身追求的就是“天地无拘我剑”,岂会主动去与天地契合证道。 白也出剑不停,不但无视光阴长河的凝滞万物万法,剑光反而无迹可寻,更重要是使得白也灵气消耗得极为缓慢,出剑次数再多,除了些许递剑消耗的灵气,真正消耗的,其实只能算是心中诗篇。 有一条瀑布之水天上来,黄河落天走东海,落在人间与那仰止大道显化的曳落河,狠狠撞在一起,大浪滔天,一幅白描山河画卷当中,万里化水泽,声势不弱于仰止与绯妃的大道之争。 白也一剑将仰止那尊不再维持人首的巨蛟法相,一斩为二。 那袁首以万丈真身持棍杀至,距离白也不过百余里,成为最为近身白也的王座大妖之一。 太白一剑横扫,以开天地一线的璀璨剑光,硬生生挡住袁首真身的一棍砸下。 袁首手中长棍再次崩碎,右手抖腕作势一攥,手中又出现铭文“定海”的长棍,吐出一口血水,亏得白也心中诗篇无法重复祭出,不然这场架,不得打到地老天荒去? 不但如此,白也剑意余韵,又有心相生发,让愈发凶性大发的袁首,挥棍乱砸,恨不得将天地一并打碎。 至于那个最早近身持剑白也的五嶽,与那白莹处境类似。 浮云落日,青泥盘盘,悲鸟绕林,枯松倒挂,磴道盘峻,砯崖万转……大道青天,独不得出。 我白也尚且出不得,何况心相天地中的那头大妖五嶽,更不得出。 这般天地异象让那五嶽三头六臂,法相巍峨,近乎顶天立地,依旧拳与兵器,皆开不得天。 访仙白也。 仰止好不容易撞碎那黄河之水,不曾想白也又是一剑斩至。 白发三千丈,我昔钓白龙,抽刀截流水,放龙溪水傍。 雪白飞剑三千,如雨齐齐落在溪涧中,剑斩大蛟真身的王座仰止。 溪涧一侧远方,更有将军白马,旌节渡河,铁骑列阵,密若雪山,饮马断水。 箭矢攒射,铁枪突进,剑气又如雨落。 边塞白也。 让那仰止苦不堪言。 已经从那金甲牢笼当中脱困的大妖牛刀,刚要近身白也,天地一变,朔云横天,万里秋色,苍茫原野,凛然风生。 风起处即是剑气起处,剑气重重如山攒岭叠,一一连峰碍星河,横斗牛。 切韵纹丝不动,再次扯开皮囊,稍稍避开白也一剑,拭目以待,看了一眼天幕,本以为是那天落白玉棺的剑气砸地,再低头看一眼人间,猜测会不会是那三月麦陇青青的乡野景致,不曾想皆不是,而是那一处闹市酒肆旁。少年学剑术,醉花柳,同杯酒,挟此生雄风。年少侠客行,杯酒笑尽,杀人都市中。 游侠白也。 切韵这一次没能躲开那少年游侠的一剑。 下一刻,切韵刚刚合拢身躯,就又身在星空夜幕中,苦笑不已,连自己都要觉得烦不胜烦了,估计其余几位王座就更杀心坚定、杀意昂然。 梦骑白鹿西往山中,山四千仞峰三十二,玉女千人相随云空。高咏紫霞神仙篇,诸君为我开天宫。真灵炼玉千秋,桥蹑彩虹,谪仙人步绕碧落,遗形无穷。太白苍苍,星辰森列,大醉酩酊,拄剑依靠万古松,谁道脚下天河此水广,眼中狭如一匹练。蓦然回首,伸手笑招青童…… 在另外一处战场。 符箓于玄,反正打架不用卷袖管亲自动手,加上那白莹是差不多的路数,所以于玄教会了白莹不少俗语,什么抢什么都别抢棺材躺,蛙儿要命蛇要饱,什么老子这叫没毛鸟儿天照应,你那是母猪挤在墙角还哼三哼…… 胡言乱语不耽误于玄办一件头等大事。 先以两张金色材质的符箓,悄无声息掩藏在数千张品秩各异的符箓当中,悬在小天地东西两端,分别是那日符、月符,各悬东西,最终变成一枚“明”字符。 日月交相辉映,而大放光明照彻天下,无幽不烛,所以山上有那赞誉,于玄此符一出,人间无需点灯符。 只不过于玄祭出这两张符箓,是为了确定一件事,扶摇洲天地禁制当中的光阴长河流逝速度,到底是快了还是慢了,若果然有快慢之分,又到底是如何个确切差异。可哪怕日月符合成一张明字符,依旧是勘验不出此事,要想在重重禁制、小天地一座又一座的牢笼当中,精准看出光阴刻度,何其不易,何等艰辛。 符箓于玄再丢出两张青色材质的符箓,一心两用,分别念咒,一袖两乾坤,祭出两张日景符和箭漏符。 “日晷停流,星光辍运,香雨旁注,甘露上悬。日影现光阴,流水定时刻,急急如律令!” “光之在烛,水之在箭。当空发耀,英精互绕,天气尽白,日规为小,铄云破霄!敕!” 于玄再一咬牙,竟是又丢掷出了一张青色符箓,是那于玄自创的亭立符。 山中无刻漏,仙人于清泉水中,立十二叶芙蓉,随波流转,定十二时,晷影无差。 三符一出,刹那之间,大道尽显。 虽然三张青符瞬间燃烧殆尽,可是于玄哪怕不过惊鸿一瞥,就已经窥得天机,与那白也提醒道:“小心光阴长河逆转倒流……” 符箓于玄蓦然哑然。 原来在符箓于玄喊出半句心声之时,就刚好先后有三把仙剑,破开扶摇洲天地三层禁止,三把仙剑,刚好打消符箓于玄“小心光阴长河逆转倒流”三个说法。 不但如此,那个身在白也心相天地中的切韵,也刚好对那白也微笑道:“人间最得意,白也名副其实。” 这“切韵”当然驾驭不住三把仙剑,但是“切韵”却能够掌控三重禁制和光阴长河。 所以要那符箓于玄勘破了天机,也无法告知白也一部分真相。 白也说道:“贾生。” 替死之法,在那白莹。但是替身之法,却在切韵。所以目前这个切韵,说生说死都可。 另外一个天地,或者另外一个“名副其实”的人间。 四把仙剑齐聚白也身侧,白也先后手持一把太白,道藏,天真,万法,各自一剑倾力递出。 四剑斩杀白莹、“切韵”之外的四位王座,四剑斩杀,让那五嶽、仰止、袁首和牛刀,都死得不能再死了。 切韵身形消散,未曾挨上一剑,却是身死道消的那种大道消逝,周密微笑道:“以未来剑,杀现在人。白也只能去也。” 周密最后说道:“以后再与我问剑一场,如果你我都还有机会的话。” 一剑斩至。 白也毫不犹豫以现在剑,斩眼前王座“切韵”。 周密竟是任由剑光斩落在身。 一洲天地翻转,光阴长河紊乱不已。 仰止和袁首面面相觑,似乎不太理解为何自己还能活? 牛刀和五嶽则神情凝重,望向那个不知为何大道突然崩散开来的白莹。 最大的疑惑,则是白也何在? 再者为何切韵气息与那白莹如出一辙,好似大道彻底断绝,却又稍稍藕断丝连,好像切韵莫名其妙变换成了周密? 至于符箓于玄和那四把仙剑何去何从,更是让一群死而复生的王座大妖,更加摸不着头脑。 那白也如何在周密眼皮底下,斩杀的切韵和白莹? 刘叉收剑归鞘,神色复杂。 浩然天下再无十四境白也。 至于那把仙剑太白,除了剑鞘犹存却不知所踪,长剑本身已经一分为四,分散各地,去势如虹。 其中一截太白剑尖去往倒悬山遗址处附近。 灰衣老者好像被一巴掌拍在头颅,坠入脚下漩涡当中。 中土神洲,邹子突然伸手一抓,从刘材那边取过一枚养剑葫,将其中一道剑光收入葫内。 将养剑葫还给刘材,让这位嫡传剑修,向那位读书人作揖致谢。 自认只是出于无聊才护住一座蜃景城的斐然,突然瞪大眼睛,只见眼前悬停有一截剑身。 第三道剑光追随那把仙剑天真,破开第五座天下的天幕,一个急坠,最终轻轻落在一位青衫儒士身边,赵繇。 最后那道剑光,看门的大剑仙张禄,对过门而入的剑光视而不见,守门只拦人,一截碎剑有什么好拦的,再说张禄自认也拦不住。 那道剑光去往半座剑气长城。 陈平安猛然抬头,虽然隔着一座甲子帐天地禁止,依旧察觉到那股剑气的存在。 离真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着那一袭灰袍,第一次身形掠过北边城头,就为了阻挡那截仙剑的落入陈平安之手。 陈平安一个踉跄,一尊法相屹立而起,竟是陈清都手持长剑,一剑斩向那一袭灰袍,“龙君接剑。” 陈清都此生最后一剑,竟是在身死之后多年,为了剑斩龙君。 离真蹲在城头上,双手捂住脑袋,不去看那已经看过一次的画面。 中土神洲一处,李花白也,花开太白。 树下,一个凭空出现的稚童,环顾四周,略显茫然,最后抬起头望向那树李花。 一只虎头帽蓦然拍在孩子脑袋上,一个老秀才摸着那顶精心准备的虎头帽,大笑不已,“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白也老弟,我带你喝酒去?” 剑气长城,陈平安好不容易坐起身,就看到一团灰白破布,裹着一截剑尖,悬停在自己眼前。这是什么情况?龙君老狗与离真小贼,都会用计谋了?瞅着本钱不小啊。 一个老人身影出现在陈平安身边,弯腰一拍掌拍在年轻隐官的脑袋上,说了一句,“当是失约的补偿了。” 陈平安转过头,却只看到老大剑仙的消散光景,不等陈平安起身,陈清都就主动坐在地上,双手叠放在腹部,轻轻握拳,老人笑问道:“这一剑如何?” 陈平安想了想,管他娘的,诚心道:“厉害。” 陈清都笑道:“真是张嘴就来啊,像我当年。” 昔年河畔,年轻剑修说那“打就打啊”。 陈平安说道:“放心。” 陈清都点点头,“很好。” 陈平安不再言语。 陈清都就此消散人间。 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片刻之后,陈平安身上法袍蓦然变作一袭白衣,站起身,来到城头上,望向对面那半座剑气长城。 然后一个身影落在一旁,大髯背剑,剑客刘叉。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二十九章 人生好像一直在陋巷徘徊 (晚了一个小时更新,抱歉抱歉。23000字。) 陈平安见过三位以剑客自居的剑修,最早的阿良,后来鬼蜮谷蒲禳,再就是身边这位大髯游侠。 刘叉带给陈平安的压力,要胜过那个当了多年邻居的龙君。 一方面是刘叉剑术剑意更高,龙君由于体魄不全,始终没有重返境界巅峰。 另外一方面,龙君终究是人族剑修,刘叉却是妖族,陈平安承载真名的缝衣之道,与刘叉存在着一种相互压胜的玄妙关系。 刘叉饶有兴致打量起这个白衣隐官,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弟子竹箧,在这个年轻人手上吃过亏。也好,省得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剑气长城之外,浩然天下再无剑修。 陈平安纹丝不动,只是身上法袍重新变作鲜红色,问道:“飞升城如何了?” 刘叉取出一壶酒,仰头灌了一口,瞥了眼似有所动又心如止水的年轻人,反问道:“你还有本事顾得上别人?” 陈平安点头道:“确实心有余而力不足。” 一袭灰袍的龙君,方才已经被老大剑仙斩杀。 陈清都当年曾经说过,只要龙君胆敢越过城头往北一步,就会死。 事实如此。 可惜陈平安未能亲眼见到剑斩龙君那一幕。 只是陈平安不知那一截剑尖,到底是何物,来自龙君从未现世的某把佩剑?还是老大剑仙留在此地的某件遗物?依循先前那股天地异象,倒像是来自倒悬山遗址大门那边,只是谁会丢往剑气长城一截剑尖?若真是某样远游之物,为何剑仙张禄和蛮荒天下又不阻拦? 至于那团灰白的“破棉布”,与剑尖裹缠在一起,正是龙君身死的一种明证,那些灰袍残余,类似一位剑修或暴毙或兵解、然后被大神通剥离出来的本命飞剑。所以绝非什么法袍。 老大剑仙只是要他好好收起,用心炼化,却不是炼化为什么本命物,而是炼化为一把身外物的佩剑,炼化一截剑尖为长剑,炼化那团棉布为剑鞘,到时候应该会是一把不错的剑客佩剑。 陈平安换了个问题:“陆芝死了?” 心中默念,别死,千万别死。 剑气长城的剑仙,已经死了太多太多。好不容易离开剑气长城,陆芝他们这些于剑于家乡于天地都已问心无愧的远游前辈,都已经不该只是晚死几天。 无论是陆芝这位女子大剑仙本身的性情脾气,让陈平安心生佩服,还是涉及到剑气长城将来在数座天下的千秋大业,陈平安都希望陆芝能够活个几千年,哪怕陆芝就此在浩然天下开宗立派,与剑气长城和飞升城彻底脱离关系,都还是一桩大好事。一位开山祖师的行事风格,往往会决定了一座山头百年千年的门派风气。 以后若是还有有机会与陆芝重逢,陈平安第一句话就是说陆芝你确实倾国倾城,谁否认老子就干他娘。 刘叉说道:“没有,陆芝当下正在与仰止、袁首厮杀缠斗,不过你师兄就在战场附近,加上萧愻担任隐官的时候,就与陆芝关系不错,陆芝返回南婆娑洲问题不大。” 陈平安立即又问道:“扶摇洲?” 刘叉说道:“白也落入周先生的陷阱,仙剑太白已碎。不过蛮荒天下代价也不小,搭进去白莹和切韵。” 经此一役,接下来蛮荒天下的十四王座,新面孔会越来越多。 浩然天下那边,萧愻剑斩桐叶洲荀渊,曜甲打杀中土周神芝,白莹炼化金甲洲完颜老景,扶摇洲一位本土飞升境,重伤远遁,差点连跌两境,好不容易才保住个仙人身份,若非齐廷济出剑相救,就要被刻字城头了,如今已经躲去流霞洲一座下宗宗门的白瓷小洞天,闭关养伤。 陈平安似乎陷入沉思。 难怪,那截剑尖,是剑仙太白的一部分。 难怪龙君会掠过城头阻拦剑尖靠近自己。 只是白也为何要如此赠送此物?而且还是一把仙剑杀力最大的剑尖? 蛮荒天下陆陆续续身死道消的王座大妖,荷花庵主,黄鸾,曜甲,白莹,切韵。 那位白也诗无敌的人间最得意,竟然会死?!战场为何会在西南扶摇洲,而不是距离中土神洲更近的金甲洲?中土文庙到底是怎么谋划的战事?不过也对,白也与文庙关系平平,儒家好像没资格对白也仗剑何处指手画脚。何况扶摇洲和金甲洲到底是怎么个具体形势,陈平安没那么本事未卜先知,只能通过城头刻字“周神芝完颜老景”来推演一二。 而刘叉说光是王座大妖就搭进去两个,加上刘叉尾随那一截仙剑太白的剑尖而至,是不是意味着那场堪称人间最巅峰的厮杀,是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围杀?儒家文庙和中土神洲是否有应对之策?这个刘叉到底到底有无参与其中?还是周密运转神通,类似崔瀺的山水倒转,直接将刘叉送到此地?以便防止万一,早早斩杀自己了事? 疑问太多,没有答案,不知真相,因为线索实在太少。何况刘叉的言语,至多只能信七八分。 但是陈平安倒是很清楚一件事,蛮荒天下和甲子帐越想对半座城头斩草除根,就意味着浩然天下的大势越好,绝不至于糜烂不堪,至少南婆娑洲和家乡宝瓶洲如今肯定还据守稳固,否则半座剑气长城,加上他这么个地仙剑修,没必要让王座第三高位的刘叉亲自过来出剑。 陈平安被刘叉突兀一拳打碎山巅境的身躯魂魄。 刘叉并未出剑,单凭剑修体魄出拳而已,而且还单手拎着那只酒壶。 陈平安能挡却未挡,硬生生扛下一拳,然后在不远处聚拢身形,心中大为疑惑不解,不知刘叉此举用意何在,如此出拳的结果,跟那龙君昔年出剑的结果一样,根本杀不死与半座剑气长城合道的自己,甚至可以说与上任隐官萧愻出拳相似,陈平安如今最缺的,恰恰就是这种“武夫问拳在身”的淬炼体魄。 但是陈平安没有任何侥幸心理,更不敢贪求刘叉再出一拳。 刘叉喝了口酒,笑道:“难怪能熬过龙君的多次出剑,武夫体魄底子很好。” 多次出剑?他娘的龙君先后递出了一百七十九次! 陈平安问道:“飞升城如何了。” 同样的问题,忍不住多问。 刘叉答道:“飞升城在那崭新天下,不但已经站稳脚跟,目前还是五大势力当中,开疆拓土最多。” 陈平安如释重负。 随即叹了口气,刘叉如此有问必答,看来自己的处境不太妙啊。 自己一个哪里都去不得的小小地仙剑修,至于劳驾刘叉亲自出剑斩长城吗? 果不其然,刘叉笑道:“你问几个问题,我就递出几剑。所以你大可以多问几个,反正只要多于三剑,差别就都不大了。” 陈平安竟然还真就又问道:“周密是不是与托月山大祖有过一场约定,使得周密不但是幕后主谋,还会是蛮荒天下的战力最高者?” 刘叉笑了笑,没有言语。 陈平安说道:“搭进去白莹和切韵?半个才对吧,我第三问,刘先生问了不答,第二问,刘先生更过分,问了作假,所以递出一剑,意思意思得了。不然我要是再问下去,说不定刘先生还要欠我几剑。” 刘叉不再理睬陈平安,随意缩地山河,行走在这半座剑气长城的城头上。 陈平安就一直跟随这位昔年王座第三高位的剑客。 刘叉蹲下身,在一处城头伸手抵住城头,轻轻一按,很快就站起身,去往别处,刘叉与身边那位白衣隐官,随口说道:“就当是欠你两剑好了,只管出剑二十次,在那之后,我再出剑。” 刘叉言语之时,环顾四周,天地一变,剑气森严。 刘叉喝了口酒,笑道:“还真是不客气。” 刘叉丢了一壶酒,“行了,先前是故意吓唬你的,也是故意说给老瞎子听的,周密要我拿你当鱼饵,钓那老瞎子来此送死。” 刘叉已经被周密以“天下大义”晓之以情,加上托月山大祖的敕令“动之以理”,违心做事一次,就绝不会再次在剑气长城对一个年轻人出剑。但要是说剑斩一位十四境的老瞎子,刘叉不介意多出剑一次,只要老瞎子离开十万大山,刘叉会倾力出手。 酒壶并未坠地。反而行踪不定,倏忽出现在各处。 至于那个年轻隐官,更是不见身影。 刘叉笑了笑,这小子倒是谨慎得……好似周密了。 对面那座城头,离真站起身,一脸疑惑。 周密突然现身,笑道:“你应该感谢我,会让一条光阴长河稍稍偏离原先河床。” 离真叹了口气,“到头来,我才是那个傻子。” 周密摇头道:“我早年在托月山翻阅那本老黄历,一直坚信远古剑修当中,不管是已经战死还是存活下来的,观照都被低估太多太多,那场河畔议事,应该有你的一席之地。只不过想来没有谁愿意自己身边,站着一个好像在光阴长河下游渡口等人的存在。 “当年我专门替你推衍过很多结果,到底如何才能自救,尽量熬到更远的某座渡口,只是很难有一个万全之策,意外之喜,是让我受到启发,于是早早有了如今这场围杀之局,不过当时我当年所设想的伏杀之人,是与众多远古神灵一起从天外撞入浩然天下的礼圣。一旦成功,世间再无小夫子,白泽就有可能改变主意。” 离真皱眉道:“白泽与礼圣关系极好,不会因此彻底反了蛮荒天下?” 周密笑道:“胜负两可间,帮谁都两难。可当蛮荒天下占据六分胜算的时候,无论是为了浩然天下少死人,还是让蛮荒天下站稳脚跟,到时候白泽的选择,其实就只有一个了。干脆利落,速战速决,唯有天下大定,才有机会休养生息。当然在那之前,我肯定会主动找到白泽,答应一些事情,做出很大的让步。 周密转头望向遥远南方的那处十万大山地界,微笑道:“妖族白泽,为浩然天下说话,人族贾生,为蛮荒天下谋势,你觉得还有比我们更合适的天然盟友吗?” 离真说道:“可惜没成。” 周密说道:“确实可惜。” 离真感慨道:“贾生手段,真是阴毒。” 周密笑道:“阳谋用得,阴谋也要用得,若是能将阴谋用得如同阳谋,就是兵家集大成者。” 离真小声嘀咕道:“当年文庙就不该让你活着离开浩然天下,最少也该在剑气长城就,该让贾生莫名其妙暴毙了。” 周密只是摇头。 离真问道:“你到底要吃掉多少大妖才罢休?我很好奇你如今当真只有十四境吗?你与我师父……” 周密摆摆手,“不该知道的,就别多问,也别多想了。” 刘叉倾力一剑,所斩白也,是那光阴长河停滞为湖泊,却好似蓦然重归既有河床,使得白也手持四把仙剑,的的确确剑斩了四头王座大妖,在那之后,白也已经彻底耗尽灵气与心中最得意之诗篇,然后又被周密重新将那段光阴长河倒转逆流,只余下一个身死剑折的白也,留在光阴长河的渡口,其余一洲天地万物,连同六位王座,和一剑斩杀白也的刘叉,悉数重归光阴湖泊。 只是在这期间,白也察觉到对面切韵正是贾生之时,就已经手持太白,剑斩切韵,不但如此,被刘叉出剑斩杀的白也,同样以阴神出窍远游,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倒转光阴,逆流而上,以毁弃仙剑的代价,再次出剑斩杀“白莹”。直到这一刻,周密再真正将湖泊打开禁制,重新恢复正常光阴长河,汹涌流泻天地间。 所以在那之后,一洲天地的光阴长河才会如此破碎紊乱。 为的就是让将来之白也,尽量远离当下之白也。再无十四境修为,彻底失去一把仙剑太白,从此白也再无碍天下大局走势。在那之后,白也未来百年千年,是否能够重返巅峰,周密非但不会忌惮,反而充满期待。 离真突然试探性问道:“白莹是你……的阳神身外身?然后在修道过程当中,夹杂了诸多魂魄,让‘白莹’自以为是白莹?” 周密笑道:“观照为何说自己是个傻子,我看不是。所以我一直很看重你这位托月山嫡传。如果不是小有意外,年轻隐官代替宁姚出战,‘离真’如今就可以知晓更多内幕了。当然四仙剑之一‘天真’,要么毁去,要么成为我的本命物之一。” 离真问道:“周密,几千年来,你到底‘合道’了多少大妖?” 所谓的周密十四境之合道,便是吃,吃荷花庵主,吃曜甲,吃切韵,合拢阳神“白莹”,不还是吃。 事实上还有一个跌境到元婴的王座大妖黄鸾! 至于那个金甲洲的飞升境完颜老景,自以为可以苟且偷生,下场如何?落在了周密手里,还能如何。 蛮荒天下,谁都不易见到周密,周密所见之人,多是些值得栽培的年轻人。不然无需周密阻拦,自有托月山嫡传帮忙阻拦。 因此周密的王座第二高,一直给蛮荒天下的感觉,就只是托月山有意为之,好像是因为托月山需要一个脑子够好、帮忙传话的存在。 所以文海周密一直被认为至多是飞升境巅峰,是名次极高却战力相对靠后的一个王座。 而枯骨王座大妖白莹,几乎从未与其他王座、或是飞升境出手厮杀,喜欢鬼祟谋划,刨地三尺,专门针对那些暗中养伤的大妖,传闻是炼化为傀儡。所以白莹看似战力不高,但是出了名的家底深厚,以及城府深重。 而白莹不但有龙君头颅所化的剑侍龙涧,还有观照一部分残余魂魄炼化的那把长剑。 白莹行事,当真称得上是百无禁忌。 离真颇为无奈,倍感无力,竟是再次蹲下身,长吁短叹起来。 即便是本命飞剑是那“光阴长河”的离真,也不敢说自己眼中所见,就是真相。 许多时候,看见了一部分的真相,最让人自以为是。 只不过寻常人越自以为是,活得越轻松就是了,山上山下皆如此。 离真是例外。 离真突然想起一事,差点没笑出眼泪来。 相传历史上大妖白莹曾经询问文海周密一个问题,周先生是否要当蛮荒天下的文教之主。 周密好像只是笑答“不够”二字。 离真抬起头,怔怔看着那个青衫文士装束的读书人。 读书人这么可怕吗? 周密只是安静等待那个老瞎子的选择。 老瞎子还是老样子。 只要老瞎子不离开山头,周密也不至于去十万大山那边折腾。 周密以心声笑道:“离真,你好好想想,想通了,就去桐叶洲找我。想不明白,也无不可,你就留在旧蛮荒天下版图好了。” 扶摇洲一役,周密为了斩杀白也,除了那些层出不穷的神通手段,还有最根本的代价,就是周密身上半个白莹和半个切韵的大道,就此付诸流水。前者早早得自蛮荒天下,后者最新得之浩然天下。 年轻隐官与刘叉的对话当中,误打误撞的一语道破天机,其实是猜的。 如何猜出,很简单,设身处地,以读书人去设想读书人的一肚子坏水,不妨以最大恶意揣测他人之用心,将诸多手段尽可能想得“周全缜密”。 线索其实也有几条,比如荷花庵主的身死道消,如果说托月山大祖与陈清都相互大道压胜,不能出手,那么周密作为蛮荒天下的“隐官”,最少也该阻拦,而不是眼睁睁看着董老前辈剑斩大妖不说,还要拖拽一轮明月到人间。 至于周密如何“说服”切韵,离真猜不出来。 周密好似猜出离真的疑惑,主动为其解惑,“在我的大局之中,剑修斐然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存在,远比赊月、雨四之流更重要。” 周密随后又说出了一个让离真心神震颤的说法,“观照一样如此,在我心中,分量仅次于斐然。所以观照所有残余魂魄的兜兜转转,一直都在我的掌控中。” 周密随即说道:“恼火?需要吗?一个在这城头怨天尤人多少年了的离真,当真就不想脱离光阴长河的河床拘束,甚至都不用再当什么剑修观照?” 周密指了指远处陈清都剑斩龙君的战场,“” 这座城头,曾经有刑官和隐官官职,甚至昔年贾生,还当过前任刑官。 更早之前,远古天庭,有那持剑者和披甲者。 只是白也竟然赠剑给桐叶洲斐然,这让周密有些小小不悦,又需要他额外分心去打杀一个大意外了。 昔年讲学传道斐然,虽然没有先生学生名义,但其实周密传授斐然学问,远比绶臣、流白这些嫡传更为用心。 事实上,斐然所在师门,仅存三位,在托月山大祖的安排下,都早已是周密的棋子,周密原本有朝一日,甚至会以斐然某种意义上的“传道恩师”现身,再还给斐然半个师兄切韵,也要让斐然死心塌地追随自己,共同走向那条几乎没有尽头可言的大道。两人身后,会有离真,还有雨四?滩之流的存在,远远跟随。 昔年在那托月山,周密找到了那位养伤六千年之久的蛮荒大祖,周密提出过上中下三策。 第一个意外,是剑气长城的举城飞升,落在第五座天下。 不然蛮荒天下在剑气长城的战损,会小很多。 第二个意外,是绣虎崔瀺的吞并一洲,阻滞桐叶洲妖族北上。 此外,像是十四境白也的出剑,观道观观主的两边都帮一把,然后隔岸观火。当然还有当下隔壁那年轻人担任隐官,都算不得什么意外。 不然周密的上策早已达成,一举攻破西南扶摇洲,主力攻打孱弱不堪的东南桐叶洲,北征最不堪一击的宝瓶洲,一鼓作气拿下战力空虚的北俱芦洲,以及最后一个墙头草皑皑洲。 随后与中土神洲,流霞洲,南婆娑洲,展开对峙,在此期间,先将扶摇洲暂时归还中土文庙,可最终还是由蛮荒天下夺得扶摇洲和金甲洲。 可是周密只要拿下宝瓶洲,就是一个重大转折点。 而那高低三策,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蛮荒天下的大势,与文海周密的大道成就,恰恰相反。 周密对此没有任何隐瞒,与那位灰衣老者直接坦言,后者更是大笑不已,不但没有一巴掌随便拍死当时境界平平的浩然贾生,反而让周密只管放手去做。之后数千年,贾生变成周密,周密又变出一个白莹。至于剑气长城的战事,周密其实一直在暗中谋划,除了剑仙剑修本身的缓缓策反,重点更是浩然天下的人心,比如雨龙宗,蛟龙沟,扶摇洲山水窟,授意三头大妖在桐叶洲的潜伏…… 至于最终是谁的上策谁的下策,托月山大祖和周密都可以接受。 一座毫无教化可言的蛮荒天下,却能以国士待浩然贾生,真是一个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周密岂能不殚精竭虑,为托月山潜心谋划大势数千年之久。 周密突然微微皱眉,随即眉头舒展,微笑道:“好个符箓于玄,接连坏我两件小事,迟早有一天要与他讲讲理。” 一处明月宫殿遗址大门外。 “飞升”至此的紫衣白发老人,摇摇欲坠几乎跌倒在地,仍是心思微动,怒喝一声,忍着伤势,依旧毫不犹豫就以术法碾碎了数以万计的残余符箓,使得其中一张金色材质的明月符,蓦然化作一个儒生身形,略带笑意,随之消散,于玄大骂了一句“狗贾生,老子拉不出狗屎给你吃!” 为了脱离扶摇洲的光阴长河禁制拘束,于玄手持那把白也丢来的太白剑鞘,老人不惜打碎一枚酒壶的整条心相星河,一半作为还礼,去竭力护住白也的魂魄,好让坐镇穗山之巅的至圣先师把握更大,胜算更多,余下白也魂魄更全,至于剩余一半星河,符箓数量仍是多达四十余万张,与那天象星河相互牵引,变成一座类似飞升台的符箓长桥,拖拽于玄远离人间,最终来到这座浩然万年禁地之一的冷清月宫废墟。 哪怕如此,依旧险之又险,若非有白也之外的剑仙出剑阻拦,恐怕于玄就要被一个扎羊角辫的丫头给打落人间了。 只是不曾想那周密竟然不知施展了什么手段,仅能瞒天过海,将一粒心神依附在符箓之上,一路尾随至此,连于玄都是落地之后,才只是凭借直觉意◇零零识到不对劲,二话不说便“破罐子破摔”,宁愿打碎一件大道根本命物的剩余符箓,也绝不让那万一出现。事实证明符箓于玄此举,赌对了。 周密甚至懒得收回那粒由赊月本命光色作为遮掩的心神,选择与那张金色符箓一同消散。免得给那至圣先师拘了去。 在那月宫废墟外,符箓于玄颓然坐地,手持一把白也嘱托归还大玄都观的太白剑鞘,老人大笑道:“他姥姥的,再也不当英雄了。” 只是老人很快抚须而笑,“去他娘的十四境,老子爽得很!” 低头一看,雪白胡须血迹斑斑,抚须好似揪须,又开始破口大骂狗贾生。 骂完之后,于玄想要起身,远离这是非之地,不曾想又一张书页凭空出现,飘落在于玄身前。 老人伸手一抓,整个人被拖拽远去,好像符箓于玄要被一页书,带往那浩瀚星河当中去。 上边有诗句,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以及一句好似旁注的言语:符箓于玄,在此合道。 于玄站在那张蓦然大如虚舟的符箓之上,好似大道远游,仙人乘桴浮于星海。 于玄打了个道门稽首。 心湖中有涟漪响起,“于玄仙气很浩然。” 于玄哈哈笑道:“至圣先师谬赞,谬赞了啊。” 剑气长城那边,周密打开小天地禁制,一脚跨入对面城头的笼中雀当中。 周密哑然失笑,两位剑客,好似身在天各一方,各自喝酒。 刘叉率先起身,破开那把笼中雀的天地禁制,重返浩然天下南婆娑洲,听周密的意思,既然已经拿下三洲,接下来就要给那位醇儒一个晚节不保了,争取同时拿下南婆娑洲和东宝瓶洲。其中婆娑洲战场,会交给刘叉,只需要问剑陈淳安一人。其余都不用多管。 陈平安站起身,笑眯眯道:“老瞎子不好杀吧?” 周密环顾四周,点头道:“比隐官大人是要难杀些。” 陈平安将手中酒壶收入袖中,问道:“如何能杀白也?” 周密答非所问,“你是剑修,却未能见到白也出剑,憾事。” 陈平安说道:“以后白也可以看我出剑。” 周密笑了笑,年轻隐官这句话,听着很豪气干云,寻常人听见了,只当是一个年轻人的眼高于顶,连那白也都不放在眼中,但是周密却知道,这是浩然天下读书人陈平安,与浩然贾生言语的一个道理。 憾事往往让人失望。 可是我还是要做到不让他人失望。 周密看着这条不知该说他大言不惭还是赤子之心的丧家犬,竟然极有耐心,缓缓说道:“那是一个人还未曾真正失望过。” 陈平安双眼眯起,一样语速缓慢,说道:“曾经有个小女孩在流亡逃难的路上,亲眼见到自己的亲娘躲着丈夫和女儿,偷吃馒头。小女孩就只是麻木看着那个场景,你说她失不失望,绝不绝望?一样可以变的,可以改的。是个读书人,就了不起吗?失望就会更大吗?我看未必。” 周密摇头道:“道理是个好道理,可还是太小。” 年轻隐官蓦然而笑,“那是当然,晚辈年纪轻,学问浅,哪里能跟文海周密比较大,道,理。” 周密双手负后,“到底要亲手打杀多少个自己,才能真正认命,再去一步一 步改天换地。” 陈平安面无表情。 周密已经身形消逝,甚至连本命飞剑笼中雀都毫无察觉此人的到来和离去。 陈平安捻出一张符箓,确定一下到底身在谁的天地当中。 周密就在陈平安身后出现,笑道:“这么胆小,怎么当的隐官?” 陈平安收起符箓。 周密说道:“很期待你武夫十境的气盛。” 陈平安默不作声。 在两座天地之外的剑气长城,那些昔年从画卷当中走出的剑仙英灵,开始列阵。能消磨掉周密多少道行是多少。 周密笑道:“金丹碎了又碎,才跻身的山巅境,那么元婴呢?不如用练气士的跌一境,来换纯粹武夫的止境?”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实在不行,就拼了半座剑气长城不要。 这就是陈平安最后的杀手锏了。拿一条命和半座剑气长城去换某位王座的大道。其实半座剑气城的价值,依旧极大,这笔买卖很不划算,但是又极有意思。一位王座大妖,谁愿意拿大道来换?龙君大概是最舍得的一位,却一直在确定老大剑仙的后手是否存在。 周密好像在确定这位年轻隐官的决心大小。 最终周密一闪而逝,先撤去天地禁止,再破开笼中雀。 返回桐叶洲之前,在那城头之上,周密竟是以剑气,刻下“白也”二字。 不但如此,周密甚至打散了甲子帐的山水禁制,使得年轻隐官得以稍稍重见天日。 陈平安出现在崖畔,对岸就是离真,龙君一死,那半座剑气长城,就只剩下离真这一个托月山百剑仙了。 遥遥对望。 离真眼神复杂,似笑非笑。 陈平安问道:“吃着屎了,这么开心?” 离真问道:“分你点?” 陈平安点头道:“拿来。” 离真愣在当场,疑惑道:“陈平安你脑子是不是从小就有病?” 陈平安说道:“饿狗才不怕棍,你比较鸡立鹤群。” 离真看了眼南方的广袤大地,再转头看了眼北边去往浩然天下的大门,最后收起视线,望向陈平安,说道:“走了。” 陈平安说道:“离真是离真,观照是观照,离真是观照,观照是离真,是什么重要吗?眼前人是谁,这都不没弄明白,你又能去哪里?” 离真错愕不已,他娘的隐官大人竟然都会说人话?! 陈平安又道:“你都听得懂人话了?” 离真抱拳,使劲摇晃,算是第一次主动认输了。 陈平安突然坐在崖畔。 离真也同样如此,自言自语道:“等我一走,离真观照都不是了,陈清都死了,龙君死了,都死了。” 剑气长城的历史,甚至整个剑修的老黄历,似乎就此一分为二,比起被托月山大祖斩开实实在在的剑气长城,还要更加做了个了断。 陈平安默不作声,拿出一壶酒,轻轻抛出,再以剑气碎之。 一壶酒水洒落大地。 遥祭万年之前的剑修龙君,与两位挚友,一同问剑托月山。 中土郁氏,联手皑皑洲刘氏,一个出人出力,一个出钱,再耗费玄密王朝一处清秀地界的山水气数,以至于方圆百里之内,灵气枯竭,最终临时打造出一座从金甲洲北部跨洲来到此地的大门。当然要做成此事,还需要有人出剑,正是来自剑气长城的刻字剑仙,齐廷济。 关于这位外乡老剑仙的传闻,如今在中土神洲,多如雨后春笋,几乎所有不同脉络的山水邸报,都或多或少提及过这个横空出世的齐廷济。所有邸报几乎都不否认一件事,如果没有齐廷济的出剑杀妖,扶摇洲和金甲洲只会更早沦陷。 老秀才在书院那边气得不轻,去找了郁老儿那个臭棋篓子,讨要点酒水喝,顺便看看郁老儿有没有什么用不着的物件。 裴钱则带着宝瓶姐姐去见在溪姐姐,郁狷夫。 金真梦和朱枚这两位剑修,最早离开金甲洲战场,撤往北方大门,郁狷夫和裴钱这两位纯粹武夫,更晚离开。 最后只剩下一位曹慈,依旧留在了金甲洲北方。 裴钱与曹慈问拳四场,只好暂且搁置。事分大小,事有缓急,裴钱对此拎得很清楚。 最后四人一起返回郁家,不曾想林君璧也在附近,林君璧先前从邵元王朝一路游历到玄密王朝,在京城待了半月有余。只不过林君璧此次出门,没有对外泄露任何消息。如果郁狷夫三人没有返回中土神洲,林君璧再待半个月就要返回邵元。 郁氏是中土神洲最拔尖的豪阀巨族,郁氏开枝散叶极广,家谱一箱箱。郁狷夫又是被寄予厚望的嫡女,不然当初也不会跟那位“怀氏麒麟”定亲。 林君璧,金真梦,朱枚,三人既是剑修,又都是邵元王朝人氏,如今关系极好。 如今都住在身为“玄密王朝太上皇”的郁氏府邸。 郁狷夫又当起了蹩脚月老,拉着那位家族同龄女子郁清卿,来与林君璧手谈一局。 郁狷夫瞧着两人,越看越登对,真是一对璧人。不生一堆粉雕玉琢的娃娃真是可惜了。 至于那个据说来自山崖书院的红衣女子,郁狷夫只是礼数周到,仅此而已。她与那裴钱是生死与共的患难之交,李宝瓶就只是朋友的朋友了,而打点关系一事,又从来不是郁狷夫的长项。 郁狷夫带着一行人来到瘿柏亭,此处是郁氏府邸享誉一洲的名胜之地,亭内白玉桌即是棋盘,只有两张石凳,桌上有两只棋罐,对弈落座,其余站着旁观,很有讲究,当然凉亭有围栏长椅可坐,只不过就离着棋局稍稍远了。 作为一个庞大家族定海神针的郁氏老祖,是少年神童出身,被誉为“美风神,少有大志,好学不倦,博览群书”。这座瘿柏亭就是郁氏老祖郁泮水亲手打造的景点,不过在一百多年前,此地已经被郁泮水封禁了足足三百年,就只为了下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局仙棋。 先后有一百六十人落子棋盘,因为每人只能下出一手棋。至于是执白还是执黑,碰运气。 黑棋从先手精妙无双,到江河直下,中盘大溃,白棋形势一片大好,直到一位白衣儒士入亭,捻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然后说了句,不用再下了。 众人一入凉亭,再看四周,别有洞天,古柏森森,据说那些每一棵都价值连城的老柏,是从一处名为锦官城的仙府移植过来。 竹出青神山,柏在锦官城。 裴钱对围棋不感兴趣,从来都是这样,小时候是懒得动脑子,又挣不着钱,后来至多看老魏和小白他们几个,在棋盘上杀来杀去的。 李宝瓶就站在那女子身后,观棋不语。 金真梦和朱枚则站在林君璧身后,自家人当然要护着自家人。 如果不是郁狷夫说过自家老祖是个臭棋篓子,只是喜欢附庸风雅,非要捣鼓些虚头巴脑的事情,不然裴钱都要以为那郁氏老祖,下棋能稳赢小师兄了。 听郁狷夫私底下说,甚至连那什么“少年神童美风神,好学不倦”,都是她那老祖当了家主之后,请人瞎扯的,其实小时候就是个视财如命的小胖子,小小年纪就学会许多挣钱营生了。 郁清卿笑道:“君璧棋理,愈发醇正了。” 实尖虚镇,被林君璧发挥得炉火纯青,前些年林君璧做客郁氏,那时候的林君璧棋术,是在强行追求所谓的奇妙高远,神龙变化。却又在棋盘上的短兵相接处,似乎杀心过重。如今却棋风一变,邃密精严,不失步骤。杀法环环相扣,棋理与杀气却不重。所以她才有醇正的评价。 郁清卿棋术未必如何高超,至多能算是玄密王朝的第一流棋待诏,比起精通弈棋一道的山巅仙师,差距还是很明显。但是她的眼光一向很好,被老祖笑称为郁家解语花。 郁清卿在林君璧从棋罐捻子时,她看了眼俊美非凡又神色专注的年轻人,心中则感慨,国运兴,棋运亦兴。 在那蒸蒸日上的邵元王朝,林君璧必然是未来国师了。 终有一天,林君璧的棋理,会达到“一气清通,脱然高蹈”的境界。不是所有精通弈棋的人,当真能够在棋盘外如何成就气候,可眼前这个昔年少年,好似大道却与棋相通,生枝生叶。 郁狷夫和裴钱并肩而坐,郁狷夫脱了靴子,盘腿而坐,摘下腰间酒壶,递给裴钱。 裴钱赶紧给郁狷夫使眼色,悄悄抬起下巴,点了点那位神色认真的宝瓶姐姐。 郁狷夫笑了笑,自顾自饮酒起来,心中大为好奇,裴钱除了她师父之外,竟然还有怕的人? 郁狷夫伸了个懒腰,双手扶在身后围栏上,聚音成线,与裴钱说道:“曹慈在两洲战场出拳极多,跟你师父那次跻身山巅境,关系不小。” 入了凉亭后,裴钱始终端坐,挺直腰杆,双拳虚握搁放在膝盖上,轻轻点头。 郁狷夫说道:“山崖书院如今名气可不小了,都要归功于那位大骊绣虎。” 裴钱却不愿多谈绣虎,只是笑道:“我很早就认识宝瓶姐姐了。我师父说宝瓶姐姐从小就穿红衣裳。” 郁狷夫点点头。 虽然还是不太理解,为何裴钱会对那个红衣女子如此亲近。却也不愿去刨根问底,就像裴钱就从不在她面前提及那个怀潜。 郁狷夫喝着酒,偶尔瞥一眼棋局,反正看不看都看不清胜负走势,她会下围棋,不过就真的只是会下而已了。 她更喜欢象戏棋,郁氏藏,就有一位兵家祖师亲笔手书的《象经》初稿。 山上练气士,远比山下俗子更加思虑幽深,算计长远,不过除了兵家修士之外,修道之人,往往推崇围棋轻视象戏。 郁狷夫问道:“你会不会下象棋?” 裴钱摇头道:“没下过。” 当年老魏和小白经常会下象棋,只是某次给小师兄冷嘲热讽了一通, 想了想,裴钱就想起了那番言语,一字不差, 其中一句,最损了,“这象棋的深度,就是魏羡喝酒的海量,你们俩不臊啊?” 郁狷夫当然不知道这一茬,随口说道:“年轻候补十人当中,有个叫许白的年轻人,精通象棋,他那‘许仙’美誉,一半在此。因为许白在少年时,曾经梦游中土兵家祖庭直钩台,与那位隐世数千年的姜姓老祖,对弈十局,许白四胜六负,所以许白在成为候补十人之前,其实在山巅修士当中,就已经名气很大了,在‘许仙’之前,早早有了个‘少年姜太公’的绰号。” 郁狷夫喝了一口酒,“有机会一定要与他请教请教。输棋是肯定的,只希望输得不要太难堪。” 裴钱对什么许白许仙就更感兴趣了,所以说道:“我只见过符箓于玄老前辈,确实很仙。” 诗家白仙,词宗苏仙,符箓于仙。 象棋许仙? 裴钱突然咧嘴一笑,“在溪姐姐,如果,我是说如果啊,我是你们郁家老祖,就将那一百多颗黑白棋子偷偷藏起来,铭刻上下棋修士的名字。既能珍藏,又很值钱。” 郁狷夫眼神古怪。 裴钱问道:“已经这么做了?” 郁狷夫叹了口气,“咱俩换个身份就好了。” 裴钱摇头。 她可舍不得换。 等到林君璧和郁清卿下完一局棋,耗费了将近半个时辰,还要复盘。 事先问过郁狷夫,得到许可后,裴钱就带着宝瓶姐姐一起闲逛起来。 走远后,李宝瓶揉了揉裴钱的脑袋,说道:“跟朋友相处,不用那么拘谨。” 裴钱想了想,点点头,“听宝瓶姐姐的。” 李宝瓶继续说道:“你刚刚从金甲洲战场回来,下意识绷着心弦,也很正常,不过你不能一直这样。当年小师叔带着我们远游,偶尔都会偷个懒,何况是你这个当弟子的。” 裴钱闷闷道:“师父就算偷懒,也是为了攒气力和心气,不一样的。” 李宝瓶笑着没说话。 老秀才突然现身,身边多了个头戴虎头帽的小孩子,老秀才大笑不已,与那孩子介绍说道:“可以喊宝瓶姐姐,裴姐姐。” 孩子斜眼老秀才,老秀才立即悻悻然道:“喝高了喝高了,怪不得我,郁老儿别的不说,这珍藏多年的酒水,真是很够劲。” 然后老秀才递给裴钱一把小巧玲珑的竹黄裁纸刀,诗篇铭文,刻满正反两面,笑道:“裴钱,这是那位郁前辈补上的见面礼,收下吧,客气啥,长者赐莫要辞嘛。是件咫尺物,对于郁前辈来说,就是九牛一毛,落魄山的一粒瓜子,只管收下,不然郁老儿肯定要急眼。” 裴钱刚要说话,给李宝瓶扯了扯袖子,裴钱便挠挠头,接过那把珍贵异常的裁纸刀,确实有些家当,没有咫尺物的话,都要头疼怎么带回家去。总不能一直欠着在溪姐姐的那件咫尺物,说好了离开金甲洲就还她的。 然后老秀才说要离开一趟,要去穗山。 从头到尾,老秀才都没说那个头戴虎头帽的小孩子,姓甚名甚。 老秀才一走,李宝瓶和裴钱也各自离开郁家。 李宝瓶要返回学宫,山崖书院学子目前在那边求学,裴钱则远游多年终于返乡。不过要先跨洲去往皑皑洲,再绕路去往北俱芦洲,才能返回宝瓶洲。 李宝瓶将那把狭刀交给裴钱,腰间只悬一枚养剑葫,红衣牵马离去。 裴钱站在门口,喊了声宝瓶姐姐,李宝瓶转过头,笑眯起眼,蓦然灿烂而笑,双脚轻轻跺地,双手飞快晃动。 裴钱挠挠头,终究没好意思如此孩子气了。 裴钱站在门口许久,这才转身走回府邸,先劳烦一位管事帮忙通报声,看她能否去郁家老祖那边道谢和告辞,那位管事笑着答应下来。 裴钱见过了郁氏老祖,再去与郁狷夫告辞,郁狷夫就要送她去那座仙家渡口,裴钱带着那个取名阿瞒的不记名弟子,结果郁狷夫到了渡口,临时起意,说既然裴钱你要去趟雷公庙,我正好也想去那边逛逛,看能否与那位沛阿香沛前辈请教拳法。 郁氏老祖站在私人花园一处悬“木野狐”匾额的凉亭内,郁泮水身边站着一位年轻俊美的白衣公子哥。 郁泮水笑呵呵搓手道:“沾光沾光,亏得有齐兄在,气运在我,老秀才今儿下手不重。” 这位暂时做客郁家的“年轻公子”,正是齐廷济,在扶摇洲山水窟,没能救下周神芝,所幸后来在金甲洲剑斩完颜老景。虽然那位飞升境多半没有彻底死绝,只不过这笔战功,实打实落在了这位剑气长城的老剑仙身上,至于那位扶摇洲本土飞升境,更是对齐廷济感恩不已,与齐廷济约好,等他在流霞洲白瓷洞天出关,一起找个地方喝酒。 老剑仙,是说齐廷济的修道岁月,城头刻字,可其实齐廷济却是极为年轻的容貌,齐廷济在中土神洲,先是名声鹊起,然后享誉一洲,只不过齐廷济却消失无踪,有传言说是皑皑洲刘氏财神,要重金邀请齐廷济担任家族“太上供奉”,刘氏的重金,那绝对是超乎想象的重金,所以齐廷济如今已经是刘氏的座上宾。 两洲战场积攒下来的功德,足够让齐廷济在浩然天下开宗立派了。 但是齐廷济还在犹豫,一旦在浩然天下扎根,以开山祖师的身份,建造出一座祖师堂,就等于主动放弃了飞升城和第五座天下,扶摇洲和桐叶洲两道大门,支撑没几年,浩然天下这边关于飞升城的山水邸报,几乎空白,要不然就是一些个胡乱杜撰的小道消息。 先前老秀才找上门来,齐廷济就主动避而不见,不曾想就此错过了那个头戴虎头帽的孩子。 郁泮水甚至都没敢点名道姓,支支吾吾,齐廷济便大致猜出了扶摇洲一役的最终结果,儒家文庙一定付出不少。 郁泮水笑道:“刘聚宝那家伙财大气粗,心更凶,所以不如我,不用花一颗钱,就让齐兄当了郁氏的挂名客卿,君子之交淡如水嘛。” 齐廷济一笑置之。 郁泮水收敛笑意,问道:“准备如何答复刘氏?” 齐廷济说道:“我先见见这位刘氏财神。” 郁泮水点点头,花园内,瞬间百花齐放,下一刻,一个身材修长、衣衫素雅的中年男子,好似就站在百花丛中,走到凉亭内,与齐廷济抱拳笑道:“刘聚宝,见过齐剑仙。” 齐廷济抱拳还礼。 郁泮水笑道:“你们聊,我去见个晚辈,看能不能给那小子忽悠瘸了,成功入赘我郁氏。” 刘聚宝扯了扯嘴角。 郁泮水一拍脑袋,打了个响指,匾额那边出现一缕青烟,最终凝聚出一个身姿婀娜的艳美女子,跟在郁氏老祖身后。 一座书房。 林君璧跨过门槛后,一位仙人境修士轻轻关上门。 书房内只有一位老人,拎了条椅子背窗而坐。 林君璧上前几步,作揖行礼。 在那瘿柏亭落座,在这书房就休想了。 眼前这位跷二郎腿的郁家老祖,瞧着就是个锦衣玉食的富家老翁,胖乎乎,一眯眼,眼小愈发显得脸大,凭空多出几分油腻。 很难想象,这位老人,不过玉璞境修为,就能够在大澄王朝覆灭后,又扶植起一个国力更强的玄密王朝。而不管是大澄还是玄密,都要比如今的邵元王朝排名更高。 在略显幽暗冷清的书房里边。 既然老人不说话,林君璧就只是站着。 郁泮水终于开口笑道:“听说你精通弈棋,都快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君璧棋术依旧不如先生厚实。” “这话说得油腻了,我是问输赢,没说棋风,按照你的说法,我还比绣虎下棋霸道呢,有意思吗?” “君璧与先生对弈,各有胜负。” “小子贼精,养望术比棋术更高。邵元国师教出了个好弟子。” “该得的,一毫一厘别少我,不该得的,给了我也会还。” “怎么还?当那人心、名望是钱财啊,油腻油腻,小小年纪老道得油腻,为人处世更油腻。” “规矩之内,我问我心,我行我事。” “你去剑气长城,初衷不是为了郁狷夫吗?是心灰意冷,知难而退了,还是犹不死心,打算放长线钓大鱼?此问可不好答,要么是你小子承认自己居心叵测,要么是承认你家先生心太脏,棋盘外落子都是下黑手,所以不如我帮你找个理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不是就比较斯文了?” 老人攥着一枚冻如凝脂的玉石手把件,薄意雕刻,下刀极浅,唯有两处篆刻较深,皆是印文样式,一为“玉璇”,一为“琢”字。 呵了口气,换成双手紧握,轻轻拧转,然后又习惯性往脸上蹭了蹭。 林君璧对此视而不见,说道:“郁狷夫看不上我,我与郁清卿不合适。” 郁泮水讥笑道:“傻姑娘怎么看上的陈平安?” 林君璧反问道:“郁狷夫为何会看不上隐官?” 郁泮水眯起眼,抬起手腕,轻轻虚握,下一刻手心就多出一枚印章,再以双指捻住。 印章边款:石在溪涧,如何不是中流砥柱。绮云在天,拳犹然在那天上天。印文则是:女子武神,陈曹身边。 郁泮水问道:“你下棋,就是输给此人?知不知道他是谁?” 林君璧说道:“郁先生知道就好。” 郁泮水提起手中另外那玉把件,说道:“你骂这家伙几句,我将此物送你。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说你不说,怕什么。提醒一句,我手中把件,可是水绘园故物,等于半座水绘园,别说你需要,就连你家先生都不会嫌弃。” 此物出自老坑福地,这种奇石田黄,是老坑福地的山根精华所在,是福地的特有之物,价值连城,一两老坑石一两谷雨钱,更有那“天下印章砚台,半出老坑福地”的说法。 是个出了名财源滚滚的上等福地,给那符箓于玄山门的一座下宗宗门掌控。 符箓于玄,一山五宗门。手握一座上等福地、一座小洞天和两座中等福地,其中那座云梦小洞天,有那青草湖,光是蛟龙窟就有数座,水裔精怪更无数,尤其难得的是天生性情温驯,最被山上仙子喜欢。 归功于浩然天下那些杂乱不堪的山水邸报,为仙子们评选出了众多山上必备物件,什么龙女仙衣湘水裙,十二颗虬珠起步的“掌上明珠”手串,一把白帝城琉璃阁炼制的梳妆镜,一幅被誉为“下一等真迹”的临摹云上贴或是花间贴,流霞洲玉春瓶,斜插一枝来自百花福地的梅花…… 那于玄能不有钱吗?符箓能不多吗? 便是郁泮水这个手握玄密王朝的财库的郁氏家族,都要自愧不如。 这会儿“现身”自家花园的那位皑皑洲刘大财神,曾经主动开价,要与符箓于玄购买半座老坑福地。据说当时刘聚宝身上带了一堆的咫尺物,里边满满当当都是谷雨钱。除了堆积如山的神仙钱,刘氏还愿意拿出自家绿荫福地的一半,送给于玄。 于玄没答应就是了。 说你刘聚宝有钱又如何,可我像是缺钱的人吗? 说到底,什么半座老坑福地、半座绿荫福地,什么刘聚宝送钱给于玄,都是表面功夫。类似山下世族的一桩联姻。 其实皑皑洲刘氏,不过是要再抱一条大腿,当然双方确实可以一起挣长远的大钱。 一方挣钱一方亏钱的买卖,做不长久,只是一条“流水”财路,说走就走,说没就没。 林君璧好似早有腹稿,毫不犹豫,背稿子一般,还真就骂了一通“崔东山”。 郁泮水哈哈大笑,十分快意,将那手把件丢给林君璧,林君璧收入袖中,说道:“可惜未能解石为一枚方章。” 郁泮水转头说道:“回头你告诉那绣虎。” 一个清冷嗓音响起,“奴婢领命。” 林君璧始终目不斜视,置若罔闻。 关于这位郁家老祖的传言,太多。性情不定只是其一。 郁泮水突然问道:“那个年轻隐官,真能让你林君璧都要佩服?” 林君璧点头道:“不能为之,心神往之。” 郁泮水笑道:“咱俩手谈一局?” 林君璧说道:“输赢都由郁先生说了算。” 郁泮水抖了抖手腕,将那枚印章放回原处,起身道:“走,去瘿柏亭杀一局去,小子口气贼大,说得好像能赢我似的。” 京城渡口那边,裴钱和郁狷夫一起乘坐仙家渡船去往皑皑洲,阿瞒站在观景台栏杆那边,痴痴看着一座恢弘京城变成巴掌大小,芥子大小,最终消失不见。 裴钱问道:“你先补上昨天欠下的练拳,不然你要还我一颗雪花钱。” 孩子只是踮起脚尖,始终望向远方大地。 裴钱也不恼火,更无责骂,只是说道:“按照约定,连续两天不走桩,还我一半雪花钱,一旦总计有三天不练拳,全部还我。” 那个孩子这才含糊不清说道:“再看一会儿。” 陈灵均走渎,终于在那春露圃附近的大渎入海口,成功离开一洲山河气运的镇压束缚,声势浩荡,一条庞然大蛟,有如龙入海,掀起滔天巨浪。 只是陈灵均刚要趁势再咬牙前冲千百里,不曾想微微扬起巨大头颅,只见那远处海面上,一袭青衫,双手负后立船头,十分潇洒,然后在大浪之中,立即打回原形,术法乱丢,也压不住水运汹汹导致的惊涛骇浪,这让陈灵均心一紧。 大渎邻近入海口的沿途两岸数千里,都已经有几家仙师帮着镇压水势,不至于蔓延上岸,免得伤及无辜,不曾想临了,还是有条运道不济的漏网之鱼,陈灵均瞧见了那个最终呆若木鸡的年轻仙师,陈灵均一个发狠,晃动那条血肉模糊可见白骨的蛟尾,更改轨迹,撞入大海深处,整个头颅砸在海床上。 石,崖,桥,堤岸,一切陆地之属万物,皆是蛟龙之属,走江的无形大道阻拦,蛟龙走江,讲求一个一往无前,疯狂汲取水运,洪水滔天,走得越快就越轻松,陈灵均却一路走得磕磕碰碰,一鼓作气支撑至此,终于彻底衰竭,若非那一叶扁舟拦路,其实陈灵均还能冲出去最少千里海域,陈灵均晕乎乎晃动头颅,事已至此,再走海就毫无裨益了,忍着全身剧痛,凝为人身,从方寸物当中找出衣物穿戴在身,背竹箱手持行山杖,摇摇晃晃踏波而行,去找那只落汤鸡,环顾四周,见那落汤鸡,上半身趴在倾覆的小船上,大呼道:“好大水,咋回事?!” 见那人无事,陈灵均松了口气,然后悲喜交集,一个忍不住,就嚎啕大哭起来。 老子这辈子再也不走水了,谁说都不成。老爷发话都不成! 只是嚎了几嗓子后,陈灵均一屁股坐在水面上,又笑了起来,跌跌撞撞的,走渎总算成了嘛。也就是贾老道、白忙这些好兄弟们都不在身边,不然这会儿陈灵均能拉着他们一起把一条济渎当酒水喝完。 陈灵均立即抹了把脸,见那位瞧着只是洞府境的练气士,好不容易将小船翻转过来,正蹲在那边,用双手倒水入海,大概是先前以蹩脚术法抵御巨浪,耗尽了灵气。 陈灵均心中确实有些愧疚,好好赏着景,就成了落汤鸡。 云海之上,李源捂着额头,“我这灵均兄弟,走水走水,是不是脑子都跟着进水了,哪有这么走渎的。” 走渎成功,竟然就只是让一位金丹境蛟龙之属,只是元婴初生,而不是李源与沈霖最早预期的元婴瓶颈。 元婴初生,与那元婴圆满,对于修道之人而言,哪怕同一境界,其实已算天壤之别,对于境界攀升更加艰难的蛟龙之属,两者更是悬殊,而且走渎这种事情,能一而再再而三吗?机会没了,这辈子就都没了。原本按照这位龙亭侯与灵源公的推衍,陈灵均只要走渎成功,最坏的结果,都是元婴圆满巅峰境,运气好些,直接破开元婴瓶颈跻身上五境,都不是没有可能。 愣是给陈灵均扑腾出个当下惨淡光景。 李源已经开始担心自己的前程了,陈平安不会到时候迁怒自己的护道不利吧? 南薰殿水神,如今的济渎灵源公,沈霖,与龙亭侯李源并肩而立,她笑道:“我倒是觉得这样不错。开始有些理解陈平安为何愿意如此照顾陈灵均了。” 李源还是替好兄弟心疼那份大道折损,“当个好人,实在太花钱了。” 李源皱眉问道:“那位瞅着总让我觉得气象古怪的练气士,好巧不巧,突兀出现在这里,连累陈灵均跌了半境,当真只是地仙修为?” 沈霖也有几分忧虑,“除了岸上春露圃修士,还有你我双方的水官一起巡游海中,照理说确实不该有人出现此地。” 再远些,千里之外,其实还有一位渌水坑出身的捕鱼仙,因为按照双方推演,陈灵均裹挟大渎水运汹涌入海之后,会在那处被临时开辟出来的水府暂作休歇,以此固本培元。 一个身材臃肿的绿袍妇人,凭空浮现在两位大渎公侯身边,说道:“主人让我捎话,要你们不用追究那人来历,随他去。” “不但如此,如果有人擅自探究此人根脚,比如大源崇玄署或是水龙宗,来与你们试探口风,你们劝一劝拦一拦,拦不住就与我打声招呼。” 妇人笑眯眯道:“要水淹婴儿山雷神宅,龙亭侯好大的气魄。” 李源嬉笑道:“澹澹夫人折煞小弟了。” 这头渌水坑飞升境大妖,道号青钟,自封“澹澹夫人”。 还喜欢与那人间最得意攀亲戚,传闻在那渌水坑大门外,悬有一副金字楹联,“击钟青冥之长天,足蹑渌水之波澜”。 飞升境咋了,白也为渌水写过一篇诗文又咋了,看把你拽的,荡漾得没边了,你他娘的真有本事,就去与我的好兄弟火龙真人拽去啊。 妇人笑着离去,忍不住瞥了眼海上的年轻练气士, 虽然她现身后表面镇定,实则心有余悸,不比见到火龙真人更好。 斩龙之人。斩杀水裔,岂不是更信手拈来。 陈灵均机灵得很,随便找了个借口,陪着那哥们一起大骂这边的水势诡谲,然后很快就开始称兄道弟起来,不曾想那哥们竟然也姓陈,名浊流,这名字取的,跟好兄弟白忙有的一拼,而且一看就是个科举失意人。陈灵均开怀大笑道,你姓陈我姓陈,那咱俩岂不是五百年前的本家兄弟? 陈浊流微微一笑。 先前寻见了一处破碎秘境,随便找见了一副仙人遗蜕,就将先前皮囊还给了那位北俱芦洲的年轻车夫。 车夫“白忙”,得了一袋子神仙钱,陈灵均换来了一场走渎成功,而不是功亏一篑,到头来白忙一场。 一旦走渎顺遂,任由巨风大雨肆意侵袭两岸,那么陈灵均跻身玉璞境不难,而不是当下的元婴蛟身,得以具备真龙雏形,可“陈浊流”说不得就要一个忍不住,先还钱,再一剑斩掉好兄弟的头颅了。 而且方才陈灵均如果为了大道成就更高一筹,选择一撞而来,撞烂一叶扁舟和打杀拦路人,那“陈浊流”就更省心省力了。 陈灵均觉得自己到底不是那种乱认兄弟、乱斩鸡头烧黄纸的人,与陈浊流告辞一声,主要是要赶紧去与李源和灵源公道谢,再找到白忙,然后一起打道回府。 只是陈灵均一路返回,去过了龙宫小洞天谢过好兄弟李源,然后在春露圃四处逛荡一圈,却始终没能等到白忙,倒是又遇到了那个在春露圃渡口蹲着吃那啥龟苓膏的本家兄弟,这么巧,不认个朋友太可惜了,结果这一聊就更投缘了,那陈浊流掏出一只老旧钱袋子,打肿脸充胖子也要请客的样子,看得陈灵均都要心酸,听说那陈浊流要去鬼蜮谷碰碰运气,因为如今那边京观城没了那头上五境英灵,如今机缘遍地,陈灵均一听,又顺路,只不过陈灵均还是打算多打听打听白忙,不曾想那陈浊流也是个大气的人,竟是陪着他一起在这边逛荡了足足一旬,钱袋子空了大半,只剩下渡船钱,陈浊流才说有事忙去了,陈灵均苦找白忙不得,只好让春露圃那边帮忙留意几分,这才带着陈浊流一起乘坐渡船去往骸骨滩。 李源在大渎畔,望向那条渡船,突然悚然一惊。 只见那凭栏而立的青衫文士,朝自己眯眼一笑,沈霖立即施了个万福,那个陈浊流这才转身离去。 先一起逛过了骸骨滩,好说歹说,陈灵均才说服陈浊流莫要去鬼蜮谷当山泽野修了,跟着他去宝瓶洲吃香喝辣的! 只是披麻宗渡船跨海南下,到了长春宫渡口,陈浊流却突然说稍后再去牛角山渡口,陈灵均便与他约好在落魄山碰头,独自南下。 到了牛角山渡口,双脚一落地,陈灵均又忍不住擦了一大把辛酸泪。 悬好剑符,御风到了自家山门口,见着了那个曹晴朗,陈灵均哇哈哇哈一阵大笑,大步走向曹晴朗,“晴朗啊,几年不见,境界还是蚂蚁爬坡啊,这可不行的。” 曹晴朗站在原地,轻轻点头,笑而不言。 陈灵均笑问道:“我不在落魄山的这些年,有没有谁欺负你啊,跟我说一声,如今也就是陈哥我一巴掌的事情。” 曹晴朗摇头道:“不曾有。” 陈灵均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就开始大步登山,没能瞧见那个岑鸳机,走桩如此不勤快啊。 不过陈灵均很快见着了那个正在巡山黑衣小姑娘,板起脸,憋着笑,以行山杖拄地,站在原地。 以一颗颗瓜子做暗器,一个蹦跳,拧腰旋转,大喝一声走你,丢出一件暗器。 一路巡山,走你走你,打得那些花草树木毫无还手之力,个个呆头鹅。 裴钱远游未归,右护法大人就真的是落魄山上无敌手了。 陈灵均咳嗽一声,“小米粒。” 周米粒愣在当场,然后怀抱金扁担和行山杖,一路撒腿飞奔到陈灵均身边,喊道:“景清景清景清!” 听到这个只有在落魄山才能听见的名字,陈灵均一下子红了眼睛,小米粒怯生生道:“给人欺负啦?谁啊,打得过我就去打,下山远游都不怕。” 陈灵均笑起来,摸了摸小米粒的小脑袋,弯腰问道:“老爷还没回家吗?” 周米粒点点头,“路那么远,好人山主肯定要走得慢些。” 陈灵均嗯了一声。 陈灵均让小米粒带路,找陈暖树那个傻妞,他先去霁色峰祖师堂上边上香。 一路上,小米粒说了些家里的故事,最后小声说道:“好人山主的师兄,桌儿大剑仙,一开始误会你了,担心你会欺负暖树姐姐……” 小姑娘一直没发现那个意气风发的陈大爷,这会儿一直在牙齿打颤,颤声问道:“左……左右?” 周米粒轻轻点头,邀功道:“放心吧,我帮你澄清事实了,桌儿大剑仙都笑嘞。” 陈灵均如遭雷击。 传闻大剑仙左右从来都不会笑的,那就一定是大有深意了。哪怕看我不顺眼,好歹也得看我一眼吧,大剑仙咋了,就不要讲点道理啊。 陈灵均顿时悲从中来,捶胸顿足,哀嚎不已。大爷我好不容易走江化蛟成功了,然后就只是将一拳事,换成了一剑事? 与陈暖树重逢后,陈灵均就病恹恹的,只是到了霁色峰祖师堂,陈灵均深呼吸一口气,将竹箱和行山杖放在门外,跨过门槛。 在那之后,陈灵均很快就恢复了几分风采,去灰蒙山找那云子小弟,或是去那黄湖山找泓下。 三位蛟龙之属,无巧不成书,竟然先后各自走水成功了。 落魄山,确实有几分大道亲水的意思。 其实泓下对陈灵均印象很好,也有一份私心,总觉得天塌下,反正有陈灵均在前边先扛一拳…… 只不过泓下性子冷清,不太会表露情绪,在黄湖山又太过小心翼翼,才显得与陈灵均比较客套疏远。 要论胆小,在黄湖山默默打造水府的泓下,远胜身在落魄山的陈灵均,倒不是泓下真是怯弱之辈,一条能与“小泥鳅”争抢骊珠洞天大道机缘的黄湖山巨蟒,天生的蛟龙之属,脾气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陈灵均连那阮邛都当面骂过,那还是在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正儿八经的阮邛地盘。自家老爷敢吗?绝对不敢的。 当然陈灵均有错就改,没少给阮圣人磕头,那阮铁匠不也没咋的,当时只是脸色略显难看罢了。 这天,陈灵均陪着余米兄弟和小米粒一起在崖畔石桌那边耍,陈灵均让那唯一的小弟,云子现出真身,头颅搁在崖畔,身躯悬挂峭壁上,小米粒闭上眼睛,侧着身子,出拳不停,最后打得那大蟒坠落悬崖……基本上每天都要来这么一出,至于云子是什么心思,估计想死的心都有了,倒不是与哑巴湖小水怪如此嬉戏如何为难,而是那个笑眯眯嗑瓜子的玉璞境瓶颈剑仙,让云子实在瘆得慌。 今天云子刚要滑落峭壁,突然发现那个青衫“余米”笑容古怪,他转过头颅,发现悬崖一侧,出现了一个气息熟悉的陌生人。 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她一样是手持行山杖背着绿竹箱。 小米粒瞪大眼睛,呆呆看了半天,赶紧走到她身边,小姑娘抬起脑袋,喃喃问道:“裴钱呢?” 还是个儿小小的黑衣小姑娘,好像是看着眼前的裴钱,却问那个熟悉的裴钱在哪里呢。 裴钱如今个子太高,让以前还会经常踮起脚跟说话的周米粒,都忘记踮起脚跟了。 话一说出口,小米粒就知道自己错了,低下头,挠挠头。 裴钱伸手按住小米粒的脑袋,也问道:“瓜子呢?” 周米粒一把抱住裴钱,大哭起来,哽咽哭泣,小声埋怨裴钱怎么长这么高了,才舍得回家。 裴钱返回落魄山后,山上还多了个名叫阿瞒的小哑巴,但是与谁都不亲近,最后裴钱让他去了骑龙巷压岁铺子,在那边帮忙当个小伙计。 米裕,化名余米,玉璞境瓶颈剑修。 下山远游的拜剑台崔嵬,元婴剑修。 看架势要鸠占鹊巢霸占拜剑台的隋右边,金丹瓶颈剑修。 按照以往宝瓶洲山上说法,就是剑仙、大剑仙和老剑仙,总计三剑仙。 陈灵均,泓下,沛湘,两水蛟一狐魅,总计三元婴。 云子,走江成功,动静没有泓下那么大,只是走了龙须河和铁符江,金丹境。 还有很多很多大大小小的变化。 都让裴钱有些不适应。 这天裴钱徒步去往拜剑台,曾经有一位长得极美的女冠姐姐,桐叶洲太平山剑修黄庭,教过裴钱一门白猿背剑术和拖刀式。 只是这么多年,一直是竹刀竹剑闹着玩。 以后不会了。 在拜剑台那边,裴钱找到了在此结茅修行的隋右边。 如今元婴剑修崔嵬已经赶赴南岳地界,蒋去和张嘉贞也早早搬去了落魄山,所以很清静。 隋右边见到裴钱后,倍感意外。 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神色沉稳的年轻女子,与当年那个混不吝、鬼精鬼精的黑炭丫头联系在一起。 更没办法将那个外人稍稍抻筋就疼得一脸鼻涕眼泪的小姑娘,与眼前这个纯粹武夫联系在一起。 虽说在暖树和米粒那边,听说过一些裴钱练武的小事,比如喜欢跳崖什么的,隋右边仍是不敢置信。 裴钱抱拳致礼,喊了声隋姐姐。 隋右边笑着点头。 裴钱开门见山道:“我记得师父借给你一把剑,对吧?” 隋右边眯起一双秋水长眸,说道:“怎么讲?” 裴钱微笑道:“隋姐姐反正是有那本命飞剑的剑修,不如将吃心剑再转手借给我呗。” 裴钱拍了拍腰间狭刀祥符,笑道:“刀剑错,刀有了,差一把剑。我很快就会还给隋姐姐的,最多三年。” 隋右边摇摇头,“去别处换把剑。那把痴心,不借。让你师父自己来取回。” 裴钱笑道:“又不是不还。” 隋右边干脆不再说话。 裴钱问道:“隋姐姐,知道为什么画卷四人,我跟老厨子,老魏和小白关系都很好,唯独跟你关系最一般吗?” 隋右边开始皱眉。 裴钱自问自答道:“因为我师父,不是你心目中的那个夫子。你也休想我师父哪天会变成那个人。” 隋右边神色淡漠道:“你是要问拳拜剑台?” 裴钱说道:“有何不可?切磋而已。又不会死人。” 朱敛长吁短叹出现在柴门外边,也不进门,只是说道:“裴钱,不要这么咄咄逼人,都是自家人。哪怕心有怨气,都不该早于道理先落拳上。” 裴钱头也不转,“你是我师父吗?” 朱敛哑然。 为难,真是为难。 其实朱敛知道这一天肯定会来,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早。 最下策的手段,就是出拳阻拦裴钱。 中策是自己替隋右边挡灾,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然后说不定要被裴钱和隋右边各打一顿。 上策嘛,也是有的。 一位身穿雪白长袍的女子出现在朱敛身边。 裴钱犹豫了一下,转身抱拳。 长命啧啧说道:“拳法一高,道理就大。不愧是落魄山主的开山大弟子。” 裴钱眯起眼。 长命满脸随意,嗤笑道:“你师父让我捎句话给你,什么都可以余着,唯独别攒板栗吃。听不听是你的事情,我反正把话带到就行了。” 裴钱将信将疑。 长命似乎又记起一事,“你师父补了一句,让你个头别窜太快。” 裴钱一下子心虚起来,下意识挠挠头。 她坐在檐下一张小竹椅上,望向老厨子,欲言又止。 朱敛笑呵呵摆摆手,示意裴钱不用放在心上。 反正这个隋右边,他想要收拾又不太好收拾,一样看不顺眼。 长命说道:“今天拜剑台的事情,我先帮你在山主那边记下了。” 裴钱点头道:“彼此彼此。” 朱敛和长命一起离去。 隋右边问道:“裴钱,你我恩怨先不谈,你的心境到底怎么回事?” 如果裴钱今天造访拜剑台,撒泼打滚耍无赖也好,还是如当年小黑炭那么贱兮兮精明算账也罢,其实隋右边借剑也就借了。那把痴心剑,确实就如裴钱所说,是陈平安借给她的,而裴钱作为开山大弟子,别说暂借三年,取回都在理。 裴钱双臂环胸,说道:“明知故问。” 茅屋这边就只有一条竹椅,摆明了隋右边在这拜剑台,不欢迎外人打搅。 所以裴钱一坐竹椅,隋右边就只能站着。 不过当下裴钱总算有点熟悉的样子了。 隋右边起笑起来。 这个裴钱竟然开始打盹了。 只不过片刻之后,隋右边就心中叹息,好一个“睡身不睡神”,练拳近乎道。 这裴钱如今到底是远游境,还是山巅境? 裴钱一身拳意好似依旧酣睡,但是人却已经睁眼开口言语,“书简湖的五月初五,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隋姐姐如今是真境宗剑修,应该知道吧?” 隋右边点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陈平安是五月初五这天出生的。” “你可以喊‘裴钱你师父’,不要直呼我师父名讳。” 裴钱先提醒了一句,然后从咫尺物当中掏出一袋子炒板栗,还有一种名叫五毒饼的外乡点心,上边的蜈蚣蟾蜍蝎子,都是用木模子磕出来的。 递给隋右边,隋右边摇摇头。 裴钱吃了半袋子板栗,吃完了那块五毒饼,收起板栗放回咫尺物,拍拍手,说道:“有些文字,一直在我脑子里乱窜,怎么都赶不走。只要不练拳,就会心烦。本来以为回了家,就会好些,没想到越来越心烦,连拳都练不得了,怕暖树姐姐和小米粒担心我,只好来拜剑台这边透口气。” 隋右边笑道:“我好欺负?在落魄山最是外人?” 裴钱说道:“隋姐姐是同乡,又是长辈,所以隋姐姐说了算。” 隋右边问道:“什么文字内容,能让一位山巅境大宗师都要心境不稳。” 裴钱说道:“是在金甲洲乡野瞧见的一块禁制碑。很平常的物件,没什么古怪。” 不愿意多说了。 裴钱告辞离去,抱拳低头。 隋右边叹了口气,“不用如此。你自己才要小心。” 回了落魄山竹楼那边的崖畔,今天裴钱侧身而坐,眺望崖外云海。 小米粒趴在石桌上,呆呆看着裴钱。 陈暖树在忙着针线活,帮小米粒缝补靴子,桌上摆满了一个小木盘,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物什。 一个一路飞奔到落魄山点卯的香火小人,远远看见那个陌生背影,一边跑一边忍不住怒道:“何方神圣?!竟敢与我们右护法大人并肩而坐……气煞我也,何德何能……” 裴钱转过头,微微挑眉,“嗯?” 香火小人二话不说一个扑倒在地,高呼道:“小的如今暂领骑龙巷右护法,觐见舵主大人。这些年里,点卯勤恳,风雨无阻,劳苦功不低……” 不见裴钱如何动作,那个小家伙就给拽到了石桌上,贵为龙州城隍阁香火小人,这会儿比那骑龙巷左护法还要狗腿,撅屁股趴桌上,嗓音略带哽咽道:“裴舵主,小的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给盼来了,棋墩山的那几只马蜂窝,如今可大了,欠收拾啊,万事俱备,只欠裴舵主的那门仙家剑法了……” 陈暖树微微歪头,咬掉一根线头,看着香火小人的装模作样,忍不住笑起来。 小米粒咳嗽一声,提醒香火小人差不多就可以了。 裴钱看着小米粒,小米粒嘿嘿一笑,眨了眨眼睛。 裴钱望向那香火小人,说道:“即刻起,你就是正式纳入我们竹楼小谱牒的骑龙巷右护法了。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裴钱对周米粒说道,“速速去请来那本小谱牒,记得带上纸笔。” 周米粒一个蹦跳起身,“得令!” 香火小人笑得合不拢嘴,大爷可算飞黄腾达了啊。而且前些年听咱们落魄山右护法的意思,说不定将来裴钱还要设置骑龙巷总护法一职。 今天夜幕中,裴钱独自走下山去,期间遇到了那个走桩登山岑鸳机。 裴钱侧身而立,等到岑鸳机走桩登山去,这才继续下山。 曹晴朗搬了一条竹椅给裴钱。 两人一起落座后,沉默许久,曹晴朗说道:“好像过了很久。” 裴钱轻轻点头。 曹晴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裴钱又不言语,就只好重新沉默下去。 裴钱突然说道:“你知不知道禁示碑?” 曹晴朗说道:“以前福地在南苑国京城以外,就有不少,如今的浩然天下,就更多了。” 照理说裴钱记性那么好,不该有此问的。 裴钱说道:“我在远游路上,见过乡野村头一块碑文。” 曹晴朗疑惑却不问,只是安静等着裴钱的下文。 裴钱缓缓道:“上边只写了一句话,禁止溺杀女婴、及五月初五日出生男婴。” 裴钱双手攥拳,眺望远方,神色淡然道:“小师兄让我见过那幅光阴画卷走马灯,可我至今都无法将小时候的师父,与我认识的师父重叠在一起。我更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座天地为何偏要让我裴钱的师父,久久不得回家。就一个个都这么想死吗?!又为何我学拳如此之慢,太慢了!” 曹晴朗陪着裴钱一起望向远方,轻声道:“裴钱,不要觉得自己犯错,好像师父就会归乡,更不要觉得师父骂你几句,哪怕将你逐出师门,只要师父回家,你就都无所谓了。弟子拜师,学生求学,不管师父或是先生在不在身边,我们都要有所谓,和有所不为。” 裴钱叹了口气,站起身。 曹晴朗没有起身,说道:“裴钱,先生一直希望你不要着急长大,但先生并不是希望你不长大。落魄山上,先生对你,思量最多。在我看来,谁都可以让先生失望,唯独裴钱不可以。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当年对你一直没有太大的怨恨?真不是我有多大度,多能忍。当年先生撑伞带我去学塾,走出巷子后,先生将油纸伞交给我,让我等待片刻,其实先生偷偷返回一趟,去偷偷看过你。先生回来后,当时先生的模样,我一辈子都会记得清楚,先生当时重新拿过油纸伞后,低下头,好像想要与我说什么道理,却最终一个字都没有说,那个时候的先生,真是伤心极了。可我至今还是想不明白,先生当时到底想要说什么,为什么会那么伤心。” 在这之后,师父的弟子,先生的学生,不知为何,坐在竹椅上,都只是沉默。 裴钱率先起身。 曹晴朗欲言又止。 裴钱问道:“如果我比师父更早跻身武夫止境,怎么办?” 曹晴朗想了想,答道:“到时候我求先生帮你喂拳。”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三十章 万事俱备只欠风雪 裴钱登山之时,手攥一把竹黄裁纸刀,以拇指轻轻抵住竹刀柄,轻轻推出刀鞘,又轻轻按回。 虽是一件文房清供裁纸刀样式、青神山祖宗竹材质的竹刀,可若是用来对敌,由于青竹来此竹海洞天祖宗竹,就可算是一件极为压胜妖魔鬼魅的法宝。 岑鸳机刚好走桩下山,裴钱再次停下脚步,侧身而立,为前者让道,同时裴钱收竹刀入袖。 在山巅台阶上,朱敛和米裕坐在那边,各自饮酒,朱敛看着那一幕,感慨道:“大概就算她再重新行走一遍当年走过的江湖,哪怕是一模一样的游历路线,天底下还是再不会有个头贴符箓、默念‘走路嚣张,妖魔心慌’的黑炭小姑娘了。” 在米裕原本的印象中,裴钱还是当年那个在剑气长城碰到的小姑娘,古灵精怪,百无禁忌,当米裕再次与裴钱重逢在落魄山,确实比较惊讶,米裕这种略显突兀的感受,其实与隋右边相差不大。 米裕登山后,对裴钱的所有了解,其实都来自陈暖树和周米粒的平时闲聊,当然小米粒私底下与米裕每天一起巡山,聊得更多些,米裕每次大清早,不用出门,门外就会有个准时当门神的黑衣小姑娘,也不催促,就是在那边等着。米裕曾经劝过小米粒不用在门口等,小姑娘却说等人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啊,然后等着人又能马上见着面就更幸福嘞。 小米粒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无心之言,差点就要让在家乡醉卧云霞百年复百年的散淡剑仙,当场流出眼泪来。 岑鸳机走桩到山门口后,擦了擦额头汗水,暂作休歇,她坐在曹晴朗身旁竹椅上,轻声道:“裴钱的变化这么大?” 曹晴朗笑着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曹晴朗根本不用回头,就知道裴钱这会儿一定回头望向山脚这边,自己只要多说一个字,就要被记账。 以前陆先生说很多孩子的长大只在一瞬间,而很多人一辈子到最后就只是活成了个白头发的孩子,当时曹晴朗完全无法理解。 山巅台阶上,米裕喝了一口酒,突然说道:“相较于米粒和暖树,我对裴钱实在谈不上多喜欢,当然讨厌肯定不至于。” 朱敛点头道:“很正常的事情,裴钱太聪明了,很多时候,过分的聪明,本身就是一把无鞘无柄的长剑,出剑伤人,握剑伤己。 米裕自嘲道:“说句不要脸的话,落魄山有裴钱这样一位纯粹武夫,是让我莫名其妙就安心几分的事情。” 落魄山,规矩不多却个个大,为人处世太讲道理,米裕惫懒散淡惯了,唯一能做事就是递剑,难免觉得束手束脚,可以后若是裴钱率先下山不与人讲理,他只需要跟上问剑与谁就是了,反而快意几分。不然以后等到隐官大人一回家,好像就他米裕在落魄山混吃等死了这么多年,不像话。毕竟隐官大人的剑仙言语,没几个剑仙接得住。 朱敛笑道:“剑修和武夫,到底不是读书人,一个飞剑斩头颅,一个撑开拳架对敌,没什么不敢承认的,双方求的就是无拘无束的大自在大自由,关于此事,我曾经与公子早早聊过不少……” 米裕有些头疼,举起酒壶道:“你们聊你们的,不管聊出什么结果都别与我多说一句,我脑阔儿疼。” 朱敛说道:“鸳机这丫头,还有晴朗那孩子,可是我们落魄山为数不多的两股清流,两人所立,便是落魄山门风所在。” 米裕疑惑道:“此话怎讲?” 朱敛笑而不语。 米裕瞬间恍然大悟,拍手叫绝,啧啧低声道:“有理有理。” 裴钱没有去往竹楼那边,而是一直徒步登山。 手中这把郁家老祖赠送、文圣老爷转交给裴钱的竹黄裁纸刀,帮了她一个大忙,不然裴钱归乡跨三洲,就得一路当个名副其实的天大包袱斋,许多物件,说不得就只能寄放在郁狷夫那边。不然财不露白一事,是师徒双方最早就有的默契,有了这件咫尺物后,裴钱就得以清理家当,帮着蚂蚁搬家挪窝,如今里边装有金甲洲战场遗址,裴钱从妖族修士捡来的六十九件山上器物。 先前在皑皑洲马湖府雷公庙那边,裴钱取出了一位玉璞境妖族修士的铁枪,半仙兵品秩,早先是老神仙于玄所赠,被裴钱以神人擂鼓式,双拳打断两端皆似“锋锐狭刀”的枪尖,就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三件兵器,双刀与铁棍,再加上雷公山的雷法淬炼,品秩小有折损,却不多,最终裴钱相当于白白多出半件半仙兵。 当时看得沛阿香目瞪口呆,这个姓裴的小姑娘是不是掉钱眼里了?不过沛前辈以雷公山帮忙淬炼三物一事,裴钱打算给出一件法宝,当是弥补雷公山的损耗,沛阿香倒不至于如此斤斤计较,婉拒了裴钱,只说以后雷公庙与落魄山的习武练拳之人,多多切磋拳法、砥砺武道即可,如果还有机会江湖偶遇,说不定相互间还可以有个照应,两脉子弟,只需要各自报上名号,便是江湖朋友了。 裴钱当时神采奕奕,问道:“沛前辈,当真可以吗?” 沛阿香笑道:“有何不可,落魄山瞧不起雷公庙?” 当裴钱稍稍打开关于那块禁制碑的心结后,重新审视自己的这趟四洲远游,裴钱发现自己好像其实原来是做了些事情的,并非真的一事无成。 就像帮着落魄山和马湖府雷公庙一脉,从两座原本陌路的山头,因此变得亲近几分。 而且一起与她和郁狷夫一起撤离战场的金甲洲七位上五境练气士,三十一位地仙,还有更多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山上修士,都知道了来自宝瓶洲的武夫裴钱,一个在金甲洲中部曾以最强二字跻身山巅境的年轻女子,是某座山头某人的开山大弟子。待人接物尚可,最少不缺该有的礼数,不是那种家教极差之人,至少裴钱双拳所向,一直唯有战场强敌。 至于某人到底是谁,某座山头到底在何处,裴钱则一直藏掖起来,不愿多说,也不敢多说,害怕会带给师父和落魄山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老厨子曾经叮嘱过裴钱,同样一个纯粹武夫,许多金身境招惹的意外和麻烦,唯有远游境甚至是山巅境才能亲手打消之。 这其实与师父当年教诲“行走江湖,我先跌两三境界,不成敬意”,有异曲同工之妙。 到了山巅附近,离着老厨子和米裕还有好几级台阶,裴钱停步抱拳,主要还是这位剑气长城的剑仙前辈,如今尚未在霁色峰祖师堂敬香拜挂像,不然裴钱也就不用如此刻意讲究繁文缛节了。然后裴钱将手中那把裁纸刀丢给朱敛,聚音成线,与老厨子详细说了打开禁制的开山之法。 朱敛心神沉浸其中片刻,笑道:“七十余件山上重宝,以后再与李槐文斗,岂不是稳赢了。” 裴钱轻轻摇头。 这种小时候的幼稚打闹,以后肯定不会再有了。大概所谓的长大,就是儿时的一件件趣事,排着队一一变得不那么有趣。 裴钱不再聚音成线与老厨子私底下言语,而是直接开口说道:“除了裁纸刀本身,再就是双刀和铁棍三件,我都留下,其余都充公,劳烦那位韦先生帮忙勘验品秩和估个价,该卖卖,该留留,都随意。” 朱敛问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暖树和米粒那边的礼物,你都没送。” 裴钱笑道:“早有准备,两不妨碍。” 朱敛点头道:“成,那就这么定了。过几天,莲藕福地会有件大事,马上就要晋升上等福地,你先别着急下山远游。种夫子很快就会返回山上,到时候我们一起走趟福地,除了魏山君和刘岛主,还有老龙城范二和孙嘉树,也会前来观礼,大伙儿一起亲眼见证福地的品秩抬升。” 裴钱说道:“没问题。” 在裴钱就要转身的时候,朱敛突然笑眯眯说道:“米剑仙说不太喜欢你。” 裴钱哦了一声,只是说道:“米前辈真心喜欢暖树姐姐和小米粒就很够了。” 米裕一脸黄泥糊脸糊裤裆、擦不是不擦也不是的尴尬表情。 裴钱又与双方一抱拳,就此告辞离去。 在裴钱从山腰岔路转向竹楼那边去,米裕无奈道:“朱老弟,你这就不厚道了啊。” 朱敛笑道:“说开了才好,你以为裴钱不清楚此事?你以为裴钱在意米兄的顺眼还是不顺眼?” 米裕释然,“是我自作多情了。” 朱敛安慰道:“自古多情多自扰,此间滋味,无情人不解风情。” 深夜时分,竹楼那边,裴钱独自坐在悬崖畔,双脚垂在崖外。 小米粒好像是睡不着觉,干脆就不睡了,拎起金扁担和绿竹杖,早早去了裴钱大门口那边站着,一边打盹一边等着天明。 耳朵微动,周米粒立即睁开眼睛,瞧见地上有颗雪花钱,小米粒晃了晃脑袋,确定自己不是眼花之后,赶紧环顾四周,使劲皱起两条小眉毛,然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捡起,再起身一个蹦跳,旋转身躯,轻轻将雪花钱丢入裴钱院子里边。轻轻拍掌,大功告成,等到周米粒转身,结果发现地上竟然又多出一颗雪花钱,小姑娘这次趴在地上,撅屁股绕行一圈,好不容易确定那颗神仙钱与前边那颗多半是走散的兄弟姐妹,周米粒趴在地上,双手托住腮帮,使劲盯着那颗神仙钱,这事儿太怪了,裴钱一回家天上就掉钱,她得好好琢磨琢磨,至于金扁担和行山杖已经与黑衣小姑娘,一起合力临时为神仙钱搭了个小窝,免得神仙钱长脚跑路。裴钱以前可是信誓旦旦说过,天底下的银锭儿,真会长脚去串门的。 有人在高处问道:“嘛呢,地上有钱捡啊?” 周米粒先是一个饿虎扑羊趴在神仙钱上,然后蓦然笑起来,原来是裴钱坐在院子墙头上,小米粒立即从攥住雪花钱,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刚要邀功,裴钱双指捻起一颗雪花钱,轻轻摇晃,板起脸问道:“刚才谁拿钱砸我,小米粒你瞧见是谁么?” 周米粒使劲摇头,“么得么得,么得瞧见,天地良心,万一是暖树姐姐路过捡钱哩,天晓得嘞。我刚才一直站门口打盹,这不梦游到地上睡觉都不知道嘞。” 裴钱问道:“暖树姐姐会乱丢东西?” 周米粒立即改口道:“景清景清!可能是景清,他说自己最视金钱如粪土……肯定是景清吃了裴钱你那么多炒板栗,又不好意思给钱,就偷偷过来送钱,唉,景清也是好心,也怪我看门不力……” 裴钱跳下墙头,带着小米粒重新去往竹楼,一起坐在崖畔,最后黑衣小姑娘实在有些困了,就趴在年轻女子的腿上,熟睡过去。 天边泛起鱼肚白,先是米粒之光,然后大放光明。 当时在裴钱离去后,朱敛得了那把竹黄裁纸刀,立即去了一趟账房,找到韦文龙,合计了一下裴钱那把裁纸刀咫尺物里边的物件估价,只是有些来历不明、禁制森严的山上法宝,韦文龙终究境界不高,也吃不准品秩和价格,担心在牛角山渡口包袱斋那边给不小心贱卖了,再被山上外人捡漏,哪怕落魄山最终选择自家珍藏起来,也总不能不知晓珍稀程度,就只是放在那边吃灰尘,这会让韦文龙道心不稳,万事万物,得有了确切价格,才能让韦文龙心安,至于是过手再卖出挣钱,还是留下待价而沽最终卖出高价或是天价,反而不重要。 韦文龙享受的是那个挣钱的过程。 所以朱敛只好又劳驾长命道友来此,这位落魄山板上钉钉的“掌律祖师”,与钱和财运有关的某些本命神通,确实不讲理。 长命帮着韦文龙查漏补缺,重新估价了三件被误认为是上等灵器的攻伐重宝,不过还是有多几样山上物件,长命不敢确定真实价值。 最后长命给了一个六十九件山上最终估价,是一个天价。 需要以谷雨钱来折算,而且还带个千字。 以至于长命笑眯眯道:“一事归一事,拜剑台记个小过,此事必须为裴钱记一大功。落魄山赚钱一事,就目前来看,除了主人,就数裴钱最卖力了。” 朱敛搓手笑道:“毕竟是我家公子的开山大弟子嘛。” 朱敛随即问道:“不如我再喊来魏兄和米兄,再确定一下?长命道友的总价估量,肯定没差了,至多就是百颗谷雨钱的出入,但是具体落在单个物件上,还是美中不足。一旦敲定了,说不定可以又白白多出两三百颗谷雨钱的收入。” 毕竟长命道友的估价,只是七十余物件本身的价值估算,而山上买卖,尤其是宗字头出身的谱牒仙师,越是年轻的,一个比一个越钱多压手,出手阔绰,只看是否心头好。 涉及落魄山财运增长一事,长命心情不错,打趣道:“你倒是心疼裴钱。” 朱敛如此小心谨慎,除了为落魄山多挣谷雨钱钱,可归根结底,其 实还是不愿裴钱吃半点亏。 朱敛哈哈大笑。 片刻之后,除了落魄山大管家,掌律祖师,账房先生。又有两位来此,自家人米剑仙,与那位任劳任怨随叫随到、不辞辛苦赶来别家山头的魏山君。 魏檗一一勘验过众多山上灵器,其中两件,比较魏檗感兴趣的,是一个样式古怪的石磨碾子,一块更不起眼的方巾。 魏檗微笑不已,说既然成双成对了,就该将它们视为两件法宝,是一种在浩然天下已经失传已久的古老篆文,两物分别篆文“金法曹”和“司职方”。加上昔年朱敛家乡藕花福地,不知为何从无“斗茶”习俗,若非如此,朱敛是绝对不会让他魏檗来捡漏的,因为琴棋书画在内,一切只要涉及风花雪月一事,朱敛才是真正的行家里手。 韦文龙得知这桩内幕后,立即望向朱敛,都不用韦文龙言语心中所想,朱敛就已经双手负后,看来早有腹稿,立即脱口而出道:“茶碾子两侧,我来补上两句铭文。” “碾声铿然,一皆有法,使强梗者不得殊轨乱辙,吾乃金法曹。” “琴瑟和鸣,四山拥翳,使孱弱者行此道路无恙,与君笑春风。” “至于这块方巾,我来铭文也可,让那崔先生以行草写就亦可。酷暑山中,羽扇纶巾,凉绿树荫,竹椅高卧,淡淡妆,清茶融融风,溪涨青山拂人面,月赶繁星落满肩。白云数片船横渡口,飞鸟一声笛起山前。真真好山好水好茶好心一双人。” 韦文龙点头道:“如此一来,两物不单卖,各以法宝计价不说,价格还要翻一番才算公道。” 米裕呆若木鸡站在一旁。 他娘的还能这么挣钱?你们几个的默契又是怎么来的?我难道不是与文龙老弟一起来的落魄山? 所幸米剑仙今夜没有白走一趟,将其中两件跌境为上等灵器的旧法宝之物,重新拔高为货真价实的头等法宝品秩。 其中一把剑身两侧各有铭文“细眉”、“月晕”的无鞘长剑,曾是蛮荒天下一位妖族剑仙的心爱佩剑,后来修为一高,沦为鸡肋之物,就转送了剑术嫡传弟子,最终一路辗转不定,落入别家,失去了传承有序的说法,以至于如今连剑鞘都消失无踪,但是这把从不以杀力巨大著称的长剑,传闻真正妙处,在于月晕剑光可以凝为一位名为“细眉”的傀儡剑侍,女子音容相貌,“拓印取法”于蛮荒天下一位本土女子剑仙,现世后相当于一位龙门境剑修的战力,对于某位上五境剑仙主人而言,这等女子傀儡,自然就只剩下赏心悦目而已,可对任何一位地仙修士而言,一旦与人捉对厮杀,凭空多出一位战力相当于金丹修士、且全然不畏死、更可多次“兵解转世”的贴身侍女,那就是一记无理手和胜负手。 米裕单手持剑,抖出一个剑花,另外一手双指并拢,先拘了些窗外月色在指尖,然后轻轻抵住剑柄,再以月色和剑气共同“洗剑”。 剑光与月色一起流淌,倾泻在地,转瞬之间便有一位细眉女子,亭亭玉立在众人眼前,她身披一件布满云水烟霞气的雪白衣裳。 面容清冷,一双眼眸略显呆板,最终望向米裕,动作僵硬,施了个万福。 当米裕收拢全部剑气,女子便身形消散,重归长剑。 米裕将长剑放回桌上,抓起件原本黯淡无光的残破法袍,稍稍放在临近窗口处,米裕轻轻抖动法袍,刹那之间,金色翠色交相辉映,宛如一枚枚孔雀翎眼,在浅淡月色映照下,变得熠熠光彩。 米裕随后道破天机,这件法袍,品相大毁不假,但却是以蛮荒天下宗门金翠城的压箱底“云麾缂丝,通经断纬”手法,精心织造而成,而金翠城的立身之本,就是为王座大妖仰止的那件龙袍,锦上添花,才使得女修居多的金翠城,能够不受众多大妖肆意侵袭。 米裕笑道:“放在日光和月光这些光源映照下,金翠两色相交处就会透光,波光粼粼,如水纹涟漪,透过法袍而出的昼夜两种水纹光色,又各有不同,被誉为‘水路分阴阳’,夜间水路,湍濑潺湲,白昼水路,曦光澄澈,能够让某些修行旁门秘术而不宜白日曝光的练气士,变得日炼夜炼皆可。所以北俱芦洲那座彩雀府,与金翠城有点相似,立身之本,都是法袍。” 韦文龙与一旁魏山君试探性问道:“城隍爷、文武庙英灵这类阴冥官吏,若是披挂此袍,岂不是就能够在光天化日之下,光明正大以‘人身’巡游阳间?” 魏檗点头道:“当然可以。只不过我们无法掌握金翠城的真正秘术禁制,难以缝制出真正的金翠城法袍。除了司职白昼巡查的日游神,其余城隍阁、文武庙大小胥吏官差,这类法袍穿戴在身,效果并不显著。” 韦文龙点头,心思急转,缓缓道:“最值钱的还是这件法袍蕴藏的缂丝经纬术,哪怕无法涉及金翠城缝制法衣的大道根本,可只要稍稍沾边,就会不愁销路,哪怕如魏山君所说效果微小,可每当昼夜交替时分,夜游神哪怕提前离开衙门一刻钟都是好事,手有余钱,以此与同僚显摆一二,也是一桩美事……” 说到这里,韦文龙明显语气凝滞几分。 北岳地界,谱牒仙师兴许还凑合,不管真穷还是假穷,私底下到底还敢与患难兄弟们哭穷几句。 可是整个大骊北地,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灵,都是披云山辖下官吏,谁还敢说自己手有余钱?上杆子去披云山喝那魏山君的夜游宴讨要几杯美酒喝吗?关键是一个个可怜兮兮,连哭穷都没胆子。 韦文龙只得迅速转移话题,“我们可以与彩雀府做一桩买卖,交情归交情,买卖是买卖。我们以这件‘祖宗’法袍,和一门金翠城织造术法,事后分账,大可以与彩雀府讨要三成利润。这门织造术,既然我们拆解得出来,藏是藏不住的,肯定很快就会被外人模仿,所以彩雀府要一鼓作气推出成百上千件,再让披麻宗、浮萍剑湖或是太徽剑宗一起帮忙售卖,到时候其它仙家买了几件去拆解术法,有样学样,一些个小山头,我们与彩雀府,拦是肯定拦不住了,也无需去断人财路,就当攒下一份双方心知肚明的香火情。可是北俱芦洲琼林宗这般生意做得极大的仙家府邸,如果想要公然售卖这类法袍,那就要掂量掂量我们几方势力的一起追责了。” 朱敛笑道:“这桩买卖,不用麻烦太徽剑宗和浮萍剑湖了,到底是欠人情的事,不值当。回头咱们就让米兄走趟彩雀府,在那边当个挂名供奉,届时琼林宗敢卖法袍,米剑仙就去问剑砥砺山。真闹出事情了,米兄就御剑找人喝酒去,找刘宗主或是郦宗主都没有问题,就当是避避风头。” 米裕笑眯眯道:“极好极好。” 朱敛坦承道:“只是如此一来,用的是彩雀府挂名供奉余米的人情。还要小心不要连累彩雀府。” 米裕笑道:“‘余米’攒那人情有何用,毫无意义的事情。至于彩雀府的仙子姐姐妹妹们,我哪里舍得让她们受伤分毫,出剑前后,都会先好好思量一番。” 朱敛瞥了眼桌上那件金翠城法袍和那把“细眉”长剑,轻声问道:“长命道友,韦先生,除了将合情合理的三成利润,主动与彩雀府降为两成,我还打算以落魄山的名义,将这把剑赠送给云上城练气士徐杏酒,作为他的护道之物,你们意下如何?” 云上城其实在北俱芦洲那条东南商贸路线上,虽然也算后续添补上的一份子,只是始终比较有心无力,因为云上城无论是师门底蕴,还是修士境界,都远远比不上骸骨滩披麻宗和春露圃这样的大仙家,甚至相较于彩雀府,都显得与落魄山在钱财一事上关联不深,但是那座云上城,从城主沈震泽,到两位嫡传弟子,道侣徐杏酒和赵青纨,对落魄山都极为友善亲近,有十分气力,就出十分财力人力物力,却也从不打肿脸充胖子,就连魏檗都说这样的山上盟友,千金难买万金不换。 加上远游北俱芦洲的渔翁先生,先将嫡传弟子留在了彩雀府之外,就带着不记名弟子赵树下,一起去了云上城。毕竟彩雀府脂粉气重了点,山上山下多是女子修士,老先生终究要避嫌几分。 “问酒翩然峰”的风气,起始于落魄山年轻山主,然后添砖加瓦的,第一个太徽剑宗外人,正是云上城徐杏酒,金乌宫新晋元婴剑修,柳质清紧随其后,在那之后,还有南下骸骨滩路上,专程带着一位止境武夫和一位剑仙走了趟太徽剑宗的武夫李二。武夫正是那个当年习武走火入魔的老武夫王赴愬,老人先在狮子峰地界,只因为几句肺腑之言,就挨了晚辈李二一顿揍,还好能够与同行剑仙,在那太徽剑宗翩然峰,喝了一场“问拳问剑太徽剑宗,都不如问酒翩然峰”的酒水。 被那王赴愬和剑仙两个大嘴巴的推波助澜,一来二去,问酒翩然峰,就成了如今北俱芦洲的一股“歪风邪气”,以至于郦采回到北俱芦洲第一件事,都不是重返浮萍剑湖,而是直接带酒去往太徽剑宗,所幸刘景龙当时已经下山远游,才逃过一劫。 长命问道:“是做长线生意,还是人情往来?” 朱敛笑道:“纯属人情,不涉及生意买卖。” 长命说道:“那我无异议。” 韦文龙点头道:“附议掌律。” “我稍后会与两位详细说那云上城旧事。” 然后朱敛望向米大剑仙。 米裕还挺乐呵,今儿真是个黄道吉日,总算帮上落魄山一点小忙了,回去得记下来,此刻笑呵呵道:“同理同理。” 言语过后,米裕一时间恍惚重新置身于避暑行宫。 长命道友先行离去,腰间悬佩龙泉剑宗打造的数枚剑符,就快跟小管家陈暖树的钥匙串差不多了,反正山上无事,长命就买着玩,以后等到祖师堂谱牒弟子一多,她可以按例分发。 长命与阮秀天生亲近,所以龙泉剑宗那边,阮秀应该是打过招呼了,所以对此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者长命每次花钱买剑符,都按自己订立的照规矩走,每次购买剑符,都比上一次价钱翻一番,长命不太舍得开销神仙钱,都是拿自行铸造的金精铜钱来换。 阮邛是出了名的对落魄山谁都没有笑脸,以前只有裴钱是个例外,如今长命道友也算半个例外了,笑脸还是没有,不过双方偶尔在山上遇到了,却会与这位长命道友点点头。 朱敛最后对魏檗说道:“魏兄难得大驾光临,老规矩,瓜子就酒?” 魏檗笑问道:“难得?” 朱敛笑答道:“这不是为了衬托出魏兄的山君身份嘛。” 魏檗与那长命道友先后施展神通,离开落魄山。 朱敛将法袍和长剑交给米裕,“有劳米兄走趟北俱芦洲了。” 米裕提醒道:“朱老弟,隐官大人一回山头,千万记得立即飞剑传信彩雀府啊。” 朱敛笑着答应下来。 朱敛离开韦文龙所在的账房院落后,独自在落魄山上散步,去了山巅,那处旧山神庙,暂时还没想好如何妥善处置,此地位于落魄山之巅,山上忌讳比较多。 有些想念大风兄弟,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好些神仙书的关键书页,彩绘图案都是轻轻折叠书角的,这就是朱敛的善解人意了。 以往每次大风兄弟每次登山借书,轻轻一抖,书好书坏,只看那书角折叠的数量多寡,一眼便知。大风兄弟上山脚步匆匆,下山更匆匆。 在天微微亮时分,朱敛下山去往竹楼那边,看到了裴钱和周米粒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朱敛放轻脚步,坐在一旁,小米粒还在酣睡,睡得格外香甜。大人有大人的复杂心思,小水怪有小水怪的心事,落在各自心头,分量其实一般重。 朱敛聚音成线,与裴钱说了昨夜那桩账房议事的结果。 裴钱知道老厨子的用意,是要自己不要忽略掌律长命和剑仙米裕,他们为落魄山的付出。 朱敛说道:“心里好受些了?” 裴钱点点头。 朱敛笑道:“有件事,得与你征询一下。” 老厨子说完之后,裴钱说道:“我没什么意见。” 朱敛眺望崖外风光,“看不厌山重水复一样风景的,可能就只有我们的小米粒了。人生路上,有些人走得快些,有些人就可以走得慢些。有些人个子高,人心向阳而生,身影被拉得长长的,铺在身后的道路上,就能够让身后的孩子们一直躲在荫凉中,躲过大日曝晒,躲过风吹雨打。那么一个人不得不长大的遗憾,就不至于那么那么的让你我难以释怀了。” 裴钱轻轻揉着小米粒的脑袋,“懂了。” 沉默片刻,裴钱转过头,赧颜道:“拜剑台一事,与你诚心道个歉。” 朱敛双眼眯起,双拳虚握,轻放膝盖,神色温柔,“多此一举。小看老厨子的心胸了不 是?” 裴钱跟着老厨子一起望向远方,“老厨子介不介意,与裴钱有无此心,愿不愿当面道歉,是两回事。” 朱敛微笑道:“公子教拳法好,教道理更好。” 裴钱会心一笑,“这趟出门远游,走了好些路,还是老厨子最会说话。” 朱敛笑道:“打小铁骨铮铮、从不见风使舵嘛。” 裴钱呵呵一笑。 裴钱突然问道:“那座狐国,要不要我在下山之前,先去偷偷逛一圈?” 朱敛摇头道:“肯定有些清风城许氏安插的棋子藏在里边,有些沛湘已经拘押起来,或是派遣心腹暗中盯梢。至于剩下一些,这位狐国之主都察觉不到,所以将狐国安置在莲藕福地是最好的,折腾不出什么花头。你不用太担心,道理很浅显,许氏打死都想不到狐国会搬迁别处,所以最为重要的狐国棋子,更多是在气力上有优势,主要用来掣肘一位元婴境修为的狐国之主,说句难听的,让陈灵均和泓下去狐国待着,就能打消意外了,至于一些个心机手段,只要那些棋子敢动,我就能够顺藤摸瓜,一一找出,根本不怕他们如何与我们斗心斗力。等到新狐国大势已成,许多原本属于变数的人和事,自然而然就会顺势融入大势当中。” 裴钱犹豫不决。 朱敛笑道:“是觉得我太拖泥带水了,与那狐国之主沛湘夫人,不够杀伐果决,干脆利落?或是觉得我对那沛湘私心过重,是因为担心她在落魄山不讨好,反而因此积攒隐患,将来诸多小意外累加,变成一桩大变故?并非如此,要真正让人心服口服,光靠气力和威势是不够的。若是落魄山是你我刚到那会儿,我当然会以雷霆之势镇压种种起伏心思,但是如今,落魄山已经有底气和底蕴,来徐徐图之了。”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不单是我们要以此对待世界,当世界如此看待我的时候,也要理解和接受。” “这个道理,我当然懂,只是未必多在乎,藕花福地内外的朱敛,都是如此。只是公子很在乎,整个落魄山就自然而然跟着在意起来。” “规矩之内,要给人心一些足够的弹性,容得对方在大是大非两条线之间,有些对和错。” “这些话,原本都是要等到沛湘主动与落魄山提及狐国‘文运’一事,我才会对她说的诚挚言语,这会儿就当是先与你唠叨几句大道理好了,你听过就算。” 裴钱点头道:“让曹晴朗丢钱福地一事,我就不记你的账了。” 朱敛气笑道:“敢情我要是不说这番话,还要被你记账在册?” 裴钱理直气壮道:“我那几箱子账本,可是连我师父都不会去翻的,老厨子你更管不着。” 朱敛好奇问道:“是在哪里跻身的山巅境?皑皑洲?” 在雷公庙那边,裴钱有过飞剑传信落魄山,那是裴钱寄出的最后一封家书,当时裴钱还只是远游境。 裴钱摇头道:“除了更早在皑皑洲北边冰原遇上的谢剑仙,还有帮我寄信的马湖府雷公庙,阿香前辈和岁余姐姐都是真正的好人,加上我当时远游境的底子也没多牢固,就没想着破境了,我是在金甲洲那边破的境,因为在溪姐姐说守不住了,与其留给蛮荒天下那帮畜生,不如我先抢过来,求个落袋为安,也就是我没本事连续破境,不然按照在溪姐姐的说法,一旦从山巅境以天下最强身份,跻身止境,武运之大,超乎想象,八境跻身九境,根本没法比,而且当时金甲洲半是浩然半是蛮荒,只要得了最强二字,我就能够学师父那样,从蛮荒天下本土争夺武运在身,天底下没有比这更无本万利的买卖了,所以那会儿不管是自己一个人练拳,还是去战场上出拳杀敌,我都很专心,就像……” 裴钱转过头,看了眼竹楼二楼。 练拳最吃亏的岁月,都在那边。 苦到好像这辈子的苦头都吃完了。 崔爷爷走后,裴钱独自一路跨洲远游,哪怕是在那金甲洲战场,不管如何厮杀惨烈,裴钱其实都没觉得如何煎熬。 裴钱收回视线后,问道:“老厨子,崔爷爷也算远游去了,对吧?” 朱敛叹了口气,“大概如此。” 突然有颗脑袋从崖畔探出,从眼角各自挤出一粒泪花儿,然后仰头悲愤道:“那美若天仙不黑炭的家伙,你速速还我可敬可爱的大师姐!” 小米粒打了个激灵,一下子给吵醒过来,一脸茫然,“裴钱裴钱,我咋个听见大白鹅的声音了?” 裴钱笑道:“没有的事。” 那只大白鹅方才给裴钱一脚踹下了悬崖。 崔东山趴在一朵不知从哪来的白云床褥上,缓缓升空,凫水划船而至,嬉笑道:“大师姐,小米粒,老厨子,想不想我啊。” 小米粒坐直身体,双手合掌,喃喃道:“好梦好梦,我再打个盹儿。” 崔东山蹲在裴钱身边,肩头一高一低,使劲后仰看着裴钱,“大师姐,你咋个回事嘛,都比小师兄个儿高了。” 小米粒立即睁开眼睛,起身跑到崔东山身边,站在一旁,伸手比划了一下双方个头,哈哈大笑道:“一连串的哦豁,大白鹅真是你啊,惨兮兮,从个儿第一高变成第二高哩,我的名次就没降嘞,别伤心别伤心,我把乐呵借你乐呵啊。” 崔东山笑眯眯点头,“还是小米粒好啊。” 小米粒如临大敌,赶紧使眼色,嘛呢嘛呢,裴钱那边的小账本,就数她那本最少了。当然暖树姐姐是连账本都没有的。 崔东山哼哼唧唧,一个抖肩,就要震撼起身,给小米粒赶紧双手按住,崔东山一番挣扎,只得颓然作罢。 朱敛看了眼崔东山,又看了看裴钱。 裴钱则看了看朱敛,再看了看大白鹅。 崔东山笑道:“曹晴朗就曹晴朗好了,我又没意见的。” 朱敛说道:“那福地就今儿开工了?本该前来观礼之人,各有各忙,虽然人没到,但是礼物没少。” 崔东山笑道:“今日宜动土上梁,宜祭祀订盟,宜纳采嫁娶,万事皆宜。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专程今天赶来?” 朱敛问道:“竹楼后边那处池塘?” 崔东山笑道:“关入莲藕福地才好,省去我的一门禁制,说不定还有一份意外之喜的还礼。” 今天对于落魄山而言,是一个注定要载入祖师堂谱牒史册的的大日子。 哪怕年轻山主不在山上,也实在是拖延不得了。 魏檗作为北岳山君,依旧负责打开梧桐伞的福地入口,一行人陆续走入莲藕福地。 山巅境武夫朱敛,山巅境裴钱,仙人境崔东山,观海境练气士曹晴朗。 一个玉璞境瓶颈大如天、到了瓶颈都好似寻常剑仙刚刚跻身玉璞的剑修米裕。 仿佛天生便拥有玉璞境神通的落魄山掌律长命,三场金色大雨从天幕落在人间后,她如今境界,是个谜。 倒悬山春幡斋出身的金丹修士韦文龙,走渎成功的陈灵均,走水走过一河四江的泓下。 小管家陈暖树,和落魄山右护法周米粒。 以及本身就已经身在福地的狐国之主沛湘,察觉到天幕处故意泄露给她的一丝异象,立即从搁置在松籁国边境线上新狐国,御风升空,与落魄山众人施了个万福,最后她选择站在最边缘地带的泓下身旁。 其实这次一举提升福地品秩,老夫子种秋,元婴剑修崔嵬等等,都与年轻山主一样缺席。 有些则是暂时不宜牵扯太深,例如张嘉贞、蒋去,骑龙巷压岁铺子代掌柜石柔。 朱敛笑着交给曹晴朗一只钱袋子。 曹晴朗大为意外,然后摇头道:“让小师兄或是裴钱来吧。” 裴钱默不作声。 崔东山笑道:“境界低的来,比较讨喜讨吉利。” 曹晴朗无言以对。 朱敛也没有收回手,曹晴朗只好深呼吸一口气,接过那只钱袋子,捻出其中一枚谷雨钱,环顾四周。 裴钱说道:“总计八十一颗谷雨钱,慢慢砸钱就是了。” 崔东山先掐诀,异象浮现天地间。 莲藕福地,水井洞天,洞天福地相衔接。 然后崔东山摊开手心,将悬在手心寸余高度的一座袖珍水塘,轻轻一吹,落在了福地中央处的山脚,落地扎根,蓦然大如湖泊,水中生发出一支摇曳生姿的紫金莲花,片片荷叶皆大如数亩地,莲花暂时只是含苞待放,尚未全开,随风摇曳,一朵紫金色的花苞,将开未开。 不过莲藕福地本土练气士当中,唯有跻身了金丹客,才可以看出个模糊大概,只不过福地如今暂时还没有地仙修士。 曹晴朗攥紧一颗谷雨钱,炼化为灵气,轻轻松开手掌。 灵气四散天地间。 魏檗微微一笑,从袖中摸出一只金黄色的小螃蟹,小家伙先前莫名其妙得了一道法旨走江化蛟去,让小螃蟹到了大渎水中,急得团团转,李希圣就忍住笑,当是帮着小宝瓶完成了一个与小家伙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又将其从大渎水中押回手心,最后转赠披云山魏山君,代为赠送福地,并且明言搁放在池塘中,作为那棵紫金莲的护水使。 小螃蟹坠入池塘中,背脊之上,那句符箓法旨的金光一闪而逝,小家伙蓦然褪去蟹壳,变作一座好似龙宫的巨大府邸,缓缓沉在水底。 崔东山则抖了抖袖子,施展袖里乾坤神通,不断有一粒粒虬珠如雨落人间,纷纷去往福地人间的江河溪涧。 这是那位青钟夫人,也就是李柳“婢女”所赠,其实是渌水坑那座歇龙石的数千年珍藏,全给她一股脑送来了崔东山,反正此物在渌水坑不是什么稀罕物,对于世间任何一座福地的江河水运,却是一等一的大补之物。 一开始臃肿妇人还有些难为情,觉得有些显出“珠黄”迹象的虬珠拿不出来,她想要筛选一通,只给些成色好的虬珠,结果被崔东山喷了一脸唾沫星子,不但虬珠全给了,又被崔东山讨要了一件水法至宝。 除此之外,骸骨滩披麻宗,春露圃,彩雀府,云上城,老真人桓云,浮萍剑湖郦采,太徽剑宗刘景龙,济渎灵源公沈霖,龙亭侯李源…… 趴地峰火龙真人,白云一脉,桃山一脉,指玄峰一脉,太霞一脉,皆有观礼之物赠送落魄山。 例如浮萍剑湖,总计十八大小湖泊,郦采就拿出了其中一座名为“云雾剑毫”的湖泊,水域不大,但是剑气沛然,是浮萍剑湖地仙剑修的两大淬剑处之一。 又比如太徽剑宗,托付披麻宗,寄来了一座山峰,炼化为巴掌大小的袖珍山岳,真实大小,却不输灰蒙山。 沈霖赠送了南薰水殿里边,一大片连绵亭台阁楼,李源则拿出了一条水运浓郁的苍翠色河水。 元来这小子也半点不吝啬,这个更喜欢读书的年轻武夫,在那中岳储君之山,得到一桩仙缘,是整座破碎秘境,其中藏有两道金书玉牒,龙气盎然,破碎秘境无法搬迁,元来就将最为珍贵的金书玉牒寄到了落魄山。 披云山山君魏檗,当然不会没有表示。 而以姜氏家主身份押注福地的落魄山供奉“周肥”,早早就在帮忙福地吸纳流民之时,准备妥当了一份重礼。 此外老龙城范家的年轻家主范二,孙家家主孙嘉树,各自得到一封落魄山密信之后,都送来礼物。 甚至是龙泉剑宗,阮邛都让刘羡阳送了份重礼给落魄山。 当曹晴朗丢掷出倒数第二颗谷雨钱后。 天地齐鸣。 曹晴朗如释重负,然后这位青衫儒生,郑重其事,向天地四方各作一揖。 其余人等,亦是以此礼敬天地,或作揖或抱拳,或施了个万福。 一件件天材地宝,涌现人间各地。 一桩桩修道机缘,更是层出不穷。 一头头原本浑浑噩噩游曳不定的各地英灵鬼物,山泽精怪,纷纷凝聚出一粒真灵,或是找到真名雏形,开始开窍生出灵智,真正涉足修行之路。 四国疆域,山水灵气开始自行聚拢,成为一处处崭新的风水宝地。不但如此, 落魄山掌律长命打了个响指,一场金灿灿的滂沱大雨,如遵法旨,笼罩大地,润泽人间山河千万里。 崔东山一个跳起,双袖飘荡,重复念叨“敕”字两遍。 各有一粒光亮去势快若仙剑凌空。 与此同时,日月一起悬空现身不说,还相较以往蓦然明亮了几分。 飘然落地后,崔东山叹息一声。 万事俱备,只欠先生归乡。 只欠一场不知何处的风雪,为落魄山带回一个夜归人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三十一章 仰天大笑,夫复何言 中土穗山。 坐在台阶上的金甲神人突然站起身,神色肃穆,与来者抱拳致敬。 能够让穗山大神如此由衷礼敬之人,当然不是那个贼眉鼠眼笑嘻嘻的老秀才,而是老秀才身旁那……白也,如今成了一个头戴虎头帽的孩子。 人间最得意,仗剑扶摇洲,一斩再斩,若是加上最后出手的周密与刘叉,那就是白也一人手持四仙剑,剑挑八王座。 只是这会儿的孩子,白衣大红帽,眉眼清秀,略带几分疏离冷淡神色。见到了穗山大神,孩子也只是轻轻点头。 老秀才一把按住虎头帽,“怎么回事,孩子家家的,礼数少了啊,瞧见了咱们堂堂穗山大神……” 孩子抬手,拍了拍老秀才的手,示意他差不多就可以了。 老秀才装模作样帮着扶了扶本就不歪的虎头帽,“山上风大,怕你着凉不是?” 白也如今到底神魂孱弱,需要一物帮忙遮掩天机,免得被那个不太脚踏实地的托月山大祖纠缠不清,所以老秀才与至圣先师求了一件文庙至宝,至圣先师从文庙取来礼器后,老秀才好说歹说,才说服了至圣先师帮着顺手炼化一二,最终样式就成了白也年幼时在家乡经常戴的这种虎头帽。 穗山大神是真心替白也打抱不平,以心声与老秀才怒道:“老秀才,正经点!” 老秀才悻悻然收手,与孩子笑问道:“咱俩是徒步走去山巅,还是劳驾穗山大神帮忙捎一程?” 孩子已经率先挪步,懒得与老秀才废话半句,他打算走到穗山之巅去见至圣先师。 白也此生入山访仙多矣,但是不知为何,种种阴差阳错,白也几次路过穗山,却始终未能登临穗山,所以白也想要借此机会走一走。 老秀才跟在那虎头帽小白也的后边,转头看着那个想要重新坐地的傻大个,笑骂道:“你是屁股底下能给孵出一窝鸡崽子出来啊,还是在这儿当门神能从老头子那边收钱啊,还不赶紧护驾?麻溜的!穗山罡风嗖嗖的,不小心吹飞了这顶虎头帽,别怪我不念兄弟情谊,到了老头子那边,先告你一状……” 金甲神人自动忽略掉老秀才的碎碎念叨,默默跟随两人身后,一起拾级而上。 穗山的崖刻石碑,无论是数量还是文采,都冠绝浩然天下,金甲神人心中一大憾事,便是独独少了白也手书的一块碑文。 只是当下的虎头帽孩子,大概能算一位名副其实的谪仙人了。 老秀才转头说道:“白也诗无敌,是也不是?你们穗山认不认?” 金甲神人点头道:“当然认。白先生诗篇,虎视何雄哉。” 事实上,穗山之巅,金甲神人专门留下了一块空白石崖。 需知世间名山,往往山上仙师和文人骚客崖刻极多,这就是所谓的自古名山待圣人,尤其是大岳山头,万年以来,只说山巅之地,能够留给后人崖刻,或是立碑的,几乎连那巴掌大小的空地都留不住。于此足可见穗山大神的诚意,再者这位“中土山神首尊”不是老秀才那种人,明明有此心思,却从不与人宣扬,白也不来登山,就留着,不来,就一直留着。不然就老秀才那德行,都能主动带上笔墨纸砚堵白也的大门去。 老秀才干脆转身,跳脚骂道:“那咋个偌大一座穗山,愣是白也诗篇半字也无?你怎么当的穗山大神。” 金甲神人说道:“不愿打搅白先生闭关读书。” 老秀才呸了一声,“你就是诚意不够,你与白也半点不亲,很正常,天底下有几个人能与白也称兄道弟,甚至沾自家弟子的光,隐约还要高出半个辈分的?!但是你与我什么交情,怎不见你求我半句?求不求人是你的事,答不答应是我的事情,先后顺序要不要讲一讲?” 金甲神人一阵火大,以心声言语道:“不然留你一个人在山脚慢慢絮叨?” 虎头帽孩子对身后老秀又开始施展本命神通的拱火,置若罔闻,孩子乐得独自缓缓登高,欣赏穗山风景。 老秀才立即变了脸色,与那傻大个和颜悦色道:“后世书生,大言不惭,说白也瑕疵,只在七律,不严谨,多有失粘处,所以传世极少,什么长腰健妇蜂扑花,按了一个蜂腰体的名头在白也脑袋上,比这虎头帽真是半点不可爱了,对也不对?” 金甲神人神色疑惑,莫不是老秀才难得良心一次,要让白也留下一篇七律,崖刻穗山? 老秀才以眼神示意傻大个你懂的,见那穗山大神似乎不开窍,背对白也的老秀才便抬起一手,轻轻搓动手指。 金甲神人还真心动了。只要老秀才让那白也留下一篇七律,万事好商量。给老秀才借去一座支脉山头都无妨。以两三百年功德,换取白也一首诗篇, 老秀才停步不前,抚须而笑,以心声咳嗽几句,缓缓说道:“竖起耳朵听好了……诗词律例,古板规矩,拘得住我白也才怪了……” 不曾想独自登高数十步外的虎头帽孩子说道:“七律确实非我所长。如果穗山大神听了某篇七律,肯定是老秀才的托名之作。” 老秀才哀叹一声,屁颠屁颠跟上虎头帽,刚要伸手去扶帽,就被白也头也不转,一巴掌打掉。 穗山大神一直护送两人到山巅,与那盘坐翻书的老夫子一抱拳,就重返山脚。 白也虽然再不是那个十四境修士,只是脚力依旧胜过俗子香客许多,登山所耗光阴不过半个时辰。 老夫子转头与那虎头帽孩子笑道:“有点忙,我就不起身了。” 孩子与至圣先师作揖。 看得老秀才乐呵不已,本就个儿不高了,还弯腰。 穗山之巅,风景壮丽,半夜四天开,星河烂人目。 老秀才感慨道:“天意从来高难问,不得不问。人间鼻息鸣鼋鼓,岂敢不听。” 只见那天幕各处,如有巨石砸湖,阵阵涟漪,激荡不已,正是那蛟龙沟上方灰衣老者的开天手笔,试图将天外的远古神灵余孽引入浩然天下。 而至圣先师就负责缝补天幕,免得让礼圣太过艰辛。至于托月山大祖一些落在人间山河的术法神通,同样会被至圣先师一一打消。 一把太白剑鞘蓦然悬在虎头帽孩子身旁,正是符箓于玄送返穗山。 白也轻轻握住,欲言又止。 老夫子点头道:“去吧。不管是在浩然天下,还是青冥天下,人间不还是人间,白也不还是白也。” 白也再次作揖,与至圣先师请辞远游别座天下。 亏欠孙道长太多,白也打算远游一趟大玄都观。 当时白也身在扶摇洲,已经心存死志,仙剑太白一分为四,各自送人,既然如今得以重新涉足修行,白也也不担心,自己还不上这笔人情。 等到了大玄都观,给他至多百年光阴就可以了。 老秀才蹲下身,双手笼袖,轻声道:“天地逆旅,秉烛夜游,我行忽见之,长天秋月明。” 虎头帽孩子一手持剑鞘,一手按住老秀才的脑袋,“年纪轻轻的,以后少些牢骚。” 事实上,除了至圣先师称呼文圣为秀才,其他的山巅修道之人,往往都习惯称呼文圣为老秀才,毕竟人间秀才千千万,如文圣这般当了这么多年,确实当得起一个老字了。可事实上真实的年龄岁数,老秀才比起陈淳安,白也,确实又很年轻,相较于穗山大神更是远远不如。但是不知为何,老秀才又好像真的很老,容貌是如此,神态更是如此。没有醇儒陈淳安那么相貌清雅,没有白也这般谪仙人,老秀才身材矮小瘦弱,脸上皱纹如沟壑,白发苍苍,以至于昔年陪祀于中土文庙,各大学宫书院亦会挂像,请那一位与关系莫逆的丹青圣手绘制画像,老秀才本人都要咋咋呼呼,画得年轻些俊俏些,书卷气跑哪里去了,写实写实,写实你个大爷,他娘的你倒是写意些啊,你行不行,不行我自己来啊…… 老秀才站起身,说道:“游子归乡,天经地义,哪怕他乡再好,也要记得回家。” 白也点头道:“会的。” 手中太白剑鞘一闪而逝,归入一处本命窍穴当中。 老秀才忧心忡忡道:“听说大玄都观的素斋不太好吃。” 远处老夫子嗯了一声,“听人说过,确实一般。” 老秀才与白也说道:“你听听你听听,我会瞎说,老头子会胡扯吗?真不好吃!” 昔年亚圣远游青冥天下多年,正是中土文庙对白玉京的礼尚往来。 白也伸手扶了扶头上那顶鲜红颜色的虎头帽,仰头望向天幕,再收回视线,多看一眼李花年年开的家乡山河。 青冥天下,大玄都观大门外,一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不着急去找孙道长聊正事,斜靠门房,与一位女冠姐姐微笑言语。说那师兄道老二借剑白也一事,仙剑道藏一去千万里,是他在白玉京亲眼所见,春辉姐姐你离着远,看不真切,至多只能见那条溟蒙道气的随剑远游,小小遗憾了。 那位背剑女冠笑道:“陆掌教你与我闲聊再多,也进不去大门啊,祖师爷发话了,路上一条狗摇尾巴都能入门,唯独陆沉不得入内。” 陆沉笑哈哈道:“孙道长对我还是最为刮目相看啊,进不去没关系,我这趟登门拜访,一半心意,就是奔着春辉姐姐来的。见着了春辉姐姐,就已经不虚此行。” 道号春辉的大玄都观女冠,略显无奈道:“陆掌教,我真不会去那紫气楼修行,当什么千古无人的姜氏外姓迎春官领袖。” 陆沉可怜兮兮道:“不当那迎春官,去青翠城也成啊,刚刚返乡的姜云生听说过没?娃娃脸一孩子,活泼又可爱,还是我大师兄离乡远游时钦定的琢玉郎,只要春辉姐姐你点头,明儿我就让青翠城多出一桩喜事来!聘礼极多,白玉京姜氏和青翠城各一大份,大玄都观半点嫁妆都不用给的……” 背剑女冠有些羞恼,“陆掌教,请你慎言!” 陆沉眨眨眼,试探性问道:“那我让姜云生认了春辉姐姐做干娘?都不用欺师叛祖去那啥青翠城,白得一儿子。传出去也好听,大涨大玄都观剑仙一脉的威风。” 年轻容貌的玉璞境女冠,眯起一双丹凤眼眸,“陆掌教!” 陆沉无奈道:“罢了罢了,小道确实不是一块当月老的料,不过实不相瞒,昔年远游骊珠洞天,我苦心精研手相多年,看姻缘测福祸算命理,一看一个准,春辉姐姐,不如我帮你看看?” 一位高瘦老道人出现在大门口,笑眯眯道:“陆掌教莫不是给化外天魔占据了魂魄,今儿很不死皮赖脸啊。以往陆掌教道法高深,多行云流水,如那白露雨水走一处烂一处,今儿怎的转性了,好心好意当起了牵红线的月老。春辉,认什么姜云生当干儿子,眼前不就刚好有一位现成送上门的,与客人客气什么。” 当下这位孙道长的穿着打扮,很念旧,背着一把桃木剑,腰系一串铜铃铛,身穿一件寻常丝绢材质的道袍法衣,暗摆十二幅,对应一年十二月。 若是被昔年某位同道中人瞧见了,定要暗赞一句老道长好仙风真道骨。 陆沉笑嘻嘻道:“哪里哪里,不如孙道长轻松惬意,老狗趴窝守夜,嘴动身不动。一旦挪窝,就又别具风采了,翻潭的老鳖,兴风作浪。” 孙道长微笑道:“走,咱哥俩进门说去。” 陆沉使劲点头,一脚跨过门槛,却不落地。 孙道长始终神色慈祥,站在一旁。 但是那位玉璞境的背剑女冠,却已经额头渗出汗水。 不是她胆子小,而是一旦陆沉那只脚触及大门内的地面,祖师就要待客了,绝不含糊的那种,什么护山大阵,道观禁制,外加她那一大帮师兄弟、甚至是许多她得喊师伯太师叔的,都会瞬间分散道观四方,拦截去路……大玄都观的修道之人,本来就最喜欢一群人“单挑”一个人。 陆沉一个蹦跳,换了一只脚跨过门槛,依旧悬空,“嘿,小道就不进去。” 背剑女冠没有觉得有半分趣味,始终如临大敌,虽然担心自己被一位天下第三和一位天下第五的神仙打架,给殃及池鱼,但是职责所在,大玄都观又有输人不输阵的门风习俗,所以她只能硬着头皮站在原地,她双手藏袖,已经默默掐诀。争取自保之余,再找机会往白玉京三掌教身上砍上几剑,或是狠狠砸上一记道诀术法。 孙道人转身走向道观大门外的台阶上,陆沉收起脚,与春辉姐姐告辞一声,大摇大摆跟在孙道人身旁,笑道:“仙剑太白就这么没了,心不心疼,我这儿有些盐巴,孙老哥只管拿去烧饭做菜,省得道观斋菜寡淡得没个滋味。” 孙道人走下台阶,不过一脚跨过最后一级台阶时,等到脚底板触及街面,老道人就带着陆沉一并现身在数万里之外。 孙道人喜欢清静,在大玄都观辖境外,开辟有一座避暑别业,不算什么风水形胜之地,也没什么禁制讲究,唯一能拿出手的待客风景,就是一棵古意仿佛苍翠欲滴的万年古松。 松下有白衣童子正在煮茶,还有一位紫髯若戟、头顶高冠的披甲神灵站在一旁。 古松枝叶间,挂有一个莹莹可爱的“白玉盘”,好似镶嵌入古松绿荫间的一件文房清供。 除此之外,在古松南北两侧地上,有孙道人与师弟昔年分别以仙剑太白篆刻的两个词汇,北酆,南斗。 松下有石桌,老道人孙怀中落座后,陆沉脱了靴子,盘腿而坐,摘了头顶莲花冠,随手搁在桌上。 陆沉开门见山道:“我来这里,是师尊的意思。不然我真不乐意来这边讨骂。” 孙道长微微皱眉。 除去天地初开的第五座天下,其余天地有序、大道森严的四座,不管是青冥天下还是浩然天下,每座天下,修士打架一事,有个天大规矩,那就是得刨开四位。就比如在这青冥天下,不管谁再大胆,都不会觉得自己可以去与道祖掰手腕,这已经不是什么道心是否坚韧、无所谓敢不敢了,不能就是不能。 只是道祖连那白玉京都不愿多去,由着三位弟子轮流执掌白玉京,哪怕是孙道长,不管对道老二余斗如何不顺眼,对那道祖,还是很有几分敬意的。 陆沉笑道:“白也是个不愿欠人情的,所以意外不大的话,多半会来大玄都观偿还人情,文庙那边也不会阻拦。我今天来见你,就是打个招呼,白玉京与大玄都观以往如何,以后依旧如何,白也在此潜心修行就是了,白也不管入不入大玄都观的祖师堂谱牒,都会被白玉京只是视为白也,所以孙观主忧心万事,都不用忧心此事。” 孙道长点点头。 陆沉单手支腮,斜靠石桌,“一直听说孙老哥收了几个好弟子,很是良材美玉,怎么都不让小道瞧瞧,过过眼瘾。” 孙道长问道:“白也如何死,又是如何活下来?” 陆沉叹了口气,以手作扇轻轻挥动,“周密合道得古怪了,大道忧患所在啊,这厮使得浩然天下那边的天机紊乱得一塌糊涂,一半的绣虎,又早不早晚不晚的,刚好断去我一条关键脉络,弟子贺小凉、曹溶他们几个的眼中所见,我又信不过。算不如不算,听天由命吧。反正暂时还不是自家事,天塌下来,不还有个真无敌的师兄余斗顶着。” 孙道长嗤笑道:“道老二愿意借剑白也,差点让老道把一对眼珠子瞪出来。” 陆沉懒洋洋道:“余师兄还是很有豪杰气的嘛,孙老哥身为半个自家人,莫要说气话,容易伤感情。” 孙道长和陆沉几乎同时抬头望向天幕。 孙道长站起身,放声大笑,双手掐诀,古松枝叶间的那只白玉盘,熠熠莹然,光彩笼罩天地。 陆沉则赶紧穿上靴子,走了走了,溜之大吉。 等到陆沉离去,光芒收敛,孙道长眼前站着一老一小,孙道长瞪大眼睛,疑惑万分,不敢置信道:“白也?” 那个头戴虎头帽的孩子点点头,取出一把剑鞘,递给老道长,歉意道:“太白仙剑已毁……” 老道人大手一挥,喊了句去他娘的,屁大事情何须多说,老人快步走到孩子身边蹲下,打趣道:“哪家小娃娃,这粉雕玉琢的,大玄都观以后那些年轻女子,还不得每天无心修行,光顾着跑来捏小脸了,我这个当祖师爷的,都不好多说什么……” 白也面无表情,只是扯了扯脖子上的虎头帽系带。 孩子此刻心情,应该是不会太好的。 来时路上,老秀才言之凿凿,说至圣先师亲口提醒过,这顶帽子别着急摘下,好歹等到跻身了上五境。 白也都无法想象自己在玉璞境之前,一直头戴虎头帽到底是怎么个光景。 一旁老秀才,双指捻住一张青色材质的远游符,一点点缓缓消逝,等到符箓燃烧殆尽,就是老秀才返回浩然之时。 孙道长站起身,打了个道门稽首,笑道:“老秀才风采无双。” 老秀才作了一揖,笑眯眯赞叹道:“道长道长。” 双方心照不宣,对视而笑。 久闻不如见面,果然这才是自家人。 然后老秀才一手捻符,一手指向高处,踮起脚跟扯开嗓子骂道:“道老二,真无敌是吧?你要么与我辩论,要么就爽快些,直接拿那把仙剑砍我,来来来,朝这里砍,记住带上那把仙剑,不然就别来,来了不够看,我身边这位侠肝义胆的孙道长绝不偏帮,你我恩怨,只在一把仙剑上见真章……” 白玉京最高处,道老二眯起眼,袖中掐诀心算,同时瞥了眼天幕。 白也突然说道:“仙剑道藏,只会在你符箓消失之前返回青冥天下。” 虽然境界没了,但是眼界还在。 老秀才呵呵一笑,神色自若。 只是持符之手立即下垂,轻轻晃荡起来。 片刻之后,干脆抬起手,使劲吹了起来。 都是自家人,面儿什么的,瞎讲究什么。 老秀才穷归穷,从不穷讲究。 孙道长笑道:“文圣不用着急返回,道老二真敢来此地,我就敢去白玉京。” 老秀才将那符箓攥在手中,搓手笑道:“别别别,总不能连累白也初来乍到,就惹来这等纷争。” 孙道长突然皱眉不已,“老秀才,你去不去得第五座天下?” 老秀才摇头道:“暂时去不得。” 孙道长提醒道:“最好去得。” 老秀才瞬间了然,摊开手,孙道长双指并拢,一粒灵光凝聚在指尖,轻轻按在那枚至圣先师亲自绘制的远游符上。 老秀才转头望向那个虎头帽孩子。 应该放心才对,却又实在是放心不下。 终究如今白也就只是个需要重新问道的孩子,不再是那十四境的人间最得意了。 白也说道:“你先管好自己。以后找你喝酒。” 老秀才点点头,突然感伤不已,轻声问道:“仰天大笑出门去的那个白也,我其实一直很好奇到底是怎么个白也。” 老秀才其实就是随口一问,白也有无答案,不重要。 头戴虎头帽的孩子想了想,双手环胸,微微垫脚,高高仰头,张了张嘴巴又合上,期间好似背书一般迅速说了三个字,几乎没什么语气起伏,“哈,哈,哈。” 比较敷衍了事。 一旁孙道长饶是见惯了风浪,也觉得今儿算是长见识了。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整张脸庞都皱在一起,最喜欢絮絮念叨的老人却不再多说什么,随着符箓消失,身形一闪而逝,天幕大门一开,重返浩然天下。 宝瓶洲,崔瀺法相手托一座仿白玉京,崔瀺真身今天破例没有讲学,而是待客两位老熟人。 两个老朋友都不以真身跨洲远游至此,山上手段多,越玄妙的术法往往越吃钱,不过根本无需崔瀺担心此事。 当崔瀺落在人间,行走在那条大渎畔,一个身材臃肿的富家翁,和一个穿着朴素的中年男人,就一左一右,跟着这位大骊国师一起散步水边。 一个皑皑洲财神爷的刘聚宝,一个中土玄密王朝的太上皇郁泮水,哪个是会心疼神仙钱的主。 在家族书房让一个年轻后生林君璧头疼不已的郁泮水,这会儿溜须拍马得厉害了,“崔老弟大手笔,委实是改天换地的大手笔啊。浩然锦绣三事哪里够,得加上这么一桩。” 刘聚宝倒是没郁泮水这等厚脸皮,不过望向一条大渎之水,难掩激赏神色。 只不过刘聚宝眼中所见,不止是大渎滚滚流水,更是源源不断的神仙钱,只要一个人本事够大,就如同在那大渎入海口,张开一个大钱袋子。 崔瀺笑问道:“郁老儿,如今棋术如何?” 郁泮水埋怨道:“明知故问,还是强啊。” 郁泮水的棋术怎么个高,用当年崔瀺的话说,就是郁老儿收拾棋子的时间,比下棋的时间更多。 棋风霸道,杀伐果决,一往无前,所以下得快,输得早。崔瀺很少愿意陪着这种臭棋篓子浪费光阴,郁泮水是例外。当然所谓下棋,落子更在棋盘外就是了,而且双方心知肚明,都乐在其中。三四之争,文圣一脉惨败,崔瀺欺师灭祖,叛出道统文脉,沦为人人喊打的丧家犬,但是在当时看似鼎盛的大澄王朝,崔瀺与郁泮水在瘿柏亭一边手谈,一边为郁老儿一语道破花团锦簇之下的衰败大势,正是那场棋局后,稍稍举棋不定的郁老儿才下定决心,更换王朝。 崔瀺有一点好,最让郁泮水佩服,因为大异于世间读书人,但凡是知晓诸多弊端却依旧无解之事,崔瀺就会老老实实烂在肚子里,绝不故作高深语,简而言之,崔瀺只做力所能及的实在事,敢做肯做能做,所以当时崔瀺离开郁家,除了一场毫无悬念的棋盘胜负,还留给了郁家改朝换代的一本册子,只说是尽量帮着郁老儿梳理脉络,双方策略,以此相互佐证。 郁泮水当时送到凉亭台阶下,只问了一句,“绣虎何所求?” 崔瀺答道:“以后我与郁家借钱,你郁泮水别含糊,能给多少就多少,赚多赚少不好说,但是绝对不亏钱。” 郁泮水这个出了名的臭棋篓子,在权术谋略上,却是绵里藏针,不过而立之年,就已经身为大澄王朝国师,先后扶植起数位傀儡皇帝,有那斩龙术的美誉。关于“肥郁”,在浩然天下的山上山下,一直毁誉参半,其中就有众多宫闱香艳秘闻,山上流传极多。与姜尚真在北俱芦洲亲笔撰写、再自己掏钱刊印的群芳野史,并称山上双艳本。 崔瀺转去与刘聚宝问道:“刘兄还是不愿押狠注?” 刘聚宝说道:“挣钱不靠赌,是我刘氏头等祖宗家规。刘氏先后借给大骊的两笔钱,不算少了。” 谷雨钱。万。先后两次,各一百。 崔瀺笑道:“赌?刘兄是瞧不起我宝瓶洲的守势,还是瞧不起蛮荒天下的攻势?” 刘聚宝笑了笑,不说话。 跟这头绣虎打交道,千万别吵架,最没劲。 至于刘聚宝这位皑皑洲财神爷,手握一座寒酥福地,掌管着天下所有雪花钱的来源,中土文庙都认可刘氏的一成收益。 是有过黑纸白字的。结契双方,是礼圣与刘聚宝。 而那条雪花钱矿,储量依旧惊人,术家和阴阳家老祖师曾经一同堪舆、演算,耗费数年之久,最终答案,让刘聚宝很满意。 也就是说皑皑洲刘氏不但现在有钱,未来还会很有钱,所以皑皑洲刘氏,又有那“坐吃山不空”的赞誉。 就连那位商家老祖范先生,都说刘财神是真有钱。 刘氏供奉当中,武夫有皑皑洲雷公庙沛阿香。作为一洲武道第一人,供奉排名仅是第三。术家总计三位祖师爷,其中两位都是皑皑洲刘氏的供奉。 崔瀺问道:“谢松花还是连个刘氏客卿,都不稀罕挂名?” 刘聚宝坦然承认此事,点头笑道:“钱财一物,终究不能通杀所有人心。如此才好,所以我对那位女子剑仙,是真心钦佩。” 刘氏一位家族祖师,如今正在辛苦说服女子剑仙谢松花,担任家族客卿,因为请她担任供奉是不用奢望的。谢松花对家乡皑皑洲从无好感,对财大气粗的刘氏更是观感极差。 所以只要谢松花点个头,她这辈子非但不用去刘府走个过场,更不会让谢客卿做任何事情,祖师堂议事,谢松花人可以不到,但是只要把话带到,一样管用。除此之外,谢松花的两位嫡传弟子,举形和朝暮,跻身上五境之前,关于养剑和炼物两事,一切所需天材地宝、神仙钱,皑皑洲刘氏全部负责了。 可哪怕如此,谢松花还是不肯点头。从头到尾,只与那位刘氏祖师说了一句话,“如果不是看在倒悬山那座猿蹂府的面子上,你这是在问剑。” 皑皑洲刘氏当然不是真缺一位剑仙坐镇,只是皑皑洲刘氏家主发话了,让那位家族长辈务必达成此事,而且还要好好说话,对谢剑仙要多多礼敬尊重,不然回了祖师堂,他刘聚宝就不好好说话了。 崔瀺笑道:“生意归生意,刘兄不愿押大赚大,没关系。之前借钱,本金与利息,一颗雪花钱都不少刘氏。除此之外,我可以让那谢松花担任刘氏供奉,就当是感谢刘兄愿意借钱一事。” 况且刘聚宝做人不忘本,光是为了皑皑洲武运和剑道气运一事,暗中开销无数,崔瀺都看在眼里。 天底下的有钱人,来来去去,不管新人旧人,总归是有人坐在有钱人的那个位置上的,那么谁理当有钱,就是大学问了。 天下事,兜兜转转,不还是人与人打交道。 刘聚宝说道:“接下来蛮荒天下就要收拢战线了,哪怕周密将大部分顶尖战力丢往南婆娑洲,宝瓶洲还是会很尴尬。” 崔瀺冷笑道:“聚蚊?” 刘聚宝哑然。 一旁以心大著称于世的“肥郁”,仍是听得眼皮子直打颤,赶紧拍了拍胸脯压压惊。 大骊王朝励精图治百余年,国库积攒下来的家底,加上宋氏皇帝的私产,其实相对于某个寻常的中土大王朝,已经足够丰厚,可在大骊铁骑南下之前,其实光是打造那座仿白玉京,以及支撑铁骑南下,就已经相当捉襟见肘,此外那些浩浩荡荡悬空列阵的剑舟,迁徙一支支边军在云上如履平地的山岳渡船,为大骊铁骑量身打造“人马皆甲”的符箓甲胄,针对山上修道之人的攻城器械、守城机关、秘法炼制的弓弩箭矢,打造沿海几条战线的阵法枢纽……这么多吃钱又不计其数的山上物件,哪怕大骊坐拥几座金山银山,也要早早被掏空了家底,怎么办? 借钱。 绣虎崔瀺,与商家范先生借,与郁泮水借,与皑皑洲刘氏借,与墨家巨子借,暗中与诸子百家借。 一部分通过大骊铁骑南下,一洲即一国,不断整合一洲山河带来的巨大收益,来偿还一部分欠债。 在这之外,崔瀺还“预支”了一大部分,当然是那一洲覆灭、山下王朝山上宗门几乎全毁的桐叶洲! 刘聚宝却摇头道:“无需如此,不清爽。” 崔瀺转头笑道:“谢松花主动要求担任刘氏供奉,你舍得拦着?翻脸不认人,你当是逗一位脾气不太好的女子剑仙玩呢?” 刘聚宝无奈道:“算你狠。” 郁泮水幸灾乐祸,大笑道:“看刘财神吃瘪,真是让人神清气爽,好好好,单凭绣虎此举,玄密国库,我再拿出一半来!” 崔瀺微笑道:“无需谢我,要谢就谢刘财神送给郁氏挣钱的这个机会。” 郁泮水啧啧道:“天底下能把借钱借得如此清新脱俗,当真只有绣虎了!” 刘聚宝突然停下脚步,说道:“我只确定一事,你崔瀺是否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我就押注,即刻起!” 郁泮水跟着停步,竖起耳朵,这也是他这位郁氏家主最想要知道答案的一件事,一旦确定,别说玄密王朝的剩余半座国库,郁泮水都能将十六藩属国翻个底朝天,也要陪着绣虎和刘财神一起干他娘的做成一桩壮举,敢造反?嫌我玄密王朝地盘不够大吗? 崔瀺却摇头道:“人心两不同。让你们失望了。” 言下之意,人无退路,心有安放,仅此而已。 崔瀺算计人事、国运、大势极多,但绝不是个只会靠城府耍心机、抖搂下作手段的谋划之人。 刘聚宝使劲揉了揉脸颊,然后破天荒骂了几句脏话,最后直愣愣盯住这头绣虎,“一旦刘氏押大注,到底能不能挣那桐叶洲山河钱,关键是挣了钱烫不烫手,这个你总能说吧?!” 郁泮水小声嘀咕道:“你个聋儿,绣虎不一直说能赚钱,非要讨骂才开心。崔老弟这般英雄豪杰,若是一心想要挣钱,皑皑洲别说丢了个‘北’字,你刘聚宝也要少掉一个财神头衔。” 崔瀺望向刘聚宝,微笑道:“能帮朋友挣钱,是人生一大快事。” 刘聚宝神色复杂,抬起一只手,崔瀺犹豫了一下,轻轻与之击掌。 刘聚宝撤去术法神通,身形消散,撂下一句,“钱有点多。” 郁泮水却没有离去,陪着崔瀺继续走了一段路程,直到遥遥可见那座大渎祠庙,郁泮水才停下脚步,轻声道:“不管别人怎么认为,我舍不得人间少去个绣虎。” 崔瀺笑道:“还好。” 郁泮水叹息一声,一闪而逝。 崔瀺坐在大渎水畔,转头看了眼远处齐渡大门,收回视线,面带笑意,双鬓霜白的老儒士,轻声喃喃道:“夫复何言。”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三十二章 问剑高位 当那道七彩琉璃色的璀璨剑光离开飞升城,再一举破开天幕,直接离开了这座天下,整座飞升城先是沉寂片刻,然后满城哗然,灯火亮起无数,一位位剑修匆匆离开屋舍,仰头望去,难不成是宁姚破境飞升了?! 太象街陈氏府邸,改名为陈缉的昔年老剑仙陈熙,如今是少年面容,原本在廊道夜游散步,刚好是最早发现异象的人,陈缉目前将真实身份、境界都隐藏起来,所以身后依旧跟着一位贴身护驾的侍女,作为可有可无的障眼法,其实在这飞升城每过一年,陈缉就距离昔年刻字剑仙陈熙越近一步,所以“少年”身后担任死士的剑修侍女,就离死越远,然后离剑道高处更近。 陈缉叹了口气,觉得宁姚祭出这把仙剑,稍稍早了,会有隐患。不然等到将其炼化完整,以此打破仙人境瓶颈,跻身飞升境,最合事宜,只不过陈缉虽然不清楚宁姚为何如此作为,但是宁姚既然选择如此涉险行事,相信自有她的理由,陈缉当然不会去指手画脚,以飞升城大义与只是暂领隐官一职的宁姚讲理,一来陈缉作为曾经的陈氏家主,陈清都这一脉最重要的香火传承者,不至于如此小肚鸡肠,再者如今陈缉境界不够,找宁姚?问剑?找砍吧。 然后陈缉皱眉不已,不但是他和侍女,几乎所有被异象惊动的剑修,都发现一袭雪白法袍的宁姚,负匣御剑离开飞升城,看样子是要远游某地。 那位姿色平平的年轻婢女,忍不住轻声道:“美人如玉剑如虹,人与剑光,都美。” 昔年太象街和玉笏街的顶尖豪阀,往往都会栽培有几位剑仙胚子的女子剑侍,极为善待,未来嫁娶都在自家门内。 这位资质极好的婢女,名为言筌,赐姓陈。 陈言筌对那宁姚,仰慕已久。总觉得世间女子,做成宁姚这般,真是美到极致了。 那宁姚这趟毫无征兆的远游山河,依旧身穿法袍金醴,脚踩一把长剑,剑匣所藏长剑,名为剑仙。 陈缉早年原本有意撮合她与陈三秋结成道侣,只是陈三秋对那董不得始终念念不忘,陈缉也就淡了这份心思。 陈缉神色凝重,“宁姚是故意远离飞升城,要引诱那些远古存在借此机会围杀自己,她要自斩因果,使得诸多因她而起的大道压胜,半点不落在飞升城头上。” 拦不住宁姚离城,更帮不上半点忙。 陈缉自嘲道:“境界不够,难道真要喝酒来凑?” 这些年陈缉有意放缓破境脚步,所以如今才跻身元婴没多久,不然太早跻身上五境,动静太大,他就再难隐藏身份了。如今的散淡日子,陈缉还想要多过几年,好歹等到这副皮囊到了弱冠之龄,再出山不迟。刚好可以多看看齐狩、高野侯这些年轻人的成长。百年之内,陈缉都不愿意恢复“陈熙”身份。 陈言筌有些好奇那道剑光,是不是传说中宁姚从不轻易祭出的本命飞剑,斩仙。 陈缉则有些好奇如今坐镇天幕的文庙圣人,是拦不住那把仙剑“天真”,只能避其锋芒,还是根本就没想过要拦,听之任之。 这很重要。见微知著,这涉及到了中土文庙对飞升城的真实态度,是否已经按照某个约定,对剑修毫不约束。 那位陪祀圣贤到底是作壁上观,只负责监察一座崭新天下,同时按照礼圣规矩,顺便监察一座飞升城,记录一座天下的功德流转,还是早早将监察重心放在飞升城身上,好似防贼一般防着所有剑修,这才是陈缉最关心的事情,如果是前者,百年之后的飞升城,对儒家愿意以礼相待,与浩然天下的恩怨彻底两清,若是后者,陈缉不介意将来以陈熙身份,问剑天幕。 只要是个剑修,谁还没点脾气? 陈缉突然笑问道:“言筌,你觉得咱们那位隐官大人在宁姚身边,敢不敢说几句重话,能不能像个大老爷们?” 陈言筌思量片刻,答道:“早年在宁府门外边,宁姚好像其实挺顺着隐官大人的,至于回到家中,奴婢估计咱们那位隐官大人,很难有什么英雄气概。听说每次隐官在自家铺子喝过酒,一到宁府门口,就会跟做贼似的,也不知真假,反正城内酒桌上都这么传。更过分的,是有个会吟诗的酒鬼,言之凿凿,拍胸脯保证说自己亲眼看到隐官大人,某夜归家晚了,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开门,也没敢,他就好心陪着隐官一起坐到了天明时分,事后每每想起,他都要替隐官大人掬一把辛酸泪。” 陈缉气笑道:“以前剑气长城的酒桌风气多淳朴,等到两个读书人一来,就开始变得不堪入目,不堪入耳。” 陈言筌犹豫了一下,说道:“其实奴婢比较怀念隐官大人。” 陈缉笑问道:“是觉得陈平安的脑子比较好?” 陈言筌摇头道:“奴婢只是觉得隐官为人处世,心平气和,所以旁人不用担心出差错。” 陈缉点点头,“正解。” 宁姚独自御剑去往重新矗立在飞升城最东边的“剑”字碑。 她御剑极快,风驰电掣,好似仙人施展缩地山河神通一般,御剑劈开座座云海,期间穿过一座闪电交加的雷云,稍有靠近,就被宁姚一身沛然剑气悉数碾碎。 收剑入匣,飘落在那块石碑旁,宁姚背靠石碑,开始闭目养神。 宁姚以心声让附近飞升城剑修立即撤离此地,尽量往飞升城那边靠拢。 数十位剑修相互间打招呼,然后毫不犹豫,纷纷御剑离开此地。 当宁姚祭剑“天真”破开天幕没多久,坐镇天幕的儒家圣人就已经察觉到不对劲,所以非但没有阻拦那把仙剑的远游浩然,反而立即传信中土文庙。 天地八方,异象横生,大地震动,多处地面翻拱而起,一条条山脉瞬间轰然倒塌破碎,一尊尊蛰伏已久的远古存在现出庞大身形,好似贬谪人间、获罪刑罚的巨大神灵,终于有了将功补过的机会,它们起身后,随便一脚踩下,就当场踏断山脊,造就出一条峡谷,这些岁月悠久的古老存在,起先略显动作迟缓,只是等到大如深潭的一双眼眸变得金光流转,立即就恢复几分神性光彩。 此外还有几处瘴气横生的深渊大泽当中,亦有数尊巍峨身姿重见天日,裹挟一股股气势磅礴的山河气运,张口一吸气,便能够鲸吞方圆百里的天地灵气,甚至连那水运都一并吞咽入腹,瞬间使得大泽干涸,草木枯竭, 冥冥之中,这位或沉睡酣眠或选择冷眼旁观的远古存在,如今不约而同都清楚一事,若是再有百年的沉寂不作为,就只能是束手待毙,引颈就戮,最终都要被那些外来者一一斩杀、驱逐或是拘押,而在外来者当中,那个身上带着几分熟悉气息的女子剑修,最该死,但是那股带有天然压胜的浑厚气息,让绝大多数蛰伏各处的远古余孽,都心存忌惮,可当那把仙剑“天真”远游浩然天下,再按耐不住,打杀此人,必须彻底断绝她的大道!绝对不能让此人成功跻身天地间的首位飞升境修士! 天地南方,桐叶洲修士要么远远撤离是非之地,抱头鼠窜,只管逃 命,要么就是有几位已经身居高位的所谓得道之人,一番推衍,大笑不已。与此同时,一座好不容易打造出仙府山头雏形的抱团修士,几乎人人绝望,其实修士伤亡不大,多是些下五境的蝼蚁,但是刚刚建造起来的祖师堂,被一尊莫名其妙的庞然大物横臂一挥,随意打碎,此外方圆数百里的天地灵气、山河气数,都被它凝聚在身,一同搬迁而走。 只是它在迁徙路途上,一双金色眼眸盯住一座霞光萦绕、气运浓厚的碍眼山头,它稍稍改变路线,狂奔而去,一脚重重踩下,却未能将山水阵法踩碎,它也就不再过多纠缠,只是瞥了眼一位仰头与它对视的年轻修士,继续在大地上飞奔赶路。身高千丈的魁梧身形一步步踩踏大地,每次落地都会引发闷雷阵阵。 那座一脚踩不碎的仙府山头,正是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流霞洲修士蜀中暑,他亲手打造的超然台。 只是不知为何是从桐叶洲大门来到的第五座天下。如果不是那份邸报泄露天机,无人知晓他是流霞洲天隅洞天的少主。 一位黑衣书生打开手中折扇,与蜀中暑并肩而立,微笑道:“蜀兄,其实咱们可以拦一拦的,好大一桩大机缘,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蜀兄与我联手,又占据地利,胜算不小,一旦得手,回报极大。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 一身锦袍法衣如绚烂晚霞的蜀中暑笑道:“我这不是信不过陈稳兄嘛,担心一个不小心,超然台就要为他人作嫁衣裳。” 来自北俱芦洲的“陈稳”,合拢竹扇,轻轻敲打心口,转头望向那头远古存在的远去身形,眼中满是失落,好像眼睁睁看着一条神仙钱溪涧从身边流逝留不住,年轻书生伤心道:“见好不收,用人又疑,蜀兄不够豪杰。换成是我的那位好人兄在这里,保证今晚双方就要谈笑风生,坐地分赃。” 蜀中暑问道:“好人兄?陈稳兄似乎对此人颇为看重?” 陈稳点头道:“既并肩作战,一起挣钱,又斗智斗力,总之亦敌亦友,相见十分投缘,不过最后我还是技高一筹,那位好人兄算是我的半个手下败将。” 蜀中暑笑道:“我看未必吧。” 陈稳以折扇轻轻敲脸,委屈道:“好心告诫蜀兄一句啊,在我们北俱芦洲有个习俗,打人半死,也别打脸。” 蜀中暑抬头笑道:“好个太平山女剑仙。” 原来在两人言谈之间,在桐叶洲本土修士当中,只有一位女冠仗剑追逐而去,御剑路过超然台地界边缘,最终硬生生拦阻下了那尊远古余孽的去路。 相较于擅长逃难避祸的桐叶洲修士,扶摇洲修士群居的天地北方,竟然在一位浑身帝王气的男子带领下,率领聚拢在身边的百余位练气士,与那太平山女冠黄庭一般无二,强行拖拽住了一尊远古余孽。只不过在此破境跻身玉璞境的黄庭是纯属无聊,找一场架打,至于扶摇洲这个身披大霜宝甲的纯粹武夫,则是为了挣钱赚气运。 天地西方,一位少年僧人一手托钵,一手持锡杖,轻轻落地,就将一尊远古余孽拘禁在一座荷池天地中。 少年僧人低头望去,掌心佛钵当中,拇指大小的朵朵荷花,至于那尊远古余孽小如一粒芥子,正在翻江倒海,依旧徒劳,只是激起些许涟漪而已。 东边,大玄都观剑仙一脉的一位年轻女冠,与两位岁除宫修士在半路碰头,合力追杀其中一尊横空出世的远古余孽。 哪怕如此,依旧有四条漏网之鱼,来到了“剑”字碑地界。 宁姚等候已久,在这之前,四下无人,她就玩过了一遍又一遍的跳房子,可还是百无聊赖,她就蹲在地上,找了一大堆差不多大小的石子,一次次手背翻转,抓石子玩。 只是等到宁姚察觉到那些远古余孽的踪迹,就立即站起身,而最先靠近剑字碑的那个存在,好似与其余三尊余孽心有感应,并没有着急动手,直到四尊庞然大物各自占据一方,刚好围困住那块石碑,它们这才一起缓缓走向那个暂时失去仙剑天真的宁姚。 宁姚就由着它们围剿自己,只是脚尖轻点,将一颗颗石子踢飞出去。 她随便瞥了眼其中一尊远古余孽,这得是几千个刚刚练拳的陈平安? 宁姚嘴角微微翘起,又迅速被她压下。 她抬起手,一把仙剑出鞘也出匣,被宁姚握在手中。 与此同时,再无需与“天真”问剑的本命飞剑之一,斩仙现世。 瞬间刺透一尊远古余孽的头颅,后者就像被一根纤细长线悬挂起来。 斩仙去势极快,整个远古余孽如同被一条条剑气丝线禁锢在原地,只要稍稍一个挣扎,就要扯裂出无数道巨大伤痕。 宁姚阴神远游,手持一把剑仙。 一个好似飞升境大修士的缩地山河大神通,一个渺小身形蓦然出现在身高千丈的远古余孽眼前,她双手持剑,一道剑光斜斩而至。 与此同时,大地之上,细微剑气茫茫如起云雾升腾,方圆千里之地,仿佛白云中。 天空高处,云聚拢如海,浩浩荡荡,缓缓下坠。 没什么小天地,剑意使然。 一尊余孽双臂乱砸,金光萦绕全身,庞然身躯依旧如坠剑气云海当中,以双臂和金光与那些凝为实质的剑光疯狂搏杀。 被宁姚阴神一道剑光斩成倾斜两半的巨大身躯,金色熔浆如修道之人之鲜血,相互牵扯裹缠起来,自行弥补伤口。 剑仙一斩再斩,相较于别处战场,井然有序的斩仙剑气牢笼,一把仙兵品秩长剑拖曳出的成百上千条剑光,毫无章法可言。 纯粹以剑修至大杀力对敌。 宁姚现出一尊身披金色法袍的千丈法相,御风离开剑字碑,手持剑气凝聚而成的一把长剑,一剑削掉一尊远古余孽的头颅,再一剑钉入头颅当中,暂时失去头颅的神灵余孽轰然后仰倒去,被宁姚法相一脚踩在心口处,再抖腕将贯穿余孽头颅的那把长剑,再次刺穿远古余孽的,后者如无头尸体捧首在前。 倒地不起的远古余孽其中一条胳膊被宁姚法相踩住,另外一条胳膊试图打断宁姚法相脚踝,被宁姚弯腰一把拽住余孽手腕,使劲一扯,随手丢往远处。 至于宁姚真身,依旧留在原地,这场厮杀的真正大敌,不在于这四尊难以真正斩杀的远古余孽,而是正在缓缓生成的大道天劫。 它们要趁仙剑天真不在这座天下,以一场本该仙人破开瓶颈后引发的天地大劫,镇压宁姚。 好像完全无事可做的宁姚真身,只是站在原地,安安静静等着那场天劫,一开始她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把“天真”哪怕可以赶回战场,极有可能都会故意放慢返回速度,好等她宁姚大道受损,在天劫后跌境,就能够找机会颠倒身份,从剑侍成为剑主。 宁姚不觉得那个好似顽劣小丫头的剑灵能够得逞,不愧名为天真,真是想法天真。 那四尊远古余孽,看似连宁姚真身都无法靠近,但事实上,宁姚同样难以将其斩 杀殆尽,总能死灰复燃一般,方圆千里之地,出现了无数条大大小小的金色江河、溪涧,然后刹那之间就能够重塑金身,再分别被宁姚本命飞剑斩仙、剑气云海、宁姚法相、手持剑仙的宁姚阴神一一打烂身躯。 这就是剑修的唯一症结所在,飞剑也好,剑气也罢,都杀力巨大,冠绝天下,但是唯独最怕剑走落空。 若有几门上乘的术法神通,或是类似天地隔绝的手段,将那些象征着大道根本的金色鲜血分开拘禁,或是当场炼化,这场厮杀,就会更早结束。 因为大地上那些如江河流淌的金色鲜血,宁姚飞剑和剑气再锋锐无匹,就算能够肆意切割、粉碎,但是作为比天地灵气更加精粹的“神灵金身根本之物”,始终无法像寻常对敌那般,只要飞剑洞穿对手的身躯魂魄,就可以将剑气萦绕滞留在人身小天地当中,顺势搅碎修士一座座好似洞天福地的气府窍穴。 可如果没有那道越来越大道显化的天劫,长久以往,哪怕双方就按照这个形势,持续消耗下去,一个折损金身大道,一个消耗心神和灵气,宁姚依旧胜算更大。 因为那些仿佛契合天地大道的金色鲜血,哪怕飞剑都不损丝毫分量,可是远古余孽想要聚拢重塑金身,就会出现一种先天损耗。 这四尊远古余孽,与宁姚先前打杀的几头,显然大不相同。之前那些存在,不至于难缠难杀到这个地步。 宁姚抬头望去,天上好似悬有一圈金色光晕,仿佛一颗远古高位神灵的金色眼眸,死死盯住了自己。 而大地之上,那四尊远古余孽竟然自行如积雪消融,彻底化作一整座金色血海,最终刹那之间矗立起一尊身高万丈的金身神灵,一轮金色圆晕,如后世法相宝轮,刚好悬在那尊恢复真容的神灵身后。 然后在神灵手臂上,大道显化而生,各缠绕有一条金色蛟龙、蟒蛇。 神灵俯瞰人间。 剑修问剑天庭。 宁姚高高扬起脑袋,与那尊终于不再藏掖身份的神灵直直对视。 按照避暑行宫的秘档记载,远古十二高位神灵当中,披甲者麾下有独目者,执掌赏罚天下蛟龙之属、水裔仙灵,其中职责之一,是与一尊雷部高位神灵,分别负责化龙池和斩龙台。 这尊在远古战场上大道受损的高位神灵,在第五座天下沉寂万年之后,既是在缝补大道,也在与天地大道缓缓契合,所以它就是天劫本身。 难怪如此难杀。 难怪当初白也都未曾出剑斩杀这头余孽,因为它已算天地的一部分。 此时此景,不问一剑,就不是宁姚了。 她早就对一切与真龙有关的存在,远的近的,是人不是人,说过话没说过话的,宁姚都不顺眼已久。 本命飞剑斩仙悬停在宁姚肩头一侧,阴神归窍,宁姚身穿金醴,手持剑仙。 就在此时,宁姚眯起眼,有些意外。 先有一粒剑光破开天幕,去向似乎是飞升城附近。 再有一道更为完整的雪白剑光破开天幕,笔直一线从那尊神灵的后脑勺一穿而过,剑光越来越清晰,竟是个身穿雪白衣裳的小女孩模样,只是一撞而过,雪白衣裳上边裹缠了无数条细密金色丝线,她晕乎乎如醉酒汉,含糊不清嚷着嘎嘣脆嘎嘣脆,然后摇摇晃晃,最终整个人倒栽葱一般,狠狠撞入宁姚脚边的大地上。 那尊再次折损大道的远古神灵默然消散,就此离去。 宁姚没什么犹豫不决,等飞升境再说。 她弯下腰,将小姑娘姿容的剑灵“天真”,就像拔萝卜一般,将小姑娘拽出。 宁姚问道:“怎么说?” 小姑娘盘腿坐在地上,双臂环胸,两腮鼓鼓气呼呼道:“就不说。” 飞升城内。 一位远游至此的年轻儒士,在酒铺那边找到了唾沫四溅的郑掌柜,毕恭毕敬作揖道:“赵繇拜见郑先生。” 今天酒铺生意兴隆,归功于宁丫头的祭剑和远游,飞升城闹哄哄的,都是找酒喝的人。 郑大风笑着起身,“可喜可贺。” 赵繇轻轻点头,没有否认那桩天大的机缘。 年轻容貌,不过真实岁数已经奔四了。 郑大风其实最早在骊珠洞天看门那会儿,在众多孩子当中,就最看好赵繇,赵繇坐着牛板车离开骊珠洞天的时候,郑大风还与赵繇聊过几句。 一来郑大风每次去学塾那边,与齐先生请教学问的时候,经常会手谈一局,赵繇就在旁观棋不语,偶尔为“郑先生”倒酒续杯。 郑大风与赵繇勾肩搭背,“赵繇啊,这儿好看的姑娘,你来得晚,留给你不多啦。郑叔叔帮你选中几个,姓甚名甚,家住何方,芳龄几许,性情如何,境界高低,都有的,我编了本小册子,卖给朋友要收钱,你小子就算了。多光顾我这酒铺生意就成,往这儿一坐,读书人最吃香,尤其是年轻有为又相貌堂堂的,郑叔叔我也就是吃了点年纪的亏,不然根本轮不到你。” 赵繇苦笑道:“郑先生就别打趣晚辈了。” 郑大风一本正经道:“开枝散叶,香火传承,这等大事,如何打趣得?” 四把仙剑之一的太白剑身,一分为四,分赠四人。 陈平安。刘材,斐然,赵繇。 杀力最大的剑尖,蕴藉剑气最多的一截剑身,剑意最重的剑柄,承载着一份白也剑术传承的剩余半截剑身。 最终四个年轻人,各占其一。 郑大掌柜用屁股挤走两个相熟的酒鬼,拽着赵繇在一张酒桌坐下,要了铺子里两碗最好当然也最贵的酒水。 郑大风轻声问道:“怎么来这儿了?” 赵繇笑道:“就是比较好奇这座崭新天下,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郑大风轻轻叹息,算了算了,此地无银三百两,这种银子揪着心,旁人就别去扯了。 喝过了一碗酒,赵繇突然转头望了眼远处,告辞离去,郑大风也没挽留。 赵繇好似随便逛荡到了一条大街门口。 宁姚御剑极快,并且施展了障眼法,因为身后坐着个小姑娘。 在宁府门口落地后,宁姚收剑入匣,小姑娘还是坐在地上。 宁姚走上台阶,小姑娘只好自己起身,跟在宁姚身后。 赵繇本以为她会往自己这边看一眼,他就好打声招呼,不曾想那个女子只是浑然不觉,赵繇只好出声喊道:“宁姑娘。” 宁姚停下脚步,转头问道:“你是?” 赵繇笑道:“骊珠洞天,赵繇。” 宁姚问道:“然后?” 赵繇哑口无言,刚要说话,只见那个不知身份的古怪小姑娘,扯了扯宁姚袖子,稚声稚气道:“娘,咱爹活得好好哩,这不刚得手一截仙剑太白的剑尖,娘亲你与爹打个商量,以后当我嫁妆吧?”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三十三章 持剑者 在玉圭宗护山大阵和蛮荒天下军帐之间的广袤战场上空,一袭鲜红法袍的飞升境大妖重光,悬空而立,法袍名为“沉彩”,进入浩然天下之后,负责统筹三大军帐的战事,在桐叶洲炼化了不计其数的战场魂魄,愈发鲜艳,细看之下,每当法袍表面泛起轻微涟漪,便是小天地当中大河万里、血海滚动的惨烈场景,数百万魂魄幽灵如同置身于炼狱油锅当中,被一种类似大火走水的炼化法门烹煮,这件法袍便是重光试图再造一条“幽明光阴”的合道之物,是重光将来跻身十四境的大道根本契机所在。 如今桐叶洲别处再无战事,就专门盯上了玉圭宗,因为甲子帐那边给出承诺,只要重光能够斩杀姜尚真,战功相当于一位飞升境,类似萧愻剑斩玉圭宗的上任宗主,飞升境荀渊。 又因为剑气长城那位年轻隐官,披了件相同颜色的法袍,所以如今重光有了个“老隐官”的绰号,对此还挺得意。 坐等玉圭宗覆灭的大妖重光,猛然抬头,毫不犹豫,驾驭本命神通,从大袖当中飘荡出一条鲜血长河,没了法袍禁制,那些长河当中数十万残破魂魄的哀嚎,响彻天地,长河浩浩荡荡撞向一张大如蒲团的金色符箓,后者突兀现身,又带着一股让大妖重光倍感心颤的浩然道气,重光不敢有任何怠慢,只是不等鲜血长河撞在那张渺小符箓之上,几乎一瞬间,就出现了成百上千的符箓,是一张张山水符,桐叶洲各国五岳、江河,各大仙家洞府的祖山,在一张张符箓上显化而生,山矗立水萦绕,山脉舒展水蜿蜒,一洲山水相依。 莫不是中土神洲的符箓于玄? 重光稍有犹豫,便驾驭鲜血长河当中的那拨强大英灵鬼物,稍稍后撤到江河尾端水域,反正如今这处战场,还有那王座袁首负责督军,私底下重光与袁首有过一桩约定,重光只要姜尚真那条命,此外玉圭宗一切山头、修士,都归袁首。 一位丰神玉朗极有古风的年轻道人,凭借这门自创的山河跨洲符,现身桐叶洲南端战场,只见那身穿黄紫道袍的年轻道士,一手托一方五雷法印,一手掐指剑诀,一道雪白虹光骤然亮起天地间,让旁人根本分不清是符箓之术,还是剑仙飞剑,瞬间就将那条鲜血长河直接拦腰斩断。 重光心中惊骇万分,叫苦不迭,再不敢在此人眼前卖弄幽明神通,竭力收拢溃散的鲜血长河归入袖中,不曾想那个那个来自龙虎山天师府的黄紫贵人,一手再掐道诀,大妖重光身边方圆百里之地,出现了一座天地并拢为方正牢笼的山水禁制,好似将重光拘押在了一枚道凝玄虚的印章当中,再一手高举,法印蓦然大如山岳,砸在一头飞升境大妖头颅上。 重光只得现出真身,却依旧未能撞开法印,不但如此,重光被那方法印一压制下,笔直坠地。 大妖真身给镇压得直接趴在地上,不愿就此,双手撑地,想要以背脊拱翻那枚法印。 重光不但擅长消耗战,本命遁法更是蛮荒天下的一绝,所以哪怕一位大剑仙对敌,重光依旧丝毫不惧,比如中土神洲十人,哪怕周神芝与那怀潜联手,重光虽说对敌其中之一,都谈不上胜算多大,可好歹想撤就撤,无非是狼狈些,折损些大道根本之外的身外物,但是重光就怕符箓于玄这等更不怕消耗战的老神仙,更怕传闻一手天师法印、一手持仙剑万法的龙虎山赵天籁! 年轻道士飘落在法印之上,当双脚触及印面之时,法印一个势不可挡的轰然下坠,将那试图挣扎起身的大妖重新压下,战场上顿时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除了法印压顶大妖,更有九千余条闪电雷鞭,声势壮观,如有四条瀑布共同倾泻人间大地,将那个撞不开法印就要遁地而走的大妖,拘押其中。法印不但镇妖,还要将其当场炼杀。 一棍迅猛砸来,倾力一击,有那开天辟地声势。 年轻天师真身纹丝不动,只是在法印之上,现出一尊道袍大袖飘荡、浑身黄紫道气的法相,抬起一只手掌挡住长棍,同时一手掐诀,五雷攒簇,造化无穷,最终法相双指并拢递出,以一道五雷正法还礼王座大妖袁首,近在咫尺的雷法,在袁首眼前轰然炸开。 打得那御剑持棍的袁首眼冒金星,只得拖棍而走,脚踩飞剑一并踉跄后退,一口气撤出数十里才稳住身形。 好道人,好雷法,不愧是龙虎山大天师。 袁首虽然不太介意法印下边那头飞升境的生死,但是如果重光这个家伙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终究不好与甲子帐交待,尤其是周密那厮,如今更是让袁首忌惮万分,与仰止合计过,双方最好都别靠近周密,所以袁首才来这桐叶洲最南边的玉圭宗战场,仰止则去了南婆娑洲战场。 赵天籁那一尊法相,黄紫两色道法真气凝聚在三丹田,如有三座星辰盘旋不定,斗转星移,繁密却有序。 一只手掌拦长棍,一记道诀退王座,赵天籁真身则环顾四周,微微一笑,抬起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晶莹剔透,虚实不定,最终凝神望向一处,赵天籁一双眼眸,隐约有那日月光彩流转,然后轻喝一声“定”。 吾法笃定,精神专一,气合体真,专克遁术。 万鬼精怪,魑魅魍魉,虽能变形隐匿,而不能在我镜中影变丝毫。 龙虎山大天师以一手出神入化的镜诀,将那好似“蜕皮”离开真身、而非什么阴神远游的大妖重光,定身在一条好似被冰冻起来的光阴长河当中。 大妖重光怒吼道:“袁首救我!” “废物只会聒噪!” 袁首怒骂一句,不过仍是选择救下重光,身高蓦然千丈,一棍砸向那尊天师法相,后者双手五指均收伏在掌心,五指攒簇正法,雷法分出五色光彩,正是龙虎山天师府秘术之一,道诀五雷指。 世人只传凡有妖魔作祟处,必有桃木剑天师。 却不知道凡入山渡江、却病治邪、请神敕鬼、龙虎山天师皆有掐诀书符,雷法浩大,邪祟避退。赫赫天威,震杀万鬼。 一般的天师府黄紫贵人,生成这门指诀,就该言出法随,施展雷法,但是那尊大天师法相却再改道诀,五雷缠绕手腕之外,又双手背对,右上左下,双手中指和无名指相互勾连,左手向外旋转,最终两手掌心皆向上,掌上造化万千,如有雷鸣震动,与此同时食指勾食指、小指勾小指,一气呵成,雷光交织,一瞬间就结出一记反手翻天印。 加上先前蓄势待发的五雷指,赵天籁法相已是两印在手,道法蕴藉双手,如同一道雷法天劫高悬战场上空。 可这位远道而来的年轻道士依旧意犹未尽,电光火石之间,又结紫薇印,再施展一门玄妙神通,以一法生万法,紫薇手印不动如山,但是有法相双手虚相,稍稍变换手指道诀,一鼓作气再起伏魔印和天罡印。 又以三清指,生化而出三山诀,再变五岳印,最终落定为一门龙虎山天师府秘传的“雷局”。 一法生万法,万法归雷法。 且有一座八卦图阵缓缓旋转双手之外,加上三座斗转星移的大千气象,又有五雷攒簇一掌造化。 一个到了战场后也不说一字,就要打杀一头飞升境的年轻道士,不但脚下法印已经镇压大妖重光,看样子还要与那王座袁首分个胜负生死。 这位龙虎山大天师,好像要一人勘破所有天道真意。 一道道指诀、手印、雷局,当真只是龙虎山大天师法相的弹指之间,便是一位玉璞境修士,都无法看清赵天籁的天师法相到底掐了几记道诀,更别谈看清楚赵天籁如何握捻法诀。而且赵天籁好像根本不需要持咒稳固道法真意,所以这都不算是什么玄之又玄的言出法随了,而是在山巅修士当中流转中的“心起道生,万法归一”。 最终天师法相掐诀收官,竟是将所有道诀法印合成了一记剑诀。 如手托一轮白日,光芒万丈,宛如九万剑气同时激射而出。 玉圭宗修士和蛮荒天下的攻伐大军,不管远近,无一例外,都不得不立即闭上眼睛,绝不敢多看一眼。 片刻之后,天地寂静。 好像是那雷声大雨点小的光景? 只是再一看,那王座袁首竟然手中无长棍,而是破天荒单手持剑,悬空站立在百里之外,手中拖拽着那头法袍破碎大半的大妖重光,重光整个背后都血肉模糊,以一头飞升境的坚韧体魄,仍是不见丝毫痊愈迹象。 大妖重光奄奄一息道:“谢过袁老祖救命之恩。” 袁首低头一看,突然松开手,再一脚跺穿重光的胸口,轻轻拧转脚踝,更多搅烂对方胸膛,提起手中长剑,抵住这个王八蛋的额头,大怒道:“好家伙,先前一直装死?!当我的本命物不值钱吗?!” 重光由着袁首的泄愤之举,袁首脚下这点伤势,哪里比得上赵天籁那份法印道意,在本命法袍血海中的翻江倒海,今天这场没头没脑的厮杀,差点让重光在桐叶洲的大道收益,全部还回去。只不过袁首愿意出剑斩剑诀,救下自己,重光还是感激万分,都不敢伸手去稍稍拨开剑尖,重光无奈道:“袁老祖,那龙虎山大天师,剑印两物,最是天然压胜我的术法神通。老祖今日折损,我必会双倍偿还。” 袁首一探臂,手中又多出一根铭文“定海”的长棍,只不过折损得愈发厉害了,先后经历过与白也和赵天籁的两场大战,这根长棍,事实上已经名存实亡。除非将来能够炼化一整条大渎,才能恢复,只是近一些的那条宝瓶洲齐渡,更远些的北俱芦洲济渎,袁首如今都不太愿意靠近了。 赵天籁已经收起法印,来到玉圭宗祖山,与那恭候已久的宗主姜尚真打了个稽首。 龙虎山天师府,道号无累的童子,负责看家,独自盘腿坐在伏魔殿外,盯着那张历代大天师重重加持的符箓封皮。 至于仙剑“万法”的那把剑鞘,就被小道童搁放在了水井那边。 姜尚真还了个不合规矩的道门稽首,算是大礼了。只不过姜尚真这种人,行事向来百无禁忌,只要这位帮宗门解了燃眉之急的大天师愿意,说不定揉肩敲背都没问题。 姜尚真笑道:“大天师术法无敌,收放自如,姜某人都没机会祭出飞剑。原来一境之差,何止天壤之别。” 赵天籁笑着摇头,然后感慨道:“好一场苦战死战,玉圭宗不容易。” 姜尚真说道:“比起咱们那个身为一洲执牛耳者的桐叶宗,玉圭宗修士的骨头确实要硬几分。” 桐叶洲北边的桐叶宗,如今已经归顺甲子帐,一群老不死的王八蛋,挺尸一般,当起了卖洲贼。 所以地盘相当于两个半宝瓶洲的一洲山河大地,就只剩下玉圭宗还在负隅顽抗,桐叶宗倒戈甲子帐后,玉圭宗一下子就愈发岌岌可危,如果不是原本四处游荡的宗主姜尚真,重返宗门,估计这会儿一洲大地,就真没什么战事 了。 姜尚真当初给一洲险峻形势逼得只得现身,重返自家山头,确实有些心烦,如果不是玉圭宗快要守不住,实在由不得姜尚真继续逍遥在外,不然他宁愿当那四处乱窜的过街老鼠,自由自在,四处挣战功。 果然祖师堂那张宗主座椅,比较烫屁股。早知如此,还当个屁的宗主,当个云游一洲四方的周肥兄,暗戳戳丢一剑就立马跑路,岂不痛快。 玉圭宗原本上五境修士济济一堂的祖师堂,椅子已经空去大半,别说各位祖师、谱牒嫡传,就连供奉客卿都死了不少。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玉圭宗那么多张年轻面孔,说没就没了,还一个个毫不惜命,战死得轰轰烈烈,自以为死得其所了,傻不傻?连姜尚真这种自认足够铁石心肠、无情无义的人,都要忍不住辛酸到近乎心碎。 姜尚真问道:“天师,白也真死了?” 赵天籁点点头,“若说十四境白也,可算真死了。世间再无仙剑太白。” 姜尚真叹了口气,“这场仗打得真是谁都死得。” 赵天籁说道:“以前浩然天下的山上修士,尤其是中土神洲,都觉得蛮荒天下的所谓十四王座,至多是中土十人靠后的修为实力,如今白也一死,就又觉得整个浩然十人或是十五人,都不是十四王座的对手了。” 姜尚真无奈道:“打架一事,蛮荒天下的畜生们行不行,中土神洲就没点数吗?” 很快姜尚真就自问自答道:“当然没数,剑气长城心中有数,浩然天下心中没数。” 九弈峰的那九座剑阵,早已荡然无存。大妖重光之外,那袁首也亲临玉圭宗,除了名义上帮着重光指挥调度妖族攻伐山头之外,也会时不时现出搬山真身,一棍棍砸向山水阵法,却也不倾力出手,不去刻意针对修士或是玉圭宗祖山,只说既然你们山头有钱,家底厚,那就看看到底有几颗神仙钱。 那袁首还曾撂下一句,“爷爷连那白也都杀得,一个仙人境姜尚真算个卵。” 金甲洲一洲覆灭之前,蛮荒天下一座军帐,再次施展镜花水月手段,一幅画卷反反复复,就一个画面,刘叉一剑斩杀十四境白也。浩然天下再无最得意,再无诗无敌。 这副枯燥乏味又惊心动魄的画卷,玉圭宗修士也瞧见了,姜尚真如果不是听了龙虎山大天师的亲口确定,一直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白也已死。 所以先前姜尚真实在是心烦意乱至极,以至于有次主动离开山水大阵,找到那头飞升境畜生,实实在在单挑了一场。 双方一场各自压箱底手段尽出的厮杀搏命,打得天翻地覆,不说妖族,就连玉圭宗许多相对年轻的谱牒仙师,对于姜尚真的真实战力,都不太清楚深浅,多是从师门长辈、祖师那边道听途说,早年只知道那位风流倜傥又臭名昭著的姜氏家主,跑路功夫,天下第一,所以一直以来,姜尚真只要出手,打那境界高的,保证能活,打修为低的或是境界相当的,对方必死无疑。 等到亲眼见识过了那场厮杀,才知道原来姜宗主如此能打,一片柳叶斩仙人,是如此凌厉无匹。 赵天籁歉意道:“仙剑万法,必须留在龙虎山中,因为极有可能会有意外发生。” 姜尚真破天荒没有混不吝神色,更没无赖言语,反而脸色凝重,眼神诚挚点头道:“天师能够跨洲来此降妖,已经仁至义尽,我们玉圭宗不会昧良心奢望更多。” 这就是跟真正聪明人打交道的轻松所在。 姜尚真蹲在崖畔,轻声道:“天师稍作休息,最好就去护着那棵梧桐树,那是镇妖楼阵法中枢所在,玉圭宗还能支撑一段时日,长则半年,短则三月。只是劳烦天师离开之时,帮忙带走一座云窟福地。一些个年纪小的,都会被我按着脑袋丢进福地去。至于一些个相对年纪大辈分高的,想留下就留下吧。” 赵天籁说道:“事已至此,姜宗主不如带人一并迁徙离开?人存地失,终究有希望人地皆存。可如果人亡地存,就肯定会人地两失。” 姜尚真摇摇头,“如太平山、扶乩宗那般,我们玉圭宗确实学不来,不过学谁都别学桐叶宗,姜尚真再不要脸,这点脸还是要有的。如果不当这个宗主,自然哪里都去得,可既然当了宗主,哪怕被打肿脸,也要乖乖受着。况且我要是一走,那么玉圭宗一代代修士积攒了数千年的心气,就算全毁在我手上了,以后的玉圭宗,哪怕表面香火鼎盛,谱牒仙师再多,就都是个竹篾纸糊的空架子。” 赵天籁笑着点头,对姜尚真刮目相看。 山上传闻,真真假假,山水邸报之上,一些个大义凛然言之凿凿的言语,反而就那么回事,一部分真相,只会远离真相,倒是某些三言两语一笔带过的,反而藏着余味无穷的浩然正气。 姜尚真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棵草嚼在嘴里,突然笑了起来,抬头说道:“我早年从大泉王朝接了一位九娘姐姐回家,听说她与龙虎山那位天狐前辈有些渊源。九娘心高气傲,对我这花架子宗主,从来不假颜色,唯独对大天师一向仰慕,不如借这个机会,我喊她来天师身边沾沾仙气?说不得以后对我就会有几分好脸色了。债多不压身,大天师就别与我计较这些了?” 赵天籁微笑道:“当然可以。” 大泉王朝边境客栈的掌柜九娘,真实身份是浣纱夫人,九尾天狐。 但是龙虎山天师府那位名动天下的护山供奉炼真,却是十尾天狐。 得了姜尚真的一道“敕令”传信,九娘立即从昔年姜尚真的修道之地御风而来,落脚处,距离两人颇远,然后快步走去,对那位龙虎山大天师,施了个万福,赵天籁则还了一个道门稽首礼。 姜尚真对此视而不见,只是蹲在崖畔眺望远方,没来由想起祖师堂那场原本是恭贺老宗主破境的议事,没来由想起当时荀老儿怔怔望向大门外的白云聚散,姜尚真知道荀老儿不太喜欢什么诗词歌赋,唯独对那篇有归去来兮一语的抒情小赋,最为心头好,理由更是古怪,竟是只因为开篇序文三字,就能让荀老儿喜欢了一辈子。 “余家贫”。 老宗主荀渊其实生来就是山中人,衣食无忧,修行无忧,大道路上可谓顺风顺水,所以连姜尚真都想不明白,这么个荀老儿,怎就偏偏对这三个字情有独钟。 姜尚真一直蹲在原地,由着九娘与赵天籁询问些修行关隘事,姜尚真嚼烂了草根,空无一物了,依旧下意识牙齿嚼。 余家贫。 与君借取青竹杖,从此深入白云堆,芒鞋踏破无人管。 田园将芜胡不归? 姜尚真后仰倒去,双手枕在后脑勺下边。 自己担任供奉的落魄山,那座莲藕福地,提升品秩为上等福地,姜尚真注定无法观礼了,所以当时手握福地,收纳桐叶洲难民,早早留下了几份礼物在福地,除了必须的天材地宝神仙钱之外,姜尚真还随手插柳成荫,在福地那边圈画出一块私人地盘,终于有点祖师堂供奉该有的架子了。 只是不知为何,柳树水畔,男人亲手种下了那最寻常的一株山野香草,名为蘅芜。 柳成荫,花也开。 只希望有朝一日,心上人远远去,念念人犹还在,柳荫纳凉看花开。 有一袭鲜红法袍,安安静静悬在高出城头数丈的空中,双袖垂下,若是偶有风过,就随风飘荡,就如江河之上的一叶浮萍,又像高出城头些许的一朵孤零零红云。 习惯了天地隔绝,等到周密不知为何撤去甲子帐禁制,陈平安反而有些不适应。 好在这种感觉并不让人陌生,当年竹楼练拳久了,被喂拳多了,等到下山远游,陈平安也会浑身不自在。 在这之后,真有那不怕死的妖族修士,咋咋呼呼,嗷嗷叫着潇洒御风过境,完全当那脚下的年轻隐官不存在。 它们倒是不敢登上城头赏景,因为那些杀之不死却个个相当于地仙剑修的剑仙英灵,如今还在城头各地驻守。 一开始陈平安还担心是那周密的算计,拗着性子,让一位又一位的妖族修士,从高处掠过城头。 将一位与自己境界相当的大妖殷勤挽留下来,客套寒暄一番,由着对方登门送礼,一大通术法纷纷乱乱砸下,打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陈平安一边乖乖挨着打,一边用比对方还要字正腔圆的蛮荒天下大雅言,问了些小问题,只可惜对方答话言语,都太不见外,真把自己当贵客了,没半句有用的消息,最后陈平安只好自己打散身形,那头金丹境大妖肆意大笑,然后蹲在对方身后城头上的隐官大人,揉着下巴,遥遥看着那头英雄了得的大妖,都不知道是该陪着对方一起乐呵,还是该送它一程。 怎么就不是条汉子了。 除了最早那头时运不济的过境妖族,给陈平安拽落,以伪玉璞境界,当场打杀。 此外,出拳之人,是上任隐官萧愻。出剑之人,是王座龙君,比拼术法神通的,年轻十人之一的赊月。 是谁都能够打杀一次隐官大人的吗? 所以作为待客之礼,陈平安将那头金丹大妖的脑袋拧了下来,不去管无头尸体,只是将那颗头颅高高丢起,身形旋转一圈,一脚踹出去几百丈。 禁制一去,这般怪事趣事就多。 会有妖族修士不敢跃过城头,就只是御风升空,稍近距离,欣赏那些城头刻字。 对面城头,还有过一位攀墙登顶的少年妖族武夫,扬言要与陈平安切磋一场,不过得等他再习武三十年。 还有来自蛮荒天下最南方疆域的三位妖族剑仙,联袂御剑来此游历,却也不去浩然天下,就只是在此赏景一番,就转身返回家乡。 又有一拨年轻女子容貌的妖族修士,大概是出身大宗门的缘故,十分胆大,以数只白鹤、青鸾牵动一架巨大车辇,站在上边,莺莺燕燕,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其中一位施展掌观山河神通,专门寻觅年轻隐官的身形,终于发现那个身穿鲜红法袍的年轻人后,个个雀跃不已,好像瞧见了心仪的如意郎君一般。 好嘛,大的小的,公的母的,一个个当这是一处远在天隅的游览胜地了? 陈平安抬起一掌,五雷攒簇,砸出一道去势惊人的雷法。 给那施展掌观山河神通的宫装女子,脑子进水一般,不去打散雷法,反而以袖里乾坤的上五境神通,硬生生将一道雷法装入袖中,炸碎了大半截法袍袖子,然后她非但没有半点心疼,反而抬起手,抖了抖袖子,满脸得意,与身边闺阁好友们好似在显摆什么。 陈平安站在城头那边,笑眯眯与那架宝光流转的车辇招招手,想要雷法是吧,凑近些,管够。看在你们是女子模样的份上,老子是出了名的怜花惜玉,还可以多给 你们些。到时候礼尚往来,你们只需将那架凤辇留下。 看样式,是一架帝辇无疑了,除了几头仙禽不说,车轮竟是分别以些许月魄、日精炼化而成,至于车辇外饰,更是极尽豪奢,前垂一挂车帘,竟是那郁罗萧台、玉京丹阙的图案。这要还只是一件法宝渡船,而非半仙兵品秩的话,陈平安就白当那么多年的包袱斋了。 可惜只见那车辇依旧悬停不动,那些女修却一个个眼神熠熠,秋波流转,竟是瞬间安静下来,死死盯住掌上山河画卷中的年轻隐官,窃窃私语,好像是在对那大名鼎鼎的隐官大人评头论足。 风水轮流转,以前只有陈平安恶心龙君、离真的份,如今倒好,遭报应了。 一阵罡风吹拂过城头,那袭扎眼的鲜红法袍便再次随风飘荡起来。 来剑气长城远游赏景的妖族修士,络绎不绝,乱七八糟一大堆,真正来城头这边找死的大妖,却越来越少。 陈平安好似酣睡,双手叠放腹部,呼吸绵长,背靠一把狭刀斩勘,只是狭刀被宽袍遮掩踪迹。 陈平安的一个个念头神游万里,有些交错而过,有些同时生发,有些撞在一起,混乱不堪,陈平安也不去刻意拘束。 是法平等,无有高下。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坐镇城头的那位儒家圣人,曾经与人说他在想那人欲天理之争,只是一直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觉得既有的盖棺定论,不太妥当。 扶乩宗喊天街的山上物件是真好,就是价格真高。 岳青米祜他们战死之时,城池飞升已经远去,那些远游剑修,都未能瞧见两位大剑仙此生的最后出剑。 两位大剑仙,剑气长城的巅峰十人的候补,就那样说走就走,都没什么打不打招呼的,不撂下半句豪言壮举。 他妈的如果连老子都死在这里了,最后谁来告诉世人,你们这些剑仙到底是怎么个剑仙,是怎么个豪杰斫贼书不载?! 他妈的你们都给老子活过来,老子要问剑,一人问剑你们一群剑仙,什么岳青米祜,孙巨源高魁陶文全他妈都加上,有一个算一个,老子要是皱一下眉头,就跟老大剑仙一个姓! 剑仙之外,不是剑仙的剑修,年老的,年轻的,身死道消更多。留在战场上,死在战场上。 我还没有去过太平山。也还不曾见过雪落后的蜃景城,会是怎样的一处人间琉璃境地。 坐镇天幕的三教圣人之一,是那青冥天下白玉京神霄城的城主,不知道远游青冥天下的剑修,董黑炭和晏胖子他们,会不会去游览一番。 不知道那个头顶莲花冠的白玉京三掌教,五梦到底如何,大道显化七物又会如何。 先前看到了赊月身上的那件甘露甲,如身披七色彩衣。很难不想到当年,那个喜欢在城头上荡秋千的女子剑仙,周澄。她的本命飞剑“七彩”,剑光同样分出七色,就像一人拥有七把本命飞剑。这样的遗憾,实在太多太多。 刘材。陆台。 身为练气士,竟然会恐高。还有那玄之又玄的体质,陆台身为陆氏嫡系,修为境界却不算高,虽说陆台一身法宝依仗多,也能打消许多疑虑,但是陆台身边没有任何护道人,就敢跨洲远游宝瓶洲,倒悬山和桐叶洲。双方最早相逢于老龙城范家渡船桂花岛,后来陈平安私底下在那春幡斋,让韦文龙私底下翻阅过最近三十年的登船记录,陆台并非中途登船,的的确确是在老龙城乘坐的桂花岛,陆台却从不言说自己游历宝瓶洲一事。不过当时陈平安信不过的是中土阴阳家陆氏,而非陆台,事实上陈平安早已将陆台视为一个真正的朋友,跟君子钟魁是一样的。 但是在那飞鹰堡,陈平安曾经有过古怪感受,遇到过一个人。陆台说过自己有两个师父。后来陆台竟然能够附身在一位女子身上,暗示自己已经身在一处洞天福地中。东海观道观老观主,作为屈指可数的十四境之一,规矩极重。所以陆台单凭自己,肯定没有这个本事去打破藕花福地规矩,以老观主的身份来历,又绝不至于卖中土陆氏这么大的面子。 所以陈平安无比希望当时造访剑气长城的棉衣圆脸姑娘,就是那个万一,是刘材。 所以赊月才会疑惑,询问陈平安为何确定自己不是刘材之后,会恼火。 陈平安不是愤怒陆台是那个“一”,而是愤怒让陆台逐渐成为那个一的幕后主使。 陈平安甚至想过无数种可能,比如以后如果还有机会重逢的话,陆台会不会手拎一串糖葫芦,笑意盈盈,朝自己中走来。 怎么办?只能等着,不然还能如何。 四岁之后的多年困顿,和一场突如其来的人生绝境,让一个原本习惯了一无所有、哪怕有什么都觉得留不住的执拗少年,好像自然而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大道不该如此小。行走天下,从来就没有遇到一个坎就绕过去的时候…… 一直在闭目养神的陈平安突然睁开眼,袖袍翻转,一瞬间就站在了城头崖畔。 有一拨蛮荒天下不在百剑仙之列的剑修,陆陆续续到了对面城头,大多年轻面孔,开始潜心炼剑。 只不过没了龙君坐镇城头,又无甲子帐山水禁制,所以百余位剑修都离着崖畔极远,免得给对面某个家伙随便一剑剁掉头颅。 当一位年轻妖族剑修得到一缕纯粹剑意后,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只是双手拄刀,站在崖畔,遥遥望向对岸,纹丝不动。 那个面容年轻、岁数也年轻的剑道天才,御剑去往浩然天下之前,稍稍更换御剑轨迹,不过仍是极为谨慎,最后朝那年轻隐官咧嘴一笑。 陈平安转头望向南边。 从极远处,有一道虹光激射而至,骤然停止,飘落城头,是一位相貌清癯的消瘦老者,穿道门法衣,外披氅服,腰间系挂一支竹笛,青竹色泽,苍翠欲滴,一看就是件有些年月的值钱货。 老者环顾四周,不见那年轻人的身形,蛛丝马迹倒是有些,流转不定,竟是以浩然天下的大雅言笑问道:“隐官何在?” 陈平安缓缓现身在对面城头,双方隔着一条城墙道路,笑问道:“老前辈瞧着好风度,穿法衣披氅服,意清净貌棱棱,仙风道貌很岸然。是顶替龙君来了?” 老者不计较对方的含沙射影,笑着摇头道:“老朽化名‘陆法言’多年,因为早年很想去你家乡,见一见这位陆法言。至于老朽真名,巧了,就在你身上刻着呢。” 陈平安恍然大悟道:“如此说来,老前辈真的有点老了,不然当不了切韵的传道恩师。” “隐官大人果然学问驳杂,又有急智。” 老者微笑道:“只不过隐官大人的那些打油诗,于韵律不合,平仄更是一言难尽,实在让老朽道听途说都要揪心几分啊。” 陈平安好奇问道:“到过十四境?” 老者点点头。 陈平安跟着点头道:“可以很可以,我要是活到老前辈这般岁数,至多二十八境。” 这位王座大妖切韵和斐然的师父,笑呵呵道:“年纪轻轻,活得好似一位药王爷座下童子,确实可以多说几句荒唐话。” 陈平安一身正气道:“老前辈再这么阴阳怪气,可就别怪晚辈破例骂人啊。” 双方看似叙旧。 可若是随便换一个地方,只要不是这座合道城头,估计陈平安这会儿,要么已经被对方一巴掌打碎魂魄,要么生不如死。 如今的陈平安,面对一位到过十四境的飞升境大修士,确实没法打。 老人问道:“想不想知道剑修龙君,当时面对陈清都那一剑,临终言语是什么?” 陈平安感叹道:“还能如何,多半是那骂人言语?龙君老贼,确实擅长此道,这些年来我没少领教龙君,苦头吃饱。” 老人摇头道:“错了,是‘龙君领剑’四字。” 陈平安叹了口气,果然如此。 那就旧账一笔勾销。 老人问道:“图个什么?”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眯眯道:“就图个我站在这里很多年,王座大妖一个个来一个个走,我还是站在这里。” “我那弟子云卿,是死在你手上?死了就死了吧,反正也未能说服老聋儿叛出剑气长城。” 老人突然说道:“云卿可有遗物留下,比如那支名为‘谪仙人’的半仙兵竹笛。” 陈平安默不作声。 云卿那支竹笛,在谪仙人之外,犹有一行小字,字与文,皆极美:曾批给露支风券。 如今龙君一死,方寸物咫尺物看似皆可随便用,但越是如此,陈平安反而半点念头都无。 至于昔年关押牢笼内的五位上五境妖族修士,分别是云卿,清秋,梦婆,竹节,侯长君。唯独云卿,与陈平安关系相当不差,陈平安甚至经常跑去找云卿闲聊。 陈平安再次瞥了眼这位清瘦风雅大妖的腰间竹笛,小篆七字稍大,蕲州水芹不需酒。 与云卿那支竹笛是近乎相同的形制样式。此外也有一句行草铭文:碧水青天两奇绝,老笛新悲竹将裂。 陈平安突然没头没脑问道:“你如今算是周密的……阴神远游?曾经的十四境,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吗?是不是太惨了点,你们家那位托月山大祖真不管管?” 若是换成询问一句“你与周密到底是什么渊源”,大概就别想要有任何答案了。 老者感慨道:“周先生所言不虚,果然要多读书。” 陈平安忍不住笑道:“这么喜欢自己夸自己,周先生你跟我学的?拜师了吗?” 反正认定眼前此人,就是周密化身之一。 陈平安又说道:“如今我道心一点就破,因为大势我认命,大事再坏也压不死我,所以你先前故意打开禁制,由着妖族修士乱窜,是为了趁我某次喝酒取物,好打碎我的咫尺物?或者说是奔着我的那支簪子而来?” 老者笑着点头。可惜眼前这家伙还是比较谨慎。 周密的阳神身外身,是王座白莹,自行修习大道,一步步跻身王座。但是阴神却与这副十四境皮囊融合,只不过这等好似改天换日的通天手段,托月山大祖没有任何帮忙,只是冷眼旁观,所以是周密以蛮荒天下的惯有手段,硬生生夺来的。 望向这个好像就快四十不惑的年轻隐官,周密双指袖中掐诀,先隔绝天地,再驾驭城头之上的光阴长河,缓缓道:“陈平安,我改变主意了,披甲者还是离真,但是持剑者,可以将斐然换成你。” 年轻隐官一个跳起,就是一口唾沫,大骂道:“你他妈这么牛,怎么不去跟至圣先师道祖佛陀干一架?!” 周密笑了笑,光阴逆流,收回那番言语,结果陈平安笑道:“失敬失敬,我方才肯定骂人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三十四章 逢雪宿芙蓉山 (上一章节的重光是笔误,会作修改。可能会改更早些的前文。) 飞升城内,捻芯第一次登门宁府。 刑官二把手,来见飞升城现任隐官。 宁姚站在斩龙崖旧址那边。 除了宁姚,演武场上还有一个腰系古砚背竹箱的少女,正带着一个天真可爱的雪白衣裳小女孩,一起飞奔,敲锣打鼓。 一个问我师父厉不厉害,怎么个厉害。一个答我爹就是厉害,天下无敌的厉害…… 一个问等会儿我娘亲收拾你怎么办。一个答我才不怕磕头,锣鼓在手天下我有。 原本关系融洽相亲相爱的一大一小,突然说翻脸就翻脸,一个说你师父是我爹,所以我更亲近些。一个说我先认的师父你后认的爹,先来后到,你辈分还是要小些。所谓的翻脸,其实也就是各敲各的锣鼓,比拼谁的响声动静更大。 捻芯觉得真是为难宁姚了,有郭竹酒这么个家伙,再摊上这么个从天而降的“女儿”。 宁姚好像不太介意这份吵闹,与捻芯点头致意。 捻芯来到宁姚身边,说道:“那赵繇在郑大风那边喝过了酒,当下已经离开飞升城了,齐狩亲自相送出城,好像赵繇要去最西边,与守心寺僧人请教佛法。” 宁姚点头道:“估计是想兼修儒释道三教学问。” 大概是要走与齐先生一样的道路? 捻芯笑着不说话。 宁姚问道:“怎么了?” 捻芯说道:“我很好奇,为什么你当初独自游历数洲山河,偏偏会看中当时只是陋巷少年的陈平安。可以说说看吗?” 照理说,宁姚自幼就见识过剑气长城的种种剑仙风流,然后远游浩然天下,也该见识到不少年轻俊彦才对,书卷气,豪杰气,神仙气,肯定什么都见识过。 宁姚说道:“在你这边,他是怎么说的?” 捻芯摇头道:“陈平安从来不说这个。” 宁姚微微眯眼,有些笑意。 捻芯无奈,到底该说这对男女是神仙眷侣好呢,还是称之为狗男女好呢!哪怕捻芯这种对男女情爱半点无感的缝衣人,也觉得遭不住。 所以捻芯改口道:“我就是随口一问,你不用回答了。” 其实宁姚也没打算说什么。 两人一起散步,宁姚转头对郭竹酒提醒道:“你们玩归玩,不许离开这里。” 郭竹酒使劲点头道:“出了半点差池,我提头来见师娘!” 小女孩丢了锣鼓在地,双手叉腰问道:“谁的脑袋?” 郭竹酒斜眼小姑娘,以心声说道:“咱俩一伙的,你瞎拆什么台。” 宁姚不再理睬俩孩子的嬉戏打闹,捻芯这次破例现身宁府,肯定不是来闲聊的。 只是宁姚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郭竹酒。 郭竹酒立即挺直腰杆。 宁姚当然知道郭竹酒为什么不太愿意待在她自己家中,一样的,当年宁姚其实比郭竹酒还要更过分,直接离家出走了。 郭竹酒哪怕回到家中,也多是在那花圃忙碌,细致打理那些她每次远游从外带回的奇花异草,再不会棍扫一大片、剑砍一大堆了,好像人一长大,就会不舍得。 每次陈平安远游归家,一样会次次去添土,从无例外,还是一样的道理。 捻芯以心声与宁姚说道:“当年在牢狱中,陈平安与一头化名‘霜降’的飞升境,做了一桩买卖,霜降从陈平安那边挣了一颗谷雨钱,买下了半个自由身,答应会帮你一次,所以你先前远游之时,我差点就要捻开那盏灯芯,放出这头来自青冥天下的化外天魔。” 宁姚问道:“差点?” 捻芯点头道:“郑大风找到我,让我不着急做此事。此人好像对神道一事,颇为熟悉内幕。” 宁姚不愿多说郑大风的根脚,对方身为落魄山看门人,那么就算半个自家人了,所以宁姚只是说道:“陈平安的家乡骊珠洞天,是天底下最深不见底的一个地方。你以后如果还与那里走出来的人打交道,早早习惯就好。” 捻芯笑道:“陈平安,郑大风,赵繇,我已经见过三个,确实都很古怪。” 宁姚说道:“关于这把仙剑‘天真’,你不用替我担心,我跻身飞升境之前,肯定会让她乖巧些,到时候再去与那‘独目者’对峙。除了那头化外天魔,可以暗中出手,我还会先与郑大风请教一些神道规矩。” 捻芯有些讶异,“我还以为你会拒绝外人的插手。” 宁姚摇摇头,“我又没觉得你们是外人。何况大道凶险,寻求助力,以防万一,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赵繇之流,才是外人。 明知道自己与陈平安的关系,还来单独见我,如果不是看在齐先生的份上,宁姚不介意将赵繇送出飞升城。 没有将那人一剑礼送出境,与宁姚当下心情不错,也有很大关系。那半座剑气长城还在,他还在。 捻芯说道:“那我将那盏灯芯留在宁府?” 宁姚点头道:“随便。” 飞升城内外,自然无人胆敢以掌观山河神通窥探宁府。胆子不够,境界更不够。 捻芯取出那盏油灯,捻动灯芯过后,一位白发童子飘落在地,先是呆滞,然后蓦然作泫然欲泣状,一次次振臂高呼道:“隐官老祖,武功盖世,术法通天,剑仙风流,豪杰气概,英俊潇洒,一诺千金,算无遗策……” 宁姚瞥了眼那个满脸涨红咋咋呼呼的小个儿马屁精,对捻芯说道:“你还是带回去吧。” 捻芯笑道:“反正有两个了,也不差这么一个。” 那霜降见机不妙,立即乖巧万分,双手合掌,高高举过头顶,低下头朗声道:“小的愿为老祖道侣,效犬马之力!” 宁姚伸手揉了揉额头,转头问道:“在牢狱里边,就是这般德行?” 捻芯摇头道:“比这还要过分,反正陈平安乐在其中。” 宁姚点头道:“那就留下吧。” 好与霜降问些事情,用来打发光阴,不然总看那两本山水游记,也看不出花来,两部书上,一个藏藏掖掖,一个光明正大,如花似玉的女子倒是不少。 与那蜃景城遥遥对峙的照屏峰上,一位名为陈隐的青衫剑客,买下了所有整座山头的所有酒楼客栈。 经常在此独自饮酒,欣赏月落日出,日落月起。 而在大泉王朝一处名为桃叶渡的地方,周密乘坐一条乌蓬小舟,从袖中抖落出一个棉衣圆脸姑娘,让她以桃花水煮茶。 桃叶渡渡船,构造精致,船头雕刻有鹢首,因为大泉王朝曾是古泽国,百姓需要以鹢压胜兴风作浪的蛟龙水裔,此外中舱两侧打造有类似屏风的景窗,舱内颇大,可摆放不少书籍,后舱更是设有炉灶睡铺,赏景饮酒,煮茶吃饭,下棋抚琴,都没有问题,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 而这条水渡的桃花水,鳜鱼,桃花扇,都曾是大泉王朝达官显贵和山上谱牒女修的心头爱。 在赊月煮茶之时,周密伸手掐诀,随便翻检一条光阴溪涧,翻转光阴如翻书页一般简单。 当化名陈隐的斐然现身桃叶渡口,周密便微微一笑,将心神沉浸其中,站在斐然所在那艘小舟之上,“昔年斐然”当然浑然不觉。 斐然约见之人,是桐叶洲金顶观观主杜含灵,一个元婴境,比较识时务。 渡船停靠岸边,斐然起身没有登岸,周密则站在小船尾端,双手负后,以望气之术,打量起杜含灵之外的一行人。 斐然显然没有想到杜含灵这么不讲究,竟然擅自带外人前来此地,不过那位元婴修士立即作揖赔罪,主动与眼前这位来自癸酉帐的使者,解释一番缘由。 桐叶洲北方地界,天阙峰青虎宫和金顶观,都是距离宗字头不远的大山头。只不过青虎宫早早搬迁去往宝瓶洲老龙城,金顶观却与那些逃难的流民洪水,逆流而下,杜含灵先是通过一位妖族剑修,与驻扎在旧南齐京城的戊子军帐搭上关系,然后通过戊子帐的牵线搭桥,让他与一个名叫陈隐的癸酉帐修士相约于桃叶渡。杜含灵大致了解过蛮荒天下的六十军帐,甲子帐为首,此外还有几个军帐比较惹人注意,比如甲申帐是个剑仙胚子扎堆的,年轻修士极多,个个身份通天。 癸亥帐负责海上铺路,己酉帐负责登岸后移山卸岭,开辟道路,各有一位王座大妖坐镇其中,分别是那精通水法的绯妃、擅长搬山的袁首。 还有那己未帐,领袖是那剑仙绶臣,还出了个年轻十人之一的赊月。至于癸酉帐,相对名声不显。 周密会心一笑,无巧不成书。看来眼前众人,与那位隐官大人皆是故交。 不单单是那个杜含灵道心出现一丝涟漪,此外好像一拨人,其实见着了斐然当下面容后,到底不如杜含灵隐忍,个个神色微变,遮掩不住。杜含灵不愧是位老元婴,最快恢复平常心,对方是不是昔年那个搅乱大泉庙堂走势的陈平安,关系不大。这些人物,如今都是在大泉王朝身居高位的,一位监国的刘姓藩王,一位大泉王朝硕果仅存的国公爷,尤其是高适真此人,看到斐然之后,脸色阴沉得可怕。 除此之外,还有一对出身金顶观的山上师徒,邵渊然,师父是葆真道人尹妙峰。龙门境的师父,结金丹的弟子。 师徒二人,当年都是龙门境修士,未能地仙,故而没能留在蜃景城担任“京供奉”,就只能去往边关,为大泉刘氏监视姚氏铁骑,在那边喝了十多年的边关风沙。其中邵渊然瞧着面如冠玉,年纪轻轻,实则已经是知天命的半百岁数,至于他师父尹妙峰,更是两百岁还有余。 此外还有一个没那么显眼的城隍爷,一州治所骑鹤城的州城隍。 庙堂藩王、国公,山上地仙修士,一地山水神灵,齐聚桃叶渡渡口,结果见着到了一个打死都没想到的人物,“陈平安”。 斐然听过那杜含灵的解释,笑着点头道:“故人重逢,化敌为友,人生真是无常。” 随后斐然站在船头,另外一行人站在岸上,开始密谋商议一桩谋划。 周密一一听在耳中。 至于周密真身,依旧坐在渡船当中,从赊月手中接过一杯茶水,笑道:“煮茶就只是水煮茶叶。” 圆脸姑娘心不是一般大,先被拘押入袖,如今又与文海先生独处,依旧全然无所谓,不长记性,给自己倒满一杯后,随口说道:“我就这手艺,保证能喝。周先生要是不满意,把斐然喊来好了,浩然风俗,他好像什么都精通。” 渡口的船头岸上,聊得比较顺利。 其中那个年轻道士大概不清楚眼前陈隐,境界比他想象中要高出很多,还有闲情逸致,与他师父以心声闲聊,轻声笑道:“师父当年曾说,深山常有千年树,人间少有百岁人,至多二十年,她就会人老珠黄,看来是师父错了。” 尹妙峰捻须而笑,“确实有些古怪,兴许是大泉密库当中,有那旁门左道的仙家秘笈,能够让姚近之容颜常驻。要说姚近之没有偷偷修行,我是绝不信的。大泉宝库,” 光是当年金璜山神府和松针湖水神庙的两处产业,就不容小觑。大泉刘氏立国两百多年,珍藏无数,可惜给咱们皇帝陛下搬去了第五座天下,不知道如今还能剩下几成家底。 一道剑光化虹而至,落在这条渡船的船头上。 周密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坐下喝茶。” 斐然竟是撕去了那张面皮,恢复本来面貌,沉声道:“周密,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周密反问道:“不该是先问我到底做了什么吗?” 莲藕福地,众多天地异象,此起彼伏,雨后春笋般一起涌现。只说那数十件天材地宝引发的光彩,在山河形胜之地,纷纷现世,或有远古遗落长剑,突然间就剑光气冲云霄,或是千年古树蓦然结出仙家果,仙气缥缈,蕴藉气数,已经不仅是灵气充沛那么简单,正是登山修道之人的仙府选址最佳地。山泽湖海之间,更有得天独厚的草木精魅应运而生,关键是它们会孕育出一点天然神光,成为一种类似山神水仙、土地河伯的存在,只差封正而已,还有许多享受人间香火数百年的祠庙神像,原本就只是泥塑木胎而已,哪怕有些属于地方淫祠,当下都有数尊金身雏形形成,开始睁眼看人间。 崔东山施展出一门临摹山河、画卷铺地的仙人大神通,好照顾某些境界不高的,看得更真切。 账房先生韦文龙两眼放光,双手在袖飞快掐指,心算不止。 长命道友显然也心情不错,抿起嘴唇,笑眯起眼。 曹晴朗疑惑道:“小师兄?” 崔东山闲来无事,就原地踏步,耍袖子飞起,笑嘻嘻道:“你没有猜错,莲藕福地不但跻身了上等福地,还会一头撞到瓶颈上。历史上有此造化的福地,不多的,如果我没有记错,大概只有六座,都是许多山巅宗门筹备数百年的结果,比如符箓于玄一座下宗的百炼福地,为的就是让福地额外多出些福缘。寻常山头,小打小闹,根本不做此奢望。” 原来除了落魄山自家人的手段迭出,加上外人的赠礼太多太大,使得一座刚刚晋升上等福地的莲藕福地,在不到半个时辰的短暂光阴里,就已经到达了瓶颈。 光是渌水坑青钟夫人拿出那堆积如山的虬珠,就使得福地水运瞬间暴涨五成。 此外,当年天下十人之争,国师种秋得到了一桩仙家福缘,是一幅五岳真形图,种秋起先为了提防俞真意,还试图销毁此物,后来按照陆台的授意,打消了念头,这些年来一直交给曹晴朗保管。曹晴朗询问过种夫子和小师兄,一个当然愿意拿出来,一个说用了无隐患,所以莲藕福地,就出现了无需四国帝王君主敕封的大五岳。至于元来的那份仙家机缘,埋藏金书玉牒在一座高山的山根,同样拥有了浩然天下的山岳雏形,只是相较于五岳真形图显化山头,品秩低些。 落魄山竹楼后的一座小池塘,变成了一座巨湖,一朵紫金莲花摇曳生姿,一缕缕紫金光彩,缓缓流溢入湖,道气弥漫水面。 浮萍剑湖十八座湖泊之一,与太徽剑宗的那座山峰,都已落地生根,逐渐与天地契合。 此外还有趴地峰白云一脉祖师,赠送的一座云海,桃山一脉赠送的一片桃林,太霞一脉赠送了一朵火烧云,还有指玄峰袁灵殿赠予的一盏白螺杯,落地大如岛屿,是一处天然小道场。 裴钱皱眉道:“水满则溢,一旦到了瓶颈又破不开,会坏事。” 崔东山立即转头,朝裴钱竖起大拇指,“大师姐好眼光,有见地!” 周米粒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怀抱金扁担和绿竹杖,双手飞快拍掌却无声。 所谓的瓶颈,就是福地疆域,终究大小有定数,而昔年的观道观藕花福地,在七十二福地当中,又属于地盘小的。 一旦福地人间的天地灵气过多,就会过犹不及,除了会影响到凡俗夫子的体魄和命理,还会引发种种天灾,例如水运过重,导致山河波涛汹涌,洪涝千万里,或是一日悬而不去,日精璀璨,光照万里,持续烧灼福地,动辄干旱个数年,炼杀万物,月魄浓郁洒落人间,使得阴冥鬼魅丛生,成群结队游曳夜间,或是拜月炼形一道的山泽精怪,蜂拥而起,大肆横行人间。 月盈则亏,是大道至理。许多福地出现“飞升”之人,根源就在于此。这些天之骄子,是天地宠儿,气运加身,某种意义上,他们是不得不出,一旦强行滞留福地,要么被天道碾压,视为试图篡位的乱臣贼子,沦落到一身气数重归天地,要么就顺势离去,所以就有了历史上一座座福地的水落石出,只是有些反会招来横祸,就比如剑气长城的最后一任刑官,就因为一人破开天地禁制,招来浩然天下的修士觊觎,最终连累整座福地给打得稀烂。 姜氏掌握的云窟福地,则是出了名的地广人多。哪怕砸钱不断,只是因为几场修行引发的浩劫,使得云窟福地从未到过瓶颈。而皑皑洲刘氏的寒酥福地,大概是人最少的一座福地,只有刘氏专门培养的一大拨采玉人,常年劳作。也有其他宗门的女子谱牒仙师,会主动找到皑皑洲刘氏,成为不记名的采玉人,不计工钱,毕竟所谓的采玉,就是常年跟雪花钱打交道,大益修行。同时刘氏又拥有人数最多的一座福地,绿荫福地,是一座刘氏一颗神仙钱都不砸入其中的下等福地,足足九千万人口,一有修道之人侥幸跻身洞府境,就会被立即带离绿荫福地,外人只知道是两位术家祖师供奉的要求。 崔东山当然有后手,绝不会让福地瓶颈成为隐患,准确说来,是天底下只会经营福地的人物之一,姜尚真对此早有准备。 崔东山望向脚下人间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那里有一棵柳树,树上挂有一幅卷轴。被崔东山伸手一抓,握在手中,解开缠绕卷轴的一根金色丝线,横放身前,卷轴悬空,崔东山双指一抹,画卷瞬间摊开,画面不断横掠出去,最终露出一幅光是画纸本身就长达百丈的万里山河图。 这是姜尚真赠送给福地的一份重礼,购自白纸福地一位老祖师,原本是他为云窟福地量身打造的画卷,落地生根之后,只要福地空余疆域,足够广袤,被沛然灵气浸染个百来年,就会变成千真万确的山水。除此之外,先前被姜尚真圈禁起来的桐叶洲流民,绝大部分都在宝瓶洲走出福地,其中练气士几乎全部离开,却剩下二十余万的老百姓,不知姜尚真用了什么法子,多半威逼利诱皆有,最终选择留在福地,听候“老天爷”发落。 这是两桩名副其实的雪中送炭之举,万里山河画卷是如此,二十万魂魄齐全的凡俗夫子,更是如此,他们只要在此繁衍生息,开枝散叶,就能够将一座“白描”福地重新彩绘几分。 魏檗由衷赞叹道:“比起周供奉,我自愧不如。” 身为玉圭宗宗主和姜氏家主,姜尚真为落魄山可谓鞠躬尽瘁到了极点。 当供奉当到这个份上,就连崔东山都想要送给周肥兄一块“义薄云天”的金字牌匾。 好像不管做什么,姜尚真只要用心,就都很出类拔萃。 唯一的“假公济私”,就是姜尚真为自己留了一小块地盘,一截柳枝,落地即成荫,大概是想要以后方便携美人来此郊游。 有了凭空多出的万里山河之后,原本大体上趋于凝固的福地灵气,就又开始自然流转起来,往那些“空白”山河涌去。 朱敛笑呵呵道:“周供奉确实是个妙人,人间少有。” 然后朱敛笑望向裴钱,裴钱有些疑惑。 朱敛解释道:“周供奉当年与我一见如故,切磋一门道法,旗鼓相当,但是最后输给了你,而且周供奉输得心服口服。” 裴钱想了想,嘀咕道:“都什么跟什么啊。” 周米粒轻轻晃着小脑袋,算是与裴钱敲了敲门打招呼,裴钱伸手按住她的脑袋,轻声道:“别说老厨子胡说八道,没有的事。咱们竹楼一脉,个个以诚待人。” 在裴钱早年的小账本上,划分出了许多阵营鲜明的小山头,比如她和暖树姐姐,小米粒,当然属于最最嫡传的竹楼一脉,看门一脉有郑大风和元来,骑龙巷一脉有石柔那些看铺子的,还有走桩散步梦游一脉…… 崔东山说道:“接下来捡钱算账一事,就有劳长命掌律和韦先生多跑几步路了,泓下回头带上云子一起帮忙,身在福中不知福,躺着享福不做事,当然不是个事。” 泓下轻声道:“泓下领命。” 陈灵均说道:“算我一个。” 崔东山笑望向这位走渎成功走路有点飘的陈大爷,“那就算你一个?要不要拉上你那位本家兄弟一起?” 这趟北俱芦洲之行,陈灵均横穿一洲往返一趟,走渎可谓小心翼翼,可那斩鸡头烧黄纸结识好兄弟的勾当,倒是胆子贼大,半点不含糊。 陈灵均缩了缩脖子,一大步横移跨出,再一大步靠去,双脚并拢,于是就站在了暖树这个笨丫头身边,试探性说道:“那还是算了,吧?” 崔东山不再理睬这个落魄山胆识所在的扛把子,先有“打架没赢过,吵架没输过”的老舟子,后有“我师兄是郑居中”以及“我与陈平安是至交好友”的柳赤诚,如今又有大骂阮邛不要脸、两次拍肩陆沉、还与斩龙之人称兄道弟的陈灵均,一个个都他娘的是人才,还是可遇不可求的那种。 这等 看遍浩然天下也寥寥无几的豪杰人物,落魄山能够占据其一,连崔东山都觉得挺有意思。 崔东山转去与曹晴朗说道:“那条龙舟渡船,可以拿来此地修补,如果你觉得刘重润那边合适的话,可以让她带着一些性子沉稳的嫡传弟子,来这边拣选两三处山头修行,只是事先说好,甲子之内,除了刘岛主可以自由出入,嫡传们就不要随便走动了。” 崔东山抬起双手,抖了抖袖子,伸手指向两处,“比如这两个地方,水运极多,就可以让给珠钗岛刘重润。” 一处是济渎灵源公沈霖赠送的一部分南薰水殿,还有一条龙亭侯李源赠送的溪涧。 那条名为翻墨的龙舟渡船,先前返回牛角山渡口的时候,已经摇摇欲坠,破碎不堪,光是修缮所需神仙钱,其实就已经超过龙舟本身价值。刘重润倒是想要买走这条龙舟,当不成山上渡船,当是留个纪念,可以停泊在水殿内,不曾想落魄山婉拒此事,说要修旧如初,刘重润本就是好心好意,想要让落魄山少些钱财损失,既然落魄山不介意,她也就懒得多此一举。 但是在落魄山的账房议事,对于远在别洲的云上城,以及近在眼前的珠钗岛,哪怕双方都是小仙家,可其实落魄山相当念人家的好。 曹晴朗点点头,没有异议。 落魄山想要在大争乱世和太平盛世都屹立不倒,想要有一份千秋基业,不但要与大宗门结盟,互利互惠,还要尽量让珠钗岛、云上城以及彩雀府这些暂时气候不显的仙家,跟随落魄山一起壮大起来。而且绝对不能只以利相交,落魄山,钱要挣,香火情要挣,人心更要挣! 崔东山说道:“我今天比较指手画脚,是例外,关于这座莲藕福地,以后都只会由着你拿大主意了。你愿意与人商量就商量,不愿意就自己放开手脚去做。既然先生相信你,我就相信你,所以你不用介意我如何想,咱们平辈,没必要,只是你就不要让先生失望了。” 曹晴朗与小师兄作揖致谢,其实心情并不轻松。 崔东山突然对朱敛笑问道:“我今儿行事比较出彩,老厨子不会不高兴吧。” 朱敛笑道:“能者多劳嘛。做多错多尚且人莫怪,何况崔小先生是做多对多。” 崔东山收回视线,俯瞰人间,“一直砸钱又砸钱,总算可以挣钱喽,时来运转,好兆头,大好兆头!” 世间每一座到达瓶颈的上等福地,就真是一个财源滚滚的聚宝盆了,手握福地的“老天爷”宗门、豪阀,只管尽情搜刮那些应运而生的天材地宝,带离福地。 一些福地本土修道之人,也可以顺势打破樊笼,被带离福地,成为“天外”仙府的祖师堂谱牒仙师,这就是许多福地书籍上所谓的“得道飞升,位列仙班”。 这就是福地持有者,以天地灵气,或者说实打实的神仙钱,用来换取一位位货真价实的神仙。 而且此举,不损大道,不坏地利,不伤人和。 最后,朱敛拉着反正无事可做不如在此散心赏景的魏山君,一起继续坐镇天幕,负责盯着那幅画卷,长命道友和账房先生韦文龙开始远游捡钱。 崔东山带着裴钱,米老剑仙,以及一个可有可无的泓下,一起离开福地。 曹晴朗悄然去往南苑国京城。 童生,秀才,举人,状元,都是曹晴朗的功名。 曹晴朗昔年参加南苑国科举,一路势如破竹,乡试得解元,会试得会元,殿试得状元,成为藕花福地历史上第一个连中三元的读书人。 连夫子种秋都哭笑不得,这可是曹晴朗凭自己本事挣来的一连串功名。 所以曹晴朗后来离开,成为南苑国京城官场的一桩天大悬案。 当年在那中土神洲礼记学宫,遇到师祖身份的文圣老先生,老秀才从种夫子那边听闻此事,大喜过望,差点没当场烧三炷香,说了不得了不得,好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咱们文脉牛气冲天啊,做学问的,下棋的,喝酒的,练剑的,写字的,练拳的,言语得体的,哪个不天下无敌,然后如今连唯一美中不足的功名一事上,都扬眉吐气了! 崔东山留在了落魄山,泓下战战兢兢跟在一旁。 裴钱和米裕则一起徒步去往牛角山渡口,一南一北,裴钱要乘坐渡船去南岳地界战场,米裕则走一趟北俱芦洲彩雀府。 到了越来越商贸繁华的牛角山渡口,曾是一个正儿八经名为包袱斋的仙家山头,大小建筑绵延成片,阁楼坊市皆有, 当年包袱斋看走了眼,不看好大骊铁骑的南下,等于是半卖半送给披云山和落魄山,事后包袱斋不是没有后悔,想要高价买回去,魏檗刚好以一场夜游宴款待包袱斋贵客,在那之后就没有下文了。 米裕稍后会让魏山君先帮忙送到北岳边境,然后隐藏气息,独自御剑跨洲北去,刚好顺路游览那座牵连两洲的跨海长桥。而裴钱这次出门远游,没有手持行山杖背竹箱,也将那把狭刀祥符留在了落魄山,只是腰悬一块大骊刑部玉牌,以及另一侧腰间的叠放双刀,她会乘坐一条大骊边军渡船南下,化名郑钱。 裴钱打算先压境在金身境,皑皑洲口音,拳法近似马湖府雷公庙一脉。 米裕对裴钱说道:“自己小心。” 裴钱点点头,“米剑仙也一样。” 米裕无奈。 如今他一听到“剑仙”二字,就浑身不自在。 崖畔石桌那边,崔东山翘着二郎腿,随手施展术法,石桌画卷之上,是大师姐与米老剑仙的身影,白衣少年悠哉悠哉嗑着瓜子,泓下都没敢落座。 崔东山斜眼这条元婴水蛟,“是不是要我跪地上求你挪步,才肯把云子大爷请来这里?” 泓下施了个万福,赶紧御风去往灰蒙山。 先前离开福地重返落魄山的路上,泓下依旧一直没敢说话,其实她相中了一条位于松籁国境内偏远地带的江河,相较于沛湘当时选址狐国落脚处,大大不如,毕竟后者还依着一条龙脉,只是潜龙不显。 泓下作为一条元婴水蛟,若莲藕福地只是一座中等福地,或是跌跌撞撞跻身的上等福地,泓下不宜在福地修行,会瓜分走太多当地灵气和山河气数,如今则无妨了,崔东山一眼看破泓下心思,也没如何刁难她,如今福地水运浓郁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若是不加约束,没有水裔水仙、水族精怪之流,汲取灵气在人身小天地,反而不妥。 所以崔东山才会让泓下去将那条金丹境云子一并带来,省得每天在灰蒙山青泥坡打滚,乌烟瘴气的,搞得别家仙师御风路过,瞧见了此景,误以为落魄山是个做那剪径勾当的贼窝。 藕花福地当初被老观主一分为四,除了南苑国好似彩绘,其余人物山河,皆如白描手法。 崔东山心知肚明,这是臭牛鼻子老道送给他的一份重礼,好让绣虎借此“补道”,但是崔东山根本就没打算接受馈赠。 崔东山轻声道:“就看老厨子的解谜本事喽。” 福地那边,长命道友比较眼尖,找到了一个先前连仙人山河画卷都未能显现的有趣存在,是个身形缥缈不易察觉的婀娜女子,是文运书香凝聚,大道显化而生,当下那女子正在脚下城池一处书香门第的藏,偷偷翻书看。虽然暂时不成气候,但是只要稍稍栽培,对于福地而言,都是一本万利。 韦文龙心中惊喜不已,以心声与掌律长命说道:“这等应运而生的稀罕存在,价值连城,七十二福地,有据可查的,只有十七位。” 长命说道:“主人不会答应的。” 事实上,她也不答应。 作为金精铜钱的祖钱显化,长命与这位文运显化的女子,大道相近,天然相亲。 就像在落魄山上,长命对暖树丫头是从不掩饰自己的偏爱亲近。 韦文龙笑道:“长命掌律想岔了。” 长命笑而不言。 其实没想岔。不然你这韦账房,小心走路撞钱崴了脚。 陈灵均盘腿悬空,以此御风远游,跟在两人身后,这会儿没了那只大白鹅,陈大爷浑身舒坦,老气横秋道:“掌律姐姐,如今这藕花福地的修道之人,有无金丹客啊?唉,就算有,如今也跟我差辈了。” 长命随口说道:“至多三十年,就会出现五六金丹吧。” 渐次登山的修道之人,塑造金身的山水神灵,英灵鬼魅,山野精怪,都会大道争先,各有福缘。 只不过如今就算有谁率先跻身金丹,也没有额外的大道福缘馈赠,因为藕花福地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修道之人,湖山派俞真意,在一分为四之前,就已结金丹。此人身在一座下等福地,却能接连破境,跻身金丹地仙,可谓天才中的天才。所以如今的莲藕福地,哪怕有新的金丹出现,可以关起门来偷偷自得几分,至于自夸,就免了。 按照昔年落魄山供奉“周肥”的说法,那俞真意就是臭不要脸,一个跑上山去修炼仙法的,下山欺负习武练拳的,有这么欺负人的吗? 陈灵均突然一拍脑袋,“我得去趟狐国帮好兄弟探路,长命姐,韦算盘,告辞告辞。” 陈灵均说走就走,他当真要去游览一趟狐国。障眼法他也会啊。陈大爷的元婴境又不是摆设。 去看看能否帮那个最新结交的好兄弟陈浊流找个媳妇。 云霞山,狐国,和大骊京畿北边的长春宫,都以女修众多著称。 尤其是这座昔年清风城许氏砸下重金经营已久的狐国,更是出了名的英雄冢温柔乡。 只不过被那沛湘施展神通,从清风城搬迁到落魄山后,就天地隔绝,落地扎根福地,再被那个掉钱眼里爬不出来的魏大山君加固了禁制,使得游历狐国、或是在此修行的外乡人,一个个无头苍蝇乱撞,狐国好不容易才安抚下来。那些狐魅尤物又痴情,擅长吹枕头风呗,哪个豪杰敌得过。 陈灵均作为一个最早让年轻山主见识到镜花水月的“老前辈”,其实早早对狐国大小山头,门儿清。 狐国有一山一庙,文运浓厚,历史上让许多绕路来此烧香的穷书生,当真就科场得意,金榜题名了,陈灵均打算以后带着陈浊流一起来这边烧香,将那名字不太靠谱的“浊流”换成“清流”得了,多吉利,如今大骊官场的清流身份,值钱得很。至于如何先帮着兄弟讨要一个大骊本土士子身份,再去求魏山君呗,又不是没求过,披云山上有座林鹿书院,陈灵均什么都想好了,找个月黑风高山上人少的时分,他就去披云山偷偷拜会魏山君。 大概这就是陈灵均心心念念的“行走江湖,义字当头”,哪怕成为了一条元婴水蛟,可在朋友那边打肿脸充胖子的臭毛病,这辈子都改不了。 好兄弟陈浊流什么都好,钱没几个,偏偏出手阔绰得顾头不顾腚,比自己更舍得打肿自己脸,唯独一件事太看不开放不下,就是没当成官老爷,平日里还喜欢文绉绉扯那酸文,什么座上豪客,醉倒三千,颓然一老,书剑茫茫。 听听,一看就是个对科举功名还贼心不死的落魄书生,他陈灵均能不帮忙? 朱敛临时起意,只留下魏山君一个留在天幕那边,与沛湘一同去往狐国境内,朱敛还喊上了陈暖树和周米粒。 沛湘为一行人施展障眼法,落在一处属于沛湘私人花圃,名为越女腮。 古蜀地界多蛟龙,古越女子最多情。而天下多情,谁又比得过狐魅? 在一座观景亭,铺有一幅雪白颜色的象牙竹席,沛湘身穿一件贴身锦袍,不过外罩一件竹丝衣,此刻她跪坐在地。 周米粒有样学样,只是觉得别扭,还是学那老厨子盘腿而坐。 陈暖树征得主人沛湘的同意后,在旁煮茶,茶具齐备。竹炉汤沸火初红,清香熏袖小粉裙。 周米粒瞥了眼老厨子,一手持杯,一手虚托,低头喝了一口,一不小心喝多了,赶紧吐回去大半,这才点点头,故作内里行家,“好喝。” 大概是觉得太过言简意赅,显现不出自己的学问,周米粒赶紧加重语气,补了两个字,“极了!” 陈暖树莞尔一笑。 朱敛伸手去揉小姑娘的脑袋,小米粒一个歪头,抱怨道:“嘛呢嘛呢,个儿都是给老厨子你摸矮了去的。我以前就是太好说话,以后除了好人山主,谁敢耽误我长个儿,我就凶谁!” 朱敛哈哈大笑。 沛湘神色萧索,不理会落魄山大管家和右护法的嬉戏打闹,这位原本应该惊喜万分的狐国之主,反而心有几分戚戚然,此刻转头望向亭外,有些神色恍惚。 朱敛只是笑着饮茶。 沛湘收回视线,轻声喊道:“颜放。” 朱敛微笑道:“饮酒要有豪杰气,喝茶得是平常心。” 沛湘恼羞道:“说得轻巧!” 朱敛问道:“那你觉得小米粒轻不轻巧?” 周米粒赶紧挺直腰杆,虽然完全听不懂老厨子和沛湘姐姐在说什么,但是黑衣小姑娘这会儿刚要皱起眉头,就赶紧舒展眉头。 沛湘无奈道:“小米粒可以心无旁骛,我是狐国之主啊,又是狐魅出身,红尘浸染多少年了,你如何让我平常心常在?颜放莫要强人所难。” 朱敛点头笑道:“剑仙左右,北俱芦洲火龙真人,渌水坑青钟夫人,太徽剑宗刘景龙,浮萍剑湖郦采,齐渎灵源公沈霖,龙亭侯李源,桐叶洲玉圭宗宗主姜尚真,就连裴钱都是山巅境武夫,还有仙人境崔东山,至于莲藕福地的旧主人,更是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十四境大修士……沛湘没有被吓得花容惨淡,其实已经很平常心了。” 沛湘脸色惨白,呼吸不稳,一只手的掌心,轻轻抵住席子。 周米粒刚要说话,给老厨子使眼色,却发现暖树姐姐朝自己轻轻摇头,小米粒赶紧闭嘴,继续低头喝茶。晓得嘞,老厨子是与沛湘聊碗口大的事情哩。 陈暖树给沛湘递过去一杯茶。 沛湘接过茶杯,与朱敛问道:“落魄山是不是一早就清楚,为何我要选中那条龙脉?” 原本她以为落魄山不会多想,只当是自己替狐国,相中了一块山水相依、气运浓厚的风水宝地。但是现在沛湘知晓落魄山的真正底蕴后,才发现自己的那点城府心机,简直就是蒙学稚子大谈圣贤理,可笑至极。 落魄山太深藏不露了,太不显山不露水了,经营一座得手没几年的下等福地,层层递进,环环相扣,毫无缺漏,瞬间就将一座中等福地提升到上等福地的瓶颈。那么多的神仙钱,到底从哪里来?那么多的山巅人脉香火,又从何而来?一桩桩仙家福缘不要钱似的,如雨落福地。 朱敛点头道:“狐国替清风城许氏暗中收拢了不少文运,而许氏又以嫡女与上柱国袁氏庶子联姻,我猜测多半会是一对双胞胎,男孩扶龙,女孩攀龙。许浑当然没胆子大到要去牵扯国运的地步,与绣虎比拼谋划,那是纯粹找死,但是这等锦上添花的事情,大骊宋氏即便知道了,也会乐见其成。反正文运依旧落在大骊王朝,若是能够落在宋氏,当然更好。这件事情,你其实不拥有太多负担,在落魄山账房那边,这就真的只是一件小事。” 沛湘脑子一片空白,她只能是痴痴看着这个朱敛,原本以为自己与他已经近在眼前,原来朱敛还是远在天边的一个人。 周米粒听也听这些,就是不去记住,估计很快就会忘。听是右护法职责所在,记不住是哑巴湖大水怪,眼界高,心比桌儿大。 朱敛收敛笑意,放下茶杯,“沛湘,既然入了落魄山,就要入乡随俗,以诚待人。” 朱敛指了指自己,“比如我可以理解你的防人之心,所以一直等着你自己开口道破内幕。但是你没有。” 伸手指向沛湘,“等你至今,再帮你主动说破,两次了,我们落魄山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叫做‘事不过三’。” 沛湘一脸疑惑,皱紧眉头,然后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理解。 朱敛笑道:“暖树,米粒,你们先离开片刻。” 两个小姑娘立即告辞离去,毫不含糊。 朱敛缓缓起身,身形佝偻,拳架依旧松松垮垮,笑眯眯道:“崔小先生临行之前,说狐国藏着个小谜题,他要考考我,看我能否破解。” 沛湘抬起头,身后出现一条条狐尾。寻求自保而已。身在狐国小天地,是她的地盘不假,可别忘了,这座福地大天地又是归谁。 朱敛说道:“沛湘,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不然以后狐国之主就要换人了。放心,我们落魄山绝不过河拆桥,不但你不会死,可以依旧修你的道,狐国运势一样会蒸蒸日上,只是有些属于你自找的罪受,也别怪我拳重。” 沛湘眼眶通红,咬着嘴唇,以至于渗出血丝,她浑然不觉,只是委屈万分道:“朱敛,你到底想要我与你说什么,可是我又能说什么?” 朱敛一语道破天机,“狐国和清风城的真正幕后牵线人!与那正阳山祖师堂是否有牵连?!” 沛湘颓然倒地。 只是当她心意微动,心念一起,就神魂震颤,竟是全然无法开口,痛苦不已,绝非作伪。 她双手抱住脑袋,仍是竭力稳住道心和魂魄,抬头望向朱敛,眼神复杂,恋恋不舍,愧疚悔恨,自怨自艾…… 一位白衣少年突然出现在凉亭内,双指并拢,轻轻一戳沛湘眉心处。 少年背对朱敛,嬉笑道:“老厨子,还真舍得辣手摧花啊,多学学我先生不行啊。” 沛湘如释重负,如获大赦一般,一位元婴境,竟会大汗淋漓。她重新跪坐在凉席上,好似犯错的学塾蒙童,突然一下子需要面对两位夫子的责罚。 崔东山对沛湘施展了一门定魂术,只是相较一般的山上仙家定身术,讲究多些,不是什么针对练气士的气府封山手段,而是专门压胜一位元婴境狐魅的心念,使得远在千万里之外的幕后人,不至于循着脉络推衍出真相。 崔东山转头笑道:“老厨子你差一丢丢,就要打草惊蛇了。” 朱敛笑道:“谜题已解一半?” 崔东山点点头,“老厨子难怪能烧出一桌子好菜。” 将一座狐国拐骗到落魄山,隔绝在莲藕福地,既是无理手,手段下作得确实过分了,也算神仙手,毕竟实打实断去清风城一半的财源。但如果朱敛沾沾自得,始终被蒙在鼓里,无法察觉到真正的隐患,长远来看,就会是胜负关键手,落魄山看似赚大,实则辛苦藏拙多年,却主动给对手递出一记昏手,说不定就会赢了小块地利,最终满盘皆输。不但输掉一座上等瓶颈福地,极有可能还要动摇落魄山根本,曹晴朗对家乡的愧疚,对自己的失望,一位文圣人武宗师的种秋,更会失魂落魄,而一直放不下一座心相寺的裴钱,会很愤怒,裴钱的心境,又会影响到暖树,米粒……落魄山会一点一点,人心大溃。 “想跑?” 崔东山转头望向一处,伸手一抓,从狐国边境地带的虚空处,抓取一物,将一粒神魂念头凝为一颗棋子,以双指轻轻碾碎,再伸手一握,往那沛湘额头重重一拍,重归原位,又有些许细微变化,“开玩笑,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耍那心念神通,给老子乖乖回去!” 崔东山最后双指弯曲,轻轻一记板栗敲在沛湘眉心处,“” 朱敛默不作声。 难怪世人都羡神仙好,术法驳杂神通高。 那个以秘术禁制沛湘心念的幕后人,是神仙中人,崔东山能够将远遁无形的一粒心念拘回手中,玩弄于鼓掌间,并且重新交还沛湘,当然更是仙人手段。 朱敛突然聚音成线,与崔东山说道:“顾璨寄过一封密信到披云山,托付魏檗转交落魄山。说他身边那个柴伯符,与清风城许氏妇人,是师兄们的身份,柴伯符还知道他那师妹,其实另有隐秘师传,但到底是谁,顾璨在信上说柴伯符确实不清楚。所以我猜测许氏妇人,与沛湘,都是同一个人的棋子,只不过双方都不清楚此事,幕后人也由着她们内斗内耗多年,作为一层障眼法。” 崔东山笑眯眯不说话。 朱敛笑道:“人心如水,所以与人交心,就是涉水而行,或小河溪涧,清澈见底,或江河滚滚,浑浊不堪,或古井深渊,深不见底,一着不慎,就会淹死人。” 崔东山感叹一声,抬手用袖子擦拭脸颊,“有些事情,我晓得却说不得,更做不得,老厨子你厨艺好,多担待些。不然只会将原本脉络清晰的一桩事情,变得混淆不堪。一旦潭水浑浊,就再难察见渊鱼了。” 从朱敛,到郑大风,再 到魏檗,三人对于一件事情,极其默契,既放心崔东山此人的做事,又要小心此人的真正心思。 崔东山对此心知肚明,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事实上,崔东山反而历来坚信一座山头,本该如此,理该如此。 大家都是好人,标榜道德圣贤,或者大家都是势利小人,心中城府比仙府更深,都大不妥当。 崔东山望向亭外山水,喃喃道:“风起何地,雪落何处?” 朱敛随口笑道:“芙蓉山中?” 莲藕福地当中,有一座芙蓉山,与那鸟瞰峰,春潮宫和湖山派,并称为天下四大看云赏雪胜地。 崔东山无奈道:“我先前盯了那边半天,可惜没半点动静啊。老厨子你说愁人不愁人。” 第五座天下,在仙杖派和兵解山势力范围接壤处的僻静山水中,一个在青冥天下没有道官身份的山泽野修,找到了另外一个暂无谱牒的同道中人。 一个年轻人,儒衫文士模样。 一个名为俞真意,貌若稚童,是在崭新天下悄悄跻身的玉璞境,却来自浩然天下,先去的青冥天下,再来的此地。 年轻文士,找到俞真意,后者正盘腿悬在一把长剑之上,缓缓呼吸吐纳,鼻孔和双耳,如垂有四条白蛇。 俞真意睁眼问道:“道友入山,所为何事?” 双方如今都身在道家地界,眼前男子却敢身穿儒衫,独自一人云游四方,已经很不合常理,看似不过龙门境修士的气象,却能够一路破开数道山水禁制,找到自己,当然更不合理。 那人笑道:“道友?喊我郑缓就行了,你我其实同乡,所以直呼其名,不用客气。” 俞真意神色淡然道:“速速离开。” 自称郑缓的文士笑问道:“不走又怎样,打打杀杀,就不怕血溅一地,污了这一方水清净水土?” 俞真意默不作声,仔细打量起这个胆气十足的陌生人。 当初福地,因为一个年轻谪仙人的关系,变故极大,丁婴身死,俞真意则趁势而起,最终成为藕花福地当之无愧的第一人,然后不再管任何山下事天下事,只是继续登高修道,放眼天下,能算敌手之人,不过魔教新教主陆台一人而已。 至于那个与他分道扬镳、愈行愈远的武夫种秋,不过是俞真意没空去找南苑国的麻烦而已,他结出一颗金丹之后,三次闭关,两次都被陆台打断,最后一次,成功飞升藕花福地,只不过当时福地已经翻天覆地,山河变色,俞真意就更懒得理睬南苑国,至于什么唐铁意、程元山之流,更不值得俞真意上心。 在俞真意最后一次闭关之时,天下悄然多出了一位籍籍无名的少年武夫,用剑,却不是剑修。 山中练剑数年,俞真意破境跻身元婴之时,就是少年携剑下山之际。 少年初出茅庐的第一战,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直接问剑整座湖山派。 只不过这些风波,都可算俞真意的身后事了。俞真意根本不在意一座湖山派的荣辱存亡。 俞真意站起身,竟是打算直接御剑离去,“既然道友来了,那么我走便是。” 那郑缓语不惊人死不休,微笑道:“走什么,你能走到哪里去,我只是顺便来看看老观主的手段之一,不针对你俞真意。此行真正目的,是看一位徒子徒孙去的,你认得他,是你们福地的谪仙人之一,陆台,或者叫陆抬也成,出息不大,口气不小。我是担心到时候见着了个不肖子孙,没话可聊,所以拉上你,好与他叙旧,帮忙暖暖场。” 俞真意已经飘落在地,打了个稽首,低头弯腰,久久不愿起身,甚至没敢言语一个字。 文士郑缓。 白玉京三掌教的五梦显化之一。 与那修道之人的什么阴神远游出窍,或是阳神身外身,都不一样,要更加玄妙不可言。 如今这个郑缓,大概可算一位无境之人。 俞真意对谪仙人最是憎恶,所以对桐叶洲和浩然天下的了解并不粗浅。 只是先前听闻对方自称郑缓,俞真意根本就往这条脉络去想,毕竟俞真意根本不觉得自己值得一位白玉京掌教,入山寻访。 “在小小福地,你这神仙老爷,是那一万,当然不用多想什么万一,只是这习惯,以后得改改了。不然站得高死得快。” 那个作为陆沉化身之一的郑缓,笑了笑,抬起手,凭空多出了一顶莲花冠,随手搁放在自己脑袋上,问道:“我如今戴着不合适,不如借你戴一戴?” 俞真意弯腰更多,轻声道:“不敢。” 陆沉笑道:“打了个稽首就可以了,道门传下此礼,又不是让后世修道人膝盖软的一道法门,俞真意啊俞真意,你境界越高越怕死,难怪老观主瞧不上你,只是元婴境就让你滚蛋,好给个旁人腾出位置。没关系,老观主不看好你,我倒觉得你是一块可造之材,回头我送你一桩机缘,不大不小,你刚好能接住。” 俞真意默不作声,尽量让自己心如止水,所行术法很简单,就是只牢牢记住对方是陆沉,其余一切言语都赶紧忘记。 陆沉见他应对之策,还算不错,就不再为难一个辛辛苦苦修行出来的玉璞境,带着俞真意下山远游,去往靠近天地中央的一处地方。 俞真意感慨万千。 相传此人先后有五梦,分别梦儒师郑缓,梦中枕骷髅复梦,梦栎树活,梦灵龟死,梦化蝶不知谁是谁。 后世为此解梦千万种。 俞真意在得到一块通关文牒离开青冥天下之前,老观主只是让他在第五座天下潜心修道,随遇而安。 但是去往那道大门途中,俞真意翻阅过不少出自天下各大道脉的典籍,其中就有白玉京三掌教的诸多大道解析,唯一的共同点,大致都离不开陆沉的虚舟逍遥游。其中一本来自大玄都观的道书,描述陆沉更是奇怪,说陆沉此人,从不是任何人眼中所见的真正此人。在俞真意看来,有点类似佛家的见如来即非如来。又是一句典型的道家笼统语,让俞真意颇为无奈。至于此后,一路跟随书生郑缓或者说是掌教陆沉,一起缩地山河,远游去往天地中央,更是让俞真意无奈至极。 俞真意都不敢御剑,只敢跟随陆掌教一起御风。免得不小心落个大不敬。白玉京三位掌教,大掌教被誉为道法最自然,道老二当然是那真无敌,而陆沉则被说成天心最无常,按照大玄都观一贯不喜欢给白玉京半点面子的说法,就是陆沉脑子里在想什么,其实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这一天陆沉终于停下脚步,伸出一根手指,画了一个最寻常的破障符,身前便出现一道大门,转头笑道:“马上就要重返家乡了,辛苦兜转,重新团圆,开不开心。” 俞真意说道:“对家乡并无牵挂。” 陆沉摇摇头,眼神怜悯,“其出弥远,其知弥少。” 俞真意诚心诚意道:“受教了。”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 陆沉带着俞真意走入这座尚未有人“飞升”的福地,突然一臂横扫,手背拍在俞真意面目上,后者脸上瞬间多出一张精莹耀眼的符箓,一闪而逝,以至于让一位玉璞境修士呼吸不畅,好像直接跌境为洞府境,俞真意一个身形踉跄,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几座本命气府大门紧闭,不但如此,俞真意稍稍神念内视,惊骇万分,人身小天地内的多处洞府灵气,先是凝滞为水,再结为金玉一般,纷纷坠地,所以才会使得俞真意脚步沉重,如同孱弱稚子背负巨木,行走如负重登山。 两人身后那道大门已经自行合拢,陆沉缓缓前行,懒洋洋道:“老观主到底还是护短的,送给我那徒子徒孙的福地,只是中等品秩,你这玉璞境,庞然大物涉水而过,动辄牵引天象,岂不是要惊涛骇浪,咱们就俩人,你吓唬谁呢。赶紧适应一下洞府境,如果与山下凡夫俗子一般,由奢入俭难,还当什么修道之人。” 俞真意立即开始稳固道心,跟在陆沉身后。 陆沉问道:“知不知道为何圣人们亲水,要多过亲山?” 俞真意摇头道:“恳请掌教解惑。” 陆沉说道:“佛观一钵水,四万八千虫。老夫子临水而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那师父,也说水几于道,道无所不在。为什么呢?你看看,一说到水,三教祖师都很和和气气的,半点不吵架。你再回头看看,什么‘夫礼者,乱之首’。三教争辩,吓不吓人?那你知不知道,在三教争论之前,青冥天下其实就已经西方佛国各说各道、各讲各法?白玉京和七大道脉宗门,输得最惨的一场,听说过吧?” 俞真意一离开藕花福地,就尽可能多翻阅青冥天下的道门典籍,当然知晓此事,说道:“十七场辩论,青冥天下全输了。那十七位真人,全部摘冠剃发为释,最终成为‘戊午十七僧’。” 陆沉为俞真意道破天机:“早年天庭五至高,其中江湖共主,除了掌管五湖四海所有大渎江河,其实真正管辖的,还是那条光阴长河,每当有神灵消逝,尸骸化作天外星辰,神性融入光阴,汇聚成河。而我们人族魂魄,其实就从此水中生化而出。所以天地间,才唯有人族体魄,最近神灵,一旦修行,登高最快,让那些比人族历史更为悠久的妖族,眼馋得只会吃吃吃,见人就吃。实则吃来吃去,还不是个一,不增不减,意义何在。就算吃出半个一,又能如何。” 陆沉只是在山林间缓行,并不御风,缓缓道:“我当年到了青冥天下,不着急去白玉京,只是闲来无事,专门收集佛家的偈子,文采斐然,既精莹骇目,又美不胜收。我曾亲眼见过青冥天下所剩不多的所有寺庙,也曾亲耳听过一位老僧佛唱一句‘花落水流去,寂然天地空’,再掷下拂子,敛目而逝。好一个生死昼夜,无有有无。” 说到这里,陆沉转头看着那个稚童模样的俞真意,嗤笑道:“再看看你,能比吗?你我道心之差,当真只是境界高低之别吗?” 俞真意虚心受教,细细咀嚼其中意思。 再看眼前这位书生郑缓,只觉得对方悠游山林,一身古朴道气,如霁月光风,终然洒落。 陆沉使劲挥动袖子,响声清脆。 福地此时此景,约莫是小雪时节,地寒未甚。 俞真意小心翼翼说道:“陆掌教,我们是要去芙蓉山?” 貌若童子的俞老神仙,因为不敢御剑,只好背剑,个头矮,但是长剑长,就显得十分滑稽。 若是斜背长剑,倒也还好,只是那位暂时化名“郑缓”的三掌教,偏要帮他背剑笔直在后。 说一把剑都背不正,如何心正,心不正道不明,还练什么剑,修什么大道。 先前陆沉随手将那莲花冠丢给俞真意,说帮忙戴着。陆沉说自己要以白云当冠冕,比较野逸脱俗。 这顶莲花冠,是白玉京掌教信物,俞真意当然不会傻乎乎真去头戴莲花冠,只是双手捧住。 陆沉说道:“不然你以为?” 俞真意点点头。修仙之后,俞真意孑然一身,御剑远游四方,所以天下比较著名的风水宝地,都在脚底剑下出现过。 估计陆掌教自有深意。 陆沉问道:“咱俩方向走错了?” 俞真意愣了愣,继续点头。 陆沉转身一袖子打在俞真意脑袋上,训斥道:“那你不早说?” 陆沉开始御风升空,让俞真意带路,去往远在数千里之外的芙蓉山。 只不过俞真意并不清楚,眼前这位白玉京三掌教,既然并非真陆沉,俞真意手中怀抱莲花冠,自然也非实物。 陆沉将“书生郑梦”留在第五座天下,一样要按照文庙规矩来,得压在玉璞境之下,就像当初去往骊珠洞天,就需要压境在飞升境巅峰。 陆沉有些怀念杨家药铺的那个老头儿,忍不住念道:“溪斜又山遮,花开又花落,云海掩日月,总赖东君主。” 陆沉摇摇头,“公沉黄泉,公勿怨天。” 俞真意早已习惯了这位白玉京三掌教的念念叨叨。 比如陆沉会说那一个人的有些言语,是插秧,是种树,是离离原上撒下的一大把草种子。 陆沉突然问道:“他喜欢隐姓埋名,在你眼皮子底下当个松籁国的秘书省校字郎?还开了间卖折扇、印章的铺子?” 俞真意答道:“确实如此,陆台此人,古气高标,风流无双,所以被誉为朱敛之后的第二位谪仙人,贵公子。” 陆沉揉了揉眉心,“听得我脑瓜子疼。” 藕花福地一分为四,落魄山那座,被改名为莲藕福地,下等福地。 俞真意所在,却是上等福地。被老观主搁放在了青冥天下。 陆台所在福地,以及少年、小白猿和年轻道士结伴游历的那座福地,两者都是中等品秩。 当下陆沉和俞真意做客的这座,被那个背着巨大养剑葫的烧火小道童,在春嘉元年带到了第五座天下。 两人掠过青山绿水,高过白云黄鹤,终于瞧见了那座被誉为“云水天间”的芙蓉山,山脉似莲花,峰如株株芙蓉。 陆沉落地在芙蓉山地界外,继续带着俞真意徒步跋山涉水,每逢云雾天气,行走在芙蓉山的山崖栈道上,使得游人恍若置身仙境,仙人身在白云中。 继魔教太上教主丁婴之后,横空出世的谪仙人陆台,用了不到十年时间,就一统魔教各脉势力。陆台相中这座芙蓉山,开辟了一处避暑别业,成为藕花福地最负盛名的一处禁地。今天山上小雨淅沥,水雾朦胧,陆沉刚走上一条栈道,刚念完一句小雨纤纤风细细,四肢由我任舒伸。 就有三人拦住去路。 武夫陶斜阳,道士黄尚,术法武学兼修的桓荫。 每一个在这福地天下,都是当之无愧的头等枭雄豪杰。 他们都是陆台在飞鹰堡收取的嫡传弟子,然后被带入这座福地,先成为雄踞一方的魔道巨擘,不仅傲视山下王侯,连那修道登山的神仙,二十余年来,一样斩杀极多。而且上一辈的天下十人,获得仙缘的,如春潮宫周肥,磨刀人刘宗等人,得以去往三人家乡所在的桐叶洲,此外哪怕留在福地当中的,真正算得上威胁的,也古怪万分,先有种秋突然消失无踪,后有天下第一人的俞真意,也破境跻身元婴,得以飞升离去。最后使得一座天下,再无谁能够与魔教抗衡。江湖门派不行,山上仙府不行,山下君主也不行。 三位陆台的嫡传弟子当中,道士黄尚相对手段收敛,如今已是南苑国京城的国师,获封冲虚真人。 事实上陆台百无聊赖,就让天下道门推举出四大真人,分别道号通玄,冲虚,南华,洞灵。 除了黄尚,湖山派一位俞真意嫡传,也获得其中之一。 天下没了俞真意,师尊陆台就真正再无敌手,退隐山林,闲云野鹤一般,对福地根本没什么兴趣,完全交给三位嫡传去打理天下,只会偶尔去一趟南苑国京城,喜好雨雪天色,独自撑伞散步街巷中,哪怕是弟子当中,身为护国真人的黄尚都不得靠近,绝不会去打搅师尊的散心。只听说师尊又收了一位嫡传弟子,但芙蓉山对所有人而言都是禁地,踏足即死,陶斜阳三人也不例外,所以他们至今未能见到那个小师弟,如今有小道消息,说那一人问剑湖山派的少年,就是教主陆台的关门弟子。 陶斜阳三人各在一国,只是不知为何突然被教主师尊飞剑传信,说让他们来这芙蓉山待客。 如今已是中年面容的道士黄尚,与那俞真意打了个稽首,毕恭毕敬道:“晚辈黄尚,拜见俞仙师。” 陶斜阳伸手按住刀柄,斜靠栈道木栏,笑问道:“俞仙师这是衣锦还乡?” 至于始终少年面容的桓荫,兴趣不在俞真意身上,而是那个笑意盈盈不知死活的儒衫书生。 俞真意不敢有丝毫的轻举妄动,就只是背剑捧道冠,呆若木鸡一般。 当然不是因为忌惮眼前三个晚辈,而是不清楚身边陆沉到底何种心思,俞真意不愿画蛇添足。 陆沉卷起袖子,大步前行,哈哈大笑道:“小生郑缓,侥幸得见俞仙师,随侍一旁多年,学成一身好武艺不说,还习得几门道法仙术,刚好拿来与你们切磋切磋,你们是一起上,还是一个个来……” 给那陶斜阳收敛力道极多,出手依旧快若闪电,一巴掌随随便便就拍在了那书生脑袋一侧,直接从栈道摔落悬崖外,夹杂着那书生渐渐嗓音低去的一长串连绵惨叫声。 以至于连出手的陶斜阳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就这就完事了? 俞真意依旧纹丝不动,感慨道:“小子运气好,足可名垂青史。” 一瞬间,俞真意心知不妙,这会儿他才是洞府境修为! 而那白玉京三掌教,好像完全没有现身的迹象,就这么“坠崖摔死自己”了? 山中小雨,半山腰栈道云雾弥漫,但是芙蓉山之巅,却是天清气朗的景象。 一位白衣玉带的风流人物,姿容极其俊美,雌雄难辨,手持一把并拢起来的玉竹折扇,竹骨两侧以行草分别铭文《还乡贴》和《黄花贴》,站在山顶赏景石台上,当真是玉树临风。山中修道之士,修养已成,神气清爽,绝无半点尘俗。 身后立着两位珠翠满头的娇俏美人。 其中一人捧剑,金色剑穗坠系有一枚荔枝冻质地的藏书印,边文“石出青田,我在青天”,天款“抬升”,底款“挽天倾”。 古人有那解石之难难于上青天的说法,但是松籁国京城有一位年纪轻轻的篆刻大家,刀工精湛,超妙无双,好似剑仙以飞剑落笔。 另外一位侍女怀抱一只雪白瓷枕。是浩然天下的无忧枕样式,又名长命枕,寓意高枕无忧。有趣之处,在于白瓷枕除了烧造有一篇文字极多的赋文外,在“夏日景长世道平,天转暑光心长安”的文字附近,竟然留有一抹腮红印痕,约莫是那美人侧卧酣睡,腮红印瓷枕,这等风流婉转的旖旎画面,哪怕不曾亲见,也足够让人浮想联翩。 陆台挥了挥折扇,两位符箓美人身形消散。 陆沉出现在山巅,笑道:“可怜可怜。” 陆台微笑道:“可望不可即,真正可恨。” 然后陆台别折扇在腰间,毕恭毕敬作揖行礼,“陆氏子弟,拜见老祖。” 陆沉问道:“就是你要让陈平安当那中流砥柱?” 陆台直起腰,重新拿起折扇,一脸无辜道:“后世子孙的几句无心之语,有等于无的老祖都要怪罪几分?” 陆沉此刻,与那个骊珠洞天摆摊解签的算命先生,或是随手丢给外人一个莲花冠的郑缓,都截然不同,神色淡然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陆台打开折扇,轻轻扇动清风,上边写有一句“子孙陆抬来见祖师陆沉”。 早知道就该将两个名字的位置颠倒。 陆台沉默片刻,笑问道:“都说老祖有五梦,各有大道显化无穷尽。此外又有心相七物,木鸡,椿树,鼹鼠,鲲鹏,黄雀,鹓鶵,蝴蝶。不知道老祖能否让我见识其一?” 陆沉置若罔闻,只是转身走到观景台边缘崖畔,双手负后,眺望远山远水,“可怜绿荫福地男子刘材,可怜正阳山女子流彩。彩凤双飞翼,灵犀一点通,与你相见之时,就是别离之际,不过蓬蒿走马随风转。邹子不该拿你与我问道。” 陆沉蓦然而笑,转头嬉皮笑脸道:“什么祖孙不祖孙的,你太在意,我毫不在意,刚好抵消之。走走走,去你茅舍饮酒,太平民乐不愁米,丰年村酒味最佳。” 陆台说道:“你再不现身相救,俞真意就要被人活活打死了。我那弟子桓荫,可是个顶能捡漏的人物。” 陆沉一拍脑袋,“差点忘了这茬。” 只是嘴上这么说,陆沉却全无出手相救的意思,只是跟着陆台去往芙蓉山别业,其实与外界想象完全不同,就只是柴扉茅舍三两间。 柴门有犬吠声。 陆台抬头看了眼天色。 陆沉则踮起脚跟,双手趴在柴门上边,对那条看门狗笑嘻嘻道:“蜀犬吠日。咄咄怪事。” 陆台对那条狗说道:“陆沉,闭嘴。” 看门狗立即乖乖匍匐在地。 陆沉哈哈大笑,“妙也妙也。不孝子孙肖祖师。” 这天芙蓉山好巧不巧,下雪了,陆沉就干脆雪宿芙蓉山。 陆台去了山巅赏雪,陆沉坐在一条竹椅上,微笑道:“好个风雪夜。”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三十五章 列阵在前 宝瓶洲。南岳之巅,山君神祠之外,临时搭建出一片类似军帐行宫的粗糙建筑,大骊文武秘书郎,各国藩属武将,在此间川流不息,脚步匆匆,人人都悬佩有一枚暂时视为通关文牒的玉佩,是老龙城苻家的老龙布雨玉佩样式。在一处相对僻静的地带,有老少四人凭栏远眺南方战场,都来自中土神洲,其中一位老者,手攥两颗兵家甲丸,轻轻旋转,如那小国武夫把玩铁球一般,一手抓起布雨佩,笑道:“好绣虎,赚钱省钱花钱都是一把好手。姜老儿,省钱一事,学到没有?大骊战场内外,先前在你我粗略算来,约莫三千六百件大小事,挣钱花钱居多,省钱一道不过两百七十三事,类似这玉佩的小事,其实才是真正显现绣虎功力的关键所在,以后姜老儿你在祖山那边传道授业,可以着重说说此事。” 另外一个称为“姜老儿”的老人,粗布麻衣,腰系小鱼篓,点点头,然后看着远处战场上的层层叠叠的繁密布局,感慨道:“攻有立阵,守有坐镇,纵横交错,错落有致,皆契兵理,此外犹有兵书之外兵法之内的国家储才、合纵连横两事,都看得到一些熟悉痕迹,脉络清晰,看来绣虎对尉老弟果然很推崇啊,难怪都说绣虎年轻那会儿的游学途中,反复翻烂了三本书籍,其中就有尉老弟那本兵书。” 尉姓老者抚须而笑,“其余两本,略显多余了,估计只算添头,就是两碟佐酒菜,我那本兵书,才是真正醇酒。” 不是这位中土老修士经不起夸,事实上姓尉的老人这辈子得到的赞誉,书里书外都足够多了。 老人又诚心诚意补了一番言语,“以前只觉得崔瀺这小子太聪明,城府深,真正功夫,只在修身治学一途,当个文庙副教主绰绰有余,可真要论兵法之外,涉及动辄实战,极有可能是那纸上谈兵,如今看来,倒是当年老夫小觑了绣虎的治国平天下,原来浩然绣虎,确实手段通天,很不错啊。” 两位老人,都来自中土神洲的兵家祖庭,按照规矩便是风雪庙和真武山的上宗,那座与武运关系极大、渊源深远的祖山,更是天下兵家的正宗所在。而一个姓姜一个姓尉的老者,当然就是当之无愧的兵家老祖了。只不过姜、尉两人,只能算是两位兵家的中兴祖师,毕竟兵家的那部老黄历,空白页数极多。 而两位老人身边,年纪轻轻的一男一女,一个是许白,由于精于象棋,有那“少年姜太公”和“许仙”的美誉。 一个少女姿容,名为纯青,身穿一袭细密竹丝编织的青色长袍,她扎一根马尾辫,绕过肩头,挂在身前,腰间悬佩竹刀竹剑,纯青来自竹海洞天,是青神山夫人的唯一嫡传,既是开门弟子又是关门弟子。 许白轻声问道:“宝瓶洲山下山上,竟然都半点不乱,当真是人心可以大用?我们从北往南,一路行来,期间还特意沿海游历万里,好像连几个想要试图逃离宝瓶洲的修士都没有,岂不是怪事?不提那桐叶洲,只说已算敢死敢打的扶摇洲和金甲洲,山上修士,也远远做不到这种夸张地步,多有流窜修士成群结队,偷偷离开一洲陆地。” 姜姓老人笑道:“道理很简单,宝瓶洲修士不敢不能不愿而已,不敢,是因为大骊律例严酷,各大沿海战线本身存在,就是一种震慑人心,山上神仙的脑袋,又不比凡俗夫子多出一颗,擅离职守,不问而杀,这就是如今的大骊规矩。不能,是因为各地藩属朝廷、山水神灵,连同自家祖师堂以及各地通风报信的野修,都相互盯着,谁都不愿被株连。不愿,是因为宝瓶洲这场仗,注定会比三洲战场更惨烈,却依旧可以打,连那乡野市井的蒙学稚子,游手好闲的地痞无赖,都没太多人觉得这场仗大骊,或者说宝瓶洲一定会输。” 许白望向大地之上的一处战场,找到一位身披铁甲的武将,轻声问道:“都已经身为大骊武将最高品秩了,还要死?是此人自愿,还是绣虎必须他死,好当个大骊边军表率,用以战后安抚藩属人心?” 姜姓老人微笑道:“大骊边军的武将,哪个不是死人堆里站起来的活人,从宋长镜到苏高山、曹枰,都一样。如果说官帽子一大,就舍不得死,命就值钱得不能死,那么大骊铁骑也就强不到哪里去了。许白,你有没有想过一点,大骊上柱国是可以世袭罔替的,而且未来会不断趋于文官头衔,那么作为武将头等品秩的巡狩使一职呢?大骊皇帝一直从未言说此事,自然是因为国师崔瀺从无提及,为何?当然是有巡狩使,或者是苏高山,或者是东线主将曹枰,轰轰烈烈战死了,绣虎再来说此事,到时候才能够名正言顺。想必大将军苏高山心里很清楚……” 许白忍不住说道:“可是苏高山如今不过五十多岁,就要人死战场,哪怕借此恩荫子孙,世代荣华,又如何能够确保巡狩使这个武勋,往后继承几代人,人之常情,不得不忧……” 说到这里,许白自顾自点头道:“明白了,战死之后荣升武庙英灵,如那袁曹两大上柱国一样,有那高承、钟魁运转神通,不但可以在战场上继续统率阴兵,哪怕战死落幕,依旧可以看顾照拂家族几分。” 纯青说道:“崔先生,雄才伟略,洞悉人心。” 年轻时候的儒士崔瀺,其实与竹海洞天有些“恩怨”,但是纯青的师父,也就是竹海洞天那位青山神夫人,对崔瀺的观感其实不差。所以虽然纯青年纪太小,从未与那绣虎打过交道,但是对崔瀺的印象很好,故而会诚心诚意敬称一声“崔先生”。按照她那位山主师父的说法,某个剑客的人品极差,但是被那名剑客当做朋友的人,一定可以结交,青山神不差那几壶酒水。 许白突然瞪大眼睛。 一位白衣少年从远处凫水而至,看似悠哉悠哉,实则风驰电掣,戒备森严的南岳山头好像见怪不怪,对此人故意视而不见,许白立即想起对方身份,是个云遮雾绕身份诡谲的存在,这个家伙顶着一连串头衔身份,不但是大骊南方谍子的领袖人物,还是大骊中部那座陪都和一条大渎的幕后督造使,没有任何一个台面上的大骊官身,却是个极其关键、地位超然的人物。 那少年在一行四人身边继续凫水游曳,一脸毫无诚意的一惊一乍,嚷嚷道:“哎呦喂,这不是咱们那位象戏真无敌的姜老儿嘛,还是这般穿着朴素啊,钓鱼来啦,么得问题么得问题,这么大一水塘,什么鱼虾没有,有个叫绯妃的婆姨 ,就是顶大的一条鱼,还有尉老祖帮忙兜网,一个绯妃还不是手到擒来?怕就怕姜老儿腰间那只小鱼篓装不下……” 一个双鬓霜白的老儒士突然出现,一手按在崔东山脑袋上,不让后者继续,白衣少年砰然摔落在地,装模作样怒◇喝一声,一个鲤鱼打挺却没能起身,蹦跶了几下,摔回地面几次,好似最拙劣的江湖武馆武把式,弄巧成拙,最后崔东山只得悻悻然爬起身,看得一向规矩恪礼的许白有些摸不着头脑,大骊绣虎好像也无施展什么术法禁制,少年怎就如此狼狈了? 崔瀺以儒士身份,对两位兵家老祖作揖行礼。 两位先前言笑轻松的老人也都肃容抱拳还礼。 尊敬这个东西,求是求不来的,不过来了,也拦不住。 崔瀺微笑道:“姜老祖,尉先生,随我走走,闲聊几句?” 两位兵家老祖一同跟着崔瀺远去,只留下三个看似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崔东山的“真实”岁数,如果从神魂剥离进入骊珠洞天起计算,确实与纯青和许白相差不多。 崔东山趴在栏杆上,约莫万里之外,就是宝瓶洲最南端与大海的水陆交界处。 如今除去一座老龙城的整个南岳地界,已经成为宝瓶洲继老龙城之外据守战的第二座战场,与蛮荒天下源源不断涌上陆地的妖族大军,双方战事一触即发。 南岳以南的广袤战场,山脉峰头皆已被搬运迁徙一空,大骊和藩属精锐,早已大军集结在此,大骊嫡系铁骑三十万,其中轻骑二十五,重骑五万,轻骑人与马一律身披水云甲,每一副甲胄上都被符箓修士篆刻有水花云纹图案,不去刻意追求符箓篆文这些细节上的精益求精。 大骊三十万铁骑,主将苏高山。 大骊王朝寒族出身,先前凭借赫赫战功,成功跻身大骊历史上首次设立的巡狩使,品秩官身与大骊旧上柱国头衔等同。 八十万步卒分成五大方阵,各大方阵之间,看似相隔数十里之遥,实则对于这种战争、这处战场而言,这点距离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足足八十万重甲步卒,从旧白霜王朝在内的宝瓶洲南部各大藩属国抽调而来,清一色的重甲步卒,按照不同方阵不同的驻守位置,士卒披挂有不同颜色的山文五岳甲,与浩然天下的山河社稷五色土相同,所有五色土,皆来自各大藩属的山岳、储君山头,早年在不伤及国势龙脉、山河气数的前提下,在大骊边军监督之下,以数以千计的搬山之属山泽精怪,墨家机关术傀儡,符箓力士合力开凿大小山脉,悉数交由大骊和各大藩属工部衙门统筹,期间调动各藩属无数劳役,在山上修士的带领下,日以继夜铸造山文五岳甲。 三十万骑军分成五支骑军,轻三重二,位于步卒间距之内,与五大重步卒军阵又形成山水相依的战场格局。 大将军苏高山列阵大军之中,手握一杆铁枪。 三十年戎马生涯,从一个籍籍无名的边军小卒,崛起为一洲即一国的武官最高品。 苏高山高坐马背,回望一眼,可惜有那南岳高山阻碍视线,不然一路北望,大好河山,尽收眼底。眼力所及之内外,皆是我大骊辖境山川国土。一介匹夫,人生至此,可谓生逢其时至极,死得其所至极。 苏高山一手轻拍刀柄,一手抬起重拍头盔,这位大骊边军当中唯一一位寒族出身的巡狩使,眼神坚毅,沉声低语道:“就让苏某人,为所有后世寒族子弟趟出一条阳关大道来。” 在骑、步两军之前,此外战场最前方,犹有一线排开的拒马阵,皆由藩属国当中膂力惊人的青壮边军集结而成,人数多达八万,身后第二条战线,人手持巨大斩-马刀,双方与各国朝廷签订军令状,担任死士,构建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拒马斩马桩。 位于骑步和刀阵之间,是宝瓶洲的山上修士大阵,还有弓弩手十二万,投石车一万两千架,大致以弧月形状排列,此外光是床子弩就有三千架,根根弩箭大如铁枪,去势若奔雷,声势不弱于地仙之外的中五境剑修飞剑。 在这条战线上,真武山和风雪庙两座宝瓶洲兵家祖庭的兵家修士,担任主将,真武山修士最是熟谙沙场战阵,往往早就投身于大骊和各大藩属行伍,大多已经是中高层武将出身,列阵其中,除了陷阵厮杀,还需调兵谴将,而风雪庙修士的厮杀风格,更类似游侠,多是各国边关随军修士。其中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马苦玄,身处此地战场,敕令出十数尊真武山祖庭神灵,并肩屹立在左右两侧。 披麻宗女子宗主,虢池仙师竺泉,佩刀篆文为“赫赫天威,震杀万鬼”。 她与骸骨滩鬼蜮谷内的一位白骨剑修,剑客蒲禳并肩而立,后者身材修长,穿一袭漆黑法袍,施展出一门白骨生肉的障眼法,首次恢复身前真容,竟是一位英气勃勃的年轻女子。 竺泉笑道:“蒲禳,原来你生得这般好看啊,美人,大美人,大圆月寺那秃驴莫不是个瞎子,若是能够生还归乡,我要替你打抱不平,你舍不得骂他,我反正一个外人,随便找个由头骂他几句,好教他一个秃子更加摸不着头脑。” 竺泉刚刚言语落定,就有一僧一道腰悬大骊刑部头等太平牌,联袂御风而至,分别落在竺泉和蒲禳左右一侧。 正是一位小玄都观的真人,和那位在大圆月寺不解心结、不得成佛的僧人。 僧人站在蒲禳身侧,蒲禳竟是撤去了障眼法,重新以白骨面容现世。 僧人只是转头望向她,轻声道:“成佛者成佛,怜卿者怜卿。若因此成不得佛,必须有一误,那就只好误我佛如来。” 蒲禳只是先转头再转身,竟是背对僧人,好像不敢见他。 竺泉跺脚道:“娘亲哎,酸得呦。” 老真人笑道:“竺宗主又大煞风景。” 竺泉一手按住刀柄,高高仰头望向南方,嗤笑道:“放你个屁,老娘我,郦采,再加上蒲禳,咱们北俱芦洲的娘们,不管是不是剑修,是人是鬼,本身就是风景!” 一大拨修士,驻扎在南岳几条山脉山上,境界相对较低的练气士,绝大多数身在南岳祖山,从山脚往半山腰一路蔓延而去,天地灵气浓郁充沛得直接凝为茫茫水雾,让一些下五境练气士好似“醉酒”一般。 再往上,是一艘艘悬空的剑 舟。 身穿一件蟒袍的藩王宋睦,亲自坐镇南岳山巅神祠外的军帐。 老龙城一役,宋睦撤退极晚。 藩王守国门。 南岳半山腰处,京观城英灵高承,桐叶洲书院君子出身的鬼物钟魁,站在一位双手正摸着自家一颗光头的老和尚身边。 高承身后还有个孩子,望向高承背影,喊了声哥,然后告诉高承,主人崔东山到了南岳。 高承对此置若罔闻。 南岳储君之山,两位十境武夫,李二和王赴愬并肩而立,此外还有同样来自北俱芦洲的鱼凫书院山长周密,与那王座大妖托月山文海同名同姓,所以周山长在书院撂下一句制他娘的怒,就带着一大拨书院儒生联袂南下宝瓶洲,不过周密让书院弟子都留在了中部陪都,独自南下,如今与好友李二、以及老莽夫王赴愬,一起负责坐镇南岳储君山头。 在这座南岳储君之山,位置高度仅次于山巅神祠的一处仙家府邸,老龙城几大姓氏势力目前都暂住于此,除了老龙城苻家,孙家范家,此外还有正阳山几位大剑仙、老剑仙,还有清风城城主许浑,当下都在不同的雅静院落落脚,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在与云霞山元婴祖师蔡金简叙旧。 老龙城几个大姓家族,都已搬迁出城。只是损失依旧不可估量。所幸大战之前,几条商贸路线,积攒家底不薄。哪怕伤筋动骨,但是还不至于一蹶不振,只要宝瓶洲守得住,一切好说,这本身就是一场要么赌大赢大、要么输了赔精光的豪赌,再者大骊也由不得老龙城不答应。 何况作为带头羊的老龙城苻家,表现得最为不遗余力,几大附庸姓氏,自然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平日里还要挤出笑脸,摆出一副处之泰然的架势,不敢流露出半点怨气。毕竟万一真要赢了这场大战,可就要一本万利了。 至于老龙城的那几条跨洲渡船,桂花岛和山海龟在内,都早已迁徙去往宝瓶洲北部地带。 许氏夫妇二人,还有嫡子许斌仙,则与正阳山陶家老祖、护山供奉和女子陶紫,一起秘密议事。 城主许浑如今已是玉璞境兵家修士,身披瘊子甲。 嫡子许斌仙。早年有一位风姿卓绝的道姑,云游清风城,亲自为许浑嫡子赐名,寓意“文武双全山上人”。 正阳山与清风城双方关系,不仅仅是盟友那么简单,书房在座几个,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密切关系。 许浑面无表情,望向那个惴惴不安前来请罪的妇人,语气并不显得如何生硬,“狐国不是什么一座城池,关了门,开启护城阵法,就可以隔绝所有消息。这么大一个地盘,占地方圆数千里,不可能凭空消失之后,没有半点消息传出来。早先安排好的那些棋子,就没有半点消息传回清风城?” 许氏妇人摇摇头,“不知为何,始终未有半点消息传出。” 许浑微微皱眉,“那个叫颜放的外乡人,到底是不是朱荧王朝独孤氏余孽?” 许氏妇人小心翼翼说道:“朱荧王朝覆灭多年,形势太乱,那个剑修如云的王朝,早年又是出了名的山上山下盘根交错,高人逸士,一个个身份晦暗难明。这个化名颜放的家伙,行事太过鬼祟,朱荧王朝许多线索,断断续续,支离破碎,拼凑不出个真相,以至于至今都难以确定他是否属于独孤余孽。” 这倒不是妇人的狡辩,比如旧白霜王朝山河,那个名为曹溶的下山道人,出现在老龙城战场后,此后施展出来的诸多玄妙神通,就让宝瓶洲修士大为吃惊。竟有这等神通广大的得道真人,虽然具体境界依旧难测,但是手段之玄,术法之高,完全可以视为仙人。 竟是一身道法,丝毫不弱于宝瓶洲的新晋大天君,神诰宗祁真。 使得宝瓶洲震惊之余,更多是一种与有荣焉,我宝瓶洲,果然藏龙卧虎,山高不可攀,水深不可测。 所以老龙城哪怕沦为战场废墟,暂时落入蛮荒天下畜生之手,宝瓶洲山上修道之人,与山下铁骑藩属边军,人心士气,不减反增。 这种仗,哪怕死人再多,可到底半点不憋屈不窝囊,所以有的打,完全可以打! 至于那个桐叶洲,真他娘的是个一捅就破的稀烂摊子,亏得咱们早年将自家宝瓶洲视为小门小户,总觉得南边那个高门大户的邻居,有多了不得,以至于众多山水邸报常有言语流转,说那桐叶洲的金丹可杀宝瓶洲元婴,还真就有很多练气士信了,并且深信不疑。结果原来自家山河,才是厚底子,大气魄。 可是对于如今的清风城而言,半数财源被莫名其妙截断挖走,而且连条相对准确的脉络都找不到,自然就没有半点好心情了。 “哪怕正阳山帮忙,让一些中岳地界本土剑修去查找线索,还是很难挖出那个颜放的根脚。” 妇人泫然欲泣,拿起一块帕巾,擦拭眼角。 许浑摆摆手,“那就再议。” 某些真正的内幕,还是关起门来自家人商议更好。 那陶家老祖笑呵呵道:“到现在为止,落魄山还是没有个人出现在战场,” “可能有,但是没挣着什么名气。” 许斌仙笑道:“好像就给了大骊军方一条龙舟渡船,也算出力?假仁假义的,做生意久了,都晓得收买人心了,倒是好手段。沾那披云山魏大山君的光,凭借一座牛角山渡口,抱上了北俱芦洲披麻宗、春露圃这些仙家的大腿。如今竟然成了旧骊珠地界最大的地主,藩属山头的数量,都已经超过了龙泉剑宗。” 正阳山那头搬山老猿一身白衣,身材魁梧,双臂环胸,讥笑道:“好一个时来运转,使竖子成名得势。” 许斌仙忍不住说道:“北岳披云山,委实是底蕴深厚得可怕了。只是魏檗摆明了被大骊舍弃,早先神位不过是棋墩山土地公,崛起得太过古怪,这等冷灶,谁能烧得。落魄山好运道。” 许氏妇人怯生生道:“只是不晓得那个年轻山主,这么多年了,为何一直没有个消息。” 白衣老猿扯了扯嘴角,“一个泥瓶巷贱种,不到三十年,能折腾出多大的浪花,我求他来报仇。以前我在正阳山,他不敢来也就罢了,如今出了正阳山,还是藏藏掖掖,这种胆小怕事的货色,都不配许夫人提及名字。”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三十六章 问我春风 那场群雄聚首的议事终于散场,崔东山背靠墙壁,盘腿而坐,与纯青以心声闲聊起来,“青神山夫人为什么不等个十几年,好歹等你跻身上五境和山巅境,再让你离开竹海洞天?如今世道这么乱,天才最不值钱,说没就没的。夫人给我出了个大难题啊,事先说好,你必须给我好好活着返回中土神洲,别轻易跌境,更别随便死。”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崔东山都不愿意青神山夫人的唯一嫡传,在宝瓶洲身死道消。 对于那位青神山夫人,崔东山还是很敬重的,信得过。当年老王八蛋沦为整个浩然天下的过街老鼠,中土郁家,皑皑洲刘氏,竹海洞天,都对老王八蛋伸出过援手,而且郁泮水与刘聚宝,难免还有些人之常情的私心,希望绣虎既当朋友,又当个辅弼之人,唯独青神山夫人,无所求,就只是瞧见了朋友落难,自家山头刚好有酒管够,仅此而已。 纯青蹲在一旁,“山主师父说技击一道,止境武夫帮忙喂拳再狠,下手再重,到底不会死人,所以不如跟一个山巅境搏命厮杀来得有用。放心吧,在我离开家乡之前,师父就与我约定好了,要么活着回去,以后继承青山神祠庙,要么死在外边,师父就当没我这么个弟子。” 崔东山点点头,“是这么个理儿,你要是对上我先生,也就是我先生两剑外加一拳的事。而我先生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也遇到过几位同道中人,比如有望跻身王座的妖族剑仙绶臣,还有托月山百剑仙之首的斐然,两个剑修,都擅长抽丝剥茧,以伤换死,专门针对所谓的年轻天才。” 纯青问道:“我与你先生,差距有这么大?” 隐官陈十一。年轻十人的最后一位。但是中土神洲公认一事,年轻十人与候补十人,存在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纯青早已是远游境武夫,同时还是一位元婴境瓶颈练气士,精通五行术法,雷法符箓,刀剑技击,扶乩降真,驭鬼敕神,而且她还是位造诣极高的阵师,所以擅长捉对厮杀,追踪,隐匿,远遁,无所不精。青山神夫人将少女纯青视若己出,亲自栽培不说,由于竹海洞天的山巅好友遍天下,在短短十数年间,为她弟子纯青指点武学技击的止境宗师就多达四位。 最可怕的地方,在于纯青如今才二十岁出头,早年跻身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列的时候,她更是才十四岁,是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当中,最年轻的一个。 崔东山笑道:“你跟我先生,差距其实不在境界上,准确说来,境界如果只是纸上算术,当年登榜之时,还是你稍高些。只不过山上厮杀,往往高下立判,生死一瞬,纯青姑娘所学驳杂且精通,当然是好事,与人分生死,可以打消很多意外,可惜遇上我那个最喜欢琢磨万一二字的先生,纯青姑娘还是会死,我说得直白,你别生气啊。” 纯青摇头道:“不生气,就是有点不服气。” 崔东山笑嘻嘻道:“我就喜欢纯青姑娘这种直爽脾气,不如咱们结拜当个异姓兄妹?咱俩就在这里斩鸡头烧黄纸都成,都备好了的,下山行走江湖,缺啥都不能缺这礼数。” 纯青还是摇头,“如此一来,岂不是矮了隐官一个辈分,不划算。” 崔东山拍胸脯道:“好办啊,咱们认了姐弟。” 纯青忍不住转过头,看着这个满脸诚挚神色的“少年郎”,她一脸疑惑不解,是他傻啊,还是当自己傻啊。可是一个傻子,怎么来的仙人境修为?如果不是临行之前,兵家老祖姜太公以心声提醒她,此人是千真万确的仙人境修士。纯青都要误以为对方只是个地仙。不过从南岳祖山赶来采芝山途中,崔东山坦诚相见,还大骂了一通某人与绣虎早年在竹海洞天的胡作非为,年轻姑娘心中到底是有些亲近的,至于崔东山为何一直强调崔瀺那个老王八蛋的人生巅峰,只在少年时。纯青就完全想不明白了。 纯青看了崔东山好一会儿,可那少年只是眼神清澈与她对视,纯青只好收回视线,转移话题,“希望以后有机会,能跟你先生切磋剑术和拳法,分个胜负。” 崔东山小鸡啄米,使劲点头,“切磋好啊,你是晓不得知不道,我先生那可是出了的名温良恭俭让,谦谦君子,翩翩公子,尤其是与女子切磋拳法道术,一向最守规矩,从来点到即止。不过我先生忙得很,如今又尚未返乡,就算回了家,也一样轻易不出手,最喜欢讲理嘛,远远多过出手,寻常人就休想找我先生切磋了,但我跟纯青姑娘是啥关系,所以问剑问拳都没问题,我作为先生最器重最欣赏的得意弟子……之一,还是能够帮忙说上几句话的。” 纯青抱拳道谢一声,收拳后疑惑道:“点到即止?不需要吧。别的不敢多说,我还算比较扛揍。你可以让你先生只管全力出手,不死人就行。” 崔东山神色古怪,抬起袖子,擦了擦脸。 崔东山不愿死心,继续说道:“以后我带你走趟落魄山,回头弄个挂名供奉当当,岂不美哉。而且我家那邻居披云山,其实与竹海洞天有些渊源的,山君魏檗有片竹林,对外号称半座竹海洞天,还有什么小青神山的美誉,我苦劝无果,希望魏山君收敛点,魏山君只说自家竹林气象万千,称之为半座竹海洞天,怎就名不副实了。” 纯青倒是不太介意什么半座竹海洞天、大小青神山的说法,只是问道:“就是那个很喜欢办夜游宴的魏山君?” 崔东山仗义执言道:“胡说,什么喜欢办夜游宴,不许你冤枉我家魏山君,办夜游宴,是喜欢不喜欢的事情吗,哪次不是北岳地界山水神灵、谱牒仙师上杆子要为披云山道贺,魏山君能怎么办,盛情难却,难道要自顾清誉名声,不惜寒了众将士的心?” 崔东山大袖一挥,慷慨激昂道:“两袖清风魏山君,略收薄礼夜游宴,绝非浪得虚名!” 纯青小声问道:“你与魏山君有仇啊?” 崔东山侧过身子,身体后仰,一脸惊慌,“弄啥咧,纯青姑娘是不是误会我了。” 纯青说道:“我算是瞧出来了,你这个人,不实在。” 崔东山哀叹一声,突然又把脸贴在墙壁上,纯青好奇道:“那位气吞山河的正阳山搬山老祖,不是都已经跟清风城那边散了吗,你还偷听个什么?” 崔东山嘀咕道:“前边是称兄道弟的尔虞我诈,这会儿才是自家人关起门来的推心置腹,都很精彩的,他们又没说不许偷听,不听白不听。” 纯青说道:“不厚道。” 崔东山委屈道:“怎么可能,你去问问京观城高承,我那高老哥,我要是为人不厚道,能帮他找回那个失散多年的亲弟弟?” 纯青将信将疑,不过却说道:“老法子,你借我神通一观,确实挺有趣的。” 崔东山笑容灿烂,双指并拢,虚捻一物,递给纯青,轻轻一放,她摊开手掌,掌上悬空寸余,有山水涟漪阵阵,再以一粒心神芥子游历其中,就可以亲耳听亲眼见,如身临其境,而且是与崔东山一起分心两观。 下榻于这座府邸里边的各路神仙,多是正阳山、清风城这类宝瓶洲宗门候补山头,不然就是距离宗字头还差一线的二流仙家门派,不过目前偌大一座庭院深深的府邸,境界最高的,只是清风城许浑这么个新鲜出炉的玉璞境,而许浑只以杀力巨大著称一洲,其余术法神通和旁门左道,其实并不擅长,当然察觉不到一位仙人境修士的隐秘窥探。何况如今崔东山比较喜欢放在台面上的身份之一,是个大骊绿波亭二等谍子,公文、信物都有,此外崔东山其实还有一大堆头衔,比如老龙城苻家的供奉兼迎亲郎,云林姜氏的客卿,北岳储君之山的香火使节,要啥有啥,啥都不缺。就算让崔东山一炷香内掏出个采芝山庙祝谱牒,崔东山一样拿得出来,山神王眷只会双手奉上。 他们脚下这座南岳储君之山,名为采芝山,山神王眷,曾是一国南岳大山君,成为大骊藩属国之后,采芝山降为南岳储君山,看似贬谪,实则是一种山上官场的巨大抬升,在一洲南岳地界,可谓一山之下万山之上。采芝山出产一种名为幽壤的万年土,是阴物英灵之属开辟自家道场的绝佳之物,也是修士养鬼一途,梦寐以求的山上至宝。 一个中年面容的观海境练气士,刚好脚步匆匆路过墙角道路,瞧见那蹲墙根的少年少女之后,放缓脚步,转头数次,越看越皱眉不已,如此不讲究山上忌讳,既无悬佩大骊刑部颁发的太平牌,也无老龙城铸造、交由藩邸分发的布雨佩,莫不是哪个小山头的祖师堂嫡传子弟,下山历练来了?可如今这采芝山上,何等规矩森严,况且这座鹿鸣府,更是一洲山巅仙师齐聚之地,岂可造次,他们俩的师门长辈平日里都是怎么管教的,就由着俩孩子出来撒野? 这位出身大仙府停云馆的修士停下脚步,脸色不悦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来自哪座山头,到底懂不懂规矩?你们是自己报上名号,我去与鹿鸣府管事禀报此事!还是我揪着你们去见楚大管事?!” 崔东山一边偷听,一边瞪眼瞅着那个观海境老神仙。 纯青伸手指了指崔东山,示意身边白衣少年做主。然后她站起身,再蹲在崔东山另外一边。 崔东山屁股不抬,挪步半圈,换了一张脸贴墙壁上,用屁股对着那个来自停云馆的百岁老神仙。停云馆修士,前三代老祖师,都是骨头极硬的仙师,境界不算高,却敢打敢骂敢跌境,与无敌神拳帮差不多的作风,只是世风日下,一代不如一代,如今一个个谱牒仙师,从馆主到供奉再到祖师堂嫡传,都是出了名的狗拿耗子。早年攀附朱荧王朝一个剑术卓绝、飞剑无双的老剑仙,如今好像又开始寻思着抱正阳山的大腿,靠砸钱靠求人,靠祖辈积攒下来的香火情,死皮赖脸才住进了这座鹿鸣府。 而当年那个一路逃离书简湖的元婴剑修,其实刚好就死在阮秀和崔东山手上。 那停云馆观海境修士恼火不已,却未喊打喊杀,就打算去与担任采芝山山神祠庙祝的楚大管事告一状,纯青瞥了眼对方,竟是当场消失无踪了。竟是毫无蛛丝马迹,半点气机涟漪都无,这就很古怪了,纯青只瞧见崔东山抖了抖袖子,估计是被收入上五境修士独有的袖里乾坤当中。纯青好奇问道:“怎么做到的,一般仙人境运转神通,我都能察觉个大概。” 崔东山只是轻轻抬起那只雪白袖子,纯青凝神定睛一看,发现两串蝇头小楷一般的细微文字,在法袍之上,犹如两棵水草随水摇曳,“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 纯青也曾精研符箓一道,神采奕奕,问道:“你方才拘押此人,是用上了符阵?” 崔东山笑嘻嘻道:“没呢,抓个观海境,帮他砥砺道心,哪里需要如此兴师动众,就是与纯青姑娘显摆一下我的法袍,不比你身上那件青竹衣差吧?” 纯青不再言语。 正阳山三位离去后,许浑一直坐在书房内闭目养神,既不与妇人兴师问罪,也不开口言语。 身上披挂这件瘊子甲,与外界想象中类似神人承露甲的兵家宝甲,其实截然不同,并非一件防御重宝,而是一件玄之又玄的攻伐之物,这使得许浑在跻身玉璞境之前,更加坐实了上五境之下第一人的身份。 嫡子许斌仙靠着椅背,从袖中取出一本在山上流传极广的山水游记,百看不厌。 许氏妇人缓缓站起身,欲言又止。 许浑睁开眼睛后,不见他如何出手,屋内就响起一记清脆耳光,妇人一侧脸颊就瞬间红肿。 许斌仙抬起头,各看了眼爹娘,然后又低头翻书。 这位从未有过出手厮杀记录的年轻修士,腰间同一侧,悬配有一把短剑和一把法刀,又以一条紫艾绶系挂在刀剑两端。 许氏妇人伸手覆住那边脸颊,并未半点愤懑神色,反而嗓音轻柔,以心声与丈夫提醒道:“还是隔绝天地吧,免得接下来谈事,被正阳山陶家老祖偷听了去,正阳山喜好暗中行事,一向百无禁忌,没什么他们是不敢做的。” 许浑嗤笑道:“当我的玉璞境是摆设吗?陶老贼不过元婴境,你傻他不傻。” 许斌仙继续翻书页,“小心驶得万年船,我总觉得正阳山处处透着古怪。” 许浑想了想,还是施展了一道清风城独门术法禁制,然后盯着那个妇人,脸色阴沉道:“一座狐国,等于清风城的半数财源,沛湘还是一个元婴境,狐皮符箓在挣钱之外,更为清风城挣来山上人脉,此外狐国真正的意义,你不会不清楚,辛苦积攒了数百年的文运,许斌仙的姐姐,如今还在袁氏家族那边,眼巴巴等着这份文运!” 许氏妇人默不作声,暗自垂泪。 许氏以嫡女嫁上柱国袁氏庶子。图谋极大,是奔着“文臣上柱国姓氏也要、武将巡狩使官职也拿”而去的。 许浑叹了口气,神色缓和几分,“坐下聊。你那师兄柴伯符,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清风城名义上有许浑和狐国之主沛湘,两大元婴修士坐镇。 其实许氏妇人,还有个性情诡谲身份隐蔽的师兄,柴伯符,道号龙伯,山泽野修,一位行踪不定的老元婴,资历老,修为高,尤其精通水法,都能够与书简湖刘志茂掰手腕,为了抢夺一本截江真经,差点分出生死。 此人倨傲至极,尤其擅长障眼法,在宝瓶洲历史上曾以各种姿容、身份现身各处,柴伯符也确实有眼高于顶的雄厚本钱,毕竟宝瓶洲没有几个修士,能够先后与刘志茂、刘老成和李抟景交手,最后还能活蹦乱跳到今天。柴伯符腰间系挂的那条螭龙纹白玉腰带,悬挂一大串玉佩和瓶瓶罐罐,更多是障眼法,真正的杀手锏,还在于那条白玉带,实则是一条从古蜀国仙府遗址得到的酣眠小蛟,当年正是因为这桩机缘,才与刘老成结下死仇,柴伯符甚至敢独自袭杀数位宫柳岛祖师堂嫡传,胆大心狠,保命手段更多。 许浑赢他不难,杀他不易。柴伯符私底下曾经多次秘密会见妻子,甚至还敢擅自传道嫡子许斌仙,许浑其实是起过杀机的。这个道号龙伯的著名野修,与妻子是正儿八经的同门师兄妹,两人早年联手害死传道之人,各取所需,一起叛出师门,只不过双方传道人,也不是什么好鸟。最后柴伯符彻底走上闲云野鹤的野修道路,师妹则嫁入清风城。 如果不是柴伯符所传水法,让许斌仙大道裨益极多,许浑绝不会对此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加上柴伯符等同于半个清风城客卿,比如许浑一次闭关,恰逢狐国动-乱,柴伯符出力不小,不然等到许浑出关,狐国就会是个稀烂摊子。 妇人点头道:“师兄一向谨慎,自从当年分道修行之后,直到后来在清风城重逢,我其实就一直没见过他的真实面容。” 其实那个跟在柳赤诚身边的龙伯老弟,不是没有想过留下线索给清风城寻求援手,但是根本无需故意当睁眼瞎的柳赤诚出手,两次都被顾璨抓个现行。 至于下场,可想而知。落在比柴伯符更像野修魔头的顾璨手上,绝对不比落在柳赤诚手上轻松。所以在之后的跨洲远游途中,那位龙伯老弟几乎已经是躺着装死了,柳赤诚顾璨你们这对狗日的师兄弟,要么打死我柴伯符一了百了,此外跌境什么的就根本不算事,我辈修道人,境界攀升不就是拿来跌境的吗? 许浑突然问道:“先不谈内容真假,只按照这本游记上的描述,这个陈凭案,如今大致身在何处,境界如何?” 许氏妇人轻声说道:“在那罄竹湖,或者说书简湖,陈平安确实在青峡岛当过几年的账房先生,估计这个年轻人当时战力,大致可以按照一位金丹修士 计算。” 许浑皱眉道:“剑修?” 许氏妇人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视为金丹剑修,目前不好说。但是此人年纪轻轻,就城府深沉,擅长藏拙,这种货色,肯定不是什么易于之辈。当年我就觉得此人比那刘羡阳,更留不得。只是正阳山那边太过托大,尤其是那头护山老猿,根本瞧不上一个断了长生桥的废物,不愿意斩草除根。” “珠钗岛刘重润,如今就是金丹修士,落魄山好像对刘重润十分礼敬,照理说可以推测出落魄山底蕴一二,但极有可能是落魄山故意为之的障眼法。唯一一个确凿消息,是前些年,落魄山与玉液江水神府起了一场冲突,最后好像是披云山对此十分不满,魏檗以山上官场手腕,从此对水神府压制颇多。听那冲澹江水神李锦,在州城隍宴席上的一次酒后失言,落魄山上有位纯粹武夫坐镇山头,是位有望跻身远游境的大宗师,负责传授后辈拳法。而那玉液江水神娘娘,也曾私底下对落魄山怨怼极多,说若无披云山魏山君的庇护,她定要折损些功德,也会水淹落魄山。” 许斌仙突然插嘴笑道:“万一这两位江水正神,外加那个龙州城隍,其实早就给落魄山收买了去,故意演戏给咱们看,我们清风城,与那坐拥十大剑仙的正阳山,岂不是一直都在鬼打墙。” 妇人笑道:“老猿有句话说得不错,短短二十几年功夫,一个断过长生桥的年轻人,此后修行路上机缘再多,再顺风顺水,又能厉害到哪里去。我们担心归担心,吓唬自己就算了。鬼打墙?若是那本山水游记,哪怕只有五六分真,这位落魄山山主,一直在宝瓶洲无头苍蝇一般乱逛,其实更是鬼打墙了,既要实惠,又要虚名,再要艳遇,什么都要,一路上什么都舍不得,这种人,大道高不到哪里去。” “不管如何,清风城跻身宗字头,才是最紧要事。” 许浑死死盯住妇人,哪怕设置禁制,依旧以心声与她说道:“在这之外,狐国沛湘那边,有些事情,我从不过问,不代表我被蒙在鼓里。这场大战之前,宝瓶洲任何一个元婴境,何等金贵,再寄人篱下,沛湘都不至于对你一个龙门境,如此忌惮!” 妇人脸色微白。 许浑摆摆手,“我只看结果,不问过程。” 返回正阳山自家一处雅静院落,陶家老祖立即施展神通,隔绝天地。 白衣老猿将陶紫护送至此,就自行离开。 作为正阳山唯一的护山供奉,地位尊崇,哪怕是陶家老祖这般在祖师堂坐头几把交椅的老剑仙,依旧需要处处以礼相待。更何况正阳山上,谁不清楚这头白衣老猿最宠溺陶紫,简直就是陶家这脉山峰一姓之护山供奉了,陶家老祖自然为此颇为自得。 陶紫已经从早年初次游历骊珠洞天的那个小女孩,出落得亭亭玉立,她在白衣老猿告辞离去之时,刚落座,就又起身,一直将白衣老猿送到小院门口,魁梧老猿伸手拍了拍陶紫的脑袋,示意她不用这么客气,女子一双秋水眼眸眯成月牙儿,对这位打小就护着自己的猿爷爷,陶紫确实打心眼亲近,视为自家长辈一般,甚至许多言语,与自家老祖都未必说得,偏能与猿爷爷毫无顾忌,吐露心扉。 都不用陶家老祖“开门”,白衣老猿一手推开的山水禁制,径直大步离去。 陶家老剑仙眼神晦暗不明,亲近归亲近,这位护山供奉,于自家一脉而言,是个可遇不可求的天然盟友,只是这头老猿在陶紫之外,确实太不讲究了,半点人情世故都不讲。 在白衣老猿离去后,陶紫折返落座,轻声笑道:“猿爷爷一旦成功破境,必有一份额外仙缘在身,天大好事。” 陶家老祖笑着点头。 例如刘老成是宝瓶洲唯一一个上五境的山泽野修,冥冥之中就会有那气运在身,庇护大道,如今果然成了真境宗的首席供奉,传闻跻身仙人境,跟上神诰宗大天君祁真的脚步,只是时间而已。风雪庙魏晋更是好似独占剑道气运的绝佳例子,如此看来,当年风雷园李抟景为情所困数百年之久,确实太过暴殄天物,太不知珍惜福缘了,不然只要李抟景破开元婴瓶颈,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本土仙人境剑仙,唾手可得。只不过如此一来,遭罪的就是正阳山了,所谓的开辟出十条登顶剑道,只会沦为宝瓶洲最大的笑柄。 不然李抟景只需要独自一人,御剑登顶正阳山之巅,到时候谁敢上去送死? 白衣老猿打算去山巅神祠最高处赏景。 鹿鸣府门外墙根那边,纯青问道:“怎么说?” 崔东山立即起身,一本正经道:“既然不可力敌,只能避其锋芒!” 两人一起溜走。 在一处临崖的观景凉亭,纯青踮起脚跟,眺望远方,尘土飞扬,黄沙万里,如潮水席卷而来,纯青皱眉道:“蛮荒天下要扰乱南岳战阵。你们大骊安置的那些御风修士,未必能够完全挡下对方冲阵。” 崔东山站在栏杆上,视线掠过那些现出妖族真身的庞然大物,多是地仙境界,还有一些天生身形巨大的山泽妖物,但是真正棘手的,是极远处,一尊身后拖曳着琉璃光彩的远古神灵余孽,哪怕是崔东山都不敢说自己能够拦住对方的前进脚步。一场山上修士山下铁骑混杂一起的战争,最关键就是双方相互压胜,不允许任何一个存在能够例外,比如崔东山一旦现身战场,必然会招惹来剑仙绶臣之流的刻意针对,就像之前绯妃出手,运转本命神通搬海冲击老龙城,宝瓶洲这边就有王朱现出真身,与之针锋相对,打消对方大部分的水法神通,先前白也仗剑扶摇洲,就属于最大的一个例外,所以文海周密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会选择围杀白也。在这之前,白也剑斩王座曜甲,曜甲打杀周神芝,都是此理。 一场涉及天下走势的战争,任你是飞升境修士,甚至是十四境大修士,其实谁都无法做到力挽狂澜于既倒。 真正能够决定战场胜负的,山上神仙,山下铁骑,缺一不可。 纯青下意识伸出双指,轻轻捻动青色袍子,“如此一来,妖族送死极多,付出的代价很大,但是只要打乱南岳山脚那边的大军阵型,蛮荒天下还是赚的。” 崔东山笑道:“老王八蛋后手还是有一些的。” 白衣老猿没有碰到白衣少年和青袍少女,独自去往山巅,结果瞧见了三位纯粹武夫,其中还有个年轻女子,微皱眉头,独处一地,眺望南方战场。 其中一人,白衣老猿认得,旧骊珠洞天的李二,传闻此人曾经与宋长镜打过一架。 至于其余两个,白衣老猿就不认识了。 化名郑钱的裴钱,以及北俱芦洲年岁最大、还曾走火入魔的止境武夫,王赴愬。 白衣老猿嗤笑一声。 李二转过头。 白衣老猿视而不见。 王赴愬啧啧说道:“李二,有人不给你面儿啊。搁咱们北俱芦洲,这他娘的不是问拳是个啥。” 李二说道:“人?” 白衣老猿终于转过头。 只不过白衣老猿突然脸色剧变,阴晴不定。 再顾不得与一个莽夫李二计较什么。 因为一洲山河气运骤变,先是矗立起一尊身高万丈的披甲神人,身负宝瓶洲一洲武运。身形缥缈,转瞬之间就从大骊陪都,掠到南岳地界,步步踩踏虚空,往南方飘荡而去。 而那崔东山呆呆无言,突然开始破口大骂崔瀺是个王八蛋。 原来此外又有一位面容模糊的文士,从齐渡祠庙现身,一袭青衫,起先身形与常人无异,只是一步就缩地山河半洲之地,蓦然万丈高,直接现身在旧老龙城废墟遗址上,一手按住那尊远古高位神灵的头颅,微笑道:“遇事不决,问我春风。”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三十七章 三本命一十四 南岳储君采芝山,李二深呼吸一口气,远眺南方,对那背影巍峨的青衫文士,重重抱拳,遥遥致敬。 此外战场实在太过遥远,哪怕李二是止境武夫,终究没那掌观山河神通,加上老龙城旧址战场,气象已经变得混乱不堪,瞧不见了。 在家乡骊珠洞天,李二是与齐先生喝过酒的,当时李二没想到齐先生会登门,家中只有几碗劣酒而已,好在齐先生不介意。 虽说眼前这位读书人,其实再算不得是真正的齐先生了,却不耽误李二抱拳致礼。 李二突然聚音成线与裴钱说道:“要信得过你师父,他与齐先生,都是真正的读书人。不是只会以德报怨。何况你师父这一脉,上一辈的恩怨,就没有让下一辈承受的习惯。” 文圣一脉,最讲道理。 文圣一脉,也最护短。 文圣老先生护短弟子,连欺师灭祖的首徒崔瀺叛逃文脉之后,老秀才依旧护短,不惜自囚功德林。 齐先生护短,左先生护短,齐先生代师收徒的小师弟也护短,以后文脉第三代弟子,也一样会护短更年轻的晚辈。 若非如此,李二先前瞧见了那头正阳山搬山猿,早一拳过去了。当年这头老畜生追杀陈平安和宁姚,横行无忌,其中就踩踏了李二的祖宅,李二当时蹲门口长吁短叹,担心出手坏规矩,给师父责罚,也会给齐先生以及阮师傅添麻烦,这才忍着。于是妇人骂天骂地,骂他最多,最后还要连累李二一家人,去妇人娘家借住了一段时日,受了不少窝囊气,一张饭桌上,靠近李二他们的菜碟,里边全是素菜,李槐想要站在板凳上夹一筷子“远在天边”的荤菜,都要被念叨几句什么没家教,什么难怪听说你家槐子在学塾次次课业垫底,这还读什么书,脑子随爹又随娘的,没出息的,不如早些下地干活,以后争取给桃叶巷某个高门大户当那长工算了…… 当时看着儿子默默收回筷子,屁股乖乖放回长板凳,憨厚汉子的心都快碎了。可毕竟是自家亲戚,一家四口还寄人篱下,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过,真要硬着头皮大吵一架,最后还不是自家媳妇难做人,李二就只能受着。好在当时闺女李柳不管不顾,径直去拿了一只空碗,走到舅舅他们桌子旁边,夹了满满当当一大碗荤菜放在弟弟身边,这才让李二心里好受许多。 裴钱轻轻点头,好不容易才压下心中那股杀意。 如果说师娘是师父心中的天上月。 那么裴钱很清楚,齐先生对于师父,意味着什么,是师父从不与人言说的心神往之。 裴钱先后看过师父的两次心境,只是裴钱从不曾对谁提及此事,师父对此其实心知肚明,也从来不说她,甚至连板栗都没给一个。 裴钱这趟远游归来的心境,有点类似当年师父从书简湖归乡后的心境,师父都需要走一趟民风彪悍的北俱芦洲,用以压下心井的龙抬头,所以裴钱才会刚回落魄山就又要远游南岳战场,反正在战场上,出拳不用计较什么对错是非,没什么轻重、生死的讲究,越重越好,敌死我活,很纯粹很简单。 在金甲洲战场上,裴钱对“身前无人”这个说法,越来越清晰,其实就两种情况,一种是学了拳,就要胆子大,任你强敌在前,依旧对谁都敢出拳,故而身前无敌,这是习武之人该有之气魄。再就是习武学拳,要务实至极,要吃得住苦,最终递出一拳数拳百拳下去,身前之敌,悉数死绝,更是身前无人。 裴钱聚音成线,好奇问道:“这头正阳山护山供奉,境界很高,拳头很硬?” 瞧着不太像啊。以前在落魄山,裴钱通过各色山水邸报和一些山上小道消息,只晓得这头老猿,是出了名的桀骜不驯,目中无人,在那十条剑道十剑仙的正阳山,都太服管束,好像还一直想要成为宝瓶洲历史上的第一头上五境妖族?既然如此,尚未上五境,怎的一身嚣张气焰,就好似一头王座大妖了?偷学了自家小米粒的走路嚣张不成? 只是一想到师父和师娘在少年少女岁数时,需要联手对付这头老畜生,裴钱其实难免有些小怕。虽说出拳不含糊,无碍拳意巅峰,可到底会犯怵几分。 李二笑答道:“凑合,当年还能靠着体魄优势,跟那藩王宋长镜切磋几拳,你不要太小看就是了。拳意要高过天,拳法要大过地,拳术得有一颗平常心,三者融合即是拳理。不过这是郑大风说的,李叔叔可说不出这些道理。” 裴钱点头道:“李叔叔的拳理都在拳上,郑大风确实嘴上道理多些,只是拳却没有李叔叔好。师父曾经私底下与我说过,李叔叔虽然没读过书,但是书本外的道理很大,而且李叔叔眼光更好,因为当年李叔叔就是最早看出我师父有习武资质的人,还想要送给我师父一只龙王篓和一条金色鲤鱼,我师父说可惜当时自己运气不好,没能接住这份馈赠,但是师父对此一直感恩在心。” 当裴钱说到自己的师父,神色就会自然而然柔和几分,心境也会趋于安宁平静。 李二憨厚咧嘴而笑,谈不上什么眼光不眼光的,当年就是看那草鞋少年最顺眼,毕竟是看着对方长大的,当陈平安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与杨家药铺打交道又多,李二其实都看在眼里。有些时候杨老头会让李二帮忙看着点孩子的上山采药。就像裴钱所说,李二是骊珠洞天最早看重陈平安的人,事实上李二对裴钱,这位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印象也很好,小姑娘尊师重道,学拳吃得住苦,学武有成,拳法越高,反而越不轻易出拳,像谁?像他李二嘛。 王赴愬埋怨道:“你们俩嘀咕个啥?郑丫头,当我是外人?” 裴钱笑了笑。 王赴愬问道:“郑丫头,真不再考虑考虑,更换门庭,随我练拳?当了我的关门弟子,以后你就是板上钉钉的北俱芦洲女子武神。” 裴钱摇摇头,再次婉拒了这位老武夫的好意,“我辈武夫,学拳一途,大敌在己,不求虚名。” 王赴愬愣了愣,气笑道:“你那师父教你的狗屁道理?” 若是年幼裴钱,单凭这句混账话,这会儿连王赴愬的祖宗十八代都给她在心中刨翻了,如今裴钱,却只是心平气和说道:“王老前辈,师父说过,今日我胜过昨日我,明日我胜过今日我,就是真正的练拳所成,心中先有此较劲,才有资格与外人,与天地较劲。” 王赴愬咦了一声,点点头,大笑道:“听着还真有那么点道理。你师父莫不是个读书人?不然如何说得出这般文绉绉话语。” 裴钱点头道:“我师父当然是读书人。” 王赴愬有些遗憾,这些天没少拐骗郑钱当自己的弟子,可惜小姑娘始终不为所动。 这个名叫郑钱的丫头,可了不得,也不说她的拳法根脚来历,却是个好似走火入魔一般的女子武痴,时时刻刻都在练拳,遇到了李二后,主动跟这个狮子峰止境武夫,讨要了四张古怪至极的仙家符箓,瞅着轻飘飘的一张符箓,实则分量极重,被裴钱分别张贴在手腕和脚踝上,用以压制自身拳意,砥砺体魄,所以乍一看裴钱,就像个学拳未曾遇到明师、以至于走桩走岔了的金身境武夫,王赴愬对那符箓很感兴趣,只是李二这家伙脾气不太好,说花钱买不着,但是可以白送,前提是赢过他李二的拳,赢了,别说四张,四十张都没问题。 王赴愬一想到狮子峰地界那场没规没矩的问拳,就一阵头大,还是算了吧,拳怕少壮,一个年轻小伙乱拳打死老师傅,算什么本事,老夫是气量大,容得晚辈放肆,不与你李二一个体魄神魂都位于巅峰的年轻人计较,不然老夫若是年轻个一两百岁,多挨你十几拳,再倒地不起,轻松得很。 王赴愬问道:“你那师父,多大岁数?” 裴钱以诚待人,“比我岁数大,比李叔叔和王老前辈年纪都小。” 王赴愬大为讶异,忍不住又问道:“那就是他擅长压境喂拳喽?” 裴钱使劲点头,“当然!” 王赴愬与李二问道:“宝瓶洲当真有这么一号年纪轻轻的武学宗师?为何半点消息都无?连那皑皑洲都有个阿香妹子,名声传到我耳朵里,宝瓶洲离着北俱芦洲这么近,早该名动两洲山上才对。” 李二不客气道:“跟你不熟,问别人去。” 王赴愬这位出了名的老莽夫,立即脾气上头,搓手道:“李二,找地儿打一架?” 李二说道:“然后三五拳就躺地上,哼哼唧唧装死?” 李二确实不太会聊天,拆祖师堂才是一把好手。 王赴愬倒是不介意与李二问拳一场,只是如今身边有个郑钱,就暂且放过李二一马。 裴钱以眼角余光瞥了一下白衣老猿,瞧着好像心情不太好?很好,那我心情就很不错了。剑仙如云的正阳山是吧,且等着。 王赴愬惋惜道:“可惜咱们那位剑仙酒友不在,不然老龙城那边的异象,可以看得真切些。武夫就这点不好,没那些乱七八糟的术法傍身。” 储君之山这边,让武夫能看清楚的,只有南岳前方战场的异象横生。 凉亭内,纯青赶紧取出一壶青神山酒酿,喝了口酒压压惊,大骊王朝,或者说是绣虎崔瀺,到底是如何能够如此完整炼化一洲文武气运,最终化为己 用? 凡人之躯,终究难以比肩真正神灵。此役过后,大概就不再是浩然天下修道之人的定论了。 先前那尊身高万丈的金甲神人,从陪都现身,手持一把铁锏,又有一尊披甲神人,手持一把大骊制式战刀,毫无征兆地屹立人间,一左一右,两位披甲武将,好似一户人家的门神,先后出现在战场中央,阻滞那些破阵妖族如过境蝗群一般的凶狠冲撞。 事实上这两位享受无数人间香火的武运神灵,正是大骊上柱国袁、曹两姓的老祖宗,一洲之地,山河各处,人人最熟悉不过的两张面孔。 两尊等同于飞升境的武运神灵几乎同时朗声道:“犯我国土者,斩之。” “践我山河者,诛之。” 但是比这更匪夷所思的,还是那个一巴掌就将远古神灵按入大海中的青衫文士。 又一脚踩下,掀起滔天巨浪,一脚将那原本仿佛无可匹敌的远古神灵踩入海床当中。 那个从天外做客浩然天下的高位神灵,想要挣扎起身,方圆千里之地,皆是破碎流散的琉璃光彩,显现出这尊神灵惊世骇俗的巨大战力,结果又被那青衫文士一脚踩入海底更深处。 两尊披甲武运神灵,被妖族修士无数术法神通、攻伐法宝砸在身上,虽然依旧屹立不倒,可依旧会有些大大小小的神性折损。 唯独老龙城那位青衫文士的法相,竟是完全无视那些攻势,由于他身在妖族大军集结的战场腹地,数以千计的璀璨术法、攻伐凌厉的山上重器竟然全部落空,简单来说,就是青衫文士可以出手镇压那头远古神灵余孽,甚至还可以◇将那些光阴长河的琉璃碎片化为攻伐之物,如一艘艘剑舟不断崩碎,无数道飞剑,肆意溅杀方圆千里之内的妖族大军,但是蛮荒天下的妖族,却好像根本在与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对手对峙。 这一幕让远离战场的纯青都看得惊心动魄,比飞升境更高?岂不是十四境?照理来说,哪怕是那飞升境崔瀺,一样都会承载不住的,武运还好说,大骊宋氏武运昌盛,袁曹两尊门神又随处可见,遍及一洲人间,但是文运一物,可不是什么随便装入箩筐就可以装满的物件,对于英灵生前的境界要求太高,实在太高了,连那中土文庙四圣之外的所有陪祀圣贤都做不到,至于文圣在内四人,除去至圣先师不说,礼圣、亚圣和老秀才,三位当然都有此“器量”,只是三人各有道路远行,等于断绝此路,不然儒家早就施展这等手段对敌蛮荒天下了,文庙一正两副三教主,都愿意如此行事,到时候桐叶洲一个十四境,扶摇洲再一个,南婆娑洲还有一个。 纯青再取出一壶酒酿,与崔东山问道:“要不要喝酒?” 崔东山站在栏杆上,大笑道:“喝啥酒,这会儿我就在喝酒啊,已经喝醉醉死老子了!” 崔东山高高举起手臂,蹦跳着一次次振臂高呼,师伯牛,师伯强,师伯猛,师伯才是真无敌…… 纯青心中了然,果然是那个齐先生。文圣一脉,除了最不显山不露水的刘十六,其实齐静春的两位师兄,更加声名卓著,浩然锦绣三事的崔瀺,练剑极晚却剑术冠绝天下的左右,反而是老秀才最喜欢的齐静春,更多是一些与学问深浅、修为高低都关系不大的山上传闻,比如白帝城城主郑居中,破天荒愿意主动出城,邀请一个外人去往彩云间手谈一局。 崔东山突然沉默下来,转头对纯青说道:“给壶酒喝。” 纯青丢给他一壶酒,崔东山揭了泥封,仰头大口灌酒,以至于满脸酒水。 那一袭青衫,一脚踩在宝瓶洲老龙城旧址的陆地上,一脚将那尊远古高位神灵禁锢在海床底部,后者只要每次挣扎起身,就会挨上一脚,庞大身形只会凹陷更深。宝瓶洲最南端的海域,风卷云涌,大浪滔天,使得蛮荒天下原本衔接有序的战场阵势,被他一人拦腰斩断。 这一幕看得采芝山之巅的白衣老猿,眼皮子直打颤,双拳紧握,差一点就要现出真身,好像如此才能稍稍心安几分。 青衫文士身形愈发飘渺,好似一位山巅修士的阴神远游复远游,其中一尊法相,先凝宝瓶印,再先后结说法、无畏印、与愿、降魔和禅定五印,再与刹那间,结出三百八十六印。 青衫文士,如同儒家圣人口含天宪,却言说佛家语:“作狮子鸣。” 宝光流转天地间,大放光明,照彻十方。 另外一袭青衫文士,则掐道门法诀,总计三百五十六印,印印皆符箓,最终凝为一道雷局。 文士抬起一手,言语“雷池”二字,圣人言出法随,却以道家敕令之道,搬转天机,一座巨大金色雷池在天幕处显化而生。 此人既好似佛家证果圣人现身人间,又好像符箓于玄和龙虎山大天师同在此此,施展神通。 雷局轰然落地入海,先前以山水相依之格局,拘禁那尊身陷海中的远古神灵余孽,再以一座天劫雷池将其炼化。 此外佛门将近四百法印,半数一一落地生根,使得大地之上密密麻麻的妖族大军纷纷凭空消失,落入一座座小天地当中。 剩余半数将近两百印,悉数落在两洲之间的广袤海域,漩涡不断,可见海床,使得蛮荒天下的大妖疲于奔命,要么疯狂避难,要么试图填平那些打碎海上道路的漩涡。 南岳山头上,鸡汤老和尚抖了抖袖子,然后老和尚蓦然肩头一歪,身形踉跄,似乎袖子有点沉。 桐叶洲南端,玉圭宗祖山,一位年轻道士会心一笑,感慨道:“原来齐先生对我龙虎山五雷正法,造诣极深。单凭拘押琉璃阁主一座阵法,就能够倒推演化至此雷局,齐先生可谓学究天人。” 纯青又开始喝酒,山主师父说得对,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纯青年纪小,但是归功于青神山的山巅香火情,以及自身的天赋异禀,所学驳杂,更有那术法精纯之美誉,只是如今亲眼见到了那位青衫文士的手段,纯青就有难为情,不管这位首次走出竹海洞天的少女如何谦虚,如何早早知晓天高地厚,可是眼中所见的壮阔画卷,还是让纯青心神摇曳,自惭形秽,总觉得自己好像这辈子都难以走到那座老龙城了。 崔东山大笑道:“纯青姑娘,别气馁啊,毕竟是我的先生的师兄嘛,术法高些,很正常!” 纯青喃喃道:“那也太高了啊,学都学不来。” 崔东山拎着没几口酒好喝的酒壶,一路脚步横移,等到肩靠凉亭廊柱,才开始沉默。 齐静春早他妈就是十四境了。 合道,合什么道,天时地利人和?齐静春直接一人合道三教根祇! 当年一战,那是打不还手,只以本命字硬抗天劫、打消因果罢了。 老王八蛋为何要要自己去骊珠洞天,就是为防万一,真正惹恼了齐静春,激起某些久违的少年心性,掀了棋盘,在棋盘外直接动手。死人不至于,但是吃苦难免,事实证明,的的确确,大大小小的无数苦头,都落在了他崔东山一个人身上和……头上,先是在骊珠洞天的袁氏老宅,跌境,好不容易离开了骊珠洞天,还要挨老秀才的板子,再站在井底纳凉,好不容易爬上井口,又给小宝瓶往脑袋上盖印,到了大隋书院,被茅小冬动辄打骂就算了,还要被一个叫蔡神京的孙子欺负,一桩桩一件件,辛酸泪都能当墨汁写好长几篇悲赋了。 不过当时老王八蛋对齐静春的真实境界,也未能确定,仙人境?飞升境? 直到崔东山和崔瀺一起重新翻检光阴长河图卷,无意间发现了一幕,当时齐静春和草鞋少年一起站在老槐树下。 再联系之后齐静春安排的一切“身后事”,例如远游莲花小洞天,与道祖坐而论道,最后为老剑条取来遮掩天机的一枝荷花。 若是一位飞升境身死道消,只剩下残余魂魄,还怎么能够飞升去往青冥天下? 齐静春又是如何能够随便一指作剑,劈开的斩龙台? 齐静春又不是剑修,手中更没有趁手兵器,就一指断去斩龙台,让那同为坐镇天地的兵家圣人阮邛试试看? 崔东山坐下身,脑袋斜靠亭柱,怀抱一只酒壶,一身雪白颜色,静止不动,就如山上堆出了个雪人。 中土文庙亚圣一脉圣贤,兴许忧心忡忡,需要忧虑文脉千秋的最终走势,会不会混淆不清,到底有伤正本清源一语,故而最终选择会袖手旁观,这其实并不奇怪。 那么至圣先师?以及很早就对齐静春极为欣赏的礼圣?为何同样不出手拦阻? 为何当时就有人希望齐静春能够去往西方佛国? 道理再简单不过了,齐静春只要自己想活,根本无需文庙来救。 不是“逃禅”就能活,也不是避难躲入老秀才的那枚簪子,而是齐静春只要愿意真正出手,就能活,还能赢。 但是如此一来,齐静春倾力对敌,除了难免会殃及一洲山河气运,骊珠洞天积累三千年的天道反扑、因果劫数,更要落地。 这就是绣虎与齐静春的大道根本分歧所在,按照崔瀺通过整整百年光阴不断完善的事功学说,为人为己,为天下为世道,齐静春好像都绝对不该如此选择。 但是齐静春不愿如此算账,外人又能如何? 崔东山当时不信邪,反而落个里外不是人,在那袁氏祖 宅,一定要与齐静春比拼谋划,结果跌境不休,惨淡收官,一塌糊涂。 骊珠洞天所有的年轻人和孩子,在齐静春逝世之后,宝瓶洲的武运如何?文运又如何? 都不用去谈文运,只说武运,藩王宋长镜跻身十境,李二跻身十境,差点就要跻身十一境的竹楼老人,老龙城的郑大风,此后还有陈平安,裴钱,朱敛…… 这就是齐静春的算账。 有我一人,比肩神明,不如世间凡人,心灯依次亮起千万盏。 世道好,独善其身,书斋治学,世道没那么好,兼济天下,舍生忘死,当仁不让。 崔东山突然一屁股坐在栏杆上,哀伤不已,以心声喃喃道:“齐静春到最后,还是将十四境修为,留给了老王八蛋,还是当那崔瀺是师兄。崔瀺这个挨千刀的,都这样了,还要设置那么个书简湖问心局,还要写那本山水游记,老王八蛋竟然也从来不与我说这些,故意让我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崔瀺确实隐瞒了很多事情。 比如开凿齐渡一事,以及那几张字帖,崔东山只当是齐静春的一记后手,比如让那王朱走渎成功,世间重新出现第一条真龙,再加上大渎,使得宝瓶洲水运暴涨,再加上一洲五岳,其实就是隐藏的一座山水阵法,崔瀺其实暗中炼化了一方水字印和一方山字印,整条大渎就是水字印,而一点一点积土成山建成的大骊南岳,则是一方山字印,或者严格意义上说来,是一方翻天印,最终钤印何方?正是那座老龙城旧址!会将包括整座老龙城旧址在内的广袤地界,也就是整个宝瓶洲的最南端山河,一印砸碎,绝不让蛮荒天下登岸之后以气运浸染宝瓶洲一寸土地! 这等丧心病狂的行径,谁敢做?谁能做?浩然天下,唯有绣虎敢做。做成了,还他娘的能让山上山下,只觉得大快人心,怕不怕?崔东山自个儿都怕。 这些崔东山都清楚,因为这些深远谋划,是神魂剥离的崔瀺与崔东山,自己与自己对弈,早早计算好的既定策略。 所以这些年的奔波劳碌,心甘情愿很卖命。 唯独齐渡神祠内,藏着一个既像无境之人、又是十四境的“齐静春”,崔瀺半个字都没有与崔东山提及。 齐静春这个当师弟再当师伯的,连师兄和师侄都骗,这也罢了,结果崔瀺这个王八蛋连自己都骗。 崔东山原本以为皇帝宋和昭告天下,大举兴建寺庙道观,依旧只是崔瀺在人心一事上下功夫,不曾想一切作为,归根结底,都是为今天,都是为了让今天“齐静春”的十四境,更加稳固。 那朵以宝瓶洲一洲之地作为花盆的金色莲花,加上让他崔东山厚着脸皮去邀请鸡汤老和尚,在更早之前,作为大骊铁骑南下的关键棋子,为何是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由他南下朱荧王朝?为何有那场书简湖问心局?崔瀺这个臭不要脸的,连那位不在儒家文脉之内的老先生,儒释道三教,加上神诰宗,贺小凉,范家老舟子,白霜王朝山上修道的曹溶,其实早就都给崔瀺一并算计了。 不过崔东山可以确定一事,齐静春注定不会与崔瀺多说一句话。 昔年文圣一脉,师兄师弟两个,从来都是一样的臭脾气。别看左右脾气犟,不好说话,事实上文圣一脉嫡传当中,左右才是那个最好说话的人,其实比师弟齐静春好多了,好太多。 齐静春他只是以自己落一子在棋盘上,崔瀺接手棋盘后,与整个蛮荒天下对弈之局,此后如何在一洲山河落下更多棋子,全凭绣虎本事。甚至连齐静春的身死道消,茅小冬却只是大隋山崖书院的副山长,最终才让崔瀺接任山长,再带着书院重返七十二之列,都是齐静春早早算好的。 崔东山怔怔坐在栏杆上,早已丢掉了空酒壶,脸上酒水却一直有。 知道了,是那枚春字印。 齐静春当年将此印送给了弟子赵繇,又被崔东山中途拦截,将其轻松“碾碎”,使得一方春字印的春风道意,四散天地间。 而那一年整个浩然天下, 自己应该是被齐静春和崔瀺这个老王八蛋一起算计了。 崔瀺,齐静春,两个早已反目不再言语半句的师兄弟,这么多年来,就像是相互落子,却是身处同一阵营,共下一局棋,这当然更讲究两位棋手的棋力。最终两人与两座天下大势面对面为敌。 崔东山自言自语道:“曾有一年,春去极晚,夏来极迟。” 他突然转头问道:“纯青,知不知道一个春字,有几笔画?” 纯青一头雾水,“难道不是九笔?” 崔东山又问道:“浩然天下有几洲?” 纯青无奈道:“明知故问,有九洲啊。” 崔东山点点头,喃喃道:“谁说不是呢。” 南岳山巅,被崔瀺敬称为姜老祖和尉先生的两位兵家祖师,在看过老龙城旧址的异象后,立即对视一眼。 而崔瀺在先前讨要了一大摞纸张,这会儿正在低头一张张翻阅过去,都是去年中土兵家祖庭,兵家子弟在先前一场大考中的答题课卷,姜老祖给出的考题,很简单,如果你们是那大骊国师崔瀺,宝瓶洲如何应对来自桐叶洲的妖族攻势。崔瀺好似担任一场科举主考官的座师,每当看到措辞得当的语句,就心意微动,在旁批注一两行文字,崔瀺翻阅、批注都极快,很快就抽出三份,再将其余一大摞考卷还给姜老祖,崔瀺微笑道:“这三人,以后只要愿意来大骊效力,我会让人护道几分。但是希望他们来了这边,别坏规矩,入乡随俗,一步一步来,最终走到什么位置,靠自己本事,至于万一谁年轻气盛,要与我大骊谈靠山什么的,意义不大,只会把山靠倒。丑话先与姜老祖和尉先生说在前头,倒吃甘蔗嘛。” 尉姓老者笑道:“这就完啦?” 崔瀺笑着反问道:“尉先生难道又编撰了一部兵书?” 言下之意,如果只是先前那本,他崔瀺已经读透,宝瓶洲战场上就不用再翻书页了。 姜老祖叹息道:“只论纸面上的底蕴,桐叶洲其实不差的。” 一旁尉姓老者笑道:“少了个绣虎嘛。” 不曾想崔瀺摇摇头,“人力终有穷尽时,桐叶洲有两个崔瀺都不济事。” 修道之人的境界,在太平盛世,会很有意思,却未必多有意义。等到了乱世当中,会很有意义,却又未必多有意思。 姜老祖问道:“我很清楚,这个‘齐静春’身上那些文运,只是你绣虎的障眼法。他当年是怎么做到的?” 崔瀺沉默许久,双手负后凭栏而立,望向南方,突然笑了起来,答道:“也想问春风,春风无言语。” 尉姓老人神色凝重起来,“再这么下去,那个一直藏头藏尾的贾生,终于要第一次光明正大出手了。” 崔瀺身形消散,远游阴神,即将重返陪都上空,只为两位兵家老祖师留下一句笑言,“白帝城那杆奉饶天下先的旗幡子,早就该撤掉了。” 崔瀺阴神重返陪都上空,与真身合一。 今日不传道讲学,云海上空无一人,崔瀺抬起一手,悬起曾经破碎又被崔瀺重凝的一方印章,原本篆文“天下迎春”。 只是被崔东山打碎后,印章上就只余下一个孤零零的“春”字。 林守一从陪都城外的大渎祠庙御风而来,他可能是如今大骊王朝的唯一例外,外人根本不敢在此时靠近云海。林守一能够临时担任齐渎庙祝,就已经很能说明一切。 林守一作揖行礼,然后正襟危坐在国师崔瀺、师伯绣虎不远处的云海上,轻声问道:“师伯,先生?” 崔瀺说了一句佛家语,“明虽灭尽,灯炉犹存。” 齐静春身虽死,绝无任何悬念,只是大道却未消,运转一个儒家圣人的本命字“静”,再以佛家禅定之法门,以无境之人的姿态,只保存一点灵光,在“春”字印当中,存活至今,最终被放入“齐”渎祠庙内。 林守一热泪盈眶,“先生有三个本命字?” 崔瀺点头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崔瀺将那方印章轻轻一推,破天荒有些感伤,轻声道:“去吧。” 浩然九洲,山间,水中,书上,人心里,人间处处有春风。 九道浩然春风,从那宝瓶洲一处学塾内率先出现,其余浩然八洲一一拂起,无声无息汇聚在九处,最终八洲八道春风,齐齐来到宝瓶洲,萦绕青衫文士双袖旁。 最终凝聚成一个本命字,春。 浩然两得意。 白也诗无敌。 春风齐静春。 万丈法相消逝不见,出现了一个双鬓霜白的中年儒士,望向桐叶洲某处。 法相凝为一个静字。 绯妃以一记不弱于先前水淹老龙城的搬水神通,砸向那个身形渺小的读书人。 文士双指并拢,以“齐”字一斩而下,破碎一座王座大妖的本命神通,再随手一挥袖,将一分为二的大海之水驱散更远。 三个本命字,一个十四境。 这个从不以术法神通、境界修为、打架厮杀名动天下的文圣一脉嫡传,根本无视那绯妃,读书人两袖春风,朗声笑问道:“贾生何在?!”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三十八章 转益多师是吾师 穗山之巅。 老秀才和金甲神人并排坐在台阶顶部。 那位其实坐着都要比老秀才站着高的穗山正神,问道:“也不看几眼宝瓶洲南边?这不像是你的风格。” 老秀才坐在那尊穗山大神的右手边,好像这样就能躲着东宝瓶洲更远些,摇摇头,“不看不看,一个人心肠再硬,心碎又能有几回。” 金甲神人突然举目眺望远方,惊讶道:“有个稀客造访穗山,老秀才你要不要见?如果你嫌他烦,我就不开门了。” 老秀才说道:“如果是文庙董、韩、朱这三位,你就说老头子亲自发话了,不要烦咱们至圣先师跟人打架。” 那三位儒家老夫子,正是浩然天下的三位正副教主,都是真正意义上的百代文宗,于儒家道统的文脉绵延,薪火相传,功在千秋。 儒家学问集大成者,文庙教主董老夫子。 提出天人感应,在他手上,整合繁杂文脉,除了为后世制定出三学宫七十二书院的框架,还在山下王朝设置太学、推广官学,并且为学宫书院儒生的修行,提出了一整套醇正法门。还使得后世皇帝君主,但凡遭遇天灾异象、发现治国过错,就要向天下人颁布罪己诏。历朝历代,各国帝王,颁发的每份罪己诏,初稿原本,悉数被书院君子收入囊中,最终存放在中土文庙。 董老夫子最大的一桩壮举,就是差一点就罢黜百家,只是被礼圣拒绝此事,这位文庙教主,就退而求其次,以一己之力,评点诸子百家的学问得失、根祇高下,世俗开国君主,往往会为辖境一国百家姓氏制定出族谱品第,董老夫子便为“浩然百家”分出高下,其中名次垫底的术家、商家,对此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不但如此,董老夫子推崇礼法合一,兼容并蓄,所以这位文庙教主的学问,对后世诸子百家当中地位极高的法家和阴阳家,影响最大。 故而董老夫子,被誉为“天下儒者宗”。 副教主韩老夫子和朱老夫子,一个梳理、重塑整个儒家的道统文脉,而且更加细分了君子贤人的界线。韩老夫子天然与亚圣一脉最为亲近,甚至可以说亚圣在文庙的地位崛起,这位韩老夫子,有一半功劳。另一个则别开生面,再起文脉一座高峰,演化“礼”为“理”。 而老秀才这一脉学问,恰好与三位文庙正副教主都有大大小小的争执。 董老夫子,早已提出“正其道不谋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文圣一脉却最终推出了事功学问,最终引发那场从幕后走到台前的三四之争。虽说事功学问是文圣一脉首徒崔瀺提出,但是儒家道统各条文脉之内,自然会视为是老秀才继“性本恶”之后,第二大正统学说,所以当时中土文庙都将事功学说,视为是老秀才本人学问的根本宗旨。此外由于崔瀺一直建议改“灭”为“正”字,更为妥当,也惹来朱老夫子这条文脉的不喜,崔瀺又被对方以“恶”字拿来说事,反过来质问崔瀺,你我双方文脉,到底谁更故作惊人语…… 学生不认先生是先生了,可哪有先生不挂念学生的。 金甲神人当真有些佩服老秀才的胆识,以往平时就他们俩在穗山,胡说八道也就算了,这会儿至圣先师可就在旁边坐着呢,老秀才也敢如此混不吝? 不曾想那位老夫子微笑道:“我什么都没听见。” 反正那秀才有本事瞎说,就不怕秋后算账,自有本事在文庙扛骂。况且到时候一吵架,谁骂谁还两说。 金甲神人无奈道:“不是三位文庙教主,是白帝城郑先生。” 老秀才哈哈一笑,先丢了个眼色给身边好友,大概是信不过对方会立即开门,会让自己浪费口水,所以老秀才先伸长脖子,发现大门确实打开,这才故意转头与金甲神人大声道:“郑先生?生疏了不是,老头子要是不高兴,我来担待着,绝不让怀仙老哥难做人,你瞅瞅,这个老郑啊,身为一位魔道巨擘,都敢来见至圣先师了,光凭这份气魄,怎么当不得魔道第一人?第一人就是他了,换成别人来坐这把交椅,我第一个不服气,当年如果不是亚圣拦着,我早给白帝城送匾额去了,龙虎山天籁老弟家门口那楹联横批,晓得吧,写得如何,一般般,还不是给天籁老弟挂了起来,到了郑老哥的白帝城,我只要一喝酒,诗兴大发,只要发挥出八成功力,肯定一下子就要力压天师府了……” 穗山大神打开大门后,一袭雪白长袍的郑居中,从地界边缘,一步跨出,直接走到山脚门口,就此停步,先与至圣先师作揖致礼,然后就抬头望向那个口若悬河的老秀才,后者笑着起身,郑居中这才打了个响指,在自己耳边的两座山水袖珍禁制,就此打碎。 这位白帝城城主,显然不愿承老秀才那份人情。 白费功夫的老秀才愣在当场,他娘的这个郑居中怎么如此臭不要脸,下次定要送他白帝城臭棋篓子四个大字。 金甲神人问道:“还见不见?” 老秀才哀叹一声,点点头,给那穗山大神伸手按住肩膀,一起来到山门口。 郑居中说道:“我一直想要与两人各下一局棋,如今一个可以慢慢等,此外那位?若是也可以等,我可以带人去南婆娑洲或是流霞洲,白帝城人数不多,就十七人,但是帮点小忙还是可以的,比如其中六人会以白帝城独门秘术,潜入蛮荒天下妖族当中,窃据各大军帐的中等位置,半点不难。” 老秀才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算了算了,你就莫要伤口撒盐了,那两洲你爱去不去。” 反正是肯定会去的,说不定白帝城已经做了此事。 郑居中的行事路数,一向野得很。 “看来文圣先生你的两位弟子,都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郑居中坐在老秀才身旁,沉默片刻,说道:“当年与绣虎在彩云间分出棋局胜负后,绣虎其实留下一语,世人不知而已。他说自己师弟齐静春,棋力更高,所以赢他崔瀺是赢他一人,不算赢过文圣一脉。所以我当年才会很好奇,要出城迎接齐静春,邀请他手谈一局。因为想要知道,天底下谁能让心高气傲如绣虎,也愿意自认不如外人。” 老秀才默不作声。 但是郑居中说了一句谁都没想到的言语,“可我一直觉得崔瀺在棋盘外,棋力更高,当年输棋,尤其是没有流传开来的最后一局,棋盘纵横二十三道,崔瀺输棋,依旧是因为对弈双方的棋盘太小。哪怕到了今天,我还是如此认为。齐静春的落子,终究是断断续续,散落各处,崔瀺此后既要独自落子,又要能够处处衔接棋盘上的既定棋子,处处后手接得上,最终使得整块棋盘,同气连枝,此间大不易,一般人无法想象。” 老秀才还是不说话。 郑居中突然问道:“当年董老夫子进入文庙之前,曾在乡野传道讲课,那位听闻经义颇不以为然的不速之客,到底是一头寻常精怪的山野老狐,还是陆沉大道心相所化之一的……鼷鼠?” 老秀才轻声道:“回头我帮你问问看。” 郑居中问道:“老秀才真劝不动崔瀺改变主意?” 老秀才摇头道:“弟子个个都太好,先生不忍心去说,说了也没用。” 郑居中站起身,这位白帝城城主,会马上重返扶摇洲,这是他与崔瀺的一桩秘密约定。 送给白帝城一位足可继承衣钵和大道的关门弟子,作为代价,郑居中需要拿一个扶摇洲的失而复得来换此人。 而那个郑居中确实想要好好栽培一番的嫡传弟子,正是在书简湖被崔瀺拿来问心陈平安的顾璨。 那场问心局,道心之砥砺,既在失魂落魄的陈平安,也在死不认错、但是学会尊重“规矩”的顾璨。 若是顾璨认得错,无非是大骊王朝或者宝瓶洲,多出一个半吊子的读书人顾璨,心中偏不去认错、却愿意在事情上改错,那么浩然天下就会多出一个白帝城顾璨,会让很多后世许多自认聪明的旁门歪道,邪魔外道,真正知道何谓绣虎崔瀺、白帝城郑居中两人心中的真正魔道。 ———— 采芝山这处凉亭旁,有攲松大百围,根在古崖缝间,枝叶横斜观景亭额处,如仙师为小亭画眉,风起松涛阵阵山更幽,阳光透过古松枝叶间,洒落在地,亭内细细碎碎的金色,随风而动,作无声唱和,又有白衣少年与青袍少女,坐在崖畔栏杆两端,好似一对神仙眷侣谪仙人。 崔东山身体蜷缩,脑袋靠着亭柱,又跟纯青要了一壶名动天下的青神山酒酿,这是竹海洞天青神宴最不可或缺之物,纯青这趟出门,没少带酒水,咫尺物里边,大大小小搁放了几百坛,山主师父说过,出门在外,若有相见投缘,不管是山下的江湖豪客,还是市井的贩夫走卒,都不用吝啬自家酒水。纯青动作轻柔,给那神神道道的崔小先生丢过去一壶,只见那白衣少年一个扭转脖子,以头顶住酒壶,再脑袋一晃,酒壶前倾下坠,以手接住。 纯青年纪不大,见识却多,可像崔东山这样的,她是真没见过。 崔东山揭了泥封,嗅了嗅,伸长脖子看了眼崖外,啧啧道:“人间几人平地上,看我东山碧霄中。” 纯青说道:“崔小先生都是仙人境了,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事情就别做了吧。” 崔东山转头笑道:“纯青姑娘会不会下棋?围棋象棋都行。”纯青摇头道:“会下,兴趣不大,下得不好,姜太公经常拉着许白下棋,尉先生不好插话棋局,会站在许白那边,希望许白赢棋,喜欢问许仙这一手妙不妙,许仙那一棋绝不绝,我哪里知道好不好,怎么个好,所以有些烦人。我到后来,尉先生只要一转头,我就立即点头,说对对对是是是,妙妙妙绝绝绝,本来以为尉先生见我如此敷衍,就该消停些,可到最后还是不管用啊。” 崔东山感叹道:“纯青姑娘你还是吃了不够以诚待人的亏啊,只要到了咱们落魄山做客,你先去骑龙巷铺子那边待几天,与一位姓贾的老神仙学习言语之术,不出一旬光阴,肯定受益匪浅,功力大涨,从此无敌。” 纯青说道:“算了吧,我对落魄山和披云山都没啥想法,崔小先生你如果能教我个立竿见影的法子,我就再考虑要不要去。” 崔东山立即笑嘻嘻道:“这有何难,传你一法,保证管用,比如下次尉老儿再烦你,你就先让自个儿神色认真些,双眼故意望向棋局作深思状,片刻后抬起头,再一本正经告诉尉老儿,什么许白被说成是‘少年姜太公’,不对不对,应该换成姜老祖被山上誉为‘老年许仙’才对。” 纯青疑惑道:“真能成?” 崔东山道:“那咱们打个赌,成了,你送我一百坛青神山仙家酒酿,不成的话,就当我欠你一百坛落魄山最著名的酒酿?到时候你去骑龙巷自取。” 纯青想了想,自己总共存了七百多坛酒水,输赢不过一百坛,数量是增是减,好像问题都不大。只是纯青就不明白了,崔东山为何一直怂恿自己去落魄山,当供奉,客卿?落魄山需要吗?纯青觉得不太需要。而且亲眼见过了崔东山的行事怪诞,再听说了披云山名声远播的夜游宴,纯青觉得自己就算去了落魄山,多半也会水土不服。 崔东山坐在栏杆上,晃荡双腿,哼唱一首佚名的《龙蛇歌》,“有龙欲飞,五蛇为辅。龙已升云,得其处所。四蛇从之,得其雨露,各入其宇。一蛇独怨,槁死于野。” 纯青问道:“是说骊珠洞天的那条真龙?” 崔东山却没有解释,只是转去碎碎念道:“白诗苏词在,光焰万丈长。熔铸千万象,即是一文心。” 纯青突然说道:“齐先生年轻那会儿,是不是脾气……不算太好?” 崔东山想了想,“别说年轻时候了,他打小脾气就没好过啊。跟崔瀺没少吵架,吵不过就跟老秀才告状,最喜欢跟左右打架,打架一次没赢过,有些时候左右都不忍心再揍他了,鼻青脸肿的少年还非要继续挑衅左右,左右被崔瀺拉着,他给傻大个拖着走,还要找机会飞踹左右几脚,换成我是左右,也一样忍不了啊。” 纯青感叹不已。 崔东山自顾自说着些怪话。 隆冬时节,荷塘水涸,枯叶败尽,残枝横斜,再无擎雨盖之容,故而游鱼散尽。 半夜发雷,天转车毂,穷老翁睡难寐,恰逢稚子起惊哭,叹息声与哭啼声同起。 世路羊肠,鸟道已平,龙宫无水。雪落衣衫更薄,冷落了门外梅花梦,白发老叟拄杖看到忘言处,浑疑我是花,我是雪,雪与花并是我。 不如一起大睡去…… ———— 桐叶洲中部大泉王朝,桃叶渡。 渡船之上,赊月依旧煮茶待客,只不过喝茶之人,多了个托月山百剑仙之首的剑修斐然。 赊月对打打杀杀从不感兴趣,先后两场架都打得没头没脑,好没道理,而且都是对方一直在蛮横纠缠,两个王八蛋玩意儿,一个姓姜,一个姓陈,还都喜欢说些戳人心窝子的怪话,难怪能够成为好兄弟。姜尚真是个一肚子坏水的笑面虎,陈平安更是个赊月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的货色,年纪不大心眼多,如果境界与姜尚真相当,估计那个年轻隐官只会下手更狠。 而斐然却是众多军帐当中唯一一个,与赊月行事相近的,在海上得了个芦花岛和一座造化窟,到了桐叶洲,斐然又只是将蜃景城收入囊中,过了剑气长城,斐然好像从头到尾,就都没怎么打仗杀人死人,所以她觉得斐然可算同道中人,又一个所以,圆脸姑娘就从长颈锡制茶罐里边,多抓了一大把茶叶。 片刻之后,瞅着茶叶约莫也该熟了,赊月就递给斐然一杯茶,斐然接过手,轻轻抿了一口茶叶,忍不住转头望向那个圆脸棉衣姑娘,她眨了眨眼睛,有些期待,问道:“茶水滋味,是不是果然好些了?” 斐然无奈道:“算是吧,饮茶不苦,确实不像话。” 赊月有些高兴,跃跃欲试道:“我煮茶的手艺,其实比较一般了,但是烧菜真是不错,这桃叶渡可以就地取材,我抓几条肥鳜鱼,清蒸红烧炖锅都可以,船上灶屋佐料也齐全,你和周先生尝尝鲜?米饭要不要?我咫尺物里边有几百斤仙家米,正愁着吃不太完。” 周密笑着点头:“行啊,想必总比喝白水吃茶叶好。” 赊月有些恼火,“先前周先生抓我入袖,借些月色月魄,好伪装去往那月宫,也就罢了,是我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道的。可这煮茶喝茶,多大事儿,周先生都要如此斤斤计较?” 周密笑道:“好好好,为喝茶一事,我与赊月姑娘道个歉。鳜鱼清蒸滋味好些,再帮我和斐然煮一锅米饭。其实臭鳜鱼,别有风味,今天就算了,回头我教你。” 赊月点点头,自顾自忙碌去了,去船头那边,要找几条啄食近水桃花更多的鳜鱼,煮茶这种事情,太心累还不讨喜。 斐然有些佩服这个姑娘的心比天大了,真是万事不上心只顾吃喝游玩啊? 先前赊月在桐叶洲镇妖楼外边,给周密拘押入袖,生死不知,原来到最后只有斐然他一个外人担忧,赊月自己反而浑然不当回事?这么一位奇女子,不晓得以后谁有福气娶回家。 赊月忙去,斐然欲言又止,心中有太多疑问要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师兄切韵为何舍得赴死?在蛮荒天下,大妖何等惜命! 切韵赶赴扶摇洲战场之前,原来与斐然的那番笑谈,就是遗言。 周密从袖中摸出一方印章,丢给斐然,微笑道:“送你了。” 斐然接过手,并无玄妙。 在蛮荒天下自号老书虫的文海周密,他最喜欢的一方私人藏书印,边款篆文极多:手积书卷三百万,天寒地冻我自娱。他年饱餐神仙字,不枉此生作蠹鱼。底款“饥不果腹老书虫”。 只是这方印章,周密从不轻易取出钤印书籍。 斐然曾经跟随周密求学多年,见过那方印章两次,印章材质并非天材地宝,抛开主人身份和刀工款文不说,真要单论印章材质的价格,恐怕连寻常书香门第富家翁的藏印都不如。 而当下斐然手中印章,正是此物。 周密打趣道:“印章材质,是我昔年离乡路上随便拾取的一块山脚石,相较于白也赠剑,此物确实要礼轻几分。” 斐然心弦紧绷,如临大敌。 斐然问道:“周先生到底有没有想过打赢这场仗?!” 周密笑问道:“还真没想到斐然会是先有此问。” 时至今日,斐然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仙剑太白一分为四,白也竟然愿意将其中一份机缘,送给自己这个蛮荒天下的异类妖族。斐然自认与那白也毫无瓜葛,素昧平生,哪怕加上家乡的师承,一样与那位人间最得意没有半点渊源。师尊和代师收徒的师兄切韵,都从未去过浩然天下,而白也也从未登上剑气长城的城头,事实上白也此生,甚至连倒悬山都未踏足半步。 周密为斐然解惑道:“白也以十四境修士递出那最后一剑,气象大乱,可能被他稍稍勘破天机几分,兴许是看到了某幅光阴画卷,场景是光阴长河的未来渡口处,所以知道了你在我心目中,位置极为重要。” 斐然将那方印章轻轻放在手边几案上,说道:“周先生嫡传弟子当中,剑修极多。” 周密收徒,眼光独到,也愿意精心栽培,所以一众嫡传弟子当中,首徒绶臣,采滢,同玄,桐荫,鱼藻,加上甲申帐流白,皆是剑修,并且都跻身了托月山百剑仙之列。 只有新收一个关门弟子,将木屐赐姓改名为周清高,才不是剑修。 周密笑道:“浩然儒生,自古藏书往往以外借他人为戒,有些书香门第的读书人,往往在家族藏书的首尾,训诫后世翻书的子孙,宜散财不可借书,有人甚至会在家规祖训里边,还会专门写上一句吓唬人的重话,‘鬻及借人,是为不孝’。” 斐然说道:“劳烦周先生,有话就直说。” 周密摇摇头,双指并拢,轻轻一抹,出现了一幅好似尺牍的山水画卷。 天外战场。 由无数颗星辰凝聚而成的一座漩涡当中,出现了一条雪白光柱,仿佛天地间最为精粹的剑光,直奔那位护着整座浩然天下的中年书生而去。 这幅悬在周密和斐然之间的画卷,只是被些许大道真意的涟漪触及,便砰然而碎。 斐然脸色铁青。 因为斐然在内心深处,最仰慕浩然天下的礼圣!关于此事,斐然甚至在师兄切韵那边,都从未提及半句一字。 周密笑容依旧,帮着斐然说出一番心声言语:“天地有序,人间有法,众生立命。万事万物,各行其道,相安无事。一切融洽!礼圣此举,当然值得钦佩,事实上,在这件事上,我当年与你几乎一模一样,一样最为尊敬礼圣。几乎。” 既然被周密看破,斐然就不再藏掖,沉声道:“在我眼中,儒家这位礼圣,才是三教所有圣人当中,最让我佩服之人。因为他希望天地万物,一切有灵众生,用一种相对最小的代价,在浩然天下生存,繁衍生息,追求自由,修行登高,获得更多的自由,在规矩之内,满足适度的兽性,人性逐渐趋于纯粹,最终近乎神性,却又非神性,有灵众生,还是有情众生。人间灯火,缓缓上移,渐次登高,强者庇护弱者,引领弱者,礼圣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走出那个不增不减的既有之‘一’。” 斐然最后直视周密,说道:“我从来不觉得你周密可以做得比礼圣更好。” 周密笑问道:“既然如此,注定做不到更好了,那为何不去换一条道路,走得更高?或者干脆打碎重建,从头再来,岂不是更加完善?一把钝刀子的打杀万年,无缘无故的死人,莫名其妙的怨怼,冤魂厉鬼不得解脱,一个个不知所谓的修道之人,还要衍生出无穷无尽斩杀不绝的化外天魔,这些都只是不被世人知道罢了,其实比起一场干脆利落的手起刀落,要死的更多,麻烦更多。” 周密抬起一手,手刀一斩,“快刀斩乱麻,乱麻皆碎去,天地重归清明。” 斐然咬牙说道:“传闻那位至圣先师,觉得世间若是千人一面,便是最大自私。” 周密收起手,“那你就凭本事来说服我,我在这里,就可以先答应一事,斐然可以既是新的礼圣,同时又是新的白泽,对待浩然天下的人族和蛮荒天下的妖族,由你来一视同仁。因为将来天地规矩,到底会变得如何,你斐然会拥有极大的权柄。除了一个我心中既定的大框架,此外所有脉络,所有细节,都由你斐然一言决之,我绝不插手。” 你斐然不是由衷仰慕礼圣吗?那你现在要不要抓住这个唾手可得的机会,自己来当? 斐然豁出性命不要,也要说出心中一句积攒已久的言语,“我根本信不过一个‘大行问路斩樵之道’的周密!” 周密会心一笑,“拭目以待就是了。” 上古时代,礼圣亲自定天象、法地仪,设五量,观象授时,铸鼎立文,创制历书,是谓人族文明肇始。 被白泽敬称为“小夫子”的礼圣,首次确定有据可查、有例可循的度量衡,计量长短,计算大小,测量轻重。此外还需要确定光阴刻度,勘验天地四方,以“掬”之法,斗量山海和光阴长河,测算天地灵气之多寡,订立天干地支,时辰,十二月与二十四节气。 度长短者,不失毫厘。命名五权,将五件器物分给五人,其中三人,即是诸子百家当中的阴阳家、术家、地理家的开山鼻祖。亲手铸造出人间第一枚铜钱和雪花钱。天成象,地成形,人成运,天地人各安其命,各行其道,又三才汇聚,道法融洽。大小,长短,轻重,高低,光阴,灵气,这些原本虚无缥缈的词汇,在礼圣手中,皆得以大道显化为一件件实物。 所以在文庙内部,礼圣也会被笑称为大账房先生,其中也有一位陪祀圣贤,被誉为小账房先生,挣的是实实在在的钱财,精于此道,不让商家专美于前。 周密游历蛮荒天下,在托月山与蛮荒天下大祖论道千年,双方推衍出万千可能,其中周密所求之事之一,不过是天翻地覆,万物昏昏,阴阳无凭,无知无识,道无所依,那才是真正的礼崩乐坏,瓦釜雷鸣。最终由周密来重新制定天象法仪,重作干支以定日月度。在这等大道碾压之下,裹挟万事,所谓人心起伏,所谓沧海桑田,全部不值一提。 三人一起吃过了米饭就炖鳜鱼,周密放下碗筷,突然没来由笑道:“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必早。” 当宝瓶洲那位只存一点灵光的青衫儒士笑问“贾生何在”之后。 周密站起身,笑答道:“周密在此。” 周密自顾自说道:“确实得做点什么了,好教浩然天下的读书人,知道什么叫真正的……” 话说一半,周密站起身,笑望向斐然和赊月。 赊月说道:“知道十四境的神仙打架,是何等搬山倒海,翻天覆地?” 斐然瞥了眼一旁印章,轻声道:“是开卷有益。” 三教诸子百家,藏书三百万卷。 扶摇洲王座大妖白莹,蛮荒天下切韵恩师“陆法言”,几乎同时缩地山河,来到桐叶洲一座桃叶渡,踩在水面上。 周密一步跨出,与枯骨大妖白莹先行合道,再走向腰悬一支竹笛的青衫老者,三者合一,才是真正的“贾生”,真正的文海周密。 昔年浩然有儒生,天姿敏捷,年幼时读书,便数行并下,过目不忘,废寝忘食,日夜读书抄书,以至于形销骨立,大病一场痊愈后,开始转去修道,只为了有更长的阳寿,可以读更多的书,偏要以有涯求无涯,儒生开始在心中书山,修道登高之时,身边没有传道人,手边无一本真正意义上的仙家秘笈,单凭心中所记的三教百家书籍,从浩然书海当中撷取精粹,将零零碎碎的只言片语,硬生生拼凑出一部修行秘籍,在练气士留人境一步登天,跻身玉璞境。此后在心中显化出无涯学海,以阴神远游之姿,分出心神始终沉浸其中,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在此后漫长的远游求学、修道生涯当中,继续大肆搜罗书籍,追问百家学问根本宗旨,不断扩大心中学海天地,以儒家学问,跻身的玉璞境,却以道家“太虚为炉,日月为烛”之秘法,跻身仙人境,返璞归真,又转去精研佛家十六观想,最终选择其中白骨观,得以跻身飞升境,再复以心中驳杂学问合道十四境,秘密吞并切韵恩师。 如今蛮荒天下新补了几位王座,在扶摇洲一役过后,老面孔的那拨王座,其实所剩不多了。 在蛟龙沟与穗山遥遥对峙斗法不停歇的灰衣老者,托月山大祖。 擅自将王座抬升为第二高位的剑修萧愻,根本不介意此事的文海周密,剑客刘叉。 去往南婆娑洲海域的仰止,她要针对那座屹立在一洲中部的镇海楼,至于肩挑日月的醇儒陈淳安,则交给刘叉对付。 绯妃依旧位于宝瓶洲和桐叶洲之间的战场上。 失去金甲拘束的牛刀,坐镇金甲洲。 大妖五嶽,和那持一杆长枪、以一具高位神灵尸骸作为王座的家伙,都已身在南婆娑洲战场。 以及那个负责针对玉圭宗和姜尚真的袁首,这头王座大妖,也就是采芝山那边,崔东山和纯青嘴上所说的“咱们那位正阳山搬山老祖的小弟”。 此外荷花庵主,黄鸾,曜甲,切韵,白莹,还要再加上蛮荒天下那个十四境的“陆法言”,都已经被周密“合道”。 在这其中,其实还有个金甲洲的飞升境人族,完颜老景。 要知道作为周密阳神身外身的王座白莹,在蛮荒天下数千年间,又炼化妖族修士傀儡无数。 饥不果腹老书虫?文海周密也好,浩然贾生也罢,一吃再吃,确实饥肠辘辘得可怕了。 周密一走。 赊月放下碗筷在小桌上,盘腿而坐,长呼出一口气。 斐然笑道:“你也会怕啊?” 赊月白眼道:“我又不傻。装不怕,没问题,真不怕,做不到。” 姜尚真陈平安再加上个周先生,读书人一个鸟样,都可怕。 斐然还真没办法反驳。 赊月突然问道:“仙家米,炖鳜鱼,鱼汤拌饭,滋味咋样?” 斐然无奈道:“不错。” 他方才哪有心情吃饭喝汤。 只说亲眼见到传道恩师,让他斐然作何感想?还怎么去恨周密?师父已是周密了。何况连师兄切韵都是周密了。事实上,若是将来大局已定,周密完全可以还给斐然一个师父和师兄。但是斐然都不敢确定,将来之斐然,到底会是谁。直到这一刻,斐然才有些理解那个离真的可悲之处。 赊月有些遗憾,“好歹是个读过书的,也没句文绉绉的好话。” 斐然躺在船头,好像他的人生,从未如此心气全无,颓然无力。 赊月说道:“别想太多,吃饱喝足走得远。” 斐然说道:“很羡慕你。” 斐然坐起身,覆上那张有些戴习惯了的面皮,赊月只是瞥了一眼,就大怒:“把茶水和米饭鱼汤都吐出来!” 斐然打算御风升空,要看一看那场大战。 一场极有可能是十四境……巅峰的捉对厮杀。 一瞬间,斐然和赊月几乎同时身体紧绷,不单单是因为周密去而复还,就站在了斐然身边,更在于船头另外那边,还多出了一位极为陌生的青衫文士。 然后两位读书人,各自分别将斐然和赊月收入自己袖中。 周密笑道:“在我面前不告自取,死了都会活过来。” 青衫文士说道:“书看遍,全读岔。自以为已经惟精惟一,内圣外王,所以说一个人太聪明也不好。” 周密提议道:“你舍不得半座宝瓶洲,我舍不得半座桐叶洲,不如都换个地方?” 天地转换,两人身处一座浩瀚书海当中。 不曾想下一刻,两人又重返船头两端。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四十章 书信 采芝山凉亭内,崔东山喝过了纯青姑娘两壶酒,有些过意不去,摇晃肩头,屁股一抹,滑到了纯青所在栏杆那一端,从袖中抖落出一只竹编食盒,伸手一抹,掬山间水气凝为白云作案,打开食盒三屉,一一摆放在双方眼前,既有骑龙巷压岁铺子的各色糕点,也有些地方吃食,纯青挑选了一块杏花糕,一手捻住,一手虚托,吃得笑眯起眼,十分开心。 一旁崔东山双手持吃食,歪头啃着,好似啃一小截甘蔗,吃食酥脆,色泽金黄,崔东山吃得动静不小。 纯青问道“是那个书上说‘入口即碎脆如凌雪’的油炸馓子?” 崔东山指了指身前一屉,含糊不清道“来历都是一个来历,二月二咬蝎尾嘛,不过与你所说的馓子,还是有些不同,在我们宝瓶洲这儿叫麻花,藕粉的便宜些,什锦夹馅的最贵,是我专程从一个叫黄篱山桂花街的地方买来的,我先生在山上独处的时候,爱吃这个,我就跟着喜欢上了。” 无法想象,一个听老人讲老故事的孩子,有一天也会变成说故事给孩子听的老人。 当年老槐树下,就有一个惹人厌的孩子,孤零零蹲在稍远地方,竖起耳朵听那些故事,却又听不太真切。一个人蹦蹦跳跳的回家路上,却也会脚步轻快。从不怕走夜路的孩子,从不觉得孤独,也不知道何谓孤独,就觉得只是一个人,朋友少些而已。却不知道,其实那就是孤独,而不是孤单。 不单单是年少时的先生如此,其实绝大多数人的人生,都是这般不遂心愿,过日子靠熬。 崔东山拍拍手掌,双手轻放膝盖上,很快就转移话题,嬉皮笑脸道“纯青姑娘吃的杏花糕,是我们落魄山老厨子的家乡手艺,好吃吧,去了骑龙巷,随便吃,不花钱,可以全部都记在我账上。” 崔东山突然沉默起来,低下头。 纯青在片刻之后,才转过头,发现一位青衫文士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两人身后,凉亭内的绿荫与稀碎金光,一起穿过那人的身形,此时此景此人,名副其实的“如入无人之境”。 纯青想要跳下栏杆,落入凉亭与这位先生行礼致敬,齐静春笑着摆摆手,示意小姑娘坐着便是。 崔东山没有转头,闷闷问道“被你们如此戏耍,周密肯定气得不轻,崔瀺逃得出来吗?” 齐静春点头道“事已至此,周密只会审时度势,两害相权取其轻,暂时还舍不得与崔瀺鱼死网破,一旦在桐叶洲遥遥打杀齐静春,崔瀺不过是跌境为十三境,返回宝瓶洲,这点退路还是要早做准备的。周密却要失去已经极为稳固的十四境巅峰修为,他未必会跌境,但是一个寻常的十四境,支撑不起周密的野心,数千年长远谋划,所有心血就要功亏一篑,周密自然舍不得。我真正担心的事情,其实你很清楚。” 崔东山说道“我又不是崔瀺了,你与我说什么都白搭。齐静春,你别多想了,留着点心念,可以去见见裴钱,她是我先生、你师弟的开山大弟子,如今就在采芝山,你还可以去南岳祠庙,与变了许多的宋集薪聊聊,回了陪都那边,一样可以指点林守一修道,唯独不用在我这边浪费光阴和道行,至于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崔东山心里有数。” 齐静春笑道“我就是在担心师侄崔东山啊。” 骂架无敌手的崔东山,破天荒一时语噎。 齐静春始终站在少年少女身后,崔东山自顾自道“人间景色总是看不够的。” 崔东山蓦然怒道“学问那么大,棋术那么高,那你倒是随便找个法子活下去啊!有本事偷偷摸摸跻身十四境,怎就没本事苟延残喘了?” 齐静春摇头无言。 不知不觉,原本只是双鬓霜白的中年面容儒士,此刻头发已经白过少年衣袖,是一种枯无生机的惨白色。 崔东山喃喃道“先生要是知道了今天的事情,就算他年回乡,也会伤心死的。先生在人生路上,走得多小心,你不知道谁知道?先生很少犯错,可是他在意的人和事,却要一错过再错过。” 崔东山察觉到身后齐静春的气机异象,抬起头,却还是不愿转头,“那边还是动手了?” 齐静春点头道“大骊一国之师,蛮荒天下之师,双方既然见了面,谁都不可能太客气。放心吧,左右,君倩,龙虎山大天师,都会动手。这是崔瀺对扶摇洲围杀白也一役,送给周密的回礼。” 崔东山皱眉问道“萧愻竟然愿意不去纠缠左呆子?” 齐静春解释道“萧愻看不惯浩然天下,一样看不惯蛮荒天下,没谁管得了她的随心所欲。左师兄应该答应了她,只要从桐叶洲归来,就与她来一场干脆利落的生死厮杀。到时候你有胆子的话,就去劝一劝左师兄。不敢就算了。” 崔东山不置可否,只是松了口气,“好像将三百万卷藏书,变成了贴门上的春联,用来辞旧迎新。也就你想得出来,做得出来。” 齐静春摇头道“是崔瀺一个临时起意的想法,按照我的原先意愿,本不该如此行事。我最初是要当个临时门神的……罢了,多说无益。也许崔瀺的选择,会更好。也许,希望是这样。” 崔东山说道“所以你到最后,还是选择相信崔瀺。” 齐静春突然说道“既是如此,又不仅仅如此,我看得比较……远。” 崔东山说道“一个人看得再远,终究不如走得远。” 齐静春笑道“不还有你们在。” 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外,已经有了那么多张椅子。 既然如此,夫复何言。 从大渎祠庙现身的青衫文士,本就是与齐静春暂借十四境修为的崔瀺,而非真正的齐静春本人,为的就是算计周密的补全大道,即是阴谋,更是阳谋,算准了浩然贾生,会不惜拿出三百万卷藏书,主动让“齐静春”稳固境界,使得后者可谓学究天人、钻研极深的三教学问,在周密人身大天地当中大道显化,最终让周密误以为可以借此合道,借助坐镇天地,以一位类似十五境的手段神通,以自身天地大道碾压齐静春一人,最终吃掉使得齐静春成功跻身十四境的三教根本学问,使得周密的天道循环,更加衔接紧密,无一缺漏。一旦成事,周密就真成了三教祖师都打杀不得的存在,成为那个数座天下最大的“一”。 而要想蒙骗过文海周密,当然并不轻松,齐静春必须舍得将一身修为,都交予恩怨极深的大骊绣虎。除此之外,真正的关键,还是独属于齐静春的十四境气象。这个最难伪装,道理很简单,同样是十四境大修士,齐静春,白也,蛮荒天下的老瞎子,鸡汤和尚,东海观道观老观主,相互间都大道偏差极大,而周密同样是十四境,眼光何等毒辣,哪有那么容易糊弄。 但是文圣一脉,绣虎曾经代师授业,书上的圣贤道理,怡情的琴棋书画,崔瀺都教,而且教得都极好。对于三教和诸子百家学问,崔瀺本身就研究极深。 加上崔瀺是文圣一脉嫡传弟子当中,唯一一个陪同老秀才参加过两场三教辩论的人,一直旁听,而且身为首徒,崔瀺就坐在文圣身旁。 所以镇压那尊试图跨海登岸的远古高位神灵,崔瀺才会有意“泄露身份”,以年轻时齐静春的行事作风,数次脚踩神灵,再以闭关一甲子的齐静春三教学问,清扫战场。 而齐静春的一部分心念,也确实与崔瀺同在,以三个本命字凝聚而成的“无境之人”,作为一座学问道场。 只不过如此算计周密,代价就是需要一直消耗齐静春的心念和道行,以此来换取崔瀺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捷径”,跻身十四境,既借助齐静春的大道学问,又窃取周密的书海,被崔瀺拿来用作修缮、砥砺自身学问,所以崔瀺的最大心狠之处,就在于非但没有将战场选在老龙城旧址,而是直接涉险行事,去往桐叶洲桃叶渡小船,与周密面对面。 自然不是崔瀺意气用事。 最好的结果,就是当下处境,齐静春还有些心念残余存世,依旧可以出现在这座凉亭,来见一见不知该说是师兄还是师侄的崔东山。与此同时,还能为崔瀺重返宝瓶洲中部陪都的大渎祠庙,铺出一条退路。 最坏的结果,就是周密看破真相,那么十三境巅峰崔瀺,就要拉上光阴有限的十四境巅峰齐静春,两人一起与文海周密往死里干一架,一炷香内分胜负,以崔瀺的脾气,当然是打得整个桐叶洲陆沉入海,都在所不惜。宝瓶洲失去一头绣虎,蛮荒天下留下一个自身大天地破碎不堪的文海周密。 反正两者,崔瀺都能接受。 此刻凉亭内,青衫文士与白衣少年,谁都没有隔绝天地,甚至都没有以心声言语。 纯青尴尬至极,吃糕点吧,太不尊敬那两位读书人,可不吃糕点吧,又难免有竖耳偷听的嫌疑,所以她忍不住开口问道“齐先生,崔小先生,不如我离开这儿?我是外人,听得够多了,这会儿心里边打鼓不停,心慌得很。” 崔东山好似赌气道“纯青姑娘不用离开,正大光明听着就是了,咱们这位山崖书院的齐山长,最君子,从不说半句外人听不得的言语。” 齐静春身形一闪,竟然坐在了崔东山身旁栏杆上,转头望向这个其实并不陌生的白衣少年。 崔东山目不斜视,只是远眺,双手轻轻拍打膝盖,不曾想那齐静春好像脑阔儿进水了,看个锤儿看,还么看够么,看得崔东山浑身不自在,刚要伸手去抓起一根黄篱山麻花,不曾想就被齐静春捷足先登,拿了去,开始吃起来。崔东山小声嘀咕,除了吃书还有点嚼头,如今吃啥都没个滋味,浪费铜钱嘛不是。 齐静春说道“方才在周密心中,帮着崔瀺吃了些书,才知道当年那个人间书院老夫子的感慨,真有道理。” 崔东山知道齐静春在说什么。 原来世上有这么多我不想看的书。 崔东山轻声道“其实也有人说过。” 齐静春也知道崔东山想说什么。 我不想再对这个世界多说什么。 所以少年崔东山这么多年来,说了几大箩筐的怪话气话玩笑话,唯独真心话所说不多,大概只会对几个人说,屈指可数。先生陈平安除外,好像就只有小宝瓶,大师姐裴钱,莲花小人儿,小米粒了。 齐静春笑着收回视线。 其实崔瀺少年时,长得还挺好看,难怪在未来岁月里,情债姻缘无数,其实比师兄左右还多。从当年先生学塾附近的沽酒妇人,只要崔瀺去买酒,价格都会便宜许多。到书院学宫里边偶尔为儒家子弟授课的女子客卿,再到许多宗字头仙子,都会变着法子与他求得一幅书信,或是故意寄信给文圣老先生,美其名曰请教学问,先生便心领神会,每次都让首徒代笔回信,女子们收到信后,小心翼翼装裱为字帖,好珍藏起来。再到阿良次次与他游历归来,都会哭诉自己竟然沦为了绿叶,天地良心,姑娘们的魂儿,都给崔瀺勾了去,竟是看也不一看阿良哥哥了。 纯青小声提醒道“齐先生。” 齐先生心念一多,道行折损就多。 齐静春转过头,伸手按住崔东山脑袋,往后移了移,让这个师侄别碍事,然后与她笑道“纯青姑娘,其实有空的话,真可以去逛逛落魄山,那里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人杰地灵。” 纯青点点头,“好的!听齐先生的。” 崔东山满脸悲愤道“纯青,你咋回事,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能把你拐骗去落魄山,怎么姓齐的随口一说,你就爽快答应了?!” 纯青眨了眨眼睛,有一说一,实诚道“你这人不实在,可齐先生是君子啊。” 齐静春望向桐叶洲那边,笑道“不得不承认,周密行事虽然乖张悖逆,可独行向上一路,确实惊骇天下耳目心神。” 崔东山突然心神一震,想起一事,他望向齐静春那份衰弱气象,道“扶摇洲与桐叶洲都是蛮荒天下版图。难道方才?” 齐静春点点头,证实了崔东山的猜测。 崔东山叹了口气,周密擅长驾驭光阴长河,这是围杀白也的关键所在。 崔瀺这个老王八蛋哪怕跻身十四境,也注定无此手段,更多是增加那几道筹划已久的杀伐神通。 齐静春站起身,要去见一见小师弟收取的开山大弟子,好像还是先生帮忙挑选的,小师弟定然劳心极多。 崔东山欲言又止。 齐静春伸手按住崔瀺的肩膀,“以后小师弟如果还是愧疚,又觉得自己做得太少,到那个时候,你就帮我与小师弟说件事,说一说那位金色香火小人儿,契机从何而来。” 崔东山嗯了一声,病恹恹提不起什么精神气。 齐静春突然使劲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打得崔东山差点没摔落在凉亭内,齐静春笑道“早就想这么做了。当年跟随先生求学,就数你煽风点火本事最大,我跟左右打了九十多场架,最少有八十场是你拱火而起的。先生后来养成的许多臭毛病,你功莫大焉。” 崔东山怒道“告刁状呢?喜欢记账本呢?我先生和大师姐的这些习惯,都是跟谁学的?” 齐静春会心一笑,一笑皆春风,身形消散,如人间春风来去无踪。 崔东山喃喃道“怎么不多聊会儿。” 纯青默默吃完一屉糕点,终于忍不住小声提醒道“那位停云馆的观海境老神仙咋办?就这么关在你袖子里边?” 崔东山白眼道“你在说个锤儿,就没这么号人,没这么回事!” 这小娘们真不厚道,早知道就不拿出那些糕点待客了。 纯青说道“到了你们落魄山,先去骑龙巷铺子?” 崔东山立即谄媚道“必须的。” 纯青突然善解人意说道“还要不要喝酒?” 崔东山沉默起来,摇摇头。 在采芝山之巅,白衣老猿独自走下神道。 总觉得不太对劲,这位正阳山护山供奉迅速环顾四周,又无半点异样,奇了怪哉。 裴钱瞪大眼睛,那位青衫文士笑着摇头,示意她不要做声,以心声询问她有何心结,能否与师伯说一声。 南岳山君祠庙外,宋集薪独坐一座临时搭建起来的书房,揉着眉心,这位位高权重的大骊藩王突然站起身,向先生作揖。 大骊陪都外的齐渡祠庙内,林守一刚要收起《云上琅琅书》下卷,青衫文士笑着落座,让林守一取来纸笔,他来做文字批注。 附近一座大渎水府当中,已成人间唯一真龙的王朱,看着那个不速之客,她满脸倔强,高高扬起头。 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刘羡阳在打盹,心神正在远游历一场惊世骇俗的古战场,并不知道身旁一张小竹椅上,坐着一位同样闭目养神的齐先生,正在为他最后护道一程。 小镇学塾那边,青衫文士站在学堂内,身形逐渐消散,齐静春望向门外,好像下一刻就会有个羞涩腼腆的草鞋少年,在壮起胆子开口言语之前,会先偷偷抬起手,手心蹭一蹭老旧干净的袖子,再用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神望向学塾内,轻声说道,齐先生,有你的书信。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四十一章 我那陈道友 当时陆沉做客芙蓉山的风雪夜中,坐在门外竹椅上安静赏雪,茅屋草堂的檐下,匍匐着一条老狗,趴着的“陆沉”,偶尔抬头看一眼坐着的陆沉。 陆沉看了一眼那条老狗,打趣道:“莫不是邹子又在看我?” 客大压主,使得反而是身为主人的陆台,去到了山巅的观景台,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张白玉床榻,一手持名为白螺、与那酒泉杯齐名的仙家酒杯,一手持金色长柄的雪白麈尾,一边饮酒,一边以麈尾轻轻拂去雪。 斜卧白玉榻,肘抵白瓷枕,谪仙在此处,无人伴我白螺杯。 陆台醉眼朦胧,以麈尾打散无数鹅毛雪,举杯朗声道:“有若大颠者,高材能动人。” 嗓音变得轻柔,陆台放下麈尾和酒杯,盘腿而坐,双手笼袖,细语喃喃道:“无人伴我。” 三位已在芙蓉山中款待贵客的嫡传弟子,再加上一个还在江湖远游的关门弟子,少年被陆台在山水谱牒上取名为“近知”,有名无姓。 陆台送给孩子一把竹剑,陆台以刀刻“夏堆”两个极小楷字。 当那孩子第一次握剑的时候,陆台就大笑着告诉弟子,你一定要成为剑仙,大剑仙。 陆台除了传授这位关门弟子一门道法心诀,几个拳桩,此外就什么都不教了,只是一口气丢给孩子足足三十二部剑谱。 其实陆台在藕花福地这么多年,性情还是很散淡,什么魔教教主,什么问鼎天下第一人,都是闹着玩。所以如今境界也才是元婴境,还是福地飞升到青冥天下后,牵引天地气象,陆台顺势而为破的境。不然按照陆台自己的意愿,反正俞真意已经不在,他这个陆地神仙金丹客,还能当很多年。 认真上心事,只有两桩,配合夫子种秋,一起传授曹晴朗学问,再就是精心挑选,收取关门弟子,教他练剑。 陆台闲来无事,便摊开手掌,掌观山河,看那俞真意的处境。将芙蓉山景象尽收眼底,陆台每有心念所及,山河便随之显化在视野,只要陆台稍稍凝神,便是那栈道栏杆上某处的积雪痕迹,都会纤毫毕现。山下俗子寿不过百年,谁不艳羡云上神仙客。 寻常元婴境,施展这门神通,消耗灵气心神颇多,而且很容易惹是生非,一旦被窥探之人境界不低,很容易被顺藤摸瓜,只不过陆台出身中土阴阳家陆氏,学识驳杂,旁门左道的术法神通,其实陆台知晓极多,只是以往始终不太愿意主动去学,当一个人的见识过高,往往容易生出惫懒之心,反而不如一知半解、懵懂之人那么拼搏奋进。 习武,读书,修行,一辈子都顺风顺水的俞真意,大概这辈子都不曾如此狼狈过。 那位白玉京三掌教,好似挖坑不埋,就将俞真意丢给了三个境界不低的晚辈。 所以风雪夜之前,在栈道那边,练气士境界被压制在洞府境的俞真意,需要一人面对三个各怀心思的敌对之人,尤其是那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少年面容桓荫,最让俞真意忌惮。 纯粹武夫陶斜阳,刚刚跻身远游境武夫。南苑国护国真人黄尚,呼风唤雨金丹客。 桐叶洲飞鹰堡出身的桓荫,金身境武夫体魄,龙门境练气士,且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剑修。 反观俞真意,作为昔日藕花福地继丁婴之后的天下第一人,如今身为上五境修士,唯一的依仗,却只剩下一副远游境武夫体魄,只是转去修行将近三十年,早已习惯了以山上的术法神通,镇压打杀山下武夫,拳脚难免生疏几分。 俞真意绝对不愿意在这种时候,与那三人厮杀,而且绝无半点胜算,关键是那位好似一人千面的三掌教,绝对不介意他俞真意的生死,至于陆台那个家伙,肯定更不介意在这芙蓉山多出一具无需掩埋的尸体。 俞真意为了逃过一劫,可谓绞尽脑汁,凭栏而立,气定神闲,先与黄尚叙旧,指点对方一番道法修行上的缺漏。 俞真意玉璞境修为不在,眼光还在。居高临下,将黄尚修行路上的得失,一览无余。 再询问如今这座福地这座湖山派的山门近况,担任南苑国护国真人的黄尚,显然是陆台三位嫡传弟子当中,对俞真意最为尊敬的一个,有问必答,看似帮着拖延了不少光阴。 只不过真相,是黄尚悄悄以心声与陶斜阳和桓荫说道:“俞真意可杀。” 陶斜阳聚音成线,与两位师兄弟笑道:“武运归我,所以俞真意必须死在我手上,除此之外,所有仙家机缘,于我而言连鸡肋都不如,你们只管自己算账去。事先说好,谁敢坏我好事,事后出了师尊别业地界,我会与……桓师弟单独切磋一番。” 桓荫神色自若,以心声笑问道:“为何不是找黄师兄的麻烦?” 陶斜阳冷笑道:“找他麻烦,你小子会伺机捡漏,说不得连我们俩一起宰了,反正师尊收了关门弟子,对于我们的死活,一个都不在意了。我专心杀你,咱们黄国师却肯定不会插手,只会袖手旁观,继续当他的护国真人,忧国忧民去。” 桓荫反驳道:“师兄错了,师尊其实自始至终,就对我们三人的死活从不上心。我们存在的意义,只是师尊的一门观道手段罢了。” 黄尚微微不悦,“桓荫你这番话,大逆不道,我会据实禀报师尊。” 桓荫嗤笑道:“黄大真人愿意讨骂去,随便你。到时候被师尊当个傻子看待,别怪师弟没提醒。” 事实上,三位师兄弟,在“坦言”之外,私底下各有各的对话。 好一个各怀鬼胎。 所幸俞真意本身就是实打实的纯粹武夫出身,在涉足修行之前,武道一途,就走在种秋前。倒不是种秋资质不如俞真意,而是种秋太过分心,去当什么南苑国国师,贪心不足,世人所谓的文圣人武宗师,其实只会耽误种秋的武道登顶。不然那场十人之争,俞真意在成为仙人下山之时,种秋其实也该破开那个无形的天地瓶颈,得以跻身金身境。 俞真意虽然不知道这三人在聊什么,却早已心知肚明,今天一场恶战注定避无可避,眼前三人,毕竟不是昔年好友的种秋。 俞真意一边与黄尚询问湖山派和松籁国朝堂形势,以及他们三人那个小师弟问剑湖山派的过程。与此同时,俞真意将怀中那顶作为白玉京掌教信物之一的莲花冠,收入袖中一枚方寸物当中,与此同时,再取出一顶形制样式有几分相似、却是银色莲花的道冠,随手戴在自己头上。 这个动作,俞真意极快,与此同时,背后长剑微微颤鸣,好似察觉到了对方三人的心中杀机,这份异象,使得原本已经准备拔刀出鞘的陶斜阳,稍稍改变心意,不着急出手斩去那颗大好头颅。而双手已经藏在袖中、捻出两张金色符箓的黄尚,也不着急施展师尊传授的独门秘术,为符胆“湛然点睛,雷霆大作”。 一张雨龙符,所绘蛟龙,鳞髯毕现,龙王张须。 一张扬眉符,却绘有一把飞剑,蕴含沛然剑意,攻伐力道,相当于金丹剑修的一记飞剑。 杀俞真意,黄尚当然不会吝啬本钱,反正都赚得回来。 陶斜阳有些眼馋俞真意背后那把长剑,虽是山上仙家物,只不过身为武夫宗师,多把趁手的神兵利器,谁会嫌多。 只不过暂时分账,是陶斜阳杀人,刀剁俞真意头颅,桓荫取走剑,黄尚则分走那顶道冠。 俞真意当下所背长剑,是俞真意和种秋早年一起联手斩杀谪仙人,夺来的一把遗物长剑,剑身两侧分别古篆铭文七字,“秋水南华大宗师”,“山木刻意逍遥游”。长剑是法宝品秩,要逊色于那顶银色道冠。 黄尚瞥了眼俞真意头上那顶道冠,确实觊觎已久,只是黄尚本以为这辈子再见道冠都难,更别提奢望将其收入囊中。不曾想世间缘法,如此妙不可言。自己不但亲眼再见道冠,而且还有机会亲手将其戴在头顶。只是一想至此,黄尚立即收敛心神,哪怕自己得手,也应该交给师尊才对。说不得师尊到时候一个开心,就会随手赏赐给自己,若是师尊不愿,黄尚也绝不敢多想。三位弟子当中,确实算黄尚最为老实本分,也算不得什么性情阴沉之辈,只不过当了多年国师,自会越来越杀伐果决。 这顶银色莲花冠,在藕花福地名气极大,它作为福地最大的仙缘重宝,最早的主人,是以一人杀九人的武疯子朱敛,朱敛在少年时便被世人誉为谪仙人,贵公子,这顶道冠,其实为朱敛增色不少。然后在南苑国京城,朱敛力竭身死之前,被他随手丢给了一个躲在战场边缘,试图捡漏的年轻人,那个人,名叫丁婴。 一统魔教,天下无敌,再让位,成为魔教太上教主。丁婴当时凭本事凭胆识凭机缘,一口气捡了两个天大的大漏,一个是朱敛的大好头颅,一个便是那顶银色莲花道冠,既得武运又得仙缘,等到丁婴身死,最终辗转到了俞真意手上。于是这顶莲花冠,几乎就成了福地天下第一人的身份象征。 桓荫所想,则是如何以师尊所传鬼道秘法,将俞真意魂魄炼制为一尊阴神傀儡,如此一来,就等于自己身边多出一位地仙侍从。桓荫还是喜欢那种操控他人、万事万物都是自己手中牵连木偶的的感觉,对于真正的打杀搏命,其实兴致缺缺。当然真要动手,攫取利益,桓荫也绝不含糊,比如今天围杀俞真意。 俞真意蓦然而动,一步掠出栈道,背后长剑自行出鞘,风驰电掣,御剑远遁。 “堂堂俞真意,不战而逃,传出去都没人信。”陶斜阳大笑不已,取出一摞师尊赠予的山河缩地符,却是去往俞真意相反的方向。 黄尚祭出一叶符箓扁舟,桓荫掐剑诀,将山雾凝出一把长剑,剑修御剑,天经地义,与师兄黄尚一同追杀俞真意。 师兄弟三人早已商议妥当,今天每一处战场,都确保有至少师兄弟两人,负责合力打杀俞真意,另外一人遥遥压阵,绝不让那俞真意有各个击破的机会。 此后一场场恶战,哪怕没有了玉璞境,再险象环生,俞真意还是岌岌可危,却始终以层出不穷的修士术法,以匪夷所思的破局之道,硬生生为自己一次次赢得一线生机。俞真意纯粹以远游境武夫,外加一把佩剑和一顶道冠,成功逃脱包围圈十数次。远逃,被追杀,隐匿气机,藏身于芙蓉山僻静山水中,再被桓荫找到蛛丝马迹,配合黄尚以开山渡水之术强行破开障眼法,再逃,且战且退,俞真意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倒是那陶斜阳打得凶性毕露,酣畅淋漓,找到机会,不惜与俞真意互换一刀一剑。 芙蓉山入夜后有了那场风雪。 俞真意鏖战已久,无论是灵气,体魄还是心神,皆已是强弩之末,只得祭出压箱底手段,使得陶斜阳三人毫无征兆地置身于一座荷花塘小天地。 一身血迹的俞真意御剑摇晃,整个人摔落在崖巅,差点直接晕厥在积雪中,道冠歪斜,小天地再无支撑,自行打开禁制,身后是三个追杀至此的陆台嫡传弟子,或武夫“覆地”远游,或修士御风。 陆台眯起一双桃花眸子,挥了挥麈尾,示意桓荫三人不用对俞真意不依不饶,就此收手作罢。 陆台瞥了眼丧家犬一般的俞老神仙,转头对三位弟子笑道:“不错不错,理当有赏。各回各家等着去。” 三人恭敬还礼,各自离开芙蓉山。 一袭雪白长袍的陆台,斜卧在那张被他命名为白玉京的白玉榻,支颐见千里。 俞真意对于今天这场无妄之灾,好像没有任何怨言,貌若童子的老神仙,只是神色平静,坐起身后,先横剑在膝,再扶正道冠,开始呼吸吐纳,休养疗伤。 陆台突然一个忍俊不禁,看着那个坐忘形骸的俞真意,“此中有真意,俞辨已忘言。原来是呆若木鸡。” 陆沉缓缓登山而行,手持一根随手打造的青竹行山杖,来到山巅后,笑道:“这都被你发现了?” 陆台心情一下子变得无比糟糕,自己一直想要见一见老祖陆沉,结果如何?自己早已见到,对面不相识。 至于眼前的书生郑缓,亦是陆沉大道显化其中之一。 陆台问道:“五梦七心相,其中青冥天下有那位道教白骨真人,很好猜。那么鹓鶵呢?又是哪个?被你带来了青冥天下,还是一直留在了浩然天下?就在那个我曾经走过的桐叶洲?” 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古圣贤为此注释:此物亦凤属。 而桐叶洲,按照常理,当然是最适合陆沉安置这份大道分身的最佳道场。 醴。昔年陈平安,身穿法袍金醴。 而那件金醴,陈平安得自蛟龙沟,那条元婴蛟龙又得自海上一座仙家洞窟,传闻是龙虎山一位天师府黄紫贵人的遗物。 一位天师府仙人,为何会与家族决裂,最终兵解在海上?至死都不愿返回龙虎山? 烦不烦人?一旦深思这些脉络,陆台就会烦心至极。未必真是陆沉的伏线千里,可是谁不怕那万一?以前是陈平安怕,陆台半点不怕,等到陆台见到了陆沉,就由不得自己,变得开始怕了。 “青袍美少年,黄绶小神仙。桃花色似马,榆荚小于钱。你瞧瞧你听听,扶乩宗喊天街的榆钱,小神仙送那少年赴官,这不就当那剑气长城的隐官了?” 陆沉答非所问,自说自话,随便挥动手中青竹杖,搅乱四周风雪,“少年剑气近,豪侠万人敌。怒目时一呼,万骑皆辟易。”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早年在家乡浩然天下,陆沉让那不记名弟子的舟子帮忙撑船,两人一同泛舟出海远游,陆沉当然登岸游历过那座观道观。 至于宝瓶洲,陆沉自然也是去过的,古蜀蛟龙,神水国,女鬼石柔那一脉,魏檗珍藏的那颗紫金莲种子,都是陆沉随缘而给,任由自行生发之人事。事实上,浩然九洲,陆沉都逛过,只是嬉戏人间,虚舟逍遥,没有什么所谓的山上痕迹、仙家事迹流传开来罢了。 就像早年骑龙 巷压岁铺子有个小掌柜,名叫石春嘉,羊角辫,小小年纪就擅长做买卖,站在柜台后边的板凳上,打小算盘,噼里啪啦,眼花缭乱。而她随身携带一只袖珍玲珑的小小金算盘,是她年幼时抓周得来的。事实上,那只小算盘,就是陆沉偷偷送给石家的。 只不过这些随心所欲的行径,也不独独是陆沉会做,比如后来萧愻跻身十四境后,就将身上那件周密炼化三洲残余浩然气运而成的法袍,丢到了大海之中,就此沉入海底,静待有缘人,不知几个千百年,才会重新现世。而那桃叶渡斐然,一番权衡利弊过后,同样没有收下周密赠送的那枚藏书印,而是丢入了大泉王朝桃叶渡水中。不过陆沉与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陆沉能放,就能收回。 陆沉站在崖畔,丢了那根青竹杖,落地后化做一条青色龙脉,山脊就此斜卧芙蓉山边缘,好似已经存在千万年,陆沉转头对陆台笑道:“别小看你家老祖,我并不会刻意针对谁,唯一一次破例,还是为了大师兄,不得不跑去骊珠洞天当那恶人。此外福祸无门惟人自召,仅此而已。当时我在小镇摆那算命摊子,借助一位客人,手掌反复,收放过一桩小福缘,所以是与齐静春表露过心迹的。齐静春当然看见了,也心神领会了。” 陆台沉声道:“但是当你要算计一件事情的时候,就可以一口气算计很多人。” “我又不是儒家子弟,喜欢自缚手脚,恰恰相反,我来人间一趟,就是为了可以在那条夜航船上,能够随便伸懒腰的。” 陆沉对那陆台摇摇头,眼神怜悯,啧啧笑道:“你连这都不懂,道怎么说,又能与我说什么道说道什么?你看看你,天生的道胎之身,何等稀罕,结果就是在这螺蛳壳里做道场,当小神仙,当真很逍遥吗?至于你的阴神,我倒是觉得比你真身更妙些,早知道我就该去找那人,不来找你了。” 陆台其实早已阴神远游出窍,留在了青冥天下,而且一线牵引,恰如藕断丝连,使得陆台同时既知第五座天下的藕花福地事,也知青冥天下事。 陆台如今不过元婴境,却能够不受两座天下的禁制,道胎阴阳鱼体质,就是如此玄妙,几近道祖所言的“不出户知天下”。类似岁除宫那两位仙人境大修士,洞中龙张元伯,山上君虞俦。因为只是阴神远游倒悬山,在那鹳雀客栈跟随那位守岁人,密谋一桩大事,就绝对无法做到此事,阴神与真身,由于远隔一座天下,相互间再无牵连,几乎等于两个人了,直到阴神归窍,才心神合一。 陆沉继续说道:“至于所谓的不窥牖见天道,你资质再好,依旧离着还太远,光凭一个不近恶不知善,不太够啊。怎么办呢?” 陆台冷笑道:“不劳你费心。这会儿还是照顾一下俞木鸡的道心吧。” 陆沉转头望向那个凭着一点道性灵光、在福地兜兜转转数千年的俞真意,笑着宽慰道:“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就此天人别过。不单单是你,书生郑缓亦是如此,除去五梦,其余所有心相都是如此。” 俞真意脸色惨白。 “当臭牛鼻子老道决定将此生之你,命名为俞真意的时候,就证明咱们那位老观主已经看破真相了。不然也不会故意将那把漆园古人故物的佩剑,送到你手上。老观主喜欢一直盯着福地头顶的那座莲花小洞天,与我师尊较劲,我其实就一直在人间看着他呢。” 陆沉打了个响指,将那俞真意方寸物当中的掌教信物莲花冠,打散假象,“你以为自己戴不得?是不是其实错了?” 俞真意无言以对,大汗淋漓,一股令人窒息的天地虚妄之感,如大雪堆满俞真意的心湖。 陆沉又伸出手指,虚点俞真意眉心处,“睡去,一觉醒来,俞真意还是俞真意,此后就真的只是俞真意了。福祸得失,浑然不觉。” 陆台心气一坠再坠。 陆沉的所有言语,所以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胡说八道,都让陆台倍感疲倦。 在青冥天下,有个原本名声不显的年轻女冠,相逢后对阴神远游的陆台一见钟情。 当然是她一厢情愿。 其实双方真要掰扯师承渊源,确有些弯来绕去的浅淡关系,她是柳七和曹组两人在青冥天下,一起收取的唯一嫡传弟子,所以她出身那座词牌福地。 双方相逢之时,她还不到二十岁,修道更没几年,她之前在柳筋境停滞多年,一步跻身玉璞境。 这让她一举成为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 弟子学师父嘛。浩然词人柳七郎,正是天地间将练气士第三境柳筋境、变成一个“留人境”的大修士。 浩然贾生,虽然是世间第一个做到这等壮举的练气士,但却是后来柳七真正仔细解析此道此举,将后世修士一步登天直接跻身玉璞境,变得真正可行。 而陆台的两位师父之一,邹子之外的那位,与柳七和曹组都曾是同游人间的挚友。 陆台则按照恩师邹子的吩咐,在将来离开福地之时,就需要有一场阴神远游。至于去哪里,见什么人事,师父都没讲,都无所谓,万事随缘而已。用师父的话说,就是命由天作,福自己求。 陆台之所以会游历那座词牌福地,源于一桩浩然天下的山巅秘闻,传闻远古那位月老,手中翻检的书,是本姻缘簿子。 而那本姻缘簿子,最少有半部,极有可能就落在了柳七手上。这也是柳七为何会悄然离开浩然天下的根源所在。 陆台的那尊出窍阴神,如今在青冥天下,与那个名叫的少女,在一处临水的郡城市井中,一起办了家酒楼,距离鱼市不过两里路。陆台每天清晨时分就会去亲自挑选河鲜,还会有那亲手烹煮的闲情逸致,至于那个姑娘,反正修行无需费劲,乐得陪着陆台一起挣钱,不是道侣胜似道侣。 青冥天下,与浩然天下是迥异的风土人情,山下道官无数,而且都在庙堂和公门,与世俗百姓杂然而处,故而仙师不难求,倒是那些动辄被朝廷封禁的山珍江鲜,实实在在的一鲜难求。 除此之外,在那郡城渡口,有个被王朝正统认可的仙家渡口,若有美妇人、妙龄女身着彩服靓装,途经此地,必致风雨,以劲风砂砾磨损女子妆容。 这也是陆台为何愿意选择此地落脚的原因。 陆台,不太喜欢长得太好看的女子。 陆沉来到白玉榻坐下,陆台则又已起身挪步。 陆沉自言自语道:“南方鹓鶵,北冥有鱼。只要我愿意,我能够让陈平安一颗道心,一碎再碎,就此伤彻心扉千百年。但是如此一来,意义何在?以境界压人罢了,一个少女尚且说得出句‘大道不该如此小’,何况是我,实不相瞒,事情很多,我很忙的。如你这般出身豪阀,资质卓绝,故而少年早发,成名极早,当然很好,可若是有谁大器晚成,更是殊为不易。我从不相信什么神仙种的说法,只要修心足够,就是真人。” 陆台缓缓道:“人间大美,天地幽微,万物明理。大道百化,至人无为,可以观天。” 陆沉起身大笑道:“总算说了句陆氏子弟该说的言语,不虚此行。” 陆台似有所悟,灵光乍现,一样大笑不已,“唬人!一直在与我故弄玄虚!你若是舍不得心相七物,会有违道心,说不定都要就此跌境!这更说明你尚未真正看破全部五梦,你分明是要那心相七物,帮你一一勘破梦境!尤其是化蝶一梦,我师父说此梦,最最让你头疼,因为你自己都舍不得此梦梦醒……所以当年齐静春才根本不担心你这些伏笔,这些看似玄妙无比的手段!” 陆台摇摇头,“我也真心不觉得你能碎他心境。” “我陆氏子孙,终于有个脑子稍稍随老祖的人了。” 陆沉轻轻拍掌,眯眼点头而笑:“想一想那白帝城郑居中的手段,再想一想天下福地众生,又想一想白纸福地,最后,你有没有想过,你我皆可梦寐,梦自己梦他人梦万物,万一其实此刻你我,皆在不知是谁梦中呢?” 陆台摇摇头,一言不发。 陆沉收起手掌,微笑道:“记住啊,以后一定要好好说话,尤其是跟读书人说话的时候,客气一点。多学学那个被你心心念念的陈平安,你看他的长辈缘,就比你好很多。我当年就很看好他,还教了他写字来着,他不认我这个先生,我还是认他这个弟子的嘛。以后等他到了青冥天下,一定会很有趣,极有意思了。” 陆沉突然摆出一个滑稽可笑的金鸡独立,伸出一指,指向天幕,大喊道:“一梦千秋,剑飞万里。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陆台皱眉道:“你作妖呢?” 陆沉收起手,学那市井武把式,又摆出个气沉丹田的姿势,“一场久违的风雪夜,就是让人神清气爽。” 陆台已经完全恢复心境,笑嘻嘻问道:“老祖还不带着俞真意一起滚蛋?不如带上那条陆沉一起走,就当是不肖子孙孝敬老祖的见面礼。” 陆沉笑容玩味,“青袍黄绶,其实挺般配的。” 陆台脸色阴沉。 陆沉叹了口气,“所以说你以后要多读书啊,如今陈平安就比你会说话多了。搁在当年骊珠洞天的高手榜上,他都能把杏花巷马兰花,泥瓶巷寡妇,还有李槐他娘亲,给她们分别挤下一个名次了。小镇民风淳朴,确实名不虚传。我当年那是亲身领教过的。” 一个竹杖芒鞋的老人,身边跟着一位背箱书童,一个背行囊的侍女,她行走时,有瓶瓶罐罐的相互串门声响。 一行三人来到大玄都观,老人瞥了眼跃跃欲试的书童和侍女,有些无奈,轻轻点头,侍女从袖中摸出一份早就准备好的拜帖,递给那位道观看门人,寻常青竹材质,寻常笔墨书写,却偏偏不写名讳,只是用浓墨重笔,写了句“我书造意本无法”。 那位背剑女冠接过拜帖,书法一道,非她擅长,只是瞧着力气挺大,全用正锋,用墨淋漓,翻来倒去看了两遍,都没能瞧出门道,愣了愣,最终只能确定不是自家道观的什么熟人,只得客客气气对那老人说道:“道观如今闭门谢客,对不住了。” 看着风尘仆仆的老人,女冠有些不忍心,“若是认识观主,哪怕远远打过照面,我就帮忙通报一声。除此之外,真没办法进入道观。” 女冠春晖,本名韩湛然。是实打实的玉璞境修为,正是被陆沉怂恿去给青翠城姜云生当干娘的那位。 按照自家观主祖师爷的说法,大玄都观的看门人,不是谁都能当的,必须是好看的女子,留得住客,还必须是个能打的,拦得住人。 看这老人气象,是个龙门境修士,至于那书童和侍女,甚至都不是修道之人。 当然老者也可能是深不见底的世外高人,只不过在青冥天下,连白玉京三掌教都不敢擅闯大玄都观,所以境界什么的,在这儿谁都别太当回事。 少年大喜,咳嗽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张袖珍卷轴,摊开些许,露出卷首西园雅集四字,与那女冠小声提醒道:“当世三大雅集,其中之一,就是这幅画卷所绘,仙子姐姐总该知道吧,居中之人,就是我家先生。” 少女嘀咕道:“先生不小心反客为主,你瞎炫耀什么。” 他们两人打赌,大玄都观是否听说自家先生的名号,一个靠拜帖书法,一个靠雅集图卷。 一位老道人大步跨过门槛,爽朗大笑,也不行那道门稽首礼,而是很江湖气地使劲抱拳:“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女冠春晖有些疑惑。 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观主祖师亲自出门迎接? 一座青冥天下,撑死了双手之数。 老道长埋怨那春晖,“姑奶奶唉,愣着做什么啊,还不赶紧收下拜帖和图卷,再去备好笔墨,记得取三刀最上等的仙杖山宣纸,还有我从岁除宫那边借来的那方歇龙砚,先前不是不小心丢了嘛,今儿是个良辰吉日,再去翻找,说不定不小心就又能找到了,还有我从百花福地买来的生花笔,与那书画舟墨锭,一并拿来,到时候你亲自在旁研磨,添香嘛,你还真别觉得委屈了,天大的荣幸,比跑去白玉京当那陆沉的干娘要强多了,真要说起来,湛然你这名字取得好,难怪能有今日福缘,算了算了,你不开窍,我自个儿来……” 其实不用女冠春晖如何作为,老道长言语之时,手疾,早已经一手双指捻住那张拜帖,侍女死死攥住青竹拜帖另外一端,死活不愿意交出去,本来就是拿出来晒晒太阳而已,不送人的。老道长另外一手已经抓住那幅画卷,书童则双手抓住卷轴一端,身体后仰,好像在跟那个老道长拔河,书童跟随先生远游了半座青冥天下,就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道人。 老人站在台阶边缘,笑道:“两物送给孙观主就是了。” 侍女和书童只得不情不愿松开手,然后退到先生身旁,老道长笑哈哈收入袖中,这位苏子,也太客气了,登门就登门,送什么礼。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再不约而同,忧心忡忡望向自家先生,担心真要给老道人拐骗去写满三刀宣纸。 不过仙杖山宣纸,岁除宫歇龙砚,百花福地的生花笔,以及那早已失传的书画舟墨锭,这四件文房凑一起,确实罕见。 女冠春晖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那名动两座天下的远游客,曾经为浩然天下留下一个留人境修行捷径的柳七?不像啊,传闻柳七郎风流倜傥,年轻俊美,绝非眼前老人这般沧桑容貌。 难道又是循着蛛丝马迹,来找那虎头帽孩子的高人隐士?没几天功夫,大玄都观就打了两场群架,当然是一方单挑一方围殴。 关键是道观这边,打完架,都不晓得打架的缘由是什么,只是在道观掌律祖师爷一声令下后,反正闹哄哄一拥而上就是了,上五境带地仙压阵,地仙修士喊下五境晚辈们摇旗呐喊,回来的时候,小道童们一个比一 个兴高采烈,说着师祖这一拳很有道法,师伯那一脚极有神意,不过都不如太师叔祖那一剑戳人腚沟的豪侠风采……春晖对此早已见怪不怪,毕竟她自己当年就是这么过来的,类似小道童们嘴上那位“太师叔祖”的那刁钻一剑,大玄都观总计有十八剑招,遥想当年,春晖还是少女时,无意间就为自家道观开创了其中一招。 孙道长感慨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真好,妙绝,能写出这般言语的苏子,难怪文章会独步天下。咱们这儿,说实话,连看家本领的青词绿章,都写得不如浩然天下的读书人,都怪白玉京不争气啊。” 那位远游至此的“苏子”,笑着不答话。 春晖大为惊讶。 浩然天下的那位苏子?!此人何时远游青冥天下了,又为何没有半点消息流传开来? 青冥天下对浩然的诸子百家学问,其实颇为陌生,毕竟这里以道法独尊,罢黜两教百家。比如这个苏子,春晖就只知道学问大,是那边的天下词宗,与白也和柳七,在无形中,都有些大道之争,尤其是同在浩然天下的白也与苏子,大道之争更加明显。可至于苏子到底写了哪些诗篇,春晖就两眼一抹黑了。在青冥天下既无流传,她也不算如何感兴趣。 孙道长抚掌而笑,“眉山苏子,天水白仙。同在异乡,山来就水,苏子见白仙!我这巴掌大小的道观,真是柴门有庆,与有荣焉。” 苏子无奈道:“孙道长言重了。” 孙道长一脸不乐意,“苏子矜持了,见外了不是?走,咱哥俩把臂言欢喝酒去,拉上白也一起,这家伙如今酒量惊人……” 苏子被老观主拉着胳膊往大门里边拖拽,生怕那三刀宣纸、歇龙砚、生花笔派不上用场。 孙道长这位青冥天下铁打不动的第五人,道门剑仙一脉的执牛耳者,与山水邸报上边所写的“道法深邃,气象森严”,什么“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判若两人。 孙道长碎碎念叨:“白也酒量好,可惜架子大,说世间能劝他喝酒之人,就一只手,他倒是没说是哪五个,里边有苏子是最好,咱哥仨直接喝起来,没有的话,就过分了,更该喝酒……” 苏子当然清楚白也绝对不会说这种话。 浩然天下的后世文人,关于诗词之争,其实最少有半数,也就是更喜欢白仙还是苏仙的争执。 直到苏子亲笔写了一份足可流芳千古的《白仙诗帖》,直白无误流露自己对白也的钦佩,情形才稍稍好转,不曾想还是有些推崇苏子的仰慕者,既然苏子都发话了,那就不吵双方诗词高低了,转去盛赞苏子的书法,说白也之所以没有传承有序的字帖真迹传世,肯定是字写得不行,然后对白也推崇无比的,还真极难找到白仙的墨宝,没办法,就开始说你们苏子书法,简直就是石压蛤蟆,奄奄一息,不然就是黑熊当道,森然可怖……白也反正好友寥寥,又在那孤悬海外的岛屿闭关读书,可以全然不介意此事,只是苦了桃李满天下的苏子,不胜其烦,山上传闻,苏子便干脆带着两个由文运显化而生的书童“琢玉郎”、侍女“点酥娘”,一同出门远游,去那洞天福地躲清静。 只是谁都没想到苏子这一远游,就干脆飞升来到了这座青冥天下,最终在一座不被纳入七十二福地之列的诗余福地,又名词牌福地,找到了更早联袂飞升远游的柳七、曹组两人。 女冠春晖与那苏子打了个稽首。 几乎是侧着身给拖过门槛的老夫子,只能微笑点头当做还礼。 过了大门,孙道长喊上春晖一起,然后直接施展缩地山河神通,带着所有人来到一处道观禁地。 茅屋一栋,四周遍植桃树,门前有座小池塘,铺以青色砖头作为散步小径。 孙道长故意隔绝天地,欺负那虎头帽孩子和俩剑修境界不够,毕竟再过百余年,这样的机会就没了。 背书箱的少年书童,和背着锅碗瓢盆大行囊的少女,都看到了一个虎头帽孩子,和两个年轻人,一只胖子,一块黑炭。少女视线更多是看那个可爱的孩子,少年则是看那两个都背剑身后的年轻剑修。他们两个,虽是自家先生的文运显化,天生就身负地仙神通,同样也可修行,只不过被苏子施展了障眼法,同时主仆三人都有意压制了境界,故意以俗子姿态,徒步游历山河,事实上,少女点酥已是元婴境,家修士,少年琢玉则是元婴境,剑修。两人驻颜有术,岁数都不算小了。只不过世间精怪之流,尤其是极其罕见的文运显化之类,只要涉世不深,沾染红尘越少,心智往往开窍就少。 琢玉以心声与点酥问道:“哪个是白先生?胖乎乎的?黑乎乎的?” 点酥漫不经心道:“白先生诗无敌,与他是什么模样没关系。” 虎头帽孩子双手负后,站在水塘边,一旁那个胖子年轻人,求着帮自己刻一方印章,说以后好跟陈平安显摆。 在这之前,同样在大玄都观修行的胖子,没少烦这个虎头帽孩子,求他教自己几手绝世剑法,不成,带着文房四宝来求几幅墨宝,还是不成,现如今只好求三两个字就心满意足,不曾想还是不成。 见那虎头帽孩子不理睬自己,胖子就说以后陈平安万一真来与白先生求证,白先生就不点头不摇头,如何? 虎头帽孩子扯了扯帽带,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皮肤黝黑的年轻人嗤笑一声。 胖子立即保证道,董黑炭,以后你在大玄都观,有我罩你,吃喝不愁,绝不花钱,决不让你离了剑气长城就破例。 董画符蹲下身,轻轻丢石子到水塘里。 胖子坐在地上,叼着草根。 一不小心提起家乡,反而没什么话想说了。 如今董画符身份落在了白玉京那边,只不过没入谱牒。 坐镇剑气长城天幕的道家圣人,正是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之一的神霄城城主。 所以董画符没有任何犹豫,在倒悬山飞升到白玉京地界后,他二话不说,就选择留在了神霄城练剑。 就凭老圣人临终那三个字。 董画符就认定了神霄城,要在此修道,炼剑。不认什么青冥天下,也不认什么白玉京。 董黑炭这趟出门只是来看看好朋友,因为晏胖子选择在大玄都观修行,老观主孙怀中见到了那件咫尺物后,又询问了一些“陈道友”在剑气长城那边的事迹,老道长十分开怀,对晏琢这胖子就更加顺眼了,吹嘘自家道门剑仙一脉的天下无敌,什么威逼利诱都用上了,将故意一惊一乍十分捧场的晏胖子留在了自家道观。 晏琢直到那一刻,才明白陈平安的用心良苦。 这座大玄都观,门槛其实很高的。 更是青冥天下所有剑修心神往之所在。 而那位老观主孙道长,又是出了名的性情古怪,看人顺眼与否,从不看境界、出身、靠山这些虚头巴脑的,只看第一眼,有无眼缘。 更何况老道长,还是一座天下的第五人。 当年剑气长城的十六位剑修,通过倒悬山“飞升”到青冥天下,领头人是老元婴程荃,当时背了一只棉布包裹的剑匣。 程荃最后则选择了与大玄都观齐名的岁除宫,作为落脚处,担任了供奉,入了宗门的山水谱牒,却与其余年轻剑修一样,暂时都未加入道官谱牒,程荃再将那剑匣搁放在了鹳雀楼外,一条大水中央的歇龙石上。 其中有在城头捡到一根拂尘木柄的少年剑修,跟随董画符一起选择待在神霄城,总计九人,都留在了白玉京修行,各自散入五城十二楼。 其余的,就像程荃和晏胖子,各凭喜好选择落脚点。 白玉京对这拨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修,破例给予一份极大的自由。 等程荃到了岁除宫,才知道倒悬山那座开了两三百年的鹳雀客栈,原来与岁除宫鹳雀楼有如此渊源。那个“年轻掌柜”,正是宫主吴霜降一人之下的守岁人,只是与其余四人不同,至今全无消息。此外客栈厨子、杂役四人,化名都姓年,而且都是以阴神之姿,远游浩然天下倒悬山。其中化名年窗花的“少女”,更是宫主吴霜降的嫡女。 一座开在倒悬山陋巷深处的小小客栈,一飞升。两仙人,两玉璞。 董画符当时跟着程荃到了岁除宫,程荃要谈正事,他就和晏胖子一起闲逛,不看白不看。 倒悬山迁徙到了青冥天下之后,岁除宫有人出了大价钱,买下了鹳雀客栈周边方圆数里地的所有建筑,道号洞中龙的仙人张元伯,以移山之术,全部搬到了鹳雀楼附近。 两人中途遇到了脾气不太好的“少女”,表面上与晏胖子客套寒暄,实则绵里藏针的,瞧他们两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晏胖子嘻嘻哈哈,假装不在意,董画符什么脾气,董家剑修又是什么脾气,觉得这娘们恁大年纪了,还这么小家子气,董画符就顶了她一句,你这鹳雀客栈牛气什么,有本事开到陈平安的家乡去,要么都打不过,要么都打不过。 她一头雾水。 吵架就怕这个,对方明明说了句顶不中听的话,偏偏不晓得在说个什么。 陈平安嘛,她当然知道,既是鹳雀客栈的常客,后来又成了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年轻的隐官。 山上君虞俦的道侣,也就是那个化名年春条的妇人,当年就特别喜欢那个背剑少年的眼神,说干净得让她都不忍心去大半夜敲门、问客官要不要添棉被了。等到后来听说陈平安莫名其妙当了隐官,妇人那叫一个悔青肠子,说早知道如此,昧着良心也要说客栈闹鬼,怕死个人,让姐姐在屋子里边躲躲。 到最后三人好歹只是拌嘴斗法,没真正动手,不过约了一场架,以后再打。 董画符算是帮陈平安约的,那个岁除宫小婆娘答应得很爽快。 如今两人身在大玄都观,其实董画符和晏琢都有意无意不去聊家乡,至多聊一聊宁姚和陈平安,陈三秋和叠嶂。 他们两个,加上宁姚,陈三秋,叠嶂,董不得,郭竹酒,范大澈。 各自远游,分散四方。 可其实除了陈平安,其他所有人身边好歹都有朋友。 白也沉默片刻,突然问道:“要刻什么字?有想好吗?” 晏琢大概是完全没想过这位白先生竟会答应此事,抬起头,一时间有些茫然。 董画符提醒道:“一方印章再大,能大到哪里去,扇子题款更多。大玄都观的桃木很值钱,你都在这边修行了,做把扇子有什么难的,再说你床底下不就已经偷藏了一堆桃木‘枯枝’吗?” 晏琢气不打一处来,大骂道:“老子是拉着你去地上捡树枝,至多掰些不易察觉的纤细桃枝,咱俩好合伙做买卖,五五分账,没让你直接砍倒那么大一棵桃树,害得老子只好连根带树一起搬回去藏着,这几天睡觉都提心吊胆,如果不是那棵树离着白先生住处近,暂时无人察觉,不然这会儿咱俩就要被那个笑面虎老观主,吊在树上喝西北风了!你是不知道孙观主的为人,他娘的跟陈平安绝对是一路人……” 董画符双臂环胸,“我反正觉得孙观主挺厚道的,待客热情,一见面就问我湛然姐姐好不好看,我就入乡随俗,照实说了,在那之后,湛然姐姐每次看到我,笑容就多了。” 晏琢双手抱头,对对对,被你说成“腚儿圆好生养”的春晖姐姐,是不好拿剑砍你这客人,我如今可是大玄都观正儿八经的谱牒仙师了,以后怎么办? 董画符一拳砸在晏琢胳膊上,说道:“白先生还等你话呢。” 晏琢想了想,挠挠头,抬头对白也说道:“不如白先生随便写就是了,我等会儿回去,马上做好一把桃木扇子送过来。” 虎头帽孩子说道:“印章刻字。” 晏琢刚要言语,突然有只手搭在晏琢肩头上,有个嗓音带着笑意,在背后响起,“晏琢,扛那么大一棵桃树跑来跑去的,肯定不轻松吧,别看咱们大玄都观一棵桃树,瞧着不高不大的,加上那么多碍事的枝丫,最少得有几千斤重呢,不如让贫道帮你揉揉肩?等会儿还要做几百把扇子好卖钱,千万别累着啊,耽误晏大爷修行,让贫道怪心疼的。以后别大半夜做这种事情了,天黑走路,容易不小心撞到树枝,事后还要误以为挨了闷棍。” 晏琢身体紧绷,哭丧着脸。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这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观主祖师爷该说的言语吗? 白也转过身,对那苏子拱手礼,苏子亦是如此。 双方相视一笑,只在不言中。 就像白也没有去过中土穗山,其实他也从未见过这位家乡相距不远的眉山苏子。 至于《白仙诗帖》,白也当然听说过,是从老秀才那边听来的。真正让白也欣赏的,当然不是苏子那幅字帖,对自己的溢美之词,而是苏子作为读书人的心性。就算没有白也,换成其他人侥幸早生苏子几百年在人间,然后走在了在苏子身前道路上,想必苏子一样会坦然诚然,再为那人写一贴,同样会自贬几分。 苏子豪迈,故而诗词书画文章共风流。 千载之下,文风才情风骨生气皆凛然。 至于另外那边,晏琢一个身形下沉,肩头歪斜,转身站起,脚下生风,绕到孙道长身后,双手揉肩,行云流水,谄媚问道:“老观主,这是陈平安教我的手法,力道合不合适?” 孙道长冷笑道:“放你个臭屁,我那陈道友铁骨铮铮,言语诚挚,有一说一,没你这么墙头草。” 晏琢悻悻然就要收起手。 不曾想老道长怒道:“有气力砍桃树,没气力揉肩膀?娘们唧唧的,半点不爽利。” 董画符冷不丁说道:“砍树跟我没关系,我那晚上就没出门。” 孙道长微笑点头,赞叹道:“这就很像陈道友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四十二章 打更巡夜 孙道长突然开怀大笑道:“好嘛,柳七与那曹组也来了,不来则已,一来就凑堆,湛然,你去将两位先生带来这儿,白仙和苏子,果然好大面儿,贫道这玄都观……怎么说来着,晏大爷?” 晏琢答道:“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女冠春晖领命,刚要告辞离去,董画符突然说道:“老观主是亲自出门迎接的苏老夫子,却让湛然姐姐迎接柳曹两人,读书人容易有想法,进门笑嘻嘻,出门骂大街。” 孙道长抚须沉思,觉得董黑炭说得有些道理,“头疼,真是头疼。我这会儿腿脚泛酸,走不动路。” 春晖就有些犹豫,柳曹两人,既然能够从浩然天下联袂飞升远游青冥天下,境界也好,名望也罢,都当得起大玄都观的贵客。 按照董黑炭的说法,若是祖师厚此薄彼,确实有些不妥。按照以往观主老祖的做法,倒也简单,假装不在,一切交由徒子徒孙去头疼。只是今天苏子在场,观主祖师好像就比较处境尴尬了。 此刻大玄都观门外,有一位年轻俊美的白衣青年,腰悬一截折柳,以仙家术法,在纤细柳枝上以词篇铭文无数。 正是在浩然天下山下,与那龙虎山天师齐名的柳七。 凡有妖魔作祟处必有桃木剑,凡有井水处必会唱诵柳七词。 皇祐五年,浩然柳七,辞高去远,浅斟低唱,相忘江湖。 倚红偎翠花间客,白衣卿相柳七郎。 柳七身旁站着一位黑衣男子,而立之年的面容,身材修长,一样风流倜傥,他斜背着一把油纸伞。 曹组,字元宠。 此人亦是浩然山上山下,众多女子的共同心头好。 在浩然天下,词一向被视为诗余小道,简而言之,就是诗歌剩余之物,难登大雅之堂,至于曲,更是等而下之。所以柳七和曹组到了青冥天下,才干脆将他们无意间发现的那座福地,直接命名为诗余福地,自嘲之外,未尝没有积郁之情。这座别名词牌福地的秘境,开辟之初,就无人烟,占地广袤的福地现世多年,虽未跻身七十二福地之列,但山水形胜,钟灵毓秀,是一处天然的中等福地,不过至今依旧少有修道之人入驻其中,柳曹两人好似将整个福地当做一栋隐居别业,也算一桩仙家趣谈。两位的那位嫡传女弟子,能够一步登天,从留人境直接跻身玉璞境,除了两份师传之外,也有一份得天独厚的福缘傍身。 大玄都观今天比较出奇,竟然连门房都没有一个,就这样将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晾在了门外大街上。 白衣青年微笑道:“元宠,你觉得老观主今天会露面吗?还是……身体有恙托病不出?” 天下词牌总计将近九百个,白衣青年一人便首创一百四十余个,为后世词人开辟道路极多,在这件事上,便是苏子都无法与他媲美。 黑衣男子玩笑道:“不管见不见我们,我反正都是要去与老观主嘘寒问暖的。” 白衣柳七,对曹组而言,亦师亦友,双方关系,类似早先白也与刘十六的入山访仙。 大玄都观祖师爷孙怀中,曾经先后两次远游浩然天下,一次最终借剑给白也,一次是在青冥天下闷得慌,纯属无聊就出远门一趟,加上也要顺便亲手了去一桩落在北俱芦洲的陈年恩怨,游历他乡期间,老道长对那眉山苏子的仰慕,发自肺腑,但是对于那两位同为浩然词宗的文豪,其实观感一般,很一般,所以哪怕柳七和曹组在自家天下居住多年,孙道长也没有“去打搅对方的清净修道”,不然换成是苏子的话,这位老观主早去过词牌福地十几趟了,这还是苏子闭门谢客的前提下。事实上,老观主在游历浩然天下的时候,就对柳七和曹组颇不待见,磨磨唧唧,扭扭捏捏,胭脂堆里打滚,什么白衣卿相柳七郎,什么人间闺阁处处有那曹元宠,老观主刚好最烦这些。 别看孙道长平时言语“平易”,事实上也曾说过一番风流雅言,说那文章之乡,诗乃头等富贵门户,至词已家道中落,尚属殷实之家,至曲,则彻底沦为乡之贫者矣。所幸词有苏子,浩荡磊落,天地奇观,仙风神气,直追白也。此外七郎元宠之流,无非是弯腰为白仙磨墨、低头为苏子递酒之大道儿孙辈。 这种狠话一说出口,可就覆水难收了,所以还让孙道长怎么去迎接柳曹两人?实在是让老观主破天荒有些难为情。以前孙道长觉得反正双方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哪里想到白也先来道观,苏子再来做客,柳曹就跟着来秋后算账了。 董画符丢了个眼色给晏胖子。 晏琢立即将功补过,与老观主说道:“陈平安当年为人刻章,给扇面题款,恰好与我提及过柳曹两位先生的词,说柳七词不如眉山高,却足可誉为‘词脉源流’,绝不能等闲视为倚红偎翠醉后言,柳先生用心良苦,由衷愿那人间有情人终成眷属,世上花好月圆人长寿,故而寓意极美。元宠词,别开生面,艳而不俗,功夫最大处,早已不在雕琢文字,而是用情极深,既有大家闺秀之风流蕴藉,又有小家碧玉之可爱可亲,其中‘促织儿声响,吓煞一庭花影’一语,真真异想天开,想前人之未想,清新隽永,楚楚动人,当有‘词中花丛’之誉。” 老观主抚须而笑,轻轻点头,“好好好,词源、花丛两说,妙不可言,深契我心。陈道友这番真知灼见,果然是与贫道不谋而合,不谋而合啊。” 老观主很快咳嗽几声,改口道:“实不相瞒,其实这番言语,是当年我与陈道友相逢于北俱芦洲,一路同游,相见恨晚,与陈道友煮酒论文豪时,是我最先有感而发,不曾想就给隐官大人在剑气长城借鉴了去,好个陈道友,当真是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罢了罢了,我就不与陈道友计较这等小事了,谁说不是说呢,斤斤计较这个,白白伤了道友情谊。” 董画符翻了个白眼。 春晖问道:“观主,怎么讲?” 到底是交由她去待客柳曹二人,还是观主老人家你亲自出门迎接? 老观主瞪眼道:“湛然啊,还愣着做什么,赶紧与我一起去迎接柳曹两位词家圣手啊。怠慢贵客,是咱们道观门房的待客之道?谁教你的,你师父是吧?让他用那看家本领的簪花小楷,抄写黄庭经一百遍,回头让他亲自送去岁除宫,咱们道观不小心丢了方砚台,没点表示怎么行。” 春晖毫不犹豫替恩师答应下来,反正是师父他老人家劳心劳力,与她关系不大。 老观主这会儿已经胸有成竹,再无半点为难神色,脚下带风,一个缩地神通,带着春晖去往大门外,与那两位词坛宗师道出了一番诚挚之言,一字不差。说得白衣柳七笑而不语,曹组忍俊不禁。 天水白仙注定不会说此话,眉山苏子先前就与两人 在诗余福地见过面,诗词唱和颇多,苏子吹笛饮酒,乘月而归。应该也不会有此语,难不成真是他们“误会”了孙道长? 茅屋草堂池塘畔,苏子觉得先前这番点评,挺有意思,笑问道:“白先生,可知道这个陈平安是何方神圣?” 既然能够被老观主称为“陈道友”,难不成是浩然家乡的某位高人隐士? 白也习惯性扯了扯帽带,道:“是那个老秀才文脉的关门弟子,年纪极轻,人很不错,我虽然没见过陈平安,但是老秀才在第五座天下,曾经念叨个不停。” 苏子点点头,“那我这趟返乡后,得去见见这个年轻人。” 白也摇头道:“如果没有意外,他如今还在剑气长城那边,苏子不太容易见到。” 苏子微微皱眉,疑惑不解,“如今还有人能够据守剑气长城?那些剑修,不是举城飞升到了崭新天下?” 白也点点头,“就只剩下陈平安一人,担任剑气长城隐官,这些年一直留在那边。” 苏子笑道:“一个年轻外乡人,在最是排外的剑气长城,能够担任隐官?光凭文圣一脉关门弟子的身份,应该不做成此事。” 董画符随口说道:“陈平安珍藏有一枚小暑钱,他特别中意,篆文好像是‘苏子作诗如见画’?陈平安当年信誓旦旦,说是要拿来当传家宝的。” 白也叹了口气。老秀才这一脉的某些风气,那个关门弟子陈平安,可谓集大成者,而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毫不生硬。 苏子略微讶异,不曾想还有这么一回事,事实上他与文圣一脉关系平平,交集不多,他自己倒是不介意一些事情,但是门生弟子当中,有不少人因为绣虎当年点评天下书家高低一事,遗漏了自家先生,所以颇有怨言,而那绣虎偏偏行草皆精绝,所以一来二去,就像那场白仙苏子的诗词之争,让这位眉山苏子颇为无奈。所以苏子还真没有想到,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当中,竟会有人由衷推崇自己的诗词。 晏胖子悄悄朝董画符伸出大拇指。这个董黑炭说话,从来不说半句废话,只会画龙点睛。 白也以心声询问,“苏子是要与柳曹一起返回家乡?” 苏子点头道:“我们三人都有此意。太平气象,诗词千百篇,终究只是锦上添花,值此乱世,晚辈们刚好学一学白先生,约好了要一起去扶摇洲。” 说到晚辈二字,大髯青衫、竹杖芒鞋的眉山苏子,看着身边这个虎头帽孩子,老夫子有些不遮掩的笑意。 白也点头道:“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苏子此次返乡,确是一篇好文。” 柳七与曹组现身此地后,立即联袂与白也作揖行礼,至于虎头帽孩子什么的形象,不妨碍两人心中对白仙的敬意。 白也拱手还礼。在白也心中,词一路途,柳七与曹组都要矮上苏子一头。 事实上曹组心中对白也推崇备至,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曹组甚至专门篆刻有一枚自用藏书印,正是“白仙诗余”四字,并且郑重其事地将其钤印在自家诗集扉页上。 所以很难想象,曹组会只因为见到一个人,就如此拘谨,甚至都有些全然无法隐藏的腼腆神色,曹组看着那位心神往之的诗仙白也,竟是有些面红耳赤,三番两次的欲言又止,看得晏胖子和董黑炭都觉得莫名其妙,见到白先生,这家伙至于如此心情激荡吗? 所以说,白也这般读书人,在哪里都是自由,都是风流,白也见古人见圣贤,或是古圣贤、后世人见他白也,白也都还是千古一人的白仙。 孙道长看着那四人,感慨道:“今天大玄都观这场桃林雅集,白仙苏子,柳词源曹花丛,有幸四人齐聚,不比那四把仙剑齐聚逊色半点了,完全犹有过之,是道观幸事,更是天下人的幸事。老道若是不以拓碑手法,为后世留下这副千古风流的画卷,简直就是千古罪人……” 白也转头望去,老道人立即哈哈笑道:“白老弟只管放千百个心,依旧是浩然白也十四境的模样,无需白老弟多说,老道我行事最是老道了。而且肯定等到百余年之后,大玄都观再与外人言说此事。” 大髯苏子和柳七曹组,三人几乎同时以心声提醒老观主:“各来一幅。” 老观主对他们埋怨道:“我又不是傻子,岂会有此纰漏。” 晏琢则与董画符心声言语道:“陈平安要是在这儿?” 董画符想了想,说道:“马屁飞起,关键是真诚。白先生的诗,柳七的词,曹组的丹青,苏子的笔墨,老观主的钤印,一个都逃不掉。” ———— 杨家药铺。 李柳将那渌水坑青钟夫人留在了海上,让这位飞升境大妖,继续负责看顾衔接两洲的那座海中桥梁,李柳则独自返回家乡,找到了杨老头。 老人大口大口抽着旱烟,眉头紧皱,那张苍老脸庞,布满褶皱,里边好像藏着太多太多的故事,而且也从没与人诉说一二的打算。 云雾茫茫,缭绕整座铺子,便是如今的崔瀺,都无法窥探此地。 李柳问道:“桂夫人来过这里了?” 杨老头点点头。 老龙城那位桂夫人,是昔年月宫故友。她与那些神灵转世,还不太一样,作为最纯正的月宫种,流落人间后,早年因为礼圣的求情,她虽然身份特殊,却依然并未像真武山那些远古神灵身陷一般境地,没有被中土兵家祖庭拘禁起来,所以万年以来,桂夫人其实一直冷眼旁观世间的起起伏伏,世道好坏,与她无关。只不过上次桂夫人造访此地,她身边跟了个老舟子,那位陆沉的不记名大弟子,好像在大骊京畿之地,遇到一个名叫白忙的青衫读书人,莫名其妙就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打,老舟子估计是认出对方的真实身份了,嘴上没少骂,半点不怵,反正你有本事就打死我。而且老舟子还是恪守那个曾经名动天下的老规矩,只动嘴不动手,动手算我输。 李柳又问道:“她呢?” 杨老头说道:“阮秀跟你不一样,她来不来都一样。” 李柳换了一个话题,“你好像就没走出过这里,不为李槐破个例?好歹最后见一面。” 弟弟李槐,与李柳娘亲,都是凡夫俗子,只是后者让老人头疼,前者却让杨老头宠溺,所以一些个虚无缥缈的福缘一事,杨老头就真如李槐玩笑话一般的棺材板,都被老人一股脑儿丢给了李槐这个兔崽子,老人就像一个自知大限已至的市井迟暮老人,是将李槐当自家晚辈看待的,此外李二,郑大风,以及新收嫡传弟子的苏店、石灵山,哪怕加上之前的那拨弟子,例如成为大骊中兴之臣的曹、袁两家老祖,甚至连阮秀李柳,以及马苦玄,都与李槐没 得比。正因为李槐不在局中,杨老头反而给机缘给福运,给得半点负担。既然有人命好,就会有人命不好,自古历来如此,后世千年万年,还是会如此。 杨老头摇头道:“有什么好多说的,该说的早就说了。” 说是这么说,但是李柳却清楚感受到老人的那份伤感。好像小门小户里边一个最普通的老人,没能亲眼看到孙子的出息,就会遗憾。只是老人的架子端在那儿,又不好多说什么。 李柳坐在摆放在厢房门外的一条长凳上,尽可能多陪陪这位老人。 杨老头笑道:“终于有了点人情味。” 李柳双手十指交错,抬头望向天幕。 龙泉剑宗祖山上,宗主阮邛今天亲手做了一大桌饭菜,女儿阮秀,弟子董谷,徐小桥,谢灵,刘羡阳,都在。 宗门在旧山岳那边建立山头洞府后,就很少有如此碰头齐聚的机会了。 刘羡阳一边给阮师傅殷勤夹菜,一边转头对阮秀笑道:“秀秀姑娘,以食为天。” 阮秀微微一笑,下筷不慢。 董谷几个其实都很佩服刘羡阳这个在山水谱牒上的“师弟”,在师父这边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就连那小镇沽酒的妇人,刘羡阳都敢开师父阮邛的玩笑,换成董谷徐小桥,借他们十个胆子都不敢如此造次。其实真要按照进入师门的先后顺序,早年被南婆娑洲醇儒陈氏暂借去的刘羡阳,应该是他们的师兄才对。只是惫懒货刘羡阳是真心不介意这个,他们也就不好多说什么。 这个刘羡阳独自守着山外的铁匠铺子,闲是真闲,除了坐在檐下竹椅打盹之外,就经常蹲在龙须河畔,怀揣着大兜树叶,一一丢入水中,看那叶叶小舟,随水飘荡远去。经常一个人在那岸边,先打一通虎虎生威的王八拳,再大喝几声,使劲跺脚,咋咋呼呼扯几句脚底一声雷、飞雨过江来之类的,装模作样一手掐剑诀,另外一手搭住手腕,一本正经默念几句急急如律令,将那漂浮水面上的树叶,一一竖立而起,拽几句类似一叶飞来浪细生的书上酸文。 在山上吃过饭,刘羡阳一路打着饱嗝徒步下山,等他回到河畔铺子,已经入夜。路过小镇的时候,听到了打更的声响。一夜五更,刘羡阳听到的是戌时第一更。 更夫巡夜,提醒世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其实在以前骊珠洞天的小镇,是没这讲究的。 结果看到个朋友,坐在竹椅那边喝酒,是窑务督造大人,出身大骊京城篪儿街的曹耕心,算是刘羡阳结识的朋友当中,当官最大的一个了。 刘羡阳屁颠屁颠一路小跑过去,曹督造弯腰捡起一只搁在脚边的酒壶,本就是留给刘羡阳的,轻轻抛去,笑道:“再晚一刻钟出现,我就要不告而别了。” 刘羡阳接过酒水,坐在一旁,笑道:“高升了?” 曹耕心点点头,使劲揉脸颊,无奈道:“算是吧,还是跟姓袁的当邻居,一想到那张打小就喜怒哀乐、动也不动的门神脸,就心烦。” 这么多年来,曹督造始终是曹督造,那位从袁县令变成袁郡守的家伙,却已经在去年升官,离开龙州官场,去了大骊陪都的六部衙门,担任户部右侍郎。 许多大的王朝,往往都会设置陪都,而陪都衙门,品秩至多降一品,甚至官身与京师相同,多是上了岁数的勋贵养老之地,以“陪都事简”打发出京师,去往陪都任职,挂个荣衔虚职,或是一些京官的贬谪去向,朝廷算是对其尽量保全颜面。 只不过大骊王朝当然与此不同,无论是陪都的地理位置,还是官员配置,都表现出大骊宋氏对这座陪都的极大倚重。 陪都的六部衙门,除了尚书依旧选用稳重老人,其余各部侍郎,全是袁正定这样的青壮官员。 而且陪都诸司,权柄极大,尤其是陪都的兵部尚书,直接由大骊京师尚书担任,甚至都不是庙堂群臣所预料那般,交由某位新晋巡狩使武将担任此职,只说兵部奏请、铨选之权柄,事实上已经从大骊京师南迁至陪都。而陪都历史上首位国子监祭酒,由建造在北岳披云山的林鹿书院山长担任。 曹耕心以心声说道:“关于你和你朋友的本命瓷,有些新眉目了。” 刘羡阳点点头,抿了一口酒,“欠你一个人情。” 骑龙巷压岁铺子那边,石柔哼唱着一首古蜀国流传下来的残篇歌谣。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如今铺子里边多了个帮忙的小伙计,会说话却不爱说话,就像个小哑巴,没客人的时候,孩子就喜欢一个人坐门槛上发呆,石柔反而喜欢,她也从不吵他。 孩子每天除了按时定量练拳走桩,好像学那半个师父的裴钱,同样需要抄书,只不过孩子性子倔强,绝不多出一拳,多走一步,抄书也绝对不愿多写一字,纯粹就是敷衍了事,裴钱回来之后,他好拿拳桩和纸张换钱。至于那些抄书纸张,都被这个昵称阿瞒的孩子,每天丢在一个竹篓里边,填满竹篓后,就全部挪去墙角的大箩筐里边,石柔打扫房间的时候,弯腰瞥过竹篓几眼,蚯蚓爬爬,弯弯扭扭,写得比小时候的裴钱差远了。 石柔很喜欢这样平静祥和的生活,以前独自一人看着铺子,偶尔还会觉得太冷清,多了个小阿瞒,就刚刚好了。铺子里边既多了些人气,却依旧安静。 如今小镇愈发商贾繁华,石柔喜欢买些文人笔札、志怪,用来打发光阴,一摞摞都整齐搁在柜台里边,偶尔小阿瞒会翻看几页。 今天铺子生意一般,石柔和阿瞒,孩子站在小板凳上,还需要踮起脚跟才行。 孩子突然将那本文人笔记横移几寸,伸手抵住书页,石柔转头上前贤的一句话。 人之初,天下通,人上通。旦上天,夕上天,天与人,旦有语,夕有语。 石柔莞尔一笑,只不过察觉到不妥,如今自己是怎么个姿容面貌,她当然心里有数,石柔赶紧收敛神色,与孩子轻声解释道:“去了山上修行仙术的那些神仙老爷,都相信在很久很久之前,天地相通,神人共居,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就跟如今咱们市井走门串户差不多,只不过有些门户门槛高,就像小镇福禄街和桃叶巷,一般人轻易去不得,敲门也不会有人应的,可是咱们这儿骑龙巷,自然就是门槛不高了。不过那些天人相通的道路,到底在哪里是什么,书上就传得很玄乎喽,有说是飞升台,有说是一棵大树,有说是一座山岳,反正也没个准话。” 孩子点点头,大概是听明白了。 龙泉剑宗山上。 阮秀一个人走到山巅崖畔,一个身体后仰,坠落悬崖,一一看过崖上那些刻字,天开神秀。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四十三章 天下小心火烛 黄昏里,宝瓶洲一个偏隅小国,清源郡仙游县城内,一座武馆外边,来了个云游四方的年轻道士。 自称与徐馆主是好友。年轻道士脚踩一双千层底布鞋,干干净净的模样,手持一根绿竹行山杖,身后背剑匣,露出两把长剑的剑柄,一把桃木材质。再斜挎一个包裹。 桃木剑嘛,武馆门房认得,天桥的说书先生有讲过,山上修行仙法的道士每逢下山游历,不管是不是龙虎山天师府的道士,大都喜欢背把桃木剑做样子。 门房是个刚进武馆没几年的弟子,因为最近这么多年,外边世道不太平,就跟对方要了通关文牒,事实上这位武馆弟子斗大字不认识几个,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如今外乡人游历县城,无论是过路租赁马车、驴骡,还是在客栈打尖歇脚,早早就会被衙役、巡捕仔细盘查,所以根本轮不到一个武馆弟子来查漏补缺。 门房还了那份关牒,说去通报一声。 年轻道士笑着点头,耐心等待。 这趟跨洲远游,一路南下,宝瓶洲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光景,别说山上修士见谁都跟防贼似的,山下老百姓也都很谨慎。 比如就连如今州郡县城中的更夫巡夜,衙门那边都会在更夫身边安排人手跟着,防止有歹人流窜犯案,除此之外,各地文武庙、城隍庙这些年的夜间,也都开着门,因为朝廷早已下令,地方上每一座大小祠庙,都需要保证香火不绝,让地方各级衙门专门派人去“点卯”敬香,需要大半夜起床的老百姓,怨言有些,可其实就是鸡毛蒜皮的拉家常,倒也谈不上如何怨气,反正每家每户隔三岔五才轮到一回,再者县城有钱人,还轮流开了夜宵铺子,不会让老百姓白跑一趟,一些个家里贫困的孤苦人家,反而喜欢衙门此举,故而夜间烧香,愈发心诚。每天都会有学塾老夫子、以及有功名的举人秀才四处奔走,加上各姓各家的祠堂老人,甚至是一些古稀老人,都拄着拐杖,帮着安抚人心,大体上都说如今外边打仗打得厉害,可只要打赢了,从那个大骊宋氏铁骑,再到自家朝廷,都会在赋税一事上有所补贴,皇帝老爷都是发了公文的,绝不欺人,所以只要熬过去,就是百年不遇的好日子了。所以如果谁敢在这会儿不守规矩,不但国法要管,衙门律例要管,祠堂家法也要管,逐出族谱。老百姓未必懂什么国法,可是一族家法,尤其是族谱除名的厉害,自然是谁都一清二楚。 徐远霞快步走到大门口,瞧见了那个门外的年轻道士,爽朗大笑,跨过门槛,一把按住张山峰的肩膀,微微加重力道,“好家伙,身子骨硬朗得都快跟上徐大哥了。” 担任门房的武馆弟子,有些疑惑,师父他老人家很久没有这般高兴了。师父交友广泛,喜欢散财,来武馆蹭吃蹭喝的客人不少的,但是有些笑声,是从师父嘴里跑出来,很多江湖上的待客之道,就只是这样了,可是今天的笑声,好像是从师父眼睛里冲出来的。 徐远霞一把搂过张山峰,以手掌轻拍年轻道士后背三两下,这才松开手,后退几步,点头道:“还是好模样,有徐大哥年轻那会儿一半的俊俏。” 见着了久别重逢的徐远霞,年轻道士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在山上,习惯了师父、师兄们的容貌不变。 当张山峰看着眼前的这个……老人。 张山峰一下子就神色恍惚起来。 只见那老人腰杆挺直,双鬓灰白,还刮了络腮胡子。 都快要认不出来了。 依旧容貌如旧的年轻道士,这才记起,眼前这位曾经正值壮年的大髯豪侠,不知不觉,已经半百岁数,还有余头了。 这就是山下武夫与山上炼师的差异所在。 纯粹武夫,若是能够跻身炼气三境,勉强有些驻颜有术,可如果始终无法跻身金身境,容貌就会逐渐老去,与世俗百姓无异,也会鬓毛衰,会白满头。 张山峰收起思绪,抱拳道:“徐大哥!” 徐远霞拉着张山峰跨过门槛,低声埋怨道:“山峰,怎么就你一人?那小子再不来,我可就要喝不动酒了。” 张山峰无奈道:“我这次乘坐披麻宗渡船,需要路过牛角山渡口,结果在落魄山也没能瞧见陈平安,上次他去北俱芦洲,我又刚好没在山上。” 徐远霞宽慰道:“没事,不用强求,你们还年轻。” 说到这里,徐远霞大笑道:“都还年轻。” 徐远霞回到家乡后,就开了这么家武馆,其实徐家是地方郡望,只不过徐远霞早年离家太久,又是旁支,所以就算是自立门户了。武馆小本经营,这么些年,也没教出什么特别成材的弟子,武馆那些亲传弟子,再收弟子,也是差不多的光景。生意不至于惨淡,但也没在江湖上闯出多大名声。不过不算起眼的武馆,在这偏隅小国的武林中,尤其是在有心人眼中,并没有那么简单,因为陆陆续续有些传闻流传开来,说那拳法不精的徐师傅认得几位山上仙师,而且以前徐师傅当那边军的时候,官场上也攒下了几份可有可无的香火情。徐远霞其实挺烦这些瞎话,老子有个屁的朝廷香火情,老子拳法不精?好歹是个六境武夫,不算差了吧。 只不过怨不得外人如此捕风捉影,事实上徐远霞返乡之后,就一直没拿武夫境界当回事,不但刻意隐藏了拳法高低,就连破境跻身六境一事,一样没有对外多说一个字。不然一位六境武夫,在类似徐远霞家乡这样的偏隅小国江湖中,已经算是最拔尖的江湖名宿了,只要愿意开门迎客,与山上门派和朝廷官场稍稍打好关系,甚至有机会成为一座武林的执牛耳者。 只不过越是小地方,拳术一高,江湖恩怨就多,水浅王八多,人情是非最烦人。 徐远霞私底下写了本山水游记,删删减减,增增补补的,只是始终没有找那书商刊印出来。 平生豪气,消磨酒里,就留给昔年走过的那座江湖好了。 只有与真正的朋友重逢,这位昔年孑然一身走过千山万水的大髯刀客,才会真心想要喝酒。 酒桌上。 一位武馆亲传弟子给徐远霞拿酒来的时候,有些奇怪,师父其实最近些年都不太喝酒了,偶尔喝酒,也只算浅尝辄止,更多还是喝茶。 张山峰的登门礼物,是几罐茶叶,在上一处名为安吉的仙家渡口购买而来,渡口旁有座金光寺,寺庙所植茶树,叶白如玉脉翠绿,价格不贵。徐远霞当时收下茶叶,笑得不行,说巧了,如今自己还真喜欢喝茶,茶叶产自邻近家乡仙游县的安溪,却不是什么仙家茶叶了,有点家底的门户,都买得起喝得上。回头让那陈平安自己挑茶喝,安吉也好,安溪也罢,反正都是好茶好名字。 遥想当年,相貌,酒量,拳法,学问……陈平安那小子什么都不跟徐远霞和张山峰争高低,唯独在名字一事上,陈平安要争,坚持说自己的名字最好。 “徐大哥,怎么还光棍着呢?这就不像话了啊。” 张山峰抿了一口酒,打趣道:“以前咱们仨可是都说好了的,以后等你还乡,找个漂亮姑娘,娶妻生子,都要认我和陈平安当干爹的,小棉袄的女儿当然得有个,再来俩儿子,一个跟我学那龙虎山外门道法,一个与陈平安学拳练剑。” 徐远霞白了一眼,自顾自大碗喝酒,没劝张山峰多喝,酒桌上劝他人豪迈,自己不豪杰嘛,“我也想啊,只是一拖再拖,就给耽误了。山峰,你这喝酒法子,文绉绉的,当是喝茶呢,连陈平安都不如啊。” 去他娘的酒桌豪杰,喝酒不劝人,有个啥滋味。 徐远霞喝高了,张山峰也喝醉了。 徐远霞听了张山峰的一些山上传闻后,感慨说那剑气长城,是恩怨分明之地,报仇雪恨之乡,绝非藏污纳垢之所。 张山峰举起酒碗,说可以陪徐大哥走一个。 张山峰突然问徐远霞,陈平安如今多大岁数了。 醉醺醺的徐远霞晃了晃脑袋,说记不清了,咱们先也可以走一个。 再不是大髯豪侠的徐远霞,彻底醉倒在酒桌之前,望向门外,喃喃言语,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我老了,少年呢。 张山峰趴在桌上,醉眼朦胧打着酒嗝,说别一个不小心,下次再见面,陈平安就要比咱们个子都要高了。 花有再开日,年年如此,人无再少年,人人这般。唯有桃李春风一杯酒,总也喝不够。 一个棉衣圆脸姑娘,路过铁符江,走到龙须河。发现水中多有树叶。 她最后看到了一个蹲河边撒叶作船的男人。看着二十岁出头的模样,因为对方是个修道之人,真实岁数肯定不止。 刘羡阳转过头,看见那个面生的姑娘后,立即笑容灿烂起来,麻溜儿起身,开始介绍自己,“小生姓刘名羡阳,本土人氏,自幼寒窗苦读,虽然尚无功名,但是读过万卷书,行过万里路,志向高远,小有家底,小镇那边有祖宅,位置极佳……” 这位陌生面孔的圆脸姑娘,瞅着有些迷糊啊。是听不懂话里的意思呢,还是根本就听不懂话呢? 不是大骊本土人氏?所以听不懂官话? 果然姑娘开口问道:“这是哪儿?” 浩然天下的大雅言。 刘羡阳误以为是那游历宝瓶洲的别洲仙子。如今宝瓶洲,诸子百家当中,多有别洲年轻练气士找机会游历四方。龙州作为旧骊珠洞天遗址,当然是一处必选之地。 刘羡阳年少离乡远游求学时,路上早就见过那山巅仙家阁楼,佳人独立,彩带飘远,类似这样的仙家画面,见过不少了。见多了,好像也就那样。风景是极美的,可都是别人的。但是眼前这个穿着朴素的圆脸姑娘,当她软糯言语,或是眨巴眨巴着一双水润大眼眸,却也是相当好听好看的。 刘羡阳笑答道:“宝瓶洲,龙州。” 姑娘错愕。怎么来了宝瓶洲,刚好是她最不想来的一个地儿。 她就是赊月。 先前在那桐叶洲桃叶渡,莫名其妙给那人拘押到了袖中,在那袖里乾坤山河中,赊月刚煮了一锅仙家米,还没吃着,就发现自己重见天日了,又莫名其妙给人丢到一座陌生山头,她就只好问了句,那锅米能不能还她,没有半点回应,赊月只好跟着脚下那条道路,随便逛荡起来,就走过三江汇流的一处繁华小镇,一直走到了这边。因为在这边,有一处山头,瞧着月色好像天然比较浓郁,都不是那种仙家收拢天地灵气的神通术法,所以赊月就比较好奇。 赊月说道:“我叫余倩月,来自中土神洲。” 棉衣圆脸姑娘对自己这个灵机一动的说法,比较满意,这就是行走江湖该有的机敏和老道了。 刘羡阳赞叹道:“姑娘好名字。” 赊月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是读书人?” 刘羡阳也犹豫了一下,脸色诚恳,沉声说道:“可以不是。” 原本都想好了好些个说法,比如什么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看来是用不上了。 可以不是?不愧是读书人。 那就肯定是了呗。 赊月转身就走。 她打算找个僻静山头,煮饭吃去。最好谁都瞧不见我。 刘羡阳屁颠屁颠跟上,离着那位圆脸姑娘有四五步远,不敢唐突佳人,他侧身而走,“倩月姑娘,就几步路了,真不去咱们槐黄县城看看?骑龙巷有个名叫压岁铺子的好地方,糕点好吃得能当饭吃,价格还便宜。” 赊月摇摇头。 刘羡阳只好停步。 赊月突然紧皱眉头,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刘……公子,你听没听过落魄山?这里离着落魄山远不远?不近吧?” 刘羡阳点头道:“不近……的吧。” 陈平安的落魄山,离着河边的铁匠铺子,真不算近。 赊月松了口气。 她最后没让那个刘羡阳跟着,打算去了小镇,她身上神仙钱和金银都是有些的,不会说这儿的官话方言,反正买东西多给钱就是了,至于什么骑龙巷的压岁铺子,她是绝对不会去的,但是那座山头,还是要去远远看一眼的。 刘羡阳也没过多纠缠这个远道而来的倩月姑娘,只是提醒她在这儿,不要随便御风远游,因为有规矩在,还是个性情古板的铁匠师傅订立的。赊月与那姓刘的年轻人真诚道了一声谢,她当然不会轻易御风,这个名叫龙州的地方,太过神异,山水灵气都充沛得过分了,加上不大的地盘上,竟然聚集了那么多香火鼎盛的神灵祠庙,若是在桐叶洲,赊月倒也不会如何忌惮,井水不犯河水的,谁真要招惹她,她也不介意还回去,只要不是姜尚真那种脑子有毛病的,她谁都不怕,但是在这山河小小、古怪多多的宝瓶洲,赊月觉得自己走在哪里都不安稳。如果赊月不是那纯粹的妖族出身,她肯定被丢在哪里,就站在哪里一动不动。 刘羡阳回了铺子那边,继续在檐下竹椅打盹,神游万里。 赊月在县城那边随便逛了逛,然后就去往那座月色极多的山头,在山门口那边,遇到了个第一眼瞧见了就喜欢的小水怪。 黑衣小姑娘,端着条小竹椅坐在山门牌坊底下,另一边斜靠着金色小扁担和绿竹行山杖,好像小姑娘要与家伙什,一起当着门神。 这个黑衣小姑娘每天早晚两次的独自巡山,一路飞奔过后,就会赶紧来山门口这边守着。 余米远游去了北俱芦洲,裴钱回了家又下了山。所以如今的哑巴湖的大水怪,每天大清早,好像已经不用给谁当门神了,每天一人巡山,不过让景清去灰蒙山、黄湖山这些藩属山头,各自挑了一株花草树木,种在了落魄山上。 白云为什么不用修行就能飞。溪水跑那么远的路会不会累。风过树梢的时候,树叶是不是就被吵醒了。 鱼儿吃荷花呦,山河无恙唉,世道平顺,国泰民安。 只是如今的周米粒,有个都不好意思与暖树姐姐诉说的小忧愁了。 因为按时点卯的香火小人儿,气坏了,说不知道咋回事,竟然有人说咱们落魄山的护山供奉,竟然就只是个洞府境的小水怪。 周米粒也没怎么生气,当时只是挠脸,说我本来就境界不高啊。 只是在这之后,遇到暖树姐姐和景清他们的话,还是会叽叽喳喳个不停,只是独处的时候,黑衣小姑娘不再那么喜欢自言自语了,成了个喜欢抓脸挠头的小哑巴。 以前的小姑娘,会去找老厨子,说我跟裴钱学了绝世拳法,你个儿高,先让我三招。打完收工,跑了。 如今的小米粒,会经常去看着那几只储钱罐,她和裴钱,还有暖树姐姐各算各的,都是小白瓷罐。 如今的龙州窑,不再是大骊宋氏的御用贡品,在山下享誉盛名。 以前周米粒是一根根手指算着天数。如今是一根根手指算年数。所以周米粒开始练字,裁剪春联红纸,写了些类似“春夏秋冬,四季平安”的小纸条,一张张贴在储钱罐上边。 所以这会儿的小米粒,正一个人偷偷犯愁着呢。然后她就瞧见了那个登门做客的圆脸姐姐。 赊月改变主意,与那个小姑娘远远问道:“你会说中土神洲大雅言吗?” 周米粒其实早就在偷偷瞥那个脸蛋圆乎乎的可爱姐姐了,赶紧起身抱拳行礼,然后飞快跑到赊月跟前,一个蓦然站定,“晓得嘞晓得嘞,就是还不太会说哩。” 赊月笑了起来,一个让洞府境当门房的仙家门派,而且还是个山泽精怪,底蕴应该不会太高,不过挺好啊,眼前这个小姑娘多可爱。赊月第一时间就对这个山头,印象大好,都愿意让一个小水怪当门房,肯定风气很好。 于是赊月问道:“这里是?” “啊?” 小姑娘挠挠脸,似乎没想到这个姐姐,竟然会不知道自家山头的鼎鼎大名,么得关系,自个儿说给这个姐姐听,职责所在,还能小立一功,回头与裴钱邀功去。 所以小米粒挺起胸膛,踮起脚跟,双臂环胸,一本正经道:“我家就是落魄山了!我家好人山主姓陈,姐姐晓不得,知不道?” 宝瓶洲,落魄山,山主姓陈。月色洒落人间,此地仿佛占据最多。 赊月脸色僵硬,默默抬起双手,都没敢使劲拍脸,只是轻轻覆在脸颊上。 没这么欺负人的。 南婆娑洲海外战场,蛮荒天下的妖族屯兵极多,却依旧不着急侵袭陆地。 听说那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旧址地界,都已经彻底破碎,是被那绣虎崔瀺以无上神通,以一枚规模不输倒悬山的山字印,将整座南端陆地砸碎。南岳战场上,大骊铁骑和藩属边军,联手山上仙师,更是成功阻滞登岸的妖族大军,至今不退。 浩然天下的历史上,从来没有一处战场,从来没有一场战争,能够打得一洲山河寸寸碎去,构成真正意义上的“山河陆沉”。 宝瓶洲做到了。 如此一来,中土神洲随之对醇儒陈淳安的非议,愈演愈烈。 山河陆地,与海外妖族,两军遥遥对峙,哪怕是笼罩着一种风雨欲来的窒息氛围,可在很多中土神洲“袖手谈心性”的士子书生眼中,集结了众多山上势力的南婆娑洲,明明大有一战之力,御敌“国门之外”,最终在那陈淳安的带领下,却如此死气沉沉,战场上毫无建树,就只会等着蛮荒天下迟迟未有大动作的攻伐,好像换成是这些意气风发针砭时事的中土读书人,身在南婆娑洲,早就临危一死报君王了。 剑气长城女子大剑仙陆芝,丢了一张文字内容乌烟瘴气的山水邸报,皱眉不已。 春幡斋剑仙邵云岩,笑着解释道:“陆先生,其实中土读书人,不全是这样意气用事的。只不过很多时候,能够让咱们瞧见的,往往会是些龌龊人糟心事。” 邵云岩习惯敬称陆芝一声“先生”。 事实上陈淳安在女子剑仙这边,亦是如此称呼。 倒悬山梅花园子旧主人,酡颜夫人头戴幂篱,遮掩她那份绝色,这些年始终扮演陆芝的贴身婢女,她的柔媚笑声从薄纱透出,“天底下反正不是聪明人就是傻子,这很正常,只是傻子也太多了些吧。别的本事没有,就只会恶心人。” 酡颜夫人对作为家乡的浩然天下,其实没有半点好感。 邵云岩微笑道:“记得隐官大人说过,天底下最愿意被一叶障目的人,就是读过书、读书还很多的人。记得酡颜夫人的梅花园子,好像藏书颇多?” 酡颜夫人立即哑然。 春幡斋和梅花园子都给年轻隐官搬去了剑气长城,猿蹂府也给剑气长城的避暑行宫,直接拆成了个空架子。 只有一座倒悬山水精宫,与剑气长城没有半点香火情,直接被小道童姜云生一个拱翻坠海,最终落入一头大妖之手。 邵云岩与这个对浩然天下心怀怨怼的酡颜夫人,双方的不对付,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邵云岩以前不觉得避暑行宫安排自己留在陆芝身边,是不是会无事可做,现在邵云岩愈发笃定一事,如果任由酡颜夫人在陆芝这边每天在那儿胡说八道,看似说的都是道理,实则全是偏激言语,时日一久,是真会出事的。 她倒不是真心有意要在陆芝这边煽风点火,实在是有些时候忍不住。 给邵云岩拐弯抹角提醒后,酡颜夫人其实这会儿有些内心惴惴,委实怕极了那个手狠心黑的年轻隐官。 酡颜夫人赶紧转移话题,说道:“陆先生,齐老剑仙来南婆娑洲了。” 陆芝点头道:“多半是死了那条心,不再惦念第五座天下,所以准备多积攒些功德,在浩然天下开宗立派,这是好事。” 邵云岩说道:“好像还有两个剑气长城的晚辈,陈三秋和叠嶂也都游历至此,因为暂时没打仗,先前他们又没能遇见陆先生,就先去拜访大瀼水了。” 陆芝说道:“到时候你们俩在战场上,尽量多护着陈三秋和叠嶂,我可能会顾不过来。” 邵云岩轻轻点头,酡颜夫人施了个万福。 进入浩然天下的剑修,除了郦采、蒲禾这些游历剑仙收取的嫡传弟子,几乎都是年幼年少岁数,一方面孩子们尚未成长起来,另外一方面他们的传道恩师,哪怕离开剑气长城后,依旧都没少出剑。 北俱芦洲郦采,金甲洲宋聘,流霞洲蒲禾,皑皑洲谢松花,等等。 此外得以离开剑气长城的剑仙和剑修,更是无一例外,都重返战场,只不过将战场从剑气长城换成了浩然天下的各洲,几乎没有任何一个选择冷眼旁观,任由大势倾塌。这南婆娑洲,如今就有先后转战于扶摇洲和金甲洲的齐廷济,一直镇守南婆娑洲的陆芝。出剑老龙城的米裕。此外地仙剑修当中,又有从中土神洲一起赶赴南婆娑洲的陈三秋和叠嶂。以及离开落魄山去往东岳战线的崔嵬。 这其实是一件深思之后、极为值得深思的一件事。 南婆娑洲,陨落在剑气长城的外乡剑仙,元青蜀。 所以先有陆芝、春幡斋剑仙邵云岩,后有谢松花,再有陈三秋和叠嶂,几乎到达南婆娑洲的第一件事,都是去拜访元青蜀所在的宗门大瀼水,开山祖师名为龙澄,奉节郡人氏,曾经在瀼水当中寻见一石盒,有神人守护,龙澄最终获得石盒当中的五方古老玉印,文字非后世通用篆籀,龙澄仅余一枚留在自家山头,在这之后,不过观海境修为,一路跋山涉水跨洲远游,赶赴中土神洲,将其余四方印章全部赠予文庙,再被一位副教主亲手送往南婆娑洲镇海楼。 陆芝突然问道:“元青蜀在酒铺那边的无事牌上,知道写了什么吗?” 邵云岩摇头笑道:“这真还没注意。” 酡颜夫人斜瞥一眼邵云岩,她与陆芝嫣然笑道:“我知道,是那‘此处天下当知我元青蜀是剑仙’。” 陆芝盯着酡颜夫人,“你真知道?” 这位女子大剑仙的言下之意,千百份惹人厌烦的山水邸报,抵得过元青蜀在异乡不惜生死的递剑吗?! 酡颜夫人脸色微变,怯生生道:“奴婢现在记起来了,是真知道了。” 一位身穿雪白长袍的俊美青年突然现身,与陆芝并肩而立,说道:“黄童战死在了宝瓶洲南岳战场。” 此生练剑,极少有忧愁思绪的陆芝,仍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转头望向宝瓶洲那边。 齐廷济一伸手,将那封随风飘远的山水邸报抓在手中,翻阅起来,说道:“董三更最后一次为剑仙喝酒送行,好像就是为太徽剑宗剑仙黄童。” 齐廷济也丢了邸报,双手负后,眯眼而笑,“等着吧,如果给那周密得逞,浩然天下打输了还好说,万事皆休,谁都没什么可说的了。可要是打赢了,这帮为数不少的半吊子读书人,还要骂下去,骂得只会更起劲。一个个神采飞扬‘早知道’,骂陈淳安不作为,甚至会骂宝瓶洲死人太多,绣虎手段半点不仁义。” 陆芝默不作声。 他们有脸说。我陆芝没耳听。他们开心就好。 青冥天下。 柳七曹组尚未离去,大玄都观又有两位客人联袂造访,一个是狗能进某人都不能进的,一个则是当之无愧的稀客贵客。 孙道长蓦然大怒道:“这个狗陆沉真是一块牛皮糖。” 女冠春晖有些头疼。 老观主对她说道:“湛然,去跟他说我不在观内,正在白玉京与他师尊把臂言欢,爱信不信,不信就让他凭本事闯入道观,来找白仙斗诗,与苏子斗词,他要是能赢,我愿赌服输,在白玉京外边给他磕三个响头,保证比敲天鼓还响。贫道最重脸面,言出必行,天下皆知,一口吐沫一个钉,任由他陆沉趴地上扣都扣不出来……” 董画符说道:“老观主措辞,注意些火候。家乡曾经有人说过,言语即出剑,用力过猛容易拧到腰,还会被剑气崩开裤裆。” 孙道长问道:“阿良讲的?这个狗日的说话,果然还是有点嚼头啊。” 董画符嗯了一声。 老道长突然抚须沉思道:“如果只有陆沉,还好说。他身边跟了个喜欢冤枉好人的讨债鬼,就有些棘手了。” 青冥天下,白玉京之外,大玄都观、岁除宫这样的山巅宗门,屈指可数。 岁除宫宫主吴霜降,最后一次闭关,沉寂多年,终于出关。 由于不问世事数百年,以至于吴霜降跌出了最新的青冥天下十人之列。 此次吴霜降收敛气象,主动寻访大玄都观。 孙道长当然头疼,这个吴霜降,性情乖张得过分了,好时极好,不好时,那脾气犟得厉害。 能让孙怀中都感到头疼的人,不多的。比如对方最少得能打,很能打。不然就老观主这出了名的“好脾气”,早就教对方如何学自己做人了。 孙道长忍不住问道:“湛然,你师父一百遍黄庭经抄写得如何了?” 女冠春晖无奈道:“观主,我这不是还没说吗?” 孙道长大怒道:“堂堂仙人境,喜欢成天捣鼓些铜钱、蓍草,还最擅长占梦,吴宫主大驾光临,就该早早备好重礼,这都算不到,测不准?你那师父,外人不是都说他早已‘感而遂通,与天地准’吗?还敢说什么天底下真正参透那部群经之首的人,只有两个,他算其中一个,邹子加上陆沉,才能算一个?本事不大,口气不小,这都哪来的歪门邪气,害得我这么多年,每次瞧见他这师侄,都跟见着了师兄似的,恨不得次次主动稽首。” 春晖无言以对。为尊者讳,既为恩师,更为观主,她就不多说什么了。受着呗,不然还能如何。自家道观就这么个门风。 要知道这些溢美之词,可都是观主老人家你喝高了,对山中好友胡乱吹嘘的,春晖她恩师素来为人谨慎,哪敢如此自夸。 自家观主祖师这番“好心”替自家晚辈扬名的吹嘘,当时春晖的恩师听说后,汗都流下来了。 果然在那之后的修行路上,师尊每次出门远游,都会磕磕绊绊,有小道消息说,白玉京三掌教陆沉,说定要与春晖师尊请教请教,所以专门请人蹲守道观地界,只要春晖的这位传道人出门,就肯定会在远游路上,闹点不大不小的幺蛾子。 春晖恩师,尤其精通占梦。修道之地,悬挂一幅画卷,上边书写的内容,写那帝王君主、诸侯士大夫和庶人的各自“恶梦”,她听师父说出自浩然天下一个叫贾生的读书人,春晖很小就看过,也没觉得有多大学问,不知为何师父却很看重。春晖只觉得其中天子梦恶则修道、大夫梦恶则修官,其实与青冥天下的风土人情挺契合的。 一个嗓音竟是直接打破道观数座山水禁制,在所有人心湖间激起涟漪,“孙观主在不在,无所谓,我是来找柳七曹组的。” 孙道长嗤笑一声,真不把第五人当回事是吧。 但是柳七却婉拒了孙道长和苏子的同行出门,只是与好友曹组告辞离开,去见那位岁除宫宫主。 吴霜降是中年男子面容,相貌平平,但是在上五境修士眼中,这位宫主气象外显,身后一尊等人高的法相,身形缥缈,与真身大致重叠,小有偏差,更显异象,法相不见真容,赤天衣,紫结巾,立于云雾中。 吴霜降显然是一只脚踏入传说中十四境、却又未真正跻身此境的独有异象。 按照常理,吴霜降这会儿是不该离开岁除宫的,可既然吴霜降还是来了,就绝对不是小事了。 吴霜降这一生的修道历程,充满了传奇色彩。 所以年轻候补十人当中,那个同样姓吴的幸运儿,才会沾光,有了个“大小吴”的美誉。 吴霜降开门见山道:“我要借那半部姻缘簿子一用。” 他已经知晓道侣的隐匿之地,半靠自己的演化推衍,半靠倒悬山鹳雀客栈带来的那个消息。 她既是道侣吴霜降故意为之的心魔衍生,又是一头被吴霜降远游天外天,亲手拘押在心湖中的化外天魔,吴霜降以此大逆不道的无上神通,硬生生将道侣“活”在自己心中。 但是在吴霜降一次闭生死关、试图破境的关键时刻,“她”筹划多年,终于找到一个机会,乘隙而逃。 最终藏匿在大玄都观一位道人袖中,一起去往浩然天下。 所以吴霜降对大玄都观的观感好坏,可想而知。 老观主在吴霜降这边束手束脚,未尝没有心虚的成分。至于都忘记了借没借过的一方砚台,那也叫事吗?吴宫主财大气粗,岁除宫坐拥一座大洞天,手握两座福地,缺这玩意儿? 一旁陆沉举起双手,“今日事,与我无关,更不掺和。” 他跟吴霜降是好友,与柳七郎也相熟,陆沉一些个乱点鸳鸯谱的本事,还是与曹元宠学的。 柳七摇头道:“吴宫主应当知晓真相,何必强人所难。” 因为一旦答应下来,就等于曹组会沦为岁除宫的阶下囚。 柳七,是货真价实的飞升境。 挚友曹组却不然。是一位大道原本已经腐朽命不久矣的“伪飞升”,曹组在远游之前,真实境界,其实始终停滞玉璞境,甚至都不是仙人境。得到半部姻缘簿子的柳七,就赠送了那半部簿子给与之大道契合的挚友,曹组因为成功炼化了姻缘簿子的缘故,跻身仙人,真身才能够被柳七收入袖中,以假象之姿飞升,柳七破开天幕,曹组尾随其后,联袂飞升至青冥天下。不但如此,那座词牌福地,更是柳七为好友量身打造的一处修道之地,为的就是让曹组借助文运,能够跻身飞升境。 但是柳七的打架本事,在几座天下的飞升境修士当中,半点不低,甚至可以说相当之高。 毕竟是历史上首位真正参透“留人境”所有玄妙的修士,只是世人更多看重柳七郎的才情和词章。 如果柳七能够自己炼化那半部姻缘簿子,说不得如今数座天下就要多出一位十四境了。 十四境合道大不易,苏子就因为早有白仙在前头,便就此大道断绝,最终止步飞升境,只是苏子生性豁达,看得开而已。 吴霜降说道:“说了是‘借’。我不是某人,喜欢有借无还。” 今天一个不小心,明天一个不认账,后天就要倒打一耙,骂人栽赃泼脏水。 早年吴霜降与那孙观主有过一番坦诚相对的言语,老道长愤懑不已,在岁除宫跳脚说我是那种人吗?好歹是一观之主,小有道法,薄有名声,你别冤枉我,我这个人吃得打,唯独最受不得丁点儿委屈…… 吴霜降说你当然是。 所以双方去天外天狠狠打了一架,导致外界众说纷纭,好事者都扯到了大道之争,其实缘由没那么复杂。 柳七还是摇头,“我与元宠一起来此,当然要一同返乡。” 吴霜降脸色淡漠,“你们来,没问过我。你们走,就得问我了。刚好趁此机会,将礼数补上一补。若是打烂了大玄都观的瓶瓶罐罐,我来赔就是了。” 柳七笑道:“宫主既然痴情至此,这半部姻缘簿子,我看根本就不需要。” 吴霜降说道:“你说了不算。” 曹组突然说道:“我留下就是了。” 陆沉在一旁小声感慨道:“世俗之君子,岂不悲哉。” 门口那边,孙道长刚露面现身,身边跟着个本该在白玉京神霄城练剑的董画符,老观主实在是受不了这个吴霜降,抖搂威风去别处,别在我家门口咋咋呼呼,不打一场不行了,刚好陆沉在这边,这家伙本该坐镇天外天,都不用他和吴霜降如何破开天幕,可以省去些气力。 不曾想那陆沉抬起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丢了一幅卷轴到道观高墙内,丢完后,撒腿就跑,不忘扭头喊道:“董黑炭,记得早些回家哈。回头小道得空了,教你画符。” 董画符说道:“不学。” 陆沉已经消失无踪。 孙道长摆摆手,示意身旁春晖不用紧张,那陆沉没耍什么花样。 老道人将卷轴从院墙那边取回,打开绳结,画卷自行铺展开来。 老观主笑骂一句。 是一幅那陆沉不知道从哪里叼来的《螺壳作法图》。 董画符伸长脖子一看,款识文字挺多,念道:“世上一种藐小之人处以小范围,竟在螺蛳壳内大作其水陆道场,又有大厨房搬出丰盛筵席,主人与宾客横七竖八,旁观者亦沾沾自得也……” 一个虎头帽孩子站在门槛里边,只是看着那个吴霜降。 吴霜降与之对视,突然洒然一笑,“若是白也将来愿意陪我走一趟浩然天下,今天半部姻缘簿子的去留,我都随意,等得起。” 白也点头道:“随意。” 吴霜降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她为何偏偏喜欢白也诗篇,真有那么好吗?我不觉得。” 一位芒鞋竹杖的大髯文士笑道:“我们喜欢的未必就真好,不喜欢的未必就一定不好,吴宫主以为然?” 吴霜降变了神色,不再剑拔弩张,笑道:“与她不一样,我由衷喜欢苏子词篇多年矣。” 苏子大笑点头道:“那是真的好。” 孙道长低声道:“白也,先前曹元宠仰慕你,这会儿吴宫主仰慕苏子,怎么我觉得你输了半筹?毕竟吴宫主境界高些。” 白也只是径直转身走回修道之地。 吴霜降则陪着苏子三人,一起悠悠然远游天幕。 苏子收起侍女点酥和书童琢玉,柳七则让好友曹组干脆去往袖里乾坤,明显依旧信不过这位吴宫主。 在草堂外的池塘边。 白也与老观主缓缓而行。 白也说道:“其实观主不用这么麻烦。” 那座围有桃林的池塘,以及远处好似一座园林假山的小山头,其实都是孙道长施展神通后的袖珍山河,水极深,山极高,而且一把极好长剑显化而生的白鹿,就始终守在崖畔,白鹿身上挂着一件青色法袍,池塘名为桃花潭,长剑铭文“白鹿”,法袍名为“青崖”。 好像一切就只为了那句诗文,“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老观主说道:“天地何其大,修道岁月何其久,能让贫道敬重之人,已然不多。若说还要如吴霜降、曹元宠这般的‘仰慕’某人,又能有几人?白也,你不用想太多,喜欢的就拿走,不喜欢的就搁放,反正贫道只是私心作祟,想让这人间更美好罢了。” 让人意外,阮秀今天带着董谷,徐小桥和谢灵,一起离开龙泉剑宗祖山,来到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 见过了刘羡阳,在这之后,董谷和徐小桥会立即去往牛角山渡口,乘坐长春宫渡船,再重返大骊京畿旧山岳地界,谢灵则需要去找自家老祖,北俱芦洲的道家天君谢实。 因为先前师父阮邛在饭桌上,云淡风轻提了一嘴,大骊已经着手准备帮助龙泉剑宗设立下宗。 这比起正阳山、清风城依旧还是宗门候补,至今尚未真正落地生根,龙泉剑宗确实可谓大骊宋氏当之无愧的心头好。 董谷和徐小桥、谢灵一起御风落地,但是阮秀却没有露面,董谷说师姐在石崖那边散心,等会儿再散步过来。 在规矩森严的宗门谱牒上,董谷是阮邛的开山大弟子,不知为何,阮秀的名字,始终没有载入其中,但是龙泉剑宗嫡传和再传弟子,都习惯将阮秀视为大师姐,当然那个谢灵,喜欢称呼她为秀秀姐。所以这次开辟下宗,董谷三个,都觉得师父是要让师姐担任下宗宗主。 刘羡阳坐在竹椅上,正在翻看一份山水邸报,看得刘羡阳揪心。所以董谷几个到了铺子后,刘羡阳头也不抬,就只是招招手,示意他们随便坐,反正都是自家地盘。董谷三人也没觉得有什么,就刘羡阳这种都敢跟师父嘻嘻哈哈没个正行的性子,若是对他们殷勤客气了,肯定就是这家伙憋着坏。 徐小桥瞥了眼刘羡阳手中邸报,忍着笑。 董谷以心声与师弟谢灵提醒道:“你悠着点,羡阳等会儿肯定要拿你开刀。” 说来就来,刘羡阳抬起头,望向那个小模样还挺水灵的谢师弟,眼巴巴问道:“你给了多少钱?” 谢灵愣了一下。 徐小桥解释道:“是问给了山上邸报多少神仙钱,才能跻身榜单,刘师弟好去送钱。” 谢灵笑着没说话,坐在竹椅上,双手轻放膝盖,丰神玉朗,神仙姿容。 在骊珠洞天,小镇土生土长的年轻人,多有好相貌。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除了桃叶巷谢灵,督造官署出身的大渎庙祝林守一,年轻候补十人的杏花巷马苦玄,都是出了名的皮囊出彩,还有归乡一趟却又离乡远游的泥瓶巷顾璨。 当然还有如今成为藩王宋睦的宋集薪,以及福禄街大门户的读书人赵繇,都是在少年时就已经极为英俊。 近期宝瓶洲跟风,山上评选出了自家的年轻十人,年龄必须是四十岁以下,龙泉剑宗嫡传剑修谢灵,就得以跻身其中。 刘羡阳又低下头,眼神呆滞,犹不死心,翻来覆去看那山水邸报,最终也没能找到自己的名字,对此骂了一句娘,因为他今年刚好四十一岁。 刘羡阳比陈平安大两岁。年少时与人报年龄,喜欢说虚岁。好像年纪一大,就不再提虚岁,喜欢只讲周岁了。 刘羡阳倒不是有些在意虚名,而是……很在意。 老子辛辛苦苦凭真本事挣来的修为境界,你们这些睁眼瞎,凭啥计较这一两岁的小事?先前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两份邸报,都有那第十一人,加上一个刘大爷,不过就是几笔的事情,你们会掉钱啊还是咋的。 不过就阮师傅那脾气,就算刘羡阳符合年龄,估计也会难得拿出大骊王朝首席供奉的身份,帮着压下。 真会如此,刘羡阳倒是真不介意半点,阮师傅别的不说,做人这一块,真挑不出啥不好的。 毕竟刘羡阳所练剑术,太过古怪。按照阮邛的说法,在跻身上五境之前,你刘羡阳别着急出名,反正早晚都有,晚福更好。 说来奇怪,阮邛虽然既有风雪庙这个“娘家”靠山,又以兵家圣人身份,担任大骊宋氏供奉的头把交椅,可事实上阮邛就一直只是玉璞境,当年大骊铁骑南下之前,倒没什么,如今宝瓶洲高人隐士、山巅大佬,水落石出,层出不穷,却依旧几乎无人质疑阮邛的首席供奉头衔,大骊两任皇帝,国师崔瀺,上柱国和巡狩使在内的文武重臣,对此都极其默契,没有任何异议。 山君魏檗,披云山林鹿书院几位正副山长,尤其是陈平安的那座山头,落魄山上下,从老厨子到裴钱,更是谁都见到阮邛都客客气气的,而且绝不敷衍。尤其是那个陈灵均,每次见着了阮邛就跟老鼠见猫差不多。 刘羡阳收起邸报,转头望向那个谢灵,一本正经感慨道:“谢灵,你是剑修,快剑好练慢剑难,以后一定要多坚持啊。” 谢灵点点头,深以为然。 董谷和徐小桥,先看了一眼笑容玩味的刘羡阳,师兄妹两个,再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刘羡阳看着徐小桥,笑嘻嘻问道:“徐师姐想啥呢?” 右手无大拇指的女子笑道:“与刘师弟想法相反吧。” 刘羡阳叹了口气,懒洋洋背靠椅子。 清风城许氏,早年从杏花巷马家手中,买下了一座龙窑窑口。 而那个与一位琼枝峰仙子结为神仙道侣的卢正醇,前些时候还故意衣锦还乡了一趟。 连那宋搬柴都成了大骊藩王,找谁说理去。 阮秀离开石崖,走过石拱桥,在河畔那边缓步走来,谢灵立即起身,去与阮秀闲聊了几句,才远离几步,御风远游。 秀秀姐在来时路上,私底下传授了一门好像全然没有跟脚的剑术给他,让谢灵十分开怀。 秀秀姐虽然对万事万物都漠不关心,可好像对自己,终究是有些不同的。 事实上,阮秀早就教了董谷一门远古妖族炼体法门,更教了徐小桥一种敕神术和一道炼剑心诀。 至于谢灵这边,阮秀只是在御风途中,无意间想起此事,觉得自己好像不能太偏心,才随便给了这个心比天高的师弟一门剑术,品秩不高,只不过相对适合谢灵的修行。 董谷和徐小桥也同时告辞离去。 阮秀没坐在那几条竹椅上,而是从屋子里边搬了条凳子落座,轻声道:“恭喜跻身元婴境。” 刘羡阳挠挠头,“没头没脑的,破境没道理。” 阮秀其实知道真相,是那位齐先生的关系,却没有与刘羡阳说破。 刘羡阳递过一把瓜子,阮秀摇摇头。 刘羡阳自顾自嗑瓜子,没来由随口说道:“如果光阴长河可以倒流的话,秀秀姑娘重新走一遍骊珠洞天,是不是会过得更开心些。” 阮秀想了想,答道:“不能作此想。” 青衣女子,还是扎了一根马尾辫。 这么多年来,偶尔会扎成麻花辫,反正大体上都是变化不大的。 刘羡阳点点头。 阮秀说道:“其实抓鱼没那么难。” 刘羡阳笑道:“对我们来说,小时候会比较难,大了后,也还好,我跟陈平安,还有小鼻涕虫,其实水性都不差。” 刘羡阳突然说道:“当年被误认为是督造官私生子的宋搬柴,宋集薪这个名字,好像是宋煜章帮忙取的?” 阮秀摇摇头,“不清楚。” 从来不感兴趣。 刘羡阳用脚尖在地上写了个“帝”字,再写了个“薪”字,然后自顾自说道:“在南婆娑洲求学的那些年里,我喜欢跟一个同样是外乡人的许夫子问东问西,那位许夫子比较擅长解字,只要带酒去请教,就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以我跟着学了些皮毛。当时我什么都不懂,就什么都敢问,闹着玩,就让神神道道的许夫子解字算命,我的,陈平安的,宋集薪的,不曾想许夫子就顺藤摸瓜,说了一大通,当时听得我一知半解,就没当真,也没多想。” 比如帝若只以象形字去解,就会让后世人如坠云雾,所以那位许夫子就另辟蹊径,先以手指蘸酒水,在桌上先写帚字,将其解意为捆束的柴薪,最终再往祭祀一事上去靠拢,还与刘羡阳说了那铸炼阳燧一事。许夫子学问极大,涉猎极多,其中又有谈及论衡篇,说那柴垛集聚,若是再有一把阳燧古镜,借此与天取火,便是远古时代,人族在统祭天上诸神时,此为最高规格的祭祀之一。 于五月丙午日中之时,天下长日之至,阳气极盛之时,郊之祭,大报天而主日,配以月。 许夫子当时与刘羡阳笑言,说自己有两位好友,一个姓王,一个姓郑,对此都有注疏,几个人各执己见,早些年还吵得厉害,只是后来都被列为,流传不多。 许夫子最后说这些老黄历,只是读书人闲来无事的纸上学问事了。 刘羡阳心中叹息一声。 五月初五。刘羡阳,宋集薪。 刘羡阳转头说道:“与秀秀姑娘是好朋友,有些话我就不多说了。不然阴阳怪气的,我自己都讨厌。” 阮秀摇摇头,“其实没关系,既然是朋友,多说些也无法。” 刘羡阳沉默起来,“有些怀念当年的光景了。” 阮秀坐了片刻,起身离去。 重新走到那座曾经悬挂老剑条的石拱桥,阮秀坐在石桥上。 脚下就是潺潺而流的龙须河。 远古天下,人族蝼蚁,其实人人皆在光阴长河当中,多少小鱼碧水中。 对于阮秀而言,确实“抓鱼不难”。动辄烹海煮湖,炼杀万物。当年水火之争,是以“李柳”落败告终。 所以之前李柳去神秀山见阮秀,双方“此生”唯一一次闲聊,其实都不算和气。阮秀还说过李柳不会做人。 阮秀沉默许久,突然抬头望向天幕,神色淡然,“好久不见,持剑者。” 她与生而知之的李柳不同,以后只会更加不同。 阮秀轻轻抖了抖手腕,盘踞有一条酣眠火龙。 于五月初五,选江心炼镜阳燧,以取天火,大炼五行,照彻天下。 巡夜打更,是为了告诫人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有用吗?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四十四章 山水颠倒风雪夜 一个名叫陈浊流的外乡书生,在长春宫寄了一封飞剑传信给落魄山,然后逛过了大骊京城,就一路徒步南下,慢悠悠游历到了小镇骑龙巷的压岁铺子,见到了掌柜石柔和名叫阿瞒的小伙计,在他掂量钱袋子去挑选糕点的时候,隔壁草头铺子的掌柜贾晟又过来串门,如今老神仙身上的那件道袍,就比先前素朴多了,毕竟如今境界高了,法袍什么都是身外物,太过注重,落了下乘。陈浊流瞥了眼老道士,笑了笑,贾晟察觉到对方的打量视线,抚须点头。 陈浊流离开压岁铺子后,去了趟杨家铺子,没能见到杨老头,有些遗憾,早知道当年就来这边聊些老黄历了。 陈灵均急哄哄御风赶来,先前收到飞剑密信,那好兄弟说今天会准时赶到小镇,双方在那骑龙巷铺子碰头。陈灵均提前了一个时辰下山,腰间一口气悬挂着三枚剑符,是下山临行之前,与小米粒和傻暖树给借一枚,到时候好将自己那枚送给陈浊流,借?借什么借,半点不阔气。到了压岁铺子,等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只嗑瓜子也不是个事儿,百无聊赖的,陈灵均就逗那性情孤僻的小阿瞒,说学什么拳走什么桩,太费劲,我传你一个本家拳不轻易外传的高明拳法,名叫蜈蚣蹦,在这门外这条骑龙巷演练此拳,那是绝佳。 可小伙计只是站在柜台后边的板凳上,翻书看,根本不理睬这个青衣小童。 陈灵均就双手负后,去隔壁铺子找老友贾晟唠嗑,拍胸脯说要让贾老哥见一位新朋友,只是到了约好的时辰,又过了一炷香,陈灵均蹲在铺子门口,依旧苦等不见那陈浊流,就跑回压岁铺子,问石柔今儿有没有个背书箱的读书人,石柔说有的,一个时辰前还在铺子买了糕点,然后就走了。陈灵均一跺脚,施展障眼法,御风升空,在小镇上空俯瞰大地,依旧没能瞧见那个朋友的熟悉身影。奇了怪哉,莫不是自己先前光顾着御风赶路,没往山中多看,使得双方刚好错过了,其实一个出山一个入山?陈灵均又火急火燎赶往落魄山,但是问过了小米粒,好像也没瞧见那个陈浊流,陈灵均蹲在地上,双手抱头,长吁短叹,到底闹哪样嘛。 其实陈浊流当下身在黄湖山,坐在茅屋外边晒太阳。 斩龙之人,到了水边,没有斩龙,就像渔夫到了水边不撒网,樵夫进了山林不砍柴。 无妨。 只需要耐心等着,接下来就会有更怪的事情发生,陈浊流这次是绝对不能再错过了,那可是一桩万年未有之壮举。 既然杨老头不在小镇,走出了万年的画地为牢,那么当下龙州,就只有陈浊流一人察觉到这份端倪了,披云山山君魏檗都做不到,不光是北岳山君境界不够的缘故,哪怕是他“陈浊流”,也是凭着在此多年“隐居”,循着些蛛丝马迹,再加上斩龙之因果的牵扯,以及心算演化之术,累加一起,他才推衍出这场变故的微妙迹象。 只是他有些好奇,那头绣虎知不知道此事? ———— 蛮荒天下,十万大山中一处山巅茅屋外,老瞎子身形佝偻,面朝那份被他一人独占的山河万里。 他当年曾经亲手剐出两颗眼珠子,将一颗丢在浩然天下,一颗丢在了青冥天下。 “眼前”的山河万里,空无一人。太干净,太干净了。 一条老狗匍匐在门口,微微抬头,看着那个站在崖畔的老家伙,也不摔下去干脆摔死拉倒,这样的小小失望,它每天都有啊。 老瞎子问道:“知不知道为何当年阿良刻字,离开了剑气长城,却没有返乡?” 堂堂飞升境的老狗,晃了晃脑袋,“不清楚。” 老瞎子骂道:“真是狗脑子!” 老狗半点不憋屈,只是很想说不然咧?还能是啥?老瞎子你倒是喜欢说瞎话。咱俩要是境界互换一下,呵呵。 阿良离开倒悬山后,直接去了骊珠洞天,再飞升去往青冥天下白玉京,在天外天,一边打杀化外天魔,一边跟道老二掰手腕。 跻身十四境剑修之后,依旧没有去往家乡所在的中土神洲,而是直接回到了剑气长城,然后就给镇压在了托月山之下,两座远古飞升台之一,曾被三位剑修问剑托月山,斩去那条原本有望重开天人相通的道路,所谓的天地通,归根结底,就是让后世修道之人,去往那座昔年神灵万千的破碎天庭。那处遗址,谁都炼化不成,就连三教祖师,都只能对其施展禁制而已。 老瞎子伸手抓着一侧干瘪脸颊,“就阿良那德行,如果没有破境,能不去家乡老友那边……假装吹牛?那家伙还不得来上一句‘十四境的剑修,没什么了不起的’,肯定会这么说的。撅个屁股,就知道他吃了啥。” 那条看门狗点点头,恍然道:“知道了,阿良是有家归不得,丧家犬嘛,读书人反正都这鸟样,其实咱们那位天下文海,不也差不多。别处天下还好说,浩然天下如果有谁以剑修身份,跻身十四境,会让整个天外的远古神灵余孽,不管历史上是分为哪几大阵营,极有可能都会疯狂涌入浩然天下。难怪老秀才不愿弟子左右跻身此境,太危险不说,而且会闯下大祸,这就说得通了,那个羊角辫小丫头当初跻身十四境,看来也是周密嫁祸给浩然天下的手段。” 老瞎子讥笑道:“倒不是猪脑子。” 老狗无可奈何,骂吧骂吧,老瞎子你就只会欺负一条忠心耿耿的自家狗。 老瞎子你说你守着个十四境吃干饭呢,去跟托月山大祖痛痛快快干一架啊,赢了,整个蛮荒天下都是你的地盘,要不然就去中土文庙那边撒泼啊,肯定帮你把十万大山这么点家业,看得好好的。 托月山大祖和文海周密,为何舍得让萧愻这么个天别管我、地别管我的家伙,一个连陈清都也管不住的上任隐官,在那英灵殿,合道十四境?原来除了让蛮荒天下多出一份顶尖战力之外,另有图谋。老狗一想到这些弯弯绕绕,就头疼得厉害,然后立即觉得那老瞎子其实人挺和蔼的了,若是真会一个脚打滑,摔落山崖,半死就行。 老瞎子转头看了眼剑气长城,又瞥了眼托月山,再想起如今蛮荒天下的推进路线,总觉得处处不对劲。 一个十四境大修士,其实有无一双眼珠子,还真不碍事。只是人间万年教人没眼看。不过一些个年轻人,老瞎子不管嘴上如何损人,心底还是欣赏的,只是这样的人,太少,而且一个个下场好像都不太好。 老瞎子破天荒有些唏嘘,“是该收个顺眼的嫡传弟子了。” 老狗战战兢兢道:“别是那个隐官大人就成,那家伙瞅我的眼神就不正,瞧啥瞧呢,跟盯着一盘菜似的。” 越说越气,这条老狗扬起头颅,伸出一只爪子,在地上轻轻一划拉,只是刨出些许痕迹,显然没敢闹出太大动静,言语语气却是愤懑至极,“要不是家里边事情多,实在脱不开身,我早去剑气长城砍他半死了,飞剑是没有,可剑术什么的,我又不是不会。” 老瞎子嗤笑道:“龙君都砍不死他,你凭什么?剐下肉当佐酒菜,撑死咱们那位隐官大人?” 老狗重新匍匐在地,唉声叹气道:“那个贼头贼脑的老聋儿,都不知道先来这儿拜山头,就绕路南下了,不像话,主人你就这么算了?” 老瞎子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老狗旁边,抬起一脚,重重踩在它背脊上,一连串嘎嘣脆的声响如爆竹炸裂开来,一手揉着下巴,“你偷溜去浩然天下宝瓶洲,帮我找个名叫李槐的年轻人,然后带回来。做成了,就恢复你的自由身,以后蛮荒天下随便蹦跶。” 老狗开始装死。 相较于什么自由身,当然还是保命要紧。这会儿跑去浩然天下,尤其是那座宝瓶洲,狗肉不上席?肯定被那头绣虎炖得烂熟。 老瞎子一脚踹飞老狗,自言自语道:“难不成真要我亲自走趟宝瓶洲,有这么上杆子收弟子的吗?” ———— 斐然被周密留在了桃叶渡。 离别之际,周密好像受伤不轻,竟然能够让一位十四境巅峰都变得脸色微白。 当时周密身上有凌厉至极的剑气和雷法道意残余,还要外加一份挥之不去的古怪拳罡。 斐然随手丢了那枚藏书印后,先回了一趟军帐,不知为何,甲子帐木屐,或者说周密的关门弟子周清高,早已经在那边等候,他说接下来会与斐然一起游历桐叶洲,然后再去那座芦花岛造化窟,斐然其实很欣赏这个年轻人,只是不太喜欢这种牵线傀儡、处处碰壁的糟糕感觉,只是周清高既然来了,肯定是周密的授意,至于斐然本人是什么想法,不再重要。 斐然只问了一个问题,大泉王朝这座蜃景城下场会如何。 周清高笑答两字,依旧。 斐然就带着周清高重返照屏峰,然后一起南下,斐然落在了一处人间荒废城池,一起走在一座草木茂盛的石拱桥上。 青衫背剑、覆盖面皮的斐然,停步站在石桥弧顶,问道:“既然都选择了孤注一掷,为何还是要分兵东宝瓶洲和南婆娑洲两路,拿下其中一洲,不难的。按照如今这么个打法,已经不是打仗了,是破罐子破摔,扶摇洲和金甲洲不去补上后续兵马,一股脑儿涌向宝瓶洲和婆娑洲,这算什么?各大军帐,就没谁有异议?只要我们占据其中一洲,随便是哪个,打下了宝瓶洲,就接着打北俱芦洲,打下了南婆娑洲,就以一洲金甲洲作为大渡口,继续北上攻打流霞洲,那么这场仗就可以继续耗下去,再打个几十年一百年都没问题,我们胜算不小的。” 尤其是宝瓶洲,以大骊陪都作为一洲南北的分界线,整个南方的沿海地带,处处都有妖族疯狂涌现,从大海之中现身。 周清高说道:“我先前也有这个疑惑,但是先生未曾回答。” 斐然伸手抹过玉白色桥栏,手心满是尘土,沉默片刻,又问道:“托月山大祖,到底是怎么想的?” 周清高想了想,摇头道,“我没敢与先生询问此事。” 斐然最后问道:“为何不跟在你先生身边。” 周清高还是摇头,“先生吩咐,学生照做。不该问的,就一句不问,不该想的……就尽量少想些。” 斐然转过身,背靠桥栏,身体后仰,望向天空。 空荡荡的天,空落落的心。 斐然在修道小成之后,其实习惯了一直把自己当成山上人,但依旧将家乡和浩然天下分得很开就是了。所以为军帐出谋划策也好,需要在剑 气长城的战场上出剑杀人也罢,斐然都没有任何含糊。只是战场之外,比如在这桐叶洲,斐然不说与雨四、?滩几个大不一样,哪怕是与身边这个同样内心神往浩然百家学问的周清高,双方依旧不同。 周清高笑道:“我不喝酒,所以不会随身带酒,不然可以破例陪斐然兄喝一次酒。” 斐然摇摇头,“算了,愁酒喝不得。” 如果说人生就是用年月日作为砖石,铺成的一座拱桥。那么山下市井的凡俗夫子,而立之年,至多不惑之年,差不多就走到了拱桥最高处。行走其中,在桥上可以回头看,却没有回头路可走的。所以小时候着急长大。长大后害怕年老。而登山修道的练气士,看似没有这份处境,事实上一旦修士日渐神魂腐朽,又破境无望,只会比山上俗子更加煎熬。 斐然突然笑了起来,“咱们那位隐官大人,名叫陈平安,却好像最是意难平啊。这么一想,我的心情就好多了。” 斐然取出两壶酒,丢给周清高一壶,冷不丁问道:“桐叶洲没什么好逛的了,不如跳过造化窟,咱俩直接去剑气长城,拜访隐官大人?” 周清高犹豫不决。 斐然一拍对方肩膀,“先前那次路过剑气长城,陈平安没搭理你,如今都快盖棺定论了,你们俩肯定有的聊。只要关系熟了,你就会知道,他比谁都话痨。” 周清高点点头,抿了口酒,笑道:“那就试试看。前提是你必须保证我不会被他打死。” 斐然笑道:“好说。” ———— 剑气长城,城头上,一个龙门境的兵家修士妖族,气喘吁吁,握刀之手微微颤抖。 在登上城头之前,就与那个大名鼎鼎的隐官大人约好了,双方就只是切磋刀法拳法,没必要分生死,若是它输了,就当白跑一趟蛮荒天下的最北边,下了城头,就立即打道回府,那个隐官大人竖起大拇指,用比它还要地道几分的蛮荒天下大雅言,称赞说做事讲究,久违的豪杰气概,所以完全没问题。 于是这场架,打得很酣畅淋漓,其实也就是这位兵家修士,独自在城头上出刀劈砍,而那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就由着它砍在自己身上,偶尔以藏在鞘中的狭刀斩勘,随手抬起刀鞘,格挡一二,不然显得待客没诚意,容易让对手过早心灰意冷。为了照顾这条好汉的心情,陈平安还要故意施展掌心雷法,使得每次刀鞘与刀锋磕碰在一起,就会绽放出如白蛇游走的一阵阵雪白闪电。 这时候以狭刀拄地,看着那个收刀停手的家伙,陈平安笑眯眯问道:“砍累了吧,不然换我来?” 那位妖族修士立即扬起胸膛,豪气干云道:“不累不累,半点不累!且容我缓一缓,你急什么。” 陈平安微笑道:“你这客人,不请自来就登门,难道不该敬称一声隐官大人?可是等你很久了。” 它毫不犹豫喊道:“隐官大人。” 还补了一句,“名不虚传,好拳法!” 陈平安突然茫然四顾,只是瞬间收敛心神,对它挥挥手,“回吧。” 它倒是也不真傻,“不杀我?” 陈平安笑道:“你是生平第一次登上城头,而且也从没到过战场,说不定你这辈子都没机会靠近这边了,杀你做什么。” 它收刀后,抱拳道:“略逊一筹,隐官大人确实拳高。” 陈平安一手按住刀柄,一手揉着眉心,斜眼看那个言语颇为谦虚、神色更是诚恳的客人,“回了家乡,就说自己打赢了隐官,如果有外人问我,我会帮你圆场,承认此事。” 它有些难为情,低声道:“这不太好吧。” 陈平安抓起手中斩勘,它见机不妙,立马御风远遁。在那个脑子不太拎得清的“大妖”离去后,陈平安仰起头,发现没来由下了一场大雪,毫无征兆可言。 风雪浮云遮望眼。 在今天之前,还是会怀疑。 不晓得还有无机会,重游故地,吃上一碗当年没吃上的鳝鱼面。 不知道还有无机会,重返故乡,再吃上一顿百吃不厌的冬笋炒肉,会不会桌上酒碗,又会被换成酒杯。 会不会在夏天,被拉去吃一顿火锅。会不会还有老人骗自己,一物降一物,喝酒能解辣,让他几乎辣出眼泪来。 这么些年,在拿到那本山水游记后,自己既在辛苦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可好像又担心这一天的到来。 刹那之间,天地气象大乱,以至于整座剑气长城都震动不已,陈平安竭力稳住心神。 山水颠倒。 一位青衫儒士站在城头上,转头望向那个年轻人,“你可以回了。” 陈平安取出白玉簪子,别在发髻间。 一步跨到城头上,蹲下身,“能不能先让我吃顿饭喝壶酒,等我吃饱喝足,再做决定?” 崔瀺点点头,“大事已了,皆是小事。” 陈平安一屁股坐在城头上,后仰倒去。说要吃饱喝足,却没吃饭没喝酒,只是那么躺在地上,瞪大眼睛,怔怔看着夜幕风雪,“让人好等,差点就又要熬不过去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四十五章 想搬山 崔瀺突然笑道:“神仙坟那三枚金精铜钱,我早就帮你收起来了。” 这是对那句“千年暗室一灯即明”的遥相呼应,也是造就出“明虽灭尽,灯炉犹存”的一记神仙手。 人生道路上,善行兴许有大小之分,甚至有那真伪之疑,唯独粹然善心,却无有高下之别。 崔瀺没来由想起了一番言语,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它事矣。惟仁之为守,惟义之为变化代兴,谓之天德。 寥寥两句,便一语道破“心诚”、“守仁”、“天德”三大事。 只是老秀才道理讲得太多,好话数不胜数,藏在其中,才使得这番言语,显得不那么起眼。 老秀才在市井籍籍无名时,便与最早相依为命的学生,唠叨过很多遍这番话,最终好不容易与其它道理,一起给搬上了泛着浅淡油墨香味的书上,刊印成册,卖文挣钱。其实当时老秀才都觉得那书商脑子是不是进水了,竟然愿意版刻自己那一肚子的不合时宜,事实上那书商真心觉得会卖不动,会亏本,是某人好说歹说,加上那位未来文圣开山大弟子的一顿劝酒,才只肯版刻了可怜巴巴的三百册,而私底下,光是学塾几个学生就自掏腰包,偷偷买了三十册,还成功怂恿那个财大气粗的阿良,一口气买下了五十本,当时学塾大弟子最为得力,对阿良诱之以利,说这可是初版初刻的善本,刊印不过三百,本本可谓孤本,以后等到老秀才有了名声,售价还不得最少翻几番。当时学塾里边年纪最小的弟子,以茶代酒,说与阿良走一个走一个,还让阿良等着,以后等自己年纪大了,攒出了一两片金叶子,几颗大银锭,就走江湖,到时候再来喝酒,去他娘的茶水嘞,没个滋味,江湖演义上的英雄豪杰不喝茶的,只会大碗喝酒,酒杯都不行。 那是文圣一脉先生学生,在钱财事上,最为捉襟见肘的一段岁月。 师兄弟几个,与那个浪荡不羁的阿良喝酒,是开心事。但是在那之前,崔瀺曾经独自一人,跟那个满脸红光的胖子书商喝酒时,崔瀺觉得自己这辈子,尤其是在酒桌上,就从没那么低三下四过。 仿佛把绣虎一辈子的谄媚神色、言语,都预支用在了一顿酒里,年轻人站着,那兜里有几个臭钱的胖子坐着,年轻书生双手持杯,喝了一杯又一杯,那人才笑哈哈端起酒杯,只是抿了一口酒,就放行酒杯去夹菜吃了。 老秀才可能至今都不知道这件事,可能已经知道了这些鸡毛蒜皮,只是难免端些先生架子,讲究读书人的斯文,不好意思说什么,反正欠开山大弟子一句道谢,就那么一直欠着了。又或者是先生为学生传道授业解惑,学生为先生排忧解难,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根本无需双方多说半句。 陈平安听闻此语,这才缓缓闭上眼睛,一根紧绷心弦终于彻底松开,脸上疲惫神色尽显,很想要好好睡一觉,呼呼大睡,睡个几天几夜,鼾声如雷震天响都不管了。 大雪纷飞,却不落在两人城头处。如仙人修道山中,暑不来寒不至,故而山中无寒暑。 先前陈平安犹然担心个万一,万一这崔瀺,还是那周密的手段,那么十多年的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岂不是功亏一篑。 陈平安完全不清楚周密在半座剑气长城之外,到底能够从自己身上图谋到什么,但道理很简单,能够让一位蛮荒天下的文海如此算计自己,一定是谋划极大。 复杂事往简单了去想,是拆解,是切割,就像一剑破万法,而将简单事往复杂了去想,是缝补,是搭建,是打造小天地。 陈平安在家乡年幼时所藏的三枚铜钱事,极其隐秘,那个日狗的周密再神通广大,也无法知晓。 绣虎确实比较擅长洞悉人性,一句话就能让陈平安卸去心防。 崔瀺转头瞥了眼躺在地上的陈平安,说道:“年轻时分,就暴得大名,不是什么好事,很容易让人自以为是而不自知。” 陈平安点点头,表示认可,本就是个可对可错的道理,只是崔瀺来说,就比较有理。许多道理,是旁人看似与你只说一两句话,事实上是拿他的整个人生在讲理。有没有用,且听了,又不亏钱。若有赚,就像白喝一碗不花钱的酒水。 陈平安知道这头绣虎是在说那本山水游记,只是心中难免有些怨气,“走了另外一个极端,害得我名声烂大街,就好吗?” 陈平安倒是不担心自己名声受损什么的,终究是身外事,只是落魄山上还有那么些心思单纯的孩子,若是给他们瞧见了那部乌烟瘴气的游记,岂不是要伤心坏了。估计以后回了家乡山上,有个姑娘就更有理由要绕着自己走了。 崔瀺笑道:“名声总比山君魏檗好些。” 陈平安睁开眼睛,有些忧心,疑惑道:“此话何解?” 崔瀺说道:“一回便知,不用问我。” 陈平安以狭刀斩勘撑地,竭力坐起身,双手不再藏袖中,伸出手使劲揉了揉脸颊,驱散那股子浓重睡意,问道:“书简湖之行,感受如何?” 一把狭刀斩勘,自行矗立城头。 崔瀺再次转头,望向这个小心谨慎的年轻人,笑了笑,答非所问,“不幸中的万幸,就是我们都还有时间。” 陈平安询问,是当年崔瀺去往落魄山,故意伤口上撒盐,询问年轻山主的一个小问题。 而崔瀺所答,则是当时大骊国师的一句感慨言语。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站起身,风雪夜中,天昏地暗,好像偌大一座蛮荒天下,就只有两个人。 终于不再是四面八方、天下皆敌的困顿处境了。哪怕身边这位大骊国师,曾经设置了那场书简湖问心局,可这位读书人到底来自浩然天下,来自文圣一脉,来自家乡。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报平安。可惜崔瀺看样子,根本不愿多说浩然天下事,陈平安也不觉得自己强问强求就有半点用。 崔瀺随口说道:“心定得像一尊佛,反而会让人在书上,写不出仙人的话语。所以你们文圣一脉,在立言一事上,靠你是靠不住了。” 陈平安轻声说道:“不是‘你们’,是‘我们’。” 崔瀺好像没听见这个说法,不去纠缠那个你、我的字眼,只是自顾自说道:“书斋治学一道,李宝瓶和曹晴朗都会比较有出息,有希望成为你们心中的粹然醇儒。只是如此一来,在他们真正成长起来之前,旁人护道一事,就要更加劳心劳力,片刻不可懈怠。”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住那根相伴多年的白玉簪子,不知道如今里边隐藏有何玄机。 犹豫了一下,陈平安依旧不着急打开白玉簪子的小洞天禁制,去亲眼验证其中内幕,还是将重新散开发髻,将白玉簪子放回袖中。 双袖滑出两把曹子匕首,陈平安下意识握在手中,已经无需怀疑崔瀺身份,只是陈平安在剑气长城习惯了用某一件事某个心念,或者是某个动作,用以勉强定心神,不然杂念琐碎,一个不小心,拘不住心猿意马,心境就会是“野草繁芜、大雨时行”的场景,使得心路泥泞不堪,会白白消耗掉许多心神意气。 突然发现崔瀺在盯着自己。 陈平安说道:“宝瓶打小就需要身穿红衣裳,我早就留心此事了,早年让人帮忙转交的两封书信上,都有过提醒。” 两封信,都提及此事。一封让捻芯转交宁姚,一封让转交给陈平安心目中的未来落魄山山主,学生曹晴朗,再让曹晴朗与李希圣主动言说此事。 崔瀺说道:“就只有这个?” 显然在崔瀺看来,陈平安只做了一半,远远不够。 陈平安疑惑不解。 崔瀺微微不悦,破例提醒道:“曹晴朗的名字。” 陈平安愈发皱眉,葫芦里买什么药? “观身非身,镜像水月。观心无相,光明皎洁。” 崔瀺摇摇头,似乎有些失望,抬头望向蛮荒天下那两轮明月,缓缓道:“急处回光,着力一照,云散晴空,白日朗耀!我还以为你离乡远游这么多年,身边都有了个名叫‘晴朗’的学生,剑气长城又有佛家圣人坐镇天幕,怎么都该读书读到此处,我实在不知道你翻书来读书去,到底看了些什么东西。” 陈平安似有所悟,也不计较崔瀺那番怪话。 崔瀺收回视线,抖了抖袖子,嗤笑道:“扫踪绝迹,当下清凉。真性湛渊,如澄止水,恬澹怡神,物无与敌。只要你在书上见过这些,哪怕你稍稍知晓此中真意,何至于先前有‘熬不过去’之说,心境如瓷,破碎不堪,又如何?难道不是好事吗?前贤以言语铺路,你大步走去即可,临水而观,低头见那水中月碎又圆,抬头再见本相月,本就更显光明。隐官大人倒好,迷迷糊糊,好一个灯下黑,了不得。不然只要有此心思,如今早该跻身玉璞境了,心魔?你求它来,它都未必会来。” 陈平安在心中小声嘀咕道:“我他妈脑子又没病,什么书都会看,什么都能记住,还要什么都能知道,知道了还能稍解真意,你要是我这个岁数,搁这儿谁骂谁都不好说……” 崔瀺神色玩味,瞥了眼那一袭披头散发的鲜红法袍。 好像在说一句“怎么,当了几年的隐官大人,在这城头飘惯了?” 陈平安立即说道:“现在懂得这几句佛偈,也不算迟,好事不怕晚。” 揣摩他人心思一道,陈平安在崔东山那边,收获颇丰。 陈平安突然记起一事,身边这头绣虎,好像在自己这个岁数,脑子真要比自己好不少,不然不会被世人认定一个文庙副教主或是学宫大祭酒,已是绣虎囊中物了。 崔瀺说道:“左右原本想要来接你返回浩然天下,只是被那萧愻纠缠不休,始终脱不开身。” 陈平安松了口气,没来才好,不然左师兄此行,只会危机重重。 崔瀺望向那南方远处的十万大山,“天下人事,历来如此,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心有余而力不足,是不是山上人,是了山上人,有几境高,差别不大。凡俗夫子有凡俗夫子的事不可为,修道之人有修道之人的无可奈何。所以你错过了很多。” 陈平安问道:“比如?” 崔瀺只是说道:“很多。” 崔瀺重返道:“很多。” 之前,刘叉在南婆娑洲问剑日月。上任隐官萧愻在桐叶洲剑斩飞升境荀渊。白也去往扶摇洲,一人四仙剑,剑挑数王座。解契之后,王朱在宝瓶洲走大渎成功,成为人间第一条真龙。杨老头重开飞升台。北俱芦洲剑修南下驰援宝瓶洲。老夫子坐在穗山之巅,力压托月山大祖。礼圣在天外守护浩然。 在这之后,又有一桩桩大事,让人目不暇接。其中小小宝瓶洲,奇人怪事最多,最为惊骇心神。 如今还有亚圣断后托月山,崔瀺山水颠倒,身在剑气长城,与之遥相呼应,昔年一场文庙亚圣和文圣两脉的三四之争,落幕时,却是三四合作。这大概能算是一场君子之争。 陈平安蹲在城头上,双手握住那把狭刀,“错过就错过,我能怎么办。” 崔瀺笑道:“借酒浇愁亦无不可,反正书呆子左右不在这里。” 饮酒的乐趣,是在醉醺醺后的陶然境界。 酒能醉人,几杯下肚,酒劲大如十一境武夫,使人层层卸甲。 善饮者为酒仙,耽溺于豪饮的酒鬼,喝酒一事,能让人跻身仙、鬼之境。所以绣虎曾言,酒乃人间最无敌。 陈平安说道:“我以前在剑气长城,不管是城内还是城头喝酒,左师兄从来不说什么。” 崔瀺嗤笑道:“这种色厉内荏的硬气话,别当着我的面说,有本事跟左右说去。”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我还真敢说。” 别说喝酒撂狠话,让左师兄低头认错都不难。 只要先生在身边。 崔瀺问道:“还没有做好决定?” 陈平安说道:“再想想。反正还是好事不怕晚。” 崔瀺倒是没有再说什么挖苦言语,因为能够理解年轻人的心境,想回家乡去,又不太敢回去。 曾经崔瀺也有此复杂心思,才有了如今被大骊先帝珍藏在书桌上的那幅《归乡帖》,归乡不如不还乡。 崔瀺似乎有感而发,看着这方陌生的广阔天地,“一个人能做的,终究有限。不管是谁,都会有一条界线存在。言语,行事,心思,都概莫例外,任你打烂了身边的条条框框,大小规矩,看似自由纯粹,实则不然,既然不能重建秩序,无序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禁锢,远远称不上真正的随心所欲,翻手天地无,抬手天地起,才是大自由。哪怕让天地万物归一,却不能以一衍化万物,依旧不是真正的自由。” 崔瀺轻轻跺脚,“一脚踩下去,蚂蚁窝没了。儿童稚子尚可做,有什么了不起的。” “相反的。” 崔瀺抬起右手一根手指,轻轻一敲左手背,“知道有多少个你根本无法想象的小天地,在此一瞬,就此消亡吗?” 崔瀺笑意玩味,“谁告诉你天地间唯有灵众生,是万物之首?如果不是我脚下某条大道,我自己不愿也不敢、也就不能走远,不然世间就要多出一个再换天地的十五境了。你可能会说三教祖师,不会让我得逞,那比如我先成文庙副教主,再去往天外?或是干脆与贾生里应外合?” 陈平安知道崔瀺在说什么,瓷人。 会诗词曲赋,会下棋会修行,会自行琢磨七情六欲,会自以为是的悲欢离合,又能自由转换心境,随便切割情绪,好像与人完全无异,却又比真正的修道之人更非人,因为天生道心,无视生死。看似只是牵线傀儡,动辄支离破碎,命运操控于他人之手,但是当年高高在上的神灵,到底是如何看待大地之上的人族?一个谁都无法估量的万一,就会山河变色,而且只会比人族崛起更快,人族覆灭也就更快。 陈平安小心翼翼问道:“宝瓶洲守住了?” 崔瀺一笑置之。明知故问。 陈平安不再询问。 陈平安不着急返回宝瓶洲,崔瀺觉得自己想说的,也说得差不多了。 一时间崔瀺突然有点不知该说什么。 毕竟身边不是师弟君倩,而是半个小师弟的陈平安。 君倩心无旁骛,喜欢听过就算,陈平安则思虑太多,喜欢听了就记住,嚼出几分滋味来。 不过崔瀺难免有些不快,林守一尚且敢当面质问自己。 你不是很能说吗?才拐骗得老秀才那么偏袒你,怎么,这会儿开始当闷葫芦了? 陈平安似乎心有灵犀,说道:“这些年来,没少骂你。” 话说一半。 没少打你。 反正后来自己的学生崔东山,也算半个崔瀺。 崔瀺点点头,好像比较满意这个答案,难得对陈平安有一件认可之事。 他第一次直呼年轻人的名字,“陈平安,不要觉得就只有我们在为这方天地做事。并非如此,远远不是如此。” “就像你,的的确确,实实在在做了些事情,没什么好否认的,但是在我崔瀺看来,无非是陈平安身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以浩然天下的读书人身份,做了些将书上道理搬到书外的事情,天经地义。你我自知,这还是求个心安理得。将来吃亏时,不要因此与天地索求更多,没必要。” “壮举之外,除了那些注定会载入史册的功过得失,也要多想一想那些生生死死、名字都没有的人。就像剑气长城在此屹立万年,不应该只记住那些杀力卓绝的剑仙。” 崔瀺远望,视线所及,风雪让道,崔瀺穷尽目力,遥遥望向那座托月山。 仿佛看到了多年以前,有一位身处异乡的浩然读书人,与一个灰衣老者在笑谈天下事。 后者对读书人说道,请去最高处,要去到比那三教祖师学问更高处,替我看看真正的大自由,到底为何物! 周密作揖行礼,答以四字:岂敢不从。 崔瀺仰头望天。 天下太平了吗?大概是太平了。那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我看未必。 崔瀺收起思绪。 陈平安抬起双手,绕过肩头,施展一道山水术法,将头发随便系起,如有一枚圆环箍发。 陈平安眉眼飞扬,意气风发,神色再不落魄,“想好了。老子要搬山。” 在昔年牢狱之中,陈平安曾经对一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说了句真心话,我们要成为强者,要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 做点舍我其谁的事情。 崔瀺笑眯眯道:“怎么说?” 陈平安沉声道:“当那剑侍也好,沦为剑鞘也罢,一剑过后跌境不休,都随意了,我要问剑托月山。恳请师兄……护道一程?” 崔瀺点头道:“很好。” 刹那之间,陈平安被施展了定身术一般,下一刻,陈平安毫无还手之力,就挨了崔瀺一记诡谲道法,竟是当场昏厥过去,崔瀺坐在一旁,身旁凭空出现一位身材高大的女子,看到陈平安安然无恙之后,她似乎有些惊讶。 她蹲下身,伸手摩挲着陈平安的眉心,抬头问那绣虎:“这是为何?” 崔瀺双手轻拍膝盖,意态闲适,说道:“这是最后一场问心局。能否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此一举。”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四十六章 夜归人 风雪夜里,一袭鲜红法袍随手打开山水禁制,走出一处洞窟,他站在门口,转头望去,崖刻“造化窟”三字。 芦花岛?曾经隐匿有一头飞升境大妖的造化窟? 举目远眺,大雪尚未停歇,雪花大如席,天地间有大美,已是雪中千里白,更兼月色十分圆。 先前陈平安做了三个梦,然后醒来,到底是醒了,还是刚刚入梦? 当陈平安开门后,涟漪激荡。 这座风声鹤唳的海上仙家府邸,立即察觉到异样。 剑光,宝光纷纷亮起,破开夜幕,几个眨眼功夫,从不同方位掠向造化窟,围上来了十数位修士。 陈平安立即伸出手指轻轻一点法袍,鲜红法袍瞬间与白雪同颜色,再往脸上覆盖一张少年面皮。 陈平安伸手去接住雪花,好像需要借此确定是否还在梦中。 修士结阵,如临大敌。 一位元婴境剑修,御剑悬空,居中为首,更是神情凝重,就怕是那在海上流窜犯案的隐匿大妖,要在此孤注一掷。这些年里,海上大小仙府、门派的覆灭数量,竟然比大战期间还要多,就是那些从五洲陆地躲入海中的妖族修士作祟。 高冠老者身边还有两位年轻男女,亦是剑修,金童玉女一般,不当神仙眷侣可惜了。 三位剑修腰间都以金色长穗系有一枚玉印,古老篆籀,水纹,雕琢有一把袖珍飞剑。 一下子见到这么多的人,是多少年都没有的事情了,竟是让陈平安有些不适应,握住雪花,手心清凉。 陈平安已经认出那三位剑修的根脚,芦花岛的外乡人。按照玉印形制去辨认身份,当是南婆娑洲大瀼水的宗门谱牒嫡传。 仅凭三人的今夜现身,陈平安就推断出不少形势。 芦花岛与那雨龙宗,是一处衔接倒悬山旧址和桐叶洲的枢纽重地,竟然只有一位元婴剑修坐镇其中,而且还是从南婆娑洲跨海至此,是不是可以说,天下当真太平了?故而南婆娑洲不但成功守住了一洲山河,大战落幕后,犹有余力抽调修士跨海驻守?那么自己这三梦,到底梦了多久,蛮荒天下的上五境大妖何在?难不成都已被浩然天下绞杀殆尽?不然雨龙宗和芦花岛这样的重地,必然有杀力出众的上五境修士负责把守,而且最少得有两三位。若是处于收官阶段,以飞升境大修士领衔,二三十位上五境联袂截断妖族去路,都不过分。 果然如崔瀺所说,自己错过很多了。 可世道到底是安稳了。 三位剑修都发现那少年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尤其是视线望向他们三人的时候,尤其……亲近。 使得那年轻女子剑修下意识往老者身边靠了靠,那行踪鬼祟的少年,生得一副好皮囊,不曾想却是个浪荡子。 身材修长,头别玉簪,身穿白袍,只是身形有些不易察觉的微微佝偻。 瞧着约莫是金丹境气象。 元婴老剑修依旧不敢掉以轻心,以略显生疏的中土神洲大雅言询问道:“何人?” 少年却用桐叶洲雅言笑答道:“桐叶洲,玉圭宗二等客卿曹沫,远游至此,多有叨扰。对造化窟神往已久,本来想偷偷来偷偷走,只是一个没忍住,不小心触发了禁制。” 一位芦花岛老人立即以桐叶洲雅言问道:“既然是玉圭宗客卿,可曾去过云窟福地?” 陈平安就等这个了,点头道:“自然,云窟十八景都逛过。” 当年在避暑行宫,偶尔闲暇,就会翻阅那些尘封已久的各类秘档,对桐叶宗和玉圭宗都不陌生。 那位芦花岛老人笑道:“既然曹仙师游历过云窟福地,那么理当知晓云门渡口处的烂绳亭,会常年摆摊了,亭外所卖何物?老妪卖物有何讲究?” 陈平安抬起手,手中多出一把玉竹折扇,轻轻敲击手心,嗤笑道:“身为客卿,也会逛那坑骗外人几颗雪花钱的烂绳亭?我丢不起这人。曹某人游历云窟福地,只去黄鹤矶饮三碗月色酒,再去云笈峰白云堆里睡一觉,拂晓时分,以白芦帚扫云,曹某人收拢白云入袖,没有那一斤的约束,次次三斤,价格还可以打六折,羡慕不羡慕?” 芦花岛老人给唬得不轻,信了大半。尤其是这少年面容的桐叶洲修士,身上那股子气焰,让老人觉得实在不陌生。早年桐叶洲的谱牒仙师,都是这么个德行,鸟样得让人恨不得往对方脸上饱以一顿老拳。岁数越年轻,眼睛越是长在眉毛上边的。不过如今桐叶洲修士里边,好在这类货色,绝大多数都滚去了第五座天下。 大瀼水老元婴以心声言语道:“虎臣,你先确定一下对方是不是妖族。” 一旁那个名为虎臣的嫡传弟子遵从师命,立即祭出一把本命古镜,年轻男子心中默念道诀,一手持镜,一手掐诀,轻轻拂过镜面,其声泠然,古镜铭刻有两圈铭文,两串金色文字开始旋转起来,流彩熠熠,“古镜照神,体素储洁,乘月反真”,“一轮明月蕴真法,森罗万象不能藏”。 陈平安依旧以合拢折扇敲打手心,仰头眯眼望去,是浩然六大照妖镜门类之一的素月镜。看那年轻修士泄露出来的心神气息涟漪,再加上掐诀雷法迹象,应该是配合了雷法旁门当中的神雷一道术法,专门用来压胜妖族和山泽精魅,以及杀伐古怪鬼物以及祀典不正的淫祠神灵。 年轻剑修高高举起手臂,所持古镜,激射出一道璀璨光亮,澄莹洞彻,笼罩住造化窟门口的那位白衣少年。 陈平安神色自若,只是轻轻攥紧手中玉竹折扇。 在那些修士眼中。 少年纹丝不动,只是任由莹白镜光照耀在身。 白衣如雪,少年郎,美风仪。 陈平安微笑道:“这位道友,你这把素月古镜,其实被你家师长施展了障眼法,真身是那品秩更高的猕猴观古捞月镜吧?这可是一件能当半仙兵用的法宝,我若是一头玉璞境妖族,也藏匿不得真身了,难怪道友不过龙门境修为,就能够在此历练,原来是手握重宝,成竹在胸了。道友年纪轻轻,就已是大瀼水嫡传剑修,又有此攻守兼备的仙家法宝,曹某人当以我辈金丹客视之。” 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 陈平安笑着抱拳,晃了晃,同时酸溜溜拽文道:“梦时捞取水中月,亲与猕猴观古风。” 年轻龙门境收起古镜。 那位芦花岛老金丹,无奈道:“咱们这造化窟里边,真没剩下什么仙家机缘了。” 少年好像是那混不吝的性子,坦诚道:“如果不亲眼见过,总归是不死心的。” 老金丹说道:“曹仙师擅自潜入芦花岛,还触发了造化窟禁制,坏了我们师门规矩,需要走一趟祖师堂。” 只听那少年笑道:“问话也问了,照妖镜也照了,去祖师堂喝茶就不必要了吧。” 来自南婆娑洲大瀼水的老元婴剑修说道:“已经坏了一次规矩,奉劝曹仙师还要守一次规矩。等到我们飞剑传信神篆峰,得到了答复,自会放行。在这之前,曹仙师不妨就在芦花岛做客几天。” 陈平安无奈道:“我只是玉圭宗的客卿,曹沫这个名字,又不在神篆峰的山水谱牒上边,大乱一起,又去不得第五座天下,就只好躲起来了。如今世道太平了,才敢下山游历。” 众多修士,就没一个脸色好看的。 从先前防贼一般的视线,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唾弃鄙夷。 骨头极硬的玉圭宗,怎么收了这么个客卿。莫不是那桐叶宗的客卿吧? 那个女子剑修说道:“客卿信物呢?!” 只见那少年眨了眨眼睛,“玉圭宗姜宗主当年邀请我和陆舫,一起去往神篆峰助阵,我怕死,没敢去,就飞剑传信玉圭宗,交还了那枚珍圭。” 芦花岛老金丹微微讶异,“陆剑仙难道不曾兵解离世?” 少年似乎有些后悔自己的言多必失,不再言语,只是两拨修士虎视眈眈,犹豫了半天,才说道:“陆舫曾经与我一起游历藕花福地,都在鸟瞰峰修行,只不过我更早离开福地。” 老金丹显然对玉圭宗和桐叶洲极为熟悉,这会儿开始与大瀼水三位剑修以心声交流。 老金丹最后说道:“最后一个问题,劳烦曹仙师说一说那位陆剑仙,恳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并且一定要慎言,我与姜宗主和陆剑仙,都在一张酒桌上喝过酒!” 那少年有些恼火,转过头,伸长脖子,“你们烦也不烦?!你们怎么不干脆打死我算数?来来来,用飞剑往这边砍,好个大瀼水剑修,如此行事跋扈,亏得姜宗主私底下与那为情所困的陆剑仙煮酒论英雄,说你们南婆娑洲,一众剑仙当中,曹曦之流,给他提鞋都不配,唯有大瀼水元剑仙,才是人与剑,共风流,当得起他的一杯敬酒。” 三位大瀼水剑修,立即神色和悦几分。 自家宗门,自家师长,能够被玉圭宗宗主如此敬佩,岂能不让人由衷开怀。 只是他们眼神深处,又有几分黯然神伤。 大瀼水,总计五脉,并非全部剑修,只有一脉,传自剑仙元青蜀。 那老元婴剑修一挥袖子,似乎觉得这个贪生怕死之徒,太过碍眼,早早滚蛋。 陈平安将玉竹折扇别在腰间,再一次对那三位剑修遥遥抱拳,御风离开芦花岛,去往桐叶洲,先去玉圭宗看看。 姜尚真还活着,还当了玉圭宗的宗主? 不愧是落魄山的记名供奉。 在芦花岛,陈平安什么都没有多问。 该知道的,总会知道。 不想听说的不想知晓的,肯定也拦不住。 那位大瀼水元婴剑修,隐匿气息,以水遁之法,遥遥跟踪自己。 陈平安假装不知。 只是在一炷香过后,心念微动,运转五行之属本命物的那枚水字印,施展了一门辟水神通,转瞬之间就逃出了那位元婴的视野。 老剑修返回芦花岛,说道:“应该不是什么妖族,但我们还需要分别飞剑传信雨龙宗和玉圭宗,曹沫此人深藏不露,多半是一位元婴修士,而且极其擅长水法,难怪能上当玉圭宗的客卿,多半是真的觊觎造化窟而来。” 那女子剑修愤懑道:“桐叶洲这种人最多!逃命的能耐,天下第一!” 芦花岛老金丹感慨道:“说句难听的,贪生怕死,躲在山中,总好过那些依附妖族畜生、大肆为恶的王八蛋。” 老剑修冷笑道:“偌大一座桐叶洲,十山九空,跑了大半,活该被宝瓶洲修士南下,大举渗透,还有脸去中土文庙吵?换成我是那文庙圣贤,早一个大嘴巴摔过去了。” 陈平安行走在海上,风雪又起。 风雪茫茫,茕茕孑立,四顾全疑在玉京。 陈平安当下袖中多出了一件咫尺物,也没什么好忧虑的,是崔瀺赠送,并未设置山水禁制。 环顾四周,确实并无修士窥探之后,陈平安这才摘下白玉簪子。 陈平安打破脑袋,都没有想到会是这么回事。 当他心神沉浸其中,发现破碎小洞天里边,住着一帮剑气长城的孩子,都是剑仙胚子,大的七八岁,小的四五岁。 这些孩子相互间都很熟稔了,毕竟在白玉簪子里边的小洞天,相依为命。 小洞天辖境不大,只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了屋舍,山水草木,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酱醋,什么都有。 甚至还有一块用以磨砺飞剑的斩龙崖,山水祠庙外边的柱础大小,价值连城。 陈平安刚好从咫尺物取出其中一艘符舟渡船,其中,因为里边渡船总计三艘,还有一艘流霞舟。陈平安挑选了一条相对简陋的符箓渡船,大小可以容纳三四十余人。陈平安将那些孩子一一带出小洞天,然后重新别好白玉簪。 一个双手负后的男孩,高高扬起脑袋,微微皱眉,“你是何方神圣?隐官何在?” “我就是陈平安。” 陈平安蹲在地上,伸手揉了揉眉心,“报名字。” 五个小男孩,何辜,程朝露。白玄。于斜回。虞青章。 四个小女孩,贺乡亭,姚小妍,纳兰玉牒,孙春王。 下五境剑修七个,洞府境剑修两个,白玄,玉牒。 陈平安说道:“第一,不许对任何人说自己的家乡。我接下来每天都会教你们宝瓶洲和桐叶洲的两种雅言。” 何辜双臂环胸,气呼呼道:“凭啥不说家乡,丢你脸啊?怎么当的隐官大人,早知道就把你名次垫底了。学什么雅言,不稀罕学!” 亏得他将巅峰十剑仙里边的老聋儿给扔到一旁,换成了年纪轻轻、境界还不高的隐官大人。 于斜回轻轻点头,老气横秋道:“我辈剑修,言语都在问剑上。” 陈平安没理睬孩子的抱怨,继续说道:“第二,以后好好练剑。没了。就两点要求。” 何辜又不乐意了,瞪眼道:“啥?没啦?怎么当的隐官大人,我家里长辈,都说你算计多,脑子贼灵光,尤其是读书不学好,坑人最擅长,都能在城头上参与巅峰十剑仙的议事了,就你不是剑仙,我娘亲问靠啥,我爹说还能靠啥,靠一张骗死人不偿命的嘴呗。咋个今儿话不多,你该不会是一个假的隐官大人吧?” 读书不学好,坑人最擅长? 我那酒铺,出了名的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我那坐庄,更是出了名的人人有钱挣个个能分赃。 陈平安站起身,笑眯眯一板栗敲下去,那小刺头抱住脑袋,只是没恼火,反而点点头,稚嫩脸庞上满是欣慰,“难怪我爹说二掌柜是个狗日的读书人,翻脸比翻书还快,看来是真的隐官大人了。” 陈平安哑然失笑,肯定是押注押输的,不是托儿,怨不得我。 陈平安想了想,“加上一点,以后喊我曹沫,是化名,或者曹师傅。我暂且当你们的剑术护道人。以后你们跟我到了家乡,入不入我的山门,随缘,不强求。” 这些从此就远游异乡的孩子,许多与亲人离别的伤心伤肺,大概都在白玉簪子里边,慢慢消受了。 他们是离乡,唯独自己却是归乡。 “那咱们击掌,走一个。就当相互认识了。” 陈平安眼神温柔,弯下腰,伸出手掌,与孩子们一一击掌。有些孩子板着脸,原地杵着,不抬手不击掌,陈平安也不介意。 陈平安站在渡船一端,一边驾驭符舟御风,并不高出海面太多,一边头疼,本以为孑然一身游历桐叶洲,哪里想到会是这般闹哄哄的光景。 孩子们有些趴在船栏上,窃窃私语。 有些已经盘腿而坐,开始温养飞剑。 “好大的水啊,都看不到尽头。你说有多深?要是把咱们家乡的长城往这儿一丢,咱们是站在水面上,还是在水底下?” “问隐官……问那曹沫去,他读书多,学问大。” 符舟掠海,期间陈平安远远发现一拨出海的芦花岛采珠客。便给符舟施展了障眼法,绕道而行。 只是这符舟渡船远游,太吃神仙钱啊,陈平安仰头望去,希冀着路过一条由西往东的跨洲渡船,比起自己驾驭符舟跨海远游,后者显然更划算些。而且这拨孩子,既然来到了浩然天下,难免需要与剑气长城以外的人打交道,渡船相对安稳,其实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只可惜陈平安不奢望真有一条渡船路过,毕竟桐叶洲在历史上太过闭塞,没有此物。 陈平安取出养剑葫,系在腰间,轻轻拍了拍酒壶,老伙计,终于又见面了。 再将学生崔东山赠送的那把玉竹折扇,倾斜别在腰间。坐在船头那边,与孩子们问了些白玉簪子里边的情况。 那个名叫纳兰玉牒的小姑娘,嗓音清脆,条理清晰,竹筒倒豆子,将这些年的“修行”,娓娓道来。 光阴流水的流逝速度,里边慢,外边快,名副其实的别有洞天。 所以其实这九个孩子,在白玉簪子这座破碎小洞天里边,练剑不算久。 陈平安沉默许久,突然问道:“今儿宵夜,咱们要不要吃炖鱼?海鱼跟河鲜的滋味,还是不一样的。” 何辜最不认生,大大咧咧道:“不太想,不过可以凑合着吃。” 于斜回补了一句,“这隐官当的,毫不霸气。直接发号施令不就完了。” 这孩子又加了一句,“这儿可没外人,不用喊你曹沫。” 陈平安笑了笑。 于斜回立即举起双手,“就你规矩多。行行行,曹沫,曹师傅,曹大爷,行了吧。” 陈平安叹了口气。 怎么有点像当年身边跟着个李槐? 陈平安运转水法,凝出一根仿佛碧玉材质的鱼竿,再以一丝武夫真气凝为鱼线、鱼钩,也无鱼饵,就那么远远甩出去,坠入海中。 然后开始闭目凝神,凭借那根纤细鱼线的细微震颤,寻觅四周的水中游鱼。 小妍赞叹道:“曹沫很神仙唉。” 玉牒一挑眉头,洋洋得意道:“那当然,不然能让我姐那么死心塌地仰慕隐……曹师傅?!我姐辛苦攒下的所有神仙钱,都去晏家铺子买了印章纨扇和皕剑仙谱了。她去酒铺那边喝酒,都多少次了,也没能瞧见曹师傅一次,可她每次回了家,还是很开心。爷爷说她是鬼迷心窍了,我姐也听不进劝,练剑都懈怠了,经常偷偷练字,临摹扇面上的题款,鬼画符似的。” 小妍轻声道:“咱们啥时候可以见到婉婉姐啊?” 玉牒叹了口气,“难说喽,只晓得我姐跟着晏胖子他们去了倒悬山。” 陈平安睁开眼睛,右手持竿,左手摘下养剑葫,仰头喝了一口酒。 久违的酒水滋味。是自家铺子的烧刀子。 可能是太久没喝了,可能是没有酱菜佐酒的缘故,可能是没有一碗葱花面等着下筷子,所以只是喝了那么一小口,就辣得让人几乎掉眼泪,肝肠打结。 人生路上,会遇到很多一别过后再无重逢的匆匆过客。可是人心间,过客却可能是别人的久住之人。还会笑颜,还会高声言语,还会同桌饮酒醉醺醺。还会让人一想起谁,谁就好像在与自己对视,不言不语得让人无话可说。 陈平安缓缓转过头,望向那些或叽叽喳喳闲聊、或沉默不语练剑的孩子。 梦好像是真的,真的好像是做梦。 大概这就是书上所谓的恍若隔世。 陈平安不敢多喝酒,转过头,对那些好像来自城头的小麻雀们,喊了一声,“喂。” 正在闲聊的孩子们齐刷刷转过头,就连练剑的几个,也都竖起耳朵。 陈平安笑道:“到了浩然天下,以后谁敢欺负你们,我就打死他们。” 白玄问道:“如果在那桐叶洲遇到个仙人,甚至是飞升境,你肯定打不过。” 这个孩子喜欢双手负后,佯装大人。 陈平安笑着摇摇头。 桐叶洲本土修士当中,多半是没有飞升境了。 至于仙人。 打不打得过,可以让他试试看。 只是如今留在桐叶洲的上五境修士,既然当年没走,还活了下来,那就都是当之无愧的豪杰或是枭雄了。 能别打就别打,和气生财。 当陈平安不再需要与半座剑气长城合道,既是失去了依仗,同时又挣脱了牢笼。 至于崔瀺是怎么做到的,天晓得。 因为捻芯的缝衣手段,承载大妖真名的缘故,如此一来,陈平安就等于一直在练拳。无处不在,时时刻刻,会被天地大道无形压胜。 人身小天地,筋骨血肉,经脉气府,再到魂魄,好似整座万里山河小天地,无一例外,都在承受一种玄之又玄的重压,都在震颤不已,都有数位大宗师在毫不留情,凶狠喂拳,淬炼陈平安的体魄。这种熟悉的感觉,亦是一种久违的……心安。 所以先前在造化窟,当他一打开那道山水禁制,陈平安是一个不慎,没能适应天地气机,硬生生“跌境”到了金丹气象。不然就陈平安的谨小慎微,不至于让那些修士察觉到行踪。 从遇到崔瀺,到莫名其妙置身于芦花岛造化窟,反正处处透着诡谲,入乡随俗,习惯就好。 这会儿,就需要陈平安施展障眼法,刻意伪装成一位金丹境地仙了。 白袍“少年”,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酒,高高举起养剑葫,喃喃笑道:“酒有别肠,不必长大。” 小妍怯生生问道:“鱼呢?” 陈平安猛然提竿,将一条巴掌大小的游鱼从水中拽出,摔在渡船上。 孩子们一个个面面相觑。 就这? 不是一条小山似的大鱼儿? 程朝露立即跑去抓小鱼,结果挨了同伴一句小狗腿。 在小洞天里边,都是程朝露烧火做饭炒菜,厨艺不错。 于斜回小声说道:“何辜,我还是觉得他是个假的隐官,咱们悠着点啊,可别被卖了还帮忙数钱。” 孩子们多有小鸡啄米附和。 陈平安想起一事,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件细密竹丝编织而成的湛青色法袍,穿在身上,又揭下先前面皮,覆上一张中年男子的面皮。同时收敛练气士所有气机,展露出金身境的武夫气象,悬佩狭刀斩勘在腰侧,伸手一抓,凝聚水运化作一顶斗笠,戴在头上。 名副其实的刀客曹沫。 而且如今陈平安的障眼法,涉及到人身小天地的运转,不是仙人修为,还真未必能够勘破真相。 白玄坐在船头,依旧双手负后,嗤笑道:“假个大头鬼,这还不算隐官大人?咱们剑气长城,有几个剑修,每天更换面容形象,甚至会乔装打扮成娘们去战场捡漏?” 司徒玉牒点头道:“我姐说了,那会儿的隐官大人,可花枝招展了,都要比她还好看、更有女人味哩。” 陈平安继续钓鱼,手持养剑葫,小口饮酒,一边笑眯起眼,轻声言语道:“古驿雪满庭间,有客策马而来,笠上积雪盈寸,侠客下马登堂,雪光映照,面愈苍黑。饮酒至醉无言,掷下金叶,上马忽去横短策,冒雪斫贼不休,不知姓名。” 于斜回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下文了,就又开始习惯性拆台,问道:“第二条鱼呢?” 陈平安没好气回了一句,“催催催,催个锤儿么,鱼儿呼朋唤友,喊它家老祖宗来,赶路不需要时间啊。” 陈平安突然仰起头,竭尽目力所及望向远方,今夜运道这么好?还真有一条去往桐叶洲的跨洲渡船? 只不过在这之前,好像还需要跟一位仙人境修士打交道,对方风驰电掣远游而来,以一门秘术牵连水运,帮他查探方圆百里的水域动静,大概是依旧找不着那水遁的曹沫,犹不死心,然后就发现了这条渡船符舟,她化虹而至,却没有落在渡船上,与渡船相隔百余步,并驾齐驱,与陈平安提醒道:“你带着这么多孩子,夜游海上,多加小心。” 陈平安愣了愣,放下鱼竿,起身抱拳笑问道:“前辈不怀疑我们身份?” 那位仙人境女修笑道:“周边大小妖族,都已经被我杀绝了。怀疑你们做什么。” 陈平安便不再多说什么。 她问道:“你当真认得姜尚真?”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四十七章 秉烛夜游 程朝露和姚小妍收拾着炖锅碗筷,一个是真心喜欢这类杂务,一个是小小年纪,就立志要当个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至于练剑一事,对于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而言,就跟吃喝拉撒差不多平常,谁都不会懈怠,这就跟浩然天下的山下读人,想要考取功名差不多,都是一种天经地义的事情。 陈平安起身递了碗筷给程朝露,然后抬头望去,还真是一条远游去往桐叶洲的跨洲渡船,楼船的形制样式,仙气缥缈,渡船四周,灵气萦绕,如有壁画上的一位位彩衣女子,衣袂裙带飘荡云海中,陈平安再稍稍凝神定睛细看,果然渡船壁面上,以仙家丹之法,彩绘有一位位山上高人点睛的飞天龙女、水仙电母,皆是女子形容,栩栩如生,陈平安在造化窟那边吃一堑长一智,立即收起视线,果不其然,其中一位壁画龙女好似察觉到外人的遥遥窥探,刹那之间,她视线游曳,只是未能循着那点蛛丝马迹,找到相距极远的那条海上符舟,片刻之后,她收敛眼眸神光,恢复如常,重归寂然,唯有彩带依旧飘摇,拖曳百丈外。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再伸手摩挲着下巴,渡船这道极为高明的山水阵法,能够帮着渡船在远航途中,路径灵气稀薄之地,或是穿过雷电,不至于太过颠簸,好看,瞧着就很仙气,也很实用,可以天然压胜雷电。 渡船隶属于某个女子修士居多的宗门?不然雨师雷君云伯这类神灵,不差那几笔,都该彩绘壁面之上,只会效果更佳。 照理说雨龙宗早已沦为废墟,修士死绝殆尽,难道是当年倒悬山那座水精宫主人云签,并未在三洲之地扎根,就此自立门户,开枝散叶?而是带了那拨修士重返宗门,已经开始着手重建雨龙宗,这条渡船是那云卿机缘所得,还是与人购买而来?还是说这条渡船来自南婆娑洲,或是更加遥远的扶摇洲,所以才会中途路过此地?陈平安在心中迅速盘算婆娑、扶摇两洲的宗门仙家,那两洲的跨洲渡船,陈平安其实都不陌生,早年在春幡斋,面对面打过交道的渡船管事,都不少。 陈平安有些犹豫,要不要驾驭符舟靠近那条御风不算太快的跨洲渡船,主要还是担心剑气长城这拨涉世未深的孩子,会在渡船上发生意外,与仙师们起了纷争,陈平安倒不是怕招惹麻烦,而是怕……自己没轻没重的,一个收不住手。 能让一个九境巅峰、山巅瓶颈的纯粹武夫,都会不小心收不住手,归根结底,自然还是收不住心。 陈平安可以让一个登城挑衅的妖族修士,安然返回南边的家乡,只因为对方跟浩然天下没半点仇怨,它来城头找乐子也好,找死也罢,陈平安刚好拿来解闷,可如今却未必听得进几句来自“家乡人”的糟心话,未必经得起“家乡人”所做的一两件糟心事。 何辜见那曹师傅怔怔出神,问道“想啥呢,瞧见了漂亮女子就挪不开眼,魂不守舍啦?” 于斜回补道“换我年纪再大些,估计也会心动。人之常情,怪不得曹师傅多看几眼,反正不看白不看,手又没往那姐姐身上摸去。” 陈平安笑道“好看女子千千万,一切都作白骨观。” 纳兰玉牒这小女孩,竟是当场取出了笔纸,呵了一口气,就在纸上记下了这句话,然后手腕一抖,全部消逝不见。 陈平安有些讶异,竟然还是个颇有家底的小姑娘?都有方寸物傍身了? 纳兰玉牒。姓氏,纳兰。验证了心中的一个小猜测,陈平安忍不住瞬间便思绪远去千里,能让光阴长河都无法拘束的,大概就是心念了。 先前那位化虹而至的仙人境女子修士,多半是担负起如今雨龙宗海域的巡查职责,陈平安其实只看她腰间那枚霞光流溢的香囊佩饰,加上她一身赤黄气象如朝霞初升,就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来自流霞洲,更是松霭福地之主,女仙葱蒨。擅长炼化天地各色云霞,与北俱芦洲趴地峰一脉的太霞元君李妤,据说双方是好友。 天下太平了吗。好像是的。 这是崔瀺先前所说,也是陈平安当下心中所想。 陈平安早就察觉到自己的心境问题,习惯性想太多。在城头上,独自一人,四面八方,天下皆敌。由不得还挑着隐官担子的陈平安不多想。一旦想少了,着了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除了自己的身死道消,还会连累整个浩然天下的大势走向,偏移向蛮荒天下几分。何况只要能不死,陈平安哪里舍得死,还有那么多想要去见的人,散落在天地四方,等着自己去一一重逢。 陈平安问道“要不要乘坐跨洲渡船?” 九个孩子,除了三个从头到尾都不太喜欢说话的,贺乡亭,虞青章,孙春王,其余都雀跃不已,想要见识见识,一点都不考虑隐官大人的钱袋子。 陈平安提醒道“除了先前说过的两点,到了渡船上边,再记得注意隐藏你们的剑修身份,反正只要不主动惹事,其余都没什么好顾虑的,想练剑就在屋内潜心练剑,想赏景就出屋赏景,百无禁忌。” 陈平安驾驭符舟,往那跨洲渡船激射而去,快若雷光,转瞬之间就掠出百余里,追上了那条彩带飘荡的渡船,大小两艘渡船,相距一百多丈,陈平安以中土神洲大雅言朗声道“能否让我们登船?” 跨洲渡船那边不能算是毫无反应,寥寥无几出门赏景的山上炼师,无需渡船那边出声,都已经迅速返回住处。 然后渡船栏杆四周,水雾升腾丈余高度,等到云雾散去,浮现出一把把符箓长剑,青竹材质,苍翠欲滴,绿意莹澈,且剑身皆有丹敕文,是脉络繁多的符箓一道,斩妖一支。关键还是那数以千计的符剑材质,是竹海洞天出产的青竹,道意蕴藉,天然压胜山川鬼魅湖泽精怪,虽非青神山那十棵祖宗竹的近支,但如此数量的青竹符剑,肯定天价,绝对不是任何一艘跨洲渡船都能够购买、再炼化为如此珍稀符剑的,况且竹海洞天历来极少对外贩卖青竹,任由一茬茬一山山的青竹年年腐朽,竹花开化青泥,也绝不以此挣钱。 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了,那位从未走出洞天之外、从未在浩然天下现身的青神山夫人,主动贱卖了竹海洞天的海量青竹,甚至可能是直接赠送给中土文庙。 所以将来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去竹海洞天游历一番。 一艘跨洲渡船,剑气森森,天地肃杀。 当年去往倒悬山的跨洲渡船,管事多是杀伐手段不弱的元婴地仙,甚至会有上五境修士或隐或现,帮忙押运货物,以防万一。 那些渡船外壁的彩绘女子,一一现身,身姿婀娜,高三到四丈不等,各自手持一把青竹材质、炼法秩更高的符剑,剑尖指向那条符舟武夫装扮的中年男子,头戴斗笠,一身青衫,腰悬狭刀系酒壶。 跨洲渡船那边,渡船修士和大多乘客,都在打量那艘横空出世的符舟,一群小娃儿没啥看头,更多注意力,还是落在了那个男子身上。 陈平安抬起一手,笑道“我可以任由青竹符剑,割伤手掌,以此验明身份再登船。” 何辜唉声叹气道“半点不霸气。” 于斜回点头道“窝囊得很。” 一个身穿墨色法袍的渡船管事站在船头,手持一对铁锏,大髯却小脸,倒是有几分卷气,言语却豪气,简明扼要,就说了三个字,“滚远点。” 陈平安高高举起手,手指间夹住一颗谷雨钱,还了三个字“不差钱!” 管事说道“一剑手心,一剑眉心,乐不乐意?” 陈平安点头道“无妨无妨,只是恳请渡船这边小心些力道,别戳穿了。” 陈平安笑呵呵补了一句,道“宁肯错杀不错放的勾当,太伤阴德,咱们都是正儿八经的谱牒仙师,别学山泽野修。” 那彩绘龙女,似乎得了渡船管事的心声敕令,果真递出两剑,剑光骤然划破夜幕,又倏忽收敛,她收剑过后,低头望去,剑尖之上,有两粒鲜血凝聚而成的珠子,剑尖微微震颤,来自那斗笠汉子手心、眉心的两滴鲜血砰然而碎,一位水仙姿容、地祇气息的彩裙女子又以秘术将鲜血重新凝聚,显然没有察觉到异样,与那龙女一起倒持竹剑,兴许这就算是与那斗笠汉子示好几分了,毕竟对方此举,极有诚意,将鲜血交予炼师勘验身份,可不是什么递交通关文牒那么简单的。 陈平安一招手,将两粒鲜血收入手心。 那位管事神色和悦几分,问道“你们从哪里冒出来的?” 陈平安选择以心声答道“得知流霞洲葱蒨前辈,道法无边,已经将作乱妖族斩杀殆尽,雨龙宗地界可谓海晏清平,再无隐患,我就带着师门晚辈们出海远游,逛了一趟芦花岛,看看一路上能否遇见机缘。至于我的师门,不提也罢,走的走,去了第五座天下,留下的,也没几个老人了。” 那管事心一紧,好家伙,竟是个假装纯粹武夫的元婴修士!狗日的,多半是那桐叶洲修士无疑了。要么是兵家修士,要么是……剑修。否则体魄不至于如此坚韧如武夫宗师。 对方心声,极为清晰,显然是渡船两层山水禁制,对其修为影响不大,若是一位金丹地仙,心声言语传到渡船,让自己听个真切,倒也不难,只是声音却绝对不会如此清晰。 陈平安手掌轻轻一拍青衫,一袭法袍起涟漪,绽放出一阵阵青翠雾霭,主动打破些许障眼法,显露出身上法袍的竹丝衣质地,来自青神山。 乘坐桂花岛去往猿蹂府的刘幽州,当初少年身上就穿有一件竹丝衣。 这类法袍,又有“清凉境地”和“避暑胜地”的美誉。 尤其是修行木、水两法的练气士,对青神山竹衣法袍的青睐,不亚于世间修士对那方寸物、咫尺物的追求。 没有一个妖族修士,会将青神山竹衣穿戴在身。 除非是一头道法高深的仙人境大妖,只是如今天上悬镜,上五境妖族修士,尤其是仙人境,一旦离开海底,休想隐匿气息。 大镜高悬,是一柄传说中的开妆镜。 若是更加擅长掩藏气息的飞升境大妖。这艘“彩衣”渡船,自认倒霉,认栽便是。无非是个力战而死的下场,只不过大妖一旦泄露踪迹,也就必死无疑了。 自有雨龙宗旧址的驻守修士,帮忙报仇。 除了流霞洲仙人葱蒨,金甲洲女子剑仙宋聘,还有来自中土神洲的一位飞升境,亲自镇守蛟龙沟地界。 那位管事抱拳道“得罪了,请登船。” 陈平安抱拳还礼,笑道“山上风大,小心驶得万年安稳船。” 若是陈平安先以青衫竹衣示人,估计今夜就别想登船了。 这就是人心。那管事笑了笑。 倒是个会说话的。 陈平安与渡船要了三间屋子,陈平安自己一间,小姑娘和男孩子各住一间。 陈平安就一个要求,屋子必须相邻,神仙钱好说,随便开价。至于彩衣渡船是否需要与客人商量,腾出一两间屋子,陈平安加钱用以弥补仙师们就是了,总不至于让仙师们白白挪步,教渡船难做人。 天底下姓钱的人最多。 事情办得相当顺遂。一来如今山上的神仙钱,愈发金贵值钱,再者彩衣渡船也有几分行事退让的意思。做山上买卖的,小心驶得万年船,当然不假,可“山上风大”一语,更是至理。 陈平安双指掐剑诀,同时运转五行之金本命物,帮着两间屋子都圈画出一座金色剑池。 免得孩子们的闲聊对话,不知不觉就被渡船吃饱了撑着的好事者,以术法随意窥探。 陈平安本想再捻出几张符箓,张贴在窗口、门上,不过想了想还是作罢,免得让孩子们太过拘谨。 这条渡船落脚处,是桐叶洲最南端的一处仙家渡口,距离玉圭宗不算太远。 陈平安回了自己屋子,要了一壶彩衣渡船独有的仙家酒酿,喝了半壶酒,以手指蘸酒水,在桌上写下一行字,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上一次去往桐叶洲,跨洲渡船是条拥有数座秘境的吞宝鲸。 如今倒悬山没了。陆台现在也不知身在何方。 在剑气长城,陆台若是以“刘材”身份现身,会让陈平安的心境雪上加霜。可如今既然返乡了,陈平安就不至于如何畏缩。 陈平安习惯性在窗口张贴一张祛秽符,开始走桩,要尽快熟悉这方天地的大道压胜。 这就是合道剑气长城的后遗症,在蛮荒天下,会被压胜,到了浩然天下,一样如此。 对于纯粹武夫是天大的好事,别说走桩,或是与人切磋,就连每一口呼吸都是练拳。 可是对于修道之人而言,处境就比较尴尬了。如果陈平安没有那份武夫底子,仅凭剑修身份,估计这会儿已经趴在地上。不过只要熟悉了浩然天下的大道运转,影响会越来越小,但是一旦与人搏命,还是会有诸多意外,简而言之,如今陈平安等于半个妖族修士,置身于浩然天下的圣人小天地。 陈平安闭上眼睛,似睡非睡,缓缓走桩,在剑气长城看门这些年,靠着水磨功夫,练拳三百余万。 打算返回落魄山之前,再练五十万拳。 所以曾经想也不敢多想的练拳千万,还是大有希望的。 左右两间屋子的两拨孩子,暂时都没有人出门,陈平安就继续安心走桩。 拂晓时分,彩衣渡船缓缓悬停,说是路过了芦花岛最大的一座采珠场,会停留一个时辰,可以与芦花岛修士购买各色明珠。 渡船乘客只要手持一把青竹符剑,就可以御风去采珠场临时搭建的仙家渡口,但是渡船这边会有人带队,谁都不许擅自离开,独自远游,不然就别想重新登船了,既然喜欢胡乱逛荡,干脆就独自一人逛荡去桐叶洲。 陈平安走出屋子,去往船头,却没有要去采珠场的想法,就只是站在船头,想要听些修士闲聊。 他先前想要购买几份山水邸报,渡船那边的答复很干脆利落,没有,要是嫌钱多,渡船管事写得一手极妙的簪花小楷,可以临时写一份给他,不贵,就一颗神仙钱,谷雨钱。 这明摆着是欺负一位桐叶洲修士了。 浩然九洲,桐叶洲修士的名声,多半已经烂大街了。 不去采珠场开销神仙钱,在彩衣渡船上边,也有一桩足可怡情的山上事可做。 渡船悬停位置,极有讲究,下方深处,有一条海中水脉途经之地,有那醴水之鱼,可以垂钓,运气好,还能碰到些稀罕水裔。 只不过想要享受这份渔翁之乐,得额外给钱,与渡船租借一根仙家秘制的青竹鱼竿,一颗小暑钱,半个时辰。 陈平安见船栏旁,已经有三三两两的渔翁,就花了一颗小暑钱,有样学样,坐在栏杆上,抛竿入海,鱼线极长,一小瓷罐鱼饵,总算不用花钱,不然渡船的这本生意经,就太黑心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以前崔东山经常在自己身边胡言乱语,说那白纸黑字,大有深意,每一个文字,都是一个影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直到现在,陈平安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只是觉得这个说法,确实深意。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夜幕,风雪渐大。 地之去天不知几千万里,日月悬于空中,去地亦不知几千万里。 陈平安突然很想去天幕看一看,御风御剑也行,驾驭符舟渡船也可。 只不过一想到那些孩子还在船上,陈平安就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垂钓之余,陈平安更多心思,还是那些修士的对话,只不过没什么嚼头,都是些琐碎事,不涉及天下形势。 陈平安现在最大的担心,是自己身在第四个梦境中。 别是那白纸福地的手段。 家精心打造的那座白纸福地,最大的玄妙,就是福地内的有灵众生,虽是一个个白纸傀儡,却当真有灵,能够按照繁杂的脉络,各自有所思有所为,与真人无异。唯一的差异,就是福地纸人,哪怕是修道之士,可对于光阴长河的流逝,毫无知觉。 所以陈平安当然会担心,从自己跨出芦花岛造化窟的第一步起,此后所见之人,皆是白纸,甚至干脆就是一人所化,所见之景,皆是传说中的一叶障目。 天地茫茫,身在其中,仿佛一个好酒之人,喝了个半醉醺醺,既没醉死拉倒,也不算真正清醒,然后好像有人在旁,笑问你喝醉了吗,能不能再喝……如何不教人怅然若失。 这种事情,师兄崔瀺做得出来,何况浩然三锦绣的大骊国师,也确实做得到。 崔瀺和崔东山,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收放心念一事,心念一散化作千万,心念一收就聊聊几个,陈平安怕身边所有人,突然某一刻就凝为一人,变成一位双鬓雪白的青衫儒士,都认了师兄,打又打不过,骂也不敢骂,腹诽几句还要被看穿,意不意外,烦不烦人? 有修士大笑一声,猛然提竿,成功钓起了一条醴水之鱼,说是鱼,其实是红色大鳖模样,水盆大小,四眼六脚,有明珠缀足上。那人剥下六粒珠子,再将醴水之鱼随手丢回海中。很快就有一位身穿湘水裙的渡船女修,去购买珠子,修士一颗小暑钱到手,笑逐颜开,与一旁好友击掌,好友说开门大吉,这趟去桐叶洲,肯定会有意外之喜。 陈平安一无所获,全然无所谓就是了。运道太好,反而心虚几分。 又有人钓起了一条岁月更久的醴鱼,这次彩衣渡船女修,干脆与那人买下了整条鱼,花了三颗小暑钱。 陈平安转头望去,是那渡船管事站在了身后不远处,高冠玄衣,极有古风。 那管事自我介绍道“黄麟,乌孙栏次席供奉。” 陈平安疑惑道“金甲洲宗门乌孙栏?什么时候有男子供奉了?” 乌孙栏出产的十数种仙家彩笺信纸,在中土神洲仙府和世族豪阀当中,久负盛名,财源滚滚。尤其是春树笺和团花笺,早年连倒悬山都有卖。 与那“龙女仙衣湘水裙,掌上骊珠弄明月”差不多,一件东西,只要能够成为女子仙师、豪门闺秀的心头好,就不怕挣不着钱。而男子,再将一个钱看得磨盘大,大抵也会为心仪女子一掷千金的。自家落魄山上,好像就比较缺少这类玲珑可爱的物件。 黄麟说道“死人太多。” 陈平安愣了一下,转身抱拳。 黄麟突然笑道“一个敢带着九个孩子出海远游的练气士,再怕死也有数,先前阻拦道友登船,多有得罪,职责所在,还望海涵。回头我自掏腰包,让人送几壶酒水给道友,当是赔罪了。” 陈平安点头道“黄道友好风度。” 黄麟一笑置之,告辞离去。 到了时辰,陈平安归还了鱼竿,返回屋内,继续走桩。 半个月后,渡船各处喧哗一片,陈平安推开窗户,发现是遇到了一处海市蜃楼。 似有一头大蜃在海底,吐气结成了一大片连绵仙家宫阙,一一矗立云海中,高低不一,金光粼粼,恍若一处远古仙境,处处神仙宅。在一条条串联仙家宫阙阁楼的云间道路上,车马冠盖,川流不息,男女皆古貌,驾车之人,多是身材魁梧的披甲金人,更有其中一座最为巍峨的宫殿,上边有数十黄鹤盘旋不去。 陈平安没来由感慨一句,人言神物老愈灵。 寻常的海市蜃楼,多是畅通无阻的幻境,只是这一处海市,显然并非如此,灵气流转,假象近乎真相,彩衣渡船似乎遇到过这座海市蜃楼,毫不犹豫就选择绕道而行,不曾想绕行百余里之后,海市蜃楼景象始终拦阻去路,有那地仙修士不知轻重利害,想要去一探究竟,被管事黄麟劝阻下来,说这头垂死大蜃,隐藏极深,连那仙人葱蒨追寻数月之久,都始终寻觅不见踪迹,再者这头妖物,如今处于“道散”境地,类似一位玉璞境修士的魂飞魄散,已经压抑不住自身的道气外泻,深陷海市其中,寻常破障符根本无用处,而且那头大妖今天如此作为,极有可能是凶性毕露,要在大道消亡之前,选择与渡船拼个鱼死破。 渡船外壁彩绘女子一一现身,青竹剑阵更是开启,飞剑如雨,破开那些大蜃吞吐显化的云雾瘴气,宛如一艘袖珍剑舟。 渡船前方,凭空出现一座云气苍茫的宫阙,还悬了一挂白虹。 这让那黄麟神色剧变,世俗人间的白虹,兴许谈不上如何怪异,但是此地白虹,兵气也。 那头大蜃当真要不再隐藏行踪,终于暴起杀人了。 只是不知自家这条渡船,能否支撑到仙人葱蒨的驰援解围。 陈平安微微皱眉,按照圣贤的解字之法,虹字,作两头蛟龙解,故而以虫字旁。 陈平安凝神望去,那条白虹果真有正副两道,分出了虹霓雌雄。古人将虹霓视为天地之淫气,就像那远古月宫蟾蜍,是月魄之精光之属。 黄麟站在船头,现出了一尊身高百丈的儒衫法相,黄麟真身则以手指作刀,割破手心,以本命鲜血作为符箓的丹材质,当黄麟在手掌写字之时,法相高居一手,掌心处便显化出一张金色符箓,黄麟一边静心凝气写文字符,一边朗声道“仙官敕六丁,檄水臣蛟蜃。” 百丈法相手心处,言出法随的十个符箓大字,金光流淌,映彻四方,云雾瘴气如被大日照耀,方圆数里之地,瞬间似积雪消融一大片。 黄麟再割破手心,沉声道“远持天子命,水物当自囚!”法相手掌处,环有层层日晕,金光蓦然绽放,落下了一场滂沱大雨,更似一大锅滚烫沸水洒落风雪中。 在海市蜃楼当中,一座坊市轰然倒塌,一个偷偷潜伏其下的庞然身影,一闪而逝。 一位跨洲远游的乘客,竟是位深藏不露的金丹瓶颈剑修,大笑道“为黄道友助阵斩妖!” 只是这位剑修的练剑路数,颇为古怪,竟是在一处观景台上,脚踩罡步,双手掐剑诀,这才轻轻一呼气,口吐一枚莹莹光彩的剑丸,去势极快,离开渡船百丈之后,原本长不过三寸的剑丸,蓦然变为一把铭刻有仙家墨箓的漆黑巨剑,而那金丹剑修,依旧步罡踏斗不停,最终脚下踩出一道北斗符阵,更有一条青鱼浮水而出,剑修一脚踩在那尾青鱼背脊上,剑诀落定收官时,念念有词,“山人跨鱼天上来,识者珍重愚者猜。手中电击倚天剑,直斩长鲸海水开。” 那把去往宫阙与白虹的本命飞剑,剑光流彩,拖曳出一尊身披金甲的神将,手持墨色巨剑,电光交织,一神灵一飞剑,直斩而去,试图将那白虹连同蜃楼一并斩开。 一击过后,声响作雷鸣,风卷云涌,气机激荡,连渡船都轰然震动,晃荡不已。 金丹剑修吐出一口血水,伸手扶住栏杆,赶紧以心神收取飞剑,不曾想一股遮天蔽日的瘴气疯狂涌出,将那本命飞剑一裹,竟是天地隔绝一般,断开了剑修与本命物的牵连,剑修脸色惨白无色,心神震颤不已。黄麟立即施展神通,帮着剑修寻觅那把消失无踪的飞剑。 陈平安早已轻轻加重脚上力道,使得相邻两座屋子都安稳如常,不受那道气机殃及。 只不过与渡船其他修士不同,陈平安的视线没有去寻觅那个障眼法的庞然身形,而是直接盯住了海市东南一角的天幕处。 陈平安抬起左手,运转水字印,五雷攒簇,造化掌中,陈平安没有直接祭出这道完整雷法,而是选择了其中一记水法天雷,主役雷致雨,镇压一切作祟大蛟、毒蛇、恶蜃等水裔之属,行云布雨,兴风起浪,职掌水府。 陈平安手腕一个猛然拧转,这道凝为珠子大小的水雷,去势极快,比那位金丹瓶颈地仙的本命飞剑,更胜一筹,以至于彩衣渡船上没有修士察觉到这点异样,所以等到那记水雷,从气象不显,到笔直一线,再到轰隆作响,犹如天雷震动,落下大劫,渡船众人都误以为是那管事黄麟的术法神通。 与此同时,陈平安左手再攒一记雷局,右手凝气为剑,合成一道“斩虹符”。 先前水雷,砸中那头大蜃的藏身之处,不作重伤想,只是一个敲门做客的举动。 但是随后这道先礼后兵的斩虹符,就声势惊人了,先前那位步罡踏斗的金丹剑修倾力一击,也只是让那挂悬在宫阙上方的白虹晃了一晃,当拥有雷局天威加持的斩虹剑符现世,海市蜃楼之中,就像出现了一道凭空破开小天地的纤细剑光,一划而下,将那兵气白虹连同仙家宫阙一斩而断,再有雷局绽放,两物当场崩碎。 人未去。 雷局、剑符已经开阵功成。 天地清明,气象一新,再无海市蜃楼障眼拦路。 大蜃潜入海底深处,海面上掀起惊涛骇浪,被混乱气机牵扯,哪怕有山水阵法,彩衣渡船依旧晃荡不已。 那金丹剑修惊喜万分,在一处稀薄云雾中,感知到了一粒剑光,赶紧以心念驾驭那把本命飞剑返回窍穴温养。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轻轻攥拳,收起一记新剑诀,放弃了追杀那头大蜃的打算,因为仙人葱蒨肯定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那金丹剑修抱拳朗声道“金甲洲剑修高云树,谢过剑仙前辈相救!” 寂然无声,并无回应。 高云树只当是那位剑仙高人不喜客套,厌烦这些繁文缛节,便愈发钦佩了。 心想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剑仙,既然会乘坐这条乌孙栏渡船,就肯定是自家金甲洲的前辈了。 陈平安关了窗户,继续在屋内走桩练拳。 彩衣渡船那边有一位年轻女修,送来几壶上好的仙家酒酿,她敲门的时候,神色古怪。 她显然想不明白,为何供奉黄麟会对这个贪生怕死的桐叶洲修士,如此礼待。 陈平安与她道了一声谢,没有客气,收下了酒水,然后好奇问道“敢问姑娘,一壶酒水,市价如何?” 管事黄麟应该有所察觉,只是不道破罢了。 那女修似乎给气得不轻,挤出一个笑脸,反问道“客人你觉得彩衣渡船会买自家酒水吗?” 陈平安将那几壶仙家酒酿放在桌上,与先前所买酒水不一样,这几壶,贴有乌孙栏秘制彩笺,若是撕下来转卖他人,估摸着比酒酿本身更值钱。 陈平安走桩完毕,脚步极轻,出拳极慢,已经不知不觉过去了一天一夜,陈平安睁眼后,以心声与两拨孩子言语,然后去打开门,很快九个孩子就陆陆续续赶来这间屋子。 虞青章手里拿了本。 贺乡亭与虞青章并肩而立。 孙春王好像比较不合群,所站位置,离着所有人都有些微妙距离。 这三个孩子,至今还没有在陈平安这边说过一句话,私底下也沉默寡言。 陈平安大致猜得出些缘由,也不愿去刨根问底。 一座剑气长城,不是人人都对隐官心怀好感,而且各有各的道理。 陈平安说道“你们各有剑道传承,我只是名义上的护道人,没有什么师徒名分,但是我在避暑行宫,翻阅过不少剑术秘传,可以帮你们查漏补缺,所以你们以后练剑有疑惑,都可以问我。” 陈平安眼角余光发现其中两个孩子,听到这番言语的时候,尤其是听到“避暑行宫”一语,眉眼间就有些阴霾。陈平安也只当不知,假装毫无察觉。 何辜小声问道“曹师傅,先前路过海市蜃楼,那道凌厉至极的剑光,是不是?对不对?” 何辜。个子最高,腰间别有一把锻炼极佳的短剑“读婢”,应该不是剑坊锻造之物,而是家传或是师传。而且为何辜传下此剑之人,对浩然天下的怨气,肯定不小。 于斜回难得说句好话,“惊心动魄,荡气回肠。” 陈平安直截了当说道“不是。” 又是墨箓又是神将的,不敢冒认。 姚小妍有些惋惜。 陈平安说道“到了桐叶洲,登岸后,如果有我觉得比较棘手的意外,你们务必立即进入小洞天,不要有任何犹豫。” 程朝露突然怯生生问道“我能跟曹师傅学拳吗?保证不会耽误练剑!” 双手负后的白玄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道“真是小狗腿。曹师傅会什么,就屁颠屁颠跟着学什么。” 这孩子在白玉簪子小洞天的时候,喜欢与人自称小小隐官。 隐官陈平安。小隐官陈李。那么他就只好是小小隐官了。 只是出来后,见着了真隐官,白玄反而不提这茬。 陈平安对那小胖子程朝露笑着点头,“当然可以。拳理剑理两相通,练拳与练剑,当然是有界线的,却不是山与远山、永远不相见的那种,而是高山与远水的关系,只要两理一通,就是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反而能够相互裨益,愈发砥砺皮囊与魂魄。” 说到这里,陈平安停下话头,对其他人说道“都回去练剑就是了,有想听拳法闲话的,可以留下。” 结果只有程朝露留下了。 陈平安让小胖子坐下,点燃桌上一盏灯火,程朝露小声道“曹师傅,其实贺乡亭比我更想练拳,只是他抹不开面子……” 陈平安摆摆手,不让程朝露多说此事,继续先前自己的话语,“出拳递向天地,是往外走,温养拳意在身,是往内走,两者缺一不可。” 一个小姑娘脚步匆匆,去而复还,轻轻敲门,程朝露赶紧跑去开门,是那纳兰玉牒,她一手肘撞开小胖子,由她来关了门,这才落座一旁,再次取出了笔纸,正襟危坐,眼神示意隐官大人可以继续言语了。陈平安笑道“方寸物很珍贵,最好携带在身。” 小姑娘立即抄录在纸上。 陈平安有些无奈,也不去管她,说道“如果练拳只练筋骨血肉,不去炼神意温养体魄,就是只会剐掉一个人精气神的下乘路数,境界越高,出拳越重,每次都会伤及武夫的魂魄精元,很容易落下病根,积攒隐患一多,次次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如何能够长久?尤其是动辄伤敌毙命的凶狠拳路,武夫一旦不得其法,就好似招邪上身,神仙难救了,学拳杀人,到最后莫名其妙就把自己打死了。” “所以在我家乡,又有‘传徒先传药,无方非亲传’,以及‘穷学武富练武,一人习武耗去三代财’的两个说话,都是山下江湖流传很广的老话,当然是有道理的。” “程朝露,你要是真想学拳,没有问题,不过要从走桩、立桩学起,比较枯燥乏味,如果哪天觉得练拳没劲,也不用为难,担心会被我训斥,专心练剑即可。” 程朝露听得两眼放光,满脸涨红,激动万分道“曹师傅,我肯定会好好练拳的,只要有曹师傅一小半的拳法能耐,就心满意足了。” 纳兰玉牒摇摇头,自言自语道“难。” 陈平安笑道“如。” 小姑娘很聪慧,立即跟上一个字,“登。” 小胖子哀叹一声,“天。” 陈平安忍不住笑了起来。 随后一路无事,风平浪静,彩衣渡船从海上掠过了陆地上的千重水万重山,只是哪怕从渡船俯瞰许久,人间依旧炊烟寥寥,唯有青山未老,绿水长流,飞鸟与白云共留客。 最终在一个夜幕中,渡船落在了桐叶洲最南端,那座从废墟中重建的仙家渡口所在,曾是一个破碎王朝的旧渝州地界。 故国旧山河,城春草木深。 先贤古语有云,思君不见君,下渝州。 陈平安从窗口坐回桌旁,怔怔看着桌上那盏灯火。 俗子无长生,三万六千日,夜夜当秉烛。 一阵敲门声响起,门外小姑娘有些雀跃,说曹师傅,咱们到了,可以下船喽。 陈平安应了一声,站起身,由着那盏灯火继续亮着,抬起手,施展术法,将一顶斗笠戴在头上。 开了门,带着孩子们走下渡船,回头望去,黄麟似乎就等他这一回望,立即笑着抱拳相送,陈平安转身,抱拳还礼。 走出一段路后,陈平安突然蹲下身,伸手抵住地面,然后轻轻抓起一把土壤,收入袖中,会带回家乡。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四十八章 山水有重逢 在陈平安蹲着发呆的时候,唯一一个拥有方寸物的纳兰玉牒,取出了一部名为《山海补志》的神仙书,早年家族托人购自倒悬山,小姑娘动作极快,噼里啪啦就给翻到了桐叶篇,神仙书上,一张书页,能够记录十数幅山水画卷和数千个细微文字,不曾修行的凡俗夫子,眼力不济,看不清文字内容。 陈平安当年囊中羞涩,只买了一部《山海志》,没舍得买这更加大部头、记录山川形胜更加繁琐详实的《补志》。小姑娘开始为其他人解释这处渝州仙家渡口的由来,小姑娘话语刚起了个头,突然想起自己亲笔抄录的那句“提醒”,赶紧将书籍丢回方寸物,拍拍手,蹲在陈平安身边,学那曹师傅伸手抵住泥土,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陈平安回过神,笑道:“这次没关系,下次再注意就是了。” 小错早犯早知道,长辈早说孩子早记住。 陈平安起身说道:“玉牒,我帮你遮掩一下,继续翻书看,帮我们解释解释,其实我也不晓得这座渡口的历史典故。可以的话,你用桐叶洲雅言。” “曹师傅会不知道?是考校我雅言说得流不流畅,对吧?一定是这样的。” 纳兰玉牒这才重新取出《补志》,用字正腔圆的桐叶洲雅言,阅读书上文字。渝州是大盈王朝最南方地界,旧大盈王朝,三十余州所辖两百余府,皆有府志。其中以渝州府志最为神仙怪异,上有仙人迹六处,下有龙窟水府九座,旧有观庙神祠六十余。众人脚下这座渡口,名为驱山渡,传闻王朝历史上的第一位国师,渔夫出身,拥有一件至宝,金铎,摇晃无声,却会地动山摇,国师兵解仙逝之前,专门将金铎封禁,沉入水中,大盈柳氏的末代皇帝,在北地边关战场上接连大败,就异想天开,“另辟蹊径,开疆拓土”,下令数百炼师搜寻江河峡谷,最终破开一处禁制森严的隐蔽水府,寻得金铎,成功驱山入海,填海为陆,成为大盈历史上拓边武功、仅次于开国皇帝之人……孩子们听到这些王朝旧事,没什么感觉,只当个小有趣味的山水故事去听,而陈平安则是听得感慨良多。 陈平安其实想要知道,如今负责重建驱山渡的仙家、王朝势力,主事人到底是大盈柳氏后裔,还是某个劫后余生的山上宗门,比如玉圭宗? 陈平安之所以没有直奔家乡宝瓶洲,一来是机缘巧合,刚好遇到了那条跨洲远游的彩衣渡船,陈平安原本想要通过购买船上的山水邸报,以此获悉如今的浩然大势。再者若是让孩子们返回白玉簪子小洞天,虽然无碍他们的魂魄寿命以及修行练剑,但是大地天地光阴流逝有快慢之分,陈平安心里终究有些不忍,好像会害得孩子们白白错过很多风景。哪怕这一路远游,多是一望无垠的海面,景色枯燥乏味,可陈平安还是希望这些孩子们,能够多看看浩然天下的山河。 最后就是陈平安有一份私心,实在是被那三个古怪梦境给折腾得杯弓蛇影了,所以想要尽早在一洲山河,脚踏实地,尤其是借助桐叶洲的镇妖楼,来勘验真假,帮忙“解梦”。 事实上,事实证明陈平安没白费功夫,方才突然蹲下身,就是陈平安差点一个踉跄,这让他立即心安几分。 陈平安起身后,刻意挺直腰杆,身形不再佝偻,只是这么个细微动作,就会让陈平安更不好受,但是裨益体魄更大。 走路就是最好的走桩,就是练拳不停,甚至陈平安每一次动静稍大的呼吸吐纳,都像是桐叶洲一洲的残余破损气运,凝聚显圣为一位武运集大成者的武夫,在对陈平安喂拳。 感觉狠狠打一架,九境山巅武夫的瓶颈,就能够有所松动,直觉告诉陈平安,想要破境跻身止境武夫,极为不易,陈平安非但不着急破境,反而愈发珍惜桐叶洲这座天然“演武场”的无形砥砺。 道理很简单,曾经有人说过,十境之争,就是决定他和曹慈未来武道高低的胜负关键。是连输三场之后,这辈子就此一路输下去,还是久别多年,第四场切磋,陈平安就此扳回一局,第一步,就看他能否以最强九境跻身武道止境了。 一位年轻女修离开彩衣渡船,找到陈平安一行人,亭亭玉立,停步不前。 陈平安假装没认出身份,“你是?” 那乌孙栏女修,怀捧一只造工素雅的黄花梨字画匣,小画匣四角平镶如意纹白铜饰物,有那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云头拍子,一看就是个宫里头流传出来的老物件。她看着这个头戴斗笠的中年汉子,笑道:“我师父,也就是彩衣船管事,让我为仙师带来此物,希望仙师不要推脱,里边装着我们乌孙栏各色彩笺,总计一百零八张。” 陈平安轻轻一拍斗笠,赶紧接过那只字画木匣,与管事黄麟道了一声谢,然后感慨道:“早知如此,就不揭下酒壶上边的彩笺了,回头重新黏上,省得朋友不识货。” 女修以心声说道:“师父让我捎句话给仙师,中土文庙曾经下令山上禁绝山水邸报五年,还差了半年才解禁,所以我们渡船这边不是不想卖,而是实在有心无力。” 陈平安有些无奈,难怪当时登船没多久,就察觉到渡船之外,有一道天上镜光和一道仙人气息的悄然游曳,原来是自己这位桐叶洲修士,不小心漏了马脚。后来渡船遇到海市蜃楼,若是自己没有果断出手,说不定那顿在芦花岛祖师堂欠下的喝茶,就要在彩衣渡船上边补上了,除了大瀼水元婴剑修,以及那位流霞洲女子仙人葱蒨,极有可能会有其他高人一起落座待客。 彩衣渡船这边,乌孙栏次席供奉黄麟,其实是一位正统出身的儒家书院子弟,先前以文字传檄镇压水裔,黄麟靠一身浩然气,言出法随,破开海市迷障极多,还有那圣贤书篇上的“远持天子令”一语。至于黄麟如何舍了君子贤人身份,转去担任乌孙栏的供奉,大概就是乱世当中的一部鸳鸯谱? 陈平安不由得想起那个渡船打趣自己的少年修士,好小子,挺会装啊,还簪花小楷呢?少年看似插科打诨,实则心神平稳,言语与神色之间,竟是没有半点纰漏,所以连自己都给糊弄过去了。 于是陈平安说道:“你们渡船上有个少年伙计,虽然修道资质不算极佳,但是心性不错,是棵好苗子,说不定会大器晚成。” 年轻女修嫣然而笑,竟是与陈平安施了个万福,“借前辈吉言,替我弟弟与前辈道一声谢。” 一场好聚好散。 陈平安带着孩子们,找到了开在驱山渡集市入口处的渡口坊楼。 作为桐叶洲最南端的渡口,驱山渡除了停靠彩衣渡船这样的跨洲渡船,还有三条山上路线,三个方向,分别去往黄花渡、仙舟渡和鹦鹉洲,渡船都未能到达桐叶洲中部,都是小渡口,无论是《山海志》还是《补志》都未曾记载,其中黄花渡是去往玉圭宗的必经之路。 陈平安有些奇怪,为何玉圭宗没有占据驱山渡?按照《补志》所写,大盈王朝执牛耳者的仙家门派,是玉圭宗的藩属宗门,于情于理也好,出于利益诉求也罢,玉圭宗都该名正言顺地帮助山下王朝,一起收拾桐叶洲南方广袤的旧山河,而大盈王朝肯定是重中之重,将渝州说是兵家必争之地都不过分,更奇怪的是,执掌驱山渡大小渡船事宜的仙师,虽然以桐叶洲雅言与人说话,竟然带着几分皑皑洲雅言独有的口音。 陈平安带着一大帮孩子,所以格外引人注目。 而且那九个孩子,一看就像资质不会太差的修道胚子,自然让人羡慕,同时更会让人忌惮几分。 只是肯定没人相信,九个孩子,不但都已经是孕育出本命飞剑的剑修,而且还是剑修当中的剑仙胚子。 何况是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 这等光景,随便搁哪儿,哪怕是在些以剑道立本的宗字头仙家,让某位剑仙亲自带队,下山游历,都足够吓人,匪夷所思,所以陈平安就算扯开嗓子喊,可只要九个孩子不纷纷祭出飞剑,就都没人相信。偌大一座桐叶洲,别说露面,能够在山上凑出这么多剑修孩子的宗门,屈指可数,就算有上五境剑仙亲自护道,都不敢如此贸然行事。 陈平安故意掏出一枚谷雨钱,找回了几颗小暑钱,买了十块登船的关牒玉牌,如今乘坐渡船,神仙钱费用,翻了一番都不止。原因很简单,如今神仙钱相较以往,溢价极多,这会儿就能够乘船远游的山上仙师,肯定是真有钱。 不过这笔路费,只要练气士运道别太差,就有机会找补得回来。只是比较考验眼力,挣钱的多寡,靠机缘大小。 盛世收藏古董珍玩,乱世黄金最值钱,乱世当中,曾经价值千金的古董,往往都是白菜价,可越如此,越无人问津。可当一个世道开始从乱到治,在这段时日里边,就是不少山泽野修四处捡漏的最佳时机。这也是修道之人如此重视方寸物的原因之一,至于咫尺物,痴心妄想,做梦还差不多。 这会儿下山云游异乡的练气士,其实就两种,下山散心求机缘的,和在人间找机会挣钱的,而且两者相较于早些年的渡口游客,要么修为更高,要么靠山更大,同时行事更加谨慎。 就像今天陈平安带着孩子们游历集市店铺,道路上人不少,但是人与人之间,几乎都有意无意拉开一段距离,哪怕进了人满为患的铺子,相互间也会十分谨慎。 像陈平安这种带着一堆孩子下山游历的,更没人胆敢轻易招惹,能避就避。 陈平安翻转那几颗小暑钱,其中一颗篆文,又是从未见过的,意外之喜,正反两面篆文分别为“水通五湖”,“剑镇四海”。 陈平安很早就开始有意收藏小暑钱,因为小暑钱是唯一有不同篆文的神仙钱。 相传历史上出自不同铸造名家之手的小暑钱,总计有三百多种篆文,陈平安辛辛苦苦积攒二十多年,如今才收藏了不到八十种,任重道远,要多挣钱啊。 小小包袱斋,赶紧当起来。 还有两个时辰才有黄花渡船落地停靠,陈平安就带着孩子们去那集市闲逛,各色铺子,书画,瓷器,杂项,大大小小的物件,不计其数,连那圣旨和蟒袍都有,更有那一捆捆的书籍,好似刚从山上劈砍搬来的柴禾差不多,随便堆放在地,用草绳捆着,故而磨损极多,店铺这边竖了一道木牌,反正就是按斤两售卖,所以铺子伙计都懒得为此吆喝几句,客人一律自己看牌子去。风雪初歇,曾经书香门第都要掂量钱袋子买上一两本的孤本善本,浸水极多,如百无一用的文弱书生,溺水一般。 陈平安这一路行来,扫了几眼各家铺子的货物,多是王朝、藩属世俗意义上的古物珍玩,既然并无灵气,就算不得灵器,能否称之为山上灵器,关键就看有无蕴藉灵气、经久不散,灵器有那死物活物之分,如一方古砚,一枝秃笔,沾了些许先贤的文运,灵气沛然,若是保存不善,或是炼师消耗太多,就会沦为寻常物件。一把与道门高真朝夕相处的拂尘、蒲团,未必能够沾染几分灵气,而一件龙袍蟒服,同样也未必能够遗留下几分龙气。 灵器当中的活物,品秩更高,山上美其名曰“性灵之物”,大抵是能够汲取天地灵气,温养材质本身。 至于法宝,别说凡俗夫子,就是已是修道之人的山泽野修,一辈子也未必能够见到几回,事实上地仙之下的野修,都不太乐意跟法宝打交道,毕竟往往是此物一露面,就意味着他们与谱牒仙师在打生打死。侥幸打赢了,打了小的,还会惹来老的,总归是极少占到便宜的,更何谈打输了,极有可能都没人帮忙收尸。 陈平安只买了一把不太起眼的小攮子剑,一柄镀金夔龙饰件的黑鞘腰刀,勉强能算灵器,多半曾经供奉在地方武庙或是城隍阁的缘故,沾了几分残余的香火气息。搁在世俗山下的江湖武林,能算两把神兵利器,各自卖个五六千两银子不难,陈平安花了十颗雪花钱,铺子说是买一送一。其实陈平安当包袱斋的话,没啥赚头。唯一能够书算上捡漏的物件,是货真价实的灵器,书上“玉砌朱栏”中的一块材质似白玉的石质日晷,看那背面铭文,是一国钦天监旧物,铺子这边售价八颗雪花钱,在陈平安眼中,真实价格最少翻两番,随便卖,就是过于大了些,如果陈平安今天是独自一人逛荡集市,扛也就扛了,毕竟连更大的藻井都背过。 要是换成陈平安当店主,就不该标价八颗雪花钱,太鸡肋了,没有方寸物的练气士,难不成花了八颗雪花钱不说,注定短期无法脱手,就要众目睽睽之下,背着这么大一物件,然后一路走南闯北?干脆标价一颗小暑钱,回头让买家背起来也带劲些,兜里八颗雪花钱,跟怀揣着一颗小暑钱,感觉能一样吗?当然不能。 所以陈平安最后就蹲在“小书山”这边翻翻捡捡,小心翼翼,多是掀开书页一角,不曾想店铺伙计在门口那边撂下一句,不买就别乱翻。陈平安抬起头,笑着说要买的,那年轻伙计才转头去照顾其他的贵客。 陈平安挑选了几大斤官印秘藏书籍,用的是官府公文纸,每张都钤盖有官印,并记年号,一捆经厂本丛书,谁写谁印谁刻谁印,都有标注,纸张极其厚重。还有一捆开花纸书,出自私人藏,传承有序,却触手若新,足可见数百年间的藏在深闺,堪称书林尤物。 不过真正值钱的书籍,值钱到让店铺修士都有所耳闻的某些皇室殿藏秘本,肯定待遇又有所不同。 陈平安买了一大麻袋书籍,背在身上,结结实实,百余斤重。 付出的不过是五颗雪花钱,一颗雪花钱,可以买二十斤书,要是陈平安愿意砍价,估计钱不会少给,却可以多搬走二十斤。 只是陈平安没跟铺子讨价还价,怕一个忍不住,就包圆全买了,到时候别说方寸物,连一件咫尺物都装不下。 还是讲个眼缘好了。 孩子们当中,只有纳兰玉牒挑书了,小姑娘相中了几本,她也不看什么纸张材质、殿本官刻民刻、栏口藏书印之类的讲究,小姑娘只挑字体娟秀顺眼的。小姑娘要给钱,陈平安说附带的,几本加一起一斤分量都没有,不用。小姑娘好像不是省了钱,而是挣了钱,开心得不行。 陈平安就跟着有些笑意。 一位同样乘坐彩衣渡船的远游客,站在路上,好像在等着陈平安。 其实陈平安早就发现此人了,先前在驱山渡坊楼里边,陈平安一行人前脚出,此人后脚进,看样子,一样会跟着去往黄花渡。 这位来自金甲洲的金丹瓶颈剑修,在渡船上,曾经仗义出手,相助黄麟,当时祭出一把墨箓飞剑,去势惊人,十分剑仙气概,只是结局不算太圆满。 他见着了迎面走来的陈平安,立即抱拳以心声道:“晚辈高 云树,见过前辈。” 陈平安背着大包裹,双手攥住草绳,也就没有抱拳还礼,点点头,以中土神洲大雅言笑问道:“高剑仙有事找我?” 这就叫投桃报李了,你喊我一声前辈,我还你一个剑仙。 方才高云树耍了个小心思,以金甲洲雅言开口。 这会儿被对方敬称为剑仙,显然让脸皮不厚的高云树有些汗颜,他认定了眼前这个深藏不露的刀客,就是那位一剑破开海市、逼退大蜃的剑仙前辈。 虽说对方没有就此擦肩而过,前辈好脾气,不曾将自己晾在一边,反而始终笑着望向自己,极有耐心,但是高云树其实当下极有压力,总觉得自己只是站在这位前辈眼前,就好似双方问剑一场,在与对方对峙,一言不合就会分出生死,高云树赶紧深呼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说道:“能否请前辈吃顿酒?” 陈平安摇摇头。 高云树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问道:“高兄你是感谢一位剑仙,还是感谢一位陌生人的相救举动?” 一样的感激,却是两份心思。 那高剑仙倒是个坦诚人,非但没觉得前辈有此问,是在羞辱自己,反而松了口气,答道:“自然都有,剑仙前辈行事不留名,却帮我取回飞剑,就等于救了我半条命,当然感激万分,若是能够因此结识一位慷慨意气的剑仙前辈,那是最好。实不相瞒,晚辈是野修出身,金甲洲剑修,寥寥无几,想要认识一位,比登天还难,让晚辈去当那束手束脚的供奉,晚辈又实在不甘心。所以若是能够认识一位剑仙,无那半分利益往来,晚辈哪怕现在就打道回府,亦是不虚此行了。” 陈平安点头道:“高剑仙以诚待人,让我佩服。” 高云树问道:“前辈真不是我那家乡剑仙徐君?” 陈平安疑惑道:“剑仙徐君,恕我孤陋寡闻,劳烦高剑仙说道说道。我们边走边说。” 高云树跟着陈平安一起散步,极为坦诚相待,不但说了那位剑仙,还说了自己的一份心思。 高云树所说的这位家乡大剑仙“徐君”,已经率先游历桐叶洲。 高云树这趟跨洲远游,除了在异乡随缘而走,其实本就有与徐君请教剑术的想法。 徐君,是一个在金甲洲战场上横空出世的剑仙,世人暂时不知真实姓名,只知道姓徐,是金甲洲本土剑修,但是跻身了上五境,在那场大战之前,竟然始终籍籍无名。据说这位徐君,与来自剑气长城的“刻字”老剑仙,齐廷济,都很投缘。高云树就想要来这儿碰碰运气,若是徐君前辈在金甲洲有开宗立派的遗愿,高云树就想要就此追随徐君,好歹捞个名义上的开山祖师之一。 陈平安看似随意问了金甲洲战场的情况,高云树还是竹筒倒豆子,不介意与这位前辈多说些事迹。 其中就有提及中土神洲的曹慈,以及两位与他同乡的女子武夫宗师,不过高云树是山泽野修,山水邸报又被文庙封禁,所以只道听途说了两位女子,一个姓石,一个姓裴,高云树猜测后者既然姓裴,如此巧合,多半就是那大端王朝的武夫了,他由衷感慨了一番,那大端王朝真是武运昌盛得惊世骇俗,出了裴杯曹慈这对师徒不说,又冒出个比曹慈好像年纪更轻的天才,至于是远游境,还是山巅境,不太好说,可远游境,那也很夸张了不是,难不成天下武运,真要半出大端吗? 陈平安在心中大致推算了一下,当年那完颜老景被甲子帐刻字城头的时分,石在溪,是那郁狷夫。至于那个比曹慈更加年轻的女子武夫,难道是武神裴杯的又一个嫡传弟子? 听完之后,陈平安笑道:“我真不是什么‘剑仙徐君’。” 伸手拍了拍狭刀斩勘的刀柄,示意对方自己是个纯粹武夫。 高云树壮起胆子,试探性问道:“那黄管事为何要独独高看前辈一眼,专门让人送前辈一只木匣?” 高云树赶紧信誓旦旦道:“前辈,千万莫要多想,是晚辈无意间瞧见的。实在是前辈从登船起,就比较特立独行,让晚辈记忆深刻。” 好家伙,真眼尖,敢情是循着蛛丝马迹,找自己碰瓷来了? 陈平安懒得解释什么,不再以心声言语,抱拳说道:“既然是一场萍水相逢,咱们点到即止就好了。” 高云树点点头,也不敢多做纠缠,万一真是那位剑术通神的剑仙前辈,不管是不是同乡徐君,既然对方如此表态,自己都不该得寸进尺了,果断抱拳还礼,“那晚辈就预祝前辈游历顺遂!” 铁了心认定对方是位剑仙。 哪怕对方一口一个高剑仙。 陈平安笑道:“那我也预祝高兄此行,好梦成真。” 高云树大笑道:“就此别过。” 陈平安眯眼点头。 高云树转身大步离去,要重返渡口坊楼,需要换一处渡口作为北游落脚处了。 于斜回轻声道:“瞅见没,江湖,这就是江湖。” 程朝露与纳兰玉牒小声提醒道:“玉牒,方才曹师傅那句话,怎么不抄录下来?” 小姑娘抬了抬袖子,瞪眼道:“笔墨纸砚装得下吗?” 程朝露刚要争论几句,纳兰玉牒写字抄录,只需纸笔即可。只是不等程朝露开口,陈平安就伸手按住他的脑袋,打趣道:“不想打一辈子光棍就别说话。” 其实所有孩子,再后知后觉的,都察觉到一件事情。隐官大人,对姚小妍和纳兰玉牒,是最关心的。虽说他对所有人都心平气和,一视同仁,不以境界、本命飞剑品秩更看重谁、看轻谁,只是在两个小姑娘这边,隐官大人,或者说曹师傅,眼神会格外温柔,就像看待自家晚辈一样。 到了吃饭的点儿,陈平安环顾四周,最后选了一座酒楼,还跟伙计要了一件单独的雅室,没有要酒水,饭菜上桌后,陈平安下筷不多,细嚼慢咽。 白玄和纳兰玉牒坐在陈平安两旁,不是因为他们两个是洞府境,比其他人境界更高,而是胆子大,不认生。 这些孩子,在彩衣渡船上,一次都没有出门。 下船到了驱山渡,也乖巧得不符合年龄和性情。 但是剑气长城的孩子,尤其当他们是天生的剑仙胚子,其实曾经是天底下最“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 因为剑仙太多,随处可见,而那些走下城头的剑仙,极有可能就是某个孩子的家里长辈,传道师父,街坊邻居。 纳兰玉牒说道:“曹师傅,今儿我来结账付钱?” 陈平安摇头笑道:“好意心领,付账就算了。” 纳兰玉牒说道:“我有好多颗谷雨钱的,当年祖师奶奶送我那件方寸物,里边都是神仙钱,祖师奶奶总说钱不挪窝就挣不着钱哩。” 陈平安无奈道:“话别听一半,不然再多钱也经不起花的。钱财只有落在生意人手里,才要挪窝,走门串户。” 纳兰玉牒眨了眨眼睛,“那我就跟曹师傅合伙做买卖,钱都交给曹师傅保管打理,回头挣了钱,给我分红呗。” 陈平安忍俊不禁,放下筷子,摆摆手,“免了免了。” 祖师奶奶,纳兰彩焕? 不知道她如今在浩然天下,有无开山立派。 小姑娘有些垂头丧气,陈平安安慰道:“先不着急,以后真有挣钱活计,我会跟你开口。” 陈平安吃饭的时候,一直留心外边酒桌的言语,只是少有指点江山的高谈阔论,多是小声商议发财的路数。 一行人按时登上去往黄花渡的仙家舟船,陈平安安排好两拨孩子后,在自己屋内静坐片刻,“摘下”斗笠,独自走去船头。 白玄很快现身,来到陈平安身边,以心声问道:“为什么不让我们躲在小洞天里边,如此一来,曹师傅不是可以更早返乡吗?” 陈平安耐心解释道:“如果我独自赶路,御风去往宝瓶洲,只要遇到意外,就会比较大,山上一味快行未必能够快到。跟着渡船走,很多意外,会自己躲起来。走海路,大妖藏匿更多,就像那头大蜃,走陆路,虽说需要多走一洲山河,却要平稳许多。何况在这桐叶洲,我也有不少朋友,需要见上一见。” 白玄点点头,踮起脚,双手抓住栏杆,有些忧愁神色,沉默片刻,主动开口道:“曹师傅,我的本命飞剑很一般,品秩不高,所以长辈说我成就不会太高,至多地仙,当个元婴剑修,都要靠大运气。那还是在家乡,到了这儿,说不定这辈子成为金丹剑修就要止步了。” 关于各自的本命飞剑,陈平安没有刻意询问所有孩子,孩子们也就没有提及。 不过陈平安以隐官身份接管了避暑行宫,当初在剑气长城,开创过一个为剑修飞剑点评品秩的举措,只不过筛选方式,极为功利,杀力极大、有助于捉对厮杀的剑修本命物,品秩反而不如那些适宜战场施展的飞剑高。 孩子百无聊赖,轻轻用额头磕碰栏杆。 陈平安双手交叠,趴在栏杆上,随口道:“修行是每天的脚下事,多年以后站在何处是将来事,既然注定是一桩当下多想无益的事情,不如以后忧愁来了再忧愁,反正到时候还可以喝酒嘛,曹师傅这儿别的不说,好酒是肯定不缺的。” 白玄有些意外,“我还以为曹师傅会拿漂亮好话安慰人。” 陈平安玩笑道:“好话也有,几大箩筐都装不满。” 白玄犹豫了一下,唉声叹气道:“私底下跟曹师傅见了面聊了天,回去以后,估计就跟虞青章几个做不成朋友喽。” 陈平安笑着没说话。 白玄奇怪道:“曹师傅就不好奇?” 陈平安举目远眺,“大致猜到了,当年那拨剑修拼死去救落入大妖之手的剑仙,我拦着不让,比较伤人心。我猜里边有剑修,是虞青章他们几个的长辈师父。” 白玄更奇怪了,“你就半点不嫌弃虞青章他们不知好歹?傻子也知道你是为剑气长城好啊。” 陈平安轻声道:“谁说做了件好事,就不会伤人心了?很多时候反而让人更伤心。” 白玄摇摇头,“反正我觉得虞青章他们不对。” 陈平安不愿多说此事。 白玄自顾自说道:“我师父的师父,就是剑修之一,祖师死后,师父也没说隐官大人的半句坏话,也没拦着我当小小隐官,反而夸我有志向。” 陈平安伸手拍了拍孩子的脑袋,“你师父很了不起。” 白玄仰头笑道:“那曹师傅以后见着了那个陈李,与他打个商量,把小隐官的头衔让给我?” 陈平安说道:“见着了再说。” 白玄埋怨道:“读书人不爽利,弯弯绕绕,尽说些光占便宜不吃亏的含糊话。” 陈平安转过身,点点头,“是不好,得改改,所以现在就给你答案,不行。” 白玄睁大眼睛,叹了口气,双手负后,独自返回住处,留下一个小气抠搜的曹师傅自个儿喝风去。 早春时分,还是乍暖还寒的天气,大地却春风满山,黄花争先,人间共谢东君。 青衫客,悬刀系酒壶,俯瞰大地,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事,自己那位开山大弟子,如今会不会已经金身境了?那么她的个子……有没有何辜那么高? 陈平安趴在栏杆上,笑眯起眼,嘴角翘起。 先前在那彩衣渡船上,有个初次离乡远游的金甲洲少年,曾经瞪大眼睛,心神摇曳,呆呆看着那道斩虹符的凌厉剑光,一线斩落,剑仙一剑,好似开天辟地,不见剑仙身影,只见璀璨剑光,仿佛天地间最美的一幅画卷。所以少年便在那一刻下定决心,符箓要学,剑也要练,万一,万一金甲洲因为自己,就可以多出一位剑仙呢。 陈平安当然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 就像很多年前,一袭鲜红嫁衣飘来荡去的山水迷障当中,风雪庙魏晋一样不会知道,当时其实有个草鞋少年,瞪大眼睛,痴痴看着一剑破开天幕的那道恢弘剑光。 陈平安返回屋子,写了一封密信,交予渡船剑房,帮忙飞剑传信给玉圭宗神篆峰。 收信人,姜尚真。寄信人落款,随驾城曹沫。 山上的飞剑传信,寄信人可以藏头藏尾,故意不写,只是收信人的名讳道号,缺漏不得。 当然万事有例外,比如某些山巅修士,只写自己名号,大笔一挥,写那某某祖师堂亲启,其实更管用。 陈平安也无所谓那几位剑房修士的古怪眼神。 终究不是那个初次游历桐叶洲、步步小心的自己了。 等到陈平安离去,一位剑坊年轻修士小心翼翼问道:“大人物?” 一位管着渡船剑房的老者嗤笑道:“一看就是个骗子,也不晓得换个新鲜花样。我都遇到过好几次了,别搭理这种货色。我敢保证,这种信,到了神篆峰就会在档案房吃灰几百年。以前有个乘坐天阙峰渡船的家伙,就是故意花了几颗神仙钱,寄信给荀老宗主,结果一口气骗了两个正儿八经谱牒出身的女修,渡船剑房副管事一个,与那人刚刚认识没多久的女子又有一个,事后她们才知道那厮根本就是个不成材的山泽野修,最后好不容易逮着了那家伙,撑死了也就是一顿打,又不能真把那小子如何,道理说破天去,还不是男女双方你情我愿?还能如何,吃个大哑巴亏,只能当是长长记性了。” 剑房一位少女听着听着,就涨红了脸,难怪觉得那青衫汉子总看自己呢,原来是个居心叵测的下流胚子。 老人笑道:“这都算道行浅的了,还有手段更高明的,假装什么废太子,行囊里藏着仿冒的传国玉玺、龙袍,然后好像一个不留神,刚好给女子瞧了去。也有那腰挂酒壶的,剑仙下山行走,即便有那养剑葫,也是施展障眼法,对也不对?所以有人就拿个小破葫芦,略施水法,在船头这类人多的地方,喝酒不停。” 年轻人恍然道:“那家伙好像就挂着个朱红小酒壶,倒是没喝酒,多半是瞅出了你老人家在这儿,不敢抖搂那些拙劣的雕虫小技。” 老人抚须而笑,“那家伙嫩得很,来我这儿自取其辱罢了。” 少女有些后怕,越想越那汉子,确实鬼鬼祟祟,贼眉鼠目来着。真是可惜了那双眼眸子。 等到少女心有余悸地自顾自羞恼忙碌去了。剑房管事的老人立即丢了个眼色给年轻人,后者咧嘴一笑,抱拳感谢,老人伸出两根手指,年轻人摇晃一根手指,就一壶酒,不能再多了。 至于那人是否真的认识玉圭宗姜宗主,其实没那么重要。反正姜尚真那般 人物,他的朋友,也只会高高在上,认识不得,高攀不起。 年轻人突然问道:“随驾城在哪儿?” 老人摇摇头,“这还真没听说过,多半是故弄玄虚。” 年轻人玩笑道:“都不知道落款太平山,或者扶乩宗。” 老人冷哼一声,“敢这么糟践太平山和扶乩宗,我当场就要翻脸,赶他下渡船。” 那少女突然抬起头,压低嗓音说道:“太平山旧址,沦为无主之地,这会儿不是有好多人在争地盘吗?” 老人欲言又止,最终没有说一个字,一声长叹。 陈平安其实并没有走太远。 听到最后一句话后,停下脚步,面无表情,眼神幽幽。 早年坐拥一座黄花渡的仙家门派,已经在战事中覆灭,彻底沦为废墟,整座祖山都已经被仙家术法荡平。 但是那个带着一大帮拖油瓶的中年青衫刀客,他与孩子们,极其古怪,都没有在黄花渡现身,而是好像在半路上就突兀消失了。渡船只知道在那靠岸之前,那个中年人,曾经重返渡船剑房一趟,再寄了一封信给神篆峰。 在一个风雨夜中,陈平安头别玉簪,悄无声息破开渡船禁制,独自御风北去,将那渡船远远抛在身后十数里后,从御风转为御剑,天上雷声大作,震颤人心,天地间大有异象,以至于身后渡船人人惊骇,整条渡船不得不急急绕路。 驱山渡方圆百里之内,地势平坦,唯有一座山峰突兀耸立而起,格外瞩目,在那山峰之巅,有山岗平台,雕刻出一块象戏棋盘,三十二枚棋子,大如石墩,重达千斤,有两位修士站在棋盘两端,在下一局棋,在棋盘上每次被对方吃掉一颗棋子,就要给出一颗谷雨钱,上五境修士之间的小赌怡情。 其中一位,年轻俊美,不过两百岁,是名声鹊起的金甲洲大剑仙,绰号“徐君”,真名徐獬。不知怎么就成了皑皑洲刘氏客卿。这次御剑赶赴桐叶洲最南部,就是为皑皑洲刘大财神护住一只新的聚宝盆,例如那条彩衣渡船,就是乌孙栏与刘氏赊账了一大笔谷雨钱,刘氏给了一条现成的跨洲渡船不说,价格还公道,此后五百年的渡船收益抽成,一样让乌孙栏修士倍感意外。 对于桐叶洲来说,一位在金甲洲战场递过千百剑的大【.】剑仙,就是一条当之无愧的过江龙。 而真正让山巅修士心情复杂的关键所在,是这徐獬,像是属于应运而生的那么一小撮人。 作为地头蛇的王霁,桐叶洲本土练气士,玉璞境。自号乖崖门生,别号植林叟。不是剑修,不过年少时就喜欢仗剑游历,喜好技击之术。相貌儒雅,在山上却有那监斩官的绰号。上山修行极晚,仕途为官三十年,清流文官出身,亲手以剑斩杀之人,从恶仆、贪赃胥吏到绿林盗贼,多达十数人。后来辞官归隐,下山之时,就成为了一位山泽野修,最后再成为玉圭宗的供奉,祖师堂有一把椅子的那种。可在那之前,王霁是整个桐叶洲,对姜尚真骂声最多的一个上五境修士,没有之一。 所以王霁这趟南下渝州驱山渡,就是帮着玉圭宗骂街来了。 为双方居中斡旋之人,是位临时散心至此的女修,流霞洲仙人葱蒨的师妹,也是天隅洞天的洞主夫人,生得姿容绝美,碧玉花冠,一身锦袍,身姿婀娜。她的儿子,是年轻候补十人之一,只是如今身在第五座天下,所以他们母子差不多需要八十年后才能见面。每每想起此事,她就会埋怨夫君,不该如此狠心,让儿子远游别座天下。 王霁随手丢出一颗谷雨钱,问道:“老龙城的那几条跨洲渡船,什么时候到驱山渡?” 徐獬没有接过谷雨钱,而是将其当场粉碎,化作一份浓郁灵气,三人脚下这座高山,本身就是刘氏修士精心打造出来的一座阵法禁制,能够收拢四面八方的天地灵气和山水气数。徐獬神色淡漠,说道:“到了渡口,自然瞧得见。” 王霁冷笑道:“小心风高浪急,水土不服,陆路水路都翻船。” 徐獬依旧面无表情,“翻船?你们姜宗主掀翻的吧,反正只要翻了一条,我就去神篆峰问剑。” 王霁啧啧道:“听口气,稳赢的意思?” 徐獬说道:“八成会输。不耽误我问剑就是了。” 王霁一脚跺地,挑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一处,朝那徐獬伸出大拇指,道:“不愧是认识齐廷济的剑修。” 徐獬说道:“你也认识徐獬,不差了。” 王霁气笑道:“你要是遇到了姜尚真,要么直接打生打死,要么成为狐朋狗友,没其他可能了。” 那流霞洲女修摇摇头,真不知道这两人为何至今都没打起来,每天棋盘较劲,还这么斗嘴,怎么感觉其实双方挺投缘啊。 徐獬突然问道:“姜尚真到底是真闭关还是假闭关?” 王霁叹了口气,破天荒有些感伤:“天晓得,反正最后一次祖师堂议事,病恹恹,半死不活的,让人瞧着心酸。” 徐獬瞥了眼北方。 这座乌烟瘴气、人心鬼蜮的桐叶洲,他实在喜欢不起来。 知道错了不认错。省心。 认了错不愿改错。省力。 好个省心省力,结果不少人还真就活下来了。重归浩然天下的这么个大烂摊子,其实不比当年落入蛮荒天下手中好多少。 只说一事,太平山宗门遗址,由于桐叶洲再无一位太平山修士了,如今有多少山上势力觊觎那块地盘?明里暗里,蠢蠢欲动。 扶乩宗稍微好一点,到底留下了些许香火,哪怕形势再风雨飘摇,在书院的庇护下,那拨境界不高、人数稀少的扶乩宗修士,终究还算名正言顺护住了自家祖山,暂时无人胆敢染指。当下是如此,可十年后,百年后?山上修士伏线千里的诸多手段,可绝不止豪取强夺那么简单。书院护得住一时,护不住更久,等到扶乩宗那位年轻宗主从崭新天下返回,扶乩宗祖师堂,说不定早就只剩下一把形同虚设的宗主座椅了,即便落座,都可能是四面八方的软刀子丛林。 徐獬是儒家出身,只不过一直没去金甲洲的书院求学而已。拉着徐獬下棋的王霁也一样。 王霁一屁股坐在棋子上,无奈道:“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我们讲理学、做道学家的人,最下功夫的就是慎独二字,总要能够低头衾影无愧地,抬头屋漏无愧天。” 徐獬难得附和王霁,点头道:“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 王霁感叹道:“等到书院全部重建起来,形势一定会好转起来。” 王霁抖了抖袖子,自嘲道:“我本山中客,平生多感慨。” 那女子问道:“写文章抨击醇儒陈淳安的那个家伙,如今下场如何了?” 文庙禁绝山水邸报五年,但是山巅修士之间,自有秘密传递各种消息的仙家手段。 王霁冷笑道:“不如何,小日子好得很呐,拥趸茫茫多,个个都诚心诚意将其视为一洲文胆、儒家良心,可劲儿嚷了好些年,要让这位官府书院的山长,去当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山长,不然就是中土文庙几大文脉,暗中联手排挤此人。所以那叫一个稳坐钓鱼台。” 年轻人看着某些老人的诗词文章,字里行间,充斥腐朽气。而有些老人看着年轻人,朝气,激进,就会脸上笑着,眼神阴沉,视为叛逆贼子一般。 当一个老人气量狭小,小肚鸡肠,心扉闭塞而不自知,那么他看待年轻人身上的那种朝气勃勃,那种岁月给予年轻人的犯错余地,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伤害。哪怕年轻人没有说话,就都是错的。 年轻人,会不理解那些老人为何如此轻易失望。 老家伙,则冷眼看着那些年轻人从希望到失望。 一场大战落幕,山上的年轻人,死了太多太多。 很多老家伙,还是在冷笑。看见了,只当没看见。 徐獬扯了扯嘴角,讥讽道:“听刘聚宝说过几句,郁氏老祖原本想要撤掉此人王朝书院山主职务,只是如此一闹,反而不好动他了,担心让亚圣一脉在内几大道统都难做人。何况撤了山长一职又如何,此人只会更加沾沾自得,良心大安。说不定正在眼巴巴等着郁氏老祖动他,好再挣一份泼天清誉。” 王霁瞥了眼徐獬,这家伙今儿言语倒是不少,稀罕事。 那流霞洲女子唏嘘不已,“这个世道,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 徐獬沉声道:“这个天下,绣虎这样的读书人,太少!” 王霁黯然道:“不是太少,是没了啊。” 太平山遗址。 破败不堪的山门口处,牌坊早已倒塌,一袭青衫飘然落地,撕了面皮,恢复真容。 他蹲下身,轻轻按住一块碎石,依稀可见些许字迹。 摘下养剑葫,倒完了一壶酒。 起身后,年轻人身形重新微微佝偻起来,不再刻意挺直腰杆,如此一来,出剑出拳,就会更快些。 一个年轻儒士从远处御风赶来,神色戒备,问道:“你要做什么?不是说好了,近期谁都不许进入太平山祖山地界吗?!” 那个一袭青衫的佩刀男子,微笑道:“说?好像不太管用吧,对不对?那么我来守在这里好了。” 不就是看大门吗?我看门多年,很擅长。 书院子弟只见那个不速之客,笑眯起眼,笑容看似灿烂,不知为何,却让自己只觉得毛骨悚然,背脊发凉,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那人没有多说什么,就只是缓缓向前,然后转身坐在了台阶上,他背对太平山,面朝远方,然后开始闭目养神。 那人突然问道:“祖山地界是方圆几百里?” 书院子弟神色黯然,道:“方圆十里。” 片刻之后,一直在酝酿措辞的书院子弟,眼前一花,再不见先前那个坐着的身影,但是十数里外的一座小山,莫名其妙就被开山一般,一座山头居中分开作双崖。 一个元婴修士方才挪了一步,于是站在了从山巅变成“崖畔”的地方,然后一动不动,雷打不动的那种“稳如山岳”。 因为有一只手掌按住他的脑袋,那人问道:“想怎么死?如果选择太多,不知道怎么选,我可以帮你选一种。” 五指如钩,将那元婴修士的头颅连同魂魄一起拘禁起来,“别耽误我找下一个,我这个人耐心不太好。” 刚想要阴神远游出窍,元婴修士就哀嚎一声,好似挨了万剑剐心之痛,神魂与体魄一同震颤不已,刚要放低身架求饶,魂魄就被剥离出体魄,被那人收入袖中,身躯颓然倒地。 另外一处,有个察觉到不对劲的金丹地仙,二话不说御风远遁,转瞬之间就掠空三十里。 不曾想好像被一把向后拽去,最终摔在了原地。 一个陌生面孔的年轻男子,双手笼袖,弯下腰,微笑问道:“你好,我叫陈平安,是来太平山拜访故人前辈的,你是太平山谱牒修士?如果不是的话,可能下场不会太好。” 百余里外,一位深藏不露的修士冷笑道:“道友,这等残虐行径,是不是过了?” 陈平安转头望去,却不是那个嗓音响起的方位,而是视线偏移了三十余里,“人留下,给你一个飞剑传信搬救兵的机会,记得别是与你一般的纸糊玉璞境了。” 那人不再隐蔽踪迹,放声大笑,竟然还是个女子。 陈平安一步跨出,缩地山河,直接来到那个玉璞境女修身旁,“这么开心啊?” 一瞬间,那位堂堂玉璞境的女修花容失色,心思急转,剑仙?小天地?! 不到一炷香,甚至可能半炷香都不到,那个每天都在义愤填膺却无可奈何的儒家弟子,就看到那人拽着一位女子的头发,然后将那女修摔在山门外,重重坠地,那人则重返山门口,继续坐在原地,以手指轻轻推刀出鞘,一把雪亮狭刀刚好钉入那女子脸庞附近的地面。 陈平安笑问道:“要不要喝酒?” 那个儒家子弟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摇摇头,轻声提醒道:“幕后还有个仙人,这么一闹,肯定会赶来的。” 陈平安点头道:“我会等他。” 儒家子弟突然改变主意,“前辈还是给我一壶酒压压惊吧。” 陈平安抛出一壶酒水。 年纪轻轻的书院读书人接住酒壶,喝了一大口酒,转头一看,疑惑道:“前辈自己不喝?” 书院儒生只看到那人摇摇头,然后弯着腰,双手笼袖,神色平静,看着远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这个好像天上掉下来的青衫男子,非但没有半点高兴,反而挺伤心的。伤心什么呢,是因为背后这座太平山吗?可是太平山的空无一人,都多少年了?是因为来迟了吗?可是也不对啊,哪怕不是桐叶洲修士,家乡是那离着最远的流霞洲,再远的路,都该早早闻讯赶到了。 陈平安问道:“书院怎么说?” 年轻儒生说道:“我们那位新任山长,不准任何人占据太平山。但是好像很难。” 陈平安点点头,沉默片刻,像是在对背后的无人多年的太平山,做出一个承诺,“有我在,就不难。姜尚真就是个……废物。” 那个年轻儒生听得头皮发麻,赶紧喝酒。 陈平安抬头笑问道:“对不对,周肥兄?” 一个爽朗笑声响起,然后现出身形的那个英俊男子,双鬓微霜,好像脸上的笑意打赢了倦容,便显得愈发好皮囊好风度了。他哎呦喂一声,连声说对不住对不住,原来那人一只脚踩在了那位玉璞境女修的脸上。目瞪口呆的年轻儒生,只见那位早已享誉天下的玉圭宗上任宗主,嘴上说着对不住,也没半点要抬脚的意思啊,最后朝自己身边的男子作揖道:“供奉周肥,拜见山主。” 陈平安没起身,掏出两壶酒,丢了一壶给姜尚真,仰头看着那个有些陌生又很熟悉的姜尚真,轻声道:“辛苦了,还能见面,真不容易。” “山主也真是的,第二封信,只说不去神篆峰,亏得我聪慧过人,就知道你会直奔这里。” 姜尚真终于舍得收脚,不过用脚尖将那女修拨远翻滚几丈外,接过酒壶,坐在陈平安身边,高高举起手中酒壶,满脸快意神色,只是言语嗓音却不大,微笑道:“好兄弟,走一个?” 两只酒壶,轻轻磕碰,就此默然,各自饮酒。 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行。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四十九章 梦里求真,仙人喂拳 (说件事情,《剑来》实体书已经出版上市,是一套七册。) 姜尚真身体前倾,视线绕过居中的陈平安,与那书院子弟笑问道:“这位读书人,从大伏书院来的?君子头衔有没有?” 儒衫青年立即站起身,走下几级台阶,毕恭毕敬作揖行礼道:“大伏书院儒生杨朴,拜见姜老宗主。” “客气太客气了,我又不是读书人。” 姜尚真坐着抱拳还礼,然后恍然道:“杨朴,有点印象,是个带把的,以后我可就当与你混了个熟脸了啊。” 陈平安忍不住打趣道:“周肥兄,如今好名声啊,莫不是山上艳本都卖到书院去了?” 姜尚真哈哈大笑道:“这些年山上事多,耽误了不少正经活。” 陈平安问道:“老宗主?” 姜尚真点点头,“当家三年狗都嫌,我这人脸皮薄,受不得每天被人指着鼻子骂,就让位给韦滢那小子了。” 姜尚真在闭关前,已经在那座几乎全是新面孔的祖师堂,正式卸任宗主一职,如今玉圭宗的新任宗主,是旧九弈峰主人,仙人境剑修,韦滢。韦滢则顺势辞去了真境宗宗主身份,让位给了下宗首席供奉,书简湖野修出身的仙人境修士,刘老成。 所以书院杨朴才有“姜老宗主”一说。 当然姜尚真的岁数,也确实不算年轻。 杨朴直腰后,十分赧颜,“治学还浅,尚未贤人。晚辈更不敢自称与姜老宗主相熟。” 姜尚真打趣道:“都还不是贤人?大伏书院埋没人才了啊,要我看给你个君子,绰绰有余。回头我帮你与程山长说道说道。如果我的面子不够大,那就拉上我身边这位陈山主,他与你们程山长是老朋友了,还都是读书人,说话肯定管用。” 陈平安不置可否。 杨朴有些慌张,再次作揖,道:“姜老宗主,晚辈杨朴守在这里,并非沽名钓誉,用以养望,何况三年以来,毫无建树,恳请老宗主不要如此作为。不然杨朴就只好立即离去,恳请书院换人来此了。” 姜尚真点头道:“那你就当个玩笑话听,别当真。换个人来这儿,未必对我和陈山主的胃口。你小子傻是真傻,不知道这会儿一走,于你自身而言,就前功尽弃了?如果玉圭宗的自家邸报没有出错的话,在书院没有开口的时候,你小子就主动赶来太平山了吧,程山长位置都没坐稳,就不得不亲自跑来,替你这个愣头青撑了一次腰。你要是这个时候撤离太平山山门,就等于做了几年傻子,便宜没占着半点,还落个一身腥臊,只说这三个山上仙家大派,就肯定记住杨朴这个名字了,所以听我一句劝,老老实实待在我们俩身边,安心喝酒看戏,” 杨朴还想要说话。 陈平安喝了一口酒,缓缓说道:“书院那边,从正副山长到儒家子弟,所有人其实都在看着你,杨朴可以不顾念自己的前程,因为问心无愧,但是很多由衷佩服杨朴的人,会替你打抱不平,会很愤懑,会觉得好人果然没有好报。这个道理,不妨多想想,想明白了再做决定,到时候是走是留,最少我和姜尚真,依旧当你是一位真正的读书人,欢迎你以后去玉圭宗或是落……真境宗做客。” 姜尚真笑道:“既然山主还是这般有耐心,我就放心不少了。” 三场厮杀,姜尚真只看到了最后一场,所以有些心悸,不单单是如今陈平安的剑术拳法神通如何高了,而是担心落魄山的年轻山主,约莫二十来年没见面,就已经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比如变成那种姜尚真很熟悉的山上人。 陈平安瞥了眼不远处那个躺在地上纳凉的玉璞境女修,他神色淡漠,眼神幽寂,“有无耐心,得分人。” 姜尚真以心声与陈平安言语道:“大伏书院新山长,是你家乡披云山林鹿书院的那位副山长,只不过这次因为担任七十二书院的山长,才头回用了妖族真名,程龙舟。程龙舟毕竟是蛟龙水裔出身,担任儒家书院山长,引起山上不少非议,大骊皇帝宋和为此动用了不少的山上香火情。这还是中土文庙封禁五年山水邸报的结果,不然这会儿的浩然形势,就只剩下各路人马的吵架了,会白白浪费许多大好时机,耽误很多正事。” 陈平安想了想,终于解了心中一个疑惑,为何文庙会选择禁绝邸报五年。 儒生杨朴虽然不知道这两位山巅神仙在聊什么,但是总觉得浑身不自在。毕竟自己眼前,那地上可还躺着一位生死未卜的玉璞境大修士! 这么大一事儿,你们两位前辈,再术法通天,地位超然,真不稍稍上点心? 陈平安抬起下巴,点了点地上那个女子,“什么来头?” 姜尚真有些幸灾乐祸,道:“回答之前,容我先问个小问题,你出了几成气力?换成是我她,杀她彻底,元神俱灭,就是两三剑的事,可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边,不但将她打晕过去,更将其魂魄、阴神都一一拘押在气府内,好似被你分兵堵住大门,说实话,我都未必做得到,就更别说其他的寻常玉璞、仙人修士了。你要知道,这个娘们,打架本事一般般,逃命能耐可不小,一手五行遁术,炉火纯青,只要不被隔绝天地,她随便逃,哪怕是同境的剑修,休想杀她,重伤都难。” “很难说几成。”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继续心声言语,“不过方才战场,确实被我临时隔绝出一座小天地了,再以一点小手段,在她一十六气府大门上,写了几幅……春联符箓,只要敢醒过来,就等于是与我剑修问剑,武夫问拳,所以她这会儿不得不继续装死,不过在这之前,我比较讲道理,让她以秘术传信祖师堂,去搬救兵来太平山与我兴师问罪。” 陈平安笑着伸手出袖,以拇指和食指抵住一支赤红色珊瑚发钗,“当然了,她比较单纯,无论是行走山下,还是厮杀经验,都很……中五境了,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跻身的上五境,命太好?” 姜尚真伸手揉了揉眉心,“可怜了咱们这位绛树姐姐,落你手里,除了守身如玉之外,就剩不下什么了,估摸着绛树姐姐到最后一合计,觉得还不如别守身如玉了呢。” 陈平安置若罔闻,继续以炼物诀,小心破解这件信物的山水禁制,开山之时,就知道了这位上五境女修的所在宗门,关键是可以获悉她的真正靠山。何况这枚碧玉发钗,是件材质极佳的上等法宝,值钱,很值钱。 姜尚真忍了半天,还是没能忍住,大笑起来,不再以心声言语,“她叫韩绛树,宗门比较古怪,在桐叶洲不显山不露水,寻常福地的本土修士,是仰头看着谪仙人落地撒泼,她这一门修士,这是习惯了外出游历浩然天下,横行无忌,作威作福,闯了祸往福地一躲,神不知鬼不觉。”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珊瑚发钗,心中了然,笑道:“她出身三山福地的万瑶宗?难怪本事不大,脾气不小,胆识更是让人佩服。” 避暑行宫档案里边,其中一页老黄历,有记载过此地,比东海观道观更加隐蔽,三山福地方圆万里,虽然名为三山,事实上唯有一座海上岛屿,相传是远古三神山之一,有上位神灵坐镇,还有一句类似谶言的话语,牛蹄踏碎珊瑚声。陈平安猜测多半是与三山福地那位藕花福地那位“臭牛鼻子”的老观主起了纷争,万瑶宗没讨到好处。很正常,万年以来,人间又有几个十四境?尤其是太平岁月,只会更少,只有乱世到来,如洪水激荡,水起陆沉,水落石出,可能才会多出几个。比如“陆法言”,文海周密。又比如阿良,崔瀺。 姜尚真点头道:“这娘们仗着是仙人境韩玉树的嫡女,万瑶宗历史上又曾出过一位飞升境的开山老祖,后世子弟,大可以关起门来,躺在山水谱牒上作威作福,有资格出门游历的,韩老儿是晓得桐叶洲观道观不好惹的,担心给咱们那位老观主瞅着心烦,万瑶宗约莫每百年才有两三人离开福地,往往修为不差,所以骄横惯了。绛树姐姐毕竟是嫡女,所以比较养在闺中。而且那位老祖师兵解离世之前,凭借积攒下来的功德,与中土文庙有过一桩约定,不许泄露福地和宗门消息,所以玉圭宗和桐叶宗都卖他们几分薄面。” 陈平安问道:“这次大战?” 姜尚真说道:“万瑶宗在收官阶段,出力不小,真金白银的,差不多掏出了一半家底吧,修士倒是没什么折损。” 陈平安微笑道:“好眼力,大魄力,难怪敢打太平山的主意。” 姜尚真喝完了酒,将空酒壶搁在一旁,双手抱头,后仰倒去,躺在台阶上,继续以心声道:“可不是。这份人情,别说是书院得认,先前万瑶宗韩仙人拜访神篆峰,我那玉圭宗,我反正是躲起来求个清净了,韦滢就得捏着鼻子笑嘻嘻与人当面道声谢。所以说啊,万瑶宗想要在三山福地之外,来到桐叶洲占据一块地盘,相中了这座太平山,大伏书院即便不答应,也不会与万瑶宗闹得关系太僵。” 陈平安却不再心声言语,反而心念一动,打开韩绛树各大关键气府门口的半数“春联”禁制,这才冷笑道:“亏得如今禁绝山水邸报,不然随便一份邸报流传开来,万瑶宗?万妖宗才对吧,说不定是那甲子帐遗留在桐叶洲的棋子,所以恨极了太平山,一门心思想要窃据此地,好彻底断绝太平山的香火。‘说不定’嘛,韩宗主与谁讲理,谁认错就是了,在邸报上道歉就行,专门澄清一事,万瑶宗绝对与蛮荒天下没有半点渊源根脚。” 姜老宗主与这位“陈山主”的这些对话,儒生杨朴可都听得真切清晰,听到最后这番言语,听得这位读书人额头渗出汗水,不知是喝酒喝的,还是给吓的。 陈平安转头笑问道:“杨朴,你就算知道了此举可行,能够轻松保住一座太平山遗址,是不是也不会做?” 杨朴壮起胆子沉声道:“非君子所为,晚辈绝对不会如此做。” 陈平安手指间那支鲜红的珊瑚发钗,光彩一闪,很快就被陈平安收入袖中,果不其然,韩绛树是喊她爹去了。 仙人韩玉树?记住了。 陈平安拍了拍书院儒士的肩膀,然后打了个响指,“撕掉”半数剑气遗留在她气府门口上边的春联,望向那个女修韩绛树,“听见没,你们得感谢这样的读书人,很多事情,被你们得了便宜还卖乖,不是别人没你们聪明,只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为,做你们不愿意做的,你们觉得傻,有所不为,你们还是会觉得傻,偷着乐,偷着乐就偷着乐,其实也行,总之以后别学今天,笑得那么大声,这不就遇见了我?我要不是担心打错了人,你这儿就该是万瑶宗祖师堂的一幅挂像,每年吃香火了。” 韩绛树默默坐起身,她视线低敛,让人看不清神色。 她没有撂什么狠话,也没有与那个心狠手辣的家伙对视,甚至没有试图逃离此地。 杨朴看着那个惨兮兮的上五境女仙,这还是“陈山主”前辈,担心打错了人? 这个韩绛树在最近几年的桐叶洲,风头正盛,许多场山巅议事,比如在大伏书院的那一场,她就有现身。这几年杨朴一根筋守着太平山山门,靠着一个书院儒生的身份,才没有暴毙,期间韩绛树就来过一次,登山游历太平山,她在祖师堂废墟那边驻足许久。杨朴远远跟着她,双方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 很难想象,一位曾经让杨朴觉得高不可攀的女仙,会给人一路拽着头发,随手丢在地上。 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就又挨了一句“当挂像,吃香火”,杨朴知道那韩绛树根本轮不到自己可怜,可他就是忍不住可怜这位玉璞境女仙。 可怜之余,有些解气,只觉得这些年积攒的一肚子窝火气,给那酒水一浇,清凉大半。小心翼翼瞥了眼那个韩绛树,活该。 这么想,好像不太应该,可杨朴还是忍不住。 这位姓陈的前辈,也太……会说话了些。先前在自己这么个小人物身边,前辈就很没架子啊,和和气气的,还请喝酒。 只是莫名其妙的,儒生杨朴有些安心了。 就像在书院求学翻书一般。 陈平安从袖中伸出双手,悬停拘押着两份凝为一团的修士魂魄,那两副留在原地的皮囊,先前被各贴了一张傀儡符箓,这会儿开始自行御风往山门这边而来,然后神色木讷,宛如两具行尸走肉,一左一右杵在山门口当起了门神,陈平安随手抛出两团魂魄,却没有让魂魄融入修士身躯,而是悬在他们头顶,微微随风飘荡,又从袖中捻出两张符箓,电光火石之间,就贴在了魂魄之上,震动不已,只是两股痛彻心扉的哀嚎声响,竟是半点都没能传到杨朴的耳朵里。 韩绛树对此根本视而不见。 她心思全部放在那个藏头藏尾的“年轻”道人身上。 这家伙,肯定是一位仙人境修士! 一个能够肆意拘押她那支珊瑚发钗的仙人,暂时忍他一忍。上山修行,吃点亏不怕,总有找回场子的一天。她韩绛树,又不是无根浮萍一般的山泽野修!自家万瑶宗,更是有大功于桐叶洲的宗门!她就不信此人真敢痛下杀手。既然如此,低头一时又何妨。 今天算是阴沟里翻船了,对方那家伙好心机好手段,先前一出手就同时施展了两层障眼法,一层是伪装剑仙,祭出了极有可能是类似恨剑山的仙剑仿剑,而且还是先后两把! 一层是以阵法隔绝天地,伪装成一位圣人坐镇小天地的气象,才使得她道心失守一瞬间,结果原来是个上五境兼修符箓、阵法两派的道门高真,难怪会故意连那道冠也不戴,道袍也不穿,直到祭出符箓阵法之后,被她以一道本命术法相激冲撞,才被迫显出一件绝非伪装的道袍法衣,气象浩大,一顶白玉京三脉之一的莲花冠,道意缥缈,绝对做不得假,她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尤其是压制她关键气府的那些剑气符箓,最是棘手,使得一位玉璞境修士,先前都只能乖乖倒地不起,甚至躺在山门口,她都不敢多看一眼多听一句。 唯一存疑之事,就是那顶道冠,先前那人动作极快,伸手一扶,才打消了些许貌似鱼尾冠的涟漪幻象,极有可能道冠真身,并非白玉京陆掌教一脉信物,是担心事后被自己宗门循着蛛丝马迹寻仇?所以才假借莲花冠作为靠山?同时又隐瞒了此人的真实道脉? 不对!以此人心性,绝对不会在自己面前露出马脚,鱼尾冠是白玉京道老二一脉的信物,同样是对方拿来震慑人心的手段!愿意如此为太平山大打出手的道士,对了,肯定是与太平山同出白玉京大掌教一脉的桐叶洲外乡人,来自浩然天下别洲的某座白玉京首脉下宗?因为她听父亲说,白玉京大掌教消失已久,以至于连太平山跻身天君,都不曾现身,所以说这个藏头藏尾的“年轻”道士,真不是一般的心思多变,城府深沉! 既然双方结怨已深,此人离开桐叶洲之前,哪怕能活,一定要留下半条命!她韩绛树与万瑶宗,绝无理由受此羞辱! 姜尚真看着那个韩绛树,虽然不清楚先前陈平安与她是怎么个“切磋道法”,他只确定一件事,这个绛树姐姐,已经不知道被好人兄拐到哪里去了。 姜尚真坐起身,摇晃了一下酒壶,见身边山主大人没个动静,只好装模作样仰头,抬起手臂,使劲抖了抖空酒壶,身边好人兄还是没动静,姜尚真只好将酒壶放回脚边。 姜尚真当然认得这位绛树姐姐,不过韩绛树却认不得他,很正常,早年游历三山福地,姜尚真换了名字和面容,因为那么一点小误会,还被她不依不饶追杀过。后来韩绛树陪着她那仙人境的爹造访玉圭宗,姜尚真已经不是宗主,又“闭关”躲清静去了,双方就没打照面。而早年桐叶洲的所有山水邸报,谁都不敢随便拿姜尚真说事,毕竟姜尚真会亲自登门感谢一番。 山上四大难缠鬼,一般是说那剑修,法家修士,师刀房道士和赊刀人。 但也有四个难缠鬼,在各洲山水邸报上扬名万里,某个喜欢御风吟诗的狗日的。 为三掌教陆沉撑过船的老舟子,骂架无敌手。 墙里开花墙外香的姜尚真,在那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那般作妖,都没死,逃命无敌,恶心人更无敌。 还有白帝城一位平时脾气极差、偏偏又旁门手段极多、偶尔耐心极好的女修。 据说如今那位女修,对一位无姓氏、只是名为“粲然”的年轻人,一个刚入白帝城的师侄,十分宠溺,为师侄不惜与一座中土宗门,还大打出手了一次,她以匪夷所思的诸多手段,与师侄联手,耗时五年,两人单挑一座宗门,以至于郑居中都不得不飞剑传信白帝城,至于那封密信的内容,众说纷纭,有说是劝阻的,见好就收,有说是训斥她护道不利的,术法太差的,更有说法,是郑居中破天荒亲自点拨关门弟子的“粲然”,应当如何出手,才能立竿见影……反正整个浩然天下,也没几人能够猜中郑居中的心思。 姜尚真开口笑道:“两大地仙,一金丹一元婴,金丹高人不认得,这个元婴大佬,我倒是有幸见过一面,野修出身,成为小龙湫客卿没几年。没法子,如今山上神仙太少,什么货色都可以往山上跑,摇身一变,就是咱们一洲山河的中流砥柱了。” 陈平安斜眼那位“元婴大佬”,那团在“自己头顶”哀嚎不已的魂魄,好像察觉到一道冰冷视线,忍着剐心刮骨之痛,立即消停。不愧是野修出身,相较于谱牒仙师,更吃得住苦。 小龙湫,是中土神洲大龙湫的下宗,修士多是仙家镜工,大龙湫所铸造的宝境,极负盛名,只说那天下照妖镜六脉,其中专门压胜水裔精怪的水龙镜,就是被大龙湫镜工垄断。至于桐叶洲的小龙湫修士,当年搬家比较快,后来回家也不慢。他们相中太平山这块地盘,更不奇怪了,因为太平山的护山阵法中枢重宝之一,就是老天君当年寻觅大妖的手持古镜,显然大小龙湫都希冀着借助古镜残余道韵,以此推衍溯源,最终铸造出一把仿太平山古镜,然后,然后还能如何,赚大钱嘛。如今再来气势汹汹追杀那些不成气候的四洲妖族余孽,尤其是流霞洲和皑皑洲的谱牒仙师们,一个比一个起劲,不辞辛苦跨洲千万里的。像那驱山渡的刘氏客卿,剑仙“徐君”,都算厚道的了,加上还是个在早期金甲洲战场上实打实拼过命的剑修,例如当时完颜老景失心疯,便是隐姓埋名、隐藏修为的徐獬,毅然决然挺身而出,果断递剑,帮助金甲洲挡下了不少损失。姜尚真也就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韩绛树终于直腰抬头,盘腿而坐,她先抬起手背,擦去嘴角血迹,再伸手捋了捋鬓角发丝,神色平静得让儒生杨朴倍觉渗人。 杨朴再两耳不闻窗外事,也清楚越是这种山上修士,越让人忌惮。 而这位玉璞境女修身边,还有那把出鞘的狭刀斩勘。 陈平安双手笼袖,作势起身,笑眯眯道:“绛树姐姐,这么好的风度啊,真是一把硬骨头,佩服佩服,仰慕仰慕。” 那韩绛树下意识就站起身,如临大敌,身上一件绛色法袍,大放光彩,宝光如层层月晕、虹光重叠,衬得她好似一位月宫走出的神女。 不曾想陈平安已经重新落座,然后微微抬头,只是那么直愣愣看着韩绛树,也不言语,沉默许久,才说道:“看得我眼睛疼,脖子酸。” 韩绛树刚要收起法袍异象,心弦紧绷,刹那之间,韩绛树就要运转一件本命物,五行之土,是父亲早年从桐叶洲搬迁到三山福地的亡国旧山岳,故而韩绛树的遁地之法,极其玄妙,当韩绛树刚刚遁地隐匿,下一刻整个人就被“砸”出地面,被那个精通符箓的阵师一手抓住头颅,用力往下一按,她的后背将地面撞碎出一张大蛛网,对方力道恰到好处,既压制了韩绛树的关键气府,又不至于让她身陷大坑中。 杨朴呆呆坐在台阶上,根本就没有看到陈姓前辈出手,倒是看到了那一袭青衫,一脚重重踩下,刚好踩在了女子脸庞上。 一脚踩在那韩绛树脸上,“你他妈还有脸当我的面,看一眼太平山?!” 一脚又一脚,踩得一位玉璞境女修的整颗脑袋,都已凹陷下去,那位被姜老宗主称呼为“山主”的前辈,一边跺脚,一边怒道:“看去!使劲看!给老子瞪大眼睛好好瞧着!” 姜尚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神色自若,好像在欣赏美景。可惜手边无酒,唯一的美中不足。 陈兄弟不愧是山巅境……瓶颈武夫,完全可以当做桐叶洲十境武夫看待了。 姜尚真瞥了眼一旁目瞪口呆的书院儒生,笑了笑,还是太年轻。宝瓶洲那位鼎鼎大名的“怜香惜玉陈凭案”,总该知道吧?就是杨朴你眼前的这位年轻山主了。是不是很名副其实? 姜尚真轻轻咳嗽几声,握拳挡在嘴边,笑眯起眼。 在不堪回首的年月里,每天都会生生死死的那些年里边,偶尔会有几件让姜尚真高兴的事情。 比如遇到一个棉衣圆脸姑娘,双方聊得就比较投缘。又比如妖族内部,有个南绶臣北隐官的说法,广为流传,以至于桐叶洲山上山下,活下来的,反正不管用什么法子活下来,都听说过了这个分量极重的说法,加上那个数座天下年轻十人的榜单,垫底第十一人,正是“隐官”。所以桐叶洲如今山巅,都很惋惜这个剑气长城的天才剑修,当年还不到四十岁啊,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可惜跟随那座“飞升城”,去了第五座天下,不然要是留在浩然天下,只要与那齐廷济和陆芝任何一人汇合碰头,或者干脆自己自立门户,那么自家的浩然天下,就注定要多出一个横空出世、崛起极快的年轻剑仙宗主了,最重要的,是此人年轻,很年轻! 至于半山腰的桐叶洲修士,对剑气长城几乎没什么了解,就习惯性将那“北隐官”直接当做了蛮荒天下的妖族修士。 如果说一个年纪轻轻的天才剑修,还有太多意外,可能会夭折在登山半路路。但是一个剑气长城的隐官,一个身具气运的年轻十人之一,绝对不会随随便便就身死道消,因为不少有心人已经发现,不管是年轻十人还是候补十人,暂时无谁明确死在战场上,至多是失踪。比如蛮荒天下托月山百剑仙之首,斐然,还有南婆娑战场上大放异彩的竹箧,以及在宝瓶洲打生打死的马苦玄,有那“少年姜太公”美誉的许白,和来自青神山的纯青,都还活着,而且一个个都是当之无愧的大道可期。 至于那个曹慈,浩然天下的修士和武夫,都下意识都不将他视为什么年轻十人之一了。 在山水邸报被禁绝之前,有个不涉及天下大势的小道消息,能够在众多邸报秘闻当中脱颖而出,让人津津乐道,就是因为曹慈的出拳。一个叫郑钱的女子武夫,好像与皑皑洲雷公庙有些渊源,不过却非沛阿香嫡传弟子,她游历中土神洲期间,在大端王朝京城的城头上,先后向曹慈问拳四场,皆输。见证人不多,除了大端王朝的国师,女子武神裴杯,就只有皑皑洲刘聚宝、刘幽州这对财神爷父子。 只是高兴的事情还是太少,离别人太多,姜尚真再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难以释怀的事,还是会有很多。 今天好不容易接连遇到了三件值得开怀、值得痛快喝酒的事情。 与好友陈平安重逢,两人都还好好活着。 看到落魄山年轻山主动手,亲眼看到这个年轻人,不那么讲道理。 以及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真的……很能打。 只是有些事情,好像他姜尚真说不得,还是得让陈平安自己去看去听,去自己知道。 姜尚真一手握拳放在膝盖上,一手轻轻拍打膝盖,轻声言语。 炼取侠心成古镜,清光直透太虚明,大放光明,江山万里棋局,一时多少豪杰。 窥得古镜十分瘦,书册相携检点梅,细嚼梅花,风流千古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陈平安停下动作,转头笑道:“于韵律不合,平仄更是一言难尽,让人听着揪心啊。” 姜尚真抬手握拳,轻轻挥动,笑道:“以后我多读书,再接再厉。” 陈平安一步后掠,坐回原先位置的台阶上,问了一个古怪问题,“姜尚真?” 至于那个韩绛树,好不容易才将脑袋从地底下拔出来,以手撑地,呕血不已。 杨朴叹息一声,如此一来,前辈真要与那万瑶宗不死不休了。 若是没有旁人看着,韩绛树今天遭遇此事,说不定还有一分回旋余地。 姜老宗主一贯嬉戏人间,是出了名的玩世不恭,交朋友也从不以境界高低来定,所以杨朴只当什么供奉周肥,什么拜见山主,都是朋友间的玩笑,难道天底下真有一座山头,能够让姜老宗主心甘情愿担任供奉?可如果不是玩笑,谁又有资格调侃一句“姜尚真是废物”?姜老宗主可是公认的桐叶洲力挽狂澜第一人,连那龙虎山大天师都在大战落幕后,特意从蛟龙沟遗址那处战场,跨海重返了一趟神篆峰。 姜尚真一头雾水,转头望向陈平安,“不然我是谁?什么意思?” 陈平安突然问道:“今年是?” 姜尚真愈发疑惑不解,“怎么回事?”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以心声答道:“总觉得像是大梦一场,还没有醒过来。” 姜尚真思量一番,给了个说法,“随驾城那边,是在神龙十七年更换的年号,如今是元熙九年。” 陈平安稍稍推算当时游历北俱芦洲的年月,皱眉不已,三个梦境,每一梦将近梦两年?从芦花岛造化窟走出那道山水禁制,也就是通过剑气长城和宝瓶洲的山水颠倒,在崔瀺现身城头,与自己见面,再到入梦以及清醒,其实浩然天下又已经过去了五年多?崔瀺到底想要做什么?让自己错过更多,返乡更晚,到底意义何在? 陈平安望向姜尚真,眼神复杂。眼前人,当真不是崔瀺心念之一?一个人的视野,终究有限,换成陈平安自己,如果有那崔瀺的境界本事,再学成一两门相关的秘术道诀,陈平安觉得自己同样可以试试看。站得高看得远了,当陈平安俯瞰人间,脚下的山河万里,就只是一幅白描画卷,死物一般,无需崔瀺太过分心施展障眼法。可陈平安看得近了,人不多,寥寥无几,崔瀺就可以将画卷人物一一彩绘,或是再用点心,为其点睛,栩栩如生。哪怕陈平安身处市井闹市,像那彩衣渡船,或是渝州驱山渡,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大不了就是崔瀺故意让自己置身于类似白纸福地的一部分。而陈平安之所以怀疑眼前姜尚真,还有更大的隐忧,当年在牢狱,飞升境的化外天魔霜降,只是一次游历陈平安的心境,就能够凭此衍化出千百条合情合理的脉络。 而崔瀺明摆着要比飞升境霜降道行更深,也就是说,每个陈平安知道的真相,一个起念,“姜尚真”就跟着知道了。 所以此梦之真假,近乎无解。 姜尚真没现身之前,桐叶洲和镇妖楼的天然压胜,已经让陈平安心安几分,此时此刻反而又恍惚几分。因为才记起,一切感受,甚至连魂魄震动,气机涟漪,落在擅长洞察人心、剖析神识的崔瀺手上,同样可能是某种虚妄,某种趋于真相的假象。这让陈平安烦躁几分,忍不住灌了一大口酒,他娘的早知道就不该认了什么师兄弟,若是撇清关系,一个隐官,一个大骊国师,崔瀺大概就不会如此……“护道”了吧?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书简湖问心局还记忆犹新,历历在目,现在倒好,崔瀺又来了一场更心狠手辣的?图什么啊,凭什么啊,有崔瀺你这么当师兄的吗?难不成真要自己直奔中土神洲文庙,见先生,见礼圣,见至圣先师才能解梦,勘验真假? 可若是第四梦,为何崔瀺偏偏让自己如此质疑?或者说这也在崔瀺算计之中吗? 陈平安自打记事起,就从没这么迷糊过。没读书,不识字,却也从未活得浑浑噩噩,学了拳,读了书,多次远游,更是咬牙认定几个道理,所以即便走得跌跌撞撞,不那么顺遂,终究身外世事再风雨飘摇,可心里边始终踏实,现如今,好像所有坚信不疑的道理,书上抄来的,自己想到的,还有飞剑、拳法、符箓,众多本命物和人身小天地,都变成了一座缓缓离地的空中阁楼,就像先前在渡船遇到的海市蜃楼,兴许在千百年前,是真的,千真万确,但是当陈平安和渡船乘客眼中所见,就是假的,因为众人已经身在那条光阴长河的下游某处渡口了。 姜尚真奇了怪哉,问道:“陈平安,到底怎么回事?好像……连我都信不过?” 陈平安无奈道:“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现在处境比较尴尬,怕就怕一叶障目,视线所及,皆是有人刻意为之。” 在姜尚真这边,陈平安还是愿意将其视为姜尚真,就像不管是不是梦境,听闻太平山有此遭遇,陈平安二话不说就赶来了。 姜尚真更无奈,“难不成遇到了白帝城城主,你在与郑居中问道?没道理啊,这家伙这些年在扶摇洲那边,很风生水起。硬是将一洲两军帐的妖族玩弄于股掌之间,如今整个扶摇洲的妖族都被他一人策反了大半,何况郑居中没道理跟你死磕吧。说真的,你惹上谁,不管是不是飞升境,我都可以出把力,唯独摊上了郑居中,实在有心无力。” 能让姜尚真打心底不敢去招惹的山上修士,不多。白帝城郑居中,就是其中之一,而且名次极其靠前。 陈平安摇摇头,“不是郑居中。” 姜尚真思量片刻,沉声道:“陈平安,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心定片刻,尽量拘押所有念头为一,然后我写些旧事在纸上,到时候一看,便知我之真假。不过事先说好,我如今境界不在巅峰,一个韩玉树不算什么,来两个韩玉树,就够你我吃上一壶罚酒了。” 陈平安摇摇头,“不是信不过你,而是没有意义。” 姜尚真叹了口气,“看来麻烦确实不小。” 陈平安还是摇头,“也不全是麻烦,就只是心里空落落的,总也无法脚踏实地,这种感觉,从未有过。” 陈平安是在害怕,害怕年少时,那种竭尽全力都是注定徒劳无功的那种感觉。 在练拳之后,尤其是成为剑修之后,陈平安本来以为这种让人溺水窒息的可怕感觉,已经与自己愈行愈远,甚至这辈子都不会再与之面对面。 姜尚真闭上眼睛,沉思片刻,伸出并拢双指,轻轻旋转,台阶外不远处,灵气凝聚,浮现一物,如磨盘,约莫井口大小,静止悬停。 姜尚真再手指随意扭转,便多出一个身形模糊的人,身高不过寸余高度,好像摆出一个拳架,要与那磨盘问拳。 姜尚真又以双指凝出一个个磨盘,最终变成一个由千百个磨盘重叠而成的圆球,最终双指轻轻一划,其中多出了一位同样寸余高度的小人儿。 姜尚真打了个响指,第一个磨盘开始转动,缓缓移动,碾压那位纯粹武夫,后者便以双拳问大道。 另外一处,身处天地大磨盘当中的练气士,竟是随之而动,与那无数条纵横丝线组成的小天地,一同旋转。 姜尚真缓缓道:“以纯粹武夫眼光看待世界,与以修道之人眼光看待天地,是不一样的。陈平安,你虽然重建了长生桥后,修行修心无懈怠,但是在我看来,你越是将自己视为‘纯粹’武夫,你就越无法将自己视为一个纯粹的入山修道之人,因为你好像从来就没有奢望过证道长生,对此也从未当做一件必须要做成的事情?不但如此,你反而一直在有意无意逆流而上。明白了这个心境,此种道理,回头再看,真真假假,重要吗?梦也好,醒也好,当真会让你心无所依吗?大梦一场就大梦一场,怕个什么?” 陈平安仔细听着姜尚真的每一个字,同时凝神盯着那两处景象,许久过后,如释重负,点头道:“懂了。” 姜尚真抬起手,握拳,拇指翘起,指了指两人身后的太平山,笑道:“忘了这里是哪里?” 姜尚真,是在说一句话,太平山修真我。 陈平安伸手握住姜尚真的手臂,神采奕奕,大笑道:“冤枉周肥兄了,姜尚真不是个废物!” 姜尚真笑脸尴尬,“我谢谢你啊。” 一个是陈大山主的好话实在不好听,再一个是那位绛树姐姐总算晓得自己是谁了,瞧她那双秋水长眸瞪的,都快把眉毛给挤到后脑勺去了,他娘的看见了你家姜哥哥,至于这么开心吗? “韩玉树估计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好手段,多半祭出发钗,本身就是一种传信。不然那封密信,不至于那么简明扼要,连姜老宗主都不提。” 陈平安取出一壶酒,递给姜尚真,斜眼看那韩绛树,说道:“你身为供奉,好歹拿出点担当来。对付女子,你是行家里手,我不行,万万不行。” 姜尚真接过了酒水,嘴上这才哀怨道:“不好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伤和气,韩玉树可是一位极其老资历的仙人境高人,我要只是你家的供奉,单枪匹马的,打也就打了,反正打他一个真半死,我就跟着假装半死跑路。可你刚刚泄露了我的底细,跑得了一个姜尚真,跑不了神篆峰祖师堂啊……所以不能白打这场架,得两壶酒,再让我当那首席供奉!” 陈平安又丢给姜尚真一壶酒,笑道:“有什么不好的,不打不相识。既然韩玉树认识你,就坐这里喝你的酒。” 原来是韩绛树交给姜尚真,至于韩玉树,则让他自己来“不打不相识”。 言语落定,陈平安站起身,原本从袖中滑出一对曹子匕首,但是不知为何,陈平安改变了主意,好像放弃了“曹沫”身份。 收起匕首入袖,再轻轻卷起双袖,陈平安伸了一个懒腰,人身小天地的山河千万里,如有一串春雷炸响,辞旧迎新,天地迎春。 心湖之中。 泛起涟漪,就像一封书信。 果然如崔瀺所说,陈平安的脑子不够好,所以又灯下黑了。 直到到了太平山,见到了姜尚真,才能“解梦”。 那封信,在陈平安心湖浮现片刻,就渐渐消逝。 与此同时,心境中的日月齐天,好像多出了许多幅光阴画卷,但是陈平安竟然无法打开,甚至无法触及。 可那封信,陈平安相隔多年才打开。 “不单那个被锁在阁楼读书的我,不单是泥瓶巷孤苦伶仃的你,其实所有的孩子,在成长路上,都在使劲瞪大眼睛,看着外边的陌生世界,也许会逐渐熟悉,也许会永远陌生。 陈平安,你看太久了,又看得太仔细,所以难免会心累而不自知。不妨回想一下,你这辈子至此,酣睡有几年,美梦有几回?是该看看自己了,让自己过得轻松些。光是认得自己本心,哪里够,天底下的好道理,若是只让人如稚童背着个大箩筐,上山采药,怎么行?让我辈读书人,孜孜不倦追寻一生的圣贤道理和世间美好,岂会只是让人深感疲惫之物? 陈平安,你还年轻,这辈子要当几回狂士,而且一定要趁早。要趁着年轻,与这方天地,说几句狂言,撂几句狠话,做几件不要再去刻意遮掩的壮举,而且说话做事,出拳出剑的时候,要高高扬起脑袋,要意气风发,不可一世。治学,要学齐静春,出手,要学左右。 要坚持善待这个世界,也要学会善待自己。要让身后跟随你的孩子,不但学会待人以善,与这个世界融洽相处,还要让他们真真切切懂得一个道理,当个好人,除了自己心安,还会有真真切切的好报。 这才是你真正该走的大道之行。 这才是真正的三梦第一梦,故而先前三梦,是让你在真梦悟得一个假字,此梦才是让你在假梦里求得一个真字,是要你梦里见真,认得真自己犹不够,还需再认得个真天地。此后犹有两梦,继续解梦。师兄护道至此,已经尽力,就当是最后一场代师授业。 希望未来的世道,终有一天,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有请小师弟,替师兄看一看那个世道。今日崔瀺之心心念念,哪怕百年千年之后再有回响,崔瀺亦是无愧无悔无憾矣,文圣一脉,有我崔瀺,很不如何,有你陈平安,很好,不能再好,好好练剑,齐静春还是想法不够,十一境武夫算个屁,师兄预祝小师弟有朝一日……咦?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他妈的都是十五境剑修了啊……” 陈平安轻轻呼吸一口气。 哭笑不得。 醒时如梦,梦中求真。 难怪离开芦花岛造化窟没多久,就会有一条恰好路过的彩衣渡船,会先去驱山渡,而不是扶乩宗,然后笃定陈平安会先找玉圭宗姜尚真,最终还肯定会来到这座太平山,不管姜尚真是否点破,崔瀺觉得陈平安,都可以想到一句“太平山修真我”,前提当然是陈平安不会太笨,毕竟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上,崔瀺曾经亲自为陈平安解字“晴朗”,本身就是一种提醒,大概在绣虎眼中,自己都如此作弊了,陈平安如果到了太平山,还是迷迷糊糊不开窍,大概就是真愚不可及了。 只是为何又是一场错过? 陈平安似睡非睡,心神沉浸,十境气盛,心中人与景,变成一幅从白描变成彩绘的绚烂画卷。 家乡小镇,宝瓶洲,剑气长城,桐叶洲,北俱芦洲。 在这个天下太平的初春时分,相衔接的两座天下,一道道武运齐至桐叶洲太平山。 一袭青衫,化虹而去,武运汇聚在身,陈平安向一位仙人,递出一拳。 姜尚真看了一会儿,真是佩服自家山主的脸皮了。先前那架势,分明是奔着三两拳打死一位仙人去的,结果双方真过招了,都他娘是众目睽睽之下的武运临头了,还假装自己是个以远游境最强跻身的山巅境武夫?敢情是让那仙人帮忙喂拳稳固境界呢。那韩玉树是真傻还是咋的,还真就打人打上瘾了?一道道术法真是绚烂,一门门神通何等壮观,尤其符箓一途,更是神出鬼没,登峰造极,难怪如今桐叶洲溜须拍马无数,说你是那于玄之下符箓第一人,你韩玉树不会真信了吧?毕竟这个如今已经板上钉钉的说法,是我姜尚真首创的,然后一个不小心就传开了。 那韩仙人估摸着是极少如此酣畅出手、对手又足够皮糙肉厚的缘故?哦,是姜某人小觑韩仙人了,原来是在悄悄布阵构造小天地。 韩绛树举目远眺,看得她焦急万分,刚想要悄悄传信,好告诉她爹,那人心思幽深,阴险至极,除了是刚刚泄露身份的武夫大宗师之外,更是一位同样精通符箓阵法的道门仙人,切不可太过依仗自家的三山秘箓阵法,只是不等她传递密信,韩绛树眉心处就渗出一粒鲜血珠子,一截柳叶,悬停在她眉心处。 姜尚真埋怨道:“绛树姐姐真是薄情寡义,难不成忘了捡着你那只绣鞋的姜弟弟了吗?好心好意,双手捧着去还你绣鞋,你却反而羞恼,不容我解释半句,可等到四下无人,就震碎我那一身法袍,绛树姐姐你知不知道,受了这等委屈,等我回了桐叶宗,喝了多少壶的愁酒,只是每次揭开酒壶泥封,那个香味……” “是你?!狗贼闭嘴!” 韩绛树瞪圆眼眸,“我派人查过,你当时施展的所有术法,的确都是桐叶宗非嫡不传的独门秘术……” 说到这里,韩绛树也自知说了句天大废话,她死死咬紧嘴唇,渗出血水都不曾察觉,她只是恨恨道:“姜尚真!姜尚真!” 姜尚真竟是眼神比她还幽怨,“口口声声化成灰都认得我,结果呢,果然你们这些漂亮姐姐的言语,都信不得。” 这等“宫闱艳事秘闻”,一旁读书人杨朴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只好继续喝酒。 姜尚真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捂住脸,山主大人,你这就过分了啊。 只见一道身影笔直一线,倾斜摔落,轰然撞在山门百丈外的地面上,撞出一个不小的坑。 姜尚真赶紧望向边的尘土飞扬,满脸忧心忡忡问道:“道友受伤么?” 那一袭青衫跳起身,以拳罡震去一身尘土,“点子扎手!” 韩绛树脸色铁青,但是一截柳叶已经钉入她眉心些许,由不得她开口言语。 天上,一人悬停,一手握着一枚绛紫色酒葫芦,轻轻呵了一口气气,正是仙人鼓吹三昧真火的无上神通,遮天蔽日的金色火焰,如瀑布倾泻,浩浩荡荡涌向那一袭青衫。万瑶宗宗主,仙人韩玉树俯瞰太平山山门那边,冷笑道:“姜宗主,与朋友合伙耍猴呢?刚刚跻身九境武夫不说,还能够以三千六百张符箓破我阵法,姜大宗主,你这朋友,真是了不得,年轻有为,敢问到底是中土神洲哪位道门高人啊?莫不是符箓于玄的亲传弟子?” 姜尚真放下酒壶,缓缓起身,嬉皮笑脸道:“要不是看在你差点成为我岳父的份上,这会儿三山福地的万瑶宗祖师堂,可就要挂像烧香拜老祖了。忍你们很久,真以为姜某人从飞升境跌回仙人境,咱俩就又平起平坐了?” 那个呆呆坐在台阶上的书院子弟,又要下意识去喝酒,才发现酒壶已经空了,鬼使神差的,杨朴跟着姜老宗主一起站起身,反正他觉得已经没什么好喝酒压惊的了,今天所见所闻,已经好酒喝饱,醉醺陶然,比起读圣贤书会心会意,半点不差。看来以后返回书院,真可以尝试着多喝酒。当然前提是在这场神仙打架中,他一个连贤人都不是、地仙更不是的家伙,能够活着回到大伏书院。 韩玉树刚要让姜尚真放了韩绛树,微微皱眉,视线偏移,只见那一袭青衫,毫发无损地站在原地,双指夹着一粒微微摇曳的火花,抬头望向韩玉树,竟是将那粒灯火一般的三昧真火,丢入嘴中,一口咽下,然后抖了抖手腕,笑眯眯道:“两次都是只差一点,韩仙人就能打死我了。” 姜尚真立即火急火燎,跺脚道:“好人兄岂可如此坦诚。” 韩玉树依旧高悬天上,不理会地上两人的唱双簧,这位仙人境宗主衣袖飘摇,气象缥缈,极有仙风,韩玉树实则内心震动不已,竟然如此难缠?难不成真要使出那几道杀手锏?只是为了一座本就极难收入囊中的太平山,至于吗?一个最喜欢记仇、也最能报仇的姜尚真,就已经足够麻烦了,还要外加一个莫名其妙的武夫?中土某个大宗门倾力栽培的老祖嫡传?术、武兼具的修道之人,本就不常见,因为走了一条修行捷径,称得上高人的,更是寥寥,尤其是从金身境跻身“覆地”远游境,极难,一旦行此道路,贪心不足,就会被大道压胜,要想打破元婴境瓶颈,难如登天。所以韩玉树除了忌惮几分对方的武夫体魄和符箓手段,烦心这个年轻人的难缠,其实更在担忧对方的背景。 那人好像看破韩玉树的心思,开门见山道:“不用担心我有什么靠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曹沫,是玉圭宗的二等客卿,坐镇雨龙宗的仙人葱蒨,和驱山渡剑仙徐君,还有彩衣渡船管事黄麟,都可以为我作证。” 韩玉树讥笑道:“一天到晚胡说八道,好玩吗?年轻人,你真当自己不会死?” 这位仙人自顾自摇头,“有资格为太平山说上几句话的,撑死了就是百年之后,才能够重返桐叶洲的女冠黄庭,至于你,算个什么东西?” 姜尚真叹了口气,得嘞,真要开打了。这下子是拦都拦不住了。当然了,姜尚真也没想着阻拦。老子身为落魄山未来首席供奉,胳膊肘能往外拐? 陈平安看着这个三山符箓一脉的仙人境修士,拔下那根还藏着孩子们的白玉簪子,收入一处本命窍穴当中,免得打生打死的,一个没收住手,小天地摇晃,连累那些孩子练剑不安生,所以当簪子一去,陈平安瞬间披头散发,然后他伸手绕过肩头,双手轻轻攥住头发,以一枚凝气而生的金色圆环系住头发,双膝微蹲,身形瞬间佝偻几分,拳意流淌全身,一手负后,一手捻出一枚符箓,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最终笑道:“我就喜欢你这种纸糊又头硬的仙人。” (https:)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五十章 万年山巅十一人 纸糊的仙人? 好大气性,都敢不将一位仙人放在眼中了。 韩玉树无视山门口那份气冲斗牛的气势,只觉得年轻人这个说法,确实令人耳目一新。 不愧是中土大宗门走出的得意嫡传,说法谐趣,口气不小,简而言之,就是自己好心好意一番劝诫过后,眼高于顶的年轻人,依旧不知死活。 除了白玉京大掌教一脉的太平山,其余宝瓶洲的神诰宗,以及白玉京三掌教陆沉嫡传之一,在那旧白霜王朝山上修道的曹溶,和北俱芦洲的道门天君谢实,尤其是火龙真人的趴地峰,他们的道统大致脉络如何,以及各家的道法神通路数,韩玉树都有所了解。 姜尚真愈发焦急,语速极快,“好人兄莫不是喝酒喝高了,纸糊是个什么鬼,韩宗主符箓神通,甲于桐叶洲,都有那浩然符箓第二人的说法了,小觑不得,不可轻敌。尤其是韩宗主一手源出正宗的三山秘箓,气象森严,只说跟脚高低,半点不弱龙虎山五雷正法,尤其精通水土二符,更是神鬼莫测,更别提那扶鸾降真的旁门仙术,堪称一绝……” 韩玉树由着那个嘴欠的姜尚真,揭自己的老底,由着那个神色似有所动的年轻人,竖起耳朵听姜尚真道破天机。 韩玉树无所谓,女儿韩绛树瞪眼怒道:“姜尚真,你还讲不讲山上规矩了?!” 姜尚真收住话头,转头对她嬉笑道:“讲啊,怎么不讲,不讲的话,绛树姐姐还能对我眉目含情?” 韩玉树随意一挥袖子,示意女儿无需动怒。玉圭宗姜尚真,就是这种油腔滑调没个正行的人。 他这仙人一袖,又同时打碎了年轻人事先藏在附近几处山水的符箓,在我韩玉树跟前耍这阵法手段,真是布鼓雷门,可笑至极。 当然韩玉树也确实忌惮一个玉圭宗前任宗主,更忌惮姜尚真的那一截破损柳叶,在姜尚真是玉璞境的时候,就有一片柳叶斩仙人的骇人说法,这可不是姜尚真自夸,此人跌境,是从飞升境跌为仙人,如果不是确定如今姜尚真的本命飞剑,根本已经不宜祭出,韩玉树今天只会救出女儿,然后立即离开太平山地界。 总之只要姜尚真不亲自出手,那么姜尚真说与不说,是否道破天机,他韩玉树,人与道法,都在高处,在那年轻人头顶高悬。 可能是被韩玉树打破阵法枢纽的缘故,年轻人悻悻然收起指尖所捻符箓。 韩绛树有些快意,阵师?贻笑大方而不自知!真当那符箓第二韩仙人,是一句桐叶洲地仙之间随口说说玩笑话吗? 姜尚真看着那个一脸大仇得报的绛树姐姐,眼神愈发怜悯。 “符箓于仙,天经地义。又来个符仙?真没听过。” 陈平安笑道:“没听过,亲眼见过了,好像也就一般,勉强给于老神仙当个烧火童子,递笔道童,倒是凑合。” 韩玉树一笑置之。 姜尚真轻轻拍掌,“输人不输阵,不愧是我的好人兄。不枉我帮忙照顾绛树姐姐一场。” 不过姜尚真小有疑惑,陈平安今儿竟然没有直接开打?不像是自家这位好人山主的一贯风格。 不管如何,可惜于玄如今依旧在合道十四境,不然陈平安这种诚挚之言,听着多舒坦,如饮醇酒,神清气爽啊。关键是不出意外,陈平安根本就没见过符箓于玄,这种肺腑之言,却说得如此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姜尚真觉得自己就做不到,学不来,一旦刻意为之,估计言者听者,双方都觉别扭,所以这大概能算是陈山主的天赋异禀,本命神通? 那于老儿,也真是一条汉子,扶摇洲白也问剑王座一战,就于玄一人跨洲驰援,之后不知怎的,因祸得福,合道星河,不曾想还不消停,期间又重返人间,在那倒悬山遗址附近,不惜消磨自身道行,亲手拘押了一头飞升境大妖,传闻于玄与私底下龙虎山大天师笑言,说是想明白了一事,之所以一身仙气不够圆满,定然是缺一头坐骑不够威风的缘故。 只是如此一来,耽搁了于玄破境最少三百年。 书院杨朴一直拎着只空酒壶,在那边假装喝酒。今儿一堆事,让读书人目不暇接,措手不及。 韩玉树其实从先前出手,到现在为止,之所以不着急拿下那年轻人,因为一直在谨慎观察四周动静,担心年轻人有个境界更高的护道人隐匿一旁,在暗中伺机而动,山上的恩怨纠缠,最是让人劳神,如果陌路相逢,最好莫惹小的,若是一位谱牒仙师,就莫惹他们背后的老祖师。 眼下这个年轻人,明显两者都占了。年纪轻轻,成就不俗,让韩玉树都觉得匪夷所思,约莫还不到半百岁数,不但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得了最强二字的武运馈赠,还精通符箓,不是简单一个登堂入室就可以形容的,竟然能够让女儿韩绛树着了道,只可惜韩玉树始终不知双方交手的细节,更不清楚那姜尚真有无出手,如果此人是事先设伏,布置了阵法,引诱韩绛树主动投身山水禁制小天地,倒好了,可若是两人狭路相逢,一言不合就捉对厮杀起来,那么这个年轻晚辈,确实有单枪匹马横行一洲的本钱。 而姜尚真之所以当下显得如此镇定自若,袖手旁观,任由年轻人与一位仙人对峙,只有一种可能,姜尚真先前已经对绛树出手,终究有那仗势欺人的嫌疑,因为无论是身份,还是境界,更别提厮杀本事,绛树远远无法跟姜尚真媲美,事实上,韩玉树都不认为自己能够与姜尚真掰手腕,去分什么胜负生死。 桐叶洲修士,要论战功大小,姜尚真稳坐第一把交椅,而且第二把交椅的位置,离着姜尚真还不近。 韩玉树权衡算计过后,相较于年轻人凭自己本事胜过绛树,更倾向于姜尚真的出手,不然女儿绛树,到底是一位实打实的玉璞境,同时也不至于对她眼前的姜尚真如此咬牙切齿,她与姜尚真之前都未打过交道,没必要对姜尚真恨之入骨。 绛树一直识大体,擅长审时度势,不然韩玉树也不会带着她奔走四方,在山上各大仙家之间积攒香火情,有些时候还会由她帮着万瑶宗穿针引线。 有人说过一番在山上广为流传的金玉良言,说那女子笑靥,是天底下最厉害的飞剑,好看的,一剑戳人心,不好看的,一剑戳瞎眼。 而这个人,此刻就坐在山门口那边喝酒。 杨朴灵光乍现,看了看姜老宗主和那至今尚未起身的玉璞境女修,再远望一眼陈姓前辈与那仙人韩玉树的对峙情形。杨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比如先前拽着女修头发御风而行,落地后再请自己喝酒的前辈“陈山主”,之所以会不小心在韩绛树那边喊破姜尚真身份,该不会是早早在给那韩玉树挖坑下套?故意让那仙人误以为是姜老宗主出手擒下的韩绛树吧?杨朴感慨不已,万一真如自己所料,那么陈前辈也太过阴险……不对,是太过算无遗策了些。 韩玉树笑道:“先帮你喂拳一场,再任由你慢慢稳固武道境界,就当是我对一个外乡晚辈的最后耐心了。事不过三,希望你惜命些。” 陈平安拧转手腕,轻轻挥动狭刀,一脸疑惑道:“你不是在确定我有护道人吗?仙人就可以睁眼说瞎话啊,那飞升境还不得随便满嘴喷粪,溅我一身?” 韩玉树会心一笑。 韩绛树听得脸色发紫,那个挨千刀的家伙,言语如此粗鄙,就像个不入流的山泽野修。 姜尚真忍住笑,有些辛苦。他瞥了眼那位养尊处优的万瑶宗仙子,真是个都不值得陈平安如何算计的绛树姐姐啊。怪不得陈平安对她有那“命太好才玉璞”的评价,听着不是好话,事实上半点不刻薄。 姜尚真偏移视线,远远望向陈平安。很难想象,这是当初那个误入藕花福地的少年。想一想韩玉树,再想一想自己,姜尚真就愈发庆幸自己的那种不打不相识了。 陈平安那一口故意说得稍有生涩的桐叶洲雅言,其实还算流畅,所以只是略显外乡人,唯独期间几次咬字,会不易察觉地泄露马脚,因为是中土神洲大雅言的独有韵脚。 分明是有意为之的一种“言多必失”。 也就是说,陈平安与那韩玉树的“多余”闲聊,必须保证合情合理的同时,又会让一位仙人境大修士,有机会顺藤摸瓜,哪怕不会自以为是,也难免将信将疑。可如果来自三山福地的韩玉树,根本不精通中土大雅言,陈平安就注定会抛媚眼还给瞎子看。只不过对于陈平安来说,反正就是几句闲聊的事情,花不了什么心思,面对一位帮忙喂拳的仙人境前辈,这点礼数还是得有的。在剑气长城那边,无事可做,反正光阴流逝太慢,自身念头又太多太快,每天就只能自顾自瞎琢磨,没什么贪多嚼不烂了,所以别说是九洲雅言,就连浩然天下十大王朝的醇正官话,陈平安估计都能说得比本土人氏还娴熟,尤其是细微处的咬文嚼字,无比精准。 当外人认定某个真相,而陈平安又存心算计,他就会给出一个又一个支撑这条脉络的细碎小真相。 姜尚真愈发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和独具慧眼,愿意早早押注落魄山,不过是花了点神仙钱,就捞了个记名供奉,接下来就好好争取那个首席供奉。 那韩玉树担心节外生枝,不愿继续陪着年轻人虚耗光阴,否则有碍事的旁人赶来凑热闹,见风使舵,在姜尚真那边卖个乖,多半会用什么境界悬殊、宗主是长辈的和稀泥理由,拦阻自己出手教训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晚辈。 韩玉树便不与那年轻人废话半句,轻轻一拍腰间那枚紫润光泽的葫芦,声势远远不如先前浩大,只是从葫芦里掠出一缕三昧真火,好像一条纤细火蛇,游曳而出,只是一个摇头摆尾,转瞬之间,天上就出现了一条长达百余丈的火焰绳索,往那青衫年轻人一掠而去,火绳在半空画出弧线,如有一尊尚未现身的神灵持鞭,从天上敲打山河。 陈平安伸手一探,将那把斜插地面的狭刀斩勘握在手中,双膝微曲,一个蹬地,尘土飞扬,下一刻就出现了远离山门的数里之外,纯粹以武夫体魄的游走姿态,展现出一位地仙缩地山河的神通效果,一袭青衫的修长身形,微微停滞,一刀劈斩在那条劈头盖脸凶狠赶来的火绳上,韩玉树瞧见这一幕,眼神冰冷,微微摇头,绛树竟然会输给这种莽夫,一旦传出去,确实是个天大的笑话,他韩玉树和万瑶宗丢不起这个脸。 一把狭刀斩勘的刀锋,竟是完全没有落在那条火蛇绳索之上,一刀劈空,火绳瞬间 裹缠陈平安手臂,如长蛇缠绕盘踞,三昧真火蓦然收缩为十数丈,捆住陈平安整条持刀胳膊,下一刻,韩玉树心意微动,便有火龙走水的气象生发而起,以一位练气士的长生桥作为道路,各大洞府灵气,仿佛一处处山林草木,所过之境,皆要被火龙焚烧殆尽。 韩绛树眼神熠熠光彩,父亲此举,分明用上了那枚上古遗物葫芦当中,最为精粹的一缕三昧真火,在内有乾坤的葫芦小洞天当中,万瑶宗历代宗师,以龙涎等异宝助长火势,汹汹大火在蔓延数千年之久,期间炼化木属灵器的材质宝物,更是极多,这等品秩的真火,内里别有天地的古物葫芦,总计不过温养出灯芯大小的三粒精纯真火,攻伐重宝无法摧破,哪怕是一位玉璞境剑仙的本命飞剑,也无法一剑破此法。 除了难以摧破和极其难缠之外,这门并非符箓一道的术法,最大的玄妙,就是能够迅速束缚修士的三魂七魄,以修道之人辛苦积攒的天地灵气,作为干柴,熊熊燃烧,越是道心不定者,越是会火上浇油,稍有不慎,千仞堤桥溃于一蚁,星星之火势至焚天,练气士整个小天地,转瞬之间,就会是大火燎原、万物成灰的可怜处境,越是百般挣扎,越是速速求死。 简而言之,只要与仙人韩玉树存在一境之差的练气士,不曾养出清凉意蕴的道门高真,或不是那身具佛门神通的高僧,韩玉树祭出此术,仅此一招就可毙敌。 与此同时,韩绛树祭出一把幽绿法刀,划破长空,拖拽出一道流萤,直奔那年轻人头颅而去,如刽子手行刑,欲斩其首。 法刀“青霞”,是万瑶宗的开山祖师,因缘际会,得自一座已经破碎的上古青霞洞天,货真价实的半仙兵品秩,如果不是伤了品相,无法炼为本命物,不然就是一件当之无愧的仙兵至宝,其锋锐程度,更是能够将一件兵家甘露甲视若白纸,作为韩玉树的中炼之物,虽非大炼本命物,但是锋芒无匹,可当剑仙飞剑使用,三山福地珍藏有一块书箱大小的斩龙台,在万瑶宗历史上被韩玉树凭此法刀,数次一斩为二。 韩绛树除了被那一截柳叶眉心处的“盯梢”,无法以心声与父亲言语,此外皆无禁忌,那姜尚真出手极有分寸,并未对她太过,所以战场形势,韩绛树瞧得十分真切。先前葫芦里边的三昧真火,第一次现世,看似火势如洪水决堤,不过是父亲让对手掉以轻心的手腕罢了。之后祭出一粒灯芯真火,再以法刀“青霞”斩首,才是速战速决、两招制敌的仙人风采。 韩玉树一手掐诀,指指点点,那年轻人四周出现一座符箓禁制小天地。 姜尚真点点头,赞叹道:“干脆利落,接引七星,北斗注死,妙在一个‘有心无口即阵法,符箓无纸方是真’,不愧符箓第二,姜某人有幸与韩宗主同为桐叶洲修士,与有荣焉。” 人生星宿,各有所值。天之生我,我辰安在? 韩玉树这一道符箓布阵术法,在于能够接引星光,化为己用,而这门生僻神通,比起餐霞饮露、拜月炼形之流,相对传承极少。传承少,现世就少,就更容易让练气士一招鲜吃遍天。 一脸血污尚未擦拭干净的韩绛树,她刚有几分笑意,脸色便立即僵住。 只见远处那年轻人站在一处山巅,一手拖刀模样,一手高高抬臂,竟是以手心直接握住了幽绿法刀的锋锐刀锋,另外一条手臂,金色流淌,一条三昧真火显化而出的火蛇,不但莫名其妙退出了人身小天地,仿佛还被一条金色蛟龙反过来缠住,那年轻男子微笑道:“道家坐忘,贵在死心,参禅学佛,要先肯死。所谓肯死者,无非决定一往而已。我一个小小地仙,都敢与仙人掰手腕了,自然是那敢死肯死之人。” 陈平安转头望向太平山的山门,故作恍然道,“明白了,你爹不愧是仙人前辈,宗师风范,与晚辈切磋道法,喜欢先让两三招?否则在我面前抖搂这等雕虫小技,绛树姐姐,你是不是应该再次大笑一个?” 陈平安轻轻跺地,一身拳意外泻,撞击那道遮天蔽日宛如一座小天地的符箓禁制,七粒原本仿佛镶嵌在天幕恒古不变的星光,好似灯火飘摇的七盏油灯,在拳罡潮水之中摇摇欲坠,忽明忽暗,再不复先前更换山河的玄妙气象。 韩玉树其实吃惊不小。 不但惊讶此人的破阵轻松,更奇怪年轻人身上竹衣法袍的丝毫无损。 对方在那件青神山竹衣法袍之下,里边似乎还穿着一件道意沛然的天仙法衣,极有可能是一件半仙兵品秩的道袍。 外袍竹衣,是一道障眼法,这些个来自中土大仙家的谱牒嫡传,真是满身的心眼。 三昧真火,法刀“青霞”,符箓禁制,三招齐出,一般的玉璞境修士,对付起来都要元气大伤。 韩玉树当然可以收放自如,不会当真打杀那个年轻人。韩玉树一直想要探究一番对方的家底和宗门道脉,比如迫使对方施展内嵌法袍的某种道法神通,年轻人以竹衣遮掩的里边这件道袍,若是比预料中更高的仙兵品秩,自己就可以找个机会收手了。修行登山不易,可是找个台阶下,还不简单。韩玉树并非蛮干之辈。 万瑶宗置身于三山福地,与世隔绝数千年之久,辛苦积攒出一份雄厚底蕴,谋划长远,既然决定了将祖师堂神位搬迁出福地,来到这浩然天下桐叶洲,就没必要去招惹一座中土神洲的大宗道门。因为韩玉树立志于要将万瑶宗在自己手上,逐渐成长为早年桐叶宗、玉圭宗这样的一洲执牛耳者。 如今中土文庙严令禁制山巅修士的擅自厮杀,一经发现,只要稍稍殃及人间山河,文庙二话不说,先让两位上五境跨洲去往中土文庙,各打五十大板,再做决断,所以当下被看似待客、实则软禁在功德林当中的上五境修士,已经有双手之数。若是敢不去请罪,各洲都会有一位不是什么文庙圣贤的飞升境,专门负责“请”人去道德林闭关思过,若敢还手,就地打杀,功德不可赎。 而在那一位文庙副教主董老夫子亲自待客的道德林,传闻多次有那各居一洲的故友重逢,有类似对话,“你也来了啊,不寂寞了。”,“好巧好巧,喝酒喝酒。”在这些人里边,竟然还有一位儒家圣贤,旧鱼凫书院山长周密。 韩玉树有了主意,看来这场架,得打得更狠,下手更重。 再不能讲究什么点到为止了。不然自己要跟着女儿绛树,一个仙人,一个玉璞,一起丢了脸面在这太平山,再难从地上捡起。 韩玉树心念微动,主动撤去符箓阵法最后一点灯火光亮,微笑问道:“看那武运,你当下是远游境,或者说是山巅境?既得最强二字,想必对自身拳法一定颇为自信?” 姜尚真笑呵呵道:“绛树姐姐,瞧见没,以后多学学你爹,拿得起放得下,才是真豪杰。” 韩绛树脸色阴沉。 那处捉对厮杀的战场上,陈平安神色玩味,右手持刀,笑眯眯道:“你猜?” 别说是一个韩玉树,恐怕对自己知根知底的姜尚真都不知缘由。 陈平安故意与韩玉树多说几句,还真不止是在咬文嚼字上故弄玄虚,而是陈平安不得不心神分开,再分心与韩玉树拖延时间。 原来陈平安先前以最强九境,跻身武道十境之时,才发现武运馈赠一事,一分为二了,一实一虚,与以往破境,武夫只是收取天下武运,别有天地。难怪陈平安之前觉得武运不够多, 以至于陈平安都不得不神游万里,沉浸其中,好像被人拖拽进入一座虚无缥缈的大天地,最终位于一处山巅,天地间武运浓郁得浓稠似水,陈平安置身其中,就像第一次行走在光阴长河。 在那山巅,有十一个位置,刚好可以站立“十一人”,围成一圈,仅就“座位”而言,并无高低之分,以至于让陈平安都无法分清每一位武夫的境界高低。 武道十境,万年以来,站在各境最高之人,一境唯一人。 而不是每座天下的当下最强,就能够来此驻留,然后静待后世武夫挤掉位置。 但是某一人,只要多个境界的最强二字,都足够“前无古人”,那就可以占据多个位置。 比如一袭白衣同一人,就站在了四个不同位置,一人独占四席之地,是那不同岁数,不同境界的武夫曹慈。 此外,陈平安认得裴杯,只是这位女子武神,竟然只有一个位置。 一袭鲜红法袍,男子散发。 正是陈平安本人。 十境陈平安见九境陈平安。 那份感觉,古怪至极。 更让陈平安百感交集的事情,是十一个位置当中,有个年纪小小的黑炭小姑娘,双臂环胸,瞪大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在看什么。 除了来此山巅的止境陈平安之外,其余裴杯曹慈这对师徒也好,另外他们这对师徒也罢,山巅此处,人人都只是一个假象罢了。 陈平安走到那个黑炭小丫头面前,下意识微微弯腰抬起手,要笑着敲她的板栗。 作为落魄山的开山大弟子,都见着了自己师父,发什么愣呢。 只是陈平安抬起手又放下,当师父的,不舍得。哪怕这个弟子其实并不在此处。 练拳其实很苦。 陈平安是过来人,最知道其中辛酸。 陈平安开始环顾四周,不知道来了此地,会有何玄机,走又走不得,心神竟是暂时无法离开此地,闲来无事,陈平安只好猜测那位“十一境”武夫,到底是那裴杯,还是他、曹慈以及裴钱之外的某个其他人,反正就只剩余四人了。 一个声音响起,回荡天地间,“登顶所为何事?” 陈平安想了想,发自本心答道:“一拳递出,同辈武夫,只觉得苍天在上。” 那个声音的主人,似乎不太满意这个答案,“不够。再答。” 在那山巅天地之外,韩玉树当真不讲半点前辈风度了。 就连姜尚真都收敛神色,沉默观战。 收起法刀青霞重归袖中的韩玉树,身边又浮现出一件古物,是那道门礼器,云璈,古称云墩,相传是仿造远古神灵用以行云之物,一高大木架,比起后世多小锣的云璈,要更为巨大,木架以万年古木松明子炼造而成,仙人韩玉树,阴神远游出窍,白衣飘摇,竟然又是一件岁月悠久的法袍,阴神韩玉树站在那云璈之前,手持小槌,古篆铭刻“上元夫人亲制”六字,还是那远 古秘境的遗落重宝。 阴神韩玉树脚踩白云,以小槌轻击锣鼓,配合真言,两者极有韵律,皆古意苍茫,“云林之璈,真仙降眄,光景烛空,灵风异香,神霄钧乐……” 言语之间,一位在云海中若隐若现的女子,睁开一双金色眼眸,步虚神游,来到云墩一旁,她伸出手指,跟随那小槌,手指轻轻点在云璈鼓面上,仿佛在与韩玉树随之唱和。 太平山地界,方圆数百里,大地处处云雾升腾,宛若人间仙境白云中,云海滔滔,雪浪滚滚。 而韩玉树真身,则张嘴轻轻呵气,仙人吹嘘白云生,从一处本命气府当中,掠出一张水运精纯的碧绿符箓。 韩绛树脸色剧变。 父亲这是铁了心要斩杀此人? 不然何至于祭出此符? 这是三山福地的六大秘符之一,虽然此符在万瑶宗,传承有序,但是每一代修士,只有一人拥有,旁人便是偷偷翻烂那部秘笈,学成了修行道诀,一样无法炼制此符。 符箓一道,真正高妙处,在于以丹书秘箓内炼人身小天地,才是真正的登峰造极,不然手持之符箓,术法再高,威势再大,终究只是修道之人的身外物。需要如崖刻榜书,真正意义上的炼化符箓,是与一枚金丹或是元婴阴神融合,是谓仙家步虚词中一语,五岳皆积骨,三山眇如块,举步跃云霄,打开一把天门锁,鸟瞰一悟通玄真。 而万瑶宗宗主韩玉树,要炼制成功这一张吐唾为江符,除了必须拥有根本宝箓之外,此后还需要不断加持,并非什么一劳永逸的好事。每一甲子,都需于冬至水归冬旺江湖河海之内,取水一斗,不差丝毫,在搁放符箓的本命气府当中,再次铭刻“雨师敕令”四字,于夏至日取出,借助炎炎烈日走水一趟,左手攒一雷局,掌心篆写水龙雷文,右手掐五龙开罡诀,再焚大江横流符在内的十数道水法符箓,饮尽一斗水,浇筑水府,最终在人身小天地当中,不断将一口井掘深,就可与五湖四海、九江八河之水相互感通,持符修士对敌,只需默诵真言,一口数诀,顿时法天象地,滔然如大江之水涌现,喷流千百里,如江水横流,以水覆山。 姜尚真叹了口气,“这等符箓水法,搬海移湖运江河。一口唾沫淹死人,古人诚不欺我。” 韩绛树脸色一变再变。 只见父亲果真起了杀心,又祭出一张同样唯有宗主可炼的祖山符箓。 韩玉树以剑诀书写“太山”二字,分出心神,在气府内捻土一撮,然后随咒抛洒,即成大山。 世间的撮土成山符,种类庞杂,符箓修士几乎大半知晓此符,只是哪里比得起这搬运“太山”一符。如今的浩然天下,估计只有那些大宗门的老黄历上,才会记载“太山”一说,而且除了宝瓶洲云林姜氏这样的古老家族,书籍秘录上边,大多注定语焉不详,说不清此山的真正来历。 山岳倒悬,山尖朝下。 与那先前那条悬停空中并未坠地的横流江河,刚好形成一个山水相依的格局。 那地面之上的那座云海,便被悬在天上的山岳与江河,衬托好似高在天幕了。 韩玉树俯瞰而去,冷笑道:“是那玉璞,还是仙人,天地并拢大天劫,一试便知。” 他还真不信随便跑出个年轻人,能够不到半百岁数,就与自己同境。 一旦决定倾力出手,韩玉树就再无杂念,除了打造出一座威力等同于玉璞境天劫的恢弘禁制。 韩玉树真身又从袖中捻出一张绘有五山的金色符纸,以剑诀书“五嶽”二字,符纸本身,其实就只差符胆二字,早早就先以山岳五色土炼化为符箓丹墨,韩玉树丢出符箓,去往天幕,五山倒悬,如五把本命飞剑,“剑尖”直指大地上围困住那个年轻人的阵法牢笼。 韩绛树先见那年轻人被拘押天地中,再见此符被父亲祭出后,她就想要起身,不曾想那个姜尚真简直就是个不可理喻的,半点不知轻重利害,一截柳叶再次钉入她眉心,比先前更深,疼得韩绛树一屁股跌倒在地,神魂震颤不已,剑修飞剑,便是如此不讲道理,哪怕只有些许剑气剑意残余,一样最伤修士的人身天地! 韩绛树怒道:“姜尚真,我劝你见好就收,不要得寸进尺!” 姜尚真眨了眨眼睛,一脸难为情,双指夹住酒壶,轻轻晃荡,委屈道:“得寸进尺?绛树姐姐小觑姜某人的小弟了不是?” 韩绛树不明就里。 杨朴更是一头雾水。 姜老宗主的言语,处处打机锋啊。 韩玉树转头望向山门这边,笑问道:“姜宗主,是不是可以放了小女?” 姜尚真抖了抖袖子,拿出一摞符箓,蘸了蘸口水,抽出其中一张金色符箓,高高举起,对韩玉树笑道:“送你?” 竟是一张同样只差“五嶽”点睛符胆的符纸。 韩玉树摇头笑道:“算了,万瑶宗不缺此符。” 姜尚真说道:“我是剑修,书写‘五嶽’,比你画符更值钱些,真不要?我不缺钱,万瑶宗和韩宗主缺啊。何况韩宗主你也真是上了岁数,老眼昏花了,先前都明明白白说了你差点成为我的岳父,以姜某人在山上有口皆碑的用情专一,你就没想过,我为何不辞辛苦赶来见一见绛树姐姐?” 韩绛树羞愤难当。 韩玉树微皱眉头。 难不成真不是姜尚真油腔滑调没个正行,而是真有一桩发生在三山福地的腌臜旧事?绛树为何不说?韩玉树突然哑然失笑,早年听一位嫡传弟子提及过,好像绛树确实无缘无故追杀过某位一掷千金的“善财童子”,不过当时万瑶宗的谍报,那人是那桐叶宗嫡传无误。所以韩玉树就没打算继续追究。当时的桐叶宗,可谓如日中天,老祖杜懋既是桐叶洲唯一的飞升境,尤其一件本命物吞剑舟,更是能够天生克制剑仙。 韩玉树收回视线,总之又是一笔糊涂账,眼不见心不烦。只要摊上姜尚真,就是如此棘手。幸好如今的玉圭宗,宗主是那韦滢。 韩绛树沉默片刻,忍不住问道:“姜老贼,你为何会有此符?!” 姜尚真白眼道:“钱多人英俊,专一不风流,说的是谁?” 姜尚真转头问那书院儒生:“杨兄弟,你是正人君子,你来说说看。” 杨朴有些良心不安,轻声道:“是姜老宗主?” 姜尚真笑着将那张金色符箓递给杨朴,“送给杨兄弟了,礼轻情意重,别嫌弃,真要嫌弃,我再送你几张。” 杨朴赶紧摇头道:“姜老宗主还是送我一壶酒喝吧。” 总这么拿一只空酒壶装样子饮酒,杨朴也觉得确实有点过分了,除了那两尊兢兢业业当门神的地仙,其余几个,不是玉璞就是仙人的,不是宗主就是山主的,杨朴实在装不下去了。 姜尚真取出一壶酒,再将那符箓往酒壶上轻轻一拍,抛给杨朴,“先喝完了,再将酒壶与符箓一并还我便是。” 杨朴接住酒壶,无可奈何。 韩绛树嗤笑道:“姜宗主真是会财大气粗,更晓得收买人心。” 她不是那个境界低微的书呆子,她很清楚一张五嶽符的价值所在。 世间水符,哪怕是韩玉树那张已算第一等秘符宝箓的吐唾横江符,可只要不苛求品秩,都可随处取水,但是这张五嶽符,对山土的品秩要求极高,因为并非寻常一国五岳,而是太山在内的五座古老山头,后世符箓修士,要么不知太山为何物,然后就是同样作为上古“五嶽”之一的中土穗山,有几个修士能够去求得一抔泥土?真正的天大麻烦,甚至都不是那座云隐雾遮掩的终南山,此山是一处虚无缥缈的“山市”,比见着了海市蜃楼再去推衍寻觅,更加难见真身,比穗山难求、终南山难见的更大麻烦,在于那座五嶽之一的东山,已经消失无踪百多年,就像是从天地间凭空消失,这就使得大五嶽符,人间从此再无炼制成功的半点可能,所以世间每一张五嶽符,只要涉及买卖,就会溢价极多。 据说只有符箓于玄在内的寥寥几位符箓大家,加上皑皑洲刘氏十六库之一的符箓库,还有一些保存下来。估计最多三十张,物以稀为贵,本就珍稀异常、张张价值连城,的大五嶽符,愈发一物难求,在山巅,此符在百年间,价格就翻了好几番,如今喊价都喊到了“一符十谷雨”的地步,惊世骇俗,毕竟修士每用一张,世上就少一张。如此天价,还有修士购买,自然不是嫌钱多,而是此符真正的价值所在,还是修行土法的山巅大修士,希冀着能够演算出太山、终南山和东山的线索。 姜尚真突然喃喃道:“怪事。” 被拘押在一位仙人的符箓禁制当中,陈平安双手拄刀,想了七八种应对之策,最终选择了一个不太谨慎、不符合习惯的方案。 修行多年,辛苦攒钱。 没有我买不起的酒,没有我递不出的剑。 陈平安松开刀柄,猛然间一抖双袖,黄纸符箓如两条江河浩荡涌出,既不试图冲散大阵禁制,也不去天幕抵御山岳压顶。 数以千计的符箓贴地长掠,最终骤然悬停,以陈平安为圆心,形成一个囊括数里地的大圆,同时悄然祭出一把本命飞剑,井中月,剑分数千,为符箓点睛。 陈平安背对太平山,轻声道:“起剑。” 一道璀璨剑光,从大地升起,撞碎云海与一座符箓太山,剑光气冲云霄,直达天幕。 韩绛树脸色惨白,颤声道:“真是……剑仙。” 姜尚真仰头看着那一幕,其实并不陌生,因为他在北俱芦洲,曾经有幸见过一次,心神往之,所以当时他也曾祭出一片完整柳叶。 只是今天,看着那一截柳叶,双鬓微霜的姜尚真,只是放下酒壶,学那陈平安双手笼袖,然后转头看着空无一人的太平山。 在那别处的古怪山巅,陈平安双手负后,缓缓踱步,最终再次给出答案,“比你拳高一境。” 天地寂静。 片刻之后, 心神退出山巅,陈平安提起地上那把斩勘,收刀归鞘,然后一步跨出,便来到天上,与那韩玉树笑道:“落魄山陈平安,与万瑶宗问剑。” 韩玉树神色诚挚,打了个道门稽首,“陈道友剑术通天,晚辈多有得罪。”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五十一章 十一境的拳 姜尚真双手握拳,眯眼低声道:“要小心。” 韩绛树在发现父亲那般低三下气,是她这辈子都从未见过的惨淡光景,甚至是她完全无法想象的事情,韩绛树顿时魂魄摇动,几乎有那道心失守的迹象,还是那一截柳叶微颤引发的剑气涟漪,才使得她猛然惊醒,强咽下一口鲜血,突然伸手攥住一截柳叶,不惜牵动魂魄和五行本命物,再以宗门秘术锁住这把名动天下的柳叶飞剑,韩绛树竟是拼死也要阻拦姜尚真的出剑。 哪怕只能支撑片刻,韩绛树也在所不惜。 韩玉树竟然在示弱求饶的一瞬间,打了个道门稽首之时,便祭出了真正的杀手锏,是一门压箱底的本事,搬出了三山福地的护山阵法。 是那幅在万瑶宗祖师堂悬挂数千年的五岳真形图,而且按照父亲的说法,这幅画卷,比起万瑶宗的历史,只会更加悠久。 万瑶宗开山祖师当年还只是个少年樵夫的时候,误打误撞打破一层摇摇欲坠的禁制,不经意间闯入在浩然天下历史上籍籍无名的三山福地,在未来被他开宗立派的祖山之中,无意间寻见了此件仙兵品秩的画卷,从此得以踏足修行之路,在足可评为上等福地的三山福地当中,呼风唤雨,登高途中,不断汲取天地灵气,以至于聚拢将近半数福地灵气在一身,但是不知为何,祖师最终依旧闭关失败,作为飞升境大修士,一身浑厚道意、无数灵气就此重归福地。 至于到底是谁有此气魄、笔力和神气,能够绘出画卷上的五嶽和九江八河,落款是一个无据可查的名讳,三山九侯先生。 一幅画卷天地之外,韩绛树面朝太平山的山门,背对着远处战场的对峙双方,但是那边的异象横生,天地翻转,好像一幅万里山河图被随意折叠起来,使得韩玉树和陌生剑仙都凭空失去了身形,就像同时跌入一处洞天福地,天地隔绝,就此消失无踪。 让韩绛树真真切切感知到了一种恐惧,仙人修士和陆地剑仙之间的捉对厮杀,是何等凶险万分,匪夷所思。她父亲在三山福地几乎从不出手,与老友访客切磋道法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从不让外人知晓。而且韩玉树作为万瑶宗历史上,修道资质仅次于开山老祖的练气士,好像从未“飞升”游历浩然天下。 姜尚真感慨道:“这一手袖里乾坤,抖搂得十分精彩,便是我设身处地,也要不小心摔入你爹的那一手壶中洞天,看来韩宗主藏在池塘水底,当了这么多年的千年老王八,学成不少上乘道术,这回舍得露面,果然是毕其功于一役,有备而来啊。这幅五岳真形图的祖宗画卷,本该用来对付其他敌对仙人的。” 姜尚真笑了笑,弯腰拿起脚边的那只酒壶,抿了一口酒,完全没有出剑打破天地禁制的意图,好像根本就没想着要去驰援陈平安,而是神色淡然,对韩绛树缓缓道:“我不是提醒朋友多加小心,没必要。我只是提醒自己,整个后半辈子的修道生涯,都要始终小心韩玉树这样的修道之人。现在,还要加上一个未来的韩绛树,我需要与你认个错,先前是我小看你了。等着吧,风波过后,我会拿出当年还你绣鞋的一半耐心,与你们万瑶宗好好耍耍。桐叶洲,哪怕没了好些老人,一样不是那么容易立足的。” 韩绛树只是死死攥住那一截柳叶,被剑气自行流转的飞剑,整只手肉销骨露,惨不忍睹。 “剑真要走,你抓得住?” 姜尚真心念微动,收回一截柳叶,悬停在他眼前,伸出手指轻轻一弹,似乎嫌弃这把本命飞剑沾染了绛树姐姐的鲜血,有些于心不忍。 韩绛树试图以心声秘术与父亲言语,可惜徒劳无功,果真是拽着那位剑仙一起置身于五岳真形图当中。 只是韩绛树难免心有疑虑,父亲为人隐忍,为何要对一个与太平山关系莫逆的陌路剑仙,莫名其妙就要打生打死? 姜尚真突然转头说道:“杨朴,你是读书人,教我一句更吓唬人的狠话。” 杨朴神色尴尬,还真就用心思量了,然后一板一眼说道:“反正梁子结下了,一有机会就抄家伙打人闷棍。” 姜尚真打趣道:“可以啊,山里长大的?” 杨朴坦诚相见,还真就点头了,“小时候给绑匪拐山上去了,在贼窝待了大半个月,学了几句糙话。” 姜尚真倍感意外,“可以可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就是最好的例子,杨朴兄,以后先当君子贤人,再当山长圣人什么的,到时候可别眼高于顶,就瞧不起我和陈山主了。” 杨朴无奈道:“姜老宗主说笑了,除了贤人,其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如果不是今天这场没头没脑的际遇,让杨朴觉得做梦一般,还真不敢相信,原来姜老宗主是这么一个极有意思的人,言语风趣,平易近人。 姜尚真笑了笑,也无奈。自己大概是说多了鬼话混账话的缘故,难得说几句真心话,竟然都没人信了。不如陈山主多矣。 大概这就是陈平安才是山主、自己只是供奉的原因?好歹捞个首席供奉不是?反正桐叶洲就是这么个乌烟瘴气的鸟样了,玉圭宗有韦滢在,出不了纰漏,这小子是笑面虎,本就心狠手辣不输自己,更像是自己和荀老儿的集大成者,说实话,主动让位给韦滢,姜尚真没什么不甘心的,也绝非外界想象中那般,韦滢是什么趁着姜尚真闭关养伤,逼宫篡位才坐上的宗主之位,至于姜尚真“出关”后的黯然神伤,当然是姜尚真随意为之,韦滢是个顶聪明的晚辈,无需提点,就已心知肚明,以后自会更加照拂姜氏的云窟福地。 所以姜尚真打算随便找个由头,好跟着陈平安一起返回宝瓶洲。 杨朴则有些思绪飘远,小时候在山上贼窝里,除了打骂难免之外,其实山上日子过得还不错,结果到最后匪人们嫌他吃太多,甭管鱼肉什么的,只要端上桌,撑死鬼好过饿死鬼,尤其是第一餐,孩子当时都快吃出年味了,所以只管下筷如飞,加上家里是真穷,确实给不起钱,就把他装麻袋丢了回去,有个老贼子,解开绳子后,踹着麻袋与孩子说了句玩笑话,穷得都差点没命了,还瞎扯什么功名,读了几天书就失心疯,以后再多读几本,还不得奔着当那举人老爷去。 结果到最后,从乡野学塾里走出的杨朴,在十八岁,就考中了状元。 哪怕在书院求学,杨朴偶尔还是会想起那段山上岁月,会感激那个说了几句无心之语的老匪人。 姜尚真指了指韩绛树,“杨朴,你以后当了书院的君子贤人,别学他们那么聪明。” 杨朴摇头道:“学不来。” 姜尚真笑道:“那以后就多想想,引以为戒。” 杨朴点点头,“会的。读书本就可以解惑,以古解今,以远解近,以书上事解书外人。” 韩绛树早已破罐子破摔,朝那姜尚真吐了一口唾沫,满脸鄙夷道:“你姜尚真又能好到哪里去?!臭名昭著烂大街,滥情的玉圭宗无情种,云窟福地的屠子,真以为战功大了,就可以改头换面,当那英雄豪杰?当面夸你几句客套话,就当真了?背地里如何说你,需要我为姜老宗主‘解惑’吗?” 姜尚真翻了个白眼,手掌扇风,将那口仙子唾沫,拍到一尊地仙门神的面门上,说了句道友不用谢我,姜尚真再屈指一弹,将韩绛树击飞出去,彻底打晕了她。 其实姜尚真也很奇怪,为何韩玉树会突然翻脸。一个在宝瓶洲都名声不显的落魄山,或者是陈平安这个名字,照理说都不该让韩玉树心生杀意,不死不休。陈平安担任剑气长城最后一任隐官的消息,如今的浩然天下,除了中土文庙,修士知道不多。一来剑气长城早就隔绝消息,倒悬山和跨洲渡船,都只知道剑气长城的新任隐官,是个被陈清都寄予厚望的年轻人。这些年偶尔有些小道消息在山巅悄悄流转,尽是些含糊其辞的漂亮言辞,什么天才剑修,惊才绝艳,资质直追宁姚,横空出世,“知书达理”,很会打算盘,待人和善,在倒悬山春幡斋露过几次面,风采绝伦…… 加上从剑气长城返回浩然天下的各洲剑仙,要么不喜欢与家乡朋友谈及旧事,偶有提及,也都无一例外,有意绕过那位隐官大人,好像都早有默契,或是得到过剑气长城避暑行宫那边的某些提醒。 唯一一个比较确切的说法,还是出自剑气长城的本土大剑仙陆芝之口,说那位年轻隐官与老大剑仙确实最聊得来,可以当做半个嫡传,而且隐官不是什么外乡人,就是剑气长城自家人。 不知道陈平安是剑气长城的隐官,韩玉树没道理像个要脸不要命的莽撞老匹夫一般,双方直接分生死。退一万步说,韩玉树即便知道陈平安是那隐官,更没道理如此撕破脸皮,赌上整座万瑶宗的千秋大业去搏命,打赢了,三山福地还不是满盘皆输的下场?只说他姜尚真,以后会与万瑶宗善了? 姜尚真其实一直在心算计时,只要过了那个时刻,陈平安依旧无法逃脱那幅祖宗辈分的五岳真形图,他就出剑救人。 至于是否会消磨道行,折损阳寿,顾不上了,况且也没什么好算计得失的。人生在世,快意而已。不是姜尚真今日才如此,而是历来如此。 就如韩绛树所说,姜尚真自认当然算不得什么英雄豪杰,声名狼藉,流连花丛,到处闯祸,在那云窟福地更是行事暴虐。 只会嬉戏人间,辜负无数真心。 画卷天地内。 陈平安和韩玉树依旧各自悬停在原地,但是三十步距离,却是一位仙人神通加上画卷天地,使得双方如同咫尺天涯。 陈平安环顾四周,除了先前那座符箓禁制,又有更为广袤无垠的一幅白描画卷大天地,围困自己,在这幅画卷山河当中,有五座古老山岳,耸立天地间,此外还有九条水深流逝无声的江水,以及八条水势跌宕的大河,气象万千,道意无穷。 陈平安叹了口气,微微恼火道:“韩道友这是作甚?先前万瑶宗待客,已经足够诚意了。我说要与万瑶宗问剑,不过是句气话,韩道友何必搬山移水,真将半座万瑶宗折腾过来,架还没打起来,就有了百余颗谷雨钱的损耗,找谁赔去?韩道友,步子跨得太大,等到尘埃落定,想要走回头路,再给自己找台阶下,就不是一句‘陈道友剑术通天’可以息事宁人了。” 韩玉树脸色阴沉,似乎比陈平安更加恼火万分,“陈平安,你有此修为,其实今天的事,原本可以好好收场的。” 这位仙人无需阴神出窍远游,身在由他做主的小天地中,先前那位隐藏在云雾中的神女,分明是云师之流的远古神灵,是某种大道显化而生的假象,此时她的身形更加清晰稳固,一双金色眼眸愈发精纯,云墩大如小山,她好似修道之人的金身法相,持小槌击云璈,彩带飘摇,每一次捶打云墩,天地间便出现一座云海,电闪雷鸣,隐约有蛟龙游曳其中。 一道金色雷鞭蓦然从云海炸出,期间数次更换轨迹,撞向陈平安。 陈平安甚至没有出手,只是拳意流淌,宛如一尊神灵庇护四周,与那神女,就像两位重逢在万年之后的两尊远古神灵,以神道针对神道。 雷光撞在拳罡之上,轰然粉碎,陈平安身边下起了一场金色大雨。 一座座雷云围绕陈平安四周,构造出一座天然的行刑台,云璈总计十二锣鼓,便有十二座蕴藉雷电真意的云墩,然后十二座雷云,又各有一条金色长线,与云璈相互衔接。 陈平安始终御风悬空,站在原地,任由十二道金色雷电不断轰砸而来,那神灵敲击云璈越来越迅猛急促,使得雷云中掠出的十二条雷鞭越来越笔直一线,术法神通的施展,再无半点间隔,但是陈平安依旧纹丝不动,拳意倾泻成一个完整大圆,如人身在一轮明月中。 陈平安笑道:“韩道友,不如让这位姐姐,吃饱饭再来擂鼓?” 一袭青衫剑仙,方圆十数里,除了十二条浓郁如水的雷电桥梁,此外全部是撞碎后的四散雷电,交织如网。 陈平安以拇指抵住腰间狭刀斩勘,轻轻推刀出鞘几寸,又缓缓按回刀鞘,显得十分无聊,啧啧道:“亏得这位司云神女,没了灵智意识,不然胆敢以下犯上,这等悖逆行径,可是犯了天条,下场会很惨的。” 韩玉树嗤笑道:“以下犯上?你当自己是谁?” 一记幽绿刀光,在雷电缝隙间一闪而逝。 陈平安终于拔刀出鞘,随意一记斜落劈砍,将那把法刀青霞劈斩坠地。 法刀青霞在千丈之外一个停滞,又稍纵即逝,陈平安侧过身,以狭刀斩勘横挡在身前,青霞法刀先破形同明月的磅礴拳意,击中斩勘刀身,陈平安后撤一步,同时抬臂,将那把神出鬼没的法刀礼送出境。 一座山岳倒悬如巨大飞剑,陈平安右手持刀,左手握拳,朝压顶山岳一拳递出。 山崩地裂。 又有四座山岳陆续坠落,“剑尖”直指陈平安。 韩玉树笑道:“这算不算问剑陈道友了?” 陈平安又先后递出两拳,每递出一拳,打碎一座山岳,身形就下降十数丈。 不过陈平安犹有闲情逸致开口言语,“怎的,韩道友要确定我的武夫境界?” “陈道友倒是提醒我了。” 韩玉树步罡掐诀,陈平安所立之处,山水灵气荡然一空,不但如此,两座天地禁制内的灵气,连同山水气运,都被韩玉树鲸吞入腹。 显然是要将天地剥离成一处练气士最惧怕的“无法之地”,韩玉树再借此汲取灵气,蓄势待发,既能耗光陈平安的修士灵气,又能让自己长久厮杀,多施展几门三山福地的压箱底神通术法,一举两得。白也在那扶摇洲一战,事后浩然天下的许多山巅修士,其实都曾仔细推衍,精心复盘战局,到最后不得不承认,文海周密的那个“笨法子”,竟然就是最佳、也是唯一的可取之道。 只不过这类山巅战事,极难照搬,门槛太高,哪怕模仿一二,都极其不易。 可韩玉树今天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可以依葫芦画瓢,有样学样,他当然没有文海周密那样的天地通大道法,但是眼前这个年轻人,一样不是白也。 一道五嶽符箓,五座山岳。 当倒数第二座山岳压顶而下,陈平安又习惯性一拳递出,竟是只让那山岳微微摇晃而已,下一刻,便整个人被一座山岳压下大地。 这座山岳极其古怪,好像能够主动与压胜之人气机牵引,根本不给陈平安借助缩地山河逃遁出去的机会,人动山跟随,那个年轻人其实反应已经足够快,可最终没能逃过一劫。 韩玉树微微一笑,被一座近乎真实的“太山”镇压,止境武夫也好,剑仙也罢,都很遭罪。 韩玉树以剑诀远远在山岳之上书写金色符箓,崖刻榜书,从山巅到山腰再到山脚,一线之上,就是一篇金色文字的三山正宗道诀,韩玉树是在为这座五嶽之一的太山,不断增添大道真意的重量。那篇唯有三山福地才有传承的山法道诀,若有人登山近看,那么韩玉树所画出的一条纤细金线,其实就是一条从山巅流淌而下的江河。 以一座太山当成符纸,仙人韩玉树,以三山道诀作为秘箓。 符成之后,符箓太山,愈发气象巍峨。 韩玉树洒然一笑,“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自报名号,让我知道你来自落魄山,名叫陈平安。” 太山符箓的山根,与白描山河画卷早已相接。 韩玉树微皱眉头,那个家伙为何毫无动静?一位武学大宗师,体魄绝对不至于如此……“纸糊”。 太山山脚处,涟漪微微荡漾,有人一步从“大门”中跨出,竟是那陈平安,“这篇本该是三山福地宗主心传相授的金书道诀,晚辈就笑纳了。” 韩玉树并没有立即收起极其消耗灵气的那道祖山正宗符箓,甚至任由那陈平安继续观摩道诀文字内容。 担心是一门保命的障眼法,为的就是让自己撤去这张山符。 果不其然,那“陈平安”开始虚无缥缈起来,身形开始微微摇晃。 陈平安转头望向韩玉树,“真要铁了心杀我啊?” 韩玉树微笑点头,“不然?” 陈平安回望一眼那条金色溪涧,叹息一声,缓缓御风而起,有样学样,竟是以手指掐剑诀,从山脚处往山巅去,画出了第二道山符。 只是相较于韩玉树画符而成,那条金光浓稠的溪涧,陈平安初学此符,歪歪扭扭,不成体统,而且道诀金光纤细如一条小沟渠。但是却让韩玉树脸色微变,符箓修士画一道符,到底是鬼画符惹人笑,还是仙人指路骇鬼神,其实再简单不过,就看符成与不成,不成就是树杈乱岔,浪费灵气和符纸,成了,就是符胆点睛,品秩高低有别而已,而那一袭青衫御风到山巅高度后,竟是真给他画成了一道极难学成的三山符。 韩玉树脸色阴晴不定,“你在今天之前,肯定早已接触过三山符箓的旁支!教你符箓的开山领路人,绝对是一位符箓大家!” 陈平安看着那条金色小沟渠的蓦然消失,已经心满意足,转身点头道:“说出来,怕吓破一颗仙人胆。哦不对,你应该有所猜测了。你们这帮喜欢躲在幕后指手画脚的家伙,不但境界高,而且脑子都挺不错,比起正阳山和清风城,可要难缠多了,嗯,难缠太多了。难缠才好,不然我学成这一身的十八般武艺,岂不是毫无用武之地?” 韩玉树依旧不敢收起三山符,而那个家伙竟然就干脆转过身,继续观摩那道符箓的细节。 韩玉树破天荒有些犹豫不决。 难道真要耗去那位远古神灵的残存破碎金身?这尊古老存在,可是韩玉树未来的证道飞升境的契机所在。 杀了这个年轻人,三山福地就休想在浩然天下开宗立派了,对此韩玉树其实可以接受,万瑶宗的荣辱存亡,哪里比得起自身的破境,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如今浩然天下的飞升境,大战过后可是少了不少,所以每多出一位,无形的大道气运,就会更多几分。 如果让那等同于半个飞升境的神灵就此消散,来换取斩杀陈平安的功劳,韩玉树真心不愿意,舍不得。一个仙人,欲想跻身那大道逍遥如虚舟的飞升境,何其艰辛?尤其是从唾手而得的大道机缘,变成个希望渺茫,与寻常仙人境修士沦为一般境地,每次闭关就像走一遭鬼门关,当然更加让韩玉树道心煎熬。 陈平安抚掌而笑:“懂了懂了,韩道友与那正阳山某个鬼祟家伙,是一路人。容得下一个落魄山武夫陈平安,终究是螺蛳壳里做道场,难成气候。却未必容得下一个拥有隐官头衔的归乡人,担心会被我秋后算账,拔出萝卜带出泥,万一哪天被我一锅端了,岂不是阴沟里翻船,韩道友,是也不是?” 韩玉树神色恢复如常,“事已至此,陈道友就不要言语试探了,毫无意义。” 陈平安微笑道:“要是坐镇大小两座天地,能让韩道友提升一境,以飞升境对敌,我这会儿就立即认输,赔礼道歉,花钱保平安嘛。” 韩玉树神色玩味,缓缓说道:“不但死结确实可解,而且不用花一颗钱。” 陈平安接话道:“只要我加入你们?” 韩玉树大笑道:“不愧是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 韩玉树终于撤去那座太山。 太山底下,有个灰头土脸的“陈平安”坐起身,哈哈大笑,身形一闪。 御风悬停的陈平安就要缩地山河,试图去与那人半路汇合。 太山再次凭空出现,轰然坠地。 陈平安止住脚步,无奈道:“行了行了,我就不逗韩道友了。” 打了个响指,一把本命飞剑带起些许涟漪,重归本命窍穴。 韩玉树眼神熠熠,感叹道:“大造化,大造化!难怪能够在剑气长城担任隐官,果然是孕育出了两把本命飞剑,并且各有各神通。先前那把,可化千万剑,当下这把,可以悄无声息造就小天地。两把飞剑神通累加,真真是要同境无敌手了……倒也有那万一,有趣有趣,好像同为年轻十人之一的剑修刘材,他那两把本命飞剑,‘心事’与‘立即’,似乎刚好克制隐官的这两把?无妨,只要隐官愿意诚心诚意加入我们的阵营,我们先解了今天死结,如此足可让人提心吊胆的死局,定然一样可解。” “不怕讲道理,万事好商量,一直是我行走江湖的宗旨。” 陈平安点点头,步步登天往高处走,瞥了眼那位女子身姿的远古神灵,收回视线,笑道:“难怪韩道友会如此莽撞行事,原来是想要赌大赢大,只要拉拢了我,与落魄山化敌为友不说,剑气长城留在浩然天下的香火情,最少一半,可以为你们所用。” 韩玉树双手负后,攥着叠在一起的两根画轴,这位万瑶宗仙人眼神当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激赏神色,“陈平安,你这个人,太奇怪了。成为剑气长城的隐官之后,倒悬山和跨洲渡船那边,竟是障眼法无数,一团乱麻,让人无从下手。就连我们都花费了不少心思,只能小心翼翼收拢各方谍报,直到最近几年,才好不容易确定你的真实身份。难怪有人说落魄山的陈平安,在骊珠洞天活下来不可怕,成为剑气长城的隐官不可怕,成为年轻十人之一也还是不可怕,唯一可怕的事情,是宝瓶洲落魄山的陈平安,如何能够一步步成为剑气长城的陈平安。运气?机缘?命数?脑子?性情?好像处处加在一起,处处无错,才能够成为今天的你。陈平安,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从山巅境跻身的止境?先前假装不知罢了。榜单上的那个隐官第十一,可是明确无误的武夫九境。我之所以与你如此有耐心,是由衷希望你从今天起,我可以喊你一声陈道友,你称呼我为韩道友,皆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更是名副其实的同道之人。大可以放心,以你的心智和地位,不用太多年,我就需要真心实意喊你一声陈前辈,或是陈大剑仙了。” 陈平安疑惑道:“韩道友就没想过万一没谈拢,万一又被我逃出去?你难道不更应该知道,我能够活着返回浩然天下,就是个万一?在你们外人眼中,我这辈子,就是最擅长躲些万一 ,同时成为某些万一?” 韩玉树微笑道:“山人自有道法,款待隐官大人。绝无纰漏。不过是花钱消灾以防万一,莫不是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隐官大人,只觉得天底下只有自己才能与那‘万一’打交道?” 陈平安笑呵呵却说了一番题外话,“上一次我从剑气长城返回家乡,曾经有个朋友喝酒之后,说醉话,只不过当时我那两个好朋友,酒量不济,一个说了估计记不住自己说了,一个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就没听着。我那朋友当时说那剑气长城,是恩怨分明之地,报仇雪恨之乡,绝非藏污纳垢之所。” 韩玉树冷笑道:“隐官言下之意,是没得聊?” 陈平安点头道:“韩道友满嘴喷粪,幸亏咱哥俩隔着远,才没有溅我一身。” 韩玉树叹息一声,“那就别怨我痛下杀手了,只是可惜了一份万瑶宗祖业。” 既然如此,只能另寻法子自立门户了,杀掉陈平安,后遗症太大,这么大一个烂摊子,说不定只是收尾,好让自己在将来改头换面,在浩然天下某洲重新现世,就要浪费掉斩杀隐官的一半功劳。至于万瑶宗和三山福地,不用多想,最少在数百年内,就只能继续闭关避世了。 韩玉树言语之间,手指捻动背后画轴,一身法袍大袖,猎猎作响,显而易见,韩玉树当下作为,哪怕是仙人境,即便身在他来担任老天爷的两座大小天地间,依旧并不轻松。 因为是光阴长河倒流逆转的大神通。 在这之后,眼前这个时隔多年才返回浩然天下的隐官大人,就要独自一人,凭着武夫体魄和两把飞剑,来面对一位仙人和半个飞升境了。 片刻之后,韩玉树望向那个神色似有一丝恍惚的年轻人,神色复杂,年轻,太年轻了,年轻得实在让旁人嫉妒。 光阴倒流,两人重新对峙而立在远处。 那个年轻人似乎察觉到不对劲,立即伸手掬水状,轻轻晃动手心一团水运,低头凝神,猛然抬头,勃然大怒道:“韩玉树,你竟能纂改光阴长河?方才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真是够小心谨慎的,如此之快就察觉到了意外。 韩玉树还以颜色,讥笑道:“你猜?” 陈平安突然眯起眼,“韩道友言下之意,是没得聊?” 韩玉树心神震动。 “纸糊仙人,不过尔尔。” 陈平安摇摇头,眼神怜悯望向那位仙人,“比文海周密的手段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带你去个好地方。” 下一刻,韩玉树同样置身于两层天地禁制当中,一层是剑气小天地,韩玉树已经顾不得如何惊讶,因为韩玉树刹那之间,又被这个年轻人同样还以颜色,堂堂仙人境,竟是被硬生生扯出一粒心神,不由自主地给拽到了一处山巅之外。 而那陈平安一直留在此地的一粒心神,在真身将韩玉树带来此地后,好像摆了谁一道,去势如虹,好似被一位十四境追杀,只得疯狂逃命一般,却依旧当头挨了一拳,摔出天地外。 韩玉树心知不妙,然后只觉得仿佛整座浩然天下的重量,就压在了自己一人身上,只听得一个洪钟大吕一般的威严嗓音,响彻天地,彻底震碎韩玉树那一粒心神,以及心神之外的所有魂魄,天地之外的金丹、元婴都一并化作齑粉,只剩下了一副行尸走肉的皮囊。 在那弥留之际,仙人韩玉树此生最后只听闻四个字,“蝼蚁,还蠢。” 画卷天地当中,被一拳打得七窍流血的陈平安,这么个差点当场脑袋开花的家伙,先一个竭力稳住心神站定后,亲眼见那自己的飞剑笼中雀内,“韩玉树”身上有一根根丝线瞬间绷断消散,竟是被那个山巅存在,一拳打得仙人韩玉树一身因果、命理都消散了?见此光景,陈平安心中大定,那就可以要钱不要命了,顾不得去擦拭血迹,赶紧伸手一抓,攥住那两根从“韩玉树”手中滑落的画轴,双手左右一抹,摊开画卷,相隔百余丈,然后陈平安循着一些避暑行宫档案的所载秘录术法,以及自己在城头多年钻研那部《丹书真迹》的一些符箓心得,再加上先前那道三山符的大道裨益,开始略显蹩脚地指点江山,同时运转自身山水两件本命物,一边为韩道友代劳,住持五嶽和江河的气数流转,免得山河画卷一旦打开一角,就要在韩绛树那边露馅,一边极有分寸地攫取天地灵气,用以补充五行之属本命物,人身小天地,所有本命气府与那些储君之山,皆如久旱逢甘霖一般,终于能够毫无顾虑地饱餐一顿了。 陈平安终究是第一次施展这种仙人大手笔,十分手忙脚乱,他突然一脚脚尖轻轻挑起,将一件从“韩玉树”身躯当中迸出的本命物,驾驭到自己身边,是那把差点砍掉自己脑袋的法刀青霞,给陈平安立即收入法袍袖中,才腾出双手来,就又有事可做,一个探臂,将一枚想要自行融入画卷山河当中的祖山符箓,与法刀青霞一样,都被迅速收入里边那件法袍的袖里乾坤当中,韩道友的那些同道中人,如果以后想要推衍韩玉树的死因,兴师动众地演算天机,陈平安不介意他们心神一头撞入某座“天地遗址”,就像置身于一处战场,剑气长城与蛮荒天下气运纠缠,混淆不清,想要见到承载真名的陈平安,说不定就要在不断抽丝剥茧的过程中,与那龙君,“陆法言”,甚至会与老大剑仙,很“有的聊”了…… 哎呦喂,这位仙人家底真多,好忙,法宝压手! 这般眼花缭乱捡破烂的包袱斋境遇,与当年跟离真切磋一场,让他“见好就收”,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惜了韩仙人那件咫尺物,由于魂魄、金丹和元婴皆碎,与他一身宝光流转、品秩极高的七八件本命物,竟是一样都没能留下,罢了罢了,终究肥水不流外人田,化作天地灵气,反正都与那座太山一样,留在了画卷天地当中,最终陈平安手握两支画卷,准备收起山河天地。 至于那尊神灵傀儡主动隐匿其中的云墩,法刀青霞,两枚万瑶宗祖山的根本山水符,一只温养三昧真火的绛紫葫芦……则都已经在陈平安法袍袖中,还是不太敢随便收入咫尺物,更不敢放进飞剑十五当中。袖里乾坤这门神通,不用白不用,不愧是包袱斋的第一本命神通。 陈平安突然肩头一歪,小有抱怨,袖子真沉。 不由得感慨一句,这类纸糊仙人,多多益善啊。 至于那个山巅存在,为何要留下韩玉树的一副皮囊。 陈平安倒是不用猜就知道缘由,是对方在听到那个答案之后的一个承诺。 不过陈平安先前的请求,是自己承受十一境之拳,当然不能死,既不能死在那一拳之下,也不能贻误战机,死在韩玉树术法之下。 那个山巅存在,答应了此事。 不然山巅那边只要有心关门不见客,陈平安恐怕就是飞升境修士,都无法将韩玉树的一粒心神带去山巅。 至于何谓十一境一拳,止境武夫一看便知。因为当下韩玉树,本身就是一部拳谱。 陈平安一举两得。 太平山那边,在姜尚真刚要起身的时候,听到了一个心声,他立即坐回台阶,屈指一弹,听那鸡贼……英明神武的山主吩咐,将那韩绛树打醒,然后也不着急与她叙旧。 姜尚真再将那两尊地仙门神一一定住魂魄,有些与绛树姐姐的闺房体己话,若是给两个糙汉听了去,岂不是大煞风景。 片刻之后。 韩绛树并未约束,行动无碍,却依旧不敢挪步,愈发忧心忡忡,她起身后背对太平山,不知道那场仙人与剑仙之争,结果如何。 约莫半炷香后,一个持刀身形笔直一线,从天上撞破天地禁制,整个人凶狠撞入大地,声势之大,如地牛翻背,以至于那人一把手中狭刀都摔落别处。 韩绛树如释重负,只是心声言语处处落空,依旧无法找到父亲。 姜尚真立即站起身,一截柳叶悬停在那大坑附近,如同护道。 一袭青衫,浑身血迹,踉踉跄跄走出大坑,收起狭刀斩勘,抬起手臂,胡乱擦拭着脸庞,脚尖一点,缩地山河,直接来到山门口。 姜尚真神色凝重,问道:“韩玉树?” 陈平安点头道:“他终究没舍得那幅五岳真形图,彻底沦为一处山河废墟,不然还有得打。” 姜尚真点点头,问道:“他人呢?” 姜尚真其实心中很是奇怪,摔出“画卷天地”那一招,多半是陈平安自己打自己的收官手笔,这就意味着韩玉树绝对没讨到半点便宜,但是陈平安脑袋处的极重伤势,以及一身练气士的各大气府震颤不已,半点作不得伪,咱们这位陈山主确实受伤不轻。那么韩玉树为何消失无踪?若说陈平安斩杀了此人,姜尚真还真不敢相信。按照常理,祭出了镇山之宝的五岳真形图,韩玉树就等于立于不败之地。 他娘的这个姜尚真,演技真心可以啊,当年自己怎就鬼迷心窍,答应他入了落魄山当了供奉?容易坏了我落魄山的淳朴门风。 以后尤其要让曹晴朗离他远点。 陈平安转头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刚要说话,伸手扶住额头,骂了一句娘,一挥袖子,几枚符箓掠出袖子,在那韩绛树四周缓缓旋转,山水朦胧,使得韩绛树暂时无法看见、听见山门口这边的场景和对话,若是她胆敢在两位剑仙的眼皮子底下,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兴许这位姓陈的剑仙前辈,就不介意拿她的脑袋当诱饵了。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轻声道:“先不谈他,我要赶紧疗伤。如果不是你守在这边,今儿算是栽了,狗日的万瑶宗,仙人韩玉树,我算是记住了。韩玉树极有可能就躲在暗处,姜宗主你帮着看着点,能做掉他就做掉他,回头反正这笔烂账,你都推到我头上,他已经是万瑶宗的祖师爷,道爷我可是有靠山的,师门长辈不止一位!上次好友怀潜在北俱芦洲那边出事,我还笑话他太不小心,他娘的结果这次就轮到我了,祖师堂差点就一样需要点燃一盏本命灯。总之这件事没完!” 姜尚真佩服不已。 自家山主的言语神色,像极一位饱受委屈的大宗门谱牒仙师。 大概是年轻山主与这种人打交道太多?所以学了个惟妙惟肖? 尤其是一个躲藏其中“道爷”说法,更是点睛之笔。 姜尚真突然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低声说道:“不如?”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看也不看那韩绛树一眼,摇头道:“不着急,先不忙着跟万瑶宗彻底翻脸,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总不能连累姜宗主被裹挟其中,等着吧,回头道爷我自有手段,一剑不出,大摇大摆去往三山福地,就可以让他们父女乖乖磕头认错。” 嘴上言语之时,陈平安其实一直以心声与姜尚真闲聊,很气定神闲的那种,但是每一个说法,都让姜尚真心湖掀起惊涛骇浪。 “韩玉树已经死了,死得不能再死。绝大多数仙家重宝,都被我收入囊中。” “他不是我亲手斩杀的,确实做不到,除非以跌境换命才有机会,之所以能杀他,是取巧了,具体缘由不便多说,只能与你说一事,我是首次带外人一起倒行光阴画卷,外加挨了相当于……十一境的一拳,所以受伤不轻,伤势是真,却不打紧,是好事。” “那趟游历重返原地,沿着光阴长河逆流而上,这还只是沿着轨迹尚存的原路,带着韩玉树的一粒心神而已,就让我差点魂不守舍,这种事情,跻身飞升境之前,实在是……能不做就别做。韩玉树的死,极其隐蔽,我不敢说整个浩然天下,始终无人知晓,但近期肯定不会有谁察觉,韩玉树自己的两层小天地,加上我一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又是一座天地,足够遮蔽天机多年了,何况我还有一份不小的见面礼,等着对方某位飞升境大修士的登门收取。所以对方何时洞悉天机,我会有所感应,好歹心里有数。差不多那会儿,就该是双方见一面聊一聊的时候了。” 杨朴突然小声道:“两位前辈,那个韩绛树,好像在偷看你们的对话。” 因为剑仙陈前辈受伤太重,没有以心声与姜老宗主言语,所以杨朴发现那个韩绛树一直在凝神定睛,凭借两位前辈的嘴唇,大致判断言语内容。 陈平安立即转头,盯住那个韩绛树。 姜尚真则无需陈平安多说,朝天上某处抱拳笑道:“韩宗主这就走了?不带上绛树姐姐一起?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落在姜某人手中,名声堪忧啊。不如韩宗主还是与我和陈道友,一起返回神篆峰?有些小误会,说开了就好。” 两人随意笑谈间,就是一个万瑶宗一座三山福地的存亡事。 陈平安以前没有想过这种场景,姜尚真其实想过,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韩绛树沉声道:“我留在这里就是了,陪着姜老宗主多走一趟神篆峰,也无不可。” 这句话,显然她是与韩玉树说的。 虽然韩绛树始终察觉不到父亲的踪迹,韩绛树倒也不如何意外,若是自己都能找到一位仙人的蛛丝马迹,就意味着台阶上两位剑仙,只会更早找到父亲。姜尚真这厮若是失心疯起来,谁不敢杀?想必这才是父亲对那位道门剑仙手下留情的原因之一。这条桐叶洲最大的疯狗,谁都敢咬!姜尚真在大战首尾之间,光是交手的王座大妖,就有绯妃,袁首,以及顶替王座之位的剑仙绶臣,此外还有山上山下对峙多年的大妖重光,这头大妖,同样在战事后期,荣升蛮荒天下的王座高位。 真正让韩绛树忌惮不已的,是今天大战落幕后那位道门剑仙的言语,选择称呼姜尚真为“姜宗主”,加上先前姜尚真口口声声喊对方为我那朋友、兄弟,这比那个“道爷”更加麻烦,因为显而易见,一个说法透着几分生疏,一个说法却略显巴结,这意味着姓陈的道门剑仙,所在宗门,一定是个比玉圭宗更加庞然大物的显赫存在……只是那落魄山?陈平安? 韩绛树突然再次晕厥过去,被迫进入一种身心皆不动的玄妙境地。 姜尚真可斩仙人的一片柳叶,神通可不止在杀伐上,玄妙无穷。只可惜与姜尚真为敌之人,大多开不了口去与人讲述那一片柳叶的诡谲神通了。 姜尚真为何如此忌惮白帝城城主,忌惮程度,甚至要远远胜过龙虎山大天师?自然是姜尚真与郑居中在某件事上,是一路人,并且姜尚真承认自己技不如人,是晚辈。 先擅作主张,定住了韩绛树的心神、魂魄,姜尚真才以心声说道:“落魄山陈平安这个说法,已经说出口,韩绛树笨是笨了点,又不是真蠢到无可救药,事后到底会回过味来,所以有点小麻烦,我来帮你解决?” 陈平安笑道:“不然?就等你这句话。做成了,首席供奉,可以商量。” 姜尚真说道:“你是山主,谁来当首席供奉,不就一句话的事情?” 陈平安忍不住笑骂道:“放你个屁,我那落魄山,又不是一言堂。” 姜尚真抛过去一壶酒,“趁着绛树姐姐酣睡香甜,我们先喝一壶。” 韩玉树韩绛树这对上五境父女,遇到陈平安姜尚真这对山主供奉,也真是……出门没烧香没翻黄历了。 所以说,上山修行要修心,红尘历练少不得。 陈平安突然说道:“之所以杀韩玉树,有我的理由。并非只是万瑶宗染指太平山这么简单。” 姜尚真笑道:“见外了不是?伤感情了不是?” 陈平安伸手拍了拍姜尚真的手臂,却没有说什么。 姜尚真拍了拍陈平安的手背,微笑道:“姜尚真还需要人怜悯?那也太可怜了,不至于。” 陈平安点点头,开始喝酒。 一片柳叶斩仙人。 如今只剩下一截柳叶。 姜尚真早年故意压境在玉璞境瓶颈许多年,就是免得被荀老儿以能者多劳的狗屁理由,抓壮丁去干活。要论修行资质,姜尚真那是当真极好,不然年少时分,就被视为九弈峰的未来山主,不然姜尚真最终未能入主九弈峰,会有那么多的幸灾乐祸。 很简单的道理,若是完全没资格占据神篆峰,旁人幸灾乐祸的意义何在?正是因为煮熟的鸭子都能飞走,仿佛手持筷子坐在桌旁许多年的姜尚真,才值得被笑话。 荀渊的驭人手段,更是极好,却唯独对并非嫡传的姜尚真青眼相加,甚至任由云窟福地形同藩镇割据。韦滢哪怕继任宗主,对姜尚真依旧敬畏有加,不只是韦滢目前与姜尚真为敌,依旧胜算极小。而是姜尚真的一切作为,一直就被韦滢由衷羡慕和钦佩。比如韦滢担任真境宗宗主的时候,首席供奉刘老成,在荀渊去世后,能够让一位野修出身的仙人境,打心眼忌惮之人,正是在那书简湖好似游山玩水了几年的首任真境宗宗主,姜尚真。韦滢心知肚明,只要姜尚真还是玉圭宗谱牒仙师,哪怕连云窟福地之主的交椅,都一并让出去,那么无论是桐叶洲玉圭宗,还是远在宝瓶洲的下宗真境宗,就没有任何人敢作乱犯上,甚至连心思都不太敢有,从刘老成,到刘志茂,再到李芙蕖,皆是如此。 韦滢之所以对此毫无芥蒂,理由只有一个,韦滢将那飞升境,早已视为自己的囊中物。不是野心,而是真相。 姜尚真这个人,想法,言行,仙师风度,挣钱手腕,花钱习惯,以及每个关键时刻的重大决定,始终都太……飘逸了。 在宗门战事最为严峻之际,姜尚真以玉圭宗一门不传之秘,大犯禁忌,以此强行跻身了飞升境。 与那桐叶宗旧宗主是差不多的道路,下场也相仿,都属于强行提升境界,代价极大。原本异常稳固的修士长生桥,跌境之后,就像在桥头处彻底断去道路,可是此后修行,就是行至断头路,原地徘徊。离着飞升境好似只差几步路,却是一道此生再难逾越的天堑。 所以大局已定,姜尚真就功成身退,在玉圭宗都极少现身了,一来姜尚真确实需要闭关养伤,再者就像姜尚真自嘲当家三年狗都嫌,如今桐叶洲形势,乱得很,再不是那种与蛮荒天下,双方表明身份,卷起袖管往死里打的那种,而是风波落定,劫后余生,台面上的江湖重逢道辛苦,满脸笑容,作揖稽首之时,袖里藏刀的那种刀光一闪,玄机重重,不杀人,但是割肉占便宜。不然就是仙人韩玉树之流,躲在幕后的运筹帷幄,勾心斗角。 这些年来,外界多有做客神篆峰的桐叶洲仙师,对姜老宗主的豪杰气概,佩服不已,对姜仙人的跌境遭遇,大为扼腕痛惜,一转身,与自家人饮酒时,多半就要聊着聊着,就笑得合不拢嘴了,容易浪费酒水。 只是姜尚真倒也真没觉得如何憋屈,姜尚真最有自知之明,自己在修行路上,可没少笑话别人,一逮住机会,那都是正大光明摆酒席庆贺的,当年桐叶洲的飞升境大修士杜懋,后来之所以能够荣登“玉圭宗中兴老祖”之位,还不就是姜尚真在桐叶宗地界云海上,设宴待客款待八方好友的功劳? 而且不知道别人眼中,再看一洲山河是何等景象,反正他姜尚真是不忍多看几眼,万里山河一残棋,旷怀百感独伤悲,要知道姜尚真在四处乱窜积攒战功的时候,认认真真,看遍了一洲山河,如今就算回头再看,还能如何?处处遗址,荒冢无数,山上山下无人掩埋的尸骸依旧遍地都是。只说这太平山,忍心多看吗? 陈平安收拾干净自己那张脸庞,说道:“你别灰心丧气,不然就不是我认识的姜尚真了。比如像我,就是靠着跌境十数次,金丹碎了又碎,才辛苦跻身的山巅境。就当我是絮叨了,你应该不需要我来劝慰什么。” 姜尚真仰头望天,“那当然,姜某人是登山修行第一天起,就将那飞升境视为手中物的人,所以这辈子从来没有像这些年,认认真真修行。” 转过头,与陈平安酒壶轻轻磕碰,各自饮酒后,姜尚真抹了一把嘴,眺望远方,笑道:“如果不是收到你的飞剑传信,就算龙虎山大天师再次大驾光临,我都未必肯见了。本来想着养好伤,就走一趟驱山渡,对棋陪乖崖,把剑觅徐君。” 陈平安起身说道:“我先一个人上山走走。” 姜尚真摆摆手,“山主别耽误我跟绛树姐姐风花雪月。” 在陈平安登山后,姜尚真看着那个即将没听过“落魄山陈平安”的上五境女修,多年不见,她境界高了,就不可爱了。 初见她时,还是个有着淡淡忧愁的少女,想要离家出走又不敢,脸色朝霞红腻,眼眸秋波妩媚,身上还会带着一股久居山野的草木香味。可爱之时是真的可爱,不可爱之后,也是真的半点不可爱了。 姜尚真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天高地阔,神清气爽。 走到一处魂魄身躯分开的金丹地仙身前,转头问道:“杨朴,知道这家伙的来历吗?” 杨朴摇头道:“不清楚,此人一直躲藏,我没见过。”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太平山遗址,山水破碎,灵气四散,几无气运可言,其实对玉圭宗这样的大宗门来说,若是撇开什么道义不谈,一样属于比较鸡肋的存在,不过却是万瑶宗和金顶观这些宗门、宗门候补的选址首选,因为再不如当年盛况,太平山还是太平山,地界辖境千里之广,只要运作得当,哪怕捡现成的,对任何一座宗字头仙家而言,都是一块值得砸入几千颗谷雨钱的风水宝地,经营得当,砸钱够多,至多两三百年,祠庙一建,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祇塑金身,入主各地祠庙,重重凝聚、归拢和拘束山水气数,就又会是桐叶洲一处屈指可数的宗门选址所在。 不过想要真正重返当年鼎盛气象,不可能了。道理再简单不过,哪怕山水依旧,人皆已是作古的故人。毕竟换成任何修士来此群居修道,都不是当年那个修真我的太平山修士了。 小龙湫得了中土上宗的祖师旨意,是奔着那把古镜残余道韵来的,未必能成,但是可以碰运气,如果真能顺势拿下太平山地界,当然更好。金顶观就是如此打算的,只不过今天金顶观的看守修士运道好,没有撞到陈平安。不然这会儿门神就要多出一尊了。姜尚真其实在藕花福地那会儿,就不愿意与陈平安成为什么死敌,所以重返浩然 天下之前,就早早选择主动退让,这其实是极其罕见的事情,而那会儿的陈平安,未必真正清楚一个姜尚真到底有多难缠。至于后来的事情,他选择死皮赖脸贴上去,同样不单单是姜尚真知道左右与陈平安的那层关系而已。 山上修士,韩玉树稍微好点,脑子其实是很不错的,可如韩绛树这样的,哪怕是玉璞境了,依旧往往知道了一件事情的真相,也只是停步在忌惮陈平安有个师兄叫左右,是一位大剑仙。但是会少想了好几步,就像是个只会生搬硬套棋谱定式棋手,比臭棋篓子好,却好不到哪里去,比如不会去想,陈平安为何能够成为左右的师弟,以及左右这种性情孤僻的大剑仙,又如何愿意用他的独有方式,对师弟陈平安百般偏袒。 世事复杂,一个真相会掩盖很多真相。 就像姜尚真自己,只是当了玉圭宗的宗主,才让那浩然十人之一的龙虎山大天师,视为朋友吗?自然不是,是在这之前,姜尚真用一次次涉险出剑,用命换来的战功使然,所以韦滢那小子就算再当一千年的宗主,只要姜尚真不在神篆峰,大天师就绝对不会踏足神篆峰,一旦姜尚真被迫脱离玉圭宗,龙虎山天师府,甚至会对整个玉圭宗的观感,从好转差。所幸这些小事情,韦滢都拎得很清楚,并且毫无芥蒂,这也是姜尚真放心让韦滢接手玉圭宗的根源。 姜尚真突然笑道:“杨朴,等你哪天你当了君子,或是我重返飞升境,到时候约上陈山主,咱仨再一起好好喝顿酒?地方你选,在那大伏书院都没问题。” 杨朴这样的小傻子愣头青,以前姜尚真是不太愿意客套寒暄的,至多不去欺负。但是姜尚真为了捞个首席供奉,别说与杨朴约定喝酒,就算与杨朴斩鸡头烧黄纸都成。 杨朴起身作揖道:“晚辈乐意至极。” 谁说他傻了。能够认识姜老宗主和剑仙陈山主,杨朴偷着乐呢。 姜尚真坐回台阶,大概是身边就这么读书人的缘故,难得有几分书生意气的感慨,“多读书,不是让人见到了世事,感慨一句果然如此。而是让人恍然,原来如此,并且始终坚信不该如此。这就是那位陈山主,先前与你说的有所作为,有所不为。以及为何要你想明白了一件事,知道个原来如此,再去做决定。” 杨朴再次起身,侧身站在台阶上,又一次作揖道:“学生受教。” 姜尚真笑道:“又不是我的道理,谢我作甚。你也真是个没半点眼力劲的,我都要称呼他一声山主,你拍我马屁有屁用。” 杨朴认真想了想,瞥了眼台阶上还贴着张符箓的酒壶,说道:“那晚辈就收下酒壶了。” 孺子可教。 姜尚真爽朗大笑,重新眺望远方,却高高举起手,朝那位书院儒生,竖起大拇指。 那位绛树姐姐也醒了过来,她伸手抵住眉心,“姜老贼,你对我做了什么?!” 姜尚真笑嘻嘻道:“绛树姐姐可以喊我姜小贼,更亲昵些。” 杨朴这会儿已经适应了,安静坐在姜老宗主一旁,悠哉悠哉,小口喝着酒。 姜尚真说道:“你要离开,没问题,按照我教你的法子,立个誓。韩绛树,姜尚真什么脾气,你是知道的。” 韩绛树默不作声。 姜尚真告诉她一个祖师堂心誓秘法,是那桐叶宗的。 韩绛树照做了。行事不由人,韩绛树还不至于去招惹一个神色认真的姜尚真。 姜尚真伸出一手,示意韩绛树但走无妨。 姜尚真没了以往吊了郎当的神色,站起身,以心声与她提醒道:“韩宗主一样受伤不轻,方才又听了我一句劝,认了不打不相识这老理儿,所以韩宗主得了我那朋友的一封密信后,临时起意,打算立即走一趟中土神洲。奇了怪哉,韩宗主好像在中土神洲也有了不得的故友?方才言语之中,竟是半点声势不弱我那自报名号的朋友,难不成三山福地此次选址太平山,是在那中土神洲背靠大树好乘凉?” 韩绛树微微皱眉,若有所思,冷哼一声,瞬间土遁数百里,然后以水法潜入一条大河当中,最终在千里之外御风远游,需要赶紧返回那座入口处位于桐叶洲东海的三山福地,她要与几位祖师秘密商议此事。 看着那些花里胡哨的逃遁术法,姜尚真伸手扶额,这个绛树姐姐,又有些可爱了。 站在太平山之巅,在夷为平地的祖师堂旧址外,陈平安捻出三炷香,三根山水香,悬空燃烧。 等到三炷香燃尽,陈平安才转身一路走到山顶崖畔,视野顿时为之壮观一阔。 明月飞出海,黄河流上天。白日故乡远,青山佳句中。 太平山修真我,祖师堂续香火。 自己要在这八十年之内,替剑修黄庭守住这座太平山。 就需要走一趟上次故意绕道而行的大伏书院了。 陈平安走下山去。 至于那个韩绛树的远去,没拦着。甚至没有多此一举,在她某处本命气府内隐藏一缕剑意,不然让姜尚真以一截柳叶配合,是足可瞒天过海的,到时候连那三山福地都要被他揪出来。只是没必要如此,免得打草惊蛇。整个万瑶宗,极有可能只有一个仙人韩玉树,有资格在那“阵营”当中,占据一席之地,以韩玉树的谨小慎微,肯定连嫡女韩绛树都刻意隐瞒了。 到了山门口,陈平安走到那位不知根脚的金丹地仙身前,按住那团魂魄,轻轻一拍。 那位金丹大佬打了个激灵,战战兢兢,连求饶都不敢。 陈平安笑问道:“知道我是谁了?” 金丹修士点点头,陈平安,是这位前辈自己说的,哪敢忘记。 陈平安说道:“能不能让自己记住不记住这个名字?” 金丹修士苦着脸,灵光乍现,以心声信誓旦旦道:“晚辈可以发誓,绝对不对外说及今天发生的任何事!” 事实上,魂魄被剥离出皮囊后,再杵这儿当门神,就光顾着守住一点灵光了,还真没看见听什么什么多余事。 陈平安说道:“我是玉圭宗客卿,可以劳驾姜宗主传授你一门心誓秘法,就当是弥补道友的修为损耗了。” 金丹修士如遭雷击,姜宗主?!玉圭宗姜尚真? 呆滞转头,果真见到了台阶上一个朝自己招手的男人,那一脸贱兮兮的招牌笑意、神色,如假包换!比任何言语都管用。 这位金丹修士膝盖一软,还真不是他没骨气,实在是今天好似被五雷轰顶的次数太多,小小金丹,扛不住了。 姜尚真就只好传授了一门玉圭宗发誓秘术,这可是一位上五境女仙都没有的待遇,比起修道之人以真名点香火,用自家祖师堂发誓,当然更加管用。 陈平安看着那个额头渗出汗水的金丹修士,双手笼袖,微笑道:“说说看,哪里人,说得仔细点,以后说不定我会去做客。” 那位金丹当然不敢有任何藏掖,竹筒倒豆子,该说不该说的,管他娘的,老子先保命再说,所以事无巨细,都说了个一干二净。 原来这个名为戴塬的金丹地仙,是虞氏王朝的内幕供奉,虽然在内幕地位不高,但是比起外幕供奉、客卿,还是要强上许多,因为实权更多。那虞氏王朝,当初山河变色,皇帝带着太子一并逃难,却不是去往北方,也不是赶往那座去往第五座天下的大门,因为根本来不及,所以匆匆避难逃入了一处极为隐蔽的山水秘境,地盘不大,是戴塬所在仙家门派的镇山重宝,足够浩浩荡荡几千号皇亲国戚们、以及一国境内各路谱牒仙师们隐世避祸就是了,将烂摊子交由一个庶皇子,穿了龙袍接过玉玺,就当是领国主政了,最终蛮荒天下占据一洲山河,虞氏王朝当然难逃一劫,而且在那之后,不是一般的丑态百出,新帝先是奉迎一位军帐妖族修士为父皇帝,自降为儿皇帝,然后在甲子帐早有谋划的授意安排下,虞氏王朝在内的几乎所有桐叶洲大国,从庙堂到京城再到地方州郡,从官场到山上再到江湖,礼乐崩坏得令人发指,短短数年之内,人心之阴私险恶,一览无余。 所以等到天下太平,虞氏老皇帝就带着太子和一干国之砥柱,顺理成章地收拾旧山河,倒是没忘记连下数道痛心疾首的罪己诏。 如今虞氏王朝和戴塬所在仙家,又攀附上了一个来自北边别洲的大门派,不到几年,就又欣欣向荣。 言语之时,戴塬始终小心翼翼打量着那位前辈的神色,所幸一直双手笼袖笑眯眯的,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陈平安笑道:“你说那处被你师门掌握的秘境,有四大景,绿珠井,唤龙潭,白玉山市,系剑树,对吧?劳烦戴道友给我详细说道说道,我这个人,最喜欢听这些奇人异事和山水秘闻。还有你家那位祖师,叫高太书,好名字,更是一位有望打破瓶颈的金丹老地仙?戴道友果然是出身仙家豪阀啊,一门两金丹,难怪能够为虞氏王朝扶龙续国祚。” 戴塬笑容尴尬。以前他还真是这么觉得的。 而他作为两位金丹之一,又有祖师和师门作为靠山,在那虞氏王朝,只比一位深藏不露的护国真人,以及一位远游境武夫的大将军,略逊一筹。桐叶洲仙家山头的数量,虽说相对于一洲的广袤山河,还是略显稀少,可是势力聚拢、山水气数凝聚,就更容易出高人。只不过这些都是不堪回首的老黄历了,如今桐叶洲修士,除了上五境还好,其余地仙在内,见着了别洲修士,境界都要自降一境,尤其是见着了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修士,更需要降两境。 陈平安听完了四景,啧啧称奇道:“戴道友,你那师门可谓生财有道啊。” 绿珠井的井水,能够让女修驻颜有术。而那唤龙潭,当然不可能真是蛟龙,而是蛟龙之属近裔。 至于那处山市,峰峦奇绝,山崖通体莹白如玉,大小洞窟三十六座,山顶有一雪湖,积雪千年不消,虽然被誉为白玉洞天,其实并未跻身三十六小洞天之列,当然是戴塬师门自吹自擂出来的名号,不过那山市确实不俗,有一座半真半假的白玉宫阙,朱楼巍焕,人物往来,旗帜甲马锦幔,每逢个百年,就会有一场机缘降世,或天材地宝,或修行秘籍,可以让师门嫡传去寻觅。 系剑树,在戴塬看来,最没啥花头,其实也就是早年一位年纪极轻的元婴剑仙,在那边醉酒休歇,顺便眺望白玉洞天,欣赏山市,期间随手将佩剑挂在了树上,后来等到那位元婴剑仙跻身了上五境,祖师高文书收到山水邸报的当天,就让人在树下立起了一块“系剑碑”。 陈平安问道:“那绿珠井,当真可以让女子驻颜?” 戴塬小声道:“不瞒前辈,纯属胡扯呢,就只是每年都从山市雪湖搬来几百斤积雪,使得水运稍稍浓郁几分的一口水井,再悄悄碾碎几种奇花异草,丢入井中,使得井水颜色光彩几分,再请几位名气稍大的谱牒女修,以及虞氏王朝的每一任皇后娘娘,都帮着绿珠井说几句好话。” 陈平安点点头,深以为然,突然问道:“虞氏王朝离这儿了不算近,你们抱上的那条宝瓶洲大腿,老龙城侯家,又不是什么顶尖门派,就只是老龙城几大姓氏之一,就让戴道友有这份胆识,千里迢迢跑来这儿觊觎太平山,与那万瑶宗和小龙湫掰手腕了?” 戴塬立即澄清道:“这是高祖师的意思,小的也一直犯迷糊呢。只是祖师有命,不敢不从啊。” 戴塬勾肩搭背,继续为身边这位前辈耐心解释道:“至于那老龙城侯家,出了一位极有出息的读书人,战功彪炳,如今成了观湖书院的君子,还是一位极有可能会来咱们桐叶洲,担任书院副山长的‘正人’君子!其实我们师门和虞氏皇帝也都有所耳闻了,那位书院君子一向与家族关系平平,可是这种事情,委实是不敢不当回事啊。” 陈平安笑道:“真是难为你们这拨桐叶洲修士了,竟然沦落到需要去打探宝瓶洲的小道消息。” 戴塬叹了口气,“如今的宝瓶洲,可了不得啊。” 陈平安说道:“行了,就这样,今天的事情,戴道友就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说不定哪天我还会去你山头拜访。戴道友说了这么多,让我受益匪浅啊。” 戴塬弯腰更低,拱手礼,“前辈不过是神仙下凡问土地,晚辈能够略尽绵薄之力,真是上辈子积德了。” 陈平安拍了拍这位金丹修士的肩头,“戴道友只管放心返乡,只需要记住不该说的,就打死不说,随便找个由头蒙混过关。至于小龙湫元婴前辈那边,我会帮你斡旋一二,绝不会让他对你有半点记恨。” 戴塬一脸茫然,然后心一紧。 斡旋个啥?不需要啊,老子与那位小龙湫的元婴前辈,在平日里,聊得很投缘啊。有事没事就看一场镜花水月,神仙日子。 陈平安斜眼看那金丹。 戴塬立即再次拱手,“那就谢过前辈了,晚辈感激涕零。” 见那前辈依旧眼神不善,戴塬恍然大悟,一脸愧疚难当,赶紧从袖中取出一块古色古香的墨锭,双手奉上,“恳请前辈收下,是晚辈的小小心意。听那虞氏的护国真人说此物,小有来头,名为‘月下松道人墨’,源于每逢明月夜,古墨之上便会有一位小道人似蝇而行,与之询问,答以‘黑松使者,墨精臣子’,是中土一个大王朝的宫中旧物,据说皇帝只赐给年轻俊彦的翰林院掌文官。” 陈平安接过墨锭,挥挥手。 戴塬故作镇静,告辞离去,御风离去,从一开始的不急不缓,到卯足劲御风远游,很快就身形消失不见。 陈平安微微加重手指力道,就要将那块墨锭碾碎。 姜尚真却说道:“你不要的话,可以卖给我。” 陈平安笑了笑,停下手上动作,古墨滑入袖中。 姜尚真比较善解人意,察觉到了陈平安的那份心神疲惫,起身道:“小龙湫这位元婴大佬,我来帮忙打发了。” 陈平安点点头,姜尚真做事情,只会比自己更滴水不漏。 他走回山门台阶那边坐下。 陈平安现在有些明白崔瀺第二梦的问心所在了。 杨朴犹豫了一下,拿起那只空酒壶,起身告辞道:“陈山主,晚辈打算返回书院了。” 陈平安立即收起思绪,起身抱拳道:“恕不远送。” 陈平安收手后,将那古墨递给杨朴,笑道:“不能厚此薄彼。” 杨朴低头看了眼手中酒壶,又看了眼陈山主手中墨锭,就收入袖中,再次作揖拜谢。 目送杨朴离开后,姜尚真那边也解决掉麻烦,姜尚真丢了一块漆黑石头给陈平安,“别小看此物,是昔年那座滟滪堆之一,只是遇人不淑,不晓得价值所在,如今只是被那位元婴大佬,用来欣赏镜花水月了,挺好的,有此一石,看遍一洲镜花水月,如果荀老儿还在,非得跟你抢上一抢,对了,荀老儿当时在神篆峰祖师堂最后一场议事末尾,让我捎句话给你,当年确实是他行事不地道了,不过他还是不觉得做错了。” 陈平安点点头,“可以理解,反正不接受……也只得接受了。总之些许个人恩怨,不妨碍荀老前辈是一位真豪杰。” 姜尚真双手抱住后脑勺,“有你这句话,够够的了。荀老儿这辈子看似不要面子,其实最要面子,只是当了个宗主,很多事情由不得他。” 陈平安问道:“我那左师兄?” 姜尚真摇摇头,“确切消息,没有。我只听说与那十四境剑修萧愻,双方循着当年那些海上凭空出现几座归墟大门之一,去了蛮荒天下问剑一场,也有说左先生与萧愻联袂破开天幕,去了天外古战场,反正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至今未归。” 陈平安小心翼翼问道:“埋河水神?天阙峰青虎宫?” 姜尚真神色玩味,笑道:“青虎宫祖师堂都搬去了宝瓶洲,风生水起,混得很开,都成了大骊王朝的供奉,咱们那位旧友,差点都不舍得南下归乡了。至于大泉蜃景城和那位埋河水神娘娘,你自个儿看去,保证不会让你伤心。” 陈平安如释重负。 姜尚真猜出陈平安的心思,主动说道:“至于那个文海周密,在你家乡宝瓶洲登岸,然后就没了。” 姜尚真几乎从未如此神色凝重,“可怕。看不真切,还是让我人觉得可怕。当时宝瓶洲大阵开启,聚拢笼罩一处,谁都不知道里边具体发生了什么,总之此事已是文庙第一大禁忌,只有符箓于玄、大天师这些人,才知道真相。我这玉圭宗老宗主,都没资格知道。” 陈平安伸手抵住眉心,面有痛苦之色,造化窟三梦,其中一梦,有人率先开天,有人随后登天! 在两人身后,又有数人,再有数十人。 但是此梦重复梦,陈平安却始终一个都看不清楚,始终记不住任何一人。 陈平安长呼出一口气,心情凝重,轻声问道:“落魄山?北岳地界?” 姜尚真说道:“放心吧,山河依旧人都无恙。不然我哪里有心情躲在神篆峰,早跑你家乡去了。” 陈平安以手背贴住额头,坐回台阶。 姜尚真似笑非笑,坐在一旁后,问道:“你知不知道一个名叫赊月的姑娘?圆圆脸,棉衣布鞋,长得可爱,脾气还比较好,说话憨憨的。赊月大概是唯一一个身为妖族,却被浩然天下诚心诚意接纳的好姑娘了,极好的。不知道还有无机会遇见,我很期待啊。” 如今浩然天下公认一事,先后两大拨千年不遇的天才修士,如雨后春笋,属于那玄之又玄的应运而生,得天独厚,不但在大战中活了下来,而是各有破境和极大机缘在身。大战一起,两座天下,又牵扯到更多天下,尤其浩然和蛮荒两处,原本相对井然有序、流转极慢的天地灵气、山水气数,变得彻底没了章法,第一拨,人数不多,却是一场改天换地的苗头,最典型的,就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其实更早之前,就是剑气长城的那个大年份,以宁姚为首的剑仙胚子,大量涌现。与之对应的,是蛮荒天下的托月山百剑仙。 接下来这一拨,相对没那么年轻,但是在大战之前,或者潜心修行,籍籍无名,或者名声不显,因为隐瞒了真实修为,然后在豪杰辈出的乱世当中,横空出世,迅猛崛起,最终一个个,璀璨耀眼,接连成片,如星河在天。 比如玉圭宗新任宗主,已是大剑仙的韦滢,他在旧大骊中部陪都战场,数场搏命厮杀当中,破境跻身仙人境。还有那驱山渡的金甲洲剑仙徐君,徐獬。担任皑皑洲刘氏客卿,首次踏足桐叶洲。有好事者已经开始搜罗各洲谍报和有限的山水邸报,开始统计这拨天之骄子的姓名、人数、境界,尤其是各大战事当中的表现,然后凭此猜测各自的大道成就最终高度。 陈平安一脸疑惑,摇头道:“圆脸棉衣姑娘?不知道啊,听说过,没见过。” 与陈平安同为年轻十人之一,早年在城头那边,倒是与一个姑娘,有点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小误会。 陈平安当时误以为她是刘材,一个飞剑天生克制自己的剑修。 过去太多年,自己脑子不太好,完全记不清了,什么圆脸棉衣什么赊月的,大概也许可能说不定的事情,多说多想皆无益,容易误会更多。 姜尚真惋惜不已。 陈平安掏出那支白玉簪子,准备重新束发别玉簪。 刹那之间,陈平安迅速收起白玉簪子,再让姜尚真赶紧远离此地。 下一刻。 陈平安低头弯腰,一个前冲,转瞬之间就远离太平山的山门。 然后大地之上,出现了一个不大却极的坑,陈平安就像被一拳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不说,还差点当场少掉半条命,就连两件法袍都挡不住浑身鲜血的流淌,人身小天地,处处泉涌一般。 姜尚真蹲在那个坑旁边,确定了地底下的落魄山年轻山主,“好像”又好像“当真”身受重伤之后,姜尚真一头雾水,都有些吃不准了真假了,只得以心声问道:“山主,闹哪样啊?这次咱俩又要坑谁?又来了个仙人?而且还是不纸糊的那种?给句准话,我来护道。” 奄奄一息的陈平安病恹恹道:“护道你大爷,赶紧拉一把。” 姜尚真赶紧将陈平安拽出地面,陈平安神色萎靡,一个后仰倒地,自言自语道:“好拳。” 姜尚真环顾四周,啧啧称奇,这一拳落自己身上,可扛不住。关键是姜尚真根本就察觉不到那一拳的真正来处。 躲无可处躲,扛又扛不住,亏得自家山主有担当啊。 陈平安坐起身,一脸想骂人都不敢骂的憋屈表情,最终无奈道:“想不去云窟福地做客都不行了。” 姜尚真笑道:“这敢情好,我那云窟福地是出了名的多美人。” 陈平安盘腿而坐,将那支白玉簪子递给姜尚真,让他一定要妥善保管,然后就那么晕死过去。 姜尚真收起白玉簪子,背起陈平安,施展障眼法,风驰电掣,化虹南下。 什么叫过命的交情?这就是了,陈平安等于将自己的性命,以及看得比性命半点不轻的簪子,都交给了他姜尚真。 姜尚真觉得当不当首席供奉,其实没那么重要。 背后那位年轻山主,一直心神不稳,只是到最后,当他在梦中反复呢喃一个姑娘的名字,这才逐渐安稳下来。 姜尚真蓦然停下身形,转头望去,一个七窍流血也不擦拭的白衣少年,以仙人境修为,强行以飞升境手段跨洲远游,当下已是强弩之末,故而一头撞来,根本稳不住心神和身形,害得姜尚真差点没直接一截柳叶戳死那个精疲力尽的家伙。只不过看清那人面容后,姜尚真就笑了笑,真是个胆大包天不要命的。 少年脚步踉跄,往前一路跌跌撞撞前冲,最终被姜尚真伸手扶住肩头才停步,那白衣少年双手撑腰,大口喘气,仰起头,抬起一手,示意姜尚真莫要说话,打搅他先生睡觉休歇,白衣少年笑容灿烂,却满脸泪水,嗓音沙哑道:“让我来背先生回家。”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五十二章 无巧不成书 十五明月夜,月光如水,夜明如昼,云窟福地十八景之一的黄鹤矶畔,风景绝佳,今夜尤其动人,一座建在石崖上的观景亭,亭内一袭白衣少年郎,撅起屁股,趴在栏杆上俯瞰流水,江面辽阔,风平浪静。 黄鹤矶外是一条名为留仙窟的江水,由藕池河、古砚溪在内的三河十八溪汇流而成,途径黄鹤矶上游的金山寺后,水势骤然平缓,安安静静,来见黄鹤矶,如同一位由乡野嫁入豪门的女子,由不得她不性情贤淑。 曾有一位古剑仙,在此亭内大醉酩酊,有那江上斩蚊的事迹流传。 白衣少年低头喃喃道:“都缘人心似流水,故以水中月为舟。” 姜尚真脱靴而坐,斜靠亭柱,手持酒杯,杯中仙家酒酿,名为月色酒,白瓷酒杯,雪白颜色的酒水,姜尚真轻轻摇晃酒杯,笑道:“东山此言,堪称神仙语。” 白衣少年,正是崔东山,察觉到太平山祭剑异象,他立即从南岳旧址动身,拼了命跨洲远游,一位仙人,能够只是为了赶路,就落个失魂落魄、灵气耗竭的下场,确实放眼整座浩然天下都不常见。 而身为云窟福地的主人,姜尚真游历自家福地,却依旧施展了障眼法,头戴一顶白玉莹然的远游冠,黄绶青衫云履鞋。与当年去往大泉边境狐儿镇外的那座客栈,落拓青衫穷书生,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陈平安已经在云笈峰一处禁制森严的姜氏私人宅邸,大睡了将近一旬光阴,睡得极沉,至今未醒。崔东山就在屋子门槛那边独自枯坐,守了三天三夜,然后姜尚真看不下去,就将那支白玉簪子转交给崔东山,崔东山见着了那些来自剑气长城的孩子,这才稍稍还魂,渐渐恢复以往风采。在今天的黄昏时分,姜尚真提议不如游览黄鹤矶饮酒赏月,崔东山就带着几个愿意出门走动的孩子,一起来此散心。 姜尚真财大气粗,脑子也进水,竟然一掷千金,让今天黄鹤矶闭门谢客,负责掌管黄鹤矶的姜氏子弟,得了那笔谷雨钱后,会联手家族供奉客卿,关闭从玉圭宗来此黄鹤矶的一条山水道路,还要拦下所有专程赶来黄鹤矶赏景的福地谪仙人。 云窟福地十八景,在山水地界边缘地带,姜氏都耗费大量神仙钱,聘请堪舆家和墨家机关师,合力打造出一条相互衔接的缩地山河阵法,方便谪仙人们一路游览下去,比如黄鹤矶就是连接云笈峰和老君山的枢纽,这使得来此游历的谱牒仙师,几乎绝大部分都会一口气逛完十八景,云窟十八景又是出了名的销金窟,只要兜里有钱,就不愁没地方花钱。 姜尚真先前顺便给了四个孩子人手一块等同于通关文牒的斋戒玉牌,可以去往老君山随便游览不说,孩子们手持福地头等斋戒牌,还能在砚溪山那边随便捡取砚石,是研制浩然十大仙家名砚之一水龙砚的特有石材,只要上五境修士别使用那袖里乾坤的神通,其余别说是背箩筐扛麻袋上山,就是使用方寸物和咫尺物都不犯禁制。砚山极大,姜氏开采了数千年,依旧远远没有耗竭迹象,四个孩子里边的纳兰玉牒,小姑娘一听说这个,就立即神采奕奕,只是没好意思跟崔东山还有“周肥”开口借咫尺物啥的,只是让姚小妍和程朝露都准备好家当,去那砚山狠狠搜刮地皮,定要满载而归,至于白玄,就算了,她可使唤不动。 所以离开了云笈峰,到了黄鹤矶,纳兰玉牒根本没心思闲逛,直接与周肥问了去往老君山的阵法大门所在,风风火火的,带人撒腿飞奔而去。 当时看得崔东山很是感慨,这个掉钱眼里的小丫头,跟落魄山会很投缘,不怕水土不服了。 姜尚真朝崔东山举起酒杯,微笑道:“山河万里碎,明月依旧圆,有幸邀君共赏此月,同饮此酒。” 崔东山坐回长椅,拿起酒壶和一只白瓷酒杯,念叨了一句为君倒满一杯酒,日月在君杯中游,然后高高举起酒杯,笑着与姜尚真各自饮尽一杯酒。 崔东山呲溜一声,好似给雷劈了一样,翻着白眼,全身颤抖不已,嘴里哼哼唧唧的,姜尚真差点以为酒水里边给人下毒了。 崔东山打了个酒嗝,随口说道:“韦滢太像你,前个几十年百来年还好说,对你们宗门是好事,凭借他的心性和手腕,可以保证玉圭宗的蒸蒸日上,不过这里边有个最大的问题,就是以后韦滢如果想要做自己,就只能选择打杀姜尚真了。” 不但危言耸听,还有对玉圭宗前后两任宗主挑拨离间的嫌疑。 姜尚真却听明白了崔东山的意思,玉圭宗终究是韦滢的玉圭宗了,韦滢野心勃勃,志向高远,绝对不会甘心当个姜尚真第二。 极有可能,以后玉圭宗的立身之本,策略,山上积攒香火情的手段,都会刻意与姜尚真相反,而姜尚真和荀渊这两任宗主的烙印,都会被韦滢一一抹平,最终玉圭宗就只是韦滢一人的玉圭宗。然后再过个百余年,姜尚真在玉圭宗的处境,就会愈发尴尬,姜氏和云窟福地的形势,只会一天比一天微妙。除非姜尚真当真隐退彻底,不再抛头露面。太上宗主做不得,又总不能跑去书简湖当个下宗宗主,以姜尚真的脾气,肯定不会窝在云窟福地,唯一的退路,就是云游四方,闲云野鹤。倒不是说韦滢会敌视一个战功冠绝桐叶洲的姜尚真,而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身边人和宗门形势会逼着韦滢不断架空姜尚真,其实这种完全可以预料的处境,是姜尚真自找的,姜尚真退位让贤得太早,太快,完全可以等到韦滢跻身飞升境再说。到了那个时候,韦滢继位宗主,顺理成章,姜尚真也扶持起了一大拨嫡系心腹,比如那些如今还愿意将姜尚真奉为神明的玉圭宗年轻人,等到这些年轻天才一一成长起来,一座神篆峰祖师堂,会几乎全是他姜尚真的追随者,此后千年之内,姜尚真都会是名副其实的一宗之主,一洲仙师执牛耳者。 姜尚真笑道:“姜某人本来就是个过渡宗主,别说一洲修士,就是自家那些宗门谱牒修士,都记不住我几年。” 崔东山抬头,似笑非笑,“周供奉是个妄自菲薄的人?我以前怎么不知道。” 姜尚真背靠亭柱,翘起二郎腿,抿了一口杯中月色酒,道:“说来说去,还是我懒。他人之求而不得,我之弃若敝履。如果会做理所应当的事情,我就不是姜尚真了。” 崔东山也不愿多聊玉圭宗事务,终究是别人家事,看着冷冷清清空无一人的黄鹤矶,埋怨道:“折腾出这么大排场,禁绝游客来此黄鹤矶,云笈峰和老君山渡口肯定怨声载道了,你弄啥咧,么的这个必要嘛。给我家先生晓得了,非骂你败家不可。” 姜尚真笑道:“我可是老老实实以谪仙游客的身份,给自家掏钱了啊,又不少云窟福地姜氏一颗雪花钱,比市价还翻了一番。我已经很久没从家族那边要钱花了,存在那边没动过,每年分红、利息,在账簿上滚啊滚的,如今不是个小数目了。当然了,我的钱是我的,整个姜氏的钱,还是我的。” 崔东山背靠栏杆,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月色酒,嗅了嗅,啧啧道:“要说挣钱的本事,周兄弟肯定可以跻身浩然十人之列。刘聚宝,于玄老儿,郁臭棋篓子……周兄弟你是真有本事的人呐。” 姜尚真摆摆手,“不如你……们俩。” 崔东山也摆摆手,嬉皮笑脸道:“这话说得大煞风景了,不扯这个,心烦。” 先生可以快些醒来,看看这云窟福地的生财有道。 黄鹤矶占地极大,崖畔皆砌有长达十数里地的白玉栏杆,全是以货真价实的雪花钱熔炼而成。 而铺地的青砖,都以山根与云根交融生成的青芋泥烧造。除了这座占据最佳位置的观景凉亭,姜氏家族还请高人,以“螺蛳壳里做道场”和“壶中洞天日月长”两种术法神通,巧妙叠加,打造了将近百余座仙家府邸,座座占地数十亩,所以一座黄鹤矶,游览客人也好,府邸住客也罢,各得清净,相互并不干扰。黄鹤矶那些螺蛳壳仙府,不卖只租,不过年限可以谈,三五日小住,还是三五年长久,价格都是不一样的,如果想与云窟福地姜氏直接租借个三五百年,就只有两种可能了,钱囊里谷雨钱够多,或是与姜氏家族情分足够好。 每座仙家府邸,各有特色,极尽精巧,以至于光是其中七座府邸的烫样,就是其它仙家门派和王朝豪阀的珍藏之物,每年都能卖出百余件。关键是姜氏在黄鹤矶还开设有镜花水月,不知道有多少山上女修,专门赶来云窟福地的黄鹤矶府邸,凭借镜花水月一事,与云林姜氏谈好分成,说不定白住了不说,还能额外赚取一大笔神仙钱,又用来购买十八景的众多奇巧物件,胭脂水粉,法袍,发钗,画卷字帖,年轻剑仙的人物画像…… 还有姜尚真和崔东山手中的这杯月色酒,的的确确,是沾了些福地那轮明月的月魄精华,而这点细微损耗,完全可以从昂贵的酒水钱里边弥补回来。 酒杯是福地附赠之物,修士喝完酒,觉得麻烦,不稀罕,那就随手丢入黄鹤矶外的江水中。 可只要愿意带走,意味着什么?酒杯又不是什么文房清供,能够来此福地游历、喝上月色酒的,也绝不会将酒杯视为太过珍稀之物,只会用来日常饮酒,呼朋唤友,宴席酬唱,每逢明月夜,月光流转,白瓷便有明月映像浮现,白瓷天然纹路如云纹,经过百千年,云窟福地黄鹤矶的月色酒,就成了山上修士、山下豪阀人人皆知的雅物。 做生意,是那从别人口袋里掏钱的营生,归根结底,还是在人心一事上,下功夫。而姜尚真对人心,尤其是女子心思的了解,对于如何挣取女子的神仙钱,更是一绝。这还只是黄鹤矶这边的生财手段,福地十八景,处处是神仙钱翻涌的流水财路。黄鹤矶的月色酒,云笈峰的白云堆酣眠,赏景修行两不误,白芦帚扫云入袖带回家…… 而这一切,都是在姜尚真手上得以实现,姜尚真在接手云窟福地的时候,福地虽然已经是上等福地,已经是出了名的财源滚滚,但是远远没有如今这番气象,这个以风流不羁著称一洲的年轻姜氏家主,好听点,就是当年在家族祠堂里边力排众议,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难听点,就是谁敢在姜氏祠堂说个不字,老子今天就干死谁,让你们站着进来横着出去。 最终姜尚真与宗主荀渊、当时玉圭宗财神爷的宋升堂,借了一大笔债,才将云窟福地一举提升为上等福地的瓶颈,如此一来,姜尚真早有腹稿的众多设想,才得以一一实现。所谓的云窟十八景,其实就是云窟福地十八处禁地,方外之地,对于数量众多的本土修士而言,宛如一处处天仙宝境。云窟福地十八景的构造者,一直担任姜氏的样式房掌案,姓曹,被誉为样式曹,老祖曾是一个落魄的墨家修士,被姜尚真招纳,后世子孙,修行境界都不高,一代一代,子承父业,最终与云窟福地,相互成就,曹氏最终成为享誉一洲的营造世家。 其实已经不太想要饮酒的崔东山,突然改了主意,倒满一杯酒不说,还挪了挪屁股,朝那姜尚真递过酒杯。 姜尚真有些意外,只得收腿坐起身,同样递过酒杯,不曾想那白衣少年手中酒杯微微放低几分,不等姜尚真跟着酒杯下移,酒杯轻轻磕碰,崔东山就变单手持杯为双手,说了句先干为敬,仰起头一饮而尽。姜尚真轻轻点头,亦是双手持杯,饮尽杯中酒。殊荣,绝对是殊荣,不比那龙虎山当代大天师重返神篆峰一趟逊色了。 崔东山,或者说半个绣虎崔瀺,何曾在“酒桌上”,对一个外人如此刻意放低姿态? 姜尚真很清楚,不是什么姜尚真在桐叶洲如何力挽狂澜,才赢得崔东山这般敬酒,说实话,比功劳?只说个人,浩然天下谁能与绣虎比?龙虎山大天师,白帝城郑居中,甚至醇儒陈淳安在内,更甚至是白也,与那大骊崔瀺,都不能比。 所以是自己以落魄山供奉的身份,与陈平安的那份交情,才让身为年轻山主学生的崔东山,与周肥饮此一杯酒。 崔东山随手丢了那只瓷杯,抛入江水中,转头望向那水中月,白衣少年重新趴在栏杆上,抬起酒壶,酒水倾泻水中,喃喃笑道:“不怕水深老龙蟠,唤来仙子饮醇酒。仙子嫌我年纪小,我嫌仙子个儿高,倾倒雪花三万斛,与师乞求买山钱,先生怪我没出息,我怨先生太劳碌……“” 姜尚真有样学样丢了酒壶酒杯,抚掌赞叹道:“好诗文,回头我就让人崖刻黄鹤矶之上,理当千古流传。” 崔东山转过头。 姜尚真试探性问道:“马屁过了?” 崔东山反问道:“周兄弟你觉得呢?” 姜尚真哈哈大笑,误把云窟福地当那落魄山了。 崔东山没来由说道:“那韩绛树、戴塬之流,回了自家山头,想必也是备受仰慕的高人吧。” 姜尚真点头道:“那是自然,韩绛树会有很多男子由衷爱慕,兴许她只是一个无意间的视线,就能让某些少年郎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戴塬肯定也是许多修士眼中不可匹敌的地仙祖师。” 崔东山又问道:“系剑树下醉酒之人是陆舫,确定是去了青冥天下?” 姜尚真有些尴尬,点点头,“这家伙为情所困,死活解不开心结。” 崔东山说道:“你这朋友,与风雪庙魏晋,以及更早的风雷园李抟景,还不太一样。其实可以学一学青冥天下的岁除宫吴霜降。” 姜尚真无奈道:“与他说过这茬,结果他想了半天,来了句哪里舍得,差点没把我气死。” 崔东山知道内幕,有些幸灾乐祸,刚要说话,姜尚真赶紧双手抱拳,求饶道:“不提旧事,大煞风景,容易心烦。” 崔东山说道:“韩玉树的万瑶宗,如果不是遇到我先生,真要给他趁势崛起了,甚至有机会成为第二个玉圭宗,然后【.】就可以等待时机,耐心等着玉圭宗犯错,比如犯个类似桐叶宗的错。哪怕那个摇摇欲坠的桐叶宗,能够恢复元气,万瑶宗最少也能保三争二吧。” 姜尚真犹豫了一下。 当初在太平山与陈平安重逢,姜尚真之所以比较为难,言语处处有所保留,好像不愿多说当下桐叶洲诸多的微妙形势。就在于宝瓶洲和北俱芦洲关系极深,极好,甚至绝大多数都极其名正言顺。别洲势力,南下渗透桐叶洲一事,就数这两洲修士最为不遗余力。 北俱芦洲的剑修,与剑气长城大有渊源,陈平安又是担任隐官多年。宝瓶洲更是陈平安的家乡。 而在那场战事当中,这两洲山河牵连,衔接为一洲,足可谓惊骇两座天下耳目与心神,如今南下桐叶洲,居功自傲,是难免的事。 崔东山笑道:“你是很奇怪崔瀺为何要在暗中保住桐叶宗,不被一洲内外势力,以饿虎扑羊之势,将其瓜分殆尽?” 姜尚真点头又摇头,“如果是为宝瓶洲扶植起一个好似南下枢纽渡口的势力,用以掣肘玉圭宗在内的本土宗门,我半点不奇怪,我真正奇怪的是,看你……看那国师大人的布局,分明是希望桐叶宗有机会在千年之内,重返巅峰,成为仅次于玉圭宗的一洲气运所在。” 一个桐叶洲,惨绝人寰。 玉圭宗飞升境荀渊。玉圭宗祖师堂,财神爷宋升堂,玉璞境女修刘华茂…… 桐叶宗宗主,大剑仙傅灵清。太平山老天君,山主天君宋茅。扶乩宗宗主嵇海…… 都已经是古人了,时日一久,就成了一页页老黄历。 杀力最为出众、境界最高的这拨上五境修士,都已先后战死,而且慷慨赴死的跟随者众多。 而作为距离山巅最近的那拨桐叶洲地仙,又跑了大半,躲去了第五座天下享清福。如今又有别洲修士大肆渗透桐叶洲,关键是桐叶洲根本就无力、也无道理去表现得如何硬气,偌大一座桐叶洲,声名狼藉,沦为整座浩然天下的笑柄,就像一个脊梁骨都断了的迟暮老者,再也无法挺直腰杆与外人言语。像那扶摇洲和金甲洲,哪怕同样山河陆沉,却是从山上到山下,都打过了一场场硬仗死仗,到最后才山河破碎,但是如此一来,又有桐叶洲作为衬托,所以哪怕是中土神洲,对那两洲的观感都不差。 可怜可恨可笑还可悲的,只有一个桐叶洲。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这有什么想不通的,桐叶宗的年轻人,配得上这份待遇啊。就像韦滢当得起玉圭宗宗主,你就心甘情愿让位给年轻人,是一样的道理。莫不是你觉得老王八蛋眼中,只有个宝瓶洲?说句大实话,不说盟友北俱芦洲,就是大骊王朝,崔瀺都不屑去偏心,因为他比你更……懒。嗯,这个说法极妙。崔瀺是绝对不允许韩玉树之流,苟且偷生长命千岁不说,还浑水摸鱼,借机窃据高位,这就太恶心人了。桐叶宗比玉圭宗更惨,惨多了,最吃疼,而且是在人心上更疼,既然苦头吃得最大,就会记性最好,比你们更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苦难和煎熬。反正与你们玉圭宗的年轻人,都可以算是桐叶洲的真正希望所在。” 崔东山转过头,云海遮月,被他以仙人术法,双指轻轻拨开云海,笑道:“这就叫拨开云雾见明月。” 姜尚真一语双关说道:“崔兄这一手耍得确实仙气。” 崔东山不以为然,好奇问道:“我先生当时听说虞氏王朝的靠山,是那老龙城侯家,是啥表情?” 姜尚真笑道:“似笑非笑的,大概是听了个不那么好笑的笑话吧。” 崔东山笑眯起眼,盘腿而坐,摇晃肩头,“真好真好,可以回家喽。” 姜尚真说道:“捎上我。” 崔东山拍胸脯道:“在周肥兄重返飞升境之前,我哪怕与先生撒泼打滚,跪地磕头,都要保证让那首席供奉始终空悬,静待周肥兄落座。” 姜尚真叹了口气,“虽说我从没觉得这辈子就这鸟样了,可好歹是那飞升境,没那么轻松跻身的,难。” 崔东山眯起眼,抬起一只袖子,轻轻旋转,“这样吗?很难吗?换成别的仙人,哪怕是我,确实都觉得难,很难很难,难如登天。但是一个没了飞升境的桐叶洲,一个落魄山板上钉钉的未来首席供奉,我倒是觉得还好嘞。等着吧,急是急不来的,不过等是可以等的,至于是一百年还是几百年,我就不做保证了。” 姜尚真笑呵呵抱拳道:“借你吉言。” 姜尚真瞥了眼崔东山的袖子,“那个叫孙春王的小姑娘,还待在里边跟你较劲?” 崔东山点点头,“好苗子。老大剑仙,就是为人厚道,做事大气!” 崔东山当下抬起的这只袖子,被他称之为“揍笨处”,当下有个小姑娘在里边练剑。 先前从姜尚真手中拿过了那支白玉簪子,给崔东山见着了那拨性情各异的剑仙胚子,崔东山没闲着,经常与他们唠嗑讲理,什么你们年纪都不小了,又都是剑修,要懂事。 说话要讲究,做事要体面,为人要从容。 小钱从俭处来,晓不得知不道? 反正该打的打,该骂的骂,该夸的夸。不然不成体统。 白玄,何辜,贺乡亭,于斜回,虞青章,孙春王。 这六名小剑修,全部被崔东山收入了袖里乾坤,上五境的这门神通,相差悬殊,像陈平安就只能够装物,别无玄妙,但是崔东山的袖里乾坤,却能够控制落入袖中的修道之人,所有观感、知觉和神识都会被崔东山随意掌控,好教人最真切明白一个度日如年的说法,在一片茫茫幻境当中,枯守百年,滋味如何,可想而知。当然陈平安的袖里乾坤,是一个极端,崔东山则是另外一个极端,哪怕是飞升境大修士,恐怕除了白帝城郑居中之外,都没有崔东山袖中这般神通广大。 于斜回,何辜,贺乡亭,陆陆续续,差点失心疯,被崔东山极有分寸地丢出了袖子,在那之后,一个个再看崔东山,就跟看瘟神差不多了。 然后是虞青章熬不住,再隔了“山中几年岁月”,是那老气横秋、眼睛长额头上的白玄,不过这小兔崽子不是一颗修道之人的道心熬不住,而是熬不住先天性情,觉得实在太无聊了,就在那边求着崔东山把他放出去,实在不行,到外边吃顿饭,聊个天,再把他丢回去。崔东山故意没理睬,结果好小子,祭出飞剑,一路狂奔,飞剑跟随,东戳西撞,直到灵气耗竭,才倒地不起,大骂崔东山不是个东西,回头别让小爷见着了隐官大人,不然非要让你这个狗屁学生吃不了兜着走……于是崔东山就很善解人意地先把白玄丢出袖子,又蓦然抓回袖子,那孩子倒也审时度势,能屈能伸,开始对崔东山溜须拍马,发现好像没什么效果,就开始转去说隐官大人的好话,一箩筐接着一箩筐,崔东山听过瘾了,才将小王八蛋从袖子里边放出来,摸着白玄的脑袋,笑眯眯提醒那个双手都没敢负后的孩子,说以后要乖啊。白玄一脸诚挚,大喊一句必须的。 结果崔东山一脸讶异,说这么大嗓门,吓死个人,中气十足啊,还可以再练练剑,于是就又给白玄丢了回去,而且发现这孩子最怕那脸色惨白、眼眶淌血的女鬼,就让白玄结结实实逛荡了几十处被崔东山“幻由心生,境由心造。于诸多鱼虫花鸟天地中,别辟一世界,构为奇境幻遇”的阴森鬼宅。 到最后白玄终于再次重见天日的时候,孩子双手扯住那个脑子有病的崔大爷袖子,开始撕心裂肺,嚎啕大哭。 最后才是一个貌不惊人的小姑娘,孙春王,竟然真就在袖中山河里边潜心修行了,而且极有规律,似睡非睡,温养飞剑,然后每天准时起身散步,自言自语,以手指鬼画符,最终又准时坐回原位,重新温养飞剑,好像铁了心要耗下去,就这么耗到地老天荒,反正她绝对不会开口与崔东山求饶。 此外程朝露,纳兰玉牒,姚小妍。一个一说起曹师傅就神采奕奕的小厨子,一个小账房,一个小迷糊。崔东山瞧着都很顺眼,就没收拾他们仨。 最近崔东山自作主张,从白玉簪子里边搬出了斩龙台,让那拨孩子一起练剑,偶尔会亲自去督促几分。 直到今天,白玄,程朝露,纳兰玉牒和姚小妍四个孩子,跟随喜怒不定让人怕惨了的崔东山,和那个长的不胖却叫周肥的家伙,一起离开云笈峰那处秘境洞府,来到黄鹤矶这边游玩,然后一听说那老君山的砚山可以随便搬石,就屁颠屁颠跑去碰运气捡漏发财了。 姜尚真笑道:“保底也是百年之内的九位地仙剑修,我们落魄山,吓死人啊。” 崔东山哀怨道:“剑修修行,最 吃钱呐。” 姜尚真埋怨道:“谈钱?崔老弟骂人不是?” 崔东山伸出大拇指,“周肥兄也大气!” 姜尚真突然说道:“听说第五座天下为一个年轻儒士破例了,让他重返浩然天下,是叫赵繇?与咱们山主还是同乡来着?” 崔东山点头道:“赵繇极有可能是未来的大骊国师,先以储相栽培个几年,最终去辅佐下一任皇帝。是老王八蛋的手笔,与我无关,半颗铜钱的关系都没有的。” 姜尚真点头道:“这就说得通了。” 如今宝瓶洲形势极其复杂。 曾经占据一洲之地的大骊王朝,宋氏皇帝果真按照约定,让许多旧王朝、藩属得以复国,但是建造在中部齐渎附近的大骊陪都,依旧暂时保留,交由藩王宋睦坐镇其中。光是如何妥善安置这位功劳卓著、声名远播的藩王,估计皇帝宋和就要头疼几分。宋睦,或者说宋集薪,在那场战事当中,表现得实在太过光彩夺目,身边无形中聚拢了一大拨修道之人,除了可以视为大半个飞升境的真龙稚圭,还有真武山马苦玄,此外宋睦还与北俱芦洲剑修的关系尤其亲密,再加上陪都六部衙门在内,都是经历过战争洗礼的官员,他们正值壮年,朝气勃勃,一个比一个锋芒毕露,关键是人人才华横溢,极其务实,绝非袖手空谈之辈。 所以如今有个气死人不偿命的说法,在桐叶洲山上广为流传,从大骊陪都衙门里边,随便拎出个中层官员,去当个桐叶洲大王朝的六部尚书,绰绰有余。 而那个大骊宋氏王朝,当年一国即一洲,囊括整个宝瓶洲,依旧在浩然十大王朝当中名次垫底,如今让出了足足半壁江山,反而被中土神洲评为了第二大王朝。并且在山上山下,几乎没有任何异议。 崔东山笑问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先前因为打仗的关系,云窟福地缺了两届的胭脂图,最近姜氏开始重新评选了?” 姜尚真点头道:“姜氏家族事务,我可以什么都不管,唯独此事,我必须亲自盯着。” 云窟福地十八景之一,是一处胭脂台,又被桐叶洲誉为花神山。 高台之巅,上边常年站着三十六位仙子美人,当然都是姜氏修士以山水秘术幻化而成。 胭脂图分为正册、副册和又副册,总计三册,各十二人,被誉为三十六花神,俱是一洲山上仙家、山下王朝,姿容最为出类拔萃的女子,才能登台。 崔东山笑道:“周肥兄又要忙着收钱了,难怪舍得今夜包圆了黄鹤矶,小钱,毛毛雨。” 姜尚真大笑道:“只是图个热闹,挣钱什么的,都是很其次的事情。” 崔东山随口问道:“榜首是谁?” 姜尚真笑眯眯道:“原本是那大泉王朝,新帝姚近之。只不过这位皇帝陛下,托人送了一笔神仙钱到云窟福地,我就只好忍痛割爱,将她除名了。加上去了天师府修行的浣溪夫人,前不久也曾飞剑传信神篆峰,我哪敢胡乱造次。” 在三十六幅花神胭脂图,真正水落石出之前,福地姜氏其实都会事先给出一些风声。 所以上榜登评的,留在正副册的,或是从下册提升上册的,甚至是像大泉皇帝姚近之这般,不愿抛头露面的,只要给钱,都可以商量。在这之外,还有许多仰慕某位仙子的谱牒仙师,一样可以塞钱给姜氏,因为胭脂山那边专门搁放了百余只花篮,每只花篮外边都会贴着候补美人的名字,每位谪仙人亲自丢钱到花篮,或是托人送钱到云窟福地,花篮里边的小暑钱,钱多钱少,一看便知。 相传老宗主荀渊在世的时候,每次胭脂台评选,都会兴师动众地主动找到姜尚真,那些个被他荀渊心仪仰慕的仙子,必须入榜登评,没得商量。毕竟镜花水月一事,是荀渊的最大心头好,当年哪怕隔着一洲,看那宝瓶洲仙子们的镜花水月,画面十分模糊不清,老宗主依旧经常守株待兔,砸钱不眨眼。 难怪荀老儿经常在祖师堂,众目睽睽之下,就指着姜尚真的鼻子大骂,你小子要是把挣钱花钱的一半心思放在修行上,早他娘是飞升境了。 历史上最夸张的一次评选,是一位女修的花篮里边,堆出了一座用小暑钱折算成谷雨钱的小山堆。 那女子被桐叶洲修士誉为黄衣芸,真名叶芸芸,是一位姿容极美的女子武夫。但是最终她却没有登评,好像是因为叶芸芸亲自找到了姜尚真,当时刚刚跻身玉璞境没多久的姜氏家主,鼻青脸肿,呲牙咧嘴了好几天,逢人就大骂荀老儿不是个东西,凭啥他惹的祸,让老子来背。 崔东山叹了口气,“大泉王朝,埋河水神,姚近之。可惜裴钱应该还在回家路上,都没没法子让她第一个知道消息。我这个小师兄,又要被大师姐记账喽。” 当年离开藕花福地,是裴钱陪着自己先生走完了一整趟的回乡之路。 裴钱最后一次飞剑传信披云山,来自中土郁氏家族那边。裴钱多半是选择走皑皑洲、北俱芦洲这条路线了,所以比较晚回落魄山,不然如果直接去中土神洲最东边的仙家渡口,乘坐一条老龙城吞宝鲸渡船,就可以直接到达宝瓶洲南岳地界,如今差不多应该身在大骊陪都附近。 姜尚真对那裴钱记忆尤其深刻,当年在落魄山领教过那个黑炭小姑娘的厉害,一场大道之争,他输得心服口服,甘拜下风。 崔东山转头望向相隔极远的老君山,“谁能想象,一洲修士,以后就只能来云窟福地游历,才能再见到太平山、扶乩宗的旧风景了。” 姜尚真点点头,轻声道:“有心栽花花也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不曾想我姜尚真,不过是一心挣钱,竟然也做成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好事。” 在那老君山,除了藩属砚山之外,最出名的,其实是一幅桐叶洲的山川图,云窟福地选取了一洲最灵秀的名山大川、仙家府邸,游客置身其中,身临其境。并且如同坐镇小天地的圣人,只要是中五境修士,就可以随便缩地山河,饱览风景。当然各家的山水禁制,在山河画卷里边不会呈现出来。一些个想要扬名的偏隅仙家,底蕴不足以在山河图中占据一席之地,为了招徕修道胚子,或是结交山上香火情,就会主动拿出自家山头的仙家临摹图,让姜氏帮忙打造一件“烫样”,搁放其中,以便一洲修士知晓自家名号。 两两无言。 早春时分,明月当空。 月白山寒水冷,两人对酌春花开。 姜尚真开口说道:“陈平安应该快醒了。” 崔东山嗯了一声,“不着急,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不差这一天两天的。” 姜尚真举目远眺黄鹤矶地界的山水大门处,笑道:“小财迷他们回了,看样子收获不大。” 崔东山瞥了眼那个方向,说道:“你换我先生试试看?” 一座砚山都给你搬空,先生只要闲来没事,都能在那边结茅修行喽。 姜尚真连忙摆手道:“不敢不敢。” 那帮孩子回了黄鹤矶,纳兰玉牒是个小账房,小财迷,这会儿用手摸那白玉阑干还不过瘾,见四下无外人,干脆踮起脚跟,用脸当那抹布,抹来抹去,念叨着钱啊,都是雪花钱啊。 小胖子程朝露,被崔东山打赏了一个响当当的绰号,无敌小神拳。崔东山还说以后只要跟他先生,你们曹师傅学了拳,还能登堂入室,还会打赏给程朝露一个更威风八面的名号。 纳兰玉牒身上方寸物里边,当下装满了砚石,姚小妍和程朝露也都各自背着一个包裹。一块开采自老君山储君之山的山上砚石,神仙难测,除非是极有经验的福地砚工,才可以将材质品秩估个七七八八,至于那些肉眼可见品相极好的砚石,自然不会随便散落在山上,其实登山捡取砚石一事,本就是让游历仙师们图个乐。 小姑娘的方寸物里边,除了尚未切割确定石材品相的大小石块、石板,还珍藏了几枚印章和多把扇子,都是从她姐那儿偷来的,纳兰玉牒没敢多拿,只拿了一小半都不到吧。 她打算跟崔东山做买卖,这家伙瞧着贼有钱,又喜欢自称是曹师傅的最得意弟子,瞧着挺尊师重道的,估计会很舍得花钱。 但是不能一股脑儿拿出来,得说自己只有一枚历经千辛万苦才重金购得的印章。高价卖出之后,隔几天再说,咦,又不小心找到一把折扇,再卖给他,说是家乡那座晏家铺子的镇店之宝。最后再全部拿出,干脆让他包圆了买去,反正她是不单卖了,最后给个“自家人”的友情价,崔东山不答应就拉倒,不买就不买呗。 不过纳兰玉牒觉得自个儿,还是别都卖了,要留下其中一枚印章,因为她很喜欢。 印章边款:千赊不如八百现,精诚难敌风波恶。印面篆文:挣钱不易,修道很难。 一群山上修士离开一处螺蛳壳府邸,男男女女,七八人,面容都年轻,法袍各异,一看就是山上非富即贵之辈,倒不是府邸那边登高远眺,赏景不美,而是黄鹤矶观景亭附近,如此冷清,百年不遇。 见那些年轻神仙远远迎面走来,白玄轻轻一跃,坐在栏杆上,双臂环胸,冷眼旁观。 姚小妍怕生,就躲去了纳兰玉牒身边。程朝露比较没心没肺,站在白玉栏杆旁边,眺望江水明月夜,小胖子觉得这会儿要是曹师傅在,大伙儿来顿热气腾腾的火锅,那就真是很对得起这份美景了。 一位身穿龙女湘裙、手带明珠串的妙龄女子,瞪大一双秋水长眸,打量着那两个小姑娘,“粉雕玉琢,好可爱。你们是谁家的孩子啊?” 她快步走到纳兰玉牒那边,弯下腰,就要去揉一揉小姑娘的脑袋。 纳兰玉牒撇过头。女子再摸,小姑娘再转头。 这位女子收起手,一双眼眸笑得眯成月牙儿,“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 纳兰玉牒用娴熟的桐叶洲大雅言开口道:“我跟你不熟,差不多就可以了啊。” 那女子听了之后,两颊有笑靥,愈发姿容动人。 一个腰悬头等斋戒玉牌的年轻男子讶异道:“这帮小家伙,不会是云窟福地的姜氏子弟吧?个个都有斋戒牌。” 那女子斜了一眼,“尤期,难道就许你家有钱?” 那个名叫尤期的年轻人笑了笑。 他们这拨桐叶洲本土出身的年轻俊彦,此次结伴游历,杀妖历练。如今桐叶洲山下,处处百废待兴,只是犹有不少滞留在桐叶洲陆地的妖族修士,或鬼鬼祟祟,隐匿山野,伺机而动。或禀性难移,流窜作祟,为祸一方。只不过这些妖族余孽,几乎少有地仙,上五境大妖和元婴、金丹妖族,要么在战事中身死道消,要么跟随各大军帐,通过海上归墟入口仓皇逃回蛮荒天下,要么逃脱不及,已被桐叶洲存活下来的山巅修士,联手龙虎山天师府的黄紫贵人,悉数斩杀殆尽。 加上如今的桐叶洲,不断被别洲修士渗透,就像与虞氏王朝结盟的老龙城侯家,还有那位镇守驱山渡的剑仙许君,就是皑皑洲刘氏财神爷在桐叶洲的话事人之一,而这些人,不管赶来桐叶洲是什么目的,对于随手杀妖一事,绝不含糊。所以如今的桐叶洲,还是很安稳的,各家老祖师们都比较放心晚辈的结伴同行,一起下山历练。 凉亭那边,崔东山看着那帮年轻人,忍俊不禁,转头望向姜尚真,“瞅瞅,你瞅瞅,都是你们玉圭宗的不作为,才让这些家伙的师门长辈,一遇风云变化龙了。一个个的,还不念你这位姜老宗主的半点好。” 姜尚真笑道:“好说好说,总比被人骂占着茅坑不拉屎更好些。” 北地仙家大门派,金顶观,天阙峰青虎宫,小龙湫,还有中部和南方的几个,如今都被视为宗门候补。桐叶洲明面上,是玉圭宗一家独大的格局,未来千年都注定不会有任何改变。那座名声稀烂的桐叶宗则已经识趣封山,此外一些原本根深蒂固、势力庞大的宗字头仙家,几乎个个元气大伤,甚至祖师堂香火都给打没了。所以以北方山头的金顶观,联手中部的大仙家白龙洞,和南方的蒲山云草堂,三方合力倡议,总计十六个山上门派,再加上各自藩属三十四个,缔结一桩声势浩大的山水盟约,共进退,当下许多桐叶洲本土修士,与那宝瓶洲、北俱芦洲这些外乡修士的纠纷冲突,都会交由两位隐约成为一洲“山上君主、山中宰相”的大修士出面斡旋。 至于蒲山云草堂的主人,正是女子纯粹武夫,因为喜穿黄衣,有那“黄衣芸”美誉的叶芸芸。只不过这位止境武夫,痴心武道,不问世事,以至于云草堂变成了大半座修道之地,她也毫不过问。在大战期间,她只身一人离开自家山头,明显是心存死志,赶赴大泉王朝,就没打算返回云草堂,只是不知为何,蜃景城竟然屹立不倒,成为桐叶洲山下最大的一桩怪事,妖族军帐兵马,从头到尾都对大泉京城围而不攻。 因为那场声势浩大的结盟,在大泉王朝国境内的桃叶渡举办,故而又被称为“桃叶之盟”。 崔东山啧啧道:“可怜了周肥兄。” 姜尚真盘腿而坐,双手笼袖,“谁说不是呢,还好胭脂图上的仙子姐姐们,可以为我宽慰人心。” 桐叶洲本土修士,对玉圭宗神篆峰,在许多大事上的姿态太过软弱,早就心生不满,再加上玉圭宗的下宗选址宝瓶洲书简湖,与大骊宋氏关系莫逆,韦滢更是从真境宗宗主位置上升任的上宗宗主,所以桐叶洲本土修士,都觉得从姜尚真到韦滢,都私心太重,吃相难看,想要两头靠,只会两头不靠,一直在以桐叶洲一洲利益的损失,换取玉圭宗一宗的利益。 最简单的道理,姜尚真与当代大天师关系如此之好,若是与龙虎山天师府结盟,姜尚真再表现得硬气些,一起抗拒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修士的南下蚕食,严令禁制那些跨洲渡船的登岸商贸, 如今的桐叶洲,岂会如此处处被外人掣肘,被外人占据要津高位,还要连累自家修士低人一等? 崔东山一脸忧心忡忡,“那边可别起了冲突,到时候连累周肥兄里外不是人的。” 好像被崔东山随手糊了一脸黄泥巴,姜尚真满脸无奈,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别说是一帮外来游客,就是自家姜氏子弟,或是神篆峰嫡传,敢去招惹那些暂时是山主不记名弟子的剑仙胚子,姜尚真是不介意家法伺候的。 所幸没什么冲突,那个出身蒲山云草堂的女子,对那俩小姑娘印象极好,与她们挥手作别。 纳兰玉牒犹豫了一下,摆摆手,作为还礼。 只是一行仙师当中,唯一一个孩子,抬头望向那个坐在栏杆上的白玄,问道:“你瞧个啥?” 白玄没理睬。 那孩子一边前行,一边扭头,始终盯着那个白玄,道:“几块斋戒牌,臭显摆什么。” 白玄依旧没说话,只是拿起斋戒牌,摇头晃脑,轻轻呵气。 那孩子停下脚步,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当个朋友认识认识。” 白玄放下玉牌,打了个哈欠,还是不理睬那个同龄人。 那个女子转头说道:“麟子,别惹事,你这脾气好好收一收,先前在大泉京城那边,忘记自己闯的祸了?真不怕回了白龙洞,被你师父责罚?” 女子视线偏移,望向那个名为尤期的年轻男子,埋怨道:“你也不管管麟子?” 尤期无奈道:“叶姑娘,你可以随便喊他麟子,可是按照我家里边的谱牒辈分,麟子是我正儿八经的师叔唉。” 那个被昵称麟子的孩子扯了扯嘴角,不再去管坐在栏杆上的哑巴,只是望向纳兰玉牒和姚小妍,他笑眯眯抬起双手,做了个捏脸拧颊的手势。 白玄一个蹦跳起身,双手十指交错。 纳兰玉牒赶紧转头说道:“没事,你别乱来,曹师傅又不在。” 那个孩子嗤笑一声,大步离去,只是脚步不快,依旧落在众人身后,转过头,开口言语却无声,都不是什么心声言语,而是微微张嘴,笑着说了两个字,孬种。 白玄一踩栏杆,恼火道:“烦死小爷了!” 因为曹师傅叮嘱过他们,不能轻易泄露剑修身份。 他又不像程朝露那个隐官大人的小跟班小狗腿,会天天缠着隐官传授拳法。 白玄可是暗中发过誓的,在这浩然天下,要学那隐官大人,只要是与人捉对厮杀,一场不败! 如果可以祭出飞剑,白玄早他娘打得那个欠揍的小崽子哭爹喊娘了。 小胖子程朝露冷不丁一步跨出,摘下包裹,放在地上,然后一言不发,走向那个白龙洞辈分极高的同龄人。 那个麟子唯恐天下不乱,侧身而走,转头望向那个瞧着就傻乎乎的小胖子,勾手掌,示意来来来,只要你先动手,就别怪我不客气。 尤期察觉到不对劲,快步来到师叔麟子身边,半开玩笑道:“行了行了,师叔你一个中五境修士,与这些孩子较劲什么。” 麟子斜眼那两丫头片子,微笑道:“只是洞府境而已。” 尤期和颜悦色与麟子言语之时,又以心声与那小胖子说道:“退回去,别惹事,不然你们师门长辈来了,都吃不了兜着走。” 凉亭内,崔东山忍住笑,啧啧称奇:“白龙洞修士,挺横啊。” 姜尚真伸出一根手指,揉着太阳穴,“头疼。白龙洞祖师,好像才是个元婴。” 不过如今白龙洞修士,确实有资格在桐叶洲横着走,不是境界什么高不高低不低的,而是大势在身。 姜尚真问道:“不管管?” 崔东山摇摇头,“我来收场就是了。这些剑仙胚子,也该是时候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了。太看重自己,太看轻自己,都不好。以后到了落魄山,除了等到他们境界再高些,能够下山历练去,不然在山上就很少有这样的出手机会了。没有今天黄鹤矶这场风波,我也会让他们在云窟福地别处,与外人发生点争执。” 既然崔东山都这么说了,姜尚真就继续看热闹,如果因为这点事情,害得自己被山主记账本上,丢了首席供奉的宝座,姜尚真回头能把白龙洞老祖师打出屎了。 崔东山凝神望去,突然问道:“有没有想过,为何我能打开白玉簪子的山水禁制?” 姜尚真点头道:“自然是陈平安早就留下了线索,我猜只有你打得开。” 崔东山又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先生在太平山祭剑一洲,当真只是剑仙风流,或是意气用事吗?” 姜尚真笑道:“陆芝,齐廷济,刘景龙,谢松花,宋聘在内,所有剑仙,都知道隐官大人重返浩然天下了。” 崔东山转过头,一脸震惊道:“周肥兄的小脑阔儿贼灵光啊。” 姜尚真抱拳,“过奖过奖。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 那边。 程朝露深呼吸一口气,心中默念几句拳诀,千趟桩架万趟拳,出来一势……啥来着,算了,打了再说。 小胖子一个重重踏地,脚下拳桩如蜿蜒蛇行,再一蹬地,高高跳起,抡起手臂,劲力饱满,发力如炸雷,一记劈挂而出如抽鞭。 那个面如冠玉的白龙洞年轻修士被当头一拳,打得脑袋一歪,瞬间砸在青砖地面上,砰然一响,最后才是朝天的双腿,颓然贴地。 不过挨了孩子一拳,就当场晕过去了。 程朝露一个前冲,脚背微弓,一脚贴在那人额头上,骤然发力,踹得那个年轻人倒滑出去十数丈,狠狠撞在白玉栏杆上。 程朝露继续前奔,身姿蓦然倾斜,躲过一条类似捆仙索的仙家法器,一手双指并拢轻轻点地,一个身形翻转,又躲过又一道拘押身形的术法,小胖子身形敏捷若狸猫穿林,弓腰狂奔,继续朝那躺地上已经口吐白沫、抽搐不已的年轻人,最终一脚踹在那尤期的脑袋上,后脑勺与白玉栏杆撞击数次,哐当作响。 小胖子反正就只盯着这一人,很一根筋,其余的,都不管。至于那个叫什么林子领子啥的小家伙,打起来没劲,况且容易不占理,曹师傅说过,学了拳,一定要知道自己的拳轻拳重,程朝露真怕一拳下去,就把那脑子拎不清的孩子给打残打死了。 这就是剑修尤其是剑仙胚子的优势所在。 修道之人,其中以剑修和兵家修士,最能反哺神魂,裨益体魄,所以剑修不祭出飞剑,兵家修士不施展术法神通,就会很像一位纯粹武夫。 崔东山愣了愣,“小胖子这暴脾气,可以啊,连我都看走眼了?” 姜尚真点头道:“确实平时看着不像。” 崔东山惋惜道:“这拨人当中,还是有那愿意讲理的,不然今儿效果更佳,白玄几个都能捞着出剑的机会,惜哉惜哉。” 桐叶洲的蒲山云草堂,与那皑皑洲雷公庙差不多,都是能够在一洲扬名的拳种。叶芸芸,与那悬竹剑、背木枪走江湖的“武圣”吴殳,身为在世武夫,都曾被评为桐叶洲历史上的十大宗师之一,当之无愧的武学泰斗,只不过吴殳对于开山立派一事毫无兴趣,对于香火传承和拳种开枝散叶一事,比叶芸芸更不上心,都没收过一个嫡传弟子,而且吴殳只要出手,极重,桐叶洲一位止境武夫就是与他问拳一场,结果身受重伤,熬了不到十年就死了,吴殳不过受了点轻伤,在那场战事中,吴殳刚好离乡远游,身在中土神洲,原本打算要去问拳裴杯,故乡山河倾覆太快,吴殳根本赶不及,只好只身赶往南婆娑洲,在战场上杀妖极多。 一个身穿绿袍腰系白玉带的清秀少年,身形一闪,站在那小胖墩身边,伸手抓住程朝露的肩头,用比较蹩脚的桐叶洲雅言笑道:“可以了,不然这一脚下去,真会伤及别人的大道根本。” 程朝露收拳,默默退回纳兰玉牒那边。 白玄蹲在栏杆上,一巴掌拍在小胖子脑袋上,笑道:“小狗腿,有我一半风采了啊。” 程朝露憨憨一笑,挠挠头,学拳后第一次出手,怪难为情的。 姜尚真瞥了眼那清秀少年的步伐,“有点意思,是那吴殳的走桩,估计是在外乡收了个开山弟子,很年轻的金身境。” 崔东山撇撇嘴,“这也算年纪轻轻?碰到我那更年轻的大师姐,一拳下去,那小子还不得地上弹三弹?” 姜尚 真笑道:“崔老弟你要这么讲,这天可就聊不下去了。” 崔东山站起身,“这场架肯定是打不下去了,我去收场,周肥兄留下喝酒。” 白龙洞昵称麟子的那个孩子,脸色铁青,站在清秀少年身边,死死盯住程朝露,咬牙切齿道:“报上名号!” 程朝露想了想,一板一眼答道:“刚有了个江湖绰号,无敌小神拳。” 麟子气得眼眶通红,就要祭出一件攻伐本命物,却被那清秀少年伸手按住肩膀,震慑心神,灵气竟是被强行压下,少年微笑道:“麟子,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所以出门在外,你不能太任性。” 那孩子怒道:“郭白箓!尤期都快被人打死了,你就这么胳膊肘往外拐?” 清秀少年有些无奈,以心声说道:“你忘了?尤期是龙门境修士。再不济,再不小心,就算会挨一拳,却不至于被那孩子一拳打倒在地,当场晕厥过去,是有高人对尤期暗中施展了定身术。” 一袭白衣凭空出现在栏杆上,蹲那儿,笑嘻嘻道:“你们好啊,我是无敌小神拳的朋友,要打要骂要杀,都朝我来。” 崔东山一现身,蹲栏杆上,原本坐那儿的白玄赶紧滑落在地。 郭白箓面朝那位白衣少年,抱拳道:“晚辈郭白箓,见过仙师前辈。” 崔东山用袖子擦脸,有些犯愁,对方有这么个小机灵鬼,自己这还怎么火上浇油,螺蛳壳仙府里边的两位护道人,也真是不称职,竟然到现在还只是隔岸观火,硬是不露面。有了,崔东山对那郭白箓摆摆手,示意一边凉快去,望向那个白龙洞麟儿,说道:“你那白龙洞老祖师父,堂堂一洲山中宰相,你身为尤期的师叔,不到十岁的洞府境神仙,放眼一洲都是独一份的修道天才,辈分身份修为,都搁着儿摆着呢,你有什么好怕的,还有脸说我家那位无敌小神拳是孬种?不如我帮你挑个人,你们双方切磋一场?” 白玄眼睛一亮,伸手一巴掌按住程朝露的大脑袋,轻轻推开,大步向前,“我来我来。” 白龙洞那孩子神色阴晴不定。 一个站在叶姑娘身边的年轻修士,正要开口说话。 崔东山头也不转,“死开。山上君主金顶观的谱牒修士,我惹不起,我只能捡白龙洞的软柿子拿捏。” 到了这一刻,黄鹤矶仙府里边有两位老者,终于按耐不住,联袂御风而至,一位是金顶观的首席供奉,元婴境,一位是蒲扇云草堂的远游境武夫,叶芸芸的嫡传弟子之一。 有他们两位高人护道,加上这拨年轻人当中,又有金身境武夫的郭白箓,龙门境的尤期,此次历练,可谓一路顺风顺水。不料竟然会在云窟福地,莫名其妙栽了这么个跟头。传出去,到底不好听。而两位护道人之所以没着急露面,有更深层次的担忧,担心那四个孩子,与云窟姜氏或是玉圭宗神篆峰有渊源。他们这趟游历云窟福地,本身就是对姜氏和玉圭宗的一种主动示好,或者说示弱。 不谈那个蒲山云草堂的叶芸芸,其余两位,金顶观观主杜含灵,白龙洞老祖,这两位老元婴,对玉圭宗神篆峰那边的人心拿捏,始终小心翼翼,极其注意分寸火候。尤其是杜含灵,还曾私底下悄悄拜访过大剑仙韦滢,之后才有的那场桃叶之盟。只不过此事,杜含灵连在白龙洞老祖师那边,都没有提过半个字。 见着了那个白衣如雪的俊美少年,远游境武夫抱拳行礼,金顶观首席供奉则打了个道门稽首。 崔东山笑纳了,只是嘴上依旧在拱火,“怎的,仗着人多势众,要欺负我们几个。我可是有先生的人,等到我先生现身,一拳一个白龙洞,一脚一个金顶观,你们怕不怕?” 那位远游境武夫再次抱拳,“这位仙师说笑了,些许误会,不值一提。孩子们不常下山游历,不晓得轻重利害。” 崔东山叹了口气,又是个比较讲理的,烦得很,挪了挪屁股,滑落栏杆,一个屈膝蹲地,缓缓起身,抖了抖两只雪白袖子。 白玄斜眼那白龙洞孩子,依葫芦画瓢,勾了勾手掌,说话却无声,就两个字,单挑。 崔东山一巴掌拍在白玄脑袋上,训斥道:“傻了吧唧的,一个不小心,被你一个屁崩死了这位白龙洞的中五境小神仙,到时候几颗雪花钱赔得起吗?得用小暑钱!你有钱?” 姚小妍轻声道:“玉牒姐姐有钱唉。” 纳兰玉牒点头道:“五颗小暑钱够不够?” 白玄嗤笑道:“小爷与人单挑,一向签订生死状,赔个屁的钱。” 崔东山对纳兰玉牒说道:“这句话记得抄录下来,以后到了曹师傅家乡,用得着。我肯定不骗你。” 白玄双手负后,老气横秋道:“你叫林子对吧,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的那个‘林子’,很好,我也不欺负你境界比我高,年纪比我大,咱俩切磋一场,单挑,你打死我,我这边没人帮我报仇,我打死你,你那些白龙坑啥的,尽管来找小爷的麻烦,我只要皱一下眉头,就是你失散多年的野爹……” 白玄已经被崔东山用手臂勒住脖子,孩子依旧在那边咋咋呼呼,“来打我啊,打死我啊……有本事单挑啊……小爷要不是被兄弟拦着,我这一脚下去,踹你那张狗脸上,你回了家爹娘都要问你儿子在哪儿……他娘的你给小爷注意点,走夜路别落单……” 白玄侧着身,一脚踩地,一脚抬起飞快乱踹,最后还使劲吐口水,就当是祭出一记飞剑了。 崔东山差点一个没忍住,就将这条小野狗撒手放出去了。 小王八蛋怎么这么欠揍呢? 崔东山觉得自己要是换成那拨谱牒仙师,也想要打死这个“舌灿莲花”的小兔崽子。 那一行人也没继续闹腾下去,背走那个还昏死的尤期,那个被改名为“林子”、还认了个野爹的白龙洞孩子,则被姓叶的年轻女子拽走。 云笈峰一处姜氏私宅,陈平安睁开眼睛,闭上眼睛,片刻之后,坐起身,发现床边,鞋子朝向床榻,陈平安愣了愣,然后笑了起来。 穿上鞋子,从桌上拿起养剑葫和狭刀斩勘,悬在腰间,走出屋子后,发现是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并不如何豪奢,反而十分幽静雅致,宅邸不大,前竹后水,潺潺溪涧对岸又有竹,一片竹海,苍翠欲滴,竹影婆娑,与风月相宜。陈平安欣赏完住处风景后,缩地山河,一掌推开山水禁制,御风来到了云笈峰之巅,与一位姜氏修士问了几个问题,就缓缓下山,准备去往黄鹤矶。 黄鹤矶那边,崔东山坐回栏杆,白玄得了崔东山的同意,手脚趴在栏杆上,做出凫水状。 崔东山笑问道:“程朝露,胆子这么大?” 小胖子闷闷道:“就我学了拳。” 言下之意,就是曹师傅不在身边,这么多人里,就我一个可以出手。 不能丢了曹师傅的面子。 崔东山坐在栏杆上,双手撑住,摇晃双腿,意态懒散,却说着最伤人的言语,“小胖子,可惜你的飞剑品秩不高,修行资质,稀拉平常。别说陈李那些被带出家乡的‘长辈’,就是白玄他们,你都比不上,是你垫底唉。” 同样是剑修,有那“是否剑仙胚子”、更有“是否剑仙”的差别,天壤之别。 但是剑仙胚子里边,又会有高下之别,极有可能同样是云泥之别。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大致是稳稳当当的金丹起步,有望元婴,运气再好些,比如不太早夭折,别早早死在战场上,就是上五境剑修。简而言之,就是都有希望成为一位玉璞境剑修。 这与浩然天下的金丹、元婴剑修,就可以称之为剑仙, 在剑修这一块,桐叶洲只比宝瓶洲略好,跟皑皑洲差不多。 程朝露闷闷不乐,低头说道:“私底下跟曹师傅练拳的间隙,曹师傅说了,天底下的修道之人,还有我们这些练剑之人,资质是真能当饭吃的,资质好,碗大米饭多,一碗能当别人两三碗,这就叫祖师爷赏饭吃,不服不行,得认命。但是碗小饭少的,又饿不死人,想要多吃,长个儿,就要比别人更加勤勉修行,自己给自己开小灶。曹师傅又说了,那么如果资质好的别人,还努力,咋办捏,不用怕,因为也是有办法的。” 崔东山笑眯眯道:“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程朝露抬起头,晃了晃脑子,有些开心,“是曹师傅传授我的独家心法,我不说。除非有比我更笨的人,还是朋友,我才说给他听。反正白玄、玉牒他们一个个都比我聪明,我干嘛唠叨这个,曹师傅说过,一个人手上的本事不大,嘴边的道理太大,会惹人烦,所以不用着急,先余着。” 崔东山嗯了一声,“难怪我家先生,会独独教你拳法。” 程朝露使劲摇头,以心声说道:“也不是啊,是其他人不乐意学,曹师傅总不能摁着脑袋让人学拳吧。曹师傅的拳,那么高,多稀罕。不过跟你悄悄说个事儿,可别外传啊,其实白玄、何辜、贺乡亭他们几个,都是想学的,就是抹不开面儿。曹师傅大概是晓得的,所以说了两遍,让我回了屋子,多走桩多立桩。” “这都记得住?” “玉牒会一句一句抄录下来啊,我怕遗漏拳理,就经常跟她借阅,每看一页都要给她钱嘞。我身上没钱,玉牒就专门帮我整理了一本小账簿。” “你还真给啊?” “不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嘛。” 崔东山伸手拍打额头。 纳兰玉牒这个小财迷,估摸着以后会是裴钱的小跟班吧,而且还是很忠心耿耿的那种? 至于程朝露这个小胖厨子,自家先生确实会很喜欢。估计朱敛也会喜欢,不说拳法什么的,最少老厨子的一身厨艺,总算有了继承衣钵的最佳人选。 吃得苦的孩子,先生从来喜欢。哪怕孩子吃不住苦,先生也没觉得不对不好。 崔东山猛然起身再转身,只见那黄鹤矶下边的江河对岸,有一袭青衫穿过一道山水大门,崔东山踮起脚跟伸长脖子,使劲招手,扯开嗓子大喊道:“先生先生!这里这里!” 青衫化虹,直奔黄鹤矶之巅,如一剑斩江,原本平静无波的江面,江水翻涌跌宕。 转瞬之间,男子就落在了白玉栏杆上,笑容温暖,伸手轻轻按住白衣少年的脑袋。 学生还是少年,先生却已经个子更高,愈发身材修长,所以需要微微弯腰与学生言语了。 都没说什么。 姜尚真缓缓走来,陈平安跳下栏杆,崔东山立即跟着落地。 白玄呵呵一笑,这只大白鹅,到了隐官这边,分明比程朝露更狗腿嘛。 白玄突然察觉到不妙,今儿的事情,要是给陈平安知道了,估计自己比程朝露好不到哪里去,白玄蹑手蹑脚就要溜之大吉,结果给陈平安伸手轻轻按住脑袋。 陈平安问道:“怎么回事?” 纳兰玉牒和姚小妍俩小姑娘,立即觉得有人撑腰了,便是性情软糯的姚小妍,都有些愤愤不平,是一份姗姗来迟的不高兴。 白玄赶紧提醒一旁的小胖子:“一人做事一人当,程朝露,拿出点武夫气魄来。今儿这事,我对你已经很仁至义尽了。嗯?!” 程朝露缩了缩脖子,哦了一声。 陈平安听过了纳兰玉牒干脆利落的一番禀报军情,瞪了一眼崔东山。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装傻。 陈平安说道:“做得挺好,以后也要抱团,不管是谁,都不能被外人欺负。不过别忘记我先前说过的约法三章。” 纳兰玉牒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开始大声背书,“第一,尽量不打打不过的架,不骂骂不过人的人,咱们年纪小,输人不怕丢脸,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仔细记账,好好练剑。” “第二,占住道理的事情,又遇到不得不打的架,就认真打,好好打,但是出手必须有分寸,绝对不许与人轻易分生死。第三,打不过就别逞强,麻溜儿赶紧跑路,万一跑不掉,就先低头认错,然后找曹师傅,找回场子。” “约法三章之外,还有一句附言:总之,打架之前的装孙子,是为了打完架之后当爷爷!” 每天喜欢双手负后的白玄,今儿比较心虚,所以破天荒鼓掌,以此嘉奖纳兰玉牒。 崔东山跟着飞快拍掌,没有声响的那种,这可是落魄山才有的独门绝学,不传之秘。 不愧是先生! 听听,这番传道授业解惑,言语质朴,道理浅显,环环相扣,无懈可击…… 陈平安伸手掂量了一下程朝露的包裹,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砚石,说道:“轻了点,可以再多装五六斤的。” 程朝露使劲点头,一旁姚小妍有些赧颜,陈平安立即对小姑娘微笑道:“女孩子不用背那么多。”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个两手空空躲躲藏藏的家伙,“对不对啊,白玄大爷?” 白玄嬉皮笑脸道:“小爷,是小爷。” 在陈平安这边,白玄一向很有英雄气概。 这个小混不吝,立即给崔东山手臂掐住脖子,往后拽去,“走,咱哥俩去凉亭那边谈谈心。” 白玄立即哀嚎起来道:“曹师傅救我!” 陈平安拦下崔东山,瞥了眼黄鹤矶那处螺蛳壳道场府邸,对程朝露这帮孩子笑道:“你们先回云笈峰。” 孩子们大摇大摆离开黄鹤矶,先去河边渡口,再去对岸返回云笈峰,无精打采的白玄,在见不着崔东山的地方,立即双手负后,骂骂咧咧,说那个白龙洞小崽子,迟早要挨上小爷一剑。 黄鹤矶那边,姜尚真很快也告辞离去,说是去趟老君山,有位相熟的仙子姐姐在那边逛呢,将一座凉亭让给先生学生两人。 崔东山打了个响指,一座金色雷池一闪而逝,隔绝天地。 陈平安落座后,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是刚好在桐叶洲?” 崔东山小鸡啄米,使劲点头道:“先生你说巧不巧。” 陈平安将信将疑,沉默片刻,环顾四周,轻声道:“见着了你,又觉得是在做梦了。” 崔东山正襟危坐,咧嘴笑道:“是真的,千真万确,没有万一。” 陈平安点点头,望向那一幕春江明月夜,脸上渐渐有了笑意。 梦中梦梦复梦,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云烟世界,生灭须臾,如真如幻,但见黄鹤矶头明月当空,教人不觉哑然,无言观水,默对江心一轮月。返神自照,出门横江一大笑,才知道我有明珠一颗,照破山河万朵,不怕大梦一场昙花现,心中栽种道树万年春。 陈平安脱了靴子,盘腿而坐,朝崔东山招招手,然后面朝亭外江水。 崔东山挪了位置,坐在先生一旁,一起眺望远方。 陈平安轻轻拍了拍崔东山的肩膀,问道:“还好吧?” 崔东山点头笑道:“很好。见着了先生,就更好了。” 陈平安轻轻握拳,敲击自己心口,问自己的学生:“还好?” 崔东山还是点头,“也还好。先生呢?” 陈平安一样点头,“也还好。” 陈平安双手撑在膝盖上,“落魄山那边?” 崔东山笑了起来,“那就更更更好了。不然我哪敢第一个来见先生,讨骂挨揍不是?” 沉默片刻,崔东山笑道:“与先生说个好玩的事儿?” 陈平安笑道:“说说看。” 崔东山忍住笑,“有个名叫郑钱的女子武夫,山巅境,在中土神洲和宝瓶洲都闯出了偌大名声,当年战事结束后,找她问拳之人,络绎不绝,然后我就遇到个去问拳的英雄好汉,那哥们才七境,与我信誓旦旦说,打她完全没压力,一拳过后就可以躺地上睡觉,安心等着醒过来,只管找她赔钱要医药费,拳也切磋了,钱也挣着了。” 陈平安一脸疑惑,震惊,然后眼睛里边都是笑意,最后却有些伤感。 陈平安无奈道:“难怪会有人愿意与曹慈问拳四场。” 崔东山嗯了一声,“因为她觉得师父都输了三场,当开山大弟子的,得多输一场,不然会挨板栗,所以明知道打不过,架还是得打。” 陈平安抬起一手,挠挠头,“这样啊。” 沉默片刻,陈平安眯眼笑道:“那我岂不是得连赢曹慈七场才行?至于行不行,总得试试看。看来得走一趟中土神洲了。” 崔东山转过头,“嘛呢嘛呢,这位姐姐怎么偷听我和先生说话?!” 陈平安转过身,姜尚真身边站着一位黄衣女子,刚到没多久,照理说是听不见自己的言语,不过有姜尚真和崔东山这两个在,难说。 陈平安瞥了眼崔东山。 崔东山立即举起双手,“天地良心!” 果不其然,她笑道:“没有多听,就最后那句听着了,要连赢曹慈七场,让人佩服。不是有心偷听,而是你言语之时,武夫气象有点吓人,就一个没忍住。” 她抱拳,“所以在这里先与你道一声歉。” 女子绝美,比一座凉亭还要亭亭玉立了,跟姜尚真站在一起,很般配。 陈平安穿好靴子,起身笑道:“吹牛犯法啊。” 亭外女子,正是蒲山云草堂主人,止境武夫叶芸芸。桐叶洲武道历史上的十大宗师之一,当今武学第二人。 一身宗师磅礴拳意,又是黄衣,很好认。 叶芸芸眼神熠熠,问道:“能否与你切磋一场?” 陈平安摆摆手,“没必要,看得出来,云草堂门风很好。” 这是什么道理? 叶芸芸疑惑道:“同境问拳,砥砺武道,不是理由?机会难得,你虽是前辈,也该珍惜几分?如今桐叶洲,吴殳未归,就只有晚辈一位十境武夫。” 叶芸芸是浩然天下止境武夫当中,除了曹慈之外,最为年轻的一个,虽说极有可能,不用太久,就会被那个郑钱,或是雷公庙沛阿香的一位嫡传弟子,给顶替位置。可目前依旧是叶芸芸年纪最轻。所以既然对方没有否认“同境”一说,就肯定是同为十境武夫了。 陈平安神色平静。 而姜尚真和崔东山都神色古怪。 叶芸芸愈发疑惑,“难道前辈这次游历桐叶洲,不为问拳蒲山云草堂而来?” 每一位止境武夫的跨洲游历,几乎都是奔着同境切磋而去,极少有例外。 叶芸芸不觉得一个境界足够的纯粹武夫,会拿与曹慈问拳的胜负开玩笑。 陈平安说道:“其实我是晚辈。” 叶芸芸恍然,先前那些武运涌向桐叶洲,看来是此人刚刚从九境跻身十境?如果真是如此,哪怕对方年纪更大,按照江湖规矩,确实依旧可算自己的晚辈。 但是如此一来,叶芸芸就有了问拳的理由,一个外乡武夫,在家乡以最强二字破境,这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问拳。也就是吴殳不在桐叶洲,不然根本轮不到她来问拳。 叶芸芸郑重其事抱拳不言语。 一座座螺蛳壳仙家府邸,一个个瞪大眼睛望向凉亭这边,天大的热闹,还有一些身姿婀娜的女子修士,已经悄悄开启镜花水月。 因为黄衣芸要与人问拳! 可惜凉亭那边设置了山水阵法,瞧不见里边那位纯粹武夫的面容,莫不是武圣吴殳返乡了? 陈平安瞥了眼螺蛳壳府邸那边,不少修士都走出了山水禁制,在那白玉栏杆或靠或坐,所以哪怕原本愿意切磋一场,也彻底没了那份心思。 一个独自游历桐叶洲的年轻女子,先乘坐一条中土跨洲渡船到达扶乩宗旧址,她再从大泉王朝一直北上,沿着一条曾经走过的路线,一直往北走,期间走过了那座沦为废墟的狐儿镇,那座边陲客栈也没了,一路游历,千山万水,熟悉又陌生。她一直走到了天阙峰那座小拱桥,然后突然不愿意就此回家了,她就原路返回,一路走回大泉王朝,路过蜃景城,登上照屏峰,再下山,最终还一路南下,打算去桐叶洲最南边的驱山渡看一眼,看过了驱山渡,发现自己还是不太想返回宝瓶洲,就干脆去了玉圭宗,犹豫半天,才舍得花钱游历云窟福地,而且打定主意,只去老君山的储君之山走一趟,因为听说那边的砚山,可以白捡可以拿来制造砚的石材,万一又像当年,给自己捡着漏呢?万一呢。 于是她在砚山那边一待就是好多天,还真挑中了几块不错的砚石,给她收入方寸物当中。 然后今天,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看见了四个孩子,一眼便知的剑仙胚子,然后她收敛心神,隐匿身形,竖耳聆听,听着那四个孩子比较小心谨慎的轻声对话。 崔东山猛然转头望向江水对岸,饶是他都觉得匪夷所思,天底下竟有如此无巧不成书的事情? 姜尚真的心神紧随其后,好家伙,悄悄打破了山水禁制都无人察觉?那帮看守渡口的供奉、客卿都是饭桶吗? 黄鹤矶对岸处,大地蓦然震颤,整条江水竟是为之一滞,一个身穿黑衣的年轻女子呆滞许久,然后拔地而起,落在凉亭附近,她背对凉亭,面朝那叶芸芸,只说了一句话,“你也配跟我师父问拳?!” 远远看热闹的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句玩笑话,但是无一人敢笑出声。 一袭青衫一步掠出凉亭,来到她身边,他一只手轻轻抬起,双指弯曲,在那年轻女子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个板栗,嗓音温醇,“怎么跟前辈说话呢。” 年轻女子使劲皱着脸,转头看一眼师父,总怕是做梦。她都不敢哭出声,害怕一个不小心,梦就给自己吵醒了。 陈平安手掌按住裴钱的脑袋,晃了晃,微笑道:“呦,都长这么高了啊,都不跟师父打声招呼?” 裴钱终于侧过身,低下头,轻轻喊了声师父,然后伤心道:“好多年了,师父不在,都没人管我。” 陈平安叹了口气,又使劲敲了个板栗给自己的开山大弟子,然后笑着望向那个黄衣芸,抱拳还礼。 叶芸芸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那个年轻面容、佩刀悬酒壶的青衫男子,他的脸色与眼神,好像是在诚心道歉,却又好像是在说……别问拳了,你会死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五十三章 最难是个今日无事 崔东山与姜尚真对视一眼。 一个说姜道友你是地主,理当由你负责收场,一个说崔道友你别撂挑子,这黄鹤矶尚未崖刻你那篇千古雄文,不能说没就没了。 一旦两位止境武夫,彻底放开手脚相互问拳,又不愿挪个地方比拼拳脚功夫,一拳一座凉亭掀翻滚落江水,一脚一大片白玉阑干粉碎,一座聚宝盆的黄鹤矶能否留下半座,还真不好说。 所幸陈平安对姜尚真说道:“我们先回云笈峰。” 然后陈平安朝那黄衣芸再次抱拳,“晚辈曹沫,回头再与前辈请教拳理。” 叶芸芸只觉得仿佛天地重量骤然一轻,她抱拳还礼。 姜尚真立即与年轻山主拱手致歉,其实他今天擅自将叶芸芸从老君山带来黄鹤矶,本就是有几分私心,真要打得云窟十八景变成十七景,姜尚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反正福地还有七八处候补景点,只不过负责黄鹤矶事宜的姜氏子弟和供奉客卿,事后免不了要在姜氏祠堂那边撒泼。 裴钱跟着抱拳,与叶芸芸说道:“晚辈郑钱,今天多有得罪,将来只要有机会,就去云草堂拜访叶前辈。” 叶芸芸点点头。 陈平安带着裴钱和崔东山离开黄鹤矶,先生师父,学生弟子,无巧不成书,三人竟然齐聚异乡。 师父好像在想事情,裴钱就一路跟着,没说话,崔东山则在那边一个人掰手指头,不知道碎碎念叨个什么。 陈平安在走下黄鹤矶,在江边渡口停步,突然说道:“我想好了,落魄山下宗,就选址在这桐叶洲,只是具体位置,我还需要走一趟老君山的山河图。” 崔东山抬起袖子,振臂高呼,“先生英明,深谋远虑,高瞻远瞩,功盖千秋……” 落魄山不但要从仙家山头升为宗门,还要再来个下宗! 这意味着先生已经下定决心,等他返回家乡,就不会再刻意隐藏落魄山的底蕴了。不但如此,还要顺势一举创立下宗,让浩然天下的东线三洲,北俱芦洲,宝瓶洲和桐叶洲,全部吓一大跳。 陈平安无奈道:“你可拉倒吧,给我消停点。” 崔东山当下这副德行,跟剑气长城那座牢狱里边的飞升境化外天魔,挺像的。 当年在那远远乡,担任年轻隐官的年轻山主,当时是觉得化外天魔霜降与学生崔东山挺像的。 大概这就是一位远游客返乡与否的最大区别了。 崔东山立即闭嘴。 落魄山如今都不是宗门,在宝瓶洲都无甚名气,而这位刚刚尚未真正归乡的年轻山主,就已经想着创立下宗了。 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山头成为宗字头,绝对不是一种轻松的事情,想要再建造下宗,已经是登天之难,尤其是跨洲选址下宗,自然是比登天更难,一是难以获得中土文庙的点头许可,需要消耗宗门功德,再者难在入乡随俗,水土不服,玉圭宗荀老前辈为何要让姜尚真捎那句话给自己?又为何是姜尚真担任书简湖真境宗的首任宗主? 同样是作为下宗,骸骨滩披麻宗在北俱芦洲的立足,同样历经坎坷,不得不数次更换选址,一路南迁到一洲最南端,最后还是靠着与鬼蜮谷京观城的对峙厮杀,才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虽说这一切,都在披麻宗上宗的算计之中,其实一开始就是奔着壁画城神女图而去。但是披麻宗先前几次驻足的风雨飘摇,北俱芦洲修士的待客之道,确实让披麻宗老一辈修士苦不堪言。 这就像许多世族豪阀出身的官宦子弟,在地方为官,一样会百般不顺,明面上一团和气,暗地里阻力重重,处处穿小鞋,当年骊珠洞天历史上的首任县令吴鸢,作为国师弟子,豪阀女婿,还不是被福禄街和桃叶巷的那些大姓家族联手排挤得灰头土脸,换成寻常毫无靠山的寒族官员,说不定反而不至于如此难堪。这里边涉及到太多的人情世故和宦海风波,涉及到十大族四大姓与大骊宋氏的掰手腕,所以又比如吴鸢饱受排挤,升迁缓慢,最终黯然离开,平调远去旧朱荧王朝中岳山脚担任郡守,而之后的袁正定和曹耕心,两位上柱国姓氏子弟,在龙州的仕途反而就要顺畅许多,这就又是官场上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裴钱神采奕奕,反正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 只要师父在自己身边,她就不用担心犯错,不用担心出拳的对错,不用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师父在,她就会很安心,天不怕地不怕。 裴钱下意识就要伸出手,去攥住师父的袖子。只是裴钱立即停下手,缩回手。 陈平安问道:“咱们落魄山,如果假设没有任何一位上五境修士,单凭在大骊宋氏朝廷,以及山崖、观湖两大书院记载的功德,够不够破格升为宗门?” 崔东山有些犹豫。 陈平安补充一句,“而且我们俩,不计算在内。” 若是无法一剑打开天幕,去往第五座天下。 那就只好按照规矩行事了,需要以功德换取关牒。 既然赵繇能够凭此重返浩然天下,那他陈平安就一样可以去往崭新天下。 至于是否自己一剑功成,并不重要,如今的陈平安,若是能够与左师兄重逢,肯定二话不说,就是师兄弟聊完天,就厚着脸皮请师兄帮忙仗剑开路。如果师兄不肯出剑,那他就搬出先生。 “一个山头一座仙府,能否升为宗门,有无上五境修士,甚至都不可以是供奉、客卿,必须是自家一脉谱牒嫡传,自古就是浩然天下的一条山水铁律,不过如今天下形势有变,尤其是四洲山河破败不堪,确实还是可以商量的,中土文庙为了尽早稳固山河气运,一些个曾经的宗门候补山头,如先生所说,‘破格’升任宗门,确实是有希望的。” 崔东山抬起雪白袖子,伸出爪子轻轻挠着下巴,答道:“不过落魄山积攒下来的功德,明面上还是稍稍不够,难以服众。但是如果三方在桌面底下明算账,其实够格了,很够。” “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落魄山暂时还不用太过招摇,未来的升任宗门和下宗选址,需要同时进行,甚至极有可能,会在桐叶洲选址万事俱备之时,十年,至多十年,到时候再来与大骊皇帝和两洲书院开这个口,反正落魄山又不是说书先生在天桥底下讲故事,得让人隔三岔五就要一惊一乍。” 陈平安轻轻点头,随即疑惑道:“至于你所谓的‘很够’?怎么讲?” 崔东山开始掰手指头,“玉璞境米裕,元婴境崔嵬,咱们这两位老剑仙、大剑仙,战功其实都不小,不过先前身份都挂靠在了披云山那边,不显山没露水的,只等先生回了落魄山再做定夺。夫子种秋在西岳山头,既出拳杀敌,也帮忙运筹帷幄,很不错,还帮着落魄山与风雪庙和西岳山君那边,积攒了一份不小的香火情。隋右边虽然迟迟未能跻身元婴剑修,但是大骊功劳簿上还是有些的,只要她认祖归宗,又是一份可以划归落魄山的不小战功。反正真境宗第三任宗主,是刘老成,与先生是老朋友了,在这件小事上不会太过斤斤计较。至于卢白象和魏羡,暂时还没必要表明身份。至于大师姐,更是了不得,在金甲洲和宝瓶洲战场上,杀敌无数,挣的战功,比两位剑仙还大,北俱芦洲年纪最大的一个止境武夫王赴愬,眼馋大师姐的习武资质,那臭不要脸的老莽夫,挖墙脚挖到咱们落魄山来了,差点没跪在地上求大师姐当徒弟……” 裴钱轻轻咳嗽一声。 崔东山立即乖乖转移话题,“此外还有先生从剑气长城拐来的那位长命道友,也有一桩天大的山水功德在身,大骊宋氏对此心里有数。” 陈平安纠正道:“什么拐,是我为落魄山诚心诚意请来的供奉。” 崔东山小声道:“先生,如今长命道友担任落魄山掌律。” 陈平安愣了一下,“长命不是与韦文龙一起坐镇账房?” 因为在陈平安最初的设想中,长命作为世间金精铜钱的祖钱大道显化而生,最适宜担任一座山头的财神爷,与韦文龙一虚一实,最合适。而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山头仙师,想要担任能够服众的掌律祖师,需要两个条件,一个是很能打,术法够高拳头够硬,有资格当恶人,一个是愿意当没有山头的孤臣,做那饱受非议的“独-夫”。在陈平安的印象中,长命每天都笑意淡淡,温婉贤淑,脾气极好,陈平安当然担心她在落魄山上,难以站稳脚跟,最重要的,是陈平安在内心深处,对于自己心目中的落魄山的掌律祖师,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要求,那就是对方能够有胆子、有魄力与自己顶针,较劲,能够对自己这位经常不着家的山主在某些大事上,说个不字,并且立得定几个道理,能够让自己哪怕硬着头皮都要乖乖与对方认个错。 所以落魄山掌律一职,是陈平安心目中最为关键的一个位置。 原本按照陈平安的最初设想,是交由夫子种秋从供奉升任一山掌律。 虽然打乱了自己的既定安排,陈平安却没有流露出半点神色,只是缓缓思量,小心斟酌。 裴钱突然说道:“师父,长命担任掌律一事,听老厨子说,是小师兄的鼎力举荐。” 陈平安笑了起来,“那你觉得长命担任掌律,效果如何?” 裴钱点点头,实诚道:“师父,有一说一啊,我反正是跟她聊不到一块了,但她应该会是个不错的掌律,长命喜欢认死理,六亲不认,但是她讲道理,又不会摆出那种跟人争吵的架势,能够打蛇七寸,一两句看似轻飘飘的软话,就可以让人忌惮。长命每天遇见谁都笑眯眯的,一开始觉得很和蔼可亲,可看久了,其实怪渗人的。” 陈平安松了口气,“这就好。” 陈平安眯眼道:“既然是宗门了,咱们落魄山,迟早还是需要一位能够经常抛头露面的上五境修士,又不能是供奉客卿,有点麻烦。实在不行,就只好跟披云山借个人了。” 崔东山笑嘻嘻道:“可以啊,刚好让那米裕来呗?反正他一开始就觉得当个供奉太见外,又早有铺垫,从披云山客卿担任落魄山道统法脉的嫡系,比较水到渠成,外人都会习惯性误认为是披云山魏大山君的成人之美。米裕身在北俱芦洲彩雀府多年,每隔几个月就要飞剑传信披云山,询问先生回了么,到家么。估计再没个山主的消息,米剑仙就要安心在那边开枝散叶了。” 陈平安摇摇头,“最好别是什么剑修,太吓人。” 崔东山小声道:“正阳山和清风城如今可都是宗门了,正阳山甚至都有了下宗,就在那剑修胚子最多的中岳地界,这些年大肆扩张,风生水起得很呐,清风城许氏也希望能够在南边选址下宗,如今正在通过身为姻亲的上柱国袁氏,帮忙在大骊京城那边四处打点门路。” 陈平安笑问道:“正阳山终于有一位上五境剑仙了?是那位曾经通过闭关躲着李抟景问剑的祖师?” 崔东山伸出大拇指,“先生妙算无穷!”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咱们落魄山就只好打肿脸充胖子,硬着头皮推出一位租借而来的玉璞境剑仙了。不然正阳山和清风城反而容易成天胡思乱想,睡不好觉。” 陈平安沉默片刻,突然说道:“到了宝瓶洲后,返回家乡路上,我们记得绕开正阳山和清风城,不然担心一个没忍住,我就要去祖师堂做客了。” 崔东山说道:“学生记住了,路上会提醒先生睁只眼闭只眼。” 陈平安最后说道:“现在我是怎么想的,不意味着我们回了家就一定怎么做,走一步看一步吧。到了霁色峰,我们再一起商议。” 崔东山轻轻点头。 陈平安心中默念一句。 时时在法中,处处法无碍。 崔东山伸手挡在嘴边,小声嘀咕道:“先生,大师姐刚才想要攥你袖子哩。” 裴钱满脸涨红,怒道:“大白鹅!” 陈平安满脸笑意,抬起手臂,抖了抖袖子,“只管拿去。” 裴钱哪里好意思,恼羞成怒,一手肘打在崔东山的肩头,大白鹅立即闷哼一声,当场横飞出去,空中旋转无数圈,落地翻滚又有七八圈,直挺挺躺在地上。 陈平安问道:“姜尚真此举?” 崔东山一个鲤鱼打挺起身,点头道:“云草堂是如今桐叶洲难得的一股山涧清流,姜尚真大概是希望他的叶姐姐,与咱们落魄山赶紧混个熟脸,方便以后多多往来。毕竟等到水落石出,咱们公开选址下宗,以黄衣芸的清高性情,未必愿意主动靠上来。等到咱们在这边开宗立派,那会儿蒲山差不多也跟金顶观和白龙洞闹掰了,云草堂与我们结盟,火候刚好。姜尚真肯定猜出了先生的想法,不然不会多此一举。周兄弟当供奉,鞠躬尽瘁,没的说。” 渡口这边,一艘渡船尚在江心飘荡,除了他们三个,再无外人。这要归功于姜尚真的一掷千金,至今云笈峰和老君山不少游客还被堵在门口,不得通过黄鹤矶去往别处景点。除非有胆子、有实力学那裴钱,破开山水禁制。 其实江上有一条云桥,先前程朝露几个的往来,就是以此过江,若是寻常修士在黄鹤矶那边鸟瞰大江,却会看不真切,免得妨碍景色。 陈平安停步在渡口,显然是有乘船过江的打算。 先前自己和裴钱,师徒两人先后渡江,动静都不小,江水翻涌,害得一叶扁舟起伏不定,撑船老蒿师嘀嘀咕咕,多半是在那骂骂咧咧。 所以陈平安想要亲口道一声歉。这跟在此摆渡挣钱的老舟子是谁,什么境界,会不会是那喜作渔夫吟的隐士高人,没有关系。 陈平安在等待渡船靠近的时候,对身旁安安静静站立的裴钱说道:“以前让你不着急长大,是师父是有自己的种种忧虑,可既然已经长大了,而且还吃了不少苦头,这样的长大,其实就是成长,你就不用多想什么了,因为师父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何况在师父眼里,你大概永远都只是个孩子。” 裴钱嗯了一声,小声说道:“师父在,就都好,不会再怕了。” 陈平安转过身,伸出手掌比划了两下,一个是当年师徒离别时裴钱的身高,一个是陈平安心中以为重逢时裴钱的个子,还没到如今裴钱的肩头,笑道:“说归说,其实师父心里边,还是挺失落的,个子一下子窜这么快,师父总觉得没照顾好你,以后都得补上,对了,这些年抄书没落下吧?” 裴钱展颜笑道:“没呢。” 陈平安想了想,“至于压境喂拳,就算了啊。师父先前破境没多久,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受伤不轻,你看黄衣芸与师父问拳,都没敢答应不是?” 裴钱脸上苦着脸,眼中却忍着笑。 陈平安伸出大拇指,擦掉裴钱浑然不知的眼角泪水,轻声道:“还喜欢哭鼻子,倒是跟小时候一样。” 崔东山在一旁哀怨道:“先生,学生其实亦有好些辛酸泪,都可以掬在手心映明月了。” “滚。” “好嘞。” 渡船都没真正靠岸,那老舟子以手中竹蒿抵住渡口,让渡船与渡口拉开一段距离,没好气道:“乘船过江,一人一颗雪花钱,客官舍不得掏这冤枉钱?” 陈平安抱拳道:“先前举动无礼,与老先生道歉。言语诚意不太够,那就花钱权当赔罪。” 裴钱跟随师父一起抱拳致歉,只是她远远不如先生会说话,就没开口。 老舟子立即笑逐颜开,赶紧松开竹蒿,渡船轻轻撞在渡口上,“姜氏挣钱路数太黑心,都有了那河上云桥,还昧着良心让我摆渡撑船,若非寄人篱下,有规矩在,不然今儿过江,就不让客官掏腰包了。” 陈平安给了三颗雪花钱,老舟子收入袖中,拨转船头,侧身靠岸,老人站在小舟船头那边。 三人登船,陈平安坐在船头那边,裴钱与师父并排而作,双手握拳轻放膝盖,崔东山独自坐在小船中央,抛了一只袖子入水,好像在用袖子钓鱼。 小船缓至江心。 老蒿师突然转头道:“客人瞧着像是一位饱腹诗书的读书人,恕我冒昧,敢问何谓参禅?” 陈平安笑道:“问个佛心是什么,不知即是参禅。” 老蒿师细细咀嚼一番,点头赞赏道:“夫子恁大学问,此语有真意。老头儿我在此撑船多年,问过好些读书人,都给不出夫子这般好答。” 有此扪心一问,是心动起念,由此想去是修行,自觉不知是心定,若能以此扪心问不停,便是渐次修佛去灵山,最终心有灵山不远求,不外求。 陈平安补了一句,“是我与书上圣贤借来的答案。” 崔东山赶紧抬头,澄清道:“别别别,自古书上无此语,分明是我先生自己心中所想。先生何必谦让。” 老蒿师点头道:“我相信是夫子自己琢磨出来的答案,心中早有此答,只等今夜此问。” 陈平安笑道:“我叫曹沫,老前辈直接喊我名字即可。” 老蒿师摇头道:“学无长幼,达者为先,夫子确实不用如此谦让。不过夫子有个好名字啊,世间最出名之‘曹沫’,本就是刺客列传第一人,关键是能够先输后赢,韧性后劲十足。夫子既然与此人同名同姓,相信以后成就,只高不低。” 陈平安赶紧嘴上说不敢想不敢想,偷偷瞥了眼崔东山,崔东山立即还了个眼神,示意先生多想了。 陈平安松了口气,差点误以为眼前老舟子,就是那曹沫,岂不尴尬。 “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科场。人生忙碌不停歇,何苦来哉。” 老蒿师自顾自感慨一番,忍不住又转头问,“夫子可知晓苏仙所说的人生十六赏心事?” 陈平安点头道:“月夜携友行舟崖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是苏子所谓的第一赏心悦事。” 老蒿师使劲撑起一竹蒿,一叶扁舟在水中去势稍快,“苏仙豪迈,我倒是觉得良辰美景十六事,都比不上个‘今日无事’。” 陈平安笑道:“老先生所说甚是,只不过道在瓦甓,忙碌是修行,休歇是修心,一日有一日之进境。话说回来,如果能让今日忙碌时变成个今日无事,便是个道心里外皆修道、我乃地上一真人了。” 老蒿师轻轻撑蒿划水,涟漪阵阵,小舟飘摇,“夫子此语真真妙哉。所有金丹客与陆地神仙,都该听一听夫子此语,人心炎炎酷暑中,可得一剂清凉散。” 陈平安拱手笑道:“老先生言重了。” 裴钱只是一言不发,她坐在师父身边,江上清风拂面,天上明月莹然,裴钱听着先生与外人的言语,她心境祥和,神意澄净,整个人都逐渐放松起来,宝瓶洲,北俱芦洲,皑皑洲,中土神洲,金甲洲,桐叶洲。已经独自一人走过六洲山河的年轻女子武夫,微微闭眼,似睡非睡,似乎终于能够安心小憩片刻,拳意悄然与天地合。 到了对岸渡口,陈平安与裴钱下船登岸,崔东山却说要没过瘾,再往返乘坐一趟渡船,让先生等他片刻。 陈平安就与裴钱散步江边。 那老蒿师笑呵呵接过两枚雪花钱,崔东山站在船头一边,嬉皮笑脸道:“常在河边走,小心钱烫手。” 老蒿师好像没听明白白衣少年的怪话,只管撑船挣钱,去往黄鹤矶那边的渡口。 崔东山一个蹦跳,轻飘飘踩在船栏上,双手负后,缓缓而行,“昔年名高星辰上,如今身堕瘴海间。青牛独自谒玉阙,却留黄鹤守金丹。” 老蒿师置若罔闻。 崔东山又笑道:“惯向北斗星中骑木马,东山却来水上撑铁船。” 老蒿师瞥了眼那俊美少年,笑道:“星君酌美酒,劝龙各一觞。” 各自道破对方的根脚,只不过都留了余地,只说了一部分大道根本。 崔东山说了这位在云窟福地化名倪元簪的老舟子,那与东海观道观大有渊源,是昔年曾经远游北斗星辰、最终留守人间一颗金丹的仙家黄鹤。 而老舟子则一语道破了崔东山这幅皮囊的出处,曾经是昔年一条古蜀国老龙,能够飞升星河,有幸被北斗仙君劝过酒。 只不过言语谈及的,只是各自一副皮囊,都很岁月悠久,远古时代,估计还能算半个“故友道友”。 崔东山讥笑道:“那你知不知道,藕花福地曾经有个名叫隋右边的女子,毕生心愿,是那愿随夫子上天台,闲与仙人扫落花?若是被她知道,曾经那个剑术神通的自家先生,只差半步就能够成为福地飞升第一人,如今却要身穿一件滑稽可笑的羽衣鹤氅,当这每天摆渡挣几颗雪花钱的落魄舟子,还要称呼别人一口一个夫子,会让她这个弟子,伤透了心肝肺?那你知不知道,其实隋右边一样离开了福地,甚至还当了好几年的玉圭宗神篆峰修士?你们俩,就没见面?难道老观主不是让你在此地等她结丹?” 老舟子喟叹一声,“知道了不如不知道。” 留下一个“江淮斩蚊”的仙人事迹,正是此时撑蒿之人。 所斩蚊蝇,自然不是寻常物,而是一头能够悄悄窃食天地灵气的玉璞境妖物,这头几乎无迹可寻的天地蟊贼,曾经差点让姜尚真焦头烂额,光是寻觅踪迹,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当时姜尚真虽说已经跻身玉璞境,却依旧尚未赢得“一片柳叶、可斩仙人”的美誉,姜尚真两次都未能斩杀那只“蚊子”,难度之大,就像凡夫俗子站在岸上,以手中石子去砸溪涧之中的一只蚊蝇。 而这个老舟子,当时也不是境界、剑术就比姜尚真更高,只不过一道与剑术配合的独门神通,刚好克制那头来无影去无踪的玉璞境妖物。 但是最终能够一剑江上斩蚊,依旧不是寻常玉璞境剑仙能够做成的壮举。 如果不是此人出自藕花福地观道观,又是隋右边念念不忘的那位夫子先生,崔东山才懒得理会,在此隐姓埋名,籍籍无名撑船万年都随他去。再加上方才此人又故意拿言语试探自家先生,崔东山更忍不了。什么辞官归乡,什么刺客列传,事实上,全是暗藏玄机的打机锋。先生豁达,可以全然不在意,相逢是缘,好聚好散,可是当学生的,怎么能够容忍一个老蒿师在那边胡说八道。 关键是那位老观主,留下此人“守金丹”之金丹,可不是寻常之物,正藏在黄鹤矶崖壁间,是一只远古仙鹤老祖宗的遗留金丹。 崔东山嗤笑道:“北斗七星高,我家先生夜带刀,小心砍死你半死。” 化名倪元簪的老舟子笑道:“无冤无仇的,那位夫子又不是你,不会无缘无故出手伤人。” 崔东山伸出一只手,说道:“咱俩也别扯东扯西了,金丹拿来,我帮忙转赠你那位尚未跻身元婴的金丹客弟子。” 老舟子笑着摇头,“老观主发话了,让我在此静待有缘人。若是隋右边能够与我见面,我自然顺水推舟,送出金丹。可既然近在咫尺,都未能重逢,那就算不得什么有缘人,至多有缘也无分,既然有缘无分,更不好强求什么。你就别为难我了。真要打一架,你赢了又能如何,我不给金丹,你当真就能拿得走?一位仙人而已,何时如此手段通天如飞升了?杀得我又如何?” “大道之上,修为高,拳头硬,不过是大煞风景多些而已。你不如你家先生多矣。” 老舟子轻轻以竹蒿敲水,大笑一声,“山色如娥,花色如颊。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白云无人踩,花落无人扫,如此最自然。” 岸上那边,陈平安闻言,笑道:“春山采药还,此行道路难。莲花不落时,般若花自开。” 老舟子朗声大笑,竟是丢了手中那支以精粹水运凝聚而成的青翠竹蒿,任由随水漂流而走,只见这位世外高人,撤去了障眼法,身穿一件宝光流转的羽衣鹤氅,喜欢与人说着佛家语,所披鹤氅之内却身穿一件黄色道袍。 中年面容的道人,一手捻捏颗金色泥丸,右手捧白玉如意,肩头蹲着一只通体金色的三足蟾蜍。 崔东山则悄悄将那根青色竹蒿收入袖中,此物可不寻常,等同于一枚枚水丹凝聚而成,足够让莲藕福地白白多出一尊金身凝固的江水正神了。 道人收起那颗金丹后,与陈平安说了句意味深长的“有缘再见”,身形一闪而逝,如仙人尸解,身上那件鹤氅飘然坠落在船。 崔东山只好又帮忙收起那件相当于仙人遗蜕的羽衣鹤氅,代为保管个几百年上千年的。 岸上,裴钱小声问道:“师父,你是不是一眼就看出这舟子根脚了?” 陈平安笑道:“没有的事,登船渡江,只为道歉。不过先前去往黄鹤矶观景亭,师父只是无意间多瞥了一眼江面,江水激荡,小舟晃荡不停,老前辈当时的演技……算不得太过出神入化,老前辈毕竟是位世外高人,不屑刻意为之吧,不然一个翻船坠水有何难。” 裴钱立即感慨道:“果然还是师父走惯了江湖,比我经验老道百倍嘞。” 陈平安反手就是一板栗。 在剑气长城那边,很多年的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落魄山的风气,就是给裴钱和崔东山带坏的。 江面上,崔东山趴在小舟船头,嚷着先生大师姐等我,用两只大袖使劲凫水划船。 ———— 黄鹤矶上边,先前陈平安三人离开后,姜尚真转头望向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同道中人,挥挥手,“散了散了,都散了吧。” 至于黄鹤矶螺蛳壳仙府的镜花水月,在裴钱渡江登矶的瞬间,就已经被崔东山和姜尚真先后封禁,让好些仙子女修们哀怨不已。 姜尚真发现自己说话不管用,只好与叶芸芸说道:“叶姐姐,你来发句话?” 叶芸芸朝那边抱拳。 出门看热闹的,顿时如潮水鸟兽散去,所有走出螺蛳壳道场山水大门的修士,很快就都退回了府邸。 黄衣芸的面子,得给。不敢不给。 何况能够在云窟福地偶遇大宗师叶芸芸,今天的热闹,已经不算小。 但是从黄鹤矶山水阵法里边走出三人,与众人方向恰好相反,走向了观景亭那边。 分别是那桐叶洲武圣吴殳的开山大弟子,金身境武夫郭白箓。蒲山云草堂的远游境武夫,和那个身穿龙女湘裙法袍的年轻女修,一个是黄衣芸的嫡传弟子,薛怀,八境武夫,一个是蒲山叶氏子弟,她的老祖,是叶芸芸的一位兄长,年轻女修名为叶璇玑。云草堂子弟,俊秀之辈,多术法武学兼修,但是只要跨过金身、金丹两大门槛之一,此后修行,就会只选其一,专门修道或是专注习武。之所以如此,源于蒲山拳种的大半桩架,都与几幅蒲山祖传的仙家阵图有关。 所以蒲山一直有“桩从图中来、拳往图中去”的说法。 只不过郭白箓三人,都走得慢,不敢妨碍黄衣芸与朋友闲聊。 叶芸芸便是泥菩萨也有几分火气,“是曹沫跻身十境没多久,尚未完全镇压武运,故而境界不稳?真是如此,我可以等!” 姜尚真笑着没说话,只是带着叶芸芸走到崖畔,姜尚真伸手摩挲白玉栏杆,轻声笑道:“曹沫其实拒绝你三次问拳了。” 叶芸芸疑惑道:“三次?” 姜尚真耐心解释道:“第一次是说蒲山云草堂门风好,所以曹沫不愿意与你切磋,在你看来,这可能根本不算什么理由,可我这个好朋友,他这个人,一向喜欢想得比一般人多些,比如这个节骨眼上,叶芸芸与一位外乡武夫问拳,赢了还好说,肯定能够让桐叶洲山上山下,小涨几分士气。可要是一洲武道第二人的黄衣芸都输了,对于本就已经稀烂的人心烂泥塘,就会是雪上加霜,尤其是蒲扇云草堂,前脚刚刚缔结了桃叶之盟,后脚黄衣芸就输给一个外乡武夫,像话吗?由你开创的蒲山拳种,还怎么发扬光大?一个黄衣芸,可以坐在桃叶之盟的那把椅子上,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但是绝对不能输。不然就等着吧,云草堂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家底,会在一夜之间就树倒猢狲散,外边不知道有多少闲言碎语,铺天盖地涌向蒲山和黄衣芸,到时候你拳脚功夫再高,都挡不住风波险恶人心汹涌的那份‘拳意’。” 叶芸芸皱眉道:“听你的口气,是我会输?” 不过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太想为桐叶宗说一两句话了,所以先前才会参与桃叶之盟,却又无所谓大权旁落,任由金顶观和白龙洞主持大局,她几乎从无异议,只管点头。还有今天,才会如此想要与人问拳,确实想要与浩然天下证明一事,桐叶宗武夫,不止一个武圣吴殳。 姜尚真不置可否,依旧自顾自言语,继续说道:“第二次婉拒,是因为同样身为止境武夫,被黄衣芸极为看重的同境切磋,在曹沫看来,则其实一般,真的很一般。尤其是你们双方摆明了会点到即止,不分生死。曹沫就更加兴趣不大了,我这个朋友,对待切磋一事,很纯粹,就两种,一种是比他高出两境的宗师,帮忙喂拳,一种是战场上分生死的凶险搏杀。其余的,对他武道裨益不大,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 尤其是经历过剑气长城的那场战事,年轻的隐官,不那么年轻的山主,关于对敌一事,同龄人当中,没几个能与他媲美了。 姜尚真趴在栏杆上,手中多出一壶月色酒,双指夹住,轻轻摇晃,酒香流溢,“最后一次是他与你自称晚辈,所以才会有‘请教拳理’一说,依旧不是问拳。第一次拒绝,是为你和云草堂考虑,第二次拒绝,是他让自己舒心,纯粹武夫学了拳,除了能够与人问拳,自然更可以在别人与己问拳的时候,可以不答应。第三次,就是事不过三的提醒了。” 叶芸芸微微皱眉,“这还是纯粹武夫吗?怎么跻身的止境?” 姜尚真笑而不言。是不是,怎么是的,不都是止境?而且还是武运在身的方式,跻身的武道十境。 叶芸芸叹了口气,说了句心里话,“不管如何,听你说了这么多,这个曹沫应该是个值得结交之人。” 一个能够让姜尚真如此拗着性子为其缓颊的人,肯定不简单。 她与人问拳,结果先被当师父的曹沫婉拒多次,结果还要给一个晚辈郑钱说了句重话,叶芸芸心里边当然有几分憋屈。 至于那个郑钱,叶芸芸当然有所耳闻,一个在金甲洲和宝瓶洲两处战场上、都极其光彩夺目的年轻武夫,在大端王朝京城的城头上,与曹慈问拳四场都输了。 听上去很不如何,连输四场。但是天底下哪个武夫不侧目? 曹慈虽说性情随和,却绝不是谁去问拳都会接的。更何谈一人接连问四场,曹慈都愿意答应下来? 道理很简单,曹慈已经将那郑钱视为一位“武道身后不远处之人”。 所以叶芸芸忍不住好奇问道:“这个郑钱,不都说她是皑皑洲雷公庙一脉吗?怎么成了曹沫的徒弟?” 至于一些个山巅传闻,说郑钱其实是曹慈的师妹,女子武神的裴杯关门弟子,叶芸芸知道并非如此。 姜尚真笑道:“以后叶姐姐自然会知道的。我那朋友曹沫,是个极有意思的人。不着急,慢慢来。” 叶芸芸说道:“你如此牵线搭桥,曹沫会不会心有芥蒂?” 姜尚真斜靠栏杆,眯眼笑道:“我又不是当那月老红娘,曹沫不会介意的。” 叶芸芸说道:“劳烦姜老宗主好好说话,咱俩关系,其实也一般,真的很一般。” 姜尚真爽朗大笑,“能与叶姐姐掏心窝子聊这么久,这个一般,很不一般了。” 那三人渐渐走近这边,姜尚真就不再与叶芸芸心声言语,背靠栏杆,抿了口酒。 薛怀毕恭毕敬抱拳道:“师父。” 这位八境武夫,是一位相貌清癯的儒雅老者,头戴纶巾,气态飘然有古意。 如果不知双方身份,都要误认为他是黄衣芸的祖辈。 叶璇玑伸手抓住叶芸芸的胳膊,好似撒娇,柔声笑道:“祖师奶奶。” 郭白箓抱拳笑道:“见过叶前辈。” 叶芸芸与郭白箓点头致意,再以双指轻敲叶璇玑的胳膊,年轻女修只好松开手臂。 无论是身为蒲山叶氏家主,还是云草堂祖师爷,叶芸芸都算是一个不苟言笑的长辈。 那个清秀少年模样的郭白箓,其实是弱冠之龄,武学资质极好,二十一岁的金身境,最近些年,还拿过两次最强二字。 这意味着郭白箓是典型的厚积薄发,一旦再次以最强二字跻身远游境,几乎就可以确定郭白箓可以在五十岁之前,跻身山巅境。 一个武学流派,就只有师徒两人,结果竟然就有一位止境大宗师,一位年轻山巅,当然算是惊世骇俗。 吴殳挑选弟子的眼光,确实让人佩服。 叶芸芸收了十数个嫡传弟子,再加上整座蒲山,嫡传收取再传,再传再收取弟子,习武之人多达数百人,却至今无人能够跻身山巅,哪怕是资质最好、练拳更是极其刻苦的薛怀,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都打不破远游境的“覆地”瓶颈,更何谈跻身山巅,以拳“翻天”,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跻身止境? 姜尚真屁股轻轻一顶栏杆,丢了那只空酒壶到江水中去,站直身体,微笑道:“我叫周肥,肥瘦的肥,一人消瘦肥一洲的那个肥。你们大概看不出来吧,我与叶姐姐其实是亲姐弟一般的关系。” 姜尚真在自我介绍的时候,都没看那薛怀和郭白箓,就盯着那个小姑娘呢。 薛怀面无表情。 郭白箓只当是一个山上前辈无伤大雅的玩笑话。 叶璇玑却想不明白,为何自家祖师奶奶没有半点不悦神色。 蒲山黄衣芸,因为姿色绝美的关系,她很多次出拳,都是让那些没长眼睛的山上修士,长一点记性。 姜尚真视线上挑,来了个上杆子凑热闹的,没有道士谱牒,没有法统道脉,却身穿一件金顶观的道家法袍,境界很矮,个子倒是很鹤立鸡群。 这位老修士与那叶芸芸打了个有模有样的道门稽首,“金顶观供奉芦鹰,见过叶山主。” 叶芸芸没什么反应,只当没看见没听见。 芦鹰此人,风评不好。如今当了山上君王杜观主的扶龙之臣,小人得志便猖狂,做事情不太讲究。 给黄衣芸冷落了,芦鹰毫无异样,道心无波澜。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无需挂怀。 山下一样米养百样人,山上一棵道树开出各色花,能否结交,强求不得。 金顶观首席供奉,元婴修士芦鹰,与那小龙湫首席供奉,是差不多的路数,先当那山泽野修,横行多年,逍遥快活,宗字头仙家高攀不起,境界是够,但是名声太差,而不是宗门的仙家门派,他们又瞧不上眼,高不成低不就的,要说自立门户,又差了许多底蕴,而且声名在外,哪个野修身上不背着几桩山上恩怨命案,没做过几件绝对见不得光的事情?就像芦鹰就与太平山道士关系极差,刚刚跻身元婴境的芦鹰,故意绕过那些宗门地界,在一处相对偏隅的山下王朝,当那呼风唤雨搬山倒海的老神仙,结果差点被那下山独自游历江湖的女冠黄庭,给一剑砍死。当时芦鹰可是好心好意,奔着与那美人结为道侣去的,那小娘们也真是的,一言不合就开打,关键是她从头到尾都不自报名号,当时黄庭才金丹境,又以术法对敌,其实双方厮杀,不好说胜负悬殊,所以直到最后,芦鹰才知道那娘们竟然是个剑修,哪有这样不喜欢摆谱的谱牒仙师? 最后侥幸躲过了那场天翻地覆一洲陆沉的灾殃,见那金顶观杜含灵是一方豪杰,势必崛起,芦鹰就果断投奔了金顶观,杜含灵也舍得下本钱,让芦鹰捞着了个分量极重的首席供奉。芦鹰便死心塌地为金顶观四处奔波了。芦鹰与那道号“葆真道人”的尹妙峰,关系不错。主要还是芦鹰看好尹妙峰的嫡传弟子邵渊然,总觉得这位年轻金丹,极有可能是金顶观的下一任观主。 叶璇玑正在与自家祖师窃窃私语,突然给吓了一大跳。 原来那周肥蓦然伸手指着芦鹰,大怒道:“你这登徒子,一双狗眼往我叶姐姐身上哪里瞧呢,下作,恶心,令人作呕!” 姜尚真不但血口喷人,还装模作样绕到叶芸芸身前,好像是挺身而出,要挡住那芦鹰的视线。 芦鹰默然,既没有与黄衣芸多解释什么,也没有与那脑子有坑的家伙动怒,道门神仙老元婴,仙风道骨,涵养极好。 郭白箓微微皱眉。 虽说清秀少年对这个竭力结交自己的芦鹰,印象极其一般,但是眼前这个周肥,如此胡说八道,挑拨是非,终究更惹人烦。 有些时候山上修士的一两句言语,可是会害死人的。 姜尚真瞥了眼少年,啧啧道:“少侠你还是太年轻啊,不晓得一些个老男人的眼神鬼祟、心思腌臜。” 叶璇玑眨了眨眼睛,这个名字古怪的“周肥”,还敢当着祖师奶奶的面,言语无忌,真是厉害。 只不过周肥说那芦鹰是老男人?那他周肥自己呢?不是同道中人,能说得出这番经验之谈? 姜尚真好似心有灵犀,立即与小姑娘笑道:“我周肥看待女子,从来不遮掩,不好看就不看,好看就是多看,眼神坦荡,心胸磊落。与这个能够以视线剥人衣裙的浪荡胚子,大大不同!叶姑娘你是不知道,方才这下流胚子的视线有多刁钻,若说是那似看山不喜平,也就罢了,这家伙偏偏癖好古怪,视线一路往下,如瀑布倾泻,最后分明在叶姐姐的脚上,多停留了几分。” 叶璇玑无言以对。 你周肥这都看得出来,不更是同道中人吗? 叶芸芸还是置身事外,姜尚真是什么货色,她一清二楚。 芦鹰终于不再当那缩头乌龟,笑道:“这位周道友,莫要说笑了。山上相逢是道缘,多多珍惜才好啊。” 若还是个山泽野修,随便此人言语,山上说大也大,世道说小也小,别被他芦鹰私底下撞见就行。可既然当了金顶观的首席供奉,就得讲点仙师脸面了,毕竟他芦鹰如今出门在外,很大程度上意味着金顶观的门面。 叶芸芸没理睬姜尚真的无事生非,也不愿意一行人就这么被姜尚真带到沟里去,以手背拍开姜尚真的肩头,与那郭白箓问道:“你师父什么时候返回桐叶洲?” 芦鹰此人再轻佻,也没这胆子,一个元婴修士,敢当面觊觎一位止境武夫的美色,等于找死。 芦鹰从露面到行礼,都规规矩矩,叶芸芸知道是姜尚真在那没话找话,故意往芦鹰和金顶观头上泼脏水。 郭白箓答道:“先前有飞剑传信驱山渡剑仙徐君,师父如今还在皑皑洲刘氏做客,具体何时返回家乡,信上没有讲。” 走到最南端的旧渝州驱山渡,游历玉圭宗云窟福地。再加上中部大泉王朝蜃景城,以及北方的金顶观。 就是如今桐叶洲修士的路线选择,几乎是三处必经之地。 叶芸芸点头笑道:“等你师父回了桐叶洲,你们俩可以一起来云草堂做客。” 郭白箓笑容灿烂,抱拳道:“会的。此次下山游历,薛前辈已经指点极多,到时候晚辈再斗胆与山主请教。” 少年清秀面容,算不得太过俊美,只是笑起来的时候,显得格外自信。 这样的少年,很难让长辈不喜欢。 姜尚真压低嗓音说道:“叶姐姐,这位郭少侠看你的眼神,也怪怪的,倒是没啥邪念,就是男女之间的那种爱慕,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叶姐姐你倒是无需生气,换成我是他,一样会将叶姐姐视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天上仙子,只敢偷偷看,偷偷喜欢。” 那清秀少年涨红了脸,下意识双手握拳,沉声道:“周前辈,我敬重你是山上前辈,恳请休要如此言语无忌,不然就别怪我心知必输无疑,也要与前辈问拳一场了!” 姜尚真挪步到叶芸芸身后,探头探脑道:“来啊,好小子,年纪不大脾气不小,你倒是与我问拳啊。” 少年哪里见过这么自己把脸皮丢地上不要的山上修士,一个大老爷们,竟然会躲在叶前辈身后。让郭白箓一时间有些犹豫不决。 因为直觉告诉少年,自己真要问拳就是输。哪怕赢了拳,却会输掉更多。 芦鹰乐得袖手旁观,无事一身轻,心中冷笑不已。 好家伙,狗胆不小啊,惹了自己就等于惹了金顶观,还不罢休,还敢继续招惹武圣吴殳的开山大弟子?那吴殳是什么脾气,没点数?身为纯粹武夫,剑术出神入化,一把竹剑,杀力大如剑仙飞剑,而且尤精枪法,更是吴殳屹立武道之巅的立身之本, 他曾潜心收集浩然天下三百余种枪术,熔铸一炉,创出六式,独步天下。吴殳与人切磋,出手极重,之前那位桐叶洲十境大宗师,就是被他问拳,重伤而死,再加上吴殳打遍一洲武夫无敌手,游历中土神洲,山上又有小道消息,说那蒲山黄衣芸失心疯了,得了一幅远古遗物的仙人面壁图后,就毅然决然转去修行仙家术法了,说是学那修道之人闭生死关,要么成为一位飞升境,不然就老死仙府洞窟内。使得一洲山下,再无一位十境宗师坐镇山河。 所以眼前这个 你他娘的真当自己是姜尚真了啊?! 眼前此人,多半是那剑仙许君一般的别洲修士过江龙了。境界肯定不会低,师门靠山肯定更大,不然没资格在黄衣芸身边信口开河。 一想到这个,芦鹰还真就来气了。 狗日的谱牒仙师,真是一群名副其实的王八羔子,靠着山上一个个千年王八万年龟的祖师爷,下了山,作威作福得天经地义。 就说白龙洞那个昵称麟子的马麟士,还有那白龙洞掌律祖师的嫡孙,龙门境修士尤期。这些个谱牒仙师里边的仙家后裔,哪个不骄纵异常,谁不眼高于顶?都是如此。倒是云草堂叶璇玑这个娇滴滴的小娘们,比较罕见,可惜来自蒲山,身边还跟着个远游境薛怀,芦鹰不敢染指,不然非要让她知晓几分翻云覆雨的神仙滋味。 叶芸芸一拳向后。 打在姜尚真额头上。 打得姜尚真瞬间后仰倒地,蹦跳了三下。 别说是叶璇玑和郭白箓,便是芦鹰都有些惊讶,就这点道行?怎么认得的黄衣芸? 叶芸芸头也不转,说道:“要是没事的话,我就回老君山了。” 姜尚真赶紧挣扎起身,“有事有事,机会难得,必须再与叶姐姐聊几句,就几句,保证不耽误叶姐姐忙正事。” 叶芸芸朝薛怀说道:“你们继续历练就是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薛怀,聚音成线道:“师父,福地胭脂图一事?需不需要弟子与几位相熟的姜氏祖师,打个商量?” 叶芸芸说道:“我自有计较。” 薛怀不敢多说,一行人转身走回螺蛳壳府邸。 姜尚真拍了拍身上青衫,抖了抖袖子,“颜面无存,斯文扫地,叶姐姐害苦了我。” 叶芸芸走到栏杆处,说道:“姜尚真,你觉得金顶观和白龙洞如何?能否真正帮到桐叶洲?” 姜尚真笑道:“杜含灵还算是一方枭雄吧,山中君猛大虫的作风,被誉为山上君主,倒还有几分贴切,既有大泉王朝相助,又与宝瓶洲大人物搭上线了,连韦滢那边都事先打过招呼,为人处世八面玲珑滴水不漏,所以肯定是会崛起的,至于白龙洞嘛,就差远了,算不得什么蛟龙,就像一条浑水中的锦鲤,只会左右逢源,借势游曳,一旦出水上岸,就要现出原形。” 叶芸芸忧心忡忡,问道:“云草堂与他们牵扯过深,是不是错了?” 姜尚真趴在栏杆上,懒洋洋道:“一地有一地的机缘,一时有一时的形势,昨日对未必是今日对,今日错未必是明日错。” 叶芸芸说道:“姜尚真,你给句准话,我不是你们修道之人,不喜欢拐弯抹角说些云雾话。” 她此次主动来到姜氏福地,是为了三件事,祭拜老宗主荀渊,让云窟福地好好珍惜一座花神山,最后就是与姜尚真请教此事。 姜尚真双手负后,远观山河,缓缓道:“叶芸芸,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非要把你从老君山带来这黄鹤矶?” 叶芸芸说道:“愿闻其详。” 姜尚真指了指远处,再以手指轻轻敲击白玉栏,道:“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十境三重楼,气盛,归真,神到。登高远眺,俯瞰人间,气壮山河,是谓气盛。你与皑皑洲雷公庙沛阿香,北俱芦洲老匹夫王赴愬,虽然都侥幸站在了第二楼,但是气盛的底子,打得实在太差,你算是踉踉跄跄走到了归真一境,沛阿香最不济事,等于是身形佝偻,爬到了此处,所以神到一境,已成奢望了。沛阿香有苦自知,所以才会缩在一座雷公庙。” “你回头再看邻居吴殳,他就很聪明,早早遍览天下武学秘籍,再着重筛选、整理浩然数百种枪术,这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问拳修行,既要让自己眼界更广,还要气魄更大,想要为天下武道的学枪之人,开辟出一条登顶道路。你呢,得了亦武亦玄的一幅仙人面壁图,就心不定了,想要重新拾起修道一物,试图从金丹境连破两境,跻身上五境,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试图借此打破归真瓶颈?” “忘记荀老儿对你说的话了吗?武夫不纯粹,哪怕祖师爷赏饭吃,也只会碗中饭粒越吃越少,武道越走越窄。方才你叶芸芸还有脸问那曹沫,是不是纯粹武夫,怎么跻身的止境。说句实话,也就是他不在,没听见你这话,不然你能把他笑死,就当你黄衣芸问拳大胜而归了。” 叶芸芸听到这番言语,非但没有丝毫动怒,她反而愈发神色凝重,一字一句都听在耳中,记在心里。 姜尚真微笑道:“与虎谋皮,是火中取栗之举。但是君子之交,才是天高月白。我的好叶姐姐唉,昨日人事是昨日人事,至于明天如何,也要好好思量一番啊。荀老儿对你寄予厚望,很希望一座武运稀拉平常的桐叶洲,能够走出一个比吴殳更高的人,若是一位拳好看人更好看的女子,那就是最好了。当年我们三人最后一次同游云笈峰,荀老儿握着你的手,语重心长,说了好些醉话的,比如让你一定要比那裴杯在武道上走得更远。是荀老儿的醉酒话,也是真心话啊。” 叶芸芸皱眉道:“有说过这些?” 叶芸芸还真记不住了,实在是那位荀老宗主在她这边,说话太多。 而且叶芸芸是为尊者讳,所以才在姜尚真这边一直没好意思埋怨那位老前辈的为老不尊。 荀渊说了什么话,叶芸芸没印象,当时假装醉眼朦胧握着自己的手,叶芸芸倒是没忘记。 老宗主荀渊,除了费尽心思将她“请到”福地的花神山,每次相遇,瞧她的视线,总让她觉得眼神不正,不怀好意。老头子喜欢大献殷勤,絮絮叨叨个不停,视线游曳不定,眼睛更忙,就像个情窦初开胆子还大的毛头小子。姜尚真先前冤枉那芦鹰的那番论调,搁在荀老头身上就半点不冤枉了。 一大把年纪了,还喜欢看那镜花水月,还给自己取了个不堪入耳的绰号,四处撒钱,也就亏得神篆峰祖师堂之外,没几个桐叶洲修士,知晓此事。云草堂每次开启镜花水月,都会有个绰号一尺枪的家伙,一边砸钱,一边嚷着黄衣芸仙子呢,一颗谷雨钱就在我手里攥着呢,只要叶山主赏脸,露个面儿,哪怕露一片裙角都成,这颗谷雨钱就不算打了个水漂,叶山主若是舍得说句话,我便是砸锅卖铁,冒着从山水谱牒上边被除名的风险,去祖师堂偷钱,也要拼了一条小命不要,多凑出几颗谷雨钱…… 你荀渊一个玉圭宗宗主,谁敢将你从神篆峰谱牒上边除名? 姜尚真眯起眼,又忍不住想起了那个老家伙。 好酒往往醉不倒善饮之人,美人却能让善饮之人醉死。 “荀老儿,握着美人的小手儿,滋味如何?” “极好极好,只是先前心情紧张,光顾着腼腆了,只敢握手没敢捏,亏大发了。少年情怯,还是太过少年了啊。” 叶芸芸瞥了眼姜尚真,知道他肯定在想一些风花雪月的事情,绝对是她不愿意听的。 叶芸芸问道:“与周肥一样,曹沫,郑钱,都是假名吧?” 姜尚真笑道:“等你与曹沫真正认识之后,就会知道他其实很以诚待人。至于行走江湖,有几个化名没什么,跟修道之士施展障眼法,下山嬉戏人间,是一样的道理。” 叶芸芸皱眉道:“你还没有说故意带来来见那曹沫,到底为何。” 姜尚真笑道:“结善缘。万事开头难,只要有了个好开头,万事再不难。” 叶芸芸摇头说道:“如果是那打定主意要在桐叶洲攫取利益的别洲山头势力,我不会结交,大不了我蒲山云草堂,与他们老死不相往来。” 姜尚真笑呵呵道:“叶姐姐不着急下定论。说不定以后你们双方打交道的机会,会越来越多。” 叶芸芸点头道:“那就拭目以待。” 如果只将姜尚真视为一个插科打诨、油嘴滑舌之辈,那就是滑天下之大稽,荒天下之大谬。 姜尚真曾经嬉皮笑脸说了一番言语,关于入山修道一事,我的看法,跟很多山上神仙都不太一样,我一直觉得离人群越近,就离自己越近。山中修行,求真忘我,看似返璞,反而不真。 荀渊更是曾经对玉圭宗掌律老祖说过一句笑言,趁着姜尚真还未跻身上五境的时候,在祖师堂那边,多打多骂多摔椅子,不然以后就没机会了。 言下之意,就是姜尚真只要成为玉璞境,意在“求真”的仙人境,姜尚真唾手可得,不存在什么瓶颈。 而一旦姜尚真跻身仙人,神篆峰祖师堂里边,任由外人打骂依旧,结果却是打也打不过,骂更骂不赢了。 神篆峰上,曾经每次聚头,其实就三件事,商议宗门大事,对荀宗主溜须拍马,人人合伙大骂姜尚真。 叶芸芸突然有些伤感,眼前这个男人,好像有些孤零零的,有几分可怜,以后大概只会更加道心寂寥吧? 姜尚真突然说道:“叶姐姐,今年的胭脂图正册榜首,就你了吧?不然山上争议太大,不管我选谁,都难以服众。” 叶芸芸大为后悔自己的那点怜悯之心,冷笑道:“若敢有我,我就打碎那座花神山,作为回礼。” 姜尚真哀叹一声,喃喃自语道:“饭了沿山看腊梅,不见梅花遇云草,佳人亭亭立,仙官道家妆,仿佛菩萨面,浑疑在月宫,草动人也动,云去心也去。” 叶芸芸冷笑道:“好文采,可以骗一骗璇玑这样的小姑娘。” 姜尚真却岔开话题,“在那幅老君山画卷当中,你就没发现点什么?” 叶芸芸点头道:“天之象,地之形,金顶观以七座山头作为北斗七星,杜含灵是要法天象地,打造一座山水大阵,野心极大。” 姜尚真抚掌而笑,“叶姐姐慧眼,只是还不够看得远,是那七现二隐才对,九炉烹日月,铁尺敕雷霆,晓炼五湖水,夜煎北斗星。以金顶观作为天枢,精心挑选出来的三座储君之山作为辅佐,再以其余其余藩属势力暗中布局,构建阵法,为他一人作嫁衣裳,所以如今就只差太平山和天阙峰了,一旦这座北斗大阵开启,咱们桐叶洲的北方地界,杜含灵要谁生就生,要谁死就死,如何?杜观主是不是很豪杰?远古北斗谓帝车,以主号令,建四时均五行,移节度定诸纪,皆系于北斗。这么一说,我替杜含灵取的那个绰号,山上君主,是不是就更加名副其实了?” 叶芸芸内心震动不已,“杜含灵才是元婴境界,如何做得成这等大手笔?” 姜尚真笑道:“正因为只是个元婴,有此心思才让我钦佩嘛。” 何况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姜尚真擅长压境。 此阵一起,哪怕不曾囊括太平山和天阙峰,换取其它两地作为替代,依旧是一座完整的北斗阵,到时候玉璞境杜含灵坐镇其中,就等于是一位横空出世的仙人。 一旦让杜含灵成功完成七现二隐,说不定数百年后的将来,就可以让一位仙人老观主,变成大半个飞升境。 金顶观,最早曾是结楼观星的道家一脉旁支出身,只是观主杜含灵有意隐瞒法统了。 所以说仙人韩玉树也好,暂时元婴的杜含灵也罢,都是深谋远虑的聪明人。 可惜碰上了自己,和将来极有可能将落魄山下宗选址在桐叶洲北方的陈平安。 只要陈平安离开云笈峰的第一件事,就去老君山走一趟万里山河图,那么就不是极有可能,而是必然了。 姜尚真问道:“那幅仙人面壁图,你从哪里得手的?” 叶芸芸说道:“我小心勘验过真伪和画卷的来龙去脉,并无任何问题。” 姜尚真眯眼说道:“相信我,那就一定是大有问题了。接下来你要尤其小心蒲山客卿,甚至是某位嫡传。记住一事,千万千万,不要轻易跟吴殳切磋,不是说吴殳有问题,而是问拳过后,以吴殳一贯出手不含糊的习惯,你肯定受伤不轻,到时候蒲山就会有大问题。到时候吴殳没有问题,也都成了有问题了,那就不是一举两得了,一举三四五六七得,都有可能。我本来是打算,曹沫与你问拳一场过后,先与他解释清楚事情缘由,再偷偷跟随你去往蒲山。在你养伤的时候,帮你盯着点云草堂。” 叶芸芸沉声问道:“当真如此凶险?” 姜尚真点点头,“天下远远没有真正太平,接下来的百年光阴,才是真正豪杰与枭雄并起的峥嵘岁月。” ———— 去往云笈峰的路途中,关于那九位剑仙胚子在落魄山的安置,崔东山大致说了些自己看法,他来教虞青章剑法,朱敛这个老厨子收取小厨子程朝露,厨艺也教,拳法也教,掌律长命收取纳兰玉牒作为嫡传,米裕传授何辜剑术,隋右边收取姚小妍为开山大弟子,于斜回跟随崔嵬去往拜剑台练剑,将白玄丢给曹晴朗,再将贺乡亭丢给夫子种秋,总而言之,这拨孩子,最好不要年纪太小,却辈分太高,一到落魄山就成为先生你这位山主嫡传,他们应该以霁色峰祖师堂三代弟子的谱牒身份,在山上修行。 陈平安听过之后,点头说道:“暂定如此,具体成不成,也要看双方是否投缘,拜师收徒一事,从来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情。” 崔东山大为佩服,“先生高见。” 得知裴钱收了个尚未真正记名的开山大弟子,陈平安笑问道:“教拳好教吗?” 裴钱有些羞赧,“小阿瞒大概比我当年学拳抄书,要稍稍用心些。” 崔东山竖起大拇指,“只说大师姐这份自知之明,让旁人着实难以匹敌!” 裴钱笑了笑,等着,大白鹅是少数几个账簿不止一本能写完的,跟陈灵均差不多,如今那家伙,都敢扬言家乡除外,放眼整个北岳地界,没谁能一拳撂倒他了。只是想到这里,裴钱有些神色黯然,龙泉剑宗不知为何搬出了龙州地界,去了大骊京畿北边。 到了云笈峰那座位置隐蔽的姜氏私宅,崔东山打开山水禁制,三人过门而入,陈平安发现原来别有洞天,与自己那一处掩映竹海中的住处,还不是一个地方。 白玄几个正在蹲地上,对着一座小山翻翻捡捡,帮着纳兰玉牒掌眼挑选砚石。 崔东山一现身,白玄立即小跑过来,“东山老哥,大半夜的,小弟等你好等,赶紧竹椅躺着去,千万别累着了。” 屋檐下有两张竹编长椅,是崔东山先前无聊,为先生和自己准备的,其余几张小竹椅小竹凳,则是程朝露姚小妍几个帮忙打造的,手工粗糙,惨不忍睹。 崔东山大袖一挥,“去去去,都睡觉去。” 纳兰玉牒蹲在原地,不情不愿,“这些名砚石材,可难分出好坏,可难可难,瞧得我们眼睛都发酸了。” 裴钱笑道:“回头我帮你分出个三六九等。” 纳兰玉牒咧嘴笑了起来。 裴钱看着那个小财迷,也有些笑意。 陈平安补充道:“回头我们再走一趟砚山。” 纳兰玉牒立即起身,“曹师傅?” 陈平安立即会意,笑道:“砚石都算你的。” 纳兰玉牒眼睛一亮,却故意打着哈欠,拉上姚小妍回屋子打算说悄悄话去了。 程朝露挪步慢了几分,脑袋挨了白玄一巴掌,挨了一句小胖子你以往学拳的机灵劲儿呢,瞎耽误曹师傅和东山哥的休息不是。 在孩子们都离开后,陈平安搬了一张小竹椅坐下,搁在竹躺椅中间,对裴钱和崔东山说道:“你们躺着便是,最好睡一觉。接下来事情会比较多,但是不着急,先休息。” 裴钱刚要说话,崔东山却使了个眼色,最终与裴钱一左一右,躺在长竹椅上。 陈平安坐在居中的小竹椅上。 崔东山翘起二郎腿,瞪大眼睛看着天上那轮圆圆月。 裴钱则双手轻轻叠放身上,轻声道:“师父,一觉醒来,你还在的吧?” 陈平安嗯了一声。 裴钱小声道:“不骗人?” 陈平安笑道:“想吃板栗了?” 裴钱闭上眼睛,缓缓睡去,沉沉睡去。 崔东山也很快酣睡过去。 陈平安双手笼袖。 久违的守夜。 那位老蒿师说得很对,人间最难是个今日无事。 既然已经如此幸运了,正好明天继续练剑练拳。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五十四章 选址 姜尚真没有直接返回云笈峰,不打搅陈平安三人叙旧,而是留在了黄鹤矶,悄悄去了趟螺蛳壳,下榻于一座福地只用来款待贵客的姜氏私宅,府上女婢仆役,都是类似清风城许氏的狐皮美人,此处山水秘境,天色与福地相同,姜尚真取出一串钥匙,打开山水禁制,入门后登高凭栏远眺,螺蛳壳府邸的玄妙就一下子显现出来,云海滔滔,唯有脚下府邸独独高出云海,如孤悬海外的仙家岛屿,云海滔滔,其余所有府邸掩映白云中,若隐若现,小如一粒粒浮水芥子。姜尚真一手持泛白的老蒲扇,扇柄套上了一截青神山老竹管,轻轻扇动清风,右手持一把青芋泥烧造而成的半月壶,缓缓啜茶,视野开阔,将黄鹤矶四周风光一览无余。 姜尚真在等待一位老友登门与自己倒苦水,只是撑船老蒿师竟然久久没有露面,耐心极好,既然闲来无事,总得找点事做,姜尚真就一边念叨着非礼勿视,一边视线游曳,施展掌观山河神通,先寻见了黄衣芸独居的那处府邸,担心黄鹤矶这边款待不周,冷落了叶姐姐,姜尚真本意是想要看看叶姐姐府上还缺什么,他好让人准备,结果发现叶姐姐正在以一幅蒲山祖传仙人步罡图,在院内走桩练拳,姜尚真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好像恨不得把脸贴在黄衣芸的拳头上,黄衣芸心有感应,微微皱眉,一肘递出,磅礴拳意在螺蛳壳山水秘境内如一挂白虹悬空,打得姜尚真赶紧以蒲扇遮脸,蒲扇狠狠砸在面门上,姜尚真踉跄后退数步,以蒲扇轻轻一挥,驱散那条拳意凝练的悬空长虹。 止境武夫就是如此难缠,神识太过敏锐。 姜尚真赶紧换了别处去看,一位颇有名气、有望跻身本届花神山新评又副册的仙子姐姐,正在那边开启黄鹤矶镜花水月,她一边在画案前作画,工笔白描仕女图,运转了山上术法,笔下烟霞升腾,一边说着她今天遇见了蒲扇云草堂的黄衣芸,而且有幸与黄山主小聊了几句,一时间她所在府邸灵气涟漪阵阵,显然砸钱极多,看样子,除了一堆雪花钱,竟然还有豪客丢下一颗小暑钱。姜尚真挥了挥蒲扇,想要将那画卷袅袅升起的烟霞驱散几分,因为仙子姐姐弯腰作画之时,尤其是她一手横放身前,双指捻住持笔之手的袖子,风景最美。 姜尚真喝了一口茶水,对这位魏姐姐佩服不已,竟然能够与一洲武道第二人的黄衣芸“小聊几句”,都与自己的待遇差不多了。 她说是真敢说,信是真有人信。 谱牒女修名为魏琼仙,来自一个南方仙家门派,师门与玉芝岗曾经关系极好。 想起那座玉芝岗,姜尚真也有些无奈,一笔糊涂账,与昔年女修如云的冤句派是一样的下场,犀渚矶观水台,山上绕雷殿,说没就没了。关于玉芝岗和冤句派的重建事宜,祖师堂的香火再续、谱牒重修,除了山上争执不休,书院内部如今为此还在打笔仗。 大概是因为黄衣芸在黄鹤矶的现身,太过稀罕,实在难得,又有一场可遇不可求的山上风波,差点惹来黄衣芸的出拳,使得螺蛳壳云海府邸各处,镜花水月极多,让姜尚真看得有些目不暇接,最后看到一位胖乎乎的少女,身穿一件桃李园女修炼制的山上法袍,色彩比较艳丽,品秩其实不高,属于那种山上谱牒女修未必穿得起、却是镜花水月仙子们的入门衣裙,她孤零零一人,住在一处神仙钱所需最少的府邸,开启了黄鹤矶的镜花水月,一直在那边自说自话,说得磕磕绊绊,经常要停下话头,酝酿好久,才蹦出一句她自以为风趣的言语,只不过好像根本无人观看镜花水月,微微胖的小姑娘,坚持了两炷香功夫,额头已经微微渗出汗水,紧张万分,是自己把自己给吓的,最后十分多余地施了个万福,赶紧关闭了黄鹤矶镜花水月。 她一屁股坐在小院石凳旁,她双手互搓,偷偷擦掉手心汗水,再抬手蹭了蹭额头,从袖子里拿出一摞小纸条,上边写满了摘抄下来的诗词句子,自顾自仔细“复盘”那场镜花水月的小姑娘,偶尔挠挠脸,偶尔懊恼,偶尔羞赧,最后收起小纸条,扬起拳头,给自己加油鼓气。最后还是有些泄气的小姑娘,一张胖乎乎的脸庞,贴在石桌上,微皱眉头,轻轻叹息,大概是觉得自己好丑好丑,挣钱好难好难吧。 娇憨小姑娘取出几件用以观看别家镜花水月的仙家物,一咬牙,选中其中一株小巧玲珑的珊瑚树,红光流转,显示镜花水月正在开启,她抿了抿嘴,小心翼翼取出一颗雪花钱,将其炼为精纯灵气,如浇水珊瑚树,缓缓铺出一幅山水画卷,正是那位暂时与她在螺蛳壳当隔壁邻居的作画仙子,小姑娘深呼吸一口气,正襟危坐,全神贯注,眼睛都不眨一下,仔细看着那位仙子姐姐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 花了一颗雪花钱呢,挣钱不易花钱却如流水,她能不认真吗? 可是小姑娘越看越伤心,因为总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学不会啊。 姜尚真收起茶壶,一手托腮,轻轻摇晃蒲扇,远远凝视着那个小姑娘,玉圭宗老宗主眯起一双丹凤眼,笑意温柔。 老蒿师倪元簪在府邸门外现身,大门未关,一步跨入其中,再一步来到姜尚真身边,笑道:“家主还是一如既往的闲情逸致。” 姜尚真把壶啜茶,然后打趣道:“干嘛要去招惹我那好友,老寿星突然想要知道砒-霜滋味,嫌命长?还是觉得抖搂过一手江淮斩蚊,剑术无敌了?现在好了,一根竹蒿都没了,以后还怎么当摆渡舟子。” 倪元簪说道:“当年我们双方约好了的,我只是担任云窟福地黄鹤矶的不记名客卿,静待有缘人拿走那颗上古金丹,此外做什么做什么,是去是留,毫无约束。” 姜尚真点头道:“这么多年来,靠着你肩头那只趴窝的三足金蟾,帮我福地聚拢了不少财运,是得谢谢你。只不过你怂恿我带着陆舫去往藕花福地,说是有望帮他解开心结,实则暗藏算计,不谈初衷,只说结果,就是害得我与好友天各一方,恩怨分明,刚好两清。” 倪元簪先前如仙人兵解,留下一件鹤氅遗蜕在船上,瞥了眼再无渡船的江水和渡口,感叹道:“身心久在樊笼,如今复归自然,不曾想反而有些不适应了。” 姜尚真笑道:“如今浩然天下大势已起,你送出那颗烫手的金丹后,就没想着做点什么?比如去见一见隋右边?” 离开藕花福地的,当然不止陈平安身边的“画卷四人”。 老观主身为天底下辈分最老的那一小撮修士,何况还是一位高不可攀的十四境,能够以福地问道洞天,与道祖切磋道法,道法还是很高的。 倪元簪问道:“你就不好奇我要将那金丹送给谁?” 姜尚真一笑置之,收起了那把半月形茶壶,别看不起眼,当年若是真能够一片柳叶斩杀了赊月,当下云窟福地高悬的那轮明月,会是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和七十二福地当中,最为纯粹的一轮月。至于如今,姜尚真说实话,如果不是馋那落魄山的首席供奉,真不乐意去大骊。因为赊月如今就身在陈平安的家乡小镇,凭借一大笔战功,不但被中土文庙认可,在浩然天下开宗立派都绰绰有余。 既然倪元簪都这么说了,并且在先前在船上,死活不愿将蕴藏在黄鹤矶中的珍稀金丹交给崔东山,意味着倪元簪在藕花福地的得意弟子隋右边,确实不是什么有缘人。 姜尚真轻轻摇晃蒲扇,“不过是一件仙兵的花落谁家,还不至于让姜某人好奇。” 结为金丹客,方是我辈人。 但是同样的金丹修士,一颗金丹的品秩,云泥之别,就像一洲好看的女子千千万,能够登评胭脂图登上花神山的女子,就那么三十六位。 倪元簪主动道破天机,“结草为楼,观星望气,古地召亭,渊然千古。” 北地金顶观,道统法脉出自道教楼观一派。壮丽河山百二,以终南为最胜,终南千峰,又以楼观最著名。远古五岳,终南是其一,而且最难寻觅,与三山福地万瑶宗的祖山太山并列。而古地召亭,与终南山又大有渊源脉络,邵姓更是与姜尚真的姜,以及宝瓶洲云林姜氏的姜,都是屈指可数的古老姓氏。 姜尚真啧啧称奇道:“金顶观杜老观主的运道不差啊,徒孙里边出了个邵渊然。我先前就觉得这小子运势处处古怪,好又好得不扎眼,这可比什么年少英发更难得,先找了个愿意倾心栽培自己的好师父不说,又傍上了金顶观这么一条隐藏道脉,最后还能与覆巢之下得以保全的大泉王朝国祚搭上关系,一桩桩一件件,大大小小便宜没少赚,如今又只是坐在家中,就能等到倪老哥主动送去一桩机缘,山上仙缘,果然妙不可言,让姜某人都要眼馋了。只不过对邵渊然这小子是天大好事,对倪老哥就未必了,趟浑水,身不由己,重归樊笼里。” 倪元簪说道:“我知道你对金顶观印象不佳,我也不多求,只求邵渊然能够修道顺遂个一两百年,在那之后,等他跻身了上五境,是福是祸,便是他自己的大道造化。” “不作保证。” 姜尚真摇摇头,“倪老哥今夜留下竹蒿和鹤氅,果然见面礼不是白送的,早早看出了我那曹沫兄弟与金顶观的脉络纠缠,你们这些隐士高人啊,行事就是喜欢草蛇灰线,让人厌烦。一个修道之人,乘舟沿着那条光阴长河,岁月悠悠,顺水而下,原本好好的,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结果时不时就要在某处下游渡口处,瞧见同一人的身影,一次两次也就忍了,结果三次四次的没完没了,别说是曹沫,就是好脾气如我,也要觉得没道理。” 倪元簪神色凝重起来,沉声道:“听家主的意思,这是要出手阻拦我送出金丹?” 姜尚真点头道:“邵渊然只要敢来黄鹤矶,我就让他死在你眼前,你敢去大泉王朝送出金丹,我就让他有命拿金丹补全道意,跻身传说中的丹成一品,偏偏没命破境跻身元婴境。” 倪元簪冷笑道:“你这是觉得东海观道观不在浩然天下了,就可以与老观主比拼道法高低了?” 姜尚真微笑道:“隔了一座天下,姜某人怕个卵?” 倪元簪意味深长道:“哦?春潮宫周道友,豪气干云,一如既往啊。” 姜尚真眨了眨眼睛,斜靠栏杆,身体后仰,蒲扇贴脸半遮面,“莫不是老观主大驾光临云窟福地?” 倪元簪冷笑不已。 一截柳叶,一闪而逝,一道凌厉剑光,从那老蒿师眉心处穿透头颅。 倪元簪伸出手指抵住眉心,一手扶住栏杆,怒道:“姜尚真你狗胆!” 姜尚真大笑不已,“装神弄鬼这种事情,倪老哥确实雏儿得很啊。老观主真要留下一粒心神在浩然天下,岂会浪费在处处与人为善、事事得理饶人的姜某人身上?” 倪元簪长叹一声,神色黯然道:“我继续留在黄鹤矶,帮你开源福地财运便是。金丹归属一事,你我回头再议。” 姜尚真安慰道:“倪老哥是正人君子,被我这种人算计,反而更能够证明你的光风霁月,何必伤感,应该高兴才对。云窟福地有什么不好的,一门之隔,天壤之别,去了外边的浩然天下,比姜尚真还要小人的精明货色,茫茫多,路边随处可见,不是韩玉树,就是杜含灵,不然就是芦鹰之流,勾心斗角个个是一把好手,倪老哥劳心费神,太容易吃亏,终究不如在这江上当个渔父,行吟水泽畔,撑船明月中,举世混浊你独清。” 姜尚真使劲点头,“这就对了嘛,寄人篱下就得有寄人篱下的觉悟。对了,今夜新人新事所见极多,又想起一些陈年旧事,让我难得诗兴大发,只是绞尽脑汁才憋出了两句,有劳倪兄补上?” 倪元簪冷笑道:“我看还是算了吧,姜家主才高八斗,我哪敢狗尾续貂,岂不是贻笑大方。” 姜尚真笑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倪元簪你终究是藏私了,金丹不赠隋右边,却为这位生平唯一的得意弟子,私自截留了一把观道观的好剑,我就说嘛,天底下哪有不为嫡传弟子大道考虑几分的先生,你要知道,当年我去往藕花福地,之所以浪费甲子光阴在里边,就是想要让陆舫跻身甲子十人之一,好在老观主那边,取得一把趁手兵器。” 姜尚真鸟瞰江水明月夜,自顾自说道:“我今欲借先生剑,天黑地暗一吐光。” 倪元簪皱眉不已,摇头道:“并无此剑,绝非诓人。” 姜尚真瞥了眼老蒿师,说道:“你这个人就是剑。” 倪元簪怒道:“骂人?” 姜尚真笑道:“倪夫子不用故意如此失态,处处与我示弱。我认真翻过藕花福地的各色史书和秘录,倪夫子精通三教学问,虽然受限于当时的福地品秩,未能登山修行,使得飞升落败,其实却有一颗澄澈道心的雏形了,不然也不会被老观主请出福地,如果说丁婴是被老观主以武疯子朱敛作为原型去精心栽培,那么湖山派俞真意就该相隔数百年,遥遥称呼倪夫子一声师父了。” 倪元簪感叹道:“风流俱往矣。” 姜尚真知道与倪元簪再聊不出什么花样,就继续掌观山河,看那魏琼仙的镜花水月,以仙人神通,不露痕迹地往螺蛳壳府邸当中丢下一颗小暑钱,笑道:“我乃龙州姜尚真。” 魏琼仙依旧不为所动,只是继续作画,一颗小暑钱,还不至于让一位有望登榜胭脂图的仙子大惊小怪。 所有观看镜花水月的练气士都听到了姜尚真这句话,很快就有个修士也砸钱,大笑道:“赤衣山姜尚真在此。” 又有人跟着砸钱,“鄱阳姜尚真在此!你们这些假的姜尚真,都速速滚出魏仙子的镜花水月!” 如今桐叶洲山上的镜花水月,以地名加个后缀“姜尚真”,很多。 拂晓时分,檐下小竹椅上,陈平安闭目养神,双手叠放,掌心朝上,只是分出一粒心神沉浸人身小天地中。 陈平安会心一笑,没来由想起了一本文人笔记上边,关于访仙修道有成的一段描述,是单凭读书人的想象杜撰而成,金丹莹澈,五彩流光,云液洒六腑,甘露润百骸。但觉身轻如燕啄落叶,形骸如坠云雾中,心神与飞鸟同游天地间,松涛竹浪 不绝于耳,轻举飞升约炊许光阴,蓦然回神,脚踏实地,才知山上真有神仙,人间真有方术。 在太平山那边,十一境的那拳,好像撰写了一部无字拳谱,拳谱一分为二,一半在仙人遗蜕韩玉树身上,一份嵌在陈平安自身山河中。 先前在竹海茅屋那边酣睡,陈平安其实就一直在潜心钻研拳谱,招式,气势,神意,层层递进,从拳理到拳法,无一遗漏,大受裨益。 武道十境,不愧是止境,气盛、归真和神道三重楼,一层之差,悬殊如之前的一境之差。 所以十一境的半拳,就能让十境气盛的陈平安只有招架之力,而毫无还手之力。 陈平安收起一粒心神,又恰似一场远游归乡,缓缓退出人身脉络的万里山河,以心声说道:“醒了?” 崔东山坐起身,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有些迷糊,伸了个大懒腰,“大师姐还在睡啊?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陈平安点头轻声道:“她心弦紧绷太久了,先前乘船过河的时候,大睡一场,时间太短,还是远远不够。” 崔东山侧身而躺,“先生,此次归乡宝瓶洲途中,还有将来下宗选址桐叶洲,糟心事不会少的。” “我站道理就是了。” 陈平安抬起一只脚,悄然落地,缓缓道:“世道大抵还是那么个世道,讲理容易让人厌烦,学剑练拳所为何事,自然是为了让人耐心更好,从一个字都不愿意听,变得拗着性子愿意听几句,从原本的只愿意听几句牢骚,变成愿意从头到尾听完。” 崔东山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亲疏有别,人之常情,在所难免,我会把握好分寸。” 陈平安站起身,开始六步走桩,出拳动作极慢,看得崔东山又有些睡意。 “不是担心这个。” 崔东山摇摇头,有些灰心丧气,“老王八蛋丧心病狂,将我拘押软禁在了大渎祠庙里边好多年了,我费尽心思都脱困不得,是直到去年末,我才从担任庙祝的林守一那边,得到一道敕令,准许我离开祠庙。等我露面,才发现老王八心狠手辣得一塌糊涂,连我都坑,所以如今我其实除了个境界,什么都没剩下了,大骊朝廷好像就根本没有崔东山这么一号人物出现过,我失去了所有大骊王朝明里暗里的身份,老王八蛋是故意让我从从一洲形势的局内人,在收官阶段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又从半个落魄山局外人,变成真真正正的局内人。先生,你说这家伙是不是脑子有病?” 陈平安摇头说道:“是为你好,也是为落魄山好。不然看似事事占据先手优势,实则与大骊处处牵扯不清,反而不清爽。到时候我与大骊讲道理,大骊与我谈香火情,我与大骊谈是非,大骊与我说大局,那才麻烦。” 崔东山无奈道:“道理我懂,来见先生之前,我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但是当先生说到那个万瑶宗的韩玉树,我就又开始提心吊胆了,能够让一位仙人不惜拼了祖宗基业不管,也要决意与先生分出个生死,以此换取功劳,说明什么,说明韩玉树身后,最少站着一两位飞升境大修士,怕就怕连中土文庙都抓不到他们的把柄。我可以断定,在前些年里,老王八蛋分明是对此有所察觉的,却故意不与我说半句。” “没事,这笔旧账,有的算,慢慢来,我们一点一点抽丝剥茧,不用着急。撼大摧坚,徐徐图之,就当是一场凶险万分的解谜好了。我之所以一直故意放着清风城和正阳山不去动它,就是担心太早打草惊蛇,不然在最后一次远游前,按照当时落魄山的家底,我其实已经有信心跟清风城掰手腕了。” 陈平安随心所欲停下才走了一半的走桩,坐回小竹椅,抬起手掌,五指指肚相互轻叩,微笑道:“从我和刘羡阳的本命瓷,到正阳山和清风城的真正幕后主使,再到此次与韩玉树的狭路相逢,极有可能还要加上剑气长城的那场十三之战,都会是某一条脉络上分岔出来的大小恩怨,同源不同流罢了,刚开始那会儿,他们肯定不是存心刻意针对我,一个骊珠洞天的泥瓶巷孤儿,还不至于让他们如此看重,但是等我当上了隐官,又活着返回浩然天下,就由不得他们不在乎了。” 崔东山神色古怪,探头探脑望向裴钱那边,好像是希望大师姐来捅马蜂窝。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刘羡阳已经跟清风城、正阳山卯上了?” 崔东山摇摇头,然后怯生生道:“是老厨子把整座狐国都给搬到了莲藕福地。” 陈平安愣了半天,哭笑不得,无奈道:“狐国之主沛湘是元婴境吧?那么好骗?清风城许氏安插在狐国的后手呢,隐患解决掉了?” “当然不好骗,只是老厨子对付女子,好像比姜老哥还厉害。” 崔东山使劲点头,“至于那个隐患,确实被我和老厨子联手摆平了,有人在沛湘神魂里边动了手脚。此人极有可能就是那……” 说到这里,崔东山脸色微白,汗流浃背,伸出一根手指抵住眉心。 “一些个念头,封禁如封山,与自己为敌最难敌,既然自己不让自己说,那么不能说就干脆别说了。” 陈平安伸手拍了拍一旁的躺椅把手,示意崔东山别危难自己,笑着说道:“关于这个幕后人,我其实早就有了些猜测,多半与那韩玉树是差不多的根脚和路数,喜欢暗中操控一洲大势。宝瓶洲的剑道气运流转,就很奇怪,从风雷园李抟景,到风雪庙魏晋,可能还要加上个刘灞桥,当然还有我和刘羡阳,显然都是被人在情字上动手脚了,我早年与那清凉宗贺小凉的关系,就好像被月老翻检姻缘簿子一般,是偷偷给人系了红绳,所以这件事,不难猜。七枚祖宗养剑葫,竟然有两枚流落在小小宝瓶洲,不奇怪吗?而且正阳山苏稼昔年悬佩的那枚,其来历也云山雾罩,我到时只需循着这条线索,去正阳山祖师堂做客,稍稍翻几页老黄历功劳簿,就足够让我接近真相。我现在唯一担心的事情,是那人等我和刘羡阳去问剑之前,就已经悄悄下山云游别洲。” 崔东山竟是一咬牙,双指弯曲,竟是想要从神魂当中剐出一粒被“自己和崔瀺”关门紧锁的心念。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一敲躺椅把手,以拳意打断了崔东山的那个危险动作,再一挥袖子,崔东山整个人立即后仰倒去,贴靠着椅子,陈平安笑道:“我也就是没有一把戒尺。” 崔东山吐出一口浊气,“学生没用。” 陈平安说道:“知道我最佩服阮师傅的一点是什么吗?是阮师傅收取弟子,看重心性之外,他还觉得收取弟子,就是师父传道给弟子,弟子安心练剑即可,不是为了一座门派与人吵架,或是抱团打架,能够人多势众。我觉得阮师傅这一点,最值得让人钦佩。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进门修行的弟子,不是全然不顾祖师堂名誉,而是无需刻意计较那师徒名分,为此意气用事。说到底,修行还是个人事。落魄山上,我不会觉得裴钱必须像谁,都不必像我,落魄山也无需人人像我或是像裴钱。这一点,你当年其实就早已经说得很透彻了。行了,你说件开心的事情。” 崔东山侧过身,双手掌心相抵,贴在脸颊上,整个人蜷缩起来,意态慵懒,笑呵呵道:“先生,如今莲藕福地已经是上等福地的瓶颈了,财源滚滚,收益极大,虽然还远远比不得云窟福地,但是相较于七十二福地里边的其它上等福地,绝不会垫底,至于所有的中等福地,哪怕被宗字头仙家经营了数百年上千年,一样无法与莲藕福地媲美。” 陈平安却没有太多喜悦,反而有些不踏实,崔东山善解人意,赶紧递过去一部出自韦文龙之手的账本,“是我被关押在济渎祠庙之前,拿到手的一部老账本了。” 陈平安看过了莲藕福地如何跻身上等福地的来龙去脉,松了口气,天时地利人和兼具, 只不过难免又欠下不少的人情。无妨,山上的人情往来,不像山下,本就不用计较十几二十年的光阴流逝。 福地之内,山水神灵,鬼狐仙怪,花妖木魅,天材地宝,文武气运,仙家机缘,层出不穷,纷纷现世。 陈平安眼神熠熠,一边仔细翻看账簿,一边随口询问道:“大渎?是大骊为了让稚圭走水化龙?” 崔东山轻声道:“那条贯穿宝瓶洲中部的大渎,名为齐渡。” 陈平安停下手上翻书页的动作,点点头,神色平静,继续翻过书页,语气没有太多起伏,“记得当年李槐他们几个,人手都得了个字帖。不然我不会剑气长城那边,那么果断就与稚圭解契了。为了做成解契一事,代价不小。” 崔东山有些可惜,“如果先生不曾解契,如今就可以获得一笔源源不断的水运馈赠,此后百年千年,都可以在落魄山上,好似稳坐钓鱼台,每天坐收红利,就算稚圭她不乐意给也得给。” 陈平安不以为意,玩笑道:“讲道理,做好人,竟然也是要让人额外付出代价的,这个道理本身,我当初一开始知道的时候,确实有些难以接受。只不过经历人事稍多,真正想通,真心接受了,反而更容易看得开诸多揪心事。正因为道理不好讲,好人不容易当,所以愈发可贵嘛。” 崔东山喃喃道:“天下事不过得失二字,得失再分出个主动被动,就是世道和人心了。” 陈平安点头道:“有理。” 纳兰玉牒和姚小妍两个一起走出屋子,来到这边。 陈平安伸出手指在嘴边,示意不要大声说话。 裴钱依旧在熟睡。 纳兰玉牒以心声言语道:“曹师傅,今儿咱们要不要去砚山的?如果有事的话,明儿一早再去。” 陈平安点头道:“要去的,等会儿动身前,我与你打招呼。” 纳兰玉牒带着姚小妍告辞离去,去欣赏那些堆积成山的砚材。 陈平安看着那座石材小山,沉默片刻,犹豫了一下,以心声问道:“你知不知道一个叫赊月的女子?听说如今在咱们宝瓶洲?” 崔东山点头道:“知道啊,与小米粒关系很好。先生,为什么问这个,是与她认识?” 陈平安摇摇头,“不认识。” 崔东山刚要多说几句,陈平安已经笑道:“以后记得时常提醒我,在跟自己人闲聊以及与人切磋问心之外,一定要少说几句怪话惊人语。落魄山被你和裴钱两个带偏的风气,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让我对于旁人的任何恭维,已经相当相当的敬谢不敏了。” 先前黄衣芸在黄鹤矶那边,有问拳的架势。 黄衣芸本身没什么,问拳自有她必须问拳的理由,陈平安对黄衣芸和蒲山云草堂,依旧观感很好。一个大可以安心砥砺自身武道的纯粹武夫,愿意为一洲山河做点什么,以至于不惜押上整个蒲山的荣辱沉浮,当然很了不起。其实陈平安之所以不愿意“接拳”,还有个连姜尚真都没有猜到的理由。剑气长城的女子,其实也有许多豪杰。桐叶洲止境武夫黄衣芸,以及之前海上偶遇的流霞洲女子仙人葱蒨,都让陈平安恍若重返剑气长城。 但是那些从螺蛳壳府邸里走出的山上旁观者,一个个眼神炙热,充满了期待,所有看客唯一在意的事情,只是问拳结果,谁胜谁负谁生生死。不单单是旁人凑热闹不嫌风波大那么简单,问拳伤人,甚至是打死人,尤其是黄衣芸出手,好像就成了一件很不值得追问个为什么的事情,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对对对,先生所言极是,一门慎独功夫,深厚得可怕了,简直比武夫止境还要止境。” 崔东山见机不妙,赶紧顺着话题岔开话题,“就像郁泮水那个臭棋篓子,与人下棋的时候,旁观者喝彩声很多,可劲儿拍手叫好,最可怕的是那些旁观者,真心觉得在棋盘上昏招不断的郁老儿,下出了什么了不起的神仙手。郁老儿还好说,知道个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但是世道里边,多少个只是有那一技之长的,久而久之,真就误以为自己技技皆长了,修道有成的,几天不见,下棋成了国手,又隔了几天,又多了个丹青圣手,到了山下随便说几句,就成了纵横捭阖的长短家,妙语连珠的清谈家,随便说个不好笑的笑话,能赢得满堂喝彩,酒桌上所有人都在那儿捧腹大笑。” 陈平安转过头,笑着不说话。转折生硬了些。 崔东山哀怨道:“大师姐,这就不厚道了啊。” 裴钱其实已经醒来,只是依旧装睡。 崔东山不依不饶道:“大师姐,醒醒,按照约定,你得帮着玉牒去将那座砚石小山,分出个三六九等了。” 裴钱只好睁眼,打了个哈欠,可她还是躺着不动。 姜尚真来了。 裴钱就站起身,走向纳兰玉牒那边,帮忙分出一堆石材的品秩高低。 陈平安打算今天走一趟老君山,至于储君之山的砚山,当然不会错过。 姜尚真进入此地,手里边拎着一只一只竹黄笔筒,崔东山眼睛一亮,阔绰阔绰,不愧是义薄云天的周老哥。 姜尚真笑道:“与山主打个商量,砚山就别去了吧。” 陈平安笑道:“凭啥不让去?我可没有让福地如何为我破例。只是按照规矩上山下山。” 姜尚真抬起手中那只竹雕笔筒,一本正经道:“在商言商,这桩买卖,福地明摆着会亏钱亏到姥姥家,我看不过去。” 陈平安从云窟福地挣钱,姜尚真心里边确实难受。 纳兰玉牒那小姑娘的一件方寸物,还好说,裴钱呢?崔老弟呢?年轻山主呢?!哪个没有咫尺物?何况那几处老坑洞,经得起这仨的翻腾? 只要给这伙人登上了砚山,就陈平安那脾气,真会搬走半座砚山的美石良材!而且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但是姜尚真自己花钱,心里边痛快。虽说赠送出这只等同于一座山水秘境的竹黄笔筒,姜尚真如此花钱,只会比福地砚山亏钱更多,却是两回事。 是先前陈平安养伤的那处山水秘境。 陈平安笑纳了,将笔筒收入袖中。要当首席供奉,没点诚意怎么行,霁色峰祖师堂议事,他还得力排众议呢。 这处茅屋掩映竹海中的山水秘境,风景秀美,陈平安有些私心,打算回了落魄山后,让魏檗帮忙与山根 水运衔接,当做自己用来闭关修行的修道之地。 白玄破天荒说要勤勉练剑,最后就只有纳兰玉牒,姚小妍和程朝露三个,跟着陈平安他们一起去往老君山。 姜尚真倒是答应了三个孩子去砚山继续碰运气。 一行人离开云笈峰,去了老君山,走入那幅万里山河图,裴钱说要与纳兰玉牒一起,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虽说在这云窟福地,不会有什么意外,但是有裴钱在孩子们身边……想到这里,陈平安怔怔出神,什么时候裴钱都可以为他人护道了?裴钱什么时候变得不是一个孩子了,所以陈平安忍不住望向那位开山大弟子的背影,说了句很多余的言语,“你自己也要小心。遇到事情,就找师父。” 裴钱转过头,咧嘴而笑,做了个往额头上轻轻一拍的动作。 在老君山之巅的那幅万里山河画卷当中,上百处山水形胜之地,陈平安不惜耗费足足半天光阴,从最南端的渝州驱山渡,一路往北游历,一一走过,逛了个遍。 陈平安期间逛了昔年未曾真正踏足的大泉蜃景城,当然还有那北方大门派的天阙峰和金顶观,尤其是金顶观,陈平安几乎没有缩地山河,行走极慢,最后首次重新返回一地,站在一处桃叶之盟的金顶观藩属山头,陈平安不再挪步,取出一块云窟姜氏颁发的老君山特有玉牒,运转一丝丝灵气浇筑几个玉牒上边篆刻的地名,最终山河图中十余处仙家山头,蓦然变大,拔地而起,陈平安手持玉牒,大地之上,又有十多处风水宝地一一矗立而起,环顾四周,最终撤去一部分灵气,将半数山头景象,一一缩退回画卷当中。 陈平安手心抵住狭刀斩勘,轻轻敲击刀柄,陷入沉思。 避暑行宫藏书极丰,陈平安当初独自一人,花了大力气,才将所有档案秘笈一一分门别类,其中陈平安就有仔细翻阅云笈七签二十四卷,当中又有日月星辰部,提及北斗七星之外,犹有辅星、弼星“两隐”。浩然天下,山泽精怪多拜月炼形,也有修道之人,擅长接引星斗浇筑气府。 但是在万年之中,北斗逐渐出现了七现两隐的奇怪格局,陈平安翻过老黄历,知道真相,是礼圣当年带着一拨文庙陪祀圣贤和山巅大修士,联袂远游天外,主动寻觅神灵余孽。 亚圣一脉,折损极多。龙虎山大天师也陨落在天外。 辅、弼两星之所以会莫名其妙隐去,就是因为它们曾经是大修士和远古神灵的厮杀战场之一。 崔东山蹲在陈平安脚边,白衣少年就像一大朵在山巅落地歇脚的白云。 “这个久闻其名不见其面的杜老观主,神仙气十足啊。” 陈平安笑道:“小龙湫之所以没有参加桃叶之盟,什么推衍古镜残余道韵,重新炼制一把明月镜,既是实打实的好处,同时又是个障眼法,小龙湫说不定私底下早就与金顶观接触了,一旦被小龙湫成功占据太平山,再转去与金顶观缔结山盟,又能获得某个承诺,暗中攫取一笔利益,最赚的,还是金顶观,这座护山大阵只要成形,可是囊括了小半座桐叶洲,足可媲美你们玉圭宗的山水阵法了吧?” “差不多是真相了。” 姜尚真点头道:“若是没有包括太平山和天阙峰,换成其它两座山头替代,只能算是一般的七现两隐,哪怕凑成了北斗九星的法天象地大格局,还是稍稍差了点,毕竟金顶观只有一座,底子也不够雄厚。” “已经很惊世骇俗了。杜含灵一个元婴境修士,金顶观一个宗门候补,就这么敢想敢做,厉害的厉害的。” 陈平安啧啧道:“杜含灵不愧是你们桐叶洲的山上君主,既当了乱世之枭雄,能够明哲保身,又成了治世之豪杰,可以乘势崛起。葆真道人和邵渊然好福气,摊上这么个好观主。” 姜尚真感慨道:“我与山主,英雄所见略同。”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 陈平安缓缓道:“太平山,金顶观和小龙湫就都别想了,至于天阙峰青虎宫那边?陆老神仙会不会顺势换一处更大的山头?” 姜尚真笑道:“陆雍是咱俩的老朋友啊,他是个念旧之人,如今又是极少数能算从别洲衣锦还乡的老神仙,在宝瓶洲傍上了大骊铁骑和藩王宋睦这两条大腿,不太可能与金顶观结盟。” 陈平安双手笼袖,眯眼道:“枢为天,璇为地,玑为人,权为时,其中又以天权最暗,文曲,刚好是斗身与斗柄衔接处。” 姜尚真笑问道:“山主跟金顶观有仇?” 陈平安的想法却极其跳跃,反问道:“大泉王朝有座郡城,名为骑鹤城,相传古代有仙人骑鹤飞升,其实就是一座小山头,四周地盘,寸土寸金,与那倪老先生,有没有关系?” 当年在那骑鹤城内,还有过一场少年武庙借刀的风波。 当然也曾遇到过一位极懂人情世故的土地公,陈平安当时本想要送出一颗小暑钱作为酬劳,只是老先生没收。 至于杜含灵的嫡传弟子,葆真道人尹妙峰,以及徒孙邵渊然。陈平安对这两位身为大泉供奉的师徒都不陌生,师徒二人,曾经负责帮助刘氏皇帝盯住姚家边军。只不过陈平安暂时还不清楚,那位葆真道人,前些年已经辞去供奉,在金顶观闭关修行,依旧未能打破龙门境瓶颈,但是弟子邵渊然却已经是大泉王朝的头等供奉,是一位年纪轻轻的金丹地仙了。 姜尚真抚掌大笑,“山主这都能猜到!” 确实是那位藕花福地倪夫子,“飞升”来到浩然天下的气象余韵,才造就出那处被后世津津乐道的仙人遗址。 陈平安说道:“当年在大泉王朝被人围猎截杀,事后总觉得不太对劲,我怀疑金顶观其实参与其中了,只是不知为何,始终没有露面。联系如今桐叶洲的形势,一场大战过后,竟然还能被杜含灵精心挑选出七座山头,用来打造大阵,我都要怀疑这位老观主,当年与蛮荒天下的军帐是不是有内幕勾结了。” 姜尚真道:“当然可以如此猜测,但是没有任何证据,丁点儿蛛丝马迹都没有。” 陈平安笑道:“放心,我又不傻,不会因为一个都没见过面的杜含灵,就与半座桐叶洲修士为敌的。” 如今的杜含灵,境界是不高,但却是桐叶洲山上修士的人心所向。与金顶观为敌,就等同于与整个桃叶之盟为敌。 陈平安问道:“有没有这幅山河图的摹本,我得再多看看,下宗选址,事关重大。” 相信姜尚真肯定已经猜出了自己的心思,何况与这位自家供奉,没什么好藏掖的。 说不定先前叶芸芸在黄鹤矶的出现,都是姜尚真有意为之,为落魄山和蒲山牵线搭桥。 姜尚真说道:“如果有山河摹本,就比较犯忌讳了,不过我可以让人赶工临摹出来。” 陈平安就将一句话咽回肚子,本来想说自己可以掏钱买。 一行人离开老君山地界,御风去往相隔十数里的砚山,陈平安信守承诺,没有上山搜刮,只是在山脚耐心等人。 崔东山得了自家先生的一句心声提醒,突然大声开口说道:“先生,一个名叫赊月的姑娘,如今在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住下了,与刘羡阳好像关系挺好的。”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姜尚真。 陈平安本以为那赊月就只是去过家乡附近,还真没想到会是这般田地。就刘羡阳那德行,甭管与那赊月有什么还是暂时没什么,等到自己回了落魄山,能好受? 姜尚真装傻扮痴,大手一挥,将功补过道:“上山!我晓得两处老坑洞,所藏砚材极美。” 陈平安伸出手。 姜尚真疑惑道:“山主这是?” 陈平安微笑道:“与你借几件咫尺物啊。” 姜尚真认命,开始翻检袖子,不曾想陈平安突然说道:“东山,隔绝天地。” 崔东山立即以飞剑金穗圈画出一座金色雷池,陈平安将那韩玉树的仙人遗蜕从袖中抛出,姜尚真大笑一声,收入袖里乾坤当中的一件咫尺物,以后行走江湖,就多了一副绝佳皮囊。 陈平安提醒道:“在某些你觉得时机成熟的关键时刻,就以韩玉树面目现身一次,而且务必是在洞天福地之内,绝对不要出现在浩然天下。时日一久,万瑶宗祖师堂和韩绛树那边,肯定会起疑心。事先说好,这件事,风险极大,当我欠你一个人情。至于这副仙人遗蜕,以及半部拳谱,就当是报酬了。” 姜尚真笑道:“我心里有数。” 陈平安到底没有登上砚山,裴钱一行人下山,满载而归。 纳兰玉牒一路蹦蹦跳跳下山,到了山门口,故意抱怨道:“裴姐姐咋个这么穷,都没有方寸物傍身呢。” 裴钱笑呵呵点头。 姜尚真一脸恍然。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小姑娘画蛇添足了,江湖经验还是浅了些。 一起回了云笈峰,姜尚真告辞离去,去让人临摹山河图,崔东山跟着去凑热闹。 陈平安看着地上又堆出一座更大的砚山,有些无话可说,白玄见那崔东山没影了,立即双手负后,大摇大摆走出屋子,来到陈平安身边站着,勤勉练剑?小爷这资质,这悟性,需要吗? 陈平安喊来程朝露,再与裴钱招手道,“来帮他喂拳?” 裴钱挠挠头,“还是师父来吧,我哪里会教拳。” 陈平安笑了笑,喊上白玄,带着程朝露走到一处空地,开门见山道:“学拳要学会听拳。” 白玄嗯了一声,点点头,“不错,有那么点嚼头,曹师傅果然还是有点学问的,小厨子你要好好听着。” 忙着分开砚山的裴钱转过头,望向那个白玄。 白玄察觉到裴钱的视线,疑惑道:“裴姐姐,做啥子?” 裴钱微微一笑。 如今还不清楚这里边轻重利害的白玄,对裴钱报以微笑。 陈平安继续道:“习武是否登堂入室,就看有无拳意上身。何谓拳意上身,其实并不虚无缥缈,无非是记性二字。人的血肉筋骨经脉,是有记性的,学拳想要有所成,得先能挨得住打,不然拳桩招式再多,都是些纸糊的花架子,所以练拳又最怕挨了打却不记打。” 纳兰玉牒顾不得挑选砚石,赶紧取出纸笔开始抄录。 裴钱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 陈平安转头望向白玄,“我会压境,你只管倾力祭出飞剑,不要怕伤人。” 白玄本来想说一句小爷是怕一剑砍死人。 只是看那曹师傅的笑眯眯眼神,就立即收起话头,乖乖咽回肚子。 陈平安一个脑袋偏移,白玄的飞剑一掠而过。 【.】 白玄飞剑绕出一个大弧,一剑刺向陈平安的眉心。 陈平安这次却纹丝不动。 白玄皱眉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停下飞剑?再说了,就不怕我临时改变主意吗?”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拨开眼前的那把飞剑,指了指白玄,然后对程朝露说道:“听拳,第一层,是确定一拳来路、轻重、去势,第二层,是观人,看那递拳之人的胳膊、肩头,拳架,拳意,眼神,脸色,甚至是他的心思。第三层,是精准计算天时地利人和,皆要去‘听’得仔细真切。” 小胖子与白玄轻声说道:“就算你改了心意,曹师傅一样知道的。只是曹师傅因为知道你没改主意,所以才没动。” 陈平安笑道:“对的。” 白玄冷笑一声,双手负后,缓缓而走,学陈平安言语道:“同理啊,与人武学技击,切磋搏命都是如此,那么与人问剑一场也一样,不能只盯着对方的拳脚或是飞剑,得分出心思,捉对厮杀,与人争胜,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棋局,判断对方的来路,神通术法,法袍几件,攻防法宝,境界高低,灵气多寡,是否兼修旁门左道,压箱底的杀手锏,到底用过没有,用完没有,等等,都是需要小心琢磨的学问,心思急转,一定要比出拳出剑更快,最终,是为了让武夫和剑修,达到一个未卜先知的境地。” 程朝露听得一愣一愣的。 陈平安伸手一拍白玄的脑袋瓜子,称赞道:“可以啊,确实有悟性,比我刚学拳那会儿强多了。” 白玄摆摆手,“一般水准,不值一提。” 裴钱笑道:“不学拳可惜了。” 白玄笑嘻嘻抱拳,“有机会与裴姐姐切磋切磋。” 裴钱笑眯眯点头,“好说好说。” 陈平安也不拦着白玄一个劲往某本账簿上蹦跶留名,估计等白玄将来到了落魄山,就会逐渐明白自己如今是何等的英雄气概了,陈平安让程朝露来回走桩,在旁指点一些拳架细节上的缺漏。 程朝露其实学拳不慢了,陈平安让小胖子继续走桩,自己去竹椅那边躺着休息。 裴钱坐在一旁小竹椅上,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问道:“有事?” 裴钱眼神晦暗不明,低头道:“我见过一座仿造白玉京了。” 陈平安疑惑道:“然后?” 裴钱双拳紧握,“听师父的,不可以多看他人心境,所以身边亲近人的心境,我最多只看过一次,老厨子的,也是只有一次。” 比如崔东山的心境景象,是那深潭幽幽,岸边有一本本散落在地的金色书籍。比如老厨子朱敛的腥风血雨,唯有一座高楼屹立,有人居高凭栏而立。 而在朱敛还乡之时,曾经与沛湘笑言,谁来告诉我,天地到底是否真实。还曾感慨一句“梦醒是一场跳崖”。 贵公子朱敛,其实早在第一次游历江湖,村野酒店外,与路边狗看了一眼,便此生再难释怀,好像梦里不知身是客,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明月高楼。 这些事情,陈平安都不清楚。裴钱也不清楚,裴钱就只是看到了那座大骊王朝的仿造白玉京,就再难心安。 陈平安想了想,双手笼袖,神色自若,抬头望向天幕,轻声笑道:“你要相信老厨子,我会相信朱敛。” 裴钱如释重负,“我相信师父。” 陈平安点点头,“准备回家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五十五章 做客 离开云窟福地之前,陈平安带着裴钱走了一趟黄鹤矶,主动拜访叶芸芸。 陈平安覆了一张中年男子的面皮,头别玉簪,青衫长褂,收起了狭刀和养剑葫,腰间只悬了一块斋戒牌。 裴钱则是一身干净利落的黑衣,竟然还是一件法袍,用来稍稍遮掩拳意。 她将马尾辫盘成了个丸子头,露出高高的额头,很清爽。 崔东山跟着姜尚真乱逛去了,不知道在何处忙活些什么,陈平安就没喊他。 腰系斋戒牌,无视山水禁制,在一处高楼以心神巡视四周的修士,确定斋戒牌无误后,就没继续打量那两人。 陈平安带着裴钱走入那螺蛳壳做道场的黄鹤矶,宽阔的大街,连绵的高门宅邸,让陈平安有片刻的失神。 找到叶芸芸的住处,陈平安捻起兽面衔环,轻叩三下,一位眉目婉约、眼神湛然的符箓美人开了门,与两位客人施了一个万福,柔声道:“两位仙师,请随我来。” 她得了叶芸芸的授意,领着师徒两人一路穿廊过道,一步一景,移步换景,眼中除了美景,其实更是神仙钱。 黄鹤矶大小府邸内,三百余位符箓傀儡美人,皆出自玉芝岗,据说光是这笔买卖,就曾经让玉芝岗赚了个钵满盆盈。玉芝岗遭遇那场灭顶之灾,已经彻底断了香火,所以玉芝岗淑仪楼秘制的符箓美人,就此失传。 宝瓶洲清风城许氏的狐皮美人,好像也莫名其妙没了。清风城对外宣称是狐国需要封禁百年,让不少的仙家门派惋惜不已,尤其是宝瓶洲精通商贾之道的那拨山上势力,更是扼腕痛惜,不然与转手高价卖给桐叶洲,获利极大。 裴钱微微皱眉,聚音成线密语道:“师父,黄衣芸的架子有点大。” 搁在自家的落魄山,就绝不会如此敷衍待客。 陈平安打趣道:“我看你架子也不小。” 裴钱闷闷道:“我如果一个人来此敲门,这边哪怕不开门都无所谓。可是师父都亲自登门了,叶芸芸怎么都该露个面。身为止境武夫,气量真不大。” 陈平安笑道:“出门在外,天高地阔的,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裴钱为师父打抱不平,结果还挨了一顿训,她反而挺开心的。 符箓美人带着师徒二人走到了一处幽静院落,月洞门,里边竹影婆娑,她笑道:“到了。” 陈平安与她道了一声谢,撕了所覆面皮,以真实面容示人。走过那条竹林小径,视线豁然开朗,有一座面阔九间的建筑,碧绿琉璃瓦覆顶,只不过没法跟陈平安当年在北俱芦洲捡到的琉璃瓦媲美,后来在龙宫小洞天,陈平安还凭借那几片琉璃瓦,与火龙真人做了笔以谷雨钱计数的买卖,打五折,火龙真人好像要转手卖给白帝城琉璃阁。 所以说长辈缘这种事情,还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院子极大,可以当演武场用,薛怀正在与郭白箓切磋,薛怀是远游境,所以压了一境。 郭白箓弱冠之龄,跻身金身境不久,却是以接连以最强二字跻身的六境和七境。 所以双方问拳,不存在谁欺负谁。 叶芸芸站在檐下,在指点两人出拳。 蒲山叶氏子弟的年轻女修,叶璇玑站在一旁,身穿一件龙女仙衣湘水裙,手腕上系着一串渌水坑虬珠炼化而成的掌上明珠。 难怪姜尚真与蒲山云草堂关系好。 陈平安在院门口那边止步,抱拳行礼。 叶芸芸抱拳还礼。 陈平安没有绕过院子演武的两人,去往檐下,而是就此停步不前,收拳后轻轻伸出手掌,示意叶芸芸继续为两位晚辈指点拳术。 叶芸芸点点头,也不与这曹沫客气。 至于说两个比郭白箓更外人的别洲武夫,会不会因此偷拳,叶芸芸还不至于如此小觑曹沫。 裴钱没有仔细看那两人切磋,更多视线,放在风景上。 陈平安倒是不去刻意回避双方问拳,机会难得,可以大致判断出武圣吴殳和云草堂的拳理。 不过这终究还是境界高了的关系,不然搁在陈平安只是三五境那会儿,估计只要对方不介意,陈平安都能请求双方出拳慢些,不然自己看不清楚。 所以陈平安留心的,不是双方的拳桩招式,而是纯粹武夫身上的那么“一点意思”,这一点意思,又分两种,一种是师传拳种的神意,源头活水从何而来,一种是武夫心性,好似一块心田,决定了一位纯粹武夫能够承载多少的拳意流水,以及脚下所走武道的宽窄,武学成就大致有多高。至于这点意思之外,无非就是武夫体魄的坚韧程度了,是否纸糊,其实挨上一拳,就知道答案。 陈平安与裴钱心声言语道:“天底下武夫学拳,不过是打人与被打两事,最终的追求,无非是个‘我比你多出一拳’。” 裴钱自然听得明白。 陈平安笑问道:“若是让你压境,与那郭白箓问拳?” 裴钱实诚道:“一拳撂倒。前提是神人擂鼓式,就相当于一拳。如果换成其它拳招,估计要两三拳。” 陈平安刚要说话,裴钱赶紧补充道:“师父,我是说自己压境在六境,可没说看不起那武圣嫡传,掉以轻心就压境在五境啊。”陈平安微微一笑,故作镇定,云淡风轻很从容。 其实他方才的意思是说让裴钱压境在金身境,与郭白箓同境切磋技击。 难聊。 喂个锤子的拳。 以前在剑气长城,隐官大人对于自己万一能够返乡,最为心心念念的几件事情之一,就是一定要好好压境,在那竹楼二楼,为开山大弟子喂拳一场。从哪里跌到就从哪里爬起,现在看来,好像只要自己敢压境喂拳,就是从哪里站起来,又从哪里跌倒?这怎么行。 裴钱感叹道:“我又不是师父,压境与人对敌一事,总也做不好。” 陈平安保持微笑,道:“那就再接再厉,不然还要师父做什么。你不用刻意不去看拳,反而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光明正大看就是了,叶芸芸不会介意的。说不定以后郭白箓会主动到落魄山,找‘郑钱’问拳的。” 裴钱挠挠头。 蒲山云草堂的拳法,极其玄妙,讲究一个走桩拳路如步罡踏斗,研习此拳,如同修行,蒲山祖师堂珍藏有十数幅阵图,诸多拳桩拳招,都是从仙人图中演化而出,出手要求拳打卧牛之地,一丈之内分胜负。与敌交手,狭路相逢,快攻直取,蒲山武夫的进退步伐,少且快,拳招简练,势大力沉,任何一个入门的拳架拳招,需要蒲山武夫反复演练数万次甚至数十万次,日积月累,拳意叠加,故而一旦出手,近乎本能,很容易先发制人,而且擅长与敌“换拳”,却是要我之递出三两拳,只换取他人一拳在身,作为云草堂武夫独有的“待客之道”。 若是同境武夫之间的搏命,蒲山武夫被誉为“一拳定生死”。 这也是姜尚真要求叶芸芸不可轻易与武圣吴殳切磋的根源所在,吴殳拳重到了几乎没有武德可言的地步,叶芸芸的拳脚,一样不轻,极其狠辣。 北俱芦洲止境武夫王赴愬,就曾说雷公庙沛阿香打拳像个娘们,云草堂叶芸芸出拳像个爷们,阿香不嫁给黄衣芸当媳妇真是可惜了。 裴钱稍稍用心几分,看过那场问拳后,忍了忍,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与师父悄悄说道:“郭白箓出拳漂亮,对敌也老道,但是真心挨不了重拳,按照师父的说法,就是学拳只学了一半,若是碰上了略占下风的生死厮杀,郭白箓会有大麻烦的。而这个薛怀,拳太死了,竟然压境一事都做得八面漏风,以至于凝滞拳意。师父,武圣吴殳和黄衣芸是不是没有用心教拳喂拳啊?” 陈平安无奈道:“多看少说。” 裴钱哦了一声。 郭白箓是吴殳开山大弟子,极有可能还会同时是关门弟子,所以尽得吴殳拳法真传。 薛怀也是备受叶芸芸器重的嫡传,一场耗费半炷香的问拳,双方真正交手机会,其实就三次,而且双方拳路,质朴无华,几乎没有什么明显的桩架,简而言之,就是都很不江湖武把式,不胡乱跳跃逛荡,不随意拉开身架,嘴上没有咋咋呼呼,落在看热闹的外行眼中,自然也就没啥看头, 若是只学了两家拳架,不得其意,那么在江湖上开个武馆,保证会没生意,要穷得揭不开锅。 叶芸芸说道:“都先休息一炷香,等下薛怀不用压境。” 薛怀和郭白箓同时后撤一步,与对方抱拳致礼。 进了府邸大堂,主客各自落座。 薛怀和郭白箓依旧留在外边。 叶璇玑备好茶水,是云水渡最著名的烂绳茶,茶叶的名字不好听,却好喝,是桐叶洲山上十大名茶之一。 裴钱本来想要站在师父身后,却被陈平安赶去坐下。 陈平安看了眼正襟危坐的裴钱。 很多年前的裴钱,还是个只要能躺着就绝不坐着、能坐着就绝不站着的黑炭小姑娘,每次远游歇脚,只要给她瞧见了桌凳,都会撒腿狂奔,飞快抢占位置,不过那会儿她年纪小,往往坐在椅子上,双脚都踩不到地面。 陈平安收起思绪,望向对面的叶芸芸,开口说道:“晚辈与青虎宫陆老神仙相熟,此次北游,应该会路过清境山天阙峰,到时候为蒲山讨要几颗坐忘丹,就当是与前辈赔礼道歉了。” 叶芸芸摇头道:“礼太重了,曹先生不需要如此客气。” 见那曹沫穿着,青衫长褂如读书人,叶芸芸既然不好直呼其名,就干脆以先生称之。 青虎宫老元婴陆雍,如今是大名鼎鼎的炼丹宗师。 尤其是青虎宫的坐忘丹,更是陆雍炼丹的看家本领之一。 此丹能够帮助修道之人静心养神,温补心窍,祛除修士细微处的隐患,只是坐忘丹极难炼成,除了耗费大堆天材地宝,对天时、地利的要求极高,关键是需要消耗清境山独有的山水灵气,所以昔年桐叶宗祖师堂赏赐有功地仙,经常会有几颗坐忘丹。纯粹武夫不是不能服用此丹,而是实在太过暴殄天物,用陆雍当年与某位“陈公子”的说法,就是坐忘丹送给断头路的莽夫,牛嚼牡丹,太过大材小用了。 对于武夫修士界线不那么明显的蒲山云草堂,一炉坐忘丹,不管是几颗,都是雪中送炭的大补之物。 所以说眼前这个曹沫,确实很会做人。 如果不是双方关系浅,以叶芸芸的脾气,绝对不会含糊,坐忘丹是山上有价无市的稀罕物,若是能够重金购买,溢价再多都无妨,多多益善,青虎宫有几颗,蒲山就愿意买几颗。 只不过当年青虎宫雄踞北方,只会拿这可遇不可求的坐忘丹,去与桐叶宗、太平山这样的山巅大宗门,当人情半卖半送,哪里轮得到蒲山。 何况陆雍是一洲地仙当中,公认最瞧不起纯粹武夫的一位地上真人。 陈平安低头喝了一口茶水,手托茶杯,抬头笑道:“前辈可能误会了,怪我方才没说清楚。晚辈只敢保证陆老神仙,会用一个青虎宫不挣钱也不亏钱的公道价格,卖给云草堂。我现在甚至不敢确定青虎宫就一定有坐忘丹,但是不管如何,只要此丹出炉,陆老神仙就会立即告知蒲山,至于云草堂愿不愿意购买,只看云草堂的决定。” 叶璇玑眼睛一亮,如果不是蒲山叶氏的家法多规矩重,她都要赶紧劝说祖师奶奶赶紧答应下来。 裴钱看似坐在椅子上神游万里,其实一直留心着师父的神色和言语。 果然还是师父行事老道,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若是那叶芸芸一开始就点头答应下来,师父肯定就顺水推舟,白送给蒲山几颗坐忘丹。 可既然叶芸芸有些客气,师父自有补救之法,各有各行云流水的台阶可走。 是师父、蒲山和青虎宫,三方都有些香火情串联起来,所以只是做一件依旧比较在商言商的买卖。 退一万步说,如果叶芸芸这点面子都抹不开,依旧不肯点头,那么今天师父主动登门的赔礼道歉,也就可以顺势点到为止。 叶芸芸思量一番,点头笑道:“那我就先行谢过曹先生了。” 陈平安看似随意道:“若是青虎宫暂时没有现成的坐忘丹,我也会恳请陆老神仙寄信一封给蒲山,大致说明情况。” 叶芸芸看了眼对面的男子,笑了笑,“有劳曹先生,替我与陆老真人道一声谢,若是暂时没有坐忘丹,以后青虎宫炼此丹,先与蒲山打声招呼,我会亲自去清境山取丹,顺便为陆真人和清境山护道一二。” 如果没有先前姜尚真的解释,叶芸芸真要觉得这家伙是在信口开河了。 如今的天阙峰陆雍,绝不能以寻常元婴修士视之。 一洲版图上,如今除了玉圭宗和万瑶宗,别说是云草堂和白龙洞,陆雍都可以完全不卖金顶观的面子。 陈平安站起身,裴钱立即跟着起身。 陈平安抱拳道:“那就不打搅前辈教拳。” 叶芸芸起身,看了眼“郑钱”,笑问道:“不如让郑钱与薛怀切磋一二?” 陈平安看了眼裴钱,裴钱的意思很明确,要不要切磋,师父说了算。真要问拳,一拳还是几拳撂倒那薛怀,师父发话就是了,她好心里有数,掌握好出拳的次数和轻重。 陈平安笑着摇头,“今天还是算了吧,以后我们师徒有机会拜访蒲山再说。” 叶芸芸起身相送,这次她一直将师徒二人送到了月洞门那边,还是那曹沫婉拒了她的送行,不然叶芸芸会一路走到府邸大门。 叶璇玑陪着叶芸芸一起走在竹林小径上,以心声说道:“祖师奶奶,这位曹先生,脾气挺好的。先前我帮忙续茶水那会儿,都不忘与我点头致谢呢。” 如果说那个周肥的眼神,会让女子觉得衣服穿少了。 那么这位曹先生的视线,会让叶璇玑觉得哪怕给他无意间撞见了一幅美人出浴图,他都会非礼勿视。 叶芸芸淡然道,“确实是个正人君子。” 她其实只说了半句话,还有半句,则不宜与一个家族晚辈多说。 曹沫此人太聪明。 叶璇玑还是有些不敢置信,疑惑道:“他真能帮咱们买到一炉天阙峰坐忘丹?这个人情可真不算小了。青虎宫的陆老宫主,因为那桩陈年恩怨,对所有的山下武夫都很反感。” 此丹最玄妙处,在于能够让修士心关处,好似养出山下百姓大门上用以驱邪避秽的两尊门神,帮助修道之人庇护心关。 每当练气士坐忘入定,心神沉浸小天地,还能让一位地仙修士的金丹、元婴,如披羽衣法袍,所以青虎宫独门秘制的坐忘丹,在桐叶洲山上一直又有“羽衣丸”的美誉。 青虎宫一位道门真人,曾经为弟子护道下山历练,被一位远游境武夫重伤,金丹破碎,大道就此断绝。 而打伤此人的八境武夫,他师父后来又被武圣吴殳重伤,需要用几种灵丹妙药来吊命,青虎宫的坐忘丹就是其中之一,远游境武夫亲自去青虎宫求丹药,陆雍不管对方如何低声下气道歉,只是闭门谢客。最终那位止境武夫熬了十年就逝世,不然加上几炉坐忘丹,多活个五六年,问题不大。所以说山上恩怨,太容易风水轮流转,看人笑话的时候偷着乐就行了,就算忍不住笑出声,笑声也别太大。 叶芸芸点头道:“既然曹沫开了这个口,陆雍多半会答应的。” 叶璇玑嫣然一笑,压低嗓音说道:“曹先生一看就是豪阀世族出身,行坐言谈之间,很风流蕴藉呢。” 叶芸芸难得在蒲山晚辈这边有个笑脸,破天荒打趣道:“怎的,才下山游历没几天,就忘记山上的花前月下柳梢头了?” 叶芸芸虽然平时不苟言笑,可到底是一山之主,她也不是什么只知道学拳的武痴,不然蒲山不会有今天的盛况。 叶璇玑俏脸一红,试探性问道:“祖师奶奶,这辈子就没遇到过心动的男子吗?” 叶芸芸摇摇头,“男女情爱,无甚意思,不如学拳,屹立山巅。” 陈平安离开这处府邸后,没有就此离开黄鹤矶返回云笈峰,而是为自己和裴钱都施展了一道障眼法,灵气涟漪萦绕四周,身形面容让人看不真切,然后带着裴钱去了同一条街上的另外一处仙府,在还没有离开叶芸芸府邸的时候,陈平安就已经重新覆上了面皮。 此刻依旧是一位符箓美人开的门,陈平安询问此处是不是金顶观供奉芦鹰的下塌处,符箓美人也不恼,只是笑着不说话,因为不合规矩。陈平安就自报名号和来历,曹沫,姜氏供奉。一听说对方姜氏供奉,又有那头等斋戒牌悬佩在腰间,符箓美人立即说她去通报此事,劳烦曹供奉稍等片刻。 符箓美人虽是傀儡,玉芝岗淑仪楼用上了“阴宅”手段,符箓炼制的美人皮囊本身,就像一座客栈,再让女鬼或是魂 魄寄居其中,就使得每一位符箓美人,无论是姿容还是心智,都与常人无异了。但是淑仪楼符箓美人之所以能够冠绝一洲,是因为负责绘制符箓的两位丹青圣手,一位能够在符纸上绘画出女子的一份独到神韵,使得淑仪楼符箓美人,人人各异,明眸善睐,顾盼生姿,绝不死板,另外一位则能够增添点睛之笔,使得每一位符箓美人都如藏书的善本且孤本。 可惜大妖攻伐,势不可挡,而且手段暴虐,最终玉芝岗毁弃,淑仪楼倒塌,两位身为山上道侣的丹青圣手,都选择了烧尽符箓,然后自毁金丹殉情而死。 在门口等人的时候,陈平安心声问道:“想什么呢?” 裴钱说道:“送人情比收人情,好像更不容易。” 陈平安笑道:“江湖没白走。” 裴钱好奇问道:“师父来找这个芦鹰,是要做什么?” 陈平安说道:“亲眼亲耳确定一下金顶观的门风。” 裴钱说道:“金顶观?尹妙峰和邵渊然?” 陈平安点点头,“那两位大泉供奉,都算我们的老熟人了。” 芦鹰缓缓走到门口,打了个道门稽首,“金顶观首席供奉,芦鹰。” 陈平安还了一个道门稽首,“云窟姜氏二等供奉,玉圭宗九弈峰二等客卿,神篆峰祖师堂三等客卿,曹沫。” 裴钱板着脸,忍着笑。 师父这是嘛呢,一连串随口胡诌的头衔,这到底是有意显摆身份,还是故意露怯与人呢? 芦鹰忍着心中些许不适,神色和善,“不知曹客卿今天登门,所为何事?” 陈平安笑道:“先前有些误会,必须专程登门,好与供奉真人赔个不是。” 芦鹰问道:“是白龙洞尤期与人切磋拳脚道法一事?” 龙门境修士尤期,洞府境修士马麟士。都是一等一的山上修道天才了,尤其是那个在白龙洞辈分极高的麟子,更是板上钉钉的地仙资质,有望成为白龙洞历史上的一位中兴之祖,将来跻身上五境,虽说注定极其不易,却好歹是可以希冀一二的。多少修道之人,所谓的年轻俊彦,其实连地仙二字都不敢奢望。 陈平安点点头,“正是此事。” 芦鹰笑道:“曹客卿是不是敲错门了,老夫来自金顶观,可不是什么白龙洞修士。此次之所以离开道观,只是为那些孩子护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误会是与白龙洞结下的,就该早早去与白龙洞解开误会,曹客卿,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与一个白龙洞小小龙门境的晚辈,没什么好聊的。” 陈平安略带几分讥讽神色,说道:“供奉真人是桐叶洲山上德高望重的前辈,曹沫久仰大名,不来此地,该去何地?就算是白龙洞两位祖师爷今天做客黄鹤矶,我也只当是没看见。至于误会不误会的,说实话,我还真不放在心上,谁该给谁道歉,谁该登门做客,其实暂时还两说。” 芦鹰抚须而笑,轻轻点头,感叹道:“曹客卿是性情中人啊。” 原来又是一个奔着自己金顶观头衔而来的家伙。 这一路,芦鹰实在是见多了。山上的谱牒仙师,山下的帝王将相,江湖的武夫豪杰,多如过江之鲫。 大体上都是称心如意的,吴殳嫡传弟子的郭白箓,和云草堂武夫修士,都很安分守己,就是白龙洞这边不消停,倒也好,让他芦鹰露面机会更多。比如先前在那大泉蜃景城,马麟士这个小惹祸精,招惹到了一个皇亲国戚。 一个瘸腿断臂的邋遢汉子,在酒楼里与一帮糙汉子喝酒,大大咧咧的,好像带着一身的马粪味道,谁能想到这种货色,竟然是大泉女帝的弟弟? 然后在这规矩森严的云窟福地,又是这个马麟士,害得尤期,被一个自称无敌小神拳的小胖子,打得昏死过去。丢尽了颜面,尤期这些天一边闹着要返回师门,一边秘密飞剑传信白龙洞。芦鹰就当是看个热闹散心了。这会儿芦鹰之所以耐心极好,陪着一个狗屁倒灶的玉圭宗末等客卿消耗光阴, 在山上谱牒当中,更加散淡的客卿,本就不如供奉,眼前这个自称玉圭宗末等客卿的家伙,还真让芦鹰提不起什么结交的兴致。 倒是那个当时蹲在栏杆上的那个白衣少年,别看吊儿郎当,满嘴胡话,却极有可能是一位宗字头的谱牒地仙,不显山不露水。路数比他芦鹰还要野修,竟然会仗着境界,敢在姜尚真的云窟福地,对尤期施展定身术,让芦鹰颇为上心。当然还有那个让芦鹰已经记仇在心的周肥,芦鹰就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的桐叶洲,遍地浑水,过江龙实在太多。比如那个来自三山福地的万瑶宗,一对父女,仙人的韩玉树,玉璞境的韩绛树,杜老观主就极其忌惮。 说实话,只要不是远道而来的别洲修士,芦鹰对自家桐叶洲的本土修士,真没几个能入得自己法眼了。 比如眼前这个头衔多达三个、却没一个真正分量足够的家伙,芦鹰就渐渐没了耐心。不曾想那人竟然还有脸视线偏移,瞧了瞧大门内,大概是在暗示自己这位供奉真人,为何不带他们进门一叙?芦鹰心中冷笑不已,刹那之间,他就以元婴修士大神通,试图勘破那道山水涟漪障眼法,芦鹰毫无在意此举,是否犯忌,想要凭此来确定一下曹大客卿的斤两。 那曹沫立即再起一座山水障眼法,脸色隐隐作怒。 芦鹰心中大定,果然是一位境界尚可的山上金丹客。 曹沫摔袖而去,走下台阶,突然转头说道:“以后供奉真人再带人下山历练,最好选择中午出门。” 芦鹰始终站在原地,听得一头雾水,误以为是山上修道之人掰扯的一句玄妙语。 裴钱淡然道:“因为早晚会出事。” 芦鹰脸色阴沉起来。 境界不高,地位不高,胆子倒是不小,果然是那谱牒仙师出身,估计是凭着祖师堂积攒下来的香火情,才在云窟福地和玉圭宗九弈峰捞了个供奉、客卿。 芦鹰第一次抬脚跨过门槛,那两人立即快步离去,其中曹大客卿还有意无意扯了扯腰间斋戒牌。 芦鹰收回那只脚,冷笑一声,转身后老元婴嘀咕一句,这些个狗日的谱牒仙师,到哪里都改不了吃屎的臭毛病。 大街上,陈平安和裴钱都听见了芦鹰那句嘀咕言语,裴钱笑道:“师父,这家伙吵架本事很高啊,骂自己比骂人还凶,输不了。” 陈平安却皱起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毫无线索。 是一种出现了纰漏、遇到了万一的某种直觉,没有道理可讲。 真要讲道理,大概就是这位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一贯挨了打就比较长记性。 裴钱说道:“师父,此人道心污秽不堪,金顶观选用芦鹰担任首席供奉,门风好不到哪里去。” 陈平安嗯了一声。 芦鹰与那跟在身边的符箓美人调笑几句,晃荡回住处后,让那美人离开,老元婴片刻之后,一瞬间跌坐在椅上,双手死死抓住椅把手,一脸匪夷所思,汗流浃背,喃喃道:“怎么可能,此人不是已经返回蛮荒天下了吗?” 先前芦鹰以一道独门秘术勘破障眼法,本来是想要故意打草惊蛇,确定一下那客卿曹沫是否金丹,顺便看一眼那女子的真实姿容。若是生得好看,不看白不看。 这道芦鹰得自一处秘境仙府的神道术法,能够看清一个人的真实面相。 只不过一般情况下,芦鹰不会轻易祭出,一来用处不大,山上修士,面容如何,根本不重要,重要是谱牒,身份,境界,法宝。再者芦鹰的修道之本,之所以能够一步步成为元婴,大半机缘,都出自那座破碎秘境的上古府邸,而那笔陈年旧账,又牵扯到与两个宗门十数位谱牒嫡传悉数身死的惨案,所以哪怕面对那个白衣少年,还有站在黄衣芸身边的周肥,芦鹰都会当自己没有这门比较鸡肋的神通。 哪里想到这一瞧,就给芦鹰瞧出了一桩泼天大祸。 当年在金顶观年轻金丹邵渊然的修道之地,书案之上,芦鹰无意间瞥见过一幅人物画卷,邵渊然在上边写了两个名字。 陈隐,陈平安。 当时邵渊然就神色微变,芦鹰便知道其中必然大有玄机。最终双方一番勾心斗角,芦鹰才得到了一个模糊答案,此人身份难测,来历古怪,曾经在大泉王朝兴风作浪一场,但是邵渊然只说他可以肯定,大泉蜃景城的围而不攻,能够得以保全,是此人原本打算将一座京城视为囊中物了。邵渊然那小子也够心狠,非但不用芦鹰发心誓,只是多说了一句话,就让芦鹰比发誓保密更管用了,因为邵渊然说此人,陈隐和陈平安都是化名,真实身份,极有可能是年轻十人之一,蛮荒天下托月山百剑仙之首,斐然。 芦鹰擦了擦额头汗水,长呼出一口气。 斐然。陈隐,陈平安。 曹沫,姜氏供奉?神篆峰客卿? 为何玉圭宗最终与大泉王朝一样,险之又险,却最终屹立不倒?是不是这里边? 芦鹰又开始满头汗水,就干脆不去擦拭了,道心不稳,只觉得鬼门关走了一遭。 老子反正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曹沫也好,斐然也罢,随你们闹腾去,这桩事情,就算在金顶观杜含灵那边,老子也绝口不提半个字。 芦鹰动作僵硬,缓缓转头,望向屋门口那边,一个发髻扎丸子头的黑衣女子,斜靠屋门,她双臂环胸,似笑非笑。 芦鹰刚要起身,背后就有个温醇嗓音微笑道:“坐。” 一个青衫客站在椅子后边,一根手指轻轻抵住椅背。 芦鹰立即放回刚刚抬起的屁股,呆坐在椅上,好像沦为那个挨了一道定身术的尤期,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老元婴,纹丝不动,除了汗水直流,整个人都不敢随便起念。 背后那人双手叠放在椅背上,笑呵呵问道:“晚辈擅自登门入室,供奉真人会不会生气啊?” 芦鹰不敢摇头晃脑幅度过大,只敢稍稍摇头,一个六亲不认的山泽野修,好像谱牒仙师见着了自家的开山老祖师,斩钉截铁道:“不会不会,晚辈不敢,绝不可能!” 片刻之后,芦鹰面如死灰,嘴唇发抖。 因为不愿束手待毙的老元婴,施展了又一门压箱底的逃命本领,将那金丹和元婴都悄悄凝聚在一粒心神之上,倏忽消逝,想要离开府邸,去与如今唯一信得过的止境武夫黄衣芸通风报信,至于什么云窟福地姜氏,什么玉圭宗神篆峰,他都不敢信了。到时候拉上叶芸芸,躲在她身边,再死死护住一处镜花水月,迅速告知金顶观,自己就有一线生机,而且至多就是名副其实的一线生机。要说昭告天下什么的,拉倒吧,且不说那姜尚真会不会给机会,就算做得到,芦鹰不到必死境地,也绝不愿意如此拿一条命去换功德。揭穿了玉圭宗与蛮荒天下的勾结内幕,又能如何?一桩文庙功德全部落在了金顶观头上,他芦鹰却是身死道消得彻彻底底。 只是千算万算,芦鹰都没有算到,那一粒能让仙人难测的心神,竟是兜兜转转,好像在天地间鬼打墙了。 背后那人笑道:“见风使舵墙头草都当不好,怎么当的元婴前辈老神仙?” 芦鹰喟叹一声,以相对生疏的蛮荒天下大雅言开口说道:“斐然,栽在你手上,我心服口服,要杀要剐都随你了。” 那人点点头,说了两个字,好的。 芦鹰立即苦着脸,再无半点英雄气概,“斐然剑仙,我们再聊聊?只要为我留条活路,我绝对是万事可做的。” 那人伸出一只手,五指如钩,掐住芦鹰的脖子,刹那之间,芦鹰别说是嘴上开口,就连心声言语都成了奢望,但是那人偏偏催促道:“聊?你倒是说话啊。活路?别说是一个元婴芦鹰,那么多死了的人,都给你们桐叶洲留下了一条活路。供奉真人骂人和说笑的本事,真是天下第一。” 裴钱闲来无事,就坐在门槛上。 师父怎么说怎么做,她都不管,裴钱只是伸手摸了摸发髻,再揉了揉额头。不知不觉,好多年没贴符箓了。 很多年前,在年轻女子还是个小黑炭的时候,师父会帮她洗头,教她怎么打理乱糟糟的头发。没有什么山穷水恶,人心鬼蜮,师徒两人在远游路上,好像处处山清水秀。 很多年后,当她一个人行走江湖,总能听到投师如投胎的说法,她觉得老话说得真是有道理,认了师父,她就像一个重新投胎做人的小姑娘,投了个好胎,天底下最好了。 其实这些年,师父不在身边,裴钱偶尔也会觉得练拳好苦,当年如果不练拳,就一直躲在落魄山上,是不是会更好些。尤其是与师父重返后,裴钱连师父的袖子都不敢攥了,就更会如此觉得了。长大,没什么好的。但是当她今天陪着师父一起潜入府邸,师父好像终于不用为了她分心劳神,不需要刻意叮嘱吩咐她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而她好像终于能够为师父做点什么了,裴钱就又觉得练拳很好,吃苦还不多,境界不够高。 等到裴钱回过神,发现师父已经搬了条椅子,与那芦鹰相对而坐。 陈平安转头教训道:“大敌当前,这都敢分心?” 裴钱挠挠头,“师父在啊,就偷个懒。” 陈平安瞪了一眼。 裴钱赶紧说道:“晓得嘞,师父,我下次一定注意啊。” 不过说实话,哪怕裴钱站着不动,挨那元婴芦鹰一道杀手锏术法又如何,还不是她受点伤,然后他毫无悬念地被三两拳打死? 真不是裴钱瞧不起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只谈体魄,哪怕是那玉璞境,真是纸糊竹篾一般。 挨一两拳就喜欢直挺挺倒地装死,可劲儿坑她的钱。 只不过裴钱哪里敢与师父说这种话,求啥都别求板栗,掌律长命这个上了岁数的女子,说话还是有点水准的。 裴钱环顾四周,是一座剑气森严的小天地。 师父是剑仙了啊。 陈平安不知道裴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只是拉着一位久仰大名的元婴老前辈闲聊谈心。 一边听芦鹰讲那斐然流传不广的几个事迹,一边笑骂道:“狗日的东西,厚颜无耻,我可没他这样的孙子。” 芦鹰心中悲凉万分,斐然剑仙你跟我演啥呢?事已至此,意义何在? 陈平安倒是不介意芦鹰坚信自己是那斐然。 最好金顶观杜含灵也是如此认为的,一旦双方各自“心知肚明”,形势就会变得极有意思。 约莫半个时辰后,芦鹰先将那府上担任门房的符箓美人,遥遥施展定身术,再独自将曹沫客卿送到大门口,金顶观首席供奉虽然和和气气,只是神色间难免流露出几分倨傲气态,显然依旧是以前辈自居,与曹沫勉励了几句,双方就此别过。 姜尚真拿出了一条通体雪白的云舟渡船,当然是私人珍藏。渡船以福地月色与白云炼化而成,夜中远游极快,品秩与落魄山的“翻墨”龙舟差不多。 姜尚真没有一起乘坐渡船北上,说是还需要在云窟福地再待个把月,等到胭脂台的三十六位花神评选完毕,他再动身去天阙峰碰头。 白玄比较乐呵,终于能够人手一间屋子了,周肥老哥这样既有钱又仗义的朋友,值得结交。 九个孩子当中,孙春王一直没有露面,始终被崔东山拘押在袖里乾坤当中,崔东山很好奇这个死鱼眼小姑娘,在里边到底能熬几个十年。 修士道心一物最古怪,可能是一块璞玉,需要精心雕琢,可能是一块铁,凶狠锤炼,可能是水中月,外物将其打碎复归圆, 可能是 所以也不是所有剑仙胚子,都适宜在崔东山袖中磨砺道心,除了孙春王,其实白玄和虞青章都比较合适。 崔东山坐在栏杆上,掏出一把折扇,轻轻敲击掌心,问道:“听小胖子说在簪子里边练剑的那些年,你小子其实挺哑巴的,除了吃饭练剑睡觉,至多是与虞青章借些书看,冷眼冷脸的,让人觉得很不好相处。怎么一见着我先生,就大变样了?” 白玄坐在一旁,小心翼翼酝酿措辞,怯生生道:“如入芝兰之室,久而自芳也。” 崔东山扯了扯嘴角,“不够真诚啊。” 白玄耷拉着脑袋,沉默许久,抬起头,望向远处的云海,云海落日,风景奇绝,很像家乡城头。 崔东山说道:“为什么要给自己取个小小隐官的绰号?” 白玄低声道:“我师父是龙门境剑修,师父的师父,也才金丹境。其实我们仨都很穷的,为了让我练剑,就更穷了。” 崔东山说道:“你师父是一位女子?” 白玄嗯了一声,“长得不好看,还喜欢骂人。我小时候又贪玩,每次被骂得伤心了,就会离家出走,去太象街和玉笏街那边逛一圈,埋怨师父是个穷光蛋,想着自己如果是被那些有钱的剑仙收为徒弟,哪里需要吃那么多苦头,钱算什么,” 小时候。 其实这会儿的白玄,也还是个孩子。 只是天底下所有的孩子,都会觉得自己不小了,所有的老人,都在害怕自己太老了。 崔东山说道:“你师父在战场上是不是受了重伤,她去世前,你一直陪着?” 白玄沉默很久,最后点头,轻声道:“也没一直,就只是陪了师父一宿,师父撤出战场的时候,本命飞剑没了,一张脸庞给剑气搅烂了,如果不是隐官大人的那种丹药,师父都熬不了那么久,天不亮就会死。师父每次竭力睁开眼皮子,好像要把我看得清楚些,都很吓人,她每次与我咧嘴笑,就更吓人了,我没敢哭出声。我其实晓得自己当时那个样子,没出息,还会让师父很伤心,可是没办法,我就是怕啊。” 所以白玄,才会那么害怕满脸血污的女鬼。 白玄轻声说道:“那场架,没打赢,可咱们也没打输啊,所以我特别感激陈平安,让我师父,师父的师父,都没白死。” 崔东山问道:“过去这么久了,有没有想跟你师父说的?” “没想过。” 白玄摇摇头,想了想,说道:“大概会说一句,我会好好练剑,师父放心。” 孩子神色专注,在想师父了。 崔东山哦了一声。 刹那之间。 天地茫茫,然后白玄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满脸血污的女鬼,认出她是自己的师父。 师父在看着他。 白玄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有好多话想要跟师父说,而且也不怎么怕她的模样了。 白玄走过去,伸出手,轻轻抓住她的袖子。 崔东山站在师徒二人的身后远处,远远看着这一幕。 渡船上,陈平安在自己屋子里边,篆刻一枚朱文印章,在山下,金石篆刻一途,一向是朱文比白文难。 裴钱安静坐在一旁,在师父篆刻完底款后,问道:“师父是要送给青虎宫陆老神仙?” 清境山天阙峰,青虎宫陆雍。 裴钱印象深刻,是个极其会说话的老神仙,与人客套和送出人情的功夫,一绝。 师父说此次往北,歇脚的地方就几个,除了天阙峰,渡船只会在大泉王朝的埋河和蜃景城附近停留,师父要去见一见那位水神娘娘,以及据说已经卧病不起的姚老将军。 陈平安笑着点头,“见面礼嘛。” 那枚印章的边款:心善是最好的风水。 底款:清境。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摞书籍,买自驱山渡集市,“回屋子抄书去。” 裴钱却没有挪步,取出了纸笔,在师父这边抄书。 陈平安也没拦着,起身看着裴钱的抄书,点头道:“字写得不错,有师父一半风采了。” 裴钱刚要说几句诚心言语,师父就弯曲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提醒道:“抄书写字要专心。” 陈平安坐回位置,拿起一本书。 弟子抄书,师父翻书。 与大泉王朝南方边境接壤的北晋国,比起南齐唯一好点的,就是延续了国祚,经过这些年的休养生息,总算恢复了几分生气, 而南齐的京城,作为曾经蛮荒天下一座军帐的驻扎地,一国山河的下场,可想而知。文武庙全部捣毁,至于城隍、土地,山水神祇,悉数被桐叶洲本土妖族占据高位,从庙堂到江湖,已经不是乌烟瘴气可以形容的了。 这天陈平安走出屋子,来到船头,裴钱正在俯瞰山河大地,她身边跟着纳兰玉牒和姚小妍两个小姑娘。 陈平安问道:“是不是会路过金璜府地界?” 裴钱使劲点头,估算了一下,“约莫八百里。” 她还以为师父会忘了这茬。 遥想当年,只有她一个人陪着师父游历桐叶洲,裴钱第一次亲眼见到山神娶亲的敲锣打鼓,后来还无意间卷入了一场山神水君的厮杀。 与师父重逢之前,裴钱独自一人沿着旧路线游历桐叶洲,期间就经过了那座重建的金璜府,只是裴钱没去拜访的念头。 那位北晋国的金璜府府君,当年被大泉王朝三皇子带人设计,沦为阶下囚,给拘押到了蜃景城,不曾想却因祸得福,逃过了那场劫难。 裴钱与师父大致说了一下金璜府的近况,都是她先前独自游历,在山下道听途说而来。那位府君当年迎娶的鬼物妻子,如今她还成了邻近大湖的水君,虽说她境界不高,但是品秩可相当不低。据说都是大泉女帝的手笔,已经传为一桩山上美谈。 陈平安笑道:“正好,当年我与那位山神府君,约好了将来只要路过就去金璜府做客,与他讨要一杯酒喝。” 崔东山在栏杆上散步,身后跟着双手负后的白玄,白玄身后跟着个走桩练拳的程朝露,崔东山喊道:“先生和大师姐只管去做客,渡船交给我了。” 白玄身后背了一把竹鞘竹剑。 纳兰玉牒和姚小妍有些雀跃,期待不已。 山神府唉,多稀罕的地儿,她们都没瞧过呢。 陈平安祭出一艘符舟,要带着裴钱和两个小姑娘御风远游。 何辜和于斜回两个飞奔而来,嚷着要一起去长长见识。 白玄叹了口气,摇头晃脑,“孩子气,幼稚得很啊。” 结果被崔东山一把抓住脑袋,远远丢向了符舟那边。 白玄大笑一声,拧转身形,竹剑出鞘,白玄脚踩竹剑,迅速跟上符舟,一个飘然而落,竹剑自行归鞘。 看得何辜和于斜回羡慕不已,白玄这家伙不愧是洞府境。 纳兰玉牒没好气道:“曹师傅说了,不许我们泄露剑修身份。” 白玄嗤笑道:“小姑娘家家的,头发长见识短,有崔老哥在,山山水水,风里来云里去,小爷我百无禁忌。” 裴钱笑问道:“百无禁忌?大白鹅教你的道理?” 白玄赶紧掂量了一下“大师姐”和“小师兄”的分量,大概觉得还是崔东山更厉害些,做人不能墙头草,双手负后,点头道:“那可不,崔老哥叮嘱过我,以后与人言语,要胆子更大些,崔老哥还答应教我几种绝世拳法,说以我的资质,学拳几天,就等于小胖子学拳几年,以后等我独自下山历练的时候,走桩趟水过江河,御剑高飞过山岳,潇洒得很。崔老哥先前感慨不已,说未来落魄山上,我又是剑仙又是宗师,所以就属我最像他的先生了。” 裴钱微笑道:“学拳好。” 白玄觉得有些不对劲,赶紧亡羊补牢,“裴姐姐,以后真要切磋,你可得压境啊,我毕竟年纪小,学拳晚。” 裴钱点头道:“没问题,到时候我需要压几境,都由你说了算。” 白玄哈哈笑道:“裴姐姐是习武之人,一定要一口唾沫一颗钉啊。不过裴姐姐不用太担心,我虽然学拳晚,但是我学拳快、破境更快啊,到时候咱俩切磋,估计裴姐姐不用压境太多。” 裴钱嗯了一声,“肯定的。” 陈平安瞥了眼白玄,眼神怜悯,这个自作聪明的小王八蛋,好像比陈灵均还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白玄以心声问道:“玉牒玉牒,这个裴钱到底武夫几境?咱们可是同乡,你不能胳膊肘往外拐,故意骗我。” 纳兰玉牒说道:“裴姐姐一直没说自己的境界啊,小妍在云笈峰那边问了半天,裴姐姐都只是笑着不说话,到最后给小妍问烦了,裴姐姐只说她如果跟师父切磋的话,大概百来个裴钱才能勉强打个平手。” 白玄看了眼那个年轻女子,怪可怜的,身为隐官大人的开山大弟子,资质天赋看来都很平常啊。 距离那金璜府还有百余里山路,符舟悄然落地,一行人步行去往山神府。 白玄问道:“曹师傅,闹哪样,两条腿走路多费劲,不够仙气,小心咱们在金璜府门口吃个闭门羹。府君大人,一听就是个有自己宅子的大官,崔老哥与我说过,在浩然天下,宰相门房三品官,牛气得很。” 纳兰玉牒埋怨道:“就你话多。洞府的境界,剑仙的口气。” 何辜点头道:“” 于斜回补充道:“小小隐官这个绰号不太够,大大隐官才配得上咱们白玄。” 白玄斜眼他们仨,“等我开始学拳,随随便便就是五境六境的,再加上个洞府境,你们自己算一算,是不是就是上五境了。” 陈平安笑着摇摇头。 裴钱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根绿竹杖, 她想起一事,就是在这附近,她人生当中第一次拿到了符箓,一张宝塔镇妖符,一张阳气挑灯符,不过起先是师父借给她的,用来帮她壮胆子,后来才送给她。 裴钱悄悄说道:“师父,在金甲洲那边,我碰到符箓于仙了。” 陈平安有些惊讶,“那位被誉为独占符箓一道的于老神仙?” 裴钱笑着点头,赧颜道:“战场上,于老前辈不但帮我打杀了一头玉璞境妖族,最后还送了我那头玉璞境的本命物,半仙兵品秩。” 陈平安感慨道:“前辈果然仙气无双,就该于老前辈合道星河,跻身十四境。” 裴钱嗯了一声。 百余里山路,对于陈平安一行人而言,其实不值一提。而且相较于上次陈平安途经此地的崎岖道路,要宽阔许多,陈平安瞥了几眼,就知道是朝廷官府的手笔。 路过一座横跨溪涧的石拱桥,陈平安蹲在桥头看那十分崭新的界记碑,微微皱起眉头。 他有些犹豫,要不要拜访金璜府了。 裴钱问道:“师父,怎么了?” 陈平安起身道:“可能会有是非。” 稍作思量,陈平安笑道:“没关系,我喝完酒就走。” 距离金璜府三十里,山清水秀,溪水潺潺,临水建有一处行亭。 有一队披甲锐士在路旁散乱而坐,小赌怡情,只是嗓门都不大,因为行亭里边还有一位盘腿吐纳的修道之人,手捧拂尘。 一位年轻武将斜靠亭墙外,双臂环胸,闭眼屏气凝神。 陈平安让裴钱他们停步,独自走向前。 行亭内外两人,观海境修士,五境武夫。 年轻武将睁开眼,淡然道:“如果你们是去金璜府,就可以回了,如今这边已经山水封禁。” 陈平安转头望向一处,溪涧一处碧绿幽幽的稍深水潭当中,浮现出一颗脸色惨白的脸庞,一头青丝如水草散开,少女面容,身穿一件石榴裙,然后她坐在对岸石上,不过双脚所穿绣花鞋,依旧没入溪水,她好像故意与那年轻武将争锋相对,笑道:“封山?我们金璜府怎么不知道?这位先生如果是要去府上做客,我可以带路。” 行亭里边的老神仙冷哼一声,轻挥拂尘,行亭外的溪涧如被筑造水坝,拦截流水,水位一直抬升,再无溪水流入那处小水潭。 那女鬼也不介意,只是她身形稍矮,双腿入水更多,好像记起一事,与那青衫男子说道:“不用担心原路返回,会被某些人穿小鞋,咱们金璜府有路直通松针湖,泛舟游湖,风景极美,想要登岸,无需计较渡船会不会被蟊贼偷去,松针湖的湖君娘娘,本就是我们金璜府的夫君夫人哩。” 陈平安这才开口笑道:“那就叨扰了。” 那位施展水法截取溪水的老神仙,终于睁开眼睛,冷笑道:“小小水鬼,大放厥词,活腻歪了?” 年轻武将好像改了主意,挥挥手,示意那些披甲武卒放行,还与那佩刀悬酒壶的青衫男子说道:“你们最好不要在那金璜府逗留太久,神仙打架俗子遭殃,不是一句玩笑话。至于游览松针湖,倒是可以随意。” 陈平安拱手谢过。 年轻武将点点头。 陈平安走在溪边道路上,那头金璜府出身的女鬼则一手拎着裙角,行走水面上。 行亭那边。 名为郭仪鸾的观海境老修士走到门口,讥笑道:“刘将军,你倒是好说话,说放行就放行。” 年轻人,名叫刘翚,才二十多岁,就已经是正五品武将,关键是还有个北晋国临时设置的五方山水巡检身份,也就是说一国北岳山水地界,年轻人可以指挥调动山君之下的所有山水神灵,各州郡县城隍,各地文武庙,都受年轻人辖制。 刘翚是北晋国的郡望大族出身,不过却是靠军功当上的将军,道理很简单,家族早已覆灭在那场一洲陆沉的浩劫中。 除此之外,传闻年轻人与北晋新帝,相逢于患难之际。 而更有小道消息,说皇帝陛下那个联姻外嫁别国的妹妹,其实与这个年轻将军,是有故事的。 年轻武将神色淡然,“一个不小心,真要与大泉王朝撕破脸皮,打起仗来,郭仙师可能比我更好说话。” 老修士脸色阴沉,冷哼一声,返回行亭继续吐纳修行。 金璜府的山水谱牒,其实早已“搬迁”到了大泉王朝,而金璜府却位于毫无争议的北晋国版图之上,所以再不挪窝,就会名不正言不顺。哪怕是吵到大伏书院的圣人山长那边去,也还是大泉王朝和金璜府不占理。 现在比较微妙的事情,其实还是那座八百里水面的松针湖,这座大湖的归属以及划分,确实有待商榷。 北晋皇帝的意思很明确,金璜府必须北迁,最好还能够拿下整座松针湖,若是大泉那边仗势欺人,那就去书院找圣人评理。 北晋这边的底线,就是将松针湖一分为二,让那座湖君水府只占据约莫四分之一的松针湖水域。 关于此事,两国已经其实吵了好几年,闹哄哄的,大泉王朝,庙堂上下,都极为强硬,尤其是一些青壮官员和边关武将,都已经嚷着要让北晋听一听马蹄声了。 溪涧中,那女鬼转头望向岸上,微笑道:“客人瞧着面生。” 陈平安笑道:“姑娘觉得我面生很正常,约莫二十来年前,我路过金璜府地界,刚好瞧见了府君大人的迎亲队伍,后来还有幸见过府君一面,当年没能喝上一杯兰花酿,这次路径贵地,就想着能否有机会补上。” 那女鬼愣了愣,立即有了些疑心。 因为当年她就在那山神娶亲的队伍当中,怎么不记得见过此人? 陈平安其实先前一眼就认出了她,笑道:“姑娘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有个黑炭小丫头,不小心犯了山水忌讳?你们非但没有计较,后来接到山神夫人返回金璜府,姑娘你当时手持灯笼,得了老嬷嬷的许可后,你还邀请过我去参加婚宴,只不过我当时着急赶路,错过了府君大人的新婚酒宴。” 裴钱手持行山杖,会心一笑。 那女鬼蓦然而笑,“是你?!那会儿你还是个少年……年轻公子呢!难怪我没有认出来。” 可不是任何人都能撞见山神娶亲的,要么就是个病秧子,阳气太稀薄,要么就是下山游历的修道之人了。 只是女鬼心中幽幽叹息,眼前这位男子,多半不是什么山上高人了。 不然才短短二十年,对方就面容变化如此之大,教她全然认不出。 如今金璜山神府和松针湖君府,是一家亲,府君老爷和湖君夫人,比那山上修士更加神仙道侣。 但当下山水两府,依旧是个多事之秋的处境。 不然行亭那边,就不会有人说什么山水封禁的混账话了。 一位观海境的老神仙,确实道法不俗,可一般情况下,哪敢与金璜府和湖君府犯横。 说到底,还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自家老爷夫人是如此,那位老神仙也是这般。问题在于自家金璜府不在大泉王朝境内,而是位于北晋国境内。 那女鬼伸手在袖口上一抹,双指间捻住一条寸余长短的青鱼,朝那尾小青鱼,她轻轻呵了一口气,对其“点睛”,再心声言语道数句,然后轻轻一丢,游鱼入水,一个摆尾,去势极快,倏忽不见。 那尾传信青鱼很快就赶到了金璜府门房那边,山精出身的老人,不敢怠慢,立即将消息禀报上去。 一位身穿金色法袍的男子,正是昔年北晋五岳山君之下的第一山神,金璜府府君,郑素。 他得到那条青鱼密信后,立即动用大泉王朝赠予的一把传信飞剑,传讯坐镇湖君府的妻子,柳幼蓉。 当年那场厮杀,如果不是那个过路人,一符一剑就截杀了松针湖淫祠水神,否则后患无穷。 只不过这个内幕,除了妻子和几个心腹,郑素没有多说。 郑素今天走到大门口,耐心等待那位有恩于金璜府的“少年仙师”。一位府君大人,流露出近些年少有的喜庆神色。 去往金璜府的道路上,裴钱手持行山杖,突然喊了一声师父。 陈平安转过头,“怎么了?” 裴钱咧嘴一笑,没说什么。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五十六章 剑修如云 见着了那一行访客,金璜府君走下台阶,快步向前,重重抱拳,朗声笑道:“郑素见过恩公。” 虽然面容改变极大,从一个佩剑系酒壶的白袍少年郎,变成了眼前这个青衫长褂的成年男子,但是郑素还是一眼就确定了对方身份。 正是当年那个陌路相逢的少年剑仙,事了拂衣,不曾留名,十分风流。 何况眼前男子腰间还悬着那枚让郑素眼熟至极的朱红色酒壶,一如当年。 陈平安拱手还礼,笑道:“叨扰府君了。” 郑素立即侧过身,陈平安伸出手掌,最终两人并肩走向金璜府大门,郑素小声歉意道:“方才得知恩公光临寒舍,我就立即传信松针湖,不曾想拙荆有事脱不开身,暂时无法赶回府上。” 郑素其实心中颇为古怪,方才等人时,金璜府这边其实收到了松针湖水神庙那边的传信飞剑,竟然是一位身份隐秘的大泉供奉仙师,代为回信金璜府,甚至不是妻子柳幼蓉的手笔。这太不合常理,妻子绝不会随便离开水府,若是平时,郑素肯定就已经动身赶赴松针湖,妻子虽说身份殊荣,如今已经贵为大泉王朝的第二等江水正神,是整座松针湖的正统湖君,但妻子其实不过是相当于洞府境的金身和道行,她更不擅长与人斗法,这几年她硬着头皮的所谓修行,看得历来就精通厮杀的郑素是又好笑又心疼,到最后还是让她不要勉强了,打打杀杀这种事情,不适合她。以前是,如今是,以后还是。 陈平安以心声言语道:“晚辈曹沫,宝瓶洲人氏,这是第二次游历桐叶洲。” 这是来时路上打好的腹稿。 如果不是通过一系列细节,确定如今金璜府成了个是非之地,其实陈平安不介意坦诚相待,与金璜府告知真名。 一位能够开辟府邸的山神府君,哪里需要朝廷帮忙铺设一条官道,作为敬香神道,甚至专门在桥头设立界碑,表明此地是北晋山水地界?而且立碑之人,可不是什么郡守县令之类的地方父母官,界碑落款,是那北晋国的礼部山水司。至于之后行亭那边的异样,不过是确定了陈平安的心中设想,大泉刘氏……如今应该是大泉姚氏皇帝了,显然是想要借助金璜府、松针府的最终归属勘定,作为契机,在与北晋进行一场庙算谋划了。 郑素开怀笑道:“我们金璜府的兰花酒酿,在桐叶洲中部都是鼎鼎有名的好酒,路过金璜府,可以不见劳什子郑府君,唯独不能错过这兰花酿。” 落座后,陈平安有些尴尬,除了师徒二人,还有五个孩子,闹哄哄的,像一伙人跑来金璜府蹭吃蹭喝。 老气横秋的白玄,眼神一直在四处转悠的纳兰玉牒,很怕生的姚小妍,年纪不大个子挺高的何辜,略微斗鸡眼、说话比较耿直的于斜回。 一行七人,一个止境武夫,一位山巅境武夫。 六个半剑修。其中白玄和纳兰玉牒都是洞府境剑修,按照山上规矩,两个孩子如此小小年纪,就早早成为中五境剑修,都可以为被称呼为小剑仙了。 简单来说,行亭里边那位手捧拂尘的观海境老神仙,真要搏命,白玄和纳兰玉牒只要联手,说不定也就是各自一飞剑的事情。 郑素笑道:“我已经让府上准备饭菜,都是些山上野味和松针湖鲜,至多两刻钟,就能与曹仙师喝上兰花酿。” 这位府君自然是打破脑袋,都想不到这拨客人的路过做客,就已经让一座金璜府足可称为“剑修如云”了。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有劳府君带我四处走走。” 郑素有些意外,仍是主随客便,点头笑道:“乐意之至。” 裴钱从椅子上起身说道:“师父,我看着他们就是了。” 陈平安以心声提醒道:“记得在金璜府用真名就可以了,别用‘郑钱’。” 裴钱点点头。 等到曹师傅和那一袭金袍的府君大人离开大堂,纳兰玉牒一个蹦跳起身加转身,摸着椅背上边的灵芝纹,“裴姐姐,啥木头做的椅子,瞧着可贵气老值钱哩。” 裴钱坐回位置,笑道:“不晓得,不过肯定值钱。记得瓶瓶罐罐的,不要乱碰,都是动辄几百年的老物件了,更值钱。” 纳兰玉牒笑嘻嘻道:“不小心碰碎了,就拿小妍赔,留在这儿当丫鬟。” 姚小妍始终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可怜兮兮道:“玉牒姐姐,别吓唬我。” 何辜是九位剑仙胚子里边个子最高的,翘着二郎腿,一晃一晃,“原来山神府也就这样嘛,还不如云笈峰和黄鹤矶。” 稍微有些斗鸡眼的于斜回,身体一滑,瘫靠在椅子上,长呼出一口气,“舒坦,以后我也要做几把这样的椅子。” 白玄刚要脱了靴子,盘腿坐在椅子上。 裴钱说道:“坐好。” 白玄翻了个白眼,不过还是打消了念头。裴姐姐虽说习武资质平平,但是曹师傅开山大弟子的面子,得卖。 裴钱耐心解释道:“下山下水忌讳多,出门在外,要切记入乡随俗一个道理,我们又是客人,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白玄侧身趴在椅把手上,唉声叹息道:“规矩贼多,好烦人啊。” 裴钱将行山杖横放在膝,没理睬白玄的抱怨,开始闭目养神。 裴钱倒是真心没觉得白玄这孩子如何烦人,每当她回想一下自己的初次游历,裴钱就会觉得白玄其实已经算话很少、很懂事了。 只是再不烦人,也不是白玄被某部功劳簿遗漏的理由,按照目前这个情形,估计不等回到落魄山,裴钱就该为白大爷换一本新账簿了。 不过裴钱当下比较好奇一事,为何师父和小师兄,都故意让白玄始终误会一件事,而不去故意点破。 白玄好像早早认命了,他虽然目前境界最高,已经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但是好像白玄肯定自己就是剑道未来成就最低的那个。孩子剑也练,熬得住吃得苦,只是心气却不高。 可按照师父和大白鹅关于九个孩子本命飞剑的大致阐述,再加上白玄自身的性情天赋,裴钱怎么看白玄,不敢说这孩子将来一定成就最高,但绝对不会低。事实上,如今九个孩子里边,白玄就已经隐隐约约成为了领头人。而这种无形中显露出来的气质,在如今的裴钱看来,既机缘不断又意外横生的修行路上,至关重要,就像……师父当年带着宝瓶姐姐、李槐他们一起游学大隋书院,师父就是那个自然而然成为保护所有人的人,而且会被旁人视为理所应当的事情,天经地义的道理。 假设师父和自己、小师兄都不在身边,白玄就会一下子脱颖而出,肯定会是那个置身乱局、一锤定音的人物。 裴钱犹豫了一下,聚音成线,只与白玄密语道:“白玄,你以后练剑出息了,最想要做什么?” 白玄眼角余光迅速一瞥,发现裴姐姐是在与自己单独聊天,就继续懒洋洋趴着,心声答道:“不想做啥啊,现在唯一的盼头,就是以后遇到那个白龙洞同龄人,然后他刚好走夜路落单了,一剑戳他半死就跑,小爷帮他长长记性,来无影去无踪,做好事不留名。” 裴钱没了继续说话的念头,难聊。 大概师父最早带着自己的时候不爱说话,也是因为这样? 裴钱转头扫了一眼五个孩子。 何辜和于斜回最投缘,正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说那穿石榴裙的溪涧女鬼姐姐长得挺俊俏,一点都不吓人,确实是比裴姐姐好看些。 纳兰玉牒在直愣愣盯着金璜府大堂几幅名贵字画,姚小妍在勤勤恳恳温养飞剑,拥有异于常人的三把飞剑,总是让姚小妍有些手忙脚乱,有些烦恼。关键是姚小妍觉得自己太笨,胆子太小,飞剑又太多且无用,所以小姑娘担心在修行路上走着走着,自己就成了最没用惹人嫌的那个拖油瓶。 裴钱对姚小妍悄悄说道:“小妍,休歇的时候,不用这么刻苦练剑,不然一辈子都很累的,听裴姐姐的,以后专心的时候专心练剑,怎么专心都不为过,放心的时候放心游玩,怎么放心都别怕别人说你偷懒,因为对于练气士来说,一辈子很长的,我们先不急于求成。” 姚小妍闻言立即收敛心神,微微红了脸,赶紧与裴姐姐轻轻点头。 裴钱说完之后,哑然失笑,有些自嘲,是不是收了个阿瞒当不记名弟子的缘故,自己竟然都会与人讲道理了?就是不知道小哑巴似的阿瞒,以后能不能跟这帮孩子处得来?裴钱一想到这件事情,便有些忧心,毕竟阿瞒的身份就摆在那边,是山泽精怪出身,而这些剑仙胚子,又来自剑气长城,应该会很难融洽相处吧?算了,不多想了,反而有师父在。 白玄,本命飞剑“云游”,一旦祭出,飞剑极快,而且走得是换伤甚至是换命的蛮横路数,问剑如棋盘对弈,白玄极其……无理手,同时又十分神仙手。 纳兰玉牒,是九个孩子当中,唯一一个拥有两把飞剑的剑仙胚子,一把“杏花天”,一把“花灯”,攻守兼备。 姚小妍,则是唯一一个拥有……三把飞剑的下五境剑修,“春衫”,“蛛网”,“霓裳”,三把飞剑的本命神通,都极其相似,不重攻伐,擅长防御,可以视为小姑娘一天到晚,同时身穿了三件法宝品秩的法袍,自然能够天然反哺肉身,裨益剑修魂魄。照理说,姚小妍在先天二字上得天独厚,破境应该是最快的一个,只是姚小妍相对性情软糯,修行路上,被后天心性拖了后腿。 何辜,飞剑“飞来峰”。 于斜回,飞剑“破字令”。 尤其是白玄的那把本命飞剑,其实天生最适宜捉对厮杀,甚至可以说,简直就是剑修之间问剑的第一流本命飞剑。 这也是为何白玄会有那些“求你别落单”、“有本事单挑”的口头禅。 只是从进入玉簪子练剑,直到现在身在桐叶洲金璜府,白玄还是因为自己的飞剑,在避暑行宫档案中落了个“丙下”等,一直误以为自己的剑道资质,是九人当中最差的,极有可能是未来成就最低的那个人。 倒不是说隐官大人坐镇多年的避暑行宫,故意针对白玄这么个都没机会上战场的孩子,而是剑气长城是一处战场,一旦剑修置身于四面八方皆死敌的战场,白玄哪怕一剑功成,就极有可能需要立即撤离战场,而在剑气长城,厮杀惨烈,剑修数量与那蛮荒天下的攻城妖族,太过悬殊,白玄的本命飞剑,注定了他极其不适宜离开城头厮杀,甚至可以说白玄就天生不适合剑气长城,曾经的剑气长城。 所以在孩子的家乡,白玄的飞剑品秩,按照当年避暑行宫那种极为事功的评选规矩,只得了一个“丙下”。而且在剑气长城,白玄拥有如此一把飞剑,当真能够让这个孩子最终跻身金丹,甚至是元婴?说不定一场大战,至多几场大战过后,就已经飞剑毁弃了,连剑修都当不成了。 事实上,当年能够被外乡剑仙带回浩然天下的孩子,全部都是资质极好的剑仙胚子,比如皑皑洲剑仙谢松花带走的两位剑仙胚子,举形和朝暮,举形的那把“雷泽”,当年被避暑行宫评为乙中品秩,而小姑娘朝暮的两把飞剑,“滂沱”和“虹霓”,则被评为“乙下”和“丙上”。 除了类似剑仙吴承霈“甘露”在内,这拨屈指可数的甲等飞剑之外,其实乙丙总计六阶飞剑,在剑气长城都算品秩极好了。 不光是跟随谢松花的举形和朝暮,还有郦采带走的陈李和高幼清,所有比白玄他们更早离开家乡的剑仙胚子,飞剑其实也都是乙、丙。 所以当白玄从剑气长城来到了浩然天下,只要白玄到了落魄山后,能够给他一步一步熬到金丹境,一点一点稳固提升飞剑品秩,白玄就会是一个后劲极强、杀力极大的剑修。 裴钱挺期待这些孩子在落魄山的修行。 郑素带着陈平安闲逛金璜府,路过一座古朴茅亭,四周翠筠茂密,苍松蟠郁。 一路闲聊走到这里,陈平安开门见山道:“府君,我们今天拜访,有些不赶巧了。” 郑素没有藏掖,坦诚道:“曹仙师,实不相瞒,如今我这金璜府,实在不是个适合待客的地方,想必你先前路过亭子,已经有所察觉,等下咱们喝过了酒,我就让人带你们乘船游历松针湖,职责所在,我不便多说内幕,本来是想着先喝了酒,再与恩公说这些大煞风景的言语。” 陈平安点头笑道:“好的,帮不上忙,总比帮倒忙要好些。” 郑素松了口气。 如此最好。金璜府没理由让这位恩公,卷入一场云诡波谲的两国大势当中。 山水重逢,喝酒足矣,好聚好散,相信以后还会有重新喝酒、只是叙旧的机会。 陈平安和郑素步入茅亭落座。 陈平安问道:“那位姚老将军的身子骨?” 郑素叹了口气,此事根本不算什么秘密了,朝野上下都知道,没什么忌讳,“当年离开蜃景城之前,我还专门拜访过老将军,那会儿老将军就已经无法起身下床了,这些年想必就更是硬撑着。” 陈平安又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草木庵是大泉第一大仙家,那位徐仙师除了擅长雷法,还是位精通炼丹的医家高人,所炼丹药,好像可以延年益寿。” 事实上,草木庵仙师徐桐,早就死在了隋右边那把痴心的剑下。 但是以大泉王朝如今在桐叶洲的地位,以及姚家的身份,不管那位大泉女子皇帝与谁求药,都不会被拒绝。 只说那场缔结桃叶之盟的地点,就在距离蜃景城只有几步路的桃叶渡。 郑素摇头道:“曹仙师有所不知,那草木庵已经是大泉的老黄历了,这座仙府是代代相传的子承父业,早年先是上任主人徐桐突然闭关,让位给了嫡子,后来那场灾殃临头,疾风知劲草,草木庵竟然暗中勾结妖族畜生,差点就给草木庵修士打开了护城大阵,所以草木庵的丹药失传已久,不提也罢。这些年为了姚老将军,皇帝陛下四处求药,别说是金顶观,陛下甚至让人去了一趟玉圭宗神篆峰,向韦宗主求来了一枚珍稀丹药不说,据说连那远在宝瓶洲的青虎宫陆老神仙,陛下都已经派人专程跨洲远游,找过了。” 郑素见那曹沫神色平静,多半是先前那次游历桐叶洲,往北路过大泉境内,听闻过姚家边骑,而金璜府之所以能够重新崛起,郑素对姚家感恩最多,就忍不住多说了几句,由衷感慨道:“曹仙师应该也明白,凡夫俗子也好,纯粹武夫也罢,所谓的仙家灵丹妙药,作用有限不说,还难免犯冲,寻常时用以培本固元的药膳还好说,治病救命一事,一着不慎,就会是治标损本的下场。所以姚老将军的身体,我在这里说句难听的,真是大势已去、大限将至了。只不过老将军能够熬到这个岁数,接近百岁高龄,如今大泉王朝的国势,又蒸蒸日上,必然会崛起成为桐叶洲最强大的王朝之一,老将军算是寿终正寝,想必不会有太大的遗憾。” 其实对于一位岁月悠悠、开辟府邸的山水神祇而言,早已看惯了人间生死,若非对大泉姚氏太过念情,郑素不至于如此感伤。 陈平安双拳紧握放在膝上,轻轻松开,点了点头,问道:“看那北晋国先立碑、再拦路的架势,是要铁了心催促府君北迁了?你们大泉皇帝陛下那边是什么意思?会不会让府君太难做?” 金璜府只要是北迁,其实郑素就不会难做人,真正难做人的,是大泉朝堂决意让金璜府扎根原地, 郑素心中叹了口气,说了句含糊言语:“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管皇帝陛下如何决断,都是我们这些山水小神的分内事,照做就是了。” 陈平安说道:“大泉和北晋,将一座松针湖对半分,是比较讲道理的。” 郑素神色无奈。 若是双方如此商量,就好了。北晋国力孱弱,尚且不愿如此退让,一定要整座金璜府都搬迁到大泉旧边境线以北,至于更加强势的大泉王朝,就更不会如此好说话了。从京城内的申国公府,到大泉边军武将,朝野上下,在此事上都极为坚决,尤其是专门负责此事的邵供奉,都觉得往北搬迁金璜府,但是依旧留在松针湖南端一处山头,已经让步够多,给了北晋一个天大面子了。 几次郑素私底下去往松针湖,陪同参加的边境议事,听那邵供奉的意思,好像北晋只要贪得无厌,胆敢得寸进尺,别说让出部分松针湖,就连金璜府都不用搬了。 或者搬就搬,往南搬! 北晋本就国力弱于大泉王朝,不然也不会被当年那支姚家边骑压得喘不过气,如今的北晋,更是虚弱不堪,一个东拼西凑的空架子,连那一国中枢所在的六部衙门,都是老的老,个个很上了岁数,老眼昏花,走路都不太稳当了,小的更小,升官却不快不行,京城朝堂尚且如此,更何谈大小军伍,鱼龙混杂,地方官府处处是滥竽充数的官场乱象。 一开始妻子升任松针湖水神,塑金身,建祠庙,纳入山水谱牒,以鬼魅之姿担任一湖府君,金璜府郑素当然大为欣喜,如今却让郑素忧愁不已。确实是自己小觑了那位皇帝陛下的驭人手段。 只不过这些内幕,却不宜多说,既不符合官场礼制,也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大泉能够如此厚待金璜府,不管皇帝陛下最终做出怎样的决定,郑素都绝无半点推脱的理由。 所以郑素笑着摇头道:“我就不与恩公聊这些了。” 这位府君还是担心连累曹沫,若只是那种与松针湖淫 祠水神做大道之争的山水恩怨,不涉及两国庙堂和边关形势,郑素觉得自己与眼前这位外乡曹剑仙,意气相投,还真不介意对方对金璜府施以援手,反正赢了就饮酒庆贺,山不转水转,郑素相信总有金璜府还人情的时候,哪怕输了也不至于让一位年轻剑仙就此裹足不前,深陷泥泞。 年轻人毕竟是一位山上最为难缠的剑修,与人寻仇,几乎极少有什么隔夜仇,一剑破万法,可不是什么剑修自夸的说法,就算一剑杀不了人,两三剑下去,就立即御剑远遁,隔三岔五再来上这么一遭,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一座仙家门派难不成就此封山?再不谈什么弟子下山游历了? 而练气士想要与剑修寻仇,却是麻烦极多,剑修几乎少有是那山泽野修的,一个个山头背景底蕴深厚,以及那些个更加剑仙的祖师爷? 陈平安歉意道:“我离乡下山历练不多,至多懂些山水规矩,官场规矩就两眼一抹黑了,不该有此问的。” 郑素起身笑道:“不用多想,喝酒去,天底下没什么一壶兰花酿摆平不了的事。曹仙师能喝几壶是几壶,喝不了三壶,就多带几壶在路上喝。不过我看曹仙师不像是个不会喝酒的,三壶而已,不在话下。” 劝酒这种事情,金璜府君当下还不知道遇到了一位当之无愧的前辈高人。 只不过陈平安突然说道:“府君,酒可能要先余着了,我临时有事,需要远游一趟,大概需要两三天功夫,具体多久还不好说,我会尽早赶回金璜府。” 郑素愣在当场,也没多想,只是一时间不好确定,曹沫带来的那些孩子是继续留在府上,还是就此去往松针湖,当然是后者更加妥当安稳,但是如此一来,就有了赶客的嫌疑。 陈平安笑道:“我那弟子裴钱,还有几个孩子,就先留在府上好了,我争取速去速回。” 郑素点头答应下来,虽说是大泉、北晋两国边境,如今是暗流涌动的形势,可金璜山府和松针水府,山水相依,又有两位身份隐蔽的大泉供奉,就在,想必就算有事,还不至于护不住一拨外乡孩子。毕竟如今大泉和北晋,不管双方国力是否悬殊,行事都必须牢牢占据大义二字,不然在大伏书院那边就会输掉道理,而只要失去了书院的支持,可谓万事皆休。 陈平安走出茅亭,与郑素抱拳告辞,脚尖一点,身形拔地而起,转瞬即逝,而且悄无声息。 郑素心中大为震撼,自己可是一地山神府君,莫说是近在咫尺的灵气涟漪,便是方圆百里的山水气数流转,都尽在掌握中,曹沫的离去,又并非什么陆地神仙施展了缩地山河的神通,若非凉亭外地面的些许尘埃飘扬,郑素都要误以为是一位上五境大修士的隐匿术法了。 陈平安先去了一趟渡船,崔东山摇摇头,答案很简单,不成。 虽然知道会是这么个答案,陈平安还是有些伤感,修道登山,果然是既怕万一,又想万一。 让崔东山多照看着些金璜府,陈平安再一脚蹬地,瞬间离开渡船,独自御风远游大泉蜃景城,风驰电掣,却依旧隐匿本该去势如虹的惊人气象。 既然先生有命,崔东山就老老实实坐在栏杆上,瞪大眼睛看着那座金璜府,连同八百里松针湖一并收入仙人视野。 崔东山取出一把折扇,鸟瞰大地,随意施展望气神通,眼帘内,人间大地虽是白昼时分,却依旧如获敕令,同时亮起一盏盏大小不一、明暗不定的灯笼,有些飘摇不定,极其模糊,小如芥子,好像山风一吹就灭,有些灯火凝练,大如拳头,比如行亭那边的北晋国年轻武将,竟然还是个有武运傍身的将种子弟,与北晋皇帝和国祚也有些不小的纠缠,所以此人只要不惨遭横祸,遇上一些个大的意外,就注定会是一位扶龙之臣了。所谓的意外,就是好似蛟龙走水入池塘,掀起翻江巨浪,偏不躲避,反而迎头撞上,不死都难。 不过看那年轻人先前遇到自家先生和大师姐的表现,不太像是个早夭的短命鬼,因为惜福。倒是行亭里边那位观海境老神仙,比较像是个走路太飘嫌命长的。 至于那位在崔东山眼中一盏金色灯笼熠熠生辉的金璜府君,金身神位所致,这尊山神又将山水谱牒迁到大泉蜃景城内的缘故,所以与大泉国祚一线牵引,崔东山眼前一亮,一个蹦跳起身,摇摇晃晃站在栏杆上,缓缓散步走向船头,始终眯眼凝神望去,顺藤摸瓜,视线从金璜府去往松针湖,再去往两国边境线,最终落定一处,呦,好浓郁的龙气,难怪先前自己就觉得有些不对劲,竟然还有一位玉璞境修士帮忙遮掩?如今在这桐叶洲,上五境修士可是不常见了,多是些地仙小王八在兴风作浪。难不成是那位大泉女帝正在巡视边境? 就说嘛,金璜府与松针湖的飞剑传信往来,不太合情合理,不该让一位金丹符箓修士代为回信,原来是那位水神娘娘奉旨离开辖境,去秘密觐见皇帝陛下了。 至于什么拦截飞剑、偷看密信什么的,没有的事。 崔东山收起视线,往南移去,因为远处有一队浩浩荡荡的车驾远道而来,有一位金丹剑修坐镇其中,附近马车上还有个身负文运的官员,北晋礼部衙门出身无疑了,如果不是一位才华横溢、自身文气过于出彩的读书人,那么就该是礼部侍郎的官衔,官品太高,显得北晋皇帝色厉内荏,太低,又太打大泉朝廷的脸,那么管着一国山水谱牒的礼部左侍郎,来谈金璜、松针山水两府的搬迁事宜,正好合适。 只不过北晋那边一定没有想到大泉决心如此之大,连皇帝陛下都已经亲临两国边境了,所以吃亏是在所难免了。 崔东山轻轻摇晃扇子,神色玩味,好像先生和大师姐,当年是遇到过那位大泉女帝的,好像关系还不错?而且崔东山通过与小米粒的闲聊,得知在裴钱眼中,“姚姐姐对我可大方嘞”?不过裴钱这话,最少得打个八折,毕竟是裴钱小时候与一位名叫隋景澄的北俱芦洲仙子姐姐,一起逛荡游玩的时候,给裴钱“无意间说起”的。如果没有例外,裴钱拿到手了隋景澄的礼物后,最后肯定还会补一句,类似“那个姚姑娘吧,大方归大方,长得也真是好看,可还是不如隋姐姐你好看呢,天地良心”。 不难猜的。真相肯定差不多这样了。 所以说没长大的大师姐,真是浑身的机灵劲儿。 就好像嗖一下,随便一个蹦跳,还能如何,落地后就长大了。 金璜府那边,宴席饭菜依旧,裴钱对于师父的突然离开,也没说什么,带着一帮孩子混吃混喝呗,只能尽量让那白玄和何辜吃相好些。 郑素询问那个名叫裴钱的年轻女子,会不会喝酒。 裴钱如临大敌,赶紧说自己不会喝,就没喝过酒。 郑素总不好对一个年轻女子如何劝酒,这位府君只好独自饮酒,小酌几杯兰花酿。 裴钱突然低头就近夹一筷子菜的时候,皱了皱眉头。 郑素也有些不悦神色。 不是酒桌上孩子们如何闹腾,其实都很安静,而是郑素察觉到金璜府外边,来了一拨来者不善的不速之客,在郑素的意料之外,知道会来,但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关键是其中有一位北晋国地仙,虽未在马车内露面,但是一身剑气沛然纵横,气势汹汹,分明是摆出了一言不合就要问剑金璜府的架势。 郑素因为分心府外动静,所以没有发现,饭桌上先是那两个名叫白玄和纳兰玉牒的小孩子,最早对视一眼,然后所有孩子都停了停筷子。 裴钱聚音成线与所有孩子说道:“吃饭。” 五个剑仙胚子这才继续动筷子。 白玄心声问道:“裴姐姐,有人砸场子来了,咱们总不能白吃府君一顿饭菜吧?” 裴钱笑道:“那是一位金丹剑修,你们几个凑一起,都不够看。” 白玄愣了愣,疑惑道:“在你们这儿,一个金丹剑修就这么牛气冲天啊,吓唬谁呢?搁在曹师傅的酒铺,别说金丹和元婴,就是上五境剑修,只要去晚了就没座儿的,哪个不是蹲路边喝酒,想要多吃一碟咸菜都得跟铺子伙计求半天,还未必能成呢。” 裴钱无言以对。 总不能说在浩然天下有些个洲,金丹剑修,就是一位剑仙了吧? 而在白玄他们的家乡,好像除了飞升境和仙人境,连那玉璞境剑修,如果路上被称呼一声剑仙都像是在骂人。 裴钱看了看这些孩子,眼神温柔,聚音成线,再次与他们重复说了句:“吃饭。” 你们安心吃饭,什么都不用管。 师父不在,有弟子在。 一样可以照顾好你们这些远游离家的孩子。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五十七章 满座皆故友 年少如何久年少,少年如何长少年。 邋遢汉子,姚仙之。佩刀妇人,姚岭之。 初次相逢,一个还是笑容灿烂的朝气少年,一个还是浑身锋芒的英气少女。 姚仙之好像有些腼腆,嘴唇微动,说不出合适的话,客套话不愿意说,心里话想说太多,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就那么沉默着。 姚岭之,狐儿镇客栈九娘的女儿,她还是比较豪爽,好像这么多年的磨砺,也没能磨掉性格棱角,大大方方望向那个男人,点头笑道:“陈公子,确实好久不见。” 陈平安问道:“能不能带我看一看姚老将军?” 姚仙之点点头。 姚岭之察觉到姚府四周的异样,好像陈平安的到来,惹出了不小的动静。很正常,如今的姚府,可不再是当年的尚书府第了。皇帝陛下如今又不在蜃景城,有人擅闯此地, 陈平安歉意道:“来得比较着急,估计还要你们帮忙解释一番,就说有人做客姚府,让蜃景城不用紧张。至于我是谁,就不用说了。” 姚岭之没有任何犹豫,亲自去办此事,让弟弟姚仙之领着陈平安去探望他们爷爷。 姚仙之走路一瘸一拐,还有一截空荡荡的袖管,男人想要遮掩几分,徒劳而已。 陈平安笑问道:“刚才好像在跟你姐姐在吵架?吵什么?” 姚仙之轻声道:“我姐年纪越大越絮叨,一直想让我找个媳妇,成天当媒婆,东拉西扯的,都上瘾了。让那些女子为难,我如今是怎么个德行,她又不是不知道,就算真有女子点头答应这门亲事,到底图个什么,我又不傻。总不能是图我年少有为、相貌堂堂吧?陈先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陈平安点头道:“都是人之常情,劝也正常,烦也正常。除非哪天你自己遇上了喜欢的姑娘,再娶进门。在这之前,你小子就老老实实烦着吧,无解的。” 姚仙之笑了笑,“陈先生,我如今瞧着可比你老多了。” 陈平安轻轻一巴掌拍在姚仙之脑袋上,“除了显老,名气也大,脾气还不小,都能跟白龙洞谱牒仙师在闹市干架了。” 姚仙之挨了一巴掌,笑了起来,不喝酒会笑,对于如今的“姚郡王”来说,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 一座僻静院落,院门上张贴了等人高的两张彩绘门神,当下已经现出金身,守护在门口。 这不是一般的山水“显圣”,眼前两尊金身门神,身负大泉一国文武气运,大概能算是那位皇帝陛下的假公济私了,只是此举,合情也合理。因为帮助门神“描金”之人,是一国钦天监手持皇帝亲赐御笔的制式手笔,每一笔划,都在规矩内。而为两尊门神“点睛”之人,陈平安院山长的亲笔,属于儒家圣人的指点江山。显而易见,儒家对大泉姚氏,从文庙到一洲书院,很刮目相看。 此后这两尊在此院门大道显化的门神,就会与大泉国运牵连,享受人间香火浸染百年千年,属于神道路途最为常见的一种描金贴金。 先前陈平安其实已经察觉到此地的不同寻常,可以断定老将军姚镇就是在此修养,之所以没有直接落在此处,一来太过莽撞,担心自身剑气和拳意尚未完全收敛余韵,太过“气盛”,会山水犯忌,不小心冲撞老将军的命理气数。再者陈平安也想要在姐弟那边,先缓一缓自身心境。 两尊门神凝神望向那一袭青衫,然后几乎同时抱拳行礼,神色恭敬,主动为陈平安让出道路。 姚仙之愣了愣,他本来以为自己还要多解释几句,才能让陈先生通过此处门禁。 陈平安抱拳还礼,跟随姚仙之走入一间屋子,屋内桌上搁放了一只仙家香炉,紫气升腾,清香怡人。 一位须发雪白的老人躺在病榻上,呼吸极其细微。 姚仙之动作极其轻柔,帮陈平安搬了一条椅子在床边,他自己则坐在远处。 陈平安落座前,从袖中捻出数张金色符箓,一一张贴在屋门和窗户上,是那本《丹书真迹》记载的几种上品符箓,其中一种名为“渡口符”,能够安稳心神魂魄,减少光阴长河流逝带来的影响,只是这种符箓极其消耗符纸,关键炼制此符,消耗修士心神的程度,其实也远远多于画那攻伐符箓,除了渡口符,门上还贴了一张几乎已经失传的“牛马暂歇符”,拦不住牛马登门,却可以让阴冥鬼差遥遥见到神符,暂歇片刻,作为一种玄之又玄的古老礼敬,这类山水规矩,注定在一般宗字头秘藏的仙家书籍上都是不见记载的。 阴阳异路,各走各道,与那鸟有鸟道鼠有鼠路是一样的道理,修道之人,若是没有开天眼,或是不曾跻身上五境,遇见城隍爷土地公不奇怪,修士下山如神仙下凡问土地,甚至是一条山水官场的不成文规矩了。但是想要遇到那些与日夜游神之属截然不同的阴冥胥吏,却极其不易,就跟凡俗夫子撞见阴物差不多难得,而且一旦偶然遇见了,练气士都不会视为什么好事。 按照避暑行宫的晦涩记录,人,不管是否修道,与那酆都鬼差,属于各自在一条光阴长河的两岸行走,双方各有天地大道,井水无犯河水,所以陈平安远游极多,除了托钟魁的福,在埋河祠庙外增长了见识,此外就再未见过任何一位酆都鬼差,而且那次不合礼制的相遇,还是陈平安习惯了光阴长河停滞的关系,才得以目睹酆都胥吏的罕见真容,不然哪怕双方近在咫尺,还是会擦肩而过。 多年游历,或画符或赠送,陈平安已经用完了自己珍藏的全部金色符纸,这几张用以画符的珍稀符纸,还是先前在云舟渡船上与崔东山临时借来的。 绘制光阴渡口符,会消磨修士心神。画牛马暂歇符,则会折损阴德。 这些忌讳,《丹书真迹》上边,其实都明确无误写了,李希圣还专门在牛马符一旁专门批注四字:慎用此符。 姚仙之坐在椅子上,只是看着陈先生一一张贴那些金色符箓,虽然满心好奇,却没有开口询问。 好奇之余,汉子没来由有些心安。 好像这个陈先生终于来了,那么他这个已经沦为废物的大泉郡王,不说手边做什么事,就算是在用心一事上,便都可以偷个懒了。反正什么都让陈先生劳心劳力去。 昔年大泉边关的年轻三姚,本就数他姚仙之最仰慕那位一身宗师风范的少年剑仙,当年的少年,其实一门心思想要与拳法无双的陈先生拜师学艺,只可惜没成,当时觉得以后机会多多,不着急一时,哪怕山上岁月与人间寒暑关系不大,那么三五年见不着,十年总能再次见面,不曾想一眨眼就是两个十年过去了,而且如今的姚仙之,也没了什么练拳习武的半点心思。 姚仙之不是练气士,却看得出那几张金色符箓的价值连城。 大泉朝廷的那些供奉仙师,每次为国效力,使用这类材质的符纸,脸上神色都跟割肉吃疼一般,好教朝廷知道他们的倾囊付出。 陈平安在张贴符箓之后,悄无声息走到桌边,对着那只香炉伸出手掌,轻轻一拂,嗅了嗅那股清香,点点头,不愧是高人手笔,分量恰到好处。 做完这些,陈平安才坐在那张靠近病榻的椅子上。 渡口符和牛马符之外的几张符箓,相对比较平常,都是用来帮助姚老将军安心凝气,稍稍减缓心神疲惫和皮囊腐朽的进程,比如一张甘露接壤符,就是以一丝一缕的水土气运,悄然润泽老人体魄,治标不治本,也只能如此了。如今的老人,哪怕是崔东山这种仙人,任何玄妙的术法神通,都是一种得不偿失的大动干戈。 姚仙之从头到尾,没有任何怀疑。 相信哪怕是皇帝陛下在这里,一样如此。 姚家极少如此信任一个外人,以前是,如今更是,而陈平安是唯一的例外。 汉子只是安安静静看着这个“来得有些晚”的陈先生。 因为爷爷之所以如今拗着熬着,虽然谁都没有亲耳听到个为什么,但是年轻一辈的三姚,皇帝陛下姚近之,武学宗师姚岭之,姚仙之,都知道为什么。 爷爷是希望自己这辈子,还能再见那个忘年交的少年恩公一面。 此外爷爷其实没什么难以释怀的事情了。 大泉国祚得以保存,甚至连一座蜃景城都完好无损,每年冬天大雪,京城依旧是那琉璃仙境的美景。 偌大一座山河破碎风飘絮的桐叶洲,如此幸运事,大泉独一份。 陈平安落座后,双手手心轻轻搓捻,这才伸出一手,轻轻握住老人的一只干枯手掌。 搓手让掌心暖和几分,一位止境武夫,其实无需如此多余动作,就能够掌细微控双手的温度。 只不过这是陈平安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片刻之后。 老人动了动眼皮子,却没有睁开,沙哑道:“来了啊,真的吗?不会是近之那丫头故意糊弄我吧?你到底是谁?” “是我,陈平安。” 陈平安身体前倾,双手抓住姚老将军的那只手,弯腰轻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会一直想着当年与姚爷爷一起走在埋河水边,碰到偶尔做那捞尸营生的老庄稼汉,老人说他儿子捞了不该捞的人,所以没过几天,他儿子很快就人没了,老人最后说了一句,‘该拦着的’。我一直想不明白,老人到底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了,与我们这些外人说起这件事,才不那么伤心,还是有什么其他的理由,说服了老人,让老人不用那么伤心。还是说老百姓过日子,有些撕心裂肺的伤心事,摔落在世道的坑洼里,人跌到了,还得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伤心事掉下去就起不来了,甚至人熬过去,就是事过去了。” 按照陈平安家乡小镇的习俗,与上了岁数又无病无灾的老人言语,其实反而不用忌讳生死之说了。 老人喃喃道:“果然是小平安来了啊,不是你,说不出这些旧事,不是你,不会想这些。” 陈平安轻声道:“让姚爷爷好等,不过我能走到这里,说句心里话,其实也不算很容易。有些事情来了,不会等我做好准备,好像不打个商量就劈头盖脸冲到了眼前,让人只能受着。 同时有些事情要走,又怎么拦也拦不住,一样只能让人熬着,都没法跟人说什么好,不说心里憋屈,多说了矫情,所以就想找个长辈,诉几句苦,这不我就从金璜府那边赶来见姚爷爷了,一定要多听几句啊。当年一门心思想着赶路,走得急,这次可以不着急回家。” 老人竭力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依稀可见一个不再是少年的男子,依旧头别玉簪,咳嗽几声后,老人脸上竟然多出几分神采,“对喽,真佛只说平常话,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陈平安,只不过又长大了不少,年纪小的时候,吃了苦,要么使劲嚷嚷,恨不得天底下所有人都听见,要么喜欢什么都憋在肚里,总觉得再过几天,多过几年,就都不是事了,其实哪里有这样的好事,现在晓得人生在世不称意了吧?” 陈平安点点头。 老人抬起一手,轻轻拍了拍年轻人的手背,“姚家如今有些难处,不是世道好坏如何,而是道理如何,才比较让人为难。我的,近之的,都是心结。你来不来,如今是不是很能解决麻烦,都没关系。比如换条路,让姚镇这个已经很老不死的家伙,变得更老不死,当个山水神祇什么的,是做得到的,只是不能做。小平安?” 陈平安点头道:“能理解。” 大泉能够扶植起金璜府山君郑素,以及松针湖水神柳幼蓉。郑素神位仅次于大泉五岳,柳幼蓉也是二等江水正神,神位仅次于碧游宫埋河水神。这就是所谓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而这个人,当然就是姚近之,大泉女帝。 那么让功勋足够服众、人心所归的姚老将军,别说是什么京城城隍,就算成为一尊大泉姚氏的五岳山君都不难。 只是在这浩然天下,女子称帝不是没有,但是屈指可数,而且往往国祚不长久。 乱世当中,谁坐龙椅穿龙袍是担当,能够坐稳龙椅更是本事。但是太平盛世一来,一个女子称帝登基,岂会顺遂。 大泉刘氏除了上任皇帝失了人心,其实大泉立国两百多年,其余历代皇帝都算明君,几乎没有一位昏君,这就意味着刘氏无论是在庙堂和山上,还是在江湖和民间,依旧还是大泉的国姓。 所以姚老将军的选择,要不要成为坐镇一方的山水神灵,其实就是老人心中,要不要将大泉国姓改“刘”为“姚”的一个选择。显然老人内心是希望将大泉归还刘氏的。而在这件事上,极有可能,老将军姚镇与孙女,当今皇帝陛下姚近之,会产生某种分歧,甚至可以说老将军的想法,会与整个姚氏、尤其是最年轻一辈子弟的希冀,背道而驰。 姚仙之不知道自己应该是高兴,还是该伤心。 爷爷今天精气神很好,出奇的好,以至于有力气有心气,说了许多话,比以前半年加在一起都要多了。 陈平安突然转头与姚仙之说道:“去喊你姐姐过来,两个姐姐都来。” 姚仙之面有苦色,“皇帝陛下如今不在蜃景城,去了南境边关的姚家旧府。” 陈平安愣在当场。 老人在陈平安的搀扶下,缓缓坐起身后,竟然有些笑意,打趣道:“是不是也没跟你打个商量啊,对喽,这就是人生。” 只是坐起身,就已经让老将军神色疲惫,只能手指微动,就当是摆手示意陈平安不要多想了,“后事早就交待好了。姚家子弟,都是见惯了生死的,谁不用太过矫情。年纪轻轻就战死沙场的,茫茫多,没道理一个活到我这岁数的,要走了,反而乌压压挤了一大屋子,乱糟糟的,到时候哭了我嫌吵,不哭好像不孝顺,像什么话。” 陈平安问道:“我能做些什么?” 老人笑道:“不用做什么,只要别再一走杳无音信就行了,哪怕隔了一洲,还是可以飞剑传信往来的。姚家事务,大泉国事,你少掺和。真当自己是咱们姚家的女婿了?当年早干嘛去了?你小子当年要是不故意装傻,愿意多走一两步,说不定……算了,” 姚仙之偷偷咧嘴笑。 这件事情,要是传出去,能让朝野上下打鸡血似的去盘根问底,那些屡禁不绝的民间私刻书籍,层出不穷的稗官野史、宫闱艳本,估计就更加挣钱了。而这些极伤朝堂根本、姚氏声誉的书籍,那些隐逸在野的失意读书人,没少推波助澜。姐姐姚近之在称帝之前,这些文字内容不堪入目的书籍就早已风靡朝野,称帝之后,只能说是略微有所收敛,但是依旧春风野草一般,官府每禁绝一茬就又冒出一茬,如今就连不少封疆大吏和地方官员都会私藏几本。 只不过皇帝陛下暂时顾不上这类事,军国大事千头万绪,都需要重新整顿,光是改革军制,在一国境内诸路总计设置八十六将一事,就已经是风波四起,非议重重。至于评选二十四位“开国”功勋一事,更是阻力重重,战功足够当选的文武官员,要争名次高低,可选可不选的,务必要争个一席之地,不够格的,难免心怀怨怼,又想着皇帝陛下能够将二十四将换成三十六将,连那扩充为三十六都无法入选的,文官就想着朝廷能够多设几位国公,武将心思一转,转去对八十六支各路驻军挑肥拣瘦,一个个都想要在与北晋、南齐两国接壤的边境线上为将,掌握更大兵权,手握更多兵马。极有可能再起边关战事的南境狐儿路六将,注定能够兼管漕运水运的埋河路五将,这些都是一等一的香饽饽。 而且皇帝陛下好像一直在犹豫,要不要以铁腕治理那些野史,因为一个不小心,就是新帝刻薄,大兴文字狱的骂名。 陈平安果然擅长装傻,只是说道:“我有打算在桐叶洲开辟下宗,可能偏北方一些,但是以后与大泉姚氏,同在一洲,肯定会经常打交道的。” 老人疑惑道:“都开山立派了?为何不选在家乡宝瓶洲?是在那边混不开?不对啊,既然都是宗门了,没理由需要搬迁到别洲才能扎根。难不成是你们山头战功足够,可惜与大骊宋氏朝廷,关系不太好?” 在老将军看来,年纪轻轻的陈平安,能够创建一座宗字头仙府,已经是足够惊世骇俗的壮举,不比自己孙女近之成功称帝,逊色半点。至于下宗这个说法,老将军就当是自己老眼昏花老耳聋,听岔了。 陈平安无奈道:“姚爷爷,是下宗选址桐叶洲,家乡那边的山头,会是上宗山头,不用搬。” 老人神采奕奕,一扫颓态,心中欣慰万分,嘴上却故意气笑道:“臭小子,不想年纪大了,口气跟着更大。怎的,拿混账话糊弄我,见那近之如今是皇帝陛下了,好截胡?当年瞧不起一个尚书府的姚家女子,今儿总算瞧得上一位女子皇帝了?好好好,如此也好,真要如此,倒是让我省心了,近之眼界高,你小子是极少数能入她法眼的同龄人,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近之那丫头,如今心气比以前高多了,又见多了奇人异士和陆地神仙,估计你小子想要得逞,比起当年要难不少。只说那个牛皮糖似的年轻供奉,就不会让你轻易得逞,仙之,那人姓甚名甚来着?” “金顶观邵渊然,咱们桐叶洲最有希望跻身上五境的地仙之一。” 姚仙之笑着大声答道:“不过在我看来,算不得陈先生的什么劲敌。” 陈平安一阵头大,干脆闭口不言。 老人今了不少话,不得不闭目养神,沉默许久,才继续睁眼,缓缓开口道:“咱们姚家,其实一直不擅长跟读书人打交道,尤其是官场上的读书人,弯弯肠子太多,一个人明明将一句话的正反,都给说了,竟然还能都占着道理,所以近之会比较辛苦。如果不是有许轻舟这拨武夫,得以佩刀上朝,再加上有那位老申国公,还能帮着近之说上几句话,说不定今儿姚府外边就不是门神、朝廷供奉护卫着,而是软禁了。” 所有在那场战事中丢了口碑和清誉的官员和读书人,然后又侥幸活了下来,当年被他们成功逃入了京畿地界避难,然后如今却未能跻身庙堂中枢和官场要津,这些人,自然而然都会极力反对姚氏掌国一事。都会想要占据道德大义,将国姓重归刘氏。妇人掌国,成何体统。 陈平安说道:“许轻舟?” 姚仙之点头道:“知道他与陈先生恩怨极深,不过我还是要替他说句公道话,此人这些年在庙堂上,还算有些担当。” 许轻舟,年近古稀的老将军了,佩刀“大巧”。如今是大泉的征字头大将军,战功彪炳,许轻舟当年率领所有嫡系亲军,主动赶赴边境,与姚家铁骑始终共进退,一路且战且退,最终守住了蜃景城。赌大赢大。成为继姚老将军之后的大泉军伍砥柱之一。 当年许轻舟还只是一位全盘押注大皇子的年轻将种,与书院君子王颀,草木庵徐桐,申国公高适真,都参与过早先那场围杀陈平安的凶险狩猎。只不过当时许轻舟的选择,极其果断,不惜与大皇子刘琮翻脸,也要当机立断,毅然决然主动退出了那场赌局。结果果真连累家族坐了很多年的官场冷板凳。 陈平安笑道:“恩怨是不小,不过我对许轻舟和申国公,印象还行。” 当年陈平安是与大泉两位皇子都结了死仇,先是三皇子刘茂,然后是大皇子刘琮,刘琮是大泉刘氏老皇帝刘臻的庶长子。长幼有别,嫡庶之分。最终皇帝刘臻还是选择了在文官中极有口碑的嫡子继位。至于三皇子刘茂,早早就转去修道求仙了。在先前那场战事中都没有露面,只是在一座小道观里边潜心钻研青词绿章。 但是在乱局中得以临时监国的藩王刘琮,最终却没有能够保住刘氏江山,等到桐叶洲大战落幕后,刘琮在雨夜发动了一场兵变,试图从皇后姚近之手上争夺传国玉玺,却被一位绰号磨刀人的秘密供奉,联手当时一个蹲廊柱后头正吃着宵夜的矮小女子,将刘琮阻拦下来,功亏一篑。 据说披头散发的藩王被甲士拖出大殿后,极其失魂落魄,再大笑着对着雨幕骂了一句怪话,“老子早知道就等雨停了再动手,不长记性啊,你们就等着吧,小心大泉以后姓陈。” 陈平安一直在小心观察老将军的气脉流转,比想象中要好,先前虽然是回光返照,但是冥冥之中,好像大泉国祚出现了微妙变化,陈平安大致推断出,要么是皇宫里边有一盏类似本命灯的存在,要么是钦天监那边秘密存在一些偷偷僭越文庙规矩的手段,有人在那边剔灯添油,而所添之油,任何仙 师和山水神祇,都求不来,因为正是虚无缥缈的大泉国运。难道是姚近之在边关的姚家旧地,又有了什么足可延续国祚的举措?比如说再次为大泉成功拓展边境,与北晋最终谈妥了松针湖的归属,将整座松针湖纳入大泉山河。 佩刀妇人轻轻推开门。 老人说道:“有些乏了,我先睡一觉,不过好像还能醒来,不像以往每次闭眼,就没睁眼的信心了。” 姚岭之将爷爷小心搀扶,让老人重新躺下休息。 陈平安没有立即离开屋子,姚仙之反而拉着姐姐先行离开。 姐弟二人站在外边廊道低声言语,姚岭之说道:“师父很奇怪,直接问我一句,来者是不是姓陈。莫不是与陈公子是旧相识?” 姚岭之的武道师父,正是大泉首席供奉,来自藕花福地的磨刀人刘宗。只不过这位磨刀人,并未泄露身份根脚,在嫡传弟子姚岭之这边都没有提及他的家乡。 姚仙之有些心不在焉,突然问了个问题,“皇帝陛下又不是修道人,为何这么多年姿容变化那么小,陈先生是剑仙,变化尚且如此之大。” 姚岭之压着火气,“皇帝陛下,皇帝陛下!在别处就算了,在自家,你能不能别这么生疏,你知不知道近之姐姐,每次见你这么故意恪守君臣之礼,一口一口陛下,她有多伤心?!” 姚仙之神色淡然,“都当了皇帝,有些小小的伤心算什么。” 姚岭之压低嗓音,脸上怒容却更多,气呼呼道:“不就是当年那场宫门外的早朝斗殴吗,你到底还要埋怨姐姐多久才能释怀?!你是姚家子弟,能不能稍稍顾虑一些庙堂大局?你知不知道,所谓的一碗水端平,到底有多难。姐姐真要公道行事,再不偏不倚,可落在别人眼里,就只会是她在偏心姚家,牵一发动全身,你以为皇帝是那么好当的?你信不信,近之如果只是皇后娘娘,别说是你,就算是你的那些袍泽,一个个都会被朝廷极为偏袒,何况近之跟你私底下暗示多少次了,让你耐心等着,先受些委屈,因为许多眼前的亏欠,都会从长远处找补回来。你好好想一想,近之为了小心平衡官场山头,多少功劳显赫的姚家嫡系和庙堂盟友,会在那二十四功勋当中落选?难不成就你姚仙之委屈?” 姚仙之双臂环胸,“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咱们都是帝王家了,道理我懂。如果不顾虑大局,我早撂挑子滚出京城了,谁的眼睛都不碍,不然你以为我稀罕这个郡王身份,什么京城府尹的官职?” 按大泉律,郡王与国公并为从一品。 如今除了曾经在大泉一枝独秀的申国公府,已经多出了八位国公爷,文武重臣皆有,大将军许轻舟就是其中之一。 姚仙之恼得一拳砸在弟弟肩头,“你就是个只顾自己心情、半点不讲道理的憨货!” 姚仙之被一拳打得身形一晃,一截袖管就跟着轻轻飘荡起来,看得姚岭之眼眶一红,想要与弟弟说几句软话,只是又怕说了,姚仙之更加任性,一时间百感交集,曾经不惜与一位藩王拔刀相向的妇人,竟是只能转过头去,自顾自擦拭眼泪。 一袭青衫,轻轻开门,轻轻关门,来到廊道中。 姚岭之赶紧收拾情绪,与陈平安说道:“陈公子,京城这边,不会有人胡乱探究你的身份,今天会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但是会有人秘密飞剑传信去往南边,这个我实在没办法拦住。” 陈平安与她道了一声谢,然后对姚仙之笑道:“你小子就该滚去边关喝西北风,确实不适合当什么八面玲珑的京城府尹。” 姚仙之眼睛一亮,“陈先生,你与爷爷提一嘴?你说话最管用了。都不用当什么独掌一军的武将,我确实也没那本事,随便打赏个斥候都尉,从六品武官,就足够打发我了。” 陈平安笑道:“没问题啊,当然可以帮忙,但前提是你姐方才与你说的道理,你真懂了,才能放你去边关喂马。不然以后京城随便遇到点事情,稍稍风吹草动,你都只会意气用事。你以为自己是个斥候都尉,别人眼中呢?估计耳边几句煽风点火,又有哪个袍泽兄弟在官场受了委屈,估计你就敢率领几百精骑一路杀到蜃景城了吧?换成我是皇帝陛下,让你当个关起门来的太平郡王是最轻松的,管你还能不能再为那些战场上退下来的袍泽兄弟们打抱不平,宫门外的朝会斗殴?踹翻了几个文官老爷啊?说来听听。啧啧,好家伙,当自己是一洲山下无敌手的止境武夫,还是术法通天的山巅上五境仙师啊?” “年少无知,冲动,冲动了不是?这不都是跟陈先生学的,遇见不平事,管他有的没的,先出拳再说。” 姚仙之一开始听着挺失落,可是越听到后边越开心,嘿嘿笑道:“陈先生你是没见到那一幕,那一大帮子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要不是许轻舟当时拦着,我一个人就能全部掀翻在地。如今就没这样的机会了,别说是什么侍郎了,一个户部员外郎都骂不得打不得,金贵得很,早知道当时我就趁着天黑多踹几个。” 姚岭之听得无奈,不过松了口气。 好歹在陈公子这边,这个弟弟不会再说那些阴阳怪气、只会教亲近之人窝心不已的言语了。 陈平安伸出手,抖了抖瘸腿汉子的那截空荡荡袖管,非但没有安慰言语,反而打趣道:“亏得是当府尹大人,没有单枪匹马闯荡江湖,不然堂堂五境的武学大宗师,一个独臂神拳的绰号是跑不了的。怎么回事,是给上五境大妖砍的?如果不是的话,就别跟我扯了,没什么好说道的。” 姚岭之小心翼翼瞥了眼弟弟。 不曾想姚仙之非但没觉得难受,反而一脸得意道:“战场上,险之又险,是一头地仙境界的妖族畜生,剑修!东躲西藏,朝我下阴招,一道剑光掠过,好家伙,他娘的起先我都没觉得疼。” 陈平安看了眼佩刀妇人。 姚岭之笑道:“听他胡吹,乱军丛中,不知道怎么就给人砍掉了条胳膊,不过当时仙之附近,确实有位妖族剑仙,出剑凌厉,剑光往来极多。”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当是被剑仙砍掉的,不然酒桌上容易没牛皮可吹。” 姚仙之满脸期待,小声问道:“陈先生,在你家乡那边,打仗更狠,都打惨了,听说从老龙城一路打到了大骊中部陪都,你在战场上,有没有碰到货真价实的大妖?” 陈平安想了想,笑答道:“碰到过一些,有些交过手,有些不近不远的,只能算是双方勉强打过照面。” 姚仙之继续道:“陈先生,我可是说大妖,上五境的那种!有几头?一手之数有没有?没有的话,我对陈先生的佩服,可就要少一半了。” 陈平安伸手拍了拍汉子肩膀,微笑道:“以后别再这么跟人聊天了。” 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哈哈大笑。 姚仙之不知不觉,开始瘸腿走路,再无遮掩,一只袖子飘荡随它去。 姚岭之跟着笑了起来,从打仗到如今,她好多年没见弟弟这么笑脸灿烂了。 有些道理,其实姚仙之是真懂,只不过懂了,不太愿意懂。好像不懂事,好歹还能做点什么。懂事了,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所以无论是已经是皇帝陛下的姚近之,与他说什么,还是一直还是视为姐姐的姚岭之,与他说几句,姚仙之都听不进去,不然心里边只会更难受。 三人离开这座院子,重新回到姚仙之的住处。 姚岭之犹豫了一下,与陈平安说道:“陈公子,我拜了个师父,在咱们大泉京城当了多年的供奉,是位武学宗师,先前他好像瞧见了你的身影,就立即赶到,问姚府客人是不是姓陈,我没回答,不过可能师父他老人家已经看出了什么,所以让我捎句话,说他认识种夫子,当年他还与那位种夫子一起对付过俞姓剑仙。” 陈平安点头道:“我与姚姑娘的师父,确实是旧识,如果府上这边没什么忌讳,我就架子大一些,可以让他多跑一趟,来姚府这边叙旧。” 姚岭之说道:“那我这就去喊师父过来。” 陈平安问道:“那位埋河水神娘娘,如今她是在碧游宫?” 姚仙之笑道:“没呢,咱们这位水神娘娘,金身碎了大半,说自己没脸当那水神了,偏不去碧游宫,每天就在钦天监的剑房,哪里也不去,眼巴巴等着文庙那边的一封回信,说她认得文圣老爷,连那左大剑仙,还有文圣老爷的一位小弟子,都见过,都认得。所以她要试试看寄封信给那个德高望重、学究天人,又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文圣老爷,看能不能帮她个忙,与山上神仙为姚老将军讨要一枚更好的救命水丹。因为她知道自家碧游宫水府那边的丹药,不济事,帮不了皇帝陛下和我爷爷。” 姚仙之赶紧说道:“对文圣的那些个溢美之词,可不是我说的,是我与她喝酒后,水神娘娘掰手指,一口酒嗝,一个说法,说得神色无比认真,只不过我是不太信的,文圣一脉那三位,我估计水神娘娘一个都没见过,喝高了与我吹牛呢。虽说左大剑仙曾经的确身在桐叶洲,但是如何会主动去碧游宫做客,与咱们那位水神娘娘见面,没这样的道理嘛。” 陈平安起身与没走多远的姚岭之说道:“劳烦姚姑娘再与水神娘娘也打声招呼,就直接说我是陈平安好了。” 姚岭之离去帮忙捎信。 陈平安跟姚仙之问了一些昔年大泉战事的细节。 刘宗很快就登门来此,老人应该是根本就没离开姚府太远。 陈平安起身抱拳,“刘前辈。” 姚仙之则起身握拳轻轻敲击心口,“见过刘供奉。” 磨刀人刘宗朝那邋遢汉子点点头,然后揉了揉下巴,直愣愣看着陈平安,感叹道:“陈公子愈发英俊谪仙人了,很容易让我遥想自己当年啊。” 姚仙之一头雾水。听着陈先生与刘供奉关系极好? 三人落座。 没聊几句,一位身材矮小的女子急匆匆御风而至,飘落在院中,瞪大眼睛,确定了陈平安的身份后,她一跺脚,“水花酒和鳝鱼面都没了,咋个办?!” (本章完)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五十八章 夜行 大泉和北晋接壤的边境线上,数十骑护送着其中一位女子,大泉女帝姚近之。 最为靠近姚近之的两骑,分别是一位上五境修士,姿色平常,中年女子面容,来自中土神洲,是姑姑请来的一位大泉临时客卿。 还有就是临时被姚近之召来的松针湖水神,柳幼蓉。这也是为何金璜府的飞剑传信,不是柳幼蓉亲自回复密信。 她们身后三骑,有两位当下不曾披甲的边关实权武将,一年老一壮年,战功彪炳,如今已经是一方封疆大吏。 此外还有一骑,是个气态雍容的年轻男子,身穿道袍,头顶金冠,大泉一等供奉邵渊然,是一位出自金顶观的道门高真,年轻金丹客,更是桃叶之盟幕后的真正牵线之人。邵渊然与师父葆真道人,与边关姚氏可谓相识已久。如果不是刘宗的存在,邵渊然都有可能成为大泉姚氏的首席供奉。 数十骑绕过了那座重建如初的狐儿镇,反正也就是黄泥墙几堵,衙门也跟草窝似的,一如当年那般潦草,重修不难。 只是狐儿镇外边的那座客栈,只留下一处断壁残垣的废墟,姚近之在此驻马不前,这位年已四十却依旧姿容绝美的皇帝陛下,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曾经的这里,有当掌柜的姑姑“九娘”,做厨子的三爷,当店伙计的小跛脚,还有个当了挺长一段时日的账房先生,书院君子钟魁。 姚近之幽幽叹息一声,都已物是人非了。仙之好像离开了边关和沙场,就一下子变成了喜欢意气用事的少年,可是京城府尹这个位置,她能放心交给别人吗?而岭之的孩子们,如今都知道喊自己陛下了,不再稚声稚气喊姨了,是长大懂事了,但是自己却开心不起来,她还是更喜欢那两个喜欢拿龙袍袖子擦口水的孩子。 最终骑队去往一处拗口,姚近之停马一处山坡顶上,眯眼望去,好像光阴长河倒流,被她亲眼见证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 当年就是在这里,有过一场针对姚家的阴险袭杀,刺客就两个,一位剑修,一位身披甘露甲的武夫,两人分别依仗着一把飞剑和宗师境界,杀人如麻,手段极其残忍。早年谁都觉得那两位刺客,是被北晋国重金聘请的山上杀手,为的是让姚家铁骑失去主心骨,后来事实证明,那两人如今确实在北晋身居高位,其中一人,甚至当下就在去往金璜府的北晋官道上。 可其实当时姚近之就觉得不合常理,北晋国那边从先帝到边军大将,都没必要多此一举,爷爷当时即将赶赴蜃景城担任兵部尚书,算是卸甲养老了,以北晋国谍子的手段,肯定早已获悉。 但是姚近之根本不敢往深处去想。比如一旦刺客得逞,成功刺杀了爷爷和那支姚家边骑,那么三皇子刘茂和高树毅那伙人,关押金璜府府君在内的一大拨北晋山水神祇,就会师出有名。 而当时二皇子,也就是后来的大泉皇帝,她的夫君,就在边境,接应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三皇子刘茂。 而这位已经沦为“大泉先帝”的刘璜,相较于军功卓著的兄长刘琮,一直缺少军中力量的支持,双方那些年的平衡,源于一国文武,被两位皇子各占“半璧”,谁都无法过界,刘琮在读书人心目中太过蛮横,二皇子刘璜是嫡出,而且文采斐然,以礼贤下士著称于世。 刘璜与姚近之的姑父李锡龄,一直关系莫逆,李锡龄是翰林出身,担任过侍讲学士,所以与皇子刘璜,可谓亦师亦友,早年就在朝野上下,有那储君储相两相宜的说法。事实上老皇帝刘臻,早就下定决心,希望嫡子刘璜能够继承大统,让长子刘琮成为一国藩屏,只是刘臻的那场一病不起,太过仓促,事出突然,打破了刘臻原本循序渐进的安排,老皇帝必须让嫡子刘璜迅速掌握一支嫡系兵马,用来掣肘南北两边桀骜不驯的边军铁骑……当年老皇帝临终时,望向嫡子刘璜的时候,竟然笑了,而刘璜却没来由慌了神色。 那一刻,姚近之好像就明白了一切,只是她立即低下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此刻大泉女帝翻身下马,无比娴熟,姚家子弟,历来弓马熟谙,姚近之虽然不算习武之人,但是也挽得弓,会些技击之术,比起一般市井讨生活的江湖武把式,不会逊色。 姚家人当了皇帝,到头来姚家亲信和嫡系,除了一小撮的庙堂和军伍关键位置,其余好像要处处矮人一头,这样的事情,听上去很滑稽可笑,但事实如此,不得不如此。 有些时候,她不得不做那假设,是不是让那鬼鬼祟祟修什么仙家术法、自称什么龙洲道人的刘茂当了皇帝,姚家无论是在大泉王朝官家史书上的千秋声誉,还是姚家子弟捞到手的实惠,反而会更好,官帽子更大且更多。至于数代人之后,国公府姓氏里边,还有没有姓姚的,姚近之她一个柔弱女子,还管什么,又能管什么。刘氏立国两百年,最后不就只剩下个申国公府? 姚近之眯起一双动人至极的桃花眼眸,至于藩王刘琮,就算了,此人在水牢里边装疯卖傻,撑不了几年。 当年在皇宫内,刘琮这个王八蛋,可谓狂妄至极,如果不是姚岭之始终陪着自己,姚近之根本无法想象,自己到最后是怎么个凄惨境地。那就不是几本污秽不堪的宫闱秘本,流传市井那么幸运了。 下马后,姚近之一手持缰牵马,沉默许久,突然问道:“柳湖君,听说北晋那个担任首席供奉的金丹剑修,曾经与金璜府有旧?” 莫名其妙就当上松针湖水神的柳幼蓉,她天生胆小,战战兢兢道:“回禀陛下,当初我那夫君,并不清楚此人真正身份,误以为是一位剑术不错的江湖豪杰,才会送他几壶兰花酿。” 柳幼蓉生前,就只是北晋北地郡城一户书香门第出身,都不算什么真正的大家闺秀,这位小家碧玉,这辈子做的胆子最大一件事,就是与微服远游的山神府君郑素一见钟情,然后狠下心来,舍了阳寿不要,嫁给了那位金璜府君。 姚近之笑道:“人无私心天地宽,幼蓉,你别多想,我如果信不过你们夫妇,就不会让你们俩都重返故地了。” 柳幼蓉不清楚什么帝王心术,更不理解那些官场上的规矩,只知道皇帝陛下方才的“幼蓉”,比起先前那个柳湖君的称呼,更亲切,所以她就松了口气,而且这位水神娘娘都不知道掩饰,赶紧小心措辞,与皇帝陛下说了几句不缺礼数的言语,无非是谢恩、感激之类的,生硬且。 其实早年在蜃景城形势最为危险的那些岁月里,皇帝陛下给她的感觉,其实不是这样的。那时候的姚近之,会经常眉头微皱,独自斜靠栏杆,有些心不在焉。所以在柳幼蓉眼中,还是那会儿姚近之,更好看些,哪怕同样是女子,都会对那位身世凄楚的皇后娘娘,生出几分怜爱之心。 姚近之笑了起来。大概只有柳幼蓉这样的单纯女子,再多几分运气,才能真正有情人终成眷属? 姚近之想着想着,便收起了笑意,最终面无表情。 烦心事太多。 就像那个李锡龄,如今的大泉礼部尚书,李氏一门两尚书,门生遍及朝野,按照辈分,他还是新帝姚近之的姑父。 就是太过书生意气了,他对既是家族晚辈又是官场后生的姚府尹,没少敲打,而且十分刻意。怎么,是想要以此邀名?都是一部尚书了,还想当多大的官,赢得多大的声望?是求个大泉立国以来才三人获封的文正谥号? 邵渊然心有所动,只是依旧没有转头去看那位皇帝陛下,她是越来越心思难测了。 姚近之想起先前来自松针湖的飞剑传信,柳幼蓉当然没资格翻阅密信,姚近之转头望向这位傻人有傻福的湖君娘娘,笑问道:“你们金璜府来贵客了,郑府君有没有跟你提过,曾经有一位昔年恩人?” 密信上说金璜府那边,来了个登门做客的青衫男子,应该是位纯粹武夫,看不出真正的深浅,可能是金身境,他身边跟着一位手持绿竹杖的年轻女子,还带着五个孩子。 给皇帝陛下查阅的一封密信,需要尽量言简意赅,不可能事无巨细都写在信上,不过松针湖那边的存档,肯定会更加详尽。 柳幼蓉点头道:“陛下,是有这么一个人,少年模样,白袍背剑,腰间还系着一枚朱红色酒葫芦……” 姚近之冷着脸说道:“知道了。” 重新翻身上马,姚近之神色淡然道:“去松针湖看看。” 柳幼蓉大为意外,好像皇帝陛下逛过了狐儿镇一带,就该重返蜃景城了。只不过她一个小小湖君,哪敢质疑。 姚近之抬头看了眼天色。 是谁说过日月天地两轮眼,万言不值一杯水?又是谁说那人生路窄酒杯宽? 太多年没去那座距离京城近在咫尺的照屏峰了,她有些记不清了。 姚近之动作轻柔,抬起手指,揉了揉鬓角,都不敢去触碰眼角,她有些伤感,但是她又眉眼飞扬。 姚近之告诉自己,去了松针湖水府驻跸,自己就在那边停步。 她偏不去金璜府见谁。要见面也是他来见自己。 姚近之突然与柳幼蓉笑道:“到了松针湖,你再亲自回信一封,免得让郑府君担心。” 看着那团浓郁龙气的移动方向,坐在渡船栏杆上的崔东山一手环胸,一手抵住下巴,沉思状。 只不过崔东山没来由瞥了眼蜃景城那边,藏龙卧虎,道理很简单,是观道观那座水井的井口地界。 倪元簪只不过是离开水井的福地人物之一,所以骑鹤城才有那句好似谶语的童谣流传开来,“青牛谁骑去,黄鹤又飞来”。 不出意外,是那邹子的手笔了。也就这个天不怕地不怕谁都敢算计、也谁都能算计的家伙,敢这么调侃观道观的老观主,当年还比较年轻的老王八蛋,跟着先生的先生一起游历观道观那会儿,当时就还没这份胆识。见着了那个臭牛鼻子老道,还得乖乖喊一声前辈,然后下了一局棋,当然赢了。所以老道长交出了那枚白玉簪子。 至于邹子,此人最喜欢奇思异想,最擅长的就是落子不生根,所有棋子,游移不定,自然生发,好像遍地开花,最终结果,却总是他所求。 邹子比起他的师妹,道行高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崔东山转过头,望向那个还在走桩练拳的小胖子,问道:“无敌小神拳,咱们打个赌吧?” 程朝露一趟六步走桩完毕,问道:“赌啥?” 崔东山怒道:“你又不会跟我赌,问个屁的赌啥?” 小胖子挠挠头,“咋个肚子蛔虫似的。” 崔东山笑骂道:“拳法可以啊,是个好厨子。不是个好厨子的习武之人,不是好剑修。” 小胖子给绕得头疼,继续转身走桩。还是曹师傅好,从不说怪话。 崔东山自顾自拍打膝盖,“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莫道君行高,早有山巅路。” 白衣少年转头望向更北方。 崔东山突然抬手,双指一掐,夹住一把从神篆峰返回的传信飞剑,先前询问姜尚真,荀老儿当年走入蜃景城,除了办正经事,是否悄悄找了谁。 飞剑回信,说确实找过谁,但是他姜尚真都被蒙在鼓里,约莫是荀老儿脸皮薄不好意思说,找那姘头老相好去了吧。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收起飞剑,算了,不多想了,先生如今棋术高超,出神入化了,自己这个得意弟子,反正是再难让先生十二子了。 这可不是崔东山溜须拍马,而是先生胸有成竹,说下一盘棋,然后拉着自己,摆了棋盘上,先生风采绝伦,捻子落子,行云流水,最终在棋盘上摆下了十二子,四无忧,中天元,再加三边线。 崔东山当场就认输了。 结果一旁观战的大师姐来了一句,“师父都让你十二子了,你也认输?” 纳兰玉牒更是惊叹不已,“原来曹师傅棋术也很厉害啊,文武全才嘞。” 先生闻言微笑点头,开始收拾棋局,动作极快。 崔东山当时看了眼先生,再瞥了眼那个微微斜眼、笑脸很金字招牌的大师姐,就没敢说什么。 玉圭宗山水渡口,一行人离开云窟福地,继续南下去往驱山渡。 至于有那黄衣芸美誉的叶芸芸,是单独离开的福地,重返蒲山云草堂。 最近一届的花神山胭脂图,有没有那位大泉女帝,叶芸芸不在意,反正没有她就行。 金顶观首席供奉芦鹰,坐在一艘渡船的雅间,神色复杂。 之前在黄鹤矶仙家府邸内,门槛那边坐着个发髻扎成丸子头的年轻女子,而他芦鹰则与一个年轻男子,两人对坐,侧对窗户。 阳光透过窗户,洒落在那个年轻男人的脸庞一侧,一明一暗。 那个男人除了问了一大堆问题之外,竟然还与芦鹰拉起了家常一般,说咱们这些没靠山的山泽野修,谁的日子都不轻松,登山之路,羊肠小道,天底下哪个修道之人,不是咱们这样的野修,是在辛辛苦苦为自己谋条生路。所以等到日子好过的时候,好歹给别人留条活路,毕竟都是谱牒仙师了,该讲一讲细水流长了,所以也不要你芦鹰如何忍辱负重,如何背叛金顶观,跟那杜含灵撕破脸,完全没必要嘛……如今咱哥俩坐在这儿,聊得投缘,说句难听的,对供奉真人来说,其实差不多已经是最糟糕的境地了,那走出门后,多活一天就是赚,又没让老哥你发毒誓什么的,要惜福,不惜福也要惜命,是不是这个理儿…… 反正当时芦鹰就是在一个劲的小鸡啄米,学塾蒙童聆听夫子教诲差不多。 芦鹰是真的都听进去了。 如果不惜命,他早拼命了。 当然,那个神色和蔼、笑意浅淡的年轻人,手上一直在玩一把匕首,刀光一闪一闪的,也是比较重要的原因了。 大泉京城,蜃景城一处秘密水牢内。 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浑身污秽,牢狱内臭气熏天。 昔年的大泉监国藩王,竟然沦落到这般凄惨境地。 背靠墙壁,整个人都蜷缩起来的刘琮抬起头,望向牢狱外边的一个佝偻老人,身边还跟着个一袭黑色长褂的老管家。 刘琮挣扎着站起身,嘿嘿笑道:“呦,这不是子孙满堂的老申国公吗?怎么,刚从姚近之那个娘们的龙床上下来,走路软绵绵的没个动静啊,这还是我记忆中那个老当益壮的高适真吗?莫不是那个小婊子的床笫功夫又有长进,可惜国公爷有心杀贼,却委实是无力杀贼了?既然无福消受,不如你去跟姚近之那个狐媚子打个商量,让我替你?” 满头雪白头发的老国公高适真,只是弯着腰,默不作声,望向这个求死都不成的藩王,“你确实不如刘茂聪明。” 高适真扯了扯嘴角,“真要一心找死,也不是这么个下乘法子。所以归根结底,你还是不想死。” 刘琮大笑道:“高适真啊高适真,我都想不明白你活到今天,到底图个什么?!” 刘琮视线偏移,望向那个与申国公形影不离的老管家,啧啧道:“难不成国公爷好这一口?那可真是名副其实的白头偕老了。” 高适真说道:“今天来这里,是告诉你一个消息。” 刘琮突然瘫软在地,缩成一团,浑身颤抖,哀嚎不已。 高适真就安安静静等着刘琮恢复正常,片刻之后,刘琮躺在地上,颤声说道:“算了,不想听。” 高适真点点头,转过身去,刚要抬脚挪步,突然停下动作,问道:“为了一个女子,至于吗?你当年要是不着急,什么都是你的了。” 刘琮喃喃道:“你们都配不上她。” 这位沦为阶下囚的藩王,颤颤巍巍伸出手,五指如钩,微微弯曲,然后又松开些,蓦然笑道:“最少这么大!” 高适真摇摇头,缓缓离去。 老管家默默跟在老国公爷的身后。 高适真走出水牢后,下意识眯起眼,躲避刺眼的阳光,说道:“陪我去趟道观,见一见那位龙洲道人。再出趟城,去天宫寺抄经。” 老管家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姚府。 埋河水神娘娘好像记起一事,面对文圣一脉,自己好像每次都犯迷糊,事不过三,绝对再不能失礼了,她立即学那读书人作揖行礼,低着头一板一眼道:“碧游宫柳柔,拜见陈小夫子。” 陈平安没想到礼数这么大,只得作揖还礼道:“落魄山陈平安,见过水神娘娘。” 落魄山?失魂落魄的那个落魄? 站在一旁的磨刀人刘宗有些疑惑,哪家山头,会取这么个不喜庆的名字?离开藕花福地之后,尤其是因缘际会,成为了大泉供奉,职责类似昔年的守宫槐。刘宗没少打听陈平安这个人的根脚,可惜偌大一座桐叶洲,翻阅朝廷秘档,或是与年轻三姚打探口风,山上宗门,山下豪阀,就没有一个符合的。当下看埋河水神娘娘的架势,小夫子?难道陈平安是正儿八经的儒家书院子弟?可是一场大战下来,桐叶洲三座书院都打没了,陈平安这种人,若是身在其中,没理由不出名。要说陈平安畏死偷生,反正刘宗是绝对不信的。刘宗信得一位敢杀、并且能杀丁婴的谪仙人,更信得过自己和种秋的认人眼光。 刘宗这两辈子,有两处最大瘙痒处,第一处,臂圣程元山曾经在家乡说破,不取一把仙家法刀“炼师”,不愿更换那把用顺手的剔骨刀。第二处,便是与陈平安、种秋两人,化敌为友,选择并肩作战,武夫轻生死,重江湖道义。 水神娘娘好奇问道:“小夫子是从中土文庙那边来的桐叶洲,莫不是是文圣老爷收到了我的飞剑传信?” 不等陈平安答复,也没瞧见那小夫子使劲朝自己眨眼睛,她就又一跺脚,自顾自说道:“我当时就是脑子进水了,也怪蜃景城年年雪大,我哪里经历过这般阵仗,下雪跟下雪花钱似的。文圣老爷学问高,本事大,担子重,日理万机,我就不该打搅文圣老爷的潜心治学,关键是信上措辞哪里像是求人办事的,太硬气,不讲规矩,跟个老娘们撒泼似的,这不当时飞剑一走,我就知道错了,悔青了肠子,跟着飞剑跑了几百里,哪里追得上嘛,我又不是天下剑术占一半的左先生。所以从去年到现在,我良心不安,每天就在钦天监那边面壁思过呢,每天都自个儿喝罚酒。” 碧游宫的水花酒,原来就是这么给水神娘娘喝没的。 这位有家不回的水神娘娘,真名柳柔。无论是姓氏还是名字,好像与她的脾气性情,都不太沾边。 先前听姚仙之的说法,在蜃景城,早年与那金璜府君郑素的山水道侣柳幼蓉,一见投缘,一听对方也姓柳,水神娘娘跳起来就是一巴掌拍在柳幼蓉肩膀上,说巧啊,最后双方还认了干姐妹。曾是蜃景城水牢阶下囚的郑素,早年能够在蜃景城立足,不受半点白眼,有点夫凭妻贵的意思,在大泉权贵、仙师眼中,自然是金璜府高攀了碧游宫。 既然水神娘娘竹筒倒豆子,合适不合适的,都说了,陈平安也就不再刻意隐瞒文脉身份,与她笑着解释道:“我从造化窟那边赶来的桐叶洲,没去中土神洲,所以水神娘娘飞剑传信功德林一事,我其实并不清楚。” 水神娘娘再一跺脚,“烦得很,早晚都要挨一刀,怨不得文圣老爷训斥,是我自找的,可这刀子架脑阔上边,总不落下,不是个事儿啊,我又得掰手指数日子,慢慢等着了,还不如给文圣老爷早早回信骂个狗血淋头,我就好滚回碧游宫了。” 陈平安无奈道:“我先生骂你做什么。至于先生能否找到合适的水丹,成与不成,在信上肯定都会给水神娘娘一个答复。” 水神娘娘一脸愧疚,以及些许怀疑。 陈平安笑道:“别忘了我是先生的关门弟子。先生真要骂你,我帮你回信一封。” 也好,若是大泉钦天监这边,能够在近期收到功德林那边的回信,可以让水神娘娘在回信上帮忙添上几句话。 按照姜尚真和崔东山先后两个说法,先生如今就在功德林那边,已经不问世事多年。 她先是如释重负,然后大为懊恼道:“我琢磨着,小夫子你最早做客,然后是左先生不辞辛苦,最后是文圣老爷亲临,咋个你们做客碧游宫,都不吃宵夜呢,如今倒好,油爆鳝鱼面没了,我想请客都没法子。水花酒当时都给我搜刮一空了,也没剩下一壶半壶的,酿造起来还麻烦,三五年酿的,那也算酒?没个百年窖藏,好意思称为陈酿美酒?如何有脸款待小夫子和文圣老爷嘛。” 见那小夫子怔怔出神的模样,水神娘娘愈发心虚几分,得嘞,碧游宫算是再难拐骗文圣一脉夫子们去赏脸做客了。 陈平安很快回过神,笑道:“只要是水花酒就行,几年还是几十年的,不讲究那个。至于鳝鱼面,更不强求。水神娘娘,我们坐下聊。” 一盆鳝鱼面,半盆朝天椒,搁谁也不敢下筷子啊。 这跟练气士上桌喝酒是差不多的道理,一小碗红通通的鳝鱼面能忍,一盆怎么吃得下?吃还是不吃?吃了不吃完算怎么回事,所以客气到底,干脆就不动筷子,是明智之选。 师兄左右,不爱喝酒,陈平安是知道的,至于师兄吃不了半点辣,先生当年在酒铺,也是说过的。 阿良曾经使坏,饭桌上给了左右一碗“清汤”,说既然不喝酒,那就以汤代酒,这要是都不豪气,说不过去。 结果左右没多想,抬起碗当那酒水喝了,果真一饮而尽,据说辣得左师兄满脸涨红,站起身直跺脚,差点没满地打滚。 所以三师兄刘十六,当年追着阿良打了几条街。 也就是碧游宫,换成其他仙家修士,敢这么端着一大盆鳝鱼面,问左右要不要吃宵夜。 不然就是实打实与左右问剑一场了。 各自落座,再次路过大泉王朝的陈平安,埋河水神柳柔,京城府尹姚仙之,大泉首席供奉刘宗,嫡传弟子姚岭之。 磨刀人刘宗一脸恍然,好家伙,原来是那儒家文圣的嫡传,岂不是大剑仙左右的师弟? 桐叶洲对这位左大剑仙,那是佩服得可谓五体投地了。 一切都说得通了。文圣的遭遇,以及文圣一脉在儒家内部的失势,刘宗还是晓得的,陈平安如果真是那位文圣的关门弟子,少年剑仙谪仙人,多半是得了左大剑仙的剑术亲传,到了福地依旧爱絮叨道理,不过做人却也圆滑变通,能够从乱局当中抽丝剥茧,找到一条退路,与那大骊绣虎的作风,又何其相似。再加上碧游宫对文圣一脉学问的推崇,水神娘娘对陈平安如此亲近,就更合情合理了。 姚仙之和姚岭之面面相觑。 文圣弟子?还是关门弟子? 那是不是意味着陈平安,就是那绣虎崔瀺和剑仙左右的师弟? 姚岭之忍不住看了眼头别玉簪、一袭青衫的年轻男子,好像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陈平安对姐弟二人说道:“除了姚爷爷之外,哪怕是陛下那边,关于我的身份一事,记得 暂时帮忙保密。” 姚仙之刚要说句玩笑话,姚岭之一脚踩在他脚背上,沉声道:“陈公子只管放心,便是姐姐那边,我们都会守口如瓶。” 刘宗点点头,比较满意,自己收取的这个开山弟子,武学资质在浩然天下,其实不算太过惊艳,不过人情世故,磨砺得更好。 热闹处守口,僻静时守心。 就是修行。无论是练气士的证道长生,还是武夫的练拳登高,脚下路不同,理其实都一样。 陈平安望向姚岭之。 佩刀妇人笑道:“陈公子,你还信不过我?” 陈平安点头微笑道:“当然信得过。只是很难将眼前的姚姑娘,与当年在客栈见到的那个姚姑娘形象重叠。” 姚仙之打趣道:“什么姚姑娘,听着多别扭,我姐嫁为人妇相夫教子好多年,陈先生你喊她一声姚大姐得了。” 陈平安说道:“我是在乘坐一艘路过雨龙宗、芦花岛的流霞洲跨洲渡船,在驱山渡那边登岸,来的路上,在云窟福地里边,听了些山上的风言风语,是关于你们大泉王朝的,好像不太中听。” 姚岭之有些沉默。 姚仙之嗤笑道:“什么不太中听,肯定难听,眼红咱们大泉王朝的桃叶之盟,更嫌弃咱们当年侥幸没破国,如今又是女子称帝的形势,山上非议多了去。陈先生你要是在蜃景城北边那处仙家渡口多待几天,乱七八糟的风凉话,随随便便就能听到几大箩筐。说咱们皇帝陛下的,说咱们姚家篡位的,还有整个大泉王朝是不是勾结妖族军帐的,反正就是一个个见不了别人过得好。有那本事束手待毙,被妖族畜生们摧枯拉朽,轻松打烂山河国境,倒是没本事承认咱们大泉边军死伤大半,最终成功守住了一座京城,那些个躺着等死没死成的英雄好汉、山上神仙,真是一个个让我佩服得很,所以这些年每次见着一个,我就要忍不住请他们喝敬酒一杯。” 姚岭之苦笑一声,瞪了眼这个口无遮拦的弟弟,怪话你自己也没少说,那场万众瞩目的桃叶之盟,你是怎么被姐姐近之赶走的,心里没数?后来又是如何与白龙洞修士起的冲突? 陈平安轻声说了一句话,“化雪后最难熬。” 刘宗点头道:“咱们蜃景城又是出了名的年年大雪。” 埋河水神娘娘深以为然,轻轻点头,感慨道是啊是啊。 其实她啥深意也没听明白,但是蜃景城雪大不大,她一位亲近水运的埋河水神,当然感触最深,当真都是神仙钱。 除了等信一事,她听从皇帝陛下的安排,去年冬在蜃景城汲取大雪水运,其实也没闲着,姚仙之调侃她是蹭吃蹭喝,她可从不否认。 先前陈平安的神游万里,是见到了这位最仰慕先生学问的埋河水神娘娘之后,再次浮现心头的一桩不小心事。 按照姜尚真在云笈峰那边的一些说法,以及在太平山门口与那书院儒生的随口闲聊,陈平安得知如今文圣一脉,在浩然天下,形势再不比当年那般……落魄。甚至在陈平安看来,都有了一种从极端走向另外一种极端的苗头。 浩然天下不但不再禁绝文圣一脉的学问,反而有人建言浩然七十二书院,最少宝瓶在内的四洲书院,都要独尊文圣一脉学问,理由是亚圣一脉的事功学问,显然要比亚圣一脉更加契合读书人三不朽和修齐治平。小小宝瓶洲的力挽狂澜于既倒,桐叶洲三座书院皆亚圣一脉,却一触即溃,世风更是在乱局当中糜烂不堪,正反两例,都足可证明这个观点,如今天下大定,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不但如此,不少书院儒生,各洲各国文豪硕儒,一个个义愤填膺,不但建议必须将文圣神像重新搬回中土文庙,甚至位置还要超过亚圣,理当仅次于至圣先师与礼圣…… 陈平安听到这些消息后,其实没有太多的欣喜,反而难免忧心忡忡。 反而有一种又被崔瀺算准、说中的感觉。 在城头上,崔瀺笑言,天下太平了吗,好像是的。可以高枕无忧了吗?我看未必。 等到陈平安重返浩然天下,只说浩然天下对文圣一脉的观感转变。好事吗?当然是。就只是好事吗?则未必。 陈平安很清楚一个道理,所有看似被言语高高举起的声誉,悬空之时,就如飞鸟在那白云间,一尘不染。 但是这份高悬于众人头顶的美好,又往往会重重跌落人间,沦为众人脚下的一滩烂泥,甚至许多人的踩踏,就只是路过,加上一两句随口无心的言语。 如果文圣一脉,先生的弟子,桃李满天下,这份潜在的遗患,就会无形中被均摊。但事实上,并非如此,甚至可以说恰恰相反,文圣一脉,先生的嫡传弟子太少。而崔瀺曾经说过,以文章立言一事,陈平安就不用多想了。立功?天下太平,从今往后,陈平安能立什么功?立德?陈平安自己都没想过,从无此念,从开山立派的那一天起,陈平安就不觉得自己会当什么道学家了。既然如此,就意味着陈平安的身份,无论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还是剑气长城的最后一任隐官,一旦两者水落石出,都是双刃剑,会消磨无数人心。 其实一样是化雪的光景。 陈平安与刘宗继续先前的话题,聊南苑国京城科甲桥那座临水的绸缎铺子。 其中有些话,用上了聚音成线的手段。 陈平安是打算做些铺垫,让这位磨刀人也多念念旧,将来陈平安好有脸皮怂恿这位前辈,担任未来落魄山下宗的不记名供奉。 每一个能够走出福地的纯粹武夫,无论是拳脚,心性,还是江湖经验,都不是省油灯。 当年刘宗让国师种秋帮忙卖了铺子,让那几个不记名弟子,好分了银子,不至于没了师父照拂,囊中羞涩地混迹江湖,而那些南苑国的年轻人,并不知道有点江湖武把式的刘老儿,其实是当时的天下十人之一,师父不在身边,好歹还有几百两银子落袋为安,如今混得都还不错,至于魂魄皆白描一事,对于一分为四的每座福地当局者而言,其实暂时影响都还未显现出来,等到察觉到此事,武夫需要金身境,练气士需要跻身金丹,到时候又不至于束手无策,尤其是落魄山的莲藕福地,无论是武运气数,还是山水灵气,已经足够双方继续登山,将自身一副白描的体魄,重新描金彩绘。 刘宗得知其中一位弟子当中资质并不出彩的少年,如今已经率先成为一位五境武夫,老人感慨不已,只说了句命由天作,福自己求。 至于藕花福地的一分为四,陈平安竟然能够占据其中之一,刘宗不会去刨根问底,老观主为何会如此作为,陈平安又是如何得手,都没什么好计较的,老人只是难免有几分思乡之情。 当双方谈及那位老观主,都不约而同有些沉默,谁都没有轻易评价这位藕花福地的“老天爷”。 刘宗越是跳出了那口“水井”,接触到浩然天下的广阔天地,对那位老观主的忌惮就越大,加上他最终落脚大泉,尤其当刘宗看到太庙里边的某幅挂像,就更加恍若隔世了。 这位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确实让陈平安既心服口服,又心有余悸。不单单是老【.】观主是十四境大修士那么简单。 “敬畏”这个词语,实在太过巧妙了,关键是敬在前、畏在后,更妙,简直是两字道尽人心。 陈平安突然笑道:“刘老哥只差半步就是远游境武夫,咱俩有机会切磋一下刀法?” 姚岭之疑惑不解,自己师父还是一名刀客?师父出手,无论是皇宫内的退敌,还是京城外的战场厮杀,一直是内外兼修的拳路,对敌从不使兵器。 去年曾经有一位北晋黑衣人潜入皇宫,意图行刺,武道境界极高,能够御风远游,让姚近之起先误以为对方是练气士,结果一个近身,刀才出鞘,被对方一拳伤及脏腑,倒地不起,还是师父拦下了对方,迫使对方祭出一枚兵家甲丸,身披甘露甲,虽然相差一境,依旧打了个平手,对方又有人接应,这才撤出了皇宫。 刘宗神采奕奕,“陈老弟什么时候转来耍刀了?” 这位磨刀人,趁手兵器是一把剔骨刀。当年与那位好似剑仙的俞真意一战,剔骨刀磨损得厉害,被一把仙家遗物的琉璃剑,磕出了不少缺口。 所以这些年来,刘宗始终双手对敌,舍不得将那相依为命的剔骨刀拿出来,毕竟浩然天下不比藕花福地,山上灵器法宝太多,仙家术法更古怪,一个不小心,老伙计就算彻底没了。 当初在南苑国京城城头之上,闻天鼓,得以飞升之人,磨刀人刘宗,肉身被留在了藕花福地,来到桐叶洲,更换了一副皮囊。如今依旧是老者模样,但其实与大泉刘氏某位先祖皇帝,相貌有几分相似,而大泉刘氏皇族子弟,又是出了名的英俊,从老皇帝刘臻到刘琮在内的三位皇子,都是公认的美男子。 金身境瓶颈难破,不是刘宗的武道资质不好,只能止步于金身境,无法覆地远游,而是观道观赠予的新体魄,太过强悍。 刘宗在南苑国京城隐姓埋名,当那河边铺子掌柜的面容,头发稀疏,歪瓜裂枣,不笑还好,一笑就像个色眯眯的老光棍。年轻时候,相貌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先前刘宗说自己年轻那会儿,跟陈剑仙是差不多的气度风采,哪怕陈平安再不计较自己的容貌,也实在懒得附和。出门在外,行走江湖,还是要讲一个以诚待人。 陈平安说道:“前些年闲来无事,刚好得了两把品秩不错的匕首,想起当年在刘老哥家乡的那场厮杀,演练较多,还算有几分手熟。除了刘老哥的短刀近身术,其实连同俞真意的袖罡,种夫子的崩拳,镜心斋的指剑,程元山的抡枪,被我胡乱一锅炖了,全部融入刀法当中,所以今天才敢当着刘老哥这样用刀宗师的面,说一句切磋。” 刘宗搓手道:“这敢情好,老哥我好些年没耍刀了,就怕生疏了,让陈老弟见笑。” 刘宗怕只怕自己在嫡传弟子那边,失了面子,毕竟拳怕少壮嘛。若是你来我往,双方切磋个数十招,谁输谁赢,面子上都过得去,万一陈剑仙练刀没几天,动手又没个分寸,一场原本点到即止的问拳耍刀,陈平安年轻气盛,结果将自己当成那丁婴对待,刘宗不觉得自己有半点胜算。 陈平安摇头道:“只是与刘老哥请教几手刀法,其实说什么切磋,都是我托大了。” 老人瞥了眼弟子姚岭之的那把佩刀,对于切磋一事,确实有些心动。磨刀人刘宗本就是个武痴,而且当年那场架,与陈平安交手过招,没过瘾,平手,算是打了个平手。 之后更是被上了山修了仙家术法的俞真意从头到尾欺负,让刘宗更憋屈。 亲传弟子姚岭之的那把佩刀,来头极大,木质刀柄,外裹明黄丝绦,末和护手为铜镀金花叶纹,分量极沉,刀柄嵌满红珊瑚、青金石。刀鞘亦是木质,蒙一层绿鲨鱼皮,横束铜镀金箍二道,皆是大泉造办处后配。 这把大泉密库珍藏两百年的“名泉”,虽说名字有些铜臭气,可却是货真价实的法宝品秩,曾被刘氏开国皇帝用以亲手斩杀末代皇帝,所以天然蕴含一部分大泉武运,以及极重的龙气。无论是对付纯粹武夫,还是山上仙师,都不会在兵器上吃亏,尤其是拿来压胜山精-水怪和鬼魅阴物,威势更大。 姚岭之劝道:“师父,陈先生毕竟刚到蜃景城,一路御风远游,十分辛苦,你们俩就先别着急切磋刀法了。” 刘宗点头称是,说确实没有这样的待客之道。 因为这位磨刀人总算想起了一事,陈平安先前一拳开门的动静可不小。刘宗掂量了一下,觉得这个既是剑仙又是武夫的陈平安,是不是真剑仙且不去说,估计是最少是一位远游境武夫了,最少,最多当然是山巅境,不然总不能是传说中的止境。十境武夫,一座桐叶洲,如今才吴殳、叶芸芸两人而已。如果陈平安的容貌与岁数悬殊不大,按照当年藕花福地来估算,那么一位不到五十岁的山巅境,已经足够惊世骇俗了。 刘宗忍不住瞥了眼一袭青衫的年轻男子,当年年少便有几分剑仙风采了,如今还是最少远游境的纯粹武夫,更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瞅着模样还挺俊俏,言谈举止,气定神闲,极有宗师气度,一身的书卷气,他娘的真是越看越气人……不对,是越看越像年轻时候的自己啊。 “切磋刀法,以后再说。” 刘宗笑呵呵道:“只是陈老弟陪着我聊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会不会跌份儿?要是不耐烦,可别藏着掖着,记得直说。” 陈平安笑道:“人往高处走,讲的是境界,修为,拳脚功夫。水往低处流,说的是人心,念旧,香火情。” 刘宗拍手叫好道:“老话新解,别开生面,有意思,有嚼头,值得喝一壶水花酒。” 水神娘娘埋怨道:“不是说了,水花酒已经没啦,哪壶不开提哪壶,小刘你烦不烦?真有酒水让你喝到管饱的时候,每次两壶酒都没喝完,喝酒就开始手抖,一碗能给你摔出半碗酒水,还耍刀?耍个啥子,直接跟小夫子认输拉倒,反正认输输一半。” 在刘宗这边,她习惯称呼为小刘,酒品不行,吃辣更不行,还喜欢学自家厨子结巴说话,每次见面都要结结巴巴,娘……娘,娘你娘的娘。 被揭老底的刘宗悻悻然告辞离去。 如今脚下这座大泉京城,需要他盯着最少半座的蜃景城,鱼龙混杂,一洲各路下山历练的仙师,又都喜欢在这边落脚,方方面面都需要他出面打点关系,就像那次姚仙之这个小王八蛋,与白龙洞结仇,一样是刘宗出面摆平的,亏得薛怀和郭白箓两个武夫好说话,不然就金顶观供奉芦鹰那个焉儿坏的老元婴,加上尤期这几个谱牒仙师,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货色,就不是让姚府尹罚俸一年,这么轻松糊弄过去了。 这里是姚仙之的住处,而且这位京城府尹大人,也有不少话要跟陈先生好好聊。 埋河水神娘娘也要起身告辞,京城钦天监那边,柳柔其实除了等待文圣老爷的回信之外,其实她还有一件正事要做,就是交由她来炼化一条护城河,用来稳固蜃景城的山水阵法。柳柔毕竟是大泉王朝的正统水神第一位,在一国礼部山水谱牒上,已经完全不输五岳大山君。 陈平安跟着起身,说要送一送水神娘娘。 柳柔心思一转,晓得了,有些事情确实人多的场合,不太合适聊。 所以一走出院子,她就心声言语道:“小夫子,别的不谈,什么祈雨啥的,分内事,我办得其实马虎,反正以前朝廷说啥做啥,以后还是差不多。可在我那祠庙那边求子,真真灵验,我自个儿都不晓得有这本事,反正就是仨字,灵得很!小夫子?嗯?” 陈平安无言以对。 水神娘娘哈哈大笑,果然自己还是机智得很,踮起脚跟,咦?小夫子个儿窜得贼快啊,只得赶紧以脚尖撑地,她这才拍了拍小夫子的肩膀,去他娘的男女授受不亲,继续说道:“放心,下次去祠庙烧香,小夫子事先与我打声招呼,我肯定重视起来,别说显灵啥的,就是陪着小夫子一起磕头都不打紧,小夫子你是不晓得,如今祠庙里边那尊重塑金身的神像,俊得不行,就一个字,美……” 陈平安只得打断这位水神娘娘的言语,解释道:“不是求这个,我是想说一说那枚玉简记载的道诀。” 柳柔疑惑道:“修行路上,出问题啦?” 她一跺脚,“他娘的那个大渎老龙王,好死不死的,非要留下那块玉简,害人不浅,后来又该来不来的,给人立起了那块祈雨碑……小夫子,你放心,看来是我好心办坏事了,可我就不是那种喜欢推卸责任的,有任何一星半点的后遗症,我都会负起责,要是我砸锅卖铁都赔不起,我就先给你打个欠条哈……哈哈,欠条随便写,小夫子千万别跟文圣老爷说这个啊……” 陈平安双手笼袖,无奈道:“也不是这个事,水神娘娘,不如先听我慢慢说完?” 她哦了一声,委屈道:“我这不是心里慌嘛。你说奇不奇怪,以前没见着文圣老爷吧,求爷爷告奶奶的,说这辈子见着了一次就心满意足,等到真见着一次了吧,哪里够嘛,又想要瞻仰文圣老爷第二次,当然有第三次我也不嫌多啊,唉,文圣老爷,真是圣人风采,那气度,大晚上的,就跟大太阳作灯笼似的,蓬荜生辉得一塌糊涂,我一见面就给瞅出来了,第一眼,绝对是一眼就知道是文圣老爷亲临府邸啊,果然文圣老爷这种浩然天下独一份的圣贤气象,藏是绝对藏不住半点的,第一次见着左剑仙,我就稍稍差了点眼力劲儿,第二眼才认出来……” 陈平安已经认命,还是等水神娘娘先说完吧。 埋河曾是桐叶洲一条入海大渎的主干河道,只是岁月变迁,大渎规模缩减得厉害,最终入海大渎只剩下埋河这一小截河道存世。碧游府的前身,是一位大渎龙王的龙宫旧址,那枚将水运凝为实质的玉简,就是大渎之主的明证,被埋河水神娘娘应运得到,她再将“万物可炼”的那道祈雨碑文,一一篆刻其上,注解详细,批注缜密。 一场大战过后,如今这位水神娘娘金身破碎大半,光靠蜃景城的一年数场大雪,估计没有个三百年的缝补,都未必能够重归圆满。而大泉刘氏立国才两百多年。除非朝廷能够帮助埋河拓宽河道,同时吸纳更多原本不同流的溪涧、江河。 但是陈平安心知肚明,大泉姚氏,于公于私,都不可能将山河国力如此倾向于一条埋河,对姚氏对埋河,都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祇,大到五岳山君,小到土地、河伯河婆,亦是一座大官场。 水神娘娘终于回过神,小夫子走在身边沉默半天了,又开始神游万里,以至于竟然忘记说话啦? 陈平安在她停下话头的时候,终于以心声说道:“水神娘娘当年连玉简带道诀,一并赠予给我,裨益之大,超乎想象,以前是,现在是,说不定以后更是。说实话,靠着它,我熬过了一段不那么顺心的日子。” 柳柔爽朗笑道:“那就好,我以为是啥事呢,小夫子这么郑重其事的,害我提心吊胆到现在,道谢就别了啊,见外,生分,咱俩谁跟谁。” 陈平安愈发无奈,有些真相,如今不能多说,可水神娘娘这脾气,是真没把那玉简道诀当回事。 那枚篆刻道法真诀的水运玉简,正反两面,道诀内容和旁注文字,总计五千多字,加上火龙真人在龙宫洞天内传授的那门炼物道诀,两两相加,相辅相成,让陈平安在剑气长城有很多事情可做。 修行之法,看似炼物,实则阐述五行之道的运转至理,极为适宜陈平安,加上道诀对人体经脉的定义,极为玄妙且精准,一滴天上金瓶水,满空飞线若机杼……从碎金丹,跻身元婴,再成为山巅武夫,简直就是为陈平安量身打造,皆有极大裨益。最关键,最玄之又玄,还是道诀涉及到了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第四城,得到玉简之人,只需稍稍演化推算,就可以发现其中蕴藏着四条道路,每一条都可以让人有望跻身上五境的登天之路,而且不至于误入歧途,不被心魔轻易乱了道心,心魔当然犹在,不可能就此凭空消失,但是心魔威势骤减,就像被道法压胜一般。 这就是道诀上所谓的“化作四天凉,扫却天下暑”,使得修道之人,仿佛置身于一处平地高楼起的清凉境地,心魔被排挤在外,想要作祟,就好像要先破开一座圣人坐镇的小天地,如果说一位元婴瓶颈的练气士,面对心魔,是以元婴修为对峙一位玉璞境, 那么有此道法庇护,有那道门天官当门神,为练气士看门护道,就等于将一头原本不可匹敌的心魔,重新拉回了元婴境。 陈平安大致说明情况。 柳柔听得一头雾水,然后有些难为情,实诚道:“玉简文字,藏着四条登天道路?这么多?我怎么不知道?还以为只有‘一步’登仙呢。” 就像一位儒家圣贤,写了本被后世道学家训诂无数的著作,结果那位提笔时原本没想太多的圣贤,自己给那些训诂书籍整蒙了。 陈平安抬手出袖,揉了揉眉心,道:“水神娘娘不知道也没关系,反正我说这些话的意思,就是这份礼太重,大到了让我无以回报的地步。” 柳柔摆摆手,“客气,生分,好事不怕晚,也不嫌大嘛,小夫子就别太在意了,不然白白少了几分豪气。” 话是这么说,水神娘娘走路之时,高高仰起头,十分豪迈。 陈平安说道:“我有个建议,水神娘娘可以凭借这门道诀,与某座看得顺眼的宗字头仙家,做笔买卖,比如跟玉圭宗神篆峰,或是云窟福地,又或者是扶乩宗,以及将来重续祖师堂香火的太平山。要是觉得一个姑娘不嫁两户人家,我个人建议可以卖给云窟福地的姜尚真。” 至于太平山那边,还要等个七八十年,水神娘娘多半也会不好意思,就自己代劳好了,不过肯定还是碧游宫的人情,自己只是她捎话给太平山那位未来山主。 这门道诀心法,适宜每一位地仙,无论是谱牒仙师还是山泽野修,道心再坚韧,再不为外物所移,一样都会惊喜若狂,白白多出四次“登天”机会,好似有道门天官护卫,帮忙减少心魔作祟的影响,谁不欣喜? 更是被任何一座底蕴深厚的宗字头所梦寐以求,道理很简单,一座宗门,地仙够多。 只要有地仙的修行之路,是五行之路,类似陈平安,或者是北俱芦洲崇玄署那位黑衣书生,修行此诀,事半功倍。 哪怕暂时没有,宗门也可以专门为一些资质最佳的祖师堂嫡传,早早开辟此路。修士自己小心问道,耐心修行,加上宗门精心栽培,小心护道,那么未来百年千年,跻身地仙、乃至上五境的得道修士,数量就会远远胜过以往。 如果说走这趟大泉京城,是必须要见一面姚老将军,要么事先打算走一趟金璜府,再拜访碧游宫,就是陈平安必须要与埋河水神娘娘道一声谢。 陈平安能够早早决定,要为落魄山开辟出一座下宗,最终选址桐叶洲。 这枚玉简,功莫大焉。 下宗的名字,不着急,取名一事,是自己最擅长最拿手的,好名字太多,比较犯愁。 至于下宗的首任宗主,会是曹晴朗。 崔东山和裴钱,可能会有一个需要来桐叶洲帮助曹晴朗,曹晴朗极有可能是浩然天下历史上最年轻的宗主,或者之一。 此外已是元婴境的剑修崔嵬,当然还有仍是金丹剑修的隋右边,不出意外,都会从落魄山赶来这边落脚。如果米大剑仙愿意的话,一样可以来桐叶洲,毕竟下宗离着云窟福地的花神山比较近。 不过除了曹晴朗这位下宗宗主之外,其他人是否离开落魄山,还需要看他们自己的意思。 陈平安对姜尚真说自家落魄山不是什么一言堂,其实还真不是一句空话。 柳柔使劲摇头,“卖个锤子,不卖,送出去的物件,就不是我的了。虽说那个姜老宗主,确实能算个老英雄,换成其它事,能够结交一番,我偷着乐还来不及,可是做买卖嘛,就算了,我不喜欢,靠生意招来的朋友,不长久嘛。 要做买卖,玉简道诀都是小夫子的了,你自个儿忙去,该挣钱就挣钱,别耽误了,也别怕我多想,信不过谁,都信得过你嘛。事先说好,甭管是一桩还是几件买卖,与我,与碧游宫都无关啊,不然以后小夫子就真吃不着水花酒和鳝鱼面了。” “那我听水神娘娘的。” 陈平安叹了口气,双手笼袖,缓缓而行,不再言语。 自己当年游历碧游宫,喝高了,斗胆坐而论道,说那先后顺序,更多还是因为这位水神娘娘本就对先生学问研习多年,最终得以证道金身。 一饮一啄。 早年在碧游宫的半吊子传道,最终却还了陈平安一个“数次跻身上五境”。 因为陈平安曾经通过这枚“一步登仙”的玉简道诀,在几乎无法维持一颗道心平常的时候,就不得不拗着心性,主动摒弃对白玉京的成见,硬着头皮修行此法,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上,先后三次悄悄跻身上五境,不再是那合道城头的“伪玉璞”,然后却又自行打断那座本就虚幻的一截白玉京长生桥,选择重返元婴。 以至于连那龙君都吃不准陈平安到底是伪玉璞真元婴,还是真玉璞伪仙人。 在龙君没开口的时候,甲申帐剑仙胚子的离真、流白,都认为年轻隐官至多是元婴剑修。 等到龙君那次在城头开口道破天机后,陈平安当即打断一座虚无缥缈的“白玉京通天长生桥”,从货真价实的玉璞境,重返元婴,再次变为伪玉璞。 陈平安当时所求,除了必须借此稳住道心之外,也想让龙君最后一次出剑,更晚,越晚越好,最好是拖到山水颠倒,龙君都始终未曾出剑,就算在崔瀺赶到剑气长城之前,龙君依旧选择出剑,也会吃不准自己的真实境界。就算吃得准,陈平安终究是一位实打实的玉璞境剑修了,不敢谈什么胜算,最少与龙君换命的机会更大。 只不过这些弯来绕去的算计,与龙君不断的勾心斗角,终究敌不过老大剑仙的最后一剑。 但是这并不能说明陈平安的思虑,就毫无意义。到了桐叶洲后,万瑶宗仙人,韩玉树在内的那撮幕后高人,其实看得很准,最需要忌惮的陈平安,是一个如何而来的陈平安,而不是当下境界的高低,身份是什么。 当然陈平安如此丧心病狂,在玉璞境和元婴境,起起落落,也等于有过三次与心魔交手的机会了。而且对于那座注定会拜访的白玉京,了解更深。 柳柔突然笑了起来,伸出两根大拇指,小声问道:“陈平安,你跟咱们那位倾国倾城的皇帝陛下,嗯?” 陈平安摇摇头,“别开这种玩笑啊。” 柳柔叹了口气,“太正人君子了也不好啊。” 陈平安笑道:“以后我带媳妇一起拜访碧游宫。” 水神娘娘一脸震惊,使劲一跺脚,“啥?!真个有媳妇啦,那我岂不是没戏了?” 陈平安脸色尴尬,算了算了,还是独自拜访埋河好了。 她跳起来一巴掌拍在陈平安肩头,大笑道:“还是跟以前一样,脸皮薄不经逗,瞧把你吓的。” 陈平安一本正经提醒道:“这种玩笑,开不得,真的啊。” 水神娘娘嘿嘿一笑,双手抱后脑勺,大摇大摆走路,沉默片刻,突然说道:“陈平安,还能见着面,就这么闲聊,不担心明儿说没就没了,真好,真的。” 陈平安嗯了一声。 姚岭之不但将师父送出了府邸,还坐上了那辆马车,师徒二人,相对而坐。 刘宗问道:“有心事?” 姚岭之摇摇头,展颜一笑,“与姚氏恩人重逢,这个恩人,又恰好与师父是故友,我能有什么心事。” 刘宗笑着没说话,开始闭目养神,一点一点温养拳意。 大泉庙堂高层,以及一些豪阀世族内部,其实一直有个心知肚明的看法,没有当年那因为一人而起的接连几场变故,大泉王朝的国姓,绝对不会从刘换成姚。 在边境,如果不是那个年轻外乡人路过,在北晋刺客手上,救下了老将军姚镇,自然就没有之后的入京担任兵部尚书,就更没有了姚近之的嫁入帝王家。在狐儿镇客栈,三皇子刘茂,元气大伤,最大的损失,是大泉守宫槐的御马监掌印李礼的暴毙,使得刘茂等于失去了半座大泉江湖的暗中支持,没有李礼的居中调度,刘茂无法服众,结果被一个名叫刘宗的陌生供奉全盘接受了江湖势力。 更关键的,是因为独子高树毅的夭折,让申国公高适真与刘茂渐行渐远,高树毅不管为何而死,终究都是死在了刘茂眼皮子底下,申国公府就此对刘茂关上了大门。再加上之后的那场截杀,曾经是大泉王朝文坛领袖的,书院君子王颀就此销声匿迹,而此人也是大皇子刘琮在蜃景城的唯一盟友,再加上草木庵,许轻舟所在的蜃景城许氏,在那之后,都开始与大皇子刘琮分道扬镳。 环环相扣,最终使得二皇子顺利登基,所以才有了藩王刘琮在雨夜的那句怪话。 在刘琮看来,姚近之哪怕称帝,终究是个女子,所以她只要愿意嫁人,大泉王朝极有可能会跟着她一起改姓。 而在刘琮眼中,那个年纪轻轻却心思缜密的陈平安,只要他愿意再次重返大泉,占据大泉,手掌反复之间。 更何况藩王刘琮与盟友,当初秘密赶赴桃叶渡议事,与之后的金顶观首席供奉芦鹰,其实都将当时露面的青衫剑客,等同于陈平安了。 只不过桃叶之盟之前的那场渡口秘密议事,哪怕是身为大泉守宫槐的刘宗,和皇亲国戚的姚岭之,直到今天依旧被蒙在鼓里。 牢狱内的刘琮不说,高适真这位国公爷不说,金顶观杜含灵不说,自然也就无人知晓了。 但是姚岭之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心底小心翼翼藏好一个天大秘密,这件事,师父刘宗都不清楚,只有她知道,甚至连姐姐姚近之都不清楚。 当年戒备森严的皇宫,出现了一袭青衫,男子背剑,姚岭之起先没有认出他,但是对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姚岭之错愕不已。 “姚姑娘,一别多年,终于见面了,近之可还好?” 姚岭之当时就脱口而出,直接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陈平安?! 那个青衫剑客微笑点头,伸出手指在嘴边,轻声道:“我马上就走,姚姑娘只管放宽心,蜃景城有我在,万无一失。” 姚岭之当时鬼使神差地多嘴一句,“你真不去看看近之?” 那个从少年变成年轻男子的青衫剑客,摇摇头,微笑道:“不用了。看到你们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 然后对方一闪而逝,在蜃景城如入无人之境。 姚岭之到今天,都觉得那是一场梦,然后他所说的放心,只是自己的美梦成真。 而且姚岭之没有将此事,告诉当时还是皇后娘娘的姐姐,等到姚近之成为皇帝陛下,姚岭之就更没有诉说此事的念头了。 所以这么多年来,姚岭之一直很害怕再见到那个两次救下姚家的男人。 担心那个万一。 因为大泉高层,都清楚京城外的那座照屏峰上,曾经有个喜欢遥遥欣赏蜃景城大雪风景的青衫剑客。 传闻是那托月山百剑仙之首的剑仙,斐然。 来自蛮荒天下! 可是他如何又成了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 难道是埋河水神娘娘受了蒙蔽? 可不管如何,斐然也好,陈平安也罢,救了姚家两次,还顺手救了大泉王朝一次。 加上这个斐然,在桐叶洲其实名声也不坏,好像就没出手过一次,与那个已经被文庙认可的赊月差不多。 姚岭之眉宇间尽是哀愁神色,突然问道:“师父,你觉得陈先生,是怎样一个人?” 刘宗说道:“小年纪,老江湖,老好人很聪明,就值得托付生死。” 姚岭之笑道:“师父,这会儿陈先生也不在你身边,就咱们师徒二人,劳烦你老人家说几句实在的。” 刘宗哈哈笑道:“一个有千两银子家底的人,总想与那万两银子的人称兄道弟。万两银子的人,不太愿意与千两银子的人打交道。有那足足十万百万两银子的人,却又不介意与千两银子、甚至只有百两、十两银子的人打交道,神色和善,平易近人。” 姚岭之疑惑道:“师父对那陈平安,其实印象很一般?” “师父这不是与你故意显摆几句高深话语嘛,紧张个什么。” 刘宗摇摇头,打趣道:“怎么,你其实喜欢那小子很多年?不错不错,我收徒弟好眼光,徒弟看男人,更是好眼光。难怪咱们能当师徒。” 姚岭之气笑道:“师父,多大岁数了,能不能正经点?” 刘宗抚须而笑,“你的那点心事,其实陈平安早就看穿了。这小子察言观色和见微知著的本事,极好,师父当年是亲身领教过的。偷个拳,就是给他瞧几眼的事情,轻松得跟吃饭似的。” 姚岭之立即脸色惨白。 刘宗跟着神色凝重起来,自己这个开山弟子,可从不会在男女一事如此手足无措,喜欢谁不喜欢谁,其实很豪爽,所以刘宗压低嗓音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片刻之后。 刘宗沉声道:“我会立即飞剑传信皇帝陛下,这封信必须说得更清楚些,再不能像你先前那封信的含糊其辞了。而且你牢牢记住了,此事绝对不能轻易声张,确定陈平安身份一事,说易不易,说难不难,除了碧游宫柳柔,已经不能作数,大泉只要找个真正见过文圣老先生和左大剑仙的人。岭之,这件事情,涉及太大,你绝对不能自乱阵脚,一个不小心,就是涉及文庙动荡的天大风波!” 姚岭之面无人色,咬着嘴唇,重重点头。 在埋河水神娘娘重返钦天监后,陈平安重新回到姚仙之住处。 记得第一次见到姚仙之,对方才十四岁。 陈平安此次归乡,原本就是想要借助桐叶洲天时,确定梦境真假,姜尚真,崔东山,裴钱的先后出现,加上那封心湖密信,已经确定无误。 既然落魄山无恙,多等几天年轻山主的归乡,没什么问题。 但是有些事情,不会等人。 孩子们着急长大,好像急不来。老人们匆匆老去,则肯定拦不住。 桐叶洲大泉王朝的老将军姚镇,宝瓶洲彩衣国鬼宅的老嬷嬷,梳水国老前辈宋雨烧。 当然还有那个大髯游侠,兄长一般的徐远霞。 姚仙之也奇怪,每次想要与陈先生好好说些什么,只是等到真有机会畅所欲言了,就开始犯懒。 陈平安问道:“大泉京城内外,有没有什么隐士高人?” 姚仙之摇摇头,“我好歹是府尹,所谓的世外高人,其实都有记录在册,不过该出名的早就出名了,真有那趴窝不动的,隐藏很深的老神仙,我还真就不知道了,这事你其实得问我姐,她如今跟刘供奉一起掌握着大泉谍报。” 陈平安笑道:“随口一问,不用当真。” 姚仙之问道:“是不是哪里不对劲?我能不能帮上忙?” 陈平安说道:“真有不对劲的地方,你就帮不上忙了。行走江湖,第一宗旨,见机不妙就要溜之大吉,你小子一瘸一拐的,又跟不上我,难道还要我背着你跑路?当法袍使唤啊,有飞剑术法什么的,你来扛?” 姚仙之无奈道:“陈先生,你别老拿一个瘸子调侃啊,当年你可不这样的。” 陈平安笑骂道:“当年你小子也没瘸啊。” 姚仙之挠挠头,“倒也是。” 陈平安突然说道:“你也别成天这么臊眉耷眼的,耐心等着吧,跟你说个事,我打算以后下宗选址桐叶洲,不过要比大泉更北边些,到时候你得空了,或者觉得边关马粪味道闻够了,就去我那边散散心。我就当为你破个例,直接给你小子一个不记名供奉当当。” 姚仙之猛然挺直腰杆,“当真?!” 陈平安笑呵呵道:“我当然是当真的,至于你当不当真,我还能管得着一个头戴府尹官帽子的从一品郡王?” 姚仙之刚要打趣个当了姐夫不就完事了,陈先生好像未卜先知,府尹大人脑袋上直接挨了一巴掌。 姚仙之趴在桌上。 陈平安就取出两壶酒,丢给姚仙之一壶,然后开始自顾自想事情,在桌上时不时指指点点。 姚仙之喝着酒,问道:“是仙家术法吗?掌观山河啥的?” 陈平安摇摇头,“一个臭棋篓子,在随便打谱。你喝你的。” 姚仙之看了一会儿,看不出门道,就专心喝酒,什么都没想,反而有些犯困。 陈平安说道:“困就回屋睡去。” 姚仙之摇摇头,“睡个啥,也没个娘们暖被窝。” 陈平安斜眼看着这个满脸络腮胡的邋遢汉子。 姚仙之有些微微脸红,“陈先生,我年纪真不算小了,又没外人,还不许我说几句荤话啊。” 陈平安笑道:“那么打光棍的滋味,知不知道啊?” 姚仙之哀叹一声,继续喝酒。以前陈先生真不这样的。 陈平安则继续盯着空无一物的桌面。 虽说是个臭棋篓子,但是棋理还是略懂一二的,而且在剑气长城那些年,也没少想。 下宗选址桐叶洲,护住太平山,以及之后的寻访天阙峰,占据“天权”位,打断金顶观的七现二隐。 按照棋理,这属于起手星位,棋盘上位高,注重取势,利于围空。 无意间找到了大泉王朝的刘宗,以及先前主动与蒲山云草堂示好,放走小龙湫元婴供奉,以及金丹戴塬,同时又让姜尚真帮忙,使得双方活命更惜命,甚至会误以为与玉圭宗搭上线。 这些都属于棋理上的起手小目,适合取地。 星或小目,两者其实都契合金角银边草肚皮一说,棋手最终所求,都是先手之后的入腹争正面。 金顶观首席供奉芦鹰,则属于一记陈平安随缘而走、既来之我用之的拆高,按照一般棋理,可谓狭路相逢,短兵相接,杀机毕露。只是被陈平安用得隐蔽,所以陈平安在芦鹰那边,就一点要求,什么都不用做,等到有需要的时候,他自然会找到芦鹰。只要芦鹰自己不失心疯了找死,陈平安就能在棋盘上借此做活。 但是大泉姚氏,在将来落魄山下宗遗址桐叶洲一事上,却是需要陈平安做出某种程度上的切割和圈定。只有身边这个姚仙之是例外。 其余的,交情归交情,朋友是朋友。利益归利益,买卖是买卖。有些交情其实也能做好买卖,甚至让交情更好,但是陈平安对待大泉姚氏,还是更希望双方能够纯粹些,当然,如果大泉皇帝是姚仙之,不是女子姚近之,哪怕是姚岭之,就又会两说了。当年陈平安懵懵懂懂,浑浑噩噩,不晓得姚近之的厉害,其实后来走过江湖更远,尤其是到了剑气长城的酒桌上,等到二掌柜喝酒够多,就越来越后怕几分。 陈平安伸手一拂袖,好像推散了棋局,犹豫片刻,“仙之,刘琮和刘茂,我能见到哪个?” 姚仙之说道:“刘琮见不着,没有皇帝陛下的许可,我姐都没办法去水牢,但是那位龙洲道人嘛,有我带路,随便见。” 陈平安点头道:“那等下我们就去会一会潜心修道当神仙的三皇子殿下。” 姚仙之晃了晃酒壶,“这就去?” 陈平安看了眼天色,“入夜再说。” 姚仙之好奇道:“有山上的讲究?” 陈平安没好气道:“走夜路容易撞见鬼,算不算讲究?” 姚仙之抬了抬酒壶。 陈平安站起身,开始六步走桩。 其实陈平安远远没有表面上这么轻松。 是在担心造化窟三梦之后,自己清醒后的“第一梦”问心局,自己其实已经不知不觉,就身在局中,而大泉姚氏,就是关键所在。 比如最坏的结果,一旦崔瀺曾经接触过剑客斐然,而斐然在蜃景城又顺势埋有伏笔和后手,就更麻烦,更无解。 例如大泉女帝姚近之,私底下接触过斐然,甚至有过一桩被某座军帐记录在册的秘密盟约。 那么今日大泉王朝和姚氏之声誉斐然,就是未来文圣一脉关门弟子之声名狼藉,百口莫辩。 申国公高适真,两位藩王,或者任何一个至今还在蛰伏的“隐士高人”,都可能成为某个变数,变成陈平安的变数,再被心人演化成整个文圣一脉的变数。 崔瀺一旦选择与人对弈,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崔瀺的所谓护道,帮忙砥砺道心,搁谁愿意主动来第二遭? 大概用崔瀺的话说,就是这点问心程度,这种不算复杂的棋局,都过不去,破不了?你陈平安怎么当的文圣一脉关门弟子? 他娘的绣虎你怎么不扪心自问,天底下有你这么当大师兄的人吗? 先生的付出,合道三洲山河。 师兄崔瀺的谋划,为浩然挽天倾。 师兄左右的出剑,一剑光寒天下。 所有这些,陈平安作为“最无所事事”的那个小师弟,在他现身浩然天下这个太平世道之后,所有额外享受到的文脉余荫,都会因为陈平安的一着不慎,连累整个文脉,再次跌入泥泞,哪怕在文庙那边不会有任何怀疑,但是在山上山下,注定会饱受质疑,只会比一本胡乱编纂、九假一真的山水游记,一个喜欢怜香惜玉、擅长沽名钓誉的陈凭案,更加不堪。 陈平安绝对不能允许自己再灯下黑了。 其实姚岭之的那点微妙心境变化,陈平安看在眼中,没有当面点破而已。 所以姚岭之飞剑传信南方边境一事,绝对不简单。 而陈平安之所以没有拦阻埋河水神娘娘说穿自己的文脉身份,其实就是一种试探。 姚岭之反而更加忧心忡忡,可以隐藏,却藏得不算好。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姚岭之,甚至可能是姚近之,心中有个秘密,大过了文圣一脉关门弟子这个陈平安最新身份。 崔瀺问心,会让陈平安身陷绝境,却绝对不会真的让陈平安身陷死地。 所以桐叶洲之行,会有一个姜尚真,一座太平山的修真我。 要是陈平安到了桐叶洲,依旧不闻不问,直接越过太平山,金璜府,埋河碧游宫和大泉蜃景城。 那么万瑶宗韩绛树,仙人韩玉树,金顶观山水阵法的取法天象,埋河水神娘娘,姚老将军,芦鹰,姚岭之,都会错过。 陈平安一边走桩,一边分心想事,还一边喃喃自语,“万物可炼,万事可解。” 姚仙之看着练拳的陈先生,觉得玉树临风的陈先生,不当自己的姐夫真是可惜了。 大泉王朝,辈分最高的国公爷高适真,如今已经老态龙钟,垂垂老矣。 去过了一趟小道观,一驾马车驶出蜃景城,去往城外的天宫寺。 黄昏时分,乌云密布,马车到了古寺山门外,有了下雨的迹象。 老管家担任马夫,斜背了一把油纸伞,搀扶老国公爷下车。 这些年,国公爷每隔数月,都会来此抄写经文,听高僧说法。 姚近之在还是一位皇后娘娘的时候,曾经在此祈雨。 至于这个国公府的老管家,名叫裴文月。曾经是高树毅的拳法师父,按照大泉谍报记载,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金身境武夫。 一路上都没有僧人接待,因为这是老国公爷订立的规矩,入寺烧香抄经,他就只是个香客。 高适真蹒跚而行,笑问道:“到底是她心诚则灵呢,还是先帝故意为之,好让她找个由头,出门散心?” 老管家说道:“都有吧。” 高适真伸出手指,点了点管家,“老裴啊,认识你多少年了,我才发现你好像就没做过一件错事,没说过一句错话。怎么做到的?” 老管家说道:“少做少说,只做不得不做的事,只说应该说的话。” 老国公感慨道:“当年如果听了你的劝,不由着他早早一个人出门,或者让你偷偷跟着,是不是会更好些。” 老管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两个老人,在一座禅房落脚,天色昏暗,老管家点灯,磨墨铺纸。 高适真今天手腕颤抖,在纸上写了个大大的病字。 病,为何是个丙?丙,心。多心多虑易病。 高适真看着那个大字,说道:“你曾经说过,一个人再大的福气,都比不过有晚福,咱们那位卧病多年偏偏不死的姚老将军,就是个有天大晚福的人啊。” 老管家答非所问,转头望向窗外,轻声说道:“老爷,下雨了。” 高适真笑了起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起那两位藩王,我已经算有晚福的人了,只要一闭眼,就立即有美谥送上门。” 一个求什么都只差半步就可以得手的刘琮,一个美其名曰潜心修道足足二十年的刘茂。 高适真搁下手中那支刚刚蘸了饱墨的鸡距笔,转头望向窗外。 屋外挂着两盏灯笼,一场突如其来的骤雨,雨点大如黄豆,打得灯笼使劲摇晃,好像两个不能入屋躲雨的可怜人,夜不能寐,就只好在那边相互埋怨。 高适真轻声道:“我也曾是个会担忧雨雪太大的人,不是个只会自顾自赏景的富家子弟。记得树毅刚记事那会儿,我陪孩子打完了雪仗,我就告诉他,咱们这座蜃景城的琉璃仙境,只是我们这些富贵门庭的眼中物,天寒地冻,冬衣单薄,穷人门户,其实遭罪不轻。” 老管家犹豫了一下,直言不讳道:“一个道理没讲透,等于没讲,甚至还不如不讲。” 高适真沉默良久,点头道:“是啊。” 窗外大雨滂沱。 “强者擅长认可,弱者喜欢否定。” 高适真笑了起来,“老裴,你一贯惜字如金,这句话,却是你难得不止说一遍的言语,与我说过,与树毅也说过。那么最早,又是谁说的?” 老管家安安静静坐在一旁椅子上,说道:“家乡那边的一个忘年交,他是一个不太喜欢嘴上讲道理的剑客,偶尔喝高了,才会说两句难得的正经话,所以比较让人记忆犹新。” “忘年交?到底是谁的年纪更大?” 老管家言语之时,依旧不忘身份职责,站起身,以两根手指剔灯,微挑灯芯,剔除余烬,使灯火更加明亮,这才缓缓说道:“我。” 今夜蜃景城,大街有灯市,往来如昼,桥河水白天青,无数的灯火倒映水中,好像凭空生出了无数星辰。 陈平安跟着姚仙之一路逛街去往那座小道观,缓缓走在临水街边,陈平安怔怔看着水中灯火,再抬头看了眼北方,听说宝瓶洲中部的夜空,曾经常年亮如白昼。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五十九章 递剑接剑与问剑 小道观名为黄花观,位于蜃景城最西边,姚仙之带着陈平安兜兜转转,最后凭借一枚府尹印符,得以进入黄花观,小道观是由寺庙改建。大泉刘氏从开国皇帝起,历代皇didu极为推崇道教,虽说并不排斥佛教,只是当帝王将相和达官显贵,都对佛法兴趣不大,就使得从京城到地方的大小寺庙,就算建造起来,往往也是为道门作嫁衣裳。京城外那座前朝皇室敕建的天宫寺,比较例外,古寺的岁数,可比大泉刘氏大多了,陈平安来的路上,听姚仙之说那位老申国公,如今是天宫寺的最大香客。 姚仙之推开了观门,大概是小道观修不起灵官殿关系,道观大门上张贴有两尊灵官像,姚岭之推门后吱呀作响,两人跨过门槛,这位京城府尹在亲自关门后,转身随口说道:“观里除了道号龙洲道人的刘茂,就只有两个扫地烧饭的小道童,俩孩子都是孤儿出身,清白出身,也没什么修道资质,刘茂传授了道法心诀,依旧无法修行,可惜了。平日里呼吸吐纳做功课,其实就是闹着玩。不过毕竟是跟在刘茂身边,当不成神仙,也不全是坏事。” 陈平安点点头,一个能够将北晋金璜府、松针湖玩弄于鼓掌的三皇子,一个成功帮助兄长登位称帝的藩王,哪怕转去修道了,估计也会点灯更费油。 陈平安没来由说道:“先前乘坐仙家渡船,我发现北晋国那座如去寺,好像重新有了些香火。” 姚仙之逐渐习惯了陈先生的跳跃想法,经常如此,先前一句还在聊着大泉边军在退守京畿之前战场以及战损,在石桌上绘制出数条曲线,很快就转去询问草木庵的许氏残余,如今在大泉处境如何。 姚仙之问道:“是那个有莲花台的北晋古寺?北晋年轻皇帝信佛,所以这些年佛法昌盛,下旨敕建了许多寺庙,如去寺本就是千年古刹,因为废弃太久,反而得以保存得比较完整,如今算是北晋的大寺了。前些年,有几位高僧大德,陆续奉诏住在如去寺,香火一下子就好起来了。” “那叫住锡。” 陈平安先笑着纠正了姚仙之的一个说法,然后又问道:“有没有听说一个年轻容貌的僧人,不过真实岁数肯定不小了,从北边远游南下,佛法精妙,与牛头一脉可能有些渊源。不一定是住锡北晋,也有可能是你们大泉或是南齐。” 姚仙之想了想,摇头笑道:“反正我是没听说。北晋南齐如今那些名气大的僧人,好像都上了岁数,还是那句话,得问岭之和刘供奉。我对牛头一脉的佛门法统,完全不清楚,陈先生还懂这个?巧了,咱们皇帝陛下对佛法也很精通,肯定有的聊。” 陈平安点头道:“有机会是要问问刘供奉。” 陈平安第一次游历桐叶洲,误入藕花福地之前,曾经路过北晋国如去寺,就是在那边遇到了莲花小人儿。 之后在一处深山野林的僻远山头,山势险峻,远离人烟,陈平安见着了一个失心疯的小妖精,反复呢喃一句伤心话。 当时陈平安没多想,后来在书简湖当账房先生,出门远游,在梅釉国遇到了一位枯坐石崖洞窟中的白衣僧人,高风危坐,还瞧见了一头心猿攀援崖壁间。不曾想当年见到的山泽小精怪,竟然会牵扯到一场缘法。 陈平安与僧人请教过一番佛法,身在宝瓶洲的僧人,除了帮忙指点迷津,还提起了“桐叶洲别出牛头一脉”这么个说法,所以在那之后,陈平安就有意去了解了些牛头禅,只不过一知半解,但是僧人关于文字障的两解,让陈平安受益不浅。 一位年轻道人,走出清净修行的厢房,头戴远游冠,手捧拂尘,脚踩云履,他只是瞥了眼姚仙之就不再多瞧,直愣愣盯住那个青衫长褂的男子,片刻之后,好像终于认出了身份,释然一笑,一摔拂尘,打了个稽首,“贫道拜见陈剑仙,府尹大人。” 陈平安拱手还礼,“见过龙洲道人。” 姚仙之懒得还礼,忍着笑,就这俩,一照面竟然没打起来,真算修心养性了,双方不愧是修道之人。 姚仙之想要摘下腰间酒葫芦,准备饮酒看热闹,结果被陈平安拍了拍胳膊,说道:“等会儿进了屋子再喝。” 姚仙之不明就里,还是放下酒壶。 道号龙洲道人的刘茂听到这句话后,苦笑摇头,“陈剑仙,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姚仙之愣了半天,愣是没转过弯来。这都什么跟什么?陈先生进入道观后,言行举止都挺和善啊,怎就让刘茂有此问了。 道人刘茂,是真没把一个只会意气用事的京城府尹放在眼里,无论是曾经的藩王,还是黄花观的现任观主,面对这个好似官场雏儿的姚仙之,给个道门稽首,足够了。双方还真没什么好聊的,自己说道法,谈修行,姚仙之听不懂,纯属对牛弹琴。府尹大人与自己说那庙堂事,犯不着,而且太忌讳。 至于自己为何能够在此修道多年,当然不是那姚近之念旧,心慈手软,妇人之仁,而是朝堂形势由不得她顺心遂意。大泉刘氏,除了先帝兄长临阵脱逃、避难第五座天下一事,其实没什么可以被指摘的,说句实在话,大泉王朝之所以能够且战且退,哪怕接连数场大战,南北数支精锐边骑和各路地方驻军都战损惊人,却军心不散,最终守住蜃景城和京畿之地,靠的还是大泉刘氏立国两百年,一点点积攒下来的丰厚家底。 当然也是靠着刘氏这份祖荫,所以才有了监国有功的藩王刘琮卧病不起,有刘茂的寄人篱下,守着一座小道观,还算安稳。逢年过节,黄花观的青词绿章,三官手书,符箓,都会按时定量会送往蜃景城皇宫。传闻一些个念旧的前朝老臣子,每当瞧见那些手书符箓,都会忍不住垂泪涕零。据说还有些言语无忌的年迈老人,与老友喝高了,说哪怕为了多看一年的符箓,也要多活一年。 这就是儒家圣贤一直苦口婆心说的那个道理,名言事的正顺成。 天底下连那无根浮萍一般的山泽野修,都会尽量求个好名声,还能有谁可以真正置身事外? 这些个小道消息,都是申国公今天与刘茂在正屋对坐,老国公爷在闲聊时透露的。 陈平安打趣道:“今天的黄花观龙洲道人,用同样的一个道理,打了当年狐儿镇三皇子殿下的脸。” 刘茂沉默片刻,点头道:“修行路上,若是半点不让出道路让人,要么被身后人赶上,起冲突,要么撞上身前人,多误会,结果都是那万一。如此一来,确实不美。” 陈平安啧啧道:“观主果然修心有成,二十年辛苦修道,除了已经贵为一观之主,更是中五境的地上真人了,心境亦是不同以往,道心境界两相契,可喜可贺,不枉费我今天登门拜访,弯来绕去的五六里夜路,可不好走。” 刘茂一笑置之,修养极好。 一个小道童迷迷糊糊打开屋门,揉着眼睛,春困不已,问道:“师父,大半夜都有客人啊?太阳打西边出来啦?需要我烧水煮茶吗?” 刘茂点头笑道:“没事,师父自己招待客人。你们俩别忘了子时吐纳的课业。” 小道童瞧见了两个客人,赶紧稽礼。今天道观也怪,都来两拨客人了。不过先前两个年纪老,现在两位年纪轻。 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 没来由想起了青峡岛住在账房隔壁的少年曾掖。 小道童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师父,一个时辰太久了,能不能只吐纳半个时辰啊。” 刘茂摇头笑道:“不行,虽然修道不靠死板功夫,但是不肯下苦功夫,就更谈不上修道了,先后有别,此间道理,多多体悟。” 小道童哦了一声,若非今夜有客人临门,孩子还是要与师父软磨硬缠一番的,既然有外人在场,就给师父一个面子好了。 刘茂推开自己那间厢房门,陈平安和姚仙之先后跨过门槛,刘茂最后步入其中。 陈平安打量起这间屋子,一排靠墙书架,墙角有花几,供有一小盆菖蒲。 一张书案,一把老旧椅子。桌上除了一部合拢的黄庭经,还有一卷摊开的灵飞经,应该是刘茂先前正在抄书,纸上笔墨尚未完全干涸。 刘茂歉意道:“道观小,客人少,所以就只有一张椅子。” 他看了眼姚仙之,“陈剑仙与贫道都是修行中人,屋内就府尹大人一个当官的,不用太过拘礼,坐着喝酒便是。” 姚仙之总觉得这家伙是在骂人。 只是见陈先生没说什么,就大大方方从刘茂手中接过椅子,落座饮酒。 喝着喝着,府尹大人终于回过味来。 因为陈先生眼中没有什么龙洲道人,只有一座道观,所以进了刘茂修道坐忘的屋舍,姚仙之就可以随便喝酒。甚至喝酒本身,就是一种提醒,坚信刘茂不是什么道士,依旧是那个曾经的三皇子殿下。陈先生礼敬的,是一座黄花观,是大与小、从不在道观规模的道法,而不是什么龙洲道人刘茂。 难怪刘茂方才会说陈先生是在咄咄逼人,还是有点脑子的。 陈平安绕到案后,点头道:“好字,让人见字如闻新莺歌白啭之声,等三皇子跻身上五境,说不定真有文运引发的异象,有一群白莺从纸上生发,振翅高飞,从此自由无拘。” 刘茂摇摇头,当句玩笑话去听。上五境,此生休想了。 辛苦修行二十载,依旧只是个观海境修士。 两枝鸡距笔,专门用来抄写经书。笔端附近,分别篆刻有“清幽明净”两个小楷。大泉王朝的鸡距笔,久负盛名。 笔架上搁放着一支长锋笔,铭刻有“百二事集,技甲天下”,一看就是出自制笔大家之手,大概是除了某些善本书籍之外,这间屋子里边最值钱的物件了。 陈平安瞥了眼那部黄庭经,忍不住翻了几页,好家伙,玉版纸质地,关键是传承有序,藏书印、花押多达十数枚,几无留白,是一部南齐国武林殿聚珍版的黄庭经,至于此经本身,在道家内部地位崇高,位列道家洞玄部。有“三千真言、直指金丹”的山上美誉,也被山下的文人雅士和清谈名家所推崇。 除了能被练气士拿来就用的灵器,山下真正值钱的“俗物”,极为讲究版刻、纸张的善本孤本书籍,首屈一指,要比字画瓷器更被修士青睐。许多存世不多的珍本,都是按页算钱的。不是书香门第,根本无法想象,文字相同的两页纸张,为何一张一文不值,一张却能卖几十两银子。 陈平安说道:“当年初次见到三皇子殿下,差点误认为是边骑斥候,如今贵气依旧,却更加文雅了。” 刘茂手捧拂尘,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由着这位年轻剑仙拐弯抹角言语个没完没了。 一旁还有几张抄满经文的熟宣纸,陈平安捻纸如翻书,笑问道:“原本是纵有行、横无列的经文,被三皇子抄写起来,却摆兵布阵一般,井然有序,规矩森严。这是为何?” 刘茂站在书案一旁,终于忍不住微笑道:“陈剑仙就不要一而再再而三,话里有话了。陈剑仙又无心山下王朝的权柄,当什么国师,不必如此揪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黄花观龙洲道人不放。陈剑仙注定大道高远,何必与一个金丹都不是的蝼蚁,纠缠不清,昔年恩怨,至于如此让先生如此难以释怀吗?何况一个改天换地的大泉,一个连藩王都不是了的刘茂,朝堂,江湖,山上,一无所有,陈剑仙莫不是连一盏青灯,几卷道经,一个观海境修士,都容不下?” 见那青衫文士一般的年轻人笑着不说话,刘茂问道:“如今的陈剑仙,不该是神篆峰、金顶观或是青虎宫的座上宾吗?就算来了蜃景城,好像怎么都不该来这黄花观。我们之间其实没什么可叙旧的。难道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刘茂道:“如果是陛下的意思,那就真多虑了。贫道自知是蚍蜉,不去撼大树,因为无心也无力。大局已定,既然一国太平,世道重归海晏清平,贫道成了修道之人,更清楚天命不可违的道理。陈剑仙哪怕信不过一位龙洲道人,好歹也应该相信自己的眼光,刘茂从来算不得什么真正的聪明人,却不至于蠢到螳臂当车,与浩浩大势为敌。对吧,陈剑仙?” 陈平安答非所问,好像偏要与此人叙旧,旧事重提缓缓道:“当年在狐儿镇那边,三皇子殿下说话,深谙人心,曾有两问,让我哑口无言,只能是事后反复推敲,果真让我学到不少。就像今夜,殿下的话就说得很讲究,蝼蚁与蚍蜉呼应,陈剑仙与容不下,形成对比,无力为无心锦上添花,天命是山上事,浩浩大势是山下理,处处是玄妙,字字有学问。我又学到了。” 这次轮到刘茂不言语。 姚仙之看了眼青衫长褂的陈先生,再看了眼一身朴素道袍的刘茂,突然开始庆幸自己带了一壶酒,不然今夜会无事可做,无话可说。 “我不在乎三皇子殿下是不是犹不死心,是不是还想着换一件衣服穿穿看。这些跟我一个外乡人,又有什么关系?我还是跟当年一样,就是个走过路过的局外人。但是跟当年不一样,当年我是绕着麻烦走,今夜是主动奔着麻烦来的,什么都可以余着,麻烦余不得。” 陈平安背靠书案,双手笼袖,环顾四周,随口道:“只不过那会儿,过客们境界低微,很多简单的道理,殿下不乐意听,翻身下马,其实依旧高坐马背,居高临下看人。没耐心,如今好了,主人还是主人,恶客登门,却不得不开门,气势凌人,不是道理的混账话,一退再退的龙洲道人,以至于一座清净小道观,都只剩下间屋子的立足之地了,还是不得不听客人在说什么,小心揣摩,细细咀嚼,雪都化了,还要如履薄冰。” 刘茂笑道:“其实没有陈剑仙说得这么难堪,今夜挑灯闲谈,比起一味抄书,其实更能修心。” 陈平安收起游曳视线,再次凝视着刘茂,说道:“一别多年,重逢闲聊,多是咱俩的答非所问,各说各话。不过有件事,还真可以诚心回答殿下,就是为何我会纠缠一个自认蚍蜉、不是地仙的蝼蚁。” 陈平安突然伸手指了指刘茂,再指了指那个坐着喝酒的邋遢汉子,“问题出在当年的狐儿镇三皇子,答案在黄花观的龙洲道人,问题在十四岁的姚家边军姚近之,也在如今的京城府尹的身上。” 刘茂说道:“只听明白了一半。恳请陈剑仙为另一半解惑。” 陈平安说道:“我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殿下就不能投桃报李,与我说几句敞亮话?” 刘茂倍感无奈。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手指抵住书案,说道:“化雪之后,人心炎炎,哪怕救火不难,可在成功扑火之前,折损终究还是折损。而那扑火所耗之水,更是无形的折损,是要用一大笔功德香火情来换的。我这个人做买卖,勤勤恳恳当包袱斋,挣的都是辛苦钱,良心钱!” 刘茂无奈道:“陈剑仙的道理,字面意思,贫道听得明白,只是陈剑仙为何有此说,言下之意是什么,贫道就如坠云雾了。” 姚仙之第一次觉得自己跟刘茂是一伙的。 “刘茂,剑修问剑,武夫问拳,分胜负生死,技高一筹,赢了开心,技不如人,输了认栽。但是你要存心让我赔钱亏本,那我可就要对你不客气了。一个修道二十年的龙洲道人,参悟道经,误入歧途,结丹不成,走火入魔,瘫痪在床,苟延残喘,活是能活,至于一手妙笔生花的青词绿章,是注定写不成了。” 陈平安转过身去,拿起那支毛笔,微微蘸墨,开始在纸上抄写经文,顺着刘茂写下一行文字,分道散躯,恣意化形,上补真人,天地同生。 提笔之时,陈平安一边写字,一边抬头笑望向刘茂,随意分心,落字纸上,行云流水,缓缓道:“不过真要写,其实也行,我可以代劳,临摹文字,别说形似十分,就是神似仈jiu分,都是不难的。画符也好,宝诰也罢,十年份的,二十年份的,今夜离开黄花观之前,我都可以帮忙,抄书写字一事,远在我练剑之前。” 刘茂 苦笑道:“陈剑仙今夜造访,莫不是要问剑?我实在想不明白,皇帝陛下尚且能够容忍一个龙洲道人,为何自称过客的陈剑仙,偏要如此不依不饶。” 陈平安将笔轻轻搁在笔架上,笑道:“这世道,人吓鬼,比鬼吓人还多。三皇子殿下,你觉得呢?” 一个不再是玉圭宗老宗主的姜尚真,尚且要提醒自己多加小心韩绛树之流,何况是一个即将成为文圣一脉关门弟子的山上宗主。 陈平安这辈子在山上山下,跋山涉水,最大的无形依仗之一,就是习惯让境界高低不一、一拨又一拨的生死大敌,小瞧自己几眼,心生轻视几分。 哪怕今时不同往日,可什么时候说狂言,撩狠话,做骇人眼目心神的壮举,与什么人,在什么地点什么时候,得让我陈平安说了算。 仙人韩玉树不行,化名“陈隐”的斐然更不行。 通过对刘茂的观察,步伐轻重,呼吸吐纳,气机流转,心境起伏,是一位观海境修士无疑。 只不过刘茂显然在刻意压着境界,跻身上五境当然很难,但是如果刘茂不故意停滞修行,今夜黄花观的年轻观主,就该是一位有望结金丹的龙门境修士了。按照文庙规矩,中五境练气士,是绝对当不得一国君主的,当年大骊先帝就是被阴阳家陆氏供奉怂恿,犯了一个天大忌讳,差点就能瞒天过海,结局却绝对不会好,会沦为陆氏的牵线傀儡。 所以刘茂当下的这个观海境,是一个极有分寸的选择,既是纯粹武夫,又早就有修道底子的三皇子殿下,堪堪跻身洞府境,太过刻意、巧合,若是龙门境,跌境的后遗症还是太大,如果表现出有望结成金丹客的地仙资质、气象,大泉姚氏皇帝又会心生忌惮,所以观海境最佳,跌境之后,折损不多,温补得当,够他当个三五十年的皇帝了。 陈平安原本更想去京城水牢见一见刘琮,但是一听到龙洲道人是个观海境,就立即改变了主意。 刘茂绝对想不到,只因为自己一个“与世无争”的观海境,就让只是路过蜃景城的陈平安,当晚就登门拜访黄花观。 姚仙之喝了一大口酒,用酒壶轻轻敲打膝盖,骂了一句娘,然后肩头一个歪斜,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口推开窗户,抬头瞥了眼天色,说道:“陈先生,果然要下雨了。” “以后要不要祈雨,都不用问钦天监了。” 陈平安丢出一壶酒给姚仙之,笑道:“府尹大人帮观主去院子里边,收一下晾在竹竿上的衣服,观主的道袍,和两位弟子的衣服,隔着有些远,大概是黄花观的不成文规矩吧,所以叠放在正屋桌上的时候,也记得将三件衣服分开。正屋好像锁了门,先跟观主讨要钥匙,然后你在那边等我,我跟观主再聊会儿。” 姚仙之从刘茂手中接过一串钥匙,一瘸一拐离开厢房,嘀咕了一句:“天宫寺那边估计已经下雨了。” 刘茂笑着摇摇头。 这位府尹大人,还是年轻,画蛇添足。 申国公高适真的造访道观,根本不值得在今夜拿出来说道。 陈平安那几句收叠衣服、锁了门借钥匙的鸡毛蒜皮,带给刘茂的压力,骤然消失。 姚仙之的恐吓,其实只是在提醒这位龙洲道人,大泉当真只有一个运道太好的姚近之,也只有一个再次过路、从年少变成年轻的剑仙。 陈平安笑问道:“殿下这是觉得姚府尹很好笑?是觉得姚仙之当个瘸腿断臂的府尹大人可笑,还是觉得姚仙之在战场上活了下来、其实还不如早早给姚家祠堂添个灵位,更可笑?” 刘茂顿时心弦紧绷起来。 下一刻,刘茂腾云驾雾一般,然后双肩蓦然一沉,气机凝滞,一身灵气重如山岳,整个人不知不觉坐在了那张椅子上。 陈平安一挥袖子,桌上那只空笔筒掠向刘茂,刘茂轻轻接住,黄竹笔筒,浮雕有一幅古松隐逸高士图,是一件宫中旧物。 陈平安走向书架那边,“记得好像一国君主,每年正月里都会为一支金镶玉的御笔开封,用来辞旧迎新。这只空笔筒,是不是缺了什么?” 刘茂神色淡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陈剑仙,差不多就行了。既然如今形势在你不在我,打杀皆随意。” 刘茂一手捧拂尘,一手拿住笔筒,冷笑道:“修了道法,哪怕尚未登堂入室,却有一事好,心如止水。陈剑仙如果今天拜访黄花观,是为了打打杀杀,震慑人心,只管出剑便是。让贫道再次领教一番剑仙风采。好与两名弟子显摆一下,师父修道平平,境界不高,却也曾与一位剑仙切磋道法。当然,前提是陈剑仙手下留情,打而不杀。” 陈平安环顾四周,从先前书案上的一盏灯火,两部经书,到花几菖蒲在内的各色物件,始终看不出半点玄机,陈平安抬起袖子,书案上,一粒灯芯缓缓剥离开来,灯火四散,又不飘荡开来,宛如一盏搁在桌上的灯笼。 两卷道门经典,飘荡浮起,一张张书页缓缓翻过,道观四周天地灵气聚拢,浓郁如水,涟漪阵阵,缓缓拂过墙壁、地面。 陈平安在屋内随意散步之时,黄庭经和灵飞经,两部经书便飘在身前,一左一右,自行翻书。 刘茂轻声感叹道:“陈剑仙如此疑神疑鬼,难怪能够成为如此年轻的剑仙。” 陈平安置若罔闻,走到书架那边,一本本藏书向外倾斜,书页哗啦啦作响,书声响彻屋内,若溪涧流水声。 陈平安将那两本已经翻书至尾页的经书,双指并拢轻轻一抹,飘回书案缓缓落下,笑道:“架上有书真富贵,心中无事即神仙。富贵是真,这一架子藏书,可不是几颗雪花钱就能买下来的,至于神仙,就算了,我至多疑神疑鬼,殿下却肯定是心中有鬼……这本书不常见,竟然还是得到文庙许可的官本初版初刻?观主借我一阅。” 陈平安将一本《天象列星图》收入袖中,涉及天象地理两事的书籍,都会被朝廷官府列为,民间不可私藏。 陈平安在书架前停步,屋内无清风,一本本道观藏书依旧翻页极快,陈平安突然双指轻轻抵住一本古书,停止翻页,是一套在山下流传不广的古籍善本,哪怕是在山上仙家的,也多是吃灰的下场。 因为这套善本《鹖冠子》,“言辞高妙”,却“大而无当”,书中所阐述的学问太高,艰深晦涩,也非什么可以凭依的炼气法门,所以沦为后世藏书家单纯用来装点门面的书籍,至于这部道家典籍的真伪,儒家内部的两位文庙副教主,甚至都为此吵过架,还是书信频繁往来、打过笔仗的那种。不过后世更多还是将其视为一部托名伪书。 刘茂瞥了眼那边的动静,轻声叹息道:“哭泣同哀,欢欣相助,怪谍相止。” 陈平安嗤笑道:“不也教了你们君主南面之术?三皇子怎么不学好?所以说有钱人读书太多也不好,懂得道理越多,知道道理越少。” 陈平安突然沉默起来,书架这边有相邻的几本书籍,《海岛算经》,《算法细草》,《数书九章》…… 书籍都已翻阅完毕,是注解旁白最多的一类书籍。陈平安确实没有想到刘茂竟然还是个痴迷术算一途的,方才瞥了某处图案几眼,满满当当的数字,把陈平安看得云里雾里的,好像在看天书,可见刘茂功力不浅,比修行破境的本事高多了。 刘茂说道:“那几本书,不借。要是拿走,算你抢的,就更不用还了。” 陈平安抬了抬袖子,五六本术算典籍都落入囊中,“还,怎么不还,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众多书籍的材质,文字内容,都看不出门道。 陈平安还是不太放心,将那刘茂那柄拂尘驭到手中,掂量一番,再摇晃几下,最终将木柄一寸一寸捏碎。 刘茂板着脸,“不用还了,当是贫道诚心诚意送给陈剑仙的见面礼。” 陈平安将失去木柄的拂尘放回书案上,转头笑道:“不行,这是与殿下朝夕相处的心爱之物,君子不夺人所好,我虽然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可那圣贤书还是翻过几本的。” 拂尘只是山下寻常物,已经碎去的木柄是如此,麈尾丝线也是,此物虽然不名贵,可到底是那位观主的心头好。 刘茂冷笑道:“陈剑仙过谦了,很读书人,当得起府尹大人的“先生”称呼。” 陈平安开始抬起手,轻轻拂过那些书籍,从一本本书籍当中随意炼字,同时说道:“倒是要感谢文庙,禁绝山水邸报五年。不然如今我这名声,算是彻底烂大街了。” 刘茂皱眉不已,道:“陈剑仙今天说了好多个笑话。” 陈平安缓缓而行,一个个文字被炼化撷取,又迅速消散空中,随口问道:“当年是不是说过,下一次见面,要你装作认不得我?” 刘茂摇头道:“忘了。” “可能我记错了,是与刘琮说的。” 陈平安点点头,又问道:“你还没有想明白,为何我会故意带上姚仙之?” 刘茂笑道:“怎么,以陈剑仙与大泉姚氏的关系,还需要避嫌?” 陈平安打了个响指,天地隔绝,屋内瞬间变成一座无法之地。 刘茂大为错愕,但是刹那之间,出现了瞬间的失神。 因为屋内,出现了一位位青衫背剑客,神色各异,站在不同位置,众人异口同声,却是另外一个男子的嗓音,道:“刘茂,你真是个扶不起的废物,早知道当时就该选择高适真。如果我是陈平安,或者陈平安的耐心不这么好,随意翻检你的魂魄神魂,跟翻书一样,那么你这会儿其实已经死了。” 刘茂欲言又止,只是瞬间就回过神,猛然起身,又颓然落座。 总算得到了答案。 陈平安收起一把笼中雀,微笑道:“斐然兄真是个狗日的,半点不讲兄弟情谊和江湖道义。” 刘茂开始闭目养神,束手待毙。 他确实有一份证据,但是不全。当年斐然在销声匿迹之前,确实来黄花观悄悄找过刘茂一次。 至于所谓的证据,是真是假,刘茂至今不敢确定。反正在外人看来,只会是铁证如山。 刘茂突然睁开眼睛,“真相如何,你猜得到?” 陈平安脚尖一点,坐在书案上,先转身弯腰,重新点燃那盏灯火,然后双手笼袖,笑眯眯道:“差不多可以猜个七七八八。只是少了几个关键。你说说看,说不定能活。” 刘茂突然笑了起来,啧啧称奇道:“你当真不是斐然?你们俩实在是太像了。越确定你们不是同一个人,我反而越觉得你们是一个人。” 陈平安微笑道:“咱们今夜没少聊闲话,可以说几句正经话了,殿下赶紧自救。” 刘茂却站起身,好像如释重负,大笑道:“我如果完完全全听从斐然的安排,只要万一蛮荒天下打输了,重新丢掉了桐叶洲,我就该立即涉险逃离蜃景城,那么只要被我赶到那座重建的大伏书院,今天谁是阶下囚,就真不好说了。可惜我胆子太小,过于惜命了,修了道,反而怕死,如果是当年刚被囚禁那会儿,我会毫不犹豫就去赌命的,赌输了,无非丢了一条烂命而已,赌赢了,就可以为刘氏夺回这份江山家业。” 陈平安耐心极好,缓缓道:“你有没有想过,如今我才是这个世上,最希望龙洲道人好好活着的那个人?” 刘茂点头道:“所以我才敢站起身,与剑仙陈平安言语。” 陈平安一脸无奈,“最烦你们这些聪明人,打交道就是比较累。” 刘茂一言不发,笑望向这位陈剑仙。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示意刘茂可以畅所欲言了。 刘茂重新落座。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开始将斐然的谋划娓娓道来,刘茂说得极多,极其详细。不是刘茂故意如此,而是斐然甚至帮这位龙洲道人想好了大大小小,数十个细节,光是如何安置某些“念头”,搁放在何处,防止某位上五境仙人或是书院圣贤的“问心”,而且斐然明确告诉刘茂,一旦被术法神通强行“开山”,刘茂就死。听得陈平安大开眼界。 陈平安一直竖耳聆听,只是插嘴一句,“刘茂,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比如中土文庙那边,其实根本不会怀疑我。” 不等刘茂说话,陈平安就又说道:“但这正是斐然的厉害之处。不着急,先等你说完,我再告诉你真相,反正在算计人心一事上,咱们这位斐然大剑仙,确实比你高了好几个境界。” 刘茂继续先前的话题,大致上,是大泉皇后姚近之,联手藩王刘琮,派遣申国公高适真,负责暗中串联近在咫尺的照屏峰妖族剑仙,癸酉帐斐然,再勾结驻扎南齐京城的戊子军帐,在桃叶渡达成盟约,两件契约信物,一方是大泉刘氏的传国玉玺,一方是文海周密的藏书印。 而持印者,桃叶渡泛舟独行的青衫剑客,姓陈名平安,早在二十年前,此人就已经开始秘密铺垫这场谋划。 身为姚氏家主的兵部尚书姚镇,不惜用十六万大泉刘氏精锐骑军、三十一万地方驻军的阵亡战死,暂时为家族赢得军心民心,作为姚近之称帝必须付出的代价,作为回报,此举会成为姚氏篡位的踏脚石,要以一座完好无损的蜃景城,作为文海周密关门弟子周清高的观道之地,同时让蜃景城成为蛮荒天下设置在桐叶洲的陪都之一。 陈平安点头称赞道:“真要给你办成了,老子就要一裤裆黄泥巴了。好个斐然兄,亏得我当年对他那么客气,就这么想要与我重逢啊。” 中土文庙为一个出身文圣一脉的年轻人,专门昭告天下,解释澄清?只管解释去。 文圣一脉从先生到弟子,不是一个个孑然一身却能够力挽天倾吗?亚圣一脉在战事中,以南婆娑洲醇儒陈淳安为首,却是毁誉参半,所以各大书院各大王朝,不是要恢复文圣的文庙神位,位置还要高过亚圣吗?不是要将事功学问遍及天下吗?敢吗?只要是个有心人,难道不都会难免多想几分?退一万步说,勘验真相,比起看热闹起哄,哪个更轻松?尤其是陈平安,以后的每个动作,都会是引人侧目的一种风吹草动。更别提建立宗门,尤其是下宗选址桐叶洲了。 所以对于陈平安来说,这笔买卖,就只有亏多亏少的差别了。 而此举,最大的人心鬼蜮,在于哪怕先生无所谓,师兄左右无所谓,三师兄刘十六也无所谓。 可最有所谓的,恰恰是最希望文圣一脉能够开枝散叶的陈平安。而一旦陈平安有所谓,或者为之有所为,就会对整个文脉,牵一发而动全身,上到先生和师兄,下到整座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所有人。 甚至这还会牵扯到浩然天下与第五座天下的飞升城,更会重新扯起一场暗流涌动的三四之争。 总之这桩可有可无的买卖,斐然什么都没亏,隐官大人万一真能够活着返回浩然天下,到时候亏多亏少,好像全看陈平安的运气和造化了。 所以这场“问剑”,早已重返蛮荒天下的斐然,肯定不会输。 陈平安突然问道:“当年桃叶渡,除了刘琮和高适真,就没有大泉王朝的外人了?” 刘茂摇摇头,忍不住笑了起来,“就算有,斐然也不会告诉你吧。” 陈平安点头道:“有道理。” 刘茂说道:“至于什么藏书印,传国玉玺,我并不清楚如今藏在何处。” 陈平安双脚落地,藏书印?斐然你一个练剑的,如此附庸风雅,莫不是又学自己? 陈平安重新走到书架那边,先前随便炼字,也无收获。不过陈平安当下有些犹豫,先前那几本《鹖冠子》,总计十多篇,书籍内容陈平安早就烂熟于心,除了度量篇,尤其对那泰鸿第十篇,言及“天地人事,三者复一”,陈平安在剑气长城曾经反复背诵,因为其宗旨,与中土神洲的阴阳家陆氏,多有交集。不过陈平安最喜欢的一篇,文字最少,不过一百三 十五个字,篇名《夜行》。 返乡之后,在姜尚真的那条云舟渡船上,陈平安甚至专门将其完整篆刻在了竹简上。 陈平安之所以会犹豫,是突然记起,先前书籍自行翻开书页时,发现此书夜行篇的一处旁白处,钤印有一枚私人印章,印文花鸟篆,“秉烛夜游者,小心火烛手”。 那会儿陈平安误以为是刘茂或是先前某位藏书人的钤印,就没有太过上心,反而觉得这方印章的篆文,以后可以借鉴一用。 陈平安抽出那本书籍,翻到夜行篇,缓缓思量。 这不是个死局,甚至连问心局都算不上。因为陈平安太简单就破局了。 如果真是崔瀺的手笔,根本不会是这个线索明显的龙洲道人。 准确说来,更像只是同道中人的斐然,在离开浩然天下重返家乡之前,送给隐官大人的一个临别赠礼。 设身处地,处于同等境地,陈平安觉得自己一样会为斐然来一场“接风洗尘”,恶心人不偿命。 斐然显然是押注陈平安只要返乡,就会直奔宝瓶洲落魄山,斐然也没有算到文庙会禁绝山水邸报,不然刘茂早就通过散步山上消息,让自己立足不败之地了,不但可以活命,甚至会得到大伏书院的庇护,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刘茂都会性命无忧,伸长脖子给姚近之杀,大泉女didu不敢动刀子。只不过刘茂终究是小觑了斐然的算计,所以始终都不清楚,陈平安是剑气长城的最后一任隐官,更不清楚陈平安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 斐然自然也不是要陈平安的性命,可能是不太想,可能很想,可惜做不到,所以斐然只是借助浩然的天下人心,在一个“名”上,针对陈平安,动点手脚。桐叶洲,所有对大泉眼红的复国之王朝,以及大泉王朝内部,朝野上下,所有对姚氏女帝心怀不满的读书人,以及浩然九洲,天底下所有看热闹不嫌大的山上修士,甚至是亚圣一脉的儒家子弟,都会有意无意地推波助澜。 陈平安双指抵住钤印文字处,轻轻抹去痕迹,陈平安搓了搓手指。 竟有一阵清风拂起,印泥碎屑出现一连串的文字,每个文字刚刚现世,便倏忽消逝,陈平安哪怕瞬间就重新祭出笼中雀,依旧未能挽留那些文字,显然斐然是用了独门秘术,并且剑气蕴藉其中。刘茂已经被陈平安禁锢魂魄,所以未能看到一个字,这些文字,差不多算是一封信。 开篇文字很温情,“隐官大人,一别多年,甚是想念。” 然后就有些杀机四伏了,“竟然能见此信,隐官大人可谓天纵之才,当之无愧。更让我佩服之事,还是以隐官大人如今的境界之高,依旧愿意在水不没膝的浅水烂泥塘,耐心极好,见微知著,谨慎依旧。斐然在此由衷预祝落魄山下宗选址桐叶洲,开门大吉,始终顺遂。” “先前替你故地重游,大有物是人非之感,你我同道中人,皆是天涯远游客,难免物伤同类,故而临别之际,专程留信一封,书页当中,为隐官大人留下一枚价值连城的藏书印,刘茂不过是代为保管而已,凭君自取,作为赔罪,不成敬意。至于那方传国玉玺,藏在何处,以隐官大人的才智,应该不难猜出,就在藩王刘琮某处神魂当中,我在这里就不故弄玄虚了。” 倒数第二句,“我是甲申帐木屐,希望以后在蛮荒天下,能够与隐官大人复盘问道。” 一方印章从夜行篇当中,如水落石出,缓缓浮现,好像是担心陈平安不去触碰,印章开始自行旋转起来,好让隐官大人将那些篆文,看得真切。 陈平安瞥了一眼印章,脸色阴沉。 边款篆文颇多:手积书卷三百万,天寒地冻我自娱。他年饱餐神仙字,不枉此生作蠹鱼。 底款“饥不果腹老书虫”。 他娘的是那个号称藏书三百万的文海周密,一方私人藏书印! 这封书信的最后一句,则有些莫名其妙,“为他人秉烛照亮夜路者,易伤己手,自古而然,悲哉君子。今日持印者亦然,隐官大人小心飞剑,三,二,一。” 天宫寺,大雨滂沱。 高适真低头看着纸上那个大大的病字,以笔锋极其纤细的鸡距笔横抹而出,反而显得极有气力。 高适真叹了口气,轻声道:“当年在那山上,我与那个年轻人寻仇,你为何始终藏掖不出手?这就罢了,后来在那桃叶渡,那个青衫背剑客,独独对你刮目相看,好像还有些忌惮,就更加验证了我心中所想,你绝对不是什么金身境武夫,所以这些年来,我其实一直对你怨气不小。” 老人抬起手,揉了揉枯瘦脸颊,“只是生气归生气,知道说开了,像个三岁孩子耍气性,非但没用,反而会坏事,就忍着了。总不能两手空空,除了个祖传的大宅子,已经什么都没了,到头来还失去一个能说说心事的老朋友。” 裴文月点头道:“看出来了。这些年,其实一直在等老爷问这个问题。” 高适真抬起头,极有兴趣,问道:“答案呢?” 结果老管家来了一句,“没什么可说的。” 老国公爷愣了半天,哈哈大笑,竟是也不再询问此事,有些感伤,“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天宫寺。那会儿你我都还年轻。如今我老了,你呢?” 裴文月说道:“不好说。山上山下,说法不同。如今我在山下。” 高适真点点头,抬起笔,轻轻蘸墨。 ◇ 那个老管家想了想,瞥了眼窗外,微微皱眉,然后说道:“老话说一个人夜路走多了,容易撞见鬼。那么一个人除了自己小心走路,讲不讲规矩,懂不懂礼数,守不守底线,就比较重要了。这些空落落的道理,听着好像比孤魂野鬼还要飘来荡去,却会在个时刻落地生根,救己一命都不自知。比如当年在山上,如果那个年轻人,不懂得见好就收,决意要斩草除根,对国公爷你们赶尽杀绝,那他就死了。就算他的某位师兄在,可只要还隔着千里,一样救不了他。” 高适真有些意外,一手卷袖准备落笔抄经,抬起头,“老裴,你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乐意在一个小小国公府待着当下人?” 老管家答道:“一趟远游,出门在外,得在这蜃景城附近,完成与别人的一桩约定,我当时并不清楚到底要等多久,总得找个地方落脚。国公爷当年身居高位,年纪轻轻,有佛心,我就投靠了。” 高适真大笑不已,“我有佛心?老裴啊老裴,你什么时候学会说笑话了。” 老管家摇摇头,“一个钟鸣鼎食的国公爷,一辈子根本就没吃过什么苦,当年见到你,正是意气飞扬的岁数,却始终能把人当人,在我看来,就是佛心。有些事情,正因为老爷你不在意,觉得天经地义,自然而然,外人才觉得难能可贵。所以这么多年来,我悄无声息替老爷挡住了很多……夜路上的鬼。只不过没必要与老爷说这些。说了,便是个不定禅,有系舟。我可能就需要为此离开国公府,而我这个人一向比较怕麻烦。” 高适真疑惑道:“老裴你不是纯粹武夫,而是深藏不露的练气士吧?” 老管家破天荒扯了扯嘴角,好像在会心而笑,给出一个答案,“我其实用剑,剑术还行吧。” 高适真问道:“有无上五境?” 老管家依旧说话含糊,“老爷这话就问得俗了。” 高适真神采奕奕,“是否剑仙?” 老管家摇头道:“用剑之人,江湖行走,剑客而已。其实我也算不得什么山上人。” 高适真知道这个老裴,是注定不会泄露身份了,于是转去问道:“姚近之又没有修行,为何能够如此驻颜有术?” 老管家说道:“她姑姑,那个曾经在边境当客栈掌柜的九娘,其实是浣纱夫人,一头九尾天狐,而九娘的最根本一尾,其实就是姚近之。” 高适真恍然大悟,“如此说来,她和宝瓶洲的赊月,都是中土文庙的一种表态了。” 老管家突然站起身,打开屋门,拿起那把油纸伞,好像要出门去。 只不过这个化名裴文月的握伞老人,就只是站在门口,透过雨幕,遥遥望向蜃景城方向。 好像是蜃景城那边出现了变故,让裴文月临时改变了想法,“我答应某人所做之事,其实是两件,其中一件,就是暗中护着姚近之,帮她称帝登基,成为如今浩然天下唯一一位女帝。此人为何如此,他自己晓得,大概就算是天晓得了。至于大泉刘氏皇族的下场如何,我管不着。甚至除了她之外的姚家子弟,起起伏伏,还是那么个老理儿,命由天作,福自己求。我一样不会插手半点。不然老爷以为一个金身境武夫的磨刀人,加上一个金身破碎的埋河水神,当年真能护得住姚近之?” 背对着申国公的裴文月摇摇头,“就算姚近之手上其实藏有后手,与那玉圭宗关系极大,但是她那会儿终究羽翼未丰,心性不够,手腕不够狠辣,只会被伺机而动的刘茂黄雀在后。当年在桃叶渡,陪着老爷去见那个……陈隐,他以心声与我聊过几句。我答应了他一件事,他护住蜃景城和姚氏,押注以后某个人,会不会画蛇添足,自找麻烦。现在看来,一个人太过聪明了,果然……有病。当然,这些都是那个陈隐的算计,所谓的画蛇添足,我看未必。不过对我而言,是无所谓的事情,反正不是杀人。” 高适真脸色微变。 难怪刘茂在当年那场滂沱夜雨中,没有里应外合,而是选择袖手旁观。一开始高适真还以为刘茂在兄长刘琮和姚近之之间,两害相权取其轻,刘茂担心就算扶龙成功,事后落在刘琮手上,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才选择了后者。如今看来,是时机未到? 裴文月神色淡漠,但是接下来一番言语,却让老国公爷手中的那支鸡距笔,不小心摔了一滴墨汁在纸上,“夜路走多容易撞见鬼,老话之所以是老话,就是道理比较大。老爷没想错,一旦她的龙椅,因为申国公府而岌岌可危,让她坐不稳那个位置,老爷你就会死的,更何谈一个鬼鬼祟祟不成气候的刘茂,但是国公府里边,依旧有个国公爷高适真,神不知鬼不觉,道观里边也会继续有个痴心炼丹问仙的刘茂,哪天你们俩该死了,我就会离开蜃景城,换个地方,守着第二件事。” 老管家摇摇头,微笑道:“那刘茂,当皇子也好,做藩王也罢,这么多年以来,他眼中就只有老爷和少年,我这么个大活人,好歹是国公府的大管家,又是明面上的金身境武夫,两代国公爷的心腹,他依旧是要么装没瞧见,要么看见了,还不如没看见。我都不知道这么个废物,除了投胎的本事好些,他还能做成什么大事。那个陈隐选择刘茂,恐怕是故意为之。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一个比一个脑子好使,心机可怕了。” 高适真抬起头,借着桌上灯光,竭力凝神定睛望去,看着那个越来越陌生的老管家,只有一个晦暗不明的背影。 哪怕裴文月打开了门,依旧没有风雨落入屋内。 一年到头都不苟言笑的老人,今夜起身前,始终坐姿端正,不会有半点僭越姿态,气息沉稳,神色平淡,哪怕是这会儿站在门口,依旧就像是在拉家常,是在个家境殷实的市井富裕门户里,一个忠心耿耿的老奴正在跟自家老爷,聊那隔壁邻居家的某个孩子,没什么出息,让人瞧不起。 高适真突然释然,笑道:“强者擅长谨慎认可,弱者喜欢盲目否定。” 老管家点点头,“老爷这句话,说得不俗。天底下自以为是的聪明人,都喜欢拿一杀万,玩呢。” 高适真犹豫片刻,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问道:“老裴,能不能再让我与那个年轻人见一面?” 老管家摇头道:“多劝一句,老爷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高适真脸色惨然,“为何?” “他不是个喜欢找死的人。就算老爷你见了他,一样毫无意义。” 裴姓老者说道:“那个年轻人,成长极快,如今他变成了很多走夜路之人的那个……鬼。运气好,双方擦肩而过,运气不好,就撞见鬼了。比如今夜的刘茂。” 天底下最大的护道人,终究是每个修道人自己。不但护道最多,而且护道最久。除道心之外,人生多万一。 神仙难救求死人。 高适真依旧死死盯住这个老管家的背影。 老人说道:“有句话我忘记说了,那个年轻人比老爷你,平常心更长久。再容我说句大话,剑客出剑所斩,是那人心鬼蜮。而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人或鬼,如此修行,大道太小,剑术自然高不到哪里去。只不过……” 只是裴文月话说一半,不再言语。 高适真在这一刻,呆呆望向窗外,“老裴,你好像还有件事要做,能不能说来听听?能不能讲,如果坏了规矩,你就当我没问。” “可以讲。” 老管家点头道:“在等我的一个不记名弟子重返蜃景城,再按照约定,将我所学剑术,倾囊相授。” “当年那个姿容俊美的外乡贵公子?” “直接说男不男女不女就是了,那孩子长得确实好看。” “如果我没有记错,当年在府上,一登高远眺就双脚站不稳?这样的人,也能与你学剑?对了,那个姓陆的年轻人,到底是男是女?” “难说。” 高适真听到这两个字,神色无奈,摇摇头,“你们这些山上人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家伙的其中一个师父,大概能解答老爷这个问题。” “我大概是等不到了吧。” 老管家不再言语,只是点点头。 山上修士随便闭关打个盹,山下人间兴许稚童已白发了。 高适真突然发现老管家抬起持伞之手,轻轻一抹,最终一把油纸伞,就只剩下了一截伞柄。 高适真站起身,来到屋门口,轻声问道:“这是?” 裴文月说道:“递剑。” 雨幕依旧,寺庙依旧,京城依旧,道观依旧,皆无任何异样。 只是黄花观的一侧厢房内,陈平安同时祭出笼中雀和井底月,同时一个横移,撞开刘茂所在的那把椅子。 然后陈平安稍稍歪斜,整个人瞬间被一把剑穿破腹部,撞在墙壁上。 陈平安面无表情,拔出那把剑,竟然就只是一截伞柄。 都不用陈平安用剑气或是拳意将其震碎,那把伞柄长剑,自行消散化作齑粉。 陈平安身形一闪,循着一丝剑气痕迹,缩地山河,快若奔雷,直奔京城之外的那座天宫寺。 在陈平安赶到寺庙之前,就已经有一个白衣少年破开雨幕,转瞬即至,大怒道:“终于给我找到你了,裴旻!好好好,不愧是曾经的浩然三绝之一,白也的半个剑术师父!” 化名裴文月的老管家看着那个白衣少年,早已向前跨出数步,走出屋子,隔绝天地,摇头道:“半个而已,何况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崔东山跳起来就是一口唾沫,“不然我来送死啊??嗯?呀?哦?老王八蛋,敢偷袭我先生,活腻歪了不是,他娘的,知不道老子的师伯是谁,专程在海上找了你一百年的左右左大剑仙!晓不得老子还有个师伯是谁,刘十六!白也的至交好友!快给老子跪下磕头认错……” 浩然天下的老黄历,曾有三绝,邹子算术,天师道术,裴旻剑术。除了龙虎山天师府,依旧凭借历代大天师的道法,屹立于浩然山巅,其余两人,早已不知所踪。 崔东山突然闭嘴,神色复杂。 先生已经炼化龙君那一袭灰袍作为剑鞘,而剑鞘所藏之剑,是以四大仙剑之一,太白最为锋芒的一截剑尖炼化为长剑。 礼尚往来,同样是打破对方一座小天地。 一剑破开天幕,直接问剑裴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六十章 不对 再无雨水扰人,静谧小天地中,裴旻和崔东山的头顶夜幕,率先出现了一粒如日悬空的白光,然后一条雪白剑光划拉而下,虽然剑光极其纤细,声势却如一条壮观瀑布从天上倾泻人间。 裴旻的剑气小天地一破而开,四周天地屏障如一把琉璃镜,给人猛然摔地,瞬间就崩碎四散开来,顷刻间滂沱大雨,重新倾盆而落,天宫寺的雨幕,依旧春雷震动,闪电雷鸣,声势惊人。 裴旻一身黑衣,崔东山身穿白袍,虽然没有雨水近身,但是每一次雷电交织,都清晰映照出两人位于禅房外的身形。 未见剑仙,剑光先至。 一袭青衫飘然落地,站在天宫寺的山门外,一手持剑,一手轻轻抵住腹部伤口,神色淡然道:“东山,退回来。” 崔东山赶紧唉了一声,一个蹦跳,一个落地,就直接退出天宫寺,站在了先生身旁。 先前他是故意一语道破裴旻身份的,嗓门不小,自然是希望先生在赶来的路上,能够听在耳中,一场雨夜问剑天宫寺,最好稍稍讲究个分寸,与裴旻在剑术上分出胜负即可,不要轻易分生死,哪怕气不过,真要与这老家伙打生打死,也不着急这一时一刻的,必须先余着。只是没想到这个裴老贼竟然看穿了他的心思,早早以剑气造就一座小天地,隔绝了崔东山的传信。 所幸先生只是一剑打破裴旻的剑术天地,并未直接在寺内切磋剑法,那么崔东山就不多说什么了。先生做事,确实极有分寸。 陈平安轻轻抖了个剑花,丝丝缕缕的剑气,流光溢彩,如有人手持一盏灯笼夜游古寺,所有剑气带起的剑光,最终却被束缚在剑尖咫尺之间,陈平安抬起一手,递掌向前,一步后撤,脚尖脚跟虚空未曾落地,“你我不如问剑在外,免得打搅国公爷抄经。” 崔东山忍不住小声提醒道:“先生,这个老家伙姓裴名旻,就是中土神洲的那个裴旻,教过白也几天剑术的。点子硬,很扎手,千千万万小心些。方才我一口气搬出了两位师伯,一位人间最得意,都没能吓住他。” 崔东山依旧言语无赖,只是极少如此神色凝重。 如果今夜只是裴旻与先生各换一剑,会点到即止,崔东山就不多说什么了,可是看先生神色,再看那裴旻的气象,都不像是各报名号然后各回各家的江湖架势。 在浩然天下专门记载那剑仙风流的老黄历上,曾经象征着人间剑术最高处的裴旻,正是左右出海访仙百余年的最大原因之一,不与裴旻真正打上一架,分出个明确的第一第二,什么左右剑术冠绝天下,都是虚妄,是一种完全不必也不可当真的溢美之词。 陈平安隔着长达数里的漆黑雨幕,凝神屏气,收拢众多繁杂的心念,尽量归一,盯住那个浩然三绝之一的剑术裴旻,藏得真深,当年自己竟然半点都没往旁处、高处想,始终只当是一位申国公的贴身扈从。难怪能跟那个斐然搅和到一块去,原来是同道中人。 陈平安此刻不敢有丝毫视线偏移,依旧是在问拳先听拳,细致观察那名老者的气机流转,微笑道:“扎不扎手,先生很清楚。” 不扎手,也不会被一把伞剑先破笼中雀小天地,再一举将自己钉在墙壁上。若非被陈平安一拳砸中,那截伞柄就该是往心口上戳去了。 以伞作剑,此剑竟然好似一位仙人的一步跨越山河,毫无征兆地从天宫寺出现在黄花观的厢房窗外,陈平安当时确实有点措手不及。情急之下,只好以负伤代价,救下那截伞柄长剑真正想杀的龙洲道人。陈平安很清楚定是自己那把笼中雀,招来了远在天宫寺的裴旻注意力。 一把本命飞剑笼中雀,唯一的麻烦就在这里,与人厮杀在一座小天地当中,陈平安能够占尽天时地利,再配合一把剑化千万的井底月,再得人和。 但是笼中雀一旦现世,对于置身战场之外的上五境修士而言,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震慑和提醒,当真就像是夜幕当中有人秉烛夜游,一盏烛火的光亮之明暗,打招呼的声响大小,全看上五境修士的眼力和耳力好坏了。 所以陈平安在黄花观内,并未完全施展笼中雀的本命神通,对付一个尚未地仙的观海境观主,太过大材小用。 裴旻一言不发,一步跨出,随手一抓,雨水与自身剑气凝为一把无鞘长剑,碧绿莹然,光如秋泓。 陈平安那只虚抬未曾落地的右脚,随之结结实实踩在道路泥泞中,裴旻身形出现在十数里之外的山野,陈平安如影随形。 在这之前,陈平安以心声与崔东山言语,交代了一件事。 对于天宫寺和蜃景城某些境界够高的练气士而言,就有两道撕开夜幕长达十数里的璀璨剑光,仿佛两条游曳高空的蛟龙,最终一闪而逝,消逝在两处对峙山巅。 在那之前,更有一道气势如虹的剑光划破天幕,如刀切豆腐一般,轻轻松松就切开了天地雨幕。 剑气极长,剑气极近。分明就是起于蜃景城,落在了京城外的天宫寺方向。无论是双方展现出来的剑气,还是那份浩大剑意,都让蜃景城一小撮侥幸感知到此事的地仙,倍感惊悚,一个个心神摇曳,要么开始捻诀敛息,藏身自保,要么将匆匆喊来嫡传到身边,披上法袍,符箓结阵,如临大敌,让那些年轻谱牒仙师一个个脸色惨白,误以为又有一场妖族作祟的灭国大战开启。 蜃景城其中竟然还有几位见机不妙的地仙,凭借大泉礼部颁发的关牒信物,匆匆忙忙御风离开了大泉京城,朝那两处京畿山巅相反的方向,一路远遁。怕就怕两位不知名剑仙的倾力出剑,一个不小心就会殃及整座蜃景城的池鱼,到时候不成气候的鱼虾也好,盘踞其中的蛟龙也罢,双方剑气冲天,一旦落地蜃景城,不谈城池割裂碎如纸篾,凡俗夫子身魂尽碎,只说那沛然剑气混淆城中灵气,便是大火烹煮无数练气士的处境,油锅之内鱼与龙,下场都不会太好。 一把笼中雀,一座小天地,笼罩住两座山头相隔数里的对峙双方。 裴旻沦为一只笼中雀,面对一位当家做主的“老天爷”,对方还是一位剑仙,老人依旧浑不在意,反而饶有兴致,再次看了眼那个年轻剑修手中长剑,很熟悉,又有些陌生,到底是一把不再完整的仙剑太白了。裴旻沉默之余,一直在细细感知四周天地的剑气流转。 天地有序,星罗棋布,万象森严。好个剑气小天地,已经有了一份无漏的大道雏形。 老人轻轻点头,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赏神色,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好佩剑,好飞剑,都要珍惜。” 之所以选择此地作为出剑处,两山对峙,相隔不远却也不近,是裴旻有意为之,就是想要试探一下这个年轻剑修的小天地,到底能够涵盖多大的真实天地。京城黄花观那边,以飞剑本命神通笼罩一座小小道观厢房,显然是这个陈平安在藏拙,说不定先前连那腹部挨了一剑,给钉入墙壁,因此受伤都是一种示弱。 对方都不再言语,问剑只在剑术上。 裴旻也就不再客气。 两山对峙的天地高空处,两条剑光在天地间一记磕碰,出现了一个略微倾斜的“一”字。 看似是各自递出一剑,陈平安先行出手问剑,裴旻就好整以暇地以剑接剑,最终双方剑光,极有默契地落在相同处,事实上裴旻与陈平安是一瞬间各自出剑十二次,一次比一次出剑更快,剑气更重,但是剑光轨迹,丝毫误差,只在第一剑的路线之上。裴旻依葫芦画瓢,跟着照做。 剑光消散,双方剑意余韵依旧无比浓厚,充斥天地八方,对方不再出剑,身形也不见。裴旻依旧纹丝不动,微微讶异,这门剑术,颇为不俗,气象很新,竟然能够不断叠加剑意?只不过十二剑,是不是少了点,若是能够积攒出二十剑,自己说不定就需要稍稍挪步了。 剑光来势如雷电,去势也快,两剑共同写就的那个“一”字,却足够斩杀数位被天地压胜的元婴地仙了。 裴旻手腕一拧,剑光一闪,随便一剑递出,身侧方向,有凌厉剑光横切天地,将一道无声无息的隐蔽剑气打散。 先前一剑,光彩夺目,但是裴旻出剑极其精准,剑气刚好相互抵消,只存剑意,但是这一剑来时悄然,被裴旻一剑拦阻后,却声势浩大,剑气粉碎四溅如一场大滂沱雨,大地之上的山林间,出现了数以万计的细密沟壑,剑痕遍布山上山下。一条山林溪涧好像被纵横交错的双方流散剑气,同时切割成数百截横竖不定、大小不一的水田。 裴旻看了眼手中雨水所凝长剑,剑身已经断为两截,终究只是寻常物,到底不如那把剑尖是太白的古怪长剑,来得锋锐无匹。 只是两截断剑被剑气牵引,自行缝补如初,重新变成一把剑光清亮的莹然长剑。如果不是为了表明剑修身份,以裴旻的境界, 裴旻有些好奇,天地间何物,能够炼化为太白剑尖的剑鞘。一大块斩龙台,勉强可行,但是过于笨重,何况品秩也不够高。而且太白剑尖,哪里还需要凭借斩龙台去磨砺,这就跟一位飞升境大修士,还需要几颗雪花钱去添补人身小天地的灵气湖泽一般。 裴旻说道:“再让你出一剑,三剑过后,再来接我三剑,接得住就不用死。” 裴旻突然笑了起来。年轻人这就有些不厚道了。 因为小天地当中,如清明节有人上坟撒黄纸一般。 约莫有一千八百余张黄纸符箓,陈平安依仗“天时在我”,刹那之间就以剑气一一为其点睛符胆,灵光熠熠。 天幕犹如悬挂一条星河,然后一个骤然下沉,只是剑气符箓之间,相互牵引,如一部落笔繁密的钦天监星象图。 陈平安身形隐匿在一处,以心意驾驭那座剑阵狠狠砸向山巅的持剑老者。 而陈平安其实就站在裴旻所在山头的山脚,只不过天地有别,咫尺天涯,身在笼中雀中,距离远近,不可以常理揣度。只要陈平安胆子够大,都可以站在山巅老者身边,选择与裴旻并肩而立,同时两者事实上却会相隔千百里。但是陈平安还是担心一位早已剑术登顶人间千年的老剑仙,到现在为止都还没祭出那把本命飞剑,实在让人太过心弦紧绷。 万一裴旻察觉到了蛛丝马迹,再若是不去管那剑阵,莫名其妙就找到了自己的藏身之地,选择一剑破万法,开天地,无视光阴长河,瞬间压制住笼中雀,山巅山脚这份间距,陈平安也有避让一剑的余地。与此同时,陈平安始终古怪行事,预留了几个心念,在别地数处,好像一个个虚无缥缈的远游阴神,躲在幕后“凝神”观察裴旻的出剑,断定裴旻能够凭借这点细微“心念涟漪”,然后递出下一剑却落空。 如果不是被宗师喂拳多了,在剑气长城又见多了剑仙。 不然任何一位寻常剑修,光是面对剑术裴旻这个名字、称呼,都不用裴旻真正递剑,就已经让一位剑修不由自主地道心失守几分。 就像一位练气士跑去跟龙虎山大天师切磋雷法,难免心虚几分,除非是符箓于玄和火龙真人。 裴旻一手负后,持剑之手,轻轻震碎手中雨水长剑,一挥袖子,雨水剑气四散,以裴旻山巅所站为圆心铺开,横向隔绝那个年轻人的小天地。 剑气流散如湖水涟漪阵阵,最终出现一道巨大镜面搁放在人间。 老人随手就将一把笼中雀小天地,上下一分为二,绝天地神通。 虽然已经找到了那个年轻人的真正藏身之所,那小子就在山脚溪涧旁站着,只是先前说了先领三剑,裴旻还不至于出尔反尔,就故意当是毫无察觉,看那剑符结阵,与剑气镜面相互间再问一剑。又是一门比较新颖的剑术。 就是过于花俏了点,符纸底子太差,使得符箓品秩高不到哪里去,而且其中十数种符箓倒是比较陌生,连裴旻都猜不出大致的根脚,不过这座剑符大阵,总之属于瞧着好看,意思不大。 又不是战场,剑修之间的捉对厮杀,一味求大求全,那个年轻人到底图个什么?是不是太不珍惜最后一次出剑机会了?还是说年纪太轻,剑术造诣,技止于此? 星河坠地,湖面抬升,撞在一起。 在剑气长城,剑修齐狩,其中一把本命飞剑“跳珠”,有望成为仙兵品秩,一旦齐狩的剑意和灵气,能够一口气支撑起三千六百把“跳珠”,齐狩就能够验证那位白玉京道家圣人的大吉谶语,“坐拥星河,雨落人间”。当年在城头上,陈平安就以符箓, 主动为齐狩的这把飞剑增添攻伐威势,以剑与符结阵,花点钱,就好像能为飞剑白白多出一桩本命神通。 在一次次乘坐渡船远游途中,陈平安除了小心翼翼炼剑尖太白为剑,炼化那团灰袍棉布作为剑鞘,精心打造出一把佩剑。 画符和练拳都没有片刻懈怠。因为承载大妖真名的缘故,导致陈平安始终被浩然天下的大道压制,故而练拳是醒也练睡也练,反正容不得陈平安懈怠片刻,所以画符一事,就成了炼剑之外的重中之重。 本来陈平安的这座符箓剑阵,是将来用来送给正阳山或者清风城的一份见面礼。 一处预留山巅原地的心念,飞剑初一突兀现身,急急掠去,剑光一闪,直指对面山顶的裴旻。 另外一处宛如阴神出窍的心念,一把有雷电萦绕的飞剑,却是长掠去往裴旻的东北方位,好像问剑跑错了方向。 第三处心念隐匿地点,飞剑如一枚松针,划破长空,从裴旻身后赶往山顶,剑尖指向老人后脑勺。 不但如此,那座星河剑阵,与一座剑湖只撞碎了半数,天地倒转,一幅山河画卷就像被人随意翻转褶皱,半数星河剑阵直接从天地远方浮现,看似极其遥远,再一个灵巧鱼跃,缩地山河,与那伞柄如出一辙,铺天盖地,瞬间就将整座山顶的那个老者笼罩其中。 裴旻始终一手负后,面对半座星河剑阵和三把“本命”飞剑,老人只是单手掐剑诀。 一剑不出,裴旻只是不再刻意拘着一身磅礴剑气,山顶之上,剑气之盛,如一日蓦然跳出东海到人间高处,剑光刺眼,轰然扩大。 星河剑阵被一冲而碎,果然,那把好像跑错了方向的雷电交织的飞剑,是真的跑错了,并未近身。两把剑尖分别指向裴旻心口、后脑的飞剑,其中那把剑光雪白的飞剑,是障眼法,一闪而逝,去往别处,唯有那枚好似细微松针的飞剑,的的确确,不知死活地邻近了山巅,不改路线轨迹,结果一头撞入那剑气光亮当中,如一根钉子嵌入墙壁。 裴旻驾驭剑气,双指并拢,将那把飞剑稳固在原地,无奈摇头,果然是北俱芦洲恨剑山的一把剑仙仿剑。 裴旻心中不再疑惑,因为那把名为“古翠”的剑仙本命飞剑,也就是指尖这把飞剑的所仿飞剑真身,当年就是被他亲手一剑斩碎的,所以今天见到这把飞剑,裴旻才会有些古怪。 飞剑松针,微微颤动,裴旻笑了笑,微微加重手指力道,将其粉碎,“飞剑古翠,没就没了,不该因为一把仿剑沦为后世笑谈。” 再将那崩碎的剑意剑气重新凝聚,好似一把剑仙飞剑“古翠”重见天日,裴旻说道:“第一剑,接好了。” 裴旻所在山头,已经荡然一空,都已被那座星河剑阵撞烂。 老人悬空而停,将天地间仅剩的一点残余灵气,再次凝为一把长剑,第一剑,不过是学那剑仙最喜欢的飞剑取头颅,其实比较含蓄,可手中第二剑,只要递出,力道就会稍微大一点了。 这座被一把飞剑神通拘押起来的小天地,已是渐渐趋于一座最为针对练气士的无法之地。 先前那个年轻人第一剑,叠剑十二为一剑,不是不知天高地厚,要吓唬一位曾经独占浩然剑术鳌头的裴旻,也不是一个晚辈剑修在那边炫弄剑术,而是要用最快的速度,耗尽小天地的灵气,至于为何不是凭借老天爷身份,一祭出飞剑就鲸吞灵气,还是谨慎使然,在裴旻看来,这是明智之选,不然陈平安就会先主动吃裴旻一剑,裴旻不介意一粒精粹剑意在年轻人的人身小天地内,循着经脉驿路,游山玩水,见门敲门,涉水蹚水,转瞬游曳个千百里路途。 作为山上四大难缠鬼之首的剑修,再难缠,眼高于顶,会认为天地间的练气士,其实就两种,剑修,和其余全部的练气士。 可不得不承认,剑修终究还是练气士,一样需要天地灵气,厮杀之时,尽量会先用身外天地的既有灵气。 而裴旻也到底不是那位传授过几手剑术的人间最得意,老人既没有能够合道十四境,也无法学那白也,心中诗篇不用尽,天地灵气就会源源不竭。裴旻一直很可惜白也不是真正的剑修,只是持剑太白,却没有温养出一把本命飞剑,不然裴旻不觉得那个心比天高的文海周密,能够谋划得逞。 山脚处的陈平安一闪而逝,天地间如有松涛阵阵,一抹仿佛凝聚了天下青松全部古意的苍茫剑气,出现在陈平安原地,然后跟随随意跨越天地山河的陈平安,不见头别玉簪的一袭青衫,暂时成为裴旻一把飞剑的“古翠”,临阵倒戈一般,按照老者的心意所指,一次次倏忽现身,神出鬼没,始终跟随陈平安的缩地山河,有几次甚至还要未卜先知,早于陈平安的落脚地点,如果不是陈平安同样未卜先知,就要主动一头撞上那把飞剑,自己寻死一般。 最终从松针碎为古翠的飞剑,与飞剑初一撞在一起,后者剑身极为坚韧,只是剑尖磨损,但是裴旻随手造就出来的飞剑,却已崩散。 但这却是飞剑初一跟随陈平安远游至今,第一次受损如此严重,剑尖几近折损。 咦? 年轻人这么快就看破了个真相?知道为何会被一把飞剑古翠追着跑了千万里? 裴旻微微讶异。 老人突然转身随手递出第二剑。 陈平安竟然舍弃那把长剑不用,只以剑鞘作剑,一剑遥遥劈斩而下。 裴旻不得不稍稍眯起眼,互换一剑,两人剑术,大道至简。一人竖剑,剑光直下。一人横剑,剑光如山岳横亘。 裴旻手中剑碎,但是身形依旧丝毫不动。 这一剑,气力不弱啊,不太像是个玉璞境的剑修,都可以搬动一座与山水气数牵连的小国山岳了吧。 裴旻也懒得继续凝气为剑,双指并拢作剑,往一处轻描淡写,轻轻一戳。 老人烦也是真的有点烦了。 年轻人手段太多,心思太细,让这场问剑显得太不爽利。 递三剑,接三剑,然后一个倒地不起,生死全部听天由命,不就完事了? 裴旻身后山头那边,躲无可躲的一袭青衫被迫现出身形,右手攥紧剑鞘,左手双指抵住剑鞘一端,被剑光撞击,人与剑鞘,一路向后倒滑。 剑光太过迅猛沉重,如一记铁锤擂白纸鼓面,最终陈平安仍是两条胳膊往身前弯曲一靠,手腕处,胳膊,肩头,皆有一连串清脆碎裂声响起,手中剑鞘狠狠砸在陈平安胸口上,一袭青衫向后倒飞出去,仍是伸手一抓,山巅处的太白剑尖所炼长剑,剑归长鞘,以此抵消掉那道剑光的后劲,剑光炸开,一件青衫法袍破碎不堪,年轻人一张脸庞,尤其是双手,更是渗出无数条细密血痕。 陈平安终于止住一退再退的身形,左手持剑鞘,拇指抵住剑柄,身形佝偻,本该握剑的右手,依旧捂住原本已经止血的腹部伤口,鲜血从指缝间渗出。 剑心止水,拳意巍然。 也算是一个山水相依的古怪格局。 一个能够将止境武夫宏大拳意融入剑术的剑修,确实不常见。 裴旻完全没有乘胜追击的意图,因为毫无必要。 好歹给这个年轻人一个喘气的机会。 不愧是位底子极好的止境武夫,体魄坚韧异常,加上又是能够天然反哺肉身的剑修,还喜欢身穿不止一件法袍,擅长符箓,精通一大堆不至于完全不实用的花俏术法,又是个不喜欢自己找死的年轻人……难怪能够成为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一个外乡人,都能够担任那座剑气长城的隐官。 一般人对上了,难杀不说,还很容易就会阴沟里翻船。 关键这小子是个吃过一次亏就长记性的。 竟然明白了自己为何那么容易找出踪迹。 是那把太白剑尖炼化而成的长剑,让陈平安泄露了马脚。 一方面此剑是剑意太重,裴旻作为一位登顶浩然剑道之巅的老剑修,再者裴旻对那白也的剑术和佩剑太白,其实都不陌生。先前那白衣少年在天宫寺禅房外,应该与陈平安提及过自己的身份。 为了不占便宜,方才飞剑“古翠”的祭出,裴旻有意压境在了仙人境。 年轻人将错就错,故意分开长剑和剑鞘,选择只持剑鞘,近身一剑,直直斩落,最终将危机转化为一次不是什么机遇的机会。 裴旻与那个年轻人对视。 后者一脚蹬地,整座山头都碎了大半,被一脚踏平。 右手握剑却未拔剑出鞘,主动近身来接裴旻第三剑。 裴旻到现在为止,裴旻还没有真正出剑。 裴旻不是那位人间最得意,虽然不是十四境大修士,老人却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剑修,自然会有本命飞剑。 一个飞升境剑修,而且拥有惊世骇俗的四把本命飞剑! 裴旻摇头笑道:“总不能笃定我不会杀你,就一直这么有恃无恐吧?这种喜欢挨揍的习惯,以后改改。” 那个生性谨慎的年轻人,还是选择人与剑分开行事,那把长剑与持鞘陈平安再次一起消失。 只是陈平安却没有选择递出先前相仿一剑,而是心念分散八方,天地间起剑无数,驾驭八条飞剑长河,浩浩荡荡涌向裴旻。 裴旻点点头,剑多就是了不起。 年轻人的第二把本命飞剑,配合第一把飞剑的本命神通,确实看上去比较天衣无缝。不过在裴旻这边,就只是看上去了。 裴旻想了想,终于祭出某把本命飞剑。 整座小天地变成一座雪白雷池,千万条雷电长蛇如飞剑,肆意绽放,依旧是以一对一,以飞剑对飞剑。 这把本命飞剑名为“神霄”。 裴旻自己则缓缓飘落在溪涧旁,一路上,井中月的飞剑,都被裴旻一身剑气撞开,裴旻蹲在水边,伸手掬起一捧水,掂量了一下重量。 一座笼中雀小天地,不光是整条溪涧之水,所有水雾都被拘押在手,这就是裴旻另外一把本命飞剑的天赋神通。 飞剑名为“水仙”。 让裴旻能够仿佛光阴长河当中的一头水鬼,在裴旻有心设置的座座渡口畔,随心所欲,游走无拘束。 除了有一层天然限制,极其消耗裴旻的灵气和心神,而且其实最为忌惮笼中雀这般的小天地,但是年轻人境界不够,天地不够牢固,看似无漏,终究不算真正的无懈可击,当然还是有隙可乘的。 当裴旻一步跨出,真身留在原地,出窍阴神则“游曳”来到一处光阴渡口,双指作剑,朝山脚处一袭青衫的后背轻轻一戳。 真实天地当中,陈平安一个心生感应的身形倾斜,然后一个踉跄,莫名其妙从后背处出现一个窟窿,既无半点剑气,也无丝毫剑意,陈平安如果不是灵光乍现,恐怕就要被一记指剑洞穿心窍了。不会死,但是会少掉半条命,武夫体魄留下一个巨大的后遗症,练气士境界会不会跌境,看那半条命的运气。 然后天幕处出现了一道剑气光柱,将其笼罩其中。 双手持剑,连人带剑,砸在那座平整山顶之上,最终山崩地裂,整座山头都炸开,大地之上,出现了一个巨大坑洼。 是裴旻的第三把本命飞剑,“一线天”。 只是大坑当中已经失去了陈平安的踪迹。 但是一道道笔直一线的剑光,在天地间出现,显得有些杂乱无章,横七竖八,一一掠过,每次剑光现身,末端都有一袭青衫仗剑,左手持剑,出剑不停。 在那渡口处的裴旻阴神,忍不住感叹一声,看来是个走惯了光阴长河的,不然不会躲这一剑。第一剑,好像是那十二剑重叠? 裴旻阴神就在三座心神预设的光阴长河渡口,递出了十二道指剑。年轻剑修敢在自己这边抖搂那心念分神的手段,那么裴旻依旧是有样学样,用以还礼。年轻人的本命窍穴,搁放五行之属的本命物,加上储君之山的气府,差不多刚好让裴旻轻轻敲门一遍。 老人始终压境在仙人。 其实已经够欺负一个晚辈的了。 这个年轻人,靠着一把飞剑小天地,一副止境武夫的体魄,以及熟稔光阴长河,加上左手持有那把足够锋锐的仙兵长剑,大体上已经救下自己三次。 在裴旻准备收起神霄、水仙和一线天三把本命飞剑的时候。 毫无征兆,一剑赶至,而且来得有点不太讲道理。 是一把无人持剑的剑尖太白所炼,比那先前陈平安剑鞘一剑斩落,剑术不同,剑意剑道更不同。 长剑直线而至,直奔干涸河床旁的裴旻真身而来,自斩笼中雀小天地,所以一往无前,势如破竹。 裴旻阴神退出光阴长河,归窍真身,想了想,没有选择避让锋芒,而是伸出一根手指,抵住那把长剑的剑尖。 一团剑光轰然绽放。 以至于整座小天地都变成雪白一片。 一袭青衫在裴旻身后递出一拳。 结果迎头撞向裴旻尚未收起的三把飞剑。 躲过神霄,被水仙割破脖颈,被一把一线天从拳头穿透整条胳膊,最终从肩头处刺穿。 身为止境武夫,陈平安这一拳,竟然最终静止悬停在裴旻的身后一尺处。 因为裴旻的第四把本命飞剑,就悬停在陈平安眉心处,只有一寸距离。 飞剑静止,只是剑尖所指,陈平安原本就鲜血模糊的整张脸庞,好像被一盆剑气清水冲洗了一遍,再无半点鲜血,但是眉心出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窟窿。 裴旻缓缓转身,笑道:“是觉得以命换伤,不划算?” 陈平安收拳,抬起手掌,抵住眉心。 心念微动,长剑与剑鞘同时画出一个弧线,分别绕过裴旻,朝陈平安飞掠而来,最终长剑归鞘,被陈平安右手握住。 与此同时,化剑无数的那把井中月,最终归拢为一剑,一闪而逝,返回那处本命窍穴。只是笼中雀,依旧不曾收起。 裴旻问道:“知道我为何在此,为何出剑,为何留力?” 陈平安点点头。 裴旻终于有些理解当年与邹子的那个约定了。陆台以后需要打杀之人,其实一直不曾远在天边,两次都始终近在眼前。陆台拥有那两把占尽先手、后发优势的飞剑,确实仍然不够,还得加上自己传授剑术。 而眼前这个年轻人,今夜问剑,除了那没头没脑的一剑,估计是想要回礼,未尝没有事先演练一场的念头。 加上裴旻也不介意此事,就顺水推舟,大致上给出了三把本命飞剑的剑术,至于能学走几成,看陈平安的本事。 要是一个本事不济,死了,或是重伤跌境,就怨不得别人了。 如果裴旻真要杀他,天宫寺那边一个仙人境的白衣少年,可以拦,但是注定拦不住。 之前裴旻就与申国公高适真说过,千里之外,某人都会救人不及。而这个某人,当然就是陈平安的师兄,左右。 陈平安放下抵住眉心的那只左手,突然做了一个古怪动作,结合一门指剑术,学那裴旻的剑气流转,双指并拢,轻轻一戳。 裴旻摇摇头,“几分形似而已,后来的剑修陆舫都学不好,何谈其他武夫。” 那个剑术造诣还可以的痴情种,勉强算是裴旻的一个不记名弟子,裴旻不愿多教他剑术,陆舫曾经专程为了这门指剑术,去过一趟藕花福地。 陈平安心中了然。 藕花福地的镜心斋,有那指剑术享誉天下,看来这门剑术的老祖宗,就是裴旻了。当然两者威力,天壤之别,镜心斋的福地武夫,只是学到了些皮毛。 裴旻抬起一手,手心一捧凝为拳头大小的溪涧流水,重新倒入河床,然后问了个问题:“陈平安,你是个哑巴?” 除了天宫寺的大门口,年轻人说了句客气话,之后一场架打下来,竟是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说。 陈平安摇摇头。 裴旻微微一笑。 陈平安立即悬剑在腰侧,抱拳道:“剑客陈平安,见过浩然裴旻。” 先自称剑客。对方的名字也喊了,却也还是个分量不轻的尊称、敬称。 裴旻双手负后,缓缓走在溪畔,陈平安默默跟上,落后半个身形,呼吸浑浊,脚步不稳。身上伤势实在太多,而且绝对不轻。 如果承受同样程度的伤势,裴旻未必能够像自己这样行走。 裴旻突然说道:“故意拖延时间,是想要通过你的学生,从高适真嘴里撬出点线索?” 陈平安反问道:“前辈为何会与一位托月山百剑仙之首,搅和在一起?” 裴旻同样反问道:“你难道不该好奇那个斐然,为何在你看完密信之后,再让我递剑?既然一切谋划,都已水落石出,一个龙洲道人,杀不杀,还有区别吗?至于斐然为何如此,我倒是真的有些奇怪了。你们俩个,到底什么关系?” 陈平安松了口气,“没什么关系,只是在战场内外,打过两次照面。” 裴旻点点头,“原来是为了确定我与斐然约定的具体内容,怎么,担心我是蛮荒天下的细作?” 陈平安说道:“斗胆问剑,就是确定此事。” 裴旻惊讶道:“你有信心,在我剑下逃命?” 陈平安没有给出答案。 说自己年少无知,不够真诚。调侃一句吹牛不犯法,极有可能会多挨一剑。 干脆什么都不说。何况这会儿,随便说句话都会浑身绞痛,这还是裴旻有意无意,并未遗留太多剑气在陈平安小天地。所以陈平安还能忍着疼,一点一点将那些稀碎剑气抽丝剥茧,然后都收入袖里乾坤当中。 先前在寺庙门外,与崔东山交待之事,就是留心自己收起笼中雀小天地后的一枚白玉簪子,一定要迅速将其收入囊中。 若是笼中雀破碎,同时又无白玉簪子掠空,就让崔东山什么都别管,只管逃命,争取以最快速度往南逃命,尽早与姜尚真汇合。 所以崔东山在天地隔绝之时,就会立即飞剑传信姜尚真,密信肯定内容不多,大概就是类似一句“速速赶来问剑裴旻”。 到时候陈平安如果还有一战之力,就可以走出崔东山暂为保管的那支白玉簪子,联手崔东山和姜尚真。哪怕已经身负重伤,陈平安终究给自己留了一线生机。 其实先前这一战,只说险象环生的问剑过程,其实还不算是真正的凶险,陈平安只怕裴旻万一真是那文海周密留在桐叶洲的棋子,或者与那仙人韩玉树是同道中人,裴旻一个不管不顾,直接以飞升境剑修境界,选择倾力一剑斩杀自己。 裴旻愿意先以一截伞柄问剑黄花观,看似没有太重的杀心,可在陈平安先前看来,要归功于学生崔东山的现身,让裴旻心生忌惮。而崔东山又一语道破对方身份,接连拎出左右、刘十六和白也三人,摆出一副求死架势,更是一记神仙手。崔东山就是明摆着告诉裴旻,他们先生学生二人,今夜是有备而来。 所以说下棋一事,无论是自己落子天宫寺外,还是明知面对裴旻,一样能够算计人心,这个学生在棋术一道,都是自己这位先生的先生了。 裴旻叹了口气,“知道你还是半信半疑,也很正常。我这个人比较怕麻烦,倒不是担心你去文庙那边告状,而是约定还没完成,不好随便离开此地。不妨与你说件事情,我勉强能算是陆台的师父,之一。那孩子身为剑修,却恐高,其实不是装的,是因为他年少时,在陆氏藏秘境中,得到一部我撰写的剑谱,所谓剑谱,其实就是里边藏有四把本命飞剑的四道精粹剑意,那孩子傻乎乎问剑一场,跌境之外,道心都受损了,不然换成一般的剑修,有他那资质,加上陆氏家底,早就是一位元婴剑仙。” 陈平安说道:“明白了。前辈的行踪,不会流传开来。” 一个年轻晚辈如此识趣,反而让裴旻有些于心不忍。 陈平安却说道:“我知道陆台,就是那个同为年轻十人之一的剑修刘材,有人想要针对我,而且手段极其巧妙,不会让我一味吃亏。所以没关系,我可以等。不是等那刘材,是等那个幕后人。” 藕花福地镜心斋的指剑术。 是小事,但是小事加小事,尤其是加上一个“陆台的师父之一”,线索逐渐清晰,终于被陈平安提起了一条完整脉络。 大泉王朝,浣纱夫人,天然狐媚的女帝姚近之。浩然天下中土神洲,在白也先生和剑术裴旻共同所在的那个王朝,也有一座天宫寺,曾经也有皇后祈雨天宫寺的典故,而裴旻在那天宫寺,还曾经留下过一桩典故。 当年在小镇家乡,因为一片槐叶飘落的缘故,陈平安选择遇姚而停。在桐叶洲误入藕花福地之前,先逛了一圈类似白纸福地的古怪秘境。而在更早的飞鹰堡,那个施展了障眼法的汉子,的的确确是露过面的,当时与出门的陈平安擦肩而过,那会儿陈平安只是觉得有些古怪,却未深思,可哪怕深思了,那时的陈平安,根本想不远。 看来与裴旻一样,天宫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打招呼”,是一种不算提醒的提醒。好像是那个年少时赠送糖葫芦的汉子,在很多地方,事先都与陈平安埋好了伏笔,只看陈平安愿不愿意,能不能多想几步,是否涨了记性,确信那匪夷所思的种种万一,就真是处处是那万一。 当年与陆台两人结伴游历,陆台曾经开玩笑,因为瞧不起陈平安的那枚养剑葫,陆台亲口说过他有一件养剑葫的老祖宗,所以后来听闻年轻十人,陈平安才会将其与剑修“刘材”联系起来。 陆抬,剑术裴旻,距离观道观入口处并不算远的桐叶洲大泉王朝,姚近之同样是天宫寺祈雨过后顺利称帝。 都是细细碎碎的零散线索。 就像当年游学路上,一本江湖演义,李槐只对那些大侠们惊心动魄的打杀场景感兴趣,小宝瓶却更感兴趣那些在书上,都没能说上一句话的小人物,以及那些如飞鸟劝客声的山山水水。其实两者皆可,可翻书可以如此随性,书外的人生路上,尤其是登山修行,陈平安就不得不瞪大眼睛生怕错过一字了。 裴旻没来由问道:“与你师兄左右学了几成剑术?” 陈平安老老实实回答:“不到一成。” ———— 在裴旻剑气小天地被先生随便一剑打碎,先生又跟随裴旻去往别处后,崔东山先飞剑传信神篆峰,然后重返禅房院外,翻墙而过,大步向前,走向那个站在门口的老人,大泉王朝的老国公爷。 看来被那道剑光吓得不轻,呆头鹅似的杵在门口不敢挪步了。 白衣少年双手叉腰,离着禅房门口还有十余步,怒道:“你瞅啥?!儿子看爹两行泪啊?那还不给我哭!” 高适真笑了笑,没有老裴护着屋门,风雨飘摇,老人已经感到有些寒意了。 白衣少年一个拧腰蹦跳,落在距离禅房只差五六步的地方,背对高适真,指向自己先前所站位置,抬起袖子,自顾自骂道:“我瞅你咋地?!爹看儿子,天经地义!” 然后当白衣少年转过身,高适真看到那张脸庞,一个神色恍惚,身形一晃,老人不得不伸手扶住屋门。 崔东山打了个响指,撤去那张高树毅脸庞的障眼法,笑嘻嘻道:“老高啊,你是不知道,我与姓高的,那是贼有缘分。” 高适真沉声道:“他会有你这样的学生?有些玩笑,开不得。” 崔东山使劲点头道:“意外不意外?老高你气不气?” 言语之间,竟然又变成了一张高树毅的脸庞。 高适真眯起眼,一手撑在门上,一手攥拳在身后,“觉得好玩,就继续。” 那个“高树毅”捶胸顿足,“害得老高一大把年纪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树毅大不孝,果然该死啊。” 高适真冷声道:“很好玩吗?” 崔东山嘿嘿一笑,一步横移,走出一个白衣少年,但是原地留下了个“高树毅”。 大雨滂沱,就那么砸在年轻人身上,很快变成一只落汤鸡,年轻人沉默无言,神色哀伤,就那么直愣愣看着高适真。这个年轻人的眼神里边,有愧疚,埋怨,怀念,不舍,哀求…… 而白衣少年则继续一步一步横移,晃晃悠悠,不断挪步远离那个年轻人。 心如刀割的高适真低下头,喃喃道:“恳请仙师收起术法。” 缓缓抬起头,高适真侧过身,这位老态龙钟的国公爷,不经意间弯腰更多,神色黯然,说道:“仙师进屋坐。” 崔东山却笑问道:“当真不多看几眼?机会难得,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了。” 高适真摇摇头,率先转身走向屋内落座。 崔东山就让那“高树毅”移步,站在窗口那边。 进了屋子,坐在裴旻先前所坐的椅子上,崔东山伸长脖子,看了纸上那个大大的病字,点点头,“老高你确实是该来这寺里,治一治自己的心病。” 崔东山双手搭在椅把手上,开始晃荡椅子不断“挪步行走”。 相传裴旻剑术,掷剑入云,剑光透空,落剑别洲,可与日月争辉,令人神往。 高适真说道:“此处是佛门清净地。” 崔东山笑道:“心定了,哪里不是佛门清净地,只是个心不定,倒还好说,入寺烧香有用,禅房抄经也有用,可若是一个人心坏了,任你在菩萨脚下磕头不停,灵山依旧远在天边不可求。更怕一个人心坏而不自知,祈福消灾不灵验,反而会埋怨菩萨们不帮忙,你说该怨谁才算讲理?” 高适真说道:“仙师你想问什么?到底想要什么?只管开口。” 崔东山停下椅子,双手环胸,两只雪白大袖垂下,换了个姿势,身体倾斜,手肘抵住椅把手,再单手托腮,“只管开口?是不是等到你那位老管家一回来,就轮到你只管开口了?大泉申国公府的国公爷,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窗外那个,不如屋里这个,屋里这个,又不如坟里躺着的那些。” 高适真开始闭目沉默。 崔东山哈哈大笑起来,“高老哥真生气啦,犯不着。” 窗外那个年轻人开始伸手拍打窗户,如敲心扉,不断在雨声中念叨着一句心声,“不要死”。 高适真忍不住老泪纵横,抬头痴痴望向窗口。 崔东山一挑眉头,有点意思,这个老高演技不错啊,崔东山还是担心先生那边的战况,就没心情与高适真比拼演技了,叹了口气,“行了行了,屋里屋外的,都别假装伤感了,当年高树毅的尸体是被带回了蜃景城的,所以国公府偷偷摸摸为高树毅塑造金身一事,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你藏又藏不住的。以后跟我打交道多了,你就晓得糊弄我,其实比糊弄鬼还难。” 高适真瞬间眼神冷冽,转头死死盯住那个“信口开河”的白衣少年。 当白衣少年不再玩世不恭的时候,可能是肌肤白皙又一身雪白的缘故,一双眼眸就会显得格外幽深,“只是我比较奇怪一件事,为什么以国公府的底蕴,你竟然一直没有让高树毅以山水神灵之姿,重见天日,没有将其纳入一国山水谱牒。当年等到高树毅的尸体从边境运到京城,哪怕一路有仙师帮忙聚拢魂魄,可到最后的魂魄残缺,是必然的,所以神位不会太高,二等江水正神,或是储君之山的山神府君,都是不错的选择。” 高适真其实是有话可说的,但是绝对不能讲。 因为当年那场雨夜小山之上,少年剑仙曾经说过一句话,让高适真极为忌惮。 “高树毅这样的人,我希望他下辈子投胎,别再碰到我,不然我再杀他一次。” 高适真为防万一,就根本不敢让高树毅的残余魂魄,塑金身建祠庙享香火。但是要说让高树毅去当那身份隐蔽的淫祠神灵,高适真又不舍得,更怕被那陈平安哪天重游故地,再循着蛛丝马迹,又将高树毅的金身打碎,那就当真等于是“下辈子投胎,再杀一次”了。 崔东山轻轻捻动手指,一脸可怜兮兮望向那个高适真,对方心神转动如流水,其实却被一位仙人沉浸其中,如泛舟而游,翻检心念如翻书,高适真依旧恍然不觉。 只是崔东山有些埋怨先生,当年这种壮举,这等豪言,都不与学生说一句,藏藏掖掖做啥子嘛。 崔东山其实哪怕不动用神通,很多事情都一样猜得到,但是奇了怪哉,当先生在身边,当学生的,就比较惫懒不爱想事情了。 崔东山打了个哈欠,坐起身伸了个懒腰,笑眯眯道:“国公府密室里边的那盏油灯,我回了蜃景城,帮高老哥添油啊。” 高适真猛然起身,“你敢?!” 崔东山举起双手,“好好好,我不敢我不敢。” 高适真颓然落座。 崔东山则站起身,走到屋门口那边,斜靠屋门,背对高适真,白衣少年双手笼袖,淡然道:“如果先生今夜吃了亏,又给我逃了命,我肯定让你陪着高树毅做伴,每天都相依为命,面对面的,魂魄纠缠,分不清谁是儿子谁是爹。这都不算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偶尔你会把高树毅当那昔年爱妾,高树毅偶尔把你当丫鬟,或是某位仙子姐姐,那才有趣。反正桐叶洲这么个乌烟瘴气的地儿,不缺这么一桩腌臜事。” 高适真呆呆坐在椅子上,大汗淋漓,只求着老管家裴文月,一定要活着返回天宫寺。 崔东山笑道:“回了。” 一把笼中雀缓缓收起。 是先生独有的善解人意了。 很快先生就与那裴旻并肩现身,只不过先生留在了天宫寺山门口,裴旻则直接出现在了禅房外的院子。 崔东山转过头,笑容灿烂道:“高老哥,回见啊。” 崔东山走出禅房,一步来到寺庙门外。 陈平安脸色惨白,却笑道:“没事,伤重,却没有伤及大道根本。” 崔东山点点头,心声言语道:“姜尚真肯定在赶来的路上了。只要三人联手,大可以试试看。” 陈平安摇摇头,“不至于。先回黄花观,路上跟你说细节。不过等会儿进入蜃景城的山水阵法,你来出手。” 离去之前,陈平安面朝天宫寺,低头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崔东山只好跟随先生,有样学样,在山门外礼敬佛法一次。 两人御风极慢,陈平安详细说了先前那场裴旻压境在仙人的问剑过程。 崔东山竖耳聆听,默默记在心中。 崔东山见先生不再言语,就小声问道:“先生当年就觉得这个站在高适真身边的老管家,不对劲?” 陈平安摇摇头,“看不出深浅,没太在意。” 当年陈平安既不是剑修,武道境界也不够,只记得有个站在申国公身旁的撑伞老者,气势沉稳,所以误认为是一位大隐隐于朝的武学宗师。 崔东山感叹道:“先生做事,还是喜欢这么以礼待人。换成我,就我这随大师姐的小暴脾气,呵,早就对那裴老儿耍上一通王八拳了,江湖技击,年轻人乱拳打死老师傅,打不死他,也要吓死他。” 陈平安忍不住说道:“如今就算你加上我,再加上姜尚真,对付一个裴旻,胜算还是极小,三人能够不死人就逃命,就算我们赢了?” “换命有换命的打法,逃命有逃命的路数。” 崔东山点点头,又摇摇头,双臂环胸,哼哼道:“今天是这样,可至多再过个百年,还是就咱仨,都不用全部出马,任何两个联手,一个只需要远远护阵,都能打得裴旻逃都没处逃,只能跪地上嚷嚷一句老子不是剑修啊,更不是那挨千刀的裴旻老贼啊,我跟他半点不熟嘞,所以你们肯定找错人喽。” 陈平安无奈道:“慎言。” 崔东山哦了一声,转去抚掌赞叹道:“不管怎么说,今夜问剑,裴旻愿意祭出全部飞剑,足可见这个老东西剑术高,眼光更高。尤其是那比水鬼更鬼的‘水仙’,裴旻绝对是轻易不出手的。虽说杀力最大的,还是裴旻最后那把专门用来斩杀山上剑修的‘破境’,可依然是祭出‘水仙’的次数最少。好个深谋远虑裴老贼!打得一手好算盘,若是今夜问剑,只出了一把‘神霄’,或是加上那把‘一线天’,就太小气了,传出去不好听,等到将来先生天下无敌了,裴旻就没脸说自己当年与先生实打实切磋过剑法。如今四剑齐出,以后裴旻跟人吹起牛来,就底气十足了,指点剑术,能出四剑?那肯定是拼了大半条老命,卯足劲与那陈大剑仙倾力问剑一场啊……” 陈平安愈发神色萎靡,轻声道:“给你一通胡扯说得犯困了。” 崔东山立即闭嘴,不再打搅先生的休息。 禅房那边。 高适真踉跄走向老管家,伸手攥住裴旻的手臂,颤声惨然道:“老裴,求你救救树毅!” 裴旻看着这个可怜老人,申国公府其实早已挑好了一条江水和一座高山,两者相邻。 裴旻没有挣开高适真的手,只是感慨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是始终忌惮陈平安的那句话,高树毅当年在地方上,一旦封正山神,开辟府邸当了什么山神府君,不在京畿之地,早就再死一次了。哪怕依附了妖族军帐,或是成功投靠那斐然,苟且偷生,可如今再被姚氏和书院翻旧账,真能活?不管如何,做人做鬼,都要惜福。” 高适真脸色阴沉,咬牙切齿道:“什么陈平安,他就是斐然!” 陈平安是不是斐然,对于你们父子而言,如今还重要吗?其实半点不重要。已经连个一都守不住了,还想着所求更多。 枉费自己故意由着那个陈平安不撤去小天地,双方在那边散步闲聊许久。 裴旻叹了口气,后退一步,一闪而逝,只留下一句话,“既然已经上了岁数,就多想一想那几句老话。仁至义尽,好自为之。” ———— 黄花观,今夜一场大雨下得很吓人。 刘茂只是连人带椅子被那么一推,就差点当场散架,呕血不已,摇晃起身,椅子碎了一地。 屋内留下了一把飞剑,悬停在空中,刘茂认得陈平安这把剑光幽绿的本命飞剑。 防人心,同时可以护着正屋那边的姚仙之。 刘茂瞥了眼墙上的那摊血迹,大局已定,陈平安还不至于演戏到这个份上,不然刘茂就要觉得这位剑仙,不是脑子太好,而是太无聊,脑子有坑。 如果说有无一把本命飞剑,是将剑修与练气士区分开来的一道分水岭。 那么一位陆地神仙,能否轻松掌观山河,是对一位地仙资质好坏、术法高低的试金石,而能否施展袖里乾坤,则是玉璞境修士与中五境金丹、元婴这地仙两境,一个比较明显的区别所在。那么除开三教和兵家分别坐镇书院、道观、寺庙和战场遗址,以及练气士坐镇一座仙门祖师堂的山水阵法之外,一位上五境练气士,能否构造出一座大道无缺漏的完整小天地,境界高低,其实决定不了此事,有些天资卓绝的玉璞境都可以打造小天地,但是有些飞升境大修士反而做不成此事。 刘茂作为大泉皇子,对于修行一事,还是知晓一些山上内幕的。 刘茂起身后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走到书架那边,仔细调整每一本书籍的细微位置,确定都恢复如常了,刘茂心里边才好受些。 只是当他看到书架空白处,刘茂不心疼其它书籍,却当真心疼那几本术算典籍。瞥了眼那堆碎椅子,刘茂心里边有些不得劲,只不过扫帚和簸箕,都在两个弟子那间屋内,至于搁放在什么地方,从未注意过。没来由想起那个陈平安竟然会留心竹竿晾衣,这么一对比,刘茂便有些颓然。输给此人,一步一步陷入对方精心设置的圈套,确实在情理之中。 处心积虑,辛辛苦苦,当个一肚子坏水的人,结果还不如个好人聪明,这种事情就比较无奈了。 刘茂从未如此提不起半点心气,这种心境,都不是什么心疲力竭了,哪怕当年被名义上的父皇刘臻,事实上的兄长,过河拆桥,一道矫旨,就将自己赶到了一座荒废的黄花观,那会儿的刘茂,都不曾如此灰心丧气,还会想着兄长坐稳龙椅后,迟早有一天会记得他的有用。后来换了件衣服还没几年的兄长,偷偷掏空国库,竟然跑路了,之所以没有带走姚近之,按照斐然当年的说法,好像是兄长看似与姚近之天作之合,实则命里犯冲?那么到底是谁在当年篡改和遮掩命理,就变得极有意思了。姚氏高人?刘琮?申国公高适真? 刘茂也不管那把飞剑听不听得懂,说了句“放心,我不跑”,然后推开窗户,喊道:“府尹大人,正屋里边有酒,带几壶过来,咱们聊聊。” 姚仙之起身来到正屋门口,“陈先生呢?” 刘茂说道:“有事先忙,让你等他。你要是担忧自己的处境,觉得陈先生是不是被我宰了,可以先回,我不拦着。” 姚仙之讥笑道:“三皇子殿下不去天桥底下摆摊说书,真是浪费了。” 姚仙之犹豫了一下,转身去偏屋翻箱倒柜,找到了酒水,一手拎着两酒壶,快步走下台阶,来到厢房这边,进了屋子,瞥了眼墙壁上的血迹,不动声色,丢了一壶酒给刘茂。 刘茂接过酒壶,微笑道:“既没有跟我拼命,也不着急喊人进来。府尹大人,比我想象中还是要沉稳几分的。” 姚仙之冷笑道:“我只是相信陈先生,就你这点脑子,都不够陈先生一巴掌拍的。” 刘茂打开酒壶,抿了一口酒,太多年未曾饮酒,只觉得辛辣,难以下咽,咳嗽两声,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背靠书案,笑问道:“府尹衙门里边,老油子不好对付,软钉子不好吃吧?” 姚仙之只是喝酒,不答话。 刘茂的脑子不好,也只是在陈先生那边,在落单的自己这儿,姚仙之觉得很好使。 刘茂好像在跟一个老朋友酒桌上闲聊,笑呵呵道:“刚当府尹那会儿,是不是也曾雄心壮志,然后起先确实挺顺风顺水的,结果吃过一次没头没脑的大亏?最后你发现自己确实还不占理?然后衙门上下,一下子就气氛诡谲起来了?姚仙之,你知道自己最大的问题在哪里吗?” 姚仙之打定主意,你说你的废话,老子只管喝我的酒。 刘茂自问自答道:“你太看重姚氏子弟的这个身份了,你越看重,那些个公门修行成了精的家伙,就越知道如何拿捏一个府尹大人,你越是不与沙场武将姚仙之拉开距离,你就越不适应没有刀光剑影、瞧着一团和气的官场。不过我也知道,这些就只是让你此处碰壁,觉得憋屈,真正让你心里发慌的,是一些个沙场袍泽的所作所为,你知道很多事情,是他们不对,但是你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劝,该怎么开口,该如何收场……” 姚仙之抬起头,脸色阴沉,怒道:“给老子闭嘴!” 刘茂微笑道:“其实官场上的为人处世之道,皇帝陛下是可以教你的,凭她的聪明才智,也一定教得会你,只不过她太忙,而且你瘸腿断臂,又年龄相仿,所以她才会太忙。这样一个管着京城巡防事务的府尹大人,虽说办事不利,但是皇帝陛下会很放心。别瞪我,姚近之未必是这么想的,她是靠一种直觉这么做的,根本不需要她多想。就像当年先帝刘臻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们爷爷又是怎么被刺杀的,她一样不需要自己多想。长久的好运气,加上始终的好直觉,就是气运。” “另外那个姚岭之,教你还不如不教,跟江湖豪杰相处,她还凑合,到了官场,一样抓瞎。这个娘们,人是好人,就是傻了点。可惜挑男人的眼光,不行,嫁了个书生意气的绣花枕头,听说有副好皮囊,还是个探花郎?结果跟着李锡龄一起瞎起哄,故意处处针对你,以此邀名,在一干清流官员当中,好占据一席之地?傻不傻,害得李锡龄都根本不敢重用他,李锡龄需要的,是个站在姚府尹身边的自己人,如此一来,在你之后的下任府尹,他只管可劲儿往外推,双手加双脚,只要这小子能推掉,算我输。” “嗯,竟然没瞪我,看来你也是这么想的,甭管好人坏人,总之所见略同,咱俩碰一杯,走一个?” 刘茂举起手中酒壶,面带笑意。 姚仙之不再喝酒,只是斜眼这位龙洲道人:“你这家伙要是肚肠没烂透,当个京城府尹,还真绰绰有余。” 刘茂扯了扯嘴角,伸出双指,扯了扯身上那件朴素道袍,“府尹?你最仰慕的陈先生,是怎么称呼的我,三皇子殿下,你这从一品的郡王,能比?文臣,武将,江湖,我是独占一份的。你别忘了,我在离京走那趟北晋金璜府之前,是谁耗费足足三年,带着人走南闯北,在幕后帮助我们大泉王朝,编撰了那部多达四百卷的《元贞十二年大簿括地志》?” 说到这里,刘茂自己抬臂高举酒壶,朝向窗户那边,然后默默喝了一口酒,像是在遥敬当年的那个刘茂。 那个曾经的三皇子殿下,精通术算,痴迷堪舆,私底下还会与兄长约定,将来一定要让藩王刘茂为大泉王朝,编撰出一部部流传千古的鸿篇巨著。 姚仙之疑惑道:“你突然跟我聊这么些祖坟冒烟的敞亮话,是要补救什么?陈先生对你起了杀心?不至于吧,你如今就是个废物啊。” 刘茂啧啧道:“以前还真不知道你是个会聊天的。太多年没见你了,所以印象中,一直就是个愣头青。” 眼前这个络腮胡的邋遢汉子,曾经是一个眼神明亮的少年。 刘茂就这么沉默起来。 姚仙之突然说道:“来的路上,陈先生问了些你的以往事情,他说那部《大薄》编撰得极好,还说他不相信是刘茂的手笔。” 刘茂笑了起来,仰头灌了一口酒。 人这辈子,痴心人,怕在酒桌上欢颜痛饮时,一个不小心,就把某个人记起来。 人这辈子,也最怕哪天突然把某个道理想明白。 刘茂说道:“姚仙之,你有没有想过,总有一天,你也好,我也罢,都是陈平安某本书上,一笔带过的人物,当书籍越来越厚,我们就越来越无足轻重。” 姚仙之摇摇头,“你差不多就是这样了,我跟你不一样,陈先生今天可以为了我爷爷,急匆匆赶来蜃景城,将来哪天等我老了,陈先生那会儿哪怕再忙,还是一样会赶来找我,陪我喝上最后一顿酒,我在信上说让陈先生带什么仙家酒酿,陈先生肯定就会帮忙带什么酒,你怎么比,你懂什么?” 刘茂笑着点头,沉默片刻,问道:“是不是这么一聊,心里好受多了?” 姚仙之憋了半天,才骂了句娘。 刘茂刚要大笑,结果发现那把剑光一闪,飞剑消失无踪。 转过头去,看到窗户那边,倒垂着一张“白布”,还有颗脑袋挂在那边。 刘茂愣了半天。 陈平安双手笼袖跨过门槛,“不曾想龙洲道人,还挺会聊天。” 刘茂如释重负,打了个道门稽首,“贻笑大方了。” 崔东山爬过窗户,来到屋内,陈平安点点头,崔东山一拂袖子打散障眼法,出现了那方十分十分值钱、又极其极其烫手的藏书印。 崔东山神采奕奕,盯着那方一路辗转到此的私人印章,小心翼翼先以飞剑金穗,画出十数座金色雷池,层层叠叠,最终结为剑阵。这才将这方曾经藏书三百万的“老书虫”印章,收入袖里乾坤,崔东山心声言语道:“先生,我可能需要走一趟功德林了,刚好周肥赶来,就让他陪着师父返乡。” 陈平安问道:“这么着急?不一起先回落魄山?” 崔东山点头道:“很急。不过先生放心,我会尽快赶去落魄山汇合。在这之前,我可以陪先生去一趟姚府,然后先生就可以去接大师姐他们了,再着急赶路,蜃景城这边,我还是要帮着先生收拾好残局再动身,反正至多半天功夫就可以轻松摆平,无非是这个龙洲道人,水牢刘琮,再加上个没了裴旻坐镇的申国公府。” 刘茂原本已经放心许多,不知为何,见到这个神神道道的白衣少年后,就又心弦紧绷起来,就像刚刚见到造访黄花观的陈平安。 那白衣少年突然转头瞪着刘茂,一手使劲旋转袖子,大怒道:“你傻了吧唧瞅个啥?小臭牛鼻子,知不知道大爷我见过臭牛鼻子的老祖宗?我跟他都是称兄道弟的,平辈好哥们!所以你快点喊我老祖宗!” 刘茂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竟然直接带着姚仙之走了,撂下一句,“你先聊完这一场,我跟府尹大人一路走回姚府,你稍后跟上。” 崔东山挺起胸膛,朗声道:“得令!” 等到先生一走出黄花观,崔东山趴在窗户那边确定关了大门,竖起耳朵再确定先生走远了,这才转过身,又重新转过身,听着对面厢房那边两位龙洲道人爱徒的微微鼾声,轻轻点头,从袖子里边摸出一只蜘蛛,通体翠绿颜色,春光盎然,屈指一弹,指甲盖大小的小蜘蛛去势如箭矢,趴在对面窗户上,迅速结出一张大网,刘茂瞥了一眼,额头立即渗出汗水,那张蛛网隐约之间,有寸余高度的曼妙女子,身穿红裙,彩带飘摇,一个个身形缥缈掩映云雾中,婀娜多姿,眼神迷离,最终化作一缕缕青烟,渗透窗户,去往睡熟二人的梦中…… 白衣少年再一把抓住龙洲道人的胳膊,微笑道:“这就送你入梦?” 刘茂虽然不清楚一旦入梦,被那春梦蛛的蛛网萦绕一场,具体的下场会如何,依旧一身冷汗,硬着头皮说道:“仙师只管问话,刘茂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崔东山扯了扯嘴角,轻轻一拽,就将刘茂的魂魄从皮囊中拽出。 刘茂以心声道:“不要牵扯他们,恳请仙师换一种法子。” 崔东山摇摇头,“相信我,你事后只会更加后悔的。” 刘茂说道:“最少现在我不会后悔。” 崔东山看着他。 刘茂无奈喊了一声:“老祖宗。” 崔东山笑骂道:“道长真是机智得可怕啊。” 崔东山一挥袖子,那张碎了一地的椅子重新拼凑出原貌,崔东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踢了靴子,盘腿而坐,然后就那么直愣愣看着刘茂。 崔东山先招手收起了那只春梦蛛,然后沉默许久,再突然问道:“你知不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我不知道?” 刘茂目瞪口呆。 黄花观外边,在回去路上,既然陈先生好像要散步回去,姚仙之就跟隐藏在黄花观附近的大泉谍子,借了两把雨伞。 两人撑伞并肩而行。 在他们刚好走到姚府大门口的时候,白衣少年已经出现在陈平安身边,心声笑道:“先生,我总算见着那个斐然了,许多个细节,刘茂果然自己都记不清楚,真是个骑龙巷左护法的记性。 “然后我去了趟水牢,见了那刘琮,当我施展障眼法,在水牢外边的廊道里边,一边搔首弄姿转啊转,一边放了串响屁,那个刘琮差点没把一双狗眼瞪出来,估摸着以后再见着某个心仪的姑娘,仰慕之心,爱恋之情,都要大打折扣了,惜哉惜哉,连累人间又少了半个痴情种。” “当然了,学生不敢耽误正事,从刘琮那边得了传国玉玺,就又偷偷放在了黄花观某个地方。” 陈平安伸手揉了揉眉心,除了伤口疼痛,也确实头疼崔东山的作为,问道:“他们俩都没疯吧?” 崔东山笑嘻嘻道:“怎么可能,学生是治好了他们的失心疯才对。等到先生离开姚府,我会再两头各跑一趟,好趁热打铁。” 姚仙之偷偷打量那个奇奇怪怪的白衣少年。 崔东山突然一个身体前倾,弯腰再抬头,眼神哀怨道:“府尹大人,你别这样,我是个爷们。” 姚仙之就再也不看那个少年了。 三人走入姚府后,陈平安突然说道:“东山,你的手段,一直比我的弯来绕去,更能立竿见影,很难学啊。” 崔东山却摇头,一本正经道:“学生只是擅长摧破某事和捣烂人心,先生却恰恰相反,是学生应该学先生才对,其实更难学。” 陈平安笑着伸手按住崔东山的脑袋,使劲晃了晃,“就当你这句话不是溜须拍马了。” 崔东山笑眯起眼。 姚仙之虽然不知道他们俩在聊什么,只是惊讶为何陈先生会有这么个学生。 难道跟当年那个鬼精鬼精的黑炭小丫头一样,都是陈先生路边捡的? 一想到那个叫裴钱的小黑炭,姚仙之就忍不住翻白眼,天底下竟然会有那么浑身机灵劲儿的小姑娘,话里话外,言行举止,全是心眼儿。当年她只是屁大年纪,就能把狐儿镇几个江湖经验老道的老吏捕快给拐到沟里去了,事实上,后来一路北游,姚仙之也没少吃亏,比如差点就信了陈先生是她爹,只是因为有些难言之隐,所以双方关系暂时不便公开。这还不算什么,比如小黑炭帮忙姚仙之看手相,还说她是个苦命人啊,因为是天生开了天眼的,遭了老大罪喽,总能瞧见那夜游神枷鬼魅游街啊什么山神娶亲的活人回避啊,而且小小年纪就能走那过仙桥,什么需要身上携带一枚仙家铜钱,才可以过桥不喝那碗汤……总之说得环环相扣,如果不是陈先生拧着黑炭小姑娘的耳朵,给扯远了,然后她站在远处,双臂环胸,一边挨训,一边眼珠子急转……差点就让先前一直小鸡啄米的姚仙之,想要掏出所有积蓄,给小姑娘作为算命的报酬。 如今姚仙之再想起这些,真是不堪回首啊,竟然给一个小姑娘骗得团团转。 不知道小黑炭跟在陈先生身边,这么多年来,有没有稍微改改,肯定会的吧,毕竟是跟在陈先生身边。 到了姚府,崔东山得知埋河水神娘娘的那封飞剑传信后,犹豫了一下,在先生的几张符箓之外,他又毕恭毕敬从先生那边“请出”了一本《丹书真迹》,直接翻到最后几页,再掏出三张金色符纸,不到一炷香,就画出三张同样需要消耗阴德的符箓,一左一右,张贴在病榻两边床栏高处,最后一张则贴在屋门外。 最后崔东山与姚仙之开门见山道:“我和先生的符箓,能够让老将军不伤半点元气,睡个一年半载,至多两年,姚府这边都不用担心老将军睡得沉。在这期间,如果能够等到一枚品秩足够的丹药,清醒过后,姚老将军可以再约莫延寿半年,最多七个月,最少五个月。但是这枚丹药,有没有,什么时候送到,先生,我,都不做保证。而且事先说好了,姚家得自己花钱买,而且一文钱都不能少,不是先生和我不舍得花这个钱,这是规矩,是为姚老将军好。” 姚仙之眼眶通红,站在原地,嘴唇发抖,说不出话来,只是紧握拳头,望向那个白衣少年,邋遢汉子用拳头在心口处重重一敲。 一直坐在椅子上的陈平安,缓缓起身,拍了拍姚仙之的肩膀,“我希望你还是能够当这个府尹,仙之,好好考虑一下。如果再熬一两年,确实是做不来,到时候你再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 姚仙之转过身,擦了擦脸,立即转过头,笑道:“其实来的路上,我就想好了,不去边关了,老子还真就在府尹这个位置上趴窝不动了!不过我也事先说好,陈先生的下宗供奉位置,得帮我留一个。” 陈平安微笑点头。 看着眼前这位笑脸和煦的青衫男子,姚仙之突然又红了眼睛,使劲皱着脸,邋遢汉子辛苦绷着脸庞,颤声道:“陈先生,其实也怨过你,埋怨当年你怎么不留下来,我知道这样很没道理,可就是忍不住会这么想。不喝酒,心里难受,一喝酒,就会这么想,更难受……” 陈平安轻声道:“不也熬过来了,对吧?以前能咬牙熬住多大的苦,以后就能安心享多大的福。” 姚仙之点点头。 陈平安说道:“我得赶回金璜府那边,北去天阙峰,我可能就不来蜃景城了,要着急回去。等到姚爷爷醒过来,我肯定会再来一趟。到时候见面,你小子好歹刮个胡子,本来相貌挺周正一人,愣是给你折腾成注定打光棍的样子。” 姚仙之笑道:“我少年那会儿,模样确实比陈先生差不了多少。” 陈平安笑道:“那还是有些差距的吧。” 崔东山点头道:“就跟现在差距一样大吧。” 拂晓时分。 崔东山带着先生悄悄去了趟京城钦天监。 先生与那个碧游宫水神娘娘聊完事情后,双方离别在即,先生突然与那位金身破碎大半的柳柔作揖行礼,直起腰后,笑道:“下次拜访碧游宫,不会忘记带礼物了。” 柳柔吓了一大跳,作揖还礼后,笑哈哈,摆摆手,然后使了个眼色给陈平安,压低嗓音道:“晓得的,晓得的,祠庙烧香嘛。” 崔东山一脸好奇。 陈平安瞥了眼崔东山,后者立即带着先生离开蜃景城,先一路往南,到了那条云舟渡船,结果发现裴钱他们几个都已经在上边等着了,裴钱脸色古怪,见那大白鹅也在,就忍住没说啥。 崔东山笑嘻嘻,裴钱斜眼笑呵呵,崔东山立即收敛笑意,突然瞪大眼睛,转头骂道:“周肥兄你不仗义啊?!” 这个家伙竟然就在渡船上,极有可能,比预期更早就赶到了这条云舟上边,确定那场雨夜问剑没打生打死后,然后就鬼鬼祟祟跟在自己和先生附近,始终没露面。崔东山很快就想明白其中玄机,肯定是这条云舟藏着一座极为隐蔽的山水阵法,自然不能让这位姜氏家主直接跨越半洲之地,但是绝对可以让姜尚真在离开云窟福地之后,一路更快北游。 比姜尚真的一片柳叶斩仙人,以及姜氏家主那些风流韵事更出名的,大概就只有此人的逃命本事了。当一个练气士,在金丹境的时候,就能够从高出自己一境甚至两境的敌人眼皮底下逃命,其实可以说明很多事情。而这位玉圭宗的“老宗主”,当年能够独自一人,肆意游走一洲山河,不断积攒战功,一直东逛荡西晃悠,出剑不停,始终安然无恙,蛮荒天下几大军帐甚至连一场像样的截杀都没有,更能说明姜尚真的神出鬼没,难缠到了某种境界。 同样是仙人境,而是崔东山的仙人境,极有含金量,却一样没能察觉到姜尚真的行踪。 姜尚真出现在渡船一处屋子的观景台,趴在栏杆上,懒洋洋道:“在你们离开天宫寺没多久,我就赶到了那处战场废墟,崔老弟猜不到吧。见你们俩晃悠悠去了蜃景城,我就吃了颗定心丸,跑去寺庙里边烧香了,再陪着某位国公爷一起抄写经书,好家伙,我是一宿没合眼啊。” 申国公高适真,接连遇到陈平安,崔东山和姜尚真,其实挺不容易的,绝不比刘茂轻松半点。 崔东山笑道:“保护好我先生啊。” 姜尚真微微歪头,学那裴钱斜眼,埋怨道:“净说些废话,都快不像我认识的崔老弟了。” 裴钱看了眼那个姜老宗主,扯了扯嘴角。 崔东山一个箭步,跨上栏杆,身形一旋转,两只雪白大袖疯狂画圈,就此远游离去。 重返蜃景城,然后事了,就会携带一枚藏书印,去往那座百多年不曾踏足的中土神洲。 总算没忘记先丢出那个死鱼眼的小姑娘,孙春王。 孙春王离开崔东山的那座袖里乾坤后,依旧面无表情,直接就盘腿坐地,开始温养飞剑。 姜尚真来到陈平安身边,正色道:“看样子动静不小,那裴旻剑术,如何?” 先前收到崔东山的飞剑传信,吓了姜尚真一大跳,“快来蜃景城这边,一起干死裴旻,首席供奉板上钉钉了”…… 姜尚真没有任何犹豫就开始赶路。 想着只要打完这一架,老子就算铁了心不当那落魄山首席供奉,年轻山主还好意思不挽留? 只不过姜尚真没有想到自己会白跑一趟。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极高。” 裴钱小声问道:“师父受伤了?” 陈平安笑道:“没事。对了,你们怎么不等我,就离开金璜府了?” 裴钱看了眼姜尚真。 姜尚真识趣走开,然后竖起耳朵,打算偷听心声,都不是外人,自家人,客气个啥。 感觉那个年轻女子一直盯着自己的背影,姜尚真只好转头道:“保证不听就是了。” 陈平安带着裴钱去了屋子,裴钱落座后,聚音成线,说道:“师父,你猜我见到了哪位剑修?” 陈平安想了想,笑道:“当年刺杀姚老将军的那位?眼眸长,嘴唇薄,长相比较……刻薄了。至于他的本命飞剑,如一般人的长剑差不多,比较古怪,剑光鲜红。” 裴钱叹了口气,“师父,你咋个就不能让人意外一次啊,哪怕假装猜不出来也好啊。” 陈平安揉了揉脸颊,不过很快笑了起来,“你能忍住没出拳,是对的。除此之外,师父很想再跟他正儿八经问剑一场。对了,过个一两年,我还会走趟桐叶洲,到时候带上你。” 裴钱使劲点头。 姜尚真在船头那边,轻轻点头,听闻此言,大为佩服。不愧是落魄山的大师姐,功力不减当年。 裴钱双臂搁放在桌上,小声说道:“师父,其实之所以没打起来,还有个原因,是大泉王朝的皇帝陛下,到了松针湖,金璜府郑府君收到了飞剑传信,不知怎的,郑府君都不讲究那官场忌讳了,主动问我们要不要去水府那边做客,因为那位水神娘娘在密信上,说她很想见一见我们呢。” 陈平安嗯了一声,“其实当年我们也没帮上什么大忙,郑府君和柳府君其实不用这么念旧。” 裴钱想了想,恍然点头道:“是啊,还是他们夫妇太客气了。那杯酒,咱们就先余着呗,” 姜尚真在船头那边,感慨不已,见风使舵墙头草,谁说的,站出来,他周首席到了落魄山,第一个不答应! 然后师徒二人,就此沉默。 裴钱突然怒道:“周肥?!” 姜尚真一溜烟跑到廊道门外,轻声道:“裴姑娘,有何吩咐?” 裴钱突然听到师父的心声言语,她与门外那个王八蛋说道:“没啥吩咐,就是到了落魄山,我一定鼎力支持你当那次席供奉,谁敢昧着良心反对此事,我第一个不答应。” 姜尚真呆若木鸡。 陈平安笑着打开门。 姜尚真已经瞬间想出了七八种补救之法,所以胸有成竹,落座后,笑问道:“大师姐,咱们是喝茶,还是喝酒?” 裴钱却突然站起身,眼神诚挚,朝姜尚真抱拳告辞。 姜尚真在裴钱轻轻关上门后,转头对陈平安感慨道:“山主,你收了个好弟子,让我羡慕都羡慕不来啊。” 陈平安无奈道:“差不多就得了,裴钱不吃这一套。” 姜尚真依旧自顾自说道:“不过话说回来,还是裴钱眼光最好,小小年纪就能跟你一起远游两洲,能吃苦,又懂事。” 廊道那边,裴钱翻了个白眼,你可拉倒吧,当年在桐叶洲这边,吃苦?我吃的板栗最多,八十多个呢……算了,记不清了。 陈平安走到窗口那边,忍着笑,轻声道:“周肥,咱们很快就又要见到陆老神仙了。” 姜尚真会心一笑,“山不转水转的,陆老神仙见着咱们俩,肯定乐坏了。” ———— 落魄山。 今天的黑衣小姑娘,因为昨夜做了个好梦,心情贼好,所以难得跑到一条溪涧那边,解开小辫子,攒了些瓜子壳,趴在水边,脑袋探入溪水中,然后站起身,学那大白鹅的步伐,又学那裴钱的拳法,绷着小脸,然后呼喝一声,在一块块石头上,旋转飘荡,头发旋转,手里边的瓜子壳作那飞剑,嗖嗖嗖丢掷出去。 丢完了瓜子壳,打完收工,又是无敌手的一天嘞。 黑衣小姑娘一路飞奔回岸边,扛起金色小扁担,手持行山杖,大摇大摆,去往山脚那边看大门。 如今小米粒一个人巡山的时候,除了雷打不动的路线,以及巡山之后的看大门等人回家,好第一个被她瞧见之外,小米粒还额外多出了一件重要事情,就是喜欢看门结束后,大半夜一路撒腿飞奔到霁色峰祖师堂那边,然后倒退而走,返回住处睡觉,也不是几天如此,而是这样大半年了。 今天在山脚,坐在小板凳上,看完大门,黑衣小姑娘看了眼黑漆漆的天色,将小板凳放回原位后,就又跑去霁色峰。 等到小米粒倒退走到台阶那边的时候,蹲在那边发呆的陈灵均好奇问道:“小米粒,你到底弄啥咧?” 黑衣小姑娘腮帮鼓鼓,不说话,只是步步倒退而走。 陈灵均嗑着瓜子,“右护法,干啥锤子嘛,给我说道说道。” 小米粒咧嘴一笑,赶紧抿起嘴,然后继续一边倒退行走,一边嗓音闷闷道:“我在想着让光阴长河倒流嘞。你想啊,我以前巡山,都是每天往前走,日子就一天一天往前跑,对吧?那我要是每天都往后退,呵!我这么一说,你晓得为啥了么?然后你就又不晓得了吧,我每天巡山步子跨得多大,这会儿步子多小?都有大讲究哩。” 陈灵均愣了愣,笑问道:“有用不?” 黑衣小姑娘抬起持行山杖的那只手,挠了挠头,“我一个好像么啥大用哩。” 陈灵均收起瓜子,走到小米粒身边,“那我陪你?” 黑衣小姑娘摇头晃脑,开心坏了,喊道:“景清景清景清景清!” 夜幕中,陈灵均陪着小米粒一直走到了竹楼那边。 小米粒将绿竹杖和金色小扁担都放在桌上,盘腿坐在那边,小声问道:“明儿还一起不?” 黑衣小姑娘挠挠头,嘿嘿笑了笑,大概是觉得景清不会答应了。 陈灵均点头道:“我喜欢睡懒觉,明儿你去门口喊我,记得多喊几声啊。” 小米粒喊了一连串的景清,然后趴在石桌上,皱着眉头,喃喃道:“好人山主是不是觉得咱们山上的右护法,么得啥用,有些丢人,所以就不乐意回家了啊。我想来想去,好人山主都很喜欢你们每个人啊。景清,如果你陪我再走几天,还是么得啥用,我就去哑巴湖了啊,说不定我一回家,好人山主也就跟着回家哩,对吧?” 一阵清风悄然拂过落魄山,然后一个温醇嗓音在小米粒身后响起,“我觉得不对唉。”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六十一章 老了江湖 周米粒竖起耳朵,等了会儿果真没动静了,都没敢转头,叹了口气,可怜兮兮望向陈灵均,压低嗓音道:“景清,我在做梦呢,肯定是我在山门口那边打盹睡迷糊了……” 陈平安之所以没有继续开口言语,是在按照那本丹书真迹上边记载的山水规矩,到了落魄山后,就立即捻出了一炷山水香,作为礼敬“送圣”三山九侯先生。当陈平安默默点燃香火之后,青烟袅袅,却没有就此飘散天地间,而是化作一团青色云雾,凝而不散,化作一座袖珍山岳,如同一座落魄山显化而出的山市,只不过宛如山市蜃楼一般的那座小小落魄山,唯有陈平安一人的青衫身形。 陈平安差不多跨越了半洲山河,等于是暂借一位飞升境大修士的神通,迅速赶到了落魄山,当下还能逗留一炷香功夫,之后重返渡船,再继续赶路北归返乡。当下陈平安,当然是真身至此,不过却是被一道玄之又玄的三山符箓拖拽而来。 依旧是青衣小童模样的陈灵均张大嘴巴,呆呆望向黑衣小姑娘身后的老爷,然后陈灵均觉得到底是小米粒做梦,还是自己做梦,其实两说呢,就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力道大了些,耳光震天响,打得自己一个翻转,屁股离开了石凳不说,还差点一个踉跄倒地。陈平安一步跨出,先伸手扶住陈灵均的肩膀,再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让这个扬言“如今北岳地界,落魄山除外,谁是我一拳之敌”的大爷落座原位。 黑衣小姑娘揉了揉眼睛,蹦跳起身,都没敢也没舍得伸手轻轻一戳好人山主,怕是那做梦,然后她双臂环胸,紧紧皱起疏淡的两条眉毛,一点一点挪步,一边围绕着那个个儿高高的好人山主行走,小姑娘一边哭得稀里哗啦,一边眼眸又带着笑意,小心翼翼问道:“景清,是不是咱俩合力,天下更无敌,真让光阴长河倒流嘞,不对哩,好人山主以前可年轻,今儿瞅着个儿高了,年纪大了,是不是咱们脑袋后边没长眼睛,不小心走岔路了……” 陈平安弯腰按住小米粒的脑袋,笑道:“不是做梦,我是真回了,不过一炷香后,还要返回宝瓶洲中部稍稍偏南的一处无名山头,但是至多至多一个月,就可以和裴钱他们一起回家了。这不着急来看你们,就用上了一张新学符箓。” 周米粒一把抱住陈平安,哭喊道:“你带我一起啊,一起去一起回。” 陈平安有些无奈,揉了揉小姑娘的小脑袋,始终弯着腰,抬起头,挥挥手打招呼,笑道:“大家都辛苦了。” 大管家朱敛,掌律长命,北岳山君魏檗,都察觉到那份山水异样气象,联袂赶来竹楼这边一探究竟。 朱敛笑道:“公子更有男人味了,浩然天下的仙子女侠们,有眼福了。” 一袭雪白长袍的长命施了个万福,嫣然笑道:“长命见过主人。” 魏檗感慨万分,打趣道:“可算把你盼回来了,看来是小米粒功莫大焉。” 陈平安都没办法挪步,小米粒就跟当年在哑巴湖那边差不多,打定主意赖上了。 陈灵均终于回过神,立即一脸鼻涕一脸眼泪的,扯开嗓子喊了声老爷,跑向陈平安,结果给陈平安伸手按住脑袋,轻轻一拧,一巴掌拍回凳子,笑骂道:“好个走江,出息大了。” 陈灵均立即有些心虚,咳嗽几声,有些羡慕小米粒,用手指敲了敲石桌,一本正经道:“右护法大人,不像话了啊,我家老爷不是说了,一炷香功夫就要神仙远游,赶紧的,让我家老爷跟他们仨谈正事,哎呦喂,瞧瞧,这不是北岳山君魏大人嘛,是魏兄大驾光临啊,有失远迎,都没个酒水待客,失敬失敬了啊,唉,谁让暖树这丫头不在山上呢,我与魏兄又是不用讲究虚礼的情分……” 魏檗微笑点头。 陈灵均呵呵一笑,瞧把你能耐的,一个不比碗口大多少的北岳山君,在咱家落魄山,你一样是客人,晓不得知不道?以后那啥披云山那啥夜游宴,求大爷去都不稀罕。 老爷一回家,陈灵均腰杆子立马就铁骨铮铮了,见谁都不怵。 小米粒终于舍得松开手,蹦蹦跳跳,围着陈平安,一遍遍喊着好人山主。 哈,好人山主这趟回家,没有背个大箩筐唉,那也就没有一个陌生的小姑娘站在箩筐里边哩。 陈灵均立即站起身,用袖子使劲擦了擦石凳,还低头弯腰呵气吹灰尘,笑脸灿烂道:“老爷,这里这里,这儿坐……” 周米粒也没落座,跑去拿起了绿竹杖和金色小扁担,站在好人山主一旁,陪着景清一起当门神。刚好三个空位,让给老厨子、长命姐姐和魏山君。 一袭青衫长褂,头别玉簪,身材修长,腰悬朱红酒壶,落在外人眼中,不是玉树临风是什么,落在自家人眼中,就更是神采飞扬了。 陈灵均和小米粒各自掏出一把瓜子,小米粒是好人山主这边一半,其余三人均摊剩余的瓜子,青衣小童是先给了老爷,再分给老厨子和掌律长命,在魏檗那边就没了,陈灵均还故意抖了抖袖子,空落落的,歉意道:“真是对不住魏兄了。” 魏檗继续微笑,暂且忍他一忍。 陈平安笑道:“渡船还在宝瓶洲中部偏南的一个山头悬停,除了我,船上还有在云窟福地凑巧遇上的裴钱,陪我一起回来的供奉周肥,以及我从剑气长城带回的九位剑仙胚子,孩子们年纪都不大,估计以后都先安置在拜剑台那边练剑修行,你们如果谁有想要收弟子的,自己挑去。嗯,周肥以后就是咱们落魄山的首席供奉了,不过一个月后霁色峰祖师堂议事的时候,你们尽量让此事稍微曲折一些,好事多磨嘛。” “我离开剑气长城之后,是先到造化窟和桐叶洲,之所以没立即赶回落魄山,还来得晚,错过了很多事情,其中原因比较复杂,下次回山,我会与你们细聊此事。在桐叶洲来的路上,也有些不小的风波,比如姜尚真为了担任首席供奉,在大泉王朝蜃景城那边,差点与我和崔东山一起问剑裴旻,不用猜了,就是那个浩然三绝之一的剑术裴旻,所以说姜尚真为了这个‘板上钉钉’的首席二字,差点就真板上钉钉了。这都不给他个首席,说不过去。天底下没有这么送钱、还要送命的山上供奉。这件事,我事先跟你们通气,就当是我这个山主一言堂了。” 陈平安语速极快,神色轻松。 终于不用使用心声言语或是聚音成线了。 朱敛与魏檗相视一笑。姜尚真这样的供奉,天底下独一份,上哪找去?确实得好好珍惜。至于一言堂不一言堂的,山主说了算。 掌律长命笑眯起一双眼眸,能够重新见到隐官大人,她确实心情极好。 陈平安转头望向老厨子,“朱敛,所有当下在外不忙正事的,都召回落魄山,暂定一月之后的霁色峰议事,最好都在。至于具体的日子,你和魏山君挑个黄道吉日。” 朱敛笑着点头,“公子返山,就是最大的事。什么忙不忙的,公子不在家,咱们都是瞎忙,其实谁心里都没个着落。” 陈平安忍住笑,伸出大拇指,嘴上却说道:“狐国搬迁一事,做得不厚道了。” 朱敛立即点头道:“公子不在山上,咱们一个个的,做起事情来难免下手没个轻重,江湖道义讲得少了,公子这一回家,就可以正本清源了。” 陈平安视线偏移,望向愈发丰神玉朗的山君,“劳烦山君飞剑传信彩雀府米裕,再让咱们这位米大剑仙在披云山这边,先从北岳山水谱牒上边抹掉‘余米’这个名字,投靠落魄山,咱们落魄山马上要提升为宗字头,所以需要一位剑仙坐镇宗门。除了落魄山要提升为宗门,我还打算在桐叶洲北部地带,选址下宗,我个人建议曹晴朗担任下宗宗主,你们如有异议,当然可以再议,这件大事,我不会一言决之。” 陈平安瞥了眼那团从浓转淡的香火青烟“山市”,起身歉意道:“我得立即赶回去了,一个月后见。” 结果发现三人都有些神色玩味。 陈平安笑着给出答案:“别猜了,半吊子的玉璞境剑修,止境武夫气盛境。面对那位压境仙人的剑术裴旻,只有些许招架之力。” 陈灵均抹了一把辛酸泪,惋惜道:“低了,比预期低了。不像话太不像话,老爷教我好生失望,不比以前那么英明神武了……” 陈平安瞥了眼青衣小童。 陈灵均立即止住话头,叹了口气,垂头丧气道:“老爷要骂就骂吧,我晓得自己在北俱芦洲那趟走江,对不住老爷。” 陈平安却伸手按住陈灵均的脑袋,笑道:“你那趟走江,我听崔东山和裴钱都详细说过,做得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就不多夸你什么了,省得翘尾巴,比咱们魏山君的披云山还高。” 陈灵均猛然抬头,嬉皮笑脸道:“老爷不是怕我跑路,先拿话诓我留在山上吧?” 陈平安面朝竹楼,深深看了一眼二楼,背对悬崖,后退几步,然后轻轻抱拳,无声道别,脚尖一点,身形后掠,坠入一片过路过客的崖外白云中,整个人倏忽间凝为一粒芥子,金光一闪,缩地山河,转瞬间便消逝不见。 朱敛缓缓站起身,一只手掌抵住石桌,会心笑道:“恍若隔世,美梦成真。” 魏檗说道:“先宗门,再下宗,你们接下来又有的忙了。” 长命笑道:“按照山主的脾气,挣了钱,总是要花出去的。” 陈平安一离开,青衣小童立即转身,弯腰,伸出双手,将桌上一堆瓜子,迅速往魏檗那边一个“搬山”,抬头谄媚笑道:“魏大山君,招待不周,嗑瓜子啊,我家老爷余了好多。” 魏檗笑道:“这不好吧,我哪敢啊,毕竟是外人。” 陈灵均痛心疾首道:“谁昧良心将魏山君当外人?哪个,真是反了天!” 约莫三炷香功夫过后,陈平安就走过了“心中观想”之三山,距离渡船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头,最后点香礼敬。最北边的家乡落魄山,作为两山桥梁的中间一座,而先前第一炷香,率先礼敬之山,是陈平安第一次独自出门南下远游期间,路过的小山头。如果陈平安不想返回渡船,无需重新与裴钱、姜尚真碰头,依次往北点香即可,就可以直接留在了落魄山。 此刻从小山头御风重返云舟的船头,陈平安一个踉跄,止住身形,赶紧一手扶额,一手贴住腹部,两处伤口,全他娘的拜剑术裴旻所赐。 裴钱立即看了眼姜尚真,后者笑着摇头,示意无妨,你师父扛得住。 这艘从新建老龙城仙家渡口动身的云舟渡船,在获得一封大骊王朝礼部颁布的山上关牒后,一路往北,期间并无任何停留,直到此地,当下悬停在中岳以南的一处地界,此地距离中岳的储君之山并不遥远,所以距离位于宝瓶洲中部的彩衣、梳水相邻两国,也不算太远。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闭目养神片刻,睁开眼睛,对裴钱说道:“等你跻身了止境,师父就传授你这道三山符。” 当时在姚府那边,崔东山装模作样,只差没有沐浴更衣,却还真就焚香净手了,毕恭毕敬“请出”了那本李希圣送给先生的《丹书真迹》。 最后陈平安与崔东山请教了书上一道符箓,位于倒数第三页,名为三山符,修士心中起念,随意记起曾经走过的三座山头,以观想之术,造就出三座山市,修士就可以极快远游。此符最大的特点,是持符者的体魄,必须熬得住光阴长河的冲洗,体魄不够坚韧,就会消磨魂魄,折损阳寿,一旦境界不够,强行远游,就会血肉消融,形销骨立,沦为一处山市中的孤魂野鬼,而且又因为是被拘押在光阴长河的某处渡口当中,神仙都难救。 除非有那文庙圣贤愿意消耗自身功德、修为,又有迹可循,比如知晓三山准确地点,或是靠着祖师堂一盏长命灯,才能将其残余魂魄从光阴长河当中打捞起来。 所以李希圣在此符一旁空白处,有详细的朱笔批注,若非九境武夫、上五境剑修,绝不可轻用此符。止境武夫,仙人剑修,宜用此符三次,裨益体魄神魂,利大于弊多矣。三次最佳,不宜过多,不宜跨洲,此后持符远游,空耗命理气数而已,若是滥用此符,每逢近山多灾殃。 此符除了运转符箓的门槛极高之外,对于符箓材质反而要求不高,唯一的“回礼送圣”,就是务必将三山走遍,烧香礼敬三山九侯先生。一本《丹书真迹》,越到后面,李希圣的批注越多,科仪精妙,山水忌讳,都讲解得十分透彻、清晰。崔东山当时在姚府张贴完三符后,有意无意提了两嘴,丹书真迹的书页本身,就是极好的符纸。 结果挨了先生一顿训斥,崔东山便退而求其次,说先生可以炼字。所炼文字,当然是读书人李希圣的那些亲笔批注。崔东山哗啦啦翻书页之时,一眼瞥过,一千两百多个字,足够支撑起一座供奉一千两百神位的罗天大醮了。陈平安对此不置可否,此事成与不成,将来先问过李希圣再说。 如果炼字一千两百个,是为落魄山凭空多出一座护山大阵,陈平安没什么好犹豫的。但是陈平安有个想法,希望以后的太平山重建,能够拥有这么一座山水阵法,这里边涉及到道统的香火传承。太平山老天君,女冠黄庭,李希圣,而陈平安只是做了件类似牵线搭桥的事情。所以陈平安必须先问过李希圣。 裴钱眼睛一亮,点头道:“那我抓紧,争取快些,不让师父久等。” 陈平安欲言又止,算了,没法多聊。 一般的纯粹武夫,想要从山巅境破境跻身止境,是什么抓紧就有用的事情吗?就像陈平安自己,在剑气长城那边逛荡了多少年,都始终不觉得自己这辈子还能跻身十境了?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从早早跻身九境,直到离开剑气长城,在桐叶洲脚踏实地了,才靠着承载真名,侥幸跻身十境,期间相隔了太多年。这也是陈平安在武道某一境上停滞最久的一次。 最早在云笈峰那边的时候,崔东山私底下与先生陈平安有过一场闲聊。 “先生,大师姐自创拳招了,而且极有气势,名气更大。” “好事啊。” “三招,皑皑洲雷公庙那边 悟出一招,以八境问拳九境柳岁余,气魄极大,宝瓶洲陪都附近的战场第二招,杀力极大,一拳打杀个元婴兵修,与曹慈问拳过后,又悟一招,拳理极高,这些都是山上公认的,尤其是与大师姐并肩作战过的那拨金甲洲上五境、地仙修士,如今一个个替大师姐打抱不平,说曹慈也就是学拳早,岁数大,占了天大的便宜,不然咱们那位郑姑娘问拳曹慈,得换个人连赢四场才对……” “好的……” 外人很难想象,“郑钱”作为某人的开山大弟子,但其实陈平安这个当师父的,就没正儿八经教过裴钱真正的拳法。 真正一板一眼、好好指点弟子的拳招、拳桩、拳理,好像从来没有过,一次都无。 姜尚真轻声说道:“总共才三次机会,实在太难得了,山主这次还是稍稍急了。不管如何,剩余两次,以后最好拿来逃命。” 陈平安摇头笑道:“你不是纯粹武夫,不晓得这里边的真正玄妙。等我人身小天地的山川稳固之后,再来用此符,才是暴殄天物,收益就小了。不过剩余两次,确实是要珍惜再珍惜。” 这道三山符,崔东山当然学了,陈平安还传给了姜尚真,既是仙人境又是剑修的姜尚真就现学现用,在青虎宫里边,当即画了三张金符,跑了一趟太平山、照屏峰和天阙峰,神清气爽,说天底下竟然还有如此“温补神魂”的符箓,真真怪事,妙不可言。在天阙峰那边,衣锦还乡归故里的陆老神仙,见着了“昔年好友”的陈公子和姜老宗主,热泪盈眶,发自肺腑,陆雍感慨不已,说能活着,还能重逢,那这天底下以后就没啥过不去的坎了。 天阙峰青虎宫可算半个遗址,只剩下个空架子,值钱家当都给搬空了,好在陆雍那趟逃难宝瓶洲,因祸得福,什么都挣着了,山上的名望,实打实的神仙钱,文庙那边记录在册的一笔功德,与大骊铁骑的香火情,可以说,也就是陆老神仙回家迟了,不然大泉王朝的那场桃叶之盟,到底谁当那山上君主,还真不好说。 陆雍当时一听说陈公子需要一炉坐忘丹,帮忙送给蒲山云草堂的叶芸芸,老神仙立即拍胸脯保证说屁大事情,其实一封信送到青虎宫就可以了,等他翻翻黄历,回头挑个日子,立即开炉炼丹,清境山独有的山水灵气,还是有些的。姜尚真当时翘着二郎腿,喝着茶水,说陆老哥别忘了是一炉啊。陆老神仙眼睛一眨,立即埋怨道,啥?就一炉坐忘丹?那多不得劲,好事成双,不炼个两炉,筋骨都伸展不开。既然那黄衣芸是陈公子和姜宗主的朋友,那就是咱青虎宫的头等座上宾了,回头两炉丹,我亲自给黄衣芸送去,绝不让她多跑一趟,蒲山要花钱买?开什么玩笑,真不把我陆雍当成是陈公子和姜宗主的朋友啊! 期间陈平安拿出那方早就备好的印章,送给老神仙作为谢礼。 陆雍双手接过印章后,一手掌心托印章,一手双指轻轻拧转,感叹不已,“礼太重,情意更重。” 然后转头与陈平安埋怨道:“陈公子,下次再来天阙峰,别这样了,礼物好是好,可如此一来,就真像是做客一般,陈公子分明是回自家山头啊。” 裴钱坐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的,陆老神仙确实会聊天,一如当年,风采依旧。 到最后,陆雍才好像后知后觉,望向那个发髻扎成丸子头的年轻女子,依稀可见她当年小时候的几分眉眼。 陆老神仙记得很清楚,当年陈平安身边跟着个黑炭小姑娘,那会儿陆雍就觉得十分古怪,隔断山上山下的天阙峰护山大阵,是一座云海,登高之时,身陷其中,除非是陆雍这般的元婴,不然哪怕是金丹客,都要如坠云雾,看不清任何景色,可那个黑炭小姑娘就一直拿着根行山杖,拾阶而上的时候,咄咄咄敲击台阶,不断四处张望,要么就是偷偷打量陆雍,而每当陆雍转头或是刚要转头,小姑娘就立即随之转头,那会儿陆雍就笃定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是一棵修道的好苗子。 问题还不止这个,陆雍越看她,越觉得面熟,只是又不敢相信真是那个传说中的女子宗师,郑钱,名字都是个钱字,但毕竟姓氏不同。所以陆雍不敢认,何况一个三十来岁的九境武夫?一个在中土神洲连续问拳曹慈四场的女子大宗师?陆雍真不敢信。可惜当年在宝瓶洲,无论是老龙城还是中部陪都,陆雍都无需赶赴战场厮杀搏命,只需在战场后方潜心炼丹即可,所以只是遥遥瞥见过一眼御风赶赴战场的郑钱背影,当时就觉得一张侧脸,有几分眼熟。 陈平安笑道:“陆老哥,实不相瞒,我这个弟子,每次出门在外,都会用郑钱这个化名。” 陆雍赶忙起身,竟是郑重其事地打了个道门稽首,“眼拙了,是贫道眼拙了,见过郑……裴大宗师。” 裴钱只好起身抱拳还礼,“陆老神仙客气了。” 姜尚真当时看着道破天机后满脸笑意的年轻山主,在那一刻,陈平安就像个书香门第里的长辈,一场科举落幕后,在与某个久别重逢的官场好友,忍得住笑声忍不住话语,于是来了那么一句,“家中晚辈顽劣不堪,才考中榜眼,前途一般不成材啊”…… 而这些事情。 陈平安这个当师父的也好,姜尚真这个外人也罢,现在与裴钱说不说,其实都无所谓,裴钱肯定听得懂,只是都不如她将来自己想明白。 因为落魄山和下宗,接下来就该轮到一大拨孩子的成长、以及某些年轻人的迅猛崛起了。 离开天阙峰之前,姜尚真单独拉上那个惴惴不安的陆老神仙,闲聊了几句,其中一句“桐叶洲有个陆雍,等于让浩然天下修士的心目中,多出了一座屹立不倒的宗门”,姜尚真看似一句客气话,说得那位差点就死在异乡的老元婴,竟然一下子就泪水直流,好像曾经年少时喝了一大口烈酒。 按照约定,云舟渡船缓缓去往宝瓶洲东南方向,姜尚真交给陈平安一枚渡船大阵枢纽印符,先前姜尚真正是靠这个,才能极快赶到蜃景城,只不过此举,比较吃钱,需要消耗大笔谷雨钱,陈平安就没打算收下,姜尚真就随手丢出渡船,给陈平安一抓驭在手中,再让姜尚真和裴钱护着渡船和所有孩子,陈平安头戴斗笠,背剑身后,腰系养剑葫,深呼吸一口气,单独御风去往彩衣国。 故地重游。 第一次充满了阴煞气息,宛如一处人烟罕至的鬼蜮之地,第二次变得山清水秀,再无半点煞气,如今这次,山水灵气好像稀薄了许多,所幸熟悉的老宅依旧在,还是有两座石狮子镇守大门,依旧悬挂了春联,张贴了两幅彩绘门神。 在这个夕阳西下的黄昏里,陈平安扶了扶斗笠,抬起手,停了许久,才轻轻敲门。 开门之人,不是那个熟悉的老嬷嬷,是杨晃,身边跟着妻子。 陈平安抬手按下斗笠。 杨晃刚要说话,给妻子立即攥住袖子,杨晃便没有开口言语。 陈平安很快摘下斗笠,笑道:“杨大哥,嫂夫人,很久不见。” 进了屋子,陈平安自然而然关上门,转过身后,轻声道:“这些年出了趟远门,很远,刚回。” 杨晃叹了口气,点头道:“难怪。” 鬼魅之身的妻子莺莺,一脚重重踩在开口还不如闭嘴的丈夫脚背上。 莺莺笑道:“我去拿酒,你们先喝着,再帮你们烧几个佐酒菜。” 陈平安笑道:“如果不介意,我来烧菜好了,厨艺还可以的。” 杨晃大笑道:“哪有这样的道理,信不过你嫂子的厨艺?” 莺莺又是悄悄一脚,这一次还用脚尖重重一拧。杨晃就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一个外乡人,一个伥鬼一个女鬼,主客三位,一起到了灶房那边,陈平安熟门熟路,开始生火,熟悉的小板凳,熟悉的吹火竹筒。莺莺去拿了几壶存了一年又一年的自酿酒水,杨晃不好自己先喝上,闲着没事,就站在灶房门口那边,挨了妻子两脚过后,就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陈平安坐在小板凳上,手持吹火筒,转头问道:“杨大哥,老嬷嬷什么时候走的?” 杨晃说道:“好些年了,不过还好,除了惦念你怎么总也不来,没什么牵挂。走之前,还叮嘱我和莺莺,不要忘记年年酿酒,怕你哪天来了,喝不够。” 陈平安说道:“那我回去的时候,多带些酒水。” 杨晃犹豫了一下,“别多想,都还好。” 陈平安点点头,突然站起身,歉意道:“还是让嫂子烧菜吧,我去给老嬷嬷坟上敬香。” 小坟头离着宅子不远也不近。老妪当年说过,离太远了,不舍得。离得太近,犯忌讳。 在孤零零的坟头,陈平安上了三炷香,直到今天看了墓碑,才知道老嬷嬷的名字,不好也不坏的。 杨晃原本还有些担心陈平安,但是从头到尾,就像杨晃先前自己说的,都还好。 回了宅子,桌上还是白碗,不用酒杯。陈平安喝酒还是不快,跟杨晃都不是那种喜欢劝酒敬酒的,但是双方都没少喝,一般不喝酒的莺莺也坐在一旁,陪着他们喝了一碗。 陈平安一边小口喝着酒,一边与杨晃聊天拉家常,问了些昔年那位刘太守和刘高华的事情,原来那位担任清州刺史的刘大人,在官场平步青云,先前都做到了彩衣国的户部尚书,如今已经告老还乡了,刘高华这家伙辛辛苦苦,考了个同进士出身,但是后来仕途不顺,就干脆辞官了,继续游山玩水,等到一打仗,反而靠着祖荫,主动为官,去了彩衣国兵部任职,后来更是去了大骊陪都的六部衙门任职,官不大,但是按照惯例,一个大骊朝廷的六品官,就等于藩属国的三品大员了,刘老尚书前些年一直想着刘高华回彩衣国朝廷任职,去户部先当个侍郎,不说什么报效故国家乡朝廷,好歹捞个一门父子两尚书的官场美誉,只是刘高华死活不乐意,让老尚书气得不轻。至于老尚书的大女儿,一个岁数老大不小的老姑娘,嫁了个穷书生,至于小女儿刘高馨,运气差了些,当年成为神诰宗的嫡传弟子,可惜在大战当中,差点被打断了长生桥,受伤极重,因为战功,得以保留宗门嫡传身份,养伤后就下山回到家中,虽然跌境厉害,年纪轻轻就一头白发了,可在彩衣国还是挂了个供奉头衔…… 陈平安都一一记下。 不知怎么的,聊到了刘高馨,就聊到了同样是神诰宗谱牒出身的杨晃自己,然后就又无意间聊到了老嬷嬷年轻那会儿的模样。 陈平安想了想,神色恍惚,无法想象。 这一顿酒,喝了足足一个时辰,陈平安没醉,其实喝酒还没他多的杨晃,倒是醉了个七荤八素。 这一夜,陈平安在熟悉的房间内休歇了几个时辰,在后半夜,起床穿好靴子,来到一处栏杆上坐着,双手笼袖,怔怔抬头看着天井,云聚云散,偶尔收回视线望向廊道那边,好像一个不留神,就会有一盏灯笼迎面而来。 大清早,陈平安返回屋子,背剑戴斗笠,养剑葫里已经装满了酒水,还带了好多壶酒。 陈平安与夫妇二人告辞,说要去趟梳水国剑水山庄,请他们夫妇一定要去自己家乡做客,在大骊龙州,一个名叫落魄山的地方。 杨晃答应下来,说一定会去。 昨天酒桌上,杨晃喝酒再多,还是没聊自己曾经去过老龙城战场,差点魂飞魄散,就像陈平安始终没聊自己来自剑气长城,差点回不了家。 大概正因为这样,双方才会一次次在酒桌上喝酒,还会约下次再喝。 陈平安没有直接去往剑水山庄,因为按照当年的说法,整个山庄都会搬迁出去,是与古榆国接壤的一处青山绿水间,山庄原址则会变作梳水国仅次于五岳的一处山神府,而宋凤山的妻子柳倩,会就地晋升为那处山头的山神娘娘,神位品秩不高,但是属于梳水国的正统封正,纳入礼部山水谱牒。而且听杨晃的说法,宋凤山这些年剑术精进极多,已经成为仅次于松溪国青竹剑仙的江湖魁首,但是老庄主宋雨烧,已经不问世事很多年,因为如今再没什么剑水山庄了,如果杨晃不是与神诰宗还有些关系,都不清楚宋雨烧的归隐处,更不清楚这位梳水国老剑圣的孙媳妇,竟然能够摇身一变,成为了坐镇一方山水气数的神祇。 在去往梳水国北境的山神庙之前,陈平安先御风赶路,悄然飘落在地,扶了扶斗笠,青衫背剑,走在了彩衣国和梳水国接壤的一条山野小路上。 只是没想到原先的破败古寺,也已经变成了一座崭新的山神庙。 陈平安收敛气息,走入香火平平、香客寥寥的山神庙,有些无奈,大殿供奉的金身神像,与那韦蔚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容貌稍稍成熟了几分,再无少女稚气,山神娘娘身边还有两尊神像矮了许多的侍奉神女,陈平安瞧着也不陌生,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混到这个份上,韦蔚挺不容易的,算是实打实的步入仕途、并且官场升迁了。 陈平安翻山越岭无数,再礼敬各地山水神灵,也当真不愿意在这儿给知根知底的韦蔚烧香,就打算转身离去,然后直奔北边另外一座山神庙。 记得那女鬼韦蔚曾经埋怨这个世道,人难活,鬼难做。不知道如今当了享受人间香火的山神娘娘,会不会觉得轻松些。 一地山水气象,正不正,陈平安还是看得出来个大概,所以就没有“叙旧”的想法了。 只不过这位山神娘娘一看就是个不善经营的,香火寥寥,再这么下去,估摸着就要去城隍庙那边赊账了。 陈平安没有走入大殿,只是在门槛外边看了眼,就直接离开山神祠,只是当陈平安刚走出祠庙大门,便涟漪阵阵,凭空出现一位的祠庙陪祀神女,梳高椎髻,身材高挑,身穿一件云雾升腾的华美彩衣,若是给那些过路的落魄书生瞧见,这大概就是书上所谓的神女青睐了。 陈平安停下脚步,笑道:“恭喜。” 那个从山野鬼物变成一位山神侍女的女子,愈发确定对方的身份,正是那个特别喜欢讲道理的年轻剑仙,她赶忙施了个万福,战战兢兢道:“奴婢见过剑仙。我家主人有事外出,去了趟督城隍庙,很快就会赶来,奴婢担心剑仙会 继续赶路,特来相见,叨扰剑仙,希望可以让奴婢传信山神娘娘,好让我家主人快些赶回祠庙,早些见到剑仙。” 陈平安摇头道:“算了,我只是路过,就不打搅你们韦山神清修了。” 韦蔚肯定是在县城隍那边有借不还,府城隍求过多次,在那边吃了闭门羹,只好求到了一州阴冥治所所在的督城隍那边。 那个高挑女子都带了些哭腔,“剑仙前辈若是就此别过,不曾挽留下来,我和姐姐定会被主人责罚的。” 陈平安问道:“先前寺庙遗留神像如何处置了?” 她愣了愣,说道:“回禀剑仙,我家娘娘都小心归拢起来了,说以后好拐骗……请求某个自家山神祠里边的大香客,花钱重新修缮一座寺庙。”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山神娘娘有心了。” 拐骗?陈平安一听就是那韦蔚的行事作风,所以归拢破败佛像一事,多半是真。 陈平安缓缓而行,走到祠庙外一棵青松下的长石条板凳落座,摘下斗笠,坐在了青石长凳一端,笑道:“坐下聊。” 那高挑女子赶紧施了个万福,“奴婢万万不敢,剑仙自己休歇就是了。” 美色什么的。自己和主人,在这个剑仙这边,先后吃过两次大苦头了。亏得自家娘娘隔三岔五就要翻阅那本山水游记,每次都乐呵得不行,反正她和另外那位祠庙侍奉神女,是看都不敢看一眼游记,她们俩总觉得凉飕飕的,一个不小心就会从书籍里边掠出一把飞剑,剑光一闪,就要人头滚滚落。 陈平安没打算等那韦蔚赶回山神祠,想了想,缓缓道:“我看先前两位烧香的人,是梳水国路过此地的士子吧。你们这边是两国边境接壤,官道就在祠庙地界内,多有商贾过路,山水景色也秀美,还有不少光怪陆离的山水故事,如今世道太平,照理说走江湖的武林中人,钱囊鼓鼓的游客肯定不少,山神祠这边的香火不该这么差才对。” 科场功名、官场顺遂的文运,江湖扬名的武运,财源滚滚,美好姻缘,祈福平安,祛病消灾,子嗣绵延,一地山水神祇,显灵之事,无外乎这几种。 那女子脸色尴尬,小心翼翼酝酿措辞,才颤声回答道:“我家娘娘暗中栽培过几位江湖少侠,武功秘籍都丢了好些本,没奈何都没谁能混出大出息,至于文运、姻缘什么的……咱们山神祠这边,好像天生就不多,所以我家娘娘总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至于那些个商贾,娘娘又嫌弃他们满身铜臭,关键是每次入庙烧香,那些个男人的眼神又……反正娘娘不稀罕理会他们。” 陈平安笑道:“那我倒是有个小建议,与其求那些城隍暂借香火,稳固一地山水气数,终究治标不治本,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只会年复一年,逐渐消磨你家娘娘的金身以及这座山神祠的气运。只要韦山神在梳水国朝廷那边,还有些香火情就行了,都不用太多。然后精心挑选一个进京赶考的寒族士子,当然此人的自身才情文运,科举制艺本事,也都别太差,得过得去,最好是有机会考中进士的,在他烧香许愿后,你们就在其身后,暗中悬挂你们山神祠的灯笼,不用太过节省,就当孤注一掷了,将地界所有文运,都凝聚在那盏灯笼之内,帮助其夜游入京,与此同时,让韦山神走一趟京城,与某位庙堂重臣,事先商量好,会试能考中同进士出身,就抬升为进士,进士名次高的,尽量往二甲前几名靠,本身在二甲前列,就咬咬牙,送那读书人直接跻身一甲三名。到时候他还愿,会很心诚,到时候文运反哺山神祠,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当然你们要是担心他……不上道,你们可以事先托梦,给那读书人提个醒。” 那女子先是听得神采奕奕,两眼放光,剑仙说得环环相扣,祠庙这边照搬就是了,突然她哭丧着脸,急得直跺脚,道:“剑仙前辈,怕就怕这样有才气的读书人,根本不会来咱们山神祠烧香啊。” 陈平安有些无奈,你和你家山神娘娘是做啥出身的,自己心里没数?打家劫舍去啊,山水辖境内县城、府城找不着合适的读书种子,祠庙神女夜游地界,多天经地义的事情,在那大小驿站守着,随时准备半路抢人啊。何况你们如今又不是害人性命了,明摆着是给人送文运去的天大好事,以前做得那么顺畅,曾经来那古寺跟点卯似的,次次能遇到你们,如今反倒连这份看家本领都生疏了?山神祠如此香火不济,真怨不着别人。 陈平安只好用相对比较委婉、同时不那么江湖黑话的言语,又与她说了些诀窍。 那女子听得频频点头,懂了懂了,茅塞顿开,这位剑仙前辈果然学究天人,除了不是那么怜香惜玉,真是处处都好。 陈平安站起身,道:“最后说几句,烦请帮我捎给韦山神。这种山水官场的走捷径,可一可二不可三,你让韦山神多多思量,真想要既能造福一方,又功德圆满金身无瑕,还是要在‘正本清源’四个字上下苦功夫。许多看似亏本的买卖,山神祠庙这边,也得诚心去做,例如那些市井坊间的积善之家,并无半点余钱,哪怕一辈子都不会来祠庙这边烧香,你们一样要多多庇护几分。天有其时,地有其才,人有其治。山水神灵,灵之所在,在人心诚。圣贤教诲,岂可不知。” 她施了个万福,感激涕零道:“剑仙前辈的墩墩教诲,奴婢定当铭记在心。”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帮她纠正道:“谆谆教诲,谆谆,以后多读书。” 她顿时涨红了脸,羞赧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所幸那位年轻剑仙重新戴好了斗笠,一闪而逝。 在梳水国北境,陈平安见到了宋凤山、柳倩夫妇二人,但是宋老前辈竟然出门远游去了,去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回,都没个准。 陈平安得知宋老前辈身子骨还算健朗之后,虽说此次未能见面,少了顿火锅就酒,有些遗憾,可到底还是在心底松了口气,在山神府留下一封书信,就要离开,不曾想宋凤山竟然一定要拉着他喝顿酒,陈平安怎么推脱都不成,只好落座喝酒,结果陈平安喝得眼神愈发明亮,两鬓微霜的宋凤山就趴桌上不省人事了,陈平安有些愧疚,那位曾经的大骊谍子,如今的山神娘娘柳倩,笑着给出了答案,原来宋凤山曾经在爷爷那边夸下海口,别的不能比,可要说酒量,两个陈平安都不如他。 陈平安起身告辞,笑道:“这顿酒就别与宋老前辈说了,省得宋大哥下次躲我。” 柳倩微笑道:“陈公子,不然我与爷爷说,你们俩打了个平手?” 陈平安大手一挥,“不行,酒桌上亲兄弟明算账。” 柳倩突然说道:“陈公子,只要爷爷回了家,我们肯定会立即传信落魄山的。” 陈平安点头道:“到时候我会立即赶过来。” 柳倩轻声道:“爷爷这些年几次出门走江湖,都没有带剑,好像就只是出门散心。” 陈平安有些疑惑。 柳倩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没什么不可以说的。” 柳倩以心声言语道:“爷爷一直不相信,陈公子会在那场战事的首尾,始终销声匿迹,所以爷爷很担心你是出了意外。” 陈平安愣了愣,笑道:“知道了知道了,宋前辈肯定是既担心我,又没少骂我。”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以心声说道:“等宋老前辈回了家,就告诉他,剑客陈平安,是那剑气长城的最后一任隐官。” 柳倩呆滞无言。 哪怕是她的丈夫宋凤山,都只听说过倒悬山和剑气长城,却不清楚剑气长城的“隐官”,意味着什么。 而她因为是大骊死士出身,才得以知道此事。她又因为身份,不可轻易说此事。 柳倩问道:“陈公子,那么……隐官陈十一?” 陈平安笑着点头,“就是垫底的那个。” 柳倩想了想,问道:“我把凤山喊醒,你们再喝几壶?” 陈平安无奈道:“余着好了。” 最终柳倩看着那个大步离去的背剑青衫客,她都忘了送一程。 她只是想着,等爷爷回了家,晓得此事,又得吹嘘自己的眼光独到了吧。 这么多年来,爷爷其实既担心,又挺伤心的,因为对于爷爷来说,好像自己不在江湖了,可只要那个年轻人身在江湖,江湖就还是那座江湖。行走江湖,会翻老黄历,会讲老规矩,会懂老讲究,这样的老江湖里边,始终有个让老人心心念念寄予厚望的年轻人。有次爷爷拉着凤山和她,爷爷吃火锅,都没下几筷子,就喝高了,说那小子只要活着,自己就没啥好生气的,所以千万别不敢来喝酒,吃顿火锅,给一个老头子骂几句,算得了什么。 一座偏远小国的武馆大门口。 一袭青衫大半夜使劲敲门。 一个馆主嫡传弟子的再传弟子,年轻人睡眼惺忪跑来开了门,没好气道:“找谁?” 如今大骊的官话,其实就是一洲官话了。 背剑男子笑道:“找个大髯游侠,姓徐。” 那个年轻人白了一眼,“武馆没啥大胡子的游侠,我家馆主倒是姓徐。你这是……问拳?上门切磋的话,明儿再来。大半夜的,没这样的江湖规矩。还有说好了啊,我那祖师馆主已经金盆洗手了,要论拳脚功夫,你得找我师父,而且劝你别冲动,我师父是出了名的拳头重,尤其是鞭腿飒飒的,一腿下去,碗口粗的硬木都给踹断!你别以为背了把剑,就了不起……对了,这把剑啥材质啊,精铁铸造?几两钱买的?能不能给我瞧瞧?” 那人摇头道:“我找徐大哥喝酒。” 年轻人给气得不轻,“又是大胡子,又是徐大哥的,你到底找谁?” 亏得自己的馆主祖师爷是个读过书,武馆上下几十号人,个个耳濡目染,不然老子都不晓得“大髯”在说个啥。 那人笑道:“找徐远霞。” 年轻武夫堵在门口,“你谁啊,我说了祖师爷已经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 没办法,听师父私底下说,自家祖师爷当年刚开馆立足那会儿,与人问拳切磋,就没赢过几场,所以早年唯一捞到手的,就是个“逢拳必输徐大侠”的江湖绰号。亏得师父和几位师伯师叔,拳脚功夫比较过硬,用江湖同道的说法,就是拳脚不凌厉,挨打很本事,所以好歹是把武馆的名号给立起来了,这些年武馆生意还不错。可是祖师爷拳脚不行,收徒弟也一般,唯独吹牛的本事,独一份,说他还很风流倜傥的当打之年,在江湖里遇到两个朋友,那才算得到他的拳法真传,一个拳快,一个拳慢,搁在咱们这边的江湖,能从山脚打到山顶,那些个飞来飞去的山上神仙都拦不住。毕竟是师父,或者是祖师爷,又是管着钱袋子的馆主,老人家说啥就听啥,还能如何。 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满头白发,深夜犹春寒,上了岁数,睡眠浅,老人就披了件厚衣衫,站在演武场那边,怔怔望向大门那边,老人睁大眼睛后,只是喃喃道:“陈平安?” 陈平安抬起手,踮起脚跟,使劲挥了挥,一个闪身,从侧门就跨过了门槛,留下个眼前一花便不见人影的年轻武夫。 陈平安快步走向徐远霞。 那个老人大笑着走向年轻剑客,一个转身,胳膊环住陈平安的脖子,气笑道:“小子才来?!” 陈平安给拽得身体稍稍歪斜,抬起手,想要轻轻拍打老人的后背,只是犹豫了一下,就只是搁放在了昔年大髯游侠的肩膀上。 武馆门外。 裴钱,姜尚真,再加上一个死皮赖脸的白玄,三人都是偷摸过来的,就没进去。 看大门的那个年轻武夫,看了眼门外那个长相很像有钱人的中年男子,就没敢嚷嚷,再看了眼那个发髻扎成丸子头的好看女子,就更不敢说话了。 白玄轻声问道:“裴姐姐,这家伙谁啊,敢这么跟曹师傅不客气,曹师傅好像也不生气,反而胆子小小的,都半点不像曹师傅了。” 裴钱轻声道:“是我师父很敬重的一个江湖朋友。” 白玄疑惑道:“曹师傅都很敬重的人?那拳脚功夫不得高过天了。可我看这武馆开得也不大啊。” 裴钱笑着没说话。 姜尚真已经斜靠门口,双手笼袖,笑眯眯问道:“这位小兄弟,你有没有师姐或者师妹啊?” 那个年轻人叹了口气,摇摇头,大概是给勾起了伤心事,一不小心就说出了真相,“我师父一喝酒就发酒疯,只要见着女子就哭,怪渗人的,所以以前有两个师姐,结果都给吓跑了。祖师爷他老人家也没辙。” 姜尚真恍然点头道:“那你师父与我算是同道中人啊。” 年轻人疑惑道:“都喜欢发酒疯?” 姜尚真笑道:“你小子挺会聊天啊。” 年轻人眼角余光打量了一眼那门外女子,大声道:“我是读过书的。” 白玄小声道:“裴姐姐,这小子对你有意思。好家伙,这份眼光,硬是要得。” 裴钱低头,微笑道:“白玄,你怎么还不练拳?” 白玄双手负后,摇头晃脑道:“不着急啊,到了落魄山再说呗,曹师傅可是都讲了的,我要是学了拳,最多两三年,就能跟裴姐姐切磋,还说以前有个同样姓白的,也是剑修,在裴姐姐你这边就很英雄气概,曹师傅让我不要浪费了这个好姓氏,争取再接再厉。” 裴钱点点头,“你跟那个白首确实挺像的。” 白玄嗤笑道:“他像我才对吧。” 裴钱笑道:“反正都差不多。” 白玄总觉得裴钱话里有话。 姜尚真瞥了眼那个白玄,小小年纪,确实是条汉子。 武馆内,酒桌上。 这辈子喝酒,除了在倒悬山黄粱福地那一次,几乎就没怎么醉过的陈平安,竟然在今夜喝得大醉酩酊,喝得桌对面那个老人,都以为自己才是岁数年轻的那个,酒量不好的那个。让徐远霞都以为是很多年以前,自己还是豪气干云的大髯刀客,对面那个酒鬼,还是少年。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六十二章 归乡之返,开天之去 清源郡仙游县城内的小武馆,凭空多出了一大拨大大小小的客人,县城夜禁竟然没有半点消息,不曾记录在册,县衙那边得了消息,大清早的就急哄哄跑上门,与武馆这边索要通关文牒,这等事情,县老爷与徐老哥交情再好,衙役也不敢睁只眼闭只眼,出了任何纰漏,可是要掉脑袋的,一大串,从县老爷到太守,一直往上走,都会被追究,有些人丢了官帽子,比丢脑袋差不到哪里去。所幸武馆这边没有让他们难做人,一位年轻县尉亲自带队,在他见着了三份样式不同寻常的关牒后,立即一手肘打掉身边一颗衙门胥吏的脑袋,侧过身,仔细翻阅过后,毕恭毕敬还给那位年轻女子,眼前这女子还好,江湖人,其余两份关牒,竟然都是大骊户部定制、礼部颁发的山水关牒,那么年轻都尉就心中有数了,别说是身边带着九个孩子,便是九十个,在这清源郡仙游县,都可以随便“仙游”。 陈平安难得起床这么晚,日上三竿才走出屋子,刚出门伸了个懒腰,看到裴钱在六步走桩,气定神闲,小胖子程朝露和两个小姑娘,一旁跟着走桩,程朝露走得认真,纳兰玉牒和姚小妍不过是闹着玩,姜尚真则双手笼袖,蹲在台阶上,看着那些不知道是看拳还是看年轻女子的武馆男子。 昨夜与那自称读过书的年轻人一番攀谈,没花一文钱,就晓得了年轻武夫那师父与某位山上仙子的恩怨情仇,听得姜尚真唏嘘不已,连说不应该不应该。 陈平安才出门,就被徐远霞拎着两壶酒堵了回去,说是以酒解酒最回魂,天底下最解酒之物,肯定永远是下一杯酒。 陈平安无可奈何,只得回屋子陪着徐远霞大清早就喝酒,屋子有酒杯,桌上还有几本翻阅不多、看着很崭新的书籍,儒家圣贤书,道家典籍,文人笔记,都有。 一间留给朋友的屋子,这么多年来,给一个走惯了江湖的老人,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徐远霞听了些陈平安在那桐叶洲的山水事,问道:“彩衣国胭脂郡沈城隍那边,路过后可曾入城敬香?” 老人既希望年轻人没忘记这些江湖礼数,会感到欣慰,又想着万一年轻人不小心忘记了,自己就有机会念叨几句。 陈平安轻轻抿了一口酒,放下酒杯,说道:“当然没忘记。” 徐远霞点点头,好像真没什么想说可说的了,就开始默默喝酒。 陈平安问道:“真不跟我一起去落魄山看看?” 徐远霞笑着摇头,“不去,回头你和山峰一起来看我,走江湖,做大哥的,得讲面子。” 话是这么说,事实上老人要提着一大口心气,等着两个还很年轻的朋友,来找自己喝酒。 陈平安就不再多劝。 徐远霞提醒道:“你这趟回家乡,肯定会很忙,所以不用着急拉着山峰一起来喝酒,你们都先忙你们的。争取这十几二十年,咱们三个再喝两顿酒。不然每次都是两个人喝酒,大眼瞪小眼的,少了些滋味,到底不如三个凑一堆。说好了,下次喝酒,我一个打你们两个。” 陈平安调侃道:“一个打两个?但凡有一小碟佐酒菜,都说不出这样的醉话。” 徐远霞瞥了眼被陈平安挂在墙壁上的那把长剑,没来由想起一句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只不过词句是好,却不太应景。徐远霞收回视线,开玩笑道:“你是知道的,我生平最仰慕苏子词篇。以后你如果有机会能够见到苏子他老神仙,记得一定要帮我说一句,一本随身携带多年的苏子词集,替一个名叫徐远霞的江湖游侠,节省了好些佐酒菜的钱。”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没问题,以后真要见着了那位苏子,我还要将徐大哥那几篇打油诗,求着他老人家评点一二,若是那位前辈好说话,我就死皮赖脸请他帮你写那山水游记的序文,不过酒桌上说话,一贯是先把牛皮吹出去,当真不当真,就看徐大哥的酒杯深浅了。” 徐远霞晃了晃手边的酒壶,没剩下多少,便伸手覆住桌上酒杯,笑问道:“老规矩?” 陈平安笑着点头,“先余着。” 徐远霞沉默片刻,见那陈平安始终没个动静,疑惑道:“你小子还不动身赶路?” 好不容易从剑气长城返回了浩然天下,这都多少年没回落魄山了,这小子肯定着急赶路。就像陈平安方才说的,酒桌上先把牛皮吹出去,昨夜那顿酒,陈平安喝高了,醉得一塌糊涂,说话嗓门不小,只是酒品真不错,非但不发酒疯,反而神采奕奕,比没喝酒的人还眼神明亮,年轻人说了一些让徐远霞很惊心动魄又很……心神往之的事情,一开始徐远霞都误以为这小子真是那千杯不醉的海量,然后一个毫无征兆的,砰一声,脑袋磕桌上,醉得不省人事了,鼾声如雷。 陈平安愣了一下,笑骂道:“我他妈就不能在这里多待几天?难道武馆都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好酒不够了,茶水总有吧。” 年少年轻时,总想着以后喝酒,一定要喝好酒,最贵的酒水,但其实什么酒水上了桌,一样都能喝。岁月不饶人,等到买得起任何酒水的时候,反而开始多喝茶,就算喝酒也很少与人痛饮了。 徐远霞大笑道:“好说!” 接下来几天,徐远霞带着陈平安他们逛了逛仙游县,城外那处深山中的仙家门派,也游历了一趟,主要还是那个名叫周肥的男人,不知怎么与徐远霞的一位亲传弟子相当投缘,名叫郭淳熙,也就是被一位青梅竹马伤透心的,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是打光棍,成天恨不得把自己浸泡在酒缸里,不然郭淳熙会是徐远霞嫡传当中最有出息的一个,这辈子是有希望跻身五境武夫的,在一个小国江湖,也算一位足可开山立派的武林泰斗了。周肥私底下找到徐远霞,说他是有些山上香火情的,打算带着郭兄弟出门散心一趟,他会些相术,觉得郭淳熙一看就是个山上人的面相,在武馆讨生活,白天习武敷衍,晚上在酒缸里梦游,屈才了。徐远霞信得过陈平安的朋友,就没拦着此事,让周肥只管带走郭淳熙。 那个山上仙家,名为青芝派,开山祖师,是位观海境的老仙师,据说还有个龙门境的首席供奉,而郭淳熙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子,如今不但是青芝派的祖师堂嫡传,还是下任山主的候补人选之一。青芝派的掌门仙师,其实最清楚仙游县老观主徐远霞的功夫深浅,因为徐远霞早年为了弟子郭淳熙,悬佩一把法刀,登山讲过一番道理,青芝派掌门也算讲理,没有当真如何棒打鸳鸯,只不过最后那女子自己心不在山下了,与郭淳熙有缘无分,徐远霞这个当师父,还闹了个里外不是人。 陈平安没有带着裴钱,让她留在武馆看着那些孩子。只有白玄双手负后,跟着他们一起登山拜访青芝派,孩子跟在了徐远霞身边,学曹师傅,一口一个徐大哥,徐远霞知道他们都是来自剑气长城的孩子,所以格外好说话,一口一个白老弟,让白玄对徐远霞印象格外好,与徐大哥私下约定,以后他就是武馆的记名客卿了,以后有人砸场子,传信落魄山,论吵架,论拳脚,论剑术,小爷都是一把好手。 姜尚真就默默记下白玄喊了几遍徐大哥,徐远霞回了几句白老弟,自己回头好跟大师姐邀功不是? 至于那个头发乱糟糟、满脸络腮胡的郭淳熙,莫名其妙的,身上穿了件周肥送给他的新衣服,青地子,织山水云纹,据说是什么缂丝工艺,反正郭淳熙也听不懂,轻飘飘的,穿着跟没穿差不多,让郭淳熙十分不适应。只是脚上还穿着一双弟子帮忙缝补的皮靴,袖子不短,又不敢随便卷起袖子,怕坏了讲究,让汉子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就像一位人老珠黄的妇人,涂满了胭脂水粉,一个笑,或是一个抬头,便漏了怯,给旁人瞧着就要忍住笑。 徐远霞当然晓得那是一件山上法袍,只是品秩高低,就看不出了,聚音成线询问陈平安,陈平安答道:“是件出自云窟福地十八景之一刻色坊的法袍,仙女缂丝,春水云纹,在桐叶洲山上很有名,这件又是从周肥手里拿出来的,所以怎么都该有个法宝品秩吧。给周肥施展了仙家障眼法,又压下了法袍独有的通经断纬‘抽丝’神通,不然郭淳熙穿不上的。一旦周肥撤掉术法,青芝派这会儿的山水灵气,若是祖师堂阵法拦不住,一下子就要少掉半数,灵气被法袍抽取在身,融入那些经线当中。” 徐远霞愈发好奇,“你这朋友要做什么?” 听着这件法袍,若是给练气士穿在身上,本身就是一件攻伐重宝了? 陈平安笑着给出真相,“周肥做事,随心所欲,经常会吃饱了撑着,我们习惯就好。” 徐远霞说道:“淳熙这家伙,就是个境界不高的纯粹武夫,在你们这些家伙眼中,可算不得什么习武天才,他接不住这份山上机缘吧?” 陈平安说道:“徐大哥你就放心吧,周肥做事情极有分寸。” 就像当年在北俱芦洲救下的孩子,被姜尚真带到书简湖真境宗后,在玉圭宗的下宗谱牒上,取名为周采真。大概是周肥的周,郦采的采,姜尚真的真。 之后两任宗主剑仙韦滢、仙人刘老成,到玉璞刘志茂、元婴李芙蕖,再到金丹剑修隋右边,都对这个孩子很照顾。整个规矩森严、天才辈出的书简湖宫柳岛,这么多年来,修道资质可谓不值一提的周采真,却是当之无愧的宠儿。只不过小姑娘比较性情乖巧,至今还未离开过书简湖,倒是经常去找田湖君和青峡岛一位看门女子谈心。 这使得一个原本没有丝毫修道资质的孩子,硬是给姜氏祠堂祖传仙诀、真境宗嫡传道法,大堆神仙钱、山上福缘给堆出了个洞府境。陈平安得知后,与姜尚真由衷道了一声谢,姜尚真回了句别骂人。让陈平安心怀愧疚,说到了霁色峰祖师堂,下次议事,自己这位山主,在那首席供奉一事上,若有波澜,自己一定会力排众议。姜尚真当时看着眼神格外诚挚的山主,再想到裴钱先前所谓的次席供奉,以及山主大人急匆匆回过一趟落魄山,没来由想起一句“好事不怕多磨”,只是想到一句小钱能使鬼推磨、大钱能让磨推鬼,姜尚真就立即心定几分。 为何姓周,在山上是有讲究的,姜尚真化名“周肥”,并且在是用这个名字在落魄山担任的记名供奉,纳入了霁色峰的山水谱牒,那么这就意味着周肥再不是一个空落落的化名,那个孩子跟随姜尚真姓“周”,而不是姓陈,就等于姜尚真代替陈平安,接下了所有因果。 一行人沾徐远霞的光,青芝派山门那边不但通行无阻,门房还传信祖师堂,说是徐老馆主登门拜访。 远亲不如近邻,青芝派与徐远霞关系还不错,一位年轻时候喜欢远游的六境武夫,毕竟不容小觑。只不过随着徐远霞的年纪越来越大,原本一些个小道消息,分量也就越来越轻,所以祖师堂那边得到了传信后,都没有打搅掌门的坐忘清修,只是一位嫡传弟子露面,洞府境,中五境修士,甲子岁数,亦是山主候补之一的修道天才,掌门亲传,名为蔡先,今天由他负责接待隐隐以徐远霞为首的这一行人。 若是登山途中,那徐远霞是敬陪末座的恭敬架势,那么青芝派掌门就肯定舍得“出关断修行”了。可既然是徐老武夫带头,其余人等都是陪着登山的路数,可就没这份待遇了。 蔡先站在山顶台阶上,“恭迎”贵客。 徐远霞远远就抱拳:“见过蔡仙师。” 蔡先面带笑意,拱手还礼:“徐馆主。” 蔡先其实一直在打量徐远霞身边那拨人,至于那个换了一身光亮行头的郭淳熙,一瞥带过,不用多看,俗子衣锦,也别上山。 郭淳熙身边,是个眼眸狭长的英俊男子,一身紫色长袍,绸缎质地,倒像是个豪阀出身的世族子弟。 还有个青衫长褂的儒雅男子,笑容和煦,先前在徐远霞抱拳的时候,男子跟着抱拳了,却未开口言语。 还有个眼睛都不是长在脑门而是长在天上的白衣小屁孩,双手负后,徐远霞抱拳,没动静,等到青衫男子抱拳,孩子才不情不愿跟着抱拳。 到了山顶,一大片堪舆精准的仙家府邸,云烟缭绕,仙气缥缈,陈平安环顾四周,姜尚真笑着以心声言语道:“怎么,暗藏玄机?” 陈平安答道:“没有。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担心藏着个类似剑术裴旻的世外高人。” 姜尚真无奈道:“哪跟哪啊。” 陈平安笑道:“姜老宗主不就站在这里了吗?”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有理。” 青芝派山上,今天竟然有一场镜花水月,是两位仙子的一场亭中弈棋,不过距离不近,在临崖处,离着数里山路。 蔡先本想着煮一壶山茶,就可以送客下山了,只是瞥了眼那个郭淳熙,就改变主意,邀请一行人去那崖畔观景台做客,只是说了一番山水规矩,切记不能闯入那场镜花水月的“眼帘”当中,蔡先说得仔细,说最好离着凉亭最少九十步远。一行人就照着规矩,沿着一条山脊的林荫小径,视野豁然开朗后就早早停步,远远瞧见了那处翘檐翼然的小凉亭,悬匾额“高哉”。 有亭翼然,危乎高哉,高哉亭,陈平安觉得这名字不错。 取名字这种事情,无论是宗门帮派的名字,还是飞剑命名、山水崖刻,后来人就是吃亏,跟作诗写词是差不多的道理。 陈平安忍不住心声问道:“浩然天下,取名高哉亭的亭子,别处有没有?” 姜尚真笑道:“没有一百,也该有几十个吧。” 陈平安点点头,那我就不客气了。 反正霁色峰那边已经有了座山水亭,不差一座高哉亭。 陈平安看了眼郭淳熙,中年汉子神色恍惚,瞪大眼睛,怔怔看着凉亭内一位下棋的年轻女子。 陈平安收回视线,重新望向那座凉亭,其实他有些讶异,因为凉亭内与青芝派谱牒女修对弈的山上仙子,道门女冠装束,头上不戴道冠,而是别有一枝梅花样式的发髻,篆刻有青梅观观青梅一行小字。 陈平安听说过那座南塘湖的青梅观,据说那草堂梅坞春最浓的说法,是一个不大的道门仙家,因为曾经在家乡的西边大山道路上,遇到过一个名叫周琼林的女修,当时她跟在衣带峰的宋园、刘云润身边,陈平安还清楚记得双方分开后,裴钱对她的印象很好,当时让陈平安倍感意外,裴钱就说那周琼林的心湖间,住着许多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可怜孩子,她对着一只空空如也的大饭盆,十分伤心。 姜尚真多眼尖,立即察觉到蛛丝马迹,问道:“山主认得这位姐姐?咱们要不要打招呼?” 陈平安摇头道:“不认得,只是听说过南塘湖青梅观。” 姜尚真笑道:“青梅观,小门派,整个南塘湖都没了,何谈一座不长脚的小道观。所幸伤亡不大,所以这些年道观出身的仙子姐姐们,一个个就再难养尊处优清净修行了,不得不云游四方,辛苦化缘,惹人怜惜。我在书简湖当宗主那会儿,还买过青梅观用来观看镜花水月的一棵梅树,可惜了,再见不到‘梅花低伸手,化妆美人面’的景象了。” 陈平安无奈道:“一整棵梅树?” 姜尚真点头道:“必须啊,每次道观镜花水月开启,别人丢一颗小暑钱才能有的待遇,我只需要丢颗雪花钱就有了,多划算的买卖。” 陈平安笑道:“丢完雪花钱,被喊几声哥,再哗啦啦丢小暑钱?” 姜尚真无奈道:“反正也不是经常看那青梅观的镜花水月,我这袖里乾坤,装了几百件呢,很忙的,一年到头都要小心翼翼,力求雨露均沾,不让任何一位姐姐受了冷落,山主以为很简单啊,比起闲暇时候的修行,更耗心神。” 闲暇才修行……挣钱花钱才是正业。这种遭雷劈的话,也就姜尚真说得出口,关键还是真话。 一旁的年轻山主当下还不清楚,姜尚真早年还通过镜花水月,“只”花了一颗谷雨钱,就在青梅观里边买下了一棵梅树。所以只要每次化名“周深情”的周大哥一开口,青梅观的仙子姐姐,就都笑语嫣然,要去某棵千年梅树下驻足片刻,挽枝点额,不然何来的“梅花化妆美人面”一说? 陈平安突然转头,笑望向那个青芝派极会察言观色的“蔡洞府”,问道:“蔡仙师,如何才能够观看此山的镜花水月?” 蔡先笑道:“购买一支青玉灵芝即可,价格不贵,五颗雪花钱,按照如今山上市价,约莫等于山下的六千两银子。既然你是徐馆主的朋友,就不谈那神仙钱折算成白银的溢价了。购买此物,我们会赠送一本山水册子,专门讲解镜花水月一事。” 蔡先想了想,补了一句,“只不过我身上并未携带青玉灵芝,你们如果真感兴趣,回头我再带你们去灵芝堂看一看,除了青玉灵芝,其实还有不少比较珍稀山上灵器,除此之外,还卖一些个小巧玲珑的手把件,文房清供,都是我们门派独有的青芝玉精心炼制、雕琢而成,价格有高有低。” 姜尚真笑了笑,这个蔡洞府还是个比较会做人的,一个中五境的修道天才,并未如何气势凌人,都知道主动给人台阶下了。 难怪郭淳熙会输给蔡洞府,不光光是山上山下的云泥之别而已。 那位青芝派同样是洞府境的谱牒女修,弈棋间隙,看了一眼这边,与郭淳熙客客气气点头致意,再与蔡先明眸一笑,不是一双携手御风的神仙道侣,没有那样的秋波流转。青芝派这种小仙家,两个年纪轻轻的洞府境,将来谁当掌门,都是自家囊中物,估计现任掌门也会乐见其成,不然换成其他两位祖师堂嫡传,争来争去,还要伤和气,万一哪个负气而走,更是伤筋动骨。不过看样子,那位仙子与蔡先,还没生米煮成熟饭,其实意外还是会有的,比如前者破境太快,成为青芝派历 史上的首位龙门境修士,到时候她这掌门,就又要山顶瞧不起半山腰了,与当年她入山便瞧不起山外的郭淳熙,如出一辙。 可惜那位观海境老神仙架子大,没露面,不然就能瞧见郭淳熙身上那件法袍的不同寻常,事后会变得极有意思了,比如女修下山返乡探亲,路过仙游县城的武馆,落魄不已的昔年青梅竹马邋遢汉子,竟然重提心气,出门远游,不见踪迹了……回山之后,掌门又问起,女子越想越玄妙,越想越思念,从此患得患失,一个差点已经彻底忘记的名字,重新在心头打转儿不停……罢了,就当是郭兄弟抛媚眼给瞎子看了。山上悠悠,不急一时,总有再见时。 姜尚真看了眼那女子的气府光景,跻身金丹,比较难了,但是成为龙门境修士,确实希望很大。对于青芝派这样的偏隅仙家而言,能够找到这么一位修道胚子,已经算是祖师堂青烟滚滚了。只不过姜尚真还是伤感更多些,凉亭弈棋的另外那人,青梅观那个不认识的小姑娘,挣钱太不容易了,都需要来青芝派这种小山头镜花水月,既然与自家山主有旧,那么姜尚真就悄悄丢下一颗小暑钱,再以心声在镜花水月的山水禁制当中密语一句,“认不认得周大哥啊?” 青芝派那女子一头雾水,只是难免欣喜,整整一颗小暑钱的灵气涟漪,小小凉亭咫尺之地,骤然间灵气沛然,让人如醉酒一般醉人。 而那青梅观年轻女冠更是雀跃不已,放下手中棋子,猛然起身,面朝崖外,施了个万福,然后开口问道:“周深情?周仙师?!” 姜尚真刚想回她一句“喊什么周仙师,喊周大哥”,结果挨了陈平安一记手肘,只得又丢了颗小暑钱,换了句“周大哥今儿有事先走,下次再聊”。 陈平安微微皱眉,疑惑道:“这山上的镜花水月,若是稍稍宽松几分,不也算一种山水邸报?” 姜尚真笑道:“这还是大骊朝廷开创的先河,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浩然天下的山水邸报和镜花水月,都被禁绝了,但是宝瓶洲这边,不管不顾文庙那边的规矩,率先重启镜花水月,但是取了个折中法子,不可谈论那场战事,不然就会被各国朝廷礼部记录在册,再被大骊修士找上门,谁都吃不了兜着走,既然大战都落幕了,没理由遭这罪。当然也有些头很硬的山上仙家,不太当回事,觉得一个山河已经减半、版图还会继续缩减下去的大骊王朝,肯定自顾不暇,至于最后的下场嘛,很不意外。那大骊宋氏也当真阴险,秘密-处置了一大拨不守规矩的仙家势力,偏偏不着急昭告一洲,等到凑齐了五十家,才发出消息。中土文庙那边,不但没有问责大骊,干脆就有样学样了。” 陈平安脑海中蹦出两个词汇,粘杆,钓鱼。 姜尚真感慨道:“宝瓶洲山上,都说这是大骊陪都礼部老尚书柳清风的手段,这个家伙也是个半点不给自己留退路的,但根据真境宗那边传来的幕后消息,其实是大骊京城刑部侍郎赵繇的主意,从骊珠洞天走出去的年轻人,尤其是读书人,确实都心狠手辣。不过这就更显得柳清风的铁石心肠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其实早就认识柳清风了,极务实,很厉害,走的是内圣外王兼霸的路数,毫无书生意气,甚至绝大多数时候,甚至都不像一个儒家子弟。如果柳清风是修行中人,赵繇是没多少机会当国师的。其实读书人很多的想法,都太过空泛,没个渐次阶梯可走,两手空空,根本支撑不起某个奇思妙想,柳清风完全不一样,他很擅长造势,甚至都不是借势。我当年还能离开避暑行宫去倒悬山春幡斋的时候,专门留心过柳清风的官场事迹。” 姜尚真叹了口气,“能被你这么称赞的读书人,当然厉害。” 凉亭弈棋依旧,那青梅观年轻女冠与青芝派女修一边下棋,一边以心声言语,说起了那位“周深情”的一掷千金,以及与青梅观的香火情,听得后者心神震动,世间竟有如此将神仙钱当银子开销的大修士?莫不是一位境界高入白云间的陆地神仙? 陈平安一行人就此离开青芝派山头,在下山之前,陈平安掏出十颗雪花钱,买了两件青玉灵芝,到了山脚,交给徐远霞。 徐远霞笑道:“我要这玩意儿做什么,武馆那点家当,都看不起两次镜花水月。” 陈平安解释道:“真要有急事,寄信太慢,就去青芝派山头,开启镜花水月,我会第一时间赶来。” 徐远霞气笑道:“难不成你在落魄山,就每天守着青芝派的镜花水月?你一个山主,不嫌磕碜啊?” 陈平安说道:“我当然不会每天亲自盯着,会有人留心就是了。好歹是一山山主,供奉客卿,还是有几个的。” 徐远霞问道:“那你这是盼着我有事?” 陈平安一想也对,确实不吉利,只得收起青玉灵芝,想了想,转手就丢给姜尚真,“你好这一口,送你了。” 姜尚真收入袖中,没客气。 武馆这边还有走镖的挣钱营生,众人骑上几匹矮马,白玄大概是觉得马背烫屁股,就一个起身,双手负后,站在了姜尚真身后的马背上,不等曹师傅开口,白玄就说只要路上遇到人,他肯定乖乖落座。白玄突然伸手一拍姜尚真的脑袋,“周老哥,策马狂奔个,四条腿都慢悠悠的,比小爷两条腿走路还慢了。” 姜尚真笑道:“你咋个不趴在地上,用五条腿走路。” 自己多少年没骑马走江湖了?姜尚真仔细想了想,约莫有几百年了吧。果然还是托山主的福啊。 白玄恼羞成怒,弯腰伸手环住姜尚真的脖子,“狗胆!怎么跟小爷说话的?!” 陈平安和徐远霞两骑在最前边,陈平安转过头,白玄立即松开手,抹了抹姜尚真的脑袋,再双手一拍姜尚真的脸颊,“骑马慢些,满脸灰尘,周老哥都不英俊了。” 姜尚真笑道:“白玄,你以后也是个能靠脸吃饭的。落魄山那边如果有了镜花水月,再过个几十年百来年,估计你就是扛把子了。” 白玄冷笑道:“小爷可丢不起这脸。” 陈平安闻言又转过头,望向那白玄。 白玄立即心知不妙,火急火燎道:“曹师傅,咱们做人可不能太掉钱眼里啊,纳兰小财迷,姚小迷糊,贺呆子,虞小道长,他们做这个多合适啊,我跟那斗鸡眼还有死鱼眼,都不成的,哪怕是程朝露这个小厨子,都比我们仨强啊。” 陈平安转回头,没理睬那个喜欢给人取绰号的小兔崽子。 与姜尚真一骑并驾齐驱的郭淳熙突然说道:“周大哥,你和陈平安都是山上人,对吧?” 不是山上修士,也拿不出那么多的神仙钱。两件山上宝物,一万两银子,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就送给了青芝派。 郭淳熙真没有想到自己师父,会有这样的江湖朋友。 姜尚真从袖子里摸出一支青玉灵芝,抛给郭淳熙,以心声笑道:“带上这个,以后可以当份见面礼。你去一个名叫书简湖宫柳岛的地方,找到一个名叫李芙蕖的老娘们,说你与一个名叫周肥的家伙,是好哥们,以后就让她带你上山修行。再告诉她一句,如果五十年内,你没有跻身洞府境,就算我看人眼光太差,也怪郭兄弟福缘不够,到时候就让她打死我们兄弟两个算了。郭兄弟,你敢不敢去?” 郭淳熙慌慌张张接过了那五六千两银子,汉子都没能从师父那边学来江湖上秘传的聚音成线,不是师父不教,是他学不来,也不想学,除了喝酒说些混账醉话,汉子其实连与人说话的兴致都没有。郭淳熙笑了起来,“有什么敢不敢的,能不能再活个五十年都不好说,我这辈子也没正儿八经走过什么江湖,去的最远地方,就是隔壁郡城,武馆走镖都不喊我,因为喝酒误过事。确实也该学一学师父,趁着腿脚还利索,出去走走看看,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姜尚真笑着点头,“事先说好,书简湖此行,山水迢迢,意外多多,一路上记得多加小心,要是在半路死了,我可不帮你收尸。” 郭淳熙爽朗笑道:“都死了好些年,老子还怕这个?” 白玄瞥了眼那汉子,竖起大拇指。 家乡那边,其实有好多郭淳熙这样的酒鬼。 陈平安以心声询问姜尚真:“玉圭宗和云窟福地,加上真境宗,除了明面上被你们掌控的山水邸报,还有多少?” 姜尚真笑道:“很多,不下十份。说句不要脸的,当年如果不是我,神篆峰祖师堂那边,根本不乐意花这个冤枉钱。” 陈平安点头道:“桐叶洲那边,云窟福地掌控的山水邸报,回头借我用一用,当然要清爽算账,每次让那些山上的笔杆子写邸报,到时候都记账上,十年一结。至于宝瓶洲和北俱芦洲,我自己铺路好了。” 姜尚真问道:“关键时候,找人骂你?” 陈平安笑道:“不然?” 姜尚真道:“分寸不好掌握啊。” 陈平安说道:“天底下最好讲的,不就是公道话?” 姜尚真感叹道:“我先前捣鼓的那些山水邸报,就恰恰少了这‘公道’二字真言啊。” 陈平安笑着回了一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沉默片刻,姜尚真笑了起来,“你们这些读书人!” 某些山水邸报配合某些镜花水月,是可以聚拢很多藏都藏不住的山上修士的,放任几十年百余年好了,在这期间只要落魄山稍加留心,记录那些义愤填膺的言语,就可以顺藤摸瓜,将大大小小的谱牒山头,随随便便摸个底朝天。 养鱼。 能够与年轻山主这么心有灵犀,你一言我一语,并且想法极远都不碍事的,姜尚真和崔东山都可以轻松做到。 秘密扶植起几份“容我说句公道话”的山水邸报,同时关注将来宝瓶洲山上各色的镜花水月一事,陈平安其实当下连心目中的负责人选,都有了,骑龙巷草头铺子的目盲老道人,贾晟。还有落魄山上的账房小夫子,张嘉贞。不过陈平安有些怀念当年的避暑行宫,其实隐官一脉的剑修,个个是此道高手,哪怕亲自上阵写山水邸报,都是信手拈来的,林君璧,顾见龙,曹衮,玄参…… 等到宗门和下宗事了,确实是要走一趟中土神洲了。 回了县城武馆,陈平安从墙上摘下那把佩剑,背在身后。 坐在桌旁的徐远霞站起身。 陈平安刚要说话,说一些早就酝酿好的腹稿,不曾想老人笑着摆摆手,走到她跟前,伸手理了理陈平安的衣襟,轻声笑骂,“臭小子,你以为徐远霞这辈子,就只是奔着跟你们俩喝酒而活着的?回到家乡,这么些年,难道每天就眼巴巴等着你们俩来看我啊?没有的事,开设武馆,与江湖朋友饮酒喝茶,跟官府打点关系,白天传授弟子们拳脚功夫,晚上修订山水游记,忙得很。人来世上,走这一遭,活到了我这把岁数,能活就活,该走就走。” 陈平安欲言又止。 徐远霞后退两步,笑着点点头,陈平安这家伙的模样还挺周正,是比张山峰那小子英俊几分。 老人最后说道:“三轮明月下的蛮荒天下,有多少客死他乡的剑客,不也是一个个说走就走?想一想他们,再回头来看徐远霞,就不该磨磨唧唧像个娘们了。” 陈平安双手抱拳,“徐大哥,多保重。” 白发老人挺直腰杆,重重抱拳,“山高水长,一路顺风。” 一行人步行离开仙游县城,在山水僻静处,姜尚真抖了抖袖子,先将那拨孩子都收入袖里乾坤,再与陈平安和裴钱,御风去往那艘云舟渡船,其实渡船离着青芝派山头不过三百里,只不过仙人障眼,就凭那位喜欢清净修行的观海境老神仙,估计瞪大眼睛找上几百年都不成。 渡船此行北去,自然会路过那条在云林姜氏家门口入海的大渎。 陈平安走到船头,俯瞰那条蜿蜒如龙的大渎。 姜尚真和裴钱来到身边。 裴钱轻声道:“师父,那个王朱,好像在海底某处秘境内闭关,有破境的迹象了。” 陈平安点点头。 稚圭作为世间唯一一条真龙,汇集无数气运在身,当王朱早年还是仙人境瓶颈的时候,就可以当半个飞升境看待了。所以才能与那绯妃捉对厮杀一场,在那老龙城战场,还能挨了袁首的倾力一棍,都只是受了筋骨皮肉上的重伤,却不曾真正伤及她的大道根本。 姜尚真趴在栏杆上,唏嘘不已:“如果不是还有个渌水坑青钟夫人,得到文庙封正的‘雨师’一职,统率所有陆地之上的蛟龙之属,分去了一部分浩然水运,不然王朱这小娘们,一旦出关跻身飞升境,就真要无法无天了。” 陈平安眼神晦暗不明,说道:“她一向擅长趋利避害,何况对她的天然压胜之人,只会走一个,又来一个,反正不管是谁,肯定一直都会有的。” 姜尚真说道:“就数你那条泥瓶巷,让人走得最提心吊胆。不谈山主,藩王宋睦如今就在陪都,婢女更是一条即将飞升境的真龙,祖宅在那边的老曹家,曹曦曹峻一门两剑仙,而且顾璨在那白帝城,这会儿也混得十分风生水起,据说前些年,第二次下山历练,缠着一位野修出身的玉璞境,追着讲了好几年的道理,每天边厮杀边絮叨,那个玉璞境野修差点没给顾璨逼疯,最后竟然陪着顾璨一起回了白帝城。” 陈平安问道:“不是那玉璞境野修忌惮白帝城,或是早就垂涎白帝城的道法?” 姜尚真摇摇头,“还真不是,就只是道心熬不过顾璨。” 陈平安默不作声。 只说耐心一事,其实当年三人当中,一直就是年纪最小的顾璨最好。 一想起曾经的小鼻涕虫,就想起刘羡阳,想起刘羡阳,就立即想到一个不认识的赊月,瞬间岔开念头,去想那个对刘羡阳好像有点想法的司徒龙湫,想起了这位玉笏街的龙门境瓶颈剑修,就难免想起了剑气长城的新旧各五绝,想起这个,又想起剑术裴旻在内的浩然三绝,再想起崔瀺的浩然锦绣三事,一想到这个“辛苦护道问心局”的大师兄,陈平安就立即回转心念,重新想那五绝…… 阿良的赌品最好、唾沫洗头,老聋儿的是人就说人话,陆芝的国色天香,米大剑仙的自古深情留不住。 司徒龙湫的我发誓是真事,顾见龙的容老子说句公道话,董黑炭的花钱如流水,王忻水的打架之前我可以、打架之后算我的。 陈平安也趴在栏杆上,清风拂面, 姜尚真突然说道:“念头一事,要注意了。一旦真正显化为心猿意马,等于是半个化外天魔,我虽然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但是上了山的傻子都知道,很麻烦的。” 陈平安点点头,“在改。” 这是在剑气长城太久,遗留下来的后遗症。修力还稍微好点,修心一事,自古就是双刃剑。陈平安又不想走那“书生”杨凝性的斩三尸路数,太过靠近道门。但是曾经有一位山中僧人,与陈平安明确说过,研习佛法,并非逃禅。有了这句话,陈平安就要放心许多。 所以之前与姚仙之询问那位“年轻”僧人,是否住锡桐叶洲某座寺庙,其实就是陈平安想要主动寻求破解之法,最好是能够帮助自己直指本心。牛头禅一脉的佛法,只是一句“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还是不够,哪怕陈平安借此延伸悟出、在云窟福地黄鹤矶岸边道出的另外一句“莲花不落时,般若花自开”,依旧是不够。 陈平安突然抬头看了眼天幕,再低头顺着那条大渎,一直往宝瓶洲中部望去,说道:“我走一趟大渎祠庙,在陪都附近汇合。” 姜尚真说道:“山主的甩手掌柜,当得出神入化了。” 裴钱问道:“我跟师父一起?” 陈平安摇头笑道:“御剑极快,你跟不上。” 裴钱点点头。 陈平安伸出双指,向前一抹,“走。” 长剑出鞘,风驰电掣,直冲云霄。 陈平安双膝微蹲,一个拔地而起,整条云舟渡船都随之一沉,竟是直接下降了数十丈,坠入一大片云海中。 裴钱仰头望向师父一闪而逝的方向,很快就竭尽目力也不见踪迹,挠挠头,“确实跟不上。” 姜尚真笑道:“剑仙的意气,止境武夫的体魄,倾力御剑,你毕竟还是山巅境,能跟上就奇怪了。不然你师父如何能够问剑裴旻。” 裴钱好奇问道:“如果你当时赶上了我师父的那场问剑,再加上小师兄?” 师父是玉璞境剑修,止境武夫。 周肥是从飞升境跌境的仙人境剑修。 小师兄是仙人境瓶颈。 师父就不用多说半句了,其余两人都极其擅长厮杀与……逃命。 术法、神通、法宝,以及压箱底的本事,更是极多极多。 如果那裴旻不是剑修,只是一位寻常的飞升境练气士,裴钱都根本不用问这么个问题,落在师父三人手里,不是被活活打死,就是被慢慢耗死。 结果姜尚真说了与崔东山几乎如出一辙的言语,“保命有保命的办法,拼命有拼命的打法。” 裴钱趴在栏杆上,眺望远方,“姜宗主,谢了啊。” 姜尚真望向远方,笑道:“谢我赶去蜃景城?” 裴钱摇摇头,“感谢你的云窟福地,让我早些遇到了师父。” 姜尚真叹了口气。 自己能够跟上年轻山主的念头,还真追不上裴钱的想法。 裴钱神色淡然,“姜宗主,以后如果有你不合适出手的人,与我说一声,我去问拳。但是你必须保证,不告诉我师父,以及师父万一事后知道了, 也不会太生气。” 姜尚真笑容灿烂道:“一言为定!” 裴钱笑眯起眼。 姜尚真突然鬼鬼祟祟,小声问道:“大师姐,我怎么听说刘幽州,对你有那么点想法啊?” 裴钱一脸疑惑,然后摇摇头,“不会吧。谁这么缺心眼,瞎传消息,我跟他只是在雷公庙那边见过一次,都没聊天,反正瞧着傻了吧唧一人。” 裴钱是真心觉得这种事情不可能,喜欢她做什么,又长得不好看。 对于皑皑洲刘氏,裴钱唯一的印象,就是有钱,独自游历大端王朝的时候,裴钱就切身体会到了这件事。至于那个刘幽州,唯一的印象,就是当时那个傻子身上的竹衣法袍,瞧着贼值钱。 天幕处,一袭青衫御剑悬停。 陈平安双手笼袖,俯瞰人间。 可惜如今的宝瓶洲,再无文庙圣贤坐镇天幕。 陈平安一步跨出,身形坠向大地,长剑自行归鞘。 离着大渎祠庙还有十数里,一袭青衫飘然落地。 官道上车水马龙。 陈平安走在大渎之畔,撤去障眼法,转头笑道:“失礼了。许先生。” 身边凭空出现一个横剑身后的男子,微笑点头道:“我就说谁的胆子这么大,敢这么从天上直不隆冬掉下来。” 墨家游侠,剑仙许弱。 陈平安作揖行礼。 许弱抱拳还礼。 两人一起走向济渎祠庙。 陈平安问道:“林守一还当着庙祝?” 许弱摇头道:“不赶巧,林守一刚卸去祠庙职务,回了山崖书院,马上就要担任副山长了。” 陈平安问道:“山崖书院的新任山长也有了?” 许弱嗯了一声,陈平安已经递过一壶月色酒,许弱自然而然接过酒壶,喝了一口,说了句好酒,道:“是观湖书院的一位大君子,陈平安,你不会有芥蒂吧?” 陈平安笑道:“这话从何说起,没有的事。” 许弱将陈平安一路送到济渎祠庙门外的广场上,半开玩笑心声道:“你我之间,喝酒就好,最好别问剑。” 陈平安笑着点头,“很难。” 许弱转身离去。 在一般人眼中,就只是个懒散汉子。 陈平安正了正衣襟,独自走向祠庙大门。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转头望向一行三人。 熟人居多。 曾经的泥瓶巷邻居宋集薪,如今的大骊藩王宋睦。 杏花巷马苦玄。 还有个不认识的年轻地仙,是剑修无疑,但是身上的武运,有点不同寻常。 可能是那个被马苦玄说成是“一半个朋友”里边的半个朋友。真武山剑修,余时务,此人好像还被誉为宝瓶洲的李抟景第三,因为“李抟景第二”的称号,曾经落在了风雪庙剑仙魏晋的身上,只不过听说如今魏晋已经是大剑仙了,这个原本是称赞魏晋练剑资质极佳的说法,好像变成了骂人,就只好旧事不提。 马苦玄啧啧道:“第三场架,让我等了二十多年,陈平安你可以啊。” 陈平安转过身,面对那三人,笑眯眯道:“年轻候补之一,我可惹不起。” 那个余时务停下脚步,举起双手,“神仙打架,别捎上我。” 宋集薪与此人并肩而立,点头道:“一样。” 马苦玄依旧向前走去,眼神炙热,“蛮荒天下的赊月,青神山的纯青,少年姜太公,一个年轻十人之一,两个候补,我都领教过了,一般般,很一般,名不副实,只配分胜负,不配分生死。” 陈平安笑道:“那我就跟你分胜负?好像刚好三场都是。先说好,事不过三,好好珍惜最后一次机会。” 马苦玄停下脚步,双手十指交错,轻轻下压,“去哪里打?” 陈平安说道:“今天就算了,之后是去真武山,还是去落魄山,都随你。” 马苦玄微笑道:“不如就在这里?” 陈平安沉默片刻,蓦然而笑,双手笼袖摇头道:“今天就算了吧。” 宋集薪走向陈平安,“介不介意一起?” 陈平安没说话,最终两人一起走向祠庙大门,拾级而上,跨过门槛。 真正忌惮之人,不是马苦玄,而是那个打定主意作壁上观的余时务。 马苦玄和余时务留在了门外,后者微笑道:“分胜负的话,好像打不过。” 马苦玄知道余时务的脾气,还真不是含沙射影,或者煽风点火,这半个朋友,要么不说话,要么说实话。 早年马苦玄刚去真武山那会儿,最讨厌的,就是这个口无遮拦的余时务,只不过在山上待久了,反而讨厌不起来。如果按照辈分,年纪不大的余时务,还是马苦玄的师伯祖。简单来说,余时务就是真武山山主的师伯,至于小小年纪,怎么来的辈分,属于天上掉下来的。许白当年之所以会去往真武山,就是跟着那两位分别姓姜、姓尉的兵家老祖,先后莅临下宗风雪庙和真武山。而余时务,喊那两位中土神洲的兵家祖师爷,都只需要喊一声师伯、师叔。 一场裹挟两座天下的大战过后,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落幕之人无数,同时水落石出,应运而生,争渡、崛起之人极多。但最终是谁独占鳌头,马苦玄还没跟那个家伙打第三场架,是自己还是他,不好说,但是马苦玄已经可以肯定,绝对不会是那赊月,纯青和许白了。至于身边半个朋友的余时务,身为一个练气士,却太过依赖武运了,而且胃口太大,只能靠等,哪怕兵家为了应对那场大战,得了文庙的默认许可,破例给了余时务两份“武运”,依旧还差两份才能补齐,如今大战都已落幕,这家伙就只能继续干瞪眼了。 估计这些都是那头绣虎的算计,中土文庙和两位兵家祖师爷,都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马苦玄和余时务走到大渎水边,马苦玄嚼着草根,双手抱住后脑勺。 余时务坐在一旁,感叹道:“陈平安好像看出我的根脚了,不愧是一位登顶武道的止境武夫。” 马苦玄笑道:“又不是十一境。” 余时务劝道:“马苦玄,听我的,这一架,真别打。” 马苦玄后仰倒去,翘起二郎腿,扯了扯嘴角,“你真以为我不找他,那家伙就不来找我?” 余时务疑惑道:“你一直不喜欢讲那家乡事,我以前也不好奇这些,难道你跟那个陈平安,有解不开的恩怨死结?” 马苦玄吐出那根嚼烂的野草,开始闭目养神,没有给出答案。有些老黄历,翻是翻不过去的,得有人去撕掉。 缓缓走在祠庙内,宋集薪笑问道:“那三本书,什么时候还给我?” 先前两人都各自请了三炷香,祠庙内人头攒动,处处都显得有些拥挤。 陈平安说道:“我又没拿。” 宋集薪气笑道:“陈平安,做人能不能敞亮点?” 当年齐先生留给宋集薪六本书,其中三本儒家书籍,《小学》,《礼乐》,《观止》。三本杂书,术算《精微》,棋谱《桃李》,文集《山海策》。宋集薪当初与婢女稚圭一起离开骊珠洞天,跟随宋长镜去往大骊京城,在泥瓶巷宅子里边留下了前三本,只带走三本杂书。 陈平安说道:“我确实没拿,如果书本长脚了,你自己找去。提醒一句,问问身边人,别灯下黑。” 宋集薪将信将疑。 陈平安说道:“那三本书,如今在大骊市价多少,我不清楚。当年市价多少,是你不清楚,所以有没有,其实一直没两样。那本《小学》,当年连同大骊大隋和黄庭国在内,我找到了总计八个版本,最贵的六十五文,是在红烛镇,最便宜的三十六文,是在大隋京城。我没必要拿你的书,书上写了什么,我在二十多年前,就倒背如流了。如果大骊陪都的《小学》,此书价格还是比别的地方更贵,那么我奉劝你一句,你这个当藩王的,以后走夜路小心些。” 宋集薪叹了口气,随即笑道:“你的话好像比以前多了些。” 这个曾经的泥瓶巷同龄人,就是个挨打不喊、吃苦不喊、喜欢成天当哑巴的闷葫芦。 陈平安跨过济渎祠庙的大门后,就不再双手笼袖,神色淡漠,“也看地方。” 宋集薪突然故意说道:“要不要我帮忙清场?好歹是个藩王,这点能耐还是有的。那位庙祝,其实已经认出我了,我与他打声招呼去?” 果不其然,那个青衫背剑的昔年邻居,明显忍了忍,还是一个没忍住,以心声骂道:“你他妈的脑子是不是有病?” 只不过陈平安很快就沉默下去。 宋集薪笑了起来,“跟以前好像也没啥两样,先前差点就要认不出来,这会儿好了,还是很熟悉。” 在济渎主殿外的广场上,陈平安停下脚步,转头问道:“要不然等你先说完?” 宋集薪摇摇头,“没了,跟你聊这么多,你烦我也烦,敬香过后,各走各路。” 祠庙内熙熙攘攘,来这里虔诚烧香的香客很多。 宋集薪率先点燃三炷香,只是面朝大殿那边,作揖敬香,拜了三拜,就将左手香火插入一座大香炉。 至于去往大殿内的磕头礼敬,无论是宋集薪的大骊藩王身份,还是曾经的学生身份,都不合适,也不需要。 而右手持香的陈平安,点燃香火后,往三个方向,各自拜了三拜,与宋集薪恰恰相反,唯独没有面朝主殿祭拜神像,以右手将香火轻轻插入香炉,走到主殿正前方,头别玉簪的一袭青衫,作揖后,久久不起。 祠庙门外的那条大渎,人间年复一年的春风融融,故而又是一年杨柳依依,草长莺飞。 年复一年的春风去又回,第一次离乡远游时的十四岁草鞋少年,在这一次的远游又归乡时,不知不觉就走过了四十岁。 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刘羡阳今天依旧晒着太阳。 他没有跟随师父去往京畿之地,依旧留在这边每天偷懒,睡觉,坐椅子上打盹,嗑瓜子,再打盹,又睡觉,周而复始,唯一的例外,就是陪着那个圆圆脸的棉衣姑娘,闲聊几句,圆脸姑娘喜欢发呆,不太喜欢说话,坐在屋檐下,为了与刘羡阳划清界线,两人椅子中间摆满了小竹椅和小木凳,只有在刘羡阳大骂某人的时候,圆脸姑娘才会点点头,所以刘羡阳就奇了怪了,这个好脾气好到了一个境界的赊月姑娘,对那马苦玄都不怎么记仇,为啥对陈平安那么苦大仇深的,感觉差点就要扎草人了。 其实龙泉剑宗的祖师堂都已经搬走了,但刘羡阳还是愿意在这边躲清静。 这些年,小镇和西边大山变化挺大的,除了自家宗门北迁了,杨家铺子后院也没人了。 于是陈平安那小子,就成了龙州地界最大的地主,山头大半归他,山下大半归了那董水井,只可惜董水井辛苦赚钱,到最后竟然还是没能抱得美人归,得知某个消息后,与赶回家乡的林守一,俩失魂落魄的可怜虫,狠狠喝了一顿酒,先是相互骂,然后一起骂北俱芦洲的某个读书人,好像是花翎王朝姓韩的,不知道怎么的就成了李柳的夫君,然后林守一和董水井再相互对骂,连酒杯都摔了,因为当时刘羡阳就坐在酒桌上蹭酒喝,等到李柳跟她爹娘再加上夫君,一家四口从北俱芦洲返回家乡小镇,董水井和林守一反而屁都不敢放一个了,早先在酒桌上说得好好的,一个比一个英雄好汉,一个扬言要用钱活活砸死那个姓韩的王八蛋,一个口口声声说只要见着了那个姓韩,按在地上往死里踩,亏得刘羡阳好心好意,与那个姓韩的一番称兄道弟过后,就立即给董水井和林守一各自飞剑传信一封,结果他娘的连个回信都没有。 所以第二封信就懒得寄了,因为刘羡阳其实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个大病一场的李柳,好像是在断绝红尘,偿还某种山上的债。只是那个读书人,也丝毫不介意这些,好像有个道侣名分,就心满意足了。痴情种啊,真是同道中人啊,所以一来二去的,刘羡阳就跟那位北俱芦洲一等一的世族子弟,当了朋友,于是读书人就又知道了有两个名叫董水井和林守一的家伙,随时随地都会套他的麻袋,在小镇这边,人生地不熟的,每天都战战兢兢,不太敢出门,偶尔壮起胆子来找刘羡阳,说这种不可强求的随缘事情,真心怨不得他啊。怨是真怨不得,理是这么个理儿,只是你韩澄江明明是个文弱书生,说这话的时候,嘴巴别咧那么大啊。于是刘羡阳觉得这种事情还是三个当事人,坐在一张桌上说开了比较好,换了措辞,寄出去第二封信,与那俩伤心人说了,韩澄江打算跟你们打破天窗说亮话,要在酒桌上碰个头,再加上他刘羡阳这个只劝酒不劝架的和事佬,刚好四个凑一桌。 可惜董水井只是绕路来了铺子这边,喝了半天的闷酒,最后摇摇晃晃离开,只说不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林守一后来也偷偷来了,坐在竹椅上,闷不做声,磕了半天的瓜子,最后与刘羡阳问了几句关于那个韩澄江的事情,也一样没敢去小镇最西边的那座宅子,只说他没脸揍一个下五境练气士。 化名余倩月的圆脸姑娘,虽说两次都坐得远远的,可她其实一直竖起耳朵听,她觉得那个韩澄江挺不错啊,修为境界什么的,跟女子喜不喜欢一个人,关系又不大,不过她也觉得董水井和林守一确实又挺可惜的,只是既然那么早就喜欢李柳了,早就该说了的,喜欢谁挑明了,哪怕对方不答应,好歹自己说了,还会继续喜欢对方,万一对方答应,不就相互喜欢了嘛,怎么看都不亏。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有道理,只可惜自己对那男女情爱没啥兴趣,可惜了这么个好道理。 今天她坐在一头的竹椅上,吃着些从压岁铺子打折买来的糕点,头也不转,含糊不清道:“刘羡阳,要是那个家伙回了家,你真能跟他好好讲道理?他也会听你的?” 刘羡阳刚刚睁开眼睛,笑道:“余倩月,跟你说几遍才肯信啊,天底下,除了宁姚,就只有我能让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真不吹牛。” 赊月叹了口气,得嘞,你们这些读书人的话,果真还是信不得。 要说打不还手,赊月勉强信这刘羡阳几分,可骂不还口?就你刘羡阳,就那陈平安? 刘羡阳问道:“你既然这么怕他,怎么还留在这边?” 赊月当然有自己的道理,缓缓道:“书上不都说,天底下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刘羡阳无奈道:“你还真信啊?” 赊月呵呵一笑,不再说话。你也真信啊。这么傻憨傻憨,还能让那家伙骂不还口?你刘羡阳怎么不骗鬼去。 刘羡阳靠着椅背,抬头望向天幕。 那本祖传剑经,开篇有那“百年三万六千场,拟挈乾坤入睡乡”的说法,一开始没当真,后来刘羡阳才发现,很货真价实,百年之内,只要修行之人,足够勤勉,是真能在梦中远游那三万六千次古战场的,置身其中,刘羡阳的心神随同梦境,越走越远,就像沿着那条光阴长河一直走到源头,刘羡阳前些年,之所以与阮秀有那场问答,就在于刘羡阳认出了她,以及李柳,还有杨老头,以及其他无数的远古神灵,一尊尊相继陨落在战场上,但有那么十数位,不但始终屹立不倒,甚至绝大多数,好像都能够察觉到刘羡阳的存在,只是都没有太在意,或者是在战场上无法在意。 期间有那浩浩荡荡遮天蔽日的蛟龙,身躯庞大,游走在璀璨星河当中,结果被一位高坐王座的巍峨存在,蓦然现出法相,伸手攥住一颗鲜红星辰,随意碾压打杀殆尽。 又曾经在一处战场上,其中一位金光夺目、身形模糊的高大持剑者,身边盘腿坐着一位披挂金色甲胄的魁梧巨人,在神灵与大妖皆尸骸遍地的战场上,随手斩杀大妖,随手抵挡那些仿佛能够开天辟地一般的神通,那两尊至高神灵,前者甚至饶有兴致地望向刘羡阳,好像在与他说一句,小家伙,真是不怕死,可以不死。 持剑者伸手拦住了那位就要起身的披甲者,下一刻,刘羡阳就被迫退出了梦境,大汗淋漓,以至于每天练剑从不停歇的刘羡阳,唯一一次,整整半个月,每天就睁大眼睛,连眼皮子都不敢合上,就为了让自己不打盹不入睡不做梦。 刘羡阳望向那座神秀山。 赊月叹了口气,“想那些做什么,与你又没啥关系的。” 刘羡阳苦笑道:“怎么没有啊,差点就跟宋搬柴一样……” 赊月瞪眼道:“找死啊,可以想,能说吗?真不怕那因果牵扯啊?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下次还能再见面,她一根手指头就碾死你这种小金丹……” 她赶紧停下话头,大概是觉得自己这个说法比较伤人,摆摆手,满脸歉意,改口道:“金丹,剑修,还是瓶颈,其实很厉害了啊。” 刘羡阳点点头,双手揉了揉脸颊。 大师姐唉,秀秀姑娘唉。 吃掉某个“李柳”的阮秀,打碎一座飞升台,又开启另外一座飞升台,由她率先开天与登天。 她身边站着一个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单独一人,与她并肩而立。 在那之后是数位跟随,最后又有数十位剑修。 龙泉剑宗,神秀山。崖刻“天开神秀”四个大字,常年云遮雾绕。 那么从人间抬头望去,就是“秀神开天”。 而那个变得很陌生的青衣女子,登天之后,她双手绕后,缓缓解开那根马尾辫,最后看了一眼人间,就此离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六十三章 霁色峰上 宋集薪站了一会儿,就转身默默离开,就像他自己说的,两个泥瓶巷当邻居多年的同龄人,其实没有太多好聊的,打小就相互看不顺眼,从来不是一路人。只是估计两人都没有想到,曾经只隔着一堵院墙,一个大声背书的“督造官私生子”,一个竖起耳朵偷听读书声的窑工学徒,更早的时候,一个是衣食无忧、身边有婢女操持家务的公子哥,一个是经常饿肚子、还会偶尔帮忙提水的草鞋泥腿子,会变成一个浩然第二大王朝的权势藩王,一个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 宋集薪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天色,不知道当年那些曾经洒落在泥瓶巷里的阳光和月色,会不会觉得那趟人间远游,不虚此行? 宋集薪缓缓而行,与那陈平安不告而别,原本像是一棵生长在稻田里的稗草,路人不会多看几眼,可因为当邻居的关系,约莫十年的打交道,所有的童年、少年光阴,都给了那栋宅子,那条狭窄小巷,宋集薪实在看得烦了,时至今日,事到如今,好个自小深草里,渐觉出蓬蒿。 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不曾想陈平安长揖起身后,喊住了宋集薪,宋集薪转头问道:“有事?” 陈平安走到他身边,“大渎祠庙这边,有没有给香客住宿的屋舍,有的话,你帮我要一间。” 自己赶路快,姜尚真那条云舟渡船,估计最早也要明天正午时分,才能赶到大骊陪都附近的仙家渡口,春风渡。 宋集薪点头道:“看在老龙城藩邸某本崭新册子的份上,我帮你开这个口。” 老龙城战场曾经因为一拨古怪妖族修士,伤亡意外的大,大骊藩邸的文秘书郎,翻检了无数大骊档案秘录,都未能找出对方的根脚,最后是凭借一本并未记载出处的册子,迅速勘验出了‘梦魇’和‘窃脸人’的身份,得以扭转战局,不然大骊修士的战损会极大。后来那本册子,藩王宋睦传令下去,老龙城当天就刊印出来数千本,广为流传,参加过老龙城战事的山上修士,几乎人手一本。 再后来,凭借这部详细记载了百余种妖族旁门修士的册子,各洲找出了不少隐匿在山野市井的狡猾妖族,一本无名册子,被后世修士誉为《搜山录》,比起更早的那幅《搜山图》,当然还是无法媲美,不过能够为后者查漏补缺。 陈平安只当不知道什么册子。 宋集薪看着这个面无表情的昔年邻居,大概是这副模样瞧着太像小时候了,他就忍不住来气,习惯性就非要嘴贱多说几句,啧啧笑道:“好像每次跟你聊天,都是这么面瘫没个表情,死鱼眼,闷葫芦,几棍子打不出个屁来……” 约莫是察觉到对方的忍耐极限,宋集薪话头一转,笑容诚挚几分,道:“不过你运气算不错得了,按照附近几条巷子老人们的说法,脾气随你爹,模样随你娘。还有,落魄山宋山神的事情,在山神祠庙搬迁之前,魏山君始终没有怎么为难他,最后还给了棋墩山这块风水宝地,让宋山神重建祠庙,就当我再欠你一个人情。至于陈平安认不认,以后要不要讨要,都是你的事情,反正宋睦很承情。” 陈平安说道:“早这么会做人,也不至于吃那顿打。” 宋集薪下意识伸手揉了揉脖子,“别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啊,差点给你掐死了好不好。那件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地道了,这会儿我与你道个歉。我知道你这个人最记仇,说好了,这笔旧账咱俩就当两清了。” 宋集薪曾经胡乱编撰了个风水说法,拐骗陈平安去龙窑当了学徒讨生活,让陈平安打破了一个誓言,然后给陈平安知道真相后,差点在泥瓶巷里掐死了宋集薪,黝黑精瘦的少年,瘦竹竿似的身材,力道却大得惊人,养尊处优好似贵公子的宋集薪,鬼门关打了个转,在那之后,其实气不顺很多年。只不过回头来看,就算当年陈平安铁了心要杀他,死是肯定不会死的,因为负责盯着泥瓶巷的大骊谍子死士,其实在旁偷偷看着那一幕,在大骊国势风生水起之前,在皇叔宋长镜带他去廊桥那边敬香之前,早年在宗人府谱牒上先从“宋和”纂改为“宋睦”、再被抹掉名字的宋集薪,是绝对死不成的。 陈平安点头说道:“我跟你本来就没什么死仇,两清了是最好。” 宋集薪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你跟大骊怎么算?” 陈平安说道:“头顶三尺有神明,脚下每步在理上。” 宋集薪一笑置之,带着陈平安找到那位庙祝,说了自己身边这个山上朋友,打算借住一宿的事情,庙祝当然不敢与一位藩王说个不字,祠庙内的香客屋舍再紧俏无缺,想想法子,还是能够腾出几间来的。 如今的济渎庙祝,是一位早年在大骊山崖书院求学的练气士,百岁高龄了,依旧精神矍铄,龙门境修士,算是山崖书院最早的一拨求学士子,老人并非是大骊人氏,所以在当年主动游学大骊,就显得十分特立独行。在那段岁月里,北方大骊依旧是一洲公认的蛮夷之地,而大骊王朝的本土文豪硕儒,在当时是出了名的谦虚,以能够与卢氏王朝、大隋的读书人诗词唱和为荣,去信极多,回信极少。哪怕自家就有那绣虎崔瀺、书院山长齐静春,依旧不愿在文章一事上如何搭理两人,当时文坛士林,还有许多广受称道的说法,比如卢氏山河的日落景象,冠绝一洲之北,大隋的半轮月,犹胜大骊圆月…… 所幸大骊铁骑的马蹄声大,这些个文绉绉的说法,边关风沙大,马蹄一踩,风一吹就散了。 得到祠庙这边的确切答复后,宋集薪转头看了眼陈平安,笑问道:“那我可就不管你了?真要有事,现在就说,之后想要去陪都藩邸找人,就得按照山上规矩走。怎么样,还有没有要聊的?” 陈平安先与那庙祝作揖致谢,对宋集薪露出个笑脸,“看在你聊了不少泥瓶巷的份上,我跟你就没什么好聊的了。” 宋集薪也不介意有个外人在场,会不会失了颜面,与陈平安打趣道:“几场夜游宴,让我的私人钱袋子,元气大伤。所以你将来那场庆典大礼,我就不去了。” 陈平安笑道:“人到不到,是没关系的。陪都藩邸的礼,不能不到。” 宋集薪摇摇头,“财迷依旧。” 陈平安说道:“这种话,你一个打小兜里就哐当响的人,说不着我。” 庙祝大为震惊,实在不清楚这位瞧着很面生的青衫剑客,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有幸能够与藩王宋睦如此相熟,听着好像不是一般的言语无忌。难道是骊珠洞天那边的某位“老乡”?比如济渎上任庙祝林守一,与藩王就有几分身为同窗的私人情谊,说话聊天,也不太官场。只不过林庙祝说话,再不讲忌讳,还是没有眼前这位男子随意。 宋睦来大渎祠庙烧香的次数,屈指可数,三年都摊不上一次,每次都喜欢微服私访,不喜欢摆排场,整个宝瓶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藩王,今天竟然亲自帮人讨要一间屋舍,就更是破天荒的事情了。 如今大骊庙堂形势微妙,皇帝陛下诸多举措,山上山下,极得人心,被忙着修订官史的各国藩属朝廷,众口一词,誉为千古一帝。但其实谁都心知肚明,始终身在战场第一线的藩王宋睦,与山上仙师的香火情,更多,尤其是宋睦与大骊铁骑的关系,更好。 而且还有一个小道消息,皇帝宋和是绣虎崔瀺的弟子,藩王宋睦却是齐静春的学生。但是这对亲兄弟的行事风格,好像与两位先生,刚刚相反。皇帝宋和让一洲山河,如沐春风,藩王宋睦在战事中杀伐果决,坐镇陪都这些年,依旧铁腕,雷厉风行,中岳山君晋青,一次触犯禁忌,竟然只是一道出自藩邸的申饬,就让一位大山君亲自来到祠庙这边谢罪,以至于有了个“山与水低头”的说法。 庙祝不敢久留,说了屋舍地址,给了一把钥匙就离开。 宋集薪说道:“走了。” 也不奢望陈平安会送一路。 不料陈平安说道:“送你到门口。” 宋集薪一脸受宠若惊的神色,“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陈平安说道:“看在你没有让齐先生失望的份上。” 宋集薪翻了个白眼,“别,欠着好了。” 陈平安却没好气道:“不送,你求不来,要送,也拦不住。” 宋集薪抖了抖袖子,最终双手笼袖,笑望向这个家伙,“这么锋芒毕露啊,这可就又不像你了。” 陈平安伸手绕后,摘下所背长剑。 吓了宋集薪一大跳,直接破口大骂道:“你他妈的要干嘛?陈平安,要干架也别欺负人啊。” 陈平安斜瞥了眼大骊藩王,提剑在手,悬佩在腰侧,只是略作犹豫,没有悬在左侧,更换位置,换成了右侧。 这个看似很多余的动作,更是看得宋集薪眼皮子直打颤,他娘的陈平安是个不易察觉的左撇子!当年很多时候,比如看那陈平安坐在门口双手拉坯,连宋集薪都会忘记此事。 陈平安说道:“马苦玄还在大渎水边,我去找他。跟你犯不着。” 宋集薪立即从袖中捻出一枚金色材质的传信符箓,笑嘻嘻道:“那你们俩好好聊,好好叙旧,放心,有我在,陪都这边,绝不干涉你们两个的切磋。” 陈平安说道:“别紧张,打声招呼而已,打不起来。你不用刻意提醒城头上的那位道门仙人。” 宋集薪皱眉道:“在掌观山河,我们的言语,都给听了去?” 陈平安摇头道:“看了,没听,藩王的面子大。” 宋集薪恢复笑意,收起符箓。 两人并肩而行。 陈平安说道:“你倒是跟以前一个德行,喜欢翻脸不认人。” 宋集薪气笑道:“陈平安,差不多就可以了,今天你说了一箩筐的怪话,我都在忍。” 陈平安说道:“我听了你将近十年的怪话,都没觉得是在忍。不过最后说句不太中听的大实话,你就是个窝里横,吵架的本事,也就只能在我这边抖搂威风,根本比不上那几位高手。” 宋集薪半点不恼,反而哈哈大笑,一个不小心嗓门有点大,结果就挨了陈平安一记手肘,疼得宋集薪呲牙咧嘴。 泥瓶巷顾璨的娘亲,小镇西边李槐的娘亲,杏花巷老妪,再加上小镇卖酒的黄二娘。 这位四大宗师,大概能算是家乡小镇淳朴民风的集大成者,是前辈。顾璨,李槐,宋集薪,马苦玄,陈平安,大概都算是这条道路上的晚辈…… 当骊珠洞天的年轻一辈,纷纷走出家乡后,不知多少外乡人,都领教过这些年轻人这门本事的高低了。 宋集薪揉了揉肋部,感慨道:“很是怀念。” 陈平安犹豫片刻,还是说道:“还没到忆苦思甜的时候,阳关大道上的厮杀,无非是靠熬靠拼,死则死,活就活。此后夜路,越在高处,越不好走,你悠着点。京城那边,前有柳清风,后有赵繇,一个很厉害,一个对你很熟悉。不管如何,记得先给自己铺条退路,至于退路是往上去,还是往回走,总之是条退路就成。” 宋集薪嗯了一声,轻轻点头,突然转过头,轻声问道:“不如?” 陈平安摇摇头,“免了。出了祠庙,我都不认识你。” 不如你陈平安来当那大骊新国师? 算了,我陈平安不认识什么藩王宋睦,今天只是在祠庙里边,与齐先生的弟子之一,一个不讨喜的邻居宋集薪,随口说几句心里话。 到底是当了多年的邻居,打哑谜一般的问答,双方却都心知肚明。 宋集薪却神采奕奕,伸手抓住陈平安的胳膊,压低嗓音道:“不着急,我能等!” 陈平安手臂轻轻一震,将那宋集薪手臂弹开,“贪大求全的臭毛病,以后改改。” 到了祠庙门口,只差一步就要跨过门槛,宋集薪突然说道:“记得公私分明,别给他人任何机会。” 陈平安右手拇指已经悄然抵住剑柄,“你别忘记是右手香,左脚迈。” 宋集薪笑着左脚迈过门槛,走出济渎祠庙,下了台阶后,转身望向那幅对联。 陈平安如出一辙,再次与宋集薪并肩而立。 宋集薪问道:“还有那空白匾额,有没有想法?你要是有,我可以做得悄无声息,滴水不漏。” 陈平安默不作声。 宋集薪轻声道:“各洲山顶那边,其实都知道济渎供奉之人是谁,也都知道了主殿神像,如今只是摆设,相信很快就会有人与大骊建言,换成更加名副其实的稚圭,毕竟她是世间的唯一一条真龙,而稚圭什么脾气,你很清楚,她是肯定不会拒绝的,甚至觉得天经地义,关键这里边,稚圭也有几分不愿让他人染指济渎祠庙的心思,当然她更有与齐先生怄气的私心在,我都没法跟她说理。到了那个时候,估计皇帝陛下推脱一两次后,就会点头了。话说回来,你早早与稚圭解契,不赚那份水运,其实是对的,收益是大,后患却也不小。” 陈平安点头道:“以后只要是针对我们文圣一脉的手段,不管是台前还是幕后,陈平安和落魄山都接。当然你也别闲着。” 宋集薪微笑道:“无法想象,我们两个,还有并肩联手的一天。” 陈平安嗯了一声,“是挺糟心的。” 宋集薪哑口无言。 宋集薪沉默片刻,想起一事,神色凝重起来,“要小心一拨别洲远游的练气士,遇到了就最好绕路,这伙人除了领头护道的两位老人,其余年纪都不大,身份极为特殊,行事更加隐秘,好像不太喜欢御风,喜欢用两条腿跋山涉水。北俱芦洲有些留在宝瓶洲的剑修,先前就吃了大苦头,这会儿还不知道他们的踪迹,凭空消失了,要知道其中还有一位玉璞境剑仙。而且这件事,大骊除了极少数人,连我在内,山上山下,不到五人,其余都没资格知道。我之所以清楚这个,还是对方与我们大骊宋氏‘打招呼’,算是与一位东道主客气几分,免得北俱芦洲丢了十数位剑修,让我们瞎找。不过你遇到他们的可能性,不大。”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由中土文庙领衔,连同阴阳家和术家的练气士,正在重新制定光阴刻度,以及确定长短、重量和容积等事。这是大战过后,浩然天下的头等大事,需要有人走遍九洲山河,才好动手重制昔年礼圣确定下来的度量衡。谁要是在这种时候一头撞上去,不是找死是什么,在文庙吃几年牢饭,都算文庙很讲理了。” 浩然天下如今的天时,是不稳固的。除了与蛮荒天下相互牵连造成的影响之外,还与浩然天下自身天道的某种“缺漏”有关,所以陈平安才会猜测用来精准确定度量衡的那几件重器,都已经出现些许偏差,而他们的差以毫厘,就等于完全作废。至于谁能够造成这种大道折损,根本都不用猜,是那托月山大祖,以及文海周密,除此之外,任何一位王座大妖都做不到。 而这种大道无形的深远影响,一位浩然天下的山巅练气士,境界越高,体会越深。 宋集薪啧啧称奇,笑道:“不愧是当隐官的,这都能够猜到。” 两人转身缓步,陈平安问道:“马苦玄这么瞎闹腾,都没人管管?” 赊月,纯青,许白。数座天下的一年轻两候补。 马苦玄这个人虽然行事乖张,但最少不说大话,所以那三位肯定都在马苦玄手上吃了苦头。赊月好像不太擅长厮杀,至于竹海洞天的纯青,以及那位少年姜太公,陈平安没接触过,不好说。可按照当年那份都传到了城头的山水邸报,后边两位,年纪太轻,又好像都不是走惯了江湖的,输给马苦玄,其实不算奇怪。 宋集薪说道:“战功太多,随便挥霍。何况马苦玄招惹别人的本事,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清楚?山上切磋,又是同辈,还没分生死,旁人看热闹还来不及,劝个什么。如今马苦玄在宝瓶洲,都可以横着走了,真心崇拜马苦玄的年轻修士,更是不计其数。不喜欢他那种跋扈作风的,恨不得马苦玄喝口凉水就呛死,走路崴个脚就跌境,喜欢马苦玄的山上年轻人,恨不得马苦玄明天就是仙人,后天就是飞升境。” 陈平安笑道:“其实也就是没碰到曹慈或者斐然,不然马苦玄立马要改名字去。” 宋集薪道:“马苦玄在那边等你?” 陈平安点头道:“都已经把余时务支开了。” 宋集薪疑惑道:“你为何改变主意?” 陈平安说道:“因为他还是不死心,没把‘事不过三’当真,所以故意留在大渎水畔等我。还是你最懂他,挑衅人这种事情,马苦玄确实很擅长。也就是你脾气好,不然这么多年的大眼瞪小眼,搁我忍不了。” 宋集薪有些无奈。一骂骂俩。好嘛,你们俩打去。 宋集薪走向远处一辆并不张扬的马车,车夫是一位大骊陪都的头等供奉。 转头望去,年轻藩王发现那个家伙还站在原地,好像在等自己上车。宋集薪笑着挥手作别,心中有些古怪。再一想,便释然了,毕竟是多年邻居和……半个同门,“我们文圣一脉”嘛,又一想,宋集薪脸色古怪,按照辈分,他娘的陈平安算不算自己的小师叔?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就成了文圣的关门弟子? 宋集薪坐在车厢内,开始好好思量这个问题。 没有跟陈平安当过邻居的人,根本无法想象这个泥腿子是怎么个想钱想疯。一天到晚,一年到头,反正念不起学,读不起书,就只有两件事,挣钱,省钱,而按照泥腿子当年的那个说法,没钱人,省钱就是挣钱。记得陈平安说完这句话之后,稚圭在院子里掸被子,宋集薪坐在墙头上,晃荡着一只钱袋子,问陈平安年关了,要不要借钱买那春联、门神。陈平安当时说不用。 这家伙经常进山采药,而且只会用市价最低的一个贱价,卖给杨家铺子,泥腿子从不讲价。 乡里乡亲,只要有事,打声招呼,陈平安就会帮忙,庄稼活,大半夜抢水,红白喜事,每逢守灵,肯定会到天明,亲人都熬不住去睡了,少年还一个人坐在那边…… 每次年关帮忙杀猪,出力不小的少年,按照乡俗上了桌,都只吃一大碗米饭,夹一筷子肉就离开饭桌。有人杀鸡,若是有那不要的鸡毛,都会先打声招呼,捡起来带回家做成鸡毛掸子、毽子。 砍柴烧炭,因为担心与青壮起冲突,想要烧炭,就得多跑很多山路。年年都会有盈余,就一袋袋背出山,背回家,再背着走门串户,送给街坊邻居,还会说木柴不好,炭烧得差了,卖不出钱。如果有人留他吃饭,或是有老人们还一些鸡蛋什么的,也不答应,随便找个由头就跑了。 找竹林挖笋晒笋干,一点一点搜集龙窑废弃的瓷泥,只是瞥见一眼邻居的文房清供,有事没事带着个小鼻涕虫,一起去老瓷山翻翻捡捡,自己打造木框,拣选那些图案相较完整、相似的瓷片,拼凑瓷片做那挂屏,陈平安曾经询问宋集薪买不买,宋集薪当时其实挺眼馋一幅碎瓷皆是龙纹的挂屏,不过当时小鼻涕虫嗓门震天响,说什么一幅挂屏买十个稚圭暖被窝都够了,这要都不买,简直就是让祖坟的棺材板都压不住了……听得宋集薪心烦,那小兔崽子踩在隔壁院子板凳上,一边嚷嚷,一边擤鼻子甩在宋集薪院子这边,宋集薪就说这玩意太糙,送都没人要,靠这个赚钱就太昧良心了。在那之后,陈平安就不再去老瓷山捡破烂了,原本做好的几幅挂屏都送了人,刘羡阳,泥瓶巷的顾璨,还有些家里孩子在上学塾的街坊邻居。 十四岁之前,吃百家饭长大的窑工学徒,好像就早早还清了所有年幼时欠下的人情。 不知为何,开始闭目养神的藩王,只是想起了当年,自己有次带着婢女返回泥瓶巷,刚好看到草鞋少年站在他家门口,掏出钥匙开门之前,泥腿子迅速瞥了一眼邻居的门与墙,开了门,忍不住后退了几步,再看几眼。 宋集薪有些小小的后悔,早知道当年就花几颗铜钱,买下那副瓷挂屏了,依稀记得,其实手艺挺不错的,还很用心,四季花草鸟雀都有。 记得小时候,宋集薪偶尔撇下稚圭,独自散步在外,回家晚了,宋集薪其实胆子不大,怕鬼,就会一边跑一边喊那陈平安的名字。每天晚上总也不点灯的同龄人,就会吱呀开门,遥遥应一声。 在陈平安去龙窑学烧造瓷器之后,宋集薪年纪大了,学了几个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书上道理,就不这么闹了,也会觉得丢脸,加上也怕吵到稚圭,在更后来,双方闹了那么一场,估计就算一个乐意喊,一个也不会应了。不过住在泥瓶巷另外一端的小鼻涕虫,顶替了宋搬柴,顾璨不知为何,每次一个人去田垄趴着钓黄鳝,回家都喜欢绕路,非要穿过一整条泥瓶巷回家,小鼻涕虫腰悬一只竹编小鱼篓,一边跑一边可劲儿喊着陈平安的名字,陈平安只要在家,都走出屋子,大多会站在院门口外边,与顾璨聊几句。刘羡阳偶尔听烦了,会扯开嗓子骂几句喊鬼呢,顾璨停步之前,就会回一句喊你祖宗的名字呢,赶紧把那懒货王朱喊起床,一起烧香,求求祖坟冒青烟……宋集薪其实心知肚明,如果不是陈平安拦着小鼻涕虫,不知如何说服了顾璨,宋集薪他家每天都要换春联、门神,宋集薪不心疼那几个银子,但是谁不烦啊。 顾璨这个小王八蛋,比陈平安记仇太多了,是真能咬牙不睡,辛苦熬到深更半夜,再跑来自己家门口丢石子砸窗户的。当年觉得可笑、事后越想越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每逢雨雪泥泞,巷子里边留下的一串鞋印,是大人的,而且稍稍错开的两串脚印,只出现在半条巷子。这意味着顾璨是冒着雨雪天气,出了自己家门后,是绕路到了小巷另外那边,再走向陈平安和宋集薪那边,砸完石子就沿着原路飞奔逃走,直到今天,宋集薪都很好奇那双大人的鞋子,顾璨到底是栽赃嫁祸给了谁,当年到底是从谁家里偷来的,这个小鼻涕虫又是具体怎么“一路行走”的。 要知道,那会儿的顾璨,才四五岁啊。 如今的顾璨,好像还不到而立之年,就成了白帝城城主的关门弟子,已经在中土神洲是出了名的“讲理之人”。 如果说小时候的陈平安,只是由不得他怕麻烦,所以习惯成自然,变得很不怕麻烦,那么顾璨的那份好耐心,就真是天生的了。 宋集薪哪怕今天与陈平安重逢,依旧觉得顾璨,其实比陈平安,更像是一个纯粹的修道之人,是天生的野修,或者说是天生的白帝城嫡传。 而且宋集薪笃定在未来百年内,顾璨一定会是中土神洲最出类拔萃的几个天才修士之一,或者没有之一? 宋集薪想到这里,笑了起来,轻声道:“我们泥瓶巷是个好地方,我小时候不该怕鬼的。” 大渎水畔,马苦玄独自一人,伸了个懒腰,舒展筋骨,然后十指交错,静待一场苦等多年的问拳,姗姗来迟,让他好等。 不过如今大概可以换成问剑了。 半个朋友的余时务已经识趣走了,余时务就这点最好,那些难听的好话,愿意说个一两次,却也不会多说,不会惹人烦。 背对济渎祠庙大门的一袭青衫,缓缓而行,天生左撇子的剑客,悬剑在右,右手拇指抵住剑柄 ,不着急推剑出鞘。 这把长剑,名为“夜游”。 仗剑夜游,鞘外剑光,光亮如月。人间夜幕,剑客提剑,如持灯烛。 马苦玄以心声遥遥问道:“要不要我打造一座小天地?老规矩,画个圈,谁出去算谁输?” 陈平安一个微微弯腰,左手握住那把“夜游”,拔剑出鞘,一个前掠。 悄然无声,陈平安一人一剑,带着那个大渎畔的马苦玄,一起就此身形消失天地间。 与马苦玄先后干架两次,一向都是陈平安沉默当哑巴,马苦玄喜欢絮叨个不停,今天过后,这个不太好的习惯,相信马苦玄肯定会改。 笼中雀,马苦玄置身于剑气茫茫、纵横交错的天地中,眯起眼,只见天幕处,骤然间出现了一粒光亮。 在依旧静止不动的马苦玄和那天幕一粒剑光之间,天地震动,渐次矗立起一尊尊金身神灵,有些是货真价实的金身法相,有些是马苦玄的观想之物,总计多达十二位。 十二尊巍峨神灵,悬空而立,脚下都踩着一颗颗同样是马苦玄观想而出的古老星辰。 马苦玄则缩小为一粒芥子,如一位练气士阴神远游天外,遥遥可见那日月星辰。 在他人小天地中,自成一座小天地。 一剑直斩而下,原本笔直一线的剑光,先后出现了十一次剑光弯折,依旧是一剑,斩开真真假假的十二神灵金身。 马苦玄嗤笑一声,一粒芥子身形,竟是直接化作虚无。 但是在马苦玄身形消散后,笼中雀剑气小天地,竟然开始自行扩大,因为浮现出了一座远古遗址,是一大片的星河,漩涡流转。 隐隐约约,四座高耸天门,各在一方,掩映在星河璀璨当中。 在那星河漩涡当中,有一条极为瞩目的金色丝线。 东西两边,日月高悬,又各自拖曳着一条螺旋状七彩光线的登天之路。 在席卷两座天下的那场大战之前,两座飞升台,一处依旧保持相对完整的骊珠洞天“螃蟹坊”,一处是道路早已断开的蛮荒天下托月山,飞升之境,就是那处三教祖师都无法彻底打破禁制的“天庭”,因为那边的“山水禁制”,是以数以千万计的星辰,皆是由一副副神灵尸骸分化而成,再与一条大道显化为“某种真相”的光阴长河相互牵连。 要论阵法,一座天庭遗址,就是数座天下的阵法之源。 当年那场大战,曾经有相当一拨人族修士,因为没有立即撤出战场废墟,长久置身其中,竟然在某一刻就各自形销骨立,塑造金身,最终在阵法牵引下,凭借自身蕴藉的某一类神性,自动与大道契合,迅速剥离人性,成为一位位崭新的神灵……然后这些神灵,一部分被拘押在了兵家各大祖庭、宗门,一部分被剑修当场斩杀,哪怕金身彻底破碎,消散的魂魄,却永久被拘押在了遗址当中,与大阵融为一体。 传闻佛祖是最后一位撤出此处遗址,但是依旧未能真正打破禁制,因为哪怕只差丝毫,都是天壤之别,结果半点无异,看似沦为废墟的天庭,都会重归为旧的那个“一”。一旦神灵各归其位,得以“补缺”,甚至就会恢复大战之前的面貌。 当时为佛祖护阵之人,分别位于四座破碎天门附近,撑开天地,至圣先师,道祖,兵家老祖,“年轻剑修”陈清都。 这些注定不会记载书上的老黄历老故事,都是阿良那次重返剑气长城,与陈平安说的。 而白玉京镇压的化外天魔,西方佛国镇压的鬼物,以及礼圣坐镇天外,很大程度上,就是防止有任何遗漏,被一些远古神灵余孽借机壮大实力,人族修行登顶,难如登天,但无论是化外天魔还是鬼物,甚至是在天外的某些“新人”,只要被神灵拘押丢入遗址当中,只要大道契合,根本无需修行,瞬间就会是一位位天赋神通的崭新神灵,得以重新现世,而后世万年的数座天下,之所以会有某些高位神灵的转世为人,本身就是一种大道之争的“拦路”,力求哪怕有那万一,在遗址当中崛起的新神灵,都无法占据某些位置关键的神位,尤其是那几个至高神位。 而礼圣与文庙圣贤,以及一小撮飞升境大修士,再加上各自“与己道合道”的诸子百家祖师,都会在礼圣“开门”之后,以一种种大道显化,才得以打杀那些崭新神灵。那是一场相互大道消磨的新旧大道之争,这就是为何诸子百家的老祖师,几乎人人都在以学问证道,却偏偏在浩然天下极少露面现身的根源所在,因为他们需要在浩然“一吃饱”,就需要“尊礼循例”去往天外。 所以昔年在剑气长城,阿良也好,师兄左右也罢,都对礼圣,极为尊敬。 阿良更是说过,天底下有四位,是走哪里都吃香的,而且是人人由衷敬重。 一位是咱们浩然天下最讲道理、同时又最会打架的礼圣。规矩重,道理沉,只落在所有的山巅高人身上,却轻在凡俗夫子肩头。 而且谁不服气,在那中土文庙都极少出现的礼圣,就从天外重返浩然,亲自去那诸子百家的某座祖师堂,与之讲理。 阿良说曾经还有位诸子百家的老祖宗,给逼急了,大骂礼圣是以内圣之名行霸道之实,结果给不言不语的礼圣直接拽向天外,然后结结实实聊了三十年,问道一场,如果不是礼圣帮忙补全一家学问缺漏,点到为止,后者差点就要转入儒家当圣贤。 再一位是那道祖首徒,白玉京大掌教。还有一位是西方佛国那位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菩萨。 陈平安说第四个,不用讲了。 把辛苦铺垫半天的阿良,又给憋了半天,最后悻悻然道,不曾想咱们那位老大剑仙,在你小子心目中,如此没有地位。 当时阿良走在太象街上,一边与陈平安调侃了一句,老话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真不骗人的。同时一脚轻轻踹开个都不认识就敢朝他吐口水、表达仰慕之情的小屁孩,一脚踹得那孩子趴自家大门上当门神,跌落在地后,哇哇大哭,然后就立即跑出个妇人,笑着大骂阿良没良心,怎么这么狠心对自己的亲生儿子…… 阿良当时瞥了眼那坐地上哭花脸的孩子,问陈平安,长得像不像?陈平安说还好,大概是相貌更随他娘。 那妇人立即朝隐官大人竖起大拇指,笑着说打算让儿子顺便认个干爹算了。看着那两个装聋作哑快步离开的狗日的,妇人大笑不已。 再后来,那个孩子跟随飞升城去了第五座天下,妇人和她男人,只因为丈夫是元婴,哪怕她不是地仙,就都没走。 陈平安此刻持剑站在一道天门外,问道:“护道人不在身边,就放不开手脚了?” 马苦玄的笑声,响彻天地间,“先找到我再说,看看先谁耗光灵气。” 陈平安不着急递出第二剑,一手负后,单手拄剑,仰头望向那道高耸入云的华美天门。 关于天庭遗址一事,避暑行宫没有任何秘档记录,给阿良勾起了兴趣,陈平安倒是还问过老大剑仙几句。 老大剑仙给过一个不算答案的模糊答案,只说当年剑修分为两拨,一拨是他带头,觉得既然都没有神灵在头顶了,又吃不掉这块地盘,那就所幸彻底封禁起来,好歹还可以给后人一个机会。最少在这件事上,他陈清都,还有龙君和观照,都是与三教祖师是站在一边的,但是另外那拨剑修,还有兵家老祖,都觉得不该如此,一个是觉得功劳最大,一个是野心勃勃,认为惹来那些逃窜的神灵余孽疯狂反扑,怕什么,来了更好,大不了来一场彻底断绝后患的玉石俱焚,什么天地崩碎个七七八八,什么光阴长河就此炸开,再无天地灵气,后世无法修行,大不了他们这一小撮登顶之人,不管那几座天下雏形的地盘众生,死绝了又如何,由他们再换一处,休养生息个千年万年,到时候一样是人族为尊的格局,至于后世天地苍生,就此断绝修行登高之路,还能省去许多大道的意外,天地大道,更为有序稳固,天地隔绝,天人相分,连那道祖所担心之事,都一并打消了苗头。 马苦玄的嗓音再次响起,充满了戏谑,“选择在这里打,要分出胜负的话,你我就要真的分生死了。而且提醒你一句,天时地利都在我。我消磨些身外物,你却要消磨实打实的道行,在异乡拼了命才攒下个剑仙身份,来之不易,怎么才回家没几步路,就不晓得好好珍惜了啊。” 马苦玄啧啧道:“打小穷怕了,一有钱就摆阔?那你跟那些只知道劝我多出几斤气力的山上废物,好像没啥两样嘛。”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借此机会,好好打量起那座天门。 因为这座天地只是马苦玄的观想之物,所以很多细节,都与陈平安所知真相,有很大的出入,至于那些星辰和一条光阴长河,更是花架子吓唬人的摆设。 陈平安收剑入鞘,并且重新背在身后,说道:“行了,整座观想遗址就是你,藏个什么,真以为我拿你没辙?今天这第三场,还当是打个平手。下一场,该如何就如何,你愿意分生死,给你机会就是了。” 下一刻,陈平安祭出井中月,四座气势如虹的剑阵,凭空出现,不计其数的飞剑,宛如四条雪白星河,浩浩荡荡涌现四座天门。 天地寂静片刻,马苦玄一粒心神显化身形,出现在陈平安身边,问道:“就不怕我泄露你两把飞剑的根脚。” 陈平安说道:“一码归一码,我们之间的恩怨且不去说,你这个人得势就张扬,动辄与人撕破脸,可最少还是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人。说实话,我除了烦你,却不觉得你的作为有多少恶心。早年在剑气长城那边,我遇到个脾气、性情跟你差不多的剑修,拜你所赐,跟他聊得比较投缘。” 马苦玄笑道:“我收了个嫡传弟子,是纯粹武夫,资质还算不错,你以后给他问拳落魄山的机会,三次,如何?”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前提是他赢得过我的开山大弟子,而且他问拳裴钱,也算三次机会之内。” 马苦玄说道:“没问题。” 马苦玄双手抱住后脑勺,懒洋洋道:“说实话,这个世道,可把我给恶心坏了。” 陈平安说道:“你也没少恶心别人,没资格说这话。” 马苦玄爽朗大笑。 陈平安脚尖一点,身形后掠,马苦玄一粒心神随之后撤,两人始终并肩,一起望向那座高悬的远古遗址。 陈平安默默说道:“无边风月,有道天地。” 马苦玄嗤笑一声,“书最不值钱。” 双方几乎同时收起各自小天地。 大渎水畔,马苦玄身形化做一道虹光,去往陪都城内。 陈平安背剑,步行重返大渎祠庙。 借住在屋舍内,陈平安跟祠庙这边借了几本圣贤书,都是那些再不被文庙禁绝的书籍,陈平安点燃桌上一盏油灯,一夜无眠,只是缓缓翻书,偶尔起身,推窗望外,凉风拂面。 在陈平安乘坐渡船,从桐叶洲跨海进入宝瓶洲地界后,心境中的日月,那些原本在太平山山门口,能够察觉、却始终无法打开的一堆光阴画卷卷轴,总计二十四幅,好像自动打开了山水禁制,都可以打开,一幅幅画面,一览无余。 比如谷雨时节,一行乡野采茶客走入春山,其中一位少女,身姿纤细,双手采茶,动作娴熟,突然一个风吹人晃,如一枝被春风拂动的柳条儿,少女蓦然抬头,望向一处山头,有大蛇盘山,眼眸幽幽,大如两口天井,张嘴一吸,一山采茶客,无论男女老幼,都化作白骨坠地而碎。 秋季,一大片的金色,一个年纪轻轻的官员坐在田垄边,靴子磨损得厉害,在与一位老农笑语。下一刻,一阵狂风吹过,麦穗飞扬,粒粒如飞剑,一座县城所有村野,好似一张淡薄白纸,挨了一场大雨似的,变得稀烂。一处茅草屋的村野学塾,骤然间就没了读书声。 一处豪门大族的藏中,一盏盏夜间亮起的灯火。突然整座府邸,变成了鲜红色,一位脸色惨白、嘴唇猩红的妖族修士,缓缓走入其中,每次打起个响指,灯火旁,墙壁上,窗户上,就会炸开一大团鲜血。 一座仙家山头,一位老仙师带着群孩子在堆雪人,顺便教训一个眉眼清秀、十分灵气的少年,老人好像在说那山下祈雨一事,太守老爷为了祈雨,烧那纸扎的龙王,你瞎凑个什么热闹,非要搬运溪水,真当自己是河龙王了啊,这是会沾染因果的,以后莫要如此意气用事了……少年心不在焉应付着师父,老人嘴上训着弟子,其实满眼都是骄傲……刹那之间,一条条剑光掠过,满地的无头尸体,有那老人,有那少年。 有那偏隅之地的帝王将相,文官武将,江湖武夫,山泽野修,小门小派的谱牒仙师,纷纷赴死,死得慷慨壮烈,却注定死得籍籍无名。 全是那桐叶洲的风水人情,全是那桐叶洲的乱世惨况。 所有“细微处”的美好和付出,都早已被汹汹大势碾压殆尽,整个桐叶洲,都已经被盖棺定论,被一座座烂泥潭给淹没在历史长河当中。而陈平安曾经就是“天下大势”其中之一,他对桐叶洲的印象,甚至是最差的那拨山上修士之一。 崔瀺分明就是要让陈平安,想要在桐叶洲心境轻松,偏无法轻松半点。要让这位隐官大人,连自欺欺人的余地,都没有丝毫余地。二十四幅被碾碎的美好画卷,不耽误有两百四十幅注定污秽不堪的丑陋画卷,但是你陈平安别忘了,无论是两百四十,还是两千四百,你终究无法否认那二十四幅画卷的存在,而一洲山河,又何止是这么点“不该死”? 崔瀺就是要让陈平安亲眼见证桐叶洲山上山下,那些大大小小的美好,整座浩然天下其余八洲,连同桐叶洲修士自己,都觉得桐叶洲是一个糜烂不堪的烂摊子,但是唯独你陈平安做不到。下宗选址桐叶洲?极好。那就与骄纵跋扈的宝瓶洲、北俱芦洲两洲修士,与他们一个个,好好相处! 而这两洲,一个是你家乡,与你落魄山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一个是浩然九洲当中被你最为敬重的剑修最多之地。愿意讲理?喜欢讲理?既然当了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回了家乡,更成了拥有下宗的一宗之主,不再只是那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就让你陈平安在那谁都可以不讲理的桐叶洲,逆势而为逞英雄,让你一人,一次讲个够! 但是道理不讲还不行,因为陈平安会是文圣一脉最被瞩目的那个读书人。 文圣一脉在儒家在文庙,在浩然天下的地位,被抬升越高,既是隐官,又是宗主,既然是文圣一脉关门弟子、就更必然是一位道德圣贤了的陈平安,就会横空出世,水涨船高,一点点被高悬天上,无数的赞誉,由衷的,夹杂着恶意的,光明正大的赞誉,鬼鬼祟祟的溢美之词,一切的一切,就都是那载船之水。 所以陈平安很清楚,为何先生会选择“躲”在功德林,再次选择两耳不闻窗外事。 陈平安在所有光阴画卷当中,只有一幅画卷没有全部看完,每次都打开,又很快合拢,不敢多看。 今夜也不例外。 那是一条跟泥瓶巷差不多宽窄的陋巷,一个根本不知道在桐叶洲何处的偏远僻静之地,小小雨巷中,有个小姑娘,撑起一把小小的油纸伞,一蹦一跳,油纸伞就跟着一高一低,一歪一斜,脚步轻快回着家。 陈平安骤然间退出心神,再一次合拢光阴画卷。 双指重重捻住一张书页,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轻轻松开指尖书页,干脆合上书籍。 陈平安起身走到窗口,双指并拢轻轻抵住窗口,喃喃自语,“我知道,这是要我与你的棋局对弈,你绣虎棋术高,因为你人都不在了,只剩下桐叶、宝瓶、北俱芦三洲棋盘的残局而已。” 陈平安轻声道:“齐先生。崔瀺这个大师兄当得太欺负人,小师兄你不管管?” 天地寂静,长夜无声。 陈平安自问自答道:“我保证这次大师兄会输。” 而崔瀺这一次,其实希望师兄输师弟赢。希望再不像那场书简湖问心局,大骊国师赢得毫无滋味。 只不过想要在一局棋盘上,赢过绣虎,难度大小,可想而知。 陈平安其实经历过剑气长城的战事之后,可以接受再多“强者”的生生死死,但是唯独面对那些弱者,无数个好像曾经泥瓶巷的自己,家乡的刘羡阳,小鼻涕虫,陈平安会觉得大势之下,无数个“弱者”的离开,依旧不对,依旧不行。所以陈平安甚至直到如今,都不敢看那心湖间的最后一幅画卷。 好像不看那结果,那个撑伞的小姑娘,就会一直在小巷里走下去,活下去。 或者可能她已经回到家中了,收起了那把小小的油纸伞。会有家人闲坐,会是灯火可亲,会有一家团圆。 哪怕不谈什么人心,只说在桐叶洲某些断人财路一事,山上山下,都是不共戴天之仇,涉及切身利益的得失,说不定陈平安和下宗的某个选择,会在某一天,与玉圭宗神篆峰,与那韦滢产生冲突,最终使得老宗主姜尚真,供奉周肥,必须做出某个绝对无法皆大欢喜的选择。这也是为何陈平安会临时改变主意,从一言堂,认定曹晴朗担任下宗宗主,变成落魄山上的那句“若有异议,可以再议”,其实陈平安不是信不过曹晴朗,而是曹晴朗终究依旧太年轻,而他做出的有些抉择,会让他的本心,太早不堪重负。 陈平安知道那份滋味的不好受,而有些苦头,当真就只是苦头,毫无裨益,而且熬不过去就是熬不过去。 所以陈平安已经有了决定,下宗宗主的位置,可以先空悬,让曹晴朗先继续在那莲藕福地,再修心个十数年。 当了太多年的甩手掌柜,陈平安也想要将功补过,就当是个“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好了。下宗虽然暂时不设宗主,自己也不会太过露面,只让某个副山主,一开始就摆出“来你们桐叶洲,只为和气生财”的凶狠架势。比如……崔东山。反正为自己的先生分忧,也是当学生的题中之义。 不知不觉,已经天明。 陈平安眯起眼。 窗外远处,站着一个笑意盈盈却眼神凌厉的年轻女子。 真龙,王朱,飞升境。 梳水国,深夜,已经关了门的山神祠庙内,一位脚穿绣花鞋的少女,听完了那高挑侍女的言语,双手负后,缓缓踱步,认真思量一番后,点头,以拳击掌,沉声道:“读书人就是花头经多,我要是多读几本书,也肯定想得出这么个小法子。挑选个读书种子,汇聚多数文运,毕其功于一役嘛,多简单的路数。我会想不到?!至于半路截胡、套麻袋啥的,那就更是咱们的老本行了,闭着眼睛都能做成。” 一位体态丰腴的侍女使劲点头,溜须拍马了几句,山神韦蔚先听完好话,这才气不打一处来,一拳狠狠砸在那女子胸脯上,打得后者踉跄后退,少女大骂道:“不长脑子,光长这儿了。那陈平安大驾光临自家祠庙,你都敢不露个面,与一位年轻剑仙行个礼?架子比天大了,你怎么不去当个山君府君?在我这儿,多委屈你?啊?” 那丰腴侍女噤若寒蝉,都不敢还嘴半句,只是揉了揉心口。 韦蔚还是恼火,就又踮起脚跟,一把扯住那高挑侍女的耳朵,重重一拽,使得后者脑袋一低,训斥道:“你也是个蠢货,都不晓得留下那个最怜香惜玉的陈平安做客?知道一位来自大骊王朝的年轻剑仙,在咱们梳水国,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家娘娘稍微与他沾点光,揩点油,至多再求他留下一幅墨宝什么的,那咱仨,以后就可以在梳水国随便飘荡了。” 骂完人,发完火,绣花鞋少女叹了口气,松开手指,看着两个貌似恭敬、实则欢欣的傻子,无奈道:“我是与梳水国朝廷很有些香火情,可是你们以为那个剑仙,觉得他就只是拉了咱们一把?” 看到面面相觑的两个光吃香火不出力的笨蛋,微微翻了个白眼,然后双指并拢,指了指自己眼睛,再指了指那高挑侍女,再一个猛然攥紧拳头,嘴上嚷着轰隆隆,跟打雷差不多,苦笑道:“你们想一想,陈平安一个剑仙,来咱们这儿几次了?” 高挑侍女怯生生道:“三次了。” 韦蔚怒道:“不到三十年,一位年轻剑仙就光顾了一座小小山头,足足三次。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肯定还会有第四次!你以为他开口第一句话,为何是问那寺庙神像的咋个安置?你要是说错了……要是我们山神祠做错了,你看他会不会走,信不信就算你赶他走,他都会留下来陪我聊几句!他就是笑面虎,袖里藏刀,暴起杀人都不打商量的狠人……要不是我未卜先知,就知道他肯定还会走这一遭,所以早早妥善保存好了那些破烂石头,这会儿咱仨还能不能说上话,估计都不好说了哦。” 高挑女子小心翼翼道:“会不会是娘娘想多了?他这趟做客咱们祠庙,看着挺和气的,半点剑仙架子都没有。” 门外的古松凉荫里,青衫剑仙坐在石凳上,笑容和煦,与她说着话,还邀请她一起坐下聊呢。 韦蔚斜了她一眼,高挑侍女立即闭嘴。 韦蔚一挥袖子,大门打开,她坐在门槛上,双手托着腮帮,开始想事情。 山神地界,囊括一个半郡,约莫管辖着六县山水。韦蔚以往不爱与那些文庙武庙的神祇打招呼,个个官帽子不大,还喜欢眼高于顶,最多是与矮她一头的县城隍打交道,后者更识趣些。 韦蔚最后说道:“你们两个,去那几处县城隍庙,仔细翻检所有的功德簿子,咱们自家地界内,所有的读书种子,也就是有希望当秀才贡生的,都一一记录在册,就照那位剑仙说的去做,细水流长嘛……还有那些所谓的积善之家,唉,心疼心疼,真是心疼死我了,你们也分些阴德灵光,藏在他们张贴的门神里边,大忙帮不上,咱们这会儿家底太薄,先帮点驱散煞气、阴风的小忙吧。等到那个进士老爷金榜题名,再来咱们祠庙还愿,添了好些文运,再从长计议,陈平安有一点说得没差,如今不比以往,做不得一锤子买卖了,只要能够开个好头,到底是要看得长远些。” 除了忌惮一位吃饱了撑着、会经常串门做客的剑仙,韦蔚之所以愿意如此“听命行事”,归根结底,当然还是有利可图,而且风险极小,韦蔚觉得长久以往,如果按照他所说的去做,确实有希望旱涝保收,能够有朝一日,将一地山水经营得当,躺着享福。当了山神,想着开辟府邸,再想一想那五岳山君的储君山神,人生就有了盼头嘛…… 不然那陈平安如果就只是扯道义、功德什么的,她韦蔚大不了继续混吃等死,下次再与他碰头,她就躺地上装死,陈平安总不能真的就飞剑斩头颅吧? 不过韦蔚不得不承认,怕他陈平安,那是真怕。 这些年来,她的内心深处,会想着那个年轻人,死了也好,省得以后再来吓唬自己。只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那个年轻人真要死了,好像会有些可惜。 丰腴侍女有些跃跃欲试,轻声提醒道:“山神娘娘,陈剑仙好像说过,咱们可以先托梦给那位过路的读书种子。” 韦蔚转过头,一脸嫌弃道:“就你?还山神祠的神女?把你丢人堆里,走个路,别人是用手推,你倒好,用大腚儿撞。你觉得那个读书人瞧见了你,把你当啥?运气好,把你当头山野狐魅,运气不好,书生梦游祠庙,他还以为是逛那啥呢,保不齐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看钱袋子里边的银两,够不够。” 韦蔚指了指那个高挑女子,“就你了,咱仨,就你刚好是读过几本书的,跟读书人可以多聊几句……” 那侍女有些脸色尴尬。可打死也不敢说这一茬,只敢在心中默念了几句谆谆教诲,是谆谆。 韦蔚猛然起身,然后笑颜如花,哎呦喂一声,“宋老剑仙来了啊。” 一位白发老人双手负后,缓缓走向山神祠,“聊你们的,我就是故地重游,随便逛逛,今夜不翻黄历。” 韦蔚抱怨道:“宋老前辈的庄子一搬走,害得附近的山水武运,凭空没了,不光是我这儿的小小山神庙,那叫一个苦不堪言,所有过惯了大手大脚日子的城隍老爷们,可都开始扣扣搜搜,紧巴巴过日子了。” 宋雨烧瞥了眼祠庙匾额,视线下移,望向殿内那三尊金身神像,笑道:“花了不少银子吧。” 韦蔚伸手掩嘴而笑,“苦兮兮的日子,凑合着过呗。好在又不是什么神仙钱,家底多多少少,还剩下些。” 宋雨烧坐在那条青石长凳上,打趣道:“是不是现在才发现,梳水国四煞之一,不太好当,差点给一头淫祠山神掳走当压寨夫人,不曾想如今成了山神娘娘,其实更不好当?” 韦蔚轻轻摇头,“好当得很。” 宋雨烧嗤笑一声,一地山水气运,老人是老江湖,大致看个模糊的多寡,还是可以做到的。就这座山神祠庙,撑不了百年,就会饿得一位山神娘娘金身遭不住风雨剥啄。 韦蔚双手负后,走下台阶,脚步轻盈,笑嘻嘻道:“宋老前辈,我先前是刻意藏拙呢,懒得动弹罢了,我这会儿与你说一番自己的盘算?” 宋雨烧点头道:“愿闻其详。” 听着那韦蔚的谋划之后,老人起先听得颇不以为然,尤其是那山水官场捷径,走得剑走偏锋,绝非长久之道,只是当那韦蔚文绉绉冒出个“正本清源”,尤其是那句“山水神灵,灵之所在,在人心诚”,听得老人无言以对,竟是完全无法反驳,宋雨烧看着这个胸有成竹的山神娘娘,愣了半天,疑惑道:“韦蔚,你怎么像是突然长脑子了?” 韦蔚扬起脑袋,哈哈大笑,抹了抹嘴,摆摆手,“雕虫小技,不值一提,我这还只是发挥了三四成功力。” 宋雨烧起身笑道:“如此最好,以后我就不来这边逛荡了。” 年轻时候觉得只不过几步路的山水路程,人一老,就远了。 韦蔚看着那个身形佝偻的白发老人,叹了口气,收敛笑意,实诚说道:“实不相瞒,这个法子,是陈平安教我的,我哪里想得到这些。” 宋雨烧嗯了一声,点点头,神色自若,淡然道:“早就猜到了。” 老人转身离去。 那高挑女子来到山神娘娘身边,感叹道:“宋老前辈果然料事如神。” 韦蔚笑骂道:“他猜到个屁,你没发现宋雨烧上山晃悠悠,下山在飞奔吗?” 老人没有直奔自家山神庙,而是回了昔年庄子临近的那座小镇,找到了那间酒楼,老人坐在老地方。 掌柜的,已经换了人,又换了人,是孙子辈在操持生意了,火锅食材,其实也有些偷工减料,都不用下锅下筷子,宋雨烧就知道再不是当年那个滋味了,只是宋雨烧也没多说什么,本就没什么好说的。反而希望这座火锅味道不那么地道了的酒楼,以后生意可以更好些,说不得等到哪天挣够了钱,就又重新讲究起来了。 那个年轻掌柜,哪怕认出了宋雨烧这位与爷爷关系极好的梳水国老剑圣,但是摆满了一大桌子火锅食材,年轻掌柜亲自一一端上桌后,难免有些心虚,就都没好意思与老人攀关系,客套几句,很快走了。 宋雨烧没要两副碗筷,不过要了两只酒杯,一只酒杯放在桌对面,没倒酒,老人抿了口酒水,骂了几句,臭小子竟敢躲自己,喝西北风去吧你,眼馋死你。 只是喝了几杯酒,老人还是忍不住站起身,去给那酒杯倒满了酒,重新落座,喃喃一句,含糊不清,也不知道是骂人还是什么。 宋雨烧突然转过头,笑道:“你们俩怎么来了?” 是孙子宋凤山,和孙媳妇柳倩。 两人落座,宋凤山笑道:“是韦蔚传信,收到信后,来的路上,柳倩跟我打赌,说爷爷你肯定会先来这边。我不信,所以我自罚三杯。” 宋雨烧没好气道:“想喝酒就直说。” 宋凤山喝着酒,柳倩涮着火锅,只是都不说话。 老人忍了半天,气笑道:“说!你们是不是已经见过那小子了?!” 宋凤山与妻子相视一笑,然后宋凤山聚音成线,与爷爷说了一番话。 宋雨烧仔细听着,没喝酒,没下筷子,听完之后,老人默默夹了一大筷子,喝光杯中酒,望向桌对面空的位子,满的酒杯。 老人放下酒杯和筷子,左看右看,看了都很不错的孙子和孙媳妇,笑了笑,缓缓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最后看了眼空位置,有些视线模糊,老人轻声道:“惜不能至剑气长城,不见隐官剑仙风采。” 宋雨烧重新拿起酒杯筷子,大笑道:“火锅就酒,江湖依旧!” 南婆娑洲,大海之滨的一座寻常山头,名副其实的结茅而已,勉强算是有了个修行之地,哪怕是下五境的山泽野修,其实都不会如此简陋。 相邻的三座茅屋,却住着三位上五境,其中两位还是剑仙。 陆芝,春幡斋剑仙邵云岩,倒悬山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 在桐叶洲太平山那边有人祭剑之后,陆芝起身走出茅屋,眯眼远眺东南。 在邵云岩和酡颜纷纷走出屋子后,陆芝说道:“隐官回了。” 酡颜夫人脸色僵硬。 邵云岩大笑不已。 容貌俊美的那位老剑仙齐廷济,选择开宗立派的地点,出人意料,既不是山河最为辽阔的中土神洲,也不是财神爷刘氏所在的皑皑洲,而是再无醇儒的南婆娑洲。 齐廷济经常会来这边,与陆芝闲聊几句。也不藏掖,明摆着是希望陆芝担任首席供奉,哪怕退一步,当个宗门清客都无妨。 陆芝自然不愿意当那供奉,至于没什么约束的客卿,其实在两可之间。 终究双方都是剑气长城的剑修。齐廷济在浩然天下的一次次出剑,也确实不曾让人失望。尤其是陈淳安离开南婆娑洲去往大海的最后一程,还是齐廷济独自一人,为那位醇儒,仗剑护道。 最终陈淳安成功将大髯剑客刘叉,留在了浩然天下,使得那位王座大妖未能返回蛮荒天下。 但是浩然天下,尤其是中土神洲,依旧对这位莫名其妙苟活、莫名其妙赴死的醇儒,非议极多,觉得大局已定的情况下,连一头飞升境大妖都不曾打杀、肩挑日月如同摆设的陈淳安,在该死的时候不死,在能活的时候不活,不会雪中送炭,偏要锦上添花,简直就是惜命怕死到了一个境界,最终爱惜羽毛更是到了一个无以复加的地步,一场大战,除了勉强算是护住了南婆娑洲那一洲山河,再无建树……如今的蛮荒天下,哪怕多出个刘叉,又能如何? 如果不是齐廷济在中土神洲为此出剑一次,只会更加怨声载道。 被齐廷济问剑之人,在挨了一剑之后,依旧骨头极硬,说就算刘叉在蛮荒天下,收拢气运,跻身了十四境,又如何?那萧愻不一样是十四境剑修?不一样被左右赶去了天外战场,至今未归,始终去不得蛮荒天下?就算多出个刘叉,算个屁,你齐廷济真有本事,就重返剑气长城,再在城头上刻个大字……所以懒得多说的齐廷济,就又赏了那位修士一剑。 一位玉璞境,齐廷济却要递两剑,只能重伤,还不能杀。 这让齐廷济返回南婆娑洲,来这边找到陆芝后,破天荒没有劝她加入自己宗门,而只是默默喝酒。 如果换成是陆芝,大概会一剑砍死那个玉璞境,然后就干脆返回剑气长城遗址了。 陆芝在这浩然天下,愿意多聊几句的,就俩,就是当下她身边这两位。其中酡颜,说话一贯拐弯抹角,大抵意思还是劝陆芝答应下来,当个客卿而已,又是同乡,于情于理,都不该拒绝。邵云岩却坚决反对,有酡颜在,邵云岩也不敢把话说得太过直接,担心自己独自出门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就莫名其妙挨一剑。所以邵云岩只说齐老剑仙,剑术卓绝,自然不需要陆先生锦上添花,当什么客卿,若是当那首席供奉,倒是可以考虑。 “齐廷济说得对,他所在宗门,得有个不太讲规矩的剑仙,我会答应他担任客卿。” 陆芝说道:“邵云岩,你带着酡颜,一起游历中土神洲,再绕去北俱芦洲,最后才去见隐官。” 邵云岩点点头,“如此最好,不然意图就太明显了。” 至于陆芝当不当那客卿,邵云岩其实并没有太多想法,先前只不过是看不惯酡颜的做派。 酡颜夫人试探性说道:“陆先生,我还是留在这里陪你好了?” 陆芝淡然道:“你们立即动身。” 酡颜夫人哀怨不已,她是真不愿意见那隐官大人啊。上次是少了一座梅花园子,这次呢? 邵云岩深呼吸一口气,既然他们知道隐官终于重返浩然天下,那么皑皑洲谢松花,金甲洲宋聘,北俱芦洲郦采……所有走过剑气长城的浩然剑仙,凭借太平山那场祭剑,就都该知道此事了。 皑皑洲。 早年突然就答应当了刘氏供奉的女子剑仙,谢松花又从刘氏那边祖师堂议事返回雷公庙,反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就能白拿一大笔钱,不拿白不拿。谢松花甚至专门提醒刘氏,但凡有议事,甭管大小,千万记得飞剑传信,只要她在皑皑洲,一定赶到。她好歹是个正儿八经的供奉,得出力,哪怕没机会出力,也该建言献策。 按照一般的山上宗门,早腹诽不已了,但是皑皑洲刘氏,议事无论大小,还真就都会飞剑传信谢松花,次次变着法子给钱,多次过后,别说两位嫡传弟子的练剑所耗神仙钱,就连谢松花自己的那份,都不缺钱了,谢松花难免有些过意不去,这次离开刘氏祖师堂,就问那刘聚宝,到底有没有那种刘氏想砍、又不合适砍的仇家,她来,悄悄往返一趟就是了。 刘聚宝却说没有。 如今师徒三人,差不多是把雷公庙当半个家了。 沛阿香也根本无所谓,不冷清,又不至于太喧哗,其实还不错。 就是那个女子剑仙的有些话,让人扛不住,什么阿香你长得这么俊俏,不找个男人真是可惜了。 今天谢松花御剑落在了雷公庙大门外,弟子两个,做台阶那边,翘首以盼呢。 沛阿香一见到谢松花,就立即起身返回庙内。 谢松花落地后,玩笑道:“想不想师父帮你们找个师娘啊?” 朝暮恍然道:“原来师父不是女子啊?” 举形一脸无奈,“原来你是个傻子啊?” 谢松花不再开玩笑,心声言语道:“师父带你们走趟宝瓶洲。” 竹海洞天,青神山。 纯青趴在栏杆上,双手托腮。 一位女子,鬓发绝青,赤足行走。 她看着那个神游万里的唯一弟子,会心一笑。 曾经她也这般百无聊赖,趴在青竹栏杆上发呆,然后就蹦出一个更无聊的无赖,把脑袋搁在栏杆上,然后转头侧脸,眯起眼,一脸严肃,目不转睛,一开口就不是个正经人,“这位姐姐,小心压塌了栏杆啊。不过没事,青神山那边如果找你赔钱,只管报上我的名字,记住了啊,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等到她站起身,他也站起身,斜靠栏杆,笑脸灿烂,“你该不会就是那位青神山夫人吧,不然姐姐长得这么好看,我要是那位山神娘娘,肯定嫉妒得抓心挠肝,容不得你当邻居啊,每天大半夜蹲你床头,拿竹签戳你的脸瓜子,倒也不会真戳,毕竟哪怕是女子,瞧见了你,一样都会喜欢的……我觉得你多半不是那位山神娘娘了,知道原因吗?哈哈,很简单,我与她其实关系,嘿嘿,你懂的。” 那汉子抬起双手,挤眉弄眼,拇指对戳,“这个,老相好。” 她当时问他,“你找死?” 一位飞升境,她又是坐镇山头。一座竹海洞天,数以千万计的青竹,皆可化作飞剑,所以她又等于半个剑修。 那汉子竟然满脸腼腆羞赧,瞥了眼廊道一侧的屋子,好像不敢正眼看她,微微低头,似笑非笑,欲语还休。 最后那人,御风逃窜时,抱着屁股。 纯青回过神,抬头问道:“师父,那个阿良,怎么莫名其妙去了西方佛国?” 她微笑道:“当了和尚才好。” 北俱芦洲。 彩雀府,山脚的茶铺。 掌律女祖师的武峮对面,一位姿容俊美的白袍男子,姿态慵懒,坐没坐样,几乎是趴在桌上。 武峮无奈道:“余米,你能不能收敛点?” 那位名叫余米的金丹剑修,担任彩雀府的挂名客卿很多年,打了个哈欠,委屈道:“武峮妹妹,咋个了嘛,我一句话没说,一个斜眼都没有,就在山上散个步,也不行啊。” 武峮递给他一杯茶,自己提起茶杯又放下,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你就是个祸害,再这么下去,我们彩雀府的名声,就算毁了。就算你不招惹她们,可那些涉世不深的小姑娘,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又是位金丹剑修……” 说到这里,大概是武峮也是觉得怨不得这个来自落魄山的余米,这家伙确实太过好看了些,确实不招惹谁,可就是一个稀拉平常的临崖远眺,或是大雪赏景,一袭白衣手持绿竹杖,又或是大雨滂沱,撑伞缓行,手捻桃枝……这个剑修余米,他娘的没说话,也等于是在说话了啊,关键还是那种无声胜有声…… 余米更委屈,趴在桌上,用手指捻动茶杯,“都说你们北俱芦洲剑修如云,剑仙遍地都是,一抓打一大把,我才斗胆用了个金丹剑修的名头,早知道就不打肿脸充胖子了,老老实实当我的观海境练气士。” 余米到了彩雀府之后,没有出手。 所以武峮到现在为止,还是无法确定余米的真实境界,不过她可以确定对方不是什么观海境,极有可能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元婴剑修。 而余米,好像对那个赵鸾很在意,却不是那种男女之情,反而就像一位长辈,在为晚辈护道。 如此一来,府主的得意弟子,柳瑰宝,好像就有些不对劲了。柳瑰宝与赵鸾原本关系极好,如今就有些小小的别扭了。 柳瑰宝冷着脸,从山下走来茶铺,将一封密信放在桌上。 米裕眼睛一亮,双手合十,念念有词,然后才拆开密信,差点当场热泪盈眶,一个没忍住,转头对那柳瑰宝感激涕零道:“柳姑娘,大恩大德,无以回报,以后谁敢欺负你,孙府主除外,武峮姐姐除外,北俱芦洲所有地仙除外,然后你就可以大大方方与我说一声,我保管打得对方……” 柳瑰宝就只是直愣愣看着他。 最欠揍的,不就是你自己吗? 米裕知道这位姑娘眼中的答案,却依旧装傻扮痴,只是不再言语,米裕小心翼翼收起那封来自披云山的密信,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气,总算可以回了。 突然三位剑修御剑而来,武峮和柳瑰宝赶紧起身。 竟是女子剑仙,浮萍剑湖,宗主郦采。 身边跟着两位嫡传,极其年轻的金丹境剑修陈李,以及只好相对年轻的龙门境剑修高幼清。 陈李笑眯眯的,以心声笑道:“这不是米大剑仙嘛,风采更胜往昔啊,都快瞎我一双狗眼了。” 听听,多熟悉,不愧是剑气长城的小隐官。 你都没办法回骂。 米裕还真就喜欢这些,太久违的感觉了。 郦采与那两位彩雀府女修打完招呼,聊完客套话,与米裕心声说道:“我不去宝瓶洲,就有劳米剑仙护送他们俩去落魄山了。” 米裕说道:“我得先去趟云上城,带上赵树下。” 郦采摆摆手,“你就算带上彩雀府所有女修,我也不管你,但是事先说好,敢勾搭幼清,我砍死你。哪怕你不勾搭,只要幼清对你有想法,我一样砍死你。” 米裕笑道:“郦剑仙有所不知,有些姑娘,我一看她们看我的眼神,我就知道她们是不是心有所属了。” 郦采啧啧道:“你这死不要脸说假正经话的样子,是你那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吗?” 米裕微笑点头,然后问道:“真不见见那位周供奉?” 郦采大骂道:“死没良心的王八蛋,他滚来见我才对。” 米裕使劲点头,“在理!” 宝瓶洲。 一位大骊王朝的新科榜眼,一位姓曹的翰林编修,突然告病,悄然离开京城,在一处仙家渡口,乘坐渡船去往牛角山渡口。 除此之外,一位位落魄山谱牒嫡传,供奉,客卿,以及与落魄山交好的观礼之人,都开始纷纷启程。 云舟渡船上,姜尚真坐在栏杆上,笑道:“还以为你会连打两场架。” 陈平安摇摇头。 当时在济渎祠庙内,他与王朱,双方只是隔着窗户,屋里屋外,远远闲聊了两句。 她问个问题,“为何解契?” 陈平安反问一个问题,“你想好了,真要当这济渎公?” 结果双方都没有给出答案。 王朱重回大渎之水,继续闭关去。 云舟渡船缓缓停靠在牛角山渡口。 裴钱和姜尚真,身边跟着九个剑仙胚子。 但是陈平安却提早离船落地。 落在了一处山间小路上,最终走在那两座小坟头,跪地磕头。 然后取出一只只小袋子,开始为坟头添土。 已经不惑之年的青衫男人,在坟前倒了一壶酒后,单膝跪地,弯着腰,低着头,在心中默默言语。 最后男人微微颤声,皱着脸,轻声笑道:“爹,娘,不要担心啊,除了离家有些久,在外边这些年,其实都很好。” 陈平安沉默许久,留在原地很久。 等到他起身缓缓下山,已经是暮色,等到陈平安稍稍绕路,去了趟曾经的神仙坟,远远看了一眼,再走路回到泥瓶巷一端,已经是深夜时分。 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两边贴着还很崭新春联的院门,轻轻关了还贴着门神的院门,再打开屋门,抬头看了眼那个春字,进入屋内,陈平安点燃桌上一盏灯火,趴在桌上,原本想要守夜,却一个不小心,就那么熟睡过去。 都不知道睡了几天几夜。 等到这天的拂晓时分,陈平安坐起身,虽然有些睡眼惺忪,不过还是缓缓起身,发现门外只有一个裴钱在。 裴钱笑道:“我拦着暖树姐姐和小米粒,让她们在霁色峰的山脚门口那边等着师父呢。” 陈平安笑着点点头,“是今天?” 裴钱使劲点头,“更多人,都在祖师堂门口那边了,都到了。小师兄都赶来了,这会儿估计还趴在地上打盹呢。” 如果不是魏山君施展了山水禁制,估计这会儿整个北岳地界,都察觉到自家霁色峰的气象异样了。 陈平安关好屋门和院门,站在泥瓶巷内,说道:“跟上。” 一袭青衫扶摇而起,一袭黑衣尾随其后。 两人飘然落在霁色峰的山门口。 粉裙女童和黑衣小姑娘,一个从莲藕福地返回,暖树施了个万福,喊了声老爷,一个咧嘴笑得簸箕大了,怎么都合不拢嘴。 陈平安眯眼而笑,一手一个小脑袋,轻轻揉了揉,微笑道:“走,上山去。” 当头别玉簪的一袭青衫现身台阶顶部,才发现霁色峰祖师堂外,竟然多达数十位自己的学生,弟子,落魄山供奉,客卿,以及各自的再传弟子,和朋友。 比起第一次霁色峰祖师堂,要多了太多人。 陈平安缓缓向前,最终停下脚步,他一时间有些神色恍惚。 裴钱带着暖树和小米粒快步向前,走向人群,再一起转身面朝陈平安。 山风阵阵拂过,一袭青衫背剑,大袖飘摇。 面对着眼前众人。 山主陈平安面朝众人,猛然抱拳致礼。 对面众人,肃然回礼。 陈平安率先跨过祖师堂大门。 霁色峰祖师堂内。 悬三幅挂像,文圣,齐静春,崔诚。 一袭青衫站在最前方,双手持香。 陈平安身后。 是学生崔东山,弟子裴钱,学生曹晴朗。 落魄山掌律长命,账房韦文龙。 山巅境武夫朱敛,远游境卢白象,金丹瓶颈剑修隋右边,远游境魏羡。 陈灵均,陈如初,石柔。 落魄山护山供奉,右护法周米粒。 蒋去,张嘉贞。赵树下,赵鸾。 岑鸳机,元宝,元来。真名周俊臣的阿瞒。 仙人境剑修姜尚真。远游境巅峰种秋。玉璞境瓶颈剑修米裕。元婴剑修崔嵬。 记名供奉,目盲道人贾晟,赵登高,田酒儿。北俱芦洲披麻宗元婴修士杜文思,金丹剑修庞兰溪。 狐国之主沛湘,元婴水蛟泓下,棋墩山云子。 九位剑仙胚子,何辜,于斜回,程朝露,纳兰玉牒,姚小妍,虞青章,贺乡亭,白玄,孙春王。 观礼之人。 刘羡阳。还有李二,李柳,韩澄江。林守一,于禄,谢谢,董水井。 北岳山君魏檗。太徽剑宗刘景龙,弟子白首。龙泉剑宗开山大弟子董谷。鳌鱼背刘重润。老龙城范二,桂夫人,弟子金粟。孙嘉树。浮萍剑湖嫡传陈李,高幼清。春幡斋剑仙邵云岩,倒悬山酡颜夫人。书简湖真境宗李芙蕖,周采真。披麻宗财神爷韦雨松。彩雀府府主孙清,弟子柳瑰宝。云上城徐杏酒,记名供奉桓云。皑皑洲剑仙谢松花,弟子举形,朝暮。风雪庙大剑仙魏晋。指玄峰袁灵殿。金乌宫元婴剑修柳质清。中土神洲郁狷夫,邵元王朝林君璧。 今天的霁色峰祖师堂内。 剑修极多,武夫极多。 而那个站在最前方的山主,远游归来的陈平安,既是剑仙,也是止境。既是宝瓶洲落魄山的山主,也是曾经剑气长城的隐官,更是浩然天下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 很快整座浩然天下,就会知道那个隐官陈十一,叫陈平安。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六十四章 祖师堂内 四十三位霁色峰祖师堂谱牒人氏在前,三十六位观礼之人在后,跟随山主陈平安,敬香拜挂像,作揖三拜,然后各自按照礼敬顺序,插入香炉,陈平安作为东道主,还需要与每一位观礼之人还礼致谢,光是此事,就耗去了足足三刻钟。 三幅挂像下,一桌两椅,一张空悬,一张属于陈平安,陈平安始终没有落座,一袭青衫的男子,背朝挂像,面朝祖师堂大门方向,与上香的众人一一还礼,三十多位观礼客人,要么与山主微笑点头致意,哪怕言语,也极为言简意赅,至多轻轻道贺一声,没有谁会在这种关头,与陈平安过多寒暄客套。 在谱牒上姓名为陈如初的暖树,因为担任山水唱诵的香使女官,所以得以站在陈平安身边,她需要喊出观礼上香客人的名字、宗门山头,最后跟随山主一起与那位客人还礼。 陈平安率先落座,主客双方随之纷纷落座,井然有序。 今天霁色峰祖师堂的座椅,分为三种。第一种当然是有资格参与霁色峰祖师堂议事,属于在落魄山祖师堂已经拥有一张“雷打不动”的座椅,除了山主陈平安,还有学生崔东山,开山大弟子裴钱,学生曹晴朗。 此外还有大管家朱敛。护山供奉周米粒。隋右边,卢白象,魏羡。周肥,种秋,郑大风。陈灵均,陈如初。 当然这类椅子,会在今天增添几张。例如掌律长命,账房韦文龙。米裕,供奉崔嵬,沛湘,泓下。 再就是虽然列入祖师堂山水谱牒,但是按照辈分属于再传的嫡传弟子,例如岑鸳机,元宝元来等人。再就是一般的供奉、客卿,例如骑龙巷贾晟师徒三人,披麻宗杜文思、庞兰溪。而落魄山的记名客卿。 最后便是那三十多位来自浩然各洲的观礼客人。 后两种椅子,只会在今天这样的日子搬出,供人落座。 今天霁色峰祖师堂必然会多出一大拨客卿,都从观礼客人当中来。 陈平安独自一人,坐在挂像下的椅子上,望向刚刚从中土神洲赶回宝瓶洲的学生崔东山,点点头。 崔东山破天荒将一袭雪白法袍,换成了儒士青衫,站起身,轻声道:“裴钱,曹晴朗。” 裴钱和曹晴朗同时起身。 陈平安一样站起身,崔东山将从文庙取来的金书、玉牒,分别递给裴钱和曹晴朗,然后刚要挪步前行,要将一件从文庙请出的礼器交予先生,陈平安却轻轻摇头,只是从袖中取出了一摞书籍,崔东山会心一笑,也就无所谓这点规矩礼仪了,霁色峰祖师堂内都是自家人,没人会去文庙那边碎嘴。 金书玉牒,投书于天,化作一股清气,埋牒在地,与山水气运相融,分别用以昭告天地,一洲山河。 中土文庙赠送一件礼器,供奉在宗门祖师堂。 陈平安也没有坏了这个规矩,只是却添了自家先生的著作,一并供奉起来。 曹晴朗从崔东山手中接过金书,朗声诵读内容,不过百余字,都是照搬一套古老礼制的文字。 裴钱接过玉牒后,有样学样,读了遍玉牒上边的文字内容。 无论是落魄山谱牒,还是观礼之人,都早已再次起身。 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繁文缛节。 然后曹晴朗和裴钱并肩走出祖师堂,一个御风往高处,一个去往山脚。 两人在大门外碰头,一起返回祖师堂,先后说了一句“礼毕。” 最后陈平安和崔东山,分别将一摞书籍和文庙礼器搁放在桌子上。 陈暖树嗓音清脆道:“礼成!” 宝瓶洲落魄山即刻起,就已经跻身浩然宗门之列。 今天祖师堂聚会,所有观礼之人的所观之礼,当然就是落魄山的提升宗门之浩然头等大礼。 浩然天下一般的仙府山头,想要跻身宗门,如果没有上宗的运作,一般流程,就是由祖师堂所在王朝的皇帝陛下,先与中土文庙,举荐建议,提升为宗门候补,在坐镇一洲天幕的某位陪祀圣贤认可之后,再交由中土文庙审查、勘验,文庙正副三教主、三大学宫祭酒,负责一同批复此事,最终交由礼圣决断,七位儒家圣贤,只要其中有一人不点头,就休想跻身宗门,当然历史上也曾有六人都已点头、唯独礼圣不点头的情况出现,只不过这种情况在万年历史上,只出现过两次。 书简湖真境宗,因为上宗是桐叶洲玉圭宗,又有荀渊的巧妙筹划,就其实与大骊宋氏皇帝关系不大,这其实是有些坏规矩的,所以姜尚真和韦滢先后两任下宗宗主,无论个人的脾气性情、境界、手腕如何,在书简湖那边当家做主,都显得极为隐忍,重视与大骊铁骑的关系修缮,力求入乡随俗,将功补过。 而阮邛的龙泉剑宗,以及昔年的宗门候补,正阳山和清风城,三者就都需要大骊王朝皇帝宋和的举荐,最终也都顺利成为宝瓶洲最新的宗门,据说正阳山甚至已经着手准备筹备下宗多年,只是中岳山君晋青对此事始终态度模糊,大骊宋氏庙堂那边,京城皇帝与陪都藩王之间,也好像有些异议,皇帝宋和的意思,是正阳山的战功虽然不太够,但是既然正阳山已经与神诰宗、云林姜氏和老龙城在内的众多势力,借来不少,就不妨顺水推舟,再扶持正阳山一把。 但是本该与正阳山关系更为亲近的藩王宋睦,却说正阳山哪怕缝缝补补,在大骊山水功劳簿上边凑齐了足够的战功,但是依旧缺了一大笔功德,哪怕我们宋氏举荐给了中土文庙,一样极有可能会被打回大骊,批复以“再议”二字。今时不同往日,已经是太平盛世了,不应该将正阳山喂得太饱,容易让其余宗门候补山头心怀怨怼,认为大骊王朝太过偏心。 宋睦在寄往京城御书房的那封密信上,末尾写了一句话,除非正阳山的剑修,敢去蛮荒天下开疆拓土,凭此战功积攒功德。 不管如何,落魄山终究是成为了宗字头山门。 就当下这一刻而言,落魄山还会是浩然天下最“年轻”的一座宗门。 陈平安轻轻松了口气,抬手虚按两下,笑道:“都坐都坐,今天都是自家人,接下来我们都随意些,只要别袒胸露腹,或是脱鞋子盘腿坐,都没什么讲究了。” 在所有人都落座后,陈平安才坐下,笑望向落魄山右护法,轻声道:“米粒,端茶。” “得令!” 周米粒左右肩头一晃,赶紧滑下有些显大的椅子,挺直胸膛,小姑娘满脸涨红,总算轮到自己露面了,她今天可是又多出了一个官职,茶水官!负责给祖师堂所有人端茶送水,多有面儿?!暖树姐姐和景清都才是帮忙打下手的茶水副使嘞。一个黑衣小姑娘,立即带着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开始给所有人分发茶水,陈灵均负责从方寸物当中取出茶水,一手托一个茶碗,小米粒和暖树负责递茶给人。 刘羡阳从小米粒接过茶水的时候,笑呵呵道:“哑巴湖的大水怪,名气真要比天大了。” 周米粒瞪了眼刘羡阳,自己又不是那种计较虚名的,只是小姑娘一个没忍住,满脸笑容。刘羡阳伸手去揉小姑娘的脑袋,给周米粒赶紧拿脑袋撞开,快步去给下一位客人恭谨端茶。 陈平安只是象征性喝了一口茶水,就放下茶杯。 落魄山的山水谱牒抬升一个大台阶,从原本的大骊礼部归档,变成了被中土文庙记录在册,落魄山显然有意无意绕过了大骊王朝。没有与大骊宋氏借力,讨要那份举荐,落魄山这边只是飞剑传信京城礼部,算是与大骊朝廷说了有这么件事,打过招呼而已。 观礼一事,陈平安其实只能算不陌生,因为只有一次。而登山之人,除了山泽野修,山上的谱牒修士,观礼次数,本都不该如此少。越是大宗门大仙家,观礼的机会和次数就越多。早年陈平安只是游历青鸾国,路过青要山的金桂观,金丹地仙的老观主张果,当时要收取九位谱牒弟子。 相较于金桂观的收徒,霁色峰祖师堂,哪怕是跻身宗字头的大典,其实已经算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同样是跻身宗门仪式,清风城和正阳山,几乎都是从早办到晚,期间只是“请出”金书玉牒和文庙礼器这一件事,听说就耗费了两个时辰,宗门庆典,礼诵观礼客人各自就位落座,那位祖师堂唱诵官,都会用上类似道门青词宝诰的拖腔,极缓极慢,而那不过百余字的金书玉牒,在礼官捧出诵读之前,都会有各类兴师动众的庆贺仪式,作为铺垫,例如正阳山剑修的联袂祭剑,用以祭奠祖师堂历代祖师,还要营造出各种祥瑞气象,从六种到九种不等。再通过山水阵法,以及开启的镜花水月,传遍一洲山上仙家。此外光是提供给观礼贵客的仙家茶水、山上瓜果一事,以及沿途栽种奇花异草,仙鹤灵禽齐鸣在天,祖师堂礼制处,就会精心筹备个最少月余光阴,为此消耗神仙钱的颗数,更是以谷雨钱计算。 而落魄山这边,就是清茶一碗待客而已。 刘羡阳,莫名其妙跌了一境,但是无论本命飞剑,体魄神魂,气府经脉,都没有任何损伤,就只是一粒元婴,有等于无,极其古怪,阮邛才会答应让他留在铁匠铺子那边养伤。 刘羡阳每次望向陈平安,都笑眯眯的,每次视线交汇,陈平安都摆出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表情。 北岳山君魏檗,是宝瓶洲历史上的第一位上五境山君,如今又是首位等同于仙人境的大山君。 所以前些年披云山又办了一场名正言顺的夜游宴,因为大战落幕后,各有战功捞到手,大骊多有封赏,所以各路谱牒仙师、山水神祇,原本干瘪的钱袋子又鼓了起来,北岳地界,不至于砸锅卖铁,哀鸿一片。 太徽剑宗,上任宗主韩槐子,战死于剑气长城。掌律老祖黄童,战死在宝瓶洲中部战场。都死在了异乡。 以至于如今整座宗门,就只有宗主刘景龙这一位上五境剑仙,玉璞境。弟子白首,金丹剑修。结丹后得以开峰,成为翩然峰新任山主。 白首今天觉得有些奇怪,剑气长城的九个小屁孩里边,有个叫白玄的小家伙,总瞅自己,好像跟自己很熟的样子。 金乌宫柳质清,云上城徐杏酒,都坐在刘景龙附近,两人都曾去往翩然峰,找太徽剑宗的年轻宗主喝过酒。如今刘景龙享誉两洲的酒量,徐杏酒和柳质清都功劳不小。再加上之后女子剑仙郦采、老武夫王赴愬等人的推波助澜,算是有了个定论,刘剑仙要么不喝,只要开喝,酒量就无敌。 所以这次登门做客,刘景龙既是为落魄山道贺,也要与陈平安道谢。 龙泉剑宗的开山大弟子董谷,也就是刘羡阳的大师兄,如今是元婴境,却非剑修。师妹徐小桥,金丹境剑修。谢灵,元婴境剑修,同时精通符箓、阵法。跻身宝瓶洲年轻十人,而且这些年中,名次不断提升。如今已经超过了风雷园剑修刘灞桥。 年轻十人。为首之人,真武山马苦玄。除了龙泉剑宗嫡传谢灵。还有元婴剑修刘灞桥。云林姜氏,元婴修士姜韫。观湖书院,当过三次君子的贤人周矩,在君子贤人两个头衔上来来回回的,乐此不疲。真境宗,金丹瓶颈剑修隋右边,此外的年轻十人,都是在大战当中崛起的新面孔,例如马苦玄的师伯,兵家修士余时务。 宝瓶洲还有候补十人。其中有正阳山一位少年剑修,剑仙胚子,名为吴提京,在正阳山跻身宗门之时,少年同时被正阳山山主收为关门弟子。 宝瓶洲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总计二十位修道天才,落魄山这边幸好还有个隋右边,占据一席之地。 董谷坐在风雪庙大剑仙魏晋一旁,毕竟风雪庙算是龙泉剑宗的“娘家”,而魏晋如今又是当之无愧的宝瓶洲剑修第一人,董谷在魏晋这边,自然十分恭敬。而在山上一向清高到孤僻的魏大剑仙,对这个山泽精怪出身的龙泉剑宗大弟子,也算破例了,言语虽然不多,但是带着几分笑意。要知道魏晋是出了名的不会与人客气,哪怕是回到风雪庙,魏晋一样只去神仙台。 先后两场问剑天君谢实,在剑气长城和宝瓶洲两处战场问剑大妖,都是一言不发,唯有递剑而已。 孙氏家主孙嘉树,和桂夫人的唯一嫡传金粟,已经结为夫妻,也是一双山上道侣了。 趴地峰火龙真人的爱徒张山峰,正在闭关,所以未能出席观礼,按照指玄峰袁灵殿的说法,小师弟张山峰,此次洞府境跻身观海境。当年青鸾国一别,张山峰都还不是中五境修士。 观礼落魄山的袁灵殿之外,几位师兄,连同师父,一起为张山峰“护道”。闭关求观海……一位飞升境的火龙真人,白云一脉祖师,桃山一脉,太霞一脉,都在洞窟门外为一位洞府境修士护道…… 这种事情,估计也就趴地峰做得出来。不过所谓的护道,其实也就是几位师兄弟陪着师父他老人家一起唠嗑,摆好桌子,备好酒水,佐酒菜来几碟,瓜果一大盆,赏赏月色,看看风雨,静待师父的诗兴大发,打油诗来那么几首,然后一个个眼神真挚,拍案叫绝……袁灵殿不顺眼那两个溜须拍马的师兄很多年了,尤其是这次,原本他都备好了笔墨纸砚,总觉得肯定可以扳回一局,不曾想师父要他来落魄山观礼,结果没能派上用场。 李希圣带着书童崔赐,正在游历流霞洲的天隅洞天。 钟魁,与骸骨滩鬼蜮谷的京观城城主高承,在从蛮荒天下托月山重返浩然的亚圣护送下,跟随那个鸡汤老和尚,一起去了西方佛国。 白帝城城主的关门弟子顾璨,如今身在扶摇洲,据说因缘际会之下,被他找到了一处小洞天秘境,正在闭关炼化。 披麻宗宗主竺泉,去了中土上宗。 邵云岩与酡颜夫人联袂云游,来到了宝瓶洲。邵剑仙当年让刘景龙和水经山卢穗一起,帮忙带走春幡斋那串葫芦藤,当年结出的十四颗小葫芦,最终瓜熟蒂落,春幡斋运道极好,竟然比预期的七枚养剑葫,远远要多,多达十枚养剑葫。除了七枚都早已预定出去,所以邵云岩如今手上还有额外三枚品秩极高的养剑葫,此次观礼的庆贺礼物,就是一对养剑葫,寓意好事成双,同时算是帮了囊中羞涩穷光蛋的酡颜夫人一个大忙。不然酡颜夫人这一路,走得惴惴不安,登山之前,差点就要转头就走,打算留在小镇那边,打死都不敢见那位隐官大人了,邵云岩临时送她一枚养剑葫,酡颜夫人这才有胆子登山恭贺落魄山。 林君璧和郁狷夫,是被崔东山“顺路”带来落魄山。 落魄山这次没有邀请春露圃修士。 趁着所有人都喝茶的间隙,陈平安与崔东山快速心声言语,才知道这位学生这趟中土文庙之行,确实很忙。 崔东山从桐叶洲大泉王朝动身,跨洲远游,先是去了趟功德林,见到了先生的先生,祖师老秀才,好得很,在那边与一个被誉为“天下儒者宗”的董老夫子,还有北俱芦洲旧鱼凫书院的山长周密,仨臭棋篓子经常下棋。然后崔东山得了祖师爷的授意,先留下了那方藏书印,再得了祖师爷的口信,以及董老儿的一封书信,去礼记学宫找大祭酒。 而茅小冬辞去大隋山崖书院的副山长,进入三大学宫之一的礼记学宫,担任司业一职,仅次于大祭酒。按照山上好事者以山水官场的算法,学宫司业一职,低于祭酒,却要略高于七十二书院的山长,贤人君子,再“正人”君子,书院山长,学宫司业,学宫大祭酒,陪祀圣贤,文庙副教主,文庙教主,这就是儒家文庙相对比较按部就班的“官场进阶”了。 茅小冬带着李宝瓶,李槐。还有一拨学宫儒生,一路南下,先后游历婆娑洲,雨龙宗,剑气长城。 如今一行人应该身在剑气长城了,山水迢迢,所以错过了这场观礼。 崔东山与那学宫大祭酒一合计,就以礼记学宫茅司业的名义,举荐落魄山提升宗门。 崔东山还七弯八拐,找到了一位文庙老圣贤,辈分极高、功德极大的伏胜。于是手中就又多了一封举荐信,最后加上即将赶赴桐叶洲担任一座书院山长的周密。山长,司业,陪祀圣贤,三封举荐信在手,再跑去中土文庙,找到了副教主韩老夫子。最终三位正副教主和三位学宫大祭酒,在文庙聚头议事,其中有两人希望“再议”,理由是既然落魄山的山主,按照你崔东山的说法,就“只是元婴剑修和九境武夫”,提升宗门,于礼不合。 气得崔东山差点撒泼打滚,结果礼圣现身,只说了句,不用再议了。 那么自然就是不用再议了。 等到周米粒三个端茶,所有人又都喝过了茶水。 裴钱和曹晴朗已经搬了一条桌椅,摆放在陈平安和长命道友的位置中间,是为提笔记录谱牒一事而准备,因为长命、米裕和韦文龙在内一大拨谱牒修士,由于陈平安太多年不曾返回家乡,其实尚未真正记录在霁色峰祖师堂的山水谱牒,所以今天就要补上,陈平安起身走向那张书案,笑道:“山水谱牒记录名字一事,按照山上规矩,本该是掌律执笔,我们落魄山,比较小门小户,先前都没来得及设置掌律一职,所以今天我先代劳,等到我亲自为长命在谱牒上记名,再让掌律长命坐在这边。” 虽然裴钱在内三位陈平安嫡传,敬香之时,所站位置,仅次于山主陈平安,但是落魄山的座椅安置,最为靠近陈平安那张“头把交椅”的,却是长命道友,账房韦文龙,然后才是曹晴朗他们三个。 这就是山上规矩。掌律,财库账房,首席供奉,坐这三个位置,祖师堂交椅都会极为靠前。 长命道友站起身,她先与山主作揖拜礼,然后与众人再作揖致礼。 其实所有离着落魄山比较远的观礼之人,都很好奇这位身穿一件雪白长袍、笑容和煦的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够脱颖而出,一举成为落魄山的掌律。 落魄山的掌律祖师,分量到底有多重,在座观礼之人,哪怕是老龙城女修金粟,像她这样找了个好师父、又找了个好丈夫,所以始终不太需要理会山上事的人物,一样心里有数,很有数。陈平安本来就是一个出了名喜欢讲道理的人,而落魄山的掌律祖师,就意味着是落魄山上,唯一一个在名义上“道理”与山主陈平安一样大、甚至某些关头还要道理更大的超然存在。 陈平安在那本落魄山谱牒第一页的“掌律”一栏,写下“长命”二字。 然后陈平安笑着就搁笔起身,长命走向那边,代替陈平安落座掌笔。 紧接着是落魄山泉府府主,韦文龙。 韦文龙起身先与陈平安抱拳致礼,然后与众人行礼,最后抱拳不放,望向那位传道恩师,春幡斋剑仙邵云岩。 邵云岩大笑着站起身,执平辈礼,与昔日弟子韦文龙,抱拳还礼。按照山上规矩,霁色峰祖师堂内,与双方今天出了大门,礼数可以分开算。 邵剑仙是真没有想到自己这位修行资质一般的嫡传,能够成为落魄山的账房先生,隐官大人的左膀右臂。 酡颜夫人瞥了眼满脸红光的邵云岩,有些不是滋味,同样是倒悬山四大私宅,春幡斋大概是取名取得好,如今倒是最为最春风得意了。 她立即收敛视线,正襟危坐,原来是那位年轻隐官笑眯眯望向了自己。 浩然天下四位夫人,如今落魄山祖师堂内,竟然就有两位,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桂花岛的桂夫人。 掌律长命、泉府韦文龙之后,是前不久刚刚从披云山辞去客卿职务的剑仙米裕。 之后是元婴剑修崔嵬,账房一脉的张嘉贞,符箓修士蒋去。赵树下,赵鸾。裴钱的开山大弟子,绰号阿瞒的周俊臣。 这些年都身在莲藕福地修行的元婴狐魅沛湘,元婴水蛟泓下,刚刚结金丹的云子。 以及九位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 在这之后,又有三桩礼仪。 第一件,是剑修郭竹酒,在位于祖师堂谱牒第二页的“宗主嫡传”,将她的名字记录在册,成为山主陈平安的嫡传弟子。 第二件,年轻武夫赵树下,一样是拜师陈平安,正式成为山主陈平安的又一位嫡传弟子。 即刻起,陈平安的嫡传弟子当中,就有了崔东山,裴钱,曹晴朗,郭竹酒,赵树下,总计五人。 第三件,周俊臣,拜师裴钱,其实就等于同时成为了陈平安的再传弟子。 拜师礼,需要弟子磕头,师父喝茶。 与弟子裴钱各自收徒后,陈平安先后喝过了一杯赵树下的拜师茶、周俊臣的一杯拜祖师茶。放下茶杯后,陈平安笑道:“诸位,我们落魄山聘请客卿一事,我们不如趁热打铁,今天都敲定下来吧?” 如果不是碍于山水规矩,陈平安这会儿已经让崔东山去关上大门了。 有些是身在文圣同一文脉之内的读书人,无需锦上添花,比如林守一,于禄,谢谢,董水井。 魏檗是北岳山君,刘景龙是一宗之主,刘重润是一岛之主,孙清是彩雀府掌门,徐杏酒是云上城城主,于礼不合,只能作罢。 有些是生意往来的盟友,不用画蛇添足,免得混淆不清,难以明算账,例如老龙城范二,孙嘉树,披麻宗韦雨松。 所以最终成为落魄山记名客卿的人选,分别是邵云岩,酡颜夫人,桓云,谢松花,柳质清,李芙蕖。 还有风雪庙魏晋,指玄峰袁灵殿,这两位其实对于担任客卿,并无想法,但是都被陈平安分别以理服人,动之以情,改变了主意。说服魏晋,不难,你魏大剑仙好歹接受过我师兄左右的剑术指点,这点面子都不给的话,说不过去。至于指玄峰袁前辈,是看在小师弟张山峰的面子上,加上本身就与陈平安又相熟,就答应下来。 最后一个,是以心声与隐官大人言语,主动请求担任客卿的浮萍剑湖“小隐官”陈李。 陈李与那白首是差不多的感觉,有些奇怪,为何那个名叫白玄的剑仙胚子,好像眼神里边,透着一股十分没道理的亲近。 而白首又要比陈李更加识趣些,更有危机意识,觉得那个裴钱金字招牌一般的脸色和笑意,愈发让人毛骨悚然了。 白首打定主意,要跟那个白玄离得远一些,免得被殃及池鱼。要知道裴钱第二次游历中土神洲,去与曹慈问拳之前,她再次路过北俱芦洲太徽剑宗的时候,白首那会儿刚刚跻身金丹剑修,在翩然峰走不开,就刚好遇到了登山做客、久别重逢的裴钱,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知怎么的,裴钱与姓刘的聊着聊着,就扯上了他,当时白首掂量了一下自己,又见她裴钱个儿挺高啊,可惜瘦竹竿似的,不像是个拳重的,白首就觉得自己跻身了金丹,不敢说稳赢裴钱,一战之力终究该有了,就大摇大摆与裴钱切磋了一场,结果就是裴钱负责一拳,他负责倒地不起,口吐白沫,一个金丹剑修,躺地上抽搐不已,跟武夫走桩似的。 等他晕乎乎躺床上醒过来,裴钱跟姓刘的随便找了个由头,已经跑路了。白首当时悲从中来,卷起被子,继续蒙头装睡。 在陈平安已经很心满意足的时候,李柳突然笑着心声言语,说她也要担任落魄山的客卿。 陈平安当然没法拒绝。 而李柳虽然脸色惨白,大病未愈的模样,愈发显得柔柔弱弱,可是这位看似弱不禁风的李柳,哪怕跌境,依旧是一位仙人。 而崔东山曾经说过,同境修士,李柳,姜尚真,都是那种最为难缠的仙人,当然还要加上一个当年的稚圭。比起一般意义上的大剑仙,比如墨家许弱,风雪庙魏晋,只会更加难缠。 狐国之主沛湘,她的惴惴不安,大概丝毫不输酡颜夫人。 她担心今天这么大的一场观礼过后,人多眼杂,明天清风城就知道了她和整座狐国的踪迹。 她不是害怕清风城许浑的兴师问罪,一位玉璞境的兵家修士,就算来了,又能如何?落魄山要留客,估计许浑就不用走了。 沛湘只是担忧那位许氏妇人幕后之人的手段。 走江化蛟的泓下,是第一次正式见到那位年轻山主,面对一位神色对她极为和善的陈平安,元婴泓下内心深处,却泛起一种天然的敬畏。 座位相邻的沛湘和泓下,两位堂堂元婴境大修士,她们发现对方好像都比自己更紧张,心境反而逐渐平静起来。 谈妥了客卿一事。 落魄山观礼,就告一段落。 接下来祖师堂还需要关起门来议事,涉及宗门机密,陈平安就送客到祖师堂大门,所有观礼客人,都下榻在霁色峰半山腰一大片仙家府邸当中,等到议事完毕,陈平安肯定还需要一处处宅子拜访过去。 落魄山拥有三座山峰,主峰集灵峰,也就是竹楼、山巅祠庙的那座,这座建造有祖师堂的霁色峰,其实是次峰。 因为是祖师堂议事,许多落魄山再传弟子、一般供奉一样需要离开,跟随观礼客人们一起下山。哪怕是陈平安嫡传的赵树下,因为资历不够,今天依旧无法留下。但是对于一个如今才四境武夫的年轻人来说,依旧是梦游一般拜师,梦游一般离开,直到现在,年轻武夫还没有回神还魂,因为事先落魄山根本没有人告诉他,今天自己会成为陈先生的嫡传弟子。 赵树下转头对一旁的赵鸾轻声道:“鸾鸾,我不是做梦吧?” 姿容极美的年轻女子,身穿一袭彩雀府仙家法袍,笑道:“打自己一拳,吃疼就不是做梦。” 赵树下叹了口气,“早知道这样,就该与陈先生说一声的,把我换成你多好,你资质多好,如今都是龙门境了,我练了两百万拳,才跌跌撞撞跻身的四境武夫。” 不曾想赵鸾却一双漂亮眼眸眯成月牙儿,好像自己没有成为陈先生的嫡传弟子,她更开心些。 刘羡阳自然要与大师兄董谷同行,带上个风雪庙大剑仙魏晋。 桂夫人和酡颜夫人联袂而行,说着些女子之间的悄悄话。 邵云岩找到了刘景龙,自然而然就认识了柳质清,徐杏酒和老真人桓云,一行人,其实都算北俱芦洲同乡,谈笑风生。 陈李带着高幼清,还有举形和朝暮,四位更早离开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以及其余九位跟随隐官大人一起来到落魄山的孩子。 还是一大拨同乡。 林守一在内的四位同窗,并肩而行。 走在他们前边的,是止境武夫李二,仙人李柳,下五境练气士韩澄江,如今是一家人了。 刘羡阳与魏晋聊完,快步跑到林守一和董水井这边,一手搭住一人肩膀,然后笑嘻嘻喊了声韩澄江。 韩澄江脸色僵硬,身体紧绷,转过头,与刘羡阳挤出一个笑脸,目不斜视。 当过齐渡庙祝的林守一眯起眼,赊刀人董水井扯了扯嘴角。 读书人韩澄江立即额头渗出汗水。 其实花翎王朝是北俱芦洲屈指可数的大王朝,而韩氏又是花翎王朝的“太上皇”,地位有点类似中土郁氏,韩澄江作为韩氏嫡出,其实也算出身浩然天下的头等钟鸣鼎食之家,只是人在异乡,人生地不熟的,心里难免没个着落,他倒是半点不介意吃腌菜喝劣酒,每天做些挑水砍柴的活计,反而乐在其中,只不过委实是被小镇唯一结识的好朋友刘羡阳给吓跑了,按照刘羡阳的说法,那林守一和董水井打小就是家乡的混世魔王,喜欢半路给人套麻袋拽农田里拳打脚踢一顿,韩澄江不怕吵架,但是怕打架啊,要是鼻青脸肿的回了宅子那边,韩澄江就算自己不觉得丢脸,可是丈母娘最好面子,街坊邻居更是一个比一个耳报神,他能咋办?说是路上摔的? 等到李柳微微转头,向后望去,林守一与董水井立即云淡风轻,移开视线。 彩雀府孙清带着嫡传柳瑰宝,与真境宗元婴女修李芙蕖,她的嫡传周采真,一起走在刘景龙那一行人的身后。 白首知道这里边的玄机,身后孙府主与那水经山的卢穗,都是北俱芦洲十大仙子之一,又都鬼迷心窍爱慕姓刘的,然后春幡斋邵剑仙又与卢穗的师父,是有缘无分的半个道侣,所以这会儿先后两拨人,咫尺之隔,却杀机四伏。 范二,孙嘉树,金粟,与披麻宗财神爷韦雨松谈事情。 山君魏檗,女子剑仙谢松花,指玄峰袁灵殿,郁狷夫,林君璧,五位却来自四洲,相谈甚欢。 同出“骑龙巷一脉”的两座铺子,石柔,小哑巴阿瞒,目盲道人贾晟,赵登高,田酒儿。再与当过二掌柜伙计、又在骑龙巷打过杂的张嘉贞和蒋去,一起下山。 老道人抚须而笑,神清气爽,没法子,如今又升官了,拦都拦不住,落魄山供奉分出了个三等,他是躺着躺着,就享着了二等供奉的福。 到了半山腰的住处,霁色峰这片仙家府邸,与落魄山后山那片鳞次栉比的建筑,都是靠着当年供奉周肥掏的腰包,花了十多颗谷雨钱打造而出。每一处宅子,都是大管家朱敛亲自构图,亲自督造,不愧是在藕花福地编撰过一部《营造法式》的老厨子。相较于集灵峰竹楼附近的那片府邸,可谓后来者居上,但是谁都清楚,算不算落魄山真正的“老人”,还是得看在竹楼那边,有没有一处确实不值钱的“小破宅子”。这就跟与落魄山熟不熟,就看磕不嗑得上瓜子是一个道理。 所有观礼客人,都发现原先走在路上闲聊的队伍,几乎都不用如何分散,因为下塌处,都相邻。所以大多继续拣选某处宅子,继续闲聊。修道之士,山上各自修行,又来自浩然天下的四面八方,像今天这样相聚碰头的机会,其实不多的。 而这些,都是小暖树与老厨子、韦账房仔细商议过后的细致安排,光是用掉的纸上草稿,小管家陈暖树就填满了一个纸篓。 因为要参加祖师堂议事,暖树先前就将好几串钥匙交给了田酒儿和小阿瞒,酒儿姐姐从来细心,别看阿瞒像个小哑巴,其实脑子很灵光的。 而真名周俊臣的阿瞒,在山下,只与掌柜石柔关系好些,在山上,只与暖树会说几句话。哪怕到了师父裴钱那边,阿瞒依旧喜欢当哑巴。 在一座大院子里边,“小隐官”陈李,斜坐石桌,看着那个双手负后的“小小隐官”白玄。 陈李问道:“白玄,你观海境没?” 白玄如遭雷击,然后腹诽不已,你他娘的怎么跟小爷说话呢?你是剑气长城公认的小隐官咋了,跟在曹师傅身边混过几天啊? 高幼清有些替那个孩子打抱不平,埋怨道:“陈李,没你这样欺负人的,白玄如今还没十岁呢。” 少年举形坐在台阶那边,膝上横着一根绿竹杖,笑着看热闹。他如今是龙门境剑修,瓶颈,比陈李低了一个境界。 同样是谢松花嫡传的少女朝暮,却还只是刚刚跻身观海境剑修。 陈李一个斜眼,高幼清立即不说话了,陈李又问道:“先前在祖师堂里边,还有下山路上,你瞅个啥?” 白玄眼珠子一转,嬉皮笑脸道:“仰慕小隐官的风采。” 陈李说道:“以后好好修行。” 白玄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笑呵呵抱拳道:“小事一桩。” 纳兰玉牒与姚小妍都高幼清相熟,这会儿正一左一右蹲在高姐姐身边,都眼馋那只据说是裴钱姐姐赠送的小竹箱呢。 而虞青章和贺乡亭坐在了举形身边,用家乡话,问着皑皑洲的风土人情。 剑气长城说大很大,剑修、剑仙实在太多。说小又很小,其实就那么点人。 而且以前哪怕只是在家乡街巷打过照面的孩子,到了浩然天下,都会变得关系很好。 只有一个例外,就是已经率先挑选一间屋子,开始独自温养飞剑的小姑娘,孙春王。 霁色峰祖师堂内。 开始重新关门议事。 多余的椅子都已经撤去。 只有两张空椅子,看门人郑大风,山主嫡传郭竹酒。 其余都已纷纷落座。 宗字头的山主陈平安。 掌律长命,玉璞境。 泉府账房韦文龙,金丹境。 崔东山,仙人。 裴钱,山巅境圆满武夫。 曹晴朗,龙门境修士。 护山供奉周米粒,洞府境。 大管家朱敛,山巅境武夫。 隋右边,金丹瓶颈剑修。 卢白象,远游境武夫。 魏羡,远游境武夫。 种秋,远游境武夫。同时还是金丹地仙,儒家练气士。 陈灵均,走渎化蛟的元婴境。 陈暖树,在藕花福地炼化文运的龙门境。 “周肥”,仙人境,剑修。 米裕,玉璞境瓶颈剑修。 崔嵬,元婴剑修。 沛湘,元婴狐魅。 泓下,元婴水蛟。 霁色峰祖师堂内,此刻总计十九位。 上五境练气士,五位。陈平安,长命,崔东山,姜尚真,米裕。 远游境以及之上武夫,六位。陈平安,裴钱,朱敛,卢白象,魏羡,种秋。 元婴境修士,四位。陈灵均,崔嵬,沛湘,泓下。 这还是没有算上郑大风和郭竹酒。 这样的一个宗门,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庞然大物。 如一条蛟龙盘踞幽深古井中,正在缓缓抬起头颅。 除了缺少一位飞升境坐镇山头,落魄山其实没有任何缺漏可言。 最重要的,是落魄山的谱牒修士,都很年轻,年轻却境界高得匪夷所思。 陈平安一手双指抵住茶杯,轻轻旋转,开始闭目养神。 分心无数,念头四起,并不去拘束。 沛湘和泓下这两位新面孔,大气都不敢喘。崔嵬其实也并不轻松,这位年轻山主,到底是一人驻守剑气长城多年的那个隐官大人,还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如今更是浩然天下的一宗之主了。 陈平安缓缓睁开眼睛,笑道:“我很幸运,能够认识各位,并且成为同道中人。很荣幸,在座各位,能够出现在这霁色峰祖师堂。” 祖师堂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只有小米粒拍掌却无声。 陈平安眼神温柔,等到小米粒停下动作,这才继续说道:“近期我们落魄山,还是不会太过大张旗鼓,对外的说法,就是米大剑仙脱离披云山山水谱牒,鼎力支持我们落魄山,所以才得以一举晋升了宗门,至于外界信与不信,我们管不着。至于为何如此藏拙,一而再再而三,我稍后会与大家详细解释。” 米裕一脸呆滞。 姜尚真赞叹道:“多亏了米剑仙,才能瞒天过海得如此水到渠成,不露痕迹。” 崔东山使劲点头,“是啊是啊,米大剑仙不当这个首席供奉,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姜尚真一个发愣,打了个哆嗦,啥玩意?先前那封密信上,说好的板上钉钉首席供奉呢?说好的在你先生那边一哭二闹三上吊呢? 陈平安笑眯眯道:“所以今天议事,第一件大事,就是商议落魄山的首席供奉,到底有谁来担任。” 裴钱说道:“师父,首席供奉谁来当,我都没有意见,只听师父和掌律的意思。反正我建议周肥担任次席供奉,免得泄露了周肥的玉圭宗姜老宗主身份。” 玉圭宗的姜老宗主?就是那个桐叶洲的人,却在北俱芦洲扬名立万的那个姜尚真?最终那个几乎可算凭借一己之力,守住神篆峰的大剑仙? 陈灵均眼皮子直打颤,立即开始小心翼翼盘算,以往周肥兄弟几次来落魄山做客,自己有无半点冒犯的言辞、举动。 泓下和沛湘更是脸色微白。 姜尚真,玉圭宗上任宗主! 桐叶洲力挽狂澜第一人! 周米粒张大嘴巴,小姑娘赶紧转过头,对姜尚真投以最为诚挚的赞赏眼神,这个化名周肥的供奉,很阔以啊,只是瞧着也不显老啊。 好大出息,姜尚真不愧是姓周的人唉。 朱敛微笑道:“周老哥当这个次席供奉,很能服众的。谁不服,就是与我问拳,问拳我认输,但是还会坚持己见,除了周老哥,谁当次席我都不服气。” 卢白象附和道:“姜老宗主终究事务繁忙,担任我们落魄山的次席供奉,虽说大为屈才了,但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情。” 姜尚真哀怨不已,无奈道:“我半点不忙的啊。玉圭宗,真境宗,我都不是宗主了啊。” 一直双臂环胸打盹的魏羡,终于补了句:“我是粗人,说话直接,周肥你一看就一块飞升境的料,以后闭关少不了,首席供奉是一山门面所在,更需要时不时偷溜下山,去打打杀杀的,落魄山不好意思耽误周老哥的修行。” 米裕听得那叫一个胆战心惊,祖师堂之内,肯定是他最希望姜尚真来当那首席供奉了。给他个谱牒供奉就行,别说首席,次席都不用。 曹晴朗微微讶异,不过仍是给出自己的意见,“我觉得姜老宗主担任首席供奉,比较合理。再让米剑仙担任次席供奉,不过我们可以暂时对外隐瞒首席、次席两供奉的人选。” 姜尚真差点热泪盈眶,总算有人仗义执言了,果然还是要靠落魄山的这股清流,门风担当曹晴朗! 陈平安忍住笑,转头望向长命,“分歧很大啊,掌律怎么说?” 长命道友起身说道:“山主一言决之,长命只负责添补谱牒首席、次席一栏的空白。” 长命走向那张并未撤去的书案,重新取出那本霁色峰祖师堂谱牒,摊放开来,刚好翻到供奉篇首席、次席两页空白。 崔东山两只雪白大袖耷拉在椅把手上,煽风点火之后,就打定主意隔岸观火了。 一个臭不要脸铁了心要当首席,一个吓得剑心不稳打死不当首席。 这种情形,果然只有自家祖师堂才会有了。 至于姜尚真会不会埋怨他不厚道,他娘的这是祖师堂议事,跟我崔东山有半颗钱的关系吗? 陈平安突然笑着站起身,朝那姜尚真一抱拳,“恭喜周首席,以后有劳了。” 祖师堂内,除了姜尚真,几乎同时都站起身,朝姜尚真抱拳致礼,道贺连连。 被人一口一个剑仙大剑仙的米裕尤为真诚。 姜尚真抖了抖袖子,正衣襟,抱拳还礼,朗声笑道:“承蒙厚爱,受之有愧,德不配位,受之有愧啊。” 见那山主微微一笑,姜尚真立即改变口风,“既然众望所归,无一异议,我就挪座椅了啊。” 姜尚真起身拿起椅子,屁颠屁颠就将椅子搬到了长命、韦文龙之后的位置上,与此同时,崔东山,裴钱,曹晴朗在内所有人,都笑着跟着一起挪了位置。 一座祖师堂内的首席供奉,座椅位置自然极为靠前。 姜尚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转身笑道:“崔老弟,咱哥俩这就当邻居了啊。” 崔东山伸出手掌,姜尚真笑着轻轻击掌。 崔东山一把抓住姜尚真的手掌,轻声问道:“红包?不人手一个,过意不去吧?” 姜尚真说道:“一人两份,早就备好了的。” 裴钱揉了揉额头。 陈平安起身道:“东山,打开一幅整个小镇西边的山水画卷。” 崔东山打了个响指,祖师堂内浮现出一幅山脉起伏的堪舆图,云雾升腾,灵气流转,脉络清晰。 崔东山站起身,走到画卷边缘,伸出一根手指,画了一个小圈,将一块山河圈画起来,缓缓道:“山君魏檗所在的披云山在内,总计六十二座山头,龙泉剑宗占据神秀山,挑灯山和横槊峰。此外周边的宝箓山、彩云峰和仙草山,其实都是落魄山的藩属山头,只是租借给了龙泉剑宗三百年。龙泉剑宗此后又买下了四座山头,大体上是围绕祖山,阮邛将祖师堂搬迁到京畿以北的旧山岳地界后,如果不出意料,以阮邛的脾气,会将这四座山头租借、甚至有一定可能,选择直接卖给我们落魄山。作为当年落魄山租借三山的回礼。” 崔东山开始指指点点,“先生买入了落魄山北边的那座灰蒙山,与魏山君将那牛角山对半分,清风城许氏搬出的朱砂山,暂时租借给书简湖珠钗岛的鳌鱼背,蔚霞峰,位于最西边的拜剑台,以及位于最东边的真珠山,再加上陈灵均牵线搭桥买来的黄湖山,在先生远游期间,在朱敛的运作之下,我们落魄山又陆陆续续低价购入了香火山,远幕峰,照读岗。” 崔东山每次“指点”,大大小小的山根水运就会一一显化。 崔东山沉声道:“除了龙泉剑宗,龙脊山有那斩龙崖,风雪庙和真武山肯定都不会放弃,我们也不去多想。至于在衣带峰上修行的那拨仙师,祖师堂谱牒,其实位于梦粱国,与云霞山是邻居,前者在宝瓶洲属于二流仙家势力,而且比较垫底。只是与我们落魄山关系不错,所以一样不用多想。但是其余十余个仙家势力,没什么香火情,我们也不欺负他们……” 说到这里,崔东山望向姜尚真。 姜尚真微笑道:“买买买,卖卖卖,双方你情我愿,不就有了香火情?” 韦文龙说道:“泉府账簿上,其实略有盈余。” 陈平安终于插嘴,笑问道:“怎么个略有盈余?” 韦文龙立即站起身,报了一笔账。 与骸骨滩披麻宗、春露圃、彩雀府、云上城一线的商贸,再加上新开辟出来的披麻宗、浮萍剑湖、龙宫洞天的第二条商贸路线,还要再加上与红烛镇三江、董水井、老龙城范家、孙嘉树这第三条路线。此外,还有牛角山渡口、包袱斋的收入,以及上等品秩瓶颈的莲藕福地一大笔收入。 所以韦账房所谓的“略有盈余”,是落魄山还清了一大笔债务不谈,账面上还躺着三千六百颗谷雨钱的现钱。 关键在这之外,泉府账房里边,还有六百颗金精铜钱。 而一座莲藕福地与三条商贸路线的收益,源源不断。 陈平安想了想,起身走到画卷边缘,“总计六十二座山头,我们争取在百年之内,囊括至少半数。简单来说,就是除了魏山君所在的披云山,阮师傅的龙泉剑宗,风雪庙和真武山占据的龙脊山,衣带峰,此外,其余所有被那十数个仙家占据的山头,都可以谈,都可以商量。但是切记,既然是商量,就好好商量,强买强卖就算了,毕竟远亲不如近邻。能够连绵成片是最好,不成,就在宝瓶洲寻找几块藩属飞地。” 陈平安盯着画卷,自顾自缓缓道:“宝箓山、彩云峰和仙草山,不去说。落魄山是祖山所在,鳌鱼背已经租给了刘岛主,真珠山实在太小,牛角山是仙家渡口,泓下已经在黄湖山水底开辟水府,灵均和暖树的龙王篓,也在黄湖山那边炼化为山水大阵。那么现在空置闲余的山头,就有灰蒙山,朱砂山,蔚霞峰,拜剑台,香火山,远幕峰,照读岗。十年之内,开峰仪式就不去办了,七座山头,你们现在就可以挑选起来了。” 泓下起身颤声说道:“山主,我已经搬去了莲藕福地,在那边占据了一条江河,理该让出黄湖山,水府送给……云子好了。” 陈平安抬起头,笑望向泓下,摇头道:“不用,你的仙家机缘在那黄湖山,于公于私,你都不能让出黄湖山。” 泓下还要说话,陈平安摆摆手,“只管宽心,留下水府。” 泓下再不敢言语,赶紧施了个万福,“谢过山主。” 姜尚真感慨万分,还说不是一言堂?要是在那神篆峰祖师堂,得有多少人朝自己吐唾沫、砸椅子了? 陈平安轻声笑道:“泓下,不用如此拘谨,祖师堂议事,你是一份子,是有椅子的,在这里,道理最大,谁敢出了祖师堂给你穿小鞋,你只管找我,我亲自帮你评评理。” 崔东山点头道:“是啊是啊。” 陈平安气笑道:“我说的就是你,以后别有事没事就吓唬泓下。” 崔东山眼角余光瞥向那泓下,泓下下意识望向山主,刚收回视线望向山水画卷的陈平安,就只好又望向崔东山,崔东山只好举起两只袖子。 一直沉默的隋右边说道:“我想要那座拜剑台当做修行之地。” 陈平安摇头道:“不行。” 隋右边皱眉问道:“为何?” 陈平安随便找了个理由,“别处宗门,金丹开峰,我们落魄山得是元婴。” 拜剑台,陈平安心中是有人选的,崔嵬领衔,九位剑仙胚子,都留在那边。 隋右边不是剑气长城的剑修,不合适。 隋右边笑了笑。 陈平安知道隋右边为何如此,她破开金丹瓶颈,其实不难。如果真想要跻身元婴,当年飞升台,她就可以做到。只是不知为何,隋右边故意停滞境界。 陈平安补了一句,“你先别着急下决定。” 陈平安一拂袖子,收起那幅画卷,后退几步,站在椅子那边,一只手放在椅背上,说道:“落魄山之所以继续藏拙,原因有三个,第一,我当过十几年的剑气长城隐官,躲躲藏藏的仇家有不少,不一定全是妖族。第二,我早年有两桩私人恩怨,本命瓷一事,与龙窑督造的大骊王朝,杏花巷马苦玄的父母,有些死仇,牵扯很远,说不定北俱芦洲都有人参与其中。再就是当年清风城许氏联手正阳山,我和刘羡阳都差点被打死。第三,我作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身份很快就会水落石出,到时候利弊皆有,汹汹大势,到时候很多的麻烦,光靠飞剑和拳头,是不管用的,在这里,我先跟你们打好招呼,诸位都做好准备。当然,有我在,对方也不是那么轻松就可以得逞的。” “只是有需要各位出力的时候,我跟你们不会客气就是了。” 陈平安一手负后,一手轻拍椅背,“所以在这之前,我必须快刀斩乱麻,处理好手边就近的家务事,大骊宋氏,正阳山,清风城,主要就这三个。嗯,还要加上一个相对比较好处理的春露圃。所以我近期会亲自走一趟北俱芦洲。” 陈平安望向沛湘,狐国之主立即主动站起身。 陈平安笑了笑,“沛湘你安心留在莲藕福地,妥善处理狐国事务,天塌不下来。你既然成了我们落魄山的祖师堂供奉,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与清风城许氏的那点因果,我自会帮你斩断,不留半点隐患。但是事先说好,不用刻意为了讨好这座祖师堂,就去做些有损狐国利益的举措,完全没必要,我们落魄山,与一般山头,风气还是不太一样,比较讲道理,这么多年相处下来,相信沛湘供奉应该心里有数。” 沛湘立即施了个万福。 陈平安点头致意,然后继续说道:“接下来,就是商议落魄山下宗,选址桐叶洲一事。” 陈灵均瞪大眼睛,啥?下宗都有啦?那下宗的首任宗主,自己有点当仁不让的意思啊,咳嗽几声,刚要站起身,陈平安已经笑道:“怎么,灵均大爷打算亲自走一遭桐叶洲?会不会大材小用了?” 陈灵均立即把屁股放回椅子,笑哈哈道:“不去不去,老爷说笑了,我小胳膊细腿的,在落魄山上的担子就很重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直截了当说道:“我原本是打算让曹晴朗担任下宗首任宗主,但是担心选择下宗一事,不单单是宝瓶、桐叶和北俱芦三洲形势复杂,一旦我的两个身份显露,会有许多额外的意外,针对下宗。” 崔东山笑道:“我来当下宗的副山长好了,过渡,过渡一下。” 故作惊讶咦了一声,崔东山身体前倾,伸长脖子,望向那米裕,说道:“这下好了,又空出个下宗首席供奉来,米大剑仙?你说巧不巧?” 米裕刚通体舒泰没多久,这会儿就又如临大敌了,可怜巴巴望向陈平安,苦着脸说道:“隐官大人,当官什么的,我真不成啊。哪怕让我不当什么首席供奉,却必须要做那首席供奉的事,我都认了!” 彩雀府那边,一个柳瑰宝不说,还有好些个眼神炙热的谱牒仙子,都让米裕忧愁不已了。 陈平安笑道:“下宗的首席供奉,可以暂定,回头再议。反正只要你跻身了仙人,都好说。” 米裕松了口气,能拖一天是一天。 陈平安转头望向隋右边,以心声言语道:“在云窟福地,我见到你的先生,他如今化名倪瓒,在黄鹤矶当那撑船摆渡的老蒿师。很早就离开了藕花福地,如今是玉璞境剑修,还有那江上斩蚊的事迹流传,你在玉圭宗修行之时,其实应该听说过。我们曾经逛过的骑鹤城,就是你先生‘飞升’离开家乡时留下的一处‘仙迹’。” 隋右边神色复杂,轻轻点头,双手攥紧椅把手。 陈平安一拂袖,出现了一幅福地老君山的山河万里图。 陈平安先为众人大致说明了如今的桐叶洲山上山下形势,太平山,大泉姚氏称帝,桃叶之盟,驱山渡,天阙峰…… 种秋感慨道:“在这桐叶洲选址下宗,其实要比选址宝瓶洲,更加难做人,因为一个不小心,我们就会与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修士结仇。如今两洲修士南下渗透桐叶洲,势如破竹,很容易与他们起利益冲突,如果只是各自求财,井水不犯河水,倒还好说,说不定还能顺势结盟,可若是落魄山还要求个理字,难了。” 魏羡眯起眼,望向那幅山河画卷,“难?我看未必,选择下宗后,按山主的意思,快刀斩乱麻,比如北俱芦洲,拿那琼林宗开刀,宝瓶洲,拿那老龙城范、孙之外的大姓开刀,只要刀子够快,旁人哪怕不挨刀,可只要不眼瞎,瞧见了,一样是会觉得疼的。” 崔东山微笑点头,不过视线有意无意的,却是望向陷入沉思的曹晴朗。 曹晴朗沉默片刻,“与其在各执一端各有各理的一团乱麻里搅和,不如听魏羡的,在两洲势力当中,找两个全然不占理的,那么我们再来讲理,就很清爽了,旁人瞧见了刀子的锋芒,确实会跟着讲理许多,至少遇到我们,会主动选择绕道而行,但是我们如此……霸道行事,仍是不够,还需要合纵连横,桃叶之盟?我们也会,先生已经挑出了蒲扇云草堂,天阙峰,大泉姚氏,其实再加上北俱芦洲和宝瓶洲,从中各挑一个盟友,最好再与那皑皑洲刘氏打好关系,足够了,很够了!比如谢剑仙,既是皑皑洲刘氏的供奉,又是我们的客卿,是不是可以劳烦她帮我们捎话?不过千万千万不能让谢剑仙觉得为难,不然就得不偿失了,白白浪费先生一份极为可贵的香火情。” 崔东山抚掌而笑。 小米粒听是没太听懂,反正跟着拍掌就没差了。 隋右边突然说道:“我可以担任下宗的首席供奉,等我元婴境。” 种秋笑道:“我可以陪着曹晴朗走一趟桐叶洲,曹晴朗先历练个几年,不着急当什么宗主。” 米裕见大局已定,就立即变了主意,笑道:“我可以给种夫子搭把手。” 曹晴朗,崔东山,种秋,米裕,隋右边。 再加上一个暗中策应的姜尚真。 几乎可以算是万无一失了。 陈平安问道:“莲藕福地?” 种秋笑着反问道:“山主?” 陈平安哑然失笑。 长命突然问道:“灰蒙山那边?” 在灰蒙山,其实还有三人隐居修行,化名邵坡仙的朱荧王朝余孽,婢女蒙珑,化名石湫的昔年北俱芦洲打醮山渡船女修,秋实。 陈平安沉默片刻,点头道:“先送走观礼客人,我再去趟灰蒙山。如果他们自己愿意,就加入落魄山谱牒。” 掌律长命不再言语。 陈平安坐在椅子上,双手笼袖,怔怔望向大门那边。 其实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商议,例如莲藕福地,三条商贸路线,与大骊王朝的关系处理,账房那么多神仙钱的处置,山水邸报的扶植,主峰集灵峰山巅那座山神祠遗址,能否打造为一座护山剑阵中枢…… 等到陈平安回过神的时候,发现祖师堂已经除了自己,竟然全走完了。 陈平安站起身,转身倒退而走,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那三幅挂像。 没来由想起自己还是一个泥腿子的时候,在仗剑劈斩穗山之前,曾经无意间说过一句,“打就打”。 是与阿良闲聊过后,才知道在万年之前,早就有一个年轻剑修,在水畔撂下过一句,“打就打啊”。 陈平安笑了起来,转身大步走向祖师堂大门那边。 至于第二梦问心局的胜负手,在齐渡那边,陈平安其实就已经明白了,想要赢过大师兄崔瀺,就要先有个我能下棋赢过绣虎的心气。有此心思,一样未必能赢,可若无此心,肯定万事皆休。 一袭青衫,背剑离去,微笑道:“我是清都山水郎。” 当青衫剑客跨过门槛后,阳光照耀下,所有等在外边的人,不约而同地齐齐望去。 无论是先生,还是师父,或是山主。 都觉得那个走出大门的男人,恍若神人。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六十五章 老子婆娑 先前陈平安在祖师堂里边打盹那会儿,门外众人就安安静静等着山主的现身。 修道之人,休歇酣眠,是头等大事。人生不过是醒睡二事,一辈子,来时大醒,去时大睡。 崔东山双手笼袖,瞥了眼双鬓霜白的姜尚真,微笑道:“日月磨蚁,老子婆娑。” 姜尚真原本正在言语羡慕米剑仙的无事一身轻,米裕就在那儿由衷佩服周首席的铁肩担道义。 听闻崔东山的感叹,姜尚真笑道:“好个醉宿逆旅,挑灯看剑,问君有无不平事。” 米裕听得比较迷糊,吃了读书不多的亏,只是没来由想要假扮豪客,走一趟山下的江湖,白衣策马,好结识些活泼可爱的女侠。 崔东山开始转去埋怨曹晴朗在福地连中三元,到了大骊科场,才是个新科榜眼,只当了个大骊从六品的翰林编修。害得他这趟中土神洲的功德林之行,都没怎么好意思跟师祖吹嘘。文庙的董老儿,旧鱼凫书院山长周密,这俩臭棋篓子,看过你的几篇科举制艺文章后,评价都不算太高,师祖一个秀才功名的,还能怎么办,只好让董老儿和周山长帮你圈画批注,拿去。 曹晴朗接过大骊礼部那几张“失窃”的答卷,哭笑不得,上边果真有董老夫子和周山长的朱批,圈画不少,批注极多,批评有,但是不多,更多还是极有讲究、分寸的溢美之词。 其实不光是曹编修的答卷,本届殿试一甲三名和二甲进士的殿试答卷,都被崔东山席卷一空,搬去了功德林。董老儿阅卷完毕之后,有句感慨,云蒸霞蔚,鳞集大骊,济济一堂,山川之美。 曹晴朗问道:“小师兄,我那翰林编修一职,什么时候辞去?” 其实参加大骊科举一事,也不是曹晴朗的本意,是朱敛撺掇的,种先生也觉得可行,曹晴朗这才府试、乡试、会试、殿试,按部就班,一路考到了个榜眼。好像文圣一脉,只说科举功名一事,担子全部落在了曹晴朗一人肩头,而曹晴朗也确实没有让人失望,大骊王朝哪怕归还了半壁江山,依旧是半洲士子在争抢着鲤鱼跳龙门,尤其是大骊朝廷开创先河的陪都会试、京城殿试两场,更是俊彦无数,无一例外都是一等一的读书种子,所以曹晴朗的这个新科榜眼,分量极重。 崔东山笑道:“辞官做什么?回头小师兄帮你弄个编撰史书的差事,吏部考核,也会帮你挡下。就当是一位翰林郎,先坐几年冷板凳。” 隋右边跟夫子种秋站在一起,一个是毅然决然舍了武道,转去修行练剑,立志以剑修身份,仗剑飞升。一位竟然能够中途修习儒家神通,与书上圣贤道理相契,最终结金丹。都不是常人。 隋右边虽然在画卷其余三人那边不苟言笑,但是对种夫子却很敬重,说了一番道贺言语:“种夫子以儒家书院的正人君子气象结金丹,难能可贵。” 种秋笑道:“但问耕耘,莫问收获。你我共勉。” 其实隋右边在他们家乡的那位先生,种秋是知道的,种国师历来百~万\小!说驳杂,江湖秘闻,稗官野史,什么都看。那位读书人,在藕花福地一直被视为儒圣一般的存在,同时还是玄之又玄的剑仙之流,反正文人笔记、野史上边的大抵路数,无非是张嘴一吐,一口剑丸,白光一闪,人头滚落。而种秋那个“文圣人武宗师”的说法,所谓“文圣人”,其实可以算是隋右边那位先生的后世模子。 卢白象问魏羡,“怎么还不收个弟子?” 魏羡答道:“等你的弟子收弟子,我再收。年纪小,辈分高,白占一份便宜。这要是还没出息,打死拉倒。” 裴钱突然说道:“老魏,你说那沙场厮杀,么得什么一字长蛇阵、龙门阵,不过是定行列、正纵横六个字,最后各凭本事,乱刀杀来,乱刀砍去。以前我不信,总觉得你是在胡诌,等我去过了金甲洲,好像真是这样的。” 魏羡沉默片刻,揉了揉下巴,“这么有学问的话,我平常说不出,莫不是我喝酒后的言语?” 裴钱说道:“麻烦老魏你见好就收啊。” 卢白象哈哈大笑,“海量,海量。” 周米粒在与暖树姐姐窃窃私语,偷偷比拼各自袖子里的瓜子多寡。 陈平安走出祖师堂大门后,发现所有人都有些沉默,望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陈平安左看右顾,并无异样,疑惑道:“怎么了?” 崔东山小声道:“大师姐?” 言下之意,这种紧要关头,是该大师姐出马了。 裴钱疑惑道:“嘛呢?” 崔东山哀叹一声,惋惜不已。可惜骑龙巷的那位贾老神仙不在场,不然开了个好头,门风一起,可就挡不住了。 陈平安快步上前,问道:“等下咱们怎么个安排,总不能闹哄哄一大堆人冲进去吧?” 朱敛笑道:“还是公子决定好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不好太闹腾,等下回礼,每处宅邸,一两人陪我登门就行了。先一起下山,到时候我点名。忙完正事的人,就可以先回了。” 其实小镇大年三十夜有那“问夜饭”的习俗,家家户户,都会走门串户,吃过年夜饭后,天黑之前,就会重新在桌上摆满酒菜。青壮汉子划拳,喝酒吃菜。孩子们不与大人们凑热闹,自己玩自己的,成群结队,去每家每户蹭糖、蹭瓜子,都会带上个小布袋子。只要不是结仇的门户,孩子们都会一哄而上,喊着叔伯婶姨,上了岁数的老人,那晚都会坐在火炉旁。孩子们的称呼,乱了辈分,喊高了,还是喊低了,老人也不会去管。若是关系不好的街坊邻居,某些孩子就会在门外的巷子里等着。 按照小镇方言,问与梦两字同音。所以陈平安第一次出门游历的时候,还专门与小宝瓶讨论过这个问题,到底是问夜饭,还是梦夜饭。 在那十余处客人下榻的宅邸当中,有两位剑仙在书房欣赏一副楹联。 绕屋梅花三十树,书架满眼两千书。 邵云岩赞赏道:“满纸烟霞气,这才是仙家府邸。” 有个小财迷蹲在厅堂里边,绕着一对勾云纹太师椅缓缓转圈,小姑娘这才发现椅子背后有那篆文,分别是“风和日丽”,“云开月明”。椅子是新的,字却极具古韵。 有两位夫人走在一处青竹廊道中,酡颜夫人抬头望去,有一串檐下铁马,作薄玉鸟雀数十枚,以青色纤细缕线,悬挂于檐外,风起鸟飞,叮咚作响。 桂夫人在望向廊外的一块风水石,铭刻有“峭壁孤立,若登天然”八字,行草。大概是意犹未尽,有人又在右下角题刻了四个隶书小字,石即我也。 一处宅子凉亭内,彩雀府柳瑰宝在煮茶,有一把底款“寒雨”的紫砂茶壶,专门用来喝冰茶,花押不言侯。 一幅巨嶂山水,悬在中堂,长达两丈,气魄极大,疑似天边仙家景,飞入此君彩屏里。 一看就是中土那位山上丹青圣手的范氏手笔,细细再看还是如此,没有半点不对的地方,落款、钤印、花押,都是极好的佐证。 可事实上,是那摘了围裙的老厨子,回了自己书房,双手持笔不说,嘴里边再叼一支,落笔生花,随手画出。 无非是案头几本购自红烛镇书肆的名家画谱而已。 霁色峰的三十六处待客宅邸,从法式图稿,山水格局,到所有细节,每一副楹联、字画的书写,每一件文房清供的拣选,每把竹木椅子的打造,每一把茶壶的烧造,每一片竹叶书签,都出自忙里偷闲的朱敛之手。 ———— 霁色峰第一处宅邸,陈平安只是带着掌律长命一起跨过门槛。 这拨观礼客人,是龙泉剑宗的开山大弟子董谷,刘羡阳。风雪庙的魏晋。而龙泉剑宗与风雪庙的关系,一洲皆知。 精怪出身的董谷,对落魄山自然印象极好。而且价格昂贵的剑符一物,就数落魄山购买最多。一个供奉周肥,一个长命道友,都跟上瘾似的。 陈平安与董谷礼节性寒暄一番,礼数周到。 至于刘羡阳,不需要说什么客套话,所以落座后,陈平安更多是与魏晋闲聊。 魏晋说他不会在落魄山久待,很快就会走一趟海外,妖族还有不少逃窜入海的漏网之鱼,正好拿来练剑。 魏晋还说如今的浩然天下,天时更迭,诸多仙家机缘应运而生,只说宝瓶洲就凭空出现了一座悬空湖泊,湖心岛屿上,有祠庙一般的古老建筑,匾额三字,“秋风”二字清晰可见,但是最后一字,只余一半,是个司字。完整说法,多半是秋风祠了。但是寻访此地仙缘的练气士,没头没脑进去,没头没脑出来,人人毫无收获。只知道里边栖息着一群虚无缥缈的社鼓神鸦,嘴衔落叶。 除此之外,南海之上,还出现了一条至少是半仙兵品秩的仙家渡船,足可跨洲远游,规模极大,如雄城巨镇,渡船之上,只有一位好似大道显化而生的古怪僧人。只是这条渡船行踪不定,能否登船,只看机缘,但是登船之人,全部泥牛入海,无一人能够离开。在那之后,一位流霞洲仙人女修葱蒨,与一位中土剑仙联袂登船查探,不曾想依旧无法将渡船留下,还差点被那位仿佛无境的年轻僧人,“挽留做客一百年”,双方只能强行破开小天地,才得以重返浩然天下。 宝瓶洲的秋风祠,在南海漂泊不定的无名渡船,金甲洲的山市观海楼…… 浩然天下与蛮荒天下接壤之后,仙家机缘,如雨后春笋纷纷涌现。 陈平安对那秋风祠自然没什么兴趣,但是如果落魄山有人下山历练的话,倒是可以去试试看,碰碰运气,反正不似那渡船凶险。 刘羡阳亲自将陈平安送到门口,猛然抡起胳膊。 陈平安一个低头,弯腰,前冲,行云流水。 第二处宅子,老龙城桂夫人,倒悬山酡颜夫人。 陈平安带上了裴钱和陈暖树,登门致谢,在那青竹廊道的长椅上,双方相对而坐。 桂夫人依旧温婉,喊了裴钱坐在她一旁,暖树还被桂夫人拉在身边。 所以陈平安就只好单独坐在一边。 与桂夫人聊起了青鸾国的金桂观,因为青要山上的老桂树,是月宫种无疑,有点类似披云山青竹与竹海洞天的渊源。 如今双方身份都已经水落石出,就不算什么忌讳了。 桂夫人微笑道:“青要山的六棵桂树,确实是出自我那桂花岛一脉,金桂观的开山祖师爷,算是那仙槎的不记名弟子,现如今的观主张果,按照辈分,能算是仙槎的三代弟子,小水桶都该是张果的师伯。仙槎与范氏老祖有过一桩密约,又帮忙炼制竹蒿,渡船得以安然驶过蛟龙沟,桂花岛就送了他几枝桂花。” 范家那位隐姓埋名的老舟子,真名仙槎,早已舍了姓氏不要,自号星舟道人。老舟子算是白玉京三掌教的不记名大弟子。 陆沉不认这个资质鲁钝的弟子,但是曹溶、贺小凉在内的嫡传弟子,却都认这位大师兄。 而这个仙槎,对桂夫人痴心不改。陈平安当年乘坐桂花岛去往倒悬山,就领教过那人对桂夫人的痴情,双方还切磋过“道法”。 陈平安其实对仙槎那个不记名的弟子,印象更好。 不过要论名气大小,只是玉璞境的仙槎在浩然天下,却比飞升境还要大。 跟白帝城柳赤诚是一个路数的修道之人,当然自家落魄山的陈灵均,也不差了。 在金桂观内,一棵最为高龄的“月宫种”老桂下,石桌桌面被某位剑仙以剑气刻画为棋盘。 当时联袂云游道观,临时起意的对弈双方,正是道人仙槎和风雷园园主李抟景。 桂夫人今天算是为陈平安解开了一个长久的“仙迹”疑惑,看来与那骑鹤城差不多。 陈平安看着裴钱,突然笑了起来。 金桂观曾经有个好客的小道童,变着法子也要送给一个登山做客的黑炭小姑娘,一把挺值钱的仙家桂枝伞。 裴钱疑问道:“师父?” 陈平安笑道:“还记不记得那个小道童?” 裴钱想了想,点头道:“记得,跟在那个叫许伯瑞的年轻道士身边,是个烦人精。” 酡颜夫人有些羡慕桂夫人,能够与这个心黑手辣的隐官大人,如此言语无忌。 只是想着邵云岩暂借给她的那枚养剑葫,酡颜夫人就略微心安几分,伸手不打笑脸人不是? 陈平安为何要将她安置在陆芝身边,无论是避暑行宫的初衷,还是隐官大人的用意,酡颜夫人都心知肚明。是希望性情直爽的陆芝,到了浩然天下之后,自己能够帮着出谋划策。 桂夫人以心声问道:“陈公子,月老红绳一事,是否知晓根脚?” 陈平安笑道:“只听说柳七有本姻缘簿子,曾经是月老翻检之物,选中两人,再牵连红线,就是一对良人美眷了。能否白头偕老,就看那红线的长短。” 柳七。 天底下曾经有两拨最被低估、高估的山巅大修士。 其中飞升境柳七,因为词写得太好,流传太广,但是“柳筋境”为何而来,为何会有一步登天的仙缘,却并未在浩然天下传开, 所以柳七在山上,尤其是山顶,被誉为最被低估的修士之一。 在柳七从青冥天下返回浩然家乡之后,证明了他确实是最被低估的飞升境修士,甚至没有之一。 柳七在大海之上,拦下王座大妖仰止,传闻以三百六十五种术法,完全碾压仰止的水法本命神通。 最终再联手一位文庙副教主,将试图远遁的仰止,成功拘押到了中土神洲一处秘境。 曾经被高估的修士当中,有那“可以一人攻城,能够独自守城”的墨家巨子,还有一直不曾真正与裴旻问剑一场的左右。 只不过墨家巨子在据守南婆娑洲一役过后,以及左右与十四境剑修萧愻问剑多场,就不再属于“高估”之列了。换成了拼了性命、毁去肩头日月的醇儒陈淳安,因为哪怕如此,不说什么与刘叉换命了,好像刘叉甚至都未曾跌境,只是将刘叉拦截在南海一处通往蛮荒天下的归墟之畔。 桂夫人正色说道:“要小心。” 陈平安点头道:“已经很小心。” 桂夫人瞥了眼陈平安的手腕。 陈平安笑道:“不一样。” 起身告辞。 陈平安突然微笑道:“酡颜夫人,回头我再与你详细询问南婆娑洲那边的战事。” 酡颜夫人脸色僵硬,点头答应下来。 第三处,都是北俱芦洲人氏。 陈平安带上了曹晴朗,周米粒和陈灵均。 小米粒来自哑巴湖,陈灵均是在北俱芦洲走渎。 白首在门口亲自迎接好兄弟陈好人。只要裴钱不在这边,陈好人就是自己的好兄弟。 到了一处院落,陈平安一脚跨过门槛,就要收回脚,溜之大吉。 刘景龙,柳质清,徐杏酒,围坐一桌,桌上摆满了酒水。 不曾想白首得了师父的授意,已经关了门。 陈平安无奈道:“喝酒可以,点到为止,不然醉醺醺待客,不成体统。实在不行,等我逛完,我再来陪你们喝个痛快。” 刘景龙微笑道:“先喝,喝酒嘛,喝开了就都好说。” 陈平安转头望向曹晴朗,曹晴朗摇头道:“先生,你知道,我是不喝酒的。” 陈灵均拍胸脯震天响,立下军令状,“喝酒?先过我这一关!老爷你放心,我等会儿负责将刘先生他们背回屋子。” 老真人桓云与陈平安打了个道门稽首。 陈平安笑着抱拳还礼。 双方最早相逢于云上城,一个摆摊卖符,一个慧眼独具。 一切尽在不言中。 好聚又好散,山水又重逢。 陈平安与徐杏酒道了一声歉,错过了徐杏酒的婚宴不说,还错过了对方继承城主之位的山上庆典。 徐杏酒很善解人意,笑道:“今天与陈先生先喝一顿酒,回头在云上城,再补上一顿酒。” 徐杏酒腰间悬佩长剑,是落魄山赠送的那把“细眉”法剑,徐杏酒轻拍剑柄,“赠剑之恩,我找机会再与陈先生回敬一顿酒。” 陈平安只是装傻,转去与柳质清道贺。 相貌极其俊美的柳质清微笑道:“跻身元婴境而已,不值得大肆宣扬,一顿酒。” 陈平安只是微笑,不言语。 酒酒酒,酒你们大爷的酒,你们仨酒鬼,自己喝去。 白首叹了口气,道:“我就不如柳先生了,小小剑修,只是金丹开峰,那就半顿酒?” 陈平安说道:“半顿酒?不够吧。我拉上裴钱陪你喝够一顿?” 白首一听到裴钱两个字就觉得脑阔开花,立即见风转舵,临阵倒戈,与师父几个大义凛然道:“你们几个怎么回事,我这位好人兄弟今儿多忙,有那么多远道而来的客人要招待,喝酒耽误事。” 陈平安落座,坐在刘景龙和柳质清之间,与春幡斋邵云岩问道:“邵斋主,陆先生在南婆娑洲,可还好?陆先生有无开宗立派的意思?如果有,不嫌弃的话,我可以担任供奉。” 邵云岩笑着点头,“陆先生虽然接连在数场战事中受伤,佩剑都已经换了三把,本命飞剑也有些折损,但是剑心砥砺极多。已经见着了瓶颈。” 邵云岩叹了口气,没有遮掩,“只是陆先生没有开宗立派的念头,倒是已经答应齐老剑仙,担任宗门客卿。” 陈平安点头道:“齐老剑仙愿意在浩然天下扎根,是好事,又是凭着实打实的战功开宗立派,更是好事。陆先生答应担任客卿,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邵斋主如果愿意跟随陆先生,一起担任客卿,其实最好,于齐老剑仙的宗门而言,又是一桩雪中送炭。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建议。” 邵云岩笑着点头,“既然隐官大人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好好考虑考虑。” 柳质清提醒道:“都别光说话,喝酒。” 陈平安无奈道:“好歹容我先把过场走完,在自家山头,我又跑不掉。” 柳质清微笑道:“境界越高,酒桌越怂。” 陈平安道:“我,邵斋主,桓真人,杏酒,陈灵均,还有小米粒,喝你们两个,不跟玩儿似的?” 徐杏酒一头雾水。 陈平安提醒道:“桓老真人如今是我们落魄山的客卿,我们俩又算是你和赵姑娘的半个月老,杏酒,你自己掂量掂量。” 徐杏酒叹了口气。 柳质清想了想,“那就再加我一个?反正刘先生酒量好。” 刘景龙伸手覆在身前一只酒壶上,“今天就算了。” 陈平安险之又险地离开此地,出了门,再带着米裕和崔嵬,去往下一处宅子。 其实徐杏酒最后想要与陈平安说件心事,这位云上城新任城主满脸愧疚。 陈平安却笑着心声答复,别担心,是小事,喝你的酒,陪好刘剑仙。 院子那边。 邵云岩好奇问道:“景龙,怎么就放过他了?” 刘景龙开始喝酒,轻声笑道:“天底下从来不缺酒水,只欠一场故友重逢。” 徐杏酒疑惑道:“刘先生此说,好像有些答非所问。” 刘景龙抿了一口酒,无奈道:“杏酒,质清,你们一个比一个讲义气,我能怎么办?” 见到徐杏酒忧心忡忡,刘景龙笑道:“陈平安既然回了落魄山,肯定会妥善解决的,你还担心个什么?” 徐杏酒点点头,抓起一只酒壶,“刘先生,那我先走一个!” 刘景龙揉了揉眉心。 ———— 在第四处宅子,米裕的感觉,就是好不容易从霁色峰祖师堂留下半条命,剩余半条命,好像又悬乎了。 而在宝瓶洲战事当中出剑凌厉的崔嵬,好像比米裕还要心情沉重,跨过门槛之前,竟然深呼吸一口气。 女子剑仙郦采的两位嫡传,陈李,高幼清。同样是女子剑仙谢松花的两位爱徒,举形,朝暮。 这四位最早离开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性情,飞剑,境界,家世,陈平安一清二楚。 还有九个年纪更小的孩子。 隐官陈平安,小隐官陈李,小小隐官白玄。 白玄双手负后,“呦,这不是红颜知己遍及浩然九洲的米大剑仙嘛,久闻不如见面,这张脸果然就是飞剑啊,专克一切女子。” 米裕摆手道:“过奖了过奖了。” 陈李笑眯眯道:“落魄山不开办镜花水月,真是太可惜了。” 陈平安会心一笑。 米裕,姜尚真,崔东山。此外还有山君魏檗,客卿柳质清。 在自己那几件私事都尘埃落定,落魄山就把一场场镜花水月办起来? 米裕抖了抖衣襟,愿意为落魄山略尽绵薄之力。 纳兰玉牒看着那个崔嵬。 崔嵬欲言又止。 崔嵬的传道恩师,是宁府的纳兰夜行。 而纳兰夜行,确实出自太象街的纳兰家族,其实与家主纳兰烧苇还是平辈兄弟。只不过早年有一桩各有对错的私人恩怨,脱离了家族,断绝关系了。 所以元婴剑修崔嵬,与小姑娘纳兰玉牒,七弯八拐,是有些关系的。 纳兰玉牒仰起头,问那崔嵬:“在家乡不出剑,在异乡才拼命出剑,为什么?” 气氛一下子就剑拔弩张起来。 因为所有的剑仙胚子,都想要知道崔嵬的答案。 崔嵬面无表情,答道:“以前是贪生怕死,想要活下去,到了浩然天下,想要活得更好,由不得我怕死。” 纳兰玉牒哦了一声,趴在桌上,把玩一块木质的福寿牌。 米裕轻轻拍了拍崔嵬的肩膀,心声言语道:“孩子都还小。” 孩子们看待这个世界,很纯粹,非黑即白,好坏分明。 崔嵬以心声答道“我不怪他们。孩子们能够这么问,才是剑气长城的剑修。” 陈平安岔开话题,笑问道:“孙春王呢?又在练剑了?” 院子里好像只少了个那个性情孤僻的小姑娘。 姚小妍使劲点头,忧心忡忡,压低嗓音道:“曹师傅,孙春王好像练剑练疯了,你劝劝她啊。” 陈平安无奈道:“回头我会让崔东山找她谈谈心。” 是崔东山造的孽,解铃还须系铃人。 陈李眼神熠熠光彩,“隐官大人,我很快就会是元婴!” 举形坐在台阶那边,啧啧啧。 陈李斜眼道:“不服?” 举形道:“某人年纪比我大几岁,这种事情,我不服气也没办法啊。” 白玄斜眼道:“怎么跟小隐官说话呢,不知道陈李是出自我们天下独有的隐官一脉吗?” 不曾想陈李说道:“就你是自封的,半个都不算。” 白玄立即翻脸,跳起来骂道:“陈李你这么牛气,怎么不压境跟举形干一架啊?” 陈李嗤笑道:“压境问剑有什么难的,你跟某人一起上?” 白玄想了想,摇头道:“我最近开始练拳了,暂时是纯粹武夫。” 高幼清看到年轻隐官后,有些畏惧。不如其余所有剑修显得那么亲近,或者刻意表现得不在乎。 她到底是岁数大一些,比九个更晚离开家乡的孩子,其实要更加清楚“隐官”二字的含义。 不说隔了一座天下的飞升城,陈平安就是萧愻之后的剑气长城最后一任隐官。在剑气长城,是比刑官更手握大权的存在。 她哥哥是高野侯,而她仰慕的庞元济,又是避暑行宫隐官一脉,算是陈平安的下属? 只是高野侯跟随那座飞升城去了第五座天下,庞元济好像去了西方佛国。 陈平安落座后,就像坐在了孩子堆里。 米裕和崔嵬都站着。 陈平安沉默片刻,最后只说了一句话,“等到你们长大了,一起回剑气长城看看。” 至于飞升城,还有七十多年就会开门,每一位剑仙胚子,都心知肚明,是一定要去那座天下的。到时候回不回浩然天下,到时候再说。 哪怕是贺乡亭和虞青章,这样都未与隐官大人说过一句话的孩子,都信得过陈平安,只要有人愿意留在那座天下,相信隐官大人不会阻拦。 陈平安带着首席供奉周肥,以及隋右边,来到一处全是女子的宅子。 彩雀府府主孙清,嫡传柳瑰宝。真境宗李芙蕖,周采真。 当年托孙道长的福,陈平安离开那处险象环生的仙府遗址后,小有收获,曾经与彩雀府做了一笔大买卖,陈平安用辛辛苦苦背去云上城的一口大藻井,换来了一件咫尺物。 因为刘景龙的关系,仙子孙清有些笑容,又因为余米,孙清又实在笑不出来。 自己师徒二人,好像都栽在了这个陈平安的朋友手里。私底下,孙清也会埋怨弟子柳瑰宝,喜欢余米那么个花花肠子做什么,学师父也好啊,刘景龙好歹是一位持身正派的君子。 被姜尚真取名为周采真的真境宗谱牒女修,在书简湖长大,从昔年襁褓中的婴儿,已经成长为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 周采真笑着与姜尚真喊了一声爹。 姜尚真笑脸温柔,拍了拍少女的脑袋。 少女再与陈平安施了个万福,喊了声陈先生。 陈平安笑着点头,送了她一份见面礼,是个小木盒,里边装着十二张竹叶书签,一块陈平安亲手打造的天下太平无事牌,此物如今等同于落魄山的通关文牒了,还有一枚龙泉剑宗剑符。 少女双手接过木盒,在她道谢后,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笑问道:“书简湖风景还好?” 周采真施了个万福,“陈先生,书简湖风景极好。” 陈平安说道:“以后出门历练,可以走一走北俱芦洲。” 周采真犹豫了一下。 其实她并不太愿意游历北俱芦洲的那个“家乡”,不想去那座随驾城。 只是好像自己这么说,显得太过性情凉薄。少女又不愿说谎,所以她就有些局促不安。 陈平安笑道:“没事,愿意去,不着急。不愿意去,也没什么。” 周采真松了口气。 她悄悄瞪大简湖有过很多故事的陈先生。 周采真每次去青峡岛做客,都会路过渡口那边的账房,只是一直锁着门。红酥姐姐,湖君姐姐,她们说起陈先生,都是不一样的说法。师父李芙蕖,现任真境宗宗主刘老成,升任首席供奉的截江真君刘志茂,还有隋姐姐,每个人说起陈先生,也都是不一样的。 孙清抱拳,豪爽道:“陈山主,与你做买卖,亏不了。反正我们彩雀府能不能在未来百年,跻身宗门,就全靠落魄山了,学那鳌鱼背的珠钗岛,成为你们的藩属山头,也是可以谈的。到时候落魄山租借给咱们几个供奉、客卿,好帮咱们撑撑场面。彩雀府别的不说,就是女子多,落魄山修士,只要凭本事……不是靠脸啊,谁能与她们结为山上道侣,我乐见其成,绝不阻拦!” 陈平安笑道:“好的。” 可惜郑大风没在山上,不然这会儿都能流哈喇子。 米裕前些年化名余米,去往这座以炼制法袍作为立身之本的彩雀府,为孙清她们带去了一件出自蛮荒天下金翠城的极佳法袍,光线映照下,金翠两色,宛如一枚枚孔雀翎眼,有那“水路分阴阳”的美誉,就连王座大妖仰止的那件龙袍,都用上了金翠城的炼制织造手段。所以凭借反复拆解这件法袍,彩雀府的法袍技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太徽剑宗、云上城、龙宫洞天在内众多仙家的支持下,北俱芦洲极多的山水神灵,尤其是城隍阁和文武庙的大小官差,例如那日夜游神,都对这件彩雀府法袍,十分青睐。最关键的是彩雀府通过与披麻宗合作,再次为法袍锦上添花,在披云山魏檗的牵线搭桥之下,彩雀府最后都与大骊王朝做成了一桩天大买卖,一次性与彩雀府定制了上千件法袍,这十多年来,连同府主孙清、掌律武峮在内,山上所有修士,竟然就没几天在修行,全是当那纺织娘了。 这笔财源滚滚并且旱涝保收的山上大买卖,连那琼林宗都眼馋,心动不已,几次秘密找到彩雀府,想要从中分一杯羹,琼林宗许诺只要答应双方合作,会先给出一大笔谷雨钱,作为定金。先后三次,一次比一次开价高。只是孙清都拒绝了。不说与落魄山的秘密盟友,她真要财迷心窍,点这个头,她自己都没脸再去见刘先生。 孙清犹豫了一下,还是开门见山道:“春露圃那边,陈山主是打算把他们彻底晾一边了?” 这次观礼,落魄山都没有邀请春露圃。 事实上,如果不是那桩法袍生意,在北俱芦洲,春露圃是落魄山一个仅次于披麻宗的商贸盟友,别说云上城,彩雀府都要靠边站。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这样的打算,我会走一趟春露圃。” 孙清大大方方说道:“清官难断家务事,陈山主自个儿烦心去,我是帮不上忙了。至于那个老婆姨,我懒得与她计较。” 陈平安笑着没说话。 落魄山三条商贸财路,其中两条都与北俱芦洲牵连极深,一条是东南路线,起始于骸骨滩披麻宗,终点在大渎入海口的春露圃,只是稍稍有所延伸,与彩雀府和云上城都有关联。另外一条,路线从南往北,还是通过披麻宗,不过主要是与浮萍剑湖、龙宫洞天合作。涉及到大大小小的八十余座仙家山头,绝大多数,落魄山都不会直接与其对接,甚至许多小山头,至今还误以为跨洲渡船的一次次货物南下,是与北岳披云山和牛角山渡口联手,再凭此远销宝瓶洲南方。 在这期间,春露圃那边出现了两次大的分歧,一次是落魄山决定压价,减少利润,春露圃依旧不会亏钱,但是挣钱极少,这使得春露圃祖师堂,争吵不休,春露圃那位元婴境的山主,还是希望落魄山那边,能够更换一个更折中的价格,总不能一次次渡船往返,只挣那点根本不够看的蝇头小利。而照夜草堂唐玺,老金丹宋兰樵,与他的传道恩师老妇人,原本铁板一块共进退的三位盟友,也出现了内部争执,唐玺与山主是一样的看法,只有一对师徒,在祖师堂那边,以撤掉座椅威胁春露圃,最终春露圃权衡利弊,还是不愿失去落魄山这条未来可期的财路,选择退步。 在那之后,落魄山一直有意无意提升云上城的商贸地位,加上彩雀府莫名其妙多出了只聚宝盆,好像只差一个上五境修士,就可以跻身宗门,这让财大气粗却始终不是宗字头的春露圃,难免有些吃味。彩雀府按照定额分发给春露圃的法袍,在本该最早卖完的春露圃那边,反而不知为何积压颇多,其实这源于祖师堂的一场议事,春露圃与唐玺不对眼的那位财神爷,说了不少云上城和彩雀府的怪话,老妇人也听得恼火万分,说那彩雀府那帮花里花俏的小娘们,是在打发叫花子吗? 当时祖师堂交椅最为靠后的宋兰樵,倍感无奈,师父她老人家什么都好,就是经不住些有心人的言语拱火。当面几句原本不该当真的好话,偏偏就能让师父什么都不管不顾。而且春露圃这边,也确实想希望通过自己的师父,能够与那位落魄山的年轻剑仙,说几句“自家话”,好帮着春露圃多挣些神仙钱。在这件事上,唐玺反而与宋兰樵是一个心思,觉得老妇人不该如此,情分是情分,买卖归买卖。只是宋兰樵私底下说了没用,唐玺劝了,反而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而落魄山这边,同样是念着那位老妇人与自家山主的关系,做出了两次不大不小的退让,只是春露圃依旧觉得不够。 还有不少的风言风语,比如落魄山帮助云上城打造出一座私人仙家渡口,春露圃竟然连这个都看不顺眼,不乐意了,飞剑传信落魄山,要求将那渡口搬迁到春露圃的一座藩属山头。 写信人,正是那个老妇人,收信人当然是陈平安。 拿着那封信后,朱敛和魏檗相视无言,哭笑不得。 这些风波,陈平安都已知晓,所以才会亲自走趟春露圃,不过是顺路。 隋右边坐在李芙蕖身边,在书简湖,隋右边与第二任宗主韦滢势同水火,是一宗皆知的事情。她与刘老成和刘志茂,也都没什么交集,唯独李芙蕖,还算聊得来。 李芙蕖感慨万分,曾经那个青峡岛的年轻账房先生,好像不过几个眨眼功夫,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气定神闲,游刃有余,并且与之相处,令人如沐春风。 孙清在陈平安告辞离去时,突然说道:“陈山主,你该不会大闹春露圃吧?和气生财啊。” 陈平安忍住笑,“有数的。” 在陈平安离开后,孙清问道:“芙蕖,瑰宝,你们觉得这种事情不棘手吗?” 李芙蕖说道:“情理混淆在一起,又牵扯到各自山头和钱财买卖,其实很棘手。” 孙清说道:“那他怎么跟没事人一样?” 柳瑰宝说道:“师父,你难道忘记当年仙府遗址的过程了?陈山主这种人,天生就擅长解决麻烦事吧。” 孙清想了想,“我只记得他抱住竹子说‘错了错了’的样子啊。” 周采真好奇问道:“有山水故事吗?柳姐姐可以说吗?” 柳瑰宝便拣选一些能说的,与少女大致说了遍那场凶险的仙缘之争。 周采真听得神色别扭,怎么都无法将温文尔雅的陈先生,与那个黑袍老者的形象重叠。 柳瑰宝忍俊不禁,打趣道:“你家陈先生,挣钱特别凶。” 周采真摇摇头,“肯定是你们误会陈先生了。” ———— 陈平安带着崔东山,魏羡和卢白象,走到一处气氛极为微妙的府邸。 这边有一条溪涧潺潺流过,两拨人凭栏而立。 李二,李柳,韩澄江。 林守一,于禄,谢谢,董水井。 于禄在看那溪鱼,打算亲手做一根鱼竿。 谢谢看到了崔东山后,她就再无半点闲适神态了。 果不其然,在陈平安与李二抱拳称呼了一声李叔叔后,李二笑着点头。崔东山就立即跑到谢谢身边,踮起脚跟,伸长脖子,在她耳边大声嚷嚷道:“谢大金丹,谢大仙子!” 谢谢身体僵硬,心弦紧绷,一动不动。 于禄朝陈平安摆摆手,“我找根竹子去。” 于禄脚尖一点,翻过竹栏和溪涧,一个人跑去对面山中竹林忙碌去了。 陈平安与林守一说道:“先前去了趟大渎祠庙,当时你刚离开没多久。” 林守一笑着点点头,并没有显得如何热络,还是老样子。估计再过个几百年一千年,林守一还是这么个脾气。 陈平安与董水井说道:“回头去州城府上找你喝酒,请教生意经。” 董水井笑道:“有的聊。” 陈平安与李柳和那韩澄江抱拳,笑着没说话。 不然林守一和董水井估计今天就要找自己喝酒。 李柳微笑点头,韩澄江规规矩矩作揖道:“见过陈山主。” 陈平安只得作揖还礼,“见过韩先生。” 林守一扯了扯嘴角,董水井眼不见心不烦,转身望向对面的竹林。作揖作揖,你这姓韩的,怎么不直接弯腰到额头点地呢,那不是更有诚意? 然后陈平安与李二散步远去。 李二问道:“桐叶洲那边的动静?” 陈平安点头道:“是在太平山那边跻身的止境。” 李二欣慰道:“那么我在山上多留几天,喂拳可以不用束手束脚了。” 陈平安脸色尴尬,还是点头。 李二一巴掌拍在陈平安肩上,聚音成线道:“既然是李柳的意思,我这个当爹的,没啥好说的,反正澄江的人品,确实不错。不过有句话,其实我不该说,你回家太晚,你婶婶还是很惋惜的,总念叨如果你早些回,她是怎么都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 陈平安硬着头皮道:“李叔叔是当老丈人的人了,确实不该说这个。” 李二笑了笑,一拳砸在陈平安肩头,“不该是什么喂拳,同境问拳才对。” 陈平安肩头一歪,“当然还是喂拳。” 止境三重楼,气盛,归真,神到。 陈平安只是气盛,李二却已是神到。 李二说道:“只要你赢了我,是喂拳还是问拳,自然都由你说了算。” 陈平安苦笑无语。 李叔叔的喂拳,真不轻。 崔东山留下来,与谢谢叙旧。 卢白象和魏羡走向李二那边,请教一些拳理。 之后陈平安带着韦文龙,拜访披麻宗财神爷韦雨松,范二,孙嘉树,金粟。 范二就站在门口,一直等着陈平安。 陈平安快步向前,笑着抬起手,与范二重重击掌。 范二与陈平安并肩而行,压低嗓音说道:“我如今是武学五境的大宗师了,回头咱们练练手?” 陈平安犹豫了半天,只是说道:“破境神速。” 在这边,聊的都是生意事,不是没有香火情,而是交情,其实就在生意里边。 真正的朋友,其实说一千道一万,无非就是双方关系,大得过一个钱字。 在谢松花、袁灵殿这边,身为落魄山客人的魏山君,其实尽了半个地主之谊。 陈平安带着朱敛和种秋登门还礼。 郁狷夫抱拳。 林君璧先抱拳,再作揖,两种称呼,两个说法,“见过隐官大人,拜见陈先生。” 陈平安先点头致意,又只得作揖还礼,笑问道:“曹衮玄参他们可好?” 林君璧起身后,“都见过一次,比君璧更想念隐官大人。” 邵元王朝的林君璧,如今在中土神洲,不再只是名声鹊起的少年了,而是年轻一辈里的翘楚人物,每每谈及林君璧这个名字,总会给旁人惊艳之感。剑修境界,剑气长城的履历和战功,自身的才情,儒家子弟的文脉师承,邵元王朝的储相,出彩的皮囊,山上的仙家气度,棋术高妙,清谈风流,为官务实……全是优点,简直就是一位无瑕之人。 陈平安提醒道:“君璧,你还需熬过三关。元婴瓶颈的心魔,跻身上五境。担任邵元王朝的国师,静等骂名。” 林君璧神色凝重,静待下文。想必最后一关,会更加难过。 陈平安说道:“还需要我多说吗?当然是赶紧找个媳妇,别打光棍啊。” 陈平安眼角余光瞥向一旁的女子。 郁狷夫气笑道:“问拳?” 林君璧点头道:“我押注郁姑娘赢。” 只要隐官大人答应问拳,林君璧觉得自己赔钱看热闹,都是赚的。 陈平安置若罔闻,对林君璧一本正经道:“如今我棋力大涨,回头我让东山陪你下几局。” 林君璧一脸无奈,隐官大人这是什么道理? 陈平安说道:“郁姑娘,前些年多亏你照顾裴钱。” 郁狷夫摇摇头,“金甲洲战场上,裴钱救过我不止一次。” 陈平安也摇头,“账不是这么算的,如果没有你,裴钱的出门历练,只会更加艰难。” 郁狷夫调侃道:“明算账的架势?” 谢松花说道:“家里管得严,有什么法子,郁姑娘你得体谅几分。” 陈平安很怕这个皑皑洲的女子剑仙,匆匆告辞。 之后终于不算什么还礼了,带着沛湘和泓下去见了骑龙巷一脉。 贾晟这位龙门境的老神仙,这会儿如开天眼,“看着”山主,老道人唏嘘不已,抚须感叹道:“观山主气象,势重却气轻,气轻则清且贵。且不谈高耸入云的境界修为,只说为人处世之道,山主仿佛人与天地合,堪称出神入化了。” 陈平安无言以对。 亏得这里没什么外人。 都是自家谱牒上的嫡传或是再传。 元宝,元来,岑鸳机。赵树下,赵鸾。加上一个在这里说不上话的云子,化作人形后,是个眼眸狭长的黑衣青年。 陈平安与云子提醒道:“云子,以后黄湖山就是你的修道之地了。泓下在先前的祖师堂议事,主动要求将水府转赠给你。再就是借着机会,你可以去与林君璧手谈几局,说不定可以帮你精进道心。” 最后一处宅邸,只有一个形单影只的珠钗岛岛主,刘重润。 陈平安带上曹晴朗和小米粒,一起登门。 在那之后,魏晋和袁灵殿,最早离开落魄山。 李二一家也下山去了,反正与落魄山离着近,祖宅就在小镇那边。 韩澄江下山的时候,脚步轻快几分,觉得那个陈山主,是个讲道理的读书人,自己终于不被刘羡阳坑了。 其余观礼客人,都会在山上逗留几天。 其实对于浩然天下的一座宗门庆典而言,短短一天之内,就能观礼还礼完毕,简直就是个奇迹。 一般来说,短则十天半个月,长则一两个月,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一个不小心,什么座椅位置靠后了,给落了面子,就是麻烦,又比如东道主还礼之时,竟然不是那宗主亲自露面,或是连那掌律祖师、首席供奉都没有句话,最后只是个寻常地仙之类的负责还礼,就会让许多老山头的老谱牒,觉得太过失礼,是被羞辱了。或是一场庆典,竟然都没有几个上五境修士前来道贺,或是没有那仙人领衔观礼,简直就是个笑话嘛……又比如开启镜花水月后,很快就有自家山头飞剑传信,说那宗门不像话,竟然从头到尾都未能见到自家祖师的身影,倒是某某山头的谁谁,露脸极多…… 其实如果落魄山不是陈平安的落魄山,敢这么“随意”安排那些上五境修士的宅邸,只说还礼的先后顺序,就已经犯忌讳极多。 就需要考虑袁灵殿是那火龙真人的高徒,林君璧是邵元王朝的未来国师,郁狷夫更是郁氏子弟…… 之后北俱芦洲几拨人约好一起返回。 谢松花带着两位弟子,与郁狷夫和林君璧,说要一起去找那秋风祠。 刚好与范二、孙嘉树他们同路一程。 卢白象和魏羡都各自返回山头和军伍。 陈平安终于还是没能躲过酒,之前一天明月夜,安置好了徐杏酒,陈平安,刘景龙,柳质清三个,满身酒气,躺在屋顶一起看那天上明月。 崔嵬带着那九位剑仙胚子,去了拜剑台修行。隋右边既然决定了将来要去桐叶洲下宗,就只是在那边要了那座茅屋,因为她相中了一位小姑娘,有意收取嫡传。不过白玄临时改变主意,腰间悬配剑符,大摇大摆回了霁色峰,说要先学拳几天,练剑这种事情,小爷需要着急吗? 林守一,于禄和谢谢,对那照读岗比较感兴趣,没跟陈平安客卿,在那边都要了一处私人宅邸,结果都比较惊讶,每处藏书都竟然颇丰。 陈平安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偏心,为小宝瓶留下了一处地理位置最好的宅子。 陈平安独自走了一趟灰蒙山,见到了邵坡仙和蒙珑,以及化名石湫的春水。 曾经的打醮山渡船少女,看着那个再不是少年的青衫男人,笑着说她已经想通了,天底下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说这句话的时候,年轻女子眼神明亮,她手里攥着一只绣花钱袋子,轻轻扬起,晃了晃,说就不送给陈公子了。 陈平安只说了一句话,我们能把很多苦难熬过去,可这不意味着许多苦难临头是对的。 那个女子,与青衫背剑的男人,施了个万福。 陈平安回了落魄山,在账房那边翻看记录,习惯使然。 账房这边,除了韦文龙,还有张嘉贞,曾经那剑气长城的酒铺少年伙计,如今都是而立之年了。 曹晴朗在山门口那边,与元来各自百~万\小!说。 岑鸳机继续走桩练拳,元宝陪着她。 落魄山上,一行人正在巡山,崔东山打头,两只雪白大袖甩得飞起,身后是有样学样的陈灵均,再之后是暖树,小米粒,以及一个来此点卯的香火小人儿。从高到低,成群结队。 米裕陪着姜尚真在看那镜花水月,朱敛身形佝偻,双手负后,在一旁凑热闹。 老厨子有一搭没一搭与姜尚真闲聊。 下雨是乡愁的声音。 冬天的积雪,是落在夏天的贫家子身上的一件狐裘,好看是好看,就是穿着难熬。 多年以来,她始终在一处山中,修道幽居,不来见我。 哪处山头? 我心中。 听得米裕佩服不已,不愧是大管家和首席供奉。 陈平安离开账房后,再次远观山河,终于找到机会,发现刘羡阳晃荡去了小镇那边买酒。 那把长剑“夜游”,已经挂在了竹楼一楼墙壁上。 陈平安立即去往河边的铁匠铺子,一个圆脸棉衣姑娘,正在嗑瓜子,假装不认识他。 陈平安坐在另外一边的小竹椅上,双指并拢,仿佛捻起一轮袖珍明月,笑道:“赊月姑娘,还给你,之前都是误会。” 剑气长城那边,不打不相识,陈平安收下了赊月的见面礼,半成月魄。 何况又不是蛮荒天下一轮明月的五成月魄,没什么好心疼的。 赊月立即如临大敌,转过头死死盯住这个隐官,“陈平安,你又要做什么?!” 陈平安无奈道:“我确实是将你误认为刘材了。” 赊月挥挥手,“拿走拿走。切磋道法,愿赌服输。” 陈平安抬起手,还是打定主意要将此物归还她。 圆脸姑娘灵机一动,说道:“就当是落魄山跻身宗门的贺礼了。” 陈平安苦笑道:“礼太重了。” 赊月满脸怒容。 陈平安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起月魄,刚刚正襟危坐,就被一个人蹲在背后,伸手勒住脖子。 赊月看得目瞪口呆,刘羡阳可以啊,境界不高胆子恁大啊。 刘羡阳笑道:“还敢送上门来?” 陈平安咳嗽道:“我来看看嫂子。” 刘羡阳一愣,手臂力道骤然一松,好让陈平安多聊几句。 赊月满脸涨红,猛然起身,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过,她气呼呼去了屋子。 刘羡阳搬了条椅子坐在一旁,小声道:“算你识趣。” 陈平安问道:“怎么回事?” 刘羡阳撇撇嘴,“多看了一眼。其实是好事。我随随便便就玉璞,心魔怕我才对,躲都来不及。” 刘羡阳丢了一壶酒给陈平安,两人一起嗑着瓜子喝着酒。 刘羡阳说道:“小鼻涕虫如今混得不差啊。” 陈平安点点头。白帝城城主郑居中,天下第一魔道巨擘的关门弟子,确实不是谁都能当的。 刘羡阳笑问道:“是你的安排?” 陈平安后仰躺去,“怎么可能。多半是绣虎的手段。我跟白城主可没有半点香火情。” 刘羡阳沉默片刻,问道:“怎么说?是一人一个,还是都一起?” 陈平安笑道:“那我挑正阳山好了,剑仙多。”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六十六章 翻不动的老黄历 两人沿着龙须河畔往上游走去。 经过石拱桥的时候,刘羡阳笑道:“知道我当年为什么铁了心要跟阮师傅混吗?” 陈平安点头道:“以前这儿有廊桥,每天黄昏,散步来这边纳凉、闲聊的人很多,仅次于老槐树下,后者老人孩子多,这儿青壮多,姑娘也就多。” 刘羡阳揉了揉脸颊,惋惜道:“可惜当年的小姑娘,如今岁数都不小喽,每次路上见着我,老姑娘身边带着小姑娘,瞧我的眼神都不正啊,要吃人。” 陈平安说道:“别多想,她们只是怀疑你是山上修道之人,没觉得你是相貌英俊,不显老。” 刘羡阳是龙泉剑宗嫡传一事,家乡小镇的山下俗子,还是所知不多。加上阮师傅的祖师堂搬去了京畿以北,刘羡阳单独留守铁匠铺子,北岳地界哪怕一些个消息灵通的,也至多误以为刘羡阳是那龙泉剑宗的杂役子弟。 刘羡阳感慨道:“如此说来,果然还是余倩月与我登对些,天作之合,有缘千里来相会。” 陈平安笑道:“她如今化名余倩月?花了心思的。” 赊月,余倩月。陈平安心思微动,念头一起,又是神游万里,如春风翻书,大肆翻检心念。 刘羡阳点头道:“你嫂子她本就是个顶聪明的姑娘,不然也不会看遍两座天下的年轻俊彦,走过千山万水,独独挑中了刘羡阳,然后就不走了。” 陈平安没搭话,站在石拱桥上,停步不前。 刘羡阳望向龙须河的清澈流水,水草游曳,小鱼摇尾其中。刘羡阳没来由有些感伤,看看身边这个“陈凭案”,再看看自己,人比人气死人。某本差点给刘羡阳翻烂的山水游记上,深山溪涧,见女子坐水上石上梳头。月夜赶路,逢美妇人蹒跚而行。避雨古寺,女子敲门与借宿客借宿。不用想了,刘羡阳都不用翻书页,就知道是陈凭案的艳福来了。读书人只恨自己不是书上人。 只是刘羡阳再一想,自己都有圆脸棉衣姑娘了,回去之后,就在住处墙壁上,挂上一幅字画,上书大大的知足两字。 陈平安突然坐在桥上,开始闭目养神。 刘羡阳蹲在一旁,沉默片刻,有些百无聊赖,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双手撑在桥面上,双腿轻轻悬空晃荡,睁眼说道:“我有过一桩甲子之约。原本以为会提前很多年,现在看来,只能老老实实等着了,其实到底能不能等到,我都不敢保证。” 刘羡阳点头:“我早先从南婆娑洲回到家乡,发现桥底下老剑条一没有,就知道多半跟你有关了。” 悬挂桥下的老剑条也好,身边的陈平安也罢,在外人眼中,都是习以为常的某些不起眼。 陈平安说道:“应该是绣虎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斩断了我们之间的联系。等到我返回家乡,脚踏实地,真正确定此事,就好像又开始像是在做梦了。心里边空落落的,以前虽然遇到过很多难关,可其实有那份冥冥之中的感应,藕断丝连,哪怕一个人待在那半截剑气长城,我还曾通过个算计,与这边‘飞剑传信’一次。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像我第一次游历倒悬山,之前的蛟龙沟一役,我哪怕输了死了,一样不亏,不管是谁,哪怕是那白玉京三掌教的陆沉,我只要舍得一身剐,一样给你拉下马。回头来看,这种想法,其实就是我最大的……靠山。不在于修道路上,她具体帮了我什么,而是她的存在,会让我安心。现在……没有了。” 人生道路上,无论是修道之士,还是凡夫俗子,其实都会有某个心念,作为自己的“靠山”,例如心善之人,笃定一个好人有好报,借此与世间一切苦难为敌。 彻底斩断陈平安与她的那一缕心神感应。 这就是崔瀺造化窟三梦之后第四梦的关键之一。 陈平安好不容易在太平山那边,凭借姜尚真的那句太平山修真我,勘验“梦境”是真,结果等到了家乡的宝瓶洲,反而又开始难免犯迷糊,因为走了一路,剑气长城,造化窟,驱山渡,太平山,云窟福地,蜃景城,天阙峰……越往北,尤其是乘坐跨洲渡船到了宝瓶洲南岳地界,始终没有一丝一缕的心神感应。 陈平安是一直走到了宝瓶洲大渎祠庙,才真正打消了这份忧心。 修行练剑,问剑在天,剑仙飞升。习武递拳,山巅有我,身前无人。 这些都是陈平安自认为心中极为牢靠、透彻的道理。 与崔瀺“对弈”之后,陈平安是在齐渡祠庙翻书一宿,才猛然惊醒,自己太过害怕那个书简湖问心局的国师崔瀺了,以至于哪怕崔瀺成了护道的大师兄,可只要崔瀺身在对面的棋局,陈平安就始终觉得自己只能求个少输,根本没奢望过不输,甚至还能赢过浩然三锦绣的绣虎。 如此一来,陈平安还谈什么身前无人?所以崔瀺所谓的“灯下黑”,真没冤枉陈平安,破题之关键,早就借此说破了,陈平安却依旧久久未能理解。 陈平安自嘲道:“等我从倒悬山去了芦花岛造化窟,再踏足桐叶洲,直到这会儿坐在这里,没了那份感应后,越走近家乡,反而越是如此,其实让我很不适应,就像现在,好像我一个没忍住,跳入水中,抬头一看,桥下其实一直悬着那老剑条。” 刘羡阳后仰倒去,双手做枕头,翘起二郎腿,笑道:“你从小就喜欢想东想西,闷葫芦又不爱说话。活着返回浩然天下,尤其是离家近了,是不是觉得好像其实陈平安这个人,根本就没走出过家乡小镇,其实一切都是个美梦?担心整个骊珠洞天,都是一座白纸福地?”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笑道:“美梦成真,谁不是醒了就赶紧继续睡,希冀着继续先前的那场梦。当年我们三个,谁能想象是今天的样子?” 刘羡阳深有体会,“那必须的,在家乡祖宅那会儿,老子每次大半夜给尿憋醒,骂骂咧咧放完水,就赶紧飞奔回床,眼一闭,赶紧睡觉,偶尔能成,可大多时候,就会换个梦了。” 陈平安说道:“小心被人假扮月老牵红线,乱点鸳鸯谱。我之所以如此提防正阳山和清风城,就在于某个躲在幕后的,手段娴熟,让人防不胜防。风雪庙魏晋,风雷园李抟景,甚至还要加上刘灞桥,有人在暗中掌控一洲剑道气运的流转。桂夫人这次观礼,也提醒过我。” 刘羡阳笑道:“返乡之前,我就已经让人帮忙切断与王朱的那根姻缘红绳了。不然你以为我耐心这么好,眼巴巴等着你返回家乡?早一个人从清风城城外砍到城内,从正阳山山下砍到山顶了。怕就怕跑了这么一号人。” 陈平安微微皱眉,“那可能就要多加上一个风雷园黄河。” 风雷园李抟景,正阳山女子祖师。风雪庙魏晋,神诰宗贺小凉。 龙泉剑宗刘羡阳,泥瓶巷王朱。风雷园刘灞桥,正阳山仙子苏稼。 如果魏晋不是遇到了阿良,走了一趟剑气长城,如果刘羡阳不是远游求学醇儒陈氏,只是留在一洲之地,说不定真会被幕后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就像那李抟景。以李抟景的剑道资质,随便搁在浩然八洲,都会是毋庸置疑的仙人境剑修,但是身在宝瓶洲,李抟景却都始终未能跻身上五境。年轻候补十人当中,正阳山有个少年的剑仙胚子,占据一席之地,吴提京。 蛮荒天下的赊月,在浩然天下化名余倩月。中土神洲的剑术裴旻,在桐叶洲给自己取了个裴月的化名。 风雷园李抟景,兵解离世二十余年,正阳山就多出了一个少年剑仙吴提京? 李抟景,吴提京。 正阳山是不是在提醒那风雷园黄河,“我是半个李抟景?” 这个躲躲藏藏的幕后人,行事作风依旧,真是够恶心人的。 跟杏花巷马苦玄这样的仇家,恩怨分明,其实陈平安没太多负担,无论是分胜负,或是分生死,该如何就如何。他是如此,马苦玄也是如此,清清爽爽。 陈平安原本是打算晚些再让“周首席”下山跑一趟的,比如等到自己动身赶往北俱芦洲再说,好让姜尚真在山上多熟悉熟悉。 只是一想到这个“吴提京”,又想到了朋友刘灞桥,陈平安就立即改变主意,取出那只剑匣,直接飞剑传信落魄山霁色峰山巅的新建剑房,让姜尚真和崔东山,现在就可以留心这个人的动静了,绝不让那个祖师堂位置靠后的妇人偷偷溜掉。不过落魄山暂时只需要盯着她,不着急出手。 正阳山和清风城的祖师堂、祠堂谱牒,陈平安都已经翻检数遍,尤其是正阳山,七枚老祖宗养剑葫之一的“牛毛”,仙子苏稼的谱牒更换,少年剑仙吴提京的登山修行……其实线索不少,已经让陈平安圈画出了那个祖师堂谱牒名为田婉的妇人。 再加上早年顾璨从柴伯符那边得到的消息,以及清风城许氏与上柱国袁氏的联姻,加上狐国的那桩运谋划,极有可能,这个在正阳山祖师堂位置极其靠后、一向低三下气的田婉,就是清风城许氏妇人的秘密传道人。 一个正阳山祖师堂的垫底女修,根本无需她与谁打打杀杀,只靠着几根红线,就搅乱了一洲山河形势,使得宝瓶洲数百年来无剑仙。 山上修心,要不要修? 若陈平安和刘灞桥,就只是早早问剑正阳山祖师堂,清风城夫妇,估计那个兴风作浪的田婉,会笑得不行。哪怕陈平安他们两个回过神,再问剑一场,田婉肯定早已不知所踪,如此一来,那才是真正的恶心人了。若是设身处地考虑,陈平安都觉得那个田婉,在打定主意离开宝瓶洲之前,多半会主动露出马脚,用 来“提醒”自己的落魄山和刘羡阳这座铁匠铺子,再顺手搭上那个赊月,让刘羡阳疑神疑鬼。 而且陈平安怀疑这个鬼鬼祟祟的田婉,与桐叶洲万瑶宗的仙人韩玉树,是一根线上的蚂蚱。 只是猜测,并无证据。 两人起身离开石拱桥,继续沿着龙须河往上游散步。 陈平安双手笼袖,突然一跃过河,然后跃回对岸,乐此不疲。刘羡阳双手抱住后脑勺,始终懒洋洋走在河畔一边。 两人来到坑坑洼洼的青石崖上,刘羡阳找了个相熟的“座椅”坐下,陈平安坐在一旁,两人中间,还隔着一个坑洼,是当年小鼻涕虫的宝座。 龙州地界,在大骊王朝是出了名的水运昌盛。铁符江,冲澹江,绣花江,玉液江,四条江水,铁符江水神杨花,冲澹江李锦,玉液江叶青竹。一位头等神位的江水正神,三位次一等的江水神灵,四江水域广袤,不仅限于龙州,但是四尊水神的祠庙,都建造在龙州地界。 刘羡阳说道:“这条龙须河,马兰花从河婆晋升河神,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建造祠庙,塑造金身神像。以前她怨念不已,等到那场大战过后,宝瓶洲中部以南,数以千计的江河或被捣毁,或被迫改道,她就开始偷着乐呵了,觉得升官当个了过安稳日子的河神,其实不差。” 真珠山是昔年真龙所衔“骊珠”所在,所以龙须河确实是名副其实的“龙须”,只是两条龙须,一隐一现,隐在那条小镇主街,龙须之上,有螃蟹坊,铁锁井,老槐树,一直往曾经的东边栅栏门而去。 杏花巷马兰花在提升神位之前,她这些河伯河婆之流,类似各处城隍辖下的土地公,是山水官场里边的浊流胥吏,在朝廷金玉谱牒上边,极难抬升秩和神像高度。毕竟溪涧、河流与山头,水域和山头大小,往往固定,地盘就那么大,不可能白白多出几分山水地界来。 而历史上每一场往往绵延百年、甚至是数百年的江河改道,都会导致一大拨山水神祇的没落,同时造就出一大拨崭新神灵的崛起,山水神灵的神像、祠庙迁徙,要比山上仙府的祖师堂搬迁难太多。一旦江河改道,河床干涸,湖泊水位下降,江水正神和湖君的金身神像,同样都会遭受“旱灾”,曝晒碎裂,香火只能够勉强续命,却难以改变大局。 但是一场大战下来,宝瓶洲南方山水神灵消亡无数,大战落幕后,大骊各个藩属国,武英烈,纷纷补缺“城隍爷”和各地山水神灵。 陈平安说道:“这个杏花巷马婆婆,虽然喜欢骂人,但是心眼不坏,胆子很小,当年小镇里边,数她最信鬼神之说。当年龙窑,与她没什么关系,真正与我有仇的,是马苦玄那对贪财且一贯心狠的父母,所以马苦玄才会让他们搬去真武山地界,其实这本身就是一种表态,让我有本事去真武山找他马苦玄的麻烦。” 刘羡阳说道:“也就是换成你,换成别人,马苦玄肯定会带上马兰花一起离开。哪怕马苦玄不带她走,就马兰花那胆子,也不敢留在这边。而且我猜杨老头是与马兰花聊过的。” 陈平安点点头。 刘羡阳突然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好像一次都没有去过我们龙泉剑宗的祖山?” 陈平安愣了愣,还是点头,“好像真没去过。” 刘羡阳犹豫了一下,问道:“陈平安,你是哪天出生的?” 陈平安说道:“五月五。” 刘羡阳嗯了一声,丢了一颗石子到深潭里,“于五月丙午日中之时,天下长日之至,阳气极盛之时,郊之祭,大报天而主日,配以月。” “不管是宋和还是宋睦,在这里,就只有个泥瓶巷宋集薪,绰号宋搬柴。我在南婆娑洲,曾经与一位许夫子请教说解字,说那帝字,其实就与捆束的柴薪,还有那炼镜阳燧,凭此与天取火,远古时代,规格极高。宋集薪这个名字,肯定不是督造官宋煜章取的,是大骊国师的手笔无疑了。只不过如今藩王宋睦,大概还是不清楚,起先他是一枚弃子,借助那座宋煜章亲手督造,污秽不堪的廊桥,帮助大骊国运风生水起过后,在宗人府谱牒上早就是个死人的皇子宋睦,原本是要被大骊宋氏用完就丢的。” “五月初五,搬柴,阳燧。” 刘羡阳说到这里,转头望向陈平安,“我们仨,再加上这龙州水运,本来都是阮秀炼镜开天的‘天材地宝’。三者或魂魄或气运或皮囊,不管是什么,反正皆炼为一镜。你以为只有你觉得是在做梦吗?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陈平安默不作声。 刘羡阳笑了笑,“只不过不管原因是什么,秀秀姑娘终究还是改变主意,可怜了李柳,替我们挡了一灾。” 因为李柳的所有神性,都被阮秀“吃掉”了。 陈平安说道:“托月山曾是远古两座飞升台之一,但是老大剑仙联手龙君、观照,打碎了道路。所以杨老前辈的那座飞升台,就是唯一的登天之路。” 所以周密的谋划,其实最早就是盯住了这座宝瓶洲飞升台。 能够打下浩然天下是最好,可蛮荒天下若是输了,那么周密就找机会开天而去,成为旧天庭的新神灵。 海周密,至高之一。 周密身后除了尾随一小撮神灵转世的修士,还带走了数量更多的托月山剑修。 所以战事后期,蛮荒天下的攻势才会显得毫无章法,三线并进,好像在破罐子破摔。 托月山大祖才会舍了所有修为境界不要,也要打乱两座天下的光阴流水和所有“度量衡”,那是某种意义上两座天下的“大道天时”,在迎头相撞。 刘羡阳叹了口气,“可惜杨家铺子再没老人抽那旱烟了,不然许多疑问,你都可以问得更清楚些。” 陈平安摇摇头,“事已至此,没什么好问的。” 刘羡阳无奈道:“咱仨就不去说了,都是这里人。关键是赊月姑娘,她怎么来的这里?你别跟我装傻,我先前说了,大报天而主日,配以月。‘配以月’!” 陈平安说道:“这是崔瀺在与海周密对弈,与……秀秀姑娘问心。” 其实陈平安的这个猜测,已经无比接近真相了。 齐静春当年最后一次从大渎祠庙现身,与崔瀺合力狠狠算计了一把周密,之后齐静春曾经说过,他原本是可以担任“门神”的,也就是他最早的设想,不是与崔瀺一起问道周密,而是为某个极大的万一而布局,齐静春最早是选择身在飞升台大门口,拦阻任何人的开天和登天。 但是齐静春最终选择了相信崔瀺,放弃了这个想法。或者准确说来,是齐静春认可了崔瀺在城头上与陈平安“随口提起”的某个说法:天下太平了吗?是的。那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我看未必。 在这中间,手握飞升台的青童天君杨老头,水神李柳的选择,以及金色拱桥上的那位“前辈”,在崔瀺的布局中,其实早就都有了各自的选择。 只是这些秘密,除非有人能够重新开天,不然就注定成为一页无人去翻、也翻不动的老黄历了。 齐先生已逝,人间再无绣虎,杨老头则应了陆沉那句“公沉黄泉,公勿怨天”的谶语。 万年之后的又一场水火之争,李柳再次输了,而且这次直接失去了全部神性。而且这场竟然悄无声息的大道之争,其实李柳根本就没有出手,甚至在阮秀找到她的时候,李柳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她当时望向那个好像已经剥离出所有人性的青衣女子,选择剥离出所有神性的李柳,她看着阮秀,眼神有些怜悯。 她们在这之前,曾经在那“天开神秀”的崖刻大字当中,双方有过一场不那么愉快的闲聊。 “不太会做人”的李柳,真真正正做了人。“脾气确实很好”的阮秀,却开天而去了。 陈平安眼神幽幽,与那幽幽水潭对视。 刘羡阳说道:“问剑两地一事,不能只让你一个人出风头。你去清风城,祖传瘊子甲一事,虽说清风城有些强买强卖的嫌疑,可到底我是亲口答应的,我都不会想着讨要回来,把道理讲清楚就够了,讲道理,你擅长,我不擅长,反正因为狐国一事,你小子与许氏结怨那么深,所以你去清风城比较合适,我去正阳山问剑一场好了。” 陈平安笑道:“那还是一起去。” 刘羡阳问道:“行啊,大概什么个时候,你跟我事先说好,毕竟是出远门,我好事先与你嫂子打好商量。” 陈平安说道:“暂时不好说,不过保证至多不超过两年。在这之前,我可能会走趟中岳地界,看一看正阳山在那边的下宗选址。” 刘羡阳一听这个就烦,站起身,急匆匆道:“我得赶紧回了,免得让你嫂子久等。” 陈平安跟着起身,“我也跟着回铺子?可以给你们俩下厨做顿饭,当是赔礼道歉了。” 刘羡阳伸手按住陈平安的脸颊,重重一推,“滚远点,你小子几年没见,越看越像是那种‘我那嫂子长得真好看,咱哥俩一定要当一辈子好兄弟’的人。我以后得防着你一点,不然又像今天,我才出门去买个酒,回家一看心凉半截,好嘛,你小子在学当年那个摆摊算命的王八蛋道士,给你嫂子笑眯眯看手相呢……” 陈平安歪着脑袋,黑着脸。 刘羡阳哈哈大笑,突然一把搂过陈平安的脖子,压低嗓音道:“放心,当年你在泥瓶巷祖宅那边,喜欢每天听墙根这种事,我跟谁都没说过。年纪轻轻的,大冬天的屁股上边能烙饼,一大把气力没处耍,其 实都是可以理解的。” 陈平安皮笑肉不笑道:“谢谢提醒。” 去时路上,刘羡阳耍了一套王八拳,左右张望一番,拿石头砸晕了一只欢快凫水的鸭子,偷溜下河,上岸后将那鸭子往袖子里一兜,然后撒腿狂奔,今晚宵夜佐酒菜就有了。 陈平安没眼看这个,去了趟小镇,一路往西走,找李二喝了一顿酒。 妇人瞧见了登门做客的陈平安,长吁短叹,只说怎么才来,怎么才来。 饭桌上,夫妇俩坐在主位上,韩澄江自然而然坐在李柳身边,来此做客的青衫男子就坐在李槐那个位置上。 韩澄江突然发现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劲。 莫不是那个当山上神仙的林庙祝,财源广进的董半城,都不是真正的威胁?而是这个瞧着和和气气的山主,才是隐藏极深的笑面虎,劲敌? 只是韩澄江给那人笑着起身敬酒道贺过后,立即就又觉得自己定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酒桌上,李二一家人都没把陈平安这个外人当外人,所以就聊得比较随意。 韩澄江本就不是喜欢多想的人,关键是那个陈山主只是与自己敬酒,并没有刻意劝酒,这让韩澄江如释重负。 按照刘羡阳的说法,一个外乡人,陪着自己媳妇回她的娘家,男人在酒桌上,得自己先走一圈,酒桌一圈再陪你走一个,两圈下来,不去桌子底下找酒喝,就算认了这个外乡女婿。如果这都没本事走下来,以后上桌吃饭,要么不碰酒,要么就只配与那些穿开裆裤的孩子喝酒“随意一个”。 李柳第一次离开骊珠洞天,跟随爹娘去往北俱芦洲狮子峰,当时就是读书人韩澄江带着书童,恰巧与他们一路跟随,其实这就是道缘。事实上,这一辈的韩澄江,与兵解转世多次且次次生而知之的“李柳”,双方早有宿怨,也有宿缘,而且还不是一次,是两次,一次在中土神洲,一次在流霞洲。 所以李柳才会与其在这一辈结为山上道侣,韩澄江才会陪着李柳一去重返家乡,昔年一去,如今一返,皆相伴,就是结缘再解怨解缘。只是原本双方约好了,会在李柳的小镇那边分道扬镳,此后有无再相逢,只看李柳会不会找他。但是那个一路上横看竖看女婿不是太顺眼的妇人,偏偏觉得结了亲没几天,就撕毁婚契,好没道理,天底下哪有这样负心寡情的女子,反正谁都可以如此,唯独自家闺女不行,哪怕女儿婚礼办得潦草,只在狮子峰山脚小镇办了一场,韩家都没有一个长辈露面,让妇人给街坊笑话了很久,有婆姨还故意拿话挤兑她,说这个姓韩的上门女婿,怎么看都不如当年那个在铺子里帮忙的陈姓年轻人嘛,模样俊,手脚勤快,与人相处有礼数,帮忙做生意既脑子灵光又为人厚道,要是你们家柳儿能与那人结亲,那你就真有晚福喽…… 但是妇人不管怎么偏心儿子,怎么想着让李柳夫家帮衬李槐,早先怎么念着陈平安,可有些最质朴的道理,妇人一向很拎得清楚,比如做人得本分,与街坊邻居相处,吵归吵,挠脸归挠脸,却不能背地里害人,至于女儿与人成亲,转头就不认婚约,那就更让妇人无法接受了,女儿你再是上山修习仙术的,还不是自己女儿?山上天大的道理,总大不过自己是你李柳的娘亲去。 陈平安这顿酒没少喝,只是喝了个微醺,韩澄江却喝高了,李柳嗓音柔柔的,让他别喝了,竟然都没拦住,韩澄江站在那边,摇晃着大白碗,说一定要与陈先生走一个,看来是真喝高了。李二看着这个酒量不济的女婿,反而笑着点头,酒量不行,酒来凑,输人不输阵,是这个老理儿。 那座真珠山,离着李二宅子不算远。 陈平安走到山脚那边,缓缓走到不大的山顶,登高远眺小镇的夜色,灯火在福禄街和桃叶巷连绵成片,此外灯火依稀,星星点点。 陈平安随后御风远游,去了趟州城,并无夜禁,递交了牒,去城内找到了董水井,其实并不好找,七弯八拐,是城内一栋地处偏远的小宅子,董水井站在门口那边,等着陈平安,如今的董水井,聘请了两位军伍出身的地仙修士,担任供奉客卿,其实就是贴身扈从。这么些年来,盯上他生意的各方势力中,不是没有手段下作的人,花钱只要能够消灾,董水井眉头都不皱一下,也就是玉璞境不好找,不然以董水井如今的财力,是完全养得起这么一尊供奉的。 有人造访,找得到董水井的,两位大骊随军修士出身的地仙供奉,都会通知家主董水井。 而一位练气士,如果是大骊随军修士出身,那么这就是最大的护身符。 董水井能够重金聘请他们担任自己的扈从,光靠砸钱,根本不成事,还是要归功于曹耕心与关翳然的牵线搭桥,再加上董水井与大骊军伍的几桩“小买卖”。 曾经的督造官曹耕心,郡守袁正定,早就是董水井的朋友了。大骊铁骑在书简湖的驻守将军,关翳然,后来转去了京城户部,以及老龙城孙家、范家,再往北,北俱芦洲,都有董水井生意上的朋友。山上山下,庙堂江湖,都有。董水井如今手上经营着十数生意,而且无论大小,都不起眼。 除了州城内的几条大街,将近两百座宅子、铺子,龙州境内的三座仙家客栈,都是这位董半城名下的产业,此外还有两座仙家渡口,一座在走龙道边上,一座在南岳地界,其实都是他的,只不过都见不着董水井这个名字。董水井做生意的一大宗旨,就是帮朋友挣些既在台面下、同时又很干净的银子、神仙钱。 进了屋子,董水井笑问道:“来碗馄饨?” 陈平安点头道:“惦念多年了。” 饭桌上,一人一碗馄饨,陈平安打趣道:“听说大骊一位上柱国,一位巡狩使,都争着抢着要你当乘龙快婿?” 董水井笑了笑,“真要答应下来,生意就做不大了。” 很多时候,某个选择本身,就是在树敌。 董水井停下筷子,无奈说道:“伤口上撒盐,不厚道。” 陈平安笑着不再说话。 董水井说道:“大骊朝廷那边,肯定很快就会有人来找你,我猜赵繇的可能性,会比较大。” 院子里边出现一位老者的身形。 董水井转头笑道:“直接说事,这里没有外人。” 那位地仙供奉说道:“州城刺史府邸,刚到了一拨贵客,没有走牛角山渡口。” 董水井点点头。 陈平安吃完了馄饨,放下筷子,起身笑道:“说谁谁来,董水井你可以啊。” 董水井说道:“既然我们都没吃饱,就再给你做碗馄饨解解酒,不用挪地方。” 陈平安想了想,就没有离开这栋宅子,重新落座。 等到两人将第二碗馄饨吃完,就有客人敲门了。 董水井笑道:“你们随便聊,我避嫌,就不见客了。” 陈平安说道:“有你这样的避嫌?” 董水井说道:“其实还是沾你的光,让某些人识趣些,以后少盯着我兜里那几两辛苦银子,银子是不多,撑不死人。” 陈平安接过话头,打趣道:“但肯定比一碗馄饨烫嘴。放心,不谈私交,甚至不谈生意,我就冲今晚这两碗馄饨,都应该帮你捎句话。” 董水井笑着抱拳。 陈平安笑眯眯道:“对了,一直忘了说,我刚从李叔叔那边来。” 董水井叹了口气,走了。陈平安如果早说这话,一碗馄饨都别想上桌。 宅子不大,更无仆役。 身为主人的董水井去了书房避嫌,将宅子让给了两拨客人。 陈平安就只好自己去开了门。 大骊陪都礼部老尚书,柳清风。这位老人,公认是皇帝陛下掣肘藩王宋睦的最大臂助。 这位家乡来自青鸾国的年迈读书人,身形消瘦,皮包骨头,但是眼神熠熠。 大骊京城吏部考功司郎中,赵繇。家乡就是骊珠洞天。 还有一位大骊京城礼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资历极深,负责所有大骊粘杆郎。 陈平安望向三人当中,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书生,作揖道:“见过柳先生。” 柳清风笑着缓缓作揖还礼,“见过陈公子。” 各自直腰起身,陈平安笑道:“幸好巷子小,牛车进不来。” 柳清风会心笑道:“幸好路上没有个‘郑钱’挡道,附近也无水塘。” 赵繇以心声说道:“在飞升城,我见过宁姚一次,她很好。” 陈平安没好气道:“你谁啊,关你屁事。” 赵繇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对天各一方的山上道侣,怎么都这么欺负人呢。 赵繇突然说道:“我见过你们女儿了,长得很可爱,眉眼相貌,像她娘亲更多些。” 陈平安哦了一声,卷起袖子,下一刻,门外巷子,瞬间就没了两人身形。 那个清吏司老郎中皱紧眉头,柳清风微笑道:“没事,出身同一脉,师叔跟师侄叙旧呢。” 老郎中只好装傻,叙旧总不需要卷袖子抡胳膊。只是反正拦也拦不住,就当是同门叙旧好了。 片刻之后,陈平安从小巷那边独自返回,神清气爽的模样,笑着说那赵郎中告辞离去,先睡去了。 州城内,有个鼻青脸肿的青衫书生,挂在树枝上,果真是昏睡过去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六十七章 落魄山的镜花水月 进了小巷宅子,柳清风和陈平安一路叙旧,只是相较于陈平安与赵繇两位老乡的叙旧,要更“见外”些。 多是聊青鸾国的风土人情,也聊柳清山和狮子园。柳清风的弟弟柳清山,与师刀房女冠柳伯奇成亲后,这么些年一直在远游,期间去过一趟倒悬山,有点像是省亲,山上拜师如投胎,柳伯奇的恩师,正是驻守大门的那位倒悬山年迈女冠,与白玉京青翠城的“小道童”姜云生,以及剑气长城的剑仙张禄,一门之隔,就是两座天下。柳伯奇当年返回师刀房,柳清风首次游历倒悬山,避暑行宫那边是得到消息的,只是陈平安当时没有露面。 落座后,陈平安笑道:“最早在异乡见到某本山水游记,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柳先生无心仕途,要卖挣钱了。” 那位与冲澹江水神李锦有旧的老郎中,是祠祭清吏司的一把手,清吏司与那赵繇的吏部考功司,以及兵部武选司,一直是大骊王朝最有权势的“小”衙门。老人曾经参加过一场大骊精心设置的山水狩猎,围剿红烛镇某个头戴斗笠的佩刀汉子。只是悬念不大,给那人单挑了一群。 老郎中在那之后,还曾带着龙泉剑宗的阮秀、徐小桥一起南下书简湖,最终在芙蓉山落脚,粘杆捕蝶捉蜓,追捕一位大骊本土出身的武运胚子。所以老话说老人的老故事多。 他对这个落魄山的山主,很不陌生。况且二十多年来,不管北岳山君魏檗的披云山,如何帮着落魄山云遮雾绕,终究逃不开大骊礼部、督造衙署和落魄山山神宋煜章的三方审视。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宋煜章的金身、祠庙都搬去了棋墩山,督造官曹耕心也升官去了大骊陪都,加上飞升台崩碎,这场惊天动地的变故,大骊礼部对落魄山的秘密监察,也告一段落。而无论是两任大骊皇帝对北岳魏檗的扶植和器重,选择吊儿郎当的曹耕心,来担任密报可以直达御书房的窑务督造官,让宋煜章搬出落魄山,又都算是一种示好。 所以年轻宗主落座后这句开门见山的调侃,让老郎中察觉到一丝杀机四伏的迹象。 难道是打算要与大骊秋后算账? 说实话,如果不是职责所在,老郎中很不愿意来与这个年轻人打交道。 身世履历,太过复杂。行事风格,太过谨慎。老郎中这么多年来,经常时不时就翻阅礼部密档,当做一碟佐酒菜。想要从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发迹过程当中,找出个“理所当然”。可无论是陈平安在家乡,当窑工学徒的那段惨淡岁月,还是后来在书简湖担任账房先生,老人都只看出了失魂落魄落魄一语。可仿佛每次书页翻篇,陈平安就会悄无声息地再登高处。换成一般的年轻人,诸多位于山低处的那些陈年恩怨,意气风发,早就干脆利落解决了,结果这位年轻山主,就这么一直余着,年复一年,偏不去动。 如今一座北岳地界的山头,与大骊宋氏的龙兴之地,按照山上仙家的说法,其实才隔了几步远,就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悄然提升为宗门,而且竟然绕过了大骊王朝,合乎庙礼仪,却不合乎情理。 就像那鸡毛蒜皮一大堆的市井村野,一个忍气吞声了大半辈子的憨厚汉子,突然有天买了壶好酒,默然无语,痛饮一顿,满身酒气,夜间提刀而出。 劣绅豪横和纨绔子弟的鱼肉乡里,还能让旁人提防,可一个老实人的暴起杀人,如何预料? 桌上无茶水,也无酒。 反正陈平安也是客人。 柳清风笑道:“如果真是我捉刀代笔,除去开篇几千字,一字不改,全部保留,其余都要大改,江湖偶遇,大说其艳,仿骸骨滩壁画城的丹青手笔,再仿云窟福地花神山,配以彩画美人十二幅。山上奇缘怪境,多写曲折,浓墨重彩,着重一个仙字。与人厮杀,写其杀伐果决,绝不拖泥带水,侧重一个狠字。置身官场,夸其老道城府,为人处世滴水不漏,突显一个稳字。” “闲暇时,逢山遇水,得见隐逸高人,与三教名士袖手清谈,谈精诚,论道法,说禅机,无非一个逸字。教人只觉得虚蹈高处,群山为地,白云在脚,飞鸟在肩。看似缥缈,实则虚无。字简处,直截了当,占尽便宜。字繁处,出尘隐逸,却是绣花枕头。行宗旨,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个‘穷怕了’的人之常情,以及通篇所写所说、作所作为的‘买卖’二字。得钱时,为利,为务实,为境界登高,为有朝一日的我即道理。亏钱处,为名,为养望,为积攒阴德,为赚取美人心。” “找到北俱芦洲的琼林宗,九一分账,甚至我可以不要一颗铜钱。只求所有的仙家渡口之外,山下每一处的市井书铺,都要有几本山水游记的,上册?上册撰写此人之心机幽微,深不见底,书中有那十数处细节,值得有心人推敲,能让好事者咀嚼。君子伪君子,模棱两可间,下册大写其行事光明,胸襟磊落,在乱局当中,潜入蛮荒天下军帐,结实诸多王座大妖,仅凭一己之力,玩弄人心,如鱼得水,一心为浩然,立下不朽功。” 听到这里,陈平安笑道:“游记有无下册的关键,只看此人能否安然脱困,返乡开宗立派了。” 所幸这些都是棋局上的复盘。所幸柳清风不是那个写书人。 一个只会袖手谈心性的读书人,根本折腾不起浪花,妙笔生花,著作等身,可能都敌不过一首童谣,就天翻地覆了。但是每一个能够在官场站稳脚跟的读书人,尤其是这个人还能平步青云,那就别轻易招惹。 柳清风笑了起来,说道:“陈公子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也很忌惮你?” 陈平安不置可否,问道:“我很清楚柳先生的行,不是那种会担心能否赢得生前身后名的人,那么是在担心无法‘了却君王事’?” 柳清风拍了拍椅把手,摇头道:“我同样深信不疑陈公子的人,所以从不担心陈公子是第二个浩然贾生,会成为什么宝瓶洲的海周密。我只是担心宝瓶洲这张椅子,依旧卯榫松动,尚未真正牢固,给陈公子返乡后,裹挟大势,身具气运,然后这么一坐,一晃悠,一个不小心就塌了。” 陈平安笑道:“所以那位皇帝陛下的意思是?” 柳清风说道:“所以皇帝陛下希望陈山主,可以同时担任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山长。此后下宗选址,无论是宝瓶洲中部的旧朱荧王朝,还是桐叶洲或者北俱芦洲,大骊朝廷都会鼎力相助,帮助圣一脉,开枝散叶,三洲山河之内,独尊圣一脉的学问,却又不会排斥百家争鸣。争取百年之内,连同山崖书院,林鹿书院,观湖书院,鱼凫书院,大伏书院在内,三洲版图,至少有十座书院,会在山门口立碑铭,以大隋山崖书院为例,铭刻《劝学》,林鹿书院立碑《修身》。说不定,终有一天,会有第三十二座书院立碑。” 浩然九洲,儒家设置七十二书院,是定例。 至于书院山门口的碑,则无约束,山门有无石碑矗立,以及碑的内容选择,只看历任书院山长的喜好。不过大体上遵循一个只增不减的规矩,只有一次例外,就是那场三四之争落幕后,因为圣神像被搬出中土庙,失去了陪祀地位,使得许多书院碑都被撤销。 陈平安靠着椅背,笑眯眯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柳清风摇摇头,“陈公子只需要当这山主和山长,都当得安安稳稳,就是大骊和宝瓶洲的福气。” 陈平安微笑道:“事关重大,得让我好好想想,圣人教诲,三思后行嘛。反正有一点可以保证,我绝不会让柳先生难做人,落魄山绝不会让柳尚书难当官就是了。” “恭祝落魄山跻身浩然宗门,蒸蒸日上,步步顺遂,如日中天,高悬浩然。” 柳清风站起身,抱拳笑道:“相信这一天,肯定会来,不过按照关老爷子的那个说法,柳某人也已是走不动路、咬不动肉、舍不得梳头的三不岁数,多半是瞧不见这种盛况了,憾事。不管如何,陈公子有曹编修这样的得意弟子,柳某人有这样的半个门生,需要亲自答谢一句,再与陈公子额外道贺一声,脉兴盛。” 陈平安抱拳还礼,“曹晴朗是新科榜眼,又是柳先生的半个官场门生,幸事。我也需要为大骊朝廷道贺一句,采荟萃。” 大骊陪都的那场会试,因为版图依旧囊括半洲山河,应试的读书种子多达数千人,大骊按新律,分五甲进士,最终除了一甲夺魁三名,此外二甲赐进士及第并赐茂林郎头衔,十五人,三、四甲进士三百余人,还有第五甲同赐进士出身数十人。主考官正是柳清风,两位小试官,分别是山崖书院和观湖书院的副山长。按照科场规矩,柳清风便是这一届科举的座师,所有进士,就都属于柳清风的门生了,因为最后那场殿试廷对,在绣虎崔瀺担任国师的百多年以来,大骊皇帝一向都是按照拟定人选,过个场而已。 赵繇相对名声不显,是众多阅卷官之一,分房阅卷,是十数位科场房师之一,而且赵繇的中式者门生,相对其余阅卷官,进士数量最少,二甲进士只有两人。 状元张定,榜眼曹晴朗。 探花郎杨爽,十八人中最少年,风姿卓绝,如果不是有一位十五岁的神童进士,才十八岁的杨爽就是会试中最年轻的新科进士,而杨爽骑马“探花”大骊京城,曾经引来一场万人空巷的盛况。 此外十五位二甲进士的茂林郎当中,王钦若采最好,被誉为“仙气缥缈,多神仙语”。此外兄弟二人都姓程,联袂登科二甲,理质朴,“如圣贤立言”,由此可见大骊士林,对兄弟两人评价极高。 一甲三名,加上王钦若和“二程”这三位茂林郎,这六人如今都辅佐册府学士、坛领袖,参与翰林院的编撰、筛选、校勘四大部书一事。 一行三人走出宅子后,柳清风在门口停步,笑道:“我与陈公子再闲聊几句。” 那位清吏司老郎中点点头,与陈平安率先告辞一声,快步离去,走出小巷。 柳清风跟陈平安一起走在巷弄,果然是闲聊,说着无关一国半洲形势的题外话,轻声道道:“舞枪弄棒的江湖门派,弟子当中,一定要有几个会舞弄墨的。不然祖师爷出神入化的拳脚功夫,精彩纷呈的江湖传奇,就埋没了。那么同理,搁在士林坛,或是再大些,身在儒家的道统脉,其实是一样的道理。一旦香火凋零,后继无人,打笔仗功夫不行,或是宣扬祖师爷丰功伟绩的本事不济,就会大吃亏。至于这里边,真真假假的,又或者是几分真几分假,就跟先前我说那部山水游记差不多,老百姓其实就是看个热闹,人生在世,烦心事多,哪里有那么多闲工夫去探究个真相。好像隔壁一条巷子,有人哭丧,路人途径,说不得还要觉得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声,只是有些烦人晦气。街上迎亲,轿子翻了,路人瞧见了那新娘子貌美如花,反而欣喜,白捡的便宜。若是新娘姿色平平,气态粗鄙,或是新郎官从马背上给摔得丑相毕露,耽误了洞房花烛夜,旁人也会开心几分,至于新娘子是好看了,还是难看了,其实都与路人没什么关系,可谁在意呢。” 老人坐着说话还好,行走时言语,柳清风就有些气息不稳,脚步迟缓。 陈平安已经伸手扶住这位老尚书的手臂,点头笑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底下所有人都读得起书,认得理,明辨真假。” 柳清风咦了一声,讶异道:“竟然不是明辨是非?” 陈平安说道:“知道世事的真假,会一直比较难。至于心中有无是非,跟读不读书,关系不大。” 柳清风点点头,然后提醒道:“越是太平盛世,读书人的媚态,尤其一涉官场,就会花团锦簇,读书人的凶性,更是蘸了墨汁,躲藏极好,落笔越好,存世越久,你都要小心再小心啊。你如果不是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这些都是身外事,无须在意,证道长生,断绝红尘,跺跺脚,抖抖肩,山下有事,山上无事,你还是你,无事一身轻。” 进了门 ,是一个历经宦海风波的大骊陪都礼部尚书,在跟落魄山山主谈公事。 出了门,就只是一个迟暮之年的书生柳清风,是与同道中人说世道,聊人心。 分不清楚,是贵为一宗之主的陈平安依旧书生意气,还吃苦不多,不懂得一个身不由己的入乡随俗。 分得清楚,入乡随俗,又不流俗。就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昔年陋巷贫寒的少年,果真远游有成。 陈平安说道:“柳先生,请放心,除了本就是朋友的柳清山和柳伯奇,还有青鸾国的柳氏祖宅狮子园,以及以后的一个个读书种子,我都会尽量护住该护住的人和事。” 柳清风无奈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陈平安笑道:“不凑巧,我有这个心意。” 柳清风又不是那种迂腐之辈,会心一笑,那就好意心领了。 柳清风沉默片刻,与陈平安站在小巷路口,问道:“连同灰蒙山那隐居三人在内,你总喜欢自找麻烦,费心费力,图个什么。” 陈平安想了想,打趣道:“大雨骤至,道路泥泞,谁不当几回落汤鸡?” 柳清风点头道:“雨后初霁,酷暑时节,那就也有几分冬日可爱了。” 不远处有一驾马车,双方作揖道别。 柳清风走出去没几步,突然停下,转身问道:“咱们那位郎中大人?” 陈平安一脸茫然,“谁?” 柳清风嗯了一声,恍然道:“年老不记事了,郎中大人刚刚告辞离开。” 老人才转身,又转头笑问道:“剑气长城的隐官,到底是多大的官?” 陈平安答道:“官不小,官威不大。” 陈平安斜靠小巷墙壁,双手笼袖,看着老人登上马车,在夜幕中缓缓离去。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与柳先生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凭借药膳温补,和丹药的滋养,至多让不曾登山修行的凡俗夫子,稍稍延年益寿,面对生死大限,终究无力回天,而且平时越是温养得当,当一个人心力交瘁导致形神憔悴,就越像是一场势不可挡的洪水决堤,再要强行续命,就会是药三分毒了,甚至只能以阳寿换取某种类似“回光返照”的境地。 天底下除了没有后悔药可吃,其实也没有包治百病的仙家灵丹。 柳清风一走,大概陪都那边的藩王宋集薪会松口气,京城的皇帝陛下,却要头疼美谥一事,高了麻烦,低了愧疚。 董水井来到陈平安身边,问道:“陈平安,你已经知道我的赊刀人身份了?”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道。” 董水井没有藏掖,“当年是许先生去山上馄饨铺子,找到了我,要我考虑一下赊刀人。权衡利弊之后,我还是答应了。光脚走路太多年,又不愿意一辈子只穿草鞋。” 陈平安笑道:“咱俩谁跟谁,你别跟我扯这些虚头巴脑的,还不是觉得自己没钱娶媳妇,又担心林守一是那书院子弟,还是山上神仙了,会被他捷足先登,所以铁了心要挣大钱,攒够媳妇本,才有底气去李叔叔那边登门提亲?要我说啊,你就是脸皮太薄,搁我,呵呵,叔婶他们家的水缸,就没有哪天是空的,李槐去大隋?就跟着。叔婶他们去北俱芦洲,大不了稍晚动身,再跟着去,反正就是死缠烂打。” 董水井差点憋出内伤来,也就是陈平安例外,不然谁哪壶不开提哪壶试试看? 董水井突然打量起这个家伙,说道:“不对啊,按照你的这个说法,加上我从李槐那边听来的消息,好像你就是这么做的?护着李槐去远游求学,与未来小舅子打点好关系,一路任劳任怨的,李槐独独与你关系最好。跨洲登门做客,在狮子峰山脚铺子里边帮忙招徕生意,让街坊邻居交口称赞?” 陈平安气笑道:“我跟你和林守一,能一样吗?既然喜欢一个女子,还畏畏缩缩,傻了唧的。” 董水井叹了口气,“也对,你小子当年说去剑气长城,就去了。” 董水井其实最佩服陈平安这件事。 少年时分,就一个人背剑远游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只为与心爱的姑娘见一面。喜欢她,得让她知道。她喜欢是最好,她不喜欢,好像少年也不怕自己知道。 董水井就做不到,林守一也一样。所以两怂包,到最后只能凑一起喝闷酒,摆些虚张声势的花架子。 董水井突然说道:“能走那么远的路,千山万水都不怕。那么神秀山呢,跟落魄山离着那么近,你怎么一次都不去。” 陈平安默然无声,不知是无言以对,还是心中答案不宜说。 人生路上有些事,不单单是男女情爱,其实还有很多的遗憾,就像一个人身在剑气长城,却不曾去过倒悬山。 可能从来不想走去,可能想去去不得。谁知道呢。反正终究是不曾去过。 陈平安隐匿身形,从州城御风返回落魄山。 在主山集灵峰的档案房,是掌律长命的地盘,姜尚真和崔东山在这边,已经仔细看过了关于正阳山和清风城的秘录,数十本之多,归档为九大类,涉及到两座宗字头的山水谱牒,藩属势力,明里暗里的大小财路,众多客卿供奉的境界、师门根脚,错综复杂的山上恩怨,以及双方敌对仇家的实力……在一本本秘录之上,还有详细批注和圈画,内容一旁分别写有“确凿无误存疑待定可延展”、“必须深挖”在内的朱红字。 张嘉贞虽然是泉府账房小先生,但其实这些档案、情报的分门别类,这么多年来,始终都是张嘉贞在辅助掌律长命。 见到了敲门而入的陈平安,张嘉贞轻声道:“陈先生。” 习惯使然。 就像那些剑仙胚子,见着了陈平安,还是喜欢喊一声曹师傅。陈灵均还是喜欢称呼为老爷。 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来到桌旁,随手翻开一本书页写有“正阳山香火”的秘录书籍,找到大骊朝廷那一条目,拿笔将藩王宋睦的名字圈画出来,在旁批注一句“此人不算,藩邸依旧”。陈平安再翻出那本正阳山祖师堂谱牒,将田婉那个名字重重圈画出来,跟长命单独要了一页纸,开始提笔落字,姜尚真啧啧称奇,崔东山连说好字好字,最终被陈平安将这张纸,夹在书册当中,合上书籍后,伸手抵住那本书,起身笑道:“就是这么一号人物,比咱们落魄山还要不显山不露水,做事做人,都很前辈了,所以我才会兴师动众,让你们俩一起探路,千万千万,别让她跑了。至于会不会打草惊蛇,不强求,她如果见机不妙,果断远遁,你们就直接请来落魄山做客。动静再大都别管。这个田婉的分量,不比一座剑仙如云的正阳山轻半点。” 姜尚真说道:“韩玉树?” 陈平安点头道:“可能性很大。” 姜尚真摩拳擦掌,神采奕奕,说道:“桐叶洲有了,宝瓶洲有了,那么北俱芦洲某个幕后主使,就躲在那座两袖清风不挣钱的琼林宗里边喽?” 北俱芦洲,姜尚真很熟,是他的第二家乡,山上朋友遍及一洲,在北俱芦洲,只要报上姜尚真的名号,喝酒都不用花钱。 崔东山轻声道:“先生,咱们只要动刀子,刀子一定要快,快到已经割了对手脖子,对手还不自知。准,稳,狠。就像先生在太平山,收拾一个韩玉树。” 陈平安点头道:“刘羡阳和我在明处,你们俩在暗处,三洲之地,离着中土神洲不近的,所以足够了。毕竟剑术裴旻,只有一个,刚好咱们又遇到过了。” 能够让他们三个合力对付的人物,确实不多。 崔东山笑眯眯望向周首席,道:“若是有人要学你们玉圭宗的半个中兴老祖,当那过江龙?” 姜尚真笑道:“当然要尽地主之谊,哪怕没有什么过江龙,我们也要凭借田婉姐姐,和我这个‘韩玉树’,制造机会,让过江龙来宝瓶洲这边做客。” 陈平安瞥了眼另外一摞册子,是有关清风城许氏的秘录,想了想,还是没有去翻页。 怕自己一个没忍住,就喊上刘羡阳,直奔清风城而去。相较于正阳山,那边的恩怨更加简单清晰。 所以陈平安只是抽出一本记录正阳山山水谱牒的册子,找到了位于前边几页的护山供奉。 崔东山趴在桌上,感慨道:“这位搬山老祖,早已名动一洲啊。” 姜尚真瞥了眼那头搬山猿的真名,袁真页。浩然天下的搬山之属,多姓袁。 姜尚真神色凝重,“一个能够让山主与宁姚联手对敌的存在,不可力敌,只可智取?” 亲手筛选谍报、记载秘录的张嘉贞,被吓了一大跳。 隐官大人与宁姚曾经联手抗衡袁真页?莫不是自己遗漏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内幕?可是落魄山这边,从大管家朱敛,到掌律长命,再到魏山君,都没有提过这桩密事啊。 张嘉贞死死盯住那一页,心思急转,这位正阳山的护山供奉,昔年为陶紫护道骊珠洞天之行,曾经有过两桩天大的壮举。 差点搬了披云山回正阳山。 与老藩王宋长镜,在督造衙署那边,双方点到即止,问拳一场,不分胜负。 后来那座披云山,就晋升为大骊新北岳,最终又提升为整个宝瓶洲的大北岳。 至于宋长镜,也从当年的九境武夫,先是跻身止境,最终在陪都中部大渎战场,凭借半洲武运凝聚在身,以传说中的十一境武神姿态,拳杀两仙人。 所以那头搬山猿的名声,随之水涨船高。 这些事情,张嘉贞都很清楚。只是按照自己先前的评估,这个袁真页的修为境界,哪怕以玉璞境去算,至多至多,就是等于一个清风城城主许浑。 陈平安双指捻住书页,翻过一页,再翻回,翻检内容,不去看那些袁真页的修道癖好、与谁交好,只将那头搬山猿,担任正阳山护山供奉千年以来,山上山下,大大小小的几十条栏事迹,反复看了两遍。 张嘉贞愈发惴惴不安,轻声道:“陈先生,是我疏漏了,不该如此马虎下笔。” 陈平安笑道:“这还马虎?我和宁姚当年,才什么境界,打一个正阳山的护山供奉,当然很吃力,得拼命。” 姜尚真感叹道:“搬走披云山,问拳宋长镜,接受陈隐官和飞升城宁姚的联袂问剑,一桩桩一件件,一个比一个吓人,我在北俱芦洲那些年真是白混了,卯足劲四处闯祸,都不如袁老祖几天功夫积攒下来的家底。这要是游历中土神洲,谁敢不敬,谁能不怕?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陈平安合上书籍,“不用气。” 崔东山微笑道:“因为搬山老祖不是人。” 姜尚真点头道:“那我这就叫畜生不如。” 张嘉贞听得半句话都插不上嘴。 掌律长命,笑意盈盈。 陈平安带着姜尚真和崔东山去往山巅的祠庙旧址。 先让崔东山围绕着整座山巅白玉栏杆,设置了一道金色雷池的山水禁制。 陈平安这才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幅禁制重重的画卷,一手攥紧一端的白玉卷轴,轻轻抖开,画卷铺展开来,陈平安松开手,轻轻抬起双袖,画卷随之“飞升”,悬在空中,缓缓旋转。 崔东山和姜尚真对视一眼,然后相视而笑,双方皆是恍然大悟。 当初陈平安在天宫寺外,问剑裴旻。 崔东山和姜尚真,其实都对一个至为关键的环节,始终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各自的先生,山主大人,到底如何抵挡住裴旻的倾力一两剑,最终如何能够护住那枚白玉簪子,在崔东山接应得手玉簪之前,不被剑术裴旻哪怕一剑杀人不成,再击碎白玉簪子,一样可以再杀陈平安。 现在极有可能会成为落魄山护山大阵的这幅画卷,就是答案了。 倒悬山,敬剑阁,剑仙画卷。 这些半剑灵之姿的 剑仙英灵,曾经陪伴年轻隐官,一起守护半截剑气长城。 陈平安捻出三炷香,分给崔东山和姜尚真一人一炷香。 陈平安作揖致礼,心中默念道:“过倒悬山,剑至浩然。” 随后姜尚真和崔东山一起离开落魄山,先行探路。 不管是姜尚真,还是崔东山,任意一个,做事就已经足够让人放心,两个一起,陈平安都不知道“担心”两个字怎么写的。 陈平安走到竹楼那边,拿出一壶酒,有些犹豫。 朱敛来到崖畔石桌这边坐下,轻声问道:“公子这是有心事?” 陈平安本就想要找老厨子,说一说这桩心事,便与朱敛说了裴钱年少时所见的心境景象,又与朱敛说了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的五梦七心相。 分别梦儒师郑缓,梦中枕骷髅复梦,梦栎树活,梦灵龟死,梦化蝶不知谁是谁。 五梦之外,又有七相,跟随陆沉的大道之行,依次显化而生。木鸡,椿树,鼹鼠,鲲鹏,黄雀,鹓鶵,蝴蝶。 当然还有福地丁婴的那顶莲花冠。 朱敛抱拳笑道:“首先谢过公子的以诚待人。” 然后两两沉默。 陈平安转过头,发现朱敛神色自若,斜靠石桌,远眺崖外,面带笑意,甚至还有几分……释然,好似大梦一场终于梦醒,又像久久未能酣睡的疲惫之人,终于入梦香甜,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整个人处于一种玄之又玄的状态。这绝不是一位纯粹武夫会有的状态,更像是一位修道之人的证道得道,知道了。 魏檗心生感应,立即现身落魄山,但是不敢靠近石桌那边,只是站在竹楼廊下。 巡山归来的陈灵均和周米粒,在小路上大摇大摆而来,魏檗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嘴边,示意两人先不要说话。 朱敛转过头,望向陈平安,说道:“若是大梦一场,陆沉先觉,我帮助那陆沉跻身了十五境,公子怎么办?” 陈平安毫不犹豫,答道:“怎么办?简单得很,朱敛一定要还是朱敛,别睡去,要醒来。此外不过是我仗剑远游,问剑白玉京。” 朱敛站起身,陈平安也已起身,伸手抓住老厨子的胳膊,“说定了。” 朱敛笑着点头道:“我终于知道梦在何处了,那么接下来就有的放矢。解梦一事,其实不难。因为答案早就有了一半。” 陈平安说道:“我那师兄绣虎和学生东山。” 陆沉当年重返家乡浩然天下,在骊珠洞天摆摊算命多年,极有可能还有过一场“顺手为之”的观道,在等崔瀺与崔东山的神魂之别,以及随后崔东山的造就瓷人,都属于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朱敛发现陈平安还攥着自己的胳膊,笑道:“公子,我也不是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啊,别这样,传出去惹人误会。” 魏檗松了口气,刚要开口说话,就发现朱敛笑呵呵转过头,投以视线,魏檗只好把话咽回肚子。 陈平安松开手,笑道:“真当我傻啊,石柔当年在那边关栈道,对你的态度改变那么大,一定是她看到了些什么,否则就她那脾气,绝不是你与她说了什么道理,就让她开窍的。我不过是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故意不问、假装不知而已。” 朱敛伸出一根手指,搓了搓鬓角,试探性问道:“公子,那我以后就用真面目示人了?” 陈平安点头道:“有何不可?咱们落魄山都是宗门了,不差这件事。” 朱敛便背对竹楼那边,揭了两张面皮,露出真容。 武疯子。贵公子。谪仙人。 藕花福地这些个流传江湖的说法,陈平安都很清楚,只是到底怎么个贵公子,谪仙人,具体怎么个神仙姿容气度,陈平安以往觉得撑死了也就是陆台,崔东山,魏檗这样的。 所以这一刻,陈平安如遭雷击,愣了半天,转头瞥了眼幸灾乐祸的魏檗,再看了眼依旧身形佝偻的朱敛,陈平安呲牙咧嘴,最后笑容尴尬起来,竟然还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好像离朱敛那张脸远些才安心,压低嗓音劝说道:“朱敛啊,还是当你的老厨子,镜花水月这种勾当,挣钱昧良心,风评不太好。” “确实,天底下最不要脸的勾当,就是靠脸吃饭。” 朱敛点点头,嗓音温醇,十分陌生,然后笑着重新覆上两张面皮,一张是掌柜颜放的,一张是老厨子的。 陈平安提醒道:“嗓音,别忘了嗓音。” 朱敛笑道:“好的。” 总算面容嗓音都变成了那个熟悉的老厨子。 陈平安如释重负,不过补上一句,“以后落魄山要是真缺钱了,再说啊。” 落魄山的镜花水月,确实值得期待。 朱敛。 姜尚真,米裕,魏檗。崔东山。 客卿当中,还有柳质清。以后可以再加上个林君璧…… 更年轻一辈,还有陈李,白玄…… 人才济济,绝无半点青黄不接之忧虑。 两人落座,陈平安取出两壶糯米酒酿,朝魏檗那边招招手。 陈灵均跟在魏檗身边,一口一个魏老哥,热乎得像是一盘刚端上桌的佐酒菜。 对魏山君的态度,自打陈灵均来到落魄山,反正就这么一直反反复复,有一道明显的分水岭,山主下山远游,家中无靠山,陈灵均就与魏山君客气些,山主老爷在落魄山上,陈灵均就与魏老哥不生分。 登山的修道之士,一般都是记打不记吃,景清大爷倒好,只记吃不记打。 一个一瘸一拐的孩子,走到石桌这边,鼻青脸肿,破天荒的,不双手负后了。 白玄一手捂着脸,言语含糊道:“隐官大人,拳,我还是要练的,但是能不能别让裴钱教拳啊,她不厚道,喂拳不压境啊。” 陈灵均低下头,辛苦忍住笑。 周米粒挠挠脸,站起身,给个儿高些的白玄让出位置,小声问道:“你让裴钱压几境啊?” 白玄怒道:“我高看她一眼,算她是金身境好了,事先说好了压四境的,她倒好,还假装跟我客气,说压五境好了。” 白玄赶紧转头看了眼竹楼附近的小道,并无裴钱的身影,这才继续说道:“结果她出拳凶得不讲道理,我都瞧不见她咋个出拳,老子整个人在空中飘来荡去,跟把飞剑似的乱窜,挨了好些拳,小爷我才落地,刚落地,那裴钱的脚背就杀到眼前了,等我醒过来,裴钱蹲在一边,说她最后是临时收了脚的,不然一记脚尖戳在心窝那边,我都得一边吃饭一边呕血,要不就是一边睡觉一边……走桩。” 白玄哭丧着脸,揉了揉红肿如馒头的脸颊,哀怨道:“隐官大人,你怎么收的徒弟嘛,裴钱就是个骗子,天底下哪有这么喂拳的路数,半点不讲同门情谊,好像我是她仇家差不多。” 陈平安有些痛心疾首,然后轻声道:“你傻不傻,下次问拳,问她能不能压六境,只要她点头答应,接下来怎么回事,我绝不偏心。” 白玄眼珠子一转,试探性问道:“压七境成不成?” 陈平安微微皱眉,好像有些嫌弃,“你自己问去,我都不管。” 白玄身形摇晃站起身,踉跄走到小道那边,到了无人处,立即撒腿飞奔,去找裴钱,就说你师父陈平安说了,要你压七境,哈哈,小爷这辈子就没有隔夜仇。 约莫一炷香过后,白玄步履蹒跚地走回石桌这边,脸颊两边都红肿得没个人样了,这次的含糊不清,是半点不作伪了,有气无力道:“小爷不练拳了,曹师傅,我回拜剑台了啊。能不能让魏山君捎我一程,小爷我夜观天象,今天不宜御剑飞行。” 陈平安笑道:“练拳一半不太好,以后换人教拳好了。” 白玄坐在小米粒让出的位置上,把脸贴在石桌上,一吃疼,立即打了个哆嗦,沉默片刻,“练拳就练拳,裴钱就裴钱,总有一天,我要让她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武学奇才。” 白玄想起一事,病恹恹问道:“隐官大人,裴钱到底啥境界啊,她说几百上千个裴钱,都打不过她一个师父的。” 陈平安无奈道:“你真信啊。” 白玄站起身,“问拳去!” 陈灵均瞪大眼睛,刮目相看,落魄山上,竟有不输自己的英雄豪杰?! 白玄瘸拐着离去。 在小道上,遇到了那个裴钱。 “裴姐姐裴姐姐。” 白玄肩头一晃一晃,快步向前,然后一个侧身,走在小道边缘,开始一点一点挪步:“天色不早了啊,你师父让我去好好休息呢,回见回见。” 等到与那裴钱擦肩而过,白玄一鼓作气埋头飞奔,等到回过神,已经到了台阶那边,白玄又不敢转身回住处,就沿着台阶一路等高,最后坐在山顶揉脸。 岑鸳机走桩登顶后,白玄已经转过身,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小爷还没学隐官下山大杀四方呢。 岑鸳机坐下休歇,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白玄,怎么回事?” 照理说,落魄山上,不会有人欺负白玄才对。 白玄闷闷道:“半夜梦游,摔了一跤。” 岑鸳机闷闷起身,继续走桩下山。 朱敛和魏檗一起乘着月色,回了院子手谈一局,都很想念大风兄弟。 竹楼外的崖畔,暖树走了趟莲藕福地又返回。 所以最后一排人坐在崖畔,陈平安,头顶的莲花小人儿,裴钱,暖树,小米粒,景清。 牛角山渡口,陈平安带着裴钱和小米粒,一起乘坐骸骨滩渡船,去往北俱芦洲,快去快回。 大致路线,是披麻宗,鬼蜮谷,春露圃,趴地峰。太徽剑宗,浮萍剑湖,龙宫洞天,最终重返骸骨滩,就此跨洲返乡。 在大海之上,北去的披麻宗渡船,突然收到了一道飞剑传信的求救,一艘南下的北俱芦洲渡船,遇到了那条传说中的夜游渡船,无法躲避,即将一头撞入秘境。 陈平安原本打算裴钱继续护送小米粒,先行去往披麻宗等他,只是陈平安改了主意,与自己同行便是。 他们悄然离开渡船,让裴钱带着小米粒在海上慢些御风,陈平安则独自御剑去往高处,视野更为开阔,俯瞰人间,同时还能留心裴钱和小米粒,就此一路南游,寻找那条古怪渡船的踪迹。 一天夜幕中,陈平安御剑落在海上,收剑入鞘,带着裴钱和小米粒来到一处,片刻之后,陈平安微微皱眉,裴钱眯起眼,也是皱眉。 一艘大如山岳的渡船,在海上竟然就那么与他们交错而过。 裴钱疑惑道:“师父,这么古怪?不像是障眼法,也非海市蜃楼,半点灵气涟漪都没有。” 周米粒双手抱胸,皱着两条疏淡微黄的眉毛,使劲点头:“是一丢丢的古怪嘞。” 陈平安略作思量,祭出一艘符舟,果不其然,那条行踪不定极难拦截的夜游渡船,倏忽之间,从大海之中,一个蓦然跃出水面,符舟好像搁浅,出现在了一座巨大城池的大门口,裴钱凝气凝神,举目望去,城头之上,金光一闪而逝,如挂匾额,模糊不清,裴钱轻声道:“师父,好像是个名叫‘条目城’的地方。” “条目城?闻所未闻。” 陈平安笑了笑,以心声与裴钱和小米粒说道:“记住一件事,入城之后,都别说话,尤其是别回答任何人的问题。” 没有城禁,只是当陈平安他们入城之后,豁然开朗,视野所及,人头攒动,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热闹得像是一处繁华京城。 陈平安转头望去,裴钱手持行山杖,背着个箩筐,箩筐里边站着个小米粒,扛着根金扁担,他伸手一拍裴钱的脑袋,再拍小米粒的脑袋,微笑道:“不讲究那个了,随便问随便答。天大地大,我们随意。”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六十八章 压压惊 细雨朦胧,一艘从南往北的仙家渡船,缓缓停靠在正阳山地界的白鹭渡口,走下一位英俊男子,青衫长褂,脚踩布鞋,撑起了一把油纸伞,伞柄是桂花枝,身边跟着一位身穿墨色长袍的少年,同样手持小伞,寻常青竹材质,扇面却是仙家碧绿荷花炼制而成,正是覆有面皮、施展障眼法的周首席,崔东山。 两人各自背剑,都是中土神洲和北俱芦洲的秘府遗物,从不曾在宝瓶洲现世,两把远古剑仙遗物,分别名为甲午生,天帚。 身后有一帮同样游历正阳山的谱牒修士,谈笑风生,有青年正在与身边一位身姿婀娜的妙龄女子,说他的恩师,与那正阳山拨云峰的剑仙老祖,是有数百年交情的山上挚友。而那位拨云峰老祖师,在老龙城战场上,曾经与北俱芦洲的郦剑仙,并肩作战,联袂剑斩大妖。 崔东山听得乐呵,以心声笑嘻嘻问道:“周首席,不如咱们换一把伞?” 姜尚真瞥了眼那把碧绿荷花伞面下边,绿荫幽幽的,摇头道:“算了吧,不讨喜。” 身后队伍里,有个眉清目秀的孩子,约莫七八岁大,撑着把大伞,以水法在伞面聚拢、积攒了一大滩雨水,然后骤然间拧转伞柄,雨滴向四周激射如箭矢攒射,飞剑无数。只是个刚刚踏足修行的修道胚子,雨水四溅,无甚威力,不过雨滴打在前边那两把桂枝伞和碧荷伞上,砰砰作响。 几个师门长辈也只是笑。 这些修道有成的谱牒修士,自然无需撑伞,灵气流溢,风雨自退。 中五境的山上神仙,云游四方,水火不侵,污秽避让,那些个井底之蛙的藩属国,稗官野史、志怪笔记上边的奇人异士,多是记载此辈修士。 若是前边那两个游历之人,能够如他们一般,化雨珠于无形,那自然就会有人出面阻拦孩子继续玩伞,说不得还要主动道歉一声,说几句孩子顽劣、道友勿恼的客气话。 结果崔东山随手向后一袖子,将那孩子一巴掌打入水中,转头嬉皮笑脸道:“小崽子喜欢玩水,就去水里耍去。” 事出突然,那孩子虽然年幼就早已登山,毫无还手之力,就那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划出一道弧线,掠过一大丛雪白芦苇,摔入渡口水中。 姜尚真转头笑道:“差点吓死老子,你们不用道歉,可以赔钱了事。” 崔东山嘿了一声。 姜尚真立即改口道:“破财消灾,破财消灾。” 一个魁梧汉子,伸手握住腰间法刀的刀柄,沉声道:“孩子玩闹,至于如此?” 如果不是那撑伞男子,带着点北俱芦洲独有的口音,早就抽刀出鞘,一刀劈去。 反正自己这边占理。 闹到正阳山那边,再闹到附近的大骊藩属朝廷都不怕,只会是对方吃不了兜着走。 虽说如今的宝瓶洲山下,不禁武夫斗殴和神仙斗法,但是二十年下来,习惯成自然,一时间还是很难更改。 崔东山一手撑伞,一手叉腰,理直气壮道:“老子岁数不大,也是孩子啊。” 姜尚真翘起大拇指,指了指身后佩剑,嗤笑道:“搁在老子家乡,敢如此问剑,那小崽子这会儿已经挺尸了。” 一位性情沉稳的老修士,立即以心声与众人言语道:“听口音,确是北俱芦洲修士,至于是不是剑修,暂时还不好说。” 如今的北俱芦洲是,宝瓶洲的兄弟洲,至于桐叶洲,只能算是孙子洲了。 渡口水中,异象横生,有火光如电,激射而出,如火龙出水。 竟是一件宝光流转的上等灵器,小锥,青铜材质,长一尺有余,刻九龙。 正是那孩子的本命物,人还没爬上岸,就已经祭出小锥,直刺那个手持碧荷伞的墨袍少年。 众人只见那少年大笑一声“来得好”,猛然收束碧绿荷花伞,双手攥住伞柄,如双刀持剑,却是以刀法劈砍而下,结果只是被那小锥一撞,少年一个气血激荡,神魂不稳,立即就涨红了脸,只得怒喝一声,气沉丹田,双脚陷入被雨水浸濡的软泥寸余,依旧被那青铜小锥的锥尖抵住伞身,倒滑出去丈余才稳住身形。 那孩子站在岸边,双指掐诀,心中迅速默诵道诀真言,一跺脚,口呼“汲水”二字,运转本命气府的天地灵气,手指与那小锥,如有金光一线牵引,镂刻精美的小锥九龙,如点睛开眼,纷纷蜿蜒移动起来,只是孩子到底岁数太小,炼化不精,动作不够快,刚刚张嘴,汲取雨水,那墨袍少年就一个弯腰侧身,再被那青衫男子一手抓住肩膀,几个蜻蜓点水,就此远遁,双方都不敢走那渡口大道,拣选了水边芦苇丛,踩在那芦苇之上,身形起落,煞是好看。 孩子不愿放过那两个王八蛋,手指一移,死死盯住那两人背影,默念道:“风电驰掣,乌龙逶迤,大瀑万丈!” 九条手指长短的乌色小龙,一同缠绕青铜小锥,吐出九道雨水凝聚而成的凌厉箭矢,脚踩芦苇的两人东躲西藏,十分狼狈。 老修士笑道:“春塘,可以了,收起小锥吧。术高莫要轻易用,得饶人处且饶人。” 那孩子收起指诀,深呼吸一口气,脸色微白,那条若隐若现的绳线也随之消失,那枚小锥一闪而逝,悬停在他身侧,孩子从袖中拿出一只不起眼的棉布小囊,将那篆刻有“七里泷”的小锥收入囊中,布囊中饲养有一条三百年白花蛇,一条两百年乌梢蛇,都会以各自精血,帮助主人温养那枝小锥。 名叫春塘的孩子将小囊悬在腰间,脸色阴沉,揉了揉脸颊,火辣辣疼。 老修士伸出双指,拧转手腕,轻轻一抹,将摔在泥泞路上的那把大伞驾驭而起,飘向孩子。 孩子收入手中,一气之下,直接将那把伞远远丢入水中,眼不见心不烦,反正是寻常之物,值不了几个破钱。 老修士对于春塘的孩子气作为,也故意假装不见,这位在家乡藩属国被尊奉为护国真人的老金丹,只是望向那两人的远去方向,总觉得有些古怪。 那个悬佩法刀的男子冷笑道:“两个不入流的纯粹武夫,竟敢假扮北俱芦洲剑修,什么脑子。” 老修士解释道:“多半确是北俱芦洲人氏,不然不会如此蛮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记得约束好春塘,莫要在正阳山地头,私自寻仇。如今即将开峰庆典,大好的喜庆日子,谁都不希望有这等晦气事。你是春塘的护道人,要是管不住他,我就要来用祖师堂戒律来管你了。” 那汉子无奈道:“祖师,我晓得这里边的轻重利害。” 远处芦苇荡中,两人蹲在水边跟蹲坑似的。 姜尚真撑伞在肩头,笑问道:“怎么回事?” 崔东山横提碧荷伞,低头呵了口气,拿袖子抹掉些许痕迹,一脸心疼模样,再用双指捻起一粒灵光,是从那青铜小锥上边剥离而来,凝神望去,随口说道:“无聊,闹着玩。” 姜尚真说道:“看孩子那小锥和布囊,是养龙术一脉?宝瓶洲有七里泷这么个地方吗?以前都没听过啊。” 远古养龙豢蛟一途,曾经地位尊崇,为首者,是儒家六大礼官之一。后世旁支驳杂,等到世间再无真龙,那么所谓的养龙,不过是些山泽龟鼋水裔、鱼蛇之流。而且这一脉在浩然天下,三千年那场真龙浩劫,殃及池鱼,所以已经再无宗门,因为饲养真龙后裔、蛟龙杂流之属,化蛟都是登天奢望,就更别谈什么真龙了。整个养龙一脉的练气士,气运沦为无源之水,处境尴尬,香火也就渐渐凋零,就像那失去了香火的山水神灵。 崔东山捏碎那里细微不足道的灵光,将碧荷伞夹在腋下,双手笼住四散灵光,轻轻搓动,然后观看那些灵光在手心脉络的蔓延,如山脉逶迤,金丹元婴这些陆地神仙都瞧不真切的景象,落入仙人眼帘,自然纤毫毕现,只是姜尚真瞥了眼,看得清楚,却不明就里,对于堪舆卜卦一途,是姜尚真为数不多的“不入门”术法,因为姜尚真从来就不愿意去学这些趋吉避凶的手段。 崔东山一拍掌,彻底打碎掌心所有痕迹脉络,笑道:“七里泷附近,有条老蛟在一条大江中,开辟水府,曾被朝廷封为白龙王,那个偏远小国覆灭后,老蛟就几乎从不露面了,不过它的辈分比黄庭国那条活了万年的,当然要差许多。老蛟靠着一千多位历朝历代的文人骚客,以诗词文运,帮着捎带些香火。七里泷这座仙府,与其有大道机缘,算是老蛟偷偷扶植起来的香火使节,那枝‘定风波’小锥,就是信物之一。但其实这条江水,水文极好,统辖十数支流江水和三十余河溪,早年开凿大渎入海口,如果不是照顾你们老姜家,本该选择这条江水作为渎水入海,那么这位龙王爷也就该顺势捞到个大渎侯爷了。” 姜尚真笑道:“云林姜氏,我可高攀不起。” 崔东山站起身,肩扛碧荷伞,脸色凝重。 姜尚真跟着起身,雨后初晴,气象一新,也就收起了桂枝伞,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帮着那条真龙,嗅到了一丝危险气息。 两人缓缓而行,姜尚真问道:“很好奇,为何你和陈平安,好像都对那王朱比较……隐忍?” 崔东山点点头,“因为我家先生,觉得有人对王朱寄予希望,那么他就愿意跟着希望几分。就目前而言,王朱确实没有让人失望。那么我就学先生,多看她几眼。事实上,离开骊珠洞天之后,王朱还是太顺遂了,名副其实的顺风顺水,准确说来,是离开那口铁锁井之后,她就没怎么吃过苦头了,相较我家先生的远游辛苦,她简直就是躺着享福。稚圭稚圭,名字不是白取的,凿壁偷光嘛,当小蟊贼,偷我家先生的气运福缘,偷宋集薪的龙气,最终占据天下大势,顺势走渎化龙。怕就怕她觉得一切都是她应得的,比如会对文庙选择渌水坑肥婆娘占据陆地水运,觉得是分去了她一半气数,心怀怨怼,跻身飞升境之后,就要误以为真是天不管地不管了,开始兴风作浪。” 姜尚真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位斩龙人,三千年后,还斩得龙吗?” 不等崔东山给出答案,姜尚真就自问自答:“相较于三千年前,一人仗剑斩尽真龙,好像还是三千年再斩一条真龙,更可信些。” 崔东山说道:“先生在大渎祠庙那天,王朱主动现身,其实她救了自己最少半条命。” 姜尚真嗯了一声,“她愿意念旧,本就念旧的山主,就更愿意念旧。” 崔东山用小伞轻轻敲击肩膀,笑道:“贾晟,白忙,陈浊流,我们家那位景清大爷,真是个命大的,认了这么多拜把子兄弟,竟然都没被砍死。这样的运道,说出去谁信?” 此处白鹭渡,离着正阳山最近的青雾峰,还有百里山水之遥。 两人就先去了一处仙家客栈下榻,位于高山上,两人坐在视野辽阔的观景台,各自饮酒,远眺群峰。 以祖山一线峰为圆心,方圆八百里,都是正阳山的宗门地界,私家山河。 群峰拱卫祖山,护山大阵使然,处处剑气冲霄。经常能见到剑修联袂御剑各峰之间,气势如虹,剑光拖曳,划破长空。 因为有袁真页这位搬山之属的护山供奉,近二十年内,正阳山又陆续搬迁了三座大骊南方藩属的破碎旧山岳,作为宗门内未来剑仙的开峰之属。 对于藩属小国朝廷而言,与其花大力气重新修缮山根水运、重建山君祠庙,还不如重新拣选完整山头,封正山君,还能从正阳山那边得到一笔神仙钱,与那座剑修如云的宗门,结下一份香火情。而这些表面上“破碎不堪、形同鸡肋”的山岳,其实藏风聚水千百年,底蕴深厚。 要说正阳山偿还香火情,无非是剑修将来下山历练,去往三个小国境内,斩妖除魔,对付一些地方官府确实无法收拾的邪祟之流,对正阳山剑修来说,却是信手拈来。其实没有谁是真正亏本的,各有大赚。 崔东山笑道:“见过了大世面,正阳山剑仙行事,就愈发老道圆滑了。” 姜尚真附和道:“宗门气象,不容小觑。” 在那场席卷天下的大战之前,正阳山的修士,哪怕不是嫡传剑修,出门历练,都是出了名的跋扈,一洲横行。 一洲山上执牛耳者神诰宗,风雪庙、真武山两座一洲兵家祖庭,李抟景尚未兵解的风雷园,在北方崛起的大骊铁骑,云林姜氏,老龙城苻家,朱荧王朝的剑修。除此之外,正阳山就完全可以目中无人了。 不然也不会有那“宝瓶洲小桐叶”的绰号。 那个拥有一座狐国的清风城?是我正阳山一处不记名的藩属势力罢了。 宝瓶、桐叶和北俱芦在内的三洲本土宗门,除了玉圭宗,如今还没有谁能够拥有下宗。 虽说阮邛的龙泉剑宗,一直被山上修士视为风雪庙的下宗,可事实上,并非如此。何况阮邛还有个大骊首席供奉的头衔,几位嫡传当中,又出了个天纵奇才的谢灵。所以正阳山还是愿意对龙泉剑宗高看一眼。 姜尚真笑道:“这个元白,身世就比较可怜了,出门远游一趟,就山河飘絮了。这些年不如咱家灰蒙山那位邵坡仙悠哉悠哉啊。相当不错的资质,韦滢都看在眼里,去神篆峰之前,韦滢本来想要与正阳山讨要此人,原本打算好好栽培的,可惜太好人,又伤了本命飞剑,就算到了书简湖,估计也会被刘老成和刘志茂坑死。” 崔东山说道:“幸好没成事,不然这会儿你们玉圭宗的裤裆里全是黄泥巴。” 旧朱荧王朝剑道“双璧”之一,元白。与正阳山做了一桩买卖,从客卿转为正阳山嫡传,后与风雷园园主黄河,问剑一场,元白受伤不轻,但是成功拖延了黄河的破境跻身上五境。 元白如今身在对雪峰养伤。这辈子的剑道成就,高不到哪里去了。 此外正阳山上,还有一个曾经差点就成为龙泉剑宗祖师堂嫡传的年轻剑修,转投正阳山后,修行破境,势如破竹。 此次闭关就是为了结丹。只等他出关,就会举办开峰仪式,升任一峰之主。 崔东山眼神微冷,“元白身边有个婢女,名叫流彩,来自皑皑洲天井福地。” 流彩,刘材。 姜尚真立即来了兴趣,“那位流彩姑娘?” 崔东山白眼道:“对你来说,属于看了眼记不住的那种。” 姜尚真翘起二郎腿,问道:“那个吴提京,真如山主所说,是李抟景的兵解转世,给田婉那婆娘找到了,还带上山修行,就为了以后可以恶心黄河和刘灞桥?” 崔东山点头道:“差不离。” 一位横空出世的少年剑修,吴提京。本命飞剑,鸳鸯。传闻除此之外,还拥有一把秘不示人的飞剑。 至于为何秘不示人,还能被传闻,这种山上事,心知肚明就好。跟山下史书记载的某些秘录,是一样的道理。 姜尚真视线偏移,“还是对雪峰,瞧着可爱些。” 对雪峰,是因为双峰并峙,对雪峰对面山头,常年积雪。不过那处山峰却无名。只听说是对雪峰的开峰祖师,后 来的一位元婴剑修,曾经与道侣在对面山上结伴修行,道侣未能跻身金丹,早早离世后,这位性情孤僻的剑仙,就封禁山头,此后数百年,她就一直留在了对雪峰上,说是闭关,实则厌烦山门事务,等于放弃了正阳山掌门山主的座椅。 只是在正阳山祖师堂秘录那边的真相,就不是这般凄美动人了。 崔东山将那桩死活都逃不过个情字的山水故事,娓娓道来。 对雪峰女子祖师的那位道侣,在她闭关之时,见异思迁,出关之后,被她得知,就将其斩杀,还点了一盏魂灯,搁放在对雪峰对面的山巅,大雪冻杀数十年。不过从此之后,她也有了心魔,最终在试图打破元婴瓶颈的最后一次闭关,走火入魔,被正阳山祖师堂剑修联手斩杀,她那一身剑道气运,倒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给禁锢在了正阳山地界。 宝瓶洲的陈年旧事,崔东山实在知道太多。在他与老王八蛋两人,还是一个崔瀺那会儿,偶尔夜深人静,就会取出一壶酒,一碟花生米,习惯挑灯夜读,随手抽出一本山上秘档,仙迹来历,宫廷秘闻,江湖恩怨,都会翻。 “早知道就不听这些大煞风景的内幕了。” 姜尚真唏嘘不已,双手抱住后脑勺,摇头道:“上山修行,无非就是往酒里兑水,让一壶酒水变成一大坛子水酒,活得越久,兑水越多,喝得越长久,滋味就越来越寡淡。你,他,她,你们,他们。唯有‘我’,是不一样的。没有一个人字旁,依偎在侧。” 崔东山突然笑了起来,“咱俩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一线峰祖师堂议事了。” 姜尚真瞥了一眼起自诸多山峰间的剑光长虹,“名不虚传,剑仙极多。” 崔东山双手笼袖,道:“我曾经在一处洞天遗址,见过一座空落落的光阴铺子,都没有掌柜伙计了,依旧做着天底下最强买强卖的生意。” 姜尚真赞叹道:“真心羡慕崔老弟的见识广博。” 姜尚真突然转过头,“崔老弟,你这辈子,就没有遇到过让你稍稍心动的女子?” 崔东山摇头道:“还真没有。”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你们文圣一脉,只说姻缘风水,有点怪啊。” 崔东山笑道:“所以老秀才烧了高香,才能收取我先生当关门弟子。” 姜尚真想起一事,忍俊不禁,啧啧道:“正阳山负责山水情报的那位仁兄,真是个天才啊。” 崔东山点头道:“天纵奇才。” 正阳山祖师堂议事,宗主竹皇。 玉璞境老祖师,夏远翠。陶家老祖,陶烟波。宗门掌律祖师,晏础。护山供奉,袁真页。 加上其余几位诸峰峰主剑仙,他们的座椅都很靠前。 比较靠后的,有那田婉,管着山水邸报和镜花水月,接连立下几桩不大不小的功劳,她在祖师堂雷打不动的座椅位置,总算往前挪了挪。 至于元白。如今在祖师堂内位置垫底,乐得清闲,每次在这边议事,就是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竹皇微笑道:“接下来开峰典礼一事,我们按照规矩走就是了。” 这大概就是宗门气度了,金丹开峰,都成了一桩祖师堂可以不用多谈的寻常事。 竹皇脸色肃然,“只是创建下宗一事,已经是燃眉之急了,到底怎么个章程?总不能就这么一拖再拖吧?” 正阳山下宗一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原本选址都已妥当,所需战功,与诸多山头通气,东拼西凑的,好不容易补上了那个大窟窿,不曾想在大骊朝廷那边碰了一鼻子灰,临时反悔,竟然不愿向中土文庙举荐。按照清风城许氏的亲家,上柱国袁氏那边传来的说法,皇帝陛下是愿意的,但是京城外边,有人不肯点头。 显而易见,敢与皇帝陛下有分歧,甚至不卖正阳山面子的,那就只有大骊陪都的那座藩邸了。 但问题是藩王宋睦,其实一向与正阳山关系不错。 所以那位陶家老祖,今天的脸色不太好。 宝瓶洲山上对于正阳山跻身宗门,不是没有闲言碎语。 因为正阳山实打实的修士战损,实在太少。战功的积累,除了厮杀之外,更多是靠神仙钱、物资。而且每一处战场的选择,都极有讲究,祖师堂精心计算过。一开始不显得如何,等到大战落幕,稍稍复盘,谁都不是傻子。神诰宗,风雪庙,真武山,这些老宗门的谱牒修士,在公开场合,都没少给正阳山修士脸色看,尤其是风雪庙大鲵沟那个姓秦的老祖师,与正阳山一向无冤无仇的,偏偏失心疯,说什么就凭正阳山剑仙们的战功赫赫,别说什么下宗,下下下宗都得有,干脆一鼓作气,将下宗开遍浩然九洲,谁不竖大拇指,谁不心悦诚服? 也亏得如今文庙禁绝了山水邸报,不然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怪话流传开来。 正阳山之所以如此着急创建下宗,也确实是忧心一洲风评, 可只要下宗立起,生米煮成了熟饭,那么许多山上修士,就该重新审时度势了,顶多关起门来,私底下说几句阴阳怪气的言语,绝不敢在山水邸报上边,或是公开场合,说半句正阳山的不是,说不定还要锦上添花,与人争论,主动为正阳山说几句好话。 辈分最高、也是境界最高的老剑仙夏远翠,意态闲适,微笑道:“咱们不如绕过大骊宋氏,与云林姜氏那边商量一下?” 跻身了上五境,正阳山又已是浩然宗字头,那么自家有无下宗,对夏远翠而言,其实并没有那么迫切。此后自己修道岁月又悠悠,闲暇时想一想那仙人境的逍遥,人间美事。 宗主竹皇点点头,“可以,只是谁合适去姜氏?” 已经失去半壁江山的大骊宋氏,王朝版图还会继续缩减下去,众多中南部藩属已经开始闹腾,如果不是有那陪都和大渎祠庙,中北部的不少藩属国,估计也已经蠢蠢欲动了。但是整个宝瓶洲的谱牒修士都心知肚明,浩然十大王朝,大骊的位次,只会越来越低,最终在第七、或是第八的位置上落定。 夏远翠微笑不语,老剑仙横剑在膝,轻轻拂过剑鞘,已经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了。 云林姜氏是了不起,却还不至于让他去低三下气求人情。 如今宝瓶洲唯一一个在文庙那边,能够说上话的,其实不是许多事情做得很过界的大骊宋氏,而是云林姜氏。 因为云林姜氏,是整个浩然天下,最符合“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礼仪之族”的圣人世家之一。 文庙那边,其实也是有几部古老家谱的,而迁徙到宝瓶洲落脚的云林姜氏,就是当之无愧的圣人后裔。 万年之前,礼圣亲自制定礼仪,姜氏祖上出过数位大祝,在《大礼春官》中,与大史、大宰并列为六官之一,掌管着最为古老的各种祝词。而且姜这个姓氏,本就是浩然天下最为古老的姓氏之一。 一位拨云峰老剑仙沉声道:“既然陪都藩邸那边,让我们去蛮荒天下积攒战功,那就去。我带头!” 掌律祖师晏础讥笑道:“你一个金丹瓶颈,真当自己在老龙城战场,沾了些郦剑仙的仙气,你就一样是上五境了?” 老剑修早就习惯了自家祖师堂议事的氛围,依旧自顾自说道:“你们不乐意涉险,我带自己的拨云峰一脉修士,过剑气长城,去那渡口杀妖便是。” 晏础一拍椅把手,怒道:“你当拨云峰是你一个人的?!本事那么大,怎么不直接连人带峰,一起去了蛮荒天下,有本事往那托月山一砸,我就愿意为你亲自送行,如何?!” 那个拨云峰老金丹气得站起身,又要率先离开祖师堂。 与此同时,几位去过老龙城战场的老剑修,都是差不多的态度,只要拨云峰这边退出祖师堂,就选择一同离开。 一线峰祖师堂议事,经常如此,见怪不怪。 竹皇微微皱眉,这一次没有任由那位金丹剑仙离开,轻声道:“祖师堂议事,岂可擅自退场。” 老金丹重新落座,深呼吸一口气,打定主意装聋作哑。 护山供奉袁真页双臂环胸,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还是如此无聊。 竹皇视线偏移,身体微微前倾,微笑道:“袁老祖可有良策?” 面对这位护山供奉,哪怕竹皇是元婴境瓶颈的剑修,更是一山宗主,依旧颇为恭谨。 白衣老猿扯了扯嘴角,懒洋洋靠椅背,“打铁还需自身硬,等到宗主跻身上五境,所有麻烦都会迎刃而解,到时候我与宗主道贺过后,走一趟大渎入海口便是。” 竹皇爽朗大笑,抱拳道:“那就有劳袁老祖了。” 祖师堂内,连那夏远翠都瞬间提起精神来,纷纷望向这位瓶颈难破、以至于经常念叨自己无望上五境的山主。 尤其是担任财神爷的陶家老祖和掌律晏础,立即不露痕迹地对视一眼。 唯独担任门神的元白,反而转头望向门外。 竹皇不愿多谈自己的闭关破境一事,转移话题,朝那升任心腹的田婉点点头,妇人立即取出一本册子,起身道:“宗门兴盛,册子上边,总计一十六位剑仙胚子。其中九人,年纪还小,暂时都没有拜师,各位峰主祖师,今天可以挑选一番。” 所谓的剑仙胚子,当然是有望成为金丹客的年少剑修。 主要来自旧朱荧王朝,一经发现,就立即送往正阳山。此外就是山河破碎的宝瓶洲南方地界,正阳山专门这些年里,几乎每一位剑仙,都需要下山为宗门寻找剑修胚子,退而求其次,能够山上修行的良材美玉,一样不能错过。至于桐叶洲那边,也有意外之喜,找到了两位年幼的剑修胚子。 只要能够成为剑修,就是天大的幸事。因为只要是剑修,留在宗门修行,就都可以为正阳山增添一份剑道气运。 所以如今的宗竹皇,肯定再无类似“只要魏晋来我正阳山、愿意让贤”的感慨了。 一来他自身就瓶颈松动,抓到了一缕大道契机,破境有望。再者如今的正阳山,作为宝瓶洲新晋宗门,天时地利人和兼备,可能不出百年,就有希望与那神诰宗叫板,争一争一洲山上君主的位置。 如何能让人不意气风发,所以竹皇这几年,好像一下子年轻了百余岁。 竹皇突然问道:“大骊龙州那边,尤其是那处牛角山渡口,好像有些不同寻常的动静?” 清风城许氏,从杏花巷马家那边买下了一处龙窑,此外槐黄县里边,福禄街和桃叶巷,正阳山都有些暗地里的香火情。 只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没能得到什么有用的山水谍报,北岳山君魏檗的披云山,加上那座可以专折奏对的督造衙署,以及阮邛的龙泉剑宗,都是山水官场上边的忌讳,正阳山不敢伸手太长,不过期间有个意外之喜,就是冲澹江水神娘娘叶青竹,十多年来,陆陆续续给了正阳山这边几封秘密情报,才让正阳山得知那个落魄山,有几位境界不低的纯粹武夫,也帮着大致理清了落魄山与披云山的香火情,例如牛角山渡口的如何分账,以及龙须河畔那个铁匠铺子,刘羡阳隐藏极深的金丹剑修身份。 今天一场议事,耗费了足足两个时辰,光是诸峰之间争夺那几个剑仙胚子,就差点没相互问剑。 好不容易摆平了各座山头,饶是宗主竹皇都有几分疲惫,等到议事结束,道道剑光返回群峰,竹皇单独留下了白衣老猿,一起走出祖师堂外,俯瞰一宗山河。 竹皇微笑道:“袁老祖,同喜。” 因为身边这位护山供奉,与他这个宗主一样,都会很快跻身上五境。 袁真页脸色如常,点点头,双手负后,眯眼远望,身材魁梧的白衣老猿,巍巍然有睥睨千古之概。 竹皇打趣道:“一位龙泉剑宗嫡传,还是金丹剑修,袁老祖还是要小心些。” 白衣老猿嗤笑道:“刘羡阳,加上陈平安,这两个小废物。小心?小心什么,小心别一人一拳,打死他们吗?” 竹皇点点头,“毕竟两个年轻人的身份,还是比较麻烦的。一个是阮邛的嫡传弟子,一个是魏檗的半个钱袋子。好在咱们正阳山,终究不在北岳地界,阮邛也只是个玉璞境的兵家修士。” 白衣老猿冷笑道:“好死不死,等我跻身上五境再来?真以为憋屈个二十多年,就能报仇了?只要两废物敢来找死,我就送他们一程。” 白鹭渡那处仙家客栈,崔东山与姜尚真一起竖耳聆听,毕竟一座宗门的护山阵法,不是摆设,俩人只能弄些小手段。 两人听着正阳山那位搬山老祖的豪言壮语,面面相觑,姜尚真沉默许久,一脸的心有余悸,轻声道:“听得我肝胆欲裂。” 崔东山赶紧递过去一壶酒,“压压惊。” 茅小冬带着李宝瓶和李槐,还有一大拨礼记学宫儒生,一路南下游历,终于来到了这座剑气长城。 剑气长城,已无剑修。 不光是剑气长城,连那倒悬山,蛟龙沟,雨龙宗,都已是过眼云烟。 被一分为二的剑气长城,面朝蛮荒天下广袤山河的两截城墙上边,刻着许多个大字。 可惜董三更剑斩荷花庵主,阿良与姚冲道联手剑斩 都未能城头刻字。大战惨烈,来不及。 但是另外那边的城头上,半截剑气长城上边,也刻下了不少大字,却是甲子帐用以抖搂威风的手笔了。只是不知为何,中土文庙至今没有抹去那些刻字。 如今游历剑气长城的浩然修士,络绎不绝。 加上浩然天下在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之间,设置了三处规模极大的仙家渡口,说是渡口,其实规模不亚于大王朝的京城,大兴土木,文庙领衔,中土神洲,流霞洲,皑皑洲,各自出钱出力出人。 就像三颗钉子,钉入了蛮荒天下的山河版图。 其中一处渡口的上空,常年悬停着近两百艘大如山岳的剑舟,遮天蔽日,都是那场大战未能派上用场的墨家重器,大战落幕后,缓缓迁徙到了蛮荒天下。 而另外一座渡口,就只有一位建城之人,同时兼任守城人。 墨家巨子。 三座渡口巨城,有点类似披麻宗在鬼蜮谷内,设置一座青庐镇。 除此之外,位于金甲洲和扶摇洲之间海上的归墟之一,也被文庙掌控。 在蛮荒天下那处大门的门口,龙虎山大天师,齐廷济,裴杯,火龙真人,怀荫,这些浩然强者,负责轮流驻守两三年。 一袭红衣,与一个身穿儒衫的年轻人,御风离开城头,站在南边战场遗址上,眺望北方城头上的一个个大字。 道法,浩然,西天。 雷池重地,剑气长存。 陈,董,齐,猛。 李槐仰头望向其中一个大字,感叹道:“狗日的阿良,成天只知道胡说八道,当年跟我哥俩好,吹了一箩筐的牛皮,害得 我以为他嘴里没一句真话,原来还是有点猛的。” 李槐撇撇嘴,“就这字写的,蚯蚓爬爬,天底下独一份。就算阿良站我跟前,拍胸脯说不是他写的,我都不信啊。” 李宝瓶有些伤感,“两截剑气长城,已经没有了阵法护持,再有大战,就再也无法复原。” 李槐安慰道:“不会再有了。” 哪怕没有大战摧残,可年复一年的风吹雨打,大日曝晒,城墙也会渐渐剥蚀,终有一天,所有城头刻字,都会字迹模糊。 一位风尘仆仆的黄衣老者,长得鹘眼鹰睛,瘦骨嶙峋,从城头那边化虹御风南下,突然一个转折,飘然落地,落在了两人身旁十数丈外,似乎也是奔着瞻仰那些城头刻字而来。 如今城头和天幕,有文庙圣贤和两位山巅修士坐镇,而且关牒勘验,极其森严。加上蛮荒天下的所有妖族,都被阻断在十万大山和三座渡口以南。所以浩然天下修士游历剑气长城,甚至要比剑修在时,更加安稳无忧。 李宝瓶与李槐就要离开。 那老者神色如常,却有些心焦,再顾不得什么高人风范,主动开口问道:“这位姑娘,可是姓李?与那出身亚圣一脉的元雱,在礼记学宫,辩论过道体道学道统?” 李宝瓶侧过身,与那老者点头道:“是我。” 那场辩论,按照传闻,是李宝瓶输给了元雱。 李槐当时在场,反正就没听懂。不过看那年纪轻轻就编撰出三部《义-解》的元雱,论道之时,谈吐儒雅,气态从容,比较欠揍。反观李宝瓶,经常皱眉,长考沉思,多次欲言又止,好像自己否定了自己。 而元雱,就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 传闻家乡是那青冥天下,却成为了亚圣嫡传弟子。 老者惋惜道:“这个元雱,出身儒家正统法脉,而且作为亚圣嫡传,却敢说什么道祖与至圣先师‘相为终始’,大放厥词,不成体统。” 李宝瓶笑道:“前辈有话直说,有事说事,不用与我假客气。” 她的言下之意,会说这种话的人,对那“三道”争论,根本就全然不懂。 既然全然不懂,就不是切磋学问来了,那么今天的套近乎,肯定别有所求。 老人神色尴尬,他对这些读书人吃饱了撑着的吵架,确实既不感兴趣,也整不明白,这趟浩然天下之行,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差点没让他把腿跑断,十分辛苦。老人瞥了眼南边的十万大山,距离自己的老窝不算太远了,自己这要是无功而返,估计四条腿都能被那个老瞎子打断两条。 可老人虽然心急如焚,依旧神色自若,自报名号,“老夫道号龙山公,是南婆娑洲的山泽野修,读过些圣贤书,由衷仰慕文圣一脉的学识……” 李宝瓶立即笑问道:“敢问老先生,何为化性起伪,何为明分使群?” 自号龙山公的黄衣老人,又开始抓瞎,觉得这个小姑娘好难缠,只好“开诚布公”道:“实不相瞒,老夫对文庙各脉的圣人学说,确实一知半解,但是唯独对文圣一脉,从文圣老先生的合道三洲,再到各位文脉嫡传的力挽狂澜于既倒,那是真心仰慕万分,绝无半点虚假。” 文圣一脉,左右,陈平安,崔瀺。 左右在此出剑,陈平安担任隐官。 山水颠倒,崔瀺跨洲远游至此,散去十四境道行,与两座天地合,成为第二座“剑气长城”,彻底阻断蛮荒天下的退路。迫使托月山大祖,不得不分心分力,打开大海三处归墟,不然两座天地光阴刻度和度量衡,百年之内都休想缝补修缮了。这种无形的礼乐崩坏,对凡俗夫子影响不大,却会殃及两座天下的所有修道之士。心魔借机作祟缝隙间,只会如野草繁芜。修士道心无漏,可天崩地裂,小无漏如何敌过天地缺漏。而且修补得越晚,对天时影响越大。 李槐有些百无聊赖。 烦,又是些见风使舵的山上修士,攀附文圣一脉来了。尤其是眼前这位龙山公,好歹将我家祖师爷的那三十二篇,背个滚瓜烂熟再来客套寒暄啊。一看就不是个老江湖,别说跟裴钱比了,比自己都不如。 如果不是忌惮那位坐镇天幕的儒家圣贤,老人早就一巴掌拍飞红衣小姑娘,然后拎着那李大爷就跑路了。 老人眼角余光瞥了眼十万大山那边,所幸老瞎子还没有露面,那就还有机会补救,兴许还来得及,一定要来得及! 老瞎子脾气不太好,每次出手从来没个轻重的,关键是那个老不死的睁眼瞎,万年以来,只会窝里横,欺负忠心耿耿的自家人。 都是数座天下屈指可数的十四境了,你咋个不去跟陈清都问几剑呢?怎么不去跟托月山大祖掰手腕啊?骨头没四两重的老东西,只会跟自个儿显摆境界,老鸟等死狗是吧,看谁熬死谁。 李宝瓶挪步,拦在李槐身前,问道:“老先生,不如开门见山,说句敞亮话?” 老人抚须而笑,故作镇定,硬着头皮说道:“好好好,小姑娘好眼光,老夫确实有些私心,见你们两个年轻晚辈,根骨清奇,是万里挑一的修道奇才,所以打算收你们做那不记名的弟子,放心,李姑娘你们无需改换门庭,老夫这辈子修行,吃了眼高于顶的大苦头,一直没能收取嫡传弟子,委实是舍不得一身道法,就此落空,所以想要送你们一桩福缘。” 李宝瓶摇摇头,“老先生好意心领,至于拜师学艺,就算了。哪怕是不记名的弟子,依旧于礼不合。” 老人腹诽不已,谁稀罕你,小小年纪,就有了君子气象,还是个娘们。 要是老子在蛮荒天下纵横捭阖的那段峥嵘岁月里,你这样碍眼不识趣的小姑娘,随手一抓,一口一个嘎嘣脆。 李槐觉得这个老先生有点意思啊,鬼鬼祟祟,口气不小,还担心什么道法落空,所以白送一桩福缘? 李槐以心声问道:“李宝瓶,这家伙该不会是打家劫舍来了吧?” 李宝瓶答道:“不会。他没这胆子。” 于是李槐笑呵呵问道:“老前辈,冒昧问一句,啥境界啊?” 老人差点热泪盈眶,终于与这位李大爷说上话聊上天了。 那个屁大的宝瓶洲,打死都不敢去,在海外苦等数年,好不容易等到李槐去了中土神洲, 整整十年,十年光阴啊,在浩然天下奔波劳碌,东躲西藏,堂堂飞升境,与绯妃、老聋儿一个辈分的存在,当了十年的丧家犬! 老人收拾情绪,咳嗽一声,“境界尚可,小有道法。” 李槐笑道:“那就不太高喽?” 老人立即说道:“高,怎么不高!自谦而已。” 李槐伸出大拇指,指了指墙头上那个大字,“我跟阿良是斩鸡头烧黄纸的拜把子兄弟,那还是阿良筷子敲碗,哭着喊着,我才答应的。” 老人想死的心都有了,老瞎子这是造孽啊,就收这么个弟子祸害自己? 老人心弦紧绷,察觉到那股窒息的磅礴气势,好像开始临近剑气长城了。 不能提心吊胆的十年辛酸,换来一个被打个半死的惨淡结局啊。 老人一个扑通跪地,匍匐在地,“李槐,求你了,你就答应随我修行吧。至于拜师什么的,你开心就好啊。” 饶是李宝瓶都有些目瞪口呆。这个莫名其妙跑出来的龙山公,到底是要做什么? 李槐更是吓了一大跳。 果然果然,天底下所有送上门的福缘,都要不得。这位老先生脑子拎不清,随他修行,修啥, 一个身形矮小的老瞎子,凭空出现在那龙山公身边,一脚下去,咔嚓一声,哎呦喂一声,黄衣老者整条脊梁骨都断了,立即瘫软在地。 老瞎子嗤笑道:“废物玩意儿,就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在浩然天下瞎逛荡,是吃了十年屎吗?” 老瞎子转头“望向”那个李槐,板着脸问道:“你就是李槐?” 李槐反问道:“我可以不是吗?” 老瞎子笑问道:“你觉得呢?” 李槐神色诚挚,点头道:“我觉得可以啊。” 李宝瓶微微皱眉。 城头那边,一位文庙圣贤,一位飞升境,一位仙人境剑修,竟然都没有动静。 她随即松了口气,最少这两位老人,都不是什么会暴起行凶的歹人。 老瞎子冷笑道:“你小子与那狗日的是结拜兄弟?那就极好了。” 如此一来,自己辈分就高。 老瞎子随手指了指南边,“小子,只要当了我的嫡传,南边那十万大山,万里画卷,皆是辖境。金甲力士,刑徒妖族,任你驱策。” 李槐苦着脸,压低嗓音道:“我随口胡诌的,老前辈你怎么偷听了去,又怎么就当真了呢?这种话不能乱传的,给那位开了天眼的十四境老神仙听了去,咱俩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何苦来哉。” 李宝瓶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 来时路上,李槐确实在私底下,这么吹牛不打草稿,李槐与老人当下这个说法,反正大致意思差不多。 至于这位出手凌厉狠辣、一脚踩断他人脊梁骨的老人,李宝瓶已经猜出身份了,蛮荒天下的那个“老瞎子”。 因为那个“收徒弟收到磕头求人这种境界”的龙山公,分明脊柱尽碎,可依旧“舒舒坦坦”趴地上,还有些眼神玩味,一直偷偷打量李槐,黄衣老人只是脸色有些破罐子破摔,但是绝对没有半点受伤的样子。换成任何一位修道之人,肉身再坚韧,再神通广大,遭此重创,也该神色萎靡不振了。 老瞎子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眼眶处塌陷,并无眼珠。 若是飞升境之下的上五境修士,胆敢施展神通,直视此处,估计神魂就要当场坠入无底深渊,神魂剥离,就此沦为六神无主之辈,空有一副皮囊傀儡。 李槐眨了眨眼睛,试探性问道:“莫不是阿良生平最仰慕的那位老前辈?每次与我聊起前辈,那个家伙都会先沐浴更衣,聊起前辈的英雄气概和壮举事迹,阿良都要次次泣不成声。” 李槐的意思,是想说我这么个比阿良还胡扯的,没资格当你的高徒啊。 老瞎子揉了揉下巴,好弟子,会说话,以后不会闷了。自己收徒的眼光,果真不差。 其实在蛮荒天下藩镇割据万年以来,不是没有妖族修士,希冀着能够让老瞎子“青眼相加”,成为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嫡传弟子,从此一步登天。 只不过那些投机取巧的可怜虫,一个比一个花样多,费尽心思讨好老瞎子,可全部都成了那条“黄衣老者”的盘中餐。 老瞎子的想法再简单不过。 弟子,我可以收,用来关门。师父,你们别求,求了就死。 老瞎子伸出手,抓住李槐的肩膀,轻轻拎了拎,根骨重,有点意思。 李槐脸色微白,脚尖踮起,双手使劲握住那老瞎子的干枯手臂,与李宝瓶哀求道:“李宝瓶,帮忙求求情啊。陈平安都好不容易回家了,结果我又给人抓去当什劳子徒弟,算怎么回事嘛。” 山中修道,动辄数年数十年,李槐是真心不乐意。境界这种东西,谁要谁拿去。 李宝瓶正色道:“老前辈,没有你这样的道理,山上收徒和拜师,总要讲个你情我愿,随缘而起,应运而成。” 老瞎子笑道:“小姑娘,别以为有个不是亲的大哥,就能与我掰扯些有的没的。李希圣如今还太年轻,境界更是远远不够。至于他能不能在浩然天下遂愿,更是两说的事。” 李宝瓶微笑道:“你说了不作数。” 李槐却是冒起一阵无名之火,这个老瞎子过分了啊。 双手攥着那条胳膊,李槐整个人飞起就是一脚,踹在那老王八蛋的胸口上。 那个趴在地上享福的黄衣老者,差点没把一对狗眼瞪出来。 老瞎子纹丝不动,只是伸手拍了拍胸前尘土,不怒反笑,点头道:“好,有我关门弟子的样子了。” 李槐有些愧疚,用了那门莫名其妙就会了的武夫手段,聚音成线,与李宝瓶颤声道:“宝瓶宝瓶,我这会儿有些腿软,胆气全无啊,站都站不稳,不敢再踹了,对不住啊。” 老瞎子笑呵呵道:“仁至义尽,很对得住了。换成陈平安,也不敢如此。” 结果李槐蓦然胆气粗壮,又是飞起一脚。 老瞎子嗯了一声,“有潜力,蛮好的。” 黄衣老者就像先后挨了两记天劫,突然开始担心起来,这个李大爷真要成了老瞎子的嫡传,自个儿估计日子不会太好受。 城头之上,一位文庙圣贤问道:“真没事?” 茅小冬笑道:“一处能够收容数位北游剑仙的十万大山,绝非乌烟瘴气之地。一个能与阿良当朋友的人,一个能被我先生敬称为前辈的人,需要我担心什么。” 老瞎子“瞥了眼”城头,出身文圣一脉的读书人,真他娘的会说话。 老瞎子收回视线,面对这个十分顺眼的李槐,破天荒有些和颜悦色,道:“当了我的开山和关门弟子,哪里需要待在山中修行,随便逛荡两座天下,地上那条,瞧见没,以后就是你的跟班了。” 李槐哭丧着脸道:“我何德何能啊,能够让龙山公前辈为我护道。” 他娘的一个会朝自己跪地磕头的,境界能高到哪里去?谁给谁护道都难说吧。关键是地上这位老前辈风骨全无啊,与自己的风骨凛冽,那完全不是一个路数的,就算凑一起也肯定聊不到一块。 老瞎子性情大好,笑呵呵道:“不错,不愧是我的弟子,都敢瞧不起一位飞升境。很好,那它就没活着的必要了。” 地上那条飞升境,见机不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站起身,苦苦哀求道:“李槐,今天的活命之恩,我以后是肯定会以死相报的啊。” 老瞎子是什么人,它最清楚不过了,绝对不是个会开玩笑的。 李槐问道:“能不能先别当嫡传,当个不记名弟子?” 老瞎子点头道:“当然可以。” 李槐叹了口气,看了眼双手背后的老瞎子,再看了眼笑容谄媚的龙山公老前辈。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李槐悄悄与李宝瓶说道:“等我学了本事,就帮你揍这个不记名师父啊。反正不记名,不算那啥欺师灭祖。” 李宝瓶笑道:“老前辈都听得到。” 李槐哈哈一笑,快步走到老瞎子身边,娴熟揉肩。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六十九章 算计 进了条目城,陈平安不着急带着裴钱和周米粒一起游历,先从袖中捻出一张黄纸材质的阳气挑灯符,再双指作剑诀,在符箓四周轻轻划抹,陈平安始终凝神观察符箓的燃烧速度,心中默默计数,等到一张挑灯符缓缓燃尽,这才与裴钱说道:“灵气充沛程度,与渡船外边的海上无异,但是光阴长河的流逝速度,好像要稍稍慢于外边天地。我们争取不要在此地拖延太久,一月之内离开此地。” 裴钱点点头,心领神会,脚下这艘渡船巨城,多半是一处类似小洞天的破碎山河秘境,只是被高人炼化,就像青钟夫人的那座渌水坑,已经是一座小天地了。 陈平安 条目城内天地灵气稀薄,不是一个适宜炼气的修道场,当然不排除万瑶宗和三山福地的那种可能,某人或某地,。鲸吞了半个一,甚至是占据了更多的灵气和气运,最终使得一座小天地,若大海归墟一般。 裴钱看着大街上那些人流,视线挑高几分,眺望更远,亭台楼阁,竟是越远越清晰,太过违反常理,好像只要看客有心,就能一路看到天涯海角。 裴钱最终视线落在在一处极远处的高楼廊道中,有位宫女模样的妙龄女子背影,在明月夜中踮起脚跟,高高探出手臂,露出一截白玉藕似的手腕,悬挂起一盏竹篾灯笼,宫女蓦然回首,姿容秀美,她对裴钱嫣然一笑,裴钱对此见怪不怪,只是微微视线偏移,在更远处,两座高耸入云的彩楼之间,架有一座廊桥,如一挂七彩长虹悬在天隅,廊道中央地带,站着一个长着鹿角的银眸少年,双手十指交缠,横放胸前,大袖曳地,恍若一位仙家书籍上所谓的阁中帝子,正在与裴钱对视。 裴钱视线再转,一处建造在小山上的富丽府邸,朱楼碧瓦,雕梁玉栋,其中有一位衣裙绸缎光泽如月色流水的女子,头戴一顶金色冠冕,正斜依美人靠,涂抹胭脂,轻轻点唇,发现了裴钱的打量视线后,似乎受到了惊吓,美人立即拿起一把纨扇,却又好奇,故而只是以一把绘有繁密百花的精致纨扇,遮掩半张面孔,对着裴钱,只见那女子半截鲜红嘴唇,半张雪白脸庞,好像认清了那裴钱的姿容并不出彩,她便轻轻一挑眉,眉眼轻挑却不轻佻,只是略带几分挑衅意味。 裴钱立即收起视线,揉了揉额头,只是往远处多看了几眼,竟然有些许目眩之感,裴钱重新定睛,挑选那些更近的风景和行人,眼前这条街道尽头拐角处,出现一队巡城骑卒,为首一骑,马上持长戟,人与坐骑皆披甲,武将披挂铁甲,如鱼鳞细密。路上拥堵,人满为患,披甲武将偶尔提起手中长戟,轻轻拨开那些不小心冲撞骑队的路人,力道极巧,并不伤人。 裴钱先与陈平安大致说了眼中所见,然后轻声道:“师父,城内这些人,有点类似郁家一本古籍上所谓的‘活神仙’,与狐国符箓美人这类‘半死人’,还有白纸福地的纸人,都不太一样。” 符箓傀儡,最为下乘,是靠符胆一点灵光的仙家点睛之笔,作为支撑,以此开窍生出灵智,其实没有真正属于它们的肉身魂魄。 陈平安却是第一次听说“活神仙”,十分好奇,以心声问道:“活神仙?怎么说?” 裴钱愣了一下,看了眼师父,因为她误以为是师父在考校自己的学识,等到确定师父是真不知道这个说法,这才解释了那本生僻杂书上的记载。至为关键的一句话,是那活人魂魄,被分别拘押在字倒影的水狱中,或是群峰叠嶂的囚山赋中。可是书上并没有说破解之法。 陈平安点点头,那就是有点类似溥瑜的那把本命飞剑,虚实转换,只在一个心念间?只是天底下除了崔瀺和崔东山,有谁能够显化出如此多的心念?又是如何支撑如此多城中住客的“自说自话”、“自思自想”?还是说所有条目城的当地人士,都被同时用上了白纸福地的手段?可惜崔东山不在身边,不然估计这个学生,到了这座城内,只会如鱼得水? 陈平安早年远游,不管是在桐叶洲与陆台同行,还是鬼蜮谷遇到那个黑衣书生,都希冀着未来落魄山的晚辈,别如自己这般读书不多,吃亏太多。希望有朝一日,下山历练,靠着自家山上的藏书,博闻强识,能够在寻觅机缘一事上,占到些先机,也能少些不必要的意外。 如今看来,反而是陈平安最没有想到的开山大弟子,裴钱率先做到了这点。不过这当然离不开裴钱的记性太好,学拳太快。 好像人生路上,多有一个个“本以为”和“才发现”。 裴钱蹲下身,周米粒翻出箩筐,黑衣小姑娘这趟出门,秉持不露黄白的江湖宗旨,没有带上那条金色小扁担,只是拎着一根绿竹杖。 陈平安和裴钱将小米粒护在中间,一起步入城中繁华街道,路上行人,言语纷杂,或闲聊家常或,其中有两人迎面走来,陈平安他们让出道路,那两人正在争吵一句甲光向日金鳞开,有人引经据典,说是向月才对,另一人面红耳赤,争执不下,冷不丁递出一记老拳,将身边人打翻在地。倒地之人起身后,也不恼怒,转去争执那雨后帖的真伪。 裴钱轻声道:“师父,所有人都是说的中土神洲大雅言。” 陈平安点点头,“多看多听。” 那队骑卒策马而至,人马俱甲,如披荆斩棘,街上路人纷纷避开,为首骑将稍稍提起长戟,戟尖却依旧指向地面,所以并不显得太过居高临下,气势凌人,那骑将沉声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陈平安抱拳笑道:“曹沫。” 裴钱答道:“郑钱。” 小米粒有样学样,说道:“周哑巴。” 那骑将点点头,提醒道:“城内不许寻衅斗殴,不许强买强卖,不许擅自举形飞升,此外再无任何禁忌。” 一番问询,并无冲突,骑队拨转马头,继续巡视大街。去了临近一处书铺,陈平安发现所卖书籍,多是版刻精良的地方志,翻了十几本,都是浩然天下古老王朝的旧书,手上这本《郯州府志》,按照疆域、典礼、名宦、忠烈、苑、武功等,分朝代筛选罗列,极尽详细。不少地方志,还内附世家、坊表、水利、义学、坟茔等。陈平安以手指轻轻摩挲纸张,叹了口气,买书就算了,会银子打水漂,因为所有书籍纸张,都是某种神异道法的显化之物,并非实质 ,不然只要价格公道,陈平安还真不介意搜刮一通,买去落魄山充实。 陈平安不断拿书又放下,在书铺内未能找到有关大骊、大端这些王朝的任何一部府志。 只看不买,绝对不是天底下任何店铺会喜欢的客人,只不过陈平安已经做好了被驱赶出门的准备,也要通过此事,来大致判断渡船的年月岁数。 书肆掌柜是个质彬彬的儒雅老人,正在翻书看,倒是不介意陈平安的翻翻捡捡坏了书籍相,约莫一炷香后,耐心极好的老人终于笑问道:“客人们从哪里来?” 周米粒一听到问题,想起先前好人山主的提醒,小姑娘立即如临大敌,赶紧用双手捂住嘴巴。 陈平安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与那掌柜笑答道:“从城外边来。” “说句从来处来也好啊。”老掌柜摇摇头,喃喃自语一句,似乎对陈平安这个答案太过失望,就不再言语。 陈平安笑问道:“掌柜,城内有几处卖书的地方?” 老掌柜无奈道:“这哪里能晓得,客人倒是会说笑话。” 一位身穿儒衫的清瘦士大笑着步入书肆门槛,蓄有美髯,看也不看陈平安一行人,只是走到柜台那边,与掌柜老者朗声笑道:“那处群峰矗立,定是那千年万年前,为谷中大水冲激,沙土悉数剥去,唯剩巨石岿然,故而挺立成峰。” 那掌柜眼睛一亮,“沈校勘好学识,奇思异想如天开,当是正解无疑了。” 老掌柜立即弯腰从柜子里边取出笔墨,再从抽屉中取出一张狭长笺条,写下了这些字,轻轻呵墨,最终转身抽出一本书籍,将纸条夹在其中。 老掌柜合上柜台上那本书籍,交给这位姓沈的老主顾,后者收入袖中,大笑离去,临近门槛,突然转头,抚须而问:“小子可知隙积术会圆,碍之格术,虚能纳声?” 陈平安笑着摇头:“不知。” 其实陈平安知道些皮毛,不然当初在蜃景城黄花观,也不会跟刘茂借那几本书。只是在这条目城,不知为妙。 “现在的年轻人,到底怎么回事,尽是些一问三不知的。” 被掌柜称呼为“沈校勘”的美髯士,有些遗憾,神色间满是失落,变抚须为揪须,好似一阵吃疼,摇头叹息,快步离去。 陈平安带着裴钱和小米粒离开书铺。 裴钱轻声道:“师父,那位沈夫子,还有掌柜后边赠送的那本书,好像都是……真的。” 陈平安竖起手指,示意噤声,不要多谈此事。 不曾想那个美髯士已经转身走来,犹不死心,拿出那本老掌柜赠送的那本书籍,又问道:“年轻人,如今是大衍历几年了?若是知道,我就将此书送你。” 陈平安笑着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枚小暑钱,是珍藏已久之物,右手抬起,掌心摊开,神仙钱一面篆“常羡人间琢玉郎”。 那位沈校勘脸色微变,陈平安左手捻起小暑钱,就要将其翻面,美髯士刚瞥见反面一个“苏”字,就揪心不已,转过头去,连连摆手道:“小贼狡黠,怕了你了。去去去,咱们就此别过,莫要再见了。” 陈平安重新收起神仙钱,裴钱眨了眨眼睛,“师父,真是那个喜欢四处崖刻‘奉使过此’的人?” 陈平安点头道:“只是不知为何,会留在这里。只不过我以为这位老夫子,会恼羞成怒,拿那本书砸我一脸的。” 周米粒感慨道:“真是人心难测,江湖险恶哩。” 陈平安拍了拍小米粒的脑袋,笑道:“宦海沉浮,云诡波谲,确实是江湖险恶。” 街上有个算命摊子,老道人瘦得皮包骨头,在摊子前边用炭笔画了一个半圆,形若半轮月,刚好笼住摊子,有很多与摊子相熟的市井稚童,在那边追逐打闹,嬉戏打闹,老道人伸手重重一拍摊子,骂骂咧咧,孩子们立即一哄而散,老道人瞧见了路过的陈平安,立即扶正了身边一杆歪斜幡子,上边写了句“欲取长生诀,先过此仙坛”,突然扯开嗓子喊道:“万两黄金不卖道,市井街头送予你……” 不曾想那三人径直走过了摊子,置若罔闻不说,还故意视而不见,最终走入了邻近摊子的一座兵器铺子,老道人收起眼巴巴的视线,哀叹一声,愤懑道:“莽夫莽夫,不识大道。” 算命摊子一旁,还有个小摊,棉布上边,搁了些古旧的瓶瓶罐罐,有汉子病恹恹脑袋低垂打瞌睡,先前邻居老道人大声嚷嚷,都没能吵醒他,等到老道人转过头,突然说了句“呆货,生意登门了,醒醒”,汉子猛然抬头,发现其实摊前无人,就继续瞌睡,老道士有些看不过眼这汉子的惫懒,嗤笑道:“昔年荆老弟,何等豪迈气概,如今成了个坑蒙拐骗还挣不着钱的包袱斋。” 汉子只是闭目养神,老道士从长凳上站起身,一脚踢倒个就近的鎏金小缸,巴掌大小,老道人讥讽道:“你说是从宫里头流出来的,说不定还有傻子信几分,你说这玩意儿是那门海,可以养蛟龙,谁信?哎呦喂,还鎏金呢,贴金都不是,瞧瞧,罪过罪过,都掉色了。” 汉子也是个脾气极好的,只是默默弯腰,抓起那只给踹得掉色的小水缸,重新摆好。 老道人又是一脚踹翻小缸。 汉子再次摆好那物件,只是放在了离那道士更远的棉布一角,闷闷道:“世人只知道祖骑青牛,谁晓得你呢?晓得你的,也不会来这里。你不一样每天在这儿喝西北风。” 老道人坐回长凳,喟然长叹。其实许多城内的老街坊,跟上了岁数的老人差不多,都渐渐消逝了。 而他们这对摆摊邻居,不管如何,好歹还能留在这边,一个曾经骑乘青牛,云游天下,欲求一幅五岳真形祖宗图。一个曾经骑乘一头羸弱跛脚老驴子,晃晃悠悠,驴子背上,有虬髯剑客,背大弓。三尺剑与六钧弧,皆可入水戮蛟。 陈平安入了铺子,拿起一把刀鞘,抽刀出鞘,刀苗子细窄,极其锋锐,铭“小眉”,陈平安屈指一敲,刀身颤鸣却无声,唯有刀光涟漪如水纹阵阵,陈平安摇摇头,刀是好刀,而且还是这铺子里边唯一一把“真刀”,陈平安只是可惜那老道士和包袱斋汉子的言语,竟然嗓音模糊,听不真切。这座天地,也太过古怪了些。 店主是 个虎背熊腰的魁梧大汉,笑道:“明明是个背剑之人,却要来铺子挑刀,不像话。” 有个青衫老人正在苦苦哀求,“我家祖上那幅字帖,真真不能给外人瞧见,行行好,就卖给我。” 汉子斜瞥那老人一眼,都懒得搭话。 街上响起喧哗声,陈平安收刀归鞘,放回原处,与那店主汉子问道:“这把刀怎么卖?” 汉子笑道:“想要买刀,可以,不贵。只需要拿一碗滁州酸梅汤,半斤铜陵白姜,些许汤山的时令嫩藕,来换即可。” 陈平安笑问道:“敢问这三样东西,在何处?” 汉子答道:“别处城内。” 街上响起喧哗声,再有马蹄阵阵,是先前巡城骑卒,护送一人,来到兵器铺子外边,是个风度翩翩的书生。 那个读书人走入铺子,手里拿着只木盒,见到了陈平安一行人后,显然有些讶异,只是没有开口言语,将木盒放在柜台上,打开后,正好是一碗酸梅汤,半斤白姜和几根雪白嫩藕。 那汉子瞧见后,竟是有些热泪盈眶,二话不说,绕过柜台,与陈平安说了句对不住,拿起名为“小眉”的长刀,抛给那个书生。 先前与店主讨要字帖的老人酸溜溜道:“邵城主,又来咱们这儿搜刮地皮了啊,随便逛荡三城,这就有些假公济私了?” 那书生直接将那把刀悬佩在腰间,这才与那老人笑道:“哪怕是我,出入一趟本末城,一样很不容易的。” 姓邵的书生想了想,与那店主说道:“劳烦拿出那幅无字之帖,我来补上。” 那店主眯起眼,“邵宝卷,你可想好了,小心丢掉来之不易的城主之位。” 书生笑着不说话,汉子取出一幅字帖,无字,却花气熏人,只见钤印有缉熙殿宝。 陈平安双手笼袖,站在一旁看热闹。 邵宝卷,别处城主。 本末城的酸梅汤、铜陵白姜和唐山嫩藕。 这就意味着渡船之上,最少有三座城池。 书生满脸笑意,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立即笑着点头致歉,转过身去。 邵宝卷伸出一根手指,在那无字贴上“书写”,店主汉子笑着点头,收起那幅花香扑鼻的字帖,然后取出另外一幅字帖,开篇“儿子赋性鲁钝”,末尾“乞丙去”。汉子将这幅字帖送给书生,说道:“恭喜邵城主,又得一宝。” 邵宝卷将那幅字帖交给老人,轻念一个“丙”字,一幅字帖,竟是就此燃烧起来。 老人先是震惊,随后狂喜,双手接过那幅“真火若虚”的燃烧字帖,好像终于了却一桩心愿,等到字帖烧尽,当场老泪纵横,对那年轻城主作揖不起。 书生只说对你家先贤仰慕已久,理当如此作为。 老人低头擦拭泪水,然后从袖中拿出一只小袋子,绣“娥绿”两字,和一截尺余长度的纤绳,磨损严重。 老人轻声笑道:“这袋螺子黛,刚好重五斛。再加上这纤绳,邵城主就缺那只绣鞋了,便能见着崆峒夫人了。” 邵宝卷道了一声谢,没有假装客气,将那袋子和纤绳径直收入袖中。 老人满脸欣喜,匆匆离去。 那书生看了眼陈平安三人,再看了眼裴钱和周米粒的行山杖,突然说了句,“俱芦洲,壁画城,摇曳河。” 陈平安想了想,“掣电,鬼蜮谷,积霄山。” 邵宝卷会心一笑,“果真是你。” 陈平安笑道:“原来是你。” 当年第一次游历北俱芦洲,陈平安过摇曳河的时候,装傻扮痴,婉拒了一份仙家机缘。 身后壁画城那边,其中挂砚神女,最为擅长厮杀,很快就主动与一位外乡游历客认主。陈平安是很后来,才通过落魄山供奉,披麻宗元婴修士杜思,得知一份披麻宗的秘录档案,得知鬼蜮谷内那座积霄山上的雷池,曾是一座破碎的斗枢院洗剑池,来自远古雷部一府两院三司之一。后来拜访过木衣山的主仆两人,那位流霞洲外乡人,连同腰悬古砚“掣电”的神女,一起将仙缘得了去。事实上,在那两位之前,陈平安就率先遇到了积霄山雷池,只是搬不走,只挖走些“金色竹鞭”。 邵宝卷告辞离去。 陈平安点头致意。 出了铺子,陈平安发现那老道人,大声问道:“那后生,故乡寒梅千万,可有一树著花么?” 邵宝卷看了眼默不作声的陈平安,转身笑道:“年年花开千万树,无甚稀奇的。” 那老道人大笑一声,起身以脚尖一点,将那鎏金小水缸挑向邵宝卷,书生接在手中,那蹲地上打盹的汉子也只当不知,全然无所谓自家摊子少了件宝贝。 裴钱一头雾水,小声问道:“师父,那老道长,这是在问你?” 怎么感觉那个什么城主邵宝卷,就是来这条目城内,处处寻宝捡漏的? 陈平安点头,眯眼笑道:“不着急。” 裴钱转过头,发现邵宝卷已经走到了远处,站在一位卖饼的老妪身边,既不买饼,也不离去,好像就在那边等人。 很快就有一位挑担子的僧人现身,颇为气盛,脚步极快,愤愤然道:“我辈出家儿,千劫学佛威仪,万劫学佛细行,尚且不得成佛,南方魔子敢言直指人心,说甚么见性成佛。当扫其窟穴,灭其种类,以报佛恩!” 陈平安驻足不前,神色凝重。 路过老妪身边,僧人放下担子,看样子是打算买饼。 老妪指了指僧人搁放地上的担子,正要问话,邵宝卷已经抢先问道:“这个是什么字?” 僧人正要答话。 陈平安见那邵宝卷又要言语,皱眉不已,与这位书生以心声说道:“本是佛家公案,你掺和什么。” 邵宝卷微微一笑,转过头,似乎就在等陈平安这句话,立即以心声问道:“如何是西来意?道士担漏卮么?” “哦?” 那个摆摊的老道士好似听闻双方心声,立即起身,却只是盯住了陈平安。 陈平安笑了笑,只是望向那个书生,“步步为营,环环相扣,真是好算计。”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七十章 夜航船 邵宝卷笑道:“渭水秋风,愿者上钩。” 陈平安问道:“那这里就是澧阳路上了?” 邵宝卷径直点头道:“好学识,这都记得住。” 后世哪怕是一心向佛之辈,细心翻看佛门公案,也往往不会过多留心一处无足轻重的地名。 陈平安心中恍然。澧县也有一处辖地,名为梦溪,难怪那位沈校勘会来这边逛荡,看样子还是那座专卖府志书铺的常客。沈校勘多半与邵宝卷差不多,都不是条目城当地人士,只是占了后手优势,反而占尽先机,所以比较喜欢四处捡漏,像那邵宝卷好似几个眨眼功夫,就得宝数件,而且一定在别处城中还另有机缘,在等着这位邵城主靠着“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去一一获取,收入囊中。邵宝卷和沈校勘,今天在条目城所获机缘法宝,无论是沈校勘的那本书,还是那把宝刀“小眉”,还有一袋子娥绿和一截纤绳,都很货真价实。 至于那位枯瘦老道士的虎视眈眈,陈平安反而不太在意,又不是当年在那骸骨滩鬼蜮谷,注定只能逃不能打。陈平安当下唯一的担心,还是害怕牵一发而动全身,例如算命摊子旁边的那个虬髯汉子,尤其是这个邵宝卷,不知道还藏了多少后手在等着自己。 这就像一个游历剑气长城的中土剑修,面对一个已经担任隐官的自己,胜负悬殊,不在于境界高低,而在天时地利。 那个原本打算买饼点心吃的僧人,显然也瞧见了陈平安,僧人不再与那老妪言语,重新挑起了那一担子每个字皆亲笔手书的《青龙疏钞》,问道:“瞧你也是个北边的家乡人,一同南去见那些脚底人?” 邵宝卷不露声色,心中却微微讶异。僧人竟然不过初见此人,就给予一个“北边家乡人”的评价。极杂,生平最为熟稔各类典故,他先前凭借一城之主的身份,得以轻松游历各城,便掐准时机,多次来这条目城等候、跟随、问禅于僧人,哪怕照搬了后世明确记载的数十个机锋,都始终在僧人这边无所得。于是邵宝卷心神急转,立即又有了些思量计较。 陈平安双手合十,与那位后世被誉为“周金刚”的僧人致礼后,却是摇摇头,犹豫了一下,瞥见裴钱和小米粒手中的行山杖,与那僧人笑道:“不如先欠六十棒。” 按照浩然天下的史书记载,僧人会在龙潭驻足,会烧了那一担子亲笔经书,还会有那“不疑天下老和尚舌头”一言,更有那惊世骇俗的结茅山巅、呵佛骂祖,又有那道得也、道不得都是三十棒的禅门公案。 书铺那边,老掌柜斜靠大门,远远看热闹。 这些个外乡人,登船先来条目城的,可不多,多是在那推敲城或是本末城下船落脚。而且年复一年的,当地人见多了无头苍蝇乱撞,像今天这个青衫剑客,如此谨言慎行,完整就像是胸有成竹,有备而来,还真少见。至于那个邵宝卷,福缘深厚,最是例外。书铺掌柜略微收回视线,瞥了眼兵器铺子,那个杜秀才同样站在门口,一手端那碗来自本末城的酸梅汤,一边啃着块铜陵白姜,显得十分闲情逸致。看来这位五松先生,已经从容貌城城主邵宝卷那边,填补上了那幅《花气熏人帖》的完整内容,那么杜秀才很快就可以通过这幅字帖,去那别称白眼城的有用城,换取一桩心心念念的机缘了。渡船之上,各座城间,一句话,一件事,一样物件,历来如此兜兜转转,确实来之不易、得之更难。 书铺掌柜有些奇怪,这个杜秀才怎的眼神,好像多次停留在那青衫客所背长剑上。难道是故人?绝无可能,那个年轻人岁数对不上。 奇了怪哉,杜秀才登船之前,曾经可是浩然天下一等一的山中炼师,呵赤电扬紫烟,很是威风,据说他家乡附近的铜陵之山,可都被他给炼掉了大半。哪怕是那些半仙兵秩的长剑,都极少能入杜秀才的法眼。又因为杜秀才的开山铸炼,为此还闹出过一桩天大笑话,在条目城内都是入了档的,根据荒唐篇之一条目的记载,杜秀才家乡旁边曾经有座盱眙水神府,大河其中的虾兵蟹将,被誉为“浩然天下最为雄健”。结果给这位五松先生,硬生生炼煮了小半,使得那水府苦不堪言,不得不去庙喊冤诉苦。外乡人携带的那把长剑,难道是杜秀才早年认识之人的仙人遗物? 街上那僧人有些疑惑,仍是双手合十回了一礼,然后在挑担挪步之前,冷不丁与陈平安问道:“从义学理窟翻拨而出,衲子反带书生气?” 陈平安只能哑然。僧人摇摇头,挑担出城去,只是与陈平安即将擦肩而过之时,蓦然停步,转头望向陈平安,又问道:“为何诸眼能察秋毫,不能直观其面?” 陈平安答道:“只等禅灯一照,千古之下十方龙象,点开正眼,灼破昏衢。” 僧人微微皱眉。 陈平安反问:“谁来点灯?如何点灯?” 僧人大笑道:“好答。吾辈儿,吾辈儿,果不是那南方脚底汉。” 陈平安欲言又止。浩然天下的禅宗佛法,有南北之分,可在陈平安看来,双方其实并无高下之分,始终认为顿渐是同个法门。 僧人却已经挑担远去,仿佛一个眨眼,身形就已经消逝在城门那边。 邵宝卷以心声言语,好意提醒道:“机缘难求易失,你应该趁热打铁的。” 陈平安默不作声。 邵宝卷微笑道:“我无心算计你,是隐官自己多想了。” 陈平安眯眼问道:“怎么,邵城主好大气魄,是想要凑齐德山棒,临济喝,云门饼,赵州茶?” 邵宝卷无奈道:“先前确是有些贪心,如今却被隐官拦路夺去六十棒,甚至都不是那三十棒,自然是万万不成了。” 邵宝卷突然一笑,问道:“那咱们就当扯平了?此后你我二人,井水不犯河水?各找各的机缘?” 陈平安不置可否,只是笑道:“邵城主是什么城主?既然井水不犯河水,总要让我知道井水、河水各在何处才行。” 邵宝卷微笑道:“此时此地,可没有不花钱就能白拿的学问,隐官何必明知故问。” 陈平安其实已经瞧出了个大致端倪,渡船之上,最少在条目城和那本末城内,一个人的见闻学识,比如沈校勘知道诸峰形成的真相,邵宝卷为那幅无字帖填补空白,补上字内容,一旦被渡船“某人”勘验为确凿无误,就可以赢取一桩或大或小的机缘。但是,代价是什么,极有可能就是留下一缕魂魄在这渡船上,沦为裴钱从古籍上看到的那种“活神仙”,身陷某些个字牢狱当中。如果陈平安没有猜错这条脉络,那么只要足够小心,学这城主邵宝卷,走街串户,只做确定事、只说确定话,那么照理来说,登上这条渡船越晚,越容易获利。但问题在于,这条渡船在浩然天下名声不显,太过隐晦,很容易着了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至于为何陈平安先前能够一见到“条目城”,就提醒裴钱和小米粒不要答话,还源于当年跟陆台一起游历桐叶洲时,陆台无意间提到过一条渡船,还开玩笑一般,询问陈平安天底下最难对付之事为何。后来等到陈平安再次去往剑气长城,闲暇之时,翻检避暑行宫秘密档案,还真就给他找到了一条关于脚下渡船的记载,是读书时的走门串户而来,在一本《真珠船》的末尾书页旁白处,看到了一条关于夜航船的记载,因为家乡有座自家山头叫真珠山,加上陈平安对真珠船所写驳杂内容,又极为感兴趣,所以不像许多书籍那般粗读,而是从头到尾仔细翻阅到了尾页,所以才能看到那句,“前有真珠船,后有夜航船,学海无涯,一叶扁舟,缝缝补补,载人夜游万古天地间”。 字旁边,歪歪扭扭又写了一行字,陈平安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去你娘的,两拳打烂。” 所以后来在城头走马道上,陈平安才会有那句“天下学问,唯夜航船最难对付”的无心之语。 等到陈平安重返浩然天下,在蜃景城那边误打误撞,从黄花观找出了那枚斐然故意留在刘茂身边的藏书印,看到了那些印,才知道当年书上那两句话,大概算是剑气长城上任隐官萧愻,对上任刑官海周密的一句无聊批注。 至于这个邵城主,为何失心疯针对自己,只要给陈平安找着了这条夜航船的几条根本脉络,自然可以入乡随俗,再顺藤摸瓜,与邵宝卷好好问剑一场。 裴钱不担心那个什么城主邵宝卷,反正有师父盯着,裴钱更多注意力,还是在那个消瘦老道人身上,瞥了眼那杆写有“欲取长生诀,先过此仙坛”的歪斜幡子,再看了眼摊子前边的地上阵法,裴钱摘下背后箩筐,搁放在地,让小米粒重新站入其中,裴钱再以手中行山杖指向地面,绕着箩筐画地一圈,轻轻一戳,行山杖如刀切豆腐,入地寸余。一条行山杖立地,裴钱撒手之后,数条丝线缠绕,如有剑气盘桓,连同那个金色雷池,如一处袖珍剑阵,护卫住箩筐。 裴钱轻轻抖袖,右手悄然攥住一把竹黄裁纸刀,是那郁泮水所赠咫尺物,裴钱再一探手,裁纸刀返回袖中,左手中却多出一根极为沉重的铁棍,身形微弯,摆出那白猿背剑术,手腕轻拧,长棍一个画圆,最终一端轻轻敲地,涟漪阵阵,街面上如有无数道水纹,层层荡漾开来。 在皑皑洲马湖府雷公庙那边,裴钱将一件符箓于玄所赠的半仙兵铁枪,一分为三,将两端锋芒若刀锋的枪尖打断,最终变为双刀一棍。 虬髯汉子看了眼以杖作剑再画符的裴钱,轻轻点头,毫不遮掩自己的赞赏之色。 那老道士眼中所见,与邻居这位虬髯客却不相同,啧啧称奇道:“小姑娘,瞧着年纪不大,些许术法不去提,手脚却很有几斤力气啊。是与谁学的拳脚功夫?莫不是那俱芦洲后生王赴愬,或是桐叶洲的 吴殳?听闻如今山下,风光大好,好些个武把式,一山还比一山高,只可惜给个女子争了先去。你与那娘们,有无武学渊源?” 裴钱说道:“老神仙想要跟我师父切磋道法,不妨先与晚辈问几拳。” 蹲在地上那汉子有些笑意,“封君是老神仙不假,可惜拳脚功夫不太利索,若是问拳,哪怕去了封君的地盘鸟举山,老神仙依旧必输无疑,小姑娘很聪明。” 老道人转过身,跳脚大骂道:“崆峒夫人所在点睛城,有个家伙每天对镜自照,嚷嚷着‘好头颈,谁当斫之?’,说给谁听的?你还好意思说贫道不利索?你那十万甲兵,是拿来吃干饭的吗?别忘了,还是贫道撒豆成兵、裁纸成将,帮你聚拢了万余兵马,才凑足十万之数,没良心的东西……” 那汉子赤髯如虬,干脆席地而坐,笑道:“我不也还了你一只门海。” 裴钱立即以心声说道:“师父,好像这些人拥有‘别有洞天’的手段,这个什么封君地盘鸟举山,还有这个好心大胡子的十万甲兵,估计都是能够在这条目城自成小天地的。” 陈平安以心声答道:“这位封君,如果真是那位‘青牛道士’的道门高真,道场确实就是那鸟举山,那么老神仙就很有些岁数了。我们静观其变。” 老道士越说越气,一脚踹得棉布摊子上的瓶瓶罐罐东倒西歪一大片,“贫道让你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外乡人欺负家乡人,贫道收摊之后,定要去与城主告你一状。” 汉子扯住棉布一角,挪了挪,尽量远离那个算命摊子,满脸无奈道:“与我计较什么,你找错人了?” 封君这才记得重新望向那个青衫背剑的外乡客,问道:“街上担漏卮之人,不是秃驴是道士,是也不是?!与贫道直说!只要你小子一个真心话!” 陈平安笑道:“道法兴许无漏,那么街上有道士担漏卮,怪我做什么?” 老道人一跺脚,气恼且笑,“好家伙,如今儒生讲理,愈发厉害了。” 邵宝卷突然插了一嘴,“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那么到底是圆满是缺漏,也是个嘴上兴许,心中不一定。” 陈平安问道:“邵城主,你还没完没了了?” 刹那之间。 陈平安就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山清水秀的形胜之地。 身边再无条目城街道,山路上只有一个骑青牛的老道士,斜挎行囊,缀着一排竹管,相互磕碰声清脆悦耳,在道路上朝陈平安迎面而来。 陈平安看着那头青牛,一时间有些神色恍惚,愣了半天,因为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当年赵繇离开骊珠洞天的时候,就是骑乘一辆木板牛车,少年青衫,青牛牵引。据说当时还有个神色木讷的驾车汉子。陈平安又记起一事,先前条目城内那位持长戟的巡城骑将,说了句很没有道理的“不许举形飞升”,难不成眼前这位青牛道士,能够在别有洞天当中,会以活神仙的诡谲姿态,得个虚无缥缈的假境界? 街上,邵宝卷会心一笑。渡船之上的古怪何其多,任你陈平安生性谨慎,再小心驶得万年船,也要在这边阴沟里翻船。 如果不是邵宝卷修道资质,天赋异禀,同样早就在此沦为活神仙,更别谈成为一城之主。天底下大概有三人,在此最为得天独厚,其中一位,是那北俱芦洲的火龙真人,剩下一位,极有可能会与邵宝卷这位流霞洲的“梦游客”,有那玄之又玄的大道之争。 在条目城这边,只是片刻之后。 陈平安就如同一步跨出门槛,身形重现条目城原地,只是背后那把长剑“夜游”,已经不知所踪。 与此同时,那个算命摊子和青牛道士,也都凭空消失。 裴钱神色镇定,甚至没有多问一句。 陈平安仍是轻声安慰道:“无妨。” 邵宝卷笑呵呵抱拳告辞。 陈平安点头道:“后会有期。” 一位妙龄少女姗姗而来,先与那邵宝卷嫣然笑道:“邵城主,这就走了?” 邵宝卷微笑道:“下次入城,再去拜会你家先生。” 书生只是一步跨出,便无视城池禁制,缩地山河,转瞬之间就离开了条目城,可谓满载而归。 少女这才对着陈平安施了个万福,“我家主人说了,让剑仙写下一篇《性恶》,就可以从条目城滚蛋了。若是错了一字,就请剑仙后果自负。” 陈平安笑问道:“敢问你家主人是?” 少女笑答道:“我家主人,现任条目城城主,在剑仙家乡那边,曾被称为李十郎。” 与此同时,邵宝卷前脚刚走,就有人后脚赶来,是个少年,与陈平安作揖道:“我家城主,正着手打造一幅印蜕,为首印,是那‘酒仙诗佛,剑同万古’,其余还有数十印,都需要先生帮忙补上。”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七十一章 江湖别过 那少女见外乡青衫客似有所动,就要跟随少年去往别城,立即对那少年恼羞道:“你还讲不讲先来后到了?” 不曾想少年是个躁脾气的,直接骂道:“秦子都,你这黠婢!怎么跟我说话的,还不赶紧自己掴三大嘴巴子?” 被直呼姓名的少女一个愕然,又被当众骂作黠婢,兴许是忌惮对方的身份,她没有还口,只是眼帘低垂,泫然欲泣,掏出一块绣帕擦拭眼角。 那少年得意洋洋,继续劝说陈平安跟随自己离开条目城,“陈先生,脂粉堆里太腻人,不够雅致,我家城主知晓你向来不喜这类莺莺燕燕,狂蜂浪蝶,香风阵阵如问剑,成何体统。所以陈先生还是跟随我速速离去,我家城主已经摆好了宴席,为陈先生接风洗尘,还额外备有一份重礼,作为补齐印蜕的酬答。” 陈平安微笑道:“你不该如此说碧玉姑娘的。” 之所以没有立即答应这少年的邀请,因为陈平安还是想要在这条目城多逛逛,以及需要与虬髯客道一声谢,再就是兵器铺子那个汉子,先前走到门口,好像一直留心自己背后那把“夜游”,又因为那铜陵姜、汤山藕这几样地方美食的缘故,其实陈平安对那铺子掌柜的身份,已经有了几分猜测,极有可能是白也早年入山访仙时,遇到的那位五松先生了。所以陈平安打算去跟这位杜秀才讨要一幅水牛图,成与不成,聊过再说。万事开头难,可只要一条脉络起了个线头,就会轻松很多。 少年听到陈平安称呼秦子都为“碧玉”,一语道破了她的小名,那少年明显有些讶异,随即开怀笑道:“不曾想陈先生早已知晓这贱婢的根脚,如此说来,想必《红晖阁逸考》,《胭脂纪事》与那《香艳丛书》,陈先生肯定都看过了,年轻剑仙多是性情中人,不愧同道中人,难怪我家城主对陈先生刮目相看,独独青眼有加。李十郎分明是错看陈先生了,误将先生当作那些行事刻板的迂腐之辈。” 陈平安立即笑着解释道:“不敢当,我只是偶然听闻旁人提起,三本书其实都没看过。” 在那少年提及最后一本书的时候,陈平安瞬间掐剑诀,同时以剑气罡风,消弭打散那少年的嗓音,免得给裴钱和小米粒听了去。老厨子胡乱买书,真真害人不浅。 既然那封君与算命摊子都已不见,邵宝卷也已离去,裴钱就让小米粒先留在箩筐内,收起长棍,提起行山杖,重新背起箩筐,安安静静站在陈平安身边,裴钱视线多在那名叫秦子都的少女身上流转,这个姑娘出门之前,肯定花费了不少心思,身穿紫衣裙,发髻簪紫花,腰带上系小紫香囊,绣“胭脂神府”四字。少女妆容尤其精致,裁金小靥,檀麝微黄,面容光莹,尤其罕见的,还是这少女竟然在两边鬓角处,各涂抹一道白妆,使得原本脸庞略显圆润的少女,脸容立即修长几分。 裴钱看得瞠目结舌,少女若是每趟出门,都以类似妆容示人,先前得在自家屋内耗费多少光阴?不嫌麻烦吗?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阻拦,或是提醒这少年小心,反而瞬间挪步,稍稍远离那口无遮拦的少年几步,免得被殃及池鱼。 果不其然,那少女猛然抬头,快步近身,一手拽住那少年耳朵,使劲一扯,拽得那少年哎呦喂歪头,少女另外一手对着那少年的脸庞就是一顿狠挠,嘴上骂着让你贱婢让你黠婢。少年也是个不愿吃亏的,更不晓得什么怜香惜玉,反手就一把扯住那少女的发髻,两个面容瞧着像是同龄人的一双金童玉女,很快就抱作一团,纠缠拧打在一起,相互间连那肘击、膝撞都用上了,很是鸡飞狗跳。 这一幕看得小米粒大开眼界,这些本地人都好凶,脾气不太好,一言不合就抓面挠脸的。 裴钱看了眼师父,陈平安轻轻摇头,示意她不用劝架。那扭打在一起的少年少女,就像从天上打到地上,一起摔落在地上,最后少年一脚踹在那少女面门上,少女还以颜色,双脚一前一后,踹在少年胸口与那裆部,最终双方一起向后倒滑出去,所幸双方都像是不谙拳脚功夫的,没闹出太大动静,少女蹒跚起身,拍打身上尘土,少年一手捂脸,一手按胸,呲牙咧嘴摇晃起身后,不得不弯着腰。 裴钱见那少女,竟是剔眉再画眉,这会儿给那少年一脚踹掉了一条眉毛,早先面如桃花色的精致妆容,也都变得一塌糊涂,一张花脸,她头顶所簪紫花,也给那少年先前揉碎了散落在地,此时少女站在街上,就显得有些滑稽。 而那绣有“胭脂神府”的小锦囊,在拧打过程中也给打开了绳结,跑出了一只铜绿金龟子,大如榆荚,先前给那少年起身时看准时机,悄悄一脚踩在靴子底下。小名碧玉的少女很快发现自己走失了一只用以养粉媚人的绿金蝉,急得团团转,对着指着那少年威胁道:“龙宾,还我绿金蝉!” 陈平安叹了口气,看来一桩机缘,与自己擦肩而过了。 在那桐叶洲太平山,虞氏王朝的供奉,修士戴塬曾经给了陈平安一份赔罪礼,墨锭名为“月下松道人墨”,只是给陈平安转手送人了。据说那墨锭每逢月下,曾有一位小道人如蝇而行,自称是那黑松使者、墨精臣子。后来陈平安询问崔东山,才知道那位古墨成精的小道人,好像就叫“龙宾”,它得道之地并非那墨锭,只是当时刚好游历到此,因为它喜欢以世间一锭锭珍稀古墨作为自己的“仙家渡口”,游走不定,行踪飘忽,若非机缘临头,仙人就算得墨也难觅踪迹,属于文运凝聚的大道显化之属,与香火小人、“蚂蚱”银虫,算是差不多的得道路数。而每枚龙宾驻足过的“渡口”墨锭,都有文气蕴藉,所以当时就连崔东山有些惋惜,陈平安自然更是心疼,因为如果将此物送给小暖树,显然最佳。 渡船之上,遍地机缘,不过却也处处陷阱。 “破烂玩意儿,谁稀罕要,赏你了。”那少年嗤笑一声,抬起脚,再以脚尖挑起那绿金蝉,踹向少女,后者双手接住,小心翼翼放入锦囊中,系紧绳结。 少女问道:“剑仙怎么说?到底是一字无错写那《性恶》篇,再被礼送出境,还是从今天起,与我条目城互视仇寇?” 陈平安与她说道:“我不写什么,只希望在此随便闲逛几天,你家城主想要赶人就赶人。李十郎率性,视我仇寇无妨,我视条目城却不然。” 少女皱眉道:“恶客登门,不知好歹,恼人烦人。” 她蓦然而笑,“年轻气盛,不过倒是个气量不狭的剑仙。” 如有敕令,她作竖耳倾听状,然后说道:“副城主刚刚听闻剑仙莅临,要我与剑仙捎话,你们只管放心游览条目城,不过只有三日期限,三日之后,若是剑仙找不到去往别城之法,就怪不得咱们条目城按例行事了。” 少年刚要说话,她一跺脚,怒道:“龙宾,这是我家城主和副城主的决定,劝你别多事!不然害得两城交恶,小心你连那仅剩的‘平章事’头衔都保不住。” 陈平安不愿身边少年为难,笑道:“你我四天后相约此地碰头。” 少年点点头,答应了此事,只是脸上抓痕依旧条条清晰,少年愤愤然,与那出身胭脂神府的秦子都讥笑道:“咱们走着瞧,迟早有一天,我要集结大军,挥师直奔你那胭脂窟、白骨冢。” 艳妆女子添香,一双素手研墨,本是毋庸置疑的一桩文房雅事,可对于这位官拜松烟督护、玄香太守的龙宾而言,确实有那么点大道之争的意思。 秦子都呸了一声,“大放厥词,斯文扫地,不知羞的东西!” 少年懒得与这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姨纠缠,就要离开条目城,陈平安突然伸手一把握住少年胳膊,笑道:“忘了问平章事大人,到底来自何城?若是四天后,平章事大人不小心给事情耽搁了,我好主动登门做客。” 少年叫苦不迭,“疼疼疼,说话就说话,陈先生拽我作甚?” 陈平安实诚笑道:“沾沾文气。” 那少年低头瞥了眼袖子,自己被那剑仙握住胳膊处,五彩焕然,如江河入海,渐渐凝聚而起,他哭丧着脸,“家底本就所剩不多了,还给陈先生搜刮了一分去,我这惨淡光景,岂不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陈平安笑道:“等我以后离开了渡船,自会遥遥酬谢平章事大人。” 那少年眼睛一亮,就不再刻意拘押自己袖上的神异景象,“当真?!” 只是不等少年与陈平安有更多合计,少年就一个踉跄后退,身形消散,去往别城,只能急匆匆与陈平安说了一句话,好像谶语,“鸡鸣天上,犬吠云中”。 鸡犬城?取名字是不是太不讲究了?若是“得道城”,不更好听些?估计是名字太大,不合适?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右手指尖凝聚出一粒五彩光亮,文气浓郁,如指尖生花,最终被陈平安收入袖中。 秦子都对此并不上心,条目城内,过客们各凭本事挣取机缘,没什么好奇怪的。只是她对那额头光洁、梳丸子头的裴钱,眼神复杂,最终一个没忍住,劝说道:“小姑娘,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你若是能够好好拾掇一番,也是个姿容不差的女子,怎的如此敷衍马虎,看这剑仙,既然都清楚我的小名了,也是个晓得闺阁事的行家里手,他也不教教你?你也不怨他?” 裴钱出门游历,从来穿着利落,无半点妆容,发髻更是简单,这会儿她面无表情说道:“用不着,利落些,不碍事。” 那秦子都痛心疾首道:“不碍事?怎就不碍事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女子让自己增添姿色,岂不是天经地义的正理?” 裴钱看着眼前那个当下一脸妆容惨兮兮的少女,忍住笑,摇摇头不再言语。 陈平安笑道:“古人云天地清淑之气,萃在女子闺房。世间女子得闲了,确实皆宜淡妆。碧玉姑娘方才说女为悦己者容,既然天地是第一大才子,那么女子无论浓妆淡抹,只需得体,便与之最相宜。” 一半话语,是陈平安的真心话,只要裴钱自己想要与那胭脂水粉打交道,别是那浓艳路数,淡妆当然无妨。到了裴钱这个岁数,毕竟再不是当年那个黑炭小姑娘,确实也该好好打扮自己一番。当然要说裴钱自己不乐意,喜欢素面朝天,也无所谓。至于剩余一半话语,当然是陈平安与这位书上所谓胭脂神府秦娘娘的客气话。 秦子都惊讶不已,竟是再无先前初见时的倨傲清冷姿态,与陈平安施了个万福,而且第一次换了个称呼,笑语盈盈道:“陈先生此语,可谓得体又契心,让人听之忘俗。那么奴婢就预祝陈先生在接下来三天内,顺遂有所得。” 陈平安与她抱拳道了一声谢。 秦子都问道:“陈先生可曾随身携带胭脂水粉?” 陈平安摇头道:“不曾。” 显然又错过了一桩机缘。 她笑着点头,亦是小有遗憾,然后身形模糊起来,最终化作七彩颜色,一时间整条街道都芬芳扑鼻,七彩好似仙人的举形高升,然后转瞬去往各个方向,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留给陈平安。 陈平安笑道:“四天后换了地方,咱们说不定能吃上臭豆腐。” 裴钱会心一笑,有些期待。脂粉妆容什么的,太累赘,裴钱只觉得会妨碍出拳,所以她是真不感兴趣。不过骑龙巷的石柔姐姐,十分喜欢这些,不知道三天内有无机会,能够在这条目城带几样回去。 小米粒站在箩筐里边,听说那臭豆腐,立即馋了,赶紧抹了把嘴。啥也没听懂,啥也没记住,就这臭豆腐,让黑衣小姑娘嘴馋,惦念不已。 陈平安稍稍挪步,来到那棉布摊子旁边,蹲下身,眼神不断偏移,拣选心仪物件,最终选中了一把巴掌大小的袖珍小弓,与那坐拥十万甲兵的虬髯客问道:“这把弓,怎么卖?” 摊子先前那只鎏金小水缸,已经被邵宝卷回答青牛道士的问题,得了去。 棉布上边,这会儿还剩下一小捆枯死梅枝,一只水仙小瓷盆。 一幅收起的卷轴,外边贴有一条小笺签,文字娟秀,“教天下女子梳妆打扮”。 一件铁铸三猴捞月花器。一块乌木镇纸,“不肯随风,玄寂无声。大人自正,镇之以静。”落款二字,“叔夜”。 最后就是摆放在角落的那张小弓,造型古朴,玲珑袖珍,仿佛稚童嬉戏之物,铭文细微,不易察觉,“云梦长松”。 虬髯客见这人挑来挑去,结果独独挑了这张小弓,神色无奈,摇头道:“卖也卖,只是客人你不易买,得先凑齐几本书,最少三本,给我看过了,公子再用其中一本书来换。至于其它,我就不多说了。” 陈平安点点头,心中有了主意,又转头望向那画轴,问道:“这幅画怎么卖?还是以物易物?” 虬髯客点头笑道:“公子聪慧,我这摊子买卖,确实需要以物易物,只是所需之物,不在条目城内,路途迢迢不说,而且禁卫森严。公子犹不死心,就去寻一处,在那骊山北麓,崖刻有天宝遗迹,公子若是能去得那处清凉世界当中,在绿玉池边,再取回一美人神像,就可以换走画卷,到时候自有一桩福缘,主动来见公子了。” 陈平安问道:“如此说来,这幅画卷,与那天宝遗迹的清凉世界,都是虚幻之物,下一桩福缘才是真?” 今天条目城内所见所闻,邵宝卷、沈校勘之外,虽然都是活神仙,但依旧会分出个三六九等,只看各自“自知之明”的程度高低。像眼前这位大髯汉子,先前的青牛道士,还有附近兵器铺子里边,那位会惦念家乡铜陵姜、滁州酸梅汤的杜秀才,显然就更加“活灵活现”,行事也就随之更加“率性而为”。 虬髯汉子咧嘴一笑,答非所问:“若是公子心狠些,访仙探幽的本事又足够,能将那些妃子宫娥诸多白玉神像,全部搬出清凉世界,那么就真是艳福不小了。” 裴钱突然聚音成线说道:“师父,我好像在书上见过此事,如果记载是真,那个骊山北麓好找,天宝崖刻却难寻,不过我们只需要随便找到一个当地的樵夫牧童,好像就可以帮咱们带路,当有人手书‘避暑’二字,就可以洞天石门自开。据说里边一座浴池,以绿玉刻画为池水,波光粼粼,犹如活水。只是洞内玉人景象,过于……香艳旖旎了些,到时候师父独自入内,我带着小米粒在外边候着就是了。” 陈平安气笑道:“连这个都晓得?你从哪本杂书上边看来的秘闻轶事?” 裴钱眨了眨眼睛,“是在溪姐姐说的,当年在金甲洲,每次战事落幕后,她最喜欢与我说这些神怪志异故事,我只是随便听听的。当时问在溪姐姐池多大,那么多的绿玉,能卖多少神仙钱,在溪姐姐还骂我是财迷呢。” 汉子见那陈平安又盯住了那乌木镇纸,主动说道:“公子拿一部完整的琴谱来换。” 陈平安心中了然,是那部《广陵止息》无疑了,抱拳道,“感谢前辈先前与封君的一番闲聊,晚辈这就去城内找书去。” 虬髯汉子只是点头致意,笑道:“公子收了个好徒弟。” 陈平安带着裴钱和小米粒离开摊子,先去了那座兵器铺子,店主坐在柜台后边,正在生嚼嫩藕就白姜,见着了去而复还的陈平安,汉子既不奇怪,也不问话。 陈平安作揖道:“拜见五松先生。” 那汉子问道:“你有无功名在身?” 陈平安起身恭敬答道:“晚辈并无科举功名,但有学生,是榜眼。” 汉子有了些笑意,主动问道:“你是想要那幅先前被邵城主补全内容的花熏贴?” 陈平安摇头道:“花熏帖,五松先生肯定留着有用。晚辈只是想要与五松先生厚颜讨要一幅水牛图。” 汉子微微意外,“在渡船上边讨生活,规矩就是规矩,不能例外。既然知道我是那杜秀才了,还知道我会绘画,那么夫子工文绝世奇,五松新作天下推,何谓‘新文’,多半清楚?算了,此事可能有些为难你,你只要随便说个我生平所作诗篇题目即可,小子既然能够从白也那边得到太白仙剑的一截剑尖,相信知晓此事不难。” 陈平安一脸尴尬。 太白剑尖,是在剑气长城那边莫名其妙得到的,对于这位能够与白也诗歌酬答的五松先生,陈平安也只是知晓名字和大致的身世梗概,什么诗篇是半点不知,其实陈平安之所以会知道五松先生,主要还是这个杜秀才的“炼师”身份。简而言之,白也所写的那篇诗,陈平安记得住,可眼前这位五松先生曾经写过什么,一个字都不清楚。 在那箩筐里边帮着好人山主使劲小鸡啄米的小米粒,更加尴尬,只得挠挠脸。 那杜秀才笑了笑,“既然长剑方才还在,偏偏这趟折返,刚好不在身上,小子那就莫谈机缘了,水牛图不要多想。” 汉子叹了口气,白也独自仗剑扶摇洲一事,确实让人感伤。果然就此一别,桃花春水深。 陈平安有些遗憾,不敢强求机缘,只得抱拳告辞,想起一事,问道:“五松先生能否饮酒?” 汉子笑着不说话。 陈平安便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两壶仙家酒酿,搁放在柜台上,再次抱拳,笑容灿烂,“五松山外,得见先生,斗胆赠酒,小子荣幸。” 汉子看着那个年轻青衫客跨过门槛的背影,伸手拿过一壶酒,点点头,是个能将天地走宽的后生,所以喊道:“小子,若是不忙,不妨主动去拜会逋翁先生。” 陈平安立即转身,快步走回铺子,又拿出两壶酒。 杜秀才愣了愣,“作甚?” 陈平安轻声问道:“敢问那大字之祖的《瘗鹤铭》,到底是否出自逋翁先生的手笔?” 杜秀才伸出双手,按住两壶新酒,微笑不语。 陈平安只得再次离去,去逛条目城内的各个书铺,最终在那子部书铺、道藏书肆,别录百~万#^^小!说,分别找到了《家语》、《吕览》和《云栖随笔》,其中《家语》一书,陈平安循着零散记忆,起先是去找了一座经部书铺,询问无果,掌柜只说无此书,去了伪书铺子,一样无功而返,最后还是在那子部书铺,才买到了这本书籍,确定里边有那张弓的记载后,才松了口气。原来按照条目城的史志目录,此书地位由“经部”下降至了“子部”,但不是像浩然天下那样,已经被视为一部伪书。至于《吕览》,也非摆在杂家书铺售卖,让陈平安白白多跑了一趟。 只是等到结账的时候,陈平安才发现条目城内的书铺买卖,书籍的价格确实不贵,可神仙钱竟然完全无用,别说是雪花钱,谷雨钱都毫无意义,得用那山上修士视为累赘的金银、铜钱,亏得裴钱和小米粒都各自带有一只储钱罐,小米粒更是自告奋勇,拦住裴钱,抢先结账,总算立下一桩奇功的小姑娘笑哈哈,摇头晃脑,开心不已,忙不迭从自己的私房钱里边,掏出了一颗大金锭,交给好人山主,豪气干云说不用还了,小钱钱,毛毛雨。 站在箩筐里边的,最后轻轻咳嗽一声,裴钱笑着点点头,示意自己会记在功劳簿上。 不过是花了不到二两银子,就买到了三本书,足够让陈平安去虬髯汉子那边换取小弓了,不过是随便给出其中一本,就能够换取一桩机缘。 但是陈平安却继续找那其它书铺,最终跨入一处名家铺子的门槛,条目城的书铺规矩,问书有无,有问必答,但是铺子里边没有的书籍,一旦客人询问,就绝无答案,还要遭白眼。在这名家铺子,陈平安没能买着那本书,不过还是花了一笔“冤枉钱”,总计三两银子,买了几本墨迹如新的古书,多是讲那名家十题二十一辩的,只是有些书上记载,远比浩然天下更加详实和深邃,虽说这些书籍一本都带不走渡船,但是此次游历途中,陈平安哪怕只是翻书百~万\小!说,书上学问到底都是千真万确。而名家辩术,与那佛家因明学,陈平安很早就就开始留意了,多有钻研。 当时那名家书铺的掌柜,是个相貌清雅的年轻人,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十分神仙气态,他先看了眼裴钱,然后就转头与陈平安笑问道:“小子,你想不想自辟一城,当那城主?只需拿一物来换,我就可以不坏规矩,帮你开辟新城,此后诸多便宜,不会输给那个邵宝卷。” 陈平安与此人作揖致歉道:“先生好意心领,只是那濠梁养剑葫,是半个家乡故人的遗物,委实是不能与先生做买卖,不然别说是生意往来,小子因为受名家学问恩泽多矣,原本就算直接转赠先生,都是无妨的。” 一枚濠梁,是剑仙米祜赠送给陈平安的,最早陈平安没收下,还是希望离开剑气长城的米裕能够保留此物,只是米裕不愿如此,最后陈平安就只好给了裴钱,让这位开山大弟子代为保管。 那年轻掌柜看着陈平安,突然抚掌而笑,“天下学问得个驳杂有何难,半点不难,唯独难在心诚二字。今天得后世晚辈此诚心一语,已然大为宽慰吾心。所以不收钱,与你赠言几句,要找的那本书,其实都不算是书了,就那么点字,不在此地,在那街上第一座的志书部书铺,《经籍志》,道家条目下的《守白论》,记得是志书部,因为要比道藏部所载内容更多。” 陈平安道谢离去,果然在入城后的第一家铺子里边,买到了那部记载《守白论》的志书,只是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仍是多走了许多冤枉路,再花一笔冤枉钱,重返道藏书铺,多买了一本书。 路上,周米粒竖起手掌挡在嘴边,与裴钱窃窃私语道:“一座铺子,能放下那么多书,各个掌柜随便抽出一本,就都是咱们要的书,可怪可怪。” 裴钱笑道:“小天地内,心意使然。” 周米粒恍然大悟,“果然被我猜中了。” 在陈平安四处找书的时候,杜秀才走出铺子,来到那虬髯客旁边,叹了口气,“涉及修士心中,三教百家学问的取舍,那小子此举十分凶险啊。若非出身儒家某个道统文脉,其实倒也无所谓了,随意取舍便是,反正半点不伤道心,就算伤了,无非是事后多读几本书罢了,一样可以缝补。” 汉子点头道:“所以我起先并不想卖这张弓给他,若是故意诱人买卖,太不厚道。只是那小子太眼尖,极其识货,先前蹲那儿,故意看来看去,其实一早就盯上了这张弓。我总不能坏了规矩,主动与他说这张弓太烫手。” 杜秀才笑道:“可若是这桩买卖真做成了,你就能够彻底卸去束缚了,再不用靠着什么十万甲兵,去斩那人头颅,才可以脱困,终究是好事。咱们一个个画地为牢,在此苦苦等候百年千年,年复年日复日的重复景象,确实累人,看也看吐了。” 那汉子咧咧嘴,“我若是有酒喝,保证一滴不吐。” 杜秀才笑着丢出一壶酒水,那大髯汉子接过酒壶,嗅了嗅酒水香味,满脸陶醉,继而伤感不已,喃喃道:“以前仗剑背弓,骑驴走江湖,只喜欢痛饮,如今都要舍不得喝一口了。” 名家铺子那边,年轻掌柜正在翻书看,好像翻书如看山河,对陈平安的条目城行踪一览无余,微笑点头,自言自语道:“书山从来不空,没什么冤枉路,行人下山时,从不两手空空。越是兜转绕路,越是一生受益。沈校勘啊沈校勘,何来的一问三不知?夜航船中,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他随即有些疑惑,摇摇头,感叹道:“这个邵城主,与你小子有仇吗?笃定你会相中那张弓?所以铁了心要你自己拆掉一根三教栋梁,如此一来,将来修行路上,可能就要伤及一部分道门机缘了啊。” 因为在陈平安来这名家铺子买书之前,邵宝卷就先来此地,花钱一口气买走了所有与那个著名典故有关的书籍,是所有,数百本之多。所以陈平安先来此地买书,其实原本是个正确选择,只是被那个假装离开条目城的邵宝卷捷足先登了。 捻住掌柜想了想,还是难得走出铺子,抬头望天,微笑道:“陆道友,岂不是被我连累,画蛇添足,这小子似乎与道门愈行愈远了,害你平白无故又挨了‘一剑’?” 那个刚刚登船的年轻外乡客,既是需要治学严谨的儒生,又是需要云游四方的剑仙,那么今天是递出一本儒家志书部典籍,还是送出一本道藏铺子的书籍,两者之间,还是很有些不同的。不然如果没有邵宝卷的从中作梗,递出一本名家书籍,无伤大雅。只是这位先前其实只是讨要那“濠梁”二字、而非什么养剑葫的年轻掌柜,这会儿站在铺子门外,嘴上说着歉意言语,脸色却有些笑意。 陈平安一行人回到了虬髯男子的摊子那边,他蹲下身,保留其中一本书籍,取出其余四本,三本叠放在棉布摊子上边,手持一本,四本书籍都记载有一桩关于“弓之得失”的典故,陈平安然后将最后那本记录典故文字最少的道家《守白论》,送给摊主,陈平安显然是要选择这本道书,作为交换。 至于那位名家书铺的掌柜,其实算不得什么算计陈平安,更像是顺水推舟一把,在何处渡口停岸,还是得看撑船人自己的选择。何况如果没有那位掌柜的提醒,陈平安估计得最少跑遍半座条目城,才能问出答案。而且有意无意的,陈平安并没有拿出那本儒家志书部藏书。 方才看到陈平安拿出四本书籍后,汉子起先有些欣慰,只是当陈平安递出那本道藏部典籍后,汉子瞥了眼书名,愣在当场,犹豫起来,他不着急去接过书籍,满脸疑惑道:“公子难道不曾去过名家书铺?” 陈平安笑道:“去了,只是没能买到书,其实无所谓,而且我还得谢谢某人,不然要我卖出一本名家铺子的书籍,反而让人为难。说不定心里边,还会有些对不住那位仰慕已久的掌柜前辈。” 不远处的兵器铺子,杜秀才在柜台后边悠哉悠哉喝着酒,笑容古怪,到底是文庙哪条文脉的子弟,小小年纪,就如此会说话? 最少那个曾经专程拜访鸡犬城两次、也游历过一趟条目城的伏胜老儿,就一定教不出这样的学生。 汉子这才点点头,放心取过那本书,哪怕他早已不在江湖,可江湖道义,还是得有的。汉子再看了眼地上的其余三本书籍,笑道:“那就与公子说三件不坏规矩的小事。先有荆蛮守燎,后有楚地宝弓被我得到,所以在这条目城,我化名荆楚,你其实可以喊我张三。地上这张小弓,品秩不低,在这里与公子道贺一声。” 汉子说到这里,裴钱听到此处,一下子就神采奕奕,以前与宝瓶姐姐还有李槐,一起看那些演义,期间就看到过这位化名“张三”的虬髯大侠,而且这位江湖前辈,还有头驴子可以骑乘!只不过那些书籍,都是些稗官野史和江湖演义,裴钱三人当时都以为这位虬髯客是杜撰出来的人物。 汉子当然不清楚那个小姑娘在琢磨什么,只是自顾自说道:“本末城那位殿脚女出身的崆峒夫人,我与她侍奉的一位副城主,有宿怨,封君先前说崆峒夫人是点睛城人氏,当然是故意拿话蒙骗你的,封君多半与那邵城主暗地里达成了某个约定。” 陈平安笑道:“先前去往鸟举山与封老神仙一番叙旧,晚辈已经知道此事了。应该是邵城主是怕我立即动身赶往本末城,坏了他的好事,让他无法从崆峒夫人那边获得机缘。” 其实一旦被陈平安找到那个邵宝卷,就不是什么机缘不机缘的。至于邵宝卷身为一城之主,在条目城内好像十分有恃无恐,为何偏偏如此担心自己在那本末城出手,陈平安暂时不知,实在是没法猜。本末城,本末倒置?舍本取末?何况只说那名士袖手,清谈玄学心性,又有无数关于本末二字的解析,五花八门的,陈平安对这些是个十足的门外汉。本末城的立身之本,比起一听便知大义、再看几眼书铺就能勘验真相的条目城,要奇异古怪太多,所以到底何解?天晓得。 汉子继续说道:“十二座城池,皆有个别称,比如本末城就又称为荒唐城,城中人与事,比那历朝历代帝王君主扎堆在一起的垂拱城,只会更加荒诞。” 三事说完,汉子其实不用与陈平安询问一事,来决定那张弓的得失了。因为陈平安递出书籍的本身,就是某种选择,就是答案。 出乎这位虬髯客的意料,陈平安又取出了一本书籍,只是没有放在棉布三本叠放书籍的最上边,而是单独放在一旁。 那张三低头看了眼那本书,又抬头看了眼站在箩筐里边的黑衣小姑娘,立即笑道:“那就再多说一事,公子真要去了本末城,既需小心,又可放心。” 陈平安阻拦不及,只得作罢。其实他本来是想问那个邵宝卷是什么城的城主,不然问一句怎么去往本末城也好,那就可以无视本末城李十郎的那道逐客令了。本末城一心想要赶人,却又不告诉如何离城,这就很不仗义了,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待客之道。 汉子拿起那张小弓,陈平安则拿起棉布上边的四本书籍,收入袖里乾坤,再接过那张史书上记载曾射蛟兕于云梦之圃的古弓,却只是名副其实的收入袖中,更没有藏入咫尺物。 那汉子对此不以为意,反而有几分赞赏神色,行走江湖,岂可不小心再小心。他蹲下身,扯住棉布两角,随便一裹,将那些物件都包裹起来,拎在手中,再取出一本册子,递给陈平安,笑道:“心愿已了,牢笼已破,这些物件,要么公子只管放心收下,要么就此上缴归公条目城,怎么说?若是收下,这本册子就用得着了,上边记录了摊子所卖之物的各自线索。” 陈平安就接过了册子和包裹,动作无比娴熟,将那棉布包裹斜挎在身。 虬髯客抱拳致礼,“就此别过!” 陈平安抱拳还礼。裴钱和站在箩筐里的小米粒亦是如此。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七十二章 仗剑飞升 陈平安寻了一处热闹处的客栈落脚,还是需要用那金银结账,三人住宿三天,合计二两八钱银子,店伙计取出了戥秤,动作娴熟,用小剪子裁剪碎银。 陈平安见到此物,没来由想起了早年杨家铺子的那套家伙什,除了买卖时用来裁剪碎银,还会专门称量某些价格高的珍稀草药,所以陈平安小时候每次见着店伙计愿意兴师动众,取出此物来称量某种草药,那么背着一个大箩筐、站在高高柜台下边的孩子,就会紧紧抿起嘴,双手使劲攥住两肩绳子,眼神格外明亮,只觉得大半天的辛劳,风吹日晒雨淋什么的,都不算什么了。 念头纷杂急转拘不住,因为眼前这戥子是衡器之属,陈平安又想到了如今浩然天下的光阴刻度和那度量衡,自然而然,就记起宋集薪在大渎祠庙提过的那拨过江龙练气士。因为客栈柜台上这戥秤,秤盘和乌木杆,还有数枚白铜小秤砣在内,显然都是山下寻常物,所以陈平安一瞥过后,发现与条目城书籍一样,都非实物,他就没有再多看多想。 裴钱自己就有一整套戥秤,其中两只秤砣,还给她篆刻了“从不赔钱”、“只许挣钱”,所以这会儿仿佛沾亲带故,跟他乡遇故知似的,天然亲近,裴钱就要比陈平安更留心,看得仔细,她突然与陈平安悄然道:“师父,这套戥秤用上了虬角杆,寻常人家可用不起。” 陈平安心声笑道:“多半是富贵门庭家道中落了,流落市井之物。可惜材质再名贵,此物也是虚相,我们带不走的。” 裴钱点点头,想了想,又问道:“秤杆上边还有一行小字,‘山阳大方,内库恭制’,师父,这里边有什么说法吗?” 陈平安摇摇头,“不清楚,不过既然是内库制造,那肯定就是宫中物了。只是不知具体朝代。” 裴钱问道:“师父,等会儿咱们在客栈安置好,我单独走一趟府志书铺,去查一查什么是‘山阳大方’?” 陈平安哑然失笑,天下学问何其驳杂,真是一个学海无涯了,只不过裴钱愿意探究,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她的好学求知,点头道:“可以。” 跟客栈要了两间屋子,陈平安单独一间,在屋内落座后,打开棉布包裹,摊放在桌上。裴钱来这边与师父告辞一声,就独自离开客栈,跑去条目城书铺,查验“山阳大方”这个古怪铭的根脚来历,小米粒则跑进屋子,将心爱的绿竹杖搁在桌上,她在陈平安这边,站在长凳上,陪着好人山主一起看那些捡漏而来的宝贝,小姑娘有些眼馋,问可以耍吗?陈平安正在翻阅虬髯客附赠的那本册子,笑着点头。小米粒就轻拿轻放,对那啥卷轴、镇纸都不感兴趣,最终开始欣赏起那只早早就一眼相中的水仙盆,双手高高举起,赞叹不已,她还拿脸蛋蹭了蹭微微凉的瓷盆,凉爽真凉爽。 陈平安翻开一页册子,笑道:“喜欢就送你了。不过事先说好,小盆是假的,带不走,你只能在渡船上待几天就耍几天,到时候别伤心。” 这只瓷盆,来历不俗,在虬髯客赠送的册子上,被誉为一座水仙修道窟,底款“八百水裔”,跟那鎏金小水缸有点像是“亲戚”,可以视为一座天然水府,类似珠钗岛刘重润早年在朱敛他们帮助下,秘密打捞起来的水殿、龙舟。可惜水仙盆一样是仙师炼化的某种虚相假象。 小米粒捧着那只水仙盆,使劲摇头道:“我就是瞧着喜欢嘞,所以可劲儿多瞧几眼,就算小水盆是真的,我也不要,不然带去了落魄山,每天担心遭蟊贼,耽误我巡山哩。” 陈平安反复翻阅册子数遍,反正内容不多,又闲来无事。 按照册子上边关于这些物件的诸多详细记载,不但是水仙盆,那捆已经枯死的梅花枝条,连同“叔夜”款乌木镇纸,以及造型古怪的捞月花器和“梳妆”卷轴,都只是机缘线索的其中一个环节,作为衔接其余两事的桥梁而已,那位虬髯客张三的包袱斋,其实只有一张“云梦长松”古弓,是货真价实的实物,已经被陈平安得手,只是当下秩依旧难定,而且陈平安觉得这张弓,有些烫手。 至于那只作为宫中门海的鎏金小水缸,被青牛道士不知如何不坏规矩,就转赠了答话的邵宝卷,随后一桩实实在在的机缘,在那皇帝君主扎堆的垂拱城,邵宝卷可以讨要一个某种意义上的“封正”,让水缸由虚转实,水缸水的深浅,就看邵宝卷的与垂拱城某位皇帝陛下“口含天宪”的讨封本事了。册子上边,说此物可以与“龙王篓”互补,龙王篓压胜天下蛟龙之属,门海却可以用龙气作为饵料,饲养天下水裔,养在水缸内,是一种山上所谓的“半走水”,一抓一养,天衣无缝。 陈平安笑道:“回头到了北俱芦洲哑巴湖,我们可以在那边多留几天,开心不开心?” 小米粒笑得合不拢嘴,却说道:“一般般,开心碗口大。” 她将水仙盆放在桌上,趴在桌上,补了一句,“回了落魄山,就有桌儿大。” 陈平安打趣道:“我那左师兄,脾气不算太好,尤其是对陌生人,很难聊。哪怕在我这个小师弟这边,左师兄都从没个笑脸的,所以对小米粒很刮目相看了。” 小米粒下巴抵住胳膊,轻声问道:“好人山主,你会想山主夫人吗?” 陈平安忍俊不禁,点头道:“当然会想啊。” 小米粒眉眼弯弯,说道:“我觉得不像唉。” 陈平安放下册子,拿起那乌木镇纸在手中把玩,好像玩笑道:“得让自己不那么想,才可以不那么想,你说想不想?” 小米粒皱起眉头,取巧道:“山主说是就是。” 陈平安看过了册子,其实如今他相当于继承了虬髯客的包袱斋,在渡船上也能摆摊迎客了。 站起身,放下那乌木镇纸,陈平安捻出一张挑灯符,悬在空中,缓缓燃烧,然后走到窗前,先前在那本递出书籍当中,夹有一张符箓,虬髯客当时接过书籍之时,是心知肚明了,但是依旧帮忙遮掩了,没有取出交还陈平安,这就意味着陈平安此举,并没有破坏夜航船的规矩,等到虬髯客骑驴出城后,书籍内的那张符箓如泥牛入海,杳无踪迹。 不碰壁,就不知规矩界线何在。 陈平安这次登上夜航船后,依旧入乡随俗,大体上循规蹈矩,可有些细微事情,还是需要尝试。其实这就跟钓鱼差不多,需要事先打窝诱鱼,也需要先晓得钓个深浅。何况钓大有钓大的学问,钓小有钓小的门道。起先陈平安目的很简单,就是一月之内,救出北俱芦洲那条渡船所有修士,离开夜航船,一起重返浩然,结果在这条目城上,先有邵宝卷三番五次设置陷阱,后有冷脸待客的李十郎,陈平安还真就不信邪了,那就掰掰手腕,试试看。 陈平安心中默默计数,转过身时,一张挑灯符刚好燃烧殆尽,与先前入城如出一辙,并无丝毫偏差。 先前在道人封君那座别有洞天的鸟举山道路中,双方狭路相逢,大概是陈平安对老前辈一向敬重有加,积攒了不少虚无缥缈的运道,一来二去,双方就没动手切磋什么剑术道法,一番和气生财的攀谈后,陈平安反而用一幅临时手绘的五岳真形图,与那青牛道士做了一笔买卖。陈平安绘制出的那幅五岳图,形制样式都极为古老,与浩然天下后世的所有五岳图出入不小,一幅五岳图真身,最早是藕花福地被种夫子所得,后来交由曹晴朗保管,再安置在了落魄山的藕花福地当中。陈平安当然对此并不陌生。 封君终于得偿所愿,大为欣慰,对陈平安这个好像福星登门的年轻后生,枯瘦老道人更是刮目相看,作为交换,加上陈平安得知封君只是远游别城,就让老道人帮忙将那把长剑“夜游”,带去另外一城,不但如此,心情大好的老道人,主动要求与陈平安做了几笔额外的小生意,双方各有问答,封君就与陈平安说了几桩渡船秘事,当然封君只说了些可说的,例如离船之路,以及出城换城之法,邵宝卷如何做得的城主,成为一城之主又有哪些便宜行事,老神仙就都笑而不言了。 那把已经不在身边的长剑“夜游”,陈平安一直与之心生感应,就像深夜时分遥遥处,有一粒灯火摇曳夜幕中,路人陈平安,清晰可见。 只要陈平安发狠,一剑劈斩渡船天地,两者遥相呼应,陈平安有信心既可让裴钱和小米粒先行离开渡船,同时自己也可去往封君所在城池,继续留在这条夜航船上逛荡。到时候再让裴钱重返披麻宗渡船,直接飞剑传信太徽剑宗和趴地峰两处,北俱芦洲那边,陈平安认识的朋友、敬重的前辈,其实不少。 小米粒站在长凳上,想起一事,乐呵得不行,两只小手挡在嘴边,哈哈笑道:“好人山主,咱俩又一起走江湖嘞,这次咱们再去会一会那座仙府的山中神仙,你可别又因为不会吟诗作对,给人赶出去啊。”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怎么可能,这些年我作诗功力大涨,见谁都不怵。小米粒,可不是我与你吹牛啊,以前在剑气长城那边,我遇到个自认是读书人的老修士,还是十四境呢,好像是化名陆法言来着,反正就是仰慕我的诗名,主动去城头找我,说我的诗篇合韵律,平仄惊人,他佩服不已,甘拜下风,所以一见着我就要揪心。” 小米粒听得一惊一乍,赶忙双手拍掌,神采奕奕,“了不得了不得!” 唉,只是可惜自己的十八般武艺,都没有用武之地了,因为这次远游故乡哑巴湖,其实小米粒偷偷与老厨子讨要了好些诗句,都写在了一本书上,还是老厨子心细啊,当时问她既然是小米粒琢磨出来的诗词,是不是?小米粒当时一脸迷糊,一头雾水,是个锤儿的是?她哪里知道是个啥嘛。朱敛就让她自己抄录在纸条上,不然就露马脚了,小米粒恍然大悟,她挑灯一一抄录那些诗词的时候,老厨子就在一旁嗑瓜子,顺便耐心回答小米粒,诗词当中什么字,是怎么个读法怎么个意思。 小米粒问老厨子这些都是书上照搬来的么?老厨子说没呢,都是他临时想的,急就章之属,学问之旁支末流。当时小米粒就急眼了,说可别连累好人山主和她被人瞧不起啊。老厨子说不会不会,还说在他家乡那会儿,好些人都说他的诗篇,是从水中明月捞出、从渡口杨柳折下、从酒缸里拎起的,所以还是有点斤两的,他之随心所欲,却是许多诗词名家毕生苦求不得的神仙语。 小米粒将信将疑,最后还是信了老厨子的说法。 那晚桌上灯火中,小姑娘一边抄录字,一边逛荡双腿,老厨子一边嗑瓜子,一边絮絮叨叨。 所以落魄山,才会如此让周米粒喜欢。哪怕好人山主经常不在家,但是还有裴钱和老厨子,暖树姐姐,景清景清…… 对这位洞府境的落魄山右护法来说,剑气长城,那也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啊,在周米粒心中,是仅次于落魄山、哑巴湖的天底下第三好! 一个是朋友可多可多的家乡,一个是江湖小小不太大的故乡,一个是她这位哑巴湖大水怪,不小心就扬名两座天下的地方。 陈平安朝站在凳子上的小米粒,伸手虚按两下,“出门在外,行走江湖,咱们要稳重内敛。” 小米粒一屁股坐在长凳上,重新趴在桌上,有些忧愁,皱着疏淡的眉毛,小声说道:“好人山主,我好像啥都帮不上忙唉。在落魄山外边……” 说到这里,黑衣小姑娘挠挠头,不肯再说下去了,只是有些难为情。有人说她只是个屁大的洞府境,还是个来历不明 的小精怪,当了落魄山的护山供奉,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其实好些年她都挺伤心的,因为那些闲话本来就是实话,她只是怕暖树姐姐他们担心,就假装没事人似的。 陈平安笑着伸手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猜出了个大概,试探性道:“是有外人说你境界不高,所以笑话你了,背地里嚼舌头?” 这件事,回了落魄山后,还真没人跟陈平安说过。这么大事儿,竟然没谁说,自己得记一笔账了,从崔东山到裴钱再到老厨子,还有陈灵均,一个都别想逃,只有小暖树,就算了。 小米粒嗯了一声,小心翼翼道:“好人山主,可不是我怕挑担子啊,我每天都挑着金扁担巡山,就是为了偷偷用来告诫自己职责大哩,只是这么大官儿,不如换个人,我看景清就不错啊,他还喜欢当官,让他来当这个护山供奉,我看挺合适。传出去也好听些,景清是元婴境嘛。” 陈平安笑道:“让他当落魄山的护山供奉?咱们那位陈大爷胆子再大,也不敢有这个想法的,而且灵均更不愿意与你抢这个官衔。” 陈灵均哪怕敢当那下宗的宗主,在祖师堂议事之时,当着那一大帮不是一剑砍死就是几拳打死他的自家人,这家伙都能摆出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却是独独不敢当这护山供奉的。陈灵均有一点好,最讲江湖义气,谁都没有的,他什么都敢争,比如下宗宗主身份,也什么都舍得给,落魄山最缺钱那会儿,其实陈灵均变着法子拿出了许多家底,按照朱敛的说法,陈大爷那些年,是真捉襟见肘,穷得咣当响了,以至于在魏山君那边,才会如此直不起腰杆子。但是已经属于别人的,陈灵均什么都不会抢,别说是小米粒的护山供奉,就是落魄山上,芝麻绿豆大小的好处和便宜,陈灵均都不去碰。简而言之,陈灵均就是一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老江湖。 可能连陈灵均自己都不知道,无论是被他记账无数的山君魏檗那边,还是在打交道不多的夫子种秋那边,其实对他都评价极高。 而且在陈平安内心深处,落魄山一直空悬的左护法那把座椅,一早就是为陈灵均准备的。在当年寄给曹晴朗的那封密信上,就提到过此事,只等这家伙走渎成功后,如果落魄山确定了自己无法返回家乡,就会落定此事。只是后来等到陈平安返回浩然天下,到了落魄山,见那陈灵均确实是走路飘得有些过分了,就故意没提此事,反正好事不怕晚,再晾这位“交友遍天下”的陈大爷几天就是了。 陈平安安慰道:“落魄山上,谁的官最大?谁说话最作数?” 小米粒咧嘴笑道:“当然是好人山主!” 陈平安微笑道:“落魄山上官大官小,不看境界高低,只看……名气大小!那你自己说说看,谁能当这个护山供奉才服众?” 小米粒神采飞扬,却故意重重叹了口气,双臂环胸,高高扬起小脑袋,“这就有点愁人嘞,不当官都不行哩。” 陈平安笑着点头,“可不是。” 裴钱返回客栈,敲门而入。 陈平安刚好在随口询问小米粒为什么要一起去红烛镇玩耍。照理说,红烛镇离着落魄山很近,小镇开铺子卖书的冲澹江水神李锦,又与落魄山有不少的香火情,棋墩山更是北岳山君魏檗的“发迹之地”,而那绣花江水神,因为嫁衣女鬼的那桩渊源,与泥瓶巷顾家以及陈平安,也都不算陌生,所以不该有任何意外才对。加上铁符江水神杨花,还跟陈平安更是很有些牵扯复杂的恩怨,可以说,而且按时来落魄山点卯的那个香火小人,它还是出身州城隍阁,所以说,偌大一座龙州地界,只剩下一条玉液江,其余山水势力,都与落魄山的有着十分错综复杂的关系。 裴钱立即脸色尴尬起来,本来没多想的陈平安就立即多想几分,瞥了眼自己这位开山大弟子,裴钱眼珠转动,就跟她小时候闯祸给陈平安逮住,是一模一样的光景。 小米粒赶紧一脸疑惑,然后装傻道:“为啥咱俩要一起逛红烛镇啊,有没有其它原因?嗯,这是个瓜子大小的问题,哈哈,先前我不是给出答案了嘛,好人山主记性不太好唉。其实,就是我兜里钱不多,买不起瓜子……” 说到这里,小姑娘真编不下去了,只好苦兮兮转头看着裴钱。 裴钱只好聚音成线,一五一十与师父说了那桩玉液江风波,说了陈灵均的祭出龙王篓,老厨子的问拳水神娘娘,还有之后小师兄的造访水府,当然那位水神娘娘最后也确实主动登门道歉了。只是一个没忍住,裴钱也说了小米粒在山上独自逛荡的景象,小米粒真是没心没肺到的,走在山路上,随手抓把翠绿叶子往嘴里塞,左看右看没有人,就一大口乱嚼树叶,拿来散淤。裴钱从头到尾,没有刻意隐瞒,也没有添油加醋,一切只是实话实说。 陈平安听过之后,点点头,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他假装没听过裴钱的解释,只是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笑道:“以后回了家乡,一起逛红烛镇就是了,咱俩顺便再逛逛祠庙水府什么的。” 小米粒笑逐颜开,继续搬过那只水仙盆耍。 裴钱取出数本书籍,每本书都有折页,正色说道:“师父,查到根脚了,是那刘承规,山阳人氏,字大方。官史、府志记录都不少,在名宦、苑、水利在内的很多条目之下,都有此人的记录,只是篇幅都不算长。按照书上记载,涉及戥子一事,好像是此人率先从钱入厘,使得这种山下衡器,更加精准了。” 陈平安开始翻书,因为裴钱早有折页,翻检极快,如此看来,这位书上先贤,与朱敛,还有黄花观的大泉三皇子刘茂,都可以算是同道中人,精通各类术算和条例规范。 当陈平安看到其中宫观条目,发现此人曾经奉旨敕建玉清昭应宫,担任副使。除此之外,皇帝祭祀汾阴,又派刘承规监督运送物资,此人曾经开辟水路。 陈平安心中了然,瞬间明白了为何自己会在客栈见着戥子,又为何会差点与之错过机缘。陈平安大道亲水,以及自己咫尺物当中那几本术算书籍,可能就是线头之一。但是今天在条目城送出了那本道门书籍,多半就是为何会与之见面不相识、一眼多看都无的根源所在了,如果不是裴钱执意要去查阅书籍,陈平安就肯定不会在意那戥子,秤杆上什么铭都要瞧不见。 而裴钱拥有一套完整戥子,就又是属于她的一桩因果一份机缘,所以她就瞧得见那句铭。 那张云梦长松小弓,果然烫手。这是不是可以说,许多在浩然天下虚无缥缈、可有可无的一条条因果脉络,在夜航船上,就会被极大彰显?例如青牛道士,赵繇骑乘请牛板车离开骊珠洞天,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藕花福地的那幅老祖宗五岳真形图。虬髯客,跛脚驴,裴钱在演义上看过他的江湖故事,裴钱在小时候,就心心念念想要有一头驴子,共走江湖。兵器铺子的五松先生,白也的仙剑太白一截剑尖,佩剑夜游…… 裴钱看着沉思不语的师父,轻声问道:“有麻烦?” 陈平安回过神,摇头笑道:“恰恰相反,解决了师父心中的一个不小疑惑,这条渡船的运转方式,已经有些端倪了。” 原本陈平安其实已经被条目城的一团乱麻,覆盖掉了先前的某个设想。 如今愈发笃定,这艘夜航船的关键,终究还是夜中高谈阔论的士子,尤其是另外那位同船游历、舟中伸腿的僧人。 以及谁都不会太多去想的那位撑船人! 陈平安重新翻开那本虬髯客赠送的册子,缓缓思量起来。 夜航船上总计十二城,其中还有上四城,那么应该就会有中四城和下四城了。 条目城除了城主李十郎,还有副城主。其余城池,应该大抵如此,会设置正副。 一个君王无数的垂拱城,其中就有骊山北麓的那个清凉避暑地,就藏着与那副卷轴牵扯的下个机缘。“松烟督护”龙宾所在的鸡犬城,则隐藏着关于《广陵止息谱》的机缘线索。 在名家铺子,那位与白玉京三掌教陆沉有过一场“濠梁之辩”的年轻掌柜,竟然还会提议用一枚濠梁养剑葫,来帮助陈平安开辟新城。这就意味渡船上的城池数目,极有可能不是个定数,不然以一换一的可能性,太小,因为会背离这条夜航船收集天下学问的根本宗旨。再加上邵宝卷的只言片语,尤其是与那挑担僧人和卖饼老妪的那桩缘法,又透露出几分天时地利的大道规矩,渡船上的绝大多数活神仙,言语行事踪迹,好像会周而复始,渡船当地人士当中,只剩下一小撮人,例如这座条目城的封君,虬髯客,兵器铺子的五松先生,是例外。 但如此一来,这一小撮人,就显得更加身在山水字牢笼中了。年复一年的,百年千年,就像,只等外乡人登船,才能稍稍隔三岔五,偶有内容增删些许字而已,对于这些岁月悠久的老神仙、老前辈来说,岂不更加糟心?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张白纸,写下了所见人物、所知地点和关键词汇,以及所有机缘线索的由来和指向。 先前裴钱刚刚入城,她当时所见三位神异人物,挂起灯笼的宫女,小山府邸中的纨扇女,还有一处彩楼之间架起廊桥,站着个一双银色眼眸的鹿角少年,多半都是条目城之外各大城中的某些重要角色。他们要么是副城主,或是类似龙宾、秦子都这样的城主近侍。 裴钱看着师父将一张白纸写得密密麻麻,师父然后双手笼袖,盯着那张纸开始沉思不语。 裴钱轻声道:“师父,李十郎交出的那张卖山券。” 这是个问题,却不是在提问。 陈平安笑道:“等于咱们在条目城已经有了一处落脚地,就像桂花岛上边的那栋圭脉宅子,因为卖山券修改为买山券后,就相当于山下一张交割完毕的官府勘验地契了。只不过师父没打算去住,接下来有机会的话,还是要卖回给李十郎的,不然硬生生在人家地盘,给咱们大摇大摆剐出个山头,城主大人想要眼不见心不烦都难,终究是伤了和气。” 裴钱皱了皱眉头,察觉异样,立即从袖中取出那张青纸材质的买山券,发现背面多出了“且停亭”三字,与此同时有个嗓音响彻屋内,“陈剑仙如果再不去买下戥子,就又要晚了。” 陈平安笑问道:“李城主,非礼勿视,非礼勿闻,是也不是?” 李十郎笑答道:“天下学问,还见不得了?人人敝帚自珍,是什么好事吗?至于非礼而闻,谈不上,你我心知肚明,不必打此机锋,本是你故意先提及的我,我再来帮你验证此事罢了。此后三天,好自为之。” 裴钱望向陈平安,想要询问师父这个条目城城主的话,到底能不能信。毕竟李十郎,没头没脑的,好像一开始就对师父不太待见。反而是那龙宾所在的城池,好像知道了师父的隐官身份,而且专程赶来条目城,主动讨要一幅完整印蜕。 陈平安笑道:“尽信书不如无书。” 裴钱问道:“师父,那戥子怎么讲?” 其实裴钱都不明白李十郎唯独要说此事,师父说此物是虚幻之物,得与失,意义何在?可要说一位条目城城主故意坑他们钱,好像说不通,那也太无聊和下作了。 陈平安解释道:“戥子的价值,不在什么戥子实物本身,而是在那些刘承规精心刻画出来的刻度,以及那些大大小小的秤砣上边,遇到识货的,就会变得值钱,很值钱。即便带不走戥子 ,师父也可以帮你依着原有规范,准确描绘出刻度间距,再缝补还原那些略有磨损的大小秤砣,所以李十郎才会如此提醒。”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与裴钱正色道:“不过这桩属于你的挣钱机缘,你争与不争,在两可之间,都是可以的。” 裴钱毫不犹豫道:“那还是算了,懒得再跑一趟。” 周米粒立即说道:“裴钱裴钱,我兜里金元宝和银锭儿还多着呢,一条条英雄好汉,只等着我一声令下,就出门去大展拳脚嘞,你们可别是担心钱不够啊。” 裴钱拧了拧小米粒的脸颊,“就不是这么回事。” 陈平安让裴钱留在屋内,独自走出,在客栈柜台那边,见到了一行人。 有些讶异,因为与自己一样,显然都是刚刚登船没多久的外乡人。 一位背书箱的年轻儒士,弱冠之龄的面容,神色从容,他腰悬一枚书院君子玉佩。 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钟魁,还有剑气长城那位君子王宰,都有。样式相同,篆各异。 那个儒生,正在与那店伙计商量着戥子怎么买卖。 此外还有一个背桃木剑的年轻道士,身边站着个少年僧人,背着个用布遮掩起来的佛龛,是那随身佛。 年轻道士长得尤其风流倜傥,正在与同伴小和尚低声笑道:“听说这条渡船有座城内,有个家伙自称是某佛转世,定是那邪见外道无疑了,我们要不要把书呆子晾在一边,斩妖除魔去?” 少年僧人默不作声。 三人见着了陈平安,都没有什么惊奇之色。 而陈平安更多的注意力,还是站在客栈外街上不远处的一位持剑老者,剑仙无疑了,还有可能是一位仙人境。 背桃木剑的年轻道士却已经缩手入袖,掐指心算,然后立即打了个激灵,手指如触火炭,悻悻然而笑,主动与陈平安作揖致歉道:“是小道失礼了,多有冒犯,得罪了。实在是这地儿太过古怪,见谁都怪,一路战战兢兢,让人好走。” 确实怪异,他们虽说身份特殊,职责所在,所以在这条渡船上畅通无阻,但是想要更换城池,一样需要解谜一般,通过层层关隘,没有捷径可走,亏得元雱这家伙好像无所不知,才势如破竹一般,最终抽丝剥茧,循着那条不断清晰起来的脉络,一路来到这座外乡过客最难进入的条目城。 不然这位龙虎山天师府的黄紫贵人,觉得如果是换成自己单独游历这艘渡船,那么哪怕有保命符傍身,没个七八十年,就根本别想离开了,老老实实在这儿鬼打墙似的,至多是一处处游山玩水过去。那几座城,其实个个大如王朝山河,游历路上,有人归持灯笼,上书“三官大帝”四字,红黑相间,悬于门首,可以解厄。有人以小杌插香供烛,一步一拜,以此虔诚拜香至山顶。 有个卖酒的长脸汉,一喝高了,就与酒肆的账房先生发酒疯,说要诛你十族。 有个名叫不准的疯癫汉子,手持一大把烧焦的竹简,逢人便问能否补上字,定有厚报。 有驿骑自京城出发,快马加鞭,在那驿站、路亭的雪白墙壁上,将一道朝廷诏令,一路张贴在墙上。与那羁旅、宦游人的题诗于壁,交相辉映。还有那白天汗流浃背的轿夫,深夜赌博,通宵达旦不知疲倦,使得在旁屋舍内挑灯夜读的官员摇头不已。尤其是在条目城之前的那座本末城内,年轻道士在一条黄沙滚滚的大河崖畔,亲眼见到一大拨清流出身的公卿官员,被下饺子似的,给披甲武夫丢入滚滚河中,却有一个读书人站在远处,笑容快意。 陈平安点头致意,微笑道:“无妨。看个热闹又不凑热闹。” “大气!” 这位龙虎山小天师与那青衫客称赞一声,然后轻轻一手肘敲少年僧人肩头,“你们聊得来,不说几句?” 少年僧人还是继续修习闭口禅,不过多看了眼陈平安,少年僧人双手合十,陈平安还礼。 那儒生花了几两银子,从客栈这边买下了戥子。年轻道士问道:“如何?” 儒生摇头道:“意思不大,聊胜于无。” 一行三人走出客栈,街上那位老剑仙默默跟随三个年轻人,一同去往城门口,只是这一次,与那挑担僧人还有骑驴虬髯客都不同,有那巡城骑队护送。 陈平安双手笼袖站在门口,就如他自己所说,只是看个热闹,遥遥目送四人离去,显然这三位的出城,是直接离开这艘夜航船。 条目城内,一处小亭外,李十郎望向那匾额且停亭,叹了口气,身边侍女多达十数位,秦子都只是其中之一。 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位白发苍苍的青衫老书生,笑问道:“城主,既然如此心疼,而且那位年轻剑仙都说了,他是愿意卖的,那你就买呗,这些生意事,你不擅长谁擅长?怎么,破天荒拉不下脸挣钱了?这可不像你的一贯作风。” 李十郎说道:“年轻后生身上,那一股子扑鼻而来的迂腐气,条条框框的,尽是些刻板规矩,让人瞧着不爽利,与他做买卖,委实难受。后来的那个儒生,就好多了。” 白发书生爽朗笑道:“别扯这些个有的没的,分明是那年轻剑仙做买卖太精明,与你起了某种大道之争,让你忧心且吃疼了。一个不小心,说不定这条目城的城主之位,就该花落别家了?不然十郎会火急火燎丢出一道逐客令?白白给一个年轻晚辈瞧不起胸襟气度,如何?捏鼻子递出卖山券,还要给人冷嘲热讽的,这就好受了?” 卖挣钱一事,如果不去谈挣钱多少的话,只说行事风格,身边这位李十郎,可谓天下独一份。 不然也说不出那句惊世骇俗的言语,“我耕彼食,情何以堪?誓当决一死战!” 李十郎气笑道:“听你口气,是很想条目城换个城主了?” 白发书生说道:“我只是想让贤,不再当什劳子的副城主了。学那张三,走就走了。” 冥冥之中,条目城的这正副两位城主,可能还要加上杜秀才那几位,都认为那虬髯客已经知道了出城之时,就是最后一点灵光消散之时。 大髯游侠佩长剑,骑跛脚驴饮美酒,就此离去,与此间天地无声道别。气概豪迈,令人艳羡,而无惋惜。 不过渡船之上,更多之人,还是想着法子去苟延残喘,得过且过。比如李十郎就从不掩饰自己在渡船上的乐在其中。 所以李十郎此刻并没有说话,这位老友,与自己不同,身边老友只是借醇酒妇人以避心中礼教。而且担任了副城主,约束要比摆摊的虬髯客更多,离城更难。 条目城内,藏书无数。 天地理,三教九流,诸子百家。人伦军政,方士术法,典制仪轨。鬼怪神异,奇珍宝玩,草木花卉。 从夜航船最早只有四千余条目,演变成如今的多达四百多万条。 李十郎突然说道:“你要是真不愿意当这副城主,他身边那个年轻女子,可能会是个契机,说不定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白发老书生摇头笑道:“酒桌大忌是劝酒,岂不大煞风景。” 李十郎愤愤道:“这种不解风情的年轻人,能找到一位神仙眷侣就怪了!难怪会天各一方,活该这小子。” 老书生笑道:“那本山水游记上边的陈凭案,可不是一般的花前月下啊。” 李十郎说道:“若真是如此倒好了,书上这般性情中人,我再白送他一道卖山券!莫说是一座且停亭,送他芥子园都无妨。” 老书生拆台道:“先前那道山券,也不是十郎白送的,是人家凭自己本事挣的。交情归交情,真相归真相。” 李十郎无奈,望向小亭,唏嘘道:“可惜了这凉亭风月。” 鸡犬城内,一处大河之畔,一位高冠男子缓缓而行,岸上不远处既有书院,岸边也有石碑矗立,铭刻“问津处”,而那涛涛河中,有一处水心砥柱大石,石上置猿槛中。 龙宾轻声问道:“城主,当初那位白衣僧人游历渡船,偏偏只留下此物在船上,说是静待有缘人,难道就是那个陈平安?一位剑仙,还是读书人,好像不沾边。” 高冠男子笑道:“不可说,说即不中。” 龙宾瞥了眼远远跟随他们的一位男子扈从,小心翼翼问道:“莫不是要问剑?” 高冠男子说道:“再说。” 别称无用城的白眼城内,一处乡野地界,那个离开条目城的封君骑着牛,牛角挂一把长剑,老道人高歌而行,怀里捧着个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西瓜,说那青牛道士,能延将尽之命。白鹿真人,可生已枯之骨……结果挨了一拨乡野顽劣稚童的泥块乱砸,追着打,让这不要脸的蟊贼将那西瓜留下,闹哄哄的,路上尘土飞扬。老道士骑在牛背上,摇摇晃晃,抚须而笑,没办法,受人恩惠,替人办事,吃点苦头不算什么。 而这白眼城内,一处城池夜幕中,有位读书人立在闹市桥头,天上唯有一星如月。 读书人微微叹息,不知何时何人,才能帮助白眼城破个无用局。 条目城客栈里边,三人坐在桌边,裴钱在抄书,小米粒在陪着好人山主一起嗑瓜子。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屈指敲击桌面,突然说道:“先前那位秦什么来着的姑娘,嗯?” 裴钱写完一句话后,停下笔,抬头眨眨眼,“不知道名字,可能没见过,反正记不清。” 陈平安点点头。 小米粒却说道:“叫碧玉,我晓得嘞!还有那啥两本书,我都记得的,等会儿,让我想想,莫急莫急!” 小米粒不再嗑瓜子,双臂环胸,皱紧眉头,开始认真思考那两本书的书名。 陈平安丢了个眼色给裴钱,裴钱立即与小米粒微笑道:“记这个做什么,没有的事。” 小米粒一脸茫然。 裴钱提起笔,做横抹状。 小米粒看了眼裴钱,再看了眼好人山主,哀叹一声,“行行,记不得喽。” 裴钱继续低头抄书,小米粒继续嗑瓜子。 只有陈平安走到了窗口,抬头望向夜幕,背对着她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米粒刚想要说话,裴钱抬起头,抄书不停,却眼神示意小米粒不要说话。 小米粒只好继续嗑瓜子。 夜航船上十二城。 怎么能与那座飞升城比呢。 陈平安猛然抬头,喃喃道:“莫不是做梦?” 浩然天下,被一剑劈开天幕,有人仗剑从别处天下,飞升至此。 那位飞升境剑修,又循着那一粒剑尖光彩的牵引,那女子气势如虹,御剑直去北俱芦洲和宝瓶洲之间的广袤大海,又随手一剑随意斩开禁制。 瞬间落在白眼城地界。 连同夜航船十二城城主在内,都察觉到了这等惊骇异象。只是无一例外,谁都没有去主动招惹那个气势汹汹的女子。 那青牛道士最为可怜,因为就他离着那位女子剑仙最近了,枯瘦矮小的老道人目瞪口呆,看着眼前那位年轻女子,飞升境剑仙? 老道士挤出个笑脸,故作镇定,问道:“你哪位啊?” 那女子伸手一抓,将那把悬在牛角山的长剑夜游,握在手中,与那封君眯眼问道:“陈平安呢?!”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七十三章 宁姚来见陈平安 原来她是来找那个做生意贼精贼精的小子,不去当个商家子弟真是浪费了天赋。 青牛道士松了口气,就说嘛,偷个西瓜而已,不至于挨雷劈的。 老道人丢了手中狗啃一般的西瓜,从神色镇定,到恍然大悟,再到满脸的意外之喜,行云流水,哪有半点矫揉做作,“姑娘你是说那位陈道友啊,他是贫道一见如故的挚友,忘年交,交情瓷实,虽是一场萍水相逢,却十分交心,不然陈道友也不会将此剑交给贫道保管,一起远游这座无用城,好帮他开路。” 这条白眼城村野小径上,一剑斩开夜航船禁制的飞升境剑修,背剑匣,匣内双剑,女子手持一把长剑夜游。 正是从第五座天下飞升至浩然的宁姚。 先是破境,剑斩一尊远古神灵,积攒了一桩不小功德,她再剑开天幕,飞升远游浩然,循着四把仙剑之一的太白剑尖这点线索,最终给她找到了这条古怪渡船。 只是不曾想没有见到那个家伙,反而遇到了个牛角挂剑的骑牛老道士。 下意识,宁姚就以为他被困在了渡船这边。只是她转念一想,剑气长城和蛮荒天下都困不住他,怎么可能会被一条装神弄鬼的渡船拘押?那家伙在哪里不能如鱼得水?只是不曾亲眼见到他,她还是有些担心。 宁姚皱眉道:“这里是无用城?那么他在何处?” 那家伙若是在这条渡船游历访仙,遇到了谁,碰到了什么棘手情况,才需要将一把佩剑交给别人?还是说他又重操旧业,一边当包袱斋,一边算计谁?飞升境泉府那边,这些年只差没挂上一幅祖师像了。 老道人脸色又变,毫无凝滞,大义凛然道:“你这小姑娘家家的,贫道不管你是何方神圣,有何家世有何靠山,怎的,是要与陈道友寻仇,要问剑一场?那可就别怪贫道依仗岁数……帮陈道友接下这道梁子了!” 绝口不提什么剑仙什么飞升境。只当自己眼力不济,根本看不出来。 宁姚笑问道:“前辈真能接下梁子?” 那个家伙,明明都已经回了浩然天下,若是在宝瓶洲家乡也就算了,可如今看样子都往北俱芦洲逛了,怎么,很闲? 老道人脸色再变,都不用如何审时度势,就再次话头一转,由衷感慨道:“你们这些年轻人的那些红尘恩怨,贫道毕竟是方外之人,到底是不好掺和的。容贫道倚老卖老一番,在这里好心劝姑娘一句,若是真与贫道那位陈小道友有些误会,双方说开就好了。天底下的大好姻缘,可莫要给个‘没说开’耽误了。” 宁姚笑了笑,果然是那家伙的同道中人。 老道士眼光何等老辣,立即如释重负,果然是那小两口的山上道侣了。陈小道友好福气! 渡船上,他们这些得以开辟出别有洞天的修士,所谓的举形飞升,随心而走,可真可假,归根结底,还是个借字,而且有借,就有还,你情我愿,规矩森严,买卖公道。但是最怕一剑破万法、尤其是能够破开天地禁制的剑修,先前那位女仙葱蒨,就差点在渡船这边着了道,若非她身边有位仙人境剑修护道,以剑开道,强行离去,不然那葱蒨极有可能就会阴沟里翻船了。 一般来说,仙人境剑修,就可以在夜航船上来去自如,但是想要在渡船上撒野,依旧做不到。因为渡船如今还拘着一位仙人境剑仙,下场不算好,如今还在那本末城当个跑腿打杂的店小二呢。也幸亏那位剑仙心不是一般大,寄人篱下了足足千余年,都没有失心疯。 而且这条渡船,也确实最不欢迎天底下最为一根筋的剑修,除了一身沛然剑气和凌厉剑术,让人忌惮之外,一身学问,往往浅,于渡船而言少有裨益,甚至可能还不如一位诸子百家的下五境修士。 “陈小道友如今身在条目城。” 老道人抚须笑道:“只是这位小姑娘,可不是贫道唬人,凭你的剑术,登船与下船都不难,唯独在渡船诸多城池间的走门串户,还真就不太容易了,极难极难,你就像是面对一位飞升境的阵师,只能落个天时地利尽失的处境。与其仗剑开路,四处乱撞,还不如让那陈小道友来主动找你。” 只要那小子一来白眼城,就等于他自己取回了长剑,一笔买卖,就算两清。 何况眼前这位飞升境女修,瞧着先前赶路不太轻松,风尘仆仆的,有些难以掩饰的神色疲惫。 就是她那一双眸子,还是让人不敢直视。 不愧是山上最为难缠的剑修,一身气势,锋芒毕露。 倒是那个陈小道友,与人言语时,和颜悦色,与人对视时,眼神柔和,好像与这位女子剑仙刚好相反。 大概是有这位飞升境剑修的衬托,老道人愈发觉得与那个陈小道友相处的如沐春风,刚刚分别,就让人甚是怀念啊。 宁姚环顾四周,“我在这里等他。” 半个时辰内,如果还不来,她就去找他。 不是没有信心找到他,就只是跨越两座天下的无数山水,她都没觉得如何累,只是真的等到离他很近了,宁姚反而就想要停下脚步。 只是见面后的第一句话,她该说什么? 宁姚不知不觉皱起了眉头。 那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妥的老道人,骑在牛背上,貌似气定神闲,实则心慌得很,尤其是当这女子一皱眉,就更惴惴不安了。老道人瞥了眼在地上开花的西瓜,有些惋惜,早知道就不丢了,这会儿还能啃啃解闷。 不是青牛道士胆小,遥想当年,在那浩然天下,这位喜好云游天下、嬉戏人间的封君,那也是壮举一桩桩、仙迹一处处的得道高人,实在是跟一个飞升境剑修相处,太过令人头皮发麻。天底下有几个剑仙,真的好脾气?一个个的,学了点剑术,不是在出剑砍人,就是走在出剑砍人的路上。 就说那剑术裴旻,当年不就是如此?不然他何至于逃难来到这条夜航船,只为了避其锋芒? 这些个剑术高的,就没一个好说话的。 条目城,客栈内。 陈平安对裴钱笑道:“那道买山券,先借师父。” 裴钱递出那张青纸材质的仙券,说道:“师父只管去接回师娘,我会护住小米粒的。” 陈平安笑着点头,收起买山券放入袖中,单手撑在窗台上,一个翻身离开屋子,然后拔地而起,“举形飞升”一般,一袭青衫直去天幕,顺便低头望去,陈平安将一座条目城的大地景象尽收眼底,果然不止是一座城池那么简单,而是山河绵延,一望无垠,风景壮阔,随着身形升高,脚下这方天地就像一块棋盘,一些纵横线交错处,有那人烟灯火聚集的城池盘踞、或是高耸入云的山岳矗立,如同一颗颗落在棋盘上的棋子。 条目城那位巡城骑将在陈平安刚刚御风之时,就丢掷出手中那杆大戟,去势快若奔雷,好似剑仙祭出了一记飞剑。 长戟化做一道璀璨虹光,划破长空,雷声阵阵,动静极大,直奔那个胆敢犯禁的外乡人。 陈平安稍稍更改飞升轨迹,脚尖一点,刚好踩在那杆大戟的尖端,然后身体蓦然后仰,缩地山河,身在十数里外的别处,双指并拢,默念一个斩字,一划而下。 仿佛一处山水秘障,碰到了世间最管用的一道破障符,给后者硬生生在小天地间劈出一道大门。 天下剑修,剑破万法。 陈平安向前一脚跨出,同时一挥袖子,将那尾随而至的长戟打落回人间,身形消逝在大门处。 循着长剑夜游在渡船上的那粒“灯火光亮”,陈平安不管不顾,只是笔直一线而去。 在陈平安翻出屋子后,小米粒赶紧跳下凳子,跑到窗口那边,好像是发现自己个子太矮,只好又折返回桌子,搬了条凳子过去,站在凳子上,伸长脖子,使劲望去。 裴钱走到窗口,小米粒轻声问道:“是山主夫人来了吗?” 裴钱趴在窗台上,笑着点头,“肯定是师娘来了。” 小米粒在裴钱耳边轻声问道:“那等会儿见着了山主夫人夫人,我要磕几个头才合适啊?一百个够不够?!” 因为在裴钱第一次游历剑气长城又回家后,那会儿的裴钱个儿还不太高,跟暖树姐姐差不多,每次跟周米粒说起剑气长城那边的事情,裴钱都贼开心,说了好些稀奇古怪的见闻,还有裴钱在那边闯荡江湖的丰功伟绩,还说有个叫郭竹酒的小丫头片子,黝黑黝黑的,比黑炭黑黑炭,而且个子比小米粒还矮一大截,却是个功力极其深厚的马屁精,见着了师娘次次都会磕头。不过那个绰号绿端的小丫头片子,傻是傻了点,说话比陈灵均还不着调,不过其实人还不错,勉强能算是师父的弟子吧……一来二去,小米粒就记住了那个按照辈分算是裴钱师妹的矮子小姑娘,以及那个小姑娘的最喜欢磕头。 裴钱被小米粒这么一问,就立即知道不妙,若是给师父知道了自己小时候,回到家里是怎么在背后埋汰的郭竹酒,估计要惨兮兮。 师父的那些小账本,可从来不落笔,只在师父心里,谁都翻不着瞧不见的。 所以裴钱先告诉小米粒不用磕头,到时候见着了师娘,记得扯开嗓子,多喊几声山主夫人就好,再提醒小米粒,不认得什么郭竹酒。 小米粒挠挠脸,说道:“我卯足劲喊话,嗓门可大,一不小心就跟打雷似的,吓着了山主夫人咋办?” 裴钱笑着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师娘很厉害的,不会被你吓到。” 小米粒想了想,“怎么个厉害啊?” 裴钱沉默片刻,望向窗外的暮色,给出一个好像答非所问的答案:“没有师娘的话,我就遇不到师父了。” 小米粒突然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裴钱的胳膊。 因为不知道为什么,黑衣小姑娘觉得裴钱这会儿好像有些伤感,不大不小的,就是有那么一丢丢。 长大以后的裴钱,经常会这样,在落魄山陪着自己和暖树姐姐,不管是在竹楼二楼,在崖畔石桌,还是在山巅栏杆,坐着坐着,聊着聊着,裴钱就会突然不说话了,想着事情,抿起嘴唇,而且会腰杆挺直,好像在看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些年在山上,偶尔裴钱会高高抬起头,望向很高很高的地方,但是她的心情,好像又在很低很低的地方,小米粒就算想要帮忙,也捡不起搬不动。 裴钱再也不会卷起袖子,先沿着地上那些青砖,一步一步倒退而走,再往崖外纵身一跃了。也不会再与自己一起大摇大摆走路巡山了。裴钱也不会在树下一个蹦跳,双手抓住树枝上,再让自己抓住她的脚丫一起荡秋千了。很多裴钱以前需要跳起才能抓住的树枝,如今裴钱踮个脚尖,就抓住了。棋墩山上的那个马蜂窝,她们已经很多年没去斗智斗勇满山跑了。 很多裴钱个儿矮矮时候的有趣事情,就像兜里的瓜子,一磕就没了。 手臂被小米粒轻轻一拍,裴钱转过头,再微微低下头,笑问道:“咋了?” 小米粒好像从裴钱袖子上双指捻住了一粒瓜子,往自己嘴里一丢,“小小忧愁,一吃就没。” 裴钱笑了起来,小米粒也跟着笑起来,起先还有些含蓄,等到见到裴钱开心,小米粒就一下子笑得合不拢嘴。 裴钱一拍脑袋,快步走向桌子,收起那幅贴有彩笺便签的卷轴,小米粒跳下凳子,趴在桌上,哈哈笑道:“我晓得的,没见过它,么得这回事嘛!” 裴钱嗑起了瓜子,小米粒趴在桌上,犹豫了很久,突然小声说道:“裴钱,你能不能修行啊?” 裴钱疑惑道:“问这个做啥锤子?” 小米粒咧嘴一笑,圆乎乎的下巴搁在手背上,“随便问问。” 其实她是怕下一次出远门,隔了好些年才回家,害怕裴钱个儿没有长高,却有白头发了。 裴钱笑道:“我一直有练剑啊,好像……不是特别难。” 裴钱赶紧补了一句,“这种话,你千万不能跟我师父说,晓不得?” 小米粒一下子兴高采烈,“知不道!” 陈平安离开了李十郎坐镇的条目城,来到一处陌生城中,远游至此的陈平安竟是头朝地,一头撞入大江之中,一拳递出,江河随之断流,逢水开水。 随后闯入第三处城池内,有一座巍峨山岳拦在路上,陈平安剑诀变化,学那丁婴和裴旻,以指剑术,剑光暴起,逢山开山。 在下一城内,陈平安御风掠向一座云中廊桥,桥上有一位面容秀丽却略显清苦的修长女子,瞧见了擅自越界的陈平安,她愈发脸色不悦。 这女子气象惊人,无数个袖珍景象萦绕在她四周,如小鸟依人。有那玉簟铺在藕池边,兰舟系渡口,雁群南归,一座香火祠庙,悬匾额藕神祠三字。有那门前草葱郁,天上星河转。有那瑞脑消金兽,在屋内青烟袅袅,风卷起帘子,侍女踮脚王朝窗外院子里边的芭蕉和樱桃,与一位憔悴女子窃窃私语……还有泥泞道路上,十数辆马车缓缓而行,一位神色凄苦的女子掀起车帘,忧心忡忡…… 她身边站着一位双袖垂下的少年,姿容俊美,银色眼眸,头有鹿角。 鹿角少年抬起手,探出袖子,手心处凝聚出一道雷法,小如芥子,威势却大如天劫。 陈平安继续御风,抬起一手,亦是掌心雷法凝聚。最终那女子轻轻摇头,眼神幽寂的鹿角少年便重新缩手入袖。 才过了那道高悬天上的云中廊桥,紧接着陈平安发现自己出现在一处宫殿内,眼前是一面等人高的巨大镜子,竟然可以映照出人之五脏六腑,陈平安现身后,一身凌厉剑气与浑厚罡气,激起那镜面的阵阵涟漪水花,使得肝胆、脏腑镜像瞬间,大殿内有两位护境人,有人一刀劈下,有人祭出飞剑,陈平安径直前行,一手握住那刀锋,随手推开,一手双指夹住飞剑,轻轻丢回,一袭青衫,大袖飘摇,走入镜中,闲庭信步,转头微笑道:“多有得罪,借过,只是借过。” 曾经两次远游剑气长城,走过了多少的千山万水?一条夜航船不过十二城,这点路程,算得了什么。 大海之上,一行四人御风悬停,脚下海面,波涛汹涌,掀起高达数十丈的巨浪,声势惊人,都是被那位女子剑仙的剑气牵引而起,远处海上还有那八风雷动、五色烟云聚散不定的天地异象。 他们刚刚离开那条夜航船没多久,那女子仿佛就在他们身边近在咫尺处出剑,剑斩禁制,打开渡船小天地的大门,身形一闪,落入渡船。 什么天地规矩渡船法度,都是纸糊。什么山上凶险、秘境诡谲,都是虚妄,反正她一剑即平。 龙虎山的那位天师府黄紫贵人,给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拍了拍心口,毫不掩饰自己的胆战心惊,“小道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行事霸道、出剑仙气的女子。” 十数里距离,对于他们这四位山上修士来说,那一剑落处,真就是近在眼前的毫厘之差。 元雱说道:“如果没有猜错,是飞升城的宁姚。” 年轻道士眼神玩味,难不成你们俩早就认识? 元雱只得笑着解释道:“她这趟离开飞升城,带了一块文庙关牒玉牌。” 年轻道士试探性问道:“宁姚是靠着积攒功德,学那文圣一脉的赵繇,破例返回浩然天下?” 那位一向沉默寡言的老剑仙冷不丁说道:“她已经是一位飞升境剑修。” 老人先前已经拔剑出鞘,护在三位年轻人身前。主要还是为天师府小天师和那少年僧人护道,至于元雱,其实不用老剑仙太多上心。 年轻道士震惊不已,“宁姚才几岁,至多四十来岁吧,她怎么就飞升境了?!” 那宁姚,成为第五座天下历史上的第一位玉璞境修士,并不奇怪。宝瓶洲风雪庙魏晋,就是四十岁左右跻身的玉璞境。 宁姚再顺势成为那座崭新天下的第一位仙人境,也不算太过奇怪。算是她厚积薄发,得天独厚,该她独占一座天下剑道魁首。 但是她就这样跻身飞升境,如果还不奇怪就真有鬼了!年轻道士使劲摇头,打死他都不信,宁姚已经是飞升境了。 老剑仙说道:“宁姚修行资质太好,拥有一把仙剑,在第五座天下又有气运在身,她跻身飞升境,不算太难,只是这么快破境,确实出人意料。” 关于宁姚是否能够跻身飞升境,浩然天下的山巅,其实多有议论,都觉得不难,唯一的争论,是宁姚到底需要多久破开仙人境瓶颈。比如这位来自中土神洲的老剑仙,就猜测大概还需要八十年,与怀算盘子的估算差不离,只有那个坐庄邀请众人押注的郁胖子最夸张,说至多三十年,好嘛,这下子真给郁泮水通杀了,赚了个盆满钵盈。 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加上候补十人,总计二十二人。 飞升城宁姚,亚圣一脉儒生元雱,剑气长城隐官陈十一。 以及候补之一的流霞洲梦游客,化名邵宝卷的形貌城城主。 一条夜航船,如果不是元雱刚刚离开,差点就占到了四个。 而这个元雱,正是辩论赢过李宝瓶的那位儒生。 年轻道士转头望向老人,笑嘻嘻道:“前辈?” 老剑仙知道这小子想要问什么,淡然道:“打不过,勉强能逃命。” 剑修之间的同境问剑,捉对厮杀,浩然天下的剑修,远远不如剑气长城,这是常理,不想承认也得承认。 已经在南婆娑洲开宗立派的齐廷济,就坐实了这个道理。砍个玉璞境修士,真就跟玩一样。 何况如今那宁姚还是飞升境了。 年轻道士感叹一声,“可怕,真是可怕,这样的女子,将来谁能成为她的道侣,真真是让小道万分好奇了。” 老剑仙破天荒有些笑意,“既然宁姚不是去蛮荒天下砍大妖,而是往渡船上边赶,走得还这么急,能是为什么?” 年轻道士大声笑道:“老江湖,不愧是老江湖,见解独到,眼光犀利!” 老剑仙一笑置之。 山中修道,岁月悠悠,只要是还打着光棍的老男人,谁还没点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毕竟不是那个好像脑子进水的左右。 若是世上真有翻检姻缘簿子的月老牵红线,一定是烦那阿良,怕那左右。 一个会哭着喊着求那月老、恨不得让自己手脚都缠满红线?一个是月老你敢近身就是与我左右问剑? 元雱说道:“我们继续赶路。” 一行人御风去往中土神洲。 像他们这样的队伍,如今浩然天下总计有六支。 年轻道士御风之时,没来由想起条目城内,那个笑脸和煦、脾气极好的青衫客,莫不是这家伙,招来了宁姚?那家伙胸襟、气度自然都是极好的,可他那相貌,好像怎么看都还不如自己啊。 邵宝卷先前在那条目城,去而复还,去了名家铺子,买了所有记载那个典故的书籍,此后立即搬出容貌城城主的身份,再次捏碎一枚类似通关文牒的符箓,动身去往那个荒诞至极的本末城。 在一座琼楼玉宇恍若仙境的宫殿廊道中,邵宝卷见着了两位姿容绝美的女子,一位身穿宫装,气态雍容,一位衣裙宽松,妩媚动人。 前者正是殿脚女出身的崆峒夫人,如今是这水龙殿西苑的宫中女官领袖,司职画眉、挑灯,她还兼任西苑掌书官,算是龙鳞渠十六院的半个女主人。 这会儿她跪坐一张青竹凉席上,转头与邵宝卷微笑致意,并未起身相迎。 崆峒夫人只有一脚穿着绣鞋,常年如此。 一旁女子则脱了靴子,躺在竹席上,斜依瓷枕,正在持杯饮酒,天然妩媚,仰头饮尽手中一杯仙家酒酿,崆峒夫人便又为她倒满一杯酒。 此女姿态豪迈如男子,微微醉醺,两颊红晕,望之如桃花仕女。 她却不是本末城人氏,真名朱素,在李十郎的条目城内,化名朱姝,生前是那北濠名妓,色调称绝,好饮酒,只是她曾经有个规矩,不遇知心人,就滴酒不沾。朱素是条目城李十郎的身边侍女。至于为何经常来此找崆峒夫人饮酒,大概是遇到了同病相怜的知心人。还有些在两城广为流传的香艳传闻,邵宝卷无心探究真假。 邵宝卷作揖行礼,微笑道:“见过吴夫人,朱姑娘。” 朱素衣襟微开,露出一片若隐若现的雪白腻人,她眯起一双桃花眸子,笑问道:“邵城主,莫不是已经凑齐了三物机缘?” 邵宝卷取出三物,一袋子娥绿,一截纤绳,还有早就备好的一只绣鞋,向前几步,弯腰放在青竹凉席边缘。 朱素突然伸出一脚踩中那绣鞋,妩媚而笑,“呦,还真给邵城主凑齐了,这可是相当不容易的事情。不如奴婢跟你做一笔买卖,三物归我,我归宝卷,至于是一刻还是几度春风,都可以商量的。” 邵宝卷无奈道:“朱姑娘说笑了。” 吴绛仙坐起身,眼神幽幽,收起了那螺子黛五斛,和一截纤绳,然后拿起那只绣鞋,更换坐姿,再侧过身,低头弯腰,将其穿在脚上。 邵宝卷早已收起视线,目视前方,不去看这旖旎一幕。 其实邵宝卷在容貌城之外的十一城中,最怕来这荒唐城,因为在这里,修士境界最管用,也最不管用。像他们这种外乡人,按照此方天地规矩,属于渡船过客,使得一位玉璞境,在这本末城内就是一境的修为,一位刚刚踏足修行的修士,在这里却可能会是地仙修为、甚至拥有玉璞境的术法神通。只有龙门境左右的修士,在城内的修为,会与真实境界大致相当。 陈平安背后箩筐里的那个洞府境小水怪,来到城内,当然可以攀升几个境境,可陈平安的瞬间跌境,就是邵宝卷的机会了。 所以邵宝卷不得不再走一趟本末城,就是为了设局埋伏那位隐官。在杜秀才那边,先给出白姜等物,换取狭刀小眉,获取机缘是真,其实更多还是为了不露痕迹地接近陈平安,再添补一幅花熏帖的文字内容,帮助那位富氏后人完成心愿,最终从老者那边换来一袋子娥绿和一截纤绳,与崆峒夫人换取一桩实打实的机缘是假,与她请求一事是真。 崆峒夫人站起身,问道:“邵城主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是我能力所及,绝不推脱。便是要我与雁门郡公讨要那四百卷《长洲玉镜》,或是那套崔协律编撰、虞内史补撰的《区宇图志》,都没有问题。相信李十郎的条目城那边,已经苦等多年了。只是东都观文殿的节录本珍藏,我无法调动,还请邵城主不要强人所难。” 本末城的西苑龙鳞渠和东都观文殿两地,藏书极丰,总计多达四十余万卷,但是最为珍稀的一部分书籍,始终没有与那条目城互通有无,李十郎对此也没有办法。 邵宝卷看了眼朱素,崆峒夫人转头笑道:“就不留你了。” 朱素眼神幽怨,放下酒杯,一手捂住领口,一手拎住双鞋,姗姗然起身,含情脉脉,小声道:“加我一个,岂不更好。” 崆峒夫人置若罔闻,在朱素身形消散之后,邵宝卷才开口说道:“我不是与吴夫人索要这些珍贵藏书,只是恳请一事,希望吴夫人在某一刻打开城池禁制,好让某人不受本末城大道拘束,能够出剑一次,与一个渡船过客,倾力递出三剑即可。” 崆峒夫人微微皱眉,“邵城主要杀之人,是那位年轻女子身边的青衫剑仙?” 邵宝卷点头道:“正是此人。” 崆峒夫人走在白玉栏杆旁,习惯性伸出一根纤细手指,轻轻抵住眉头。一时间有些难以抉择。 先前那位手持行山杖的年轻女子,竟然能够身在条目城内,与自己遥遥对视一眼,就已经让崆峒夫人大为惊奇。 至于邵宝卷所谓的某人,正是那个被夜航船拘押千年的仙人境剑修,姓万名群,玉工出身,这会儿还在一处酒肆跑腿端茶送水。 浩然天下的小暑钱样式几经修正,最终还是选择了这位玉工的铸造规范,而且雪花、小暑和谷雨三种山上神仙钱,其中唯有小暑钱采选篆文,正是发轫于万群这位公认的痴情种。而这位最终成为剑仙的著名玉工,之所以主动找到夜航船,并且在本末城沦为跑腿小厮,当然是为了能够让崆峒夫人回心转意,与他再续前缘。 在崆峒夫人犹豫间,她和邵宝卷几乎同时仰头望向天幕处。 剑光如虹,光照四方,一闪而逝,最后那位女子剑仙落在了那白眼城内。 崆峒夫人怔怔出神,喃喃道:“好出彩的女子。” 邵宝卷则有些心悸。 因为他猜出了那位女子剑仙的身份,剑气长城百剑仙为首的宁姚,如今第五座天下当之无愧的山巅第一人。 夜航船本身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仙兵,坐镇渡船之人,修为更是相当于一位飞升境。 先前那位流霞洲女仙葱蒨,以及与她联袂找寻渡船的那位剑仙,可都不是仗剑落船的,与陈平安一样,是先乘坐渡船,再在夜航船这边“停岸”,只是葱蒨见机不妙,身边那位剑仙只好仗剑开辟出一条去路,而夜航船这边又没有太过刻意阻拦罢了。关于脚下这条渡船的底蕴深浅,邵宝卷哪怕身为十二城主之一,依旧不敢说自己已经看了个真切。 邵宝卷蓦然身形一闪,竟是身不由己地离开本末城。 崆峒夫人立即施了个万福,算是遥遥与某人行礼致敬。 天意难测。 鸡犬城内。 在陈平安先前路过的大江之畔,高冠男子带着龙宾一起缩地山河数百里,来到屏障“城门”处,这位鸡犬城的城主,心意微动,水面如纸,铺出一幅雪白卷轴,大小不一的七八十枚印蜕,一一浮现而出,朱白印文皆有。 为首一枚印蜕正是那“酒仙诗佛,剑同万古”。 是这位上四城之一的鸡犬城城主,用来借机调侃一下白眼城黄城主的,后者不是说那仙佛茫茫两未成嘛。 男子腰间悬配一枚古玉,篆文阜陵候,这就是自嘲了。 城主身边的少年,忍不住咧咧嘴,笑道:“这个陈先生,雅也雅,俗也真俗。在剑气长城都能开起铺子,卖酒挣钱不说,还有心思刻这么多的印章,没哪个外乡剑修做得来这等事。” 高冠男子笑道:“听说百剑仙印谱之后,还有那部皕剑仙印谱,如今连一百枚都没集齐,任重道远啊。” 龙宾说道:“若是能够直接得到两本印谱,就不要如此多事了。” 男子摇摇头,问道:“看这些印文,你有没有发现些学问?” 龙宾瞥了眼江面印文,说道:“金石印文一道,字体若是细分,多达数十种,可这个陈平安来来去去就那么几种篆文,处处恪守规矩法度,也难怪会被李十郎当做迂腐之辈。而且就连那相对生僻的叠篆、鸟虫书之流,都极少用,莫不是担心剑气长城的剑修们认不得?印章卖不出去?而且哪怕是印章边款,依旧无一字是草书,就像完全没学过、根本不会写似的。” 男子笑道:“叠篆就只有三枚,‘美意延年’,‘牵肠挂肚’,‘一知半解鬼打墙’,还是为了借字形意,是有心取字之繁绕,来呼应印文。此外所有印文,都容易让人辨认,为何?当然是这位年轻隐官的心境显化使然了,在追求一个类似天经地义的学问境界,在哪里都站得住脚,没有什么门槛,就不用……处处讲究什么入乡随俗了,就像随便与人说句话,山上人懂,读书人懂,不曾读书的贩夫走卒,听了也不难理解。” 龙宾作揖赞叹道:“城主高见。” 男子自顾自说道:“但是我之所以如此看重皕剑仙谱,不在只是印文内容,更在于这里边藏有一场拔河,太过有趣。” 男子抬起袖子,双手做捻笔写字状,轻轻一戳,微笑道:“书生事,无法读书治学、立言写书两事,村塾蒙童都会写字,有何稀奇。但是这个陈平安的字,形似一人,已经很像了,但是偏要辛辛苦苦,吃力不讨好,始终在追求神似另外一人,所以就有趣至极了。我甚至完全能够想象,一个陋巷少年在练字的时候,越到后边,越较劲得咬牙切齿,好像眼神要杀人。” 少年望向水面上的那幅印蜕水卷,惊讶道:“原来还有这么多的门道。” 高冠男子双手负后,蓦然而笑,自言自语道:“真是个妙人。” 单枚印文最多,有那“最相思室”。 心系佳人,思之念之。 游山恨不远,剑出挂长虹。 清澈光明。 少年老梦,和风甘雨。 一生低首拜剑仙。 身后北方,美目盼兮。 呦呦鹿鸣,啾啾莺飞,依依不舍。 天下此处剑气最长。 观道观道观道。 花月团圆,神仙眷侣。 人间有女美姿容,羞走天上三盏灯。 并无山水形胜地,却是人间最高城。 稚童嬉闹处,剑仙豪饮时。 霜降橘柿三百枚。 风摧我不动,幡不动心不动。 金风玉露,春草青山,两两相宜。 白鹭昼立雪,墨砚夜无灯。 城头何人,竟然无忧。 髻挽人间最多云。 雁撞墙。鱼化龙。 求醉耶,勿醉也。 花草葱葱。 登城如上坟,出剑即祭酒。 歇于雁荡山大龙湫,及三更梦中,星火满天,喜不成寐,赤足跳入草莽中。 定光佛再世落尘娑婆世界凡夫。 火锅就酒,天下我有。 冬笋炒肉。 远游人,画中人,心上人。 狐说八道。 书钱不贵,就是难买。 羊肠小道,人人野修。 让你一招。 天劫而已。 大写其意神通明。 不过是撑伞而行。 悔过不如无过错。 知不足。 不敢仗剑登城头,唯恐逐退三轮月。 为何要学剑。 剑开托月山。 哪条街巷没剑仙。 无飞剑者也是剑修。 唯我剑气长城,可以目中无人。 …… 还有那成双成对的印蜕。 你。我。 形影不离。两心相照。 稽首天外天。道法照大千。 慷慨去也。浩然归也。 为君倒满一杯酒。日月在君杯中游。 前人今人。皆是剑修。 剑仙也曾少年。剑仙也曾少女。 二掌柜所卖酒水极佳,不信且喝。果然好喝。 …… 更有那印文带边款内容的。 边款:道路泥泞人委顿,豪杰斫贼书不载。真正名士不风流,大石磊落列天际。印文:原来是君子。 千赊不如八百现,精诚难敌风波恶。印文:挣钱不易,修道很难。 世间人事无意外,争名夺利忙不休,教俺这江湖老子白眼看。印文:喝酒去。 自古诗家词客,恨不得打杀一个情字,唯我只恨情愁不登门,喝他娘的酒,怒从胆边生,一棍砸在书,打烂婉约词。印文:愁煞光棍汉。 没钱剑仙无酒可醉,婀娜佳人突然有秋膘。印文:如何是好。 故人更是佳人,慷慨多奇节。少年心有一峰,忽被云偷去。印文:不小心。 …… 垂拱城。 摆放有古镜的那座大殿外,有个惫懒汉子,其实一直坐在台阶上,横剑在膝,身体后仰,双肘抵地,懒洋洋望着远方,脚下踩着一条碗口粗的白蛇。 那条白蛇扭转身躯,口吐人言,在骂人呢,“来砍我啊,王八蛋,臭不要脸,就你那剑术,屁大胆子,敢拔剑砍大爷?你都能砍死老子?你咋个不让人在书上写是你斩尽蛟龙呢?” 那汉子抬起一手,抠着鼻孔,点头道:“对对对,是是是。” 白蛇这才消停些,轻轻摇晃尾巴,说道:“这些个老的小的,烦人不烦人,这都多少年了,也没个消停,就说老街那边的,买不起白鹤,每天就想着偷街坊邻居的白鹅,都不管管?还有那个耙耳朵,每天就蹲门口看过路姑娘,他家那个婆姨每次见着了,就拎着菜刀冲出门去,要砍路过女子的胳膊啊腿啊,像话吗?那个叫全忠的,每天不是聚众赌博,就是花钱收买人心,拉帮结派,跟附近几条街的那些老冤家,真不是一般的吃饱了撑着,一天到晚打群架,你他娘的打就打了,好歹弄几把能砍出血花来的兵器不是,扁担板凳是怎么回事,打之前还排兵布阵,打完之后还要论功行赏分鸡腿,跟老子闹呢?!啊?!” 那条白蛇越说越气,一个张嘴就咬住那懒汉的小腿,汉子一阵吃疼,扯了半天也没能扯下,哎呦喂了半天。 “他娘的你几天没洗澡了,啥味啊?” 白蛇终于松开嘴,竟然还吐了口唾沫在地上,“我都不稀罕说那些乌衣巷的家伙了,还有那个姓李的,跟你家的几拨子孙,无缘无故无冤无仇的,双方隔了多少年,根本就八竿子打不着,放着好好的走镖挣钱不做,偏不走正道,非要变着法子约战,两拨穷光蛋加一起,就那三十几匹马,铁骑凿阵冲杀啊?披靡给谁看啊?疯了吧!他娘的还有些老光棍老色胚,都破落户成啥样了,每天一碗酒能喝大半天,还要在路边唾沫四溅,打屁吹牛皮个无敌了,在那儿比拼谁睡过的女人多……再说那个名儿叫普通的,你说是不是脑子有病,每天只吃一顿饭,然后每天没事就跑几条街那么远,堵人门,非要让那个曾经被他逼着吞金自尽的家伙,还他金子!” 汉子忍着那条白蛇的聒噪不已,足足听了一刻钟,实在是忍不住了,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无奈道:“不这样闹腾,还能做什么呢?总得找点事情做做。” 一个个的,无论明君昏君,无论开国皇帝还是亡国-之君,都是名留青史的人物。 其实一座垂拱城,更多还是君臣之间的吵架,估计只要夜航船还在,双方就一直能吵下去。至于家家户户关起门来的老子骂儿子,老祖宗骂不肖子孙,那就更是不用说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白蛇扬起头颅,怒道:“没半点眼力劲的东西,赶紧给壶酒喝!没有好酒,你就往自己大腿上割一剑,让爷对付对付。” 汉子笑道:“等那对神仙眷侣,来咱们这边做客了,我帮你与他讨要几壶货真价实的仙家酒酿。” 那条白蛇默然,然后小声嘀咕道:“断头酒喝不得。到时候你可别光顾着与他称兄道弟,请他吃什么炖蛇羹。”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哪边,在那眉眼盈盈处。” 汉子深呼吸一口气,双手按住剑鞘,笑道:“年轻且活着,真是让人羡慕啊。” 那条白蛇盘踞起来,问道:“你个不学无术的,啥时候会拽文了?” 汉子伸了个懒腰,道:“咱们是去看看有无新编的童谣,还是去那长平亭逛逛?” 那条白蛇嗤笑道:“有本事就去乌江亭!” 汉子提剑起身,“有胆子,没本事。” 耍了个花俏旋剑,一个不小心,长剑摔落在地,那条白蛇一甩尾,将那长剑扫出去十数丈,记起一事,提醒道:“稷嗣君这个讨债鬼,又跟你讨要那《律令傍章》的酬劳了,正在与你那婆姨诉苦呢,说他最近是真揭不开锅了。没办法,真不是他胡说八道,隔三岔五就要请个司马喝好酒,喝高了,胆气一足,就换个司马去饱以老拳,酒钱,药钱,毕竟都是实打实的开销,你真怨不得老爷子跑来哭穷,不过老爷子今儿故意穿上那双快要磨穿鞋底板的破旧靴子,就稍微有点过犹不及了。” 白蛇突然怒道:“你瞪大眼睛看老子作甚,卖老子能换几个钱?毛病!” 汉子收回视线,一步步走下台阶,问道:“那个女子,真是飞升境?” 白蛇滑下台阶,说道:“必须是。而且不知为何,见着了那个娘们,方才再见着了那个年轻剑仙,老子这会儿总觉得有些眼皮跳,腿不稳,心发颤啊。” 汉子弯腰拿起那把长剑,扛在肩上,低头望去,“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白蛇恼羞成怒,一个窜去,就要咬那汉子的小腿,就当是小酌几两酒水,结果给汉子一脚挑高,再拿剑鞘使劲拍飞出去。 汉子抱剑而立,满脸的心满意足,点头道:“这就很帝王气魄了。” 汉子只是很快忧愁不已,想一想自己的那个婆姨,再想一想那个年轻剑仙的神仙眷侣,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只是不管如何,还是喜欢她。 这个以剑敲肩缓缓而行的惫懒汉子,觉得自己三十五的时候,她当时才二十岁,那一年的她,很美。 邵宝卷来到一处不属于渡船十二城地界的山巅,云雾缭绕,山顶只有一位相貌清癯的中年文士,和一位坐在蒲团上酣睡的僧人。 这座孤山四周,云海茫茫,依稀可见一座座城池,如一叶叶浮萍随水起伏不定。倏忽间景象变化,又如置身于天外,一颗颗星辰小如芥子,尽收眼底,灿若银河。再眨眼功夫,景象又变,仿佛有行人纷纷抬脚,犹如一尊尊高大神灵,迈步走在远古道路上,孤山只是路上的一粒尘埃。 邵宝卷先与文士作揖行礼,然后苦笑道:“船主,为何一定要我如此针对陈平安?” 若是不答应此事,他不但保不住容貌城的城主之位,甚至还无法脱离梦境,虽说只是一粒神识,就此沉沦渡船天地之中。 但是对于邵宝卷这位梦游客而言,身为数座天下的年轻候补十人之一,志在大道登顶,这就几乎涉及到与性命等同的整个大道前程了。 只要一粒心神不得脱困,破元婴瓶颈之时无任何心魔侵扰的他,大道之上的下一道关隘屏障,用佛家言语,就是大如须弥山,横亘路上。而邵宝卷对于三教诸子百家学问,恰恰只有佛家,研习最少。不然也不会独独与佛家机缘,数次失之交臂,始终苦求不得。 中年文士反问道:“猜一猜,他入城后,连你在内,他总共与渡船当地人氏,说了几个字?” 邵宝卷摇摇头,苦笑不已。这如何猜得出。 中年文士缓缓走到山巅崖畔,“他是外乡人,你也算半个,所以正好。其他人都不合适做此事。” 邵宝卷的三次算计,以及之后的布局,成与不成,根本不重要。 渡船根本就不奢望一个年轻十人候补的邵城主,能够留下一个年轻十人之一的隐官陈十一。 不只是双方境界差距,更多还是心性。 中年文士需要的,只是通过邵宝卷的现身条目城,一些个胡搅蛮缠,让那位年轻隐官在夜航船上,多与人闲聊,多访仙捞取机缘,多多益善。 陈平安在夜航船说话越多,涉及文字越多,他在渡船上边的分量就越重。每个字都是一颗钉子,每句话都是一条锁链,每一场机缘,都是一丛荆棘小牢笼,最终那个年轻人稍稍起念,就会心如刀割。 这就是渡船的待客之道,一般人可没有这份待遇,仙人葱蒨都配不上。 所以说破例直接让陈平安三人进入条目城,是有讲究的。 中年文士远望那座白眼城的村野小路,笑道:“人算不如天算吗?这就有些麻烦了。” 他对邵宝卷笑道:“你自己都找好退路了,还怕什么后患。鸡犬城那个龙宾,一口一个陈先生,又帮着阜陵候开口讨要印蜕,所以你故意涉险道破陈平安的隐官身份,其实是很明智的,反而可以打消对方心中的那个万一。再说了,到最后你真要被迫与他对峙,大可以把所有脏水泼在我身上,在这里就当是先答应你了,所以不用有任何负担。” 邵宝卷默不作声。 这位船主张夫子,拥有飞升境的修为。 这条渡船,是一件靠着缝缝补补、不断攀升品秩的仙家至宝,如今已是仙兵品秩。 而且夜航船上,近期将会开辟出最新四城。 这也是邵宝卷最近如此孜孜不倦、四处奔波的原因之一。 而且邵宝卷的最大依仗,还不是什么容貌城的城主身份。而是他在每次寤寐和清醒之间,能够真身留在流霞洲修道之地,梦游夜航船,一次次转换某粒心神,靠着反复入梦,一次次为渡船各城添加学问,通过这条捷径,以极快速度积攒出足够的功劳,赢得下四城之一的容貌城城主之位。 只是邵宝卷至今无法确定张夫子的生死、真实境界、大道根脚、压箱底本事,一切都太过虚无缥缈,太过神不知鬼不觉。 一条夜航船上,应了那句老话,书中自有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而且每个人的所知学问,都可以拿来换钱,可以让活神仙们在此续命,拼凑魂魄,炼实为虚,保持一点灵光不散。 中年文士眺望远方云海,邵宝卷循着视线,发现是那座夜航船上十二城中,最为沉重的鸿毛城,别称问答城。而这个所谓的“沉重”,是那种货真价实的重量。渡船十二城,一直就各有大小之分,轻重之别。 邵宝卷哪怕是一城之主,都无法进入鸿毛城,只是有些零散的道听途说。 与那严格遵循“事必求真”、“宁阙勿书”这些治史原则的条目城,完全不同,鸿毛城恰如其名,记录了不计其数的琐碎事,有大有小,但因为都是些渡船之外、神仙难翻的老黄历了,所以轻如鸿毛,无足轻重,城内档案堆积如山岳,记录着山上山下,庙堂官场,江湖市井,记载了无数的事情,有些事,既有起因,也有结果,但是鸿毛城从不去管这个结果的真假,从不刻意探究什么真相。比如类似一份官府衙门的批文,地方宗祠乡贤的一句盖棺定论,某位江湖名宿为了摆平纠纷的一句公道话,都会记录在册。而有些事,无论大小,因为在浩然天下本就没有结果,所以只在条目末尾,写下“无果”二字。 中年文士说道:“忙你的去。” 邵宝卷毕恭毕敬,与这位船主作揖告辞。 那个坐在蒲团上的僧人,终于睁开眼。 中年文士笑道:“你觉得陈平安是否有所察觉?” 僧人重新开始打盹。 中年文士双手十指交错,大拇指轻轻互敲,缓缓道:“北俱芦洲,割鹿山刺客,靠着左手逃过一劫,至今记忆犹新。开山大弟子的提醒,山水囚牢,文字的倒影,还清楚了夜航船这个名字,因果线,东海观道观的脉络,成长道路上,开始愈发坚信每一个学问、每一个道理都是有力量的,却同时又是一种负担。好像确实是有点麻烦了。一个年轻人,就这么难对付吗?” 每个朝代都有自己的法度规范,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风土习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世之道。 他想起一些陈年往事。 渡船历史上的贵客当中,有当年还尚未飞升去往青冥天下的陆沉,以及陆沉身边那个化名叫顾清崧的撑船舟子仙槎。 还有曾经的浩然贾生,以后的文海周密,是在去往倒悬山途中,被邀请登上夜航船的。 以及那个从中土神洲返回家乡宝瓶洲的绣虎崔瀺,后来的大骊国师。 中年文士忍不住笑了起来,“一个文脉首徒,一个关门弟子,绣虎开门你关门?真有这么厉害?” 夜幕中。 青牛道士察觉到一丝异样,立即翻身下了牛背。老道人不知何时又捡了个西瓜,蹲在路边,背对着那个好像有些局促不安的飞升境女子,老道人深呼吸一口气,轻喝一声,好个气沉丹田,一掌就劈开了西瓜,将一半先放在脚边,然后开始低头啃起另一半。 很快就有一袭青衫踉跄现身,出现在那宁姚身边。 一条乡野小路,地上都是月色。 陈平安出现在道路上,宁姚其实一直在原地等待,终于等到了这个家伙。 他看着她,她看着他。 曾经在剑气长城的一处门口,他与她那次久别重逢后,说了一句,浩然天下陈平安,来见宁姚。 又一次重逢。 只是这一次,双方都在异乡。 而两人的最早家乡,小镇还在,可骊珠洞天其实已经没了,两截城头还在,其实剑气长城也没了。 可她还是那个她,宁姚会永远是那个宁姚。 陈平安笑容灿烂,只是开始渐渐皱起脸,使劲抿起嘴唇,然后瞬间眼神明亮起来,又翘起嘴角,忍着笑,眼神温柔。 什么都没有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宁姚,这么多年,我很想你,有些辛苦,但是没什么,今天遇到你,就是最好了。 她神采奕奕,微微仰起头,眉眼飞扬,与那个家伙说道:“飞升城宁姚,来见陈平安!”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七十四章 文圣一脉的学生们 路边蹲着的老道人,刚啃完手中一半西瓜,半生不熟的,滋味一般,刚要拎起另一半,听到这俩名字后,一哆嗦,再一个弯腰,一个探臂抄手,手背贴地,掌托西瓜,如仙人手掌山岳,怎就不是神仙风范了,老道人抚须而笑,瓜是不熟不甜,一身道法术法尚可,不曾生疏了半点。 不过所谓俩名字,与那相逢投缘、关系莫逆的陈小道友没啥关系,是飞升城,以及宁姚。 剑仙什么的,老道人见过太多。 可是一整座天下的板上钉钉第一人,分量可比青牛道士当下手中的半个西瓜重多了。 大玄都观那位孙老哥,才是青冥天下的第几人?好像是第五? 符箓于玄,咱那于老弟,两大袖子装满了符箓,才是浩然第几人?好像具体第几,至今都没个确凿说法?反正名次还很靠后就是了。 宁姚如果只是剑气长城的宁姚,倒也还好,所谓的未来大道可期,终究只是意外重重的未来事。可是一个已在飞升城的宁姚,一个已是飞升境的宁姚,就是真真切切的眼前事了。 既然已经在那第五座天下,给她成功跻身了飞升境,那么就意味着在以后的修行路上,只要在千八百年之内,宁姚暂时别去文庙撒泼,或是别去白玉京问剑,她就再无意外了。 所以如今宁姚仗剑远游浩然,她的离乡,那是带着一身“天下大道”来的。什么是过江龙,这就是了。 老道士忍不住转过头,顾不得会不会给那陈小道友记仇,仍是忍不住瞥了眼那个背剑匣的远游女子,多看一眼都是赚啊。 老江湖何谓老江湖,就是人生路上见过谁,与谁喝过酒,呼朋唤友,与谁过招,切磋过道法。天高地阔的,一位修道之人,曾经赢过谁,未必如何,曾经输给谁,反而说不定是一桩长脸的事。 呔!那陈小道友,小贼好胆识,竟然还对宁仙子动上手了?! 宁仙子,可以出剑了,剁了他那一双狗爪子啊,这种事情要是传出去,岂不是教外人白白看笑话……等会儿,今夜这事谁能传出去?那陈小道友,该不会翻脸,与那宁仙子吹啥枕头风,让她来个杀人灭口吧?罢了,一双人间除此再无的神仙眷侣,天造地设一般,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羞煞明月,正合时宜。 贫道多余了。 还是吃瓜罢。 陈平安轻轻抱住宁姚,很快就放开她,后退一步,“怎么来了?” 她鬓角耳边有些红晕,什么脂粉,什么描眉,什么梳妆打扮,哪里需要。 宁姚将手中长剑还给陈平安,说道:“是不是太托大了?佩剑都敢交给别人?” 陈平安接过那把夜游,背后身后,笑道:“封君老神仙,旷达磊落之辈,交出佩剑夜游,我很放心,不比自己背剑在身差了。” 宁姚有些疑惑,封君? 陈平安背对那啃草青牛和啃瓜老道,与宁姚眨了眨眼睛,提醒道:“就是在剑气长城,与你提到过的那个青牛道长,其实也是这位老神仙,最早提出了‘外用符箓内炼丹,阴阳相济术道兼’。只可惜老道长收徒门槛太高,吃亏太多,才未能真正扬名数座天下。世人多是德不配位,才不配名,封君老神仙刚好相反,教人打抱不平。” 宁姚哦了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以前提过的四位道门前辈之一。” 远远蹲着的老道人,其实一直竖起耳朵,这会儿听得两眼放光,双肩微颤,手中这瓜,余味无穷,甜是真甜。 哪四位? 东海观道观的那个臭牛鼻子,大玄都观的孙怀中,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火龙真人,这就已经五个了。 不管贫道挤掉哪个,都是烧高香的美事啊,四人垫底都成。 陈小道友先前在那鸟举山,与自己闲聊,怎的不提这茬,不够以诚待人啊。既然心中早有这份敬仰,藏掖作甚? 年轻人脸皮子太厚,肯定不行,太薄,更不好。 当时袖中滑出一把匕首,旋转不定,瞧着挺渗人的,害得贫道差点误以为真遇见了那个曹沫,再一手掌心聚五雷正法,耍来耍去,无非就是“正宗”二字,咋的,是一位桃木剑搁家里忘了捎带的天师府小贵人啊。不曾想原来都是误会。 像那云雁草虫扰人梦,铁马冰河入梦来,如此这般的误会,倒也不失美好。 神清气爽的老道人,立即丢了手中瓜,抖了抖双袖,轻轻咳嗽一声作为提醒,才缓缓起身,面朝那对年轻男女,老道人没忘记后脚跟一磕,将地上剩余瓜皮一脚踹飞。 老道人抚须而笑,瞥见那女子飞升境后,略作思量,还是半点不亏心,打了个稽首,朗声道:“贫道封君,道号青牛。” 陈平安破例还了一个道门稽首。 宁姚抱拳回礼,“晚辈宁姚,幸会道长。” 老道人笑声爽朗,这趟白眼城的劳碌奔波,能够亲眼见到这双璧人仙侣,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值了值了。 陈平安从袖中捻出那道青纸材质的卖山券,老道人眼尖,瞧见了卖字改为买,背面显出“且停亭”三字,老道人打了个激灵,那个担任条目城老天爷的李十郎,风流是风流,却不是什么好商量的人,尤其是做起买卖,精明得一塌糊涂,陈小道友竟然能从他手里拿到此物?夜航船十二城,除了那容貌城邵宝卷还是个雏鸟,其余十一位老城主,各有各的性情脾气,各有各的大道神通,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灯。 陈平安再捻出一张符箓,交给老道人,“换剑为符,买卖依旧。” 老道人哑然,接过手中那张跌份儿的黄纸符箓,只得点头答应下来,继续帮忙这小子打探那个消息。 陈平安带着宁姚来到一座条目城凉亭内,匾额且停亭。 白眼城的夜幕小路上,老道人哀叹一声,闲来无事,捻起那符箓一瞧,立即凝神屏气,以道袍大袖一卷,瞬间将符箓收入袖中。再伸手一抓,怀抱一物,走向那坐骑,青牛卧地,老道人坐上牛背,青牛起身,缓缓而行,老道人一手托瓜,一手轻敲几下,侧耳聆听,自言自语道:“天地氤氲,万物化醇。大音希声美矣,大中至正粹然……肯定甜!” 凉亭外的台阶下,站着那位出身胭脂神府的李十郎侍女,秦子都与陈平安和宁姚施了个万福,然后她取出一张梧桐叶,笑道:“以后陈先生可以凭此此物,往来于城门与凉亭。只是还需谨慎使用,一旦笔画用尽,城主就要按例收回此亭了。” 陈平安果然发现那道买山券的纸上背面,原先三字“且停亭”,且字已经少去一竖,而整个停字都已消失。陈平安与那秦子都笑着点头,再伸手一抓,从她手中隔空取物,拿过那一叶梧桐,正反铭刻有府痒生和识字农,府字已经少去一点,大概与买山券一样的规矩,每用一次,就会少去一笔画。至于为何少了个“停”字,肯定是自己这趟违例犯禁去往无用城,夜航船和条目城 陈平安笑道:“谢过秦姑娘。” 秦子都嫣然笑道:“陈先生喊奴婢为碧玉即可。” 陈平安微笑不言,很想说一句我们又不熟,喊我陈剑仙即可。 宁姚双手负后,仰头望向那凉亭的匾额和楹联。 陈平安略作思量,不着急离开此地,再次取出那道买山券,问道:“此物可以换取几个答案?买山券两字,每减去一笔画,劳烦秦姑娘为我解一惑,如何?” 因为有一位飞升境剑修在,城主肯定不好随便窥探此地,所以秦子都沉默片刻,稍稍起念,似乎得到了城主李十郎的许可,点头又摇头,道:“可以买卖,不过规矩要改一改,买山券还剩下两个字,陈先生只能问两个问题。至于且字少去的那个笔画,城主说就当是送给宁城主的一份见面礼了。”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答应下来。对于条目城的这座且停亭,陈平安一开始就没想着长久占据。这条夜航船,就不是什么久留之地。 刹那之间,秦子都下意识侧过身,还不得不伸手挡在眼前,不敢看那道剑光。 原来是那个一言不发的女子剑仙,毫无征兆地拔剑出鞘,一剑斩开了条目城的天地禁制,循着秦子都的那道心念,直接去找城主李十郎。 而那个青衫背剑的年轻男人,继续留在原地,好像没事人一样,微笑问道:“敢问秦姑娘,夜航船有哪些城池小天地?” 被狠狠算计了一遭的秦子都,恼火不已,怒道:“你们两个,是事先约好了的?!” 陈平安摇摇头。 还真没有。 来时路上,他只是与宁姚随口说了些条目城见闻和遭遇。 秦子都瞪了眼那人,沉声道:“上四城,鸿毛城,条目城,鸡犬城,规矩城!” 陈平安打断她的言语,“劳烦秦姑娘一并加上四城的别称?” 秦子都不言语。 陈平安就挪步走到凉亭台阶上,落座后双手笼袖,身体前倾,略微佝偻,可是比起刚入城那会儿,要神色闲适许多,整个人显得松松垮垮的,很懒散。 秦子都说道:“四城别称,结果城,无涯城,得道城,山上城。” 陈平安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先前路过,瞧见大河畔问津处,有高冠男子,龙宾,远处再跟随一位差点出剑的剑客扈从,是那鸡犬城了。只是不知为何,水心处大石,为何会关押着那头雪白色的心猿。所以这座鸡犬升天的得道城,哪怕城主不邀请,都必须得去了。 “中四城,白眼城,灵犀城,垂拱城,太平城。别称无用城,第一城,家谱城,甲子城。” 陈平安已经逛过了那垂拱城,当时大殿外有个惫懒汉子坐在台阶上,只是转头看了眼殿内,没有半点阻拦自己的意思。 御风经过天上廊桥处,有那清苦女子和鹿角少年并肩而立,多半是别称第一城的灵犀城了。寓意船外文无第一,夜航船上偏偏有? 秦子都说出最后四城,“下四城,本末城,推敲城,杂项城,容貌城。别称荒唐城,一字城,争渡城,声色城。” 陈平安问道:“如何去往别处城门?” “只说在我条目城内,随便找家书铺,以某个勘验过后的条目,换取一道通关文牒,再与店主说去何城,即可通行无阻。” 陈平安双指突然捻住买山券的最后一个亭字,硬生生止住了纸上亭字的缓缓消逝,笑道:“秦姑娘只说了条目一城的出城方式,这桩买卖就不公道了。其余十一城的关牒由来呢?” 陈平安摊开手掌,晃了晃,再抬起另外一只手中的买山券,“鸿毛城,鸡犬城,白眼城,规矩城,垂拱城,灵犀城……算了,将此城换成容貌城,打个对折,总计六城。” 秦子都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掌,弯曲两指,“最多三城,而且必须是鸡犬城,白眼城,本末城,没得商量了。我就不信陈剑仙能够时时刻刻攥住这道卖山券。” 鸡犬城和白眼城,与条目城关系不错。何况鸡犬城刘城主,本就有意让此人去那边做客。 而那处处荒唐还敝帚自珍的本末城,与条目城一向关系最差。就让这个不讲规矩的惹祸精,只管去那边兴风作浪去。 陈平安收起双手,没来由改口道:“那这笔买卖就当没做成,我与秦姑娘换个小问题,那邵宝卷是哪里的城主?” 秦子都松了口气,说道:“是那下四城之一的容貌城。” 陈平安看着对方的神色,笑问道:“是不是有了条目城的关牒,如今也未必能去容貌城了?” 秦子都点点头。 邵宝卷是一城之主,当然可以闭门谢客。 陈平安松开指尖的买山券,正反两边的文字,就此消散天地间。 但是那张货真价实的青色符纸,却留在了陈平安手中。 秦子都恨恨道:“陈剑仙若真是城主认为的那种迂腐刻板之辈,倒也好了。” 她的言下之意,当然是这个精明算计的陈先生,不当商贾当剑仙,太不像话了。 陈平安笑了笑,道:“正因为不是,我才能一步一步走到这里来,坐在这且停亭台阶,与秦姑娘客客气气说话,做着和气生财的买卖。” 秦子都疑惑不解,却未深思什么。只当是这个年轻剑仙的话说八道。 陈平安起身,走下台阶,转头望向 那匾额,轻声道:“名字取得真好,人生且停一亭,慢行不着急。” 秦子都嗤笑不已,既然如此喜欢,为何还要做那桩买卖,交还此亭给条目城?过客能够在此落地扎根,就等于多出了一张保命符。杜秀才、青牛道士之流,可都是好不容易才攒出各自的一份家业,而且相较于且停亭这种近乎实物的一方山水地盘,什么别有洞天,只是听着玄妙、看着花俏而已,依旧远远不如这座凉亭。 他如今手中只剩下那一叶梧桐,以后来也能来此处,可是一座且停亭却已经物归原主了。 不过秦子都依稀记得,当此人先前在条目城大街上,听闻自家城主是李十郎后,眼神当中有过一丝明亮光彩。 不过年轻人很快就有些脸色尴尬,大概是这辈子修行顺遂,从不曾如此被人当众冷落过?眼中还闪过一抹黯然,不过稍纵即逝,好像从未有过。秦子都当时因为厌烦那个鸡犬城的墨锭儿,又实在好奇这个条目城的过客剑仙,所以才将这些不易察觉的细节,看得真切。 秦子都没来由又记起一事,好像城主两次去见那青衫剑仙的时候,年轻外乡人与李十郎并肩而行,数次欲言又止,眼角余光却一直在那儿偷偷打量。 只等城主取出那道买山券,年轻剑仙这才恢复正常神色,开始做起了买卖。 在城主现身去往大街之前,副城主当时还调侃一句,年轻人瞧着性情很沉稳,照理说不该如此沉不住气,看来一口一个《性恶篇》,一口一个从条目城滚蛋,被十郎你气得不轻啊。 一处庭院,不及三亩,地只一丘,故名芥子。 宁姚仗剑一步跨出,来到那小园门口,眼神凌厉得有些出乎寻常,格外不讲道理了。 她与什么条目城,什么李十郎,没有半点关系。 但是陈平安有。 曾经她家乡的城头上,在那三轮明月下,宁姚坐在那个人身边,他一得闲,就经常会拿起身边珍藏的一些书籍,多是些早年积攒下来的文人笔札,其中就有一部《画谱》。陈平安当然没有与她说过什么青牛道士,但是他趴在城头上,经常拿出那部画谱晒月亮,偶尔抬头,与与宁姚信誓旦旦说过,这个李十郎,真是神仙中人,除了有件事不能学,其他学问,真是让人神往,实在太厉害了。所以自己的竹简上,就一字不差刻了那篇《交友箴》。“休提封侯事,共醉斜曛里”也写得漂亮,李十郎说那治学文章、传奇戏文的区别,更是说得极好,原来跟与人讲道理是差不多的道理。 尤其是李十郎做生意,更是一绝。只是在别地书商版刻书籍这件事上,稍稍有些气量不是那么大。可惜如何都遇不着这位李先生了,不然真要问一问这位十郎,真有那么穷酸落魄吗,当真是文章憎命达不成?再就是李先生出生那会儿,真遇到了一位仙人帮忙算命吗?当真是星宿降地吗?是祖宅地盘太轻,搬去了家族祠堂才顺利诞生吗?若是李十郎好说话,就还要再问一问,先生发迹之后,光耀门楣了,可曾修缮祠堂,说不定可以在两处祠堂匾额里边,孕育出那香火小人呢。 宁姚就想不明白了,这样的一个李十郎,当年城头上,怎么能让他絮絮叨叨个没完,至于吗? 到了这条目城,真见着了李十郎,又如何?还想与那李先生问那些昔年的一个个心中疑惑吗? 李十郎与担任副城主的那位老书生,一起走出画卷当中的芥子园。 李十郎皱眉问道:“有事?” 宁姚点头道:“有事。” 李十郎笑问道:“何事?” 宁姚转头望向那个白发老人,说道:“与老先生无关,有请前辈挪步避让。” 年迈书生微笑道:“好的好的,理当如此。” 李十郎立即伸手抓住老友袖子,老书生使劲一挥袖子,走了。 一瞬间,天地间皆是剑光。 以至于整条夜航船,都被一道剑光破开了个巨大窟窿,山巅那位文士叹了口气,心意微动,缝补渡船缺漏。 所幸这条渡船的存在方式,类似曾经的那座剑气长城。 这也是夜航船的大道根本之一。而陈平安在条目城悟出的渡船学问在“交互”二字,也是其中之一。 蒲团上边的僧人也睁开眼,伸了个懒腰,就要起身,中年文士笑道:“暂时还不用。” 白发老人重返原地,忍俊不禁,只见城主李十郎手中拿着本稀烂的画谱,天地间四面八方,不断有书页碎片聚拢而来。 老书生啧啧称奇,打趣道:“被一座天下的第一人问剑,也算咱们条目城的一桩美谈了。这么一想,我都不舍得卸去副城主职务了,再当个几百年便是。” 且停亭那边。 宁姚一步跨出,重返此地,收剑归匣,说道:“那芥子园,我瞧过了,没什么好的。” 陈平安笑着点头,双手揉了揉脸颊,难免有些遗憾,“这样啊。” 然后陈平安就要拈起那片梧桐叶,带着宁姚去往城内客栈。只希望小米粒别学当年的裴钱,见面就磕头。 宁姚突然说道:“不与碧玉姑娘道声别?” 陈平安哑然。 秦子都挤出一个笑脸,颤声道:“不用。” 陈平安手中梧桐叶光彩一闪,与宁姚就到了城门口,一起走向城内那客栈。 条目城并无夜禁,但是相较于白天街上的熙熙攘攘,还是略显冷清,街边已经没了摊子,大小铺子也都已关门,只有几处酒楼,还有灯火和喧哗声。 宁姚沉默片刻,说道:“我不该出剑的。” 陈平安握住她的手,“两可之事,没什么该不该的。” 宁姚望向两旁街道,“这就是学问能卖钱的条目城?” 陈平安点头笑道:“很好啊,不愧是李十郎。” 到了客栈大门那边,裴钱和小米粒在门口等着了。 一直故作镇定的小米粒一下子着急起来,一张因为绷着太久、稍稍用力过多的笑脸,傻乎乎望向好人山主身边的那个女子,一手使劲扯着裴钱的袖子,使劲跺脚,笑脸不变丝毫,急哄哄道:“裴钱裴钱,不然我还是磕头吧,不然总觉得礼数不够唉。” 裴钱踮起脚跟,与师父师娘远远招手,一边小声道:“真不用。” 小米粒再绷不住那个笑脸,苦着脸道:“真不用啊?” 裴钱揉了揉黑衣小姑娘的脑袋,柔声道:“真不用。以后曹晴朗和景清在身边的时候,你见着了师娘,再磕头补上。” 小姑娘挠挠脸,记住了。 宁姚抖了抖手腕,陈平安只得松开手。 到了客栈那边,宁姚先与裴钱点头致意,裴钱笑着喊了声师娘。 宁姚弯腰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笑道:“在我家乡,人人都知道哑巴湖酒,能让很多剑仙喝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继续喝酒。” 小米粒使劲点头,然后后退一步,一手迅速伸入袖中,最后摸出一大把瓜子,高高举过头顶,双手奉上,大声道:“山主夫人,请嗑瓜子!” 宁姚有些意外。 陈平安忍住笑。 十万大山里边,那处山巅,一位十四境和一条飞升境,结果就只有一栋茅屋,估计还只是老瞎子的栖身之所,大概也算那修道之地,如今收了个只认半个师傅的开山大弟子,那么总得有个落脚地儿。 还真不是李槐过不惯苦日子,而是走江湖走多了,尤其是跟在裴钱身边走那一遭,听多了江湖里边五花八门的骗术,也见多了山下武把式的讨生活不容易,怎么看自己都像掉进了个江湖骗子窝,见那黄衣老者腿脚利索,为了打造一座崭新茅屋,东跑西奔,劈柴砍木,据说还是一位堂堂飞升境大修士,做着这些个勾当,谁信?反正李槐不信。 当时只看得李槐心生恻隐,难免心疼这位龙山公老前辈的勤勤恳恳,以及……居无定所,李槐就说新茅屋弄两间屋子,咱们一起住,而且他可以搭把手,一起搭建个住处,反正能遮风挡雨就成。 结果那黄衣老者一听李槐要帮忙,就跟起了一场大道之争差不多,老人义正言辞,死活不让,说少爷是千金之躯,双手岂可触碰这些下作活计。还说他哪敢与少爷住一块儿,只会打搅少爷的读书,而且篱笆栅栏那边,其实挺凉快的。 于是在那老人忙活的时候,李槐就蹲在一旁,一番攀谈,才知道这位道号龙山公、暂名耦庐的飞升境老前辈,竟然在浩然天下游荡了十余年,就为了找他聊几句。李槐忍不住问前辈到底图啥啊?老人差点没当场淌出十斤辛酸泪当酒喝,低头劈柴,神色落寞得像是座孤零零山头。 原来这位黄衣老者,虽然如今道号龙山公,其实早先在蛮荒天下,化身无数,化名也多,桃亭,鹤君,耕云,加上如今的这个耦庐……听着都很雅致。 只是每次李槐都不知道老前辈哪里说错了,就会莫名其妙响起一连串爆竹声,然后被迫现出原形,满地打滚,要么被那半个师父的老瞎子一脚踹出山顶。就这么坎坎坷坷的,好不容易等到茅屋建好了,果真只有李槐一人的住处,因为对屋成了李槐的书房,李槐瞥见那些让人头疼的书籍后,结果老人还问他缺啥书,可以帮忙找来补上,再珍稀的孤本善本,只要是在蛮荒天下有,那就都没问题。李槐当时就觉得这位老前辈混江湖混不开,是有理由的。我李槐像是一块读书的料吗? 今天在那书房屋内,又给自己取了个化名“吴逢时”的黄衣老者,今天搬了条椅子坐在门口,都没敢打搅自家少爷治学当圣贤,沉默良久,见那李槐放下手中书本,揉着眉心,老人由衷佩服道:“少爷年纪不大,心境真稳,果然是天生神异。不像我,这大几千年的岁数了,真是活到狗身上去。” 至于为何取名吴逢时,当然是为了讨个吉利好兆头。希望多了个李槐李大爷,他能够沾点光,跟着时来运转。 李槐放下书本,实诚道:“什么收徒什么拜师,我就没当真啊。不管瞎子老前辈为什么愿意收徒,我不还是那么个我。如果我让他失望了,对不住,还能如何。没让他失望,我当然也高兴,半个师父的老瞎子,反正也不用谢我,都是半个师徒了嘛,瞎客气什么。” 一口一个瞎字,听得黄衣老者胆战心惊,李槐这大爷多半没事,自个儿保管有事啊。 老人觉得必须做点什么了,赶忙站起身,抖搂袖子,摔出一大堆物件在书桌上。 广寒幽山之丛桂,裁剪片条,采撷荧惑火精,炼为笔搁。 一幅摊开的草书字帖,上边赋诗一首,贴中绘图,绘有珊瑚笔架,老人双指捻住那只珊瑚笔架,竟然一捻而出,就那么轻轻搁放在桌上。 还有一方老龙横沼砚,铭文气魄不小:养玉骨,千秋物,主人用之光怪出。 还有一只碧玉荷塘清趣笔洗,落款“嫩道人”,用笔温婉,纤细可人。 李槐疑惑道:“老前辈这是做啥?” 桌上东西的好坏,李槐还是大致看得出来。 只是如此一来,李槐心中愈发叫苦不迭,有完没完,我来这儿是游山玩水的,给老前辈你连累得每天装样子翻书也就罢了,难不成还要附庸文雅地练字作画不成? 那黄衣老者还一脸谄媚道:“少爷是千年不遇的读书种子,这点见面礼,不成敬意,不成敬意啊。” 很难想象这是一位在蛮荒天下大名鼎鼎的飞升境大妖。 曾经的王座大妖里边,绯妃那婆娘,还有那个当过哥们又翻脸的黄鸾,再加上老聋儿,他都很熟。 金翠城的那个小姑娘,与他更是很有些故事。 就连剑气长城的那个董老儿,当初游历蛮荒天下那会儿,都被它追着咬过。 至于阿良就更别提了,只要这个狗日的每次路过十万大山,老瞎子就让他放开手脚。 所以他最有名的那个化名,是那桃亭。 蛮荒天下的桃亭,浩然天下的顾清崧。 这两位,在各地天下,都小有名气的。 老瞎子双手负后,走入茅屋,站在屋门口,瞥了眼桌上物件,与那条看门狗皱眉道:“花里胡哨的,满大街叼骨头回家,你找死呢?” 听得黄衣老者眼皮子直打颤,诚心诚意,好心邀功不成,反倒是忠 肝赤胆,一副热血心肠,被凉水当头浇透了。 李槐起身,算是帮着老前辈解围,笑问道:“也没个名字,总不能真的每天喊你老瞎子吧?” 老瞎子笑道:“老瞎子不也挺好,喊就是了。” 李槐竖起大拇指道:“越来越对胃口!是大半个师父了!” 黄衣老者瞥了眼那张老脸都要笑出一朵花来的老瞎子,再看了眼次次找死都不死的李槐,最后想一想自己的惨淡光景,总觉得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这一天,山巅这边,难得有了些烟火气,最终桌上摆了一大锅炖肉,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起先李槐过意不去,都不好下筷子,只是当他看着老瞎子率先下筷,黄衣老者下筷半点不含糊后,李槐就跟着不客气了。 老瞎子斜瞥一眼,黄衣老者就要立即端碗离开桌子,李槐一腿踩在长凳上,夹了一大筷子狗肉到碗里,一拍桌子怒道:“嘛呢,老瞎子你还讲不讲半点义气了?!” 李槐再对那老前辈笑脸,帮忙撑腰道:“别起身,咱们就坐着吃,别管老瞎子,都是一家人,这一天天的,摆威风给谁看呢。” 毕竟吃人家的嘴软。 当然不是真从黄衣老者身上剐下的什么狗肉,在这十万大山当中,还是很有些山珍的。不然李槐还真不敢下半筷子,瘆得慌。 黄衣老者想了想,觉得自个儿还是端碗去门外比较安生,不碍眼,好歹能吃足一碗,不曾想老瞎子冷笑道:“放着桌上肉不吃,去门外刨土吃屎啊?” 黄衣老者一时间悲喜交加,只好默默低头吃肉,咦,好像滋味还不错,好个咸淡适宜,李槐这个小王八蛋的手艺真是不错啊。 老瞎子下筷不多,细嚼慢咽,突然说道:“李槐这趟回家乡,你就跟着。轻重利害,自己掂量,做好了,旧账翻篇。” 至于没做好会如何,老瞎子都懒得说。 黄衣老者使劲点头,见那李槐给坐在主位上的老瞎子夹了一筷子,就有样学样,赶紧给李大爷夹了一大筷子肉。 突然发现跟着李大爷混,挺不错啊。这不都跟老瞎子平起平坐吃一锅肉了不是? 只是后来眼力劲极好的黄衣老者,发现李槐那小子每次夹筷子给老瞎子,都像是在给另外一位老人。 年轻人脸上笑嘻嘻,嘴上胡扯着有的没的,只是依旧不够老道,因为眼神没藏住话。 中土神洲天幕处,蓦然出现一粒芥子大小的身影,笔直坠落。 在下落期间,那汉子双手摊开,身形旋转不停。 飘然落地,摆出低头状。 一手双指并拢,抵住额头,一手摊掌向后翘。 至于在外人眼中,这份姿势潇洒不潇洒,不好说。 反正是他想了很久才琢磨出来的出场方式。 可这他娘的是在中土文庙的广场上啊。 一位文庙陪祀圣贤只是瞥了眼,就选择视而不见,还让附近的君子贤人都别理睬此人,别去套近乎了。 只有一个老秀才屁颠屁颠离开功德林,现身此地,十分捧场,侧过头,一手捂住脸,挥手道:“哪来的俊后生,快快,收一收你的器宇轩昂,龙骧虎步。” 那汉子满脸委屈,大喊一声老秀才,两人快步迎面走去,双方握手,老秀才唏嘘不已,使劲摇晃起来,“当年结交何纷纷,片言道合唯有君。” 汉子感慨道:“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 斗诗?老秀才真是不长记性,找错对手了。 老秀才眼睛一亮,压低嗓音道:“以前没听过啊,从哪抄来的?借我一借?” 汉子一脸赧颜道:“拙作,临时起意,有感而发,拿去拿去,兄弟之间客气什么。” 谁借不是借,挨骂一起挨。 两人抱在一起,只差没有摆出一双难兄难弟就要抱头痛哭的架势了。 老秀才使劲捶打那家伙的后背,啧啧称奇道:“阿良老弟,这一身的腱子肉,比以前更结实了。” 那个满脸胡茬的邋遢汉子哀嚎道:“老秀才啊老秀才,想死你了,小弟差点就嗝屁了不说,好不容易卸掉那只乌龟壳,这些年的日子过得还是苦啊,一提起这个,就要忍不住猛汉泪落啊。” 老秀才捶打汉子的后背力道更大,“辛苦,咱哥俩都辛苦啊,不容易,好兄弟都不容易啊!” 阿良一边咳嗽一边问道:“老秀才,怎么你瞧着瘦了,却重了,莫不是胸有丘壑、心怀天下的缘故?!” 老秀才松开手,埋怨道:“尽说些让人难为情的大实话。” 阿良吐了口唾沫,捋了捋头发,头发其实不多,好不容易才给他扎出个小发髻。 其实也怪不得他不爱来这儿逛荡,都没个姑娘。 作为当之无愧的四大姓圣人府后裔,他主动来这边的次数,确实屈指可数。 此外次次不是被拎过来与人对峙说理,就是被喊过来与人赔礼道歉。 只有老秀才次次不闲着,肯定第一个跳出来,故意站在对方那边,好像别谁都受了天大委屈,就数老秀才嗓门最大,喊话最凶,可劲儿煽风点火,要么阴阳怪气帮对头说话,要么撂狠话,说将这个家伙砍死拉倒,囚禁在功德林几年哪里够。 反正后来阿良都习惯了,只要见那老秀才在场,他就只管一脸诚挚,与人低头认错,谁拦着他道歉就跟谁急眼。可在老秀才没成为陪祀圣贤之前的那些岁月里,阿良可绝不会这么好说话,甚至经常都会懒得理会文庙那边的请人,即便是那位亚圣亲自将他带去文庙问责,至多就是一言不发,爱咋咋的。 今儿不需要阿良与谁道歉,老秀才好像有些闲着没事反而不适应,叹了口气,然后疑惑道:“怎么这么迟才来,你不是早就回了浩然?在流霞洲那边逛荡个啥?” 阿良指了指头顶,无奈道:“好歹长出些头发,不然我敢去哪里,只会让姑娘们瞧着心疼怜惜。这不是先到了流霞洲,就想着去找葱蒨姐姐叙叙旧嘛,不曾想她不在家里,听说去了雨龙宗旧址那边,好些年没回家了。我就让葱蒨姐姐的弟子,帮忙飞剑传信一封,很快就回信一封,言简意赅,就俩字,等着!老秀才你听听,是不是十分的情真意切?” 老秀才一跺脚,帮着阿良扼腕痛惜道:“那你倒是等着啊。” 阿良嘿嘿笑道:“等嘛等,我怕一个见面,小别胜新婚的,葱蒨姐姐就要把持不住。” 老秀才跟着嘿嘿笑着。 阿良突然沉默起来,看着这个从来个子不高的枯瘦老人。 老秀才如今是哪里都去不得了。 比起当年自囚功德林,是不一样的。 两人一起走向那文庙前边的台阶,一起坐下。 阿良说了些来时路上的趣闻事迹,说在流霞洲一处,那某个酒楼饭馆里边,他学老秀才当年,吃饭喝酒不给钱,打欠条又不成,就怒喝一声拿笔来。要留下一幅墨宝,帮着题写匾额。笔墨伺候后,他写下的那几个字,写得那叫一个精神气十足,比城头刻字都要用心了,只是掌柜的不识货,连饭钱酒菜,再加上纸钱,一并讨要了,只好先欠着了。 还说在一处彩裙飘飘、绣鞋多多的仙家渡口,好巧不巧,刚好听见了一堆人在聊自己,说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尤其是两个小姑娘,她们的漂亮眼眸里,好像写满了阿良与哥哥两个说法,教人喝了美酒一般醉醺醺,而他这个人,老秀才你是最清楚不过了,最容不得别人这么乱夸自己,就正了正衣襟,端着空酒碗凑过去,与他们来了句实诚话,说那十四境剑修,真没什么了不起的,意思不大…… 结果给赞了句秃子,还说他娘的怎么不干脆说道老二不是真无敌? 既然话都给对方说了,他就只好在那边坐了会儿,听那些酒客又闲聊了几句,双方相谈甚欢,他忙着称兄道弟,小蹭了些佐酒菜,最后实在受不了那些姑娘们的爱慕视线,担心又招惹什么不必要的情债,这才放下酒碗后,离开酒肆,一个极有讲究的停步,抬头看一眼夕阳,这才再一个更有学问的冷不丁大踏步,独自走在那街上,只能留下一个令女子见之心碎的落寞背影,以及……那一笔不小心给忘记了的酒债? 老秀才轻轻拍打身边汉子的膝盖,赞叹道:“可以可以,风采依旧,这都没给人打折。” 阿良哈哈大笑。 头发不多的邋遢汉子,与老秀才说了很多游历趣事。 说他去了一趟天上,见了在那边辛辛苦苦合道星河的于老儿,不聊那什么十四境,免得岁数大一把、修行资质却一般般的于老儿伤心伤肺。 只说他一直嫉妒自己身边的所有朋友,为什么他们就有这么一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朋友,而我阿良就没有?那于老儿听过之后,半天没说话,大概那就叫愧疚难当和自惭形秽吧。 只不过于老儿最后倒是说了句话,挺像个读书人。 说能让一个老人心心念念的,是故乡是家乡,更是曾经的童年,少年。 阿良唯独没说自己在那流霞洲最后一个停步处。 那是一处荒郊野岭的乱葬岗,别说天地灵气了,就是煞气都无半点了,汉子盘腿而坐,双手握拳,轻轻抵住膝盖,也没说话,也不喝酒,只是一个人枯坐打盹到天明时分,旭日东升,天地明亮,才睁开眼睛,好像又是新的一天。 不管阿良说了什么。 老秀才坐在一旁,听得仔细,好像从来是这样,只要是别人在说话,不管讲得有理无理,大事小事,有趣无趣,老人都是这样的,神色认真,耐心极好,等旁人说完了,老秀才再说自己的话。 可能只有这样的老人,才能教出那样的弟子吧,首徒崔瀺,左右,齐静春,君倩,关门弟子陈平安。 阿良轻声问道:“左右那呆子,还没从天外回来?” 老秀才嗯了一声。 在那拳脚与剑都可以随意的天外。 悬空对峙的两人四周,光亮点点,皆是遥远星辰。 一个手里拎着她自己半截手腕的羊角辫小姑娘,一边摆弄对齐伤口,一边与那人瞪眼道:“够了没?!非要拦着我去蛮荒天下?!信不信惹毛了我,就一头撞入南婆娑洲或是桐叶洲,让你那个可怜兮兮的先生彻底玩完?!” 一袭青衫,面无表情,单手持剑,一身剑气再无拘束,“求你去。” 好不容易暂时马虎缝借了那一截纤细手腕,萧愻晃了晃胳膊,灿烂笑道:“那就不去找你先生的麻烦了,我换个地儿,去那宝瓶洲落魄山,拜会一下咱们那位隐官大人?!” 左右一剑递出。 蛮荒天下一处渡口,那位与醇儒陈淳安一同守住南婆娑洲的墨家钜子,单独在此处,一人建城,一人守城,两不耽误。 一个魁梧男子,身边带着个小精怪,从海上归墟来到蛮荒天下,再游历至此,一路上都刻意绕过山头势力,只看山水。 刘十六仰头望向那座“自行生长”的奇异城池。 一旁那个自封旋风大王的小精怪,孩童模样,背着个大大的包裹,倒不是身边这个师父如何要求,里边全部都是小精怪舍不得丢的家当,这会儿战战兢兢站在那座渡口边缘,小声道:“师父,书上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看样子咱们得绕路了。” 小精怪忍不住抱怨道:“走走走,师父,啥时候是个头啊?” 刘十六笑道:“本来是想带你来见一见你的小师叔,这会儿不成了,看来还要多走好些路。” 小精怪哀叹一声,“烦烦烦。能够早些见着小师叔就好了。” 刘十六笑着点头,“过了剑气长城,到时候师父找条渡船,就能轻松些。” 小精怪说道:“师父,我可没有神仙钱!” 刘十六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跟你小师叔一个德行,大事不含糊,就是小事上,扣扣搜搜的。” 小精怪突然有些忐忑,小声道:“师父,我就是个小精怪,小师叔是剑气长城的大隐官,会不会嫌弃我啊?” 刘十六笑道:“不会。他是你的小师叔嘛。” 小精怪犹豫了一下,“大师伯呢?齐师伯呢?我真的都瞧不见了啊?” 刘十六嗯了一声,“没办法的事情。”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七十五章 会一会十四境 看着使劲傻乐呵的小米粒,裴钱有些无奈,亏得是你这位落魄山右护法,不然别说是换成陈灵均,就算是曹晴朗这样得意学生,明儿都要糟糕。 周米粒告辞一声,飞奔离去,去了趟自己屋子,她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大袋瓜子,一小袋溪鱼干。 陈平安站在窗口那边,看了眼天色,然后捻出一张挑灯符,缓缓燃烧,与先前两张符箓并无异样。再双指掐剑诀,默念一个起字,一条金色剑气如蛟龙游曳,最终首尾衔接,在屋内画出一个金色大圆,打造出一座金色雷池的术法禁地,符阵气象,几近于一座小天地。 相较于裴钱先前在大街上以铁棍的依葫芦画瓢,陈平安的阵法施展,显然要更加圆转如意,契合道意。 裴钱脑子里立即蹦出个说法,天道幽玄。 在竹楼学拳那会儿,教拳的老人,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你裴钱资质太差,连你师父都不如,一点意思都没有。 哪怕是等到裴钱成了那个名动天下的郑钱,回到落魄山,有次与老厨子切磋拳法,朱敛收拳后,恰好也说了一句差不多的言语,比起山主,你始终差了一点意思。 宁姚磕着瓜子,问道:“这是剑阵?” 显然宁姚也觉得这门与阵法融合的剑术,很不简单。 陈平安点头道:“跟人学来的,只不过加了点自己的剑法和拳意。” 这道一直没有名称的阵法,最早来源于学生崔东山,后者喜欢以一把剑仙遗物飞剑金穗,画圆隔绝天地,十分玄妙。后来在落魄山,陈平安又拉上了刘景龙,再加上崔东山,陈平安取出一部抄录于避暑行宫的秘录,与倒悬山那座雷池有些渊源,只是文字记载,要更加“老祖宗”些,涉及雷部一府两院三司之一的斗枢院洗剑池,陈平安就让两人翻阅档案,最后刘景龙和崔东山一起合力,完善了这道阵法。不过陈平安如今施展起来,还是习惯顺手增添几分自身拳意,以及阿良传授的剑气十八停。 身在渡船,终究寄人篱下,不宜多说飞升城和落魄山事项。 先前李十郎的掌观山河,被陈平安一语道破天机,双方便打开天窗说亮话,既是这位条目城城主的窥探客栈,其实何尝不是一种提醒。 意味着在这条目城内,尤其是在这夜航船上,只要这座天地的老天爷有心,就没有什么是不可知的学问。 当下一行人已经身在阵法内,陈平安就望向裴钱,裴钱立即会意,报了个数字。 在陈平安“举形飞升”离开条目城之前,陈平安就以心声,与裴钱打了个哑谜一般,说了书页二字。 从陈平安离开客栈去找宁姚那一刻起,裴钱就已经在分心计数,只等师父询问,才给出那个数字。 宁姚有些疑惑。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怕被算计,被蒙在鼓里都浑然不觉,一个不小心,就要耽搁北俱芦洲之行太多。”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一抖手腕,从人身小天地当中的飞剑笼中雀,竟然又取出了一张燃烧大半的挑灯符,这就与青牛道士和虬髯客一样,算是在渡船上别有洞天了,点灯一盏,小天地内,与窗口悬停的那张挑灯符,差异不小,终于被陈平安勘验出一个隐藏颇深的真相,嗤笑道:“渡船这边,果然有人在暗中掌控光阴长河的流逝速度,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就来个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肯定不是条目城的李十郎,极有可能是那位船主了。” 崔东山的袖里乾坤,能够让置身牢笼中的修道之人,度日如年,那么自然也可以让局中人,领教一下什么叫真正的白驹过隙。 裴钱听得有些头皮发麻。 试想夜航船上的十天半个月,优哉游哉逛荡十二城,可若是等到离开渡船,才惊觉浩然天下却已经过去数月、甚至干脆是长达数年之久? 陈平安走向窗台,朗声道:“劳烦李十郎与船主说一声,夜航船如今是靠拢一处归墟入口,还是打算直接去往蛮荒天下,都无所谓,唯独更改光阴长河一事,既然已经被我察觉,是不是就可以免了?” 先前大街上和客栈内,陈平安分别点燃的两张挑灯符,就是帮着渡船这边,误以为他陈平安有了个自以为是。 自以为道法够高、术法足够一洲无敌手的,成了别家宗门的中兴老祖,自以为算计深远、机缘尽是囊中物的,靠着一盏祖师堂长命灯,才侥幸重新登山走了修行路。 陈平安站在窗口片刻后,转头望向宁姚。 宁姚摇头道:“要么是那位船主没有留神这边,要么是对方道法够高,我察觉不到蛛丝马迹。” 陈平安点点头,坐回位置,轻声问道:“这趟出门,能在浩然天下待多久?” 宁姚从堆积成山的瓜子里边,用手指拨出三颗。 陈平安一拍桌子震天响,骂骂咧咧,愤懑不已,“只有三个月?!文庙那边如今管事的,是失心疯了,还是脑子进水了?你别管,谁敢来催你,我骂回去!” 宁姚轻轻摇头。 陈平安震惊道:“只有三天?!” 宁姚默不作声。 陈平安皱紧眉头,揉了揉下巴,眯起眼,心思急转,仔细思量起来。 周米粒赶紧再拨了一大堆瓜子给山主夫人,多磕些。 刹那之间,宁姚长剑离匣,她一手持剑,突兀一斩屋内虚空处,宁姚瞬间就已经仗剑远游而去。 根本不用宁姚言语,宁姚与陈平安也一直未有任何心声交流,可双方根本无需眼神交汇,陈平安就已经跟随宁姚身形一闪而逝。 双方来到一处山巅,正是先前邵宝卷觐见船主时的站立处。 只是再不见那中年文士和瞌睡僧人,此刻山巅已经空无一人,但是留下了一张蒲团。 陈平安伸手绕后,轻轻抵住背后剑鞘,已经出鞘寸余的夜游自行归鞘,环顾四周,赞叹道:“壶中洞天,大好河山,手笔是真不小,主人如此待客,让人还礼都难。” 陈平安蹲下身,仔细打量起那张蒲团,好像是船主故意留下的,作为解谜的奖励。 宁姚双手拄一把仙剑“天真”,俯瞰一处云海中的金色宫阙,说道:“只凭你我,还是很难抓到这个船主。” “做客有做客的讲究,玩命有玩命的打法。” 陈平安留下那张蒲团,起身与宁姚笑道:“回吧。” 宁姚递出一剑。 条目城客栈那边,宁姚和陈平安联袂返回。 裴钱已经坐在了周米粒身边的长凳上,小米粒就一直保持先前那个嗑瓜子一半的姿势,当个木头人,等到好人山主跟山主夫人返回,小米粒这才继续嗑瓜子如飞,陈平安笑道:“没事,刚才逛了个有趣的地方,差点就能见着一位张夫子。接下来咱们聊天,可以随意些。” 陈平安一口气取出四壶酒,两壶桂花酿,一壶家乡的糯米酒酿,再取出四只酒碗,在桌上一一摆好,都是当年剑气长城自家酒铺的家伙什,将那壶糯米酒酿递给裴钱,说今天你和小米粒都可以喝点,别喝多就是了,给自己和宁姚都倒了一碗桂花酿,试探性问道:“不会真的只有三天吧?” “是三年。不过我不会停留太久。” 宁姚说道:“我来这边之前,先剑斩了一尊远古余孽,‘独目者’,好像是曾经的十二高位神灵之一,在文庙那边赚了一笔功德。能够斩杀独目者,与我打破瓶颈跻身飞升境也有关系,不只一境之差,剑术有高低差异,而是天时地利不全部在对方那边了,所以比起第一次问剑,要轻松很多。” 破境,飞升。两场问剑,天时地利,独目者,高位神灵。 说这些的时候,宁姚语气平和,脸色如常。不是她刻意将惊世骇俗说得云淡风轻,而是对宁姚而言,所有已经过去的麻烦,就都没什么好多说的。 宁姚今天却多说了一句,“如果有你在,会更轻松些。” 只是宁姚没说,是飞升城有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在,是飞升城更轻松些,还是她身边有陈平安在,她就会更轻松些。可能都是,可能都一样。 宁姚没什么好难为情的,因为这是实话。 甚至整个飞升城都不会否认这个事实,尤其是隐官一脉的剑修,和刑官里边的武夫一脉,再加上泉府一脉的年轻剑修,都尤其怀念那个留下太多有趣事迹、无数个大小故事的年轻隐官。哪怕是因为各色理由,那 些对酒铺二掌柜、半个外乡人毫无好感的剑修,扎堆喝酒那会儿,每每聊起此人,无论是一句“远看是阿良,近看是隐官”,还是“一拳就倒二掌柜”,亦或是花里花俏上了战场,都是谈资,都是极好的佐酒菜。 比如就连被陈平安带回浩然天下的九个剑仙胚子里边,都会有不喜欢年轻隐官的孩子,而且还不止一个。但是谁都不否认,对敌之时,己方阵营,身边有无一个隐官收剑时,帮着出谋划策,查漏补缺,出剑时也能身陷险境,舍生忘死,两者的差别,确实不小。 陈平安闻言有些愧疚,举起酒碗,抿了口酒,拿起自家落魄山的一条溪鱼干当佐酒菜。 宁姚说道:“在那座遍地机缘的新天下,如果谁能斩杀远古神灵,哪怕不是十二高位,只要再运气好点,就可以获得一门神通。道士山青,桐叶洲女冠黄庭,流霞洲蜀中暑,根据飞升城的谍报显示,都有了各自的机缘。” 宁姚的言下之意,当然是你陈平安如果也在第五座天下,哪怕不管什么飞升城什么隐官一脉,肯定每天都会很忙,会是一个天字号的包袱斋。 陈平安便说了太平山遗址一事,希望黄庭不用太担心,只要返回浩然天下,就可以立即重建宗门。 宁姚点头说道:“等我回了,就去与那女冠说一声。” 发现陈平安直愣愣看着自己,宁姚问道:“需要我额外捎话?你着不着急?”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没有!” 宁姚喝了口酒。 小米粒觉得自己总算能够说上话了,转头小声问道:“裴钱裴钱,是不是你说的那个教你背剑术和拖刀术的女冠姐姐,还说她长得贼好看,看人眼光贼一般?!” 桌上师徒两个,都头大了。 裴钱脸色尴尬道:“我有说过吗?” 周米粒看了眼裴钱,再看了眼好人山主和山主夫人,犹豫了一下,说道:“没有的吧?”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说错话了,赶紧喝了一大口糯米酒酿,笑哈哈道:“我酒量不好,说醉话哩。” 宁姚笑了起来,看来是需要跟小米粒多聊聊了。 要说落魄山上的长辈缘,除了暖树姐姐,周米粒自认第三,没谁敢称第二。 陈平安的两位师兄,左右,君倩,当年在落魄山上,虽说逗留时日都不长,但无一例外,相对而言,都与小米粒聊得最多。他们确实都比较喜欢跟周米粒聊天,因为这个哑巴湖小水怪,最童言无忌。大管家朱敛太滴水不漏,山君魏檗太拘谨,暖树每天太忙碌,陈灵均会躲着他们,只有这个喜欢巡山的小米粒,既喜欢问东问西,也会有问必答。 陈平安立即岔开话题,之后闲聊,裴钱才得知一事,师父竟然早就仰慕条目城的李十郎。 裴钱就有些古怪。好像很难想象,师父也会如此仰慕别人。 周米粒挠挠脸。 是挺尴尬的, 不比当年斗诗落败给人赶出去差了。 陈平安倒是没觉得这位李十郎,见着了书本之外的真人“活神仙”,如何教人失望,就与裴钱笑道:“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在桐叶洲赶夜路那会儿,我教你那些用来壮胆的顺口溜?” 陈平安抿了口酒,双指并拢轻轻敲击桌面,微笑道:“门对户,陌对街。昼永对更长,故国对他乡。地上清暑殿,天上广寒宫。掌握灵符五岳箓,腰悬宝剑七星纹。” 裴钱咧嘴一笑,“烹早韭,剪春芹,槐对柳,桧对楷。黄犬对青鸾,水泊对山崖。山下双垂白玉箸,仙家九转紫金丹。” 陈平安点点头,“其实这些都是我按照李十郎编撰的对韵,挑挑选选,裁剪出来再教你的。师父第一次出门远游的时候,自己就经常背这个。” 这些美好的文字内容,曾经伴随草鞋少年一起走过千山万水。曾经每当思乡的时候,就会让少年想起家乡的街巷,小镇的槐树,山中的楷树,每当饥肠辘辘的时候,就会想起韭菜炒蛋、芹菜香干的香味。会让一个懵懂少年,忍不住去想那云弁使雪衣娘,白玉箸紫金丹,到底是些什么。 “他在书上说穷人行乐之方,无甚秘诀,只有‘退一步’法。我当时读到这里,就觉得这个前辈,说得真对,好像就是这样的。很多人事,绕不过,就是死活绕不去,还能怎的,真不能怎的。” 陈平安笑道:“但是没有想到,李十郎在书上后边又举了个例子,大抵是说那溽暑时节,帐内多蚊,羁旅之人借宿邮亭,不堪其扰,然后亭长就说了一番言语,李十郎想要借此所说之理,就是个‘不必远引他人为退步’,因为道理很简单,‘即此一身,谁无过来之逆境?’故而以昔较今,不知其苦,但觉其乐。所以我每次练拳走桩过后,或是遇到了些事情,熬过了难关,就愈发觉得李十郎的这番话,似乎已经把某个道理,给说得一干二净毫无余地了,但他偏偏自己说自己‘劝惩之意,决不明言’,怪不怪?” 裴钱瞪大眼睛,“师父说与己为敌,不用着急跟谁比,要今日我胜过昨日我,明日我胜过今日我,就是从这里边来的道理?” 陈平安笑着点头,“可不是,不然你以为师父的道理,都是天上掉下来再给我接住的啊?” 陈平安举起酒碗,转头望向窗外,然后猛然间一口饮尽,算是遥遥敬了一碗酒,与那李十郎由衷致谢一番。 条目城一处层园内,白发老书生与李十郎并肩而立,看着池塘内的水纹涟漪,笑道:“这个马屁,这份心意,你接还是不接?” 李十郎冷哼一声,道:“小子佩服我又如何,世上仰慕我李十郎才情学识的人,何止千千万。这小子油滑无比,莫不是把我当那一棍一枣的蠢人了。我敢笃定,那小子十分清楚,你我此刻就在旁听,因为他已经知晓了直呼李十郎名字,我这边就可以心生感应。” 老书生啧啧不已。 李十郎随即神色舒展,抚须而笑,“只不过这番肺腑之言,临时抱不来佛脚。诚心与否,一眼可见。” 老书生点头附和道:“到底是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可是连船主都敢算计,也真能被他算计了,能让这么个精明后生都要心生仰慕,十郎算是大大长脸一次了。” 李十郎点点头,说道:“那青牛道士,便只会吃瓜。” 在那夜航船下四城之一的容貌城,中年文士隐匿身形,来到一处宴席上,满座红弦翠袖,烛影参差,望者疑为神仙中人。有女子正在抚琴,主位上是那位主动让出城主职务给邵宝卷的英俊男子,绰号美周郎。 中年文士又跨出一步,悄无声息来到别处,与一位身形模糊的男子笑问道:“你与陈平安曾经算是剑气长城的同僚吧,为何让邵宝卷对他出手?是你与上任刑官的文海周密,早就有过什么约定,属于不得已为之?” 那个连船主都看不清面容的男子,原来正是剑气长城牢狱中的那位刑官,在那边收了个少年剑修作为嫡传弟子,名叫杜山阴。 而这位在避暑行宫档案上都籍籍无名的奇怪剑仙,是那牢狱小天地内,唯一的出手,就是剑斩飞升境化外天魔吴霜降。 此人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就一直做客夜航船,男子此刻与那船主张夫子淡然道:“只是一笔买卖,有个婆娘,想要从宝瓶洲脱身离去。” 中年文士笑道:“奇了怪哉,陈平安人都在这渡船上了,不正是她脱身的最佳时机吗?退一步说,陈平安难道去了北俱芦洲,还能直接决定正阳山那边的形势变化?” 男子说道:“田婉只是算了一卦,好像必须如此,才能九死一生。” 中年文士疑惑道:“是那头藏在灯芯中的化外天魔?” 他自顾自摇头道:“就算有那头化外天魔,依旧不至于,在这里,化外天魔哪怕是飞升境了,依旧比较不济事。” 男子挥挥手,下了逐客令。 中年文士只是站在原地,陷入沉思。 条目城内。 宁姚取出一盏油灯,轻轻捻动灯芯,打开一道山水禁制。 当年剑气长城飞升离开之前,陈平安将这盏油灯交给了缝衣人捻芯,一起带去了第五座天下。 如今宁姚已是飞升境剑修,那么它的存在,就可有可无了。 屋内蹦出个白发童子,盘腿而坐,悬空而停,大额头,珥青蛇,悬双剑,穿法袍,一双眼眸莹莹然,估计在小天地里边,正无聊,这会儿被迫现身后,还 啃着手指头。 一头飞升境化外天魔,化名吴霜降。在剑气长城的牢狱里边,有事没事就让老聋儿喊他爷爷,老聋儿也从不含糊,说喊就喊。 只不过它的青蛇、双剑和法袍,都早已经跟陈平安做了买卖,当下都是些可怜兮兮、念旧使然的障眼法了,如今是个不折不扣的穷光蛋。 等它瞧见了一袭青衫的陈平安后,白发童子满脸的不敢置信,挨了雷劈,眼神呆滞,恍若隔世,泫然欲泣,随后那脸色,一份好似伤着了心肺的委屈,就像一滴浓墨,滴入清水,瞬间晕染开来,一屁股摔地上,手脚乱动,嚎啕大哭起来,最后使劲捶胸,好像伤心得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是坐在地上哀嚎。 陈平安嗑着瓜子,斜眼道:“打住。” 麻溜儿站起身,白发童子开始扯开嗓子,满脸涨红,围绕着一张桌子开始大踏步,振臂高呼,“隐官老祖,玉树临风,衣锦还乡,功高盖世,天下无敌,拳高绝顶十一境,剑术更高十五境……” 裴钱嗑着瓜子,看着这个比较古怪的存在,就是说话有些不着调,连她都有些听不下去。比起郭竹酒,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周米粒则误以为是这个矮冬瓜是景清附体了。 陈平安说道:“差不多就行了。” 白发童子先与宁姚谄媚言语,“宁姐姐果然信守承诺,不愧是此后万年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一人!” 宁姚没理睬。 然后白发童子跑到陈平安身边,小心翼翼问道:“隐官老祖?那笔买卖怎么算?” 陈平安说道:“你已经是自由身了。” 陈平安返回浩然天下之后,与崔东山询问过“吴霜降”,才知道真正的吴霜降,竟然能够跻身青冥天下的十人之列。而白发童子,果然如自己所料,正是吴霜降的心魔所在,甚至还是他的山上道侣。 她的真名,天然。在岁除宫山水谱牒上就是这么个名字,好像就没有姓氏。 只不过陈平安觉得当这化外天魔是那吴霜降,就挺好的。 当年与鹳雀客栈那个深藏不露的年轻掌柜,就因为这头化外天魔的“归属”,原本关系极好的双方,最后还闹得有些不愉快。 白发童子叹了口气,怔怔无言,千辛万苦,得偿所愿,反而有些茫然。 它蓦然双手叉腰道:“那俩谁,那丸子头,还有那矮冬瓜,干嘛的,竟敢与我家隐官老祖坐在一张桌上?!我借你们胆了吗?啊?听不懂人话不是?赶紧给我坐地上去!” 裴钱呵呵一笑。 周米粒挠挠头,半点不怕就是了。 下一刻,这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蓦然现出一尊虚无缥缈的法相,瞬间撑起了条目城天地,微微屈膝低头,将一地山河尽收眼帘过后,双袖一旋,星光点点,散落天地间,它又转瞬间就收起法相和星光,身形缩小回原形。除了陈平安和宁姚,还有一双眼眸熠熠光彩的裴钱之外,连那巡城骑队都未能察觉到这份气机涟漪,甚至连巍峨法相都未能瞧见半点。唯有李十郎和老书生才抬起头,发现了不同寻常处。 由此可见,吴霜降的术法神通之高。难怪崔东山会说这位岁除宫宫主,即将成为青冥天下最新的十四境大修士。 白发童子大摇大摆坐在了陈平安对面的空长凳,双手搁在桌上,刚要站起身,突然低下头,见那黑衣小姑娘也没能踩着地面,就那就无所谓了,继续坐着,给自己拨了些瓜子在眼前,自顾自磕起了瓜子,这才压低嗓音道:“隐官老祖,啥地儿,挺悬乎啊,再往外瞧,就是乌漆嘛黑的光景了,这儿的东道主,至少飞升境起步。难不成这里就是咱自家的山头?娘咧,真是家大业大啊!那咱们真是发了啊!” 陈平安说道:“我们在一条渡船上。” 白发童子愣了愣,身体前倾,都顾不得嗑瓜子了,伸手挡在嘴边,怂恿道:“隐官老祖,那咱们啥时候动手?这要是都不干他一票,有失风采跌份儿!现在月黑风高的,正适合出手,有你有宁姐姐,再加上我在旁摇旗呐喊,负责压阵,啥渡船不渡船的,明儿起就是咱们的家底了。” 陈平安微笑道:“那你先去探探路?” 它叹了口气,继续嗑瓜子,只当自己啥也没讲。 它发现桌上摆了些破烂,磕瓜子没啥意思,百无聊赖,就站在长凳上,开始捣鼓起那些虚相物件,一小捆干枯梅枝,一只造型素雅的水仙小瓷盆,一件铁铸花器,一块落款“叔夜”的乌木镇纸。 它突然有些伤感,缓缓抬起头,望向对面那个正在喝酒的家伙,揉了揉眼角,满脸辛酸道:“怎的隐官老祖都回了家乡,反而还混得愈发落魄寒酸了呢?” 陈平安 它突然小心翼翼问道:“倒悬山那边,有没有人找过你?” 陈平安没有藏掖,点头道:“找过我,拒绝了。” 它站在长凳上,笑问道:“当时是当时,现在呢?” 当时陈平安在剑气长城自身难保,能不能返回家乡都两说,拒绝就拒绝了。如今回了浩然天下,又会如何? 陈平安笑道:“答应过你。所以八十年内,就算吴霜降来了,只要有我在,你都是自由身。” 一个趴在柜台那边打盹的年轻伙计,突然抬起头,然后打了个哈欠,单手托腮,微笑道:“年轻人口气这么大,会不会撑死自己啊?” 白发童子瞬间脸色惨白。 陈平安说道:“让吴宫主苦等了。” 年轻伙计笑问道:“现在怎么说?是收回不知天高地厚的豪言壮语呢,在我这边赚取一笔不小的香火情?还是拦我一拦?” 陈平安捻出一张符箓,笑道:“既然吴宫主精通算卦,都算得准我会来这夜航船,早早就守株待兔了,小心起见,不如再破例一次,暂时恢复修为巅峰,以十四境大修士再给自己算一卦,不然小心阴沟里翻船,来浩然容易,回青冥天下就难了。至于吴宫主的这个破例,肯定会坏了与文庙那边订立的跌境远游这么个规矩,不过我可以用功德在文庙那边,替吴宫主抹平。” 中年文士那边,有些神色无奈,吴霜降莅临夜航船,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那位刑官说道:“是好事,除了对谁都是个意外的宁姚不说,陈平安如果真有早有预备的杀手锏,只要跟吴霜降对上,就该水落石出了。” 中年文士啧啧称奇道:“不管有无后手,敢这么跟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叫板,也确实无愧那个隐官称号了。” 他随即有些感叹,“既想要见识一下久违的十四境修士手段,又不愿意惹来文庙那边的视线,着实有些为难。” 他转头望向那个男子,打趣道:“就凭邵宝卷的这份运道,他就理当与你和田婉一样,在那边占据一席之地。” 关于虬髯客那边的荆弓得失一事,陈平安失去了一份道门气数。 男子点头道:“可以考虑。” 客栈“年轻伙计”站起身,显而易见,这位已经跻身十四境的岁除宫宫主,是不算那一卦了。 陈平安袖中微动,捻出一张符箓,没什么玄妙,就只是以符箓手段“搬山”至纸上,绘制了一座无甚出奇的寻常山头而已。 陈平安微笑道:“吴宫主,真要试试看?” 悄然赶赴浩然天下、又悄然登船的岁除宫吴霜降,只是嗤笑一声。 陈平安瞬间祭出一把本命飞剑,再让裴钱和白发童子一起护住小米粒。 笼中雀。 陈平安和宁姚并肩而立,小天地除了少去了裴钱三人,仿佛依旧如常。 下一刻,整座条目城,都无任何一位活神仙,只有皆背剑的陈平安和宁姚。 一把笼中雀,小天地之内,所有街道、建筑都化作飞剑。 吴霜降双手负后,率先走出街道,犹有闲情逸致打量起那把飞剑的本命神通,率先走到了空无一人的寂静大街。 陈平安袖中符箓,灵光一现,瞬间消散。 吴霜降微微皱眉。 陈平安一伸手,夜游出鞘,被握在手中,眯眼道:“那就会一会十四境?” 宁姚笑了笑。 一位白衣少年蓦然现身,以拳击掌,“好嘞,先生!” 一位青衫长褂穿布鞋的修长男子,抬起手,指间飞旋有一截柳叶,与那吴霜降嬉笑道:“十四境啊,吓死爹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七十六章 落魄山待客之道 一把笼中雀,在夜航船条目城内好似自立门户,除了人数悬殊的敌对双方,天地间再无多余的外人。 青冥天下,岁除宫宫主吴霜降,数座天下,最新一位十四境练气士。 陈平安,玉璞境剑修,十境武夫。 宁姚,第五座天下第一位飞升境剑修。 崔东山,仙人境练气士。古蜀蛟龙之身。 姜尚真,仙人境剑修。从飞升境跌境。 吴霜降站在大街上,一手负后,一手搓捻鬓角发丝,笑意恬淡,眼角余光打量着那个白衣少年,眼神玩味。 可怜崔瀺,可怜绣虎。 陈平安突然伸手抓住宁姚的手臂,一闪而逝,身形消散,不知所踪,身为一把笼中雀的主人,竟是主动离开了这座小天地。 吴霜降瞥了眼客栈门口那边,捻动鬓角发丝的手指动作微停,既无一字言语,也无半点灵气涟漪。 姜尚真那一截柳叶,便是一个心意所至,飞剑所向,在陈平安和吴霜降之间的虚空处,一斩而下,划出一道苍翠欲滴的剑光弧线,直接斩断了吴霜降毫无征兆的一记道法,道法被斩破之后,竟是一张飘落在地的雪白符纸,好似稚子折纸,折叠为一条纤细蛇状,当下如两截无头白蛇在地蜿蜒,显而易见,那符箓蛇头竟然跟随陈平安一起离开了笼中雀,绝不让陈平安走得毫无痕迹。 吴霜降微微起念,地上那条雪白符纸折成的白蛇就此消散。 符箓材质,只是岁除宫一种自制的雪花信笺。在青冥天下的山上道侣间,最宜用作寄托相思之情的信纸。 这就是十四境大修士术法神通,可以随手化腐朽为神奇。 在吴霜降心神视野中,小天地之外,某处一盏灯火,极为明亮,不过很快那粒灯火就像是被蒙上了层层灯笼罩子,逐渐模糊起来,一个转瞬间,就变得昏暗一片,再无半点蛛丝马迹。 吴霜降笑了笑,定然不是那宁姚飞剑所斩,这道符箓无甚高明处,唯一妙处,在于符纸可斩可碎,唯独不可化为一个“无”,除非是有人能够将那道符箓炼化为己物,所以他以防万一,又在雪花信笺上临时起意画符,很简单,其实就是两个名字,陈平安,宁姚。所以这就成了一道失传已久的姻缘符。 应该是那个年轻隐官用上了一道旁门神通?倒是好手段,应对得当。不是什么袖里乾坤的手段,以那陈平安的玉璞境修为,如此冒失,只会自寻麻烦。 姜尚真收起飞剑,用手指轻轻擦拭柳叶,抹去些许雪白碎屑,哀叹一声,满脸戚戚然道:“吴老神仙,果真好算计,一下子就让晚辈泄露底细了,这可如何是好?不如大家坐下来好好聊。” 跌境后,姜尚真的本命飞剑,从一片完整柳叶折损为一截柳叶。按照常理,世人都以为“姜老宗主”的战力大跌。 那张雪白符纸先前好似砥砺剑锋的磨石,虽说被刀切豆腐一般就割破为两段,可吴霜降凭此,依旧瞬间勘验出来了飞剑的凌厉程度。 “不愧是姜尚真,不但天赋异禀,关键是行事够狠,是个天生的合道胚子,能够四处闯祸,活到今天,不是没有理由的。” 吴霜降笑了笑,十分善解人意,缓缓道:“其实不用刻意拖延,我好不容易来一趟浩然天下,就没着急离开,你们大可以随便折腾,好领教一下浩然天下年轻人中最出彩的几个人。” 宁姚,陈平安,半个绣虎的白衣少年,桐叶洲姜尚真。 对于吴霜降而言,哪怕是岁数最大的姜尚真,还是晚辈,依旧是那风华正茂的年轻人。 姜尚真的跌境,跌得极其凶险且巧妙,简单来说,就是用跌境来砥砺那一片柳叶。 一截柳叶的飞剑模样是真,但是锋锐程度,依旧远远超过姜尚真在仙人境时的一片柳叶。代价就是姜尚真的修士体魄,相较以往,受损极多,变得相对孱弱。所以姜尚真如今才会变得双鬓霜白,模样瞧着像是上了岁数。 也就是说,姜尚真跌境是真,千真万确,但是那把本命飞剑的品秩,却近乎等于留在了飞升境,只不过姜尚真这家伙太过城府,一直以跌境作为最佳障眼法,借机蒙蔽世人。 姜尚真还真就不客气了,手腕一翻,变出一壶酒,满脸诚挚道:“那咱哥俩相逢投缘,先来一壶?” 等到“闲话聊完”,那就不是什么切磋道法的分胜负了。 而是要直接与吴霜降分生死! 你吴霜降只要敢一味托大,那就最好不过了。 但是没有谁会小觑吴霜降,毕竟是一个能够与老道长孙怀中相互“教做人”的修士。 崔东山站在一处铺子屋脊上,手中蓦然多出一根行山杖,双手挥动成圈,涟漪阵阵,荡漾起层层光晕,层层叠叠,如一幅金色的白描画卷,一轮袖珍白日当空而悬,崔东山嬉笑道:“吴大宫主,幸会幸会。” 再伸手一抓,将那光芒四射的袖珍白日抓在手中,手腕摇晃,如手掌圆球滚走,滴溜溜旋转不定, 照耀四方。 白衣少年的五根手指微动,圆球四周,浮现出二十八个文字,如星辰列阵,天地四象九野、二十八宿阵图,先后在其中随之显化而生。 吴霜降并无半点杀气腾腾,无视白衣少年抖搂了一手掌心造化神通,反而与那崔东山好似叙旧一般,微笑点头道:“惜不能见绣虎,不过能够见着半个,也算不虚此行了。崔先生当下这副皮囊,品秩不俗。陆沉所言不虚,老秀才收徒弟,确实是一把好手,让旁人羡慕不来。” 言语之时,吴霜降双指并拢,轻轻一扯,将客栈年轻伙计这个被他鸠占鹊巢的身躯,就那么给一拽而出,宛若纸片,被他折叠而起,随手收入袖中。 岁除宫吴霜降,以真身示人。 这位青冥天下十人之列的常客,只是中年男子的相貌,并不出奇,但是一身气象凝聚,大道显化而生,出现了一尊等人高的缥缈法相,赤天衣,紫结巾,白云履,立在云雾中。 法相眉心处一枚枣红印,如开天眼,双臂缠绕彩带,萦绕飘荡,法相身后又有一圈凝为实质的宝相光晕。 姜尚真站在街道尽头,揉了揉下巴,知道吴霜降这份大道气象,就是所谓的天相了。契合大道,天人合一,是为十四境。 唯一也是最大的麻烦,就在于不清楚吴霜降的十四境合道所在。 于是姜尚真笑问道:“敢问吴大宫主是怎么个合道?恳请说来听听,不用担心会吓破晚辈的胆子。” 这句话一问出口,连姜尚真都有些佩服自己的实诚厚道了,果然是近朱者赤,与山主相处久了,就会耳濡目染,以诚待人得那叫一个水到渠成。 吴霜降微笑道:“人和。” 姜尚真苦笑不已,一遍遍念叨着如何是好,崔东山神色凝重,小鸡啄米,与周首席遥相呼应。 合道人和的十四境,都很棘手,棘手得不能再棘手了。 尤其是外人只知合道人和、偏又不知合道何物的十四境,那就是最棘手不过的存在了。若是吴霜降合道天时、或者地利,要远远好过合道人和。 白也仗剑扶摇洲,一人剑挑数王座,依旧占尽先机,根本无视围杀之局,原因之一,就在于这位人间最得意,竟是合道心中诗篇,诗篇不尽便无敌,实在太过玄妙,加上白也又手持四把仙剑之一的太白,更加不讲理。 曾经的蛮荒天下荷花庵主,如今坐镇璀璨星河中的符箓于玄,一辈子心心念念,辛辛苦苦,希冀着合道所在,是那天时,是那仿佛亘古不变的日月星辰,是某种意义上名副其实的证道长生。 老瞎子合道十万大山,文圣的合道浩然三洲,皆是略显“不得已而为之”的合道地利。 白也合道心中诗篇,是人和。 苏子,还有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淳安,也都是走在这条大道上。 此外就是剑修,比如最早身为王座大妖第三高位的大髯豪侠刘叉,在大海之上,归墟之畔,这位原本已经跻身十四境的剑修,结果被陈淳安拼了性命不要,硬生生将其从十四境打回飞升境,这才使得刘叉无法重返蛮荒天下,反而被文庙拘押在了功德林。 上任隐官萧愻叛出剑气长城,在蛮荒天下那座英灵殿,走了一条捷径,虽然她就此合道十四境,却是属于地利,无形中失去了一位剑修原本的最大依仗,那就是一份天地无拘的大自由。 这也是为何萧愻哪怕已经高出一境,在那天外战场,却始终无法与左右分出生死的根源所在,更是左右为何一定要拦截萧愻重返蛮荒天下的症结所在。 姜尚真问道:“崔老弟,越看越吓人,怎么说?”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你脸皮厚些,快点与吴大宫主求饶,周首席难道没有发现吗?口口声声随我们折腾,吴大宫主才是最没闲着的那个,面对这样的强敌,既然斗力斗智都斗不过,那就服个软,只能认输了!” 吴霜降会心一笑。 在青冥天下的道官之间,曾经流传着一句脍炙人口的金科玉律,以下五境修士面对中五境的道心,再用上五境修士的术法神通对敌,意外就小了。 吴霜降依旧一手负后,一手打了个响指。 身边飞旋有三把本命飞剑,笼中雀,井中月,一截柳叶。 当然都是仿剑。 但是崔东山和姜尚真,可都不觉得北俱芦洲恨剑山的仿剑,能够与这三把媲美。 崔东山一语道破天机:“幸好只能支撑一炷香功夫。” 姜尚真眼神哀怨道:“山主的甩手掌柜,十分未卜先知了。” 吴霜降以指尖抵住那把“笼中雀”仿剑,微笑道:“那就请君与我同游鹳雀楼?” 刹那之间,天地景象浑然一变。 有一座高楼矗立在大江畔,正是青冥天下岁除宫的形胜之地,鹳雀楼。 吴霜降一挥袖,井中月仿剑一闪而逝,一条大江的江水随之抬升,如雨云倒悬大地,最终落雨天幕,无数雨滴激射而起,每一 滴雨水皆飞剑,飞剑数目以百万计。 悬空而立的崔东山,手中绿竹杖重重一敲,微笑道:“往古来今谓之宙,那就今去往古,蹚水上游抓条大鱼,给我回去!” 儒家圣贤的口含天宪,光阴长河随之逆流倒转。 三人就此重返真正的笼中雀小天地。 事实上,两次光阴流水,经过吴霜降身边的时候,都绕道而行。 崔东山摆出一个纯粹多余的金鸡独立,一手高举,掌心托起先前的白日,一手以行山杖指向那吴霜降,“四方上下谓之宇,晚辈就教教吴宫主何谓小天地!” 事实上,在崔东山摆出那个滑稽姿势之前,天地已成。 吴霜降将那三把仿剑都收入袖中,看架势,竟是要拿来炼虚为实。 吴霜降第一次挪步,一步跨出,身后天相与真身重叠,原地现出一尊巍峨法相,高达千万丈,相较于化外天魔在条目城的顶天立地一幕,要更夸张,简直就要撑开崔东山的一座天地天幕,跨出第二步之时,法相单手撑天,一臂横扫,原本稳固天地顿时气象混乱,出现了无数条道法洪流,每一道丝丝缕缕,都大如决堤的汹涌江河,激荡天地间,一座天地立即响起一阵细微的丝帛撕裂声响。 崔东山嗤笑一声,双指一转绿竹杖,画圆而走,掐指默念一篇圣贤教诲,囊括吴霜降和那尊法相的天地被切割开来,凝为一粒芥子。 姜尚真再无半点犹豫,从袖子里边摸出一幅搜山图珍稀摹本,被誉为山上的“太平本”,辈分只比“开山老祖师”稍逊一筹。 丢出画卷,将那一粒芥子天地包裹其中,以天地裹挟天地。 与此同时,姜尚真如获敕令,笼中雀小天地蓦然开门,使得姜尚真毫无痕迹地离开此地。 崔东山则双手掌心贴紧,猛然拧转,天地一变,变成了一处大泽,无数条蛟龙盘踞其中,无数道剑光纵横其间。 到了笼中雀小天地之外,姜尚真瞧见了那个正在缜密布阵的年轻山主,双方只是对视一眼,会心一笑,并无言语交流。 姜尚真再次一闪而逝,双袖翻转,又一座天地矗立而起,是姜尚真炼化的一处远古秘境遗址,名为柳荫地。 一把飞剑笼中雀,一幅星宿图的芥子天地,一座搜山阵,已经是三座小天地。 崔东山的一座心相小天地,古蜀大泽。姜尚真炼化的柳荫地。加上陈平安负责布阵的一处无法之地,又是三座小洞天。 下一刻,崔东山又迅速路过柳荫地,去往外边,再次造就出一座天地。 再下一刻,陈平安又与崔东山打了个照面,摊开了一幅从剑气长城带回落魄山山巅的剑仙画卷,一直无所事事的宁姚就只是负责坐镇其中。 不是修道之人的小天地不值钱,而是陈平安三人,尤其是法宝众多的姜尚真和崔东山,根本不可以常理揣度。 先前大泉王朝蜃景城外,陈平安单独一人,问剑裴旻,崔东山和姜尚真都没有出手的机会,在那之后,三人就在落魄山,聊了一宿,最后还拉上了山君魏檗和刘景龙一起出谋划策。 陈平安先前祭出的那张三山符,是他在山上最早提出的一个设想,就是一记棋盘上至为关键的先手,当之无愧的无理手。 崔东山和姜尚真手上也都有一张一模一样的山符,这就意味着,不管是谁遇到了一位捉对厮杀、必输无疑的难缠对手,都可以祭出此符,喊来其余两人,瞬间置身战场。 最早是拿剑术裴旻作为假想敌,之后三人的推演,甚至连那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都没有放过,都一一被他们“请”到了棋盘上。 当然也可以用来针对田婉背后可能存在的某个护道人,总之都是奔着裴旻这样的飞升境剑修战力去的。 哪怕是拿来对付十四境大修士的吴霜降,还是那句话,三人联手,可以玩命。 毕竟吴霜降来自青冥天下,跟当初陆沉远游骊珠洞天是差不多的处境,规矩重重,束缚不小,哪怕狗急跳墙,吴霜降不得不恢复十四境修为,那就坏了礼圣规矩,自然就会被大道天然压胜一筹。 何况如今形势又有变化,多出了一位飞升境剑修,宁姚。 她不但是飞升境,更精通厮杀,故而宁姚无论是从旁护阵,还是一锤定音,原本都是毫无悬念的最佳人选。 只不过按照先前三人设想,都没有想到宁姚会置身战场,以至于哪怕她是一位飞升境剑修,依旧只能是坐镇其中之一。 因为一座座小天地的叠加,环环相扣,步步为营,失之毫厘就是天壤之别。每一座小天地的生成,先后顺序都极有讲究,更别谈内里玄机了。 宁姚对此毫无芥蒂,安安静静等待那个吴霜降。 先前她听陈平安说了几句,这些小天地,才是用来待客的棋局先手罢了。 崔东山和姜尚真,在各地天地内,双袖抖落,法宝如雨。 这就是落魄山的待客之道,境界越高,砸钱越多,讲究越多。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七十八章 谈笑中 吴霜降先前看遍星宿图,不愿与崔东山过多纠缠,祭出四把仿剑,轻松破开第一层小天地禁制,来到搜山阵后,面对箭矢齐射一般的万千术法,吴霜降捻符化人,狐裘女子以一双足下白云的飞升履,演化云海,压胜山中精怪鬼魅,俊美少年手按黄琅腰带,从囊中取出玉笏,能够天然克制那些“位列仙班”的搜山神将,云上天幕与山野大地这两处,仿佛两军对垒,一方是搜山阵的鬼怪神将,一方却唯有三人。 吴霜降又施展神通,不愿那四人躲起来看戏,除了崔东山之外,宁姚,陈平安和姜尚真身前,无视重重天地禁制,都出现了各自心中眷侣模样的玄妙人物。 宁姚看着那个神采飞扬的青衫剑客,她嗤笑一声,装神弄鬼,学都学不像。 随手一剑将其斩去头颅。 估计真的陈平安要是看到这一幕,就会觉得先前藏起那幅“教天下女子化妆”的卷轴,真是一点都不多余。 不曾想那位青衫剑客竟然重新凝聚起来,神色嗓音,皆与那真实的陈平安如出一辙,仿佛久别重逢与心爱女子悄悄说着情话,“宁姑娘,好久不见,很是想念。” 宁姚微微挑眉,真是找死,一剑再斩,将其再碎,在那之后,只要青衫剑客每次重塑身形,宁姚就是一剑,很多时候,她甚至会有意无意等他片刻,总之愿意给他现身的机会,却再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宁姚的每次出剑,虽然都只是剑光一线,但是每次看似只是纤细一线的耀眼剑光,都拥有一种斩破天地规矩的剑意,只是她出剑掌控极好,既不破坏笼中雀,却能够让那个青衫剑客被剑光“汲取”,这就像一剑劈出座归墟,能够将四周海水、甚至星河之水强行拽入其中,最终化作无尽虚无。 简而言之,眼前这个青衫剑客“陈平安”,面对飞升境宁姚,完全不够打。 那剑客似乎心中发狠,笼中雀内顿时再起一座仿造笼中雀,宁姚面无表情,稍稍不拘一身剑气,一座刚刚出现的仿造天地,连同一把井中月仿剑的磅礴剑雨,顿时一同如琉璃碎出千万片,天地间光彩迷离,景象壮丽,一位飞升境女修,仗剑置身其中,缓缓而行,鬓角发丝微微飘拂,衬托得她姿容极美,人间再无其她颜色。 在那一处结阵的无法之地,原本静待吴霜降来此做客的陈平安站起身,将佩剑夜游放回剑鞘,双袖滑出一对曹子匕首,横移一步,持剑“宁姚”,一道剑光笔直落在原地,陈平安一个蹬地,瞬间来到那宁姚幻象身后,一掌贴住她后脑勺,当场粉碎,一剑向后横扫,陈平安在十数丈外飘然落定,微微皱眉,立即拘押心念,那女子幻象竟是身躯纹丝不动,唯有头颅旋转向后,笑望向那陈平安,满是讥讽神色。 因为她手中那把金光流淌的“剑仙”,先前只是介于真实和假象之间的一种古怪状态,可当陈平安稍稍起念之时,涉及那把剑仙以及法袍金醴之后,眼前女子手中长剑,以及身上法袍,瞬间就无比接近陈平安心中的那个真相了,这就意味着这个不知如何显化而生的女子,战力暴涨。 只是不小心又一个念头在陈平安脑海中闪过,那女子嘴唇微动,好似说了“过来”两字,一座无法之地的小天地,竟是凭空生出丝丝缕缕的远古精粹剑意,宛如四把凝为实质的长剑,剑意又分发生出纵横交错的细微剑气,一同护阵在那女子的天地四周,她微微点头,眯眼而笑,“一座天下的第一人,确实当之无愧。” 陈平安一阵头疼,明白了,这个吴霜降这一手神通,真是耍得阴险至极。 陈平安赶紧拘押心中所有关于“宁姚”的繁芜念头。 那女子笑道:“这就够了?先前破开夜航船禁制一剑,可是实打实的飞升境修为。加上这把佩剑,一身法袍,就是两件仙兵,我得谢你,愈发真实了。哦,忘了,我与你不用言谢,太生分了。” 陈平安倒是没觉得没法打,只是有些棘手而已,吴霜降再道法通天,眼前这位好似书画摹本的女子,再似真迹,终究不是真正的宁姚,并非一位货真价实的飞升境剑修,女子无论是吴霜降的心念支撑,还是她那一身灵气底蕴,以及那长剑剑仙和法袍金醴,只要陈平安拘押得住心意,她本身和一切身外物,就都会不断磨损,最终消散。 一座无法之地,就是最好的战场。而且陈平安身陷此境,不全是坏事,刚好拿来砥砺十境武夫体魄。 不过难缠是真难缠。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身形微微佝偻,好似肩头一下子卸去了千万斤重担。先前登船,一直以八境武夫行走条目城,哪怕是去找宁姚,也压境在山巅境巅峰,当下才是真正的止境气盛。 不曾想那女子身后多出一个宁姚,好似纸片,被一剑当中劈开,是宁姚仗剑来到此地,真假宁姚,高下立判。 宁姚一步跨出,来到陈平安身边,微微皱眉,“你与她聊了什么?” 下一刻,宁姚身后剑匣凭空多出了一把槐木剑。 陈平安一臂横扫,砸在宁姚面门上,后者横飞出去十数丈,陈平安一手掐剑诀,以指剑术作飞剑,贯穿对方头颅,左手祭出一印,五雷攒簇,掌心纹路的山河万里,处处蕴藉五雷正法,将那剑匣藏有两把槐木剑的宁姚裹挟其中,如一道天劫临头,道法迅猛轰砸而下,将其身形打碎。 陈平安眯起眼,双手抖了抖袖子,意态闲适,静待下一位“宁姚”的现身。 方才不过是稍稍多出个心念,是关于那把与战力关系不大的槐木剑,就使得她露出了马脚。 而姜尚真那边,怔怔看着一个梨花带雨的柔弱女子,她姗姗而行,在他身前停步,只是轻轻踹了他一脚,锤了他一拳,轻若飘絮,不痛不痒。她抿起嘴,仰起头,她看着那个身材修长的,抽泣道:“姜郎,你怎么老了,都有白发了。” 姜尚真眼神澄澈,看着眼前女子,却是想着心中女子,根本不是一个人,微笑道:“我一辈子都不曾见过她哭,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好像觉得她太过碍眼,轻轻伸出手掌,拨开那女子头颅,后者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坐在地上,咬着嘴唇,满脸哀怨望向那个负心人,双鬓微霜的姜尚真只是望向远方,喃喃道:“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搜山阵小天地内,那把天真仿剑悬停处,小精怪模样的姜尚真伸手揉了揉脖颈处,约莫是先前脑袋搁放有差偏差,双手扶住,轻轻扭转些许,感叹道:“打个十四境,确实费老劲。现在莫名觉得裴旻真是神色慈祥,和蔼可亲极了。” 四剑屹立在搜山阵图中的天地四方,剑气冲霄而起,就像四根高如山岳的火烛,将一幅太平卷给烧出了个四个漆黑窟窿,所以吴霜降想要离开,拣选一处“大门”,带着两位侍女一同远游离去即可,只不过吴霜降暂时显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姜尚真是什么眼神,一下子就看出了吴霜降身边那俊美少年,其实与那狐裘女子是同一人的不同岁数,一个是吴霜降记忆中的少女眷侣,一个只是岁数稍长的年轻女子罢了,至于为何女扮男装,姜尚真觉得此中真味,如那闺阁画眉,不足为外人道也。 那吴霜降正转头与“少年天然”低声言语,眼神温柔,嗓音醇厚,充满了并非作伪 的怜爱神色,与她解释起了世间小天地的不同之处,“圣人坐镇小天地,仙人以造化神通,或是符箓阵法,或是凭借心相,造就日月星辰、万里河山,都是好神通,只不过也分那三六九等的。” “三教圣人坐镇书院、道观和寺庙,兵家圣人坐镇古战场,天地最是真实,大道规矩运转有序,最为无缺漏,故而位列第一等。三教祖师之外,陈清都坐镇剑气长城,杀力最大,老瞎子坐镇十万大山,最为坚固,墨家钜子建造城池,自创天地,虽说有那两头不靠的嫌疑,却已是接近一位炼师的地利、人力两极致,关键是攻守兼备,相当不俗,此次渡船事了,若还有机会,我就带你们去蛮荒天下走走看看。” “先前崔先生那幅星宿图,看似广袤无垠,是在跌入其中的修士神识上动手脚,混淆一个有涯无涯,最合适拿来困杀仙人,可要对付飞升境就很吃力了。至于这座搜山阵小天地,精髓则在一个真假不定,那么多的神通术法、攻伐法宝,怎么可能是真,不过是九假一真,否则姜尚真在那桐叶洲战场,在文庙积攒下来的功德,至少要翻一番。不过是姜尚真的本命飞剑,早已悄然隐匿其中,可以与任何一位神将精怪、法宝术法,随意更换,只要有任何一条漏网之鱼近身,寻常修士对阵,就要落个飞剑斩头颅的下场。可惜心相、符阵之流的每座小天地,最大的症结,在于都存在个已成定数的‘一’,无法大道循环,生生不息,所以星宿图与搜山阵,若非我要赶路,想要多看些新鲜风光,大可以等到崔先生和姜尚真耗尽那个一,再赶赴下一处天地。” 崔东山一次次拂袖,扫开那些天真仿剑激起的剑气余韵,可怜一幅搜山图太平卷,被四把仿造仙剑死死钉在“书案”上,更像是被几个赏画人持灯近看,一盏盏灯火近距离炙烤,以至于画卷天地四方,呈现出不同程度的微微泛黄色泽。 只不过对此姜尚真毫不心疼,崔东山更是神色自若,微笑道:“剑修捉对厮杀,就是沙场对敌,老魏说得最对了,无非是个定行列正纵横,乱刀杀来,乱刀砍去。练气士切磋道法,像两国庙算,就看谁的花花肠子更多了,不一样的风格,不一样的滋味嘛。咱们也别被吴宫主吓破胆,四剑齐聚,肯定头一遭,吴宫主看着信手拈来,轻松惬意,其实下了血本。” 吴霜降站在天幕处,遥遥点头,爽朗笑道:“崔先生所料不差,本来是要先拿去问剑玄都观,再去与道老二讨教一下剑术。此次渡船相逢,机会难得,崔先生也可视为一位剑修,刚好拿你们几个演练一番,相互问剑一场,只希望飞升玉璞两仙人,四位剑仙合力斩杀十四境,不要让我小觑了浩然剑修。” 姜尚真伸手一探,手中多出了一杆幡子,使劲摇晃起来,始终是那小精怪模样,骂骂咧咧,唾沫四溅,“老子自认也算是会聊天的人了,会拍马屁也能恶心人,不曾想杜兄弟之外,今天又遇到一位大道之敌!打情骂俏更是不能忍,真不能忍,崔老弟你别拦我,我今天一定要会一会这位吴老神仙!” 随着幡子摇晃起来,罡风阵阵,天地再起异象,除了那些退缩不前的山中神将精怪,开始重新浩浩荡荡御风杀向天幕三人,在这之中,又有四位神将最为瞩目,一人身高千丈,脚踩蛟龙,双手持巨剑,率军杀向吴霜降一行三人。 一位巨灵护山使者,站在大鼋驮起的山岳之巅,手持锁魔镜,大日照耀之下,镜光激射而出,一道剑光,源源不断如江河滚滚,所过之处,误伤-精怪鬼魅无数,仿佛熔铸无穷日精道意的凌厉剑光,直奔那悬空如月的玉笏而去。 一尊身披金甲的神将力士,三头六臂,手持刀枪剑戟,一闪而逝,缩地山河,几步跨出,转瞬之间就来到了吴霜降身前。 一位彩带飘飘的神官天女,怀抱琵琶,竟是一颗头颅四张面孔的奇异姿容。 被俊美少年丢掷出的悬空玉笏,被那锁魔镜的光柱长久冲击,星火四溅,天地间下起了一场场金色暴雨,玉笏最终出现第一道缝隙,传出崩裂声响。 吴霜降笑道:“收起来吧,毕竟是件珍藏多年的实物。” 少年点头,就要收取玉笏归囊,不曾想山巅那把锁魔镜激射而出的光芒中,有一缕碧绿剑光,不易察觉,好似游鱼藏身江河之中,快若奔雷,瞬间就要击中玉笏的破碎处,吴霜降微微一笑,随意现出一尊法相,以伸手掬水状,在掌心处掬起一捧大若湖泊的镜光,其中就有一条四处乱撞的极小碧鱼,只是在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视野中,依旧清晰可见,法相双手合掌,将镜光碾碎,只余下那缕剑气神意,好拿来借鉴砥砺,最终炼化出一把趋于真相的姜尚真本命飞剑。 吴霜降收起法相,摊开手,手心处有一条匍匐蜿蜒的极小绿蛇,被大道镇压,不得不缩小至此,不然任由它现出真身,该有,吴霜降突然笑着摇头,照理说那条已经动弹不得的绿蛇蓦然变大,头有犄角,腹生四爪,一双淡金色眼眸,分明是一条蛟龙水裔。它缠绕住吴霜降手臂,吴霜降轻轻抖动手臂,蛟龙血肉瞬间全部化作虚无,只是留下的蛟龙虚相,就像只剩下一幅金色笔墨的白描龙图,仍是纠缠不休,以至于吴霜降的一只法袍袖子,竟是被那蛟裔扭转得吱呀作响,那蛟龙张嘴咬住吴霜降那件法袍后,试图触及一位十四境修士的肌肤,吴霜降冷笑道:“小小孽障水裔,不如重归江湖。” 吴霜降身上法袍闪过一抹流光,蛟龙不知所踪,片刻之后,竟是直接坠入法袍天地,再被瞬间炼化了全部神意。 那条水裔,不单单是沾染了姜尚真的剑意,作为伪装,其中还有一份炼化手段的障眼法,也就是说,这个手段,绝不是遇到吴霜降后的临时作为,而是早有预谋,不然吴霜降作为世间首屈一指的炼师,不会遭此意外。无论是炼剑还是炼物,都是站在最山巅的那几位大修士之一,不然如何能够连心魔都炼化?甚至连一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都要再次被他炼化。 吴霜降笑问道:“你们这么多手段,原本是打算针对哪位大修士的?剑术裴旻?还是说一开始就是我?看来小白当年的现身,有些画蛇添足了。” 倒悬山飞升返回青冥天下,岁除宫四位阴神远游的修士,当时就跟随那方山字印一同返乡,唯有守岁人的小白,走了趟剑气长城的遗址,以秘术与那独守半截城头的年轻隐官见面,提出了一笔买卖,承诺陈平安只要答应交出那头化外天魔,他愿意为陈平安个人,或是第五座天下的飞升城,以类似客卿的身份,出力百年。 青冥天下,都知道岁除宫的守岁人,境界极高,杀力极大,在吴霜降闭关期间,都是靠着这个小白,坐镇一座鹳雀楼,在他的谋划下,宗门势力不减反增。 小白没有当那认识多年的年轻隐官是傻子,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毕竟一头逃离岁除宫的化外天魔,不但与宫主吴霜降有着大道之争,更会是整座岁除宫的生死大敌。 作为吴霜降的心中道侣显化而生,那个逃到了剑气长城牢狱中的白发童子,是一头千真万确的天魔,按照山上规矩,可不是一个什么离家出走的顽劣小姑娘,好像只要家中长辈寻见了,就可以被随随便便领回家。这就像昔年文圣首徒的绣虎,欺师叛祖,齐静春就在大骊建造山崖书院,自然不会再与崔瀺再谈什么同门之谊,无论 是左右,后来在剑气长城面对崔东山,还是阿良,当年更早在大骊京城,与国师崔瀺重逢,至少在表面上,可都谈不上如何愉快。 但是出乎意料,年轻隐官拒绝了岁除宫守岁人的提议。 买卖归买卖,算计归算计。 原本只要陈平安答应此事,在那飞升城和第五座天下,凭借小白的修为和身份,又与剑修结盟,整座天下在百年之内,就会逐渐变成一座腥风血雨的兵家战场,每一处战场废墟,皆是小白的道场,剑气长城看似得势,百年内锋芒无匹,势如破竹,占尽地利,却是以天时和人和的折损,作为无形中的代价,岁除宫甚至有机会最终顶替飞升城的位置。天下剑修最喜欢厮杀,小白其实不喜欢杀人,但是他很擅长。 只不过既然小白与那陈平安没谈拢,未能帮助岁除宫占据一记隐蔽先手,吴霜降对此也无所谓,并不觉得如何遗憾,他对所谓的天下大势,宗门势力的开枝散叶,能否超过孙怀中的大玄都观,吴霜降一直就兴趣不大。 约莫是不愿一幅太平卷搜山图太早毁去,太白与天真两把仿剑,骤然消失。 循着线索,去往宁姚和陈平安所在天地。 四把仙剑仿剑,都是吴霜降中炼之物,并非大炼本命物,何况也确实做不到大炼,不只是吴霜降做不成,就连四把真正仙剑的主人,都一样有心无力。 吴霜降光是为了打造四件仙剑的胚子,岁除宫就倾尽了无数天材地宝,吴霜降在修行路上,更是早早搜集、购买了数十多把剑仙遗物飞剑,最终重新熔铸炼化,其实在吴霜降身为金丹地仙之时,就已经有了这个“异想天开”的念头,而且开始一步一步布局,一点一点积攒底蕴。 道藏,太白,万法三剑,还好说,毕竟现世已久,只有那把宁姚“天真”,确实让吴霜降苦等多年。 所以此行夜航船,宁姚仗剑飞升来到浩然天下,最终直奔此地,与拥有太白一截剑尖的陈平安汇合,对吴霜降来说,是一份不小的意外之喜。 两剑远去,寻觅宁姚和陈平安,当然是为了更多窃取天真、太白的剑意。 只不过宁姚出剑太快,关键是剑意过于纯粹,极难捕获一丝一缕,年轻隐官又过于谨慎,干脆就收起了那把佩剑,收获比吴霜降的预期要小了些。 白衣少年笑而不言,身形消散,去往下一处心相小天地,古蜀大泽。 但是临行前,一只雪白大袖翻转,竟是将吴霜降所说的“画蛇添足”四字凝为金色文字,装入袖中,一并带去了心相天地,在那古蜀大泽天地内,崔东山将那四个金色大字抛洒出去,数以千计的蛟之属,如获甘霖,仿佛得了圣贤口含天宪的一道敕令,无需走江蛇化蛟。 吴霜降想起先前那白衣少年的绿竹杖,心有所思,便有一物显化在手,是一根古意苍苍的青竹杖,装饰有青玉杖首,玉色苍翠,不输那一截柳叶,青玉十二面,如一枚满月法印,铭文总计三十六字,以“行气”二字作为开篇,寥寥三十六个古篆,却是辈分极高的一份古老道诀,其中“天几舂在上,地几舂在下”一句,至今众说纷纭,因为此语,诸多大道演化的旁支,按照陆沉的说法,始终不得正解。 吴霜降丢出手中青竹杖,跟随那白衣少年,先行去往古蜀大泽,绿竹化龙,是那仙杖山的祖师秘术,仿佛一条真龙现身,它只是一爪按地,就抓碎了古蜀大泽畔的山岳,一尾扫过,将一座巨湖大水分作两半,撕裂开万丈沟壑,湖水渗入其中,露出裸露湖底的一座古龙宫,心相天地间的剑光,纷纷而至,一条青竹杖所化之龙,龙鳞熠熠,与那只见光亮不见剑仙的剑光,一鳞换一剑。 吴霜降双指并拢,捻住一支翠竹样式的发簪,动作轻柔,别在那狐裘女子发髻间,然后手中多出一把小巧玲珑的拨浪鼓,笑着交给那俊美少年,小鼓桃木柄,是大玄都观的一截祖宗桃树炼制而成,彩绘鼓面,则是龙皮缝制,尾端坠有一粒红线系挂的琉璃珠,无论是红绳,还是宝珠,都极有来历,红绳来自柳七所在福地,宝珠来自一处深海龙宫秘境,都是吴霜降亲自获得,再亲手炼化。 只不过吴霜降这两物,并非实物,只不过完全可以视为真实的山上重宝便是。 寻常宗门,都可以拿去当镇山之宝了。可在吴霜降这边,就只是情人信物一般。 吴霜降此人。 想法,喜欢异想天开。术法,擅长锦上添花。 山下俗子,技多不压身。一技之长,多多益善。 可是对于山巅修士来说,人身小天地的大小,终究存在瓶颈,灵气多寡也有定量。 越是靠近十四境,就越需要做出取舍,好比火龙真人的精通火、雷、水三法,就已经是一种足够惊世骇俗的夸张境地。 至于为何不继续深入修行那金、木、土三法,连火龙真人都不得不承认一点,只要还在十三境,就修不成了,只能是会点皮毛,再难精进一步。 事实上到了飞升境,哪怕是仙人境,只要不是剑修,几乎都不会欠缺天材地宝,但是本命物的添补,都会出现数量上的瓶颈。 所以十四境的三种合道方式,就是一种极大的另辟蹊径。 而吴霜降在跻身十四境之前,就已经算是将“技多不压身”做到了一种极致,熔铸一炉,虚实不定,堪称出神入化。 身穿雪白狐裘的婀娜女子,祭出那把发簪飞剑,飞剑远去千余丈后,变作一条碧绿河水,长河在空中一个画圆,变成了一枚碧玉环,碧绿幽幽的河水铺展开来,最终好似又变成一张薄如纸张的信笺,信笺之中,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文字,每个文字当中,飘落出一位青衣女子,千人一面,容貌相同,衣饰相同,只是每一位女子的神态,略有差异,就像一位提笔作画的丹青圣手,长长久久,始终凝视着一位心爱女子,在笔下绘制出了数千幅画卷,纤毫毕现,却只是画尽了她只是在一天之内的喜怒哀乐。 而那位姿容俊美似贵公子的少女“天然”,只是轻轻晃动拨浪鼓,只是一次琉璃珠敲打龙门鼓面,就能让数以千计的神将力士、精怪鬼魅纷纷坠落。 吴霜降笑道:“别看崔先生与姜尚真,今天说话有些不着调,其实都是处心积虑,有所图谋。” 那少女不断拨动小鼓,点头而笑。 吴霜降察觉到另外一处天地迹象,点头道:“宁姚剑心,着实罕见。” 那狐裘女子微微皱眉,吴霜降立即转头歉意道:“天然姐姐,莫恼莫恼。” 少女眯眼月牙儿,掩嘴娇笑。 吴霜降看了眼那个自己心目中“黄绶小神仙”的少女,再转头看着那个面容稍稍不同的狐裘女子,他拉上她们的手,微笑道:“曾经答应过你,我们一定要携手走遍所有天下,会做到的。” 那狐裘女子突然问道:“你忘了是谁杀了我吗?” 吴霜降微笑道:“这就很不可爱了啊。” 那狐裘女子瞬间脆如瓷器,轻轻一声,就砰然而碎。 那少女亦是如此下场。 吴霜降施展嘘云之术,罡风席卷天地,一幅搜山阵瞬间粉碎。 来到那笼中雀小天地。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七十九章 剑斩十四 吴霜降被困剑阵中,既是笼中雀,也置身于一处最能克制练气士的无法之地,没想到陈平安还会布阵,先前与那姜尚真一截柳叶的配合,能够在一位十四境修士这边,都占尽先手,让吴霜降很是意外。 一位十境武夫近身后递出的拳头,拳脚皆似飞剑攻伐,对于任何一位山巅修士而言,分量都不轻。 练气士的体魄坚韧程度,始终是个软肋所在,除非是十四境的合道天时、地利,才算是真正的脱胎换骨,长生久视。合道人和,相对而言,更多是在杀力一途,追求极致,跨步迈上一个大台阶。 纯粹武夫,九境与十境之间,存在着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登山修道之人,飞升境想要跻身十四境,更是登天之难。 吴霜降收起了与宁姚对峙的那个青衫剑客,与“宁姚”并肩而立,一左一右站在吴霜降身侧,吴霜降将四把仙剑仿剑都交给他们,“陈平安”背太白,手持万法。“宁姚”剑匣装天真,手持道藏。双方得到吴霜降的授意,找准机会,打碎小天地,最少也要破开这座小天地的禁制。 至于那座剑阵,当然是吴霜降亲自领剑。 置身于一座无法之地,每一次施展术法神通,就都需要消耗灵气了。吴霜降也无法例外。 毕竟像白也那样的合道,只要心有诗篇,就可以出剑不停,太过匪夷所思。 万千飞剑攒射而至。 吴霜降双指并拢掐诀,如神灵屹立,身边浮现出一颗颗星辰,竟是现学现用,摹刻了崔东山的那幅星宿图。群星环绕,相互间有一条条若隐若现的丝线牵引,斗转星移,运转有序,道意沛然,吴霜降又双指凌空虚点两下,多出两轮日月,日月星辰,就此循环不息,形成一个天圆地方的大阵。 密密麻麻的飞剑,就像万千剑修,联袂御剑虚蹈天外,攻伐那尊仿佛居中神灵的吴霜降。 飞剑攻势连绵不绝,一颗颗虚相星辰随之崩碎,又在吴霜降的驾驭之下,恢复如初。吴霜降抬头望去,大概是觉得未必能够当下剑阵,再抬起手,掌心处堆满了一大把花木种子,手掌倾斜,一粒粒种子从手心坠落,吴霜降与两位“剑侍”的脚下悬停处,出现一层碧绿水纹,那些种子如坠水中,叮咚作响,竟是在无法之地,荡起一圈圈金色的气机涟漪。 小天地这种勾当,吴霜降信手拈来,一棵桂树,枝头挂圆月,树底下有神灵持斧作斫桂状,是那远古月宫景象。一树桃花,树枝挂满只只符箓纸鸢,金光盎然,是那大玄都观某位道人的手段,一株株荷花亭亭玉立,高低不平,大小悬殊,是那莲花小洞天的胜景。 每一把井中月演化而出的飞剑粉碎之后,便有一串金色文字悬停原地,都是崔东山所画符箓文字,或是圣贤诗篇,或是一幅幅不同王朝的五岳真形图,或是历史上各个版本的白泽搜山图。每当飞剑和符文向前推进,如大军压境,以剑阵开道,再以符箓铺路,将星宿天地撞开一条道路,就会掠去一朵朵荷花缝补窟窿,桃树上的每一只金色纸鸢,飘落离枝后,便是一位身形缥缈、面容模糊的青衣道人,手持一把金色拂尘,悬在天幕处,一夫当关,拂尘一裹,便能拨转剑阵长河的无数剑尖,与身后剑阵对撞在一起。 那个月宫斫桂神将姿态的魁梧男子,更是一双金色眼眸,视线四处游曳,在某个时刻就会丢出手中斧头,打烂一座座浩浩荡荡如星河的剑阵不说,偶尔还能一闪而逝,无视剑阵禁制,直奔陈平安真身而去,陈平安发现自己竟是次次躲避不及,只得现出一尊法相,一袭鲜红法袍,身高千丈,一掌按碎那把巨斧。 飞剑实在太多,剑阵层层叠叠,无穷无尽悬在天外,如大军集结,蓄势待发,吴霜降小有意外,其中一把飞剑的本命神通所致,陈平安占了天时地利,并不出奇,只是驾驭第二把本命飞剑,陈平安在自家小天地内,虽说无需消耗过多灵气,可是对于一位修士精气神的磨损,绝对不少,这就意味着这位年轻隐官,不止是仰仗止境武夫的体魄,上山修行,道心砥砺一事,也没落下。不然一位玉璞境剑修,驾驭如此之多的飞剑,早该头晕目眩了。 那把斫桂的斧头,杀力不大,唯一妙处,不重杀伐力道,专门用来找人。其实是一张吴霜降自制的玉斧符,是山上公认的一张大符,就像是山水破障符里边的一位飞升境大修士。吴霜降与人厮杀,多是如此,每一道术法,每一张符箓,都点到为止,极其“节俭”,充满了试探意味,精准勘验真相不说,最难在偏能够不出纰漏。 吴霜降站在一张大如城池的荷叶之上,星宿小天地已经失去了小半地盘,只不过大阵枢纽依旧完整,可桃树纸鸢已经消磨殆尽,桂树明月也逐渐黯淡无光,大半荷叶都已拿去阻拦剑阵,再被飞剑江河一一搅碎。天幕中,历代圣贤的金字文章,五岳屹立,一幅幅搜山图,已经占据大半天幕。 吴霜降对此毫不忧心,单凭一座剑阵和无法之地,就想要让他灵气枯竭,或是法宝尽出,对方还是太过痴心妄想了。 吴霜降一伸手,从一旁青衫剑客背后拿回太白仿剑,掂量了一下,剑意还是太轻。 此次与那几人切磋道法,各取所需,各给意外。 崔东山等人累加小天地,吴霜降借此机会,完善其中天真、太白两把仿剑的剑意,只要赚取一丝一毫的裨益,都是不可估量的巨大收益。 白也,一样不是剑修。 白也剑术如何? 扶摇洲一役,宝瓶洲陪都大渎一役,如今已经被山巅修士,视为那场大战的山上、山下两大转折点。 吴霜降虽然深陷困境,一座剑阵,气势磅礴,杀机四伏,可他依旧分出两粒心神,在人身小天地内两座洞府游览,以山上拓碑术摹刻了两幅画卷,正是崔东山的那幅星宿图,和姜尚真的一幅太平卷搜山图,画卷天地定格在某个时刻,如同光阴长河就此停滞,吴霜降心神分别游历其中,第一幅图,定格在崔东山现身南方第七宿后,脚下是那轸宿,刚刚以指画符,写完那“岁除宫吴霜降”六字,随后黑衣神灵与五位黄衣神女,分别手持一字。 吴霜降来到那辆巡天车驾上,站在一位黄衣天官身边,看着那个她手心托起的古篆“霜”字,吴霜降陷入沉思,心神急转,那白衣少年是要在自己命理一事上动些手脚?轸既是星宿名,在说文解字当中 也有悲痛之意,《玄摛》篇亦有“反复其序,轸转其道”之语,崔东山选择轸宿作为现身之地,肯定不是随意而为。只不过想要凭借这点天时运道勾连命理,就想要破坏一位十四境修士的人和气数?是不是太过蚍蜉撼树了?绣虎崔瀺,心思算计,绝不会如此浅薄。 吴霜降略作思量,芥子心神所化身形,一个骤然坠落,不知几千万里,站在先前崔东山所立处,吴霜降抬头望去,按照天象地理之分,脚下正是那牛斗二星的分野处,天上相邻星宿则是与翼轸二星,吴霜降站在远处,久久没有挪步,好像有一点蛛丝马迹,却极难拎起线头。 在那别处洞府内,吴霜降另外一粒芥子心神,正站在那位脚踩山岳、手持锁魔镜的巨灵使者身边,画卷定格后,镜光如飞剑,在空中架起一条凝固的白虹,吴霜降将那把失传已久的锁魔镜拓碑过后,视线偏移,挪步去往那一颗头颅四张面孔的彩带女子身边,站在一条大如溪涧的彩带之上,俯瞰山河。 对于他们这个境界的修道之人来说,什么拳碎山河,搬江倒海,什么法宝攻伐遮天蔽日,都是小道了。 一个寻常的仙人境练气士,或是九境纯粹武夫,在这场厮杀当中,根本就没有出手的机会,或者说出手无意义。 吴霜降微微皱眉,轻轻拂袖,将千万山头拂去大半颜色,彩绘画卷变作白描,多次拂袖改换山川颜色后,最终只留下了数座山根稳固的高山,吴霜降细看之下,果然都被姜尚真悄悄动了手脚,剐去了许多痕迹,只留山岳本体,同时又炼山为印,就像几枚尚未篆刻文字的素章,吴霜降冷笑一声,手掌翻转,将数座山岳全部倒悬,好家伙,其中两座,痕迹浅淡,崖刻不作榜书,十分阴险,不但文字小如蝇头小楷,还施展了一层障眼法禁制,被吴霜降抹去后,水落石出,分别刻有“岁除宫”与“吴霜降”。 吴霜降撤去搜山阵画卷,双手一抓,将两座山岳托在手心,如两件袖珍清供玩石,再与星宿图那粒心神合二为一,又挥袖打散多余星宿,搬山再放山,轻轻一挥,手中袖珍山头,在两座山岳在阵图内矗立而起,吴霜降随后抬手显化出一条江水,再起两亭,当吴霜降以手指作笔,写下压江、挹翠两匾额,附近的山根水脉如同被仙人一记画龙点睛,顿时活了过来,一时间落霞孤鹜,秋水长天,风景宜人,不但如此,吴霜降心念所动,最终在大江之畔,还竖立起了一座碧色琉璃瓦的雄伟阁楼,那绣虎分明是模仿苏子笔迹,篡改了金色匾额题字,变成了鹳雀楼三字,吴霜降一步跨出,来到阁楼台阶底部,抬头望去,有一位形容模糊的男子,好似那书上所谓的阁中帝子。 天上星宿图,地上搜山阵。 那就是一座天地人齐聚的三才阵了? 果不其然,折腾出这么多动静,绝不是花里花俏的天地重叠那么简单,而是三座小天地在某些关键位置上,暗藏那相互镶嵌阵眼的玄机。 吴霜降会心一笑,此阵不俗,最有趣的地方,还是这个补齐天地人三才的“人”,竟然是自己。差点就要着了道,灯下黑。 一旦被那三人循着这条脉络,以层出不穷的手段作为障眼法,不断积攒点滴优势,说不定吴霜降真要在这里鬼打墙,被剥皮抽筋一般,消磨道行极多。 难怪先前那条隐匿在镜光当中的水蛟,会掩饰成姜尚真的一缕剑光,可惜被吴霜降察觉到异象后,试图咬破法袍未果,不然若是真被它汲取了哪怕一粒血珠子,估计“鹳雀楼”内的那位阁中帝子,就要形象清晰许多,更多接近吴霜降本人的真相。浩然天下的这三个年轻人,无所不用其极,想是真敢想,做是更敢做。 半个浩然绣虎,一个在桐叶洲挽狂澜于既倒的玉圭宗宗主,一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名不虚传。 自己出名要趁早,揍别人更要赶早。 修行路上,见到那些有出息又顺眼的后生,当前辈的,也不要吝啬那点唾沫,赶紧指点几句,以后喝酒就不愁了。 玄都观孙道人喜欢胡说八道不假,可还是说过几句金玉良言的。 吴霜降甚至没有擅自走入阁楼中,哪怕只是自己的心境虚相,吴霜降一样没有托大行事。 崔东山一直没有真正出力,更多是陈平安和姜尚真在出手,原来是在偷偷谋划此事。 收起心神芥子,吴霜降转头望去。 遥遥天幕尽头,出现了一条金色细线。 吴霜降抬起手中太白仿剑,脚下荷叶一个倾斜。 一道剑光转瞬即至,直接将吴霜降的整个星宿天地,从中劈开,一斩为二! 连那吴霜降手中那把仿剑都一并被斩断。 那道剑光就在吴霜降身侧一闪而逝,一身法袍猎猎作响,竟然出现了一阵阵细微丝帛扯破声响。 吴霜降一抖手腕,手中太白仿剑重新恢复完整。 是宁姚出剑了。 她在极远处的一剑横扫,再将小天地横切而开。 宁姚第二剑,极远处的一丝剑光,等到星宿天地之内,就是一条叹为观止的剑气星河。 吴霜降缩地山河,早有预料,堪堪躲过了那道锋芒无比的剑光,可是两位背剑男女却已经被剑光炸烂。 吴霜降改变主意,暂时收起了“宁姚”和“陈平安”两位剑侍傀儡的残余气韵,收入袖中,亲自驾驭那四把仿造仙剑。 瞥了眼太白仿剑,吴霜降摇摇头,依旧未能凝聚那把天真的精粹剑意。 事实上先前姜尚真通知山主夫人,最好少出剑,小心被那家伙窃取剑意。 宁姚只回了一句话,不用担心。 趁着吴霜降那座星宿天地即将崩碎之际,姜尚真现身,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沉声道:“保重。” 有媳妇当然是好事,可是有这么个媳妇,最少这辈子你陈平安喝花酒就别想了。 姜尚真同时以心声言语道:“如何?距离井上月还差多少?” 陈平安咧咧嘴,“还有些差距。” 架不能白打。陈平安除了做正事,与崔东山和姜尚真按部就班,其实也在用吴霜降的那座小天地,当做类似斩龙台的磨剑石,用来细密砥砺井中月的剑锋。 姜尚真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要想杀个十四境, 没点代价怎么行。” 两道剑光一闪而至,姜尚真与陈平安同时在原地消失。 不料陈平安发现自己身边跟随了一张绘玉斧的符箓,太白、万法两把仿剑,如影随形,应该就是先前那斫桂人的巨斧所化,这道符箓,杀力一般,但是最大的麻烦,就是阴魂不散,陈平安心声与姜尚真说道:“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我来会一会这两把仙剑。” 机会难得,顺便连武夫体魄一并砥砺了。 能找补回来一点是一点。 哪怕是三人联手设局,在落魄山上,其实就掂量过后果的轻重了。 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可能是陈平安失去某把本命飞剑,或者笼中雀,或者井中月。 可能是姜尚真的一截柳叶,飞剑品秩跌境。可能是崔东山失去一副仙人境的遗蜕皮囊。 甚至更多,比如陈平安的武夫止境,都能跌境。 又或者,必须有人付出更大的代价。 落魄山上,陈平安最终订立了一条规矩,无论是谁被其余两人救,那么这个人必须要有觉悟,比如三人联手都注定改变不了那个最大的万一,那就让此人来与剑术裴旻这样的生死大敌,来换命,来保证其余两人的大道修行,不至于彻底断绝。崔东山和姜尚真,对此当时都无异议。 吴霜降一手负后,一手双指好似捻起一根琴弦,天地间响起一记无弦之音。 身后一尊天人相,如同阴神出窍远游,手持道藏、天真两把仿剑,一剑斩去,还礼宁姚。 刚刚躲过太白、万法两道剑光的陈平安,被一道毫无征兆的天雷给劈中,下一刻,陈平安双手攥住两把仿剑的剑尖,身形倒滑出去千百丈,剑光绽放,双手血肉模糊,剑气激荡,整张脸庞都被割裂出细密剑痕,不得不眯起眼,不敢正视那些剑光,陈平安倒退之势依旧不能减缓半点,剑尖缓缓从掌心处刺出。 吴霜降再起拨动那架无弦更无形的古琴,“小子真能藏拙,有这武夫体魄,还需要抖搂什么玉璞法相。” 一边攥紧两把仿剑的剑尖,一边只能任由无弦之音引发的天雷劈砸在身。 吴霜降双指弯曲,扯起一根弦,轻轻松开手指,陈平安就像被一棍横扫在腹部,整个人不得不弯曲起来,双手随之向前一滑,两把仿剑的剑尖已经近在眼前。 一尊十四境天人合一法相,毕竟不是手持真正的仙剑,与那飞升境剑修宁姚的问剑,已经落了下风。 吴霜降笑道:“花开。” 背后那尊天人相瞬间变幻出千百,悬停各处,各持双剑,一场问剑,剑气如瀑,汹涌倾泻向那一人一剑的宁姚。 吴霜降一手掐诀,其实一直在心算不停。 蓦然间,吴霜降竟是不小心扯断了一根弦,吴霜降抬起手,手指渗出一滴鲜血。 吴霜降神色凝重起来,只是心弦大震,以吴霜降的推衍之术,竟然依旧无迹可寻。 一直好似作壁上观的白衣少年,蹲在一处阁楼内,并未真正与那吴霜降交手,竟是比陈平安和姜尚真都要惨了,七窍流血的凄惨模样,在那边骂骂咧咧,他身前呆呆站立着一个瓷人“吴霜降”,在此人四周,崔东山精心布阵,为它打造了一座风水极佳、好到不能再好的阵法,什么格龙之术、开三山立向、来去归堂水,什么天星地盘、顺逆山家四十八局,佛家六度法门、道家周天大醮、再生五行吉凶两百四十四局……全部都给这位吴大宫主、吴老神仙用上了。 就只是一座星宿图、搜山阵和阁中帝子吴霜降的天地人三才阵? 开什么玩笑,你吴霜降未免太小看自己的十四境了。也太小看崔大爷与我家先生以及周首席的脑子了。 先前崔东山和姜尚真,在笼中雀和柳荫地之外,依旧需要法宝落如雨,图什么,是三才阵之上,叠加五行阵,更是再在五行阵之上,再叠加七星阵。 相对浅显易察觉的一座三才阵,既是障眼法,也非障眼法。 五行之金,陈平安的笼中雀。水,崔东山的古蜀大泽。木,姜尚真的柳荫地。火,是崔东山亲自布阵的一大片火山群,阵法名为老君炼丹炉。土,以一把井中月、姜尚真一截柳叶作为掩藏术的五岳真形图。 三才五行七星,阵阵重叠, 加上辅弼双隐的两座隐蔽阵法,就是七星之外的完整七现双隐。 北斗注死! 在这其中至为关键,就是崔东山拼了命打造的这具瓷人吴霜降! 崔东山顾不得满脸血迹,五指如钩,一把按住那瓷人吴霜降的头颅,“给老子稀碎!” 崔东山死死按住那颗头颅,一点一点,出现大道崩坏迹象,崔东山一幅古蜀蛟龙的仙人遗蜕,竟然随之出现无数道裂缝, 当瓷人一个蓦然崩碎,崔东山倒飞出去,后仰倒地,倒在血泊中。 与此同时,众多小天地,阵阵重叠,合而为一。 四把仙剑仿剑,一尊天人相,都被迫退回吴霜降身边。 这才是真正的大道磨蚁,碾压一位十四境。 所有小天地,加上吴霜降,都小如一粒芥子。 陈平安,身穿一袭鲜红法袍,承载无数大妖真名的十境武夫体魄,身形彻底佝偻,当他再不刻意挺直脊梁,终于在从剑气长城返乡之后,第一次完全显露十境气盛境,伸手握住长剑夜游。 容我先行。 以少年时剑开穗山一剑,加神人擂鼓式。 能递几剑是几剑。 化虹而去。 剑仙风采。 姜尚真与宁姚分别站在一方。 一袭青衫长褂、脚踩布鞋的仙人境剑修,身前悬停有完整一片柳叶,如鲸吞一般,将姜尚真一身灵气彻底汲取一空,不惜涸泽而渔,不惜让本命飞剑跌境,甚至就此折断。 宁姚仗剑悬空,伸出一根手指,抵住眉心处,轻轻一抹,手中仙剑天真,直到这一刻,如获大赦,才真正跻身巅峰剑境。 陈平安二十一剑合一,剑斩十四境吴霜降真身与天人相。 姜尚真飞剑斩落阴神头颅。 宁姚一剑斩尽吴霜降魂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八十章 可规可矩谓之国士 吴霜降抬起手中那只鹧鸪斑的古拙茶盏,他轻轻抿了一口茶水,望向陈平安,微笑道:“隐官大人只管开价,先说来听听,不用担心会被我觉得是狮子大开口,吴某人与道侣,就是两条命了,怎么漫天要价都不为过。” 崔东山嗤笑道:“强买强卖,不是高人做派吧?” 吴霜降点头道:“是有这么个嫌疑,只不过涉及身家性命,就由不得我讲究什么神仙气度了。” 姜尚真感叹道:“真是坦诚。吴老神仙到底是十四境大修士,言行一致,光明磊落。” 吴霜降微笑道:“都被你们几个砍死过一次,多挨几句怪话,问题不大。” 大道之争,绝对是必须分出个你死我活的大道之争,姜尚真给气得不轻,就想要起身道理几句,给崔东山双手按住肩头,使劲按回去,埋怨道:“嘛呢嘛呢,打又打不过,省点力气,等会儿如果谈不拢,与吴老神仙磕头求饶的重任,还得交给你这位首席供奉呢。” 陈平安落座后就取出了一只瓷瓶,往双手涂抹了杨家药铺秘制的膏药,包扎娴熟,再捻出几张白骨生肉符,最后双手笼袖,这才说道:“有请前辈翻一翻老黄历,听过之后,晚辈再做决定。” 吴霜降看着这个始终气定神闲的年轻人,笑问道:“你最后那一剑,怎么斩出的?” 若是换成宁姚递出那一剑,吴霜降并不奇怪,但是一位玉璞境剑修,手持长剑,不过半把仙剑品秩,竟是能够直接斩开自己的真身、天人相? 陈平安说道:“谈不上什么上乘剑招,就是一跃往前,出剑乱砍,不过运转之法,来自剑气长城的剑气十八停,又加了点拳法,名为神人擂鼓式。” 在学什么就是什么的吴霜降这边,刻意藏掖,意义不大,既然如此,还不如干脆坦诚几分。 吴霜降笑着点头,抬手双指并拢,轻轻一抹,桌上出现了十八粒芥子剑气,并非直线,悬停位置,刚好契合十八座人身小天地的气府,相互间串连成线,剑光稍稍绽放,桌如大地,剑气如星辰,吴霜降就像凭空造就出一条袖珍星河,吴霜降另外一只手蓦然握拳,缓缓推出,摇摇头,像是不太满意,数次变换细微轨迹,最终递出一拳,浑然天成,剑气缜密衔接之后,便是一把悬停长剑,或者说是完整十八拳叠加。 吴霜降手腕一拧,将这一幅既是剑谱又是拳谱的“画卷”收入袖中,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赏神色,点头笑道:“拳是好拳,可惜我不是纯粹武夫,学不全,差了一份根本神意。” 吴霜降略作思量,从袖中捻出一张青色符箓,轻轻一推,飘向陈平安,“就当是岁除宫一份小小补偿。” 陈平安摇头说道:“无功不受禄,前辈凭本事偷学的剑法拳意,晚辈捏着鼻子认了就是。” 吴霜降微笑道:“是一张太清轻身符,又名白日举形宝箓,又被青冥道官称为上尸解符,是我得意之作,脱胎于道祖亲制的那张太玄清生符。与先前月宫玉斧符,都是当之无愧的大符。” 陈平安闻言无动于衷,依旧婉拒了。 这张轻身举形符,若是今天最终一桩买卖谈成了,陈平安别说一张,就算吴霜降给出一大摞,都收得毫不犹豫,来者不拒。但是吴霜降此人性情难测,天晓不得会说翻脸就翻脸,若是在一张符箓上动了手脚,然后自己大大方方收下,不是取死之道是什么。 见那年轻隐官不识抬举,吴霜降既不恼火,却也没有收回那张“青词绿章根祇材质”的符箓,轻轻飘落在陈平安身前的桌面上。 崔东山站在姜尚真身后,踮起脚跟,使劲看着桌上那张宝光流转的珍稀符箓,画符之法可以偷学几分,符纸却难代替,因为那符纸材质,极好极贵,价值连城不说,主要还是有价无市,在那青冥天下,是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仙人,专门用来请神降真的好东西。 吴霜降转头望向那个双鬓雪白的玉圭宗“老”宗主,爽朗笑道:“你我可算同道中人。” 双方心仪女子,都不是山上女子中的什么绝色。对于他们这样的修士来说,什么样的美色不能有? 姜尚真抬手抱拳,轻轻摇晃,嬉皮笑脸道:“过奖过奖。” 屋内当下五人的座位,也很有意思。 吴霜降背窗朝门,酒桌上面朝大门为尊。 陈平安一行人当中,在吴霜降入屋率先落座后,陈平安虽然境界最低,同时还受伤不轻,仅次于一身遗蜕崩碎的崔东山,却还是坐在了吴霜降左手边的长凳上。所以位置距离吴霜降最近。 宁姚好像护道一般,选择坐在陈平安一旁。 姜尚真抢先坐在了吴霜降右边,如此一来,就将吴霜降对面的座位,让给了受伤最重的白衣少年,相对距离吴霜降最远。只是崔东山却没有落座,而是站在了姜尚真身后。 除了吴霜降这个外人。 屋内一桌四人,其实都在为旁人考虑。 落魄山,好风气。一双年纪轻轻的神仙道侣之间,先生与学生之间,宗主与供奉之间,竟然无一例外,都可以托付生死。 天然跟在这些人身边,最是合适不过。 这也是为何他吴霜降现身之时,毫不掩饰自己的杀心,完全没有半点要坐下商量的意思。 为的就是验证一事,陈平安对于一桩买卖,一个约定,看得到底有多重,陈平安到底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来践约。 “一张酒桌上,什么最稀罕?” 吴霜降自问自答道:“一桌酒客,皆不碍眼。” 陈平安刚要开口说话,吴霜降朝屋门那边抬了抬下巴,“你可以先离开一趟,让你的弟子和那个小水怪都放心了,咱们再聊生意事。不然你也很难真正心安。” 陈平安点点头,去了宁姚屋子那边,告诉裴钱没事了,只是让裴钱不着急喊醒那个呼呼大睡的小米粒。 发现裴钱还是忧心不已,陈平安双指弯曲敲板栗状,裴钱笑了笑,坐回原位,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 陈平安脚步缓慢,走在廊道中,那个真名天然的白发童子已经不知所踪,肯定是被吴霜降藏匿起来了。 吴霜降微微一笑,对此洞若观火,转头与那姜尚真说道:“难怪你舍得下血本,赌术和赌运都好到没边了。” 姜尚真拎了一壶自家云窟福地酿造的月色酒,正在抬头豪饮,擦了擦嘴角,笑道:“吴老神仙境界高,说啥就是啥。” 等到陈平安回了这边落座,吴霜降就将手中茶盏轻轻一磕桌面,底部篆文“行不得”三字化作金光,在桌面如水花云纹瞬间铺散开来,刹那之间,陈平安一行人就置身于一座鹳雀楼的顶楼,唯有四根廊柱支撑藻井琉璃顶,再无门窗遮掩视野,陈平安身前,依旧悬停有那张青绿符箓,姜尚真凭栏而立,双指捻酒壶,轻轻摇晃,月色与酒气一同被晃荡而出,消散天地间。 崔东山一跃而去,站在栏杆上,两只雪白大袖被天风吹拂,缓缓飘荡。 吴霜降缓缓走到另外一边的白玉阑干,檐下悬有一串走马,风吹而动,叮叮咚咚,摇曳出阵阵金色光线,细听之下,竟是女子歌声,婉约清丽。 吴霜降收起茶盏,双手负后,眺望远方,指了指一处山岳,亭台阁楼,宫阙殿观,依山而建,鳞次栉比,“从山脚到山巅,总计一百零八座府邸,我在跻身洞府境的时候,就有过一个想法,以后如果由我来当岁除宫的宫主,岁除宫要有一百零八位祖师堂嫡传,嫡传收再转,分别占据其一,个个境界不低,人人道法不俗。可惜至今未成事,府邸易建人难寻,钱好挣,人心却似流水,好些个资质极好的宗门修士,总是管不住心思,嫌这嫌那,不是府邸小了,就是位置低了,故而都成了过客。” 吴霜降笑了起来:“岁除宫被人说成是个少年窟,我就笑纳了。刚好拿来提醒岁除宫修士,少年意气最可贵,不要被世道消磨殆尽了。” 一生修行太勤勉,不敢有半点懈怠,故而常欠读书债。 山上偶尔无事,焚香闲看玉溪诗,吴霜降每次下山杀人前,可就要翻那苏子词用来助兴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倒悬山鹳雀客栈的掌柜,真名叫什么?” 吴霜降说道:“真名就不提了,不然小白会不太开心。至于在我岁除宫金玉谱牒上边,他叫白落,起起落落的那个落字。” 陈平安内心震动不已,压低嗓音,问了一个看似十分多余的问题:“起起落落的起落?” 吴霜降笑着点头,“小白其实也在夜航船上,不过不在条目城,一直在垂拱城那边游荡,多半是要找那个长脸汉的麻烦。所以你当时拒绝小白的提议,是很明智的选择,不然飞升城和第五座天下,就要大动干戈了,对飞升城的剑修,未必全是坏事,说不定还能在百年之内,势如破竹,能以一城之力,对抗三教势力,还不落下风。只是如此一来,避暑行宫那些稳扎稳打的长远布局,一份帮助飞升城屹立不倒的千秋大业,恐怕就要功亏一篑了。” 陈平安有些无言以对,以至于一个没忍住,当着宁姚的面,都要拿出一壶酒,痛饮一口酒后,才能压压惊。 当时拒绝那个客栈掌柜的买卖,其实陈平安还真没有多想,只是单纯不希望飞升城那边横生枝节,风险既是机遇,机遇也会是风险,这个道理实在再简单不过了。一个在倒悬山隐忍数百年的年轻掌柜,还是那岁除宫的守岁人,全然不知根不知底的,陈平安信不过。 宁姚有所猜测,不过不敢确定,就眼神询问陈平安。 陈平安点点头,无奈道:“就是那个人。” 随便翻检记忆,往事历历在目,开在倒悬山一条小巷尽头的小客栈,陈平安清楚记得每次去那边落脚,见着那个站在柜台后边的年轻人,好像都慵懒,而年轻掌柜每次与陈平安言语,都满脸笑意,十分的和气生财。 吴霜降一语道破天机,“小白当年其实看你很顺眼,就顺手帮你‘掩盖’了一份武运气象,两两叠加,所以在黄粱福地那边,才会直接吓傻那只黄雀。放心,此事没什么算计,纯粹是小白觉得要找的人找不到,钱也挣不着几个,日子过得太过无聊了。后来你当了隐官,小白还是很欣慰的,在我这边,说他看人的眼光不差。” 陈平安又喝了口酒。 桂夫人当年让自己落脚鹳雀客栈?是不是她早有察觉? 浩然天下,中土兵家祖庭有座武庙,有那武庙十哲陪祀。 可哪怕是浩然的后世读书人,对此也多有非议,对于副祀之人,就有异议,对于武庙十哲的最少半数人选,更有异议,觉得根本不该选入其中,对于之后不断添补的兵家大家陪祀,增添为七十二名将,分成殿上十人及两庑六十二人,一同享受香火,更是让后世不少人都不以为然,各执己见,吵得厉害。尤其在这期间还有过一桩公案,中土文庙那边不断有儒家圣贤建言,提出理当“取功业无瑕者”,这就使得不少战功累累却杀戮过重的名将,要么被降低神位,要么直接被除去神位。这就使得武庙十哲之一的某人,神位从主殿搬迁而出,搬去了两庑之一。 原本此人是要连陪祀两庑的资格都要失去,最后传闻还是文庙有两人联袂撒泼打滚,才否决了那个提议,取了个折中法子,撤出主殿,但是留在两庑,只是位列第四等名将之列。 这依旧让后世兵家修士大打抱不平,说文庙筛选出来的那些所谓名将,谋士太多,只算是王佐之才,却绝非什么,七十二人当中,最少半数给那人提靴子都不配,剩下半数的,又有半数给那人牵马都不配,剩下再半数,都没脸与那人一同跻身武庙十哲。 什么鹳雀客栈掌柜,什么岁除宫守岁人,什么青冥天下的小白。 什么白落。 是那白起! 至于此人如何去了青冥天下,又是如何成了吴霜降的左膀右臂,大概就又是个天晓得了。 陈平安都不愿意多问一句。 吴霜降说道:“很多作茧自缚,是不得已为之。” 是在对先前那场厮杀,盖棺定论。 一座座小天地叠叠复叠,既是为了能够斩杀他吴霜降,却能够让吴霜降放心施展十四境修为,根本不用担心一身合道气象,被文庙感知。 吴霜降继续说道:“你们应该很清楚,最后我没有选择玉石俱焚,不是我全然没有还手之力,不然除开宁姚,你们三个,杀人能成,可你们各自的大道折损,就远远不是这么点了。” 陈平安说道:“‘这么点’?” 不说一截太白剑尖已经与夜游剑身几近脱离,想要重新炼制如初,耗费光阴不说,说不定还要陈平安砸入一座金山银山,不说陈平安自己当下的一身伤势,小天地万里山河震动,陈平安与人厮杀过后,需要使用杨家药铺药膏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些都不去说,姜尚真的飞剑品秩已经跌了境,崔东山更是连一幅仙人遗蜕皮囊都没了,这会儿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受伤极重,如果不是崔东山术法玄妙,换成一般仙人境的练气士,早就半死不活了,能不能保住上五境都难说。 吴霜降笑道:“这些都不用担心,我知道轻重。” 崔东山若是挣不脱这副皮囊枷锁,还怎么跻身飞升境?吴霜降敢断言,作为半个绣虎的白衣少年,这些年其实本身就一直在寻找一位剑修,必须是飞升境起步,而且得是信得过的,剑术极高的,比如与文圣一脉关系亲近的阿良?同门的左右?才能放心,让对方出剑,打破牢笼。 至于一截柳叶的飞剑跌境,当然损失极大,不过只要姜尚真跻身了飞升境,两事并一事,都会迎刃而解。 只不过这些心知肚明之事,说出口就比较大煞风景,吴霜降也没觉得与这些年轻人做买卖,需要自己如此坐地还钱。 何况四人联手,一人塑造瓷人碎瓷人,三人合力剑斩十四境,这等壮举,哪怕吴霜降正是被斩之人,他也觉得极有意思。 会让吴霜降有些期待百年之后的光景。 只是不知道百年千年之后,年轻人们都已飞升境,那么就是四飞升,其中三剑修? 会不会后世有人提及此事,就要来上那么一句。 岁除宫曾经有人名叫吴霜降,一人力战陈平安,宁姚,姜尚真,崔东山? 壮哉。 吴霜降大笑一声,破例取出一壶酒水,痛饮一口,开始娓娓道来一些老黄历,“岁除宫有了我之后,大不一样,不到百年光阴,很快就崛起了,要知道我当时才是金丹境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座宗门账房先生财神爷了,等到跻身了元婴,又兼了掌律一职,当然,这与岁除宫当时只是个二流山头,关系不小。不过你们应该翻过的秘档记录,一个金丹符箓修士,捉对厮杀过程中,斩杀一位元婴剑修,以及元婴之时,击杀过两位玉璞境,非是我自夸,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我生性谨慎,修行路上的一些个意外,看似凶险,其实都不算什么,但是我如此,不意味着身边人也是如此,所以有个女子,她在下山历练过程中,误杀了两位练气士,两人都是世俗朝廷的道牒官员,厮杀过程中,还殃及无辜凡俗十数人,这笔账就算在她头上了,这其实不算过分。所以我就不得不走了一趟山下,帮着她四处周旋,原本方方面面都已经被我摆平,幕后设局之人,都被我顺藤摸瓜找到了。” 那女子,就是吴霜降的山上道侣,在岁除宫,她是一个修行资质很平常、容貌也很平常的女子。 其是一个山上修士设置的局,当然是针对吴霜降,一个姿色平平、修行资质更不算太好的女子,还不值得幕后人如此兴师动众。 牵一发而动全身,最终吴霜降惹上了白玉京二掌教,真无敌余斗。连那些幕后布局人,都觉得是一个天大的意外之喜。 而那个时候的吴霜降,才是一位元婴境修士。 掌管白玉京那一百年的道老二,最终给了吴霜降一个选择,要么去敲天鼓,再被他余斗打死。 要么交出那个女子,按照道律,魂飞魄散。你吴霜降只需袖手旁观,就可以不用死。 吴霜降突然提了一句题外话:“咱们那位三掌教闲来无事,也为他的小师弟设置了一个差不多的问心局,只是在道心细微处,始终没有让他这位小师兄满意。不然那少年,当时就可以得到一桩仙缘,能够一步登天,跻身玉璞境。如果他可以心境上不拖泥带水,比你胜出一筹,然后再与你做同样事,看似自找麻烦,做些多余事,陆沉就愿意高看他一眼了。” 陈平安说道:“是那个道号山青的?” 同样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 吴霜降笑着拎起酒壶,指了指陈平安身边的女子。 宁姚直到这一刻,才随口说了句,“这人行事,不太地道,被我砍了几剑,躲去闭关了几年。” 一直竖起耳朵的姜尚真,偷听至此,立即小声重复两字,“保重,保重。” 吴霜降斜靠栏杆,只是喝了一口,就不再饮酒,眯眼望向远方岁除宫的一处处山水形胜,微笑道:“要知道,在那件事发生之前,我被视为是青冥天下最有儒家圣贤气象的道门修士,并且还有希望炼出一两个本命字,因为我坚信世间所有事,是非分明,对错分明,黑白分明。” 山水依旧在,人已是过客。 所以吴霜降之前才会说那句。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书简湖。 可能姜尚真的那座书简湖,会有个蘅芜一般的柔弱女子,亭亭玉立,年复一年徘徊不去。 可能会是神篆峰的那座祖师堂,从曾经的闹闹哄哄,变得空无一人,再无一句骂声,也无人摔椅子。 可能崔东山的心中书简湖,会有个囊中羞涩的教书先生,空有一肚子学问,依然饿着肚子,带着初次相逢的少年,一起走过鸡鸣犬吠、炊烟袅袅的小街陋巷。 可能是昔年学塾,有个意气风发的年轻读书人,前一刻还在代师授业,转眼过后,座下几个听课之人,都已远去,再不回头。 可能是一位远游还乡的南婆娑洲老剑仙,在泥瓶巷曹家祖宅内,回头望去,仿佛看到了个手持扫帚的妇人。在那大雨天的家中,那处四水归堂的小天井,就是一处书简湖,直教一位活了千百年早已铁石心肠的老剑仙,回首时也要视线模糊,轻声呢喃,娘亲,傻娘亲唉。 一处书简湖,可能只是那处不起眼的乡野乱葬岗,曾经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是鬼却最怕鬼,在她彻底离开人间后,却能让一位重游故地的剑客,不至于伤心得如何揪起心肝,就只是一夜独坐,不敢喝酒。 可能是一位孤零零的账房先生,在湖边掬水洗脸。可能是更早时候的某个少年,在远游路上的一张酒桌上,说自己年纪太小。 可能是一位随城远游、好似天上月的女子,满脸泪水,看着那座城头上,一个连脸庞、身形体魄都已失去的心上人,依旧好似有那笑颜,使劲与她挥手告别,好让那个明明境界更高、剑术更高的女子,千万不要担心,更不要愧疚。 一楼寂然。 各有心思。 先前对峙双方,看似从生死相向,变成了谈笑风生,甚至有望做成买卖,缔结盟约,可其实依旧剑拔弩张,暗流涌动,双方随时都要继续分生死,都不需要什么一言不合,不用谁怒目相视,就会死人。 吴霜降收起些许思绪,指了指那张青色符箓,与陈平安说道:“我的十四境合道人和,只要我和道侣天然,不同时被杀,就可两人都不死。至于其中大道折损是多少,以及我的境界恢复之法,太过涉及大道根本,就不与你明说了。关于今天一场切磋,你们几人的折损,我自会一一补偿,比如这张上尸解符,除了能够让一位无望上五境命不久矣的地仙,转为鬼仙之姿,还能够跻身玉璞境,此后是否塑造金身,转去担任山水神灵,从断头路改道,换路继续登高,你都可以随意。而且此符贵重,还在于符纸材质本身。这是对你体魄受伤的补偿。” 陈平安这才招手将那枚符箓收入袖中。 吴霜降继续道:“姜尚真与崔先生,之所以能够突兀现身,都是祭出了那张三山符吧,画符之法,并无问题,可惜还是那个问题,符箓材质太差了,承载不起太多道意,所以三山远游对你们三人的神魂裨益,实在太小。” 吴霜降又取出四张在那白玉京都不易见到的“降真青绿箓”,轻轻挥袖,丢给姜尚真和崔东山。 在浩然天下,所有白玉京三脉道门下宗,例如宝瓶洲的神诰宗,桐叶洲的太平山,每次有人跻身天君,都会燃烧此符,请下各自尊奉的三位掌教祖师。其珍贵程度,可见一斑。 吴霜降瞥见那陈平安的脸色,笑道:“就这么多了。” 陈平安呵呵一笑,骗鬼呢。如此抠搜不爽利的十四境大修士,不多。 “我身上真就只有这五张,不过岁除宫祖师堂里边还有三张,不如你随我一起去拿?” 吴霜降微微一笑,看破陈平安的心思,打趣道:“反正你与孙道长也是忘年交,说不定咱们那位白玉京三掌教瞧见了你,还要与你叙旧几分。早些年一起远游玄都观,他一路唠叨了你不少。有这么两位朋友,别说是我那岁除宫,在青冥天下哪里逛不得。” 陈平安问道:“孙道长还好吧?” 吴霜降点头道:“很活蹦乱跳。” 吴霜降好像想起一事,抖了抖双袖,瞬间又有两宝现世,一把剑鞘,以及那根“行气铭”绿竹杖,再次丢给姜尚真和崔东山,“剑鞘是斩龙台炼化而成,剑鞘又是一座符阵,我已经撤去所有三十六重禁制,正好可以温养那一截柳叶,提升飞剑品秩做不到,就当是预祝姜宗主跻身飞升境了。” “这根行山杖,就送给崔先生当见面礼了。其中诸般妙用,崔先生可以自行琢磨。” 崔东山接过绿竹杖,姜尚真握住剑鞘,两人相视一笑,早先真要宰了吴霜降,咱哥俩岂不是发了,从此阔气得无法无天?! 吴霜降再对宁姚说道:“回乡之后,我会降下一道法旨给第五座天下的门内弟子,让他们为飞升城效力一次,不惜生死。” 毕竟是那少年窟。 这样的盟友,看遍天下,绝无仅有。 宁姚道了一声谢。 吴霜降说道:“天然在剑气长城,在你心境做客一场,先后遇到三人,其中第一个,就是与我做买卖的人,换成别人,带不走天然,即便带走,也太过落了痕迹。所以在剑气长城那边,天然看到了他,还说要与她切磋道法,当然会被吓个半死,她从来就胆子小。” 陈平安点头道:“是孙道长的师弟。” 五行之木宅,中年道人的神像,是大玄都观的一株祖宗桃木斫成,而陈平安的五岳山根,是炼化道观青砖而成,其中蕴藉之道意,也是大玄都观剑仙一脉的根脚。 这位中年道人面容的远游客,是大玄都观观主孙怀中的师弟,也是那位“千古一人”宋茅庐的师父。 “好像她还遇到了一个暮气沉沉的人,穿草鞋,悬柴刀,一直在行走四方。” 吴霜降蓦然变出一把拂尘,拂子画圆相,再单手竖拳,笑道:“取经只是空废草鞋,不知你在寻个什么。” 陈平安微微讶异,仍是直截了当说道:“不就是寻个安身立命处,何况走路何处不废草鞋。” 吴霜降与陈平安递过拂子,笑道:“我在家乡,曾经与陆沉一起遍参尊宿,不过只能算是略通佛法。希望你小子以后心诚学禅,不要逃禅。” 陈平安接过拂尘后,竟是直接一个肩头歪斜,差点没能接住那把在吴霜降手中轻飘飘的拂子。 吴霜降突然问道:“佛陀十大弟子,各有第一。请问密行第一的罗睺罗尊者以何为第一?” 陈平安没有刻意打机锋,如实答道:“当年第一次在书上看到这桩佛门公案,其实也不知那位僧人为何要答‘不知道’。后来与一位崖间僧人询问过后,才知道答案。” 既然是密行,旁人听此问,如何能够回答?当然是不知道。 书上将道理说破了,好像很简单。只可惜人生各有症结,太难知道一个自己不知道了。 吴霜降又接连问:“如何是无缝塔,如何是塔中人?如何是打葛藤去也,如何是只履西归意?如何夺境又如何夺人?为何老僧蓦一喝,独有僧人惊倒,便是所谓俊家子了?为何要歌马驹?为何要低声低声,为何又要掩口不言?为何要捏拳竖指,棒喝交驰?如何是同时别?如何是本来面目?为何竖杖有定乱剑,放杖就无白泽图?且作么生人剑活人刀,怎么参?为何把断要津第一句,是官不容针,车马私通?何谓三玄三要?如何坐断天下老和尚舌头?如何是向上事?!” 陈平安叹了口气,还是如实答道:“书上都有记载,我如果只是背诵照搬,这些问题,我能说出三百余个答案。” 远游路上,读书不停,光是一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陈平安就一一记住,汇集整理了将近百余个答案。 比如一百个典故,可能有人知道了九十个,都不敢说自己知道。可有人只知道三两个,就已经觉得自己都知道了。 吴霜降最后笑问道:“那么如何是落魄境?如何是落魄家风?身在自家山中,你这总该晓得吧?”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答道:“先赤脚走路。同时缝补草鞋,自己穿鞋,也愿意送给路人,旁人不愿意收,我们也不强求,毕竟真要计较,人人早已各自穿鞋。” 吴霜降摇摇头,似乎很不满意,“先?意思全无矣,亏得我方才还担心你会逃禅。” 宁姚单手托腮栏杆,她只是安安静静,看着陈平安。 没觉得他在与吴霜降的这场问答当中,就落了下风。这个吴霜降如今多大岁数了,陈平安怎么比。 崔东山坐在栏杆上,这“少年窟”岁除宫周边,大好河山,风景壮阔,看得让人唏嘘不已:“光阴似箭,日月如移越少年。” 姜尚真趴在栏杆上,点头道:“更何况少年乘白驹过隙,不觉白头。” 吴霜降笑问道:“我现在只好奇一事,你为何对佛门天然亲近?” 陈平安说道:“家乡小镇,有四块牌坊匾额,小时候听人说了内容,觉得只有‘莫向外求’这一个道理,听得懂,勉强做得到,做到了还有用。” 吴霜降笑了笑,运转神通,下一刻只有他和陈平安离开鹳雀楼中,来到了山巅的岁除宫祖师堂外。 这是吴霜降第一次流露出肃穆神色,取出一张符箓,正色说道:“如果万一,连你在浩然天下,都未能护住天然,被同时剑斩两人,那你就对她使用此符。” 陈平安点点头,“我答应了。” 吴霜降疑惑道:“你就不问我,为何不担心你将此符用在别人身上?” 正是那张道祖亲制的太玄清生符。 陈平安说道:“有些事,真就只有我做得,别人做不得,前辈可以放心。” 吴霜降笑着点头,让陈平安收好那张符箓,“你愿意揽下这么个大麻烦,看来你对那白玉京仙人怨念,一样不小啊。” 陈平安说道:“白玉京里边,其实也有我很敬佩的前辈。” 吴霜降双手负后,看着山外的云卷风舒,然后指向鹳雀楼附近一处江心大石,“那边的歇龙石,以后只要你做客青冥天下,还有本事返乡,可以搬走。” 陈平安看了那歇龙石,眼角余光顺便瞥了眼鹳雀楼。 吴霜降啧啧称奇道:“陆沉没说错,果然像我,贼不走空。” 吴霜降突然说道:“小白在长平亭那边,跟那垂拱城城主聊得挺开心,然后约好了去揍一个叫高锡的人,好像还要请一个叫梁周翰的人喝酒,我对你们浩然历史知道不多,这两个人,有什么来头?”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浩然天下这边,武庙人选,各大王朝,可以自己酌情筛选。高锡除了奉承君主,当然也是跟风文庙了,与几个同僚裁定武庙陪祀人选,最终只取功业始终无瑕者。梁周翰觉得此事不妥,觉得天底下没有十全十美的圣贤,觉得太过苛刻古人,似非允当。这肯定是一番平恕言论了,可惜没有被当时的皇帝采纳。” 吴霜降点头道:“指瑕人雄,谁当无累。确实是一个读书人的平恕之言。” 陈平安有些无奈,既然前辈都知道,还问个锤子? 吴霜降看了眼陈平安所背长剑,说道:“如果你敢放心,我就帮你炼化一二。我离开浩然天下之前,还会解开天然那些禁制,到时候她的战力,就不是一位寻常飞升境能够媲美了。将来修行路上,你再遇到一些不大不小的意外,你可以暂借长剑给她。” 山巅修士的厮杀,其实真正比拼之事,就两件,术法或是飞剑的最高杀力之大小,以及逃命本事的高低。 这也是吴霜降为何要炼出四把仿剑的原因所在。 而且吴霜降的压箱底本事,还有几件。 陈平安抱拳致谢,一声前辈,十分诚心。 吴霜降问道:“所背长剑,名为?” 陈平安说道:“夜游。” 吴霜降点头道:“好名字。” 沉默片刻,吴霜降笑问道:“那就回了?” 陈平安没有异议。 小天地就此消散,众人一起返回客栈屋内。 陈平安与三人点点头,示意没事了。 姜尚真问道:“正阳山那个婆姨,总不能辛苦盯了半天,就这么让她溜走吧?” 崔东山笑道:“那就赶紧回去?” 陈平安说道:“辛苦了。” 结果一个首席供奉捶胸,一个得意学生顿足,不约而同,都是伤心状。 然后两人哈哈大笑,抬手一拍掌,为双方心有灵犀的默契,相互喝彩。 两人就要捻出一张山符,凭此重返那正阳山周边一处僻静山头。 陈平安咳嗽一声,作为提醒。 崔东山立即心领神会,可怜兮兮望向那位吴老神仙。 姜尚真的画符手段,十分鬼画符,甚至还不如山主。 而崔东山和陈平安,当下还真没有太多心神气力,来画这三山符。 吴霜降笑道:“那就有劳崔先生先绘制出心中三山?” 崔东山小鸡啄米,使劲点头。 白衣少年没个动静,吴霜降就只是笑着不说话,重新取出茶盏,开始悠哉悠哉喝茶,你们仨都不急,我一个外人,急什么。 陈平安更是不动如山。 笔呢,丹砂呢?符纸呢? 好像一屋子全是穷光蛋,一样都是没有的。 崔东山伸手捂住心口,咳嗽不已。 姜尚真一手抵住雪白鬓角。 姜还是老的辣。 陈平安转头询问宁姚要不要喝酒,宁姚说好啊,挑一壶,不要再是那桂花酿了,换一种好了。陈平安说没问题没问题,只是酒水种类有点多,你别着急…… 吴霜降笑呵呵道:“一条贼船,好个贼窝。” 说完之后,吴霜降摇摇头,略显无奈地放下茶盏,拿出一支笔,一张符箓。竟然他娘的又是一张“青绿”符箓…… 看得陈平安瞪大眼睛,好家伙,不愧是一位与孙道长聊得来的前辈! 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站起身,先一巴掌按住那张青绿符箓,再取出一张寻常符纸,赶紧丢给崔东山。崔东山接过了先生赐下的珍贵符箓,然后起身弯腰低头,伸出双手,毕恭毕敬赶紧从吴老神仙手中那支铭文“生花”的仙家笔。 在那黄纸符箓上边,崔东山绘制出三山形貌,然后使劲甩动手中“生花”笔,好似那山下毛笔,蘸墨不够,枯笔都不成了。 姜尚真埋怨了崔老弟一句,赶紧屁颠屁颠为吴老神仙送上自家珍藏的一支毛笔。 突然之间,三人几乎同时愣在当场,崔东山看了眼手中毛笔,抬头看了眼先生,陈平安看了眼崔东山,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中的青绿符纸。 吴霜降则取过那张黄纸材质的三山符箓,握着姜尚真递来的毛笔,微笑道:“崔先生和姜宗主,莫不是无需我帮忙画符了?” 吴霜降抬起手,勾了勾,“两张。” 姜尚真和崔东山各自乖乖递过去一张还没捂热的青绿符纸,吴霜降将手中毛笔收入袖中,又招了招手。 崔东山只好交出那支“生花”笔,不曾想吴霜降接过笔后,将桌上两张青绿符箓都一并收入袖中了,朝陈平安招招手。 显而易见,那张被陈平安落袋为安的符箓,也得还给他吴霜降。 陈平安无奈道:“前辈,这就过分了吧?” 吴霜降说道:“谁境界高谁说啥是啥,先前是谁说来着?” 姜尚真眼观鼻鼻观心。 三人偷鸡不成蚀把米,还搭进去一张青绿符箓,准确说来好像还是两张。 崔东山硬着头皮说道:“先生,你那张还是留着吧,我和周首席还有一张呢。” 姜尚真一拍额头,结果挨了崔东山一肘。 吴霜降笑了笑,摆摆手,重新取出两张青绿符箓,手持“生花”笔,微微凝神,便一气呵成画完两张三山符,送给姜尚真和崔东山,最后还将那支“生花”笔丢给白衣少年,说道:“也预祝崔先生妙笔生花,多写几篇不朽诗篇。” 如何与人做买卖是一回事,心情好送礼又是一回事。 陈平安感慨不已,学到了,学到了。 崔东山和姜尚真各自捻符,就要离开夜航船,凭此重返宝瓶洲陆地。 陈平安站起身,走到他们身边,一手按住崔东山的脑袋,然后突然抱住姜尚真,轻轻以拳敲在姜尚真后背。 与崔东山,与姜尚真,陈平安都没什么好多说的。 姜尚真有些破天荒的神色尴尬,犹豫了一下,抱住陈平安, 这辈子好像还没抱过男人呢。 哪怕是嫡长子姜蘅,当年襁褓中,好像都没待遇啊,他这当爹的,就从没抱过。 陈平安后退两步,笑道:“都顺风顺水。” 姜尚真突然欲言又止起来。 陈平安有些疑惑。 姜尚真压低嗓音说道:“听说这边有座灵犀城,那城主女子,我仰慕已久,可以的话,劳烦山主帮我捎句话,随便说点什么都成,山主说话最得体。” 陈平安听得一阵头大,得体你个姜大爷,脸色略显为难,转头望向宁姚。 宁姚说道:“身正不怕影子斜,这种事也要心虚?江湖路上,藏了几个三百两啊?” 陈平安收回视线,对那姜尚真微微一笑,表示由衷感谢。 姜尚真试探性问道:“那就……别捎话了?” 吴霜降坐在那边悠悠喝茶看热闹,觉得这个姜宗主,真是个妙人,投缘得很。 崔东山赶紧帮忙转移话题,说道:“先生,若是得闲去了那座声色城,遇见个两腿打摆子,提灯登梯写榜书,最终再吓得一夜白发的老先生,一定要帮学生与他说句,他的字,写得真心不错,不该后世子孙禁写榜书的。” 陈平安知道崔东山在说谁,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 姜尚真捻起符箓,微笑道:“辛苦山主捎话,走了走了。” 崔东山取出那“行气铭”绿竹杖,轻轻一拄地,大笑道:“先生保重,学生去也。” 白衣少年,青衫书生,两个身形一闪而逝。 吴霜降转头望向窗外,微笑道:“就要天亮了。” 吴霜降转过头,起身道:“那就不耽误你们聊天了?我还得去看着柜台。” 陈平安问道:“前辈何时离开渡船,重返岁除宫?” 吴霜降笑道:“看心情吧。可能就算离开了夜航船,也会先走一趟蛮荒天下。” 吴霜降离去后,陈平安和宁姚去了裴钱那边的屋子,小米粒还在酣睡,裴钱在师父师娘落座后,轻轻晃了晃小米粒的脑袋,没晃醒,就伸手捂住小姑娘的鼻子嘴巴,小米粒微微皱眉,迷迷糊糊,拍开裴钱的手掌,看样子还能再睡会儿,裴钱只得说道:“小米粒,巡山了!” 小米粒立即一个蹦跳起身,使劲揉着眼睛,嚷嚷道:“好嘞好嘞!” 然后看到了好人山主,山主夫人,还有一脸坏笑的裴钱。黑衣小姑娘双手挡在嘴边,哈哈大笑,裴钱果然没骗人,一觉醒来,就瞧见所有人哩。 宁姚对神色疲惫的陈平安说道:“你先睡会儿,我陪裴钱和小米粒聊会儿天。” 陈平安点点头,趴在桌上就熟睡过去。 至于小米粒会不会说漏嘴什么,实在是顾不得了,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 客栈门口那边,依旧是年轻伙计面容的吴霜降,坐在板凳上,翘起腿,闭上眼睛,摇头晃脑,拉起了二胡,偶尔睁眼,笑意温柔,斜眼望去,好像身边有位怀抱琵琶的女子,就坐在一旁,她以琵琶声与二胡声唱和,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陈平安很快就揉着眉心,清醒过来,实在是那二胡声有些吵人。 宁姚拉着裴钱和小米粒返回自己屋子,陈平安就刻意隔绝那二胡声,脱了靴子去床上盘腿而坐,开始呼吸吐纳,心神沉浸其中。 等到陈平安这一觉醒来,发现已经是黄昏时分,所幸没有了二胡声响,陈平安穿上靴子,走到客栈大堂那边,发现宁姚三人都在那边,而那个吴霜降正摊开一本书,不拉二胡了,开始当那说书先生了,宁姚三个嗑着瓜子,桌上还有一碟溪鱼干,当那捧场的听众。 陈平安只是站在原地,听了片刻,就开始冷汗直流,吴霜降说那书上有什么那江湖女侠问那少侠,敢问公子姓甚名甚,不知何时才能再会?还有那山野偶遇的艳鬼狐魅,妩媚笑问那少年郎,趁此美景良宵,不耍子待要怎的? 听到这里,小米粒就皱着眉头,问裴钱是啥个意思,耍是咋个耍,裴钱说不知道,宁姚斜眼某人,笑着说可以问当事人嘛。 陈平安哈哈大笑,一身浩然气,大步走去,“裴钱,小米粒,去整点花生毛豆拍黄瓜,我好跟吴大爷喝点。” “我又不喝酒。” 吴霜降合上书籍,许多书页都有折角,约莫是“趁此美景良宵”之类的,都有提醒。 吴霜降走了,去了门口那边斜靠而立,但是桌上留下了那本山水游记。陈平安落座后,如坐针毡,都不知道自己来这边凑个锤子的热闹。 吴霜降笑着转头瞥了眼那张桌子。 遥想当年,自己宗门,也曾是这般热闹的。 陈平安随便找了个借口,来到大门这边,与吴霜降一人一边当门神。 两人都双手笼袖。 旁人看去,还真挺像。 吴霜降轻声说道:“如果我没有算错,你很快就需要走一趟中土文庙了,极有可能是以一种阴神远游出窍的姿态。到时候你会同时拥有双重身份,站在一大帮的浩然山巅人物当中,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剑气长城的隐官。” 陈平安思量片刻,“是商议如何处置蛮荒天下?” 吴霜降点点头,笑道:“不然还能是什么。有点类似万年之前的那场河畔议事。没有意外的话,你还会是年纪最轻的那个人。” 至圣先师,和礼圣,不知会不会现身。 但肯定会有亚圣,文圣,文庙正副三教主,老夫子伏胜,三大学宫祭酒,七十二书院山长,等等。 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白帝城郑居中,裴杯,火龙真人,渌水坑青钟夫人,皑皑洲刘聚宝,怀荫,郁泮水,等等。 可能还会有极少露面的穗山大神,青神山夫人等等。以及诸子百家祖师们。 因为这场议事的结果,会决定两座天下的未来走势。 吴霜降脑袋后仰,靠着大门,“可规可矩,谓之国士。” 陈平安说道:“不敢当。” 吴霜降微笑道:“是说我自己,是说那座我一手打造出来的宗门,青山绿水,少年窟。” 陈平安点头道:“与孙道长的玄都观一样,令人神往。” 吴霜降笑道:“如果去掉前半句,就更好了。” 陈平安摇头道:“我们落魄山,行走江湖,门风很正,诚字当头。” 吴霜降揉了揉下巴,“我那岁除宫,好像就只有这点比不上你那落魄山了。” 陈平安不搭话。 落魄山的风气来源,一直是个不大不小的谜,就像周米粒每天兜里,到底放了多少颗瓜子。 山主说是拜某位得意学生所赐,崔东山信誓旦旦说是大师姐的功劳,裴钱说是老厨子饭桌上的学问,她只不过听了几耳朵,学了点皮毛。朱敛说是披云山那边流传过来的歪风邪气,挡都挡不住,魏檗说是与大风兄弟下棋,受益良多。 可怜辛苦看门好些年的郑大风,如今身在第五座天下,都没机会反驳什么。 吴霜降自言自语道:“以卵投石,尽天下之卵,其石犹然,不可毁也。” 陈平安说道:“我看未必。” 吴霜降点头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是要信一信的。” 他又问道:“知道我最喜欢你们儒家哪句圣贤语吗?” 陈平安试探性说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吴霜降啧啧道:“脑子怎么长的?这都猜得到?” 屋内桌上,小米粒双手撑在桌上,大声喊道:“山主,吴先生,溪鱼干要没嘞。” 吴霜降转头笑道:“没事,我那份归你了。” 陈平安也笑着点头附和。 小米粒使劲抿嘴再点头,抬起双手,竖起两根大拇指,不知是在道谢,还是想说么的问题,小小鱼干,不在话下。 吴霜降突然感叹道:“一家和乐。” 陈平安轻声接话道:“即是大年。”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八十二章 天下圣贤豪杰 一艘跨洲渡船远游中土神洲,渡船属于南婆娑洲新建立没几年的龙象剑宗。 宗主齐廷济,一位曾经在剑气长城刻字的老剑仙。 首席首席供奉陆芝,据说还暂时兼任着掌律。她也是剑气长城曾经的十大巅峰剑仙之一。 此外还有倒悬山春幡斋的剑仙邵云岩,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一起担任客卿。 此外齐廷济在不到十年内,收徒十八人,俱是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的剑仙胚子。被誉为十八剑子。 龙象剑宗传闻与皑皑洲刘氏,中土郁氏,都有生意往来,与南婆娑洲醇儒陈氏,更是关系非同寻常。 因为正是齐廷济,先为陈淳安护道出海,又是齐廷济,为陈淳安问剑一次。 浩然九洲,齐廷济先后出现在三洲战场,战功彪炳,举世瞩目。 还在那位扶摇洲本土飞升境大修士,名为刘蜕,若非齐廷济出剑阻拦一头王座大妖,估计名字就要与桐叶洲荀渊一样,被甲子帐刻在城头上了。刘蜕跌境为仙人之后,在流霞洲下宗的白瓷小洞天闭关养伤数年,据说此次也会出关参与议事,刘蜕对齐廷济,既感激,更佩服,山上有些小道消息,说刘蜕此次出关,除了庙议事,还要主动要求担任龙象剑宗的客卿。 扶摇洲是小洲,山河版图仅仅比宝瓶洲略大,当初刘蜕成为飞升境,被誉为一桩“天荒解”,如果刘蜕当真以一个上宗宗主身份,担任别宗客卿,也会是浩然天下一件破天荒的事情。 这条渡船已经极为临近庙一处名为问津渡的仙家渡口。 站在船头赏景的齐廷济,突然传令下去,让渡船放缓速度,作为礼敬庙。 齐廷济虽然是一位当之无愧的“老剑仙”,却是极为俊美的年轻容貌。 也就是庙尚未解禁山水邸报,不然光靠齐廷济这份气度,就要凭空多出一大拨女修仰慕者。 齐廷济,吴承霈,孙巨源,米裕,曾经被誉为剑气长城四大美男子。后来多出了个第五人,不过是那人自封的。 此刻有人与齐廷济并肩而立。 一位女子,身材高挑,一张脸庞,略显消瘦。 搁在一般人眼中,她站在齐廷济身边,就是三个字,不般配。 而她就是剑气长城的“倾城”绝色,女子大剑仙,陆芝。 齐廷济笑道:“落魄山观礼一趟,就让我宗多出了两位上五境客卿,我得感谢咱们那位隐官大人。不知道此次议事,这家伙到了没有。” 除了儒家圣贤,此次参与一旬后庙议事的各路修士,被安置在庙周边的四个地方, 问津渡之外,庙临时开辟出三座暂设的仙家渡口,迎接浩然九洲的八方来客。 南婆娑洲,扶摇洲,桐叶洲,三洲修士,渡船就会在那南边的问津渡停岸,然后在一座名为泮水县的县城小镇落脚休歇,只是一处很寻常的县城,唯一的不寻常,大概就只是靠近中土庙了。 不出意外的话,陈平安只要赶来议事,多半是在东边的临时渡口现身。 此次代表宝瓶洲参与议事的人物,有顶替大骊皇帝宋和露面的宋长镜,还有神诰宗天君祁真,以及云林姜氏家主。除了宋长镜是孑然一身,神诰宗和云林姜氏,都像龙象剑宗,各自带了一批弟子,虽然无法议事,只能在庙周边游历,但如今庙方圆千里之内,戒备森严,能够跟随渡船入驻某地,对于一般修士而言,已经是莫大荣幸。 陆芝直截了当道:“我知道你们双方之间,一直有算计,但是我希望宗主别忘记一件事,陈平安所有谋划,都是为了剑气长城好,没有私心。不是他刻意针对你,更不会刻意针对齐狩。不然他也不会建议邵云岩担任龙象剑宗的客卿。至于更多的,比如什么希望剑宗与落魄山同气连枝,缔结盟约之类的,我不奢望,而且我也不懂这里边的忌讳,擅长这些事情的,是你们。” 陆芝在剑气长城,也是这样的脾气。 她一向有话直说,要么有本事让她说好听的话,要么有本事让她别说难听话。 齐廷济微笑道:“陆先生请放心,我还不至于如此小家子气,更不会让自家的首席供奉难做人。” 陆芝难得有些笑意,凭栏远眺,缓缓道:“你们确实都很擅长入乡随俗,我就不成。” 陈平安在剑气长城,齐廷济在浩然天下。 齐廷济有些无奈,伸手轻拍栏杆,心声道:“弟子当中,我最看好的两位嫡传之一,竟然独独钦佩陈平安,还求我这个师父,只要她跻身了金丹,就帮她去隐官大人那边求一部皕剑仙谱,你说烦不烦人。” 这要怨那客卿邵云岩,吃饱了撑着,将那个年轻隐官,说成了世间少有的人物,关键是年轻英俊,偏又痴情专一。 小姑娘听了怎能不动心。 男子痴情,其实才是最大的风流。 毕竟在那剑气长城,关于二掌柜,有太多精彩故事可讲。 而邵云岩又居心不良,专挑好的说。 陆芝说道:“不用担心,那丫头长得太好看,真要遇见了陈平安,她会紧张得说不出话,陈平安更不会多说什么,到时候客套一句,就会两两无言,尴尬得后悔见面了。” 齐廷济大笑不已。 转头望向陆芝,齐廷济突然打趣道:“陆先生,我很好奇,怎样的豪杰,才能入你的眼?” 陆芝摇摇头,转移话题,“刘蜕真要担任剑宗客卿?” 齐廷济点头道:“都不知道如何婉拒,也烦。” 陆芝笑道:“这样的烦恼,罕见。” 齐廷济趴在栏杆上,轻声感慨道:“就这样在异乡安家了啊。” 陆芝默不作声,思绪飘远,回到了家乡,想起了很多旧人旧事。 一座酒铺的墙壁上,曾经悬着一块不曾署名的无事牌,写了那么句:陆芝其实不好看,但是腿长,中意很多年了,怎么也看不够。 虽然无事牌没有署名,但是字迹明显,大概那位剑修,其实也没想着刻意隐瞒身份。 有些远远的喜欢,总是忍不住要让人知道,才能甘心。 只是不等陆芝与那老色胚计较什么,那位每次喝酒都喜欢端碗蹲在路边的剑修,就在城外战死了。 除了那块无事牌,剑修其实一辈子也没跟陆芝说过几句话。所以世上再没谁知道,是太喜欢她,还是没那么喜欢。 剑气长城的最后几年,人人脚步匆匆,说走就走了。 曾经有个年轻掌柜,蹭着酒,偶尔喝多了酒,反而眼神愈发明亮,眉眼飞扬,说以后等他回了家乡,还要开一家酒铺,卖酒,卖阳春面,也卖火锅和臭豆腐,咱们剑气长城的人去那边,可以破例,可以打折,可以赊账。 有人问,赊账没啥意思,可不可以不还钱。年轻人笑着说,等你们去喝酒了再说。 有人再问,沽酒小娘,能不能多雇几个,水灵得能掐出水来。年轻二掌柜笑骂道,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酒铺,还得掌柜豁了性命不要,才能挣那么点辛苦钱。 哄然大笑。 在那尚未成为家乡的异乡,飞升城的那座酒铺还在,只是年轻掌柜不在了,曾经的剑修们也大多不在了。 邵云岩,酡颜夫人,带着几位齐廷济的嫡传弟子凑近过来。 面对那位既是宗主又是师父的男人,这些少年少女,十分敬畏,反而是对陆芝,反而显得亲近些。 一行人与齐廷济行礼过后,有个少年问道:“陆先生,能见着阿良,左右,宁姚,还有那个隐官吗?” 宁姚仗剑飞升浩然天下,龙象剑宗这边的年轻剑修,都是知道的。 陆芝摇头道:“不清楚。” 那少年问道:“隐官有次喝高了,真敢说宁姚之所以喜欢他,是馋他的相貌,仰慕他的才华?” 邵云岩笑道:“那肯定不敢,是有人坑他。” 酡颜夫人嫣然一笑,“那可说不准,酒壮怂人胆。隐官大人什么话不敢说,什么事不敢做。两军对峙,一人仗剑阵前,剑指所有王座。” 邵云岩笑道:“你这是夸还是损呢,不然我帮忙复述给隐官大人一遍?” 她嗤笑一声,“随意啊。” 在落魄山观礼一趟后,酡颜夫人涨了不少胆识。 如今还按照隐官大人的“法旨”,与邵云岩都成了龙象剑宗的供奉,酡颜夫人每每谈及隐官,就愈发镇定从容了。 有另外少年说道:“隐官只是官职高,我还是更佩服左先生,当世剑术第一!” 有人持异议,“左先生当然很厉害,不过我觉得还是阿良更猛,毕竟是一位确凿无误的十四境剑修!” 齐廷济笑着离去。不太愿意听这些稚气议论。 浩然天下的齐廷济,陆芝。 第五座天下飞升城的陈熙。宁姚。 远游青冥天下的纳兰烧苇,重返蛮荒天下的老聋儿。 再加上阿良,左右,陈平安。 如果再算上谢松花、郦采、刘景龙、蒲禾、宋聘这些浩然剑仙。 就好像天地间依旧有一座剑气长城,屹立不倒。 如今的浩然天下,其实还不太理解,曾经在剑气长城并肩作战的两位剑修之间,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曾经的剑气长城,就像一处世间最纯粹的修道之地。 本土剑修,是等死,外乡剑修,是送死。 等到双方有人活了下来之后,若还能重逢,便是知己,是生死之交。 吴霜降和刑官在容貌城一役,两个渡船外人,一场名副其实的神仙打架,殃及整条夜航船。 吴霜降压境在飞升境,与那位刑官问剑一场。 太白,道藏,万法,天真,四把仙剑仿剑,将整条渡船一斩为二,四,八,十六。 一位中年士与闭目僧人联袂现身,“吴宫主,是不是可以收剑了?” 一条原本四分五裂的夜航船,瞬间聚拢为一,毫无异样,甚至都没有半点灵气损耗。与那座被蛮荒大祖劈成两截之前的剑气长城,有异曲同工之妙。 吴霜降微笑道:“张夫子是在教我做人?” 四把仿剑悬停四周,剑尖指向四方。 岁除宫守岁人,白落随之现身。 刑官单手持剑,身后高空浮现出一金色一白银两轮光晕,如日月共悬天幕,好似一双神灵双眸,照破虚空,俯瞰人间。 正是这位刑官的两把本命飞剑。 刑官脸上和胸口处都有一处剑痕,鲜血淋漓,只不过伤势不重,无碍出剑。但是这场问剑,身为剑修的刑官,面对并非剑修并且压境的吴霜降,反而落了下风,是事实。 僧人睁眼,佛唱一声,抬起一手,浮现一串念珠,若是不算用以数取的隔珠,总计一百零八颗珠子,皆趋近雪白无瑕颜色,僧人轻轻捻动,仿佛每一次捻珠一圈,就能让百八烦恼随之清减丝毫。 吴霜降微微一笑,一拂袖子,从袖中抖搂出一串灿若星河的雪亮光彩,亦是一串珠子,一圈长达三丈有余,环绕吴霜降四周,只是那道家流珠,颗颗大如桐子,每一颗流珠皆蕴藉浩大道意,正圆若满月,三百六十五颗,缓缓转动,斗转星移,行云流水状,大道循环,周天无穷。 中年士笑道:“吴宫主既帮助道侣还剑,还顺便多学了一门上乘剑术,又打开了渡船禁制,一举三得,应该够了?” 吴霜降,青冥天下十人之一。戎马书生,名将无双。大道根脚,是那兵家修士。只不过吴霜降学什么是什么,才使得这位岁除宫宫主的兵修身份,不那么显眼。 岁除宫修士人数寥寥,总计不过百余人,与岁除宫在青冥天下的地位,极度不匹配,除了岁除宫门槛极高、收徒严格之外,最关键的原因,就是吴霜降曾经有过两桩壮举,在他还是仙人境之时,一人守宗门,再一人灭宗门。 两场战事过后,一座青冥天下的一流宗门,就此覆灭,都不是什么元气大伤,护山大阵,祖师堂,连同数个藩属势力,悉数灰飞烟灭。 这意味岁除宫根本不需要讲究什么人多势众,有吴霜降一人坐镇山头,足矣。 擅长厮杀,不怕围杀,修行路上,越境杀敌,不是一两次。精通隐匿,遁法一绝,算卦推衍更是极其高明。 心思缜密,出手精准,而且还特别记仇,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狮子搏兔,务必一击毙命,斩草除根。 毕竟是一个连大玄都观孙怀中都要点评个“阴魂不散”的修士。 这样一个难缠至极的存在,如今还跻身了十四境,哪怕是夜航船,也不愿与之结仇。 中年士笑道:“吴宫主,渡船已经到了南海归墟。” 吴霜降笑了笑,将四把仿剑和一串流珠一并收入袖中,再收起了“笼中雀”神通,带着白落一起离开夜航船,要通过那处归墟,直接去往蛮荒天下。 容貌城内荷塘凉亭,刑官收起长剑和两把本命飞剑,落在凉亭内,僧人一闪而逝,只有中年士站在刑官身边。 中年士笑问道:“还好?” 刑官自言自语道:“十四境就已经如此,那么十五境?” 中年士说道:“无法想象。” 吴霜降和白落并肩悬空,双方脚下,就是一处被蛮荒大祖打开的归墟,大门难开关更难。 吴霜降低头望去,归墟呈现出大壑状,远古时代,陆地上的八方九洲大野之水,传说连那天上星河之水,都会浩浩荡荡,流注四座归墟其中。更有传闻归墟之内,有大鼋,背脊上承载着万里山河的版图,在归墟当中,依旧小如盆景。更有四座龙门分别矗立其中,曾是世间所有蛟龙之属的化龙契机所在。 吴霜降伸手一指,笑道:“咱俩运道不错,好像是两条鳌鱼。” 白落顺着视线望去,归墟大壑之内的深处,有两条龙头鱼身的鳌鱼,长达万丈,正摇头摆尾,悠哉遨游,一条雄鱼,金鳞葫芦尾,雌鱼则是银鳞芙蓉尾,神异非凡,虽然这两条鳌鱼体型庞大,只是在那归墟深处,依旧就像是江河里的两条纤细小鱼,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白落无奈道:“这也要跟人抢?你都是十四境了,出门在外,好歹讲一讲仙师风度。” 哪里是什么运气好,分明是天上云海中,有人正在垂钓鳌鱼,那寻常山水间的渔翁,要想从大江大湖里垂钓大物,尚且需要耗费银钱打窝诱鱼,当下这两条珍稀鳌鱼,显然是被天上那位干瘦的长眉老者引诱而来,不断摆尾上浮,缓缓靠近一颗虬珠。虬珠在归墟玄冥之水中闪烁不定,每次亮起,熠熠生辉,不过拳头大小的虬珠,光亮却照耀方圆百丈。 吴霜降抬头望去,天上云海缺口处,有个白发老者正在盘腿垂钓,手持一根苍翠欲滴的青山神绿竹鱼竿,以纯粹武夫的一口真气作为鱼线,坠入归墟深处。长眉老人在给吴霜降使眼色,大概是说别惊吓到那双鳌鱼。 吴霜降想了想,就收敛气象,整个人与天地融合,白落也施展隐匿术法,不打搅那位老渔翁垂钓鳌鱼,以心声与吴霜降说道:“此人名叫张条霞,绰号龙伯,十境武夫,巅峰圆满,习武之外,只痴迷垂钓一事,性情散淡,与世无争。只有没钱打窝了,才会跑去中土神洲挣点钓鱼钱。先前归墟洞开,张条霞但是离得近,近水楼台,所以是浩然天下第一个赶来此地的人,他然后就在这边守株待兔,只捡取那些个头大的漏网之鱼,被他成功拦下了数头试图逃回蛮荒天下的大妖。” 吴霜降点点头,“确实已经神到,可惜就只是神到了。” 两条鳌鱼还是十分谨慎,追逐那颗虬珠许久,却始终没有咬钩,长眉老者骤然提气,被一口纯粹真气牵引的虬珠,倏忽拔高,好似试图逃窜,一条银鳞芙蓉尾的鳌鱼再不犹豫,搅动巨浪,高高跃起,一口咬住那颗虬珠,瘦竹竿似的老者大笑一声,站起身,一个后拽,“鱼线”绷紧,出现一个巨大弧度,只是却没有就此往死里拽起,而是开始遛起那条鳌鱼,没有个把时辰的较劲,休想将这么一条雌鳌鱼拽出水面。 吴霜降眯起眼,看了片刻,一步来到云海“岸边”,就站在老人身旁,笑问道:“老前辈,这条鳌鱼要是钓起来,卖不卖?怎么卖?” 名叫张条霞的老者将鱼竿抵住腹部,在云海边缘跑来跑去,一条万丈鳌鱼的力道真不小,老人一边奔跑一边哈哈笑道:“对不住,我钓鱼从来都会放生。尤其是这双道侣鳌鱼,一旦被人捕获其一,另外一条就要从此孤苦伶仃,岂不可怜?垂钓之乐,从来不在饱腹。” 吴霜降轻轻点头,表示赞同,微笑道:“真渔父。” 白落松了口气。一个不小心,这位龙伯,就要被吴霜降带着一起走趟蛮荒天下了。 吴霜降突然问道:“那个大端王朝的女子武神,是叫裴杯,你与她有无问拳?” 张条霞依旧双手持竿,专心与那条鳌鱼斗力,爽朗笑道:“打得过的时候,不愿意欺负个小姑娘,结果好像没过几天,就发现打不过了,找谁说理去?没法子,还是钓我的鱼。” 张条霞突然咦了一声,屏气凝神片刻,叹了口气,竟是主动绷断了“鱼线”,任由那颗价值连城的虬珠被鳌鱼吞入腹中,两条鳌鱼,一起往归墟深处疯狂逃窜而去,如此一来,除非张条霞能够将诱饵换成骊珠龙眼之流,否则最少百年之内,是休想它们咬钩了。 吴霜降问道:“龙伯前辈,这是要去中土庙议事了?” 张条霞点头道:“礼记学宫大祭酒邀请,不得不去啊。” 对于这两位蓦然现身归墟畔的不速之客,要说张条霞不提防不戒备,就是拿性命开玩笑了。虽然他看不出对方两人的深浅,但看那份意思,最少是两位仙人。张条霞思来想去,也没找到符合形象的浩然修士,只不过长眉老者觉得自己常年在海上逛荡,对山上事,可谓孤陋寡闻,不认识也很正常,就像先前遇到的那位金甲洲剑仙徐獬,之前别说见过,听都没听过。只不过张条霞在山上素无仇家,也就只当与对方两人是一场萍水相逢。 活久了,见怪不怪。 可如果真要打一场没头没脑的架,张条霞还真不介意舒展筋骨,十境武夫神到境,可不是什么花架子的摆设。 吴霜降抱拳笑道:“就此别过。” 张条霞抱拳还礼:“有缘再会。” 吴霜降望向归墟深处,抬起手,双指掐诀,说了一句“敕令天下水裔”。 已经远去万里的两条鳌鱼竟是一个摇头摆尾,如获敕令,谨遵法旨,调转方向,朝吴霜降迅猛游曳而至,最终掀起滔天巨浪,齐齐跃出水面,龙头鱼身的两条庞然大物,无比温顺乖巧,悬停在云海下方,好像只等吴霜降登上“渡船”远游归墟。 吴霜降带着白落一起飘落在鳌鱼背上,潜入归墟之中,就此远游蛮荒天下。 张条霞想了想,幸好没打架。 出门在外,果然要与人为善。 一位十境巅峰武夫,收起那根青竹鱼竿后,化虹去往中土神洲。 归墟大壑内,与吴霜降各自骑乘一条鳌鱼,白落笑问道:“宫主,听说青冥天下有了个‘大小吴’的说法?” 吴霜降点点头,“那小子只是福缘随我,其他方面,其实算不上如何相似。真正像我的,还是陆沉所说的那个年轻人。亏得不是一座天下的修道之人,不然我都要以为是跻身十四境的某种天道压胜了,比如……青蓝之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枯过后有一荣。” 白落说道:“所以宫主先前在条目城的那份杀心,几分真几分假?” 吴霜降笑道:“陈平安接不下那场问道,十分假也是十分真,接下了,十分真也是十分假。” 白落微微皱眉。 吴霜降说道:“那小子拿得起放得下,对此不会有什么芥蒂。何况我到底怎么个心思,他很了解。” 一个人的学问多寡,很其次,做人其实最怕拎不清。 白落说道:“仙人抚顶,授长生箓。” 是说那客栈内,吴霜降临行之前,看似轻描淡写,随便轻拍了一下小水怪的脑袋。 于修行并无太大裨益,却是一张货真价实的保命符。可能吴霜降还有更多的深意,白落就懒得去刨根问底了。 吴霜降会心一笑,“陆沉有些个算计,光明正大,没有藏掖,那我就遂了他的愿。” 涉及白玉京三掌教,白落就不去闲聊什么了。 吴霜降问道:“知道陈平安这次,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吗?” 白落摇头。 吴霜降微笑道:“是终于有人能够证明,他所走的那条道路,是对的。非但不是什么羊肠小道断头路,还是一条前边已经有人走过的登顶之路,只是道路稍显弯绕了些。” 吴霜降说了一句仿佛谶语,“所以等着,此后百年,陈平安的修行,方方面面,都会突飞猛进。” “这么看好陈平安?” “我只是看好每一个吴霜降。” 吴霜降突然笑了起来,像是想到了一件好玩的事情。 白落有些疑惑。 “是学宫大祭酒邀请的张条霞,那么你猜是谁邀请的陈平安?” “一正两副,三位庙教主之一?难道是与圣关系最好的那位董夫子?” 吴霜降摇摇头,没有给出答案。 这位十四境大修士,骑乘鳌鱼,远游天地间。 他之所见,就是心中道侣未来所见。 吴霜降双手负后,开始闭目养神,心中笑语一句。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北俱芦洲,趴地峰。 张山峰终于成功跻身了观海境,即将破境出关。 这个年轻道士,还需要几个时辰稳固境界。 他的师父,就在洞窟仙府外边护道,轻声默念道:“一门蛰龙法,先睡心,再睡眼,后睡神。睡眠是大归根,吐纳是小归根。在呼吸吐纳当中,能够凝心神为一粒芥子,又是上归根,此乃大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一位飞升境巅峰的火龙真人,白云、桃山两脉,指玄峰袁灵殿,这几个师兄,加上太霞一脉新任山主,都在洞窟门外为一位洞府境修士护道…… 他们早早摆了一张大桌,酒水,佐酒菜,一大盆仙家蔬果,在这边静候佳音。 桃山一脉的师兄,正色道:“小师弟破境不俗,相当不俗,气象万千。可喜可贺。” 可事实上,张山峰的破境,真没什么气象可言。就真的只是磕磕碰碰,跻身了观海境。 老真人抚须而笑,“你们小师弟的相貌气度,终究是要胜过陈平安一筹,没什么好否认的。” 白云一脉的师兄,埋怨道:“师父,这种明摆着的事实,说出口就无甚意味了,无需说的。” 袁灵殿本想附和师父几句,给师兄抢先,再一思量,觉得还是师兄这番话道行更高些。 老真人轻轻点头,“倒也是。” “小师弟在修行路上,能够稳扎稳打,始终道心澄澈,殊为不易。” 老真人闻言微笑点头。 袁灵殿想要说一句是师父教得好。 不曾想有师兄又来了一句,“其实小师弟最大的本事,还是挑师父的眼光,师父,恕弟子说句大不敬的言语,也就是师父运道好,才能收取山峰当弟子。” 袁灵殿顿时没话说了。 老真人感慨不已,“有一说一,确实如此。” 那家伙拿起空酒杯,“冒犯了师父,弟子必须自罚一杯。” 老真人将自己身前一坛青神酒,推了过去,“一杯不够,自罚三杯。” 袁灵殿就像是个来这边凑数的外人,完全插不上嘴。 他娘的早知道在那落魄山,就跟陈平安虚心请教一番了。 落魄山那边,风气丝毫不比趴地峰逊色,从山主到弟子学生,再到供奉客卿,一个比一个会说话。 火龙真人突然站起身,说道:“得立即走趟庙,这次就不带山峰了,熟人太多,容易露马脚。你们几个记得护着点。” 几人纷纷起身,稽首恭送师尊远游中土。 火龙真人斜眼那个好似哑巴的袁灵殿,“说你呢!” 袁灵殿无言以对。 老真人一闪而逝,跨洲远游,没办法,山头穷,买不起跨洲渡船,就只能靠这点微末道法了。 中土神洲,一座圣人府。 其中一支圣人后裔,就世代居住在此。 这座亚圣府,占地一百八十多亩,房间四百余间。 附庙而居。府邸旁边,就是香火鼎盛的亚圣庙。 一个汉子御风飘落在府邸所在城门口,选择徒步而行。 一位府上老管事在门外台阶下,等候已久,见着了那汉子,赶紧快步向前。 两人一起走入家中,红边黑色油漆大门,嵌着狻猊,大门上方高悬挂蓝底金字的“亚圣府”牌匾。 是礼圣亲笔手书。 绕过一堵雪白影壁,第二道门,就是仪门了,两边各有两幅彩绘门神,皆等人高,是功业无瑕的武庙十哲之四。 有些沉默的汉子,和老管事从腋门走入,路过一幅亚圣挂像,两侧悬对联,立天之道曰阴曰阳。立人之道曰仁曰义。 大院中古树参天,绿意葱郁,还有一座高出院落的方形露台,两侧竖立有夔龙石栏和青砖花墙围护的丹墀,东南角设置有日晷,西南角设有嘉量,居中一座五楹正厅,即亚圣府的“大堂”。堂匾是龙边金字的“七篇贻矩”,当然又有楹联。 二堂之后是三堂,是亚圣处理家族事务的“齐家”之地。 汉子略作停步,望向一副对联,之所以在此停步,不是在府上数十幅对联当中对此情有独钟,而是他从小到大,除了家族祠堂,就数在这边受罚次数最多,下联内容,振家声还是读书。 再往后,就是这座圣人府的内宅了,所以在这道大门右侧,有那露出墙外的石流,因为内宅女眷用水,都需要挑夫在此将水倒入石流,那边就有婢女负责接水。 这个“阿良”比真名更名动数座天下的汉子,拍了拍老管家的胳膊,笑言几句,然后单独步入其中。 一路上,亚圣府后裔弟子们,遇到那个汉子后,都立即停步,恭敬作揖行礼,阿良也会一一作揖还礼,或询问或勉励几句,比如学问做得如何了。 阿良入了内宅,不去住处,而是穿廊过道,径直去了最靠后的花园,有那俗称大麦熟的花丛,其实它有个很美好的名字,蜀葵。 曾经有个孩子,书也读,但是更喜欢练剑,就经常在这里拿树枝与蜀葵问剑。 当年谁都没有想到,这处规矩最重的圣人府,以后会有个名叫阿良的剑客,一直出门远游,不太喜欢回家。 阿良坐在花园台阶上,隔着不算远,就是家塾书院了,年复一年,圣人之言,在那边起起伏伏,有背诵,有问答,有辩论。 外人很难想象,每次回到家中,阿良就是如此正儿八经的样子。 可能真要见着了,才会猛然惊觉一事,这个走哪儿都是狗日的,其实是亚圣嫡子,是个名副其实的读书人。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阿良会与圣一脉打成一片。 又为什么会成为一个剑客自居的剑修,为什么那么喜欢浪迹江湖。为什么会去剑气长城,会去青冥天下。 阿良双手轻轻拍打膝盖,哼着小曲儿。 准备去换一身儒衫,就去中土庙那边找熟人耍去。 朋友遍天下,就有一点好,喝酒不花钱。 亚圣府大门外,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儒士,身边跟着个腰悬庙颁发玉牌的黄衣老者。 正是李槐和扈从,如今老人又换了个道号,嫩道人。 李槐远远看了眼气势威严的亚圣府大门,咽了口唾沫,不太敢靠近,让他去敲门,更是没胆子。 有些后悔,早知道就陪着大半个师父的老瞎子去中土庙那边了,不然只要找到了李宝瓶和茅夫子,万事好说。 那条飞升境的嫩道人比李槐更紧张,小声说道:“公子,我觉得,那个阿良肯定不在家中。” 那个狗日的不在家中才好啊。 就不用被秋后算账了嘛。 李槐背竹箱,手持行山杖,试探性说道:“那咱们就直接去庙那边等着?” 年纪当真不小了的那位嫩道人,搓手点头道:“这敢情好。” 不料大门那边,快步走出一个穿上一身儒衫、竟然有那么点人模狗样的汉子。 那汉子见着了李槐和那条飞升境,大笑道:“呦,这不是李槐大爷嘛,没小时候俊俏啊,那会儿多好,虎头唧的。” 李槐招了招手。 阿良走在大街上,李槐大步走去,突然将手中行山杖交给身后步履沉重的嫩道人。 几乎同时,相隔五六步远,李槐与阿良停步, 双方摆开拳架,然后两人开始绕圈圈,阿良一个蹦跳,左拳换右掌向前递出,李槐一个蹦跶,拧转腰杆,神色凝重,拳高莫出。 看得那位嫩道人差点没挖个地洞钻下去,那俩脑子有坑,老子反正一个都不认识。 两人轻喝一声,同时小碎步向前,开始搭手,你来我往。 动作极其缓慢,但是都有那拳若奔雷、力可劈砖的气势。 嫩道人真心遭不住了,转过身,打量起街上一旁的店铺。 两人蓦然抱在一起。 李槐大笑道:“阿良兄!” 阿良大笑道:“李槐老弟!” 各自后退一步,阿良压低嗓音问道:“如今当你姐夫,还有没有戏?” 李槐白眼道:“没戏了,我姐嫁人了,是个读书人,比你个头高。” 阿良怒道:“你也不拦着你姐?!就眼睁睁看着你姐错过一位良配郎君?!” 李槐嘿嘿笑道:“阿良,你好像又矮了些啊。” 阿良摸了摸脑袋,哀叹一声。 李槐说道:“没关系,你可以回家一趟,往靴子里多垫些棉布。” 阿良眼睛一亮,“李槐老弟,奇才啊!” 阿良觉得此事可行,心情大好,再转头望向那个悻悻然的嫩道人,满脸惊喜,使劲抹了把嘴,“哎呦喂,这不是桃亭兄嘛。” 那条飞升境,觉得自己悬了。 李槐这小子还会讲点良心,但是眼前这个狗日的阿良,是真会吃上一顿狗肉火锅的。 大端王朝,京城一处城头上。 一位男子身穿龙袍,满头霜白。 身边有一位个子极高的女子,腰间悬佩一把竹鞘长剑。 女子武神,裴杯。 还有一位白衣青年,曹慈。 裴杯一共有四位嫡传,所以曹慈除了那个山巅境瓶颈的大师兄,还有两位师姐,年纪都不大,五十来岁,皆已远游境,底子都不错,跻身山巅境,毫无悬念。 而且这个看似评价一般的“不错”,是相对于曹慈这位师弟而言。 大端王朝的武运,确实很吓人。 用中土神洲的山上说法,就是这大端王朝,是开那武运铺子的。 而当年曾经与裴杯一起远游倒悬山的皇帝陛下,已经是一位迟暮老人了。 他望向裴杯,自嘲道:“裴姑娘瞧着还是当年的裴姑娘,我其实比你年轻很多啊,却老了,都这么老了。” 裴杯笑了笑。 他说道:“那我就不耽误你和曹慈去庙议事了。” 裴杯点点头。 他突然说道:“这辈子还没摸过裴姑娘的手呢。” 曹慈默默离去。 裴杯拍了拍老人的胳膊,说道:“很高兴,能够遇到陛下。” 老人反手拍了拍女子的手背,微笑道:“好的。” 这位皇帝陛下,突然有些遗憾,问道:“如果那个年轻隐官也去议事,那咱们曹慈,是不是就不算最年轻的议事之人啦?” 裴杯笑着点头。其实她没觉得这算个事。 老人转头望向那个好似“无瑕”的白衣青年,问道:“曹慈,不如我帮你修改年龄,反正大一岁,小一岁,在大端这边都无所谓的嘛。” 曹慈站在远处,与那个孩子气的老人,遥遥抱拳笑道:“陛下,还是算了。” 老人有些失落。 庙北边的那座临时渡口。 浩然天下最大的一条“雪花”渡船,都无法靠岸,只能持续耗费灵气,不断吃那神仙钱,悬在高空中。 反正渡船主人,也不在意这点损耗。 在渡船和渡口之间,出现了一道长达千丈的青云桥道,又是吃钱的手段。 一行人缓缓走下,一位穿着打扮都很素雅的妇人,正在与身边年轻人念叨,说趁着这次机会,好歹见一见那位仙子姐姐。那个姑娘是山上女子嘛,百来岁的年龄,真不算老。 一家三口。 皑皑洲财神爷刘聚宝夫妇,嫡子刘幽州。 别人是辛苦修行,如今刘幽州要忙的事情,就只有一件事,被爹娘逼着与人相亲。 相亲过后,次次不成,刘幽州的理由也很多。 那位姑娘,境界太高,年纪轻轻的玉璞境,凭啥看上我这么个修行废物,可不就是奔我那点私房钱来了。 她长得也太好看了,跟画里走出一位神女似的,我配不上,只能远观。 她嫌弃我的画技不入流,不是一类人,聊不到一块去。修道之人,岁月悠悠,每天同枕异梦,会出事。 所以爹着急,娘亲更急。 刘聚宝是想着刘幽州这根独苗,总该帮着家族开枝散叶了。 只不过刘幽州的娘亲,想法有些不同寻常,她总觉得生了个这么俊俏出息的儿子,不拿出来显摆显摆,她跟那些妖艳货色的女修朋友们聊天,不得劲。 而这位刘氏夫人,在浩然山上,是出了名的一掷千金,任何稀有的法袍衣裙,漂亮的发钗首饰,昂贵的胭脂水粉,梳妆台,信笺,眉笔,仕女图……只要她出手购买了,价格最少能翻一番。所以所有做女子生意的山上势力,每次有了新鲜样式的货物,都会主动寄给皑皑洲刘氏,瞧不顺眼的,就退还,顺眼的,她就高价买下。 白送?瞧不起谁呢。 妇人与她那些朋友,最大的兴趣之一,就是评点山上大修士、或是年轻俊彦的道侣。 那婆娘,妖气妖气的,一看就不是个正经的妇道人家。 乡下姑子模样,越丑越爱簪花,花里花俏的,兜里没钱才把钱穿身上。 别看她长得挺水灵,颧骨高杀夫不用刀,狠着呢。 蝎子驮马蜂,这对男女真是绝配。 他俩别看现在卿卿我我,如胶似漆,等着,其实拴不到一个槽上。 刘聚宝也不管自己媳妇这些私底下的嚼舌头,反正就是十几个老娘们有事没事,找个由头就聚一起唧唧歪歪,言谈内容,也传不到外边去。 妇人拉起儿子的手,柔声道:“儿子啊,有钱人家找媳妇,知道找啥样吗?” 刘幽州有些心不在焉,敷衍道:“我哪里晓得。” 妇人自顾自说道:“太漂亮的女子,不是红颜祸水,就是红颜薄命。千万别找啊。” “首先,是真喜欢你。其次是有孝心,能把公公婆婆真当自己爹娘看,最后,她眼里得有钱,又不至于掉钱眼里去,不然就是个败家娘们。当然了,儿媳妇再大手大脚,咱家也败不下去,可问题是糟心啊,山上的长舌妇那么多,最喜欢背后嚼舌头,什么难听话没有?我说别人行,别人说我,万万不成。” “找岔了,一灾压百富,多大家业都守不住。可只要找对了,就是一福压百祸。” 刘幽州可以不听,但是皑皑洲的刘氏财神爷,就只能耐心听着妇人的碎碎念叨,他根本没说话的份,关键还不能左耳进右耳出, 时不时就有一场考校,方才第三句说了啥?一着不慎,妇人就要泫然欲泣,埋怨他心野了,一出门就心不在焉,心里边没有她这个黄脸婆了,家花不如野花香。 妇人最后收敛神色,轻声道:“幽州啊,娶媳妇,一定要娶个好心的姑娘,那才是真正的福气,世间头等的招财进宝。” 刘幽州点点头,“娘亲虽然没读过书,说话还是很实在的。” 妇人拍了拍儿子的手背,“咱们幽州这么会说话,怎么就找不着媳妇呢,没天理了。” 刘聚宝点头附和。 妇人记起一事,叮嘱道:“去桐叶洲做什么,别去啊,乌烟瘴气一地儿,没啥意思的。” 刘幽州无奈道:“娘,能不能别这么念叨了。” 妇人取出一块帕巾,擦拭眼角。刘幽州只得安慰起来,好说歹说,才让娘亲不用辛苦挤出眼泪来。 刘幽州没来由想起一个在雷公庙遇到的姑娘。 一艘云中穿梭的渡船,去往庙西边渡口,离着大概还有数千里山水路途。 相较于皑皑洲刘氏的那条渡船,显得十分寒酸。 但是这条从扶摇洲动身的渡船,所过之地,路上无论是御风修士,还是别家渡船,别说打招呼,远远瞧见了,就会主动绕路,唯恐避之不及。 原因很简单。 白帝城。 今天这条渡船之上,除了白帝城城主郑居中。 还有重新入主琉璃阁的柳赤诚,身穿一袭粉色道袍。以及柳赤诚那位脾气极差的师姐,韩俏色。 这位师姐,是城主之外,公认白帝城资质最好的修道之人,曾经立誓要学成十二种大道术法,结果如今才学成了十种,问题是最后两种,尤其艰难。 郑居中此次离开扶摇洲,重返中土,只带了两位嫡传。 大弟子,名为名为傅噤,剑修。本命飞剑,秋蝉。腰悬一枚养剑葫。 傅噤与师父,皆是雪白长袍。 小弟子,顾璨。身穿一袭青衫,眉眼温和。 他那师姑韩俏色,此刻就站在顾璨一旁,正在小声与顾璨说那些浩然山巅的奇人异士,谁与白帝城关系不错,谁与白帝城有仇怨。 韩俏色唯一的那点好脾气,好像都给了师侄顾璨。 先前顾璨在扶摇洲,找到了一处远古破碎小洞天的遗迹,正是她在暗中护道。只不过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机会出手。 渡船上,还有个战战兢兢、一口大气都不敢喘的柴伯符,沾那顾小魔头的光,历经千辛万苦,到了白帝城后,鸡犬升天了,虽说没能一举成为白帝城祖师堂嫡传,但当上了记名弟子,柴伯符的那份感激涕零,发自肺腑。毕竟天下山泽野修,谁不将彩云间的那座白帝城视为心中圣地,就像读书人眼中的庙。 柳赤诚带着柴伯符来到顾璨房间,只因为没敲门,就被观景台那边的韩俏色赏了一记道法。 柳赤诚还好,柴伯符已经瞬间倒地,躺在廊道血泊中,挣扎着坐起身后,都不用柳赤诚安慰半句,独自起身,返回屋子养伤。 大道修行,登天不易,不吃苦怎么成,习惯就好。 乖乖敲门之后,柳赤诚晃动双袖,走入屋子,来到观景台那边,趴在栏杆上,转头笑道:“师姐,这次说不定可以遇到流霞洲那个芹藻哦。” 韩俏色冷笑道:“狗屁仙人,见着了阿良一个屁都不敢放,怎么当的狗。” 柳赤诚满脸殷勤笑问道:“师姐,不如我拉上顾璨,一起会会那芹藻?” 真要出了事情,有师兄担待着,怕个卵的怕。何况那个芹藻,就是个纸篾仙人,空有境界,没啥真本事,不然流霞洲南边战场,芹藻岂会毫无建树,就跟游山玩水一趟差不多,比其他那师妹,擅长战场厮杀的仙人葱蒨,差了可不止一点半点。以至于一宗之主,都没资格参与议事。 韩俏色瞬间眼神凛冽。 柳赤诚立即举起双手,“好好,师弟保证不拉上顾璨一起闯祸。” 白帝城韩俏色、柳赤诚这些辈分高的,本就是郑居中代师收徒,而那个所谓的“恩师”,从未在白帝城现身过,所以郑居中对柳赤诚这些修士而言,就是半个师父,半个师兄。师兄之名,却有师父之实。 中土神洲的白帝城,与青冥天下的岁除宫,十分相像。 吴霜降降下法旨,人人愿意赴死。 不过在白帝城,结果一样,不敢原因稍有差异,是人人不敢不赴死。 郑居中操控人心的手段,登峰造极。 作为当之无愧的魔道第一巨擘,郑居中在那扶摇洲战场的所作所为,被誉为“一人收官一洲山河”。 所以如今山巅有个说法,宁肯与刘叉问剑,也别去与郑居中问道。 顾璨对此深有体会。 前些年,他重返了一趟“书简湖”。被迫一次次更换身份,是那宫柳岛刘老成,是青峡岛刘志茂,是昔年师姐田湖君,是云上城的一个书铺掌柜,是那少年曾掖…… 柳赤诚趴着,哈欠连天,转过头,脸颊贴着栏杆,笑望向顾璨。 白帝城,“狂徒”顾璨。 可是柳赤诚眼中,这个小师弟,却是极为出彩的年轻儒生模样,身材修长,面如冠玉,满身书卷气。 虽然有那“狂徒”的绰号,但是任何人亲眼看到年轻人,无论是神态,还是言行,全然没有一点狂生的狷介气。 在顾璨离开“书简湖”后,郑居中亲自赐下了一枚符印给这位嫡传弟子,边款篆刻有云游五岳东道主,拥书百城南面王。 底款印,吾心悖逆。 柳赤诚咦了一声,“哪家神仙,胆子这么大,竟敢主动靠近咱们这条渡船?” 顾璨举目远望,是一条水运浓郁、建有雕梁玉栋的仙家渡船,极为精巧。 韩俏色作为仙人境修士,要比顾璨目力更好,轻声笑道:“是渌水坑的那个肥婆娘,骤然高位,就摆起阔来了。” 渌水坑青钟夫人,从偏居一隅的大妖,横空出世,崛起极快,如今名义上掌管着浩然九洲的陆地水运。 而且还是礼圣钦定的身份。 从庙到山上,也就都没什么异议了。 说来奇怪,除了几大儒家脉,以及诸子百家的老祖师,礼圣几乎从不对浩然天下的山巅修士,说什么对错,讲什么规矩。 是真的不管。 所以如今这位青钟夫人,真是做梦一般,每天都有恍若隔世之感,自个儿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礼圣封正的陆地水运之主? 而她对郑居中,确实心存感激,好像没有这位白帝城城主,就遇不上那位表面上柔柔弱弱的女子了,就会错过那场大战,说不定还要站错阵营,然后哪天一个不小心,就要被火龙真人那个老王八蛋几巴掌拍个半死……每每想到这里边的天壤之别,她就对郑居中感激增添一分。 半死不活的柳赤诚突然站得笔直,啧啧称奇道:“巧了巧了,渡船上边,竟然还有百花福地花主,四位命主花神都在呢,五位神仙姐姐,美极了,各有千秋,大饱眼福,只是不知有无机会眼福变艳福……” 韩俏色嗤笑道:“想要艳福还不简单,你一头撞上去,渡船那边的山水禁制,你撞不开,我可以帮你。” 柳赤诚是真有这个念头。 那条渡船逐渐靠近。 顾璨遥遥抱拳行礼。也不管对方渡船的渌水坑青钟夫人,和百花福地五位娘娘看不看得见,放不放在心上。 韩俏色微微一笑。 如此一来,柳赤诚就没脸跑去寒暄了。 郑居中并未露面,大弟子傅噤倒是现身了,其中一位命主花神,神色复杂,痴痴望向那个曾经被浩然天下视为“小白帝”的傅剑仙。 而那位福地花主,姿容绝色,仪态万方,身穿一件锦绣法袍,绣百花。 她饶有兴致地望向那个名声鹊起的年轻修士,顾璨。质彬彬,温尔雅,一身由内而外的书卷气,怎就是那狂徒了? 正阳山的祖师堂议事,千年以来,从未如此频繁。 今天议事完毕,一位女子祖师在一道道剑光依次亮起过后,这才御风离开祖山,返回自家山头,都没个伴儿。 她期间路过了合称眷侣峰的大小孤山,一直闲置,不曾开峰,因为正阳山太久没有一对剑修道侣,能够联袂跻身地仙了。 曾经名动一洲的仙子苏稼,最有希望在此修道,可惜大道无常,三十年过后,许多如今刚刚入门的年轻弟子,再听说这个名字,都要一脸茫然了。 然后她绕过了仙人背剑峰,先前她还专程停下身形,她不是剑修,却依循祖例,恪守规矩,单手掐剑诀,低头遥遥致礼。 只是低头之时,这个名叫田婉的女修,泛起一丝冷笑。再抬头,她又已经是肃穆神色。 这座山峰,高度仅次于祖山,山巅插有一把正阳山开山老祖的遗物长剑,秩不高,并非半仙兵,但是意义重大。 那位祖师爷立下一条铁律,只有等到正阳山的后世剑修,能够百岁剑仙,才可以取走这把长剑,重新放入祖师堂,可谓用心良苦。所以此地又名剑山。 正阳山的护山供奉,白猿袁真页,就常年在这座背剑峰修行,作为远古后裔的搬山之属,袁真页有个好名字,山中真业,寓意“巅”,随着正阳山成功跻身宗门,这头白猿的身份地位,也水涨船高,故而每次袁真页在别处山头偶尔现身,门内弟子们一声声搬山老祖,喊得震天响。 尤其是有小道消息开始在山上流传,搬山老祖其实很快就是惊世骇俗的上五境修为了。 所以也有不少年轻修士,干脆就尊称为搬山大圣。 宝瓶洲第一位上五境的五岳山君,是披云山魏檗。那么自家这位护山供奉,就会是第一位精怪出身的上五境修士。 正阳山的人心,从未如此凝聚,修士的精神气,从未如此激荡昂扬。 哪怕只是一个刚刚进入山头的外门子弟,哪怕只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少女,都开始觉得曾经广袤无垠的宝瓶洲,好像一下子就变得很小了,他们的视野和心思,会飘去剑修如云的盟友北俱芦洲,会飘去南边那个处处废墟好像个破败篓子的桐叶洲。 守得云开见月明,是说那风雷园的李抟景死了。 如日中天,是说正阳山不但跻身了宗字头,还在着手打造下宗,虽说好像有些坎坷,但是没有谁怀疑正阳山一定会拥有一座名正言顺的下宗。放眼整个宝瓶洲,连那山上执牛耳者的神诰宗,都无法拥有一座下宗。 如今正阳山的好事者,最喜欢评点一洲风云人物,山上越来越多的年轻修士,都由衷觉得那李抟景也就是幸好死得早,不然肯定晚节不保,迟早会被正阳山的某位年轻剑仙轻松击败。 田婉返回茱萸峰,她的修道之地,十分简陋,就是位于山坳中的一处雅静庭院,都不在视野开阔的山中高处。 她既是正阳山祖师堂的田婉,一个座椅位置很靠后的女子祖师。管着正阳山很清水衙门的山水邸报和镜花水月,其实名义上田婉也执掌情报一事,只是早就被祖师堂掌律一脉给架空了,她没资格真正插手这档子事,只有等到出了什么纰漏,再把她拎出来就是。 所以田婉是正阳山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位祖师堂成员。祖师堂内,有她不多,没她不少。 没教出什么剑术超群的得意弟子,也没什么话语权,只是守着一座访客寥寥的茱萸峰,都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可怜茱萸峰,因为田婉,得了个“鸟不站”的说法。 可她也是那位“言尽天事”邹子的师妹。 还是某一处秘密议事的二十人之一。 在那一处无需修士亲至的山水秘境当中,三山福地万瑶宗的宗主,那个仙人境修士韩玉树,资历浅,座椅位置,倒数第二,只比位置垫底的琼林宗宗主稍好,每次议事,这两位,完全说不上话,几乎只能听命行事,很难与谁讨价还价。 最近几十年内,还吸纳了一拨年轻人,筛选极为严格,某人哪怕只是成为候补之人,就需要某位在座之人的推荐,以及最少半数人的点头认可。出现了任何差池,就有极为严重的连累责任。 比如北俱芦洲的徐铉,那个大剑仙白裳的唯一弟子。是琼林宗宗主推荐。 还有流霞洲的梦游客,夜航船上化名邵宝卷的容貌城城主。是刑官推荐。 以及某种意义上,属于第一个揭开大战序幕的人,此人来自桐叶洲。正是他无意间撞破了扶乩宗的那个隐患。在那之后,牵一发动全身,才有了太平山变故,君子钟魁身死,沦为鬼物,背剑老猿被太平山老天君重伤,还有一个身份隐藏极深、与那浣纱夫人有些牵扯不清关系的年轻道士,最终这两头大妖,又不幸被观道观老观主寻见踪迹,后者身魂两分,丢入了藕花福地。 只不过这些年轻人,如今都还 是候补身份,暂时无法参与议事,更不清楚上边二十人的身份。 田婉开启宅子的山水禁制,步入其中,在正屋焚香后,坐在蒲团上,从袖中摸出一只签筒,神情凝重,轻轻摇晃,摔出一支竹签,拈起一看,松了口气,虽然不是上签,却也不好不坏,中下签,她很知足了。上次的抽签结果,差点让她道心失守,竟是一支下下签。田婉不得不借助师兄留下的一道护身符,帮忙更换运势,果不其然,时来运转,出现了生机,虽说依旧凶险,可是她自有应对之策。 田婉收起那枚竹签入袖,打烂签筒,然后闭上眼睛,下意识伸手捻住手腕上的红线,片刻之后,猛然起身,身形瞬间消散。 茱萸峰人去山空。 正阳山再无祖师田婉。 一位老妪,乘坐一条去往老龙城的渡船。 一位少女,则登上一艘去往牛角山渡口的渡船。 人生到处,飞鸿雪泥,有过痕迹,又不久留。 这就是田婉的修道宗旨。 还有一位姿色平平的妇人,先是在茱萸峰呵气结云,伞盖大小,凭借阵法,缩地山河,在宝瓶洲中部一片雨云中出现,与一场滂沱大雨一同落在人间大地,雨滴凝为人形,她悄然来到旧朱荧王朝的一处藩属小国郡城,找到了那坊间书肆,化名何颊的苏稼。 作为苏稼的登山修行领路人,最早的传道恩师,田婉似乎要来这里与苏稼道一声别。 因为大雨缘故,天地灰蒙,撑伞都难行走,书肆生意比以往要冷清许多,田婉收起油纸伞,何颊蓦然抬头,满脸惊喜。 只是田婉心中幽幽叹息一声,转头望去,一个青衫布鞋的修长男子,面容年轻,却双鬓雪白,手撑雨伞,站在铺子门外,微笑道:“田姐姐,苏仙子。” 田婉终于明白为何先前卦象签,会是下下签了。 原来是这个桐叶洲的姜尚真,好死不死盯上了自己。 姜尚真站在门槛上,收起雨伞,轻轻晃掉雨水到门外,抬头笑道:“我叫周肥,落魄山供奉,首席供奉。” 姜尚真也不再看那田婉,视线越过妇人,直愣愣看着那个化名何颊的苏稼,“苏仙子,听没听说过镜花水月的一尺枪和玉面小郎君,他们两个,曾经争吵你与神诰宗的贺小凉,到底谁才是宝瓶洲的第一仙子。一尺枪虽然觉得是贺小凉更胜一筹,但是他也很仰慕苏仙子,当年远游他乡,原本打算是要去正阳山找你的,可惜没能见着苏仙子,被荀老儿引以为憾。” 姜尚真斜靠大门,“在我看来,贺仙子已是山巅人,愈发仙气飘飘,苏仙子却是出淤泥而不染,两种人,一般好。” 就像个登徒子,打情骂俏来了。 苏稼一头雾水,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怪话连篇。 田婉突然大笑道:“姜老宗主莫不是以为胜券在握了?” 姜尚真目瞪口呆,以雨伞指向那妇人,颤声道:“你你你……” 田婉反而觉得有些不妙了。 一条渡船上,老妪转头望向屋门那边。 一个白衣少年以合拢折扇轻轻敲门,轻声道:“千里姻缘一线牵。” 另外那条去往老龙城的渡船上,一个“姜尚真”则斜靠栏杆,站在那个船头赏景的少女身旁,“只羡鸳鸯不羡仙。” 书铺这边,田婉蓦然又一笑,“姜尚真与崔东山联手,好像也不过如此。” 姜尚真摇摇头,眼神幽怨道:“田姐姐你可以瞧不起我,但是不能瞧不起我那崔老弟。” 宝瓶洲东海之滨,邻近齐渎入海口。 山野之中,一位樵夫缓缓而行,一棵树上,白衣少年坐在树枝上,双手抱住后脑勺,懒洋洋道:“落叶西风时候,人共青山都瘦,长恨此身非我有。” 宝瓶洲西边大海中,一位背剑男子辟水远游,转头望向不远处,满脸笑意,“不如怜取眼前人。” 书铺里的妇人,怔怔无言。她不敢赌命。 姜尚真笑道:“大概这就是,相见时难别亦难?” 妇人深呼吸一口气,“要如何处置我?” 姜尚真安慰道:“放心,我家山主,最是怜香惜玉了!” 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 圆脸姑娘坐在檐下竹椅上,她目不斜视,望着远处的龙须河,轻轻喂了一声,算是打招呼了。 一旁嗑瓜子的刘羡阳立即转过头,笑脸灿烂道:“啥事?只要是余姑娘发话,小生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化名余倩月的棉衣姑娘,随口问道:“蟾宫折桂,知不知道什么意思?” 刘羡阳半蹲弯腰,手拎竹椅,连人带椅子一起往赊月那边挪了挪,也没太过得寸进尺,免得唐突佳人,哈哈笑道:“说那科举中第金榜题名嘛。余姑娘,真不是我吹牛,陈平安那个小王八蛋的落魄山上,有个叫曹晴朗的读书人,年纪不大,很正儿八经一人,在家乡福地那边,早些年前,不过少年岁数,就连中三元!到了这边,还是厉害得很,这不前些年曹晴朗进京赶考,就成了榜眼,大骊王朝的榜眼!差不多就是咱们宝瓶洲一洲读书种子里边杀出一条血路的榜眼了,这分量,啧啧……” 赊月耐着性子听了半天刘羡阳的胡扯,终于忍不住疑惑道:“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听着跟你也没一颗铜钱的关系啊。你到底要吹什么牛?” 不过跟刘羡阳聊天有一点好,这家伙最敢骂那个落魄山山主。 刘羡阳笑着瞥了眼余姑娘,再眨眨眼,见那余姑娘好像是真没听明白,刘羡阳只得咳嗽一声,开始解释其中的缘由,“实不相瞒,曹晴朗的科举制艺本事,不敢多说,至少有一半是我的功劳,因为我每次去落魄山那边串门,都要与这孩子聊些治学心得,余姑娘,你是知道的,论行万里路,我比那个小王八蛋,只是略逊一筹,可要说读万卷圣贤书,呵,我是这个,陈平安就是这个。” 刘羡阳说到这里,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再翘起小拇指,指了指落魄山方向。 好像聊着聊着,就把正事聊没了。 赊月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反正她在这边,也没个正事可做。在这异乡的日子,就跟那条龙须河差不多,晃晃悠悠。 她突然轻声说了句,依旧像是在自言自语,“老鸭笋干煲挺好吃的。” 刘羡阳有些难为情,“买鸭子钱,不便宜。” 赊月问道:“捡颗河边石子,也要花钱?” 刘羡阳笑容尴尬,最近在河边找鸭子愈发难了。 赊月犹豫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出心中的最大疑惑,“为什么陈平安那么怕你?” 那个家伙,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 都敢合道半座剑气长城,在那边他要跟龙君当邻居,还要面对海周密的算计,一个人守了那么些年,还给他活着回了家乡。 刘羡阳背靠椅子,伸长双腿,伸了个懒腰,“那也不叫怕。” 赊月问道:“那算什么?” 刘羡阳想了想,说道:“不好说。陈平安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打小就是,很难理解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跟宋搬柴当了那么些年的邻居,也没占过半点便宜,甚至都不会羡慕。你说他什么都不在乎,又不是,我认识他起,陈平安每天就合计着什么挣钱,我就纳了闷了,那么着急挣钱做什么。那会儿刚成了窑口学徒,小小年纪的,一颗颗铜钱都只差没帮忙取名字了,可也不像是攒媳妇本啊,当年陈平安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榆木疙瘩,听墙角都不会。” 赊月更加疑惑,“你们两个,这么不一样,怎么混一块去的。” 刘羡阳笑道:“当年在泥瓶巷,陈平安等于救过我一命。我脸皮薄,从没说过谢谢,就换个法子,跟他说,这边只要跟着我混,保管吃香喝辣。不过陈平安当了学徒后,就已经吃喝不愁了,反而是我,花钱大手大脚的,每次领了工钱,不是请客,就是瞎买,所以还要经常跟他借钱花。他记账也记账,一笔一笔的,那会儿就有点账房先生的样子了,可就是从没开口跟我讨过债。” 赊月眨了眨眼睛,转过头问道:“都清楚记账了,肯定还是会想着你哪天能还钱?” 刘羡阳摇摇头,“余姑娘,你这就不懂了,他记账,只是记账自己挣过多少钱,真心从没想着我还。陈平安借过很多窑工、学徒钱,好像从一开始,也都没想着他们还,能还是最好,不还也不问了。但是有一点,我跟所有人都不一样,我不还钱,下次借钱,陈平安依旧毫不犹豫,有多少给多少,可是别人,只要借钱一次不还,陈平安不管被人说什么,就要在心里边记账了,至多再借一次,在那之后,他就都打死不借钱了,一颗铜钱都不给。” 赊月扯了扯嘴角,呦,这也能拿来炫耀啊,脸皮够厚,不愧是读书人。 刘羡阳笑道:“给余姑娘说件事好了,当年我们仨去偷瓜,小鼻涕虫负责踩点,我搬瓜,陈平安帮忙望风。偷了瓜后,找个地方躲起来分赃,你猜怎么着,陈平安那家伙次次都不吃,就看着我和顾璨在那边狂啃,怎么劝他都不吃。偷了瓜又不吃,却愿意望风,你说他图个什么?有次给瓜田主人撞见了,我和顾璨立即撒腿狂奔,回头一瞧,好嘛,那小子就站在原地,也不跑。” 赊月说道:“跟后来的那个隐官,太不一样了。” 刘羡阳问道:“不一样?不是太一样了吗?” 赊月沉默片刻,“那么小年纪,又是乡野长大,所以其实陈平安的那个举动,很没有……人性。还是换种说法好了,很不符合人之常情。” 刘羡阳不怕陈平安,她很怕那个年轻隐官啊。 而且刘羡阳越说这些陈年旧事,赊月就越怕。 一个小小年纪,某些人性就似乎开始趋于神性的人,赊月作为一位十二高位神灵之一的转世,反而更怕。 “所以说他是个怪人啊。” 刘羡阳笑道:“之所以是朋友,顾璨是小,觉得有陈平安在身边,什么都不用怕。至于我,不过是认准一件事,不管陈平安怎么想的,反正他这人,从不害人。我那会儿就笃定,不管我身上是只有几颗铜钱,还是从姚老头那边学完了手艺,成了最好的窑工师傅,然后发迹了,手里边攥着几千两银子,大半夜的,觉都不敢睡了,那就喊陈平安当邻居,这家伙肯定都会像个傻子那样,帮我望风,守着银子。” 赊月稍稍松了口气,说道:“被你这么一说,好像还挺傻乎乎的。” 刘羡阳笑道:“陈平安这个人,向前走,不需要有人推着他走,但是他好像在心里边,需要有那么个人,不管是走在前边,还是站在远处,他能瞧得见,就心里有底了。他不怕走远路。他只怕……走错路。看到刘羡阳是怎么活的,陈平安就会觉得自己知道了怎么过上好日子,有盼头。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小就懂得一个道理,好像有些事情,错过一次,就要伤心伤肺,揪心很久,比起挨饿挨冻这些个吃苦,更难熬。我那会儿就只是觉得,陈平安没道理活得那么辛苦。说实话,当年我认为陈平安死脑筋,混不开,没挣大钱的命,估摸着成家立业之前,就只能跟在我屁股后头当个小跟班了,小鼻涕虫再当他的拖油瓶,跟屁虫。” “在他心里,泥瓶巷的小鼻涕虫,和那个曾经给他饭吃的婶婶,就是……他的另外一个家。绝对绝对再不能失去一次了。他必须死死护住这么个小地方。因为顾璨的娘亲,是他的长辈,亲人,小鼻涕虫就是他的弟弟。” “天底下哪有生下来就喜欢吃苦的人?” “一个没读过一天书、爹娘早逝的孩子,说句难听的,家教使然?那么点大的人,虚岁五岁,再能记住爹娘的好,他又能记住多少?所以陈平安不是为了做好人而做好人,他当然是有所求的,而且不外求。他是想要跟老天爷做一笔买卖。 他听过了老槐树下老人们的老话,什么好人有好报,什么多做好事,下辈子就还能投胎做人。所以他要做一辈子的好人,连爹娘那份,一起算上。” “做了一百件好事,那么只要老天爷不总是打盹,能瞧见几件,他就等于赚到了。” “所以少年时候的陈平安,既不怕死,又最怕死。不怕死,是觉得活着也就那样了,最怕死,是怕好事没做够,远远不够。” “心地就是福田,言行就是风水。所以要懂得惜福,要能够藏风聚水。” 直到这一刻,赊月才发现一件事,别看刘羡阳平时吊儿郎当的,正儿八经说话起来,还真像个读书人。 刘羡阳不知何时拿出了一壶酒,弯着腰,喝着酒,看着远方。 赊月问道:“有想过会变成今天的光景吗?” 刘羡阳笑道:“我,陈平安,顾璨,当年怎么想都想不到今天的。” 赊月点点头,“都差不多,路上走着走着,就是这样了。” 小雨朦胧润如酥,有婀娜女子撑伞,在河畔姗姗而行,好似轻入画卷中。 她只是路过铁匠铺子,走向那座拱桥。 刘羡阳神色古怪起来。 赊月望向那边,问道:“她就是泥瓶巷的稚圭?” 刘羡阳点点头。 赊月问道:“你们都这么熟了,不打声招呼?” 刘羡阳笑嘻嘻不说话。 王朱不知为何,独自还乡,走过了那座没有神像的龙须河水神祠庙,香火很一般,因为不远处那条铁符江的水神娘娘,是大骊王朝秩最高的江水正神。再稍微远些,过了棋墩山和红烛镇,就是绣花、玉液和冲澹三江祠庙,哪个不比河神庙的官大。 过了拱桥,她走入小镇,随便闲逛,督造官衙署,县衙,杨家铺子,一处荒废的学塾,二郎巷的袁家祖宅,一一路过,然后她撑伞,站在骑龙巷台阶下,不远处就是相邻的压岁铺子和草头铺子。 雨水渐大,雨幕沉沉,白昼如夜,雨水沿着台阶上流淌而下,就像一条蹦蹦跳跳的溪涧。 草头铺子大门口,搁了条长板凳,一个眉眼飞扬的青衣小童,正陪着一位目盲老道士,各自翘起二郎腿,在那边侃大山。 瞧见了王朱后,陈灵均就跟见着了鬼差不多,大致晓得那女子身份和根脚的老道士贾晟,也好不到哪里去,哥俩不约而同地挪了挪屁股,并肩而坐,相互壮胆。 两人正襟危坐,没有二郎腿了。 等到那个天底下最不需要撑伞的小娘们,沿着骑龙巷,一步步拾阶而上,彻底走远了,两个难兄难弟,这才如释重负,哈哈大笑,豪气干云。 龙门境老神仙抚须感叹道:“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能够遇到灵均老弟,人生幸事啊。” 陈灵均唏嘘不已,“可惜咱哥俩境界虽高,就是手里钱少。有钱道真语,无钱语不真,所以我才会在魏夜游那边抬不起头。有钱好啊,挣钱难啊,如果神仙钱跟这下雨差不多,就爽利了。” 老道士摇头道:“兄弟二人,钱够花就行了,咱们毕竟不是山主那般的天纵奇才,挣钱一事,随缘就行了,反正无求到处人情好,不饮任他酒价高。” 王朱走到泥瓶巷后,快步而行,然后骤然间停步,刚好站在某人的祖宅外边。 而隔壁宅子门口,坐着一个落拓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满身寒酸气,一把油纸伞,横放在膝,好像就在等王朱的出现。 若是骑龙巷那边的陈灵均见着了此人,保管跳起来就是一巴掌,都姓陈,本家兄弟嘛。 陈浊流。 之前悄无声息走了趟齐渡入海口的云林姜氏,不过是游历。 但他哪怕只是遥遥现身,就已经让王朱心神不宁,不得不再次出关,最终选择返回小镇。 那个青衫书生站起身,以伞拄地,笑问道:“但知江湖者,都是薄命人。小小孽障,是也不是?” 王朱脸色惨白,沉默片刻,眼神坚毅道:“去别处打。” 陈浊流笑道:“暂时没想法。不如一起去趟中土庙?” 王朱问道:“宁姚去不去?” 陈浊流摇头道:“多半不会。” 好不容易才与浩然天下撇清关系,没理由让一座飞升城再次裹挟其中。 王朱说道:“我更不会去。” 陈浊流问道:“我答应了吗?” 王朱攥紧手中油纸伞,一言不发。 陈浊流笑了起来,“行了,今天只是叙旧,顺便提醒你一句,别想着通过归墟去往蛮荒天下作威作福,会死的。” 王朱还是默不作声。 陈浊流摇摇头,“蠢是真的蠢,一如当年,没半点长进。唯一的聪明,就是知道凭借直觉,躲来这边,知道当着我的面逃去归墟,就一定会被砍死。” 王朱问道:“归墟那边,有陷阱?是养龙术一脉的练气士?” 陈浊流啧啧称奇道:“倒也没蠢到死。” 青衫书生打开雨伞,与王朱在小巷擦肩而过。 王朱没有转头,问道:“为什么要救我一次?” 那书生一步步踩在泥泞里,跟凡俗夫子没什么两样,微笑道:“斩龙术比起养龙术,更加希望世间有真龙。还有就是你太瘦了。” 王朱皱紧眉头。 那人的言下之意,再简单不过,养肥了再由他来杀。 王朱在那人走出泥瓶巷后,一双金色眼眸,满是恨意。 她最后背靠墙壁,看着相邻的两座小宅子。 而陈浊流去了骑龙巷那边,从骑龙巷拾级而下。 陈灵均翘着二郎腿,嗑着瓜子,蓦然一惊,跳起身,哈哈大笑,双手叉腰,站在铺子门槛上,“陈老弟,你他娘的是不是没了盘缠,靠两条腿走来的槐黄县啊?不然需要这么久?让小爷我每天盼星星盼月亮,那叫一个好等啊!早跟你说了,都是北岳地界,我与那魏大山君是好友,你只要报上我的名号,喝酒不花钱,坐船天字号!” 估摸着几座天下的蛟龙水裔,也就只有陈大爷,敢与一位斩龙人,说一句好等了。 裤管沾满泥泞的寒酸书生,一路小跑下台阶,到了草头铺子檐下,收起雨伞,笑道:“给忘了这茬。” 陈灵均一巴掌打在那书生脑袋上,气呼呼道:“忘啥都行,能忘这个?你一个别洲外乡人,真要遇到了山上凶险的意外,让人晓得你兄弟的朋友是那披云山魏山君,可以救你一条小命的!” 书生微笑点头,然后歉意道:“我不能久留,喝过一顿酒,就要远游一趟。” 陈灵均神色黯然,都想好了怎么款待这个斩鸡头烧黄纸的兄弟,自家落魄山要怎么逛,披云山那边该如何跟魏檗打个商量,怎么才可以带朋友多逛几个外人去不得的山水形胜之地,怎么喝一顿酒就要走了。 不过陈灵均很快就笑容灿烂起来,兄弟嘛,要体谅。 陈灵均立即转头与老道士吆喝道:“贾老哥,整一桌酒菜!” 老道士很给面子,大笑道:“灵均老弟都发话了,必须整桌好的!” 书生提伞跨过门槛,突然问道:“如果世上只能有一条真龙,你觉得谁来做比较合适?” 陈灵均嘿嘿笑道:“瞧瞧,这还没喝酒呢,就说上大话啦,好!不愧是我的好兄弟,不喝酒就这样,喝了酒,数天下豪杰,只有酒桌旁边几个了。” 他挤眉弄眼,故意压低嗓音道:“知不知道那个叫王朱的娘们,真龙!她就是咱们这儿走出去的!这不她就刚刚路过骑龙巷,与你是前后脚的事儿,她还与我打招呼了呢,一口一个灵均小哥,害得我都有些难为情了,知道为啥我与她熟络吗?我家老爷,打小就跟她是邻居,什么关系,青梅竹马算个屁,是这个……” 陈灵均伸出双手,大拇指互敲。 落拓书生,一笑置之。 他伸手摸了摸陈灵均的脑袋。 结果挨了那兔崽子一肘,大骂道:“放肆!我把你当兄弟,你把我当儿子呢?!” 一艘流霞舟,快若惊鸿,倏忽现身,眨眼功夫,就稳稳当当停靠在了北边渡口。 走下三人,秃鹫一样的少年,眼神凌厉。 一个提笼架鸟的俊公子,风流倜傥。 还有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女子。 正是在扶摇洲跌境、在流霞洲养伤出关的大修士,刘蜕。 流霞洲两位仙人,师出同门,宗主芹藻,师姐葱蒨。 憋了一路都没敢说话的芹藻,终于忍不住说道:“师姐,真要跟那个家伙计较一番?” 他是在说那个先前做客宗门、专程拜访师姐的阿良。 葱蒨怒目相视,“又不需要你动手,到时候就一旁待着去。” 那个岁数极老、却是少年面容的大修士刘蜕,幸灾乐祸道:“在这里打,阿良肯定吃亏。” 一个竹杖芒鞋的大髯老者,身边跟着背书箱的少年,和背着大行囊的少女,分别名叫琢玉和点酥。 在问津渡一处仙家店铺内,有山上仙师,正在与掌柜问询一幅镇店之宝的字帖,是怎么个价格。 那是一幅木石图,据说是苏子真迹,铺子刚刚从扶摇洲那边得手。 坡石小丛竹,枯木一株,野趣盎然。 竹杖老者笑眯起眼,在一旁听着双方砍价。 点酥轻声道:“老爷,是赝啊。” 老人摆手道:“别乱说。” 少年翻了个白眼。 店铺掌柜是个会做生意的,也没计较什么。 但是一个年轻伙计恼火道:“怎就是赝了,十数位丹青圣手都帮忙勘验过了,是真迹无误!” 竹杖老人赶紧拉着少年少女离开铺子。 在那泮水县城内,一位年轻俊美的白衣青年,腰悬一根柳条。身边一位而立之年模样的男子,斜背一把油纸伞。 两人身边,有两位女子,一位头戴幂篱,身材修长。还有一位名叫纯青的少女。 在庙四方,还有那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大剑仙白裳,大源王朝卢氏皇帝,崇玄署云霄宫宫主,大源国师杨清恐。 宝瓶洲的神诰宗天君祁真,大骊王朝宋长镜。 有那身边携带两位美娇娘的年轻皇帝,在渡船靠岸时,他犹豫了一下,摘下了身上那件大霜甲,将这枚兵家甲丸,交给一旁那个名叫撷秀的美人。 有个白发紫衣的赤脚老人,腰间悬挂了一枚酒葫芦,从天幕处现身,如星辰坠入大地。 穗山山神和九嶷山神,各自离开山岳辖境,然后联袂赶赴庙这边。除此之外还有五湖水君,也在赶路。 桐叶洲那边,是玉圭宗新宗主韦滢,独自前来庙。 庙功德林。 一位老秀才没那观棋不语的瞎讲究,正在教两个下棋老夫子如何下棋,下棋双方自然不会听他的,老秀才几次想要帮着谁落子,都给拍掉手,老秀才痛心疾首道:“怎么有你们这么不想赢棋偏要输棋的人?来来来,真心听我一次,董老儿,你就落子在这里,这样的神仙手,石破天惊,我都要担心这棋盘加桌子,都扛不住这份万钧气势……” 始终无人理睬。 老秀才突然想起一事,“董夫子,你好像没有功名?” 那位姓董的老夫子也懒得计较老秀才的明知故问,笑道:“当时并无科举。” 老秀才捻须点头,转去对另外一人说道:“周山长,进士出身,了不得啊。” 很快就又补了一句,“可惜就是藩属小国,考的人少,进士多,含金量,略微不足啊。” 那位书院山长点头道:“那是肯定不如圣再传弟子的榜眼了。” “这么聊天就没劲了。” 老秀才摇摇头,“周山长,知道为啥你如今才是书院山长,死活当不上大祭酒吗?” 那位曾经的鱼凫书院山长,“不知。” 老秀才小声道:“可能是因为你叫周密,名字没取好。” 周密忍了忍,算了。骂不过圣。 只能被老秀才烦,难不成跟老秀才坐而论道,切磋学问?换成一般的书院山长、君子贤人,估计就要直接改换脉了。 董夫子突然站起身,说要去接待客人。 周密也差不多,北俱芦洲那边有人需要他出面接应。 两个臭棋篓子一走。 只留下老秀才坐在石凳上,棋局反正也看不懂,一个人闲来无事,就把弟子们都想了个遍。 老人有些孤单。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八十三章 邀请 文庙周边四处仙家渡口,修士落脚地,分别是着泮水县城,鸳鸯渚,鳌头山,鹦鹉洲。 一位刚刚从南海归墟来到这边的长眉老者,就已经在鸳鸯渚那边钓上鱼了。 两艘仙家渡船几乎同时停靠在鳌头山附近的仙家渡口,分别来自玄密王朝和邵元王朝。 玄密王朝和邵元王朝,都跻身中土神洲十大王朝之列。 其中一条渡船,走下一位黑衣少年,王朝得水德眷顾,朝野上下,崇尚黑衣。 身材臃肿的胖乎乎老者,拿着一块玉把件,在往脸上蹭。 一位是玄密王朝的新帝,如今才十六岁。一位是流水的皇帝、铁打的太上皇,郁氏家主郁泮水。 老人身边跟着郁狷夫和郁清卿。 而邵元王朝那边,人数较多,除了正值壮年的皇帝陛下,还有国师晁朴,高冠博带,相貌儒雅,手捧一把雪白麈尾。得意弟子林君璧。还有那位写出一部《快哉亭棋谱》的溪庐先生,蒋龙骧。 邵元王朝的严氏老祖,身边跟着一位身姿丰腴的抚狸侍女,眉眼天然妩媚,嘴边一粒美人痣。 连同林君璧在内,金梦真,朱枚,严律,蒋观澄,这五位剑仙胚子,都曾跟随剑仙苦夏一起游历剑气长城。 蒋观澄是苦夏剑仙的嫡传弟子,家中有两位长辈,都曾是书院君子,出身亚圣一脉。 之所以“曾是”,因为都已战死在南婆娑洲战场。 而剑仙苦夏的师伯,是曾经的中土十人之一,老剑仙周神芝。 苦夏,周神芝,两位剑修,一样都已战死,一个死在剑气长城,一个死在扶摇洲,都死在了异乡。 严律,是家族老祖严格的玄孙。 朱枚再不是那少女姿容身段了,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的一位叔祖,是流霞洲的书院山主,而且传闻朱枚年幼时,梦游烟支山,与那位地位尊崇的女子大山君,签订过一桩秘密契约,可谓福缘深厚。 很快鳌头山这边,就摆下了两盘棋局,一围棋一象棋,设下擂台。两位守擂主将,都是被各自长辈赶鸭子上架的年轻人,邵元王朝的林君璧,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许白。 蒋龙骧和林君璧先下一局,旁观者众多,其中就有郁狷夫和郁清卿。 据说这位溪庐先生,此次跟随国师晁朴远游此地,是专程拜访白帝城郑居中而来。 只不过旁人都很确定,蒋龙骧绝对没资格见到那位魔道巨擘,极有可能,连那傅噤都请不动。 传闻“小白帝”傅噤的棋术,得了师父七八分真传。 亲手治印一方,“天下第四”。 不出意外,第一是郑居中,第二是在白帝城下出彩云谱的绣虎崔瀺,第四是傅噤,那么第三到底是谁,就成了一桩山上不大不小的悬案。 许白那边,亦是人头攒动,对局之人,是位纵横家高人。看客当中,有来自竹海洞天的纯青。 她曾经与这位许仙,一起游历宝瓶洲。 其实光是许白和纯青两人,宛如一双神仙璧人,就已经是一道绝美风景了。 在四处之外,又有几处相对秘密的下塌处,分别安置释道兵两教一家,以及此外诸子百家老祖师,再就是浩然天下那些品秩最高的山水神灵。北俱芦洲天君谢实,宝瓶洲神诰宗天君祁真在内,与其余几位同样出自白玉京三教的天君,就齐聚一堂,除此之外,还有清凉宗女子宗主贺小凉,师兄曹溶,以及那个不记名大师兄的仙槎,此人的化名,名气更大,顾清崧。 宝瓶洲神诰宗,其实是中土神洲青玄宗的下宗。青玄宗的降真飞鸾,冠绝浩然天下。 贺小凉此次赶赴此地,就是为了拜会曾经神诰宗的小师叔,如今青玄宗的掌书人,周礼。 但是这位昔年的小师叔,当下却不知所踪。 贺小凉只见到了天君祁真,以及同门高剑符。她与此人,曾经是宝瓶洲公认的一对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不料时隔多年,双方再次重逢,已经物是人非。 一位还只是元婴境的宗门嫡传,一位已经是仙人境的一宗之主。 祁真对离开神诰宗一脉的贺小凉,并无丝毫芥蒂,对于她能够在北俱芦洲建立宗门,更是欣慰不已。 所以这次见面,祁真还打趣贺小凉,此次有无见到那个徐铉。 在鹦鹉洲水畔,青玄宗道士周礼,与儒生李希圣,并肩而行,李希圣身后跟着少年瓷人,崔赐。 李希圣微笑道:“都跻身了年轻十人之一。” 周礼笑道:“去泮水县城,找郑居中下盘棋?” 李希圣摇摇头:“不急。” 一位没着急赶去渡口的紫衣老道人,在一处山下城池市井,对着一个孩子说道:“小娃儿,你资质不俗啊,是修道的好苗子,骨相当仙,下尸解起步,有望上尸解,若是运道再好些,前程更是不可估量啊,以后成了那地上真人,随便就竦身入云,浮游青云,潜行江海,天地无拘。” 那孩子一手一个烧饼,左一口右一口。 老道人说道:“吃过了饼,不如随我上山修行,定然可以延年久视,长在世间,寒暑不伤道本,鬼神众精莫敢犯,五兵百虫不近身。你爹娘呢,我去与他们说一声。” 那孩子只是啃着烧饼,就是不说话。 老道人微笑不言。 孩子抬起手,好像要递给老人半只烧饼。 老道人伸手去接,孩子立即缩手,转过头,蓦然喊道:“娘,这儿有个老骗子!” 天外。 左右与萧愻互换一剑。 左右最终坠落在剑气长城,萧愻却没能重返蛮荒天下,而是被左右一剑劈砍到了青冥天下。 左右蹲在半截城头上,单手拄剑,伤痕累累。 至于那个羊角辫小姑娘,骂骂咧咧,竟是给左右一剑剁掉了小腿,她悬停空中,拼接双腿。 左右抬起头。 见着了一个御风赶来的魁梧汉子,身边跟着个怯生生的小精怪。 汉子笑道:“左师兄。” 左右站起身,默不作声。 汉子无奈道:“大师兄。” 左右这才点点头。 城头不远处,是一位脚穿草鞋的木讷汉子。正是墨家当代钜子,他原本是要与刘十六一起去往中土文庙。 左右没有与那墨家钜子打招呼,听过了君倩的介绍后,对那小精怪微笑道:“你好,我叫左右,可以喊我左师伯。” 小精怪颤声道:“见过左师伯!” 心中有些雀跃,左师伯,脾气不差啊,好得很嘛。果然外界传闻,信不得。 左右问道:“小师弟呢?” 君倩摇摇头,“不晓得。” 左右正佩剑在腰侧,闻言后视线微挑,微皱眉头。 君倩无奈道:“这次文庙议事,总归是能见着面的。” 左右恼火道:“怎么当的师兄。” 君倩只得转移话题,“先生肯定在等咱们了,抓紧赶路。” 那个小精怪瞪大眼睛,左师伯对自己师父,有点凶啊。 邻近问津渡的泮水县城,老百姓们安居乐业不说,还是见惯了各路神仙的,就没太把此次渡口的熙熙攘攘当回事,反而是一些近水楼台的山上仙师,蜂拥而至,只不过按照文庙规矩,需要在泮水县城止步,不可继续北行了,不然就绕路去往其余三地。没谁敢造次,逾越规矩,谁都心知肚明,别说是什么飞升境,就算是一位十四境修士,到了这儿,也得按规矩行事。 但是规矩之内,反而行事没有太多忌讳,甚至可以说,比起浩然天下其它任何地方,都要宽松。 一时间,满大街的镜花水月,多是来自各个山头的仙子。酒楼,客栈,县城内各个书香门第的藏,总之所有视野开阔的地方,都被外乡仙师包圆了。 对于各路仙子而言,最心心念念的,有四个男子。 分别是那柳七。 龙象剑宗的齐廷济。 “小白帝”傅噤。 大端王朝,曹慈。 为何? 这几位长得最好看啊。 倚红偎翠花间客,白衣卿相柳七郎。 喜好一袭白衣行走天下的傅噤,是那白帝城郑居中的大弟子。傅噤拥有一枚老祖宗养剑葫。这枚养剑葫,名字极怪,就一个字,“三”。温养出来的飞剑最为坚韧。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傅噤长得好看啊。至于本命飞剑是什么,养剑葫如何,都只是锦上添花。 齐廷济,来自剑气长城,听说生得极为俊美,见过的女子,都说齐剑仙一点都不老,至于剑术如何,更不用多说。 而那曹慈。最年轻,就已是拳高若神明。 皑皑洲刘氏,专门为曹慈开了一个赌局,名为“不输局”。 五百年内,只要曹慈输拳给任何一位纯粹武夫,刘氏就会一赔十。 在产业遍及浩然天下的刘氏各个渡口、铺子,任何人都可以押注,神仙钱上不封顶。 零零散散,闹着玩。多是雪花钱或是小暑钱。就当是打水漂了。 于是其中有几笔极为大额神仙钱的押注,就显得十分瞩目了,郁泮水,砸进去三百颗谷雨钱。 传闻还有趴地峰的火龙真人,一口气掏出了五百颗谷雨钱。 桐叶洲一个名为“周靠山”的家伙,更是不把钱当钱,失心疯了,押注了一千颗谷雨钱。 还有男子修士,重金聘请了丹青圣手,一起结伴而游,为的就是那些传说中的仙子美人,能够瞧见了就留下一幅画卷。 青神山夫人,百花福地花主,四位命主花神,龙虎山天师府的那头十尾天狐,还有那位浣纱夫人。以及龙象剑宗客卿的酡颜夫人…… 泮水县城内,书铺极多。 一位温文尔雅的年轻人,身穿青衫,走入一座书铺拣选书籍。 铺子不大,书籍却多。书架不够用,角落处便堆出一座小书山。 书铺掌柜笑问道:“后生,你也是陪着师长来的?” 老人只是个凡俗夫子,但是面对这些容貌往往与年龄不搭边的山上仙师,依旧毫无畏惧。 年轻人闻言抬起头,笑着点头。 老人犹豫了一下,试探性问道:“莫不是能够参加文庙议事的吧?” 老人自顾自笑了起来,“若真是如此,只管挑书,白拿了去,装一麻袋都无妨,不过记得留下一幅墨宝,如何?” 年轻书生摇头道:“我没有资格参加议事。” 老人有些遗憾,他是个健谈的,问道:“问津渡那边的铺子,仙家宝贝不更多些?就是价格贵了些。不过对于你们这些仙师来说,应该不算什么。” 年轻人说道:“其实仙家渡口,反而极少卖书。” 老人笑了起来,“确实,书籍价格再贵,再怎么善本孤本,也有个限度,真心挣不着大钱。” 老掌柜问道:“你是醇儒陈氏子弟?” 南婆娑洲,扶摇洲,桐叶洲,这三洲渡船,多是在问津渡停岸。 年轻人笑着摇头。 买过了书,结账离开,没有在僻静处缩地山河,直接返回住处,而是徒步行走,想要更多走过些街巷。 在临近宅子的街巷拐角处,走在巷弄里的年轻书生,远远瞧见了一个少女,斜挎包裹,身上穿着一件不是特别合身的湘君龙女裙,手上戴着一串虬珠炼化而成的“掌上明珠”。 她经常下意识就会去摸一下手珠,好像担心丢了。踮起脚尖,眼巴巴望着那边,手里攥着一把铜镜,顾璨瞥了眼,是那山上透光镜的样式,因为有一圈铭文,“神炼仙传,见日之光,遇月之华,天下共明”。 只不过衣裙、手串、镜子,都是仿造。 这就像瓷器里边的官仿官,没那么值钱,却也值钱。 如果是在别处,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刺客。 在这里,没必要如此。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谨慎些,肯定没错。顾璨收敛气息,缓缓走向那个少女。 泮水县城,十几处宅子,住着谁,都很明了。 因为此次赶赴文庙议事之人,在问津渡那边现身后,就几乎少有施展障眼法的, 一来没必要,再者可能是一种对礼圣的遥遥礼敬。 仙子们,几乎都是奔着傅噤去的。 男人们,则是奔着百花福地的花神娘娘们来的。 顾璨捧着一叠书,走过小巷,停下身形,笑问道:“姑娘是想找那位白帝城的傅噤?” 少女使劲摇头。没好意思承认。 顾璨就走出小巷,往大街那边走去。转头望去,少女正在用手背砸擦拭额头汗水,好像与人说话,就会很紧张。 他哑然失笑,这样的一位仙子,还怎么靠镜花水月挣钱?挣钱又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顾璨突然停下脚步。 宅子里边。 柳赤诚拉着柴伯符往外走,问道:“龙伯老弟,知不知道那张条霞?” 柴伯符摇摇头。 曾经宝瓶洲山上的山水邸报,对于别洲的奇人异事,都不怎么提。比如偶尔提到过一次倒悬山师刀房,还是因为墙壁上悬赏宋长镜的头颅,这对于当时的宝瓶洲修士而言,就是特别长脸的事情,所以各家山水邸报,大书特书了一番。至于师刀房的悬赏缘由,就一字不提,只说宋长镜入了别洲高人的法眼。如今的宝瓶洲,肯定再做不出这类事情了。 曾经的宝瓶洲修士,会自认矮桐叶洲一头,矮那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最少两颗脑袋,至于中土神洲,想都别想了,可能跳起来吐口唾沫,都只能吐到中土神洲的膝盖上。 柳赤诚打抱不平道:“他与你有大道之争,我必须帮你一把。他这会儿不出意外,是在鸳鸯渚那边钓鱼。咱俩合力,闷棍了他!” 柴伯符心都要凉了。 见那柳赤诚健步如飞,柴伯符小心翼翼跟在身后,壮起胆子问道:“怎就起了大道之争?” 柳赤诚说道:“他有个绰号就叫龙伯,你能忍?” 柴伯符火急火燎道:“能忍!怎就不能忍了……” 在别处幺蛾子,也就罢了,如今怎么使得? 柳赤诚嗤笑道:“你如今好歹是位金丹地仙了,怕什么。” 柴伯符小心翼翼问道:“那张条霞是啥境界?” 柳赤诚摇头道:“都不是中五境练气士。” 心一紧,柴伯符立马问道:“玉璞?仙人?飞升?!” 差点就要询问那张条霞是不是十四境了。 柳赤诚摇摇头,“都不是。” 柴伯符疑惑不解。 柳赤诚哦了一声,“就只是个十境武夫,在裴杯横空出世之前,他是浩然天下纯粹武夫的扛把子,只不过给钓鱼耽搁了,跻身止境后,就几乎没怎么与人问拳过,所以一直名气不大。” 柴伯符站在原地。 柳赤诚伸手挽住龙伯老弟的胳膊。 柴伯符一咬牙,竟是直接运转灵气,将自己震晕过去,七窍流血,当场昏死过去。 柳赤诚有些遗憾。 找那张条霞是真,却不是启衅,因为双方关系还算不错,柳赤诚是叙旧去的。 那就让龙伯老弟躺着吧,不吵他睡觉了。 柳赤诚准备去外边逛逛。 冷不丁,门外那边有人扯开嗓子喊道:“傅白痴,给老子死出来!” 柳赤诚愣了愣,听嗓音,有点耳熟啊。只是在宝瓶洲给关了千余年,有些生疏了。再一想,他娘的,好家伙,是那个顾清崧!这个好像每天都往鬼门关横冲直撞的老舟子,竟然还没被人砍死?柳赤诚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结果还能活命的。 柳赤诚问道:“小傅,要不要师叔帮忙?” 傅噤只是在自己屋内静坐,潜心温养剑意。 既不搭理那个顾清崧,也不理睬师叔柳赤诚。 附近仙子们,一个个神采奕奕,既对那个老人腹诽不已,竟敢称呼傅郎为傅白痴,却又由衷感激几分,若是傅郎因此现身,倒是要感谢老人的抛砖引玉。 顾清崧满脸冷笑道:“傅小儿,一年到头穿了件白衣,奔丧啊?” 柳赤诚揉了揉下巴,好嘛,连自己师兄都一并骂上了?顾清崧风采不减当年啊。 原本韩俏色正趴在屋内一张凉席上,清点家当,瓶瓶罐罐的,都是山上各色胭脂水粉。那个皑皑洲刘氏妇人,眼光还是不错的。 她起身一步跨出宅子,来到大门口,只是不等她说话,那顾清崧就摆手道:“爷们干架,婆娘让开!” 柳赤诚赶紧出现在师姐身边,结果那顾清崧呸了一声,满脸嫌弃道:“大白天穿件粉色道袍,扮女鬼恶心谁呢,你咋个不穿双绣花鞋?” 就寥寥几句话,已经招惹了郑居中,傅噤,韩俏色,柳赤诚。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是顾清崧的本命神通使然。 原本就要对那老舟子出手的韩俏色,瞥了眼柳赤诚,她突然笑了起来,竟是半点不生气了。骂得挺好嘛。 可能这就是顾清崧的另外一门本命神通了。 顾璨转头对那少女笑道:“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姑娘这都不施展镜花水月?” 街对面那些仙子,都有人已经收获颇丰了,就凭顾清崧这番话,就赢得了各地看客们的不少神仙钱。 少女手忙脚乱,赶紧抬起手中镜子。 顾璨已经捧书退回拐角处。 少女一手持镜,一手擦了擦额头汗水。 没挣着一颗雪花钱。 山头太小。 顾璨问道:“姑娘,如果以后想要看你的镜花水月,需要购置什么山上物件,贵不贵?” 少女眼睛一亮,拍了拍身上包裹,“买把我们家铸造的镜子就行,不贵的,十颗雪花钱。” 顾璨笑道:“十颗雪花钱,也不便宜。” 少女俏脸微红,“六颗雪花钱卖给你,真的是本钱了。” 顾璨问道:“五颗卖不卖?开门大吉嘛。” 少女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解开包裹,取出一把梳妆镜,铭文内容十分雅致,云想衣裳花想容,宝镜绰约映春风。 顾璨从袖子里摸出五颗雪花钱,递给少女。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少女视线低敛。 哈,小赚一颗雪花钱! 不能笑,千万不能笑。 顾璨收起那把梳妆镜,斜靠墙壁,望向大街那边。 顾清崧,真名仙槎,玉璞境修士,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的不记名大弟子。阴阳家陆氏的客卿。隐姓埋名,担任过老龙城范家供奉,据说十分爱慕桂夫人。与中土神洲青玄宗的掌律祖师,关系莫逆。名动浩然天下,虽然打架没赢过,但是吵架没输过。 顾璨想了想,一步跨出,直接回到宅子,在屋子里静坐,翻书看。 至于那把梳妆镜,先前在袖中就已经破碎。 别说是那个顾清崧,就是自家师叔柳赤诚,师兄傅噤,甚至是师姑韩俏色的死活,顾璨其实都不怎么上心。 能让顾璨唯一上心的人,还没来。 顾璨如今都不敢确定,就算他来了,会不会来见自己。 他突然放下书籍,走出屋子,来到池塘,低头望去,水中也有个顾璨。 一处险峻山路,羊肠小道,三骑缓行,有汉子头戴斗笠佩竹刀。一骑与他并驾齐驱,是个年轻儒生,背竹箱,一手持绿竹杖。 两骑后边跟着一位老者,反而最有仙家气度,穿黄衣,一手牵马缰,手捧一柄卷云形如意,木质红漆,铭文狮子吼。 老人轻声念叨着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这位老神仙,好个策马山中,顾盼自雄。 那年轻儒生问道:“阿良,咱们这么晃荡过去,真没关系?可别耽误你参加议事啊。” 山路歧途,那汉子好像给马背颠得生疼,抬起屁股,掏了掏裤裆,笑道:“还有六天才议事,就四五百里路程,别说骑马了,就是骑条狗也来得及。” 三匹高头大马,看似神俊非凡,实则都是山上“竹马符”。 那年轻人埋怨道:“咋个说话呢,老前辈好歹是位飞升境,跟你同境,放尊重点。” 正是阿良与李槐,还有那条飞升境的嫩道人,谨遵法旨,为自家那位李槐公子一路保驾护航。嫩道人对此乐在其中,没有任何抱怨,跟着李大爷混,有吃有喝,只要不用担心莫名其妙挨雷劈或是剑光一闪,就已经是烧高香的神仙日子了。搁在以前,它哪敢跟阿良身边逛荡,嫩道人都要变成瘦道人了吧。 阿良转过头,望向那条世间撵山犬之属的老祖宗,蛮荒天下历史上,曾经有数以百计的山神,硬生生这这厮折腾得无家可归,只要它现出真身,一座座山峰在它巴掌底下,就跟雪球似的。什么山水阵法,什么山君神通,都是纸糊一般。而且这条飞升境,捉对厮杀的本事,其实相当不俗,在蛮荒天下都是能排上号的,当年董老儿单枪匹马游历蛮荒天下,活着重返剑气长城,愣是给这家伙追着啃了一路。如果不是被老瞎子拘禁在十万大山,就蛮荒天下如今的形势,一旦任由它撒欢去,蛮荒天下估计就要堆出一座比托月山更高的山头了。 那位嫩道人瞧见了阿良好似老子看儿子的慈祥视线,立即低头哈腰,恨不得一屁股将马背坐到地上去,谄媚笑道:“我算个屁的飞升境,在领略过十四境大风光的阿良面前,境界最少得打个对折。” 阿良感慨道:“也就是亏得文庙没有解禁山水邸报,不然咱们这一路往问津渡那边赶,你想要找个茅坑都难,到时候大晚上,晃着腚儿,跟灯笼似的。” 此次文庙议事,到底是泄露出去一点风声了,加上文庙也没有太过约束这个消息,估计等到议事完毕,就会重开山水邸报。 李槐问道:“阿良,怎么不穿那身儒衫了?” 阿良白眼道:“你看那个于老儿会身上挂满符箓出门吗?” 李槐疑惑道:“什么个道理?” 阿良摘下酒壶痛饮一口,“道理就是过犹不及。所以我得收一收自己英姿飒爽,与你那左师伯需要收敛满身剑气,是一个道理嘛。唯一的区别,就是左右收敛剑气比较轻松,我隐藏得比较辛苦。” 李槐嗤笑道:“又吹上牛皮了?狗改不了吃屎啊?” 突然有些愧疚,李槐转过头去,那位嫩道人立即一本正色道:“能跟阿良吃一样的东西,荣幸至极!” 阿良懒得废话,竖起一拳,都没有发力,黄衣老者就从马背上倒飞出去,那柄如意脱手而出,被阿良探臂抓在手中,娴熟收入袖中。 嫩道人翻滚起身,轻轻抖肩,一个振衣,震散尘土。 赚了赚了。 如果送出一柄如意,就能骂一句阿良,嫩道人能送给阿良一箩筐。 李槐问道:“为什么咱们非要走这条山路?走下边的官道多好,骑马也不至于这么颠簸。” 阿良笑道:“有位高人隐居在此,带你去串个门,好让你知道阿良哥哥在中土神洲,是何等吃香。” 李槐怒道:“陪着你绕这么远的路,就为了显摆你人缘好?!” 阿良笑道:“等会儿沾我的光,喝上了好酒,瞧见了漂亮姐姐,到时候再谢我不迟。” 李槐将信将疑。 山高必有仙灵,岭深必有精怪,水深必有蛟鼋。可是这座山头,瞧着寻常啊。 约莫半个时辰后,骑马上山都变成下山了。 李槐冷笑不已。 故作镇定的阿良只得以心声高喊道:“有朋友在,给个面子,开门给杯茶水喝,喝完就走。” 山中仙人回答干脆:“我不在。” 阿良急眼了,“别介啊,邺侯兄你在不在,又无所谓的,黄卷姐姐在就成啊。” 那人似乎没了耐心,“滚一边去!” 阿良只得使出杀手锏,“你再这样,就别怪我放狗挠你家门啊!我身边这位,下手可是没轻没重的,到时候别怨我管束不严。” 那人只是沉默。 阿良威胁道:“我这人最要面儿,行走江湖,一向是人敬我我敬人,你今儿要是落了我的面子,回头等我到了问津渡泮水县城,就别怪我帮你扬名。” 一处禁制重重的仙家秘境内,山水相依,有那条弯弯绕绕的龙颈溪,潺潺流入一座碧绿如镜的湖泊,如龙入水。 不远处是一座大名鼎鼎的立镜峰,刀削一般。两侧悬崖峭壁,一线山脊单薄。只余一条小路,在山峰最宽阔处,也才堪堪建造有一座小宅子。每当日月光彩,透过山峰,金色光线如一把长剑,刺入湖水中。 浩然天下有五大湖,而五湖水君,品秩与穗山、九嶷山、居胥山、烟支山这些大岳山神、以及几条大渎水神相当。 此地,就是皎月湖水君李邺侯的隐秘水府所在。 不比那几位山岳大神,皎月湖的水君,身份数次变更。而且相较于其余四湖,皎月湖水君祠庙,香火最少,所以有那蜃泽湖水君,一直想要取而代之,只是一直没能成功。 一位气态风雅的男子,斜躺在一处水榭青竹廊道中,,白衣大袖,覆有面具,斜靠一只雪白瓷枕,手持一把泛黄的老旧蒲扇,轻轻扇动清风。 白瓷枕是那仙家至宝,游仙枕,枕之入睡,五湖四海,尽在梦中。 男子身前摆有一张古琴,一摞叠在一起的古书。 左琴右书。 琴腹内池铭文篆刻极多,再加上那些填红小印、九叠文印,密密麻麻,可见此物极为传承有序。 龙池上以篆文铭郁轮袍,一旁隶书刻绿绮台,此外铭文犹有“绕梁千古”,“大魁天下”,“落霞青松,残月金枢”,“不知水从何处来,跳波赴壑如奔雷”…… 山高无仙便有精怪,潭深无蛟则有水仙。 一位矮小精悍的汉子,正在湖面上如履平地,缓缓走桩练拳。 湖心处,建造有一座水中戏亭。 有一位彩衣女子,正在戏台上翩翩起舞,身姿曼妙。 檐下廊道,摆放一排古木钟架,悬有一组九枚青铜编钟,有绿衣女童、绛衣童子轻轻按律敲钟,音色之美,宛如天籁。 男子身后水榭,悬匾额“书仓”。 一对楹联,架插牙签三万轴,箧收竹简两千春。 山路那边,李槐不得不开口提醒道:“阿良,咱们再这么马蹄阵阵,可就要走到山脚了,怎么,是山中仙师朋友打瞌睡了,还是不凑巧出门云游去了啊?” 阿良扶了扶斗笠,一笑置之。 伸手按住腰间竹刀的刀柄。 他娘的,这个李邺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他不念旧情了。 前边道路上,涟漪阵阵,如水纹荡漾,就像道路上凭空立起一道无形镜面,阿良大笑一声,一夹马腹,策马疾驰,一人一骑率先冲入仙府秘境。 李槐和嫩道人两骑跟上,刹那之间,李槐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湖边道路,离着一座水榭就只有几步路。 各自收起走马符,李槐有些拘谨,跟在大步前行的阿良身边,嫩道人忙着环顾四周,看有无机会沾点便宜,顺便泼脏水给阿良。 家底怎么来的?总不能是天上掉下来的,都是辛辛苦苦刨来的。 步入水榭廊道之前,阿良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刚踢掉靴子,皱了皱眉头,赶紧重新穿上靴子。 李槐不知道是这是什么讲究,只好依葫芦画瓢,脱了靴子再穿上。 阿良摘下斗笠,夹在腋下,斜靠廊柱,一脚脚尖点地,望向那湖心戏台的婀娜女子,眼神幽怨,喃喃自语道:“每当风起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 他突然开始微笑计数:“三,二,一!” 李槐一头雾水。 在阿良数到一的时候,湖心戏台上,那位彩衣女子蓦然停下身形,望向湖边水榭,“狗贼受死!” 阿良笑道:“李槐,如何?” 李槐问道:“什么如何?” 阿良啧啧道:“小别胜新婚,打是亲骂是爱啊,这都不懂?” 一袭彩衣,飘然而至,手中凭空多出一把长剑,剑尖直刺那厮头颅。 阿良竟是闭上眼睛,摆出束手待毙的架势。 身形悬停在栏杆外,那女子愕然,显然没想到这个阿良会躲也不躲,她犹豫了一下,仍是递剑一戳, 剑尖不过稍稍触及那个登徒子的眉心处,只是刺出些许伤痕,她就已经收剑。 不曾想那汉子扑通一声,后仰倒地,然后开始双手抱头,在廊道上边满地打滚,还在使劲吆喝,好像在给自己打气,“好男儿流血不流泪,阿良你要坚强,绝不能在黄卷姐姐这边坠了英雄气……” 李槐叹为观止。 嫩道人佩服不已。 湖君李邺侯已经站起身,摘下面具收入袖中,露出一张中年男子的面容,不显老,但是眼神深邃,饱经沧桑。这位避世隐居在此的白衣湖君,风姿卓绝,意态略显消沉,却不至于让人觉得萎靡不振。 李槐看了眼这位仙师,再看着那个一路滚到白瓷枕那边的阿良,就这么被他给鸠占鹊巢了,靠着枕头,翘起二郎腿,手脚摊开,嚷着虚浮虚浮。 李邺侯都懒得正眼看那阿良,倒是与李槐和嫩道人点头致意。 李槐赶紧作揖行礼,“山崖书院,儒生李槐。” 黄衣老者笑着自我介绍道:“嫩道人,是李公子家中仆人。” 李邺侯有些讶异。 一个来自宝瓶洲山崖书院的年轻儒生,怎么身边会跟随一位飞升境的……大妖仆役? 那位彩衣女子飘然落在廊道,手持长剑,怒喝道:“阿良,给我家老爷让出位置!” 那个矮小精悍的湖上练拳汉子,也来到水榭这边,对那个阿良,倒是没有恶语相向。 阿良侧过身,背对水榭栏杆,摆出一个自以为的玉山横卧姿态,好像与那女子怄气,嗓音哀怨道:“就不。” 身为皎月湖水裔头把交椅的彩衣女子,她在水君府的金玉谱牒上边,名为黄卷,生平喜食蠹鱼。 至于那位水鬼英灵,名为杀青,生前是一位十境武夫 ,如今身份相当于是皎月湖的首席客卿。 黄卷快步向前,一剑砍去。 阿良一个麻溜儿单手撑地,头朝地脚朝天,躲过一剑后,手肘弯曲,轻轻使劲,翻转身形,盘腿而坐,打了个响指。 没动静。 阿良又打了个响指。 还是毫无异样。 阿良转头望向那个凭栏而立的李邺侯,哈哈笑道:“邺侯兄,你是半个东道主,给瞅瞅四处渡口附近的光景。” 李邺侯一挥袖子,湖上出现了一幅山水画卷,山峦起伏,光亮点点,大如灯笼,小若芥子,十分悬殊,是那山水神灵的望气术,一粒粒光亮,就是一位位练气士。 阿良身体前倾,单手托腮,“北俱芦洲来的人,少了点。” 李邺侯默不作声,都是中土文庙的安排,他一个小小湖君,不好评价什么。 阿良问道:“裴老儿来了没?” 李邺侯手持那把泛黄蒲扇,轻轻扇风,道:“文庙没有邀请,裴旻也不曾主动现身。” 阿良又问:“玄空寺的了然和尚?” 李邺侯说道:“来了。释道两教人物,以及诸子百家祖师,还有穗山在内的山水神灵,无论参不参加议事,都不在四处渡口附近落脚,文庙另有安排,不会禁制他们去那四处访友。只不过真正愿意挪步串门的人,不多。” 阿良揉着下巴,啧啧称奇道:“都把人喊来了,绝大部分还未必能够参加议事,观礼都算不上,注定白跑一趟?怎么觉得文庙这次脾气有点冲啊。” 阿良问道:“风雪庙魏晋那小子?” 宝瓶洲唯一一位本土仙人境剑修,又是风雪庙兵家修士,还去过剑气长城,在大骊陪都一役中,大放异彩,照理说是有资格参与议事的。 李邺侯摇头道:“没来。文庙给兵家的名额有限,魏晋就把机会,主动让给了一个名叫许白的年轻人。” 阿良笑道:“那个绰号‘少年姜太公’的孩子?许仙?” 李邺侯轻轻点头。 阿良搓手道:“好家伙,容我与他切磋几盘,我就要赢得一个‘老年姜太公’的绰号了!与他这场对弈,堪称小彩云局,注定要名垂青史!” 李邺侯背靠栏杆,轻轻晃动蒲扇,看着那个跃跃欲试的汉子,中土神洲以后又要不消停了。 中土神洲有些仙家宗门的山水邸报,是真没半点风骨可言,什么浩然天下战绩最好的山上修士,中土神洲十大年轻俊彦,浩然天下十大最有女人缘的修士,无一例外,都有这个阿良。所幸这些山水邸报,往往销路不佳,估计也就是被人拿刀架脖子上了,只好硬着头皮,应付这个狗日的。 阿良望向那个名叫杀青的小矮子,后者只好抛出一壶自家的皎月酒。 阿良怒道:“杀青,亏得我传授过你几招绝世拳法,就一壶酒啊,你良心被嫩道人吃了?!” 也就是有外人在,不然李槐就要勒住阿良的脖子让他闭嘴了。 当年那次远游求学,李槐年纪最小,就经常骑在阿良脖子上,嚷着驾驾驾,晃着一双草鞋,让阿良跑快点。 那位以鬼魅之姿现世的十境武夫,只得又丢了两壶酒过去。黑虎掏心,海底捞月,猴子摘桃,呵呵,真是好拳法。 阿良挪动屁股,坐在那张古琴前,深呼吸呵一口气,缓缓抬起双手,突然抓起酒壶,抿了一口,突然打了个激灵,就跟鬼上身似的,开始抚琴,脑袋晃荡,歪来倒去,阿良自顾自陶醉其中。 一时间水榭气氛有些微妙。那些先前敲钟的小精怪,一个个捂住耳朵。 李槐实在受不了,关键是见那彩衣仙子脸色铁青,剑尖微颤,估计她随时都有可能出手,李槐赶紧咳嗽一声,阿良双手按住琴弦,转头疑惑道:“干嘛?” 李槐抬起一只手掌,抹了抹脖子,提醒你差不多就可以了,不然离开此地后,那就别怪我不念兄弟情谊。 阿良叹了口气,都是糙人,闻弦不知雅意。 阿良提起酒壶,嗅了嗅,问道:“桐叶洲那边?” 李邺侯说道:“玉圭宗新任宗主韦滢,武圣吴殳,就两人。吴殳是与南婆娑醇儒陈氏子弟,一起来的问津渡。” 阿良皱了皱眉头。 黄卷咬牙切齿道:“柳七这次也来了!” 阿良有些心虚,道:“我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啊。” 那个柳七,岁数大了些。又去了青冥天下,待在一个诗余福地不挪窝。 她恼火道:“那你当初有脸自称是柳七的至交好友?!” 阿良悻悻然,“当时醇酒美人明月夜,人酒月色三醉我,哪里扛得住,喝高了醉酒话,又当不得真的喽。” 她冷笑道:“我很期待这次议事,你遇见了柳七和苏子后,有脸没脸与两位前辈主动打招呼!” 皎月湖水官黄卷,最是仰慕那位柳七郎。 所以当年这个阿良第一次拜访秘境水府,汉子信誓旦旦说自己与那柳七是挚友,她就当真了。 她哪里能够想象,一位登门做客、还能与主人饮酒的山上仙师,会如此厚颜无耻?而且听说此人还是一位圣人后裔,天底下最读书人不过的读书人! 阿良赶紧找了个将功补过的法子,正色道:“黄卷姐姐,别着急生气,我认识一个年轻后生,人品,相貌,才学,半点不输柳七。有那‘远看依稀是阿良’的美誉!” 李槐踹了一脚阿良。 阿良疑惑道:“咋的,小舅子,要我把你介绍给黄卷姐姐啊?” 她一脸茫然,不知道阿良所说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李邺侯笑着解释道:“如果没有猜错,那个年轻人,是剑气长城的最后一任隐官。” 她立即肃然。 都懒得计较阿良的嘴里吐不出象牙了。 白也仗剑远游扶摇洲作为开篇,白帝城郑居中赶赴扶摇洲,一人收官一洲棋局。南婆娑洲醇儒陈淳安拦截刘叉。宝瓶洲中部战况。以及更早的战场,剑气长城持续多年的惨烈厮杀。 如今浩然的山巅修士,几乎人人都有过复盘推演。不管选择什么切入口,终究都绕不过剑气长城和宝瓶洲。对于那些横空出世的各方豪杰,各有各的看法,比如黄卷就很佩服一个外乡年轻人,能够在那剑气长城站稳脚跟不说,还担任了隐官。不但额外拖住了蛮荒天下的大军数年之久,关键是打仗更久,反而活人更多,最终帮助飞升城留下了更多的剑道种子。 只说这件事,就让她对那位素未蒙面的年轻隐官,忍不住要由衷敬佩几分。 因为浩然天下多出一两万人,与飞升城在第五座天下多出一两万人,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那个精悍汉子,好奇问道:“当年评选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年轻隐官那会儿就是山巅境武夫了?” “没法子,我指点过那小子拳法,名师出高徒。” 阿良双指并拢,指了指自己双眼,“这就叫慧眼如炬!” 李槐咳嗽一声。 阿良立即心领神会,问道:“陈平安还没到吗?” 李邺侯摇摇头,“按照文庙那边的说法,陈平安游历北俱芦洲途中,误入夜航船,宁姚仗剑飞升浩然天下,凭借仙剑之间的牵引,才找到了那条渡船,只是在那之后她与陈平安,就都没消息传出来了。” 阿良伸出大拇指,抹了抹嘴角,收敛笑意,眼神深沉,“这就有点小麻烦了,很容易错过议事啊。” 李槐有些忧心忡忡,该不会辛苦奔波,结果到头来还见不着陈平安一面吧? 李槐小声道:“阿良,就没法子了?” 阿良摇摇头,“太难找,其它没啥。” 那条渡船,最擅长隐匿踪迹,极难寻见。 伏老夫子,曾经两次登上夜航船,他对于对于这条渡船的评价,褒贬皆有。老夫子还有过一个十分形象的比喻,相较于浩然天下,渡船在海上的游曳不定,就像寻常人家的屋子里边,有那么只蚊子,只要它不主动嗡嗡嗡乱叫,就很难寻见。 有人好奇询问,难道至圣先师和礼圣,也无法找到渡船行踪吗? 老夫子大笑不已,说了句,我本就是在说他们两位,是如何看待那条渡船的,至于寻常人,碰运气登船,凭学问下船。 有人侥幸登船又下船,事后感慨不已,说书到用处方恨少,早知道有这么条船,老子能把诸子百家书籍给翻烂喽。 在渡船上边,讲究机缘的互换,每一件东西,都是一座桥梁一座渡口,通关文牒,就是过客的学问,相当于手里攥着一笔买路钱。所以说一条夜航船,就像是天下学问的大道显化,而天底下学问最值钱的地方,就是这条渡船。 黄卷笑着将一位位女子娓娓道来,“青神山夫人,女子仙人葱蒨,一位百花福地命主花神……” 阿良置若罔闻,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李槐惊讶道:“阿良,你追求过这么多女子?你当是捞鱼啊,广撒网呢。” 阿良抬起双手,由下往上,捋过稀疏头发,“谁追谁还两说呢。” 李邺侯笑道:“除开东边渡口人太少,其余三地,泮水县城,鸳鸯渚,鳌头山,马上要举办三场雅集,三位发起人,分别是皑皑洲刘氏,郁泮水,百花福地花主。郁泮水主要是拉上了青神山夫人,还有与那位夫人同行的柳七曹组,所以声势不小。” 李邺侯大致说了些三方的请帖大致去向,刘聚宝召开的鸳鸯渚雅集聚会,邀请了龙象剑宗一行人,还有北俱芦洲的火龙真人,剑仙白裳,大源王朝皇帝,国师杨清恐。扶摇洲的刘蜕,流霞洲的葱蒨,芹藻。 郁泮水因为青神山夫人的缘故,邀请了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领衔的一大拨天师府黄紫贵人,还有一头天狐,以及化名九娘的那位浣纱夫人。还有大端王朝的裴杯,曹慈。以及宝瓶洲的云林姜氏。 百花福地做东的那场聚会,除了渌水坑青钟夫人,还邀请了苏子,白帝城城主郑居中,怀荫,桐叶洲玉圭宗韦滢,武圣吴殳。 宴席上自然不缺美酒,只不过相信每个赴会之人,肯定都不是奔着仙家酒酿去的,哪怕酒桌上肯定会有那青神山酒,百花酿,寒酥酒。 不过某个被阿良尊称为“严大狗腿”的家伙,估计会是例外。 “这么多酒局?!就为了给我接风洗尘?” 阿良立即来了精神,神采奕奕道:“可以可以,感动感动,不曾想几年没回家乡,父老乡亲们,姐姐妹妹们,愈发看重我阿良了啊!可惜阿良只有一个,可莫要争抢得头破血流才好,三个酒局,最好错开了,邺侯兄,你赶紧与他们打声招呼,就说我立即赶到……” 李邺侯根本不搭理这茬,只是说道:“如今不少人觉得剑气长城以南,大野龙蛰,天下鹿肥。” 阿良站起身,绕过古琴书籍,一手拎酒壶,一手拍栏杆,望向那座平静无波的湖水,“一个个的,狂浪攀虹欲上天,哪有这么简单的好事啊。” 阿良喝完了壶中酒水,递给一旁的湖君,李邺侯接过酒壶,阿良顺势拿过他手中的蒲扇,使劲扇风,“得嘞,人人避暑走如狂,愿意忙活就忙活去,反正阿良哥哥我不作风波,胸无冰炭,无事一身轻了,无上清凉。” 阿良一拍栏杆,“走了走了!” 黄卷瞧见那个完全不知脸皮为何物的家伙,果不其然,半点不让人意外,只见他伸手绕后,蒲扇贴背,然后不断挪步,反正始终面朝自己主人,藏着那把蒲扇,绕了半个圆后,然后告辞一声,一路撒腿飞奔离去。 她就要提剑追杀过去,李邺侯摆摆手,“跟半个秃子计较什么。” 那精悍汉子有些疑惑:“怎么没了头发,阿良这次反而好像个头高了些?” 李邺侯提醒道:“靴子。” 杀青一脸恍然,悄悄低头瞥了眼自己的靴子。 彩衣女子震惊道:“这个家伙到底有没有脸皮?!” 矮小汉子立即抬起头,正色附和道:“是不要脸。” 道路上,阿良刚要取出走马符,就给李槐伸手掐住脖子。 阿良拍打李槐的胳膊,委屈道:“李槐老弟,你弄啥咧?!” 李槐加重力道,嘿嘿笑道:“长脸了,今儿大爷我算是长脸了。到了泮水县城那边,咱俩就各走各的,你千万别说认识我啊。” 阿良只得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拍胸脯保证道:“没问题,我逢人便说自己不认识李槐。” 李槐气笑不已,身体后仰,阿良几乎就要两脚离地了。 估计郁泮水看到这一幕,都要老泪纵横。 那条嫩道人,对李槐的敬仰之心,油然而生,自家公子,了不得,人中龙凤! 先脚踹老瞎子,再掐阿良脖子,关键是这俩都没个还手啊! 李槐松开手,问了个问题,“有那么多人参加议事?” 阿良犹豫了一下,心声道:“其实有两场议事。一场人多,一场人少,会很少。” 还差两天就要文庙议事了。 功德林。 老秀才坐在石凳上,正在碎碎念叨,文庙这边都是吃干饭的吗,竟然找不到一条夜航船。 不过扳手指头算一算,左右和君倩也快到了。 百无聊赖,老秀才就自己跟自己下棋。 禁制蓦然一开,老秀才转头望去,出现了两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刘十六的开山大弟子,那位小精怪暂时被安置在别处,毕竟功德林不是寻常之地。 左右和君倩同时作揖道:“见过先生。” 老秀才没能瞧见最想见的关门弟子,便转过头,盯着棋局,假装没看见,没听见。 片刻之后,两位弟子依旧作揖不起,老秀才蓦然而笑,使劲招手道:“杵在那儿作甚,来来来,与先生手谈一局。” 君倩打算走到先生身后,被左右喊了一声师弟,只得坐在先生对面的石凳上。 不料老秀才站起身,把位置让给左右,说你们师兄弟不常见,你们下一盘棋。 老秀才一边胡乱指点棋局,一边绕着桌子缓缓而行,拍了拍左右的肩膀,也拍了拍君倩的脑袋。 老人没有多说什么。 一局棋过后,老秀才看了眼棋局,双手负后,十分满意,在自己的指点之下,两位弟子下出了一局精妙至极的棋局啊。 文庙这边,极为罕见地连开数道禁制,然后出现了一道虹光身影,竟是能够直奔功德林。 老秀才猛然抬头。 一袭青衫,头别玉簪,背剑远游至此。 青衫剑客陈平安,作揖道:“弟子陈平安,拜见先生。” 老秀才快步向前,双手攥紧那个关门弟子的手臂。 左右和君倩都已起身。 老人轻声道:“很好,很好。” 此次文庙议事,礼圣亲自邀请之人,其实只有两位。 一个岁月悠悠,已经修道两万余年。一位如今才四十二虚岁。 白泽。 文圣一脉,隐官陈平安。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八十四章 议事 老秀才转头埋怨那俩傻子,“杵那儿干啥,还不快来见一见你们的小师弟!” 老秀才依旧一手攥着关门弟子的胳膊,舍不得放开。 左右和刘十六快步走到先生身边。 刘十六与那小师弟微笑点头,总算见着一面了。 陈平安立即作揖道:“见过君倩师兄。” 这位头次见面的师兄,在落魄山那边,帮着挣了一大笔金精铜钱。 左右板着脸说道:“能耐不小。” 陈平安起身后,看了眼先生。 老秀才跳起来就是一巴掌打在左右脑袋上,“你这当师兄的,怎么跟小师弟说话呢,都会阴阳怪气了,谁教你的,啊?!” 左右纹丝不动,犹豫了一下,说道:“一半是真心话。” 老秀才发现自己那个关门弟子,还是有些委屈,立即就朝左右嚷嚷道:“另一半呢,给你吃掉啦,有本事就吐出来!说啊,先生一定主持公道,绝不偏袒谁……” 左右只得违心说道:“那就都是真心话。” 刘十六对此秉持一个宗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跟我没关系。 左右和陈平安师兄弟两个,真要打起来,自己再劝架不迟。 谁都无法想象,其实文圣一脉,师兄弟几个里边,脾气最好的,是左右。 所以挨打挨骂最多的,也一直是左右。 当然左右除了在先生这边,也绝不是什么打不还手骂不还嘴就是了。 师门之内,还稍微好点,只要出了文圣一脉,练剑之后的左右,那就完全是另外一个左右,没吃过亏。 符箓于玄门下嫡传,龙虎山天师府里边的黄紫贵人,白帝城韩俏色的嫡传,都有运道不济的剑仙胚子。 陈平安作揖道:“见过左师兄。” 左右微微皱眉,只是看在先生的面子上,不跟陈平安计较。 先生学生,四人落座。 陈平安瞥了眼桌上棋局,“先生肯定指点过两位师兄。”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瞅瞅,什么是见微知著,什么是得意弟子,这就是了! 左右气不打一处来。 刘十六突然有些明白落魄山风气的源头所在了。 奇了怪哉,照理说先生也没太多亲传学问给小师弟,双方相处时间极短,小师弟怎么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老秀才这会儿就像眼中只有陈平安,说道:“先生在这边每天抓瞎,委实是脱不开身,没法子去找你。” 陈平安站起身,再次作揖不起。 老秀才叹了口气,站起身,轻轻拍了拍陈平安的手臂,轻声道:“别这样,不然先生要更加愧疚了。坐下聊,赶紧的。” 刘十六瞥了眼左右,果然脸色好了些。 刘十六再稍稍转移视线,望向那个青衫背剑的年轻人,正襟危坐,挺直腰杆,双拳紧握,放在膝上。 有一双会让人记忆深刻的眼眸,清澈明亮,就像落魄山的溪涧流水,就没有去不了的地方。 老秀才说道:“左右,君倩,说说你们的事情,别等着小师弟问你们。” 刘十六就大致聊了些重返浩然天下后的境遇,去落魄山,问拳于天,之后南下老龙城,再去了桐叶洲,在一处福地收了个嫡传弟子,最后去了趟蛮荒天下,到了那座剑气长城,刚好与师兄左右重逢,就一起来到中土文庙。 约莫半炷香功夫,陈平安竖耳聆听,期间只是详细询问了两事,桐叶洲的镇妖楼,以及那个君倩师兄的那位开山大弟子。 轮到左右,则话语不多,就一句话,“离开浩然天下后,在天外与人厮杀,都没死。” 陈平安小声问道:“萧愻如今身在何处?” 左右说道:“被砍到了青冥天下。” 陈平安无言以对。 那位剑气长城上任隐官的萧愻,是十四境,剑修。 即便萧愻的十四境,不是剑修追求的合道人和,那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十四境。 而十四境修士的厉害,陈平安刚刚在夜航船那边领教过。 在师兄左右嘴里,与一位十四境剑修的捉对厮杀,好像就是相互换剑的事情,各砍各的,砍死为止…… 一时间陈平安有些后悔,因为记起了当年在剑气长城的练剑过程。 左右说道:“曹晴朗治学严谨,心思澄澈。裴钱习武勤勉,没有浪费她的天赋。两人都很尊师重道。你收取的两位学生弟子,都不错。” 言下之意,学生的先生,弟子的师父,就未必“不错”了? 陈平安取出一壶壶酒水,给先生和师兄们一一递过去。 老秀才揭了泥封,双手捧住酒壶,仰头喝了一小口,笑眯起眼,轻轻点头,才一小口酒水,老人便有些陶醉醺醺然。 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君子之学如蜕,幡然迁之。 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君子不恤年之将衰,而忧志之有倦。 眼前三位弟子,都让先生只觉得自身学问浅薄,没什么可教的了。 甚至一个一个都太好,连先生叮嘱他们要照顾好自己,都显得有些多余。 一条文脉衰落之际,被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痛苦。 左右剑术是高,才情也高,却受限于自身性情。 君倩其实学问不差,脾气也好,适合传道授业解惑,却终究受限于那个异类身份。 到最后,有些担子就落在了年纪最小的陈平安肩头上。 陈平安突然说道:“上次先生离开后,左师兄也没带朋友去酒铺照顾生意。” 破罐子破摔,先生在,谁怕谁。 左右黑着脸。 刘十六朝那小师弟竖起大拇指。 老秀才说道:“左右啊。” 左右立即说道:“是学生忘记了。” 老秀才又问:“那你有没有忘记自己还有个小师弟啊?” 左右默不作声。 老秀才说道:“如果先生没有记错,你师弟在剑气长城那边,就你这么个师兄可以依靠啊,都说一个师兄等于半个长辈,看来是先生说话不管用了。” 左右只得说道:“教过小师弟剑术,求学一事,我也有留心过。” 老秀才说道:“听口气,很委屈啊。” 左右摇头道:“没有。是做师兄的,职责所在。” 一辈子都没喜欢过喝酒的左右开始喝酒。 陈平安说道:“先生,听说桐叶洲有个叫于心的姑娘,好像跟师兄关系蛮好的,这位姑娘极有担当,当年冒着很大风险,也要飞剑传信玉圭宗祖师堂。” 老秀才笑逐颜开,“晓得,晓得,先生是见过她的,是个好姑娘,确实好,一看就是个心善的女子,你这榆木疙瘩的左师兄,还真就未必配得上了。” 左右说道:“配不上就好。” 既然不敢反驳先生,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陈平安刚要开口说话,左右已经斜眼过来。 陈平安只得闭嘴,不去锦上添花。 老秀才拎着酒壶,缓缓起身,笑道:“先生有点事要忙,你们三个聊着。” 学生们没来的时候,老人会埋怨文庙议事怎么那么着急开,拖延几天又何妨。等到三个学生都到了功德林,老人又开始埋怨议事这么大一事,急什么,多筹备几天更好。 至于老秀才要忙什么,当然是忙着去跟老朋友们谈心去了。 聊一聊学生左右的练剑资质平平,这不在天外也没能斩杀那位十四境剑修不是?傻大个在宝瓶洲天幕处的出拳,毛毛雨了,没啥可多说的。当然更要问一问那些老伙计,你们知不知道先前是谁来了功德林啊,比那符箓于玄重返文庙,还要多开一道禁制?顺便问一问今年中土神洲是什么年份,再换算一下宝瓶洲的大骊年号,才能知道我那关门弟子今儿是几岁了…… 三人跟着老人起身。 左右轻声道:“先生。” 老秀才疑惑道:“做啥子?” 左右没有说话,只是有些内疚和伤感。 老秀才哈哈大笑,这个矮小老人,踮起脚尖,正了正这位弟子的衣衫领口,安慰道:“先生只是个教书匠,又不是喊打喊杀的人,境界修为,打架本事什么的,那也叫事?事不难无以知君子,无日不在是。” 左右点头。 老秀才突然喊道:“君倩啊。” 刘十六立即恭敬道:“学生在。” 老秀才看了眼这个傻大个,摇摇头,叹息不已。 刘十六疑惑道:“先生?” 老秀才伸手指了指左右和陈平安,痛心疾首道:“君倩啊,你看看你,都不用说你小师弟了,哪怕是左右,那也是有好些姑娘喜欢的,只是他不喜欢别人罢了,你呢,啊?怎么回事,愧不愧疚,难不难为情?” 刘十六挠挠头。 左右呵呵一笑,说道:“要说女人缘,比起师弟,我差远了,当年在剑气长城,就有很多女子专程跑去酒铺。如果这种事也分境界的话,我和君倩是资质极差的下五境修士,师弟早就是飞升境,只差没有合道十四境了吧。” 刘十六恍然道:“原来如此,难怪难怪。” 陈平安保持微笑。 “你们俩懂个屁。” 老秀才拍了拍关门弟子的袖子,一脸赞赏道:“乱花丛中立得定,才是英雄真豪杰。” 陈平安无奈道:“没先生说得那么夸张。” 老秀才说道:“有的。怎么没有!” 陈平安坚持道:“真没有。” 老秀才抚须而笑,“好好好,就当没有。” 刘十六看了眼那个小师弟。 总有种错觉,一个人身上,有两个人的模样。 左右和刘十六两个当师兄的,心有灵犀,对视一眼,各自轻轻点头。 这个小师弟,既然这么让先生满意,那么练剑练拳,就不能懈怠了。 老秀才大摇大摆离去,两只袖子甩得飞起。 穗山大神,找那傻大个唠唠嗑去,是得好好唠唠。 墨家第四代钜子,好像也到了。 没有功名的董老夫子,以及还是没有功名的伏老儿,你说你们瞎忙个啥,咱们好好聊聊。 于玄。 老秀才觉得都应该拜访一遍,不能失了礼数。 自己毕竟是这座功德林的扛把子,怎么都该尽一尽地主之谊。 至于怎么聊天,都打好了腹稿,与那穗山傻大个,就聊当年那个随便一剑劈开穗山禁制的少年,你这都不见一见? 墨家一脉的辩学,极妙。可惜我那关门弟子,已经是咱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了,不然当你们墨家的第五代钜子,不敢说绰绰有余这种话,说是勉强胜任,绝不过分,当然了,若是可以兼任钜子,我老秀才什么肚量,半点不介意。文庙那边,好商量啊。我跟老头子和礼圣啥交情,你不知道? 与那于老儿,就更有的聊了。 金甲洲那个不到三十岁才九境武夫的小姑娘,叫郑钱对吧? 巧了,是我徒孙儿!哈哈,更巧了,那个能够让文庙连开数道禁制的年轻人,就是郑钱的师父,我的关门弟子。 老人回头看了一眼。 左右。君倩。陈平安。 老人很自豪,只是很快就转过头,好像不敢多看一眼。 老人就是有些心疼,他们怎么就成了自己的学生。 一条 三层楼船航行在河面上,相较于问津渡那些仙家渡船,楼船并不显眼,而且速度不快,渡船主人显然是掐准了时辰,奔着文庙议事去的,与屁大事没有、却早早赶到那边蹭吃蹭喝的芹藻、严格之流,大不一样。 三骑缓行岸边,阿良瞧见了那条规规矩矩走河道的渡船,再加上那股子熟悉气息,顿时心中了然,扶了扶斗笠,屁股一扭,就站在了马背上,扯开嗓子喊道:“丁哥丁哥!这边这边!” 那条楼船稍稍靠近岸边,船头很快出现了十数位神仙中人,其实原本有些人是不愿意露面的,不曾想那斗笠汉子的视线游曳而过,一个不落,将老朋友们都给照顾到了,只得呼朋唤友,求个有难同当,一同走出船舱屋舍。 好似被众星拱月的居中一人,是个五短身材的汉子,貌不惊人,身边却站着两位姿容绝美的侍女,略施淡妆,就是国色。 汉子腰间悬佩一把样式普通的秋水雁翎刀,也没什么气势可言,就跟一个不起眼的杂役,却大摇大摆站在一堆王公贵胄当中。 李槐对这些山上证道求长生的奇人异士,兴致缺缺,反正自个儿高攀不起,热脸贴冷屁股,没啥意思。所以更多注意力,还是在那条渡船上边,水中竟是一条白龙和一条墨蛟在拖曳楼船,两条神异之物,缓缓探出头颅,竟是半点水花都无,这一幕吓了李槐一大跳,不过很快释然,多半是那符箓手段。 李槐低头看了眼屁股底下走马符幻化而成的骏马,再瞧瞧人家的仙府气派。 人比人气死人,跟在阿良身边混,确实寒酸了些。如果不是好兄弟,真就不遭这罪了。按照李槐的一贯作风,与其打肿脸充胖子,还不如干脆破罐子破摔,老老实实徒步远游得了,当年跟陈平安一起远游求学,不就是脚上草鞋一双,书箱里放几双,也没给谁瞧不起。 阿良与李槐说道:“愣着做什么,喊丁哥!是我好兄弟,不就是你的好哥们?” 李槐又不傻,侧过身,对着楼船那边抱拳行礼道:“丁前辈。” 这次李槐干脆就没有自报身份。免得还没走江湖,名声就已经烂大街。 汉子身边那两位侍女神色古怪。 佩刀汉子不以为意。 这位中土神洲最山巅的修道之士,化名郭藕汀,道号幽明,一宗之主。 真名,只有文庙知晓。 他只是对那位黄衣老者,多看了几眼。 浩然天下有这么一号山巅修士? 郭藕汀也未多想什么,只当是如今的天时,好似惊蛰时分,岁数极老的山野逸民,层出不穷,身份各异,根脚难觅。 阿良使劲招手道:“云妃妹妹,梅菉妹妹,几年没见,愈发清瘦了,看得阿良哥哥好生心疼。” 三骑停下马蹄,楼船也跟着停下。 阿良蹲在马背上,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身边的李槐,“丁哥,我身边这后生,姓李名槐,少年英才,年纪不大,学识不输元雱,拳法不输纯青,围棋不输傅噤,象棋不输许白……” 阿良赶紧补了一句,“其实我认得他,他不认识我,尚未斩鸡头烧黄纸,金兰簿上写名字。” 李槐脸色僵硬。等到没了外人在场,必有重谢。 岸边马背上的嫩道人,幽幽叹息一声。自家公子,真是福缘深厚,别人需要打生打死才能挣着一点名气,李槐大爷不费吹灰之力就有了。 郭藕汀微微一笑,当是记住了那个“年少才高”的儒生李槐。 这位飞升境大修士,对那阿良知根知底,就要告辞离去,千万不能给阿良半点顺杆子往上爬的机会。要是给阿良登了船,后果不堪设想。能够被郭藕汀记住的那一小撮浩然天下大修士,无论是谁,再如何的性情诡谲、行事乖张,终究有迹可循,能够揣度几分,但是眼前这位斗笠汉子,永远不知道他下一句话会说什么,下一件事会做什么。 比如白帝城那位魔道巨擘,遇见了,只要不聊他的师父,都好说。 郭藕汀一直不觉得柳七是最被低估的修士,他始终坚信郑居中才是。 又比如那个左右,孤傲至极,难以亲近,那么只要别去主动招惹他,就不会有任何麻烦。 但是那个身为圣人后裔的读书人,行走江湖连姓氏都舍了不要的剑客,真是什么勾当都干得出来。 阿良大笑着摆手道:“算了,不用盛情邀请我们登船同行,我要与好兄弟一起骑马游览。” 郭藕汀有些意外,阿良何时转性了?山上修士,见机不妙,找台阶下,谁都会。可这个狗日的,从来只会找台阶上。 渡船再缓行水中,速度依旧远超走马符的三骑,很快就将阿良三个远远抛在身后。 嫩道人见李槐一头雾水,帮着一语道破天机,“是那铁树山的郭藕汀。” 李槐咂舌不已,乖乖,是那个号称一刀劈断黄泉路的幽明老祖?! 中土神洲十人之一,同样是飞升境大妖。铁树山,是浩然大宗。如果说白帝城是天下野修的心中圣地,那么这位幽明道主的铁树山,就让所有山泽精怪心神往之。 嫩道人一声喟然长叹,同样的异类出身,只不过一个在浩然天下混得风生水起,开宗立派,受万人敬仰,一个在十万大山里边每天趴着看门,在鸟不拉屎的地方,受那窝囊气。 李槐回过神,又给阿良坑了一把,用行山杖戳那阿良,怒道:“汀,不念丁!丁你大爷的丁!” 阿良一边躲避行山杖,一边抠鼻子,“我爱怎么叫就怎么叫,你看那藕丁兄不也答应了?换成一般人,喊破嗓子都拦不住那条‘淋漓’渡船。” 李槐收起行山杖,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道:“总觉得那条船煞气有点重,阿良,是我的错觉吗?” 嫩道人感叹道:“公子开了天眼一般,真是有如神助!” 阿良取出一壶皎月酒,喝了一大口,笑道:“你年纪小,好多个山巅的恩怨,别说亲眼见过,听都听不着。不谈什么万年以来,只说三五千年来的老黄历,就有过十余场山巅的捉对厮杀,只不过都被文庙那边禁绝了山水邸报,口口相传没问题,只是文庙之外,不允许留下文字。其中有一场架,跟郭藕汀有关,打了个山崩地裂,再后来,才有了不开花的铁树山,以及那座彩云间的白帝城。” 阿良拍了拍自己腰间竹刀,“别看郭藕汀长得人畜无害,其实脾气真不算好,这条淋漓渡船,还有他腰间那把佩刀,名为枭首,实打实的血迹斑斑。腥血淋漓炼宝刀嘛,这家伙运气好,还拥有一把老祖宗品秩的照妖镜,曾是远古一尊高位神灵所持重宝,被郭藕汀得手后,大炼为本命物,光是炼化,就耗费了千年光阴。不过真要比拼刀法,我是半点不怂的。” 远古行刑台上边,甲剑,破山戟,枭首、斩勘两刀,这几件,都是老黄历上边的神炼重器,不等神灵真正行刑,蛟龙只是瞧见了那几件兵器,估计就已经吓掉了半条命。 李槐感慨道:“别的不说,能够与幽明老祖聊上一句话,这走马符没白骑。” 嫩道人有些想不通,李槐对那郭藕汀的敬畏之情溢于言表,再加上先前在湖君李邺侯那边的拘谨,怎么回事,阿良什么剑术,你不知道?老瞎子什么境界,你不清楚?也没见你有半点畏缩啊,横得无法无天了。 阿良继续显摆自己的见多识广,“拖拽楼船辟水前行的那条白龙,来自安乐寺壁画海水图,另外那条墨蛟,来自一幅《神龙沛雨图》。寺壁海水图和沛雨画卷,我都亲眼见过,确实各自少了一条白龙、墨蛟。” “至于先前站在郭藕汀身边的那拨高人,是一等一的丹青圣手,其中三人,尤其擅长画龙,他们几个的名字,你在书上应该都看到过,陈所翁,笔墨若铁钩锁,可拘蛟龙画卷中。房虎卿,被誉为画中的草书圣人,除了画龙之外,各大王朝的宫廷水陆画,都以邀请到此人绘画鱼龙海水为荣。董毗陵,他在登山修行之前,是位宫廷画师,曾经奉旨画龙于玉堂院北壁,用笔极精,结果因为太过惟妙惟肖,皇帝御笔点睛之时,天地感应,云雾生成,墙上水纹作波涛汹涌状,吓哭了一大拨前去赏画的龙子龙孙。” 李槐难得在阿良这边说句好话,“你懂的还不少。” 阿良仰头灌了一口酒,抹了抹嘴,眼神深沉,“懂得多了,最怕记得住。所以才要喝酒。” 人生寄世,奄忽飚尘,年命之逝,如彼川流,未几见兮,泥土为俦,飞驰索死,不肯暂休,为之流涕,不容回思。 总把平生入醉乡,醉中骑马月中还。 李槐疑惑道:“你哪来的皎月酒?” 先前在李邺侯府邸那边,一人一壶,都是喝完了的。 阿良立即嬉皮笑脸,“是多年以前的一次做客,邺侯兄非要我搬走百来坛,不然不给走,盛情难却,我有啥法子,只能收下了。紧着点喝,就喝了这么多年还没喝完。” 身为一名剑客,多次云游四方,知己遍天下,光是为了装酒,就填满了两件咫尺物。 跟山上人世间事较劲,不如跟酒较劲。 至于咫尺物,当然是借来的,他一个穷光蛋,只有情债多。 阿良长叹一声,“朋友太多,喝不完酒,也愁人。中土神洲曾经有一份以公道著称的山水邸报,评选出山上十大口碑最佳修士,我是榜首。” 轻拍马背。 银鞍白马,飒沓流星。 阿良跟随着颠簸马背,晃晃悠悠,一边饮酒一边高声道:“气质冷如冰,风骨硬似铁,在下剑客阿良,四座天下的风流帅!” 李槐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正色道:“阿良,作为你的拜把子好兄弟,我能不能说句良心话。” 阿良瞥了眼李槐,小兔崽子难得如此神色严肃,多半是要讲几句掏心窝的马屁话了。 阿良喝着酒,大手一挥,只管放马过来。 李槐小声说道:“你爹娘要是还可以的话,就再生一个吧。你算是废了。” 阿良一口酒水喷出来。 嫩道人辛苦憋住笑。 阿良一拳竖起,向后一拍,黄衣老者又倒飞出去。 阿良收敛神色,看了眼那条楼船,微微皱眉。 一座铁树山,是郭藕汀以崩碎山脉堆积而成,算是一种受罚姿态。 按照承诺,只要宗门祖山的铁树一天不开花,郭藕汀就一天不得 铁树山上,按例不种花卉,那么又如何能够开花? 而差点砍死郭藕汀的那个人,就是后来的斩龙人,也就是白帝城郑居中的传道人,同样是韩俏色、柳赤诚名义上的师父。 相传第一次“铁树山开花”之时,就是郑居中登山之时,在那之后,铁树就再无花开了。 这样的老故事,阿良知道不少。 如今浩然天下的陆地水运,有那位道号青钟的澹澹夫人了,但是陆地之外,依旧没有名正言顺的水运主人。 关键是那个出身骊珠洞天的稚圭,如今连齐渡公侯都不是,要知道连那北俱芦洲的大渎,都有了灵源公和龙亭侯。 铁树山郭藕汀。身边跟随着一拨画龙圣手。既然如此堂而皇之聚集在一起,那么就不是什么密谋了,反而应该是一种提醒? 合情合理。 世间所有画龙之人,最希冀一事是什么?自然是世间犹有真龙,可以让人一睹真容。 阿良当年那趟宝瓶洲之行,在遇到风雪庙魏晋之前,还曾路过云林姜氏附近的一条大江,文运与龙气都不少。 接下来的天下大势,会更加复杂,更加暗流涌动。 原本好像各自割据的浩然九洲,被一场惨烈战事给硬生生接连一片,人与事愈发紧密结网。 阿良坐在马背上,突然幸灾乐祸起来。 嫩道人缩了缩脖子。 李槐问道:“咋了?” 阿良笑道:“没事没事,就是心疼完了两位妹子,我开始心疼丁兄弟了。我这人,就这点不好,心肠软。” 楼船那边。 一位年迈炼师好奇询问道:“郭山主,那个阿良,当真跻身过十四境?只是被托月山给硬生生消磨掉了十四境?” 郭藕汀说道:“为何跌境,我不清楚。但是阿良肯定跻身过十四境。” 一条楼船,微微一颤。 郭藕汀一手按刀,一手抬起,示意所有人都不要妄动。 一个佝偻老人,有眼无珠,一手负后,一手掌心抵住下巴,他孤零零一人,站在不远处,咧嘴道:“见着了我的弟子,架子还这么大?靠岸都不舍得,黄泉路上,走这么急匆匆吗?” 李槐,既是这个老瞎子的开山弟子,也是关门弟子。 不过如今老瞎子却只是李槐的大半个师父。老瞎子反而偏就喜欢这样的没道理。 阿良再不管楼船那边的死活。 只是抬头看了眼天幕。 天下豪杰,可挽天倾。 也要能够补天缺。 先前那三场雅集,其实是场面事。 接下来的私人聚头、拜会、秘密议事,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比如原本无人问津的鹦鹉洲那边,就凭空多出了一座仙家酒铺。 是那最早开在倒悬山的黄粱铺子,老掌柜趴在柜台上逗着那只笼中武雀,年轻店伙计忧心忡忡,因为听说那个阿良就要到了。 而老掌柜的那个姑娘,与年轻伙计是恰恰相反的心情,她坐在角落一张桌旁,忙着梳妆打扮。桌上的瓶瓶罐罐,堆积如山。女子正在犹豫是描垂珠眉好呢,还是新鬓角鸦飞的却月眉更好看呢?对着一把梳妆镜,左看右看,她突然变了主意,觉得自己有一双丹凤眼,若是将上眼睑线条画深些,下眼睑浅些,说不得就要更加符合那些艳本上所谓的“美姿姿可喜煞”了,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眉眼妆一换,连那面靥花子、口脂和发钗衣裙都要换了,岂不愁人? 而当下铺子里边,客人有兵家尉老祖,商家的范先生,还有阴阳家陆氏一位年轻家主,家的两位老祖师。以及一位习惯横剑身后的剑客,墨家游侠许弱。 范先生的一位扈从,喝高了,在怂恿同桌饮酒的许弱,找机会一剑砍死那个狗日的。 结果被那酒铺掌柜闺女一拍桌子,大骂不已。 鳌头山一处府邸内,中土神洲五尊山君第一次聚齐。结果有两拨客人,一起登门拜访,一方是想要与九嶷山大神讨要几盆蕴含文运的菖蒲,一方是邵元王朝的几位年轻剑修,朱枚要见烟支山那位与自己缔结盟约的女子山君,于是五位山君就此散去,很快就又其他客人陆续登门,最后就没有一位山君得闲。 鸳鸯渚上边的一座水府秘境,皎月湖李邺侯与其余四位湖君,也在闲聊,但是谁都没有邀请那位渌水坑的澹澹夫人。 从飞升境跌为仙人的刘蜕,与葱蒨、芹藻两位仙人,一起找到了齐廷济,刘蜕正在破口大骂完颜老景这个老王八蛋。 怀荫找到了财神爷刘聚宝,刘幽州与怀潜是老朋友了,刘幽州欲言又止,因为郁狷夫如今也在这边,但是她与怀潜的那桩婚事,好像不了了之。 跟随龙虎山天师府一起赶来此地的浣纱夫人,主动找到了玉圭宗宗主韦滢,询问大泉王朝的近况。 曹慈与元雱一起行走在鳌头山的林荫小道上,迎面走来两位下山之人,是北俱芦洲的徐铉和林素。 鳌头山上两棋局,今天一处不再是林君璧守擂,而是郁清卿,对弈之人,是白帝城傅噤。另外一处,是许白对局一位龙虎山小天师。 云林姜氏家主,撇下了其余子孙,只带着姜韫乘船游览鸳鸯渚,船上两位外人,是四大圣人后裔府邸的当代家主。 泮水县城。火龙真人主动拜访青钟夫人,见面就道贺,“呦,升官了,好大官。” 中土山神湖君,火龙真人几乎很熟,而这位渌水坑肥婆娘,当然也不例外。而道号青钟的澹澹夫人,还真就最怵眼前这个老家伙。 一个瘦竹竿似的老人,身材矮小,紫衣白发,腰悬一枚酒葫芦。先前在那市井处收徒,小有挫折。收个徒弟,就是这么难。 一位木讷汉子,穿着草鞋,步行天下。正是墨家第四代钜子。 鸳鸯渚,有那绰号龙伯的张条霞领头后,出现了一群钓鱼人。 而这位看似与谁都和颜悦色的长眉老人,是裴杯崛起之前,公认的浩然天下武道魁首。 张条霞左手边不远处,是一个坐在小竹凳上的中年男子,腰系小鱼篓,喜欢逛荡古战场遗址,捕捉英灵、阴煞厉鬼。 右边还有三人,皑皑洲雷公庙一脉师徒二人,沛阿香和柳岁余。 以及刚到水边的一个北俱芦洲老莽夫,王赴愬,坐在了张条霞和沛阿香之间,笑道:“这不是阿香姐姐嘛。” 王赴愬,如今是大源王朝卢氏供奉,这次跟过来,纯粹就是闲来无事闷得慌,出来透口气。 沛阿香置若罔闻。 张条霞笑问道:“那个李二拳脚如何?” 王赴愬嗤笑道:“一般般,拳不重脚不快,如果不是你问起,我都不稀罕多说。” 张条霞轻轻点头,将信将疑。 王赴愬早年在试图跻身“神到”之时,走火入魔,人身小天地内的万里山河,湖海蒸腾,山岳陆沉一般,气象大乱,武夫纯粹真气被数位剑仙合力拘押起来。 柳岁余笑问道:“怎么个‘一般般’?” 王赴愬毫不犹豫答道:“李二卯足了劲,三拳都没能打死我。能厉害到哪里去?” 更远处的那位桐叶洲武圣吴殳,哑然失笑。 如今浩然天下,门户之见,依旧有,只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中土神洲。当然独一档。 接下来就是北俱芦洲,东宝瓶洲。 此外西南扶摇洲,南婆娑洲,西金甲洲,西北流霞洲,皑皑洲,都差不多。 东南桐叶洲。独一档,只不过是垫底。 所以吴殳,与那玉圭宗宗主韦滢,其实在先前那场雅集酒宴上,都比较沉默。 而武夫吴殳与剑仙韦滢之间,哪怕是桐叶洲同乡,其实也没什么可聊的。算是认识,点头之交。 岸边垂钓,武夫扎堆。 不是十境,就是九境。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那个王赴愬笑道:“裴杯没来,宋长镜也没来,怎么,是瞧不起龙伯前辈你这位江湖总瓢把子?” 张条霞笑道:“别乱取绰号,什么江湖,什么总瓢把子,传出去容易惹是非。” 裴杯的境界,一直是个天大的谜。 她到底有无十一? 至于宋长镜,在那宝瓶洲,凭借阵法,凝聚一洲武运在身,一拳击退王座大妖袁首,拳杀两仙人。 同样的,宋长镜当时到底有无跻身十一境?或者说已经迈过那道门槛,等到阵法崩碎,就又退回了十境? 那么十一境,跻身武学之巅,眼中所见的山河画卷,到底又是怎样个景象? 在战事当中,裴杯更多是以大端王朝的国师身份,负责调兵谴将,出手机会,甚至要远远少于弟子曹慈。 曹慈在扶摇洲和金甲洲战场,出拳极多,战功极大。 一个年轻人有无出息,只看旁人提及此人师传,越少,出息越大。 比如白帝城郑居中,师承如何,为何明明是城主,却有韩俏色、琉璃阁阁主、守瀑人在内的数位师妹、师弟?他们的传道恩师是谁?早已无人探究。 百花福地的花主,正在设宴款待柳七郎。 一年四季十二月,分别有四位命主花神,十二月花神。而十二月花神,都会邀请一位男子,作为各自唯一的客卿,故而他们又有男子花神的美誉,往往是那些诵花诗词堪称“神来之笔”的文人雅士、山上神仙。相貌气度,修士境界,文采辞藻,自然缺一不可。不过在这之上,还有那太上客卿的虚设头衔,例如白也之于牡丹。 这次出门远游,除了福地花主、四位命主花神,还有一位少女面容的凤仙花神,在百花福地资质浅,神位低,昵称瑞凤儿,好不容易才跻身了七品三命,有了个“羽客”的美誉,只是“菊婢艳俗”的说法,始终让少女黯然神伤,而且流传越来越广,而率先提出这个伤人心说法的,又是苏子的一位得意门生。 加上这百来年,没有一篇脍炙人口的诗词传世,下一次白山先生和张翊、周服卿一起主持的福地评选,她极有可能就要直接跌落到九品一命了。 问津渡那边,哪里有仙子的镜花水月,一个腋下夹斗笠的汉子就往哪里凑,探头探脑,这边蹦跳几下,那边挥手几下,不然就是站在原地,竖起双指,笑容灿烂。 含蓄些的仙子,就眼神哀怨,提醒那个碍眼的汉子,“你让开啊!” 脾气没那么好的女子,就直接让他“死开!” 如今的小姑娘,不解风情,汉子呆呆无言,不就是才离开了浩然天下一百多年吗?有些受伤,世道到底是怎么了。 李槐吃一堑长一智,带着嫩道人离得远远的。 阿良屁颠屁颠跑到李槐身边,问道:“接下来怎么说,咱们是先找个落脚地儿,还是直接去功德林找陈平安?要见就抓点紧,因为很快就要议事了。” 李槐问道:“你谁啊?” 阿良无奈道:“李大爷,厚道点。” 李槐闷闷道:“陈平安来见我还差不多。” 阿良叹了口气。也没觉得奇怪,当年远游途中,李槐就与陈平安最亲近,跟陈平安也最不见外。 阿良突然一拍额头。 服了。 问津渡不远处,一袭青衫长褂的背剑男子,满脸笑意,缓缓走来。 拣选路线极有讲究,刚好躲过那些镜花水月。 嫩道人瞧见了那人,顿时心弦一紧。 李槐笑容灿烂,一路飞奔过去,骤然停步,与陈平安重重击掌。 阿良与嫩道人站在一旁。 阿良笑道:“有我一半帅气了。” 陈平安笑道:“不敢。” 刹那之间。 所有有资格参与议事的人物,心中都响起一个温醇嗓音,“开始议事。” 陈平安与李槐说道:“回头找你。” 青衫剑客与斗笠汉子,两人身形在问津渡凭空消失。 直到这一刻,渡口看客们,因为有人得到了飞剑传信,议论纷纷,才后知后觉一事,那两人,竟是参与文庙议事之人。 文庙广场上,天地清明,席位并无主次之分,所有人刚好围成一个大圆。 儒家圣贤,文庙正副三教主,三大学宫祭酒、司业,七十二书院山长。诸子百家老祖师。各大宗主,飞升境,仙人。止境武夫。王朝皇帝。大岳山君五湖水君。洞天福地主人…… 浩然天下,豪杰圣贤,齐聚于此,视线游曳,各有打量。 至圣先师并未现身。 住持第一场议事的礼圣,也没有着急开口说话。 其中五人,站在一起,位置极有意思。 齐廷济,陆芝。阿良,左右。 阿良没有站在亚圣身边,左右也未曾站在文圣一旁。 而在齐廷济、陆芝,与阿良和左右之间。 刚好居中站着一位身材修长的年轻男子,剑气长城隐官,陈平安。 一时间。 仿佛一座天下,不约而同,共看一人。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八十五章 无话可说 万年以来,可能除了剑气长城的巅峰剑仙议事,就再无一人,能够让类似的这四位剑仙,仿佛心甘情愿当那绿叶陪衬。 齐廷济。 南婆娑洲龙象剑宗宗主,剑气长城的齐氏家主,是一位曾经城头刻字的老剑仙,飞升境巅峰。在异乡三处战场接连出剑,仅凭一己之力,赢得了整座浩然天下的敬意。 陆芝。 剑气长城上,唯一一位女子大剑仙,传闻她其实是浩然人氏,但陆芝却始终以剑气长城本土剑修自居,杀力巨大,不是飞升境,却完全可以视为一位飞升境剑修,不然她的名次也不会排在飞升境老聋儿之前,身为城头十大巅峰剑仙之一的纳兰烧苇,更是亲口说过,自己作为垫底剑修,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岳青、米祜这几位巅峰候补,他们与陆芝,其实隔了两个纳兰烧苇。 阿良,作为圣人府后裔,却在剑气长城游历百年光阴,曾是剑气长城名气最大的一位读书人。 在阿良出现之前,剑气长城剑修对浩然天下的印象,很纯粹,唯有冷眼低看而已。在阿良晃荡百年之后,大为改观,赌品酒品人品,都让本土剑修“眼前一亮”。如果不是被托月山镇压数年,他又不惜大道消磨,剑斩无数厉鬼怨魂,去了一趟西方佛国,不然如今就会是十四境。至于阿良在城头所刻大字,最为惊天地泣鬼神,相信等到山水邸报一开,剑气长城两截城头有了镜花水月,那个“猛”字,会赢来无数个充满惊叹意味的“刘叉”。 左右。 飞升境巅峰。被视为浩然天下剑术最高者,更是剑气长城最不苟言笑、脾气最差的一位剑仙,也是厮杀起来最有“剑仙风采”的一位,相传战场上,曾经有那一人同时问剑十四王座的壮举。而左右在南婆娑洲海外,以遥遥一剑,将那萧愻直接打入大海底部,更是无数修士都曾亲眼目睹的一幅壮阔画卷。 剑气长城,五位剑修,三飞升一仙人一玉璞。 却是境界最低,年纪最小的青衫剑客陈平安,站在居中位置,而且落在众人视野,并无半点突兀感觉。 关键是四位剑修,显然对此都毫无异议。 虽说人心隔肚皮,山巅修士,往往修心养性功夫都极好,但是当五位剑修并肩而立,大道相契,剑意融合,无法作伪。 哪怕那个让中土神洲“剑仙胚子”沦为一个笑谈的左右,还有个文脉同门的师兄身份,在此刻,依旧只是站在陈平安身边。 剑气长城剑修的跋扈,浩然天下心知肚明,甚至还有很多游历之人,在那边吃过大苦头,却只能回到家乡后,至多学小娘子作态,与师长与好友哀怨诉苦,绝无报仇的胆量和能耐。 在剑气长城,万年以来,不认身份名字,不认师承靠山,只认剑术,只认战功。 加上居中的陈平安。 这五位剑修。 就像一座崭新的剑气长城,就像一座无可匹敌的剑气天地。 任你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无论是合道天时地利还是人和,与之为敌,毫无悬念,一样会死。 议事开始之初,获得视线最多的一小撮人,要么是修为境界高,同时还得人缘足够好。 比如已经开始合道天外星河的于玄,一位板上钉钉的十四境大修士,符箓于仙这个说法,只会更加名副其实。 当然还有喜欢云游浩然九洲、而且从不乘坐跨洲渡船的火龙真人。视线迅速游曳半圈,儒家圣贤之外,贫道看了谁,谁敢不看贫道,贫道就要去登门做客,添加香火情,免得将来再有这类对面不相识的尴尬处境。 要么年纪轻轻,是山上的生面孔。同时在这场战事中,脱颖而出,年纪小却功劳大,自然前途不可限量。 比如曹慈,家乡是那青冥天下的儒生元雱,许白。 对于每一位参与议事的年轻修士而言,所谓年轻,五百岁以下,都算年轻。今天能够跻身此地,就等于获得了浩然天下一张最大的护身符。 当然曹慈肯定是例外,这位纯粹武夫,不需要。 最后在这一刻,议事众人,视线相同,想法各异,观感各异。 都在看那个剑气长城第五位剑修。 陈平安。 宝瓶洲骊珠洞天,陋巷贫寒出身,祖籍槐黄县,隶属大骊王朝人氏,年少喜远游,两次游历剑气长城,最后一次停步多年,以外乡人身份,顶替叛出剑修萧愻,破格担任剑气长城末代隐官,统率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帮助陈清都排兵布阵,号令剑仙,调遣剑修,战功卓著。 两大兵家老祖之一的尉老祖师,眼界极高,却对那个素未蒙面从无交集的年轻人评价极高,不吝溢美之词,说了两句极有分量的言语,前有隐官调度十万剑修镇守一城,后有绣虎掌控大骊铁骑死守半洲山河,为我浩然赢尽人和。年轻隐官,可谓儒将。 天下武运最为浓厚的居胥山,大山君怀涟有言,剑气长城多打了几年的仗,就等于浩然天下少打了几年。为我浩然活人无数,善莫大焉。 有那算盘绰号的怀荫,评价此人,相对老成持重,说隐官坐镇剑气长城避暑行宫,更多是顺势而为,群策群力,功劳并非全出于陈一人,但是功劳最大者,当属陈无疑。 一向“看遍天下目无余子”的白帝城郑居中,也曾笑言,剑气长城这一局万年未有之死活题,胜在守方执棋之人,落子冷酷,严苛无情,看待妖族、剑修攻守双方,甚至连同陈自己,陈皆以死棋视之,故而最终能够死中觅活,剥削蛮荒元气极多。 陈平安身上那个文圣一脉关门弟子的头衔,在今天有资格占据议事一席之地的豪杰圣贤眼中,反而不是特别瞩目,甚至有可能还不如一个“宁姚道侣”的身份。 才四十岁出头,就已是一位玉璞境剑修,还是止境武夫。 这位首次闯入浩然天下山巅视野的年轻剑客,身在此地,众目睽睽之下,神色自若,显得极为从容。 穗山大神,身材魁梧,披挂金甲,双手拄剑,一双金色眼眸,打量着那个陈平安。 早年就是这小子,莫名其妙就一剑劈开了穗山禁制,惹来了不少惊叹和非议,还被山巅好事者百般揣测。 火龙真人抚须而笑,好小子,几年不见,气度风采,胸襟雅量,都快要追上山峰了。 白发紫衣的老神仙于玄,挠了挠耳朵,先前给那老秀才拽着道袍袖子不让走,给唠叨得差点耳朵起茧子,真是怕了。不过老秀才唾沫四溅,其中有个道理说得还算公允,就像他于玄这一道脉,上梁直不隆冬的,下梁就歪不到哪里去,那么陈平安与裴钱这对师徒,更是如此道理了。于玄细细思量一番当年的金甲洲战场,那个发髻扎丸子头小姑娘的所作所为,确实挑不出半点毛病来,于玄对那宝瓶洲新建宗门落魄山,便难免高看一眼,打算返回天外星河之前,可以下一道法旨,让徒子徒孙和自家福地,可以与那山头做点小买卖。 毕竟那个“郑钱”说过,她师父对自己这个符箓于仙,那是极为仰慕的,看来这个陈平安,年纪不大,眼光老辣啊。难怪能当隐官。 渌水坑的澹澹夫人,则想起了那个自称是此人得意学生的白衣少年,做起生意来,真是行家里手,自家虬珠库藏,直接被搜刮一空,她完全可以预料,以后无论是炼制法袍湘君龙女裙,还是女修心头好之一的掌上明珠手钏,落魄山不敢说就此一家独大,最少能够垄断半数湘女裙、明珠钏的来源? 老夫子伏胜,其实早就见过那个年轻人了,就在宝瓶洲青鸾国的柳氏狮子园。 他这条文脉,对三坟五典,钻研极深,在儒家几条文脉内,算是研古一派,只不过开枝散叶不多,关键是道统传承,相对松散,三大学宫七十二书院,只有三座书院的学问宗旨,尊奉伏胜为首。不过若是笼统而言,后世训诂,音律,解字,伏胜都算是一位开山鼻祖,只不过这个身份,一直不被儒家文庙正统认可,比如那位“说文解字、当世第一”的召陵许君,就与伏胜只是好友,双方之间并无师承。而这位许召陵,也就是许白真正意义上的先生。不过直到这次参与议事之前,在鳌头山棋局上,许白才知道那位前来观棋的家乡学塾夫子,站在南婆娑洲醇儒陈氏新任家主身旁的教书匠,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召陵许君。 伏胜身旁,是如今的稷下学宫司业,一位中年面容的儒家圣贤,曾是鸿都门学的住持人,刚刚转任学宫司业没几年,伏胜转头与他笑道:“是不是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那位学宫司业点点头,“是没想到。” 青神山夫人,望向那个年轻人,眼神温和,虽然笑意浅淡,但已经殊为不易。她是通过数个渠道得知此人,弟子纯青,游历归来,就提及过崔东山,是那人的学生,还有个宝瓶洲的马苦玄,尤其是后者,作为候补十人之一,性情极为桀骜,先后打败过赊月、纯青和许白,不知为何在弟子纯青这边,马苦玄撂下一句与陈平安有关的题外话:小娘皮,学什么拳,给那姓陈的提鞋都不配,以后乖乖修道去。 再就是竹海洞天如今人人皆知,有个绰号“二掌柜”的年轻人,在剑气长城,靠着几片竹叶,卖那青神山酒水,卖得很问心无愧。剑气长城的剑修们偏就好这一口,喜欢蹲在街边端碗饮酒,全天下,估计就只有那处小酒铺,会以一碟咸菜就青神山酒了。同样是远游剑气长城的读书人,天壤之别。 墨家当代钜子,倒是不怀疑老秀才所说,他那关门弟子,对三别墨都有关注,还对辩者和历物各十事都有研究。只不过其他事,比如什么我那弟子,年纪轻轻,就对墨家辩学极为推崇,造诣颇深,什么以名举实、类取类予,见解独到,不输你们墨家三脉的任何一位学问大家,尤其是对那飞鸟之影未尝动一说,差点就要遥遥相契,有那观水见影的悟道迹象,所以我那弟子其中一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墨家此说,其实是很有些功劳的,所以回头你更应该去我那弟子身边,一个道谢,一个领谢,也算一桩美谈,忘年交嘛,兄弟相称都是可以的,你就别瞎讲究什么辈分了……这位钜子,对老秀才这些喝酒喝高了的不着调说法,听过就算。 裴杯转头与曹慈微笑道:“如何?” 曹慈说道:“可以问拳一场分胜负。前提是陈平安愿意。” 两个同龄人的拳法高低,其实不用问拳,曹慈已经是止境的归真巅峰,陈平安还只是十境的气盛圆满。 但是曹慈却说要分胜负,需要问拳。 两位拳法高度相当的纯粹武夫之间,几乎从无客套话,不讲究什么君子之交彬彬有礼,没什么虚情假意的和和气气,能够一人倾力问拳,一人全力接拳,就是双方最大敬意。此外平时言语,至多是好坏各半,就像王赴愬提及李二,既大言不惭说“不如何”,却也承认自己技不如人,还有更早崔诚在竹楼二楼,既说撼山谱的拳意宗旨极高,也说桩架拳招实在土气。 裴杯说道:“拳分胜负,悬念不大。” 曹慈突然叹了口气,看了眼自己师父那把佩剑的竹鞘,说道:“不出意外,师兄要被问拳。” 裴杯笑道:“欠债还钱,欠拳还拳。” 宋长镜神色淡然,只是想起当年在小镇,那个还脚穿草鞋的少年,曾经拿着三袋子金精铜钱找到自己,求他这位“宋大人”,帮忙给一个公道。那会儿的泥瓶巷草鞋少年,想要一份心中的公道,就只能求人,还要送钱。 但是那个时候的窑工学徒,在与人谈买卖的时候,就已经十分沉稳,胆敢舍生忘死,不会意气用事。之后少年背弓与宁姚联手,与那位正阳山“搬山老祖”搏命一役,宋长镜其实从头到尾,都看在眼中。但是陈平安能够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宋长镜还是大出意料。 中土十人之一的怀荫,神色古怪,见到那个年轻隐官之后,心念微动,然后赶紧再掐指,极有讲究地“绕路心算”一番,怎么愈发觉得这位年轻隐官,与怀潜着重提及过的一位北俱芦洲“陈道友”,如此重叠?难不成真是那个躲在大玄都观孙怀中身边的“奸猾贼子”?按照怀潜的说法,此人来历不明,城府极深,擅长避险,保命和捡漏功夫,都堪称一绝。 邵元王朝的国师晁朴,终于第一次见到那个学生林君璧心心念念的隐官大人。 当年陈平安还曾借助林君璧,捎话给了出身亚圣一脉的邵元国师,是某个不大不小的道理,人性且不去先谈善恶,只说好人与善心,说那人性善心之灯火,人间俯拾皆是,只看旁人是否愿意睁眼看。 流霞洲那位女子仙人,葱蒨,总觉得那个隐官,好生眼熟。 不是容貌,而是那双眼睛。 思来想去,她蓦然瞪大眼睛,是那芦花岛附近海上的汉子,是一个在造化窟门口自称玉圭宗客卿曹沫的家伙,不过葱蒨遇到他的时候,多出了一条渡船,当时船上还有九个孩子。 对了,只有剑气长城的隐官,才有可能在身边带着九位修道胚子,在雨龙宗芦花岛一带海域,“招摇过市”。 当时葱蒨还与他闲聊了几句,这家伙说自己认得姜尚真,但是那个花心大萝卜却不认得他。那会儿,对方的眼神还挺诚挚啊。 回想起来,这个陈平安,那会儿肯定凭借她悬佩的香囊,就已经认出了她流霞洲松霭福地之主、仙人芹藻师姐的身份。 好嘛,真会装蒜,不愧是隐官大人。难怪会跟阿良站在一边。 阿良“来时路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天荒穿上了一袭儒衫,干净利落的装束,再无半点邋遢,此刻站在陈平安和左右之间,大概是被身上儒衫给“大道压胜”了,终于要了点脸,知道先转过头,再吐了口唾沫,捋了捋头发,掌心小心翼翼贴着两边鬓角蹭了蹭,与左右轻声道:“这么多人都盯着我猛看,教人十分难为情了。” 左右点头道:“其中就有青神山夫人。” 腰间还悬佩一把青神山材质竹刀的阿良,目不斜视,消停了。 陆芝开始闭目养神。 在参与议事之前,在那功德林,左右询问陈平安,会如何对待接下来的那场议事。陈平安的回答很简单,我知道自己是谁,做过什么,做成了什么,没做成什么。到时候参与议事,多看少说,能不说话就一定闭嘴,当个哑巴。 许白站在人数众多的诸子百家老祖师当中,其实很不轻松。 参与议事当中,年纪最小的修士,其实不是陈平安,而是有那“少年姜太公”美誉的许白,如今才是而立之年。 这位年轻候补十人之一,比起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大端王朝的武夫曹慈,亚圣一脉的儒生元雱,都要年轻。 但是许白这会儿只觉得别扭万分。 如果不是姜老祖师生拉硬拽,许白是打死都不过来露脸的,哪怕他和元雱等人,都曾是文庙秘密设置的一处军帐军机郎,三十余人,来自文庙、兵家、阴阳家、纵横家等,都是诸子百家和最顶尖世族豪阀当中,最为出类拔萃的年轻俊彦,都曾不同程度上影响过五洲某处战场的走向。 只是文庙从未宣扬此事,所以这些年轻人的存在,名声已经远远不如那座剑气长城的避暑行宫,在这其中,又有一人,身份极为特殊,邵元王朝的林君璧,他是唯一一个,既是隐官一脉剑修、又是文庙军机郎的年轻人。只是林君璧依旧未能跻身此次文庙议事。 而因为最为年轻、所以必定名垂青史的许白,其实是同为兵家一脉的风雪庙魏晋,这位宝瓶洲大剑仙的让贤,才能够现身会议。 事实证明许白的想法,不是他的多想。 因为当真有许多山巅前辈的视线,毫不遮掩他们的冷漠,讥讽,轻视。并不明显,隐藏得各有深浅,但是许白凭借一门天赋,可以模糊察觉,最可怕的,还是几位与兵家关系不错的山巅大修士,在某一刻,看似对自己笑颜相向,却心念冰冷。 许白也不计较这些居高临下的眼神,也没法子计较什么,他只是跟随其他人,一起望向那个年轻隐官,气定神闲,却不是想象中那种桀骜不驯的狂士风采,而是一种温润如玉的风雅气量。 在许白的原先想象中,能够在剑气长城立足、还能以远游外人担任隐官的,一个武学登高路上、绝无捷径可走的纯粹武夫大宗师,一定是那种极为锋芒毕露的年轻人。 当然,人不可貌相,这位隐官的真正性情如何,暂时还不好说。 礼圣身边分别站着亚圣,老秀才。 只不过如今的老秀才,依然还不是文圣。 老秀才望向自己的关门弟子,以心声言语道:“不心虚,不怯场。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老秀才随即忧心忡忡,“只是如此一来,岂不是要让很多心眼不大的老神仙,觉得碍眼,难受?这样的位置安排,不妥当啊。” 这一次,亚圣没有觉得老秀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学海无涯,但问耕耘,不问收获。山上好些人,境界高,其实并不意味着修心深远,依旧喜欢只见收获,不见耕耘。 这些人,看待那个好像横空出世的陌生年轻人,在那剑气长城怎么、为何当上的隐官,合道剑气长城之后,几乎等于死了一次,需要面对甲子帐和文海周密的算计,每天与剑修龙君对峙……这些过往,都会假装视而不见。而每一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是山上修行的万一,一旦相遇,就有可能成为凶险的意外。 礼圣淡然道:“喜欢难受,那就难受去。谁觉得不妥当,让他来找我。” 亚圣微笑点头道:“陈平安的那份理所当然,不是年轻气盛,而是为了剑气长城的所有战死剑修,他身为隐官,必须挺直腰杆,站在此地。这点道理都不懂的老神仙,觉得碍眼难受,那就老老实实憋着。今天谁没藏好那点痕迹,文圣你记账,回头你再让人算账,我这次不拦着。” 陈平安担任隐官之后,曾经在那倒悬山,找出一头在浩然天下隐匿极深的飞升境大妖,联手陈淳安,在海上渡船,将其斩杀,年轻人却不贪功。 后来重返家乡途中,路过桐叶洲,又寻出一枚周密的“老书虫”藏书印,就立即让人火速交给文庙。 为人老道谨慎,行事恪守规矩。 所以哪怕陈平安出身文圣一脉,亚圣对这个年轻人一样欣赏。 没有绣虎崔瀺那么离经叛道、一人独行,没有左右那样的“孑然一身,唯有出剑讲道理”,没有刘十六的那种“孤云野鹤、天随我去”。 简而言之,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很愿意耐心与人讲理。 一个愿意在剑气长城街头巷尾,与孩子们讲山水故事的酒铺掌柜,一个愿意吃力不讨好,根本不担心被剑修排斥,还是为浩然天下说几句不偏不倚实在话的读书人。 其实这是一件陈平安自己都没多想的极小事,可在文庙三大学宫和七十二书院这边,却为陈平安赢得了极多的好感。 浩然九洲,各大书院山长,几乎都曾听说此事,不少圣贤都曾点头,会心而笑。 一次都没有拜会那位坐镇天幕的儒家圣人,身在异乡,却始终没有说过半句对亚圣一脉的怨怼言语,哪怕在剑气长城最为言语无忌的酒桌上,也不曾说过。 在人生路上,好像一个人所有的言行,都会草木生发,开花结果,或长或短,一岁一枯荣,或大或小,或花团锦簇,茂树成林。 老秀才使劲点头道:“善,很善。” 老秀才知道缘由,一半原因是醇儒陈淳安的境遇。 至于礼圣,这次更是在先前文庙内部的议事上,表现出一种不同寻常的“规矩”。比如关于七十二书院的山长人选补缺,几乎是礼圣一言决之,从亚圣到老秀才,再到文庙三位教主和伏胜这些老人,都只能听着,按例行事。不但如此,其余几件会拿到这场文庙议事的,一样是礼圣率先定下规矩,文庙诸位圣贤山长这边,今天就不会有任何异议了,甚至连一个疑问都注定没有。 可惜今天议事之人,没能听见当下三人的对话。 不然就可以嚼出许多大有学问的余味。 老秀才突然说道:“其实元雱那孩子,也是相当不错的。” 亚圣默然。 礼圣轻声道:“可以开始了。” 亚圣轻轻点头,开口说道:“第一件事,由我来介绍七十二书院山长,学宫祭酒与司业。” 只说那桐叶洲,南婆娑洲,扶摇洲,金甲洲,书院山长就全部战死,无一例外。 此外君子贤人,书院儒生,战死之人,只会更多。 南溪书院,紫阳书院,横渠书院,鹅湖书院,象山书院,槐堂书院,嘉康书院,洛学书院,鉴湖书院,濂溪书院,观湖书院,山崖书院,鱼凫书院,大伏书院…… 一位位书院山长,被亚圣点名之后,都会向众人作揖行礼。 其中就有横渠书院新任山长,元雱。 是文庙历史上最年轻的书院山长。 三大学宫祭酒依旧是老面孔,但是司业当中,有山崖书院副山长出身的茅小冬,不过已经从文圣一脉,转入礼圣一脉。 茅小冬在作揖之时,正面朝向老秀才。 老秀才点头而笑。 一粒读书种子,花开浩然,在不在自家园圃,其实没那么重要,转头一看,还是美景。 何况茅小冬的先天性情、治学之道,天生就更适合礼圣一脉,那就更无需拘泥于文脉藩篱了。 再说了,以后在文庙与人吵架,茅小冬是出了名的尊师重道不忘本,到时候也是一员强援猛将嘛。 不亏,稳赚。 这一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绝学,就又只有关门弟子最得精髓喽。 左右那呆子,君倩那傻大个,在这方面比他们小师弟差了十万八千里,前两天你们俩师兄,不是要为小师弟教剑教拳嘛,先生我隔三岔五就回功德林瞥一眼,你们倒是公报私仇啊,怎么不传剑术不教拳法了?就你们那点弯弯肠子,都凑不齐一碟佐酒菜,你们小师弟好歹也是要参加文庙议事的人,那么俊一小伙儿,曹慈加许白加元雱,仨加一起都比不上,鼻青脸肿的,一瘸一拐的,像话? 亚圣在介绍完书院山长和学宫祭酒、司业之后,说道:“从今天起,浩然九洲山下王朝,担任礼部尚书一职的读书人,都必须拥有书院儒生身份。” 参与议事的十大王朝,比如北俱芦洲的大源卢氏皇帝,总计九位皇帝君主,因为还要加上一个宋长镜。 卢氏皇帝显然与其余八位君主是差不多的心境,讶异,错愕,震惊,当然还会下意识迅速权衡利弊起来。 宋长镜对此则置若罔闻,只是双臂环胸,闭眼凝神,呼吸绵长。 卢氏皇帝视线微微偏移,担任国师的崇玄署杨清恐,立即以心声提醒道:“陛下听着就是了。” 文庙广场上。 沉寂一片,肃然无声。 有些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比如那些地位尊崇、辖境辽阔不仅限于一国版图的山神湖君,还有竹海洞天青神山夫人、百花福地花主这些洞主、福地主人,双方人数加在一起,总计二十六位。他们这些或雄踞一方、或形同藩镇割据的山水神灵,对此自然并无异议。 还有些是不愿意擅自开口,这是今天文庙的第一个正式提案,此时谁站出来,率先质疑,谁就容易触霉头。例如那些与山下王朝联系紧密的宗门宗主,不管平时山巅修行,看待山下是何种眼光、姿态,但是每一位宗主,都明明白白清楚一件事,天下修行,门派立足,其实山下王朝和凡俗夫子,才是一股流向山上的源头活水。上山修道证长生,开枝散叶,得有后来人,祖师堂需要嫡传,山上每家的金玉谱牒,都需要往后翻页添补名字,一宗一门之内,往往山头林立,大修士也需要弟子传承各自法脉,不至于香火断绝。 尤其是那些个在根深蒂固的千年豪阀,对这件事,其实是最有想法和说法的,但是一样谁都没有冒失开口。 礼圣缓缓笑道:“不用拘束,是站是坐,可以随意。飞升境不用压制修士气象,武夫不用刻意约束气势,剑修和山水神灵,同理。” 议事地点,是文庙广场,可事实上,人人身在礼圣天地中。 符箓于玄率先施展术法,盘腿而坐,悄然撤去障眼法,一袭极为宽松的紫色道袍,法袍背后绘有黑白两色的阴阳鱼图案。 腰间所悬那枚酒葫芦,开始绽放出璀璨星光,仿佛已经炼化了一整条绚烂星河。 火龙真人紧随其后,悬空而坐,双手叠放在腹部,开始打盹,似睡非睡,道袍双袖上的两条火龙,开始缓缓游曳。 龙虎山天师府当代大天师,背着一把桃木剑而非仙剑万法,也缓缓落座,出现一张蒲团,赵天籁开始呼吸吐纳。 不知为何好像受伤不轻的铁树山郭藕汀,这头飞升境大妖,同样没有见外,直接祭出了一把古意苍茫的镜子,开始养伤。一把镜子,即便被这位道号幽明的大妖大炼为本命物,依旧相较于主人身形,它显得大如一座山岗。 飞仙宫怀荫,坐在了一张小榻上。 秃鹫少年一般面容的扶摇洲大修士刘蜕,席地而坐,身前还有一张案几,一座香炉,紫烟袅袅。 一些个原本打算有样学样、也跟着随意些的,在瞧见郭藕汀那边的景象后,大多犹豫一番,还是选择站立。 因为郭藕汀在祭出那把名动天下的照妖镜老祖宗后,镜子大如蒲团,可是郭藕汀却已经小如芥子。 并非郭藕汀有意施展什么神通,礼敬礼圣,而礼圣也未刻意针对这头飞升境妖族修士。 圣人天地,规矩使然。 白帝城郑居中,双手负后,随意打量起两边人物,看过那些各具道气异象的道门高真过后,就去看那些佛门大德高僧。 郑居中自有眼力,去看到一些不同寻常的道人法相和高僧宝相。 除了玄空寺的了然和尚,一手托树叶一片,正在低头凝视,是依旧在想如何将掌上叶,变作那树上叶。 还有一位僧人,身边有一条好似光阴长河的纤细溪涧,就像已经被僧人以佛法截断,环绕四周,缓缓流淌,分别有顾、鉴、咦三个金色文字,屹立不动。僧人背后,竟是一位身形模糊、却是人间天子君主的宝相显化。 身旁一位僧人,身后宝相显化,是一位威严武将,一手持棍棒,一手按长剑,脚边有那踞地狮子。 另外一位低头僧人,双手合十,身后宝相显化,竟是一位老农模样的庄稼汉,好似行走田垄间,步步绵密回互。 还有一位垂垂老矣的年迈僧人,形容枯槁,由于心有佛法三问,那些文字便大道显化为三串佛珠,如同三处文字关隘。天下佛门丛林,将其视为黄龙三关。 文庙教主,董老夫子缓缓开口说道:“第二事。文圣重塑神像,文庙陪祀位置不变。” 左右,刘十六,陈平安,这三位文脉嫡传,几乎同时与自家先生作揖行礼。 礼圣,亚圣,三位文庙教主,所有儒家圣贤,此外所有议事之人,都一样向老秀才或抱拳、或合十、或稽首、或作揖致礼。 老秀才神色肃穆,坦然受这一礼。 说实话,老秀才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什么大风波没有经历过,三教辩论赢了两场,文庙议事无数,学宫书院讲学一场又一场,一场三四之争,神像被搬出文庙,打砸殆尽,弟子流散各方,老秀才合道三洲山河,拽过至圣先师的袖子,与礼圣吵得面红耳赤,一脚踩踏下一座中土山岳,在天幕伸长脖子求那道老二砍…… 但可能今天因为三位弟子都在的缘故,老人才显得格外神色认真。 最后老秀才与众人作揖还礼。 这样的老秀才,其实不常见的。 遥想当年,还是文圣时,学究天人,如日中天。 那会儿,与老秀才坐而论道,几乎就只能想着怎么少输点了。 阿良嘿嘿笑道:“可喜可贺,老秀才终于又是一条有官身的大腿了,以后在文庙这边跟人吵架,我算是有底气了。我与老秀才联手,天下无敌啊。” 只要有老秀才在场,保管一人单挑一大片,他阿良闯了祸,反而就可以搬条板凳坐着看戏了。 不过在那剑气长城,当年也曾有剑修在无事牌上写下类似一句,我与阿良联手,可斩飞升大妖。 更有剑修,留下一句肺腑之言,阿良如果将来跻身十四境,一定是合道脸皮。 然后就又有不敢署名的剑修,借着酒劲壮胆,以及趁着二掌柜当时不在铺子蹭酒喝,鬼鬼祟祟在一旁加了块无事牌,写下一句:放你娘的屁,这场大道之争,狗日的争不过二掌柜。 左右冷声道:“正经点。” 阿良埋怨道:“我这样的正经人,你上哪儿找去。哦,只有喝酒的时候想着我结账,骂架的时候就不让我沾光了啊。我阿良那白璧微瑕的名声,咋来的,还不是就因为那么点酒债?” 左右开始沉默不语,懒得跟他废话。 阿良身体后仰,望向陆芝,剑气长城那些老光棍、小兔崽子,都是些不开窍的,不晓得陆芝姐姐的那份绝色,得从后边看吗? 陆芝依旧闭眼,却说道:“找砍?” 阿良收回视线,双手抖了抖儒衫衣领,瞧瞧,只是换了身行头,陆芝姐姐就要不敢多看自己一眼了。 齐廷济微笑道:“亚圣要说第三事了。” 阿良立即正色,不再嬉皮笑脸。 果不其然,亚圣开始说那第三件事。 是关于南婆娑洲、扶摇洲、金甲洲和桐叶洲的重建事宜。 因为涉及太多细节,每一位议事成员身前,都出现了一本不薄的册子。 至于为何没有提到宝瓶洲,就值得玩味了。 所以一时间,视线多有投向那宋长镜、天君祁真和云林姜氏家主,这三位,都算是此次文庙议事的宝瓶洲话事人。 至于那位年轻隐官,显然不在此列。 亚圣在众人翻阅册子的时候,提醒了一句,“诸位可以畅所欲言。” 文庙副教主,韩老夫子说道:“若有疑问,我可以为诸位详细解惑。” 皑皑洲财神爷刘聚宝,看得尤其仔细。 只说在那桐叶洲,刘氏就投入不少的神仙钱,除此之外,宝瓶洲的大骊宋氏,还有北俱芦洲,以及玄密王朝的郁泮水,其实人人有份。 所以哪怕是宋长镜,也开始一页一页翻阅册子,没有任何内容遗漏。 而分别来自扶摇洲和金甲洲的两大王朝新帝,更是不敢错过任何一个字。 郑居中因为是扶摇洲的收官人,所以也耐着性子看过一遍,合上书籍后,开始计算得失。 如果说郑居中是最快看完册子的那个人,那么陈平安就是最慢翻完的人,没有之一。 其实这本册子,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某个别洲势力,比如白帝城,皑皑洲刘氏,在这四洲扶持仙家山头傀儡的约束力大小,以及文庙这边具体的规矩界线所在。其实任何一个界线模糊地带,都会引发极多的山上纠纷,若是今天文庙不议此事,那就无非是一切规矩照旧,再简单不过,山上的勾心斗角,是一门积淀数千年的学问了,只要是个传承悠久的宗门,都不陌生,一个比一个擅长。 至于文庙编撰的这本册子,提出了重建山河一事的补偿方案,看似条目清晰,但意义不大,因为只给出了一个大方向,何况落实在事上,到时候真正对接双方,是山上宗门,和那山下王朝。 郑居中,刘聚宝,郁泮水,都有问题。 扶摇洲的刘蜕,作为曾经的飞升境大修士,自家宗门曾经手握三王朝,王朝藩属更有二十余国。 试图在桐叶洲选址下宗的北俱芦洲大剑仙白裳,往桐叶洲秘密倾斜人力物力的大源王朝,卢氏皇帝不宜开口,国师杨清恐却必须发声。 如今大骊王朝依旧占据宝瓶洲半壁江山的宋长镜,也不例外。 一一询问,韩老夫子一一回答,有些答案,显然不让人满意。只是除了白帝城城主和宋长镜,就再无人当面与那位文庙副教主“讨价还价”。 至于玉圭宗宗主韦滢,则始终默不作声,反而是关系不大的武圣吴殳,主动站在那些大宗门大山头的对立面,希望文庙订立的规矩更加严密。 陈平安已经将册子看完一遍,却又重新再翻一遍。 对于这个年轻人,如果是只有一个“隐官”粗略印象的山巅修士,兴许会觉得陈平安是在惺惺作态,故作认真姿态,但是每一个避暑行宫一脉剑修,就会很清楚,隐官大人最精通也是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把一本书从厚看薄,避暑行宫堆积如山的秘录档案,陈平安几乎本本都看,而且还要看成一本本册子,再将一本册子看成几张或是数十张便签,以便隐官一脉剑修最快翻检。 除了翻阅册子,陈平安当然也在仔细观察那些言语之人。 说不定其中某个,甚至数个,就会是那万瑶宗韩玉树的同道中人。 再一个不小心,连那正阳山的田婉,都是一路货色。 只是不知道,崔东山和周首席,有无得手。 第三件事,耗时极多。 好在今天文庙议事之人,除了那九个皇帝陛下,都是山巅修士,而且那些山下君主,哪怕是玄密王朝那个少年皇帝,体魄还算坚韧,比起寻常人还是要强上不少。 开口议事之人越来越多,一位被誉为涿鹿宋子的大族家主,还有扶风茂陵一位世袭慎侯的豪阀家主,以及中土悬鱼范氏等等,都纷纷参与议事。 有些事项,异议较大,就暂时搁置。 陆芝偶尔睁开眼睛两次,只是觉得有趣,因为有些擅长修行却不善言辞的老修士,说话的时候,竟然嗓音略带颤抖。 至于一位中年皇帝的涨红了脸,在言语时颤音更为明显,双手紧握,手心满是汗水,陆芝反而没有觉得如何有意思。 陈平安就只是一边翻册子,一边竖耳聆听,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议论之人,悄然分心,将所有人的言语内容,衣饰,口音,神态,眼神,某个习惯性细微动作,都一一记住。 齐廷济突然以心声微笑道:“有空去龙象剑宗坐坐。” 陈平安点头答道:“没问题。议事结束后,我可能要立即去趟北俱芦洲,下次再来游历中土神洲,我会先去南婆娑洲。” 齐廷济说道:“那就说定了。” 事实上,在陈平安看来,落魄山和龙象剑宗,缔结盟约都可以,对双方而言,都有好处。 只要齐廷济放弃了对第五座天下飞升城的觊觎,不去拦阻“陈熙”担任城主,那就万事好说。 当初如果齐廷济违反与老大剑仙的誓约,去往第五座天下,就会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凝聚气运在身,就会产生一系列意外,这位野心勃勃的老剑仙,会将一座飞升城变成踏脚石,成为一条跻身十四境的登天之路,而且以齐廷济的枭雄心性,加上剑道底蕴,必定登顶顺遂。所幸齐廷济不管出于何种原因,最终并未如此行事。 至于年轻隐官的那份私心,不管是本土剑修还是外乡剑仙,都再清楚不过。 毕竟陈平安是拿自己一条命换来的结果。宁姚也没有让他、让飞升城失望,在第五座天下接连破境,玉璞,仙人,飞升,一路势如破竹。 一个本就是飞升境的剑修,违反文庙规矩,擅自闯入,在崭新天下依仗境界行事,会惹来其余所有势力的天然敌意。 而且青冥天下和西方佛国,肯定都会对此有所非议,到时候一座天下,就会乱成一锅粥。飞升城的争夺大势,就再难名正言顺。 只说飞升城内部,陈熙与齐廷济,宁姚和整个隐官一脉与齐廷济,都会产生巨大分歧。 可不管怎么说,齐廷济愿意拗着性子,选择在浩然天下开宗立派,魄力极大。 陈平安突然说了一句:“如今身在蛮荒天下的那拨远游剑仙,落魄山不会与龙象剑宗抢人,而且这是前辈该得的敬意,晚辈也争不来什么。” 那些曾经主动放弃隐蔽身份的远游剑仙,虽然得到老大剑仙的秘密授意,未曾投身战场,如今也未必人人愿意来到这座看不顺眼的浩然天下,说不定大战落幕,很多剑仙就已经重返蛮荒天下,但是肯定会有一小部分剑仙,不介意在龙象剑宗或是落魄山当个记名客卿,陈平安猜测齐廷济已经暗中联系他们,只是在等某个合适契机,再来个水落石出。 所以陈平安的言语,既是一句漂亮话,也是一番真心话。 因为南婆娑洲的龙象剑宗,就像当年那座剑气长城,选址浩然的第一座下宗。 齐廷济会心笑道:“若是有人愿意去往落魄山落脚,担任供奉也好,客卿也罢,我都乐见其成,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都是半个自家人。” 这就叫礼尚往来。 如陈平安所料,齐廷济确实早已悄悄联系过那拨剑仙,其中三人,确实愿意担任剑宗客卿。还有其中两人,却对落魄山兴趣更大,只是一直没能听说年轻隐官的确切返乡消息,所以才没有动身启程赶路。 今天与年轻隐官交心过后,齐廷济回到南婆娑洲,就会秘密飞剑传信给那两位剑仙。 至于为何不是立即告知陈平安此事,那也太落了痕迹。 恩怨归恩怨,算计是算计。 可齐廷济与陈平安,更是剑修,都是剑气长城的剑修。 就像齐廷济与陆芝亲口所说,自己气量还不至于那么小,承诺不会让陆先生难做人。 其实陈平安说服春幡斋邵云岩,担任龙象剑宗的客卿,就已经是表现出一份极有善意的结盟趋势了。 邵云岩担任自家客卿,意义深远,不是因为龙象剑宗急需一位玉璞境剑修的客卿,而是邵云岩在那倒悬山春幡斋,经营多年,迎来送往,再加上那串葫芦藤的多枚养剑葫买卖,与浩然山巅宗门的香火情,相当不俗。其实当初邵云岩去往落魄山,齐廷济做好了这位剑仙一去不回的心理准备,只有酡颜夫人返回宗门,不曾想陈平安给了他一个不小的意外之喜,邵云岩在私底下,甚至答应暂任宗门百年光阴的财神爷,等到齐廷济找到合适人选,邵云岩再卸任这个职务。 陈平安问道:“落魄山下宗选址桐叶洲,前辈是准备选址中土神洲,还是皑皑洲?” 齐廷济说道:“有些两难。一来宗门人数太少,再者开宗与下宗衔接太快,容易招来嫉恨。这两洲,跟你选址的桐叶宗形势,大不一样。” 双方当下闲聊与谋划,其实都已经涉及未来百年千年基业。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 齐廷济笑道:“隐官有话直说。” 陈平安坦诚说道:“下宗选址皑皑洲,会很顺风顺水,但是龙象剑宗如此一来,会很难成为浩然天下第一大剑道宗门。” 一直沉默的陆芝突然睁眼开口道:“其实是下宗选址扶摇洲。” 齐廷济有些无奈。 陆先生,你这位首席供奉,胳膊肘有点往外拐了吧。 陆芝疑惑道:“这个不能说?” 陈平安微笑道:“你要是这么问,不能说也能说了。” 齐廷济微笑点头,“确 实。” 陆芝说道:“那你们继续聊,我肯定不说话。” 接下来所议之事,可大可小。 如何对待浩然天下的本土妖族,以及如何搜寻那些来不及撤到蛮荒天下、隐匿在广袤大海与数洲陆地的妖族。 一瞬间。 剑气长城的五位剑修,再次成为视线聚集处,还有铁树山的郭藕汀,也惹来不少玩味眼神。 最终剑气长城这边,是齐廷济一人发言,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只说龙象剑宗地理位置近海,所以连他齐廷济在内,从首席供奉陆先生,到客卿剑仙邵云岩,再到剑宗新收没几年的十八位嫡传剑修,都愿意出海绞杀隐匿妖族。 一番言语,齐廷济说得不温不火,但依然给人一种剑气凌厉、杀气腾腾的感觉。 齐廷济剑术卓绝,杀不得一位中土玉璞境修士,可要说出剑杀妖一事,这位年轻俊美容貌的老剑仙,当真毫不手软。 年轻隐官依旧一言不发。 醇儒陈氏新任家主,陈淳化,附议齐廷济。 武夫宗师当中,张条霞,王赴愬,吴殳,都愿意听从文庙调遣,出海杀妖。 刘蜕与文庙承诺十年之内,他会暂缓修行一事,保证杀得扶摇洲没有一头外来地仙妖族。 白帝城郑居中闻言后始终沉默,笑意和煦。 因为刘蜕这番话,绵里藏针,杀机四伏,理由很简单,扶摇洲的上五境妖族修士,几乎绝大部分残余,如今都是白帝城城主的麾下“爱将”,妖族杀妖。 而玉圭宗宗主,仙人境剑修韦滢,也承诺大泉王朝以南的半个桐叶洲,都会是自家宗门修士陆续下山历练的道场,十年到三十年不等,争取一鼓作气扫清残余的妖族修士。 怀荫则说飞仙宫修士,愿意跨洲赶赴南婆娑洲。 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只说了一句,他会亲自下山,云游天下九洲甲子光阴。 那位阴阳家陆氏家主,冷不丁提议,说在这些之外,要多给一些年轻人的历练机会,不用拘束一洲一地,比如让一位书院的儒家君子领队,加上一位杀力出众的剑修,一位七境八境的纯粹武夫,再加上两三位诸子百家练气士,组成一队,同时文庙负责将浩然九洲版图分割细分出来,作为一处处巡狩辖境,那位儒家君子,遇到情急情况,有权调动当地山水神灵、王朝军伍。 此言一出,文庙广场气氛,顿时为之一滞。 老秀才呵呵一笑。 这可不是文庙这边的意思。 于玄眯眼抚须。 火龙真人与于玄心声笑道:“是想要让他们陆氏子弟,找机会捞个副领队当当?” 于玄微微摇头,“应该没这脸皮吧。” 火龙真人笑问道:“于老儿,你年纪大,辈分高啊,杀妖一事,就没个表态?换成我是至圣先师的话,明儿就把那条星河收回囊中,让你合个锤子的道。” 于玄白眼道:“你在北俱芦洲那地儿趴窝,能知道个啥,文庙议事之前,我就已经接连降下数道法旨,让几百号徒子徒孙,浩浩荡荡杀去了金甲洲。” 火龙真人觉得有些被戳心窝子了,感叹道:“老母鸡会下蛋,就是了不起,一窝窝闹哄哄的,气势上就已经赢了。” 其实趴地峰一脉,有些尴尬,北俱芦洲哪来的隐匿妖族?要说那宝瓶洲,其实根本轮不到趴地峰插手,至于桐叶洲,就更拉倒吧,多少别洲势力已经渗透其中了?三十个?五十个?再加上那些寻访机缘的各路山泽野修,比于玄这一脉符箓道士,更一窝蜂涌向了破篓子一般的桐叶洲,杀妖夺宝,挣钱挣功劳,总觉得那个被蛮荒天下打得稀烂的地方,遍地都是神仙钱。事实上,有这种看法,也确实不算鬼迷心窍,百废俱兴,哪怕在那边,八面漏风,山下处处求贤若渴,先捞个“中兴”王朝、或是各个藩属的供奉客卿,反正也不耽误求宝求财一事。 玉圭宗元气大伤,那个桐叶宗更是半死不活,使得一洲山上山下,无数空白,虚位以待。 陈平安依旧只是远远看了眼言语之人。 那位陆氏家主,脚下悬浮有一幅太极图,此外还有层层叠叠的一圈圈繁密篆文。 事实上,在阴阳家陆氏家主提出这个说法之后,由于重点之一,是“年轻修士”,所以隐官陈平安,曹慈,元雱,许白这几个,无形中又成了瞩目人物。 有人突然发现,好像这几个最为年轻的天之骄子,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怎的,这些年轻人,一个个都成了哑巴啊。 怀荫打破沉默,说了一句先前言语之人都有意无意绕开不谈的重点。 浩然天下如何看待本土妖族,循规蹈矩即可,以前文庙是如何,以后就是如何。 董老夫子突然说道:“我看不够。” 怀荫笑了笑,不再言语。 是文庙的老规矩不够完善呢,还是不够严苛、以往太过宽松呢? 确实让人吃不准。 再就是那条所谓的文庙规矩,其实正是礼圣亲自订立的。 所以才会让人不敢画蛇添足。 一直沉默的铁树山郭藕汀,突然说了一句让人刮目相看的言语,极为硬气,“敢问董先生,何谓‘不够’?” 董老夫子沉声反问道:“请教郭山主,你觉得何谓‘不够’?”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反常之处。 不对劲。 很不对劲! 照理说,按照以往的文庙风格,作为飞升境大妖的郭藕汀说这话,不管有无道理,都属于有情可原,何况铁树山在那场战事中,有功无过,虽说功劳与铁树山的宗门势力,不是那么匹配,但是谨遵礼圣订立规矩的文庙圣贤,一般情况下,绝对不会如此咄咄逼人。 以至于陆芝都不得不心声询问身边两人,“怎么回事?” 陈平安没有说话。 齐廷济解释道:“议事氛围太温吞了,就没有几句真心话。文庙这边不太满意。” 元雱侧过身,向礼圣那边作了一揖,这才开口说道:“文庙约束本土妖族并非太松,而是各地宗门约束妖族修士太狠。” 一片哗然。 陈平安已经收起了册子,放入袖中,抬头望向那个年轻儒生,未来的横渠书院山长,真是好胆识。 其实先前已经见过面了,是在夜航船上的条目城,不过当时谁都没有认出对方身份。 元雱第二句话,更加惊世骇俗,“我建议除了中土神洲之外,浩然八洲,都建立一座类似铁树山的宗字头门派,让各洲本土妖族修士,都有一个立足之地。” 郭藕汀大为讶异。 那位百花福地花主,更是神采奕奕望向那个年轻山长。 青神山夫人也不露痕迹点头认可。 亚圣微微一笑。 元雱所说,其实没有与文庙这边打招呼。 老秀才转头与亚圣笑道:“如何,我果然没说错吧,是个好孩子。” 亚圣不搭话。 齐廷济眯起眼。 龙泉剑宗的客卿之一,昔年倒悬山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可是一位上五境精怪出身的修士。 玉圭宗韦滢同样心有所动。那位浣纱夫人,其实是可以从龙虎山天师府返回桐叶洲的。 渌水坑澹澹夫人,亦是眼神熠熠,她一下子对这个元雱顺眼万分。因为她麾下其实除了“渌水坑旧吏”的捕鱼仙,和那几位南海独骑郎,也有一头如今只能当那缩头乌龟的上五境妖族。反正如今她身居高位,不差这么个狗腿子,留在身边意义不大,哪怕需要剥离契约,让它干脆自立门户,到时候当个宗主,外人说起来,她脸面有光嘛。 到时候再让那家伙,给自己弄个太上宗主的虚衔…… 她突然察觉到一道视线,是那火龙真人!她立即收敛神色,只是腹诽不已,有本事你也找去啊。你们趴地峰道士不是喜欢斩妖除魔吗,这会儿傻眼了吧? 火龙真人以心声笑道:“傻眼什么?” 澹澹夫人脸色僵硬,心中试探性默念一句,火龙真人你老人家,都会读心术啦? 火龙真人微笑道:“贫道术法浅陋,哪里懂得读心术啊。” 澹澹夫人苦着脸,惨也。看样子文庙议事一结束,就得跑路了。 火龙真人又笑道:“官帽子那么大,官署那么阔气,能跑哪儿去啊?” 澹澹夫人想死的心都有了。 两位同境修士之间,哪来的狗屁读心术啊。到底怎么回事?! 龙虎山大天师帮忙解围,微笑出声道:“别吓唬澹澹夫人了。” 澹澹夫人松了口气,突然发现那火龙真人眼神里边,满是讥讽神色。她后知后觉,读心术,又多出个大天师了? 于玄一本正经安慰她:“赵天师德高望重,就算会读心术,也不会对你施展的。” 澹澹夫人呆若木鸡。 如果可以的话,想要与礼圣老爷求个情,让她离开这里,就不参与议事了。 一位席地而坐的画圣,早已备好笔墨纸砚在案几上,已经画好两幅,一幅是礼圣,一幅是重新恢复文圣身份的老秀才,一幅是书院七十二贤长卷,可在元雱言语之后,老人就又笑着画了一幅图卷。 陈平安知道元雱这番言语的厉害之处。 这就是善用规矩的力量,用到玄妙处,就像借助天时地利人和,自成一座小天地。 可惜顾璨不在这里,不然一定会受益匪浅。 成了,肯定还是文庙具体布局,元雱有建言之功。 即便此事不成,比如齐廷济,渌水坑澹澹夫人,百花福地花主,这些山巅修士,最少都会念元雱一份香火情。 要说其余宗门之主,当真会对元雱心生恶感?可能会有几个,但是更多大修士,都会从这一刻起,开始将那元雱视为书院山长,而不只是亚圣一脉的嫡传弟子而已。 元雱一旦能够真能让浩然八洲,凭空多出八座妖族修士的宗门。 浩然天下,几乎所有的本土妖族,恐怕都要对元雱由衷道一声谢。 今天的元雱,就可能将一座天下的妖族命运,仅凭他一言决之。那么下一次文庙议事,书院山长元雱,或是未来的学宫元司业、元大祭酒,就一样可以用寥寥几句话,便能够决定铁树山和一位飞升境大妖的命运。而那郭藕汀,真要论厮杀本事,别说一个元雱,就是一堆元雱,都不够这位幽明道人杀的。 拳头是道理。 可道理也是拳头。 一个肉眼可见,可能会更加酣畅淋漓,但是后者,杀人救人都在无形中。 所以两者,缺一不可。 阿良心声笑道:“陈平安,可别忘了那位白老爷。” 陈平安点头。 最终关于八洲建立宗门一事,文庙这边的董老夫子,以再议二字结束。 第五件事,是商议第五座天下的名称,以及下一次大门重启之后,浩然天下的对应之策。 陈平安双手笼袖,深呼吸一口气。 齐廷济突然与身边三位剑修问道:“那座崭新天下,是儒家花了巨大代价开辟出来的,为何文庙却愿意接纳其余两座天下的修道之人?” 陈平安摇头。确实是个天大的谜题。 师兄左右比陈平安更哑巴。 阿良撇撇嘴,“大概只有三教祖师知道吧。” 阿良想了想,补了一句,“可能礼圣,还有那个嬉皮笑脸陆老三,也都猜到了。” 文庙这边给第五座天下的最终命名,是一个让人说不上好坏的名字。 五彩天下。 姗姗来迟,拖延多年,不管如何,总算有了个定数。 陈平安眯起眼,开始快速翻检记忆。 上天垂五彩,人间得太平。文章五彩珊瑚钩,肺腑肝肠尽经史。两者都是诗家语。 五色化成金世界。是佛家语。 灵华九耀五彩舒,混为仙坛一凝珠。是道家语。 还有一句,五彩光明遍及世界,山河万里,浩然无碍。 那些精通推衍演化之术的山巅修士,无一例外,都开始心算。 阿良有些百无聊赖,说道:“左右,咱们喝个小酒儿?你先来吧,不然我胆子小,不太敢啊。” 左右说道:“你只要有胆子拎出两壶酒,我就喝。” 阿良嘿嘿一笑,只是刚要有所动作,原本打算拎酒的那个动作,就变成了拍袖子。 因为有个嗓音在他心湖响起,“要不要请礼圣,请我和文圣,都喝上一壶?” 阿良干笑几声,没说话。 关于下一次五彩天下的大门重启一事,诸子百家老祖师,都各有建议。 加上这件事,与整座浩然天下的运势都戚戚相关,所以算是参与议事之人最多的一次。 阿良叹了口气,知道为何那些老祖师们,为何如此建言踊跃,因为很快就有一个议题,或者说都不算议事了,是文庙某个已成定局的决定。这些老家伙们,算是尽人事听天命吧。比如商家,那位范先生,为何如此胸有成竹,自然是因为商家的地位,会在今天抬升,此外药家、农家等,亦是如此,因为在那场战事中,要么出力最多,要么伤亡最大。就像陈平安的家乡宝瓶洲,对那原本根本不在意的药家练气士,如今几乎人人敬重。甚至以至于所有远游宝瓶洲的药家练气士,处处被奉为座上宾,哪怕只是一位下五境练气士,行走在官道驿路上,只要被大骊铁骑见到了,后者一律抱拳致敬。 至于兵家,当然功劳极大,只不过还怎么升?本就是三教一家的万年不变格局,难不成兵家还要立教不成?绝无可能的。 所以身为武庙十哲陪祀之人的姜老儿,以及那个尉老儿,其实才是这场文庙议事,说话极有分量的两位。 不过兵家地位不变,好处实惠,肯定不会少。 毕竟姜老儿为首的这拨兵家修士,脾气不比剑修好到哪里去,而且更加人多势众嘛,功劳又确实大,自然人多嗓门大。 因为议论那座五彩天下,第一个绕不过去的,就是飞升城,以及五彩天下的第一位、暂时也是唯一一位飞升境修士,宁姚。 可那个年轻隐官,依旧没有开口说话。 老秀才既心疼,又欣慰。 那座飞升城,是不需要任何人去锦上添花的。只要能够维持现状,就是最佳处境。只需要按照既定方略,稳扎稳打,飞升城在五彩天下,就是雷打不动的扛把子,比老秀才自己在功德林的自封扛把子,那可要威风多了。所以飞升城一定不能急躁,只要隐官、刑官和泉府三脉不内讧,不去窝里横,下一次打开大门,哪怕放入数量定额的一拨上五境修士,又能如何?便能撼动飞升城的地位了?当自己是飞升境的天劫啊,敢那么横? 于玄心声问道:“火龙老弟,陈平安这么好脾气?闷不吭声的,好像不太豪杰啊,我可是有一直留心那小子了,这会儿都有些犯困了。” 火龙真人笑道:“好脾气?这叫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豪杰?你有本事就让那小子走趟你的几座福地,天不高三尺,地不陷一丈,以后贫道都不喊你于老儿了,次次尊称你一声于老祖,咋样?” 反正喊几声于老祖,不值钱,事后已经赚了个钵满盆盈的陈平安,坐地分赃,可是是实打实的神仙钱。 于玄伸出双指,捻动胡须,好像打算试试看。 钱不钱的,算个锤子嘛。这辈子就没穷过,真真烦人。 第六事,是将四海水运疆域,划清界线。 又是一桩文庙定论,根本无需外人讨论。 只不过关于四海水君的人选,文庙并无给出确切说法。 但是相信在场的五湖水君,都会争取此事,五湖是大,可终究不比四海水域那般广袤无垠,尤其是那四处归墟,是天底下水神、水仙之属的最佳修道场所。除了五湖水君之外,所有大湖大江水神、以及那几条大渎公侯,相信都会蠢蠢欲动,无论是一举跻身四海之主,还是顺势升迁为大湖水君,都值得运作一番。 接下来一事,文庙拿出了四座洞天福地,分别送给了南婆娑洲龙象剑宗,刘蜕所在的扶摇洲九真仙馆,桐叶洲的玉圭宗,以及宝瓶洲的老龙城。 韦滢如释重负。 在他心湖当中,贺喜声连绵不绝。 韦滢一一答复过后,悄然后退一步,转身面朝东南方向,遥遥抱拳三下。 一敬荀渊,再敬姜尚真,最后敬所有玉圭宗战死修士。 然后是文庙对诸子百家的升迁和贬谪。 礼圣走向前一步。 由他亲自负责此事。 这让原本许多想要倒苦水的老祖师,立即闭嘴不言。 其中商家祖师的那位范先生,在听到那个不出所料的答案后,仍是毕恭毕敬,与礼圣作揖行礼。 虽然除了礼圣的言语,至多加上一位位诸子百家祖师的“领命”二字,看似平淡无波澜,可事实上,暗流涌动得惊心动魄。 礼圣站在原地,不知为何,没有收回那一步。 亚圣则说道:“即刻起,山水邸报解禁。浩然九洲山下,各国官话照旧,但是必须通行大雅言,此事会作为各国朝廷官员、胥吏的考评内容。” 这两件事,没什么可说的,是货真价实的小事。 但是在亚圣说完这番话后,所有人,无一例外,都开始屏气凝神,郑重其事,望向那位单独走出一步的礼圣。 甚至所有在座之人,都纷纷站起身。 因为这场文庙议事,真正的压轴大戏。 是如何处置那座蛮荒天下! 相较于这件天大事情,什么如何看待本土妖族?根本不值一提。 礼圣笑望向刚好位于对面的年轻隐官。 无话可说? 未必。 年轻人在那异乡,与人同桌饮酒,笑言无忌许多年。回了家乡,反而无话可说,没有这样的道理。 刹那之间,天地异象。 原本站在一个大圆之上的浩然天下,所有的圣贤豪杰。 变成了一线排开。 而远处,山水迷障缓缓散开,出现了另外一条直线。 双方对峙。 郑居中忍不住笑起来。 确实只有礼圣,做得出这等手笔。 于玄使劲揪须。 火龙真人抖了抖双袖。 铁树山郭藕汀神色复杂。 齐廷济冷笑不已。 陆芝手心抵住腰间佩剑的剑柄,只是一把剑气长城最寻常的剑坊制式长剑。 几位山下王朝的皇帝君主,更是神色微变。 原来那条直线上,竟然是百余位蛮荒天下的上五境妖族修士! 而那边的居中一人,竟是一位青衫剑客,托月山百剑仙之首,如今俨然蛮荒天下共主的……斐然! 再一次不约而同。 蛮荒天下妖族修士的所有视线,再次聚集在一人身上。 是那个不再身穿鲜红法袍、换成了一袭青衫的背剑男子。 一个让蛮荒天下吃尽苦头的王八蛋,一个失心疯合道半截剑气长城的外乡人,一个连文海周密和剑修龙君都未能宰掉的家伙,一个年复一年守在城头上的半人半鬼。 剑气长城,末代隐官陈平安。 一天之内,两座天下,共看一人。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八十六章 那就打 两座天下的遥遥对峙。 之所以能够出现这幅波澜壮阔的山水画卷,是礼圣亲自开启了万年以来的最大一座镜花水月。 如今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依靠当年倒悬山遗址残存的两座大门,和四处大海归墟,相互衔接。 蛮荒天下的百余位妖族修士,当然不可能赶来中土神洲的文庙,所有妖族只是聚集在了托月山,在那边同样有一场山巅议事。 开启画卷,双方遥遥议事,“坐下来好好谈,谈不拢再说其他”,是礼圣与托月山的提议。 也只有礼圣,能够促成此事。 这不单单是礼圣的境界高使然,天底下任何一位十四境大修士,除了这位文庙第二高位的读书人,注定谁都做不成此事。 比如青冥天下要议事一场,道老二余斗坐镇白玉京,邀请一座天下的山巅修士,大玄都观孙怀中的剑仙一脉,以及吴霜降的岁除宫在内一拨顶尖道门,就肯定都不会搭理,不是他们当真无视白玉京,而是不觉得那位真无敌有资格号令天下。至于余斗的师弟陆沉,当然更做不到,何况这位白玉京三掌教,天生就对这些“庶务”最是头疼,是一个公认“能坐着不站着,能躺着不坐着”的惫懒人。 斐然面带笑意,视线快速扫了一遍浩然众人,儒家圣贤,天下豪杰,诸子百家,一线之上,好像一条银河落地,群星璀璨,气象万千。 陈平安如出一辙,视线迅速掠过百余位蛮荒妖族修士。 而且双方这个不露痕迹的举动,还有一个隐蔽契合处,比如陈平安视线扫过群妖之时,尤其关注那些妖族修士的一双双眼睛。 斐然亦是如此。两位同道中人,都在以眼为镜,以镜观物。 所以双方除了仔细打量对方天下一遍,斐然眼中所看,还有自家蛮荒天下修士的神态。陈平安真正留心的,则是浩然天下议事修士的众生相。 对于蛮荒天下的风土人情,陈平安再熟悉不过。因为坐镇避暑行宫多年、翻遍秘录档案的缘故,甚至可以说,陈平安对蛮荒天下的了解,无人能出其右。 在这期间,陈平安与斐然只是对视一眼,并无太多眼神交集。 白帝城城主,与剑仙绶臣,都各自发现了对面斐然和年轻隐官的心思。 飞仙宫主人,怀荫双手再次藏在袖中,掐诀不停,算盘不止。 那位画家圣人,此刻不宜摆出画案,却已经将这副万年未有的对峙画卷,记在心头,因为礼圣的天地规矩,谁都无法随意施展神通术法,看清己方这一线众人站位,那就只等议事结束那一刻,定要赶紧转身后退几步,将文庙议事众人的位置记清楚了,到时候回了鸳鸯渚住处,先喝完一坛青神山酒,再喝完一坛百花酿,等到醺醺然了,再来落笔作画。 曾经的蛮荒天下十四王座。 托月山大祖,文海周密,大髯游侠刘叉。白莹,仰止,绯妃。袁首,曜甲,黄鸾,荷花庵主。牛刀,切韵,龙君,五嶽。 早已折损严重,或战死或消失或被文庙关押,如今新面孔居多。 老面孔的王座大妖,只剩下三位。 搬山之属老祖宗的袁首,脚踩飞剑,肩扛长棍,眼神阴沉,死死盯住那个凭借一洲武运、一脚踩入武道十一境的宋长镜。在那宝瓶洲,还能抖搂威风,那就再来蛮荒天下走一遭? 曳落河共主绯妃,有些讶异,那个在老龙城比拼过水法神通的小姑娘,竟然没有参与议事?是没资格,不至于吧?作为世间唯一一条真龙,要是在蛮荒天下,怎么都该占据王座一席之地,刚好可以替代仰止那个婆娘的空缺。所以早先她与袁首私底下闲聊,都觉得那个小丫头,极有可能会通过一处归墟,来到约束更少的蛮荒天下,所以她与袁首都做好了合力将其截杀的准备。只是苦等不来,等到托月山议事,她才离开一处归墟地界。 化名五嶽的大妖,三头六臂,坐在一张金色蒲团上,它既是一位飞升境巅峰修士,还是一位止境神到的纯粹武夫。 其余王座。 在剑气长城战场上,荷花庵主被董三更斩杀于一轮道场明月中。荷花庵主也成为第一头身死道消的王座大妖。 黄鸾被阿良联手姚冲道,宰掉大半条命,直接跌境到元婴,等于是死了一次。后来黄鸾哪怕换了一副皮囊,辛苦躲藏,仍是被文海周密找出,秘密炼化为自身大道一部分。 曜甲,在剑气长城上,击杀坐镇天幕的道家圣人,白玉京神霄城城主。在扶摇洲山水窟战场,击杀中土十人排名第九的周神芝。 结果被从五彩天下重返浩然的白也,三剑斩杀。最终一样被文海周密暗中“吃掉”。 白莹和切韵,在扶摇洲一役,都被拥有四把仙剑的白也,斩杀在光阴长河当中。 不过一头枯骨王座大妖,本就是周密的阳神身外身,而作为斐然师兄的大妖切韵,在桐叶洲就已被周密合道。 龙君在半座剑气长城,因为试图拦阻仙剑太白的那一截剑尖,因此越过城头,被陈清都一剑斩杀。 从十四境跌境的刘叉,被拘押在功德林。 仰止先是被柳七拦阻退路,再被文庙拘押在一处火山群遗址,相传远古时代它们曾是道祖亲手炼化的炼丹炉。 大妖牛刀,不知所踪。它身上金甲牢笼其实已经破去,被它炼化为一杆破城大戟。只是它既没有返回蛮荒天下,也没有被文庙拘押起来。 托月山大祖,在那蛟龙沟,与坐在穗山之巅翻书的至圣先师对峙,双方各自消磨大道,最终灰衣老者只能拼去一死,搅乱天时,差点就要帮助天外神灵合力打破礼圣的庇护天地。 周密登天而去。 新王座当中,真正能够让蛮荒天下服众的,其实不多,十四境剑修萧愻,斐然,绶臣,相对还好,其余哪怕是资历、战功都足够、境界也算凑合的官巷,重光,都不是太让人心服口服,那么至于其余几位,就更让山巅妖族修士不以为然了。拉壮丁凑数呢,什么时候咱们蛮荒天下的王座,如此不值钱了?与其填补位置瞎胡闹,还不如就此位置空悬,只等巅峰强者杀出一条血路,登顶落座。 可惜那个羊角辫小姑娘,至今不知所踪,连那左右都已经回了文庙,她竟然还没返回蛮荒天下。 不然就萧愻她那脾气,肯定不会答应让那几个废物与她为伍,同为王座。她一定会打得垫底几位,乖乖滚下王座,要是运气不好,被她活活打死都有可能。 回到蛮荒天下的萧愻,与身在浩然天下和那左右相互递剑的萧愻,还是不一样的。 哪怕萧愻没有跻身十四境,在剑气长城,她也是那个历史上杀妖数量最多的剑修。 托月山之主,斐然。 斐然左手边两头大妖,都是托月山大祖的嫡传弟子,只是一直不曾投身剑气长城和浩然天下两处战场。 其中一位被阿良称呼为“新妆姐姐”的貌美女子,她与师兄负责驻守托月山。她先瞥了眼那个狗日的,再看了眼青神山夫人,好看是好看,却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惊艳,名不副实。至于那个衣裙绣百花的娘们,多半是百花福地花主了,更是让她觉得腻歪。可惜切韵死得早,这场仗也没打赢,不然这俩婆娘,下场肯定不会太好。 剑仙绶臣,独目,剑匣藏六剑。身穿一件翠绿法袍“束蕉炼”,这位在剑气长城都大名鼎鼎的妖族剑修,就站在小师弟周清高身边。 作为文海周密一脉的开山大弟子,绶臣刚刚打破仙人境瓶颈,故而已是飞升境。 其实很多时候,先生都早早做留好了后手。 比如绶臣自己的破境契机,还有斐然的登顶以及破境,以后未来百年的蛮荒天下,大体上需要做哪些事情。 绶臣参与过早年的十三之争,后来随着年轻隐官的横空出世,在剑气长城和蛮荒天下,开始流传一个“南绶臣北隐官”的说法。 身边还有那位玉璞境剑修的师妹,流白。他们三人的其余同门,采滢,同玄,桐荫,鱼藻,这些剑修都已跟随传道恩师周密,一同登天离去。 不知为何没有被恩师周密带走的女子剑修流白,看了两眼对面那一袭青衫,一眼与第二眼之间,有些间隔。 甲子帐大妖官巷。 一袭鲜红法袍的大妖重光,是剑气长城剑修的老对手,之后在桐叶洲战场,还曾负责围剿玉圭宗,跟姜尚真交手数次,却与当时的下宗真境宗韦滢没打过交道,不过算是认得韦滢,所以这会儿与那位玉圭宗剑仙笑道:“姜尚真死翘翘了?不然就他那脾气,爬也要爬来文庙的,难道是山门内讧,被你搞死了?如果是的话,敬你是条汉子,以后你就是我的座上宾了。如果不是,那就是姜尚真养的一条看门狗?那就无趣了。学谁不好,非要学咱们隐官大人。” 韦滢一笑置之。 这笔账,记下了。 蛮荒天下这些山上修士,明显要比文庙议事众人,规矩更少,忌讳更少,多有交头接耳之辈,一时间各种方言杂烩,显得十分乱糟糟。 青衫背剑的斐然,抬起一只手臂。 原本闹哄哄的那条直线,逐渐趋于寂静无声。 虽然斐然做出的那个动作,远远称不上立竿见影,可身边两侧,都是雄踞一方的蛮横大妖,能够如此遵守规矩,已经极为罕见。 这让浩然天下的那拨山巅修士,都觉得今天的议事,会很难聊了,或者说会变得毫无意义。 斐然收起手臂,正了正衣襟,与礼圣作揖行礼。 这大概能算是蛮荒天下群雄的第一个正式举动。 也是此次议事的开篇。 这位青衫剑客,如今名义上的托月山主人,好像根本不在意自己此举,是否会被蛮荒天下那些桀骜大妖惦念记恨。 而斐然自己也半点不计较,后世是否会记载此事,翻阅老黄历,都会提及斐然,如此低头示弱。 当年在桐叶洲桃叶渡渡船上,哪怕是在文海周密那边,斐然也毫不掩饰自己对礼圣的尊敬。 斐然在一场战争,从剑气长城揭开序幕,到归墟大开作为落幕,斐然真正出手次数寥寥。 但恰好是这位剑修,重返家乡之后,莫名其妙就成了托月山第二任主人,得天独厚,被他炼化了一份堪称海量的气运,以及数件托月山武库秘宝,先前一直假装玉璞实则仙人的剑修斐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一跃成为一位崭新的飞升境剑修,骇人眼目,惊讶天下。 在蛮荒天下,一向强者为尊,早就将这个道理讲到了极致。 浩然天下的几场隐秘内讧,就是因为有浩然山巅强者,由衷认可这个道理。只是这几场骤然暴起的风波,都被文庙强行压下了。 裴杯就曾跟文庙两位副教主联手,秘密-处置了一位中土飞升境鬼物,大战过后,一座山头被直接夷平,战场方圆千里之地,皆是焦土。另外一场,则是穗山大神跟随董老夫子,再加上其余两位山巅修士,一起镇压了那位打破飞升境瓶颈无望的老修士,后者闭关千年,与金甲洲飞升境完颜老景是差不多的处境,加上此人宗门位于沿海地带,大概是自认为退路无忧,被他一人扫平了大半个王朝!足足七十二州郡,二十余个山上门派,在不到三天之内,就被这位大修士以铺天盖地的术法神通,扫荡一空。 而这等凶残暴虐行径,在那蛮荒天下,却是家常饭一般,年年有,处处有。 强者讲理,弱者跪地听着便是,能活下来,再活成一位强者,再来继续讲同样的道理。 这就是蛮荒天下。 此外还有那龙虎山天师府,也出现了一场类似太平山变故,有一枚被周密暗藏龙虎山的棋子,隐匿极深,是一位黄紫贵人的道侣,差点就揭掉了那道大门的历代天师符箓封印,如果不是大天师赵天籁离山赶赴桐叶洲之时,并未携带仙剑万法下山,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瞧见了斐然作揖这一幕,浩然天下这边,许多有心人,反而一下子心情凝重起来。 两座天下的那场架,怎么打起来的?为何浩然天下如此吃痛?扶摇、桐叶、金甲在内三洲山河悉数陆沉?东宝瓶洲和南婆娑洲也都各有半洲之地,变得支离破碎?很简单,浩然贾生,变成了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若非宝瓶洲的那支大骊铁骑,能够死守住一座中部陪都战场不退,若非南婆娑洲始终未能被蛮荒天下全部收入囊中,说不定之后的北俱芦洲和流霞洲,就会被蛮荒天下顺势改换天时地利。归墟既然能够被托月山大祖打开,让蛮荒天下妖族撤回家乡,那么同样的,驻扎在浩然天下的各大妖族军帐,一样可以更快补充兵力,就算掏空了蛮荒天下的底蕴又如何,打赢了这场架,缓缓归乡便是。一旦形成合围中土神洲之势,如今两座天下的最终形势,就会颠倒过来。 这一切,都是那个文海周密,一个满腹经纶的书生,一手造成两座天下的惨烈碰撞,山上山下,死伤无数。 好了伤疤才能忘了疼,如今才过去几年?文庙收拾残局都才刚开了个头,数洲山河的妖族余孽,还在四处暗中作祟。 所以多出一两个飞升境剑修,对于浩然天下而言,根本不算什么,怕就怕蛮荒天下再多出个新文海。 曾经的甲申帐领袖,少年木屐,后来的周密关门弟子,周清高。他此刻就站在斐然身边。 周清高笑着对那位年轻隐官抱拳致礼。 可惜隐官大人就没搭理他。 其实上一次见面也是这样的光景,在两截剑气长城崖畔,周清高诚心诚意想要邀请陈平安复盘棋局,结果吃了个闭门羹。 周清高对此无所谓,证道长生的修行之路,大道漫长,岁月悠悠,总归是有机会重逢的。 文庙这边,众人所站位置,与先前有些变化。 儒家圣贤居中,然后依次排开。 释道两教高人和兵家老祖,年轻人许白,站在左端。诸子百家老祖师们,一同站在最右边。 五位剑气长城的剑修,虽说就站在一位儒家书院山长的身边,可到底不算什么最中间位置了。 所以一位剑仙妖族修士,与那齐廷济嗤笑道:“齐老剑仙,论功行赏过后,看来地位不高啊,都不如剑气长城了,越混越回去怎么行,干脆来咱们这边得了,板上钉钉的王座之一。哪里需要寄人篱下,给人当条走狗?!” 又有一位仙人境大妖哈哈大笑道:“呦,这不是咱们的隐官大人嘛,总算换行头啦,都快认不出了。怎么回了家乡,连看门狗都当不成了?站这么偏的地方,害得老子都快要把脖子转断了,差点就要让隐官大人再立一功。” 还有个煽风点火的仙人境妖族,“陈平安,就没在文庙挣个陪祀圣贤身份?反正亚圣一脉都不济事,废物一箩筐,加一块儿都不如你一个。要是来咱们这边,你不坐王座谁坐?隐官大人的剑术是一绝,骂人本事更是登峰造极,在城头那边待过的托月山百剑仙,都是领教过的,哪个不佩服?隐官大人登上王座的时候,我都愿意趴地上当那垫脚台阶!” 一位眉发雪白的年迈飞升境大妖,身形佝偻,是那甲子帐大妖官巷,望向那个久闻大名的年轻人,笑眯眯道:“隐官大人,有无兴趣去我家做客啊,有个我最喜欢的家中晚辈,模样不差的,她对你仰慕得很啊。你们双方应该打过照面,她曾经与好友驾车赶赴剑气长城,专程去见你一面,还说你们一见投缘,隐官大人都送了一件定情信物给她。她可是说了,愿意做小,不与宁姚争大妇位置。” 陈平安始终置若罔闻,只是双手笼袖,开始闭目养神。 阿良一脸向往神色,跃跃欲试,如果不是在文庙,估摸着就要嚷嚷一句“有本事冲我来”了。 结果立即有妖族放声大笑道:“狗日的阿良,快喊爷爷,王八驮碑好几年,滋味如何?” 阿良微微一笑,学李槐那小王八蛋,抬起手掌在脖子那边,轻轻抖了两下。以眼神示意,下次游历蛮荒天下,就找你叙旧了。 不曾想那妖族立即喊道:“阿良爷爷,你是我爷爷,我家就在托月山!” 阿良扯了扯儒衫领口,有点郁闷。 其实绝大部分的浩然议事之人,都听不懂蛮荒天下的大雅言和几种主要方言,所以文庙这边,专门有一个精通蛮荒言语的书院山长,负责以心声解释一遍妖族修士的言语内容。 于玄听着那些乱糟糟的言语,疑惑道:“火龙老弟,听口气,陈平安很会骂人?看样子,可不像。” 那小子瞧着很读书人啊。模样俊,话不多,符合道书上所谓的“道气轻清山中客”一语。而且陈平安教出来的弟子郑钱,在那金甲洲战场,分明也是个懂礼数守规矩的小姑娘。只有出拳狠得……像个妒妇,好似拳下所杀,全是一群不要脸的狐狸精。可等到收拳,就又很大家闺秀了。 火龙真人想了想,其实也正纳闷呢,印象中的陈平安,确实不是个会骂人的,老真人却摆出一副比老秀才更熟悉陈平安的架势,抚须笑道:“你这就不懂了,这小子在私底下,言语很损人的,也就在我这种被他由衷敬佩的长辈身边,陈平安会温文尔雅。你想啊,陈平安是小镇陋巷出身,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没吃过鸡蛋还没见过老母鸡下蛋?” 于玄点点头,转移话题,谈钱没关系,可不能总绕不开什么老母鸡啊,说道:“换了这么个年轻的,心机不浅啊,帮着蛮荒天下当家做主,反而有点棘手了。” 火龙真人沉默片刻,“怕就怕有人误以为可以得寸进尺,随随便便就能占尽便宜。如果形势所迫,其实真要再打一架,未尝不可,但是怎么打,太重要了。要是因为觉得蛮荒天下是个纸糊篓子,两眼一闭头一低,吭哧吭哧就冲杀过去,那我就闭关睡觉去,别人爱咋咋的。” 于玄说道:“皑皑洲刘财神肯定愿意打这一仗。” 火龙真人笑了笑,“刘聚宝这个人,好就好在有眼力,挣钱十分高明。先前议事怎么个情况,他已经心里有数了,不会也不敢瞎起哄的。” 虽然是两座镜花水月,但是两座天下修士,依旧隔着数百丈远。 可怜那九位浩然王朝皇帝,是真看不清“对岸”的光景。所幸对方那些言语,文庙这边都会复述一遍,总算当了睁眼瞎,不至于再是个聋子。 斐然一挥袖子。 双方之间的空白地带,出现了一幅蛮荒天下的袖珍山河图,堪舆图上每一处起伏,都是异常雄伟的大岳山脉,每一处细微蜿蜒,都是一条万里江河。 反正这幅图,文庙肯定早就有了,而且会更加详尽,会在旁边仔细标注出所有蛮荒天下当地势力,妖族数量,修士状况,物产…… 周清高突然用醇正的中土神洲大雅言,笑道:“大好河山,凭君割取。” 绶臣同样没有以方言开口,微笑道:“只要浩然天下本事足够,处处都是宝瓶洲齐渎以南疆土。” 那个先前笑眯眯与隐官和气言语的大妖官巷,自顾自点头道:“蛮荒坐等浩然还礼!” 这三位的言下之意,好像笃定了浩然天下要大举攻伐蛮荒,而打仗一事,蛮荒天下,只有欢迎。 一直闭目养神的陈平安突然睁开眼,斜眼看了下对面位置居中的斐然,周清高和绶臣。 周清高似乎察觉到年轻隐官的视线,脸上立即有些笑意。 好像苦等多年,终于得到了年轻隐官的些许关注,这位文海周密的关门弟子,还挺开心。 只不过那个年轻隐官,很快就又袖手闭眼打瞌睡一般,好像根本不理会两座天下的走势。 那个玄密王朝的少年皇帝,扯了扯一旁那位太上皇的郁泮水,轻声道:“郁爷爷,这帮畜生有点胆肥啊,怎么听着像是打了大胜仗的一方。” 郁泮水眼神满是赞许,英雄出少年啊,低头微笑道:“陛下你的胆子也不瘦啊,说话跟打雷差不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少年皇帝心中哀叹,得嘞,说错话了。身边这个郁老胖要是捶胸顿足,痛心疾首状,那就说明说话说对了。可要是笑呵呵,一脸慈祥,就完蛋了。 郁泮水笑嘻嘻向对面挥手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哈,谁计较谁傻子,谁在乎谁没卵。” 阿良心声骂道:“肥美人,你要点脸。” 郁泮水立即答道:“对对对,好好好。” 肥美人这个绰号,哪怕是郁泮水都要遭不住,所幸暂时只是私底下的兄弟称呼,真不能流传开来,回头山水邸报一开,千万不能跟严大狗腿落个同样下场。 大源皇帝轻轻咳嗽一声。 崇玄署仙人杨清恐立即施展道法,隔绝出一座小天地,大源皇帝这才压低嗓音,问道:“国师?” 杨清恐依旧是以心声说道:“输人不输阵,如果不是摆出这副架势,还怎么跟我们漫天要价。不太可能真的打起来。” 有些话,不适合在这里说,那就是浩然天下的人心,如今反而不再凝聚了。尤其是扶摇、桐叶两洲的山河废墟,其实已经足够喂饱一部分人了。再加上蛮荒天下大军的凶悍程度,皑皑洲与流霞洲,以及中土神洲腹地的山下,可能完全没有印象,但是对其余几洲来说,印象会很深刻,以至于接下来两三代人的凡夫俗子,每每谈及此事,都会心有余悸。至于亲身经历过各洲战事的山上修士,那就更不用多说了,以后修行路上,只要偶尔想起,都会揪心几分。最关键的,蛮荒天下能够驱赶猪狗一样,强行征兵后,不计代价地驱赶大军赶赴剑气长城战场,路上死伤多少?妖族修士之外,死了几百万?一千万有没有?反正尸骨累累,遍地残骸!按照渡口那边传来的谍报显示,妖族鬼修在最近二十年内,数量暴涨。 浩然天下这边,文庙做得到?一旦无法集结足够数量的兵马,去往蛮荒天下的那场打仗,意义何在?送死吗?退一步说,进展顺利,一路高歌猛进,不断往南推进,可就算打下数万里几十万里山河,怎么守?谁来守?即便守住了,意义何在?会不会得不偿失?难道人人都坚信不疑,能够一路杀穿整座蛮荒天下?然后文庙再来论功行赏,谁都可以分一杯羹? 浩然天下的山上修道之人,一场大战劫后余生,心怀仇恨,愿意奋起厮杀的修士,当然不在少数,可更多的,就会只想着好好活着了。终究不是那些蛮荒天下贫瘠之地的妖族修士,会对一处异乡充满渴望,垂涎三尺,会一听到富饶的浩然天下,就要两眼放光,摩拳擦掌。而蛮荒天下这种潜移默化的氛围,本就又是文海周密布局千年的结果之一。 百花福地花主悄悄说道:“青神姐姐,对方好像有些混不吝。” 青神山夫人笑着点头。 如果将文海周密失踪在宝瓶洲,与至圣先师斗法多年的托月山老祖,不惜身死道消,彻底打乱浩然天时,同时打开归墟入口,帮助蛮荒天下妖族重返家乡,以及那个年轻隐官在剑气长城的凭空消失,作为那场战争的真正结束。 那么在这短短数年之内,蛮荒天下内部,半点没闲着,群雄并起,割据一方,内乱惨烈,相较于浩然天下的休养生息,是截然不同的乱世景象。然后在几年前,出现了一个转折点,托月山一脉的两头驻守大妖,蛮荒大祖的两位嫡传,突然昭告天下,选取斐然作为托月山新主,再联手文海周密一脉的剑仙绶臣,周清高,整合了白莹、黄鸾在内数头逝去王座大妖的势力,最后与曳落河绯妃在内的几位老王座合作,三方一起镇压群雄,以雷霆万钧手段,横行天下,依循之前的蛮荒天下二十块版图,再对半分为四十处山河,正式在边境线上竖立起一道道界碑,第一次为蛮荒天下划清界线,每一块版图之内,五十年内,打杀随意,只管征伐,反正五十年后,只有一个势力能够执掌一方。 托月山最终宣布三条铁律。 第一,百年之内,所有飞升境大妖,除非获得托月山许可,或是凭借战功,否则不得离开各自辖境。百年之后,恢复自由。 第二,所有仙人境妖族修士和玉璞境剑修,必须主动交出真名,亲自走一趟托月山,真名会被托月山记录在册。此外剑修之外的所有玉璞境练气士,可以自行开宗立派。六十军帐的战功记账,档案保存完整,斐然承诺百年之内,托月山都会一一兑现。 第三,托月山说什么就做什么,不服者皆死。 这些内幕,其实浩然天下这边山巅,都有所耳闻。 毕竟如今浩然天下渗透蛮荒天下,实在太简单了。 四处归墟不去谈,在剑气长城南边,还有三座巨大渡口建立起来。除了墨家钜子跟个勤勤恳恳的庄稼汉似的,每天一个人就在那边默默搭建城池,其余两座渡口,再加上蛮荒天下的归墟入口,背一把仙剑而不是桃木剑的赵天籁,女子武神裴杯,怀荫等人,都曾在那边待过一段时间,而他们当然不可能是原地不动发呆,跑那么远,就为了每天站着喝西北风,一个个自有手段和秘法,用各种方式远游蛮荒腹地。而且有小道消息说,在扶摇洲的白帝城城主,其实早已秘密潜入蛮荒天下,所以现在的这个郑居中,到底是不是真身在此,恐怕就只有礼圣一人清楚了。 只是相较于先前文庙的这场关门议事,托月山那场耗时数月的议事,吵得更厉害,有那不服斐然担任托月山主人的,有酣畅大骂文海周密是万年罪人的,也有气焰跋扈,觉得自己必须成为最新王座之一的。前前后后,有几个已经被托月山拘押起来“做客”,甚至还死了几位,袁首一棍子下去,打死一个,斐然亲手斩杀两个。 在斐然出手之前,几头王座大妖和托月山之外,都将他视为一位撑死了仙人境的剑修。 礼圣终于开口,笑道:“是打是和,都不着急表态,先聊聊看。” 斐然笑着点头道:“那就请文庙给个说法,我们听听看。” 文庙副教主,与亚圣一脉最为亲近的那位韩老夫子,缓缓说道:“首先,四座归墟,你我双方可以合力关闭。剑气长城,我们收回重建。三处渡口,浩然天下必须保留。” 大妖重光冷笑道:“首个屁的先,半点诚意都没有。合力关门归墟?要是不关,两座天下的天时混淆一起,文庙辛辛苦苦重新制定度量衡、光阴刻度,就算是礼圣亲力亲为,也一样不轻松吧?只要不关门,就等于为咱们蛮荒均摊气运,搅和在一起,拖延越久,文庙就会越来越事倍功半,是当我们傻啊,还是你们文庙根本就没有诚意?” 说到这里,这头大妖望向那位居中圣人,高高抱拳致歉道,“并无冒犯礼圣的意思。” 礼圣微笑点头。 韩老夫子说道:“关闭归墟,可以不劳蛮荒。剑气长城,本就是浩然天下的边境疆域,如今更是被我们牢牢占据,其实根本谈不上收不收回,我们不收,你们就能拿走吗?” 韩老夫子摇摇头,自问自答:“拿不走。那我们是否重建剑气长城,合二为一,其实是句废话了?” 这位文庙副教主继续说道:“三处渡口,我们会建造成三座书院,你们需要答应文庙,不拦阻蛮荒天下有心求学之士,赶赴书院游学。然后三座书院的学子,将来无论是返乡,还是期间结伴游历蛮荒天下,你们一样不可刻意针对,当然也不能暗中袭杀,或是事后故意为难。托月山只要答应此事,浩然天下就不会有任何一位十四境、飞升境修士,擅自潜入蛮荒天下。” 斐然笑着没说话。 绶臣笑道:“擅自?是不是在渡口那边报个名号,或者飞剑传信托月山,就不算‘擅自’了?” 韩老夫子摇头道:“当然不是。” 周清高开口问道:“那三座书院,儒生人数定额,总计?” 韩老夫子答道:“总计三千儒生,六十年一收,浩然蛮荒各占一半。” 周清高说道:“那么六百年后,我们蛮荒天下,就会有一万五千位书院弟子。” 绶臣说道:“可以。但是有两个前提条件,这些出身蛮荒本土的书院儒生,返回家乡后,不准开设学塾,不准传授道业,收徒任何一位弟子门生。三座书院的浩然儒生,不准踏足书院方圆千里地界之外,一步都不行。” 韩老夫子笑道:“这可不行,除非用两个前提条件,换取文庙这边将书院定额翻两番。答应了,我们就可以接着议论下一事。” 脚踩飞剑的袁首嗤笑道:“都不答应又如何?搞得好像咱们不答应,蛮荒天下就要变成浩然天下一样,你们有几个白也?!有几把仙剑?” 董老夫子突然开口笑道:“朱厌,你能侥幸活着返回蛮荒天下,就该知足了。” 王座大妖当中,就数这一头老畜生,最该杀。 被直呼“真名”的袁首脸色狰狞起来,“董老儿,找个地儿,陪袁爷爷捉对厮杀一场?” 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微笑道:“贫道刚好有一把。朱厌,怎么说,挑个时间地点?是你来龙虎山,还是贫道去托月山,两者都可以。” 袁首吐了口唾沫,倒是没继续撂狠话了。 袁首和大妖重光,在桐叶洲玉圭宗那边,都领教过这位大天师的五雷正法。 还是有那么点本事的…… 而且就赵天籁那种不说狠话只做狠事的风格,多半真会杀到托月山单挑一场。 若是围殴能杀,也就顺手宰了,问题是赵天籁的逃命本事,一样出神入化。 文庙这边众人还好,反正都是习惯了家族祠堂、山上祖师堂或是庙堂议事的,可对于那些蛮荒天下的不少大妖而言,以往自家关起门来议事,其实也有,但都没有这么弯来绕去不爽利的,而且乐子极多,再看文庙那边的架势,双方如果想要一条条捋顺过去,还不得傻乎乎站个几天几夜?反正真正能说上话的,也就那么一小撮,托月山的,文海周密一脉的,加上那些个王座,它们这些凑数的,能做什么?看娘们吗?对面倒是有几个,水灵倒是真水灵,可眼馋又吃不着,有个屁用。 事实上,今天文庙议事之人,真正对这个斐然有所了解的,没几个。 至多知道这个斐然,是一位剑修,托月山百剑仙之首,还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再稍微知道更多些内幕的,也不过是听说斐然担任过一座军帐的领袖,是大妖切韵的师弟,甚至还等于间接护住了一座芦花岛的所有修士性命。但是在那场战事中,没有任何一件值得称道的亮眼举措,好像这个资质惊人的剑修,到了浩然天下的桐叶洲,就是奔着游山玩水去的。 而蛮荒天下大妖当中,几乎都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那位礼圣,很快就被礼圣气度折服几分。 几位女子妖族修士,更是瞪大一双眼眸,异彩涟涟。 不看白不看,这位可是传说中的礼圣唉,据说还是那位白泽老爷的挚友。 对于礼圣,哪怕是蛮荒天下,其实都或多或少,持有一份敬意。 如果不是礼圣当初在文庙力排众议,浩然天下的本土妖族,早就被斩草除根宰杀殆尽了。 阿良以拳击掌道:“完蛋完蛋,风头都要被咱们礼圣老爷抢光了。” 那个紧紧抿起嘴唇的女子剑修,流白,她的视线,先落在五位剑修身边的那些山神湖君,然后再快速扫过齐廷济几个。 如果某个家伙愿意开口,愿意恢复当年独守城头的几分风采,肯定会来一句“我们既有诚意,又当你们傻”?或者稍微含蓄些,“反正我们诚意一箩筐,至于傻不傻自己当去”?可能都不会,可能会更恶心人,可能过好久才能让被骂人的回过味来?她胡思乱想着,干脆心神沉浸小天地,开始自说自话。 绶臣瞥了眼这个师妹。她身上那件法袍,是自家先生亲手赐下,品秩不输大妖仰止身上那件墨色龙袍。好像师妹能够险之又险地破境跻身上五境,这件名为“鱼尾洞天”的法袍功劳不小。 然后阿良以手肘轻敲左右,抬起下巴,点了点对面,“瞅瞅,那小姑娘,有点意思。” 左右看了眼对面,“谁?” 阿良忧心忡忡道:“就绶臣旁边那个啊,大长腿小蛮腰瓜子脸,至于胸脯啥的就不去谈了,陆姐姐在,咱俩聊这个不合适。方才小姑娘秋波流转,脉脉含情,是不是觊觎我的美色啊?让我怕怕的,咋个办嘛。” 左右瞥了眼那女子,说道:“绶臣认识,她不认识。法袍品相不错,不像是金翠城的炼制手笔。” 阿良啧啧啧。 左右皱眉道:“作甚?” 阿良嘿嘿而笑。左右这呆子开窍了啊。 陆芝说道:“阿良刚到剑气长城那会儿,在酒桌上信誓旦旦说,他有一种独门绝学,只要喝酒喝尽兴了,天底下就没有法袍衣裙这种东西,而且他还是一位丹青圣手,靠这个,赚了不少神仙钱。结果等到他送出那一大摞画,当天就被几十号剑修追着砍了一路。” 左右疑惑道:“画技拙劣?” 陆芝点了点头,“是奇差无比,而且还画了那个殷沉,信守承诺,确实是没穿衣服的那种。” 左右点头道:“老大剑仙能忍阿良一百年,挺不容易的。” 阿良没来由叹了口气,拿出一壶酒,狠狠喝了一大口。 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可能永远无法理解一个元婴境剑修,为何会觉得活着没啥意思,可偏偏又不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不怕死,却又想着能过一天是一天。事实上,除了一个偶尔会去唠嗑的外乡人,就连家乡人,都没谁愿意搭理那个孤僻老人,而且不光是不爱搭理他,很多剑修还会真心讨厌那个老人,而且讨厌得确实合乎情理。 所以很多年的战场上,老剑修要么是独自一人,守在城墙中的那个修道处。要么是一人赶赴战场,就像很多次,一人生还,最后一次,一人赴死。 阿良突然问道:“陈平安,知道殷沉的过往吗?” 陈平安点点头。 阿良笑了起来,“这就好。那么加上我,最少有两个了。” 在当年,阿良就希望剑气长城的剑修,尤其是年轻人和孩子们,能够记起有个剑修,叫殷沉,脾气很糟糕,为人很差劲,出剑很功利,但是最少记得有个人叫殷沉。 少年时的殷沉,曾经因为自己和几位同伴剑修的拖泥带水,害死过一位原本不该死不会死的女子剑仙。 少年殷沉,不是喜欢她,只是单纯觉得那么好看的一位女子,一位剑仙,为了救几个该死的废物,她死得太不值当,死得太不好看,就那么被大妖一剑将身躯对半分开,摔了满地的肚肠鲜血。 关键是那个临死之前的女子,视线扫过他们这些王八蛋的时候,没有恨意,没有悔意,就是她那么一个眼神,让殷沉记住了一辈子,一辈子都没办法安心。 所以后来从一个少年变成孤僻老人的元婴剑修,最后一次仗剑出城赴死之前,其实偷偷摸摸对着一本印谱,翻开一页,对照印谱,仔细临摹刻下其中一方印章。 印文只有四字。 彩云忽来。 老剑修一个人喝酒为自己送行时,都不知道自己泪流满面。 老人只是觉得酒水尤其不好喝。不过从少年喝酒第一天起,就觉得没好喝过。 老人其实原本想与阿良亲口说一声,矫情几句,道个谢什么的。也想与那个年轻隐官说一句,当时不救那些剑修,做得没错,小子不孬。 只是光顾着喝那难喝的酒了,老剑修就都没有去做。 战场上,死得默然且漠然。其实也不单单是他,很多剑修都这样。 文庙这边,多数人除了竖耳聆听议事内容外,更多还是打量对面那些蛮荒天下的上五境。 刘叉首徒,剑修竹箧。 金翠城城主,她身上那件法袍,一看就是件仙兵,水路分阴阳,有那日月交替星辰流转的大道气息。 一位骑马持枪的金甲神将,覆面甲。腰别两枚极其袖珍的流星锤,就跟稚童玩耍物件差不多。但却是截获两颗坠入蛮荒的天外流星,精心炼化而成。 它在避暑行宫的那一页秘档末尾,曾被隐官一脉剑修写下“必杀”二字。有此待遇的玉璞、仙人两境妖族修士,其实只有三位。此外两个,分别是剑仙绶臣,和一位仙人境妖族女修,化名柔荑,道号硕人,相传是王座大妖黄鸾的道侣,也有传闻是黄鸾斩却三尸的古怪余孽,她法宝极多,而且每一样都品秩极高,在剑气长城和老龙城两处战场上,她都有不俗手笔。 柔荑今天一身女冠装束,头戴白玉京一脉鱼尾冠,却身穿天师府黄紫样式的道袍,手捧一柄玉如意。涂抹淡妆,体态丰腴,使得一身道袍略微紧绷几分。 她望向那个年轻俊美的齐老剑仙,齐廷济却对她视而不见。 曳落河四凶中的三头妖族,并肩而立,仰止给留在了浩然天下,它们如今就归顺了绯妃,至于四凶中的那条泥鳅,早就被拘押在牢狱当中,肯定已经遭了那个年轻隐官的毒手。 剑气长城的叛变大剑仙,守门人张禄,今天也身在其中。 在先前那场战事中,张禄从头到尾,都没有递出一剑,既没有去城头斩杀蛮荒妖族,也没有跟随萧愻去浩然天下出剑。只是在门口那边饮酒。 这会儿的张禄,还是老样子,盘腿而坐,独自喝酒。萧愻前些年送了不少酒,按照双方约定,她每打碎一座浩然山头,就送他一壶好酒。 其实曾经看门的张禄,与陆芝,与阿良,与后来还没成为隐官的少年,关系都不错。他甚至与宁姚的爹娘,都是好友。与姚冲道也是,在战场上,都曾相互救过对方的性命。 陆芝对那张禄,哪怕到这一刻,她依旧没什么恶感。 在阿良来到剑气长城之前,尤其是在那场十三之争之前,张禄与阿良是差不多的性格,只不过赌品酒品都要更好些。 齐廷济瞥了眼那个张禄,张禄察觉到了对方视线,却没有让齐老剑仙为难,只是喝酒动作略微停滞,然后猛然间痛饮一口。 因为张禄,齐廷济想起了一桩极为隐秘的陈年往事。 宁姚能否在百年之内,跻身飞升境。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考量。 齐廷济在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其实在赌,赌自己确实赌运“不济”,赌那宁姚一定会在百年之内跻身飞升境。 因为那个道家圣人,曾经帮齐廷济算过一卦,说了一句,“修身齐家,会相当顺遂。至于治国平天下嘛。” 那位神霄城老神仙说到这里,只是摇摇头,笑而不言。 只是当年齐廷济也没太当真,平天下?蛮荒天下?还是那浩然天下?想都不用想的事情。 不曾想,最后还真出现了第五座天下。 姜老祖与身边两位心声笑道:“在蛮荒天下妖族眼中,这场大仗输得没头没脑,连很多军帐大妖都一头雾水,因为根本不理解托月山大祖和周密的谋划,猜不到那个被郑居中一语道破的上中下三策,没有意识到,经过宝瓶洲一役,蛮荒天下其实已经即将守不住那个‘中策’形势了。所以大部分妖族,直到现在,还是很不服气,在它们眼里,真正能打的,有资格被视为对手的,就两个地方,剑气长城,宝瓶洲。其余都是稀烂。” 尉老祖师点头道:“所以如今剑气长城已经飞升到五彩天下,而宝瓶洲的那支大骊铁骑,绣虎已死,半洲山河依旧破败,就等于少掉一半战力。说不定蛮荒天下这些畜生,比我们更想要再打一架,战场一旦是在蛮荒天下,都不用拉伸战线,正中下怀。如果说赶赴异乡,还会打得不情不愿,回了家乡,在自家地盘上厮杀,对于蛮荒天下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 许白忧心忡忡道:“先前我们桐叶、扶摇两洲守势,其实根本就没有发挥好地利优势,各大王朝和山上仙家之间,更谈不上紧密合作,所以两洲战场,几乎都是一盘散沙,一触即溃。当然这跟我们从未有过这样的大战经验也有很大关系。现在我们有了经验,对方何尝不是,所以如果更换天下战场,对方说不定会汲取我们的两洲教训,早早做好极富针对性的一系列准备。” 姜老祖笑道:“文庙议事结束后,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来一场战事推演。” 许白犹豫了一下,试探性问道:“能不能请隐官帮忙,不然我们的推演,会不切实际,变成空中阁楼。” 不得不承认,最了解蛮荒天下的人,是那个年轻隐官。甚至不是剑术更高的齐廷济,不是阿良,左右,陆芝。 因为陈平安坐镇剑气长城的避暑行宫,具体参与、亲眼目睹、指挥调度那场战争的每一个局部战役,年轻隐官几乎知晓每一处战役细节,胜负关键,利弊得失,相互战损的精准数目。而且陈平安对蛮荒天下所有参战的上五境妖族底细,更是了如指掌,以及蛮荒各大部族的实际战力、作战风格和优劣势,他都极为心里有数。 简而言之,如果万不得已,真要打起仗来,隐官陈平安,这个年轻人,就会是浩然天下最不能死的一个人。 元雱,许白,林君璧,这拨曾经担任过文庙军机郎的年轻俊彦,都会迅速成为陈平安的手下,一定还会再加上昔年隐官一脉的年轻外乡剑修,玄参,曹衮,宋高元,一个不落。 说不定文庙还会破例,将其余几个身在五彩天下的剑修,邓凉,顾见龙,王忻水,董不得,郭竹酒,都一并招徕过来,重新帮助陈平安出谋划策。 当然,不是说没有这些年轻人,浩然天下就不会打仗了。 兵家和墨家,再联手纵横家、阴阳家,其实就已经极有底气。 文庙早年曾经有过一场小规模的议事,诸子百家当中,只选取了九家参与其中。此外还有商家、药家在内的四家老祖师。只不过那次议事,文庙这边只有亚圣和正副三位教主。 可两位兵家老祖师,都故意没有跟许白这孩子谈及一事。 极有一种可能,蛮荒天下希望占据地利,要跟没有了剑气长城和剑修的浩然天下,再结结实实打上一场。 一座托月山,以及蛮荒天下的所有巅峰强者,可是半点不介意山下蝼蚁的生死,死的越多,数量不断累计,天时气运,就可以逐渐聚拢在一小撮仙人境、飞升境大妖身上。哪怕蛮荒天下再输一场,输得再惨痛,大不了就是来一个坚壁清野,不断南撤,浩然天下的练气士,难道能够待在那边的不毛之地,安心修行几十年,几百年?一旦留不住练气士,山下人间的王朝铁骑,兵马再多也无济于事。 但是浩然天下这边,除非是至圣先师亲自开口,大举攻伐蛮荒,不然就会是一个颇为尴尬的境地,其实文庙只有两种选择,不计代价,彻底打烂连同托月山在内的半座蛮荒天下,又或者就是迅速重建剑气长城,然后此后百年千年,稳扎稳打,不断往南渗透,不然那三座渡口,哪怕有墨家巨子坐镇其中之一,也抵不住蛮荒天下的反攻,说不定两截剑气长城,不等重建,就要毁于一旦。可是剑气长城想要恢复,何其困难?三教祖师,再次联手?道祖和佛祖,当真愿意出手? 而且最最麻烦的,依旧是最简单的两个字,人心。 大势倾轧,浩然人心才逐渐凝聚起来,如今却大势已定。 说句难听的,就是那山河破碎的数洲版图,真正愿意死的,无论山上山下,几乎都死了,浩然天下实在是已经死了太多太多。 不管如何恨那蛮荒天下,却很难真正的痛快报仇了。 阿良悄悄问道:“右呆子,那个羊角辫呢?” 左右说道:“不清楚白玉京那边如何处置。她受了伤,没个十年,很难恢复巅峰。” 不是说萧愻出剑杀力不够大,而是在左右这边,她依旧剑术不行,互砍不占优势。 毕竟敢说左右剑术不太够的,只有在城头修行万年的老大剑仙,陈清都。 哪怕是在阿良这边,如果只说剑术,左右一样要高出一筹。 事实上,左右的剑术冠绝浩然天下,还是阿良帮着宣扬出去的,反正他跟几个宗门负责山水邸报的老祖师,那都是喝酒不花钱的至交好友。 被说成剑术冠绝浩然,左右既不承认,却也从不否认。 为何,因为左右早就有信心,只要被自己找到剑术裴旻,那么裴旻就要失去“剑术”二字。 之前出海访仙,想要问剑裴旻,是为切磋。 但是如今再被自己找到裴旻,那就砍死他好了。 一个练剑多年的老前辈,竟然有脸问剑一个才刚刚玉璞境没几年的晚辈? “有点悬,虽说这百年是真有敌坐镇白玉京,按照我那位余老弟的一贯脾气,说不定都能跟羊角辫打个天崩地裂,再转去天外天打个一塌糊涂,非要打得小姑娘哭鼻子,羊角辫又是个不愿认输的,估计下半辈子就算撂在那边了。” 阿良叹了口气,用手心使劲揉着下巴,“可那陆牛皮糖,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关键陆老三尤其嫉妒我那风流帅的头衔,上次我去白玉京做客,他跟防贼似的防着我,恨不得将五城十二楼所有的女仙,一个个用麻袋罩起来。就怕货比货,这家伙先前比拼相貌气度,输得惨了,肯定要折腾出些幺蛾子恶心人。” 左右眼神冷漠,沉默片刻,道:“她如果返回蛮荒天下,我就去问剑一场。” 阿良小声道:“问剑没问题,我陪你去都成,那边我熟啊,地头蛇,跟逛自家地盘没两样。不过说好了啊,分胜负就行,别分生死啊,没啥意思的。真要按照我的看法,萧愻在那蛮荒天下,真正祸害谁,其实不好说嘛。今儿看谁不爽,她就一拳打个半死,明儿见谁不顺眼,再一剑砍死。托月山可管不着她。” 左右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分。” 阿良一拍额头,最烦这样的左右。 没事,先跟陈平安那小子打个商量,再合伙去老秀才那边吹吹耳边风,陈平安马屁功夫第一流,再加上我阿良的锦上添花,他娘的咱们兄弟二人齐心,其利断金啊,双剑合璧天下无敌啊,还怕一个左右不服管? 左右说道:“劝你别拉上陈平安,一起去先生那边胡说八道。” 阿良委屈道:“我是那样人嘛,冤枉我了啊。” 左右没说话,陈平安这小子好像心情不太好,齐廷济在神游万里,陆芝又不敢多看自己一眼。 阿良只好蹲下身,继续小口小口喝酒。 老秀才以心声笑问道:“伏老夫子,怎么讲?” 伏胜笑着反问道:“什么怎么讲?劳烦文圣给个提醒。” 老秀才埋怨道:“咱哥俩谁跟谁,明知故问不是?” 赶紧将我那关门弟子夸起来啊。 我堂堂文圣,都没喊你一声伏老哥,改称呼伏老夫子了,一肚子学问,藏掖作甚,拿来出晒晒太阳啊。 伏胜无奈,想了想,只得缓缓道:“风流不在谈锋胜,袖手无言味最长。” 老秀才喟然长叹,佩服不已,“绝了。” 伏胜笑了笑,总算放过自己了。 礼圣视线微挑。 所见之地,不是对面画卷,而是蛮荒天下的托月山。 刹那之间,对面画卷当中,有一个矮小身形骤然落地,动静太大,尘土飞扬,遮天蔽日,一大片的七倒八歪。 竟是那萧愻破开天幕,从青冥天下撞入蛮荒天下,直接坠落在托月山上了。 文庙众人,只见那个扎俩羊角辫的“小姑娘”,双膝弯曲,屁股贴地,缓缓起身,她拍了拍身上尘土,抬起双拳,轻轻一晃,将身边几个上五境妖族修士拍飞,她脚尖一点,悬停空中,看了看两边,又蹬腿两下,再“飞升”稍高一些,等到比所有人都站得高了,这才双臂环胸。 萧愻俯瞰对岸那条直线上的左右,眼神冷冽,竖起一条白藕似的纤细胳膊,然后另外一条胳膊横敲一下,她约莫着是在示意,要打死你个左右。 左右面无表情。 老秀才收敛神色,看了眼那个好像对此早有预料的斐然。 那头不知所踪的王座大妖牛刀,多半是被托月山丢到青冥天下去了。 说不定那斐然,还额外送了些蛮荒天下的道种给白玉京,帮着道老二补齐五百灵官之数。 萧愻瞧见那个站立位置比较偏远的张禄,微微皱眉,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遥遥抛过去一壶仙家酒酿。 张禄接在手里,揭了泥封就开始喝酒。 斐然望向那位白帝城城主,笑问道:“郑先生?看够了没有?” 郑居中点头道:“差不多。” 言语落定之时,托月山上的一位妖族修士,砰然碎裂,金丹、元婴和皮囊魂魄尽碎。 郑居中微笑道:“买一送一。” 又有一位身为某个蛮荒大王朝国师的妖族修士,同样的下场。 一些个被殃及池鱼、略显手忙脚乱的妖族修士,对那位浩然天下的魔道巨擘大骂不已。 但是更多的,是一种忌惮。 不仅仅是托月山那些妖族,文庙这边,也有不少人觉得头皮发麻。 能够登顶的山巅修士,没几个是脑子不好的,而且各有各的擅长,某些一技之长,压箱底的术法神通,或是杀手锏,都会让对手防不胜防。 但是面对这样的一个白帝城城主,只要有宗门有家眷有嫡传的人,谁不担惊受怕。 郑居中曾经有一句极其自负、极其惹人厌的言语,“我这辈子,只看不起有颗脑袋却不动脑子的人。” 在萧愻现身之后,一个不知名的消瘦老者,拄着拐杖缓缓而行,好像是刚刚到的托月山,老人随随便便挑了个偏远位置站定,然后看了眼符箓于玄,再看了眼龙虎山大天师,然后面带笑意,怀捧拐杖,与两位道人打了个道门稽首。再面朝文庙议事的佛门高僧,单掌在胸前,轻轻低头。最后更是与礼圣作了一揖。 礼圣点头致意。 是一位天外来客。 不见踪迹很多年了。 陆芝疑惑道:“谁?” 齐廷济叹了口气,“斐然和切韵的师祖,那个老鼠洞的开辟者。” 阿良捏了捏鼻子,“听说当年道祖骑牛过关,是有些想法的。” 陈平安瞬间身形佝偻,再缓缓挺直腰杆。 那个不速之客的老人,笑道:“先前议事,谈妥了的,就缔结山水盟约,没谈妥的,都可以答应,反正都不算过分,无非是想着靠那三个书院小小螺蛳壳,一点一点教化蛮荒,愿意耍就耍去,反正你们读书人,最喜欢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勾当。我们只有一个要求,浩然天下的本土妖族,只要想来蛮荒天下,文庙都别拦着。至于那些打败仗的,留在那边,你们该杀杀,该抓抓,托月山都不管。如何?” 礼圣笑着摇摇头。 亚圣沉声道:“此事不议。” 老人双手抵住拐杖,哦了一声,点头笑道:“那当我什么都没讲,你们双方继续议事。” 伏胜皱紧眉头。 老秀才抚须眯眼。 斐然笑望向董老夫子,问道:“那咱们就继续聊?” 董老夫子默然,似乎在与礼圣以心声言语。 然后董老夫子显然有些意外。 不是因为礼圣说了什么,而是什么都没有说。 好像礼圣就没有听见他的那个问题,到底要不要继续与托月山聊下去,以及大致怎么聊,是更进一步,还是后退一步。 老秀才有些伤感。 不知道谁说过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好像是说有些位置上,没有少年,只有老人了。 就在此时,一袭背剑青衫,毫无征兆,向前跨出一步,说道:“那就打。” 左右一步跨出。 接下来这场仗,打输了,他就不姓左,姓右。 阿良伸了个懒腰,双手捋过头发,大步跨出,淡然道:“痛快。” 齐廷济向前一步。 陆芝向前一步。 于玄大笑一声,大袖飘摇。 火龙真人同行,要去领略一下曳落河的大水滔滔。 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亦是向前一步,既然先前与文庙承诺,会亲自下山游历一甲子,那么蛮荒天下,也是龙虎山之外的山下。 曹慈前行。剑气长城曾是他练拳之地,还曾在那边建造小茅屋。如今境界高了,自然要出城递拳。 元雱向前跨出一步。 刘聚宝笑容灿烂,挣钱去,这次要挣个天不管地不管文庙更不管的神仙钱。一展宏图,财运滚滚! 宋长镜冷笑着向前一步。大骊如何,宝瓶洲如何,都与他关系不大了。既然如此,那就去问拳托月山。 柳七微微一笑,好像还没去过蛮荒天下,那就去看看。 苏子笑着前行。 张条霞一步跨出,听说那曳落河水深鱼大,不去就可惜了。 渌水坑澹澹夫人,若是蛮荒天下归为浩然,那么她这个陆地水运之主的权柄,岂不是要翻一番?至于打架嘛,打谁不是打。 青神山夫人,她要去剑气长城看看,剑气长城的剑修,喝过青神山酒水。可那酒水,到底是假的。要带上货真价实的,她要为所有豪杰斫贼却无名的剑修,以酒祭奠。那么既然去了剑气长城,不顺便去南边瞧瞧?要去。 许白前行一步。 兵家姜老祖和尉老祖,相视一笑,一同向前跨出一步。 商家范先生会心一笑,撒钱去。 纵横家老祖师,与范先生几乎同时跨出一步,对视一眼,爽朗而笑。 刘蜕,秃鹫一样的少年,眼神凶狠,满脸阴鸷神色。他娘的,在扶摇洲家乡,宗门损失惨重,堂堂飞升境,跌境不说,宗门上下嫡传,十不存一,山头尽毁,害得老子都快变成一条光棍了,机会难得,干死蛮荒天下这帮畜生! 郁泮水伸手拽着那个傻乎乎少年皇帝的脖子,一起往前跨出一步。 邵元王朝国师晁朴,带着皇帝陛下一起前行。 老秀才笑问道:“亚圣,怎么说?” 亚圣笑道:“走一个?” 老秀才使劲点头,“老善了!” 随着两位圣人、文庙三位教主、伏老夫子等陪祀圣贤,都纷纷前行。 穗山在内的山岳大神,五湖水君都跟上。 当礼圣最终一步跨出。 其余所有人就都跟上。 一袭青衫长褂布鞋的年轻剑客,刹那之间,微微弯腰,不再辛苦压制体魄,瞬间变成了一袭鲜红法袍,整个人的身形,仿佛再无血肉、筋骨、经脉,而是纯粹由千万条丝线构成。 人不人鬼不鬼的剑客,缓缓直腰抬头,沉声道:“那就打啊!”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八十七章 河畔 依旧是遥遥对峙的两座天下,只是这一刻,浩然天下那条直线,人人前行一步。 约莫有三成人,是跟随一袭青衫长褂、脚穿布鞋的年轻隐官,都要跟蛮荒天下再干一架。 其余七成,是跟随礼圣走出那一步。 三成,很少?很多了。 而且在这三成之内,有那剑气长城三飞升、一仙人四位剑修,有即将合道星河、跻身十四境的符箓于玄,有从不撂狠话的龙虎山大天师,有一个能在托月山隐藏两颗棋子的白帝城城主,有裴杯、曹慈这对武夫十境师徒,有元雱、许白这样的年轻人,未来浩然天下的顶梁柱。何况文庙学宫书院的儒家圣贤,很多人不是不想走出那一步,而是必须要等礼圣率先走出那一步而已。 所以说,其实不是三成,事实上是最少五成。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浩然天下的文庙,真的会随时随地都会开启战事,还礼蛮荒天下,割鹿一座天下。 而且只要打起来,就会极其惨烈,绝对不会是小打小闹。对双方而言,就都再无半点回旋余地。因为这不是某位文庙老夫子讨价还价的虚张声势,不是某个儒家圣贤的热血上头,然后为不痛不痒闹上一场,为浩然天下占点小便宜,就会见好就收。 比如阿良肯定会找那个口无遮拦的妖族修士。左右会问剑萧愻,分生死。 赵天师会携天师印、背仙剑万法,直接深入蛮荒腹地,找袁首切磋道法。至于找到袁首之前,一趟山河远游,这位大天师还会做什么,当然是顺手降妖除魔。 郑居中这尊始终深藏不露的魔道巨擘,就会更加如鱼得水,行事无忌。裴杯曹慈,宋长镜,甚至极有可能是浩然天下的所有止境武夫,都会陆续赶赴蛮荒天下。更意味着,所有已经返乡的剑气长城外乡剑仙,都会再次重返剑气长城,再次并肩作战,联袂一路御剑往南。 会有武夫出拳,剑仙递剑。 柳七,苏子的词篇,会在蛮荒天下一一大道显化。 墨家钜子会在蛮荒天下再起城池,三别家的墨家游侠,会再一次同仇敌忾,在异乡舍生忘死。 趴地峰的火龙真人,会教蛮荒天下何谓贫道略懂火、水双法。 一旦战场转换,身在异乡,反正四面八方皆是敌寇,所有浩然山巅大修士,都会不再束手束脚。 而且怕就怕这些来自浩然山巅的术法、飞剑和武夫宗师的拳脚,每一支大军的集结、推进、驻守再推进,都有着缜密精细的算计和布局,环环相扣,每个环节都会充满一种“追求利益最大化,谁都可以死”的事功色彩,再没有任何仁义道德上的负担。守浩然,谁死谁活,扪心自问,多有为难处,处处都有后顾之忧,事事都在拖泥带水。攻蛮荒,还有什么可多想的,反正都已经置身战场了,无论是山上修士,还是山下精锐,无论是家国大义驱使,还是开疆拓土之功的诱惑,或是不计代价的报仇雪恨,无非就是个与蛮荒天下分出个你死我活。 陆芝深呼吸一口气,神采奕奕,拇指轻轻摩挲剑柄,问道:“左右,阿良,不如我们三人走趟托月山?” 是学那万年之前的老大剑仙,龙君,观照,三人联袂问剑蛮荒天下。 齐廷济如今到底是一宗之主,不宜擅自问剑托月山。龙象剑宗如果只是少了个首席供奉,问题不大。 左右说道:“我会先问剑萧愻,如果还能出剑,就一起去托月山。” 阿良低头手指捻动衣角,哀怨不已:“陆姐姐都没喊一声阿良弟弟,我伤心得都要提不起剑了。” 陆芝脸色不太好看。“提不起剑”这个说法,原本谁会多想?可就因为这个狗日的,先是在剑气长城酒桌上广为流传,成为荤话,然后在一对对男女剑修道侣之间,也开始成为某种笑谈。剑气长城的风气,被阿良一搅和,跟凭空出现瀑布似的,骤然一跌,之后又来了个二掌柜,一跌再跌,只不过相对含蓄而已。 陆芝说道:“在蛮荒天下创立下宗,比起选址扶摇洲,会不会更好?” 齐廷济笑道:“不做取舍,都可以要。” 陆芝可以担任扶摇洲下宗的第一任宗主。至于未来蛮荒天下的下宗宗主人选,随便挑一位南游剑仙就是了。 阿良使劲盯着地面,好像犹豫要不要比任何人都多走一步,出出风头。 身上穿了件儒衫,真是话也不敢说,酒也不敢多喝,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阿良委屈万分,心声道:“陆姐姐,不然你陪我多走一步吧?” 陆芝直接打赏了一句:“你怎么不直接走对面去?” 阿良瞥了眼对面, 陆芝冷笑道:“你要有这胆量,腿给你随便摸。” 阿良跺脚,双手轻轻捶胸,道:“这日子没法过了。” 阿良突然眼睛一亮,问道:“我没这胆量,是不是就要给陆姐姐随便摸了?” 陆芝拇指抵住剑柄,“可以啊,三条腿都给你剁下来。” 财神爷刘聚宝可能是文庙一线之上,最要感谢年轻隐官的人物。于公于私,他都希望在蛮荒天下那边再打一场。 而且这次皑皑洲刘氏的几个大盟友,不会再是那个郁泮水了,而是郑居中和白帝城,龙象剑宗的齐廷济,玉圭宗韦滢,以及扶摇洲刘蜕等人。 天下钱财聚散,归根结底,不过就是四字学问,重新分配。 什么情况最能够让无数个落袋为安的神仙钱,仿佛重新长脚挪动?当然是战争。战场在浩然天下,皑皑洲刘氏,挣钱要讲规矩,甚至还要舍得花钱,是用今天的银子挣明后天的金子。其实风险不小,不然最后一次与崔瀺见面,刘聚宝一定要确定一事,你绣虎到底能不能活。 事实证明,刘聚宝的担忧,很有必要,先前那场自家人的文庙议事,给出的某些规矩,其实就让刘聚宝察觉到了不太好的苗头。可一旦战场在那蛮荒天下,就不用那么讲究了,忌讳少,约束少,收益大。 九位来自山下王朝的皇帝君主,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个念头。 年轻隐官,仿佛此人一剑,可当百万师。 若是这位隐官,能够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哪怕暂时不合适当那国师,或是陈平安的宗门在自家山河之内,岂不是?美哉。 只是皇帝陛下们,突然疑惑起来,好像没有听说这么一位年轻剑仙,具体的宗门名称?是尚未有宗门建立?那么是否可以找关系,运作一番?如果说宗门选址,会是在那家乡宝瓶洲无疑,可哪怕退而求其次,那下宗的选址?道理太浅显了,自家山河之内,陈平安无论是担任下一任帝王师,还是一座王朝境内的山上执牛耳者,君主就高枕无忧矣。 因为陈平安这位年轻隐官身后,站着所有剑气长城的剑仙,除了今天议事四位,还有那宝瓶洲的风雪庙魏晋,那北俱芦洲的齐景龙,郦采,皑皑洲的谢松花,扶摇洲的谢稚,金甲洲的宋聘,司徒积玉,流霞洲的蒲禾…… 除此之外,更有飞升城宁姚,相传是陈平安的道侣,她是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 关键是,隐官很年轻,太年轻了。而陈平安的大道成就,一定会很高。 郁泮水以心声与那少年皇帝说道:“陛下,你要是有本事拉拢陈平安来当我们玄密王朝的帝师,我以后就不管你的吃喝拉撒了,全部不管,都由你开心,如何?这么些年,连那春宫图每天至多翻几页,都要有人管,你心累,其实我也累。陛下城府深重,如果不是无法修行,注定活不过我,会死在我前头,不然我都要担心以后被你开棺鞭尸。” 郁泮水与这位少年皇帝,双方的言语交流,一向坦诚,在皇帝还是潜邸年幼皇子的时候,就是这般光景了。 郁爷爷可以送你去龙椅坐几十年,所以你要听话,要比亲孙子还要孝顺,别学大澄王朝那个末代君主,非要私下跟文庙告状,做事不讲规矩,逾越了两家老祖订立的那条底线,结果下场如何?对于文庙的条条框框,界线在哪里,郁氏研究得比某些书院山长都要精通。 类似这样的关起门来说自家话,郁泮水与少年皇帝时不时就要来上一场。 少年皇帝疑惑道:“郁爷爷,你也没见过隐官,为何对他那么看重。” 郁泮水笑了起来,“因为我希望浩然天下多出一头年轻绣虎,哪怕与崔瀺所走道路相同,但是能够善始善终。” 少年皇帝惊叹道:“郁爷爷对他的评价这么高啊。” 大源王朝卢氏皇帝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国师,听说隐官曾经游历过龙宫洞天,与太徽剑宗和浮萍剑湖,还有最南端披麻宗,东边的春露圃,关系都很好?” 崇玄署杨清恐笑道:“确实都很好。其实计较起来,咱们大源与落魄山还是有一份香火情的,前些年有条元婴境的青蛇,来北俱芦洲走江济渎,我们大源王朝沿途各大仙家、地方官府,曾经联手灵源公和龙亭侯,为其一路开道护送。所以陛下就等着吧,下次隐官再来游历北俱芦洲,说不定就能见到他了。” 卢氏皇帝点点头,只是心思复杂。 杨清恐笑道:“国师头衔,哪怕我愿意给,陛下想要送,以陈平安的性情,一样不会接受。可若是换成其它某些分量足够的山下虚衔,只要陛下与他谈得拢,对方可能不会拒绝,陈平安的那座落魄山,其实与北俱芦洲商贸往来,十分紧密,想要更进一步,就很难绕开大源王朝,这就是陛下的机会了。” 这其中,其实就藏了个最为虚无缥缈的“人心”。 就像火龙真人,前一刻还觉得文庙谁要打打杀杀去,就随便谁抖搂威风去,反正贫道要开始潜心修行了,上一场架,那也是拼了老命的,整个趴地峰,桃山、指玄几脉嫡传,只要是能打的,都去宝瓶洲干架了,所以文庙也别跟贫道提什么天下大势。 因为火龙真人之前笃定一事,除非是文庙内部已经通过气了,然后由礼圣亲自开口,就能打。否则这场仗,浩然要打,只会白白死人,因为是个花架子,事实已经证明,涉及两座天下归属的大战,山上修士如何选择,当然重要,可是山下如何,才是真正的胜负关键。 桐叶洲和扶摇洲,是反面例子。宝瓶洲是正面例子。曾经聚拢起小半洲之力与妖族拼死一战的金甲洲,算是在中间,如果不是完颜老景这个老飞升,临阵倒戈,金甲洲北部还能多守几年,所以被殃及池鱼的流霞洲南方各大仙家,对于完颜老景所在宗门修士,如今恨不得见一个杀一个,若非有两位儒家君子坐镇那座山头,估计祖师堂每天都要挨上几记术法。 可其实完颜老景除外的一座宗门,从祖师到嫡传再到寻常修士,在那场厮杀当中,身先士卒,折损严重,绝无半点怯战。 这个道理怎么算,这份人心怎么算? 流霞洲南部,那些出力不多、或是干脆就没有出力的山上仙门、山下豪阀,一边如释重负,暗自窃喜,一边大骂完颜老贼,上梁不正下梁歪,肯定是毒蛇一窝,说不定还暗藏蛮荒余孽,文庙必须彻查,掀个底朝天,宁肯错杀不可错放。 这就是浩然天下的人心麻烦处。道义太高。喜欢占尽道理,擅长以一杀百。 但是等到陈平安走出那一步,火龙真人就自然而然改变了看法,当然不是因为老真人与年轻人有一份香火情那么儿戏。 而是剑气长城那一场仗,打得如何,大致过程和最终结果,火龙真人都看在眼里,不然胡乱启衅,依旧人心各异,一盘散沙,闹呢? 火龙真人甚至已经下定主意,文庙这边,只要开打,完全没问题,但是必须多出一座文庙的避暑行宫,而且绝对不是先前一拨年轻人的军机郎议事那么简单,不能好像只是帮着文庙这边查漏补缺、至多给几个天马行空却行之有效的建议,必须拥有在关键事项上一言决之的独断权柄。 谁最了解蛮荒天下?就是那个说要打的年轻隐官。 那个小子,是剑气长城的外乡人,但是最终却能被剑修视为自己人,哪怕破格担任隐官,竟然无波无澜。 浩然天下是怎么个尿性,陈平安更懂。没关系,崔瀺的事功学问,在宝瓶洲一役过后,其实已经赢得了人心。 如今的宝瓶洲山上山下,怎么个心态怎么个光景?小小宝瓶洲,曾经垫底的偏隅小洲,现在都已经眼中只剩下一座中土神洲了。 更早的剑气长城,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剑修的排兵布阵,何尝不是如出一辙的事功学问显化? 只要整座浩然天下,从文庙到山巅,再到山上,山下王朝,江湖市井,真正能够一心一意为一场战场做准备。 怎么就不能打了? 俱芦洲曾经打得皑皑洲丢掉了一个“北”字。 那么浩然天下,大可以打得蛮荒天下丢掉一个“蛮荒”,此后千年万年,皆是我浩然山河好了! 不少已经身居浩然高位的老修士,今天都很少年气。 很多位置,想要走近,尤其是想要站稳,就由不得人不去小心翼翼权衡利弊,精打细算计较得失。 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 于玄感叹道:“气象一新,人心可用。” 火龙真人笑道:“谁钱多,谁说话嗓门大,于老儿说啥是啥。” 于玄打趣道:“刘财神不比我钱多?听说他早年曾经私底下找到过你,只要北俱芦洲愿意归还那个‘北’字,就有个‘五千五百仙’的说法?” 两洲誓约期限为五千年,每个千年之内,皑皑洲愿意掏出一笔巨额神仙钱,扶持俱芦洲趴地峰、太徽剑宗、浮萍剑湖在内各大宗门的一百位剑仙胚子,一路砸钱,帮助剑修跻身金丹地仙为止。反正只需要火龙真人最终给出一份百人名单,皑皑洲刘氏为首的各大势力,就一颗雪花钱都不会差了俱芦洲。若是这些剑修当中,有谁能够跻身上五境,可以额外为俱芦洲多赚取十个名额。 火龙真人嗤笑道:“贫道只是个修道之人,又不是北俱芦洲黑白两道的总瓢把子。我说了算啊?” 于玄点头道:“当然是你说了算,因为你说不行,刘财神才死了这条心。” 火龙真人不愿意多谈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抚须而笑,“于老儿,回头我介绍陈平安给你认识认识啊。” 于玄揪须而笑,呵呵笑道:“不用不用,这位隐官,早就听说过我了,不然也不会每天与自己的开山弟子念叨符箓于仙嘛,读书人讲究一个今人翻书与古圣贤往来嘛,按照这个规矩,咱哥俩谁与陈平安认识更早,还真不好说。” 火龙真人唏嘘不已,“贫道总算知道为何我穷你有钱了,原来想要挣大钱,就得不要脸。” 于玄摇头道:“非也非也,我打小就没穷过。” 火龙真人说道:“这就更说明你于老儿是天赋异禀啊。” 于玄说道:“看来合道一事,又要拖上一拖了。” 火龙真人说道:“于老儿,我就佩服你这点,小事很精明,大事最糊涂。” 听着不像是好话,可于玄眯眼而笑,轻轻揪须点头,显得十分消受此语。 礼圣以心声与那位年轻隐官笑问道:“不是意气用事?” 这个问题问得奇怪,礼圣都已经跨出一步,再来问。所以好像显得十分多余。 那一袭鲜红法袍轻轻摇头,以心声作答三字:“可以打。” 停顿片刻,年轻隐官又补上一句,“如果有那万一,可能是必须打。” 礼圣笑道:“不是万一。周密肯定会重返人间。” 陈平安直截了当问道:“最坏情况,需要几年?” “短则百年,长则千年。确切数字,暂时还很难说。” “等到议事结束,我私底下可以立即交出一份详细策略。但是我担心一件事。” “说说看。” “担心周密是希望用半座蛮荒天下,为他一人拖延时间,最终还能换取礼圣一人的大道崩坏,那么他从天上重返人间之路,就再难有人阻拦了。除非……” “除非一鼓作气,速战速决,超乎周密的算计,尽早拿下整座蛮荒天下,再由我为两座变一座的天下,重新制定礼仪规矩。” “会很艰难。” “艰难?有多难?有一个修行还没几年的年轻外乡人,当上剑气长城隐官那么难吗?” 中年儒士模样的礼圣,微笑道:“我是礼圣,百~万\小!说多年。” 陈平安闻言默然。 确实。 浩然天下的礼圣,就像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 他们哪怕什么话都不说,可只要他们站在那个地方,就能够让所有人安心。 蛮荒天下齐聚托月山的顶尖战力,或看那位被誉为浩然天下最会打架的礼圣,或看那位才离开城头没几年的年轻隐官。 一时间都有些束手无策。 竟然有些重返剑气长城战场的错觉。 先前聊得挺好啊,怎就掀桌子翻脸了? 果然只要有这个年轻隐官在,就肯定没好事。 之前打那浩然几洲,年轻隐官乖乖待在城头,每天陪着那一袭灰袍唠嗑,蛮荒天下在桐叶、扶摇两洲的战场推进,那就是刀切豆腐,想要稍微磨刀都难。 这就像市井两家门户起了冲突,一场痛殴,结果谁都没能打死对方,双方都还没养好伤,然后各怀心思,打算聊几句,就在大街上摆了一桌,开始谈判。闯入别人地盘的那个地痞无赖,正跷二郎腿呢,摆出一副光脚不怕穿鞋的作态,反正就是混不吝,要打就打,反正没啥值钱家当,倒是对方,出身书香门第,不是笔啊墨啊就是画卷啊绸缎啊,真舍得玩命?唬谁呢。 然后一个不留神,对面那个读书人突然就掀了桌子,摸出一把刀来,要砍人。 关键是这个读书人的那些亲朋好 友,街坊邻居,原本都是多少读过几本圣贤书的,哪怕不是正儿八经的儒家子弟,也跟着一起失心疯。 为何蛮荒天下打下桐叶、扶摇、金甲三洲,好像跟玩一样,即便偶有磕碰,依旧大势难挡,唯独打剑气长城那么吃疼? 除了陈清都坐镇剑气长城之外,除了剑修如云、人人赴死之外,真正让蛮荒天下万年难进一步的,其实是凝聚的人心。浩然天下怎么说怎么看,剑修都不去管,要想让我家破,必须人先死绝。所以剑修只管站在城头一线,向南方战场递剑复递剑,剑心纯粹,连生死都不用管了,更何谈利益得失? 一方已经前行一步,一方仍然原地不动。 跟着向前一步,甚至是多走一步,其实没啥意思,难不成还后退一步?那就只好杵在原地不动了。 只见那袁首脚踩飞剑,探臂手持长棍一端,遥遥指向那一袭鲜红法袍,大喝一声,“小子滚回去!” 小娃儿,侥幸活下来,就该烧高香,躲起来好好躺在功劳簿上享福,偏不知足,竟敢扬言要攻伐一座天下?一个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玩意,如今再无合道剑气长城,猿爷爷我一棍下去,最少要死两个隐官。 好个打碎浩然两洲无数山岳、仙家祖师堂的猿老祖,一身跋扈气焰,唯我独尊,目空天下,不可一世。 它那真名朱厌,就在那年轻隐官千万条丝线当中,文字交织而出,虽然一闪而逝,袁首凭借那份大道牵连,依旧得见文字,这让天生桀骜的袁首,神色愈发凶戾,不做掉这个年轻隐官,必然后患无穷,打就打,两座天下往死里打才好,继续山河破碎,连那托月山和老瞎子的十万大山一并稀碎才好,到时候它说不得就可以归拢大量山根气运,凭此跻身十四境。 浩然天下这场大战,都没能打破宝瓶洲和流霞洲,害得袁首的大道裨益,比预期收益少了半数,根本无法打破大道瓶颈。 而这头真名朱厌的搬山之属老祖,合道十四境的契机,就是一句“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看似合道地利,实则还是合道人和。 天下山头,被它一棍砸碎的数量有多少,未来十四境的道场天地,就可以多出同等数量、样式的山脉。 搬碎石,移断脉,堆山根,积少成多,在自家道场中,塑造出崭新五岳,大道不朽,不死之身。 早年在英灵殿议事之时,哪怕之前有绯妃这个婆娘暗中帮忙,双方互惠互利,各取所需,袁首依旧只是搬出了两座心中山岳道场。后来在扶摇洲和桐叶洲棍碎山头无数,终于又被袁首辛苦积攒出两座。只要五岳屹立道场,再合道出一座昆仑道场,袁首脚踩此山,那就是大道独行,登天去也! 什么青冥天下,什么西方佛国,天下但凡有山有土处,便是猿爷爷的道场地盘。 再等到天下无山,尽数搬迁入道场,那它就是继三教祖师之后的最新一位十五境!天地同寿,脚踩星辰,棍碎日月。 什么穗山,什么龙虎山,都他娘的就是一堆竹筷子,猿爷爷都不用两只手,单手一捏就碎。 到时候杀个再无仙剑的白也,屁大事情! 斐然抬起两根手指,在身前轻轻往下虚按,竟是直接将袁首手中长棍微微压下几分。 袁首脸色阴沉,转过头去,就要与这个大战厮杀毫不出力、事后却捡漏最大的托月山年轻主人,好好说道说道。 不曾想心湖当中,立即响起一个涟漪,是那拄拐杖老者的笑声,“朱厌,我都不生气,你气什么,是想要去井底趴着,还是学那阿良,留在托月山做客?” 袁首冷哼一声,收起长棍,重新挑在肩头。 大妖官巷一脸无辜,万分无奈道:“什么时候,浩然天下的读书人,如此咄咄逼人了。说双方议事是你们,这才聊了个开头,说要打也是你们,讲点道理好不好。” 绶臣没有开口说话的兴致,反正有斐然主持大局,又有先生留下的那些既定策略,万事无忧。 南绶臣北隐官,以前这个说法,更多是在吹捧那个剑气长城的年轻人,总不能再过个几年,就反过来成了他绶臣沾光吧? 他身边的周清高,这个小师弟,返乡之后的那份得天独厚,丝毫不比托月山新主的斐然逊色。 因为周清高得到了王座大妖的蝉蜕皮囊,而且还不是一副。 被周密合道的大妖,有那化名陆法言的十四境大修士,此外还有几大王座,身外身白莹,以及切韵,曜甲,黄鸾。 周密吃的是那一份份大道,至于大妖们的剩余皮囊,对周密来说,可有可无,不是全然无用,而是意义不大。与其带走,不如留下。 所以修道资质极其不佳的甲申帐少年,木屐,后来的关门弟子周清高,成了那个意外收获最多的人。 周密在登天之前,就以一副枯骨王座大妖白莹的真身遗蜕,打造成周清高的阳神身外身,再以大妖黄鸾、切韵的遗蜕,分别炼化、融入周清高的魂、魄,架起一座崭新长生桥,一步登天路。 而且周密早就在托月山留下一道仙诀,专门留给原本不宜修行的周清高。 是那门柳七首创的柳筋境秘法,最擅长化腐朽为神奇的周密,对这门道法、这条捷径的钻研之深,说不定可以与柳七媲美。 所以如今的周清高,不但直接从那个练气士第三境的“留人境”,跻身玉璞境,在短短几年之内,就又破一境,成为一位仙人。 什么叫文海周密的关门弟子,这就是。 不到十年,就已仙人。 至于首徒绶臣,得到了三件仙兵,全是长剑。绶臣早先背后剑匣所藏五剑,在大战当中,失去了三把,所以如今才会背着六把。 剑修流白,相对而言,得到先生的馈赠最少。只有一件仙兵,“小洞天”法袍,另外还有一件半仙兵,是一顶碧芙蓉冠。 盘腿而坐的萧愻,咧嘴而笑,她抬起双臂,双手揪住两根羊角辫,这个接替自己位置的家伙,本事不耐嘛。 张禄一边喝着酒,一边打量起对面那个惨不忍睹的身影,很难想象,当年那个小心翼翼游历倒悬山的背剑少年,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剑修竹箧身后所背长剑,颤鸣不已。 当陈平安变成这副熟悉模样后,流白的脸色微变。 在城头练剑那些年,她与离真,其实是与陈平安打交道最多的剑修。 而他们两位剑修,都等于在年轻隐官手上死过一次。 作为托月山大祖嫡传弟子的离真,死在了那场捉对厮杀当中,也是那场惊心动魄的换命,让蛮荒天下第一次知道,在剑气长城,竟然有人能够顶替宁姚出剑。 之后,流白在内的甲申帐五位剑修,皆在托月山百剑仙之列,并且名次都极为靠近,竹箧,离真,雨四,?滩,流白,精心设伏,依旧围杀不成,流白正是在那场伏杀过程中,反而被陈平安拧断了脖子。 周清高朗声开口道:“我完全可以理解隐官大人为何执意要打。剑气长城损失最为惨重,在那第五座天下的飞升城剑修,确实最有资格与我们蛮荒天下寻仇。而且隐官大人所在文圣一脉,大骊国师崔先生,与山崖书院山长齐先生,都已不在,隐官作为文生先生的关门弟子,同样有理由与蛮荒天下讲一讲道理,以直报怨,天经地义。” 周清高面带笑意,娓娓道来:“无论是以剑气长城剑修身份,还是如今的文脉儒生身份,陈平安说一句‘打就打’,最有资格的,最问心无愧。” 剑气长城,最后一场大战,打得很不剑气长城。 说是拜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剑修所赐,其实蛮荒天下六十军帐,再清楚不过,是拜一人所赐。 不是说陈平安一人,真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够仅凭一己之力,就成功算计整座蛮荒天下。 而是陈平安“吃掉”了隐官一脉所有剑修的想法,吃掉了避暑行宫所有档案秘录,吃下了蛮荒天下的所有战场布局。 甚至“吃掉了”老大剑仙的威望,能够让隐官一脉的任何一把传信飞剑,就可以轻松力压每位岳青、米祜在内的巅峰候补剑仙。 战场上,大妖仰止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拧断了一位南游蛮荒的岳姓大剑仙头颅。剑气长城群情激愤,但是避暑行宫传信不救,虽然违令出城递剑者,数量不少,却并未形成牵一发动全身的战场形势。之后双方剑修的那场相互问剑,飞剑浩荡如江河,剑气跌宕如大瀑,剑气长城的出剑,更是精准到了每一处细分战场,每一位地仙剑修,对谁出剑,何时出剑,剑落何处,都有规矩。 所以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与王座第二高位的文海周密,好像是一个路数的同道中人。 就像文庙议事众人,不在意蛮荒天下多出几个飞升境剑修,但是谁都不希望托月山主人,未来的蛮荒天下共主,是一位新文海。 那么蛮荒天下山巅群妖,同样不希望,浩然天下成为一座崭新的剑气长城。 “这个狗崽子,说话真阴险。” 郁泮水啧啧称奇,“皇帝陛下,学到没?这才算是会说话。” 就那么几句话,可意思很多,藏得还不深,关键是不纯粹在胡扯,很容易让人多想。 对方是在暗示浩然天下的文庙议事众人,两座天下真要再次打起来,剑气长城其实没几个人可以死了,文圣一脉的清誉声望、文庙地位,更会水涨船高。至于文圣一脉,左右,刘十六,他陈平安,顶多加上一个老秀才,反正就这么几号人,但是枝繁叶茂的礼圣一脉,亚圣一脉的学宫、书院儒生呢? 年轻隐官既报私仇,又可得利最多。 天大便宜,为何不打? 你们浩然天下,还愿意跟着这么一个旱涝保收的年轻隐官,再打一场吗?那个年轻人只需要躲在幕后运筹帷幄,死的人,反正不会是他。第一场大战,他都能活着从半座剑气长城返回浩然,接下来这一场,当然就更不会死了。 此处歪理,别处正理。天下皆然。 此心光明,他人说不定只觉得刺眼。 所以这番话,不是说给那些跟随年轻隐官一同前行之人听的。 话挑人。 很多人哪怕今天听不进去,没有当真,以后等到真正打仗了,就开始会听进去,肯定会多想。 少年皇帝使劲点头,嗯嗯嗯,附和郁胖子。 这位玄密王朝的皇帝陛下,对那年轻隐官,是越来越由衷仰慕了,竟然能够让蛮荒天下的大妖们如此刻意针对,最早那些阴阳怪气的调侃,看似嘲讽,好像是在恶心那个隐官,可为啥蛮荒天下不去调侃怀荫,不去打趣刘氏财神爷?犯不着嘛,看不起嘛。 看来以后一定要找机会称兄道弟去,这条大腿一定要抱,抱上了,说不定以后郁老胖子对自己,都要客气几分,再不会每次在御书房只有“君臣双方、爷孙两人”了,老胖子就经常从袖子里拿出把剪刀,咔嚓咔嚓剪指甲,还要时不时斜眼瞥向皇帝陛下的裤裆。 青神山夫人皱眉不已。 百花福地花主,如果觉得自己设身处地,与那年轻隐官更换位置,好像也没什么太好的应对之策。很多事情,其实越解释越浑浊,可要是不解释,就只能吃个闷亏。 官巷蓦然大笑道:“隐官大人有点私心怎么了,文庙这边不管给出多大的封赏,都是他该得的,凭本事活下来,凭战功当圣贤,谁敢叽叽歪歪,老夫第一个不服气,良心被狗吃了吗?!如果不是隐官大人力挽狂澜,今天议事,说不得咱们双方就都在你们文庙广场了!” 大妖官巷本来想说良心都被阿良啃了吗,只是看对方笔直一线气势汹汹的架势,觉得做事说话,还是要留一线。 陈平安冷笑道:“甲申帐之所以毫无建树,就是因为有你这么个小废物领头。” 那个拄拐杖的老人,笑了笑,与袁首、绯妃和五嶽都心声一句。 只见那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人,瞬间双膝微曲,身形佝偻如驼背,只是刹那之间,年轻人又再次挺起腰杆。 陈平安只是看向那个周清高,“听说周密收了你做关门弟子,那他以后就别想打开门见人了。如果换我是绶臣,现在就得跪在地上砰砰磕头,求你来当大师兄,只要别当小师弟,当大师姐都成。” 绶臣哑然失笑。 至于那些在半座城头上练过剑、也未曾悄然消失在浩然天下的托月山剩余百剑仙,对于这个经常与龙君、离真“儒雅谈心”的年轻隐官,更是印象深刻。有事没事,隔三岔五,谁练剑遇到瓶颈了,或是实在闷得慌了,剑修们就挪步去往龙君附近,看看能否瞻仰一番隐官大人,谁要是运气好,能与那个家伙聊上一句,都是不小的荣幸。不过年轻隐官露面次数极少,不是谁都能见着的,讨句骂都很难,反正比破境难。 来了。 流白心中幽幽叹息一声。 陈平安微笑道:“有你和斐然兄帮忙,浩然打蛮荒,胜算就大了,原本只有十成的胜算,硬生生给你们提到了十二成。不然我还真不敢说个打字。如果我在文庙说得上话,以后等到大局已定,可以让你们一个当甲申帐输圣,托月山躺圣,一个勤勤恳恳,用心谋划,负责帮忙送人头,明天送完袁首的脑袋,后天送绯妃的头颅,送完飞升境再送仙人,送得让浩然天下应接不暇,估计都要忍不住劝你别送了,战场上双方好好打,这样的战功,感觉受之有愧。一个躺着躺着就当上了托月山扛把子,躺着躺着就成了文庙的最大功臣,该你们当圣贤。不过回头我还是要问问文庙,你们俩是不是安插在蛮荒天下的死士,如果是,不小心被我连累给砍死了,我会篆刻两方印章,刻那‘百死不悔’和‘心向浩然’。” 于玄倒抽一口冷气。 好狠,凶残。 火龙真人有些疑惑不解。剑气长城啥地儿啊,风水可以啊,以前多闷葫芦一小子,怎么去了剑气长城几年,就这样啦? 周清高抱拳笑道:“隐官风采依旧。” 礼圣突然问道:“陈平安,有没有抱怨我把你拉过来议事?” 齐廷济,虽然是一位境界足够的老剑仙,能够代表一部分的剑气长城,但是绝对无法决定飞升城剑修的选择。 陈平安老老实实答道:“起先是有一点的,不敢说全然没有。但是等到文庙宣布恢复先生的身份,就没有了。” 礼圣又问道:“说打就打。就不怕自己成为第二个崔瀺?” 陈平安开始沉默。 当自己开口之后。 其实陈平安就已经感觉到自己脚下那条路,就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由自主地拐入了一条岔路,好像道路尽头,就站着那个曾经离经叛道的大师兄,浩然绣虎。 直到那一刻,陈平安才真正理解为何师兄崔瀺,当年为何选择外人眼中的欺师灭祖,为何要脱离文脉,放弃文圣首徒的身份。 有些选择,大道之上,好像真的就只有孑然一身了,才能不用有任何负担和愧疚。 比如这次文庙议事,一旦与蛮荒天下真正开战,对于自家文圣一脉,其实长远来看,是弊远远大于利的。 战场上的任何伤亡,都会是文圣一脉的永久污点。任何一场战役的失利,都会是陈平安和文圣一脉的“功业瑕疵”。 此后百年千年,都会被秋后算账,被翻阅老黄历,从文庙到书院,到每个山下王朝,会让后世所有的读书人,各持己见,双方争吵不已。就算文圣一脉从此开枝散叶,文脉能够源远流长,却很难真正在书斋安心治学。不是说浩然天下都是如此,而是世道复杂,一百个人中,哪怕只有两个人不讲理,就会被硬生生搅成一滩浑水,如果再多出几个看似讲理之人,多讲几句以偏概全的公道话,或是有人站在一旁,多说几句煽风点火的风凉话? 所以先前某一刻,陈平安脑海中的一个念头,就是脱离文圣一脉,暂时只保留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身份。 至于落魄山将来怎么办,只能是先走一步,多算几步。 其实很多事情,陈平安从剑气长城返回浩然天下,是可以假装不知道的,也完全可以不去多想。 在剑气长城,能做的,都尽力了。陈平安可以问心无愧,因为自己已经尽了十二分的努力。 他不愿意好像从十四岁第一次离开家乡后,就变得好像一个不是走在去往他乡的远游路上,走到了,也还是个异乡人。 他也会希望,自己的人生,有那么一大段岁月,都是安安定定的,就在家里。练剑练拳之余,可以想着心爱的姑娘。 可是他都能够为一些剑气长城的孩子安排退路,能够联手避暑行宫的隐官一脉剑修,为飞升城撰写那几本册子,去帮助飞升城在崭新天下争夺大势。 那么一个看似登天离去的文海周密? 周密既然能登天,就一定会返回人间。 师兄崔瀺为何在剑气长城,会有那番自问自答? “天下太平了吗,是的。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我看未必。” 斐然为何能够成为托月山主人,蛮荒天下的主人? 这与陈平安当年突然被老大剑仙一举提拔为隐官,是不是很像? 绶臣,流白作为嫡传和剑修,为何没有跟随周密登天? 周清高为何一身气象大变?哪怕对方刻意隐藏境界,但是陈平安对这个曾经的甲申帐少年,极其上心,当年双方在崖畔遥遥相对,少年木屐,绝无今天的一身沛然道气。 至于周密本人,当真无法吃掉袁首、绯妃在内的其余王座?总不至于是吃饱了撑着了。在尚未收回阳神身外身的白莹之前,甚至在尚未吃掉任何一头王座大妖之前,周密就已经能够吃掉一个蛮荒天下十四境的“陆法言”了。如果周密当真将全部赌注,都押注在了那座古老天庭遗址,以周密的“独-夫”心性,肯定不 介意多吃几头王座、飞升境大妖。 这就意味着,周密是在找那个两座天下大势的均衡点。 周密哪怕已经远离人间,可是蛮荒天下依旧会在他的严密掌控之中,会继续悄然运转。斐然,绶臣,托月山,其余几头老王座,以及更多暗藏的棋子,都是周密留在天下的棋子。 而浩然天下的战后人心,也等于是周密的一颗棋子。 学生崔东山在教棋的时候,曾经笑着说了句,早年跟郑居中下完彩云局后,双方有了两个感想。 一个是觉得棋盘太小,只有纵横十九道。 再一个,就是围棋对弈,一方棋手真正高明处,是打破规矩,再订立规矩,对手却只能死守规矩不变。 这才是真正的无理手。 当时陈平安好奇询问,“比如?” “棋盘上,双方棋子,非黑即白,黑吃白,白吃黑,这就是老规矩。黑吃了白,白子变黑留在棋盘上,还是不高明,因为太明显,可若是那枚白子留在棋盘,作用却等同于黑子,而且何时变化,得是棋手说了算。能够做到这个,才算走到了那个‘奉饶天下先’的境界。转瞬之间,随便屠大龙。或是于绝境处,起死回生。” 崔东山所说棋理,陈平安当然听得懂。 只是棋理如道理,不等到亲身经历,是很难真正体会其中玄妙、凶险、神鬼莫测的。 这样的浩然贾生,才值得托月山大祖,心甘情愿拿出一座蛮荒天下,放心托付给文海周密。 周密的上中下三策,因为浩然天下守住了宝瓶洲和南婆娑洲,周密最终联手托月山大祖,直接选择保存底蕴,使得蛮荒天下的下策,好像变成了文海周密一人的上策。 但是一局棋,还没真正下完。其实只是进入收官阶段。 斐然、周清高这些,依旧不是棋手,还没有摆脱周密的棋子身份。 接下来就该轮到周密坐镇古天庭遗址,俯瞰数座天下的整个人间。 托月山要为周密争取到某个契机,比如百年之内,托月山一定要拖住浩然天下,拖住礼圣的补天缺! 舍得让出蛮荒天下极多版图,也一定要将浩然天下的练气士,从山巅修士,到所有年轻修士,一并拽入战争泥泞当中。 但是托月山肯定需要保证一件事,蛮荒天下必须不能真丢了。这是一个极其微妙、极其讲究分寸的选择,蛮荒天下既不能全部丢掉,不然那个周密,就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一座换了主人的新天庭,就只能孤悬天外。但是也绝不能让让浩然天下休养生息,任由礼圣恢复浩然天下的全部天时。 陈平安如果不是参加这场文庙议事,这些事情,就都不用他去忧心。 可既然来了。 怎么办? 那就干脆速战速决,打烂蛮荒天下,斩杀所有山巅妖族修士。赢得一个真正的万年太平! 听崔东山说如今的浩然天下,就已经有人开始为蛮荒天下说那公道话了,说它们那边,天下贫瘠啊,是连活都要活不下去了,多可怜,所以来浩然,错是错,其实却是情有可原的。 争取让师兄崔瀺都要觉得的那个“未必”,一鼓作气,变成定局。不然等到周密成功返回天下,下一场战事,注定只会更加惨烈。因为周密根本不愿意做什么缝补匠,他要万事万物,都在他手中重建,别说是浩然天下的生死存亡,就连蛮荒天下的一切有灵众生,山河版图,周密到都不介意推到重来。 既然如此,礼圣不合适说的,我来说。 礼圣问道:“不后悔?”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不会。” 我们都要成为强者,我们都应该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 礼圣轻轻点头,“那我就不跟你先生计较那些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了,烦人是真烦人,都想动手打人了。” 老秀才与谁都好说话。 唯独在至圣先师和他这边,那是真会撒泼打滚的,尤其是老秀才一旦真急眼了,阴阳怪气得半点不讲道理。 陈平安无言以对,忍了半天,大概是习惯成自然,担心那个万一,只好试探性说道:“礼圣真要动手,也恳请挑个没人地方,我先生好面子。” 礼圣不置可否,抬头看了眼天幕,收回视线,微笑道:“既然已挽天倾一次,天就塌不下来了。周密这个难题,崔瀺不是留给你这个小师弟的难题,而是给我们这些老人的。” “这次拉你过来议事,就像你所想,确实是要你帮我说出那句话。” “我年纪大,撂狠话,没什么意思。换个年轻人来说,更有……气势?” “所以你别担心,以后只管安心修行,遇到事情,有几分气力就出几分,文庙不是摆设。至于功劳什么的,你也别学老秀才,这笔账到底怎么算的,从飞升城到落魄山,你是当惯了账房先生的人,应该很清楚,别跟文庙这边装傻。” 陈平安只是听着,然后老老实实保持沉默。 礼圣嘛,说什么都是道理。 礼圣一震衣袖。 天地气象浑然一变。 一直被“朱厌”在内的某几个大妖真名,压得几乎快要窒息的陈平安,突然瞬间如释重负,重新变成了一袭青衫。 礼圣最后提醒道:“陈平安,稍后你还要参加下一场河畔议事。” 与此同时。 蛮荒天下那条直线上,一左一右,最两边,多出了两位。 只不过并非通过托月山的镜花水月现身,反而像是从文庙这边,跨越那座蛮荒天下山河图,走到了那边。 白泽! 浩然九座雄镇楼,镇白泽的那个白泽。 十万大山的老瞎子! 聚集在托月山的妖族修士,先是愕然,然后哗然,最终喧闹震天。 绝大多数的妖族,无论是飞升境大妖,还是身居某个显赫位置的玉璞境,它们第一次如此沉默且整齐,向那位存在,或者抱拳行礼,或者握拳捶胸,以示敬意,偶有开口,都是同样一个说法,尊称一声白泽老爷。显而易见,对于蛮荒天下来说,白泽,才是那个最有资格担任天下共主的存在。 至于白泽老爷为何在万年之前,选择背叛蛮荒天下所有同类,在先前那场大战之中,又为何袖手旁观, 怨气归怨气,服气依旧服气。 道理再简单不过,白泽活得够久,足够强大。 再说了,只要白泽老爷这次愿意返乡,那咱们再去一趟浩然天下,都没问题! 更何况,还有那个两不相帮一万年的老瞎子,竟然这次也选择站在了蛮荒天下这边。 不过浩然天下这边,一左一右,同样出现了两人。 一个鸡汤和尚,曾经护送那位为浩然天下传法点灯之人。有些佛书记载,正是老和尚为其掌灯护法三十载。 以及一位消失了三千年的斩龙之人。 因为白帝城城主,已经转身,与那位老者,低头抱拳。 哪怕只是遥遥看见一眼的蛮荒天下的绯妃,都觉得浑身不自在。更何谈浩然天下的渌水坑澹澹夫人,以及所有五湖水君,自然都感受到了一股气势磅礴的大道压胜。 瘦竹竿似的老瞎子,双眼凹陷,双手负后,微笑道:“我就是看个戏,站哪里不是站。” 一袭雪白长袍、不再青衫落拓的那个斩龙之人,今天终于恢复真实面容,是一位看着很年轻的男子,好像与老瞎子针锋相对,笑道:“杀谁不是杀。” 今天对峙双方,浩然天下,蛮荒天下。 在两者之间,又有一座屹立万年的剑气长城。 其实哪怕是文庙议事众人,绝大部分山巅修士,都不曾去过剑气长城。 更多浩然天下的人,其实从未真正了解过剑气长城。 只是听说那边剑修如云,那边的人都会敌视浩然天下。 就好像那边的人,就只是剑修,只有剑修。 不讲道理。粗鄙不堪。只会练剑,是异类。 没有悲欢离合。 那边的生生死死,好像都与浩然天下关系不大。 因为没见过,没听说,不知道。 所以在地上那幅蛮荒天下山河图的边缘地带,出现了最新的一条长线,是那剑气长城。 接下来一幕。 哪怕是陈平安这种人,都开始老脸一红……觉得礼圣这个手笔,太不讲理了。 因为那边出现了一幅山水画卷,是一座酒铺,还有一对楹联。 剑仙三尺剑,举目四望意茫然,敌手何在,豪杰寂寞。 杯中二两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一醉方休,钱算什么。 最后是那横批:饮我酒者可破境。 老秀才拿胳膊一捅身边圣人伏胜,“咋样?” 伏老夫子只得“物归原主”,无奈道:“绝了。” 左右伸手抵住额头。 阿良感慨万分,“好字,学我。” 青神山夫人会心而笑。 这就是剑气长城的那座酒铺? 陈平安突然拿出一壶酒,开始饮酒。 因为接下来一幅画卷,是一堵墙,挂满了木牌。 一块块酒铺的太平无事牌。 不少无事牌,其实连陈平安都没有见过。 因为当时陈平安已经去了老聋儿坐镇的牢狱。 再次重见天日,去往城头,飞升城已经飞升离去。 花好月圆人长寿。剑修高魁。 而此人,也是剑气长城龙君一脉的最后一位剑修。此人此生最后一次出剑,是高魁问剑龙君,是晚辈问剑祖师。 为情所困,剑不得出。风雪庙魏晋。 此处天下当知我元青蜀是剑仙。南婆娑洲大瀼水弟子。 此地酒水价廉物美,极佳,若能赊账更好。陶文。 师父卖酒,徒弟买酒,师徒之谊,感人肺腑,天长地久。弟子郭竹酒。 昔年风流不足夸,百战往返几春秋。痛饮过后醉枕剑,曾梦青神来倒酒。 然后那个不通文墨的元婴老剑修,犹不尽兴,偷偷摸摸,用了个化名作署名,又写了一块无事牌。 斗诗一事,老子自称第二,没谁敢称第一。二掌柜除外。 人间一半剑仙是我友,天下哪个娘子不娇羞,我以醇酒洗我剑,谁人不说我风流。 这是北俱芦洲一位元婴剑修写的,战死了。 太徽剑宗第四代宗主,韩槐子。此生无甚大遗憾。 韩槐子也战死了。 宁姑娘,你有了喜欢的人,我很伤心。刘铁夫。 这是剑气长城的一位龙门境本土剑修,跻身了金丹没多久,就战死了。 老子看遍无事牌,斗胆一言,我浩然天下剑修,剑术不如剑气长城又如何,可字,写得就是要好许多! 这块无事牌,是唯一一块正反两面都写有文字的。 浩然天下如你这般不会写字的,还有如那二掌柜不会卖酒的,再给咱们剑气长城来一打,再多也不嫌多。 正面是扶摇洲一位年轻金丹剑修所写,反面是剑气长城一位元婴剑修所写,后来双方还成了朋友。 礼圣一脉君子王宰也留下了一块无事牌。 待人宜宽,待己需严,以理服人,道德束己,天下太平,真正无事。 为仁由己,己欲仁,斯仁至矣。愿有此心者,事事无忧愁。 无事牌上两句话,第一句是行书,第二句是蝇头小楷。 一块署名中将“仙”字涂抹、再改成“修”字的无事牌。 从不坑人二掌柜,酒品无双陈平安。 文圣一脉,学问不浅,脸皮更厚,二掌柜以后来我流霞洲,请你喝真正的好酒。流霞洲剑仙司徒积玉,老子玉璞境,怎么就不是剑仙了? 林君璧饮过此酒,三年破三境而已。 来时元婴,去时元婴,不曾破境,愧对美酒。北皑皑洲,邓凉。 喝得酒,杀得妖,作得诗,才情不输二掌柜,相貌惜败吴承霈,我这一生很圆满,就缺个媳妇了。 兜里有钱,喝垮酒铺。 剑术尚可。 老子与阿良联手,可杀飞升境大妖。 阿良如果将来跻身十四境,一定是合道脸皮。 放你娘的屁,这场大道之争,狗日的争不过二掌柜。 纳兰彩焕,我去去就来。 牧笛,驼铃,皆是风过声。 好林泉都付与闲人,好娘们都被拐走了。 这辈子未曾醉过,怨酒。 陈李,佩剑晦暝,飞剑寤寐。百岁剑仙,唾手可得。 世间无好喝之酒,狗日的还我酒钱。 陆芝确实好看。 人生苦短,练剑太难。 托是什么,不存在的。二掌柜坐庄,高风亮节,光明磊落。 阿良是那中土神洲书香门第出身?我打死不信。隐官真不是那浩然天下的高门豪家子?我不信。 纳兰老贼,要么滚远点,要么给白姑娘一个名分。 左右剑术比我略高一筹。 叠嶂姑娘,如果二掌柜对你毛手毛脚,告诉我一声,我去告诉宁姚。 这一遭,乘兴而来,乘兴而去。 次次都是我结账酒水钱,如果哪天我不在酒桌旁边了,二掌柜,给我个面子,为那群穷光蛋朋友破例赊欠一次,先行谢过。 浩然天下,有哪九洲?曾经听过,已经忘了。 记得小时候有一年,夏天的蝉鸣特别吵人,冬天路上积雪冻屁股。只是忘记了哪一年。 凭什么我是剑仙他是元婴剑修,五十岁的时候,我还是龙门境,他就是元婴境。救我作甚? 怎么会有一座天下,只有一轮明月?与老子一般打光棍吗? 有些事,总是姗姗来迟。有些人,总是匆匆离去。喝酒真苦。 她那么大的腚,那么细的腰,到底有啥子好嘛。 黄花黄,白云白,青山青,少年年少。 一拳就倒二掌柜,笑得我腰子疼。 桌上灯半黑,窗外月半明,有人觉得不够亮,有人觉得不算黑。还剩酒半壶,吐完再喝啊。 皇帝宰相状元郎,是什么东西,能当佐酒菜吗?祖坟又是什么? 对错都在酒碗中。 我家城头,高过白云。浩然有吗? 城头剑气,龙蛇飞动。 几天没来大碗喝酒,无事牌怎么这么多了? 已负美人辜负剑。 呱呱坠地,大笑而去。 不是剑修怎么了,偏要来这里喝酒。 年复一年勤勉练剑,也没练出个上五境。倒是喝那哑巴湖酒没几碗,就真喝成了个哑巴。 今天好像没什么可写,下次喝过酒再补上。 最近二掌柜不来蹭酒,买酒的姑娘们都少了,喝酒没滋没味啊。 墙上无事牌晃得厉害。可我没喝醉。不比剑术比酒量,董三更加上陈熙,都要喊我哥。 老大剑仙,你不收我为嫡传弟子,凭良心说,是不是怕我剑术超过你老人家? 我们这边,玉璞境都只是剑修,听说浩然天下的金丹、元婴剑修,就是什么剑仙了,老子没被绶臣砍死,差点被这种事笑死。 二掌柜不是个娘们,真心可惜了。 今天换了件紧身些的衣裙,坐在不宽的长凳上喝酒,好像隐官大人蹲在路边一直看我。 老子只要喝过了酒,剑砍董三更,拳打狗日的,脚踢二掌柜。 听说浩然天下的仙子,每次往脸上涂抹胭脂水粉,得耗费半个时辰,那还不得有个七八两重?真能好看吗? 做过一个梦,不知是哪里。 男女情爱,相互喜欢时,是圆圆镜,团团月。情伤过后,就是一锤碎出无数月,好像没那么喜欢了,但是记起更多。 坐在小板凳上当说书先生的二掌柜,有点潇洒。 外乡剑修,都早些回家。 陈平安是我家乡人。 见此美景,感激不尽。 …… 礼圣拂袖收起画卷,笑道:“再议。” 至于双方何时何地再议,这位读书人都没有说。 只是收起了文庙这边的镜花水月。 谋之在多,断之在独。 真正议事所在,还是是那座天庭遗址。 下一刻,阿良和左右对视一眼,都有些神色凝重。 因为陈平安不见了。 一条河畔。 不知为何,三教祖师,并未现身。 礼圣。 亚圣。 文圣。 白泽。 老瞎子。 斩龙之人。 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 鸡汤老和尚。 道老二余斗。 白玉京三掌教陆沉。 岁除宫吴霜降。 还有几位陈平安辨认不出身份的存在。 无一例外,除了陈平安,都会是十四境。 吴霜降微笑道:“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使劲挥手,“陈平安,是我啊。” 陈平安视而不见。 站在一旁的老秀才轻声道:“听听就算。” 陈平安嗯了一声,干脆就蹲下身,尝试着伸手掬水。 手掌一捧水中,出现了白衣,她身材高大,一双金色眼眸。 老秀才使劲跺脚,“哎呦喂,前辈……个锤儿,原来是神仙姐姐来了啊。” 陈平安收起手,站起身。 她手中拎着一颗头颅。她身披一副金色甲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八十八章 问剑去 最后河畔现身的不速之客,有两位。 其实是一位。 那些已在众山之巅屹立多年的十四境大修士,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两者大道相契,只是一分为二。 当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与披挂金甲者的“侍从”一同现身后,所有修士都对她,或者说她们,它们?纷纷投以视线。 一颗头颅,与那副金甲,都是战利品。 传说中的远古持剑者,五大至高神灵之一。 除了礼圣,还有白泽,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老瞎子,都对她不陌生。 但是哪怕道老二余斗,三掌教陆沉,斩龙之人,吴霜降等人,更多参与今天河畔议事的十四境大修士,都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这位“杀力高过天外”的神灵。 万年之前的登天一役,人族最终登顶成功,抛开人族先贤的舍生忘死,慷慨赴死,此外持剑者问剑披甲者,水火之争的那场内讧,还有神灵对人性的蔑视,都是关键。任何一个环节的缺失,人族的下场都会极为凄惨。 万年之前,大地之上,人族的处境,可谓水深火热,既沦为神灵饲养的傀儡,被当做淬炼金身不朽大道的香火来源,还要被那些大地之上横行无忌的妖族肆意捕杀,视为食物的来源。早先的人族实在太过弱小,高高在上的神灵,通过两座飞升台作为道路,越过无数日月星辰,降临人间,征伐大地,往往是帮助圈禁起来的孱弱人族,斩杀那些桀骜不驯的越界大妖。 在这之外,先有剑落人间,才有后来问剑于天和随之的术如雨下,人族开始修行剑术、术法,便是登山之始。 这也是为何独独剑修杀力最大、又被天道无形压胜的根源所在。 余斗,头戴鱼尾冠,背着一把仙剑道藏,一身道气与剑匣剑气皆起涟漪,好像连这位“三教祖师之外我无敌”的道老二,都无法压制一把仙剑的汹汹剑意。 当然也可能是余斗一种随心所欲的问剑姿态。 而负责为道祖坐镇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三位嫡传,失踪已久的道祖首徒,余斗,陆沉,其实三位都未曾参加万年之前的那场河畔议事。 陆沉头顶莲花冠,肩头站着一只黄雀,与师兄笑嘻嘻道:“作为晚辈,不可无礼。” 陈平安没有说话,因为有些神色恍惚。 眼前那位手中拎头颅者,身穿白衣,身材高大,面容熟悉,面带笑意,望向陈平安的眼神,异常温柔。 但是陈平安反而会觉得陌生。 而那位身披金色甲胄、面容模糊融入金光中的女子,带给陈平安的感觉,反而熟悉。 就像一位剑主,身边跟随一位剑侍。 陈平安真正认识的,就是后者。好像前者只是窃取了后者的姿容相貌,两者又像是修道之人真身与阴神的关系。 连心性坚韧如陈平安,一时间都有些不知所措。 不过陈平安只是看了眼白衣女子,便久久望向那个披挂金甲者,好像在向她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率先开口说话的,却是那位近在眼前却好像远在彼岸的白衣女子,笑道:“不过是出了趟远门,主人就不认识我了?” 身披金甲的剑侍,横移两步,与白衣女子重叠为一,然后穿白衣、披金甲的她,随手将那颗头颅丢入光阴长河当中,以至于整条长河都瞬间变成金色。 她笑问道:“现在呢?” 陈平安欲言又止,最终默不作声。 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沉看到光阴长河流水泛金这一幕后,轻轻感叹了一句人间福祉,泽被苍生。 于是陆沉转头与余斗笑问道:“师兄,我现在学剑还来得及吗?我觉得自己资质还不错。” 道老二懒得说话。 老秀才破天荒没有捣浆糊,交由关门弟子自己去处置这桩复杂至极的因果。 剑灵是她,她却不只是剑灵,她要比剑灵更高,因为蕴藉神性更全。不单单身份、境界、杀力那么简单。 这其中涉及到了神性。 如果文庙这边的推衍,无太大偏差,那么简单来说,就是她剥离了一部分神性给后来者,同时对后者的记忆进行了删减、篡改, 以一种相对孱弱的剑灵姿态,在骊珠洞天里边,瞌睡万年,偶尔醒来,看几眼人间。她也会偶尔重返古老天庭遗址。 这与斩龙之人与那道士贾晟、车夫白忙的关系,有点相似,却不完全等同,要更加复杂,纯粹。 杨家药铺的那个老人,作为掌管两座飞升台之一的青童天君。 虽然神位不如她高,只是远古十二高位神灵之一,可其实杨老头作为昔年最早人族成神之一,手握一条天下所有男子地仙的“成神”之路,权柄极大。所以杨老头在家乡药铺,哪怕面对阮秀和李柳这两尊至高神灵的转世,依旧没有半点好脸色给她们,甚至还能直接训斥一句,天庭覆灭,你们罪莫大焉。 而且远古神灵,也有派别,各有阵营,各司其职,存在各种分歧和大道之争。比如后来的宝瓶洲南岳女子山君,范峻茂,面对恢复一半持剑者姿态的她,就显得极其敬畏,甚至将死在她剑下作为莫大尊荣。而披甲者一脉的诸多神灵遗留,或是赊月,或是水神一脉的雨四之流,就算能够遇到她,哪怕各自心存畏惧,却绝不会像范峻茂那般心甘情愿,引颈就戮。 她有一双浓郁金色的眼眸,象征着天地间最为精纯的粹然神性,满脸笑意,打量着陈平安。 对于神灵来说,十年几十年的光阴,就像凡俗夫子的弹指一挥间,短暂风景,只是浩瀚光阴长河飞快溅起又落下的一朵小浪花。 老秀才看着神色轻松,实则紧张万分。 先前这位神仙姐姐的现身,故意剑主剑侍,一分为二示人。 不管这位“神仙姐姐”的初衷是什么,是想要第一次以持剑者的真实身份,展现给陈平安。还是天外一场大战落幕,她不得已为之,必须披挂金甲,稳固一部分神性身形。 其实杀机重重。 山下有那虚岁与周岁的区别,按照山上的讲究,“元神诞生已是人”。 而山顶修士的兵解转世一事,关键之处,其实就在于能否凑齐魂魄,恢复前身前世的记忆。 简而言之,修道之人的转世“修真我”,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一个“恢复记忆”,来最终决定是谁。 到底是前世记忆,覆盖掉今生记忆,继续修行,还是今生之我做主,只是吸纳了前世记忆,重新修心。 比如佛家许多禅子,年幼时都会有那遇像即礼的本能,或者翻阅某本经书,如目睹旧物。 水神李柳的生而知之,之所以可贵,就在于不存在这种大道冲突,层层叠加,生生世世,相互衔接,都是“一人”,只是换了一副副修道皮囊而已。 老秀才起先那番插科打诨,看似叙旧攀近乎,其实是想为陈平安赢得一瞬的时机,以防万一心神失守,好赶紧调整心态。 陈平安对她的认知,一直是一位无主剑灵。 而持剑者也一直有意无意,始终误导陈平安。就像她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那么当剑灵的上任主人,莫名其妙出现之后?作为新一任主人的陈平安,会用怎么样的心境看待陌生的剑主,以及那位随侍一旁的熟悉剑灵? 老秀才终于松了口气。 好像神仙姐姐没生气,反而还有些开心。 这算不算是她的第二次试探了? 第一次是在陈平安剑劈穗山之后。 当时与宁姚有关。这一次,陈平安的本心,选择了那个自己熟悉的剑灵。 她突然一把抱住陈平安。 哪怕陈平安已经不再是少年,身材修长,在她这边,还是矮了不少。 陈平安有些无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示意别这样。 老秀才唏嘘不已,不愧是神仙姐姐,豪迈与柔情兼备。 她终于放开陈平安,后退两步,笑眯起眼,“在天外这段时日,很是想念主人。” 老秀才抖了抖衣襟,没办法,今天这场河畔议事,自己辈分有点高了。 礼圣蹲下身,掬起一捧呈现出璀璨金色的光阴流水,仔细勘验分量。 礼圣没有开口议 事,所以万年之后的第二场议事,真正的言语开篇,显得极为闲适有趣,气氛半点不凝重。 因为都是冲着一个货真价实的年轻人去的,实在是太年轻了,四十岁出头,好像不拿来调侃几句,就是暴殄天物,太可惜了。 白泽率先开口,微笑道:“陈平安,又见面了。” 早年双方在宝瓶洲大骊边关相逢,是在风雪夜栈道。当时陈平安身边跟着一位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个出身陋巷的草鞋少年,返乡路上,却与精怪融洽相处。 白泽后来看过书简湖那段过往,对这个年纪轻轻的账房先生,当然很不陌生。 移风易俗,人心向善,即是补天缺。 这就是齐静春当年赠送一幅光阴长河图,真正希望白泽看到的结果。恰恰是竭尽全力,依旧未能得偿所愿,可世道大方向,终究是被逐渐扭转,所以反而更加能够让旁观者动容。 陈平安与白泽作揖行礼。 吴霜降调侃道:“外甥狗,吃完就走。” 陈平安置若罔闻。 这位青冥天下的岁除宫宫主,当然按律是道家身份,青冥天下的一教独尊,几乎没有给其它学问留有余地,所以要远远比浩然天下的独尊儒术,更加纯粹单一。青冥天下也有一些儒家书院、佛门寺庙,但是地位低微,势力极小,一座宗字头都无,相较于浩然天下并不排斥百家争鸣,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象。 吴霜降是毋庸置疑的道官身份,可他的修道根脚,却是兵家修士。 吴霜降,谐音无双将。姓吴,炼化道侣心魔,凭此合道十四境。 夜航船渡船之上,提及岁除宫守岁人的白落,吴霜降用了一个“起起落落”的说法,两个“起”字。其实是一语双关,说破了白落的根脚,也一并将自己的真实身份道破了。 浩然武庙十哲,本就有两“起”。只是因为功业有瑕,陪祀位置,都曾起起落落,可如果只说功业,不谈功德,天下名将前五,双“起”,都可以稳稳占据一席之地。 至于吴霜降如何去的青冥天下,又如何重头来过,投身岁除宫,以道门谱牒身份开始修行,估计就又是一本云遮雾绕玄之又玄的山上老黄历了。 而吴霜降的修道之路,之所以能够如此顺遂,自然是因为吴霜降修道如练兵,熔铸百家之长,好似名将带兵,多多益善。 曾是目盲老道士“贾晟”的那位斩龙之人,打趣道:“山主真是好福缘,这都遇得上,还能抓得住,我在小镇那几年的记名供奉,当得不冤。” 骑龙巷。草头铺子。 斩龙如割草芥,一条真龙王朱,对与曾经斩尽真龙的男子而言,不过是一条草龙之首,要斩随便斩,要杀随便杀。 陈平安抱拳致礼。 老瞎子笑道:“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看架势,将来再有一场议事,隐官大人还要现身一次?” 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点头道:“争取下次再有类似议事,好歹还能剩下几张老面孔。” 关于祥瑞一事,三教老黄历的最前边几页,曾经记载了两大典故,一个是儒家至圣先师诞生时,曾有麒麟登门,口吐玉书。 再就是这位“天下臭牛鼻子老祖师”的老观主,曾经被道祖称为“逢天下将盛,而现世出,遇天下将衰,则隐世去”。 此外,就是那位与西方佛国大有渊源的君倩了,只驱龙蛇不驱蚊。 礼圣好像也不着急开口议事,由着这些修道岁月悠悠的山巅十四境,与那个年轻人一一“叙旧”。 至于吴霜降和余斗,对视一眼都没有。 吴霜降倒是与身边一位青冥天下的女冠,小聊了几句。 青冥天下的十人之列,怎么来的,其实再简单粗浅不过,跟那位“真无敌”打过,次数越多,名次越高。 玄都观孙怀中,被视为雷打不动的第五人,就是因为与道老二切磋道法、剑术多次。 而吴霜降身边这位女冠,曾经是青冥天下历史上的第四人。 不过她如彗星崛起,又如流星一闪而逝,很快就消失在众人视野。 后世只知道她早年与余斗有过一场同境之争。双方打了个平手。 当时余斗刚刚跻身上五境,她亦是。 但是那一场问道,余斗的的确确祭出了那把仙剑道藏。 老秀才与一旁的亚圣轻声问道:“我这关门弟子的长辈缘,如何,善不善?” 当然是只捡取好的来说。 陆沉在小镇那边的算计,在藕花福地的险象环生,在夜航船上边,被吴霜降守株待兔,问道一场,以及关门弟子与那位白玉京真无敌牵来绕去的恩怨…… 亚圣一笑置之。 礼圣缓缓起身,说道:“我与余斗,神清,拦下披甲者在内十数位返乡神灵,持剑者剑斩披甲者。” 礼圣,白玉京二掌教,鸡汤老和尚。三人联袂远游天外,拦截披甲者为首神灵,重归旧天庭遗址。 三教圣人,需要防止这位远古至高神灵之一,与周密汇合。 最终披甲者被持剑者斩杀。 虽然高大女子先前手中所拎头颅,以及那副金甲,都早已证明此事。 但是从礼圣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哪怕议事之人都是道心无垢的山巅十四境,还是难免有些心神摇曳。 “持剑者最近几十年内,暂时无法继续出剑。” 礼圣说道:“何况我们也没理由继续劳烦前辈。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高大女子摆摆手,示意礼圣不用客气。 她坐在了光阴长河之畔,身上金甲已经消逝不见,恢复白衣姿容。不过她身边多出了一把长剑,并且多出了一把金色剑鞘,被她随手钉入身边地面。 她将双脚伸入河水中,然后抬起头,朝陈平安招招手。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没有刻意保持站姿参与议事,反正自家先生说了,听听就算。 于是陈平安就盘腿坐在她身边。无所谓什么礼数不礼数,相信礼圣也不会计较这点繁文缛节。 她指了指那把多出剑鞘的长剑,轻声笑道:“以前是它开口说话,我听着看着,好玩不好玩?”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只是伸手掬起一捧光阴流水。 她笑道:“呦,寻常玉璞境修士,可掬不起这些光阴-水,仙人掬水,都要被消磨道行,世间飞升境,则拼了命都要避开光阴长河,主人倒好,一门心思,想要一探究竟。” 以前陈平安是走过几次光阴长河,不过都需要小心翼翼绕道避开“水深处”,如今修道小成,其实能够成功掬水在手,陈平安自己也很意外。 陈平安悻悻然收手,主要是一个没忍住,掂量流水分量,再顺便掂量一下,值不值钱。 如果按照以往行事风格,一个不小心也就顺手入袖了。 陈平安小声问道:“受伤很重?” 她说道:“争取不耽误甲子之约就是了。只不过如此一来,也就只能老老实实遵循约定,我必须重返天外,找到几处遗址,浩然已经不适宜炼剑。早知道就不理睬那头绣虎了。” 她指了指远处正在议事的礼圣,“披甲者早先与礼圣打过一架,其实受伤不轻,加上披甲者又非要往老地方去,不然没那么好杀。其实这件事,利弊都有,因为披甲者一死,老地方那边,就等于完完全全让出了一个高位,不过某个补上位置的新神灵,金身不稳,暂时是不敢擅自离开那处遗址的,一露面就死,没什么悬念。” 她的言下之意。 她对上披甲者,杀是能杀的。 就只是不好杀而已。 周密登天,占据古天庭遗址的主位。 火神归位,地位与之并肩,双方并无高下之分。 此外哪怕蛮荒天下的那个雨四,也就是曾经的绯妃主人,年轻剑修虽然顶替了李柳的水神之位,但是相较于前两者,还是要远远逊色,何况万年之前,水神就不是火神的对手,万年之后,更是火神馈赠给他一份水神的大道神性,说不定此后千年万年,双方打都不用打,只会被重归王座的火神随便碾杀。 新任披甲者,是那离真,万年之前剑气长城的剑修观照。 至于新天庭的持剑者,不管是谁补缺,都会反而变成杀力最弱的那个存在。 原本应该是周密相中的斐然,继任持剑者,只是最终周密改变了主意,选择将斐然留在人间,成为了 蛮荒天下共主。 其实斐然,宁姚,一位蛮荒天下共主身份,一位五彩天下的第一人,虽然两者都没有跻身十四境,暂时还是飞升境剑修,都是有资格参加的议事的。 更不谈萧愻,以及那位开辟出古井的拄杖老者,这两位蛮荒天下的十四境大修士。 只不过今天议事内容,不宜牵扯五彩天下,更不会将蛮荒天下拉进来,因为这场河畔议事,本就是针对那座天庭遗址,准确说来,是针对那个登天离去的文海周密,针对那拨崭新天庭的崭新神灵。 陈平安是第一次“神清”这个名字。 对于鸡汤老和尚,当然不陌生。学生崔东山那边,有聊过。但是崔东山好像从头到尾,都称呼为鸡汤老和尚,没有谈及“神清”这个佛门法号。 老秀才以心声解释道:“这位得了个鸡汤和尚绰号的老僧,其实法号神清,在佛书上记载不多,因为咱们浩然天下,如今多是南禅各家门户的典籍流传,再往上的老黄历,比较少,其实这个老和尚,学问了不得。” 老秀才感慨道:“神清和尚,不是浩然本土人氏,之所以落脚浩然多年,是因为神清曾经护送一位僧人返回中土神洲,一起翻译佛经,负责校定文字,勘验疑难,兼充证义。这个神清,擅长涅槃华严楞伽等经,精通十地智度对法等论,精研《四分律》等律书。参加过首次三教争辩,故而又有那‘万人之敌’、‘北山统摄三教玄旨,是为法源’等诸多美誉。吵架本事,很厉害的。” 能够被老秀才说一句吵架厉害,足可见神清的佛法高深。 老秀才继续道:“最早佛法西来,僧人往往随缘而住,独来独往的头陀行,近似云水生活。僧人自己都来去不定,佛门弟子学生,自然就难授受。直到……双峰弘法,择地开居,营宇立像,打破不出文记、不立文字的传统,同时开创道场,造寺院立佛像,正法住世,接受天下学众。在这期间,神清和尚都是有暗中护持的,再然后,就是……” 说到这里,老秀才突然止住话头。 陈平安其实清楚先生本该说什么,是说那东山法门。 双峰山也名为破头山,距离双峰不过几十里路的凭墓山,也叫……东山。 而陈平安年少时,当那窑工学徒,多次跟随姚老头一起入山寻找瓷土,曾经登上披云山后,遥遥见到东边有座高山。 东山。 崔东山。 古蜀蛟龙皮囊。佛门八部众。 极有可能,崔东山,或者说崔瀺,一开始就做好了准备,一旦王朱扶不起,无法成为那条世间唯一的真龙,崔东山肯定就会顶替她,成功走渎后,难道最后还会……皈依佛门? 陈平安叹了口气,都是些无法想象的深远谋划,至于真相如何,以后可以问问那个学生。 又比如姚老头,到底是谁? 可能是姚老头言语不多的缘故,所以每次开口说话,死活当不成正式徒弟的学徒陈平安,反而记得十分清楚。 清清楚楚记得一次入山,走在前头的姚老头曾经随口讲过一番言语,脚底下那些最不起眼的泥土,离了地,最后是塑成泥菩萨,吃那香火,还是烧造成瓷器,送进了皇帝家里,或是成了老百姓家里的破瓶烂罐,难逃火烤水浸,都是有其根脚的,各有各命,与人相似…… 当时老人和少年,一起脚踩真珠山,姚老头跺了跺脚,对着当时正在扒土的窑工学徒,说了句这里土味最全,就是地方小,跟人缩在墙角差不多,伸头就碰头,伸腿也磕脚,老话就是螺蛳壳。 姚老头还说山中那些不起眼的老树墩子,有可能是山神的座椅,坐不得。说天底下的大山小山,一脉相承,不过有祖孙之分。 真佛只说平常话。 所以哪怕老人是在说些神神道道的事情,哪怕陈平安当时只是个没念过书的陋巷少年,却都能听懂,并且牢牢记住。 后来陈平安之所以会用一颗金精铜钱,果断买下真珠山,除了“一颗钱就能买下一座山头”的财迷心性作祟,姚老头所说的“土味最全”,其实也是一个重要理由。那会儿的草鞋少年,脑子里所想,当然是先买下山头,再挣了更多钱,就再买下一座龙窑,自己当那窑口师傅,或是让刘羡阳帮忙,两人凭手艺烧瓷赚钱,细水流长,自己什么样的大宅子买不起?刘羡阳什么样的媳妇娶不着? 而且后来出门远游,跋山涉水,陈平安即便没有真正修行,却始终礼数最足,在无人处,依旧恪守规矩。 积土成山,积水成海,一处处谨慎的循规蹈矩,就演化成了一份自然而然的礼敬天地。 后来还潜移默化,影响到了一个跟随陈平安一起离开藕花福地的黑炭小姑娘,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吃苦的裴钱。 再后来,等到裴钱独自行走天下,始终对佛门寺庙心怀敬畏。 老秀才转移话题,笑道:“再后来,就是中土的那场禅分南北了,‘法是一宗,人分南北’这句话,大体上还是公允之说。平安,你觉得当时得以佛法广布的契机,是什么?” 陈平安不再分心想那些陈年旧事,用心想了想,答道:“法门大启,根机不择。同时提出几大方便、次第。比如其中就有依一行三昧,念佛心即佛。” 老秀才点点头,转头看了眼那个鸡汤老和尚,唏嘘不已,“只是岁月悠久杀猪刀啊,不止名将美人不放过,竟是连这么一位得道高僧都没放过,书上记载那个‘清貌古奇,晰白光莹’的僧人,粹采多奇,殊姿特茂,绝对是美男子一个,唉,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个骨瘦如柴的老和尚。我当年带着你师兄,第一次去拜会神清的时候,见了面,都没敢认。” 陈平安说道:“可能是这位佛门老前辈,利济天下瘦法身。” 老秀才抚须而笑,“有道理,有道理。” 胖去容易瘦回难。 身形是如此,人心更如此。 老和尚突然低头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陈平安神色尴尬,转过头,一脸疑惑望向自己的先生。 老秀才一脸坦诚道:“神清和尚,辩才无敌,佛法可不是一般的高深啊,咱们聊什么,估计都被听了去,很正常的。” 陈平安只得硬着头皮站起身,单手竖掌在身前,与那老僧恭敬行礼。神清和尚还了一礼。 那位道门女冠突然有一问,“礼圣,都一万年过去了,三教祖师对那座天外遗址,如今到底有无破解之法?” 如果没有,她不觉得这场议事,他们这些十四境,能够合计出个行之有效的法子。如果有,河畔议事的意义何在? 礼圣笑道:“我也问过至圣先师,只是没有给出答案,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 女冠点点头,“若是这般,那就是三教祖师依旧会觉得为难了。没关系,如此一来,事情反而简单了,既然避无可避,那就迎难而上,咱们一起走趟天外,世间事全部交给人间人自己闹去,已在山巅只差一步登天的我们,就去天上往死里干一架。哪怕做不掉周密,好歹保证那座天庭遗址无法扩张分毫。如果人数不够,咱们就各自再喊一拨能打的。” 礼圣笑着摇头,“事情没这么简单。” 女冠微微皱眉道:“如此不爽利?” 吴霜降突然说道:“那座托月山,既会是陷阱,也会是机会。” 亚圣点点头,显然认可此说。 余斗说道:“如果可行,贫道开路便是。” 神清和尚说道:“贫僧护法一程。” 那位斩龙之人,微笑道:“礼圣,我出剑天外之时,人间这边,可别坏我大道。” 礼圣笑道:“理所当然。” 这就是河畔议事。 白衣女子笑问道:“主人不跟着砍上一剑?” 陈平安疑惑道:“能行?” 她笑着点头道:“递一两剑,问题不大。”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如果是剑挑托月山?” 说实话,出剑天外,陈平安没有什么信心,可要是跟那座托月山较劲,他很有想法。 早就想做了。 她站起身,双手拄剑,说道:“愿随主人搬山。” 帮忙推荐耳根《一念永恒》的改编动画,已经在腾讯视频正式开播。8月12日晚上十点上线,首播三集,之后每周三播出。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八十九章 持剑者 学宫书院的八十余位圣贤、山长,还要参加一场文庙内部议事。 除了一小撮继续这场议事的文庙外人,其余人等,还暂时不得离去,需要继续留在泮水县城等地,等待文庙的具体安排。 这场小规模议事,已经少了半数,不过多了十余位不算起眼的新鲜面孔,多是些年轻人,比如龙虎山一位黄紫贵人小天师,还有邵元王朝的林君璧。 陈平安不知所踪,以剑气长城剑修身份参与议事的四人,都在。 离着文庙大门还有点远,可能是礼圣有意为之,毕竟需要连开三场议事,让人喘口气,可以在路上闲聊几句,不至于一直紧绷着心弦。 阿良扼腕痛惜,一脸嫌弃看着身边的左右和齐廷济,埋怨不已,“我跟你们俩不一样啊。就不能当我是半个十四境吗。” 陆芝冷笑道:“等我破境了,就当是祝贺你的跌境。” 阿良伸手揉着下巴,缓缓点头,“一上一下,好像不亏。” 陆芝脸色冰冷,一拳凶狠砸出,打得阿良旋转飞出,等到踉跄站稳,汉子已经脱去了身上那件儒衫。 没了这份大道压胜,接下来就是阿良哥哥的小天地了。反正几位圣人都不在,自己就需要当仁不让地挑起重担了。 阿良屁颠屁颠跑回陆芝身边,小声问道:“君倩呢?” 左右摇头道:“第二场议事,他就缺席了。” 阿良羡慕不已,“也算出风头了。” 阿良随即大骂道:“胆肥!靠这种拙劣伎俩博取关注,不要脸!” 刘十六,和君倩,都是拜师求学之前的化名。在成为亚圣一脉之前,与白也一同入山访仙多年。 刘,象形字。属金,主杀。每月十六日,名为既望。山下有那说法,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连同快雪帖在内,历史上多幅稀世之珍的字帖,都曾有君倩二字的花押。 而刘十六,精怪出身,作为几座天下年龄最为悠久的修道之士,与白泽,老瞎子,东海老观主,真名朱厌的搬山老祖,其实都不陌生。 所以真要论资历、辈分,一旦撇开儒家文脉身份,刘十六其实很少需要称呼谁为“前辈”,甚至在那蛮荒天下,如今还有相当数量的同属后裔。 所以两座天下遥遥对峙的第二场议事,刘十六反而不合适现身。 阿良环顾四周,揉了揉下巴,“这次文庙喊的人,有点嚼头啊。总舵文庙扛把子,其余一洲一个分舵主?只等盟主号令群雄,一声令下,咱们就要吭哧吭哧分头砍人去?” 这场议事,要去文庙内。 到时候关起门来,不是自家人,都是文庙的自家人了。 那么既然是自家人了,就谁都别说两家话。 如果说一开始议事众人,都还没能弄清楚文庙这边的真实态度。 那么现在经过两场议事,再后知后觉的人,也该明白了。 从礼圣到亚圣、文圣,再到文庙三位教主,以及伏胜等诸位老夫子,从广场内部议事,再到与蛮荒对峙,都很不一样。 比如这场议事,除了宝瓶洲大骊王朝的宋长镜,其余九位皇帝,都没资格出现了。 文庙说什么,照做就是了。 老老实实等消息就行。 先前离场之前,韩老夫子还挑明了,今天议事内容,不该说的一个字都别说,做好分内事。 董老夫子领衔带头,身边跟着八人。 北俱芦洲火龙真人,宝瓶洲宋长镜,南婆娑洲陈淳化,皑皑洲刘聚宝,扶摇洲刘蜕,流霞洲葱蒨,桐叶洲韦滢。 只是那金甲洲,怎么是那个邵元王朝的国师晁朴? 此外韩老夫子身边,是兵家姜、尉两位老祖师。 墨家钜子。纵横家老祖师,商家范先生。 药家祖师爷。匠家老祖师。此外竟然还有一位白纸福地的家祖师。 而且术家尤其长脸,竟然是三位老祖师联袂现身。 于玄,龙虎山大天师,苏子,柳七,还有一个战战兢兢的渌水坑澹澹夫人。 白帝城郑居中。大端王朝裴杯,曹慈。张条霞。怀荫。郁泮水。一个沉默寡言的铁树山郭藕汀。 宝瓶洲云林姜氏在内,还有几个传承悠久的山下豪阀,中土悬鱼范氏,涿鹿宋氏,扶风茂陵徐家,密山谢氏。 有钱有势,有书有人。 个个都是浩然天下一等一的门阀世族。 阿良狠狠盯着那几个术家老祖师,咬牙切齿,小时候在家念书,没少吃术算一道的苦头,一本本书籍是不厚,可全他娘是天书啊。 回头就在老秀才的名单上边,加上这仨的名字。 等到一位老祖师转头望来,阿良立即笑容灿烂,使劲挥手。 那位老祖师微笑点头,只是心中疑惑,这个阿良什么时候跟自己这么熟络了? 许白,林君璧,龙虎山小天师在内的一拨年轻人,十几个逐渐聚在了一起。 都有那文庙军机郎的虚衔。 这些年纪轻轻的天之骄子,与阿良这四位剑修距离最近。 阿良揉了揉下巴,暗戳戳点了点那个晁朴,小声道:“左右?” 左右瞥了眼晁朴,说道:“他与先生是作学问上的君子之争。” 阿良继续拱火道:“可是那个写出《快哉亭棋谱》的蒋龙骧呢?能忍?搁我就不能。他娘的,臭棋篓子一个,都好意思在鳌头山打擂台了,据说还养了只白鹤,一年到头带在身边,隐士风采,冠绝浩然呢。” 左右犹豫了一下,道:“先生让我大度些。” 如果先生没说这话,就让他驾鹤西去好了。 当年先生的陪祀身份一降再降,最后以至于神像都被搬出文庙,其中以邵元王朝的读书人闹得最凶,动手打砸神像,蒋龙骧正是幕后主使。 阿良无奈道:“你是不是傻,老秀才分明话里有话啊,是让你砍人别露馅啊,再就是别打死人。” 左右开始正儿八经考虑此事。 阿良心满意足了。 自己不愧是文圣一脉的狗头军师。 儒家圣贤、山长队伍当中,走出一个高大老人,来到左右身边,作揖道:“左师兄。” 左右点点头。 茅小冬直起身,既不愿意就此离去,也不知道适合说什么,就只好默然跟随左师兄的脚步。 左右说道:“改换文脉一事,不用太上心,百年前就该如此了。小冬你的秉性是好的,治学资质一般,先生学问又比较高深,不能生搬硬套。既然如今有机会拿两脉学问相互砥砺,就好好珍惜。” 茅小冬恭敬点头道:“左师兄教训的是。” 要是崔东山看到这一幕,能气得跳脚。茅小冬在崔东山那边,可没这好脾气。 早年在文圣一脉求学,茅小冬天生性情耿直,喜欢据理力争,左右学问其实比他大,但是不善言辞,很多道理,左右早已心中了然,却未必能够说得透彻,茅小冬又一根筋,所以经常在那边絮叨个没完,说些榆木疙瘩不开窍的车轱辘话,左右就会动手,让他闭嘴。 阿良一本正经道:“小冬啊,如今身子骨还硬朗吧?一定要熬到礼记学宫祭酒退位啊。实在不行,我这里有几坛遮藏多年的药酒,都是我早年做客百草福地的回礼了,你拿去补补。记得做人要讲良心,以后当了学宫大祭酒,要帮阿良哥哥仗义执言。” 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山上有山上的规矩。这就叫地上鼠有鼠路,天上鸟有鸟道。 文庙也有文庙的晋升路途。贤人君子圣人陪祀,山长司业祭酒教主。 茅小冬没搭话,只是默默跟在左右身边。 左右皱眉道:“跟在我们这边做什么,你是剑修?” 茅小冬老脸一红,立即告辞离去。 不远处那位小天师嬉皮笑脸,侧过身,脚步不停,打了个稽首,与阿良打招呼,“阿良,啥时候再去我家做客?我可以帮你搬酒,事后五五分账。” 家贼难防。 阿良呸了一声,“你谁啊?少跟我套近乎。我就没去过龙虎山,与你们天师府更不熟。” 那位小天师随即望向左右,因为反正已经得到了阿良的心声答复,说五五分账不成,如果八二分,可以搞。 这个名叫赵摇光的黄紫贵人,一百多岁,所以阿良当年第一次趁着风黑月高游历天师府,小天师那会儿还拖着两条小鼻涕,大晚上睡不着,手持一把自己劈刻出来的桃木小剑,打算降妖除魔抓个鬼,结果与自称是那头天师府十尾天狐“炼真”道侣的阿良,一见投缘,双方见面就成了忘年交,孩子给阿良背着,再来帮忙指路,双方那是一路闲逛,一路收获,小道童的两只袖子里边,那是装得满满当当。 阿良胡扯不已,说自己曾经是个穷书生,时命不偶,功名无望,心灰意冷,然后遇到了炼真姑娘,双方一见倾心。 孩子起先是 有些疑虑的,总觉得自家那位美极了的狐娘娘,多半瞧不上这么个与英俊二字半点不沾边的邋遢汉子。 阿良就与孩子耐心解释了,他前些年,还不曾形神憔悴的时候,那叫一个面如敷粉,目似朗星,又饱读诗书,风度翩翩,天底下的狐魅,哪个不喜欢这般怀才不遇的读书人?所以他与炼真姑娘在山中初次相逢,金风玉露一相逢,一下子就让她痴心喜欢上了。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只是他的炼真姑娘,因为身份,被你们天师府那位大天师强行掳走,他阿良是历经千辛万苦,为个情字,走遍了天涯海角,走过千山万水,今晚才好不容易走到了这里,拼了性命不要,他都要见炼真姑娘一面。 孩子当时听得两眼放光,为阿良大打抱不平,肯定是自家老祖师不讲道理了啊,硬生生拆散了一双痴男怨女的神仙眷侣,缺德不缺德? 一边使劲擤鼻涕,擦在那汉子肩膀上,一边说阿良大哥你等着,我肯定帮你把那封情书交给狐娘娘,一定让你们俩破镜重圆。 至于阿良当时说那人生大欲,男女一般。然而风流与下流,旨趣是大大不同的,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孩子倒是没听太明白,只是觉得挺有道理,确实是读书人才能说出口了。自家天师府藏书无数,可翻遍书籍,都没这说法。 至于赵摇光当年的最终下场,当然是吃了一顿饱揍,结结实实,毫无悬念。打得孩子嗷嗷叫哇哇哭,可就是不认错。 当时天狐炼真手里拿着那封大天师还给她的“情书”,先前从摇光这孩子手上得了信后,她当然不敢擅自打开,担心是某位境界极高的奇人异士,潜入龙虎山,作祟天师府,当然需要立即交给大天师过目,结果等到她打开一看,哭笑不得。 “炼真姑娘,咱俩这孩子,性情质朴,是个百年不遇的修道奇才啊,龙虎山祖坟冒青烟了,一定要好好珍惜,切记切记。” 而那个缺心眼的孩子,当时挨了揍,犹然义愤填膺,一边哭鼻子,一边劝说狐娘娘一定要见那阿良一面,不要让他再伤心了。 至于大天师赵天籁,没拦阻赵摇光爹娘揍那顽劣孩子,可大天师其实没有半点生气。 反而从那一天起,赵天籁亲自为孩子传授道法,数次在修道关隘,为赵摇光指点迷津,破开大道雾障。 至于那位剑仙左右,在龙虎山天师府那边,其实是个不大不小的禁忌,府上道士谈论不多,但是人人心中有数。至于缘由,除了一位原本修道极有前途的剑仙胚子,在左右剑下大道夭折之外,再就是有位辈分极高的天师府女冠,对左右的态度,整座天师府上下,都心知肚明。 赵摇光是真心想要邀请左先生去天师府做客。 左右目不斜视,淡然道:“要问剑?” 那个原本积攒了一肚子言语的小天师立即闭嘴。 跟阿良这个不正经的,可以随便插科打诨,荤素不忌,可是与这位浩然剑术最高者的左右,左先生,左大剑仙……还是要言语谨慎再谨慎。 一位出自中土悬鱼范氏的年轻俊彦,以心声与身边好友惋惜道:“可惜这次没能见到隐官。” 林君璧心声答道:“应该还有机会。” 年轻人笑道:“君璧,在剑气长城,你饮酒破三境,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 林君璧心中讶异,心思急转,笑道:“在那边,剑修破境,最不能当回事。” 关于剑气长城的游历过程,林君璧极少与人提及,哪怕是身边这位已算交心好友的范氏子弟,也只说一些“情谊所至,不可不说”的事情,而且看似双方闲聊,其实每个字,都极有分寸,都是林君璧早有腹稿的咬文嚼字。 其实林君璧一直是那个思虑缜密的林君璧。 大概只有在那座避暑行宫,林君璧才会真正少年心性几分。 因为身为隐官一脉的剑修,才是可以不用计较功利的生死之交。 一开始是林君璧必须如此,入乡随俗,才能融入其中。到后来则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让人忘却生死。 年轻人赶紧补充了一句,“君璧,这件事,是太爷爷方才与我悄悄说的,你听过就算。” 林君璧点头道:“谨言慎行,共勉。” 林君璧也话说一半,不紧不慢补了一句,“回头我在隐官那边,帮你讨要一壶正宗地道的青神山酒水。” 为人不能太拘谨。与朋友相处,需要松弛有度。诤友要做,损友也得当。 那位名为“清润”的范氏俊彦,眼睛一亮,“这敢情好!对了,君璧,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隐官大人肯定是一位才情极高的风流雅士,是吧?需不需要我在鸳鸯渚那边办个酒席,不然我不好意思空手拜访隐官啊。庸脂俗粉,我不敢拿出来丢人现眼,我斋中那些符箓美人,你是见过的,隐官会不会嫌弃?” 范清润是出了名的风流子,书斋命名为“形影”,有书画竹石之癖,自号“花农”,别号杏花春雨填词客。 他的不少婉约诗词,在中土神洲流传很广,比如小鬟催酒不停筝。还有那美姬当月坐,名酒对花酌。 痴迷金石,刻印不下千方。自诩“平生事业琴棋书画醇酒美人”。 林君璧微笑道:“隐官大人很好说话的,你别紧张。至于符箓美人什么的,我就当没听说,你懂的,都是你自己的意思。” 别看范清润好像整天不务正业,其实事功天资极高,悬鱼范氏的半数产业,其实都是这个年轻人在幕后打理,井井有条,而且挣钱挣得很不铜臭,这就很厉害了。 不然林君璧也不会与他成为好友。 范清润心领神会,“懂的,懂的。” 林君璧拍了拍范清润的肩膀,满脸笑意,充满了鼓励神色。心中则默念一句,范兄好自为之。 先前议事完毕,刘聚宝和郁泮水都从郑居中那边得到了一道密信,都是在各自袖中凭空出现,郑居中说是绣虎的补偿,要等到议事结束再拿出来。 郁泮水觉得好生烫手,担心一打开密信,就被郑居中附体,他娘的这位魔道巨擘,什么阴损事情做不出来。 刘聚宝笑问道:“郑先生不会在蛮荒天下还有安排吧?” 郑居中笑道:“有。” 刘聚宝铁了心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郑先生是何时去的那边?” 郑居中给出一个让郁泮水直哆嗦的答案。 “百年之内,去过三次。你是问哪次?” 刘聚宝不再多问。 喜欢下棋的郁泮水没来由想起一个说法。 假设郑居中,崔瀺,齐静春三人谈论事情。 大概是这样的一个场景:这样?不妥。不如这样。行。可以。那就说定。 三人就这样聊完了一件事。 如果有外人旁听,要么不懂,要么装懂。反正都是不懂。 晁朴。 即将卸任邵元王朝的国师,赶赴金甲洲。 这位亚圣一脉的儒生,没有在文庙内部攀升,一直没有谋求书院山长一职,甚至至今才只有一个贤人身份,连儒家君子都不是。 可他的阴神,实则已经出窍远游百余年,跨洲经营一座仙家山头。 韦滢此刻还是显得有些孤家寡人。 不过比起刚刚赶来议事那会儿,他这位“门可罗雀”的玉圭宗宗主,最少已经有人主动与他闲聊几句。 韦滢对这些其实都不在乎。 他现在只关心一件事,文庙会如何处置家乡北边那个桐叶宗。 如果纯粹站在玉圭宗宗主的角度,当然希望桐叶宗就此封山千年,曾经的一洲仙家执牛耳者,桐叶宗再无半点崛起的机会。 可如果站在桐叶洲修士的角度,韦滢其实由衷觉得桐叶宗的那拨年轻人,应该人人拥有一份大好前程。 玉圭宗,不够大。 应该放眼一洲。所以韦滢打算帮一把桐叶宗。 要重新对桐叶洲形成关门之势。单凭玉圭宗,注定做不到。至于关门之后,再如何开门,如何与浩然八洲相处,玉圭宗说了算。 此事很难。 但是如果第一步都不跨出,就会一直难下去,桐叶洲形势会越来越险峻。 驱山渡那边,光是一个皑皑洲刘氏客卿的剑仙徐獬,就是一种巨大的威慑。更不谈宝瓶洲和北俱芦洲的渗透,势如破竹,桐叶洲山下王朝几乎个个沦为“藩属”。 如果一洲山河能够显化为某种道心,等到支离破碎的桐叶洲山河,山上山下都得以重建,其实更是一种彻彻底底的分崩离析。 大半桐叶洲,会成为外人的桐叶洲。 韦滢绝不允许家乡山河,沦为别洲修士眼中的一块“福地”,任凭鱼肉。 文庙大门那边,有一位神色温和的青衫儒士,站在台阶底部,迎接众人。 是负责文庙与功德林两地大门开启、关闭的读书人,经生熹平。 他其实并非一位修道之人,而是浩然文 运所凝,大道显化而生。 阿良一个金字招牌的蹦跳挥手,笑哈哈道:“熹平兄,好久不见!” 其实没多久。 那位读书人微笑道:“想要常见,很简单。” 只要你阿良被关在功德林,每天都可以见到。 河畔。 亚圣取出一支卷轴,摊开之后,河畔凭空出现了一座托月山,近乎实物,趋近真相。 因为亚圣通过西方佛国,亲自走过一趟托月山。 阿良则是通过托月山走了趟西方佛国,剑斩无数怨魂厉鬼,大道消磨极多,才从十四境跌境。 亚圣出现在托月山后,打碎了大半护山禁制,才去的剑气长城。只不过当时陈平安已经不在城头,被崔瀺丢到了芦花岛造化窟。 所以反而是这位亚圣,见到了浩然绣虎最后一面。好像崔瀺就在等待亚圣的出现。 双方在城头坐而论道,聊了聊当年的那场三四之争。 礼圣和白泽留在了河畔,都没有踏足那座托月山,白衣女子也对一座托月山没什么兴趣,就在河边与礼圣、白泽闲聊。 时隔万年。 可能这算是天底下最名副其实的“叙旧”了。 她玩笑道:“白泽,你干脆跟小夫子在这边先打一架,你赢了,文庙不动蛮荒,输了,你就继续闭门思过。” 白泽摇摇头。 古天庭遗址一事,是几座天下事,所以白泽愿意现身此地。 但是只要文庙大举攻伐蛮荒,那么他这一次,不会袖手旁观。 如果真能这么简单,打一架就能决定两座天下的归属,不殃及山上山下,白泽还真不介意出手。 托月山那边,诸位十四境修士,开始登山。 余斗直接一步跨到了山巅。 陆沉在跟那位斩龙之人唠嗑,只是后者没什么好脸色。 吴霜降抬起一手,手心浮现出一座金银黑白四色构建而出的袖珍山头,好像在将一座托月山逐渐“兵解”。 老秀才带着陈平安走在最后。 陈平安以心声询问道:“先生,能不能帮忙跟礼圣问一下,为何命名五彩天下,这里边有没有什么讲究,是不是跟家乡骊珠洞天差不多,这座五彩天下,藏着五桩证道机缘?或是五件至宝?” 陈平安的修行之路,比较驳杂,可是推衍一道,就很抓瞎了,可以跟姜尚真分高下。 老秀才叹了口气,“当年我跟白也一起稳固天地,是瞧见了些端倪,但未必是那真正的大道脉络。有些机缘,相对比较浅显,比如白也在那座天下的结茅处,就是其中之一。至于礼圣那边,很难问出什么。命名为五彩天下,本来就是礼圣一个人的意思,肯定知道内幕,可惜礼圣啥都好,就是脾气太犟了,他认定的事情,十个观道观的老观主都拉不回来。” 老秀才突然说道:“你去问礼圣,可能有戏,比先生问更靠谱。” 陈平安无奈道:“礼圣好像对此事早有预料,早就提醒过我了,暗示我不要多想。” 老秀才小声道:“别怕,礼圣就是吓唬你,你是晚辈,还劳苦功高,不嚷几句白不嚷,礼圣修养好啊,不会生气的。再说了,神仙姐姐先前又立下大功,老瞎子都瞧得见,人心有杆秤嘛。” 陈平安使劲点头,“先生有理。礼圣的暗示,说不得还是提示呢,对吧?” 老秀才以拳击掌,“咱们这么一聊,就把复杂道理给捋顺了不是?!” 陈平安吃了颗定心丸,不管成与不成,等到下了山,好歹去礼圣那边求一求。如果五彩天下真是藏着五桩大道机缘,等待各方势力去争取,自己帮着飞升城早早找出其中之一,顺藤摸瓜,抢先一步落袋为安,不过分吧?再说了,第五座天下是儒家文庙找到,开辟出来的,飞升城又是浩然天下的自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别说一桩,两桩都不嫌少,三桩不嫌多啊。 老秀才开始与这位关门弟子详细说那礼圣的脾气,哪些坑别去踩,会适得其反,哪些话可以多聊,就算礼圣黑了脸,千万别心虚,礼圣规矩多,但是不死板。 陈平安竖耳聆听,一一记在心里,试探性问道:“先生,咱们聊天内容,礼圣听不着吧?” 老秀才拍胸脯保证道:“放一百个心,到底不是那神清和尚,礼圣最讲规矩礼仪了。” 走在前边的老和尚,又佛唱一声。 河畔那边。 礼圣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 俩鸡贼。 白泽笑道:“前辈挑人,眼光很好。” 是在说那个年轻人,在见到剑主、剑侍的一瞬间,那一连串微妙的心境起伏。 有些人心,擅长自欺欺人,比如会下意识希冀着剑主剑侍,是一。有些人心,会失落不已,贪得无厌,从天下第一,变成天下第二,都要揪心。 而神灵观看人心,是本命神通。芥子之小,大如须弥。 这位持剑者,多半是不介意选中之人,是善是恶。但是沉寂万年的持剑者,不管出于什么初衷,最终为自己挑选出一位“持剑者”,会很看重后者的心性纯粹。光阴长河会流逝四散,日月星辰,甚至大道都会流转不定,偏移轨迹。如果陈平安原先认定的,是一位剑灵,却因为剑主的突兀出现,而有任何额外的心性流散,后果不堪设想。 她所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守住本心的持剑者。 当年少年能够以宁姚在心中“打杀”剑灵,今天的年轻剑修,能够以剑灵“打杀”剑主。 她需要这条万年不移的脉络,一直登高,渐次登顶,最终登天。 她说道:“是别人帮忙挑选的,我当时只是无聊。” 吴霜降的那四把仙剑,都是仿剑。 事实上最早的四把仙剑,一样都是仿剑。 在万年之前,她就剥离出一部分神性,炼为一把长剑,成为天地间的第一位剑灵。代替她出剑。 因为已经达到剑术极致,注定再无寸进,等于在战场上一次次反复出剑,变得毫无意义。 后世道藏、太白、万法和天真四把仙剑,都未曾被修士大炼,也就是说,修士是修士,剑灵是剑灵。 天真剑灵,是小女孩模样,万法剑灵的道化,是个小道童。其实都是仙剑主人的一部分心性显化,与此同时,剑灵保存了更多诞生之初的自身灵智。 神灵神性的可怕之处,就在于神性可以完全覆盖另外的神性,这个过程,没有任何涟漪。 而这份涟漪,就有可能成为后世修道之人的心魔。而哪怕是凡夫俗子的每个执念,都会一一落在西方佛国那边。 有人曾经说过,一个人保存记忆的篇幅,就是一个人真正存活的寿命。 而白帝城郑居中,之所以让人忌惮重重,其中一点,就在于这位魔道巨擘,最擅长修改一位练气士的记忆,而且做得天衣无缝,以假乱真。 她笑了起来,“你们可能觉得我先前是在试探陈平安,其实没有,就是觉得有趣,想要逗一逗他。” 因为她相信他。 她说道:“以前的陈平安,其实没这么闷,很有趣的。” 沉默寡言的闷葫芦,其实不一定代表一个人无趣。 比如当年一个背着箩筐的草鞋少年,鬼鬼祟祟蹑手蹑脚走过石拱桥,就很有趣。 让少年不再那么有趣的,好像是这个世道。 她一手手心抵住剑柄,看了眼那个位于托月山之巅的白玉京二掌教。 真无敌? 自封的吗? 陈清都那小子也没这脸皮啊。 礼圣微笑道:“是挺欠揍的。” 欠揍是欠揍。 只是不得不承认,这个余斗,道法剑术都很高。 如果各自倾力,在青冥天下,礼圣会输。在浩然天下,余斗会输。 至于在天外天,不存在天时地利的偏向,胜负如何,可惜好像没有机会一分高下了。 不过礼圣觉得还是自己的赢面大一点。稳重一点,七成胜算好了。 打架这种事情,余斗毕竟年纪小,是晚辈,输给自己,也没什么好丢人的。 礼圣环顾四周,低头望向那条金光渐渐散去的光阴长河。 白泽突然心神一震,望向这个小夫子。 因为隐约之间,白泽由于身在河畔,距离礼圣最近,察觉到了蛛丝马迹。 礼圣点点头,以心声说道:“对所有十四境修士而言,都是一场大考。至于陈平安,可以暂时置身事外。或者可以说,他其实已经通过这场大考了。” 主考之人,是始终没有现身的三教祖师。 礼圣这次,不过是分发考卷之人。 礼圣说道:“前辈真要对托月山出剑?其实可以不必如此。” 她转头望向登山的陈平安,笑眯起眼,缓缓道:“我听主人的,如今他才是持剑者。”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九十章 备战 文庙议事处。 相较于前边两场议事的位置,规矩森严,这场议事,比较随意,座位可以随便挑,也没有什么主位末席之分了。有私谊的,世交的,香火情多的,往往凑一堆落座。礼圣不在场,亚圣、文圣跟着不见,显然对所有人来说,哪怕是文庙这边的祭酒司业、书院山长,都觉得轻松了几分。 阿良一屁股坐地,双手撑地,两腿伸长,长舒一口气。 经生熹平已经备好了案几、青竹席,一张张案几上都有笔墨纸砚,一盘仙家瓜果,几枚来自仙霞古道一座仙家府邸的仙枣,枣皮纹理若晚霞流转,几颗来自中土道门经纬观的金黄杏子,群玉韵府老祖师栽在晚翠亭旁边的碧桃,此外还有来自不同洞天福地的梅子、菱角,每一样数量都不多,但是瞧着花花绿绿的,很喜庆,阿良拿起一颗碧桃,啃了口,滋味极美,给陶醉得眯起眼,果然,这玩意还是熟了才好吃。 当年拜访群玉韵府,在晚翠亭那边,都没人告诉自己碧桃熟没熟,反正熟透了的碧桃,也不会鲜红颜色,阿良摘了一大兜,当时因为有事在身,走得急就没跟韵腹那边打招呼,下了山,差点被酸掉牙,自己摘的桃,忍着眼泪也要吃完不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后来云游四方,阿良送了好些山中朋友,抵了几笔酒债,不知为何,随后几十年里边,就有了晚翠亭碧桃名不副实的说法,原本一封封山水邸报上满是溢美之词的天下第一桃,成了倒数第一,这就有些过分了。阿良就很打抱不平,觉得这碧桃滋味是怪,可要说倒数第一,真心不至于,所以还专门通过几家相熟的山水邸报,为晚翠亭碧桃说了几句公道话,不曾想群玉韵府这边不分好赖,在山脚立了块很伤感情的禁制碑,阿良与狗不得登山摘桃。 阿良以德报怨,依旧要为晚翠亭碧桃说好话,说吃了晚翠亭一颗碧桃,读书人可以开窍,聚拢天地灵气化为文运,纯粹武夫可以增长甲子功力,修道之人的炼气吐纳,有如神助。后来听说群玉韵府那几年里,慕名前往的客人很多,导致晚翠亭的碧桃,收成不太好。 事了拂衣,深藏功名。事事与人为善,处处与人方便,这就是阿良行走江湖的宗旨。 案几上,还搁放了两壶酒,一壶竹海洞天的青竹酒,一壶百花福地的十花酿。 酒杯是那百花福地独有的仿花神杯,也算官仿官了,价格不菲。 阿良桌上这只酒杯,是桃花杯。绘有桃花一簇,深红浅红都可爱,好似女子妆容浓淡,旁边还铭刻有文庙副教主韩老夫子的一首咏花题诗。 阿良转头望向那个站在大门口的熹平,都不用阿良询问,熹平察觉到视线后,主动说道:“除了笔墨纸砚,其它都可以带走。” 阿良问道:“案几和竹席呢?” 熹平反问道:“你觉得呢?” 阿良立即懂了,可以。 熹平兄,大气仗义。 熹平也立即领会,说道:“回头到了功德林,还能喝上一壶今年清友福地刚出的雨前绿甲茶,是陆先生亲自采摘,托付不夜侯送来文庙,平时董夫子都不舍得多喝。” 阿良会心一笑,又懂了,回头让左右去功德林,打包带走,或者干脆送给老秀才好了。 陆芝倒了一杯青竹酒,一口饮尽杯中酒,怎么喝着像是假酒? 酒水滋味其实不错,可总觉得不是那么个味。还是剑气长城叠嶂铺子那边的青神山酒水,喝着更习惯些。 阿良转头问齐廷济,吃不吃喝不喝,齐廷济笑着说都拿去。阿良就不客气了,自己这种读书人不谙庶务,脸皮又薄,挣钱难啊,在外赊账又多,只能燕子衔泥,小赚一笔是一笔。至于左右,问都不用问,阿良将那两人的酒水、酒杯和仙家瓜果都一股脑搬到自己桌上,附近位置,坐着赵摇光、林君璧这些年轻人,阿良就让小天师帮忙捎话,不喝酒的,酒壶酒杯都拿来,喝酒的,酒水留着,别小家子气,喝酒要豪迈,用酒杯算怎么回事,酒杯拿来,一口闷不出个飞升境,都拿来。 很快就被阿良凑足了一整套十二花神杯。杯杯叠加,孤苦伶仃的,阿良又让赵摇光他们帮着呼朋唤友,又凑足了一整套花神杯。同样是一只桃花杯,绘画题诗却不同,阿良感慨不已,百花福地的花主娘娘,真是会做人。 身为文庙教主的董老夫子,率先开口,沉声道:“以直报怨,连蛮荒天下都知道这个道理,你们没理由不知道。” 这句话不是说给那些山巅修士的,而是说给某几个学问足够深厚、却太过胸怀数座天下的书院山长。 有些夫子,治学极其严谨,往往性情迂腐古板。学问裨益世道颇多,可涉及经世济民,就不如何了。 所以此次文庙补缺七十二书院山长,某些人选,其实文庙内部是存在争议的。 文庙教主的这个开场白,让议事气氛瞬间凝重起来。 不管如何,当礼圣跨出那一步后,意味着文庙这次,肯定是要对蛮荒天下动真格了。 分列两边的案几之间,水雾升腾,最终浮现了五幅山水画卷。 浩然四海,各有一处归墟入口,通往蛮荒天下。 文庙对四处归墟都有命名,天目,黥迹,神乡,日坠。 此外就是三座渡口,分别称呼为秉烛渡,走马渡,地脉渡。其中地脉渡口,已经被墨家钜子打造为一座城池。 三处渡口北边,便是那座极难修缮的剑气长城。 相较于间距极大的四处归墟,三座渡口连同两截剑气长城,可以视为一地。 而分散蛮荒各地的四处归墟,加上位于蛮荒天下最北边的三处渡口,这五处,会是浩然天下的在蛮荒天下的五个立足点。 人手拿到五本册子。 册子很厚,事无巨细,详细阐述了五处入口的形势,涉及到每个蛮荒宗门势力、山下王朝、部族的地理形势,各种物产资源的准确分布、储量。 郁泮水一直仔细凝视那些画卷,不出意外,很快处处都是硝烟四起的战场了。 这个富家翁模样的臃肿老人,忧心忡忡问道:“剑气长城南边,是十万大山的那个老瞎子,怎么办?一个不留神,剑气长城和三座渡口的联系,就会被这家伙拦腰截断。” 十万大山中的那些金甲傀儡,可不是只会搬移山头,一旦投身战场,对于浩然天下来说,就会造成无法估量的战损。 尤其是老瞎子是资历极老的十四境大修士,又在自家天地内,万年以来,连托月山都只能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老瞎子执意挡路,谁去拦阻?即便拦得住,浩然天下的顶尖战力,会被拖住极多。比如于玄,大天师赵天籁,火龙真人?是不是就得陪着那个老瞎子每天喝西北风晒太阳了? 至于一般的飞升境修士,对上那个老瞎子,根本不够看,说不定就要被那条看门的飞升境大妖塞了牙缝,饱餐几顿。 只要跻身了十四境,尤其是合道地利的山巅大修士之外,与之对敌,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董老夫子竟是有些欲言又止。 不过看样子,这位文庙教主的神色,并不凝重,反而有些笑意。 阿良神色古怪。 好家伙,老瞎子为了自己的开山大弟子,真是什么脸皮都不要了。 跑去托月山那边站着,假装为蛮荒天下摇旗呐喊,其实还是两不相帮,摆明了是在与文庙说一个道理:我本来是要帮托月山的,但是现在收了个既开山又关门的好徒弟,因为那小子还有个儒家子弟身份,所以就不偏袒那蛮荒天下了,以后真有事情求我帮忙,你们文庙可以找我那弟子商量,他说话管用…… 李槐与担任扈从的那条飞升境,嫩道人。这会儿年龄悬殊的主仆二人,还在泮水县城那边美滋滋闲逛呢。 嫩道人是觉得沾李大爷的光,在文庙这边混了个熟脸,以后自己再游历浩然天下,稳了。 不敢说每天躺着享福,反正终于不再成天担心挨雷劈、吃飞剑。 李槐是见着了陈平安,心情大好,一边逛书铺,一边暗示嫩道人有没有值钱物件,拿件品相好的,好送礼,回头找他大半个师父的老瞎子结账,都是一家人,客气个啥。 嫩道人心情更好,一边信誓旦旦保证不让公子送礼跌份儿,一边心神沉寂小天地,快速游曳在那几件咫尺物当中,挑花了眼。 一个也就是没见到老瞎子当时的站位,不然它能被吓得当场魂飞魄散。 老瞎子那十四境不好杀,在文庙几步远的地方,随便剁死它个飞升境有何难? 一个也不知道,老瞎子为了从大半个师父,能够变成一个师父,都做了什么“老脸贴地说不要就不要”的勾当。 董老夫子没有多说,稍稍酝酿了一番措辞,只是给了一个含糊其辞的说法,“这位前辈,虽然先前议事站在了对面,不过他肯定不会掺和这场战争,诸位可以只管放心。十万大山,依旧中立。” 韩老夫子倒了一杯十花酿,自饮自酌,相较于百花酿,品秩要差很多,不是福地花主拿不出足够的百花酿,只是文庙这边婉拒了,而且所有酒水、仙家瓜果,文庙都掏钱。不过价格嘛,当然要比市价低很多。事实上案几上边的酒水、瓜果,几乎都是有价无市之物,但是相信所有能够露脸一次的宗门仙家,都不会觉得亏钱。 陆芝以心声问道:“这场议事,会开很久?” 因为她看文庙这边的架势,今天关了门后,没个把时辰,根本别想开门。 左右点头道:“如果是在剑气长城,最少能开十场。” 齐廷济笑着安慰自家这位首席供奉:“这样的议事,次数不多,只要熬过这次,以后想要再有这样的议事都难了。” 陆芝还是有些不适应,喝了一口闷酒。 在剑气长城那边,十余位城头巅峰剑仙的所谓议事,其实就是老大剑仙的几句话,没有异议就算通过了。 哪怕是剑坊、衣坊各自议事,估计小半个时辰,就会有大批剑修撑不住,借口离场,陆芝曾经难得参加过几次,董三更或是陈熙住持的重要议事,剑修们没胆子跑路,就一个接一个,聚在议事堂外边喝酒,里边聊着事,外边喝着酒,两不耽误,陆芝境界高,还有类似岳青、米祜这样的候补巅峰,都可以坐在外边台阶上一直喝酒,一些个玉璞境剑修,也能磨磨蹭蹭喝上一整壶酒水,可怜那些境界不够的地仙剑修,往往喝不了几口就要被踹回里边去,或是一旁的大剑仙们丢个眼色,就只得起身返回,毕竟一旦里边座位空了半数,议事堂里边稀稀拉拉的,不好看,不过董三更和陈熙其实自己也会出来喝两口。 剑气长城历史上,唯一的例外,大概就只有那座陈平安领衔的避暑行宫了。 韩老夫子笑道:“此次议事,文庙之外的诸位,谁都不必耻于谈个利字。” 这位与亚圣最为“知己”、率先提出完整“道统论”的文庙副教主,今天所说,却很让人意外,“名利,钱财,凭战功、功德破例换取下宗选址,还有下一次五彩天下开门的有限名额,大家今天都可以谈,敞开了聊,百无禁忌。” 说到这里,韩老夫子看了眼皑皑洲刘财神,再看了眼宝瓶洲的宋长镜。 少年姿容的刘蜕刚刚翻完了那本册子,不知不觉就已经吃完了桌上瓜果,问道:“除了中土神洲的各大王朝、藩属,其余兵力从哪里来。只说我们扶摇洲,可以归拢起来的山上修士和山下兵马,很不够看了。” 刘蜕这番言论,也谈不上家丑外扬,在座各位,知根知底。 扶摇洲只比桐叶洲稍好一筹。 一场大战打下来,除了如扶摇洲这般山河破碎不堪的,其余中土神洲,皑皑洲,北俱芦洲,流霞洲,不谈山上修士伤亡,只说山下势力,都相对保存完整。 刘蜕在内的总计八人,各自一洲话事人,在他们案几上都出现了最新一本册子。 韩老夫子说道:“你们看完之后,可以酌情增减人手。” 韦滢翻开册子,快速看完之后,从案几上边抽出几张白纸,提笔加上了真境宗一拨修士的名字,以及一些文庙遗漏的山上势力,只不过除了自家真境宗,其余仙家,都要注意分寸,不然会有慷他人之慨的嫌疑,说到底,还是要能够互惠互利,韦滢还没有傻到为了讨好文庙,不惜让自己沦为一洲公敌。 韦滢最后再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桐叶宗三个字,然后抬头与那位韩老夫子问道:“若是桐叶宗修士,有人愿意赶赴蛮荒战场,文庙这边是否答应?” 韩老夫子明显有些赞赏神色,点头道:“当然没有问题。韦宗主在返乡之后,可以帮着文庙与桐叶宗修士商议此事。” 晁朴身为邵元王朝的国师,却对金甲洲山上山下势力如数家珍,提出了自己的几个异议,文庙这边有一位学宫司业负责解答。 仅是这个关于讨论九洲可战之兵的一个环节,议事就持续了足足半个时辰,而且依旧还没有成为最后的定论,韩老夫子给出了文庙的意见,等到这场议事结束,每洲都会再议一场,文庙会召集更多的各洲大修士,单独议事,推敲更多的细节。 那个被誉为涿鹿宋子的豪阀家主,突然说道:“四个归墟入口,地理位置,显然都是蛮荒天下精心挑选出来的。” 灵气稀薄,物产贫瘠,方圆万里之内,或水网纵横,或是崇山峻岭,对于山下兵力的战场推进,极为不便。对于浩然修士,也实在毫无地利可言。 赵天籁,郑居中,裴杯,怀荫等人,都曾驻守归墟或是渡口某地,为的就是防止蛮荒天下大修士在那边动手脚,尤其需要注意阵师的踪迹。 董老夫子问道:“有没有需要查漏补缺的地方?” 郑居中心念微动,名为神乡的归墟出口,以及走马渡,比起文庙已经极为详实的两幅堪舆图,多出更多的山川河流,疆域扩大了将近一倍。 赵天师抬起一只手,双指并拢,朝着天目归墟出口处,“指点江山”,在那山河画卷上,多出了数十粒深浅不一的亮光,都是潜伏大妖的隐匿踪迹。除此之外,在几处边缘地界,还出现了六条金色丝线,是那蛮荒大妖精心布置的隐蔽阵法。 怀荫看得头皮发麻。先前他在那渡口、归墟两地驻守,虽说时日不久,就待了两三年功夫,可他也算兢兢业业,四处御风,帮着文庙这边勘探山河地理,更是不计成本地撒符成兵,驱使百余傀儡四散巡视山河,卯足了劲,一天都没闲着,自以为成果卓著,原本还以为会一枝独秀,不曾想还是落了下风。 白帝城城主,龙虎山大天师,这两位,可不是什么藏拙,先前要故意与文庙隐瞒这些内幕,分明是郑居中和赵天籁在已经离开渡口之后,凭借各自术法神通,最新勘验而出的成果。 火龙真人破天荒有些难为情,人比人气死人,贫道成了与怀算盘一样的酒囊饭袋。 没法子,只好下次到了蛮荒天下,多出力几分了。树要皮人要脸,做人不能太怀荫。 于玄问道:“归墟本身,会不会藏有托月山的后手?” 董老夫子点头道:“不排除这个可能性。” 元雱开口说道:“我们必须做最坏打算。可以假设每一条归墟同道,都藏有战力等同于绯妃的一位王座大妖。” 柳七笑问道:“元山长可有对策?” 元雱点点头,所有案几上,再次多出了一本小册子。 一般的读书人,袖手清谈高阔论,其根源,就在于往往能够提出问题,却无法解决问题,或者干脆就从没想过要解决问题。 柳七随手翻开册子,点头而笑,元小夫子这番言论,属于有的放矢。 如今掌管天下陆地水运的渌水坑澹澹夫人,皎月湖李邺侯在内的五大湖水君,还有一大拨水神,水仙水裔之属,名字都一一出现在册子上,其中就有中土神洲蜃泽湖水君,北俱芦洲济渎的灵源公,南薰殿沈霖。龙亭侯李源。宝瓶洲大骊王朝的铁符江水神杨花,东南方钱塘江一条老蛟……总之各洲高位水神,以及大致势力、水府底蕴深浅,都已经被文庙详细记录在册,锱铢必较。 阿良啧啧称奇道:“水神押镖,有点意思。”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兵力从何而来,大致如何行军,那么接下来就该谈论驻扎蛮荒一事了。 墨家钜子,在地脉渡口的一人一城,会不断南移,大城之内,可以屯兵二十万山下精锐。 此外墨家三脉,还有六千余人,会联手匠家总计派遣出一万两千余练气士。 双方分别依托秉烛、走马两处渡口,负责建造可以同样往南迁徙的巨大城池。 其余四处墟大门口,皆有布置。 于玄符箓一脉,龙虎山天师府,分别在天目、神乡两处归墟,各自以符箓力士、移山傀儡开辟道路,搬迁山岭,搭建桥梁。 兵家修士和阴阳家阵师,分别在黥迹、日坠两处归墟附近,负责搭建大阵,聚拢山水灵气。 商家负责砸钱,以神仙钱砸出四大归墟处的天地异象,灵气充沛。 农家和药家两家练气士,负责在各处栽种仙家草木、五谷。 此外,文庙调动浩然天下所有先前备战而建立、却未用上的剩余剑舟,全部的山岳渡船。 其中大骊宋氏赊欠墨家的所有债务,一律转由文庙承担,文庙还要额外给大骊宋氏一笔神仙钱。 宋长镜开口说道:“再给大骊王朝最少三个宗门名额。” 董老夫子笑道:“可行。就三个,不能再多。” 火龙真人沉声道:“北俱芦洲的剑修,哪怕自愿赶赴战场,文庙这边也不能再没点表示了。” 董老夫子点头道:“理所当然。” 礼记学宫大祭酒笑道:“劳烦真人合计出一个章程,什么境界的剑修,给出怎样的补偿,文庙这边等着便是。你们北俱芦洲只管开口。” 大祭酒对林君璧说道:“君璧,你回头负责与火龙真人具体对接此事。” 林君璧领命起身,与火龙真人作揖行礼,并无言语。 他是隐官一脉的剑修,所以与北俱芦洲算是半个自家人。 所以与火龙真人,根本不需要客套话。哪怕多说一句,都显得多余。 火龙真人对这小子,印象不差。 是个顺眼的。 听说在剑气长城的避暑行宫,当过几年的隐官一脉剑修,还多次投身战场。至于什么三年破三境的,反而是很其次的事情。 韩老夫子突然说道:“北俱芦洲这边,真人你可以与所有剑修坦言,就算是去蛮荒天下御剑远游,只是游历一番,都不用出剑,也不分境界高低,文庙这边,钱照样给,别不好意思。” 火龙真人笑眯眯问道:“如果是第一次赶赴剑气长城的年轻剑修呢?文庙难道一样给钱啊?” 董老夫子正色道:“给,怎么不给!这笔神仙钱,文庙就算需要与人借钱,同样不皱一下眉头。” 皑皑洲刘氏财神爷,笑道:“接下来百年之内,刘氏关于雪花钱的那一成收益,我们就不要了。” 董老夫子笑问道:“如此买卖,不合适吧?” 刘聚宝笑着不说话。 韩老夫子点头道:“可既然刘财神自己都说了,文庙总不好推托,不然就显得矫情了。” 刘聚宝轻轻点头。 火龙真人大开眼界,敢情董夫子,先前说谈钱别难为情,是给文庙自己做铺垫啊? 于是火龙真人瞥了眼那个肥婆娘。 澹澹夫人有些没头没脑。 于玄笑着心声安慰道:“这是穷光蛋看有钱人的眼神,澹澹夫人不用理会这种嫉妒。” 澹澹夫人得了“提醒”,立即颤声开口道:“渌水坑愿意拿出所有家底,交给文庙打理。” 人大不过天去。见过神仙就喜欢访山。见过鬼就会怕黑。 她是真怕惨了火龙真人。 一个堂堂龙虎山外姓大天师,北俱芦洲山上匪首一般的存在,当年在渌水坑堵门口,可不止几天功夫,两条长达万丈的庞然火龙,水中迅猛游曳,每天环绕渌水坑转圈,这都不算什么,关键是火龙真人什么话都敢说,什么狠话都有脸撂,在大门外每天都要帮着澹澹夫人计算日子,因为火龙真人说那龙虎山赵老弟,是贫道的拜把子兄弟,得了自己的飞剑传信后,二话不说,已经携印背剑下山,很快就要造访渌水坑。 澹澹夫人当然是度日如年,只能硬着头皮死撑到底。 至于躲在渌水坑里边的那群水裔精怪,更是每天瑟瑟发抖,如丧考妣,日复一日,总觉得每个明天,都有可能一睹天师容颜,然后被那仙剑一剑劈开渌水坑禁制,再拿天师印一拍,火龙真人的那两条火龙再一搅,那它们不就死完了吗? 澹澹夫人的这个说法,好歹留了余地,是打理,可没说全部白送。 可文庙要是一个心狠,都黑了去。大不了她就当是破财消灾了。 不谈麾下那位驻守歇龙石的捕鱼仙,以及那拨南海独骑郎,只说渌水坑的那些水仙精怪,数以万计的虾兵蟹将,除了火龙真人这种稀罕客人,渌水坑在那大海之中,可是实打实的一方霸主,何况每座天下,本就都是古遗址之一,遗落在浩然海中的上古战场遗物,就有不少。又有众多应运而生的诸多仙家机缘,大海广袤,渌水坑麾下喽啰又多,大几千年的悠悠岁月,搜刮了不少宝贝,都是品秩不俗的天材地宝,不然寻常物件,也入不了这位澹澹夫人的法眼。只说那堆积成山的虬珠,不就任由它们在宝库当中逐渐“珠黄”?曾经有大修士主动找上门,希望做那虬珠买卖,结果明明可以一本万利的渌水坑,大门都没打开。 挣这点小钱?她臊得慌。 然后文庙给出了一个驻守各地的修士名单,负责五处蛮荒立足地的前期安危,等到战线真正铺展开来,就不需要当那“扈从”。 名单之上的人物,属于必须到场的,此外某些人选的不断添加,文庙还会继续酌情而论。浩然天下的顶尖战力,最终一个都不会遗漏,没有谁可以置身事外。 归墟天目处。 文庙两位副教主,三大学宫祭酒。 神乡。 于玄,赵天籁,火龙真人。白裳。 黥迹。 郑居中。裴杯。怀荫。郭藕汀。刘蜕。葱蒨。 日坠。 苏子,柳七。宋长镜。韦滢。 剑气长城。 齐廷济,陆芝。阿良,左右。 董老夫子说道:“目前终究只能纸上谈兵,来几场战场沙盘推演。” 元雱在内的一拨文庙军机郎,选择蛮荒立场,在五处战场,与浩然展开厮杀。 郑居中瞥了几眼双方兵马在沙场上的各自推进,没有多说什么。 最底层、最根本的术算之法,才是重中之重。 白帝城城主没有说话,但是文庙这边,没打算放过这位奉饶天下先的棋手。 尤其是三位术家老祖师,显然都极为期待郑居中的开口。 战场推演,其实就像搭建建筑,所谓的总例,才是关键所在。 只有底层架构的稳固,才有资格来谈建筑上层的随宜加减。卯榫样式,旋作制度、曲线弧度从何而来,侧脚、升起的倾斜规范,大木作与绞割的定例……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两个不同修行路数的地仙族修士,在战场之上,如何判定它的精准战力?肯定不是两个死板的数字,是有波动起伏的,不然这场推演,就是稚童儿戏。而这个起伏,哪怕被计算在内,可只要不够完善,纰漏误差不断累积,沙盘推演之上结果,一场文庙自嘲的纸上谈兵,就还是一堆废纸。 陆芝问道:“避暑行宫那边,好像尝试过,但是没成。” 左右点头道:“难度太大。当时精通术算的剑修,人数实在太少。而且谁都不敢轻易尝试此事。” 阿良感慨道:“如果我在避暑行宫就好了,肯定可以帮陈平安一把。” 齐廷济想起一事,好奇问道:“那位斩龙之人,怎么回事?” 阿良抬起下巴,点了点那位一袭白衣、风采与自己不分伯仲的怀仙老哥,“你问他去。” 那位三千年前的斩龙之人,确实古怪,不光是行事不可理喻,而且这家伙的合道与跌境,更是诡谲难测。 杀那蛟龙,连阿良都不得不说一句砍瓜切菜,见一条砍死一条,遇到一堆照样砍死一堆。 关于此事,阿良甚至到了剑气长城,不得不询问老大剑仙,到底咋回事,没道理这么猛啊。 剑术再高,总高不过陈清都,剑道再宽广,阿良还真不觉得那位斩龙之人,就比自己强。 可是换成阿良去面对那些成群结队的蛟龙,也绝不敢说能够像那个青衫客,那般信手拈来,剑斩蛟龙如雨落。 结果老大剑仙当时回了一句,再强也强不过我,我去费这脑子做什么,你自个儿琢磨去。 把阿良给气得差点大晚上带俩穿开裆裤的孩子,偷摸去那茅屋浇水。 如今就更怪了。 那个斩龙之人,当年极有可能是跌境了的,所以才销声匿迹了三千年,然后如今又合道破境,重返十四境。 所以阿良舔着脸与那郑居中心声问道:“怀仙老哥?小弟有一事犯迷糊,还望老哥帮忙解惑啊。” 郑居中笑道:“帮不上忙。” 郑居中与那斩龙之人,师徒两人,其实在那宝瓶洲有过一场久别重逢,当时郑居中这位弟子,其实已经稳稳胜过那位传道人。 当时的目盲老道士“贾晟”,也确实坦诚此事,自认境界修为,都不如郑居中了。 至于现在,不好说。 当年裴杯从倒悬山返回中土神洲,这位大端王朝的女子武神,曾经问拳白帝城。 两位,都是中土十人之一。 但是裴杯那一场问拳,外界只听说,两人没有分出真正的胜负。 可事实上,双方就根本没有打起来。 郑居中与裴杯说了句,等你两只脚都跨过了那道门槛,再来倾力问拳,不然岂不可惜。 裴杯不觉得郑居中是大言不惭,虚张声势,所以答应下来。 白帝城这边,之后就散布消息,平手而已。 其实两位山巅男女,只是在那彩云间,喝酒而已。 郑居中最后还陪着曹慈下了局棋。 曹慈其实棋术不错,只不过这个年轻武夫的博学多才,都被他太过耀眼的武学天赋给掩盖了。 事实上,曹慈的琴棋书画,都颇为不俗。 阿良和齐廷济的疑惑,郑居中的大弟子傅噤,早就有了。 “小白帝”傅噤,身为纯粹剑修,胜负心极重,对于那位师祖,很想问剑一场。 反正白帝城修士,只要有本事,欺师灭祖都没关系。 郑居中曾经精心谋划了一场叛变,处心积虑足足六百年, 韩俏色这些师妹师弟,再加上傅噤在内的几位嫡传,联手客卿,供奉, 而试图将整座白帝城改天换日的那个主谋,就是“被自己蒙在鼓里”的郑居中一粒心神所化之人,再拉拢了一大拨白帝城的敌对势力,气势汹汹,胸有成竹,感觉杀个十四境都没问题。 从头到尾,只有柳赤诚那个傻子,没掺和。 郑居中对这位身为琉璃阁阁主的小师弟,既大失所望,觉得柳赤诚就是个废物,又或多或少,心存一份同门温情。 至于参与谋反众人,白帝城修士,郑居中一个都没秋后算账,一窝废物,留着还能当个摆设。 至于那些被“郑居中”自己勾结而来的敌对势力,一个个的下场,就比较可怜了。 之后三百年内,郑居中没有出手打杀任何一人,只是一座座祖师堂内讧不已,勾心斗角不亦乐乎,同门之内,袭杀手段层出不穷,每有修士得手,还会沾沾自喜。其中两座原本底蕴深厚的中土宗门,杀来杀去,酣畅淋漓,最后杀得连那个宗字头的头衔,都没能保住。 最可怕的地方,就连身为郑居中开山大弟子的傅噤,直到今天,其实内心深处,还在怀疑一事,自己到底是傅噤,还是师父分身之一? 泮水县城。 顾璨正在独自打谱,师姑韩俏色坐在门口那边,突然喊了声师兄。 郑居中没有理会,走入屋内,坐在棋盘对面。 韩俏色对此也无所谓。 顾璨缓缓放下手中棋谱,抬头问道:“议事结束了?” 郑居中摇头道:“还在议事,分心来此。” 一座白帝城,能够让郑居中稍微多聊几句的,就只有这个新收没几年的关门弟子了。 顾璨说道:“师祖如果想要保持在十四境,是不是人间必须最少存在一条真龙?” 这其实是一个悖论,师祖发誓要斩尽天下真龙,所以凭此宏愿,剑心合道心剑,成为十四境修士。 可等到他一旦真正杀尽了真龙,就要跌境,重新变成一位飞升境剑修,而且会被剑心反噬,大伤元气。 郑居中点点头。 韩俏色猛然转头,显然她被着个说法给惊吓到了。 关于斩龙之人的境界,有说是十四境的,也有说是飞升境巅峰的,更有人言之凿凿,之所以能够斩龙,是因为他拥有太白、万法、道藏之外的第四把仙剑。 顾璨疑惑道:“师祖也是浩然本土人氏,为何跻身十四境剑修,没有惹来天外神灵的仇视?是因为当年蛟龙之属的背叛,投靠了我们人族?” 郑居中笑道:“差不多。” 顾璨说道:“可是蛟龙之属的兴起,是大势所趋,想要天下水运流转有序,文庙还是需要蛟龙去打理的。到时候师祖如何自处?” 郑居中反问道:“你一个小小玉璞境,要担心十四境剑修的大道存亡?” 顾璨直白无误道:“我希望与师祖学剑。因为剑术一道,师父是不太愿意倾囊相授了。” 郑居中点头道:“我可以帮你牵线搭桥,你师祖看我不顺眼多年,能够给我找点麻烦,他会很乐意。” 韩俏色哀叹一声。 屋内这对师徒,再加上那个师祖,三人都什么脑子啊。 她继续对镜自照,涂抹脂粉,抿了抿嘴唇,转过头问道:“小璨,什么颜色好些?” 顾璨转头看了眼,笑道:“浅红色更好些,殿丞芍药红,稍稍艳了些,不如用梅花庵的嫩香。” 韩俏色嫣然一笑,擦拭唇角干净,果真换了顾璨所说的那种口脂点唇。 鸳鸯渚那边,钓客如云。 陈平安其实在参与河畔议事的时候,就“同时”又有个陈平安,被礼圣送到了鸳鸯渚附近,应该是防止参与文庙内议事的有心人,有所揣测。不然以他的隐官身份,是怎么都该出现在文庙内的。 议事,垂钓,反正两不耽误,都不用怎么开口,乐得清闲。 陈平安就干脆挑了个僻静地方,坐在这边钓鱼,打了两个窝,准备换着钓。钓鱼这种事情,陈平安还是很熟门熟路,咫尺物里边,专门备着鱼竿、饵料。 只是因为先前张条霞那些武学宗师云集在此,好像成了一处胜地。 很快陈平安身边就多出了两拨钓客,男男女女,都很年轻,显然兴趣不在钓鱼。 可惜了陈平安先前打的那个窝,这些个山上神仙,连那抽竿散饵都不懂的,一次抛竿之后,就雷打不动了,傻乎乎等着鱼儿上钩。敢情是憨憨等傻鱼呢? 酡颜夫人与一位百花福地的少女花神,凑巧散心路过此地,远远见着了那一袭青衫后,吓得落荒而逃。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往远处使劲招手。 道路上,有个年轻女子,身穿红衣,牵马缓行。 她赶紧藏好酒壶,松开马缰绳不管了,一路飞奔过来,一个蹦跳落地站定,大声喊道:“小师叔!”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九十一章 横着走 双方重逢于青山绿水间,再不是少年和小姑娘了。 听着李宝瓶的大声打招呼,陈平安笑着点头,打趣道“都会喝酒了不用藏掖,小师叔也是个酒鬼。” 李宝瓶笑容灿烂道“老姑娘了嘛” 陈平安哑然。 按照一般说法,李宝瓶应该会说一句,是大人了,可以喝酒。 直到这一刻,陈平安才记起李宝瓶、李槐他们岁数不小了。 可是没办法,心里边总是喜欢把他们看作孩子。其实按照家乡那边的习俗,当年远游众人,其实早该人人婚嫁,说不定各自的孩子,都到了窑工学徒的岁数。 如今的李宝瓶,只需要微微抬起眼帘,就能看见小师叔了,她眨了眨眼睛,说道“还好,小师叔跟我想象中的样子一模一样,所以方才就算小师叔不打招呼,我也会一眼认出小师叔” 陈平安伸手拍了拍李宝瓶的脑袋,笑道“在小师叔眼里,除了个头高些,好像没什么两样。” 好像还是那个吭哧吭哧在家乡街巷,肩头扛着槐木树枝飞奔的红衣小姑娘。 这么一想,陈平安就没有那么伤感了,于是悄悄放弃了拿出养剑葫喝酒的念头。 在自己十四岁那年,当时还只有小宝瓶跟在身边远游的时候,偶尔陈平安都会感到疑惑,小姑娘走了那么远的路,真的不会累吗好歹抱怨几声,但是从来没有。 陈平安忍不住的满脸笑意,怎么收敛都还是会笑,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张小竹椅,递给李宝瓶后,两人一起坐在水边,陈平安重新提竿,挂饵后再次娴熟抛竿,转头说道“鱼竿还有。” 李宝瓶坐在一旁,轻轻摇头,然后抬起两只脚,鞋子敲鞋子,“看着小师叔钓鱼就好了。混吃混喝,懒人有懒福。” 陈平安那边的青竹椅脚处,有绳线系着一只入水鱼篓,还用一块大石子压着绳子,李宝瓶起身蹲在水边,将竹编鱼篓拽出水面,发现里边鱼获不少,都是鸳鸯渚独有的金色鲤鱼,只是这些金鲤其实与水仙灵物不沾边,只是瞧着可人,放了葱姜蒜,无论清蒸红烧,肯定都好吃,小师叔手艺很好的。 李宝瓶晃了晃手中鱼篓,偷偷咽了咽口水,小声问道“小师叔,烧鱼的佐料,都有带吧” 陈平安点头笑道“当然,锅碗瓢盆,料酒辣酱油盐醋,白糖桂皮姜葱蒜,一样不差的。论做饭烧菜的手艺,小师叔这辈子只输过一次,必须找回场子。” 李宝瓶咧嘴一笑,晓得了,是当年在黄庭国那边,他们被一位退隐山林的侍郎老爷邀请去府上吃饭。饭桌上一个个狼吞虎咽,尤其李槐最没良心,嫌弃小师叔的饭菜寡淡来着,还可劲儿埋怨小师叔钓不着大鱼,巴掌大小的,那也叫鱼,瞧瞧桌上这颗鱼头,都比你一整条鱼大了,再瞧瞧这大盘子,这汤汁 小师叔那次破天荒有些生闷气。 想起这桩陈年旧事,李宝瓶突然觉得李槐这家伙,小时候怎么这么欠揍。这次正好与他秋后算账 李宝瓶将鱼篓重新放入水中,轻声问道“我哥如今也在这边游历,小师叔见着没” 陈平安心声道“没呢,我到了这边没几天,一直待在功德林,与先生师兄待在一起,然后去了趟泮水县城的问津渡,刚见着了阿良和李槐,然后一个没留神,就给拎去参加议事了。议事期间,偷偷问过了茅师兄,听说你在鳌头山那边,我刚来这边钓鱼没多久,原本打算再钓个把时辰,就去找你。” 陈平安不知不觉的,就会把事情说得很细。 可能是在李宝瓶这边,他这个小师叔,习惯了如此。 其实陈平安打算借参加议事的这个难得机会,要去做不少事情。比如拜会趴地峰火龙真人,感谢指玄峰袁灵殿的上次观礼所赠。 同样还需要主动登门做客,亲自找到那位郁氏家主,一样是道谢,郁泮水曾经送给裴钱一把竹黄裁纸刀,是件价值连城的咫尺物。除此之外,郁泮水这位玄密王朝的太上皇,在宝瓶洲和桐叶洲,都有或深或浅的钱财痕迹,听崔东山说这位郁美人和皑皑洲那只聚宝盆,都是仗义疏财的老朋友了。既然如此,很多事情,就都可以谈了,早早敞开了说,界限分明,比起事到临头的抱佛脚,可以省去诸多麻烦。 姚老头曾经说过,有事再烧香,不如初一十五多跑几趟,平时走远路,容易过年关。 听说桂夫人如今也在这边,陈平安打算问一些赊月的事情,帮着刘羡阳把某件事给敲定了,说不定很快就可以喝喜酒。帮忙操办婚宴一事,就谁都别跟他陈平安争了。听墙角根这种家乡习俗,不能丢,得有。 他还要与大端王朝某位武学大宗师,用对方擅长的方式,讲同样的一个道理。 但是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与小宝瓶相比,都可以靠后。 陈平安一个骤然提竿,身体前倾,开始探臂,竹竿鱼线一并绕出弧度,然后开始小心翼翼遛鱼,小竹椅上的身形,歪来倒去。 山上神仙临水钓鱼,就跟练气士上酒桌喝酒,是一样的道理。 如果运术法转神通,是很大煞风景的勾当。用那个天底下最有名的渔翁,止境武夫张条霞的话说,就是既然本领那么大,干脆以山上术法搬运江河就是了,整条江河都是你的,几百几千斤鱼算什么,难道要装满咫尺物,卖了挣钱吗是家里开酒楼的,还是开鱼市的 李宝瓶将一场拔河瞧得目不转睛,随口说道“与茅先生从剑气长城一路赶来这边,先前我一直跟在郁姐姐身边,不过她事情越来越多,每天都要忙着接人待物,我就告辞离开了。” 陈平安点点头,突然笑问道“邵元王朝那位蒋棋圣的棋术如何,能不能下赢白帝城城主” 这个蒋龙骧,陈平安久闻大名,当年在避暑行宫,就没少问林君璧关于此人的传奇事迹。 陈平安知道对方在少年时候,就是公认的神童,而且早已棋名彰显,去了京城,一年下赢一位棋待诏,七年之后,就被誉为邵元第二,仅次于国师晁朴。后来邵元王朝的藩属国,出现了一个名叫周东疆的少年,按照年龄,与蒋龙骧差了两个辈分,周东疆心高气傲,不到弱冠之龄,就自认达到了“二手”高度,也就是蒋龙骧至多让他二子,双方就会胜负难料,蒋龙骧却坚持这个晚辈棋力,暂时仍是那“三手”,双方最终约战于快哉亭,才有了那部快哉亭棋谱,虽然是让子棋,双方手谈,殚精竭虑,神乎其技,时人称为“蒋龙周虎”。 这位名动半洲的蒋棋圣,大概至今还不清楚,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对他其实“仰慕已久”。 李宝瓶笑呵呵道“反正拉着林君璧一起守擂,就是不与林君璧对弈,后来等到傅噤真的登山了,就赶紧让贤,给了郁清卿落座,他自己不见了人影,都没一旁观战,后来傅噤一走,他就现身了,帮着郁清卿复盘,这里妙啊仙啊那里无理不妥啊,看样子,听口气,别说是小白帝,就是郑城主亲自登山,都可以打个平手。” 陈平安笑眯眯道“不然你以为啊,咱们这位蒋棋圣在他家乡的邵元京城,一年赢过一位棋待诏,整整七年,无一败绩,其实都是棋力的显露,这得精准勘验棋力,精心挑选对手,还需要足够的脸皮,棋盘之外,更是国手中的国手,再赶紧找酒喝,把自己收拾得披头散发,借着酒劲,众目睽睽之下,婉拒皇帝赐予的棋待诏身份,很狂士嘛,何等豪迈,风骨凛凛,我要是邵元王朝的皇帝陛下,就直接送他一块金字匾额,铁肩担道义。” 李宝瓶点头道“那我再送一副对联,棋盘上龙骧虎步,官场中行云流水,再加个横批,天下无敌。” 上中下都凑齐了。 陈平安忍俊不禁,说道“如果小师叔没有猜错,蒋棋圣与郁清卿复盘的时候,身边一定有几个人,负责一惊一乍吧。” 李宝瓶哈哈笑道“可不是,半点不让人意外。” 一边闲聊,一边遛鱼,最终陈平安成功收竿,将一尾二十多斤重的青鱼拖到了岸边,鱼篓有些小了,既然今天鱼获足够,陈平安就没想着,何况青鱼肉质一般,真算不上鲜美,不过肉厚刺少,更适合熏鱼腌制。陈平安蹲在岸边,娴熟摘下鱼钩,轻轻扶住青鱼背脊,稍等片刻再松手,见光又呛水的大青鱼,才蓦然一个摆尾,溅起一阵水花,迅速去往深水。 陈平安抬起头,与李宝瓶笑了笑。似乎在说,瞧见没,这就是李槐心心念念的大鱼了。 李宝瓶抬起双手,分别竖起大拇指。 陈平安坐回竹椅,笑道“不如我们走趟鳌头山” 李宝瓶眼睛一亮,“套麻袋打闷棍” 陈平安埋怨道“读书人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是山路夜行不易,有人磕磕碰碰,我们搀扶不住,好心办坏事。” 李宝瓶正色道“是的是的。” 然后她以拳击掌,说道“那我得换身衣裳,做好事不留名。” 其实当年遇到大哥李希圣,就说过她已经不用讲究穿红衣裳的家规了。 只不过李宝瓶后来也一直没想着换,有些习惯,改了就会一直不习惯。 骊珠洞天土生土长的孩子,原本对于离乡一事,最无感触,反正一辈子都会在那么个地方打转,都谈不上认不认命,祖祖辈辈都是如此,生在那边,好像走完了一辈子,走了,走得也不远,家家户户清明上坟,肥肉一块,年糕豆腐各一片,都放在一只白瓷盘子里,老人青壮孩子,至多一个时辰的山水小路,就能把一座座坟头走完,若有山间道路的相逢,长辈们相互笑言几句,孩子们还会嬉笑打闹一番。到了每处坟头,长辈与自家孩子念叨一句,坟里头躺着什么辈分的,一些耐心不好的大人,干脆说也不说了,放下盘子,拿石子一压红纸,敬完香,随便念叨几句,许多穷人家的青壮男子,都懒得与祖宗们求个保佑发财什么,反正年年求,年年穷,求了没用,拿起盘子,催促着孩子赶紧磕完头,就带着孩子去下一处。若是遇到了清明时分正值下雨,山路泥泞,路难走不说,说不得还要拦着孩子在坟头那边下跪磕头,脏了衣服裤子,家里婆娘清洗起来也是个麻烦。 曾经孩子们心目中的最远离别,是阿爷阿爹去了小镇外边的龙窑烧瓷,或是去山里砍柴烧炭,不常见面。近一些的,是阿娘去福禄街、桃叶巷的大户人家当厨娘、绣娘,再近一些,是每天学塾下课,与同窗各回各家,是炊烟与白天道别,是晚上家里油灯一黑,与一天告别。 生老病死,都在家乡。参加过一场场红白喜事,哭哭笑笑,等到参加完最后一场,一个人的人生就算落定休歇了。 直到洞天坠地,落地生根,成为一处福地,大门一开,从此离散就开始多了。 小镇老人还好,至多是经不起家中晚辈的鼓动撺掇,卖了祖宅,得了大笔银子,搬去了州城那边安家。有了本钱的年轻男子,摊上了祖坟冒青烟的好时候,要么开始做买卖,出远门,酒桌上,要么不着家,呼朋唤友喝花酒,成群结伴赌桌上,本就不知道怎么挣钱,反正金山银山,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但是花钱,哪里需要别人教,人人都有本事。 约莫二十年,一代人,本来以为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好像一夜之间,就给糟践没了,原本世代相传的烧窑功夫,也早就荒废,落下了,好像一五一十还给了当年的龙窑老师傅。以前大家都穷,过惯了苦日子,不觉得有什么遭罪的,反正街坊邻里,总会有更穷的人,庄稼地遇到年景不好,或是龙窑烧造出了纰漏,或是窑口次品一多,肯定有人要穷得揭不开锅,需要与亲戚邻居借米过活。可等到享过了福,再真切晓得了花花世界的好,反而让人尤为难受。 很多时候,一口龙窑烧出来的瓷器好坏,只要匣钵进了窑炉,真就得听天由命,经验再老道的老师傅,再小心盯着窑口火候,一样不敢保证成色优劣,和最终成器的数量,所以才会有那句老话,“天管地管人不管”。 好像家乡那座瓷山,就是很多人的人生。 陈平安下意识要去拿酒壶,才发现腰间并无悬挂养剑葫。 李宝瓶好奇问道“小师叔这会儿怎么没背剑,先前仰头瞧见小师叔去了功德林那边,好像背了把剑,虽然有障眼法,瞧不真切,但是我一眼就认出是小师叔了。游历剑气长城,听茅先生私底下说过,以前那位最得意的一把仙剑太白,在扶摇洲剑分为四,其中一截,就去了 剑气长城,茅先生不太敢确定,李槐说他用屁股想,都知道肯定是去找小师叔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是被小师叔拿到了那截太白剑尖,再炼化为一把长剑,就是先前背着的那把,只不过小师叔这会儿,其实真身不在此地,还在参加另外一场比较重要的议事,就没有背剑在身。至于小师叔现在是怎么回事,迷糊着呢。” 不是飞升境修士,休想随意窥探陈平安的心声。 陈平安笑道“如果换成我是茅师兄,就拿几个书上难题考校李槐,等到这家伙答不出来,再来一句,用脑子想事情还不如屁股啊” 李宝瓶使劲点头道“茅先生就是这么做的。李槐反正打小就皮厚,无所谓的。” 然后李宝瓶说道“小师叔没有背剑也好,不然坐着碍事,那就得摘下来,横剑在膝,可是这么一来,钓鱼就麻烦了,总不能时时刻刻拿在手里,可把剑放在脚边吧,更不像话。” 陈平安笑了笑,还是那个熟悉的小宝瓶。 她总是有很多古怪的想法,奇怪的问题。 很多外人极其在乎的事情,她就只是个“哦”。可是很多人根本不在意的事情,她却有很多个“啊” 当年远游路上,小宝瓶曾经问他,天上只有一个真月亮,那么人间总共有多少个假月亮,河里,井里,水缸里,都得算上。 陈平安只好说不知道。小宝瓶就追着问小师叔什么时候才知道答案。答案当然还是不知道。 有次陈平安坐在篝火旁守夜,然后小宝瓶就指着不远处的河水,说一条可长可长的河水里边,上中下游分别站着个人,他们三个总共能够从水里瞧见几个月亮,小师叔这总该知道吧。 陈平安当时愣是想了大半天,都没能给出答案。红衣小姑娘坐在一旁,背靠小竹箱,双臂环胸,摇头叹气。小师叔笨是笨了点,可他是自己千挑万选出来的小师叔,又有什么办法呢。 陈平安其实一直有留心两边的动静。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一拨钓客,是山下的豪阀子弟,另外一拨是山上修道的谱牒仙师。 两拨人,朋友相互间闲谈交流,也没什么顾忌,所谈之事,不涉机密,所以都没有像陈平安和李宝瓶这般始终心声言语。 能够被家族长辈、山上祖师带来此地,身份肯定都不会简单,都是华族高门的杰出弟子,或是大宗门的祖师嫡传。 如今在这,在路上遇到下五境修士,比起遇到上五境神仙,可要难多了。 先前李宝瓶没有出现的时候,双方明显对陈平安都没什么兴趣,多半是将这个误没资格参加议事的钓客,当做了某位不算特别拔尖的世家子,或是某个离开祖师身边的宗门子弟了。 通过那些不怕旁人偷听的闲谈,陈平安大致确定了双方身份。 左手边,皑皑洲的密云谢氏,流霞洲的渝州丘氏,邵元王朝的仙霞朱氏。主要是来自这三个家族,都是膏腴世爵的千年豪阀。 比如那谢氏,除了世代簪缨,其实也很有钱,只是因为有个富甲天下的刘氏,才显得不那么瞩目。 记得宋雨烧老前辈说过,他这辈子的遗憾之一,就是没去过流霞洲的渝州,因为听说那边的火锅,天下第一。 不过宋老前辈却又说,没去过也好,真去过了渝州,万一回了家乡,再吃任何火锅都没个滋味,岂不是糟心。那就干脆不去渝州了,留个念想。 所以陈平安对渝州这个地方,印象尤其深刻。 这些出身名门的年轻男女,摆了长条小矮几,放满了灵气盎然的仙家瓜果,地上铺了凉席,有侍女帮着架炉煮茶,还有贵公子斜卧持杯,喝酒吟诵诗篇的,反正什么事情都做,就是没想着好好钓鱼。 右手边,有那眉山剑宗的女子剑修,看样子她不会超过百岁,是位气象不俗的金丹剑修。 据说山门有那龙须云的异象,垂若瀑布似龙须。还有一座倒碧峰,矗立在湖泊旁,山色倒映水中,竟是真相在水、虚幻在岸的神仙道场,十分奇异。登山如入水,修士眼中所见,亦是湖中景象。 陈平安多看了她几眼。 主要是这位女子剑修腰间,悬了一块小巧玲珑的抄手砚,行书砚铭,篆刻了一篇脍炙人口的述剑诗。 因为抄手砚,陈平安就想起了自己的弟子郭竹酒,郭竹酒好像是唯一一个能让裴钱吃瘪的同龄人,有多难得,去问问翩然峰白首就知道了。 还有来自梅花庵的仙子,肩头趴着一只吐宝小貂。这种小家伙,不但是天然的储钱罐,而且吃了钱,真能生钱,可遇不可求。 梅花庵有那“万亩梅花作雪飞”的胜景。梅花庵的胭脂水粉,畅销浩然各洲,山上山下都很受欢迎。 一位出身金甲洲北方大宗门荷花城的公子哥,师门所在城池,建造在一枝巨大荷叶之上。荷花三百年一开,每次花开百年,每逢荷花盛开,就是一座不惧剑仙飞剑的天然护城大阵。传说这株荷花,是道祖那座莲花小洞天之物,至于如何辗转流传到了荷花城,众说纷纭,其中一个最玄妙的说法,是道祖摘下荷花,不知为何,丢到了浩然天下。 另外一个相对比较可信的说法,是大玄都观的孙老观主,在借剑给那位人间最得意之后,双方饮酒,大醉酩酊,远游浩然的老仙人道法通天,拿出了一粒紫金莲花的种子,以杯中酒浇灌,转瞬之间,便有莲花出水,亭亭玉立,然后骤然花开,大如山岳。 有个簪花的年轻人,喜欢斜眼看人,许多心思变化,都在嘴角那边的弧度上。 听说涿鹿宋氏所在王朝,从帝王公卿,到贩夫走卒,朝野上下都流行簪花一事。 入山修行,登高之后,只要有心,就会越来越发现身边人物,不是见过的,就是听说过的。 有用吗好像确实没太大的意义。因为绝多大多数人,都会就此擦肩而过,可能再不相见,就只是人生道路上的过客。就像那仙府遗址一别的武夫黄师,梅釉国旌州城外大山中的那只小狸狐,石毫国那座狗肉铺子的少年,被陈平安发自肺腑敬称一声“大侠”的孙登先。 没用吗却也未必。可能众人当中,就隐藏着一位位类似阳关道上的宋兰樵,羊肠路上、愿意让道也能各走一边的刘志茂,或是独木桥只许一人通过的马苦玄。 或是只因为陈平安的出现,夜航船上的老夫子王元章,与那桐叶宗宗主的剑仙傅灵清,已是生死有别的双方,依旧能够好似遥遥相见。 至于先前那个远远见到自己,不打声招呼掉头就走的酡颜夫人,陈平安也就只当浑然不知了。 挺好的,因为酡颜夫人身边,好像还跟着一位百花福地出身的少女花神。不然见了面,还能如何,聊今儿天气不错,饭吃过没 等到李宝瓶出现后。 两边就开始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一位趺坐蒲团、凝神吐纳的谢氏客卿,是位玉璞境的老剑仙,先前当老人见过了那个红衣女子,就忍不住感叹道“好个修道胚子,日丽中天,云霞四护,玉质金相,心神合一,与道近矣。” 老人这番言语,没有使用心声。 一位丘氏俊彦,犹豫道“好像是那个山崖书院的李宝瓶。” 因为李宝瓶与元雱有过一场争辩,加上宝瓶洲山崖书院的儒生,在礼记学宫那边,确实比较扎眼。 一位体态丰腴的年轻女子,随便瞥了眼那个正在滑稽拽鱼的青衫男子,微笑道“既然被她称呼为小师叔,是宝瓶洲人氏,山崖书院的某位君子贤人不然云林姜氏,可没有这号人。” 大骊王朝宋长镜,云林姜氏,神诰宗。 一座宝瓶洲,就这三拨人前来文庙。大骊宋长镜是独自一人,这位传说已经跻身十一境的武夫,已经名动天下。 神诰宗是道门,人人穿道袍,头戴鱼尾冠。 至于那个青衫男子拥有一件方寸物,不值得大惊小怪。 奇怪的,是在方寸物里边,竟然装了两条寻常青竹材质的小椅。 陈平安其实到最后,比较留心那个簪花公子。 不是因为自家那位周首席在藕花福地,有个私生子,绰号簪花郎。 而是这家伙,看李宝瓶的眼神,不正。比如那几位豪阀子弟,先前见着了李宝瓶,也会惊艳,但是绝对不会像此人那般隐蔽,鬼祟,好像已经开始心中盘算谋划,随时都会付诸行动。 陈平安在心里默默记账。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是人之常情,见到了好看的女子,多看几眼没什么。在剑气长城的酒铺,光明正大盯着那些过路女子的场景,多了去,别谈视线了,经常还会有大小光棍们此起彼伏的口哨声。但是那样的眼神,不是剑修当真心有邪念,反而就像碗里飘着的酒花,一口闷,就没了。但是有些眼神,就像青鸾国狮子园的那条蛞蝓,黏糊腻人,而且有这样眼神的人物,往往会在他的地盘,寻找猎物,伺机而动。 陈平安继续悄然感知那个簪花男子的气机涟漪。 李宝瓶沉默许久,轻声道“小师叔,两次落魄山祖师堂敬香,我都没在,对不起啊。” 陈平安摆摆手,柔声道“没事,这有什么。小师叔在落魄山和照读岗,都帮你留好了读书的地方。于禄和谢谢,先前就挑选了照读岗,早早占了两处宅子,半点没跟我客气。不过小师叔悄悄与你说个事,其实蔚霞峰和远幕峰,有俩地儿,那才叫真正的风景奇绝,还幽静,这件事,小师叔一直故意没跟外人说,也没人着急建造府邸,因为都给小师叔专程偷偷圈画起来了,以后先带你去看几眼,挑中了,小师叔再让人打造宅子和,蔚霞峰看日出日落,比较好些,可是远幕峰的云海,比落魄山还要稍胜一筹,天气晴朗时分,就可以看到邻近黄湖山的那座湖泊,云卷云舒,都是美景。所以小师叔建议你挑选远幕峰,小师叔还打算将那远幕峰的所有山路,都用大长条的青石板铺就,两边再围以竹栏,期间会经过一堵极高崖壁,有棵最少千年高龄的古松,松间有藤接树连壁,蜿蜒如大螈。到时候我再请高人帮着崖刻榜书,如果能请到苏子、柳七题字,那是最好了,不过很难就是了,毕竟不是求幅字帖那么简单,得两位前辈去落魄山做客才行,实在不行,小师叔就只好让你那两位师伯出手了。总之那远幕峰,是个特别适宜书斋治学的好地方,天风清冽,飒然而至,铃铎皆鸣,听上去就很不错吧你到时候翻书看累了,就可以走出,看看远处风景。这么多年,小师叔远游路上,帮你买了不少书籍,只说在桐叶洲最南边的驱山渡那边,就买了好些,一大麻袋呢,百来斤重,都是从郡望豪门里边流落出来的珍贵书籍。” 小师叔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李宝瓶听得仔细,一双漂亮眼眸眯成月牙儿。 李宝瓶问道“小师叔在剑气长城那么些年,有没有过生日啊。” 陈平安愣了一下,摇头笑道“不是忘记了,就是顾不上,还真没有。” 家乡年少时,陈平安就从没过生日的习惯。 刘羡阳一样没有,嫌麻烦矫情,只有小鼻涕虫,在生日那天,能够在家里吃上一顿鱼肉。而在顾璨生日前一两天,陈平安都会拉上刘羡阳,入山下水一趟。 陈平安转移话题,“听崔东山提起过,那位少年姜太公,叫许白是吧,小师叔先前参加议事,见过他了。” 其实关于李宝瓶的事情,陈平安两次返乡之后,都问了很多,所以知道很多。这么多年在书院求学如何,曾经逛过狐国,在中土神洲郁氏家族那边,还与裴钱相遇,哪怕到了功德林,陈平安也没忘记与先生问小宝瓶的事情,比如与元雱争辩的细节,为此陈平安在功德林那两天,还专门翻了不少文庙藏书,结果就是两人的那场争论,陈平安作为李宝瓶的小师叔,帮不上大忙。 李宝瓶叹了口气,“是个烦人精,被我哥教训过一次,才消停些。” 陈平安忍着笑,点头道“才是年轻十人候补之一,确实配不上我们小宝瓶,差远了。” 李宝瓶翻了个白眼,背靠竹椅,就不愿意多提什么许白。 她是当年远游求学的那拨孩子里边,唯一一个按部就班修行儒家练气的人。 至于与林守一、谢谢请教仙家术法,向于禄讨教拳脚功夫,李宝瓶好像就只是感兴趣。 陈平安问道“这些年远游路上,有没有受欺负” 李宝瓶摇头道“ 没有唉。” 陈平安笑道“小师叔如今剑术还很一般,不过跋山涉水,都是气力活,所以拳脚功夫还凑合。飞升境打不过,打个仙人境,还是可以的。” “记起来了,真有一个” 李宝瓶突然一拍椅子,转头与小师叔笑道“是在清风城狐国边上,确实遇到过。顾璨当时也在场,他很仗义,比较意外。”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说” 李宝瓶刚要聊这个话题,眨了眨眼睛,心声说道“我哥来了。” 陈平安转头望去,原来是李希圣来了。 而且李希圣与李宝瓶心声言语,陈平安没有察觉到丝毫迹象。 这是好事。 两人同时从竹椅起身,李宝瓶笑道“小师叔,有熟人唉。” 陈平安微笑不言语。 那一行人缓缓走向这边,除了李宝瓶的大哥李希圣,还有从神诰宗来到中土上宗的周礼。 桂夫人,她身后跟着个老舟子,说是老舟子,是说他那岁数,其实瞧着就只是个神色木讷的中年汉子。 清凉宗宗主贺小凉,神诰宗元婴修士高剑符。曾经神诰宗的金童玉女,当年两人一起现身骊珠洞天。 除了周礼,陈平安确实都认识,都不陌生。 在他们走近后,陈平安与李希圣作揖行礼,再笑着喊了声桂姨。 桂夫人笑着点头。 陈平安与那周礼抱拳,“见过周先生。” 据说此人,会是青玄宗的下一任宗主,而青玄宗,在中土神洲的声势、底蕴,都只比符箓于玄所在山头和龙虎山天师府,稍逊半筹。主要还是因为青玄宗的现任宗主,闭生死关太久,长达六百年之久。而作为神诰宗上宗的中土青玄宗,其“正宗”,是那白玉京大掌教一脉,又是一桩让外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道门悬案。 不知为何,文庙先后几场议事,周礼都没有参加。 陈平安方才犹豫了一下,还是称呼对方为先生。 周礼面带笑意,与陈平安回了个道门稽首,心声道“久闻隐官大名,今日有幸得见。” 贺小凉微笑道“陈平安。” 她开口,就只是说了个名字。 不过在言语之时,贺小凉以仙人术法,隔绝出一座小天地。 不小心此地无银三百两还是故意为之 陈平安说道“贺宗主。” 就只是答复了一个身份。 老舟子点点头,自顾自说道“你这小娃儿,还算是个有出息的,当年我没看走眼,不然今天非要训你几句。” 桂夫人转过头。 老舟子立即闭嘴。 这个顾清崧,或者说仙槎,其实在中土神洲已经久未露面,不曾想重现江湖,就半点没有让人失望,在泮水县城那边,再次一战成名,三言两语,将那郑居中,韩俏色,柳赤诚,傅噤,全给他骂了个遍。 不谈切磋道法,只说骂架,好像整座白帝城,都被他一锅端了。 关键是顾清崧还能活蹦乱跳的离开,在那韩俏色与柳赤诚都在大门口现身的情况下,老舟子依旧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陈平安与这位老舟子,当年在桂花岛不但见过,还聊过。 那会儿还是少年岁数的陈平安,差点就要传授老舟子一些学问。 哪怕陈平安清楚了老舟子的身份,是那陆沉的不记名大弟子,陈平安还是没有什么恶感,是非分明,就会恩怨分明。 李希圣笑道“我们继续散步,不耽误你们钓鱼。” 有意无意,李希圣只是与小宝瓶心声言语。 一行人离去。 陈平安和李宝瓶继续坐回椅子。 李希圣走出去很远,摇摇头,好嘛,有了小师叔就忘了哥,小宝瓶一次转头都没有啊。 贺小凉转头望去,望向那个坐在竹椅上的青衫男子,她眼中有些不可名状的笑意。 一旁的高剑符,黯然神伤,想要喝酒,可又好像已经喝酒了。 眼看青天行白云,伤心人醒在醉乡。 顾清崧小心翼翼喊出一个昵称“桂。” 一向气态雍容的桂夫人回了一个字,“滚。” 终于说上话了不是顾清崧竟是有些受宠若惊,挪了挪脚步,一边搓手,一边笑声答道“好嘞。” 顾清崧先前之所以破天荒说几句好话,除了桂夫人在身边之外,确实有些悔青肠子,当年不该与那少年说什么“休要坏我大道”的,而应该诚心诚意,与那少年虚心请教一些男女情爱的门道。不然一个模样也不咋俊俏的泥腿子,小小年纪,就能够拐骗了宁姚所以顾清崧先前那番言语,是打算先做好铺垫,回头再私底下找一趟陈平安,请他喝酒都成,喊他陈兄都可。 李希圣心声笑问道“怎样” 周礼笑答道“少言不生闲气,静修可以永年。此外厉害之处,在于与人往来,不在乎乍交之欢,而无久处之厌。” 鸳鸯渚更远处,那个昵称瑞凤儿的少女,忍不住再次问道“酡颜姐姐,那个人是谁啊,你怎么好像很怕他明明认得,躲他什么。” 离着那一袭青衫有些远了,酡颜夫人便笑道“我怕他玩笑呢。” 少女蓦然醒悟,“酡颜姐姐,莫不是你喜欢他” 酡颜夫人目瞪口呆,赶紧伸手捂住这个傻丫头的嘴巴,“别乱说” 给那家伙听了去,她最少得再赔上一座梅花园子。 喜欢他不等于是与那位心黑手辣笑眯眯的隐官大人,问拳又问剑吗 一个不小心,真会被他活活打死或是坑死的。 河边,陈平安又钓起了一条金色鲤鱼,放入鱼篓。 两边都有些侧目。 当然不是贪图那条鲤鱼。 而是两拨人都刚好借这个机会,再打量一番那个年纪轻轻的青衫客。 主动称呼桂夫人为“桂姨”。 还被那个大名鼎鼎的顾清崧夸奖了一通,小子,有出息,没看错人,就不训话了。 显然是一番山上长辈与半个自家晚辈的措辞。 好像与那位北俱芦洲的贺小凉,也认得,道了一声贺宗主。 如果没有看错,贺小凉好像有些笑意 与早年山水邸报上的小道消息,不太一样。 贺小凉作为白玉京三掌教的嫡传弟子,还是一位能够在北俱芦洲开宗立派的仙人境。 当然,贺小凉确实生得姿容极美。 而且听说她一心修道,根本无心男女情爱,连那北俱芦洲大剑仙白裳的唯一弟子徐铉,痴心于她,贺小凉却只因为觉得被此人纠缠得烦了,竟然就直接大打出手,将其重伤。完全不给白裳半点颜面,最终导致双方宗门,就此结下一桩死仇。白裳好像还放出话,贺小凉这辈子休想跻身飞升境 无论男女,都会多看贺小凉几眼。男子多看一眼,愈发觉得她气质出尘,有那遗世独立之感,与这样的女子结成山上道侣,那就真是不羡鸳鸯不羡仙了。女子多看她几眼,估计是想要看那贺小凉一眼,她就会姿色随之清减几分 不管如何,两拨人都难免高看了那个年轻钓客一眼。 毕竟能够认识这么多的大修士。 李宝瓶说道“小师叔,贺姐姐好像还是当年初次见面的年轻容貌,可能还要更好看些” 陈平安摇头道“没在意。” 他只是没来由想起了自家落魄山上的女子,比如勤勉走桩的岑鸳机,和那锋芒毕露的元宝,其实这两位女子武夫,如今年纪也都不小了,至今还没有嫁人。女子嘛,到底是不愁嫁的,哪怕眼角多出一两条鱼尾纹,还是不耽误被男子喜欢。而且自家山头,那是什么风水,无论男女,就没哪个是歪瓜裂枣的。朱敛,姜尚真,米裕,崔东山,曹晴朗,元来这都是还没拉上魏山君和那些客卿呢,剑术拳法,琴棋书画,梳妆打扮,什么不能聊,什么不擅长也就是他这位山主挣钱最讲脸皮,不然镜花水月一开,这宝瓶洲的神仙钱,还不得洪水决堤一般,疯狂涌入落魄山 而女子武夫,只要跻身了炼气境,不但可以淬炼体魄,还能滋养魂魄,虽然没有练气士跻身中五境那么驻颜有术,效果还是很明显的,等到她们跻身了金身境,又会有一份额外的裨益。桐叶洲的那位蒲山黄衣芸,岁数不小了吧,如今不也瞧着年纪不大 不过自家山头,元来早就喜欢岑鸳机,元宝偷偷爱慕曹晴朗,陈平安这次返乡,都已经听说了。 事实上连小米粒都发现了,私底下跟好人山主告密,说每次曹晴朗在场的时候,那个大元宝说话就会特别凶,嗓门贼大,还故意不去看曹晴朗嘞,蒙谁呢,眼睛不看,心眼里边,全是曹晴朗哩。 所以如今是不是就元宝一个人,误以为喜欢一事,只有她自己知道 李宝瓶笑问道“小师叔,在想开心的事情” 陈平安点头道“想着帮山头挣钱呢。” 李宝瓶记起一事,“听说鸳鸯渚上边,有个很大的包袱斋,好像生意挺好的,小师叔有空的话,可以去那边逛逛。” 陈平安笑道“有空就去,嗯,咱们最好带上李槐。” 陈平安立即从袖中摸出一张黄纸符箓,伸手一抹符胆,灵光一闪,陈平安心中默念一句,符箓化作一只黄纸小鹤,翩然离去。 去泮水县城那边找李槐了,让他赶来鸳鸯渚这边碰头。 那位趺坐蒲团的老人,再次睁开眼睛,眼见那传信黄鹤远去,咦了一声,显然有些讶异,怎的不是一位金身境武夫,成了个地仙气象的符箓修士 难道是那桐叶洲蒲山叶氏子弟 那个斜卧饮酒的豪阀贵公子,仰头痛饮一杯酒,好家伙,诗兴大发了,笑着朗声吟诗一首。 黄鹤一声楼外楼,鱼竿销日酒消愁。仙酿解却山中醉,便觉轻身羽化天。 陈平安突然觉得,原来打油诗这种事情,能少做就是少做,确实言者开心,听者揪心。 李宝瓶 陈平安以心声与那簪花男子说道“看够了没有” 那男子小有惊讶,犹豫片刻,笑道“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陈平安说道“劝你管管眼睛,再老老实实收收心。山上行走,论迹更论心。” 男子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拨动发髻间的所簪之花,是百花福地一位命主花神所赠,当然不是靠他自己的面子,而是师门祖师。 陈平安不再言语。 男子竟是身体后仰,然后直愣愣望向那个一眼动心的红衣女子。若是她没有书院弟子的身份,就好了。 他保持那个姿势,与那青衫客笑问道“怎的,不过是看了几眼,你就要打打杀杀你谁啊” 陈平安笑眯眯转过头。 那人抬起一只手,轻轻拍打自己脖子,以心声大笑道“来来来,往这里丢张符箓,当我诚心求你,如何” 不知天高地厚的外乡佬,不过是认识那桂夫人、顾清崧,至多在那周礼、贺小凉跟前,勉强能够说上句话,真以为可以在中土神洲横着走了 李宝瓶问道“小师叔,咋了” 陈平安放下手中鱼竿,笑道“有人求我打他,差点被他吓死。” 没被文海周密算计死,没被剑修龙君砍死,不曾想在这边碰到绝顶高手了。 李宝瓶眨了眨眼睛,“吃砒霜长大的啊。” 陈平安笑着没说话。 跟李宝瓶这些言语,都没心声。 所以两拨人都听见了。 那簪花男子嗤笑一声,伸了个懒腰。 然后一道救人的飞剑,被一袭青衫双手夹住,随手丢入水中,一道拦阻术法被那一袭青衫伸手一抓,掌心造化聚拢一团。 至于那个簪花男子,被出现在身后的那个青衫客,伸手拽住脖子,高高提起,使劲丢出,后者身形奔如快雷,直接去往大河对岸,一路翻滚打水漂。 一袭青衫更是神出鬼没,缩地山河却毫无气机涟漪,瞬间出现在对岸,一脚踩中那簪花男子的脖子,再一踹,又是打水漂,返回原位,竟是丝毫不差。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九十二章 仙人术法 老剑修有些摸不着头脑了,疑惑道:“隐官大人,这是作甚?” 因为眼前这位玉树临风的隐官大人,不知何时悄然掐上乘剑诀,在双方身边画出了一圈金色剑气,分明是隔绝了小天地,防止对话被旁人偷听了去。 仅是这一手炉火纯青的剑术神通,隐官如果不是仙人,老剑修打死不信。 是隐官暂时不想泄露身份?有这必要吗?只不过老剑修也不愿对一位隐官大人指手画脚。 陈平安说道:“前辈的好意心领,这桩风波,我自己摆平就是了。” 转头看了眼躺地上睡觉的簪花郎,竹篾的境界,纸糊的体魄,不是一般的绣花枕头,多半又是个靠宗门招牌、祖师名号走江湖的年轻俊彦。 如果打了小的来了老的,等下再跑来个兴师问罪的老祖师,对方愿意讲理,就好好聊,不愿意,那就多出三两拳而已。 若万一是那飞升境大修士,就与师兄打声招呼好了,反正距离文庙不远。 不过不出意外的话,李槐和他身边那位飞升境扈从,估计很快就会赶到鸳鸯渚。 老剑修听着那个“前辈”称呼,浑身不自在,比蒲老王八的一口一个老废物,更让老人觉得不得劲,实在别扭。 隐官大人言语太客气,客气生疏,那就是见外,没把他当自己人,这怎么行,眼前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再不能失之交臂了,不然回了家乡流霞洲,还怎么从蒲王八那边扳回一城?老剑修这会儿可是回了流霞洲,如何与蒲禾吹牛,都想好了的。 老剑修误以为是年轻隐官不愿自己趟浑水,洒然笑道:“不管这小子叫啥名啥,能来这儿,肯定是有些背景的。隐官只管放心,我只会暗戳戳给上一剑,不会当真一剑砍掉他的脑袋。” 陈平安有些无奈,敢情前辈你一样不清楚这位簪花客的名字、根脚? 陈平安当然不希望这位与密云谢氏关系密切的老剑修,莫名其妙就卷入这场风波,没有必要。 老剑修见那年轻隐官不说话,就觉得自己猜中了对方心思,多半在担心自己做事没章法,手法稚嫩,会不小心留下个烂摊子,老人斜瞥一眼地上那个花里胡哨的年轻人,奇了怪哉,真是个越看越欠揍的主儿,老剑修愈发思路清晰,剑心从未如此清澈,将心中盘算与那年轻隐官娓娓道来,“只要被我戳上一剑,剑气在这小兔崽子的几处本命窍穴,盘桓不去,今儿再拖延个一时半刻,保管事后仙人难救。我这就赶紧撤出文庙地界,立即赶回流霞洲躲几年,乘坐渡船离开之前,会找个山上朋友帮忙捎话,就说我早就见这小子不爽了。所以隐官方才出手,哪里是伤人,其实是为救人,尤其那次出脚,是帮忙打消剑气的吊命之举。总之保证绝不让隐官大人沾上半点屎尿屁,咱们是剑修嘛,没几笔山上恩怨缠身,出门找朋友喝酒,都不好意思自称剑修。” 山上四大难缠鬼,剑修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不是没有理由的,天大地大,剑修在哪里都混得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哪怕处处不留爷,身为剑修,那就一人仗剑,足可屹立天地间。 比如宝瓶洲,李抟景就曾一人力压正阳山数百年,李抟景在世时的那座风雷园,不是宗门胜似宗门。 陈平安少年时所见的剑修刘灞桥,最大印象,除了痴情之外,就是刘灞桥身上的那种昂扬风采。好像天底下除了情关之外,就再没有难过的关隘。 还有风雪庙魏晋,与北俱芦洲天君谢实,先后主动问剑两场,第二场更是潇洒仗剑,跨洲远游。 当年在倒悬山春幡斋,第一次召集跨洲渡船管事,扶摇洲谢稚,金甲洲宋聘,流霞洲蒲禾,皑皑洲谢松花,得了避暑行宫的授意,分别现身,与同乡人面谈一番,行事风格如何,无一例外,都很雷厉风行,毫不拖泥带水。尤其是那蒲禾,不是野修,路数却比野修还要野,不但直接将“密缀”渡船的一位元婴管事丢出了宅子,返乡之后,意犹未尽,还找到了渡船所在云林秘府的老祖师李训,身为宗门客卿的剑仙泠然,当然不愿与蒲禾问剑一场,碍于职责,本想打圆场,结果司徒积玉得到蒲禾的飞剑传信,御剑而至,到最后,李训在自家地盘,明明人多势众,都只得与那已经跌境为元婴的剑修蒲禾道歉了事。 这些,都是剑修作为。 问剑一方,被问剑一方,双方都觉得是个天经地义的道理。 陈平安是在剑气长城成为的剑修,甚至在潜意识当中,好像那个剑修身份的陈平安,还一直留在那边,久久未归。 直到遇到老剑修于樾之后,陈平安才记起,浩然剑修,尤其是跻身剑仙后,其实很会讲道理,只是道理往往都不寻常。 就像于樾今天这样。不管三七二十一,可以不问对手出身,先砍了再说。 于樾也好,好友蒲禾也罢,无论有什么世俗身份,都要为“剑修”二字靠边站。 而在陈平安心目中,天下剑修无非分三种,剑气长城,北俱芦洲,其他剑修。 如果只说浩然天下的剑修,则只分两种,去过剑气长城的,没有去过的。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真不用。” 老剑修没机会砍人,明显有些失落,“那我就听隐官的,算这小崽子烧高香。” 这位跟随密云谢氏来此游历的流霞洲老剑修,名叫于樾,实打实的玉璞境瓶颈,是一位老玉璞。 于樾拥有两把本命飞剑,分别名为“惊鸟”和“百花”,曾经与一位皑皑洲老仙人厮杀过一场,两把飞剑齐出,声势极大,有那“一鸟飞电抹,百花满江河”、“剑气冲而南斗平”的美誉。先前祭出飞剑,不出意外,是那把以风驰电掣著称两洲山上的飞剑“惊鸟”。 于樾最近两百年,担任皑皑洲密云谢氏的客卿,还是首席。 在浩然天下,剑修宗门之外,山上宗门仙府,山下王朝豪阀,都以拥有一两位剑仙供奉、客卿为荣。 尤其是最缺剑仙的皑皑洲,风气最盛。 刘氏前几年竭力邀请谢松花担任客卿,就是最好的例子。皑皑洲刘氏,自然不缺顶尖战力,供奉一大堆,连止境武夫沛阿香的供奉名次都不高,何况刘聚宝本身修为,就深不见底,是与火龙真人、陈淳安一样,寥寥无几能被中土神洲入眼的别洲大修士。 陈平安收起了学自崔东山的那座剑阵。 两拨钓客,境界都不高,所以陈平安跟老剑修的对话,都未曾听见,而且两人身处剑阵之内,所以景象模糊,外人见不真切。 于樾由衷赞叹道:“隐官这一手剑术,抖搂得真是漂亮,让人无话可说。” 陈平安都没好意思接话。 学到了。 一个所谓的无话可说,似乎就是最好的留白。 避暑行宫那边,对外乡剑修都有详略各异的记载。 于樾这位当年还很年轻的老剑修,在剑气长城档案上边,就属于很粗略的那种。 是上一辈隐官一脉剑仙洛衫的潦草字迹,“流霞洲于樾,金丹境修士,飞剑两把,花、鸟什么,品秩尚可,战功忽略不计。” 老剑修于樾除外,对于两边的外人而言,这场变故,确实意外。 事出突然,从那一袭青衫毫无征兆地出手伤人,到密云谢氏客卿的玉璞老剑仙,祭出飞剑救人不成,收回飞剑,再起身言语,不过几个眨眼功夫,那位出身中土宗门的簪花俊公子,就已经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所幸头顶所簪那朵出自百花福地的梅花,依旧娇艳,并无半点折损。而于樾不知怎的,好像还与那年轻容貌却脾气极差的“高人”聊上了?虽然不知聊了什么,但看那于樾又是抱拳又是笑脸,遇上某位嬉戏人间的山上前辈了? 那个斜卧饮酒喜欢-吟诗的谢氏贵公子,悚然挺身而坐,使劲拍打膝盖,大声疾呼道,“突兀而起,仙乎?仙乎!” 修士境界高不高,是一回事,打架好不好看,是另外一回事。术法神通,行云流水,身姿缥缈,写意通神,才是真本领。 换一种说法,就是这位出身密云谢氏的豪阀公孙,喜欢漂亮的出手,好看第一,得有仙家气度,风流沛然。 比如自家那位首席客卿,剑仙于樾的倾力出剑,就很得人心。 于樾神色尴尬,继续以心声与年轻隐官说道:“隐官别理睬这小子,缺心眼不假,心不坏的。” 陈平安笑道:“看得出来。” 毕竟是喜欢打油诗的同道中人。 于樾这边,主要是三个豪阀姓氏,相对还比较安静,选择作壁上观的意图比较明显。 只有邵元王朝的仙霞朱氏,那位不知道与朱枚是什么关系的年轻女子,比较没心没肺,依旧没有选择心声言语,直接开口与那谢氏公子笑问道:“看得出什么境界吗?” 男子笑呵呵道:“看得出不是下五境练气士。” 女子妩媚白眼,继而转头望向那位青衫男子,有些好奇,九真仙馆那个可怜虫,好歹是位保命功夫极好的金丹修士,还是观主嫡传,心爱弟子,怎么落得跟小鸡崽儿差不多下场,任人拿捏? 中土神洲这边,天才辈出,年轻人一个比一个心比天高。至于山上各家的老祖师,其实不太介意同龄人之间的斗殴,可如果是年龄悬殊,有人仗着岁数积攒出来的境界,老人欺负晚辈,就很犯忌讳了。她怎么看,都觉得那个瞧着年轻、出手狠辣的青衫客,年纪不会小,至于到底几百岁,就不好猜了。一个能够与老玉璞于樾“眉来眼去”的家伙,两三百岁的年轻元婴剑仙?还是一位五百岁往上走、只是面相年轻的玉璞老剑仙? 荷花城那位能够紧随于樾出手相救的年轻修士,尤为神情凝重。 山上随便趟浑水,其实后患无穷。 早知道对方能够无视于樾的飞剑“惊鸟”,他方才绝对不会冒失出手。 可是金甲洲荷花城,与中土大雍王朝的九真仙馆,世代交好,商贸更是往来频繁,于情于理,都该出手。 以往双方是平起平坐的关系,可那金甲洲一役,荷花城虽然艰难保住了山头不失,但是元气大伤,损失惨重,以至于自家城主,都不得不打破誓言,首次离开荷花城,跨洲远游中土,主动找到了那个她原本发誓此生再不相见的涿鹿宋子。 出身眉山剑宗的年轻女子剑修,一手攥住腰间抄手砚,一手掐剑诀,与一众好友心声言语道:“是位深藏不露的剑修,方才对方隔绝天地的手笔,极有可能,是谪仙山柳剑仙最拿手的雷池剑阵。先前那一手符箓术法,是此人的障眼法。” 那个肩头趴着只吐宝小貂的梅花庵仙子,有些花容失色,忍不住颤声道:“要不要我开启镜花水月,免得此人出手无忌,随便出剑杀人?” 荷花城男子叹了口气,“千万别去火上浇油,我们只能静观其变。忘了吗?剑仙杀人,是最不讲究什么规矩忌讳的。” 眉山剑宗的那位金丹剑修,点头道:“确实很像仙人柳洲的剑阵。” 柳洲擅长以飞剑金穗,画雷池禁地。练气士身处其中,就会被剑气天地压胜。练气士对上境界相当的剑修,本就已经万分吃力,再有阵法禁制,此消彼长,更是雪上加霜。 难道这位“年轻”剑仙,与那喜好弈棋的仙人柳洲,师出同门?或是谪仙山某位不太喜欢抛头露面的老祖师? 果真如此,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众人诸多细微处的神色变化。 陈平安都一一记下。 很多时候,一个人的眼睛里,脸上的细微处,那些未说之话,反而比开口所说言语,更接近真相。 陈平安瞥了眼远处一位相貌清癯的老者,好像是流霞洲渝州丘氏的客卿,坐在两位年轻人旁边,先前一直在欣赏鸳鸯渚风景,手边有木盒打开,装满了不用样式的刻刀,没有垂钓,始终在雕琢玉石,山水薄意的路数。在陈平安以剑气造就一座金色雷池小天地后,其余修士,无论是术法还是心意,一触剑气即溃散,一个个知难而退,只有这位老者能够触及雷池剑阵而不退,手腕一拧,刻刀微动,有那抽丝剥茧的迹象,只不过老人在犹有余力的前提下,很快就中途放弃这个“问剑”举动。 此刻察觉到陈平安的打量视线,老人微微一笑,以心声歉意道:“方才破阵举动,是习惯使然,恳请剑仙不要多心,事后我以这枚即将完工的山水薄意随形章,作为赔罪。” 陈平安心声答道:“无功不受禄,先生也无需多想,山水相逢一场,人情薄意轻雕琢,点到即止是佳处。” 行走山上,其实很多时候,都不用退一步,可能只需要有人主动侧个身,独木桥就会变成阳关道。 老人微微讶异,点头笑道:“不曾想剑仙前辈也是金石行家,幸会,在下林清,师从杨璿。” 陈平安眼睛一亮,立即改变主意,说道:“林先生的那枚随形章,我就笑纳了。” 不曾听说林清,但是对杨璿这个名字,陈平安却是如雷贯耳,此人出身老坑福地,喜欢在得意作品上落款一个“璇”字,价值千金。 杨璿之于符箓于玄宗门辖下的那座老坑福地,就像担任姜氏样式房掌案的曹家之于云窟福地。 都属于相互成就。 营造世家的样式曹,一代代人,打造出了云窟福地十八景。杨璿则仅凭一己之力,就帮助老坑福地的几种独有玉石,成为浩然天下文房清供的必备之一。 一座山头的创建,靠开山祖师的修为、境界、人脉。 但是一座宗门的真正底蕴,还要看拥有几个杨璿、样式曹这样的聚宝盆。 自家落魄山,如今就已经有了一个半。 莲藕福地的狐国之主沛湘,暂时还只能算半个。 至于那“一个”,当然是身负神通的掌律长命了。 陈平安主动说道:“如果有机会的话,希望能够拜会杨师,厚颜登门,好讨要几件玉山子,以镇家宅风水。” 因为在倒悬山灵芝斋购买的那本神仙书上,陈平安就曾见识到这位杨璿的记载,当然文字篇幅不多,可是对于一位工匠而言,已经是桩莫大荣誉。 在那部讲述浩然天下风土概况的《山海志》上,有句“杨璿刻狐钮印,项上微紫,无上神品”,让人神往。书上还以仙家术法拓印有杨璿最出名的一件小型玉山子,有那十八洞天的称号。 正是杨璿最拿手的薄意雕工,雕刻有一幅溪山行旅图,天高云疏,隐士骑驴,挑夫尾随,山高处又有阁楼掩映青翠间,细看之下,檐下走马的铭文,都字字纤毫毕现,楼中更有美人凭栏,手持纨扇,扇面绘仕女,仕女对镜梳妆,镜中有月,月有广寒宫,广寒宫中犹有神女捣练…… 层层递进,别有洞天,可谓穷尽幽微之工。 说实话,只要是杨璿的真品,再高价格,转手一卖,都是大赚。所以山上修士,缺的不是钱,缺的是与杨璿面对面谈买卖的山上门路。 那位即将合道星河、跻身十四境的符箓于仙,号称一祖山三下宗,辖下有一座上等福地,一座小洞天和两座中等福地,财源广进的老坑福地,不过是其中之一。杨璿此人,虽然只是匠人出身,元婴境界,据说深得于玄器重,谁敢与杨璿强买强卖?一不小心就要符箓吃饱的。 同样是棋待诏国手,棋力也分强弱手。那么同样是飞升境,更分强弱。 符箓于仙,龙虎山大天师,火龙真人,都是公认的老飞升,既说年纪大,更说飞升境底蕴的深不见底。 林清闻言,心中极为惊讶,仍是笑着点头,答应下来。 老人作为渝州丘氏的客卿,立即与那两位“平生重意气”的丘氏子弟,以心声言语提醒道:“神功,玄绩,不要轻举妄动,此人绝非什么悖逆狂徒,说不定是与九真仙馆有宿怨之辈,总之我们远观即可,切记莫要随便言语。” 老先生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这位不知真实岁数的剑仙,对我恩师,颇为仰慕,观其气度,多半与两位公子一样,是华门世族子弟出身,所以完全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口碑平平的九真仙馆,与此人交恶。” 于樾与谢家小子问了几句,破例当了一回耳报神,立即与年轻隐官说道:“地上这家伙,叫李青竹,喜欢吃螃蟹,所以得了个李百蟹的绰号,是九真仙馆主人云杪的嫡传弟子之一,李青竹修行资质一般,就是会来事,与他师父大概是王八对绿豆,所以深得喜爱,跟亲儿子差不多,上梁不正下梁歪。”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有数了。” 陈平安轻轻一脚踹在那簪花客的脑袋上,笑道:“醒醒,天还没黑,别睡了。” 那个打了两次水漂的年轻人缓缓睁眼醒来,见着了那个神出鬼没的青衫客,脸色惨白,手脚并用,依旧躺着,后移数步。 委实是这位中土神洲的天之骄子,担心自己一个起身,就又要躺下,既然如此,不如一直躺着,说不定还可以少遭罪。 呦,还挺会演戏。 陈平安一眼看穿对方袖中的动作,是以独门秘法搬救兵去了。 假装没瞧见,根本不拦着。 因为陈平安想要看一看对方接下来的表情。 一肚子坏水晃荡来晃荡去,归根结底,得有一颗坏胆撑起那份胆识。 当一颗坏胆给彻底碾碎了,变成满是苦胆苦水,坏人就会老实很多。 既然已经传信给传道恩师,肯定就是万事大吉了,所以那位簪花郎就坐起身。 李青竹很快就恢复了神色,风采依旧,犹有闲情逸致,扶了扶发髻所簪那枝梅花, 理了理衣襟,受伤不轻,处处气府灵气乱如麻,光是养伤、调理,恐怕就要耗钱又费力,没有三两年,根本别想痊愈,眼前这厮,真是可恨至极! 男子仍是微笑道:“今日受辱,必有厚报。” 陈平安伸出手,笑眯眯道:“拿来。” 那位来自九真仙馆的馆主嫡传,有些疑惑不解。 陈平安笑道:“谈钱伤感情,咱俩可没啥交情可伤的,赶紧把钱拿来啊。识趣掏出买路财,很多时候就是买命钱。” 那人眼神炙热,大笑道:“买命钱?!那你知不知道我师父,如今就在鸳鸯渚!我怕你有命拿,没命花。” 他胆气十足,缓缓起身后,一只手拍了拍身上尘土,伸出另外那只手,“拿来。轮到你了。” 陈平安笑道:“簪花没什么,头戴梅花,就有些不妥了,容易走霉运。” 李青竹微笑道:“很好,这话说得有学问了,我一定帮你与那位花神娘娘捎话。” 陈平安点点头,“看来还是没长记性,管不住嘴。记得说到做到,事后去跟那位命主花神转述这句话。” 李青竹这会儿真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怕,自己本就占理,说破天去也是这个家伙肆意伤人。 山上论心不论迹? 你以为自己是谁? 礼圣吗?! 不过是一个顾清崧眼中的小娃儿,真有本事,你怎么不去与火龙真人套近乎?不去与那大剑仙左右称兄道弟?! 李青竹转头看了眼那红衣女子,再收回视线,咧嘴一笑。 怎的,老子又看了一眼,有本事再来啊?这会儿,鸳鸯渚那边定然有不少高人都在关注此地,求你继续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凶。 陈平安以心声与之笑道:“你知不知道,云杪在鸳鸯渚岸边,在等着我再次出手,他才会现身此地?所以只要我站着不动,陪着你闲聊下去,你就只能一直杵在这里,丢人现眼?你说你现在说任何话,做任何事,意义何在?” “你再好好想一想,就算等下云杪帮你找回了场子,又怎样?李百蟹在鸳鸯渚的横行走江一事,还不一样是桩值得大书特书的山水奇谈?等到文庙山水邸报解禁,会不会传遍中土神洲?我看会。” “还有,青竹兄你有没有发现,你爱慕的那位眉山剑宗女剑修,从今天起,与你算是愈行愈远了?甚至连原先爱慕你的那位梅花庵仙子,这会儿看你的眼神,都变味了?又或者,你那师父云杪,以后回了九真仙馆,每次瞧见你这位得意弟子,都会难免记起鸳鸯渚打水漂的美景?” 李青竹脸色铁青。 只见那人又开始笑着言语,“你猜猜看,我与你这些言语,是以心声与你一人说的,还是所有人都听到了?” “青竹兄啊青竹兄,你以为我让你先后两次打水漂,图个什么,自然是帮你扬名文庙啊,顾清崧在泮水县城一役过后,估计就数你最风光了。” “其实没事,名声算什么,修道之人,山中无寒暑,几十年不下山很正常。再说了,你那些只会傻乎乎修行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在山上肯定会安慰你几句的。” “你看看,一座九真仙馆,山里山外,从恩师到同门。我都帮你考虑到了。我连山水邸报上帮你取两个绰号,都想好了,一个李水漂,一个李斜眼。所以你好意思问我要钱?不得你给我钱,作为感谢的报酬?” 李青竹脸色雪白,嘴唇颤抖。 这一次再没有斜眼看那女子的胆识了,甚至都没有与眼前青衫客撂狠话的心气了。 这些言语。 就像剑修某一剑递出,却持续问剑十年百年。 因为真正的出剑人,恰恰是李青竹身边所有熟悉之人。 隔三岔五的,就会有人帮着陈平安递剑和问剑。 “逗你玩,真心没什么意思。” 陈平安又一脚,直接将那家伙再次踹入水中,这一次,力道可不轻,如一根筷子倾斜插入水中,直接撞入河床底部,“去喊你家长辈过来。” 再领教一下九真仙馆的门风。 不是真正钓客,难解此语妙处。 若是上岸的鱼儿太小,钓起也会放掉,多半会来上这么一句。与那“打窝水面涨三尺”一样脍炙人口。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真不是一般的头硬,这都没脑袋开瓢。” 李宝瓶看了眼远处水中央的鸳鸯渚,小声问道:“小师叔?” 她察觉到了那边的异象。 她的意思,是需不需要喊她大哥过来帮忙。 陈平安转头笑道:“小事。” 陈平安的意思,更简单。小事,其实就是没事。有小师叔在,足够了。 鸳鸯渚那边,有一位脸色不悦,在得到嫡传弟子的传信求救后,仙人真身,始终双手负后站在水边,却施展了掌观山河神通,遥遥看那河边一袭青衫。 云杪这位九真仙馆主人,再见到那人竟敢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故意再次伤人,怒喝一声,“贼子大胆”四字言语,如江上震雷,仙人随之显现出一尊法相,身穿一袭雪白法袍,拖曳而出,如那白虹贯日,气势凌人,转瞬之间就飞掠到了河水上方,俯瞰河边众人。 仙人法相,居高临下,气势威严,沉声道:“小子何人,胆敢在文庙重地,不问青红皂白,胡乱伤人?!” 显然没有参加任何一场文庙议事,不然也不会撂下一句“小子何人”。 于樾还真就不乐意了。 老子是玉璞剑修,不砍个仙人,难道砍那玉璞练气士不成?欺负人不是? 不认得那个飘在水里享福的小兔崽子,可这位一现身就威风八面的中土仙人,于樾还真不陌生,事实上浩然天下的山顶修士,飞升境修士和仙人,再加上玉璞境的剑仙,大多相互间都不陌生,或是凭借那些山水邸报,只要对方没有施展障眼法,就都一眼认得出,比如这位白衣仙人,名为云杪,道号绿霞,他还有一位道侣,据说刚刚跻身仙人境,一座山头道侣双仙人,所以最近几年,九真仙馆气焰高涨。 陈平安以心声劝阻于樾,“前辈先别出剑。” 有些不适应。 如果是在剑气长城那边,剑修早就开始喝彩吹口哨了,帮忙出剑?看戏都来不及,耽误喝酒。 于樾立即收敛一身剑气,“隐官做主,我先看着。不过等会儿需要出剑,千万别客气,与我知会一声,或者丢个眼神就成。” 陈平安双手笼袖,抬头笑道:“姓吴,名叠。咱们不熟,你直呼其名就是。” 不是这位仙人脾气好,而是山上打架,必须先有个道德大义,才好下死手。 仙人法相大手一探,就要将那只落汤鸡先捞取在手。 陈平安冷笑道:“问过我答应没有?” 双指并拢作剑诀,施展指剑术,一道剑光凭空出现,一斩而下,将那仙人法相的手臂,连同鸳鸯渚一条江水,一并斩断。 云杪有些措手不及,那道剑光又过于迅猛,所幸仙人法相的那只莹白如玉的手臂,连同法袍雪白大袖,很快恢复如常。 陈平安笑着以心声与河边众人言语一句。 云杪的仙人法相,冷笑道:“我这弟子,有何逾越举动?需要让你出手如此之重?伤他五脏六腑,殃及六处本命窍穴?!两次出手,差点就要打断他的长生桥,哪家的剑修,胆敢如此暴虐行事?!” 河边众人,神色古怪。 哪怕是那位眉山剑宗的年轻女修,还有那个先前还战战兢兢的梅花庵仙子,此刻都觉得有些想笑,只是辛苦忍住,绝不能流露出来。 因为在九真仙馆的云杪仙人开口之前,那个青衫剑仙好像未卜先知,说了一番言语,说咱们这位仙人,挨了一剑,觉得碰到扎手的硬点子了,肯定先要为弟子倒苦水,好拉拢鸳鸯渚那帮山巅看客,再问一问我的祖师传承、山头道脉,才好决定是武斗还是文斗。 于樾感慨万分,被蒲老儿盛赞不已的隐官大人,果然名不虚传。 云杪察觉到河边众人的异样,只是没有多想,也由不得分心,仙人法相,一手捏符箓道诀,一手捏兵家法诀。 席卷江水,化做一条青色蛟龙,撞向河边那一袭青衫,而河水上游,出现一尊半降真半显圣的金身神将,踏波而行。 陈平安一步跨出,来到江心处,剑气倾泻,人如立于一轮雪白圆月中。 一轮明月剑气与一条水龙相撞,罡气激荡不已,江水翻滚,掀起阵阵巨浪,汹涌拍岸,一袭青衫竟是犹有余力照顾岸边,轻轻晃动一只袖口,抖搂出一条符箓溪涧,在岸边一线排开,如武卒列阵,将那些浪头悉数粉碎。那位神将手持一杆长枪,拖曳出极长的金色光线,流萤长达七八十丈,长枪破开那轮剑气明月,却被青衫客抬起手臂,双指并拢,轻轻抵住枪尖。 仙人法相抬起一手,竟是水中起火龙,数条火龙飞旋在水面上,远远环绕那一袭青衫,打造出一座炼丹炉的独门阵法,真火烹炼,河水,云雾升空。 又一掌抬升再反掌落下,天地间出现一把青铜圆镜,光耀四方,将那青衫客笼罩其中。 仙人云杪再祭出一件本命法宝,法相手持一支巨大的白玉灵芝,重重砸向河中那个青衫客。 仙人手段,层出不穷。 打得很是风生水起。 至于那个好像落了下风、只有招架之力的年轻剑仙,就只是守着一亩三分地,乖乖消受那些令看客倍感眼花缭乱的仙人神通。 鸳鸯渚水边,大修士聚集,越来越多,已经不止双手之数,都是看云杪老祖跟人斗法的热闹来了。 大壅王朝,有那举国簪花的习俗。故而与百花福地关系极好。而位于大雍王朝的九真仙馆,虽然如今是涿鹿宋氏的附庸,可历史上最为鼎盛时期,曾是中土神洲的一流仙家势力,那段九真仙馆最为光宗耀祖的峥嵘岁月里,涿鹿宋氏都会派遣家族子弟去九真仙馆修行。 五位同时在世的自家祖师爷,加上其余四位供奉、客卿,同时拥有九位上五境修士。 当时其中一位老祖师,还是飞升境。可惜未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遗憾大道消亡。 祖上阔过。 如今倒也算不得家道败落,两位仙人,加上供奉、客卿,也有五位上五境修士。 九真仙馆的法统道脉,比较驳杂,符箓派道人,剑修,兵家修士,纯粹武夫,都有不同的传承,可以让门内弟子选择修行道路。 祖师云杪的那位道侣,拥有一块布满蛮风瘴雨、煞气浓郁的破碎小洞天秘境,擅长捉鬼养鬼。 流霞洲的仙人芹藻,他那师姐葱蒨,一直在参加议事,尚未返回,所以芹藻就一直在闲逛。 芹藻疑惑道:“哪里冒出来的剑仙,严老儿,你认得此人?” 芹藻身边,是邵元王朝的大修士严格,此人名气极大,不单单因为他是一位仙人,更因为某些山水邸报的推波助澜,恶心人不偿命,什么“有酒必到严狗腿”,还有那“蹭酒神通飞升境,打架功夫小地仙”。 严格摇头道:“面生。” 一旁有相熟修士忍不住问道:“一位剑仙的体魄,至于这么坚韧吗?” 严格皱眉道:“总不至于剑仙之外,还是位远游境,或是那山巅境武夫?” 芹藻撇撇嘴,“要么是位隐世不出的仙人境剑修,不然讲不通道理。” 一位百花福地的命主花神,面带愁容,她心中有些埋怨那个九真仙馆的年轻修士,这类山上恩怨,各凭本事就是了,扯上她做什么呢。 而且不知为何,这位花神娘娘,总觉得那位青衫客,与她有几分大道相亲呢。这就更没道理了,这种冥冥之中的玄妙牵引,一般情况,只会出现在她与自家的花神客卿身上。难不成那个年轻剑仙,心中有那足可青史留名的咏梅诗篇? 芹藻说道:“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 严格点点头,“那剑仙,好像在……” 一旁修士接话道:“遛鱼?” 于樾半点不担心年轻隐官的安危。 开玩笑吗? 剑气长城是什么地方? 需要他一个玉璞境剑修,担心剑气长城的隐官? 这位流霞洲老剑修,与蒲禾是故交好友,而且是关系极好的那种莫逆之交。 不然于樾,好歹是位玉璞境剑修,也不可能好心请人喝酒不说,还要硬着头皮挨顿骂,而且不还嘴。 很多年前,久到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于樾去剑气长城历练之时,还是个金丹境剑修,在那边待了三年,参加过一次大战。 剑气长城的剑仙,路上、战场上,见过不少,可是酒桌上,一个都没有碰过杯,因为没机会与剑仙同桌喝酒。 毕竟以前的剑气长城,不成文的酒桌规矩,其实不少,境界不高,战功不够的,哪怕与剑仙在一处喝酒,自己都没脸凑近酒桌,晚辈与前辈剑修敬酒?剑气长城从来没这风俗。尤其是历练年月不久的外乡剑修,确实很难融入那座剑气长城。于樾那场历练,去时年轻气盛,意气风发,回时心情落寞,意态阑珊。返回流霞洲,都不喜欢提及自己曾经去过剑气长城。 反正去了也等于没去,提了作甚? 而于樾的好友蒲禾,却不一样,是玉璞境去的剑气长城。 蒲禾曾是流霞洲最负盛名的剑仙,因为性情偏激,出剑杀人全凭喜怒,心高气傲,远游剑气长城,是奔着“好教剑气长城知道浩然剑术不低”去的。 结果于樾很快就通过倒悬山猿蹂府,得到一个哭笑不得的消息,说蒲禾在那边惹上了大剑仙米祜,问剑落败,才不得不按照赌约,必须留在那边练剑百年,久久不得返乡。这让流霞洲不少山上修士得以长舒一口气。于樾寄过几封信过去,好心好意安慰好友,结果蒲禾一封都没回信。 可其实连许多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都不太清楚此事内幕,蒲禾问剑之人,不是大剑仙米祜,而是那个出了名的“花拳绣腿破飞剑”的……米裕。 不然蒲禾一个玉璞境剑修,问剑输给米祜,输给一位堂堂仙人境的巅峰剑修候补,有什么可丢人的,蒲禾哪里会难以释怀,在剑气长城那边练剑百多年?以米祜的作风,本就高出对方一境,根本不会答应这种胜负毫无悬念的问剑,更不会为难一个小小玉璞,什么待在剑气长城百年。 蒲禾私底下抱怨不已,干你娘的狗日的,骗老子在剑气长城这边,就数米裕这个玉璞境最废物,说他从元婴闭关破境跻身玉璞,太坎坷,跌跌撞撞,耗费光阴无数年,在剑气长城就是个天大笑话,所以你去与米裕问剑,十拿九稳。 等到一场问剑落幕,蒲禾被米裕砍了个半死,被背去了孙巨源府上,在那边躺床上养伤,那个狗日的,还有脸拎酒来问候,长吁短叹,伤心不已。蒲禾当时就问他怎么回事,说好的十拿九稳?! 结果阿良一脸无辜,反过来倒打一耙,我是说了十拿九稳,可那是说你输啊,没有说你赢得十拿九稳啊。蒲老兄,你误会了啊。剑气长城的废物玉璞,搁你家乡那个金甲洲,那也是注定同境无敌的剑修啊。 最后阿良一拍脑袋,后知后觉记起一事,顺便与蒲禾提了嘴,说米裕那家伙,早年在金丹、元婴这地仙两境之时,出剑很凶残的,凭本事赢得了一个“米拦腰”的绰号,为啥?喜欢一剑砍去,将妖族拦腰斩断嘛。 靠着那场只有上五境才有资格押注的坐庄,阿良赢了不少酒水钱。因为阿良帮着蒲禾扬名,说这家伙,剑术厉害啊,是那金甲洲不世出的剑道天才,资质太好了,打遍一洲无敌手,板上钉钉的大剑仙,打个米祜,都有一战之力。问剑米裕?大材小用了。 一百年啊。整整百年光阴,蒲禾就得按照与米裕的赌约,交待在剑气长城了。 蒲禾有一点好,愿赌服输不怨人。只埋怨自己剑术太稀烂。 一开始,其实挺让人绝望的,剑气长城比起流霞洲,比鸟不拉屎好不到哪里去了,只是后来出剑多了,也就习惯了剑气长城的氛围。 久而久之,很多熟悉的老人先走一步,很多酒桌上不那么熟悉的年轻面孔,也匆匆而走,好像剑气长城,反而成了熟悉的家乡,遥远的浩然故乡反而渐渐陌生几分。 至于后来米裕在城头那边,被崔东山拐到沟里去,面对左右的近身“问剑”,毫无还手之力,米裕连那出剑还手的念头都没有。 不是米裕太弱,而是左右太强。 毕竟连那候补第一人的大剑仙岳青,其实根本不想跟左右打一架,还不是被左右一剑劈出城头,强行问剑一场? 回了家乡,于樾专程找到了蒲禾,问了那次问剑。 蒲禾只说那米祜剑术凑合吧。 跌境老人最后还没头没脑补了一番言语,说那米祜的弟弟,一个叫米裕的玉璞境剑修,其实剑术不差,没外界传闻那般不堪。这家伙是避暑行宫的隐官剑修一脉,我呢,与隐官大人是好兄弟,所以米裕见着自己,照理说就要低个辈分,以后有机会,介绍你们俩认识认识…… 于樾听说过米裕,却不是因为米裕的“剑术不差”,而是这位英俊剑仙的风流债无数。 于樾有些猜测,只是但是给蒲禾一句没卵一个废物,骂了个狗血淋头,完全插不上话,于樾就没敢多问。 蒲老儿在流霞洲,实在是积威不小。 于樾也怵。 就在于樾忍不住要出剑之时。 天上落下两个身形,一个年轻儒士,手持行山杖,身边跟着个黄衣老者的扈从。 李槐和嫩道人,站在李宝瓶身边。 李槐一脸茫然道:“宝瓶,嘛呢?” 李宝瓶没好气道:“人来了,眼睛没带来?” 李槐早就习惯了,只当没听见,继续问道:“现在咋个说法,要不要我出马?” 李宝瓶摇摇头,“小师叔不用帮忙。” 李槐冷笑道:“陈平安不用帮忙,是我不出手的理由吗?” 李宝瓶转过头。 李槐立即改口道:“当然是!” 惹谁也别惹李宝瓶嘛。 李槐一边用聚音成线与这位旧盟主言语,一边以心声与身边嫩道人说道:“咱们如果联手,打不打得过那位……不知道啥境界啥名字的看上去很厉害的白衣服的谁?” 嫩道人痛心疾首道:“公子,你可以随便侮辱我,但是我不许公子侮辱自己啊!” 李槐一头雾水,“怎么讲?” 嫩道人斩钉截铁道:“我作为公子的贴身扈从,打个仙人,吃饭一样!公子先前问话,伤人了。” 这条飞升境突然改口道:“不伤人,是伤阿良。” 李槐不计较嫩道人占阿良的便宜,愣了愣,咽了口唾沫,“仙人?” 嫩道人有些难为情,“那厮境界是低了点。” 李槐试探性问道:“那就干他?事先说好,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你别逞强。” 嫩道人眼神炙热,搓手道:“公子,都是大老爷们,这话问得多余了。” 他娘的李大爷发话,那老子就是有老瞎子罩着了,别说那个花里胡哨给隐官挠痒痒的仙人,鸳鸯渚那边一大堆,一起上都行。 就在此时,陈平安心声传来,与三人笑道:“你们不用出手。” 嫩道人怒道:“陈平安,你算老几?” 李槐也怒道:“啥玩意儿?” 嫩道人悻悻然闭嘴。 水面之上,陈平安微笑道出二字。 “花开。” 吴霜降能学万事万物,陈平安也会。 数百位青衫客,如骤然花开四散。 就像一朵青色莲花开在天地间。 那一幕确实美景。 河面上,位于中心处的一袭青衫则消逝不见,来到仙人云杪的真身的身后,双手拧住那颗脖子,轻轻一拧。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九十三章 很绣虎 鸳鸯渚水边的云杪真身,被那一袭青衫拧断脖颈后,竟是当场身形消散,化作一张绛紫色符箓,文字白金色,缓缓飘落。 陈平安伸手将那张替死保命的珍稀符箓捏在指尖,紫白两色,宝光流转,陈平安没有将其收入袖中,轻轻抖腕,以武夫罡气将其震碎。 举目四望,暂时不见那云杪踪迹。 攻伐手段,要弱于万瑶宗仙人韩玉树。 远处河面那处战场,陈平安现学现用自吴霜降的那一道术法“花开”,更多只是形似,神似不过三四分而已,不过陈平安用上了缩地符,所有如莲花绽放的青衫客“花瓣”,其实都是一张缩地符,相当于一座座临时渡口,可供陈平安任意颠倒山水,更换位置。 所以当下鸳鸯渚一条大江水面之上,七八十位青衫客立在水上,颇为壮观。 一位位年轻剑仙俱是眉眼飞扬,青衫长褂,脚穿布鞋,大袖飘摇,落拓风流。 至于吃了个大闷亏的仙人云杪,在祭出替身符箓之时,就已经收起了那尊法相,不知藏身何处。 不过肯定没有走远。 陈平安先前从一只袖子里边抖搂而出的黄纸符箓,都已被拍岸巨浪撞碎,一张张符箓悉数崩碎,符胆灵光流溢,四处弥漫,丝丝缕缕的灵气,好像拉扯出一张渔网,要抓之鱼,正是那位仙人。 这种以大量符箓广撒网、勘验战场细微处的手段,陈平安在剑气长城战场使用过多次,已经相当娴熟。 陈平安眯起眼。 找到了。 心意微动,一道剑光迅猛激射而出。 从鸳鸯渚岸边,掠过十数里水路。 剑光所指,正是仙人云杪的真身隐匿处,仙人远遁离开鸳鸯渚岛屿之后,施展了一门障眼法,只是些许符箓灵气的“绕路”痕迹,泄露了云杪的踪迹。 一位白衣仙人在河面上现出身形,一手捧白玉灵芝,尽显仙家气度。一手持雪白铜镜,镜面骤然亮如白日,光芒四射,宝镜前方,一圈圈古镜铭文,被九真仙馆的独门秘法,显化为一层层山水禁制,最内一层紫色文字,以“持镜紫清”开篇,以“斩伐百精”首尾,首尾衔接,如蛟龙盘踞,居中鲜红符文,三条火龙飞速旋转,各衔宝珠一枚,最外一圈古镜铭文,是一篇九真仙馆崖刻在山门上的祈雨道诀,一层宝相光晕大如井口。 来自鸳鸯渚的那道剑光笔直一线,转瞬即至,仙人云杪高高抬起手臂,心中默念道诀,手持宝镜迎敌。 宝镜第一篇铭文阵法禁制瞬间粉碎,云杪微微皱眉,定睛望去,确是一把本命飞剑,通体雪白。 第二圈的三条火龙,依旧疾速飞旋画圆,其中火龙一枚所衔宝珠,砰然出现一丝裂痕。 但是那把飞剑势如破竹的前行之势,在打破第一层山水禁制之后,终于也出现了一丝凝滞,云杪心中微定。 云杪藏身宝镜光亮之后,轻呵气一口,紫烟袅袅,凝为一条五色绳索,宝物异象一闪而逝。 是九真仙馆在山上立身之本之一,是一门“天绳缚鬼神”的祖传神通,更有“捉剑术”的美誉。云杪的传道恩师,那位飞升境祖师能够名动中土,这一门术法,立功不小,曾经让不少桀骜不驯的剑仙吃过苦头。 当那把飞剑完全悬停之时,或是被对方见机不妙想要撤回之际,云杪就会让这个胆大包天的剑修,领教一下飞剑被缉拿、再炼神魂碎剑心的滋味。 云杪总觉得身后那些几十个青衫客会碍事,便有一位身穿兵家金乌甲的阴神出窍远游,取走白玉灵芝,转过身去,阴神手持灵芝,朝河面轻轻一指,脚下河水,河水滔滔,出现了一幕龙汲水的瑰丽异象,白玉灵芝随之出现了一道青色痕迹,身披金甲的云杪阴神,再用灵芝朝那些青衫客一点,一时间天昏地暗,乌云密布,以云杪阴神为圆心,鸳鸯渚方圆十数里之内,霎时间变得白昼如夜。 江面之上,好似阴兵过境,出现了一支英灵鬼魅齐聚的骑军,皆身水运凝聚而成,披青色甲胄,往下游踏波而去,煞气腾腾,声势如雷。 虽是一支水运浓郁的阴兵大军,气象却不显污秽,毕竟九真仙馆是一座久负盛名的仙家宗门,不是那些百无禁忌的邪魔外道。 三条火龙所衔宝珠都已经碎裂,宝镜只剩下最后一层山水阵法,但是云杪反而不再单手持境,而是双手负后,显得十分气定神闲,好像笃定那把飞剑已经是强弩之末,破不开这把九真仙馆镇山之宝的仙兵禁制。 白衣仙人,头戴高冠,鬓角飞扬,道气清奇。 只说卖相,确实是极好的。 难怪九真仙馆的练气士,会被许多山水邸报誉为山中幽人,由于九真仙馆栽种有许多古梅,山中多兰花,所以男子练气士也经常被称呼为梅仙,女子被称为兰师。 陈平安瞥了眼河面上的阴兵冲杀。 阴神远游,有些羡慕。 陈平安心中默念一声,“花再开。” 八十一位青衫客,人人一分为三。 以一条大河作为战场,两军对垒,只不过双方有些兵力悬殊。 鸳鸯渚岸边,距离那位青衫剑仙不远处,流霞洲仙人芹藻在内三位山上大修士并肩而立。 说实话,对方现身此地,三人都吃惊不小,芹藻率先移步,选择远离那人十数丈。 芹藻此刻看了眼那个神出鬼没的青衫剑仙,以心声与身边两位朋友笑道:“这一架,打得云杪都要肉疼不已。” 严格点头道:“此符珍贵,是要吃疼。寻常厮杀,哪怕遇到同境仙人,云杪都不至于祭出此符。” 那是一张九真仙馆祖师堂供奉多年的山上大符,名为紫芝白鸾遁法符。 据说是仙馆那位老祖师跻身飞升境,出关之时,符箓于仙一脉的某位道门祖师,早年登山庆贺观礼所赠。飞升老祖身死道消之后,此符就传承下来。 芹藻问道:“天倪道友,可曾看出这位剑仙的修行根脚?” 被称呼为天倪的老修士摇摇头,“看不出,只是体魄坚韧得不像话,确实难缠。” 山上修士,如果与剑修或是纯粹武夫捉对厮杀,多是依凭层出不穷的术法手段,靠那水磨功夫,一点点积累优势。 攻伐法宝,防御神通,隐匿手段,玄妙遁法,缺一不可。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三人,笑道:“戏好看?” 芹藻微微一笑,只当没听见。 剑仙嘛,脾气都差,不理会就是了。 不然他芹藻还要出手?两个仙人打一个剑仙?就算赢了,传出去也名声不好听,输了更是玩完,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严格与那位剑仙点头致意。 不至于为了个关系平平的云杪,与这种脑子拎不清的剑仙交恶。 那个青衫剑仙的真身,依旧站在原地,抬起双手,叠放身前,手背轻轻敲击手心,神态显得十分随意。 云杪刚要再次现出法相,总不能让那个青衫剑仙只靠一把飞剑,些许古怪分身,就能够在与一位仙人的道法切磋当中,好似局外人作壁上观。 云杪瞬间心弦紧绷,极快脚踩罡步。 又祭出了一件本命物至宝,是那九真仙馆的一部神霄玉书。 脚踩七星,运神飞仙,同到玉京。神霄玉书,云升上景,永居紫庭。 云杪脚下河面,阵阵紫气,浮现出一本白玉莹然的仙家书籍,以至于附近百余丈的整条河面,瞬间下坠,往河岸两边涌去。 刹那之间,云杪真身,得以跻身一种玄之又玄的“水云身”境地。 一把悄无声息的飞剑,从云杪真身脖颈一侧,一穿而过。 这把轨迹诡谲的幽绿飞剑,只在云杪“水云身”的脖颈当中,拖曳出些许碧绿剑光,然后就再次消逝。 云杪眼眸中,心口处,各大关键窍穴,一把幽绿飞剑穿梭不定,很快无数条剑气流萤,就已经彻底缠绕一尊仙人云水身。 云杪依旧不敢擅自祭出那条“五彩绳索”。 因为第一把飞剑,好似先前始终在藏拙,被剑仙心意牵引,一股精气神倏忽暴涨,竟是直接破开了最后一道阵法。 飞剑敲击镜面。 先是叮咚一声,清脆悠扬,响彻两岸。 然后是那好像一颗钉子缓缓划抹青石板的声响,令人有些本能的头皮麻烦。 云杪抬起一手,虚扶镜面。 飞剑一撞,格外势大力沉,以至于云杪一人一镜,竟是在水面上直接往后滑出数丈。 云杪心中冷笑,那把飞剑下一次撞击镜面,镜面出现阵阵水纹涟漪,飞剑瞬间被禁锢在镜面水纹当中。 云杪终于祭出那条五色绳索,如古藤缠树,将那飞剑捆住。 天下练气士,为了克制剑修,可谓殚精竭虑,费尽了心思。 哪怕是符箓于玄,年轻时候下山游历,也要精心炼制出几百张琐剑符防身,才愿意出门。 鸳鸯渚岛屿这边,陈平安身形突然消失。 两位仙人一位玉璞,压力骤然一轻,身为大端王朝皇家供奉的天倪,不由得感慨道:“与剑仙待在一起,总觉得会莫名其妙挨上一剑,实在难受。” 芹藻眺望那处战场,看热闹不嫌大,有些幸灾乐祸,“云杪连云水身都用上了,接下来是不是就该轮到水精境界?” 严格说道:“那就算结下死仇,彻底撕破脸皮了。” 天倪点头道:“听说九真仙馆的练气士,心眼都不大。” 严格笑问道:“听谁说的?” 天倪微笑道:“阿良。” 严格脸色阴沉。 天倪突然说道:“鳌头山那边,好像有位前辈,与云杪的恩师,关系莫逆?” 芹藻笑道:“不至于闹这么大。” 那是一位不太喜欢下山的飞升境大修士,名为南光照,道号天趣。 在山上,飞升境的朋友,往往都是飞升境。 南光照与九真仙馆的那位飞升境老祖,是至交好友。 终究是在文庙地界,而且一位飞升境大修士,本就规矩重重,不会轻易出手。 而且这位中土飞升境,错过了先前那场大战,据说是刚好在闭关,出关才两三年,所以这次文庙议事,与仙人芹藻一样,都没有被文庙邀请。但是没有被邀请,南光照仍是悄悄乘坐渡船,一路上极其隐蔽,早早来了这边,落脚后也深居简出,只是在鳌头山那边,与相熟的老友一同看过傅噤与人下了局棋。从头到尾,南光照都没有参加青神山夫人、百花福地花主的酒宴,至于是同样没有被邀请赴宴,还是老神仙私底下婉拒了,就不得而知了。 陈平安“现身”于河上一位青衫客,笑言花落二字,原本与那阴兵迎面撞去的一位位青衫聚拢在身。 一袭青衫,脚踩水面,拉开拳架,递出一拳,以铁骑凿阵式开路,问拳仙人。 仙人云杪的金甲阴神,手持白玉灵芝重重砸向那个……出拳武夫。 陈平安脚尖一点,身形一拧,躲过那金甲阴神,身后江面被白玉灵芝一砸,好像在河床处炸出一口百丈深的“水井”,水面顿时出现了一个漩涡。 云杪神色凝重,果然如芹藻所料,不愿让那突然变成纯粹武夫的青衫剑仙近身,不得不施展一门压箱底的神通。 出现了一座水精境界小天地。 一袭青衫出拳后,却如泥牛入海一般,在河面上不见身形。 云杪松了口气,正要继续对付那把被五彩绳索约束住的雪白飞剑,捉剑再炼剑,就能以山门秘法凶狠炼化剑仙的魂魄,势必伤及对方的大道根本。 不曾想刚刚生成的一座小天地,恰如一盏琉璃轰然碎裂。 云杪心神大震,只知道一座水精境界,是被剑气与一道雷法联手打烂。 只是云杪百思不得其解,两把飞剑都在水精境界之外,这个剑修,难不成还有第三把飞剑? 一袭青衫悬在那高空处,手托法印,五雷蕴藉,道意无穷,浩然正大。 云杪眼皮子微颤。 这厮又变成一位道门高真了?总不至于是一位龙虎山天师府的黄紫贵人吧? 云杪脸色铁青,手心处悬停有一枚大道显化的琉璃仙阁,攥手将其收起,同时迅速归拢一座破碎水精境界的残留道韵,还好,未曾伤及这件本命至宝的根本。 天上一道雷法砸下,五彩光柱大如山峰。 云杪双指并拢,轻轻一抬,宝镜横放,悬在头顶。 一轮宝镜,似月停空。 天上那位,手托法印,雷法不停,如雨落人间。 仙人宝镜大放光明,出窍远游的金甲阴神也已重归真身。云杪轻轻挥动白玉灵芝,驱使江水凝聚而成的一条条青色蛟龙,往高空处冲杀而去,一条江河,处处是青龙出水的异象,拔地而起,飞身而去,与那坠落雷法,比拼凝练灵气之多寡,道术高低。 宝镜与五色绳索一起禁锢住的那把飞剑,同样被飞剑和雷法震动,开始出现松动迹象。云杪只能暂时困住飞剑,再无机会炼化伤及那剑修的心神。 至于那把碧绿幽幽的难缠飞剑,孜孜不倦,东来西往,上下乱窜,拖曳出无数条剑光,戳得一位白衣仙人变成了碧绿人。 陈平安瞥了眼地上那位仙人,心中了然。 竹密不妨流水过,山高无碍白云飞。 这大概就是云杪“云水身”的道意根本。 可惜不是吴霜降,无法一眼就将这道术法“兵解”,而飞剑十五,出剑轨迹再多,确实如人过云水,云水聚散了无痕迹,所以这门九真仙馆的神通,形神都难学。 可如果陈平安愿意祭出笼中雀和井中月,云杪的云水身,就肯定没这么坚不可摧了。 只要飞剑够多,竹密如河堤。依旧是一剑破道法的事情。 至于陈平安手中这方首次在浩然天下现世的五雷法印,是只差“天款”的月盈印,地款之外的法印四面,总计刻画有三十六尊神灵画像,当陈平安全然不计较那点灵气折损,跻身了玉璞境,灵气积蓄,就财大气粗了,再不用像中五境练气士那般尴尬,每次切磋道法,总要落个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处境。 故而一袭青衫四周,气象万千,幻象惊人,有那雷神擂鼓,电母掣电,风伯嘘云,雨师降水,更有天人神官各有宝相森严。 诸多驳杂神通术法,加上充斥有一股股沛然雷法道意,将那些腾空而起的水法蛟龙一一打了个稀烂。 不但如此,云杪那些放出不管的河面阴兵,被雷法天然压胜,几乎不用陈平安如何心意牵引,甚至灵气消耗都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便自行演化出一座金色雷池的金色云海当,先是撞开了那些乌云,让原本天色昏暗的鸳鸯渚十数里山河,重现白昼,然后便有数百条雷电长鞭砸向河面上的阴兵,如同一条条仿佛从天幕垂落人间的金色龙须。 这就是为何练气士修行,最重“与道相契”一语了,己方大道,压胜对手,同样一记道法,却会事半功倍。 先前河畔处,那位精通金玉篆刻的老客卿,林清赞叹道:“好个五雷攒簇,万法一山,天下正宗。” 梅花庵仙子怯生生说道:“真不能开启镜花水月吗?” 雷法绚烂,瞧得心神摇曳,这么好看的仙家斗法,独乐了不如众乐乐啊。 眉山剑宗的女子剑修无奈道:“千万别乱来,剑仙性情难测,尤其最烦旁人看戏喧哗。” 密云谢氏那位公子哥,早已起身,仰头狠狠灌了一口青竹酒,喃喃道:“要吟诗,一定要吟诗一首。” 李槐咂舌不已,“李宝瓶,陈平安这么猛了啊?” 李宝瓶神采奕奕,微笑道:“小师叔嘛。” 李槐都愿意自降一个辈分了,与身边嫩道人心声道:“陈平安其实是我的小师叔。” 嫩道人满脸微笑,实则揪心不已。老子的辈分岂不是又跌了? 这位黄衣老者,四处张望起来,他娘的,倒是来个飞升境啊,年轻隐官今天这么跳,都没个英雄好汉来打压一下他的嚣张气焰?来个飞升境,就好与他过过招了。嫩道人这个刚取的名号,能不能在浩然天下扬名,就看今天老天爷给不给机会了。 鸳鸯渚上边,有与龙虎山天师府关系不错的仙师,更是惊疑不定,“剑修,符箓,雷法,是那个小天师赵摇光?” 一旁好友摇头道:“小天师如今身在文庙议事。而且赵摇光怎么都不会是纯粹武夫。” “先前那拳架,瞧着惊人。得有武夫几境?远游,山巅?” “难说。反正我如果站着不动,扛不住那一拳。” “不会一个不小心,真能宰了云杪祖师吧?” “云杪的这个仙人境,悉心打磨数百年,肯定没那么不堪。咱们看着就是,相信云杪一定还藏有后手。不然这场架打下来,九真仙馆就算名声烂大街了。” 云杪抖了抖法袍大袖,撒出一大把巴掌大小的金色花钱。 百余道金光,冲天而起。一条条金色长线凝聚不散,与此同时,云杪一个呼吸吐纳,施展了一门九真仙馆半道门半兵家的祖师堂术法,存神内照,将眼耳鼻肝脾在内的道家所谓“十内将”,炼为外将,显化为十尊雷部神将,俨然森严列阵在外。云杪为了炼就这门神通,曾经专门外出寻觅雷云百余载,服雷吞电,最终在一处误入其中的远古秘府雷泽禁地,行持雷法,又潜心修行数十年, 云杪要以雷法,问道雷法。 以十位雷部天君,与那法印雷部领衔的诸部三十六将,一分高下。 天上河上,对峙双方,身边俱是雷法森严。 电闪雷鸣,金色光线照射之下,使得整个鸳鸯渚地界都显得金光灿灿,好像一处凭空出现的金色雷池。 相信鳌头山、鹦鹉洲和泮水县城那边,都有人察觉到这边的动静,已经在赶来路上了。 都会好奇,谁敢在文庙议事的紧要时刻,擅自斗法鸳鸯渚? 云杪以手指画掌心符,轻轻虚握,蓦然放开,震雷轰然。 陈平安随手一袖,将身边一道雷法打碎。 云杪画符不停,握拳又松手,仙人满手雷霆。 陈平安轻轻一推,五雷法印稍稍升空,自行运转大道,双指并拢,随意轻轻一划,将身前一道云杪雷法切开。 鸳鸯渚那边愈发议论纷纷,有人急眼了,“他娘的,这家伙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到底是武学大宗师,还是剑仙难缠鬼?!” 设身处地,若是与那云杪互换位置,估计没有那云水身,早给飞剑戳死了,不然就是一个近身,没有那紫芝白鸾遁法符,就给拧断脖子了,到时候什么金丹元婴、魂魄阴神,还不是给那人随便跟上,几拳就碎? 云杪看似一连串仙家术法,行云流水,仙气飘飘,其实是有苦自知,山上斗法,斗来斗去,所消耗的灵气,与那法宝折损,都是大堆的神仙钱,消耗的,更是自身和山门底蕴。山上练气士,为何那么讨厌剑修和纯粹武夫,一个问剑,一个问拳,切磋起来,被问之人,往往是谈不上有任何大道砥砺的。 云杪又起神通。 双手掐诀,脚踩七星,脚下那本玉书,宝光焕然,演化为一座道场法坛,最终云杪身后出现一座巍峨凉亭,金字匾额上书“雨亭”二字。 其中站立有一位身形缥缈、面容模糊的仙人。 凉亭四周,天地晦暝,大雨流淹。 云杪一手持长剑,一手捏霓符,神色肃穆,心中默念一道远古法诀:“演底白云,雾霭降临,先迷日月,后化乾坤,山山生气,水水升腾,四海五岳,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山巅敕神,海底斩蛟,一剑授首,头颅付与西方白童子,敕!” 仙人身形纹丝不动,只是身前出现了一把飞剑。 鸳鸯渚那边,芹藻手腕一拧,多出一支青翠竹笛,轻轻敲打手心,笑道:“云杪看样子真要搏命了。” 得小心被殃及池鱼了。 云杪这一手,可是听都没听过。极有可能是九真仙馆用来压棺材板的杀手锏了? 天倪说道:“堂堂仙人,一场切磋,好像被人踩在脚下,搁谁都会气不顺。” 严格举头眺望那座巨大亭子,尤其是当中那位缥缈“仙人”,有些惊心动魄,“这是?何方神圣?” 芹藻笑嘻嘻道:“天晓得,有位飞升境的传道人,当然阔绰啊。” 芹藻虽然笑颜笑语,但是心中一样吃惊不小,冥冥之中,只觉得那位看不清容貌的“神人”,只是在那座雨亭歇脚,并非出身远古水神一脉。 果不其然。 云杪身边又起一座仙家阁楼,匾额却是“火炉”二字,犹有一位仙人坐镇其中,大道气息相近。 两座建筑内的仙人,各持一剑。 陈平安凝神望去。 总觉得有些古怪。 这种感觉,就像当年在桐叶洲飞鹰堡,出门之时遇到的那个汉子,明明认不得容貌,但是总是觉得有些熟悉。 当然不是说亭中两位“神人”,是那汉子。而是让陈平安依稀记起了一位不知姓名的老人,与姚老头关系极好,却不是窑工,与刘羡阳关系不错,陈平安当窑工学徒的时候,与老人没有说过一句话。只听刘羡阳提起过,在姚老头盯着窑火的时候,两位老人经常一起聊天,老人去世后,还是姚老头一手操办的白事,很简单。 在陈平安就要祭出笼中雀之时。 转头望去,一位御风来到鸳鸯渚岛屿上空的老人,身形悬停后,冷笑道:“小小玉璞剑修,也敢在文庙重地造次?” 老修士与云杪心声言语道:“云杪!疯了不成?还不速速收起这道术法!” 正是飞升境大修士,南光照。 九真仙馆的这门秘术,如果达到巅峰状态,会出现五位持剑神人,修士一旦祭出,相当于五位飞升境剑修助阵,同时递出倾力一剑。 可惜在九真仙馆的老友手上,耗费无数天材地宝和神仙钱,也只能炼化出水、火、木三道敕令,攻伐威势,大打折扣,云杪继承道统之后,依旧只能再多出一道土法敕令。 关键是这座大阵,只有一次出手机会。如果没有外人,南光照说不定都要对那云杪破口大骂,用过就废,你就浪费在一个玉璞境剑修身上? 至于云杪是不是虚张声势,还是真狠了心,决意要剑斩那人,又或是以此与南光照表明心意,借机求援,南光照当下都懒得多想了,云杪这家伙毕竟是老友的唯一嫡传,他不能不管。 云杪犹豫了一下,还是听从南光照,收起了这道施展一半的术法。 如释重负。 陈平安笑道:“云杪老祖搬救兵的手段,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云杪微笑不言,依旧小心翼翼运转宝镜,防止这厮狗急跳墙。 既然愿意耍嘴皮子,你就与南光照耍去。 来了,终于来了,飞升境修士来了! 嫩道人搓手不已,急不可耐,眼馋不已,仍是小心翼翼问道:“公子?” 李槐则问道:“宝瓶?” 大概这就算一物降一物。 李宝瓶想了想,“可以自保的前提下,拦上一拦。” 李槐点头,转头与那个手痒不已的黄衣老者说道:“小心些,打输了,就赶紧认怂,没什么丢脸的。” 嫩道人抹了抹嘴,“好说,好说。” 不给那陈平安废话机会,这位嫩道人大笑一声,扯开嗓子嚷嚷一句,“嫩道人来也”,身形化虹而去,直奔鸳鸯渚那位飞升境。 整座鸳鸯渚罡风大作,天上雷鸣大震,异象横生,如天目开睁,横七竖八,出现了一座座歪斜的巨大漩涡。 充斥天地间的那股巨大压迫感,让所有上五境以下的练气士都要几乎窒息,就连芹藻这种仙人,都觉得呼吸不顺。 李槐揉了揉下巴,这个老伙计,原来是真人不露相啊。 怎么在老瞎子和阿良那边,半点飞升境的高手架子都没有的? 李宝瓶问道:“你不知道桃亭的修为?” 李槐说道:“知道啊,不过就只是知道,从来没有多想。” 不然一多想,还怎么窝里横? 陈平安收起那方五雷法印。 云杪这才顺势收起多数宝物、神通,不过依旧维持一份云水身境地。 至于那把被五色绳索禁锢住的飞剑,云杪觉得有些烫手,归还?留着? 方才在南光照现身那一刻,就没有这个问题。这会儿,云杪心中惴惴,总觉得有些悬。 南光照毕竟是恩师好友,不是九真仙馆的祖师。 但是那个声势惊人的飞升境,自称“嫩道人”,天晓得是不是这位剑仙的师门长辈。 陈平安心声笑道:“等到鸳鸯渚那场架打完,我们再继续,所以飞剑你先留着。不然飞剑还给我了,到时候公平起见,我还得再交给你,你再祭出这条绳子,麻烦不麻烦,而且落在外人眼里,容易闹笑话,孩子过家家呢。” 云杪心中大恨。 一半是恨这剑仙的阴阳怪气,一半是恨那嫡传李青竹的惹祸上身。不成器的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陈平安好像看破仙人心事,微笑道:“别怪青竹兄,上梁不正下梁歪,家里没教好,就别怪晚辈出门闯祸,等到需要帮着擦屁股了,就别怨屎难吃。” 云杪冷哼一声。 那人继续道:“放心,只要你最后的下场够惨,很多看热闹的人,都只会说我的不是,不会讲究先后顺序,不谈问缘由是非的。” 而这些“后续”,其实正好是陈平安最想要的结果。 陈平安一边与那位白衣仙人闲聊,一边留心鸳鸯渚那边的神仙打架。 很意外。 意外其中一位飞升境的名不副实,更意外那位“嫩道人”的战力,可能与剑气长城的老聋儿,相差无几。 很快就有了胜负结果。 不到半炷香,在一处漩涡“大门口”,黄衣老者咧嘴而笑,身形微微佝偻,正将一把雷电交织的长刀缓缓归鞘。 连斩南光照的法相、真身,这会儿那个连他都不晓得名字的狗屁飞升境,身上法袍被割出一道倾斜裂缝,真身流血不止。 南光照满脸遮掩不住的惊骇神色。 虽说一开始是因为身在文庙周边,束手束脚,不敢倾力施展,可不曾想一个不留神,就完全处于下风。 嫩道人将长刀归鞘一半,笑问道:“咋说?我可是给你台阶下了。要么乖乖认输保命,要么咱俩订立个口头的生死状?” 南光照脸色阴晴不定。 该如何收场?难道真要大打出手一场?打是肯定打不过,可总不能就这么灰头土脸返回鳌头山吧? 嫩道人嗤笑一声,“不用为难了,不砍掉你几斤肉,老子都没脸去见公子。” 对于鸳鸯渚修士来说,那轮悬空大日,从初亏到食既,最终食甚,不过是刹那之间的事情。 天地昏暗。 数百位练气士,尽在那黄衣老者的一座小天地中。 偷天换日的大手笔。 李宝瓶突然懊恼道:“不该帮忙的,给小师叔帮倒忙了!” 李槐心一紧。 李宝瓶说道:“怪我,跟你没关系。” 李槐哦了一声。 陈平安以心声与两人笑道:“没事。” ———— 先前文庙那边,站在门口的经生熹平,与阿良说了句话。 阿良转述给身边几个。 左右正襟危坐,神色如常,看不出丝毫变化。 齐廷济笑道:“云杪?九真仙馆主人,如果没有记错,是仙人境。隐官大人什么时候都能打个仙人了?” 记得评选数座天下年轻十人的时候,陈平安当时好像还只是元婴剑修,山巅境武夫。 陆芝说道:“坠崖捡着武功秘籍了?” 阿良疑惑道:“陆姐姐,你是认真说事,还是在开玩笑?” 阿良再转头看着闭目养神的左右,“真不管管?你要是觉得打个仙人没意思,我来啊。” 左右睁开眼,望向那位大名鼎鼎的涿鹿宋子,“九真仙馆和大雍王朝又没长脚。” 九真仙馆如今是宋氏的附庸山头。 姓氏后边加个“子”,不容易的。 除了河边的陈平安,其实文庙附近一座小天地禁地,还有个。 加上河畔议事,就是一分为三,陈平安像是真身背剑,登上托月山,阴神出窍远游,阳神身外身去往了鸳鸯渚河边钓鱼。 至于礼圣为何如此作为,陈平安没有多想。 合道剑气长城之后,原本这种地仙常有事,都成了奢望。 陈平安发现此处,有点类似剑气长城的那三座“作坊”。 当下陈平安站在一长排屋子的其中一处门口,里边是十数位出身诸子百家的练气士,正在铸造一件机关傀儡。 屋内桌上图纸一摞摞,四处堆积了许多天材地宝。 是一场诸子百家练气士的分工、协同,铸造,炼制,叠加,符箓,机关,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一场战争,无非是物资,钱,人。战术,战略,人心。 礼圣说要打,就是最大的战略。此外其实还需要无数个细节的累加,帮助浩然天下变优势为胜势。 一位老修士抬起头,望向门口的陈平安,脸色不悦,“你来这里做什么?” 认得眼前这位年轻人,是那剑气长城的隐官,只是身份超然又如何,去文庙议事,站着坐着躺着都没关系,别来这边瞎掺和。 陈平安只好说道:“来这边看看。” 总不能坦白说是被礼圣丢到这边的。 老修士讥笑道:“精通术算?擅长机关术?是工匠名家出身?” 一连串的问题。 陈平安只是摇头,然后说道:“我就看看。” 确实好奇。 老人像是听见了个笑话,“不然你还能做啥?” 陈平安笑着点头,“不能做什么,只敢保证不耽误各位师傅忙正事。” 出门在外,有两个称呼,哪怕不讨巧,也不会惹人厌。 一个是先生。一个是师傅。 碰到像是读书人的,喊先生。碰到手艺人,就喊师傅。 老人大概是觉得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这小子识趣,总不好继续埋汰对方。 陈平安对此确实很习惯,半点不觉得窝囊。 轻轻跨过门槛后,双手笼袖,很快就停步,仔细打量起屋内的一切。 陈平安喜欢这里的氛围。因为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觉,好像回到了年少时的龙窑窑口。大家默然,各司其职,所有该说的言语,都在手头。 就像一座避暑行宫,也未必欢迎某位大剑仙的造访。跟剑修的境界、剑术高低无关,不过是术业有专攻。 在春幡斋,晏溟,纳兰彩焕,韦文龙,每天算账都很忙碌,而那位避暑行宫的扛把子,米大剑仙在那边,桌子为何靠近大门?当然是每天当那门神,做做样子而已。米裕心宽,每天还能喝个小酒儿,翻几本杂书,优哉游哉,就那么打发光阴。 所有的一技之长,其实都是一座小天地。 龙窑烧瓷的老师傅,肯定没有福禄街、桃叶巷那些大姓人家有钱,但是小镇富裕门户,如果要买瓷器,去窑口那边挑选“次品”,那就别拿捏有钱人的架子了,乖乖捎上几壶好酒,见了面,放下酒,开口说话,还得次次在姓氏后边加个师傅的后缀。 陈平安站在原地,安安静静当个木头人,约莫一炷香功夫,始终一言不发,才悄然离去。 老修士瞥了眼门口那边,觉得这个年轻隐官,还算守规矩。 在另外一处,陈平安发现屋内一拨人,好像精通长短术。 又一处,墙壁上悬有一幅幅堪舆图,练气士在对照文庙的秘档记录,精心绘制画卷。是在纸面上,拆解蛮荒的山河地理。 又一处,陈平安驻足良久,屋内修士脾气极好,虽然不像先前那位匠家祖师,没有认出陈平安的隐官身份,但是都有笑脸。 原来是计然家。别出商家,自成一脉。正在计算几条跨洲渡船的账目结算一事。 在鳌头山那边,刘聚宝所在府邸,这位皑皑洲财神爷,正在掌观山河,大堂上出现了一幅山水画卷。 他的妻子,已经自己忙去,因为她听说鹦鹉洲那边有个包袱斋,只是妇人喊了儿子一起,刘幽州不乐意跟着,妇人伤心不已,只是一想到那些山上相熟的婆姨们,跟她一起逛荡包袱斋,每每相中了心仪物件,可是难免要掂量一下钱袋子,买得起,就咬咬牙,看顺眼又买不起的,便要故作不喜……妇人一想到这些,立即就开心起来。 除了刘幽州,还有两位刘氏供奉,雷公庙沛阿香和柳岁余。 还有两个外人,郁泮水,与玄密王朝少年皇帝,袁胄。 少年皇帝神采奕奕,“这个隐官大人,暴脾气啊,我很中意!” 本事高,名气大,脾气暴,逮着个仙人,说干就干。 刘幽州嘿嘿笑道:“我家里书房那幅画,这下子肯定老值钱了。” 柳岁余坐在椅子上,姿态慵懒,单手托腮,啧啧称奇道:“他就是裴钱的师父啊。” 沛阿香在看见画卷中那铁骑凿阵式的一拳,疑惑道:“压境有点多了。与一位仙人厮杀搏命,是不是有些托大了。” 刘聚宝轻声笑道:“郁胖子,是不是很眼熟?” 郁泮水点点头,揪须眯眼,“手法很绣虎了。” ———— 河畔,老秀才没有继续登山,而是让陈平安继续登顶,独自返回河边。 老秀才忧心忡忡,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真的不成?” 礼圣点点头,将那陈平安一分为三之后,已经验证一事,确凿无误,与老秀才说道:“早年在书简湖,陈平安碎去那颗金色文胆的后遗症,实在太大,绝不是只少去一件五行之属本命物那么简单,再加上后来的合道剑气长城,使得陈平安除了再无阴神、阳神之外,注定炼不出本命字了。” 礼圣停顿片刻,看了眼托月山上走在最后的那个年轻人,说道:“是很可惜。” 老秀才憋了半天都没能说出一个字,到最后,只是轻轻跺脚,老人唯有一声长叹,“那个知错不改的小鼻涕虫唉。” 礼圣说道:“归根结底,不还是崔瀺有意为之?” 老秀才蹲下身,怔怔出神,沉默许久,点点头,“其实更怨我。” 礼圣说道:“不全是坏事,你这个当先生的,不用太过自责。” 白泽笑道:“百志惟熙,道路很多。” 泮水县城。 先前郑居中分心来此没多久,傅噤就过来屋子这边,与顾璨下棋。 顾璨棋术一般,傅噤就用与顾璨棋力相当的落子。 郑居中坐在主位那边,对棋局不感兴趣,拿起几本摆在顾璨手边的书籍。 顾璨在白帝城和扶摇洲,修道之余,都会翻看百家学问和诸多文集,杂书看得更多。 比如当下郑居中手中两本,一本是绿格抄本的造大船估计工费之法。 一本是科举作弊写本,字小如蚁,密而不紧,疏朗有致。 这些书籍,别说是山上修士,就是山下书院儒生,都不太会去碰。 对于鸳鸯渚那边凭空多出一个陈平安,郑居中其实比较意外,所以就一边翻书,一边挥袖起山河。 棋局尚未中盘,顾璨就直接投子认输。 傅噤点点头。 画卷上,所有人的心声言语,都清晰入耳。 对此,顾璨和傅噤都习以为常。 陈平安与于樾和林清对话,都被白帝城这几位,听在耳中。 傅噤笑道:“这位隐官,确实很会说话。” 郑居中放下书籍,笑道:“只有学问到了,一个人肯定他人的言语,才会有诚意,甚至你的否定都会有分量。不然你们的所有言语,嗓门再大,无论是疾言厉色,还是低眉谄媚,都轻于鸿毛。这件事,傅噤已经学不来,年纪大了,顾璨你学得还不错。” 郑居中突然笑问道:“为何如此作为?” 傅噤说道:“这位隐官,在为自己画出一条线。” 有意侧重剑修身份,稍稍与文圣一脉拉开距离。 顾璨低下头,看着那落子不多的棋盘。 郑居中点头道:“有人原本已经开始布局了。” 幕后人大概需要三五年功夫,就会让陈平安在浩然天下“水落石出”。要将这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塑造成为一位功业无瑕之人。陋巷贫寒出身,授业于骊珠洞天齐静春,齐静春代师收徒,远游万里,志向高远,心性,道德,不亚于一位陪祀圣贤,事功,功业,更是年轻一辈当中的魁首,这么一个才不惑之年的年轻修士,就只是在文庙没有一尊神像而已,必须万人敬仰。 韩俏色在门口那边扭头,问道:“如果没有李青竹、云杪这样的机会,又该怎么办?” 顾璨捻起两枚棋子,攥在手心,咯吱作响,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陈平安肯定会找他们的师父,眼前这位白帝城城主做买卖。 不管是鸳鸯渚,还是泮水县城或是问津渡,总归肯定会有那么一场风波。 傅噤说道:“陈平安只需要要给人一个印象就够了。让人知道,他其实是一个……” 坐在门槛上的韩俏色随口接话道:“一个脾气其实没那么好的人?” 傅噤摇摇头,“还是个年轻人。” 年少轻狂,年轻气盛。 韩俏色恍然。 剑修,隐官,止境武夫,落魄山山主,儒家子弟,文脉嫡传,宁姚道侣……所有的身份,头衔,全部都是其次。 因为年轻,所以学问不够,可以治学,修养不够,还是可以多读几本圣贤书。 韩俏色说道:“肯定还有人能够想明白这件事。” 傅噤说道:“脑子正常的,都想得到。” 韩俏色白了一眼,继续涂抹腮红。 顾璨说道:“不是防着这些人知道,他是在小心其他人的‘自以为知道’。” 傅噤笑了起来,“所以那个于樾,如果帮忙出剑了,陈平安的所有谋划,就会功亏一篑。” 韩俏色瞥了眼这位小白帝,笑起来的时候,确实俊俏得很。 傅噤继续说道:“好心帮倒忙的人和事,确实不少。” 因为一旦于樾出剑,隐官的身份,就会压过那个“年轻人”的印象。 一个年纪轻轻的隐官,半个剑气长城的剑修,回了家乡,就能够让一位刚认识的浩然剑修帮忙出剑,当然会极其招人眼红、记恨和挑刺。这与陈平安的初衷,当然会背道而驰。 顾璨猛然抬头。 郑居中微笑道:“总算后知后觉了。” 九真仙馆的李青竹,是心魔作祟。 本心依旧,但是一粒芥子大小的心念,会蓦然变大。 九真仙馆,正是当年“围剿”白帝城的仙家势力之一,至于那飞升境的身死道消,当然是郑居中的幕后手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郑居中拈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随口说道:“云杪的道侣,算是你的师姐,半路货色,在白帝城不记名。不然以她的修行资质,到不了仙人。” 顾璨问道:“陈平安知道吗?” 郑居中笑道:“不然?我不过是给他一个登门拜访的足够理由。” 顾璨不再言语。傅噤亦是默然。 郑居中对傅噤说道:“我帮顾璨接着下棋。” 傅噤摇头道:“必输。不下。” 郑居中也没有强求此事,就自顾自下了一盘棋,棋盘上落子如飞,其实依旧是顾璨和傅噤的棋局。 人生路上,对于很多看客而言,不过打个棋谱而已,擦个脂粉罢了。 顾璨突然说道:“其实陈平安更适合白帝城。” 郑居中笑道:“何处不是白帝城,都适合。人生行到水穷处,恰是月到天心时。”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九十四章 明白 鸳鸯渚,两位飞升,大战正酣。 这一场架,打得没头没脑,不像是出手慎之又慎的山巅老神仙,更像是两个任侠意气的市井少年,狭路相逢,不过对视一眼,就互碍眼,非要撂翻一个才罢休。 天地晦暝昏昏然,一轮悬空大日仿佛蓦然被吃,给那黄衣老者吞入腹中一般,唯有座座漩涡,如神灵睁开天眼,愈发显得这座小天地的诡谲渗人。 芹藻严格在内的大修士,都心悸异常。如此巅峰的飞升境,以前怎就没见过,甚至半点消息都没听过?什么嫩道人?严格只能确定这个桀骜不驯的老前辈,绝对不是中土神洲的某位得道高人。 鸳鸯渚观战修士,境界越高,越能清晰感受到那份大道运转的磅礴气象。 鸳鸯渚就是一座被涸泽而渔的池塘,游鱼都像被抛上了岸。修士每一次呼吸,都需要消耗自身天地的灵气。 上五境神仙,不太介意此事,只是苦了那些陪着师门前辈来此游历的下五境修士,哪怕师长们帮忙护道,或以上乘术法隔绝出一方小天地,或纷纷祭出山门异宝庇护一方,那些魂不守舍的年轻修士们,依旧担心天会塌下来,一个个脸色惨白,身形不稳,不少人都已经得了师命,干脆跌坐在地,开始呼吸吐纳,凭借各自宗门祖师堂秘传的道法心诀,用来抵御天地间那份无形的大道压迫。 南光照早已祭出一件本命重宝,竟是一座罕见的古老祠庙,是那炼山为祠的一门隐秘神通,南光照真身,就站在祠庙大门口,身披一件仙兵秩的“老龙”法袍,灵气激荡,水运跌宕,以至于拖曳出一条条七彩琉璃色彩,每一条彩带,其实都是一条江河的大道显化。 南光照真身躲在祠庙,祠庙又在法相眉心处,如一枚红枣印痕。 南光照运转心意,驾驭法相与那战力惊人的飞升境厮杀。 说是厮杀,其实一边倒,也就是南光照竭力防御,疯狂逃命。 那些漩涡当中,经常只是探出一臂,手持巨刀,随便一刀劈斩,就能在南光照那尊法相身上,劈砸出无数星火,四溅如雨。 鸳鸯渚所有观战看戏的中五境修士,身边没有师长护道的,都已经施展保命术法,或是祭出一件件护身法宝,一粒粒芥子大小的渺小光亮,在这座暗不见天日的小天地内,受那强劲罡风吹拂,灯火飘摇不定。 一些个上五境修士,还要必须护着附近那些没什么关系的下五境修士,帮助这些可怜人,不至于道心崩溃,魂魄离身,瞬间沦为游魂野鬼。所幸厮杀双方那些四处崩散的道法余韵,都会被芹藻、于樾之流的大修士出手打散。 战场那边胜负悬殊,只要有眼睛的,都不会眼花看不真切。 而严格一眼看穿那山祠、水袍两件仙兵的根脚,说道:“果真被南光照成功炼化了半座破碎福地的名山大川,不然那件水袍,到不了仙兵秩。” 山上每件仙兵的铸造炼化,就等于修士拥有了一份相对完整的大道,真正裨益的,不是仙兵主人的魂魄滋养,对于能够拥有仙兵的大修士而言,不差这点收获,关键是仙兵的存在本身,契合大道,暗藏玄机,被天地认可,每件仙兵本身就是一种种“证道得道”,能为修道之人铺出了一条登顶捷径。 芹藻疑惑道:“当年那桩天大风波,对刘蜕这个外人来说,就是在家修行,祸从天降,谁都知道他是遭了无妄之灾,可结果连他都被庙那边问责了,被庙抹掉了不少宗门功德,却从没听说南光照牵扯其中,只知道破碎福地给他花钱卖了去。天倪兄?这里边有什么说法?” 对山上消息极其灵通的天倪,手上管着中土神洲影响最大的山水邸报之一,迅速翻检那页老黄历,摇摇头,说道:“此事庙那边管得严,不容外人探究。我只知道,那个不知名剑修,当他从福地‘飞升’到浩然后,害得家乡福地被各方势力觊觎,剑修本人,很快就消失了,好像庙都没能找着他。至于是给人灭口了,还是逃过一劫,还真不好说。” 早年扶摇洲那处福地崩碎之后,福地之内生灵涂炭,尸横遍野,山河破碎风飘絮,几位幕后大修士各有所得,坐收渔翁之利,有人得宝,有人挣钱,各有机缘捞取在手。不过其中一位据说是这场灾殃罪魁祸首的山巅鬼修,曾经是与刘蜕齐名的一洲山上执牛耳者,事后被庙拘押在功德林,从此杳无音信,其余几个,好像也没能捂热钱袋子,下场就都不太好。隔了几十年,其中一个扶摇洲仙人,还莫名其妙暴毙了,是被人一剑砍掉头颅,尸首被分别丢弃在山门口牌楼下和祖师堂屋顶。 不曾想反而是这个南光照,当年与扶摇洲那处覆灭福地,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最终获利最大? 曾经的扶摇洲,跟桐叶洲有些相似,都是两宗对峙的山上格局,刘蜕所在天谣乡,鬼修杨千古所在的后山,都有一位飞升境坐镇山头。 只是那个宗门名字古怪的“后山”,因为山上鬼修众多,尤其是祖师堂内,半数都是鬼魅修士,终究在山上山下都太不讨喜,所以声势依旧不如刘蜕的天谣乡,等到杨千古被拘押在功德林,后山在扶摇洲,地位更是一落千丈,最后被白莹蛮荒王座打破护山大阵,就此覆灭。 一座名声不佳的鬼修宗门,竟然不受那大妖白莹的招降,绝大多数,力战而亡,修士十不存一,只有早早撤离扶摇洲的一拨年轻嫡传,在战争落幕后,得以从中土返乡,聚拢起那些下场比丧家犬还不如的四散同门,重建山门,处境之艰难,远过天谣乡和荷花城这类祖师堂得以保留的山头。 传说白帝城城主在那扶摇洲现身后,唯独对重返家乡的后山修士颇为照拂,甚至与那拨人数寥寥的年轻鬼修说了句,人不如鬼,后山多些鬼,又如何。 传闻白帝城的那位狂徒,年轻修士顾璨,还破例担任了“新”后山的首位供奉。 只见天幕处凭空出现一座崭新漩涡,蓦然出现一只莹白如玉的大手,凶狠抓住南光照的法相头颅,重重一按,远处黄衣老者一刀横抹,刀光好似在天幕中铺出一道银河,将南光照法相一斩为二,法相眉心处的山祠,飞升境老修士的真身法袍当中,飘出两条长如瀑布的彩练,最终横作腰带,将被斩法相缝补为一。 南光照终于有些神色慌张,若是寻常剑仙,剑气残余,不至于让法相无法自行缝合,哪里需要他消磨实打实的道行,以江河所炼的彩练打造成一条“遮丑”的腰带? 南光照只得以心声说道:“道友,我认输。” 不料那黄衣老者置若罔闻,前行一步,手腕一拧,手中长刀又是一记遥遥劈砍,分明是想要将南光照一尊法相当头劈成两半。 刚刚躲过那道无可匹敌的刀光,一条持刀手臂从别处漩涡当中迅猛探出,一刀从南光照法相后心处一戳而过,从胸膛处透出,法刀一挑,刀尖微微倾斜,直接将那法相挑高,又有手臂死死箍住法相脖颈,将南光照的法相使劲往后一拽,法刀大半,都已捅穿南光照的那尊法相。 南光照法相的整个胸口,都出现了纵横交错的黑金色丝线,如一张蛛网不断蔓延开来,迅速蚕食南光照法身的灵气,甚至连那法相所蕴含的道法真意,都要被那些古怪丝线汲取夺走。法刀主人,跨出一步,从漩涡当中走出,庞然身躯,漆黑如墨,唯有一双雪白眼眸,电光交织,它松开刀柄,伸出一手,五指如钩,攥住南光照法相的一侧头颅,狠狠拽下大片“雪白”,丢入嘴中,大口咀嚼,大快朵颐。 南光照这位堂堂飞升境,在中土神洲成名已久的山顶老神仙,就像被条疯狗咬了一口,死不松口,还要带走一大块血肉。 与此同时,其它漩涡处,一杆金色长枪迅猛丢掷而出,竟是敌我不分,直接将两尊法相一并刺穿,狠狠钉入虚空天地中。 一座天地,光亮四起,各个漩涡处,都有兵器一闪而逝,划破长空,直刺纠缠双方,一把把兵器倾斜钉入两副法相身躯。 宛如一处“花丛”。 黄衣老者随手劈出一刀,这就是答案。 将那被禁锢住的两尊法相,一并从肩头到肋部,当场斩开。 南光照只得继续驾驭水袍彩练,辛苦缝补法相缺漏。 这一幕看得所有观战修士都心颤。 这位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嫩道人,真是一个心狠起来,连自己都砍啊。 只见那黄衣老者再一手将刀鞘拄地,刀鞘底部所抵虚空处,荡起一圈圈金色涟漪,一株株不见书籍记载的金色花卉,好像从水中蓦然生发而起,亭亭玉立,摇曳生姿。 这位嫩道人面容狰狞,认输?老子在家乡,手刃豪杰枭雄无数,做客腹中的妖族修士,就没谁口头上说认输二字的。 大几千年的修道岁数,遇到不对付的飞升境大妖,没有二十,也该有双手之数,打不过,各自都是直接跑路,跑不掉就是个死。而且哪个不比这个不知姓名的家伙,难缠百倍?好不容易逮住个境界够高、偏是废物的好对手,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老子今天要是还不晓得珍惜,还不得挨雷劈?! 万一给老瞎子听了去,就老瞎子那小肚鸡肠小心眼的,还不得来一手抽筋剥皮? 小天地的天幕处,金色云海随之缓缓凝聚,雷声滚滚,惊心动魄。 饶是芹藻这几位仙人,都觉得再这么打下去,多半就要处境不妙了。 说不定整个鸳鸯渚,偌大一座岛屿,都要被那道术法给一扫而空。 法相眉心处的那祠庙门口,南光照真身,七窍流血,惨状至极,一件好不容易提升为仙兵秩的“龙王”水袍,出现大片的鲜红,显然南光照已经伤及大道根本,都来不及以术法收拾惨状,大怒道:“嫩道人!你真要与我玉石俱焚?!” 可是南光照的心声言语,则要“婉转”几分,强自镇定,试探性问道:“道友,你我不如就此作罢?云杪一事,非但不会再管,事后我必有补偿,总之都可以商量。” 黄衣老者嗤笑一声,老子今儿真是长见识了。认输不成,就要谈钱了? 在蛮荒天下,可没这些花花肠子。打架之前,不太讲究什么狗屁香火情,祖师堂又有哪些挂像,什么丰功伟绩。打架之后,更不用求饶,运道不济,技不如人,就乖乖受死! 如果认怂管用的话?老子需要在十万大山那边当条看门狗?! 众人只听那黄衣老者放声大笑道:“架才打了一半,你分明还有恁多手段,打算藏藏掖掖带进棺材啊,不拿出来显摆显摆?!怎的,瞧不起嫩道人?” 右手抬起那把雷电交织的雪白长刀,以左手轻轻一抹,在掌心攥出一粒雷电凝练的光球,丢入嘴中,大嚼如同佐酒菜,嫩道人冷笑道:“我这地盘,可不是拿来给人看热闹的,不如由你起座天地,换地方打,痛 快些,分生死。” 在庙这边切磋道法,其实谁都束手束脚。先前陈平安与仙人云杪的那场厮杀,双方一样需要处处留力,极其拿捏分寸,免得殃及池鱼,需要顾忌鸳鸯渚众多修士的安危。 中土神洲的历史上,有过一场两位剑仙突兀而起的搏命,方圆百里之内,剑光无数,多达百余位修士,根本逃脱不及,结果都被双方飞剑带起的凌厉剑光,给串成了糖葫芦,那两道剑光消散之时,就是无辜修士魂魄搅烂之际。 其中一位,原本身居高位,是一座宗门仙府的掌律祖师,结果被宗门从山水谱牒剔除名字,沦为一位不得不流窜四方的山泽野修。而此人正是游历中土的金甲洲剑仙,司徒积玉。再后来,司徒积玉就干脆去了剑气长城。 南光照继续心声道:“嫩道人,你我无冤无仇,何必非要分个生死,再打下去,对你我都无半点好处。” 南光照哪里想得到,这位黄衣老者,在家乡那边,早习惯了只要出手,分胜负就是分生死,更想不到嫩道人如此凶悍出手,只是是因为实在窝囊太久,憋了一肚子气。 嫩道人讥笑道:“唧唧歪歪像个娘们,老子先打你半死,再去收拾那个穿白衣服的小崽子。” 嫩道人倒不至于觉得真能彻底打杀眼前这位飞升境,让对方跌个境,就差不多了。 用自家公子那位李大爷的话说,就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按照嫩道人以前的厮杀风格,哪里会废话半句,打死了,吃干抹净就算完事。 因为离开蛮荒天下后,这一路游历,吃喝很香,睡觉安稳,经常见那李槐翻阅几本破烂不堪的江湖演义,里边那些威震武林的江湖名宿,或是行侠仗义的白道豪杰,与人切磋之时,话都比较多,用李槐的话说,就是打斗双方,担心一旁看客们太无聊,双方若是闷头打完一场架,不够精彩,喝彩声就少了。嫩道人听完之后,觉得很有道理。 南光照脸色阴沉,不再心声言语,撂了一句狠话,“嫩道人,别给脸不要脸!” 嫩道人吓了一大跳,难不成眼前这个家伙,是个深藏不露的? 一时间惊疑不定,只是再一想,去你娘的,一个连庙议事都没资格的老王八,能厉害到哪里去? 你当自己是董三更,还是阿良啊? 那个阿良,当年只因为自己闷得慌,随便一爪子拍伤了个过路剑修,连那本命飞剑都没拍碎,闹着玩而已。毕竟自家十万大山跟那剑气长城,双方井水不犯河水。结果阿良就在十万大山里边,追着他砍了几千里,最后连老瞎子都看不过去,出手了,挨了阿良接连十八剑。 仙霞朱氏那女子,看了眼那位御风悬停的青衫剑仙,收回视线后,与一旁正在飞快翻阅诗集的密云谢氏俊俏公子哥,轻声问道:“谢缘,你觉得此人年纪多大?” 谢缘正忙着从那部心爱诗集当中寻找灵感,吟诗一事,最讲究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给女子打断了诗兴,他哀叹一声,抬起头,看了眼远处的黄衣老者,随口说道:“怎么都该是活了几千年的高龄了。” 女子气笑道:“不是说他!” 谢缘呆了一呆,哈哈笑道:“你说那位兼修雷法的青衫剑仙啊,要我猜啊,至多百岁,与那金甲洲的‘剑仙徐君’差不多,都是咱们浩然应运而生的剑道大才,不过咱们眼前这位,更年轻些。” 老剑修于樾听得直翻白眼,憋得难受,又不好与谢缘直说真相,眼前这位青衫剑修,就是你这小瓜皮心心念念的那位隐官,那个让你谢缘高呼“见面需要俯首拜三拜”的那个人。 浩然天下最顶尖的豪阀,尤其是涉及跨洲渡船去往倒悬山、与剑气长城有商贸往来的门阀世族,对于那个曾经现身春幡斋议事堂的年轻隐官,其实或多或少都有了解,但是所知不多,十分粗略,因为剑气长城那边管得太严,比如皑皑洲密云谢氏,就只能通过各种山上渠道,尤其是与刘氏世代交好、姻亲不断的缘故,得知那位接替萧愻位置的末代隐官,很会做生意之外,而且气势极重,首次现身倒悬山,身边就跟着一大拨本土和外乡剑仙,那可是十数位战功累累的实打实剑仙! 李宝瓶原本有些担心李槐,会不会被那场山巅斗法给波及,不料李槐跟个没事人一样,稳稳当当站在原地,一个人在那边嘀嘀咕咕,念念有词。 完蛋了,打输了还好说,大不了拉着嫩道人脚底抹油,实在不行,反正有陈平安在,只要躲在陈平安身后,万事好说。 可这要是打赢了,给陈平安帮倒忙不说,嫩道人岂不是要山上结仇?再连累自己被人盯着,江湖上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所以李槐试探性用心声言语道:“嫩老哥,咱们能不能认输啊?不然以后行走江湖,我每天都要提心吊胆,担心吃闷棍。” 嫩道人如遭雷击,硬着头皮,假装没听见李大爷的暗示。 老子这场架打得不痛不痒,手还没热呢! 嫩道人手上动作愈发,狠辣出刀,雷霆万钧。 逼着那个飞升境要么跪下磕头,认输才有诚意,要么干脆去往对方的小天地,酣畅淋漓厮杀一场。 再一想,嫩道人好像又挨了一记天劫,他娘的,如今自己这小天地,他与李槐,当然随便言语。只是李槐,怎么可以无视天地重重禁制,与自己说话? 大爷就是大爷。 难道是老瞎子传授的某种秘法?可李槐明明亲口说过,他就没跟老瞎子学一招半式。 李槐见那嫩道人没听着自己的言语,只好转去与李宝瓶问道:“宝瓶,咋办?” 李宝瓶说道:“这位前辈,会收手的。之后怎么办,你不用多想,前辈自会处理妥当。” 李槐咧嘴一笑,那就放心了,给自己补了个天经地义的道理,“再说了,不还有陈平安在嘛,我会怕麻烦?麻烦怕我才对!” 其实李槐的很多想法,打小就跟常人不太一样。 比如当年李宝瓶把他的裤子丢到树杈上,嗷嗷大哭的李槐担心的,不是什么丢脸,会不会被羊角辫的石春嘉笑话很久,而是一条新裤子,老值钱了,穿不回家,娘亲还不得心疼死,说不定就要拧他胳膊,不然不穿裤子没啥,凉快得很呐。可是被掐胳膊,那是真会疼啊。娘亲就算回头给他再买条新裤子,家里肯定就没钱买鸡腿了,瞧他姐李柳那模样,已经够瘦不拉几的了,长得还不好看,以后还怎么嫁人?所以那条高高挂在树上的裤子一定不能丢。 再比如杨老头,丢了几本泛黄书籍给他,在那鼓囊囊的包裹里,太不起眼。书籍封面和前几页,好像都给人撕掉了,里边很多,大概是山上术法,规矩多,这个不要学,那个不要做,这道术法有损天道功德,那门神通会被大道压胜……学个锤子,所以挑来选去,李槐就学了那门心声,这个好,没啥瞎讲究,学起来百无禁忌,还实用。 杨老头给李槐留下了一封信,在信上交待了一些事情。 比如让他将来该去哪里找个老先生,与那位老前辈随便学几手符箓手段,此人曾经游历过骊珠洞天,待了好些年,与你爹经常喝酒。技多不压身,有门手艺傍身,比起兜里多些银子,总归更安稳些…… 就像家里的老人,平时絮叨的时候,烦心,真等到老人不絮叨的时候,就要伤心。 南光照此时心情,糟糕至极,就跟他那晚辈云杪看待嫡传差不多,觉得这个云杪,真是个丧门星,惹祸精。 与那嫩道人,道理全然讲不通,看对方架势根本就是要他跌境才愿意收手,南光照只得使出压箱底的一门神通,直接祭出了一件同样被他炼化彻底的小洞天。 嫩道人大笑一声,长刀归鞘,随手丢入袖里乾坤当中,“终于有点飞升境的气度了!” 李槐急匆匆说道:“小心!” 嫩道人回望一眼岸边那个儒衫年轻人,愣了愣,这孩子,还会真心在意一条看门狗的生死?图个啥?想不通。 嫩道人摇摇头,想不明白就不去想了。这一点,倒是与李槐差不多。也难怪他们俩凑一堆,谁都不别扭。 随着两位飞升境的身形消逝,鸳鸯渚刹那之间便天地清明,大日重现。 几乎所有修士,都如释重负,而且大部分练气士,都在师长的护送下,匆忙御风远离鸳鸯渚这个是非之地。 一打就是两场架,先是一位剑仙一位仙人,再有两位飞升境,看热闹也算看饱了。 何况天晓得南光照的那座小天地,会不会当场崩碎? 仙人云杪肯定是心情最沉重的那个修士。 走又不得,不远处还有个双手笼袖笑眯眯的青衫剑仙。 一直是九真仙馆半张护身符的南光照,看着是不济事了,谁能料到会蹦出个巅峰飞升境来搅局。 按照常理,飞升境中的最强者,哪个没去庙?南光照这种被庙晾在一边坐冷板凳的飞升境,本该无敌。 可那位涿鹿宋子,如今却在庙那边参加议事,今天如何收场? 好些个中土大修士,境界极高,在山上拣选一处洞天福地,潜心修行,山中幽寂,证道长生,厮杀功夫,与境界并不匹配。 云杪暗中谋划那,底气十足,内心深处,其实就很瞧不起几位神魂腐朽、暮气沉沉的老飞升,千年王八万年龟,活得久而已。 哪怕还有一把飞剑,被云杪拘押在手,陈平安反而像是捏住云杪大道命脉的那个人。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师兄左右的一番言语。 说那问剑,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就是你比对手多递出一剑。 比如一剑递出,对方死了,问剑结束。相互出剑,最后一剑,是你递出的,当然还是你赢。 当时陈平安刚刚一场“问剑”完毕。 师兄从头到尾,只是纹丝不动,师弟却已经半死不活躺在城头上。 陈平安就胆大包天来了一句,“师兄说得轻巧。” 反正练剑已经结束,师兄总不能再如何收拾自己,至于下次练剑会不会遭罪,先不管了。 左右没有生气,只是说道:“练剑治学,为人处世,都需要做到举重若轻。” 陈平安老老实实躺在原地,没敢得寸进尺,就问了个好奇已久的问题,“师兄是怎么练剑的?” 事实上这个问题,在剑气长城,恐怕除了老大剑仙不感兴趣之外,所有人都想要好好问一问。 左右说道:“出海之前,学成了直线剑术,出海几年,练成了弧线。既然两条剑术脉络已成,那 么我来剑气长城之前,就不叫练剑了,只是磨剑。” 略作停顿,左右补上了一句,“无甚意思。所以要来这边看看。” 陈平安那会儿赶紧坐起身,问道:“然后呢?师兄是不是又学成了新的剑术脉络?” 左右没有直接给出答案,只是说道:“本来破境不难,只是来了这边,才发现横竖再多,还是不成天地,加上弧线依旧不够圆满,所以合道不易。” 陈平安当时不太理解师兄的言外之意。 只听出一件事,师兄原本可以在剑气长城有望破境,但是突然间眼界高了,反而破境瓶颈就变得比天大。 直到陈平安遇到了裴旻,再遇到吴霜降,尤其是今天在仙人云杪祭出那“雨亭火炉”,两剑蓄势待发,被剑尖所指,让陈平安一瞬间就只觉得背脊发凉,好像有剑锋近在咫尺,随时都有可能被切开法袍、皮囊、魂魄,一剑皆斩。 然后陈平安才理解了师兄左右当年那句话的真正意义。 简单来说,就是师兄左右一旦合道十四境,那么他所立之地,一座天地,不管是方圆数里,还是方圆百里之内,就会有数个,十数个,甚至可能是百余个左右,同时递剑一处,作为一场问剑。 大概这就是所有剑修追求的极致境界。 所有事,一剑事。 师兄这种境界,学是学不来的。 因为需要剑修最纯粹的心性。 陈平安笑着与云杪这位仙人提醒道:“我与嫩道人,都是那位青竹兄嘴里所谓的外乡佬,云杪老祖可以借机拉拢好友,引来中土修士的同仇敌忾,说不定可解此局。” 云杪养气功夫极好,当做耳边风。 可如果这位青衫剑仙没有点破此事,云杪真会找机会去做成此事。 云杪心中,对此人的忌惮,越来越多。 平白无故招惹上一位剑仙,已经十分难缠,如果这位剑仙还城府深沉,擅长算计,行事阴险? 九真仙馆的梅师、兰仙,尤其是那些祖师堂嫡传,以后还要不要下山历练了?如果宗门修士一出门,坐个渡船,或是御风,就得挨上一记飞剑,哪怕那剑仙不杀人,只求伤人,到最后九真仙馆不是就等同于封山吗? 云杪心湖又有那人的嗓音响起,听得他这仙人头疼不已。 “先前在鸳鸯渚岸边,我与芹藻、严格两位大修士,有幸闲聊几句,只是两位前辈义愤填膺,对我疾声厉色,很是痛斥了一番。九真仙馆的山上人缘,实在太好,让我都有些后悔与云杪祖师,把一场误会闹得这么大了。” 云杪心中冷笑不已,就严大狗腿?还疾声厉色?与你这位剑仙套近乎都还来不及?倒是芹藻,是个看热闹不嫌大的,说不定愿意帮衬一把,却不是真心想要帮着九真仙馆脱离困境,不过是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反正烂摊子再大,不需要他芹藻收拾。 云杪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为何要与九真仙馆不死不休?!” 陈平安笑道:“不死不休?谈不上。至于我,野修出身,来中土神洲能做什么。来了这鸳鸯渚,又能做什么,至多就是钓鱼而已。青竹兄不惹我,我哪里能与九真仙馆这样的中土大宗门,攀上什么关系。” 云杪心弦紧绷。 野修。 天下野修,最向往何处?当然是那座彩云间白帝城。 所以一听此人提及野修二字,云杪自然而然就会往这边想。 陈平安冷不丁说道:“云杪祖师,你说咱们算不算大水冲了龙王庙?” 云杪心神一震。 难道此人今天出手,是得了那人的暗中授意?!是白帝城要借机敲打九真仙馆? 陈平安同时分心与岸边那位老剑修闲聊。 因为这位密云谢氏的首席客卿,方才主动询问一事,让陈平安有些哭笑不得。 “隐官大人,我几位嫡传弟子都不成器,境界最高的,也才是个魂魄已经老朽不堪的元婴,不堪大用,其余几个,一样都是挑不起大梁的,所以……能不能?” 见那隐官没答话,于樾就有些急眼了,再不言语含蓄,开门见山了,直截了当说道:“我一定倾囊传授剑术,砸锅卖铁,帮忙弟子温养飞剑,将来如果没有栽培出个上五境剑仙……剑修,以后隐官大人就只管登门问罪!” 于樾是真眼馋了。 老友蒲禾,踩了狗屎运,就收了一双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作为嫡传,少年野渡,少女雪舟。小姑娘那练剑资质,当得起惊艳二字,少年资质竟然更好,尤其那谈吐……硬是要得。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蒲禾对那少年弟子,中意得一塌糊涂,比晚来得子还要高兴。 不但是蒲禾,听说那金甲洲的宋聘,扶摇洲的谢稚,皑皑洲的谢松花,所有这些远游剑气长城的浩然剑仙,都有收取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作为嫡传,而且听蒲禾的口气,好像都是隐官大人的精心安排。那么这就行了啊,蒲老儿是玉璞境去的剑气长城,得了俩徒弟,自己也去过,当时是金丹境,那就打个对折,隐官大人就送一个弟子? 陈平安无奈道:“如果前辈早些开口,我确实可以帮忙,现在再来谈此事,就有些晚了。不过前辈如果愿意等,可以等到第五座天下的再次开门,到时候游历飞升城,我可以让人稍稍早个几年,就开始帮前辈挑出弟子人选。只要真有道缘,前辈就可以带离飞升城。” 于樾听得揪心不已,“得等好些年啊。” 陈平安想起自家山头,倒是有九位剑仙胚子,只不过大多都有了安排。 不过又想到其中两个孩子,陈平安略作思量,说道:“前辈如果有空,可以去趟宝瓶洲落魄山,我山头那边有两个孩子,有可能愿意跟随前辈练剑,只敢说有可能,我在这里不敢保证什么,还是要看前辈的眼缘,以及那俩孩子自己的想法,成与不成,前辈可以去了落魄山,先试试看。” 于樾大喜过望,“成,怎么不成,去隐官的家乡游历一番,哪怕收不成弟子,也是一桩美事。” 于樾突然又问,“隐官大人,再求个事?” 实在是难以启齿,只是机会难得,老剑修就话说一半,又开始含蓄起来。 陈平安笑道:“前辈愿意当那供奉、客卿,记名还是不记名,都没有任何问题,晚辈求之不得。只是薪俸神仙钱一事,真没得谈,我那落魄山,才刚刚跻身宗字头山门没几天,兜里没几个钱的。” 于樾大笑道:“那我就花钱与隐官大人买个客卿嘛,至于供奉,就算了,不是不想,而是我没这脸皮,毕竟没办法经常待在宝瓶洲,当个记名客卿,真要有事,飞剑传信密云谢氏便是,以后我在那边混吃混喝,会比较多,保管随叫随到,隐官大人你放心,我当这个客卿,绝对是一笔划算买卖,宝瓶洲认得于樾的人,肯定没有几个,出剑砍人,砍完就跑,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有,保证把隐官大人交待的事情,办得干净利落,漂漂亮亮!” 陈平安笑着说了个好。 于樾只觉得神清气爽,妥了。客卿也当上了,关门弟子也有希望了。 陈平安看了眼那个谢氏子弟,想起了一些事情。 皑皑洲两位剑仙,张稍和李定,联袂远游剑气长城,最终一去异乡,不返家乡。 加上谢松花,都属于墙里开花墙外香。三位剑仙,无论男女,好像对家乡皑皑洲的风土,无一例外,都没什么好感,也不愿意在家乡修行,就更别提开宗立派了。 好像一座皑皑洲,总是留不住剑仙。 所以外乡剑仙,只要乐意在皑皑洲挂个名,就是一大笔神仙钱。 比如于樾就挂了两个供奉、三个客卿的名,当然不全是在皑皑洲,中土神洲这边,加上家乡流霞洲,都有。这些钱,躺着拿。 被老友蒲禾瞧不起,也实属正常。 只是蒲老儿说话确实太过难听了些,什么家里热乎饭不吃,跑去外边吃屎啊? 刘财神曾经牵头,帮着皑皑洲跟火龙真人私下商议,希望花钱与北俱芦洲买回那个“北”字,不是刘聚宝钱多了没地方花,而是这里边涉及到了剑道气运一事。 陈平安率先眺望远方一处。 甚至要比仙人云杪、芹藻等人,都要更早转移视线。 天幕处涟漪阵阵,黄衣老者大步走出,手中攥着一位飞升境的脖颈,拖拽死狗一般。 黄衣老者将那奄奄一息的南光照,随手丢入鸳鸯渚附近的河水中,大笑道:“道法稀烂。” 云杪眼皮子打颤,主动松开五色绳索束缚住的那把飞剑,心声言语道:“如何赔偿?” 陈平安笑道:“既然有可能是半个自家人,那就陪我继续演一场戏?” 云杪说道:“愿闻其详。” 云杪笃定此人,必然与白帝城那位,很有渊源。 实在太像了。 那人突然改口说道:“我与郑城主,其实就没见过面,云杪老祖多半是误会了。” 云杪吃了一颗定心丸。 不但言语像,行事像。 而且神似! 嫩道人飘然落在岸边,期间与远处被他认出身份的老舟子,遥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欣赏神色。 蛮荒桃亭,浩然顾清崧。 英雄同道,路上寂寥,难免惺惺相惜。 鸳鸯渚这边动静太大,原本待在泮水县城宅子里无所事事的一袭粉袍,就觉得好个天赐良机,所以柳赤诚都懒得施展什么掌观山河神通,师兄在,哪里去不得? 所以他半拉半拽着柴伯符赶来凑热闹,结果就远远看到了那个陈平安,柳赤诚原本挺乐呵,只是再一瞧,岸边还有个红衣女子,柳赤诚急急停下御风,与那龙伯老弟对视一眼,都从眼中看出了一个字,撤! 不曾想陈平安已经笑着招呼道:“柳兄,这么巧?” 柳赤诚拍了拍柴伯符的肩膀。 柴伯符点点头,头一歪,当场重伤晕厥过去。 柳赤诚有些措手不及,死道友不死贫道?扶也不扶那柴伯符,柳赤诚任由龙伯老弟直不隆冬摔在地上,笑容灿烂,挥手大声道:“好久不见啊!” 云杪看着那件扎眼的粉色道袍,再看了看那个口口声声与白帝城没关系的一袭青衫。 云杪蓦然间灵光乍现,恭敬万分,与那剑仙说道:“见过郑先生。” 陈平安说道:“都什么跟什么。” 胆子再大,也不会在郑居中的眼皮底子下,假冒什么白帝城城主。 云杪颤声道:“晚辈明白。”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九十五章 酒中又过风波 嫩道人在鸳鸯渚一战成名,打了南光照一个半死。 南光照被嫩道人丢入河水当中,一时间竟是无人敢捞。 一位声名卓著的飞升境大修士,只是凭借那件破碎不堪的水袍,就那么随水飘荡。 嫩道人站在岸边,落在各方看客眼中,自然就是顾盼自雄的气度,道风高渺,无敌之姿。 鸳鸯渚岛屿那边,芹藻与那位嫩道人遥遥心声询问:“前辈,能否让我先救起南光照?” 嫩道人嗤笑一声,“可以,怎么不可以,随便救,捞了人,等下就可以让人救你了。” 芹藻无可奈何。 这位巅峰飞升境大修士的心性,绝不可以常理揣度。以后一定要少打交道,能避开就一定让路。 李槐浑身不自在,他习惯了在一堆人里,自己永远是最不起眼的那个,根本不适应这种万众瞩目的处境,就像蚂蚁满身爬,紧张万分。天晓得鸳鸯渚四周,远远近近,有多少位山上神仙,当下正在掌观山河,看他这边的热闹? 李槐问道:“受伤么?” 嫩道人心中一暖,好像大冬天吃了顿火锅,瞬间敛起身上那份桀骜气势,咧嘴笑道:“屁事没有,些许术法砸在身上,挠痒痒呢。” 嫩道人突然一个低头哈腰,搓手不已,赔笑道:“公子,只管宽心,我与公子朝夕相处,如伴芝兰,自然而然就改了很多脾气,今儿做事,很留一线了,这老东西都没跌境,而且没那寻仇的胆子。” 那个不知姓名的老儿,要是真有这份说死就死的英雄气魄,倒好了。下一场厮杀,双方订立生死状,挑个僻静地方,出手无顾忌,事后庙肯定都不会管。 先前没有听从李槐的意思,早早收手,千万不能被老瞎子听了去,由奢入俭难啊,跟在李槐身边,每天享福,嫩道人如今可不想回那十万大山继续吃土。 李槐说道:“山上恩怨,我最怕了,不过你境界高,有自己的脾气,我不好多劝什么,只是浩然天下,到底不比十万大山那边,一件事很容易牵扯出千百事,所以前辈还是要小心些。最后说句不讨喜的话,人不能被脸皮牵着走,面子什么的,有就行,不用太多。” 李槐行走江湖的唯一宗旨,就是我不自找麻烦,麻烦也别来烦我。 嫩道人心中感叹一声,能够感受到李槐的那份诚挚和担忧,点头轻声道:“公子教训的是,仅此一回,下不为例。” 李槐蓦然大笑,一巴掌拍在嫩道人肩头,“你这老小子,可以啊,原来真是飞升境。” 嫩道人有些难为情,“还好,还好。” 到了老瞎子那边,一脚就得趴下,给踩断脊梁骨。就算离开了十万大山,不过是多几脚的事。 白也。东海观道观的臭牛鼻子老道。鸡汤老和尚,护法东传的僧人神清。在蛮荒天下裂土割据的老瞎子。 这几个十四境,各有千秋。 白也手持仙剑,杀力最高,毋庸置疑。 神清的金身不败,最难破开。浩然山巅曾经流传一个小道消息,“半个十四境的攻伐,两个十四境的防御”。据说可能是阿良的最先提出这个说法。 关于这位外乡老僧的合道方式,浩然天下的山巅修士,只是些猜测,有说是合道一部《金刚经》的,还有那“龙象炼化百万狮子虫”的古怪说法。 老观主道法极高,学问驳杂,注定会很难缠。至于老瞎子,太过性情古怪,孤僻乖张,喜欢搬山作画,在蛮荒天下,就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出手,所以一切都是谜团。 哪怕是当了多年看门狗的嫩道人,仍是不清楚老瞎子的大道根脚。 十四境大修士的合道路数,抛开天时地利两条大道不谈,只说第三种的合道人和,确实一个比一个匪夷所思。 白也的心中诗篇,吴霜降的道侣心魔,斩龙之人的世间有真龙,陆沉的五梦七心相。 嫩道人瞥了眼那一袭扎眼至极的粉色,还是忍住出手的冲动。 不然搁在十万大山,只要不是剑气长城的剑修路过,谁敢穿得这么花里胡哨,嫩道人真忍不了。 蛮荒桃亭,浩然顾清崧,白帝城琉璃阁阁主。 小小鸳鸯渚,今天竟然同时聚集了三大豪杰。 白帝城的琉璃阁,阁主柳道醇,那一袭粉红道袍就是身份象征。 柳赤诚,只是借用白河国书生的名字,白帝城山水谱牒上边,其实是柳道醇。 云杪手捧白玉灵芝,转过身,对那柳赤诚打了个稽首,“云杪见过柳师。” 柳师是敬称。在山上,师字后缀,最早源于佛门,后来浩然皆用,相当于“子”字后缀。 等到柳赤诚现身鸳鸯渚,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众人遥遥见着了那一袭粉红道袍,就要心里边打鼓不停,这让许多赶来鸳鸯渚凑热闹的修士,纷纷停步不前,有晚辈不解,便有师门长辈帮忙解惑,说起这位白帝城大修士的“风光”履历,因为柳阁主所过之处,必有风波。 最后一桩战绩,便是掳走一位天师府黄紫贵人的少女,挑衅龙虎山,结果大天师便携天师印下山,据说追到了海上,赵天籁根本没有给白帝城什么颜面,直接下了狠手。而郑居中并未对这个小师弟出手相救,然后柳道醇便在中土神洲消失了足足千年光阴。前些年柳道醇大摇大摆返回白帝城,重新入主琉璃阁,不过开始改用柳赤诚这个名字。 连那岛屿上的芹藻、严格都倍感头疼,尤其是最为熟稔山上是非的天倪,更是感慨不已,“没完没了,今天是怎么回事。” 柳赤诚看都懒得看那白衣仙人一眼,更别说搭话客套了,一路御风直接来到陈平安身边,“好有闲情逸致,跑这儿钓鱼呢?有无趁手的渔具,没有正好,我与绿蓑亭仙人褚羲相熟,关系一向不错,回头送你一套?” 与好友陈平安心声言语?滑天下之大稽!柳某人出门在外,一身浩然气,无话不可明说,无事不是公然为之。 陈平安笑道:“老手一枝竿,新手摆地摊。你帮忙与褚亭主讨要一根鱼竿就行,回头我把神仙钱给你。” 对这位柳书生的无事献殷勤,陈平安心中有数,已经猜出了大致缘由,当年招惹李宝瓶的那个人,多半就是这个柳赤诚了,李宝瓶才会有那个“顾璨让人意外”的说法。 柳赤诚一走,重重摔地上那柴伯符,蓦然醒来,缓缓转头,瞥见那柳赤诚暂时顾不上自己,一个鲤鱼打挺,再一个鱼跃入水,运转本命水法,沿着鸳鸯渚往河水下游疯狂远遁。不愧是曾经与刘志茂争夺一部《截江真经》的野修。 别看如今柴伯符境界不高,跌跌落落,起起伏伏,前些年好不容易从元婴再一次跌回龙门境,再通过那座龙门重返金丹,可是这一手辟水神通,耍得相当不俗,其实不输元婴。 柴伯符很怕顾璨,而且柴伯符知道顾璨这小子,不知为何,天不怕地不怕,好像连那郑居中都不怕,唯独很怕陈平安。 柴伯符一直觉得那座处处没道理可讲的白帝城,简直就是为顾璨量身打造的修道之地。 顾璨在那,如鱼得水。这小子在修行路上,这些年如有神助,一路破境,势如破竹,年年都有新气象。 直到现在,柴伯符都不知道顾璨真正的境界,是不是那剑修,又学成了哪些道法。反正柴伯符确定一件事,顾璨要想要收拾自己,从来无需境界。 柳赤诚神色肃穆,假装不知那位龙伯老弟的脚底抹油,等到那个王八蛋逃远了,柳赤诚小心翼翼掂量几分,破例一回,以心声言语道:“陈平安,瞧见没,先前被我一巴掌狠拍下去,乖乖躺地上的家伙,恶名昭彰,歹人一个,名叫柴伯符,道号龙伯,曾经是你们家乡那边横行一洲的元婴,这种野修出身,行事最不讲究,好像还是清风城许氏妇人的姘头,当年就是他好死不死,要与李宝瓶不对付,我当时正好与顾璨同行,路过狐国,遇到这种事情,岂能坐视不管?” 柳赤诚一转头,望向岸边,陈平安就已经帮着说话,“咦,怎么跑了。” 给抢了话的柳赤诚顿时神色尴尬。 心中腹诽不已,他娘的,不愧是小镇淳朴民风集大成者的陈平安,说话实在太恶心人了。 陈平安笑问道:“鬼话连篇,你自己信不信?” 柳赤诚破罐子破摔,开始祭出一门无师自通的本命神通,混不吝犯浑道:“反正我已经给李希圣教训过了,还被顾璨记恨至今,不差你陈平安今天再如何。” 陈平安默不作声。 今天本来打算,与那南光照大打出手一场,输是必然,毕竟南光照是一位飞升境,哪怕不是裴旻这般的剑修,胜负没有半点悬念。只不过出手所求,本就是个年轻人,不知轻重,脾气太差,玉璞剑修,就敢跟与一位飞升境老修士问剑。 可惜被那嫩道人给搅了局,错失大好机会。 等到柳赤诚一来,陈平安就连与云杪再演戏一场的心思都没了,没关系,那就在鳌头山那边,对蒋龙骧提前出手。 至于还有一场问拳,是私人恩怨,问拳双方,都不会大肆宣扬。 陈平安看了眼鸳鸯渚河水,万事万物,随缘而走。 比如柳赤诚的现身,就让陈平安立即有了个新的打算,效果不比与云杪再打一架来得差,说不定只会更好。 云杪屏气凝神,这对白帝城师兄弟,又开始钓鱼了?这次是郑居中持竿,小师弟柳道醇来当鱼饵?难道钓起了南光照这条飞升城大鱼,还不够? 郑居中最可怕的地方,不是棋术通天,只喜欢钓大鱼,恰恰相反,郑居中的蛊惑人心,好似遮天蔽日,被他相中了一处鱼塘,就没有任何漏网之鱼了,郑居中在那些小人物身上,耐心极好,一样愿意花费精力,最终串联起一张密不透风的渔网。当年九真仙馆那场险之又险的变故落定后,欺师灭祖的云杪,受益最大,但是心有余悸,事后极小心复盘棋局,发现从祖师堂的几个供奉、客卿,再到两位嫡传弟子,涿鹿宋氏的护道人,打扫庭院的外门杂役子弟,打理花圃的不入流女修,九真仙馆藩属山头的几位山水神灵……似乎都有郑居中在棋盘落子的痕迹,真真假假,虚实不定。 垂钓地点,抛竿时辰,鱼饵分量,鱼路走向,钓深钓浅……一切都在郑居中的掌控之中。 好个“仙人疑似天上坐,游鱼只在镜中悬”。 云杪如何能够不怕? 陈平安转头与那云杪说道:“飞剑。” 云杪早已松开那条即可捉剑还能炼剑的五色绳索,求着那把始终悬空不去的飞剑,赶紧物归原主。 陈平安收起初一和另外那把隐匿水底的十五,两把飞剑重新栖息在两处本命窍穴。 云杪问道:“敢问先生,如何处置我那逆徒李青竹?” 陈平安随口说道:“小惩大戒即可。事后九真仙馆传出话去,李青竹很无辜,什么话都没说,什么事都没做。” 云杪心声答道:“晚辈领命。” 这些路数,熟门熟路。 陈平安只得再次说道:“你是怎么想的,会觉得我是郑先生?” 云杪说道:“当然不是。” 晚辈自己心中有数就是了。 嫩道人见那白衣小崽子,乖乖与年轻隐官交还了飞剑,就一挥袖子,将那在水中飘出去很远的南光照打到岸上。 总不能就这么由着那位飞升境,一路飘荡去往问津渡。人要脸树要皮,不打不相识,准确说来,自己好像还得感谢这个老头,不然找谁打去?符箓于玄,还是大天师赵天籁?是奔着长脸去了,还是着急投胎? 南光照被抛“上岸”后,依旧昏迷不醒,翻了几个大滚。足可见那位嫩道人下手之狠,出手之重。 一时间还是无人胆敢靠近南光照,被那严格一马当先,御风如电掣,大袖一卷,将那南光照收入袖中乾坤,小心驶得万年船,严格不惜祭出两张金色符箓,缩地山河,瞬间远离鸳鸯渚,去往鳌头山。 芹藻翻了个白眼。 天倪打趣道:“烧了个好大个冷灶。” 嫩道人几分心虚,与那年轻隐官笑道:“谢就不用了,我家公子,得称呼隐官大人一声小师叔,那就都不是外人。” 陈平安笑呵呵道:“好说。” 陈平安得了一个心声,“这个柳赤诚,先不用管他,我自有计较。” 是李希圣。 陈平安回了岸边,与李宝瓶心声道:“鳌头山蒋龙骧那边,小师叔就不捎上你了,因为会闹得比较大。” “三个”陈平安,花开三朵,各表一枝,都有事做。 李宝瓶点点头,“没事,小师叔记得算上我那份就行。” 柳赤诚笑脸跟随陈平安。 与身边这位年轻隐官,确实是结结实实患难与共的老朋友了。 云杪随手一抓,将那得意弟子李青竹从水底打捞而起,将这只落汤鸡随便收入袖中,云杪心中依旧惴惴不安,却是闲适神色,临走之前还撂下一句狠话,“山不转水转,后会有期,九真仙馆,静待问剑。” 柳赤诚闻言大喜,“陈老弟,不如让我借此机会将功补过?!” 打不过那云杪又如何,云杪敢对自己出手?老子躺在地上,拦住那云杪去路,云杪都不敢挪步。 境界高?一个仙人,看把你牛气的。倒是与我师兄比去啊。 不服气?有本事你云杪也搬出个师兄啊,别说师兄了,九真仙馆的历代祖师爷,都从棺材板里跳出来,来与柳某人比划比划? 几乎同时,嫩道人也跃跃欲试,眼神炙热,急匆匆心声询问:“陈平安,做好事不嫌多,今儿我就将那白衣仙人一并收拾了,不用谢我,客气个啥,以后你只要对我家公子好些,我就心满意足。” 陈平安分别回话。 “不用,我很快就会去拜会你师兄。” “桃亭前辈,见好就收,差不多就行了。” 柳赤诚立即消停了。 嫩道人更是想起一事,立即闭嘴不言。 听说当年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托月山大祖就对这小子,说过一句“见好就收”? 嫩道人转去与那身穿粉色道袍的家伙搭讪:“这位道友,穿着打扮,十分鹤立鸡群,很令旁人见之忘俗啊,山上行走,都免去自报道号的麻烦了。” 柳赤诚扯了扯嘴角,“哪里,不如嫩老哥行事豪气,这一手偷天混日,龙虎山大天师和火龙真人,以后遇到了嫩老哥,都要绕道而行。” 嫩道人微笑道:“道友你这根脚,都能在浩然天下随便逛荡,了不得。与那铁树山的郭藕汀是什么关系?是你爹啊,还是你家老祖师啊。” 柳赤诚嗤笑道:“郭藕汀?铁树山请我喝酒,都不稀罕去。” 柳赤诚反问道:“嫩老哥你呢?不是与我一样?修行多年,好不容易爬到这么个境界,挨了不少白眼,吃了不少苦?” 嫩道人冷笑道:“不凑巧,老夫来自剑气长城南边的大山。山中逍遥自在,可不用与任何人摇尾乞怜。” 柳赤诚呵呵一笑,双指扯了扯道袍领口,“原来是外乡人啊,难怪不晓得柳某人。” 然后双方皆是一愣,异口同声。 “十万大山的桃亭?!” “白帝城的柳道醇?!” 他们爽朗大笑,把臂言欢,一见如故。 陈平安不理睬这两个脑子有病的,与李槐问道:“鹦鹉洲有个包袱斋,一起去看看?” 李槐有些无精打采,“算了,陈平安你别带上我,当年跟裴钱远游北俱芦洲,在披麻宗那条渡船上边乱买东西,差点害得裴钱赔钱,只能保本。” 陈平安疑惑道:“裴钱怎么跟我说你们赚了很多?事后五五分账,你们俩都挣钱不少的。” 在赚钱这件事上 ,裴钱不会乱说。小时候的黑炭小姑娘,从陈平安这边知道了些山水规矩后,每次入山下水,都要用自己的独有方式,礼敬各方土地……不管当地有无山神水仙,都会用那青草、或是树枝当那香火,每次虔诚“敬香”之前,都要碎碎念念,说她如今是屁大孩子,真真没钱嘞,今儿孝敬山神爷爷、水仙大人的三炷山水香,礼轻情意重啊,一定要保佑她多多挣钱。 李槐瞪大眼睛,“啥?!” 倒不是觉得裴钱坑他,不至于,李槐绝对不会这么想那裴钱,就他们俩那份交情,日月可鉴。只是李槐想不明白,他们俩既然明明都挣了钱,怎么后来一路远游,每次休歇时分,她却时不时拿出一样物件,长吁短叹,跟亏了钱似的,再斜眼看他,让李槐良心不安了一路,每天都像欠了裴钱一大笔钱。 李槐感慨万分,难怪裴钱能继任盟主,自己还只是个没有功劳只有苦劳的小舵主,果然不是没有理由的。 李槐立即精神饱满,斗志昂扬,大手一挥,“去鹦鹉洲瞅瞅!” 陈平安转过头,突然说道:“稍等片刻,好像有人要来找我。” 那个酡颜夫人,远远看完了一场场热闹,有些犹豫不决,收起掌观山河神通,转头与那少女花神说道:“瑞凤儿,你不是忧心百花福地的评选一事吗?姐姐兴许可以帮上忙,就是……” 酡颜夫人抬起手,双指捻动,笑眯眯道:“可能需要一笔神仙钱,因为真正帮忙的,不是我,是那人,而这个家伙,掉钱眼里了,他眼中从无女子好不好看,只有钱钱钱。” 这位酡颜夫人,有自己的小心思,既可以帮着瑞凤儿保住花神命格,与这位凤仙花神娘娘攒下一份香火情,说不定还能帮着隐官大人挣笔神仙钱,仗义不仗义?以后陈平安 少女大喜过望,摘下腰间一只绣花钱袋子,神采奕奕道:“只要那位青衫剑仙能帮忙,家底都给了他,都无所谓的!里边除了些谷雨钱,还有一小袋子凤仙花种,花开七彩,可漂亮了,好些做客福地的仙师,与我开口讨要,我都假装说没有呢,等以后有了再说。” 这位凤仙花神随即病恹恹的,“酡颜姐姐,可是我兜里没几个钱呢。百花福地,就属我最穷了。” 一来跻身百花神位岁月不久,积攒不出太多的家当。而她也实在不是个精通商贾之术的,好些买卖,其她花神姐姐,能挣一颗小暑钱的买卖,说不定她就只能赚几颗雪花钱,还要暗自窃喜几分,今儿不曾亏钱哩。 再者她私底下花钱买了好些人骚客的咏花诗篇,可都像那位九真仙馆的年轻仙师……打了水漂。 最后,少女花神其实心里边,委实有些怵那青衫剑仙,她知道自己嘴笨,不会说那些山上神仙你来我往的场面话,会不会一个照面,生意没谈成,钱袋子还给对方抢了去?那个脾气好像不太好的剑仙,连九真仙馆还有位仙人道侣的云杪祖师,都敢招惹,在庙重地,双方打得天翻地覆,抢她个钱袋子,算什么嘛。 酡颜夫人带着凤仙花神,一起去找那个隐官大人。 陈平安望向河对岸。 有个身形模糊的儒衫身形。 发现陈平安察觉到自己,那人也不奇怪,微微一笑。 陈平安点头致意,没有言语。 是庙的经生熹平。 这位负责看守庙大门和道德林的儒生,其实是从那些熹平石经当中显化而生,身负浩然运,类似一位无境之人。 按照自家先生的说法,别看熹平老弟表面上只是做些琐碎事,其实身在庙周边,就可以视为十四境,既合道天时,又合道地利,对付个飞升境,不分强弱,小事一桩,信手拈来。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酡颜夫人领着那个脚步越来越慢的少女花神,来到那一袭青衫身边。 这一路真是好走,瑞凤儿竟然走到半路就反悔了,与酡颜夫人说她钱袋里边家底太少,她得去找花主夫人借些钱。还说一位剑仙前辈,如何能够掺和百花福地的评选一事,就莫要挥霍酡颜姐姐的山上香火情了。 自然都是借口,少女花神分明是不敢去见那脾气暴躁的剑仙了。 酡颜夫人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拽住那小姑娘,不然她跑。你怕,我就不怕吗? 那家伙分明就在河边等着自己了,要么咱们姐妹俩干脆就别挪步,要么就硬着头皮去见他,临时反悔,算怎么回事。 庙继续议事。 而那个被礼圣丢到一长排屋子外边的陈平安,继续闲逛。 半路遇到一个消瘦老人,坐在台阶上,老烟杆坠烟袋,正在吞云吐雾。 陈平安停下脚步,犹豫着要不要言语几句。他看着那老烟杆,有些神色恍惚。 老人转过头,主动笑问道:“瞧着很面生啊,年纪轻轻的,是当大官儿的?还是圣人府后裔?帮着庙圣人们,来这儿巡查各屋进度了?” 儒家的某些君子贤人,会有些书院山长之外的庙独有官身。 陈平安作揖行礼,直腰后笑道:“都不是。晚辈能不能叨扰老先生一番?这一路走来,挨了好些白眼冷脸。” 老人爽朗笑道,往旁边伸手道:“随便坐,庙也不是我家,若是我家,小子更可以随意。” 远处一处屋子,有个年轻人探头喊道:“郦先生,曳落河有处水脉的宽窄,庙的老本档案,和郑城主给出的新本记录,好像有些出入,需要你老人家掌掌眼,帮忙敲定一下。” “先空着,容我抽完这袋烟草,不能又要驴推磨,又不给草吃。” 老人摆摆手,埋怨道:“就你们这帮孩子矫情,还敢嫌烟草味儿冲,不然都没这事。” 陈平安刚落座,双手笼袖,闻言后忍不住转头,双手抽出袖子,轻轻放在膝盖上,惊讶道:“老先生,你是那位‘太上水仙’的郦先生?” 陈平安出门远游,路走得远了,书看得多了,心中自然会有一些由衷神往之人,大多都是些“书上人”,比如夜航船的那位李十郎,还有王元章老先生的刻印,为天下金石篆刻一道,别开生面。而这位被誉为“太上水仙”,更是陈平安极为推崇的一位老前辈,当之无愧的陈平安心中圣贤。 因为这位郦老先生,真能读万卷书,行尽天下山水路,最终编撰出一部被誉为“天地间不可无一不容有二”的《山海图疏》,至于后来的《山海志》、《补志》,其实都算是这本书的“徒子徒孙”,其实无论是内容还是笔,都要逊色许多。而北俱芦洲的水经山的那位开山祖师,显然就是一位极其推崇郦老夫子的练气士。 事实上那条夜航船的主人,就曾经点评过古人记山水一事,有那“太上郦,其次柳,近则袁”的说法。三个姓氏,三位享誉天下的读书人。陈平安当下仍然不清楚,后两位老夫子,前者的山水游记、诗篇,正是夜航船那字牢笼的大道根本所在,被船主化用了去。而后者正是条目城的副城主,站在李十郎身边的那位白发老书生,一位能够说出“能为心师,能转古人”的硕儒。 礼圣之所以将陈平安丢来此地,除了让陈平安更多理解庙这边的谋划,也想着让这小子自己去碰运气。错过无妨,抓住更好。 老人自嘲道:“什么‘太上水仙’,听着像是骂人呢。不过是胆子小,运气好,刀兵劫外幸运人。” 运气好,是没有身在桐叶、扶摇洲这样的山河陆沉之地。 胆子小,是没那气魄赶赴战场,学那于仙、周神芝。所以才能够不受那场战争的刀兵劫难,侥幸避过一劫。逃难避劫,说到底,对这位老人来说,其实还是逃避。 陈平安笑道:“各有因缘不羡人,各有付出无愧人。” 老人啧啧道:“呦,小子这话说得漂亮,一听就是读书人。” 陈平安也觉得这话是骂人。 但是作为晚辈,又遇到了仰慕之人,乖乖受着就是了,与这般令人神往的“书上人”言语,机会难得,随便多聊几句都是赚。 老人沉默片刻,笑问道:“怎的,还翻过几页《山海图疏》?” 陈平安点头道:“仔细读过。” 老人笑呵呵道:“读书?不是翻书?” 陈平安挠挠头,破天荒有些腼腆神色,“都算。” 老人吐出一大口烟雾,想了想,好像在自顾自言语道:“潭中鱼可百许头。” 陈平安等了片刻,见郦老先生没有继续说下去,好像是考校?这才接话道:“皆若空游而无所依。” “一山当河,河水曲行。” “河神巨灵,手荡脚蹋,开而为两,水路纾深,回望如一。今掌足之迹仍存。” 老人嗯了一声,点点头,道:“修行之人,记性好,不奇怪。我那本书,随手翻翻就行。” 本以为是个套近乎的聪明人,年轻人若是为人太老道,处世太圆滑,不好啊。 老人是个顶喜欢较真的,如果真是如此,今天非要让这小子下不来台。老子一个寄情山水的散淡人,管你是庙哪位圣贤的嫡传,哪个姓氏的后裔。 只是不曾想这个年轻人,还真是熟读自己的那本著作,还不是随便瞥过几眼、随手翻过一次的那种泛泛而读。 修道之人,当然个个记性都好,可要是不用心翻书,是一样记不住所有内容的,不是不能,而是不愿,懒,或者不屑。 陈平安就一直侧身而坐,面朝那位老先生,“我师兄说过,郦先生的字,看似质朴清淡,其实极有功力,句斤字削,却不落凿痕,极高明。” 老人笑道:“这番好话,先前怎么不说,拿来当开场白。” 陈平安咧咧嘴,“先前早早说了,溜须拍马的嫌疑太大,我怕郦先生就要直接赶人。” 老人伸手摸了摸脑袋,大笑道:“好小子,又给高帽戴?” 这小子可以啊,是个当真会说话的年轻人,还有礼貌。 也懒得问那小子的师兄到底是谁,这类溢美之词,吹嘘之语,书里书外,这辈子何曾听得、见得少了? 陈平安笑问道:“能不能与郦老先生问些书上事?” 老人摆摆手,“还是别了,我是躲清静来了,案牍之劳最耗心神嘛。” 陈平安便点点头,不再言语,重新侧过身,取出一壶酒,继续留心起鸳鸯渚那边的事情。虽然一分为三,但是心神相通,所见所闻,都无所碍。 老人瞥了眼喝酒的年轻人,越看越奇怪,疑惑道:“年轻人,去过夜航船?” 陈平安转过身,点点头,“郦老先生为何有此问?” 老人笑道:“登船容易下船难,你是剑修?” 陈平安还是点头。 老人突然瞪大眼睛,呛了一口烟,咳嗽不已,然后神色古怪,问道:“听没听过破字令?” 陈平安答道:“词牌名,听说过。” 老人拿烟杆敲了敲台阶,哭笑不得,“不是说这个,而是说凭借儒家修行的破字令,打破夜航船的山水字牢笼。那条夜航船,都是学问,学问根本,还是字。所以最怕这个。” 陈平安尴尬道:“晚辈不曾修行儒家术法。” 不过心中有了计较,回头就与先生问一问破字令的事情。 老人见那年轻人言语不似作伪,愈发疑惑,一个都不算儒家弟子的剑修,怎么能够让礼圣专门与自己言语一句?! 老人恍然,晓得了,是那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 再一想,那这小子的师兄,岂不是那左右?总之不太可能是那头绣虎,这个王八蛋,对那《山海图疏》挑刺极多,是公认的。 临了,骂了人,还来了句,其它书籍,值得崔瀺如此翻阅、批注吗? 老人只当没认出这位隐官的身份。 陈平安站起身,作揖告辞。要先去趟泮水县城,再走一趟鳌头山。 庙议事。 门口的经生熹平突然开口说道:“芸编书院,兰台书院,瑚琏书院,春蒐书院,桐历书院,五位山长,即刻起,不再担任书院山长,君子身份,一并从庙剔除。” 满堂愕然。落针可闻。 五位书院山长,其中三位,都是各自书院的老山长,在山长这个位置上治学、传道多年,桃李成蹊,各自门生,遍及一洲山河,其中一位副山长顺势升任山长,最后一位是学宫正人君子转迁、升任的的春蒐书院山长。 桐历书院山长缓缓起身,先与那位经生熹平作揖行礼,然后朗声问道:“为何?!” 元雱抬起头,神色凝重。 五位莫名其妙就丢掉位置的书院山长,庙各脉皆有,礼圣一脉,亚圣一脉,还有其中两位庙正、副教主的门生。 火龙真人也是吃惊不小,问道:“于老儿,咋回事?” 于玄摇头道:“我跟庙又不熟,这些庙家事,哪里晓得个咋回事。” 那位书院山长没有气急败坏,只是重复道:“为何?!” 好像丢了个山长位置,依旧可以不悲不喜,就只是想要一个浩然正大的缘由。 熹平神色淡然道:“是礼圣的意思。” 那人惨然一笑,不再言语。正了正衣襟,向那几幅圣人挂像,作了一揖。 然后就打算离开庙,不再议事。不再是书院山长,连那君子身份都一并剥夺,还议什么事?以后还读什么书,做什么学问,寄情山水好了。 陆芝好奇问道:“为何?” 左右说道:“亚圣的学问宗旨,除了人性本善,还有四心学说,分别是那恻隐,羞恶,恭敬,是非。儒家很重视此事,这几个山长,读书读歪了心思,只是平时藏得深。书斋治学,传道解惑,本事都不差。应该是先前一线之上,看到了那些剑气长城的无事牌,这几位读书人,很不以为然。” 陆芝转头望向那个放下酒杯发呆的阿良。 阿良竟是没有嬉皮笑脸言语几句,也没有理会陆芝的视线,只是眯眼望向五人中一个年纪最小的山长,好像在等待这位亚圣一脉儒生的言行。 那位以君子身份升任春蒐书院山长的年轻儒生,站起身,说道:“身为礼圣,难道不是更应该非礼勿视,非礼勿闻?!” 因为他已经想明白了原因,是礼圣。 礼圣对于所有书院山长的心湖,心声,念头,礼圣都一览无余。 阿良站起身。 身形一闪而逝,一把按住那年轻儒生的脑袋,狠狠撞在墙壁上,再随手一丢,丢往庙大门外。 自己所在的亚圣一脉,都已经没了个陈淳安,结果就来了这么个? 阿良拍了拍手,问其余人:“你们四个,是自己竖着出去,还是我帮你们横着出去?” 瑚琏书院的老山长竟是不看阿良,只是抬头望向礼圣那幅挂像,沉声问道:“敢问礼圣,到底为何。” 阿良一巴掌将其拍出庙大门外,与剩余三人淡然道:“再问便是。” 一直没有饮酒的晁朴,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尽。 这位邵元王朝的国师,觉得庙早该如此讲理了。 读书人读圣贤书,总是需要比山上修道之人,山下贩夫走卒多些仁义道德的。 三位已经不再是书院山长的读书人,默默走出庙大门。 阿良最后也走了出去,坐在台阶上,也不喝酒。 陆芝走了出来,坐在一旁,拎了两壶酒,丢给阿良一壶。 陆芝笑道:“姗姗来迟的风光。” 阿良接过酒壶,笑容苦涩,“这算哪门子的风光,很没意思的事情。” 庙议事依旧。 经生熹平 站在两人一旁,犹豫了一下,也坐下。 阿良抬了抬眼皮,瞥了眼桐历书院山长的那个黯然背影,笑道:“这种人,你都没办法打他,主持数国坛数十年,丢了官,大不了游山玩水就好了。” 经生熹平,轻声道:“酒中又过一年春。” 遥想当年,曾经有两个年轻人,春风里,坐在相邻的两块熹平石经前边,一个脸上总带着些淡然笑意,好像天底下就没有能够难倒他的事,一个眼神明亮,好像天底下就没有无法心领神会的学问。师兄弟两人,一同抄书不停。 泮水县城。 当那幅山水画卷上边,仙人云杪与陈平安说出那句“晚辈明白”。 韩俏色觉得太有趣,忍不住笑出声。一个真敢骗,一个真敢信。 傅噤笑道:“云杪估计已经吓破胆了。” 韩俏色没好气道:“不过是歪打正着,不算什么真本事。换成顾璨,一样能成。” 顾璨摇摇头。 陈平安在书简湖,郑居中在浩然天下。 都是很奇怪的事情。 书简湖的一个好人,青峡岛的账房先生。一个魔道修士,却能在中土神洲开宗立派。 本该格格不入,四周掣肘无数,保住立锥之地就已经登天之难。可双方还是入乡随俗,不但站稳脚跟并且大展手脚了。 顾璨觉得比起这两位,方方面面,自己都差得太远。 只说坐在眼前的这位大师兄,一样比不上。 比不上傅噤的剑术,棋术。比不上师姑韩俏色同时修习十种道法的天赋。 比不上师叔柳赤诚拼了命的四处闯祸,还能次次大道无恙。甚至比不上柴伯符身上那种亡命之徒的气息,别看柴伯符在白帝城混得不顺遂,其实最敢赌命。 郑居中瞥了眼顾璨,微笑道:“能够肯定所有的朋友,敌人,是个好习惯。不过前提是擅长,而不是一味喜欢。” “所谓修心,就是一场炼物。别以为只有山上练气士,才会修心炼物,大谬。” “山下的凡夫俗子,其实人人都是炼师。对于心中喜好,都会不断加深印象,对于心中所厌恶,同理。韩俏色喜欢顾璨,就是万般好。傅噤讨厌柳赤诚,就是万般错。” “这是一场不知不觉的炼化。而这种不由自主,对于修士来说,如果不加约束,就可能出现心魔。所以傅噤先前所说不差,能够将两种极端,以不断的相互否定,最终成就某个肯定,才是更高一层的修心。” 郑居中看了看两位嫡传弟子。 “傅噤,世界不可能是围绕某个人转动的。顾璨,世界又确实是围绕某个人而转的。” 截然不同的两个结论,看似自相矛盾,其实无非是两种视角,世界看待个体,个人看待世界,相互为镜。 郑居中希望开山大弟子的傅噤,不要眼高手低,远远没有目无余子的棋力,做人出剑,就别太清高了。 小弟子顾璨,刚好相反,这些年,从白帝城到扶摇洲,顾璨一边疯狂修习各种道法神通,一边遍览群书,可是做事情还是太拘谨。懂得无形规矩越多,顾璨就越束手束脚。这样的顾璨,其实是走不出书简湖那片阴影的。所以顾璨的证道之地,不会是在浩然天下,只能是在蛮荒天下。 “白帝城是路人皆知的魔道宗门,却在中土神洲屹立不倒三千多年,我一直被视为浩然天下的魔道修士,而且我还是一位十四境修士。为何偏偏我是例外?连礼圣都可以为我破例?” 郑居中指了指顾璨的脑袋,“真正的打打杀杀,其实在这里。” “老妪孱弱无力,摆摊贩卖,能与青壮收钱。妙龄女子,胆敢独自行走街巷中。为何?” 傅噤答道:“天地神明,纪纲法度。” 至于师父已经悄无声息跻身十四境,傅噤毫不奇怪,甚至都心无波澜。 郑居中笑着摇摇头,“这哪里够。” 傅噤开始深思此事。白帝城的传道授业,不会只在道法上。 顾璨突然问道:“师父是在蛮荒天下跻身的十四境?” 这可是夺取蛮荒气运的天大事情! 就像刘叉是在浩然天下跻身的十四境,为何这位大髯剑修一定不能返回蛮荒天下?就在于刘叉夺走了太多的浩然气运。 难怪庙和礼圣,会对郑居中刮目相看。在蛮荒天下合道十四境,如果这不是战功,怎样才算战功? 郑居中笑道:“过程有些凶险,结果不出所料。” 顾璨抱拳道:“与师父道贺一声。” 极有可能,是趁着托月山大祖身在蛟龙沟遗址,与穗山之巅的至圣先师比拼修为,海周密身在桐叶洲,与崔瀺、齐静春斗法之时。 韩俏色打趣道:“亏得柳赤诚不知道此事,不然他还不得乐开花。” 柳赤诚此人,不是一般的失心疯,师兄的境界,就是我的境界,师兄的白帝城,就是我的白帝城,谁敢挡道,一头撞死。 郑居中继续先前话题,说道:“粒民先生撰写的那部,你们应该都看过了。” 韩俏色坐在门槛那边,举起一只手,“我没有啊,听都没听过的。” 郑居中看向那个师妹的背影。 是自己太久没有代师授业,所以有些不知分寸了?还是觉得在自己这个师兄这边,言语无忌,就能在顾璨那边赢取几分好感? 韩俏色如芒在背,立即说道:“我等下就去吃掉那本书。” 当然是真吃,就是字面意思。 师兄当年闲来无事,见她修行再难精进,曾经分心,在一处市井,为她“护道”三百年,眼睁睁看着她在红尘里打滚,蒙昧无知,浑浑噩噩,只说最后那几十年,韩俏色是那与落魄书生花前月下的富家千金,是那身世可怜的船家女,是路边摆摊,一个膀大腰圆的屠子,是仵作,是更夫,是一头刚刚开窍的狐魅。 然后刹那之间,这些男女、精怪,最终在某时某刻某地,聚在一起,然后在她醒来之时的那个瞬间,同样是韩俏色,看着那些个“韩俏色”。 除了面面相觑,还能是什么结果。 这个学究天人的师兄,好像几千年的修道生涯,实在太“无聊”了,期间曾经耗费多年光阴,自问自答一事。 那是一个谁都不会去想的问题。 如何证明郑居中不是道祖…… 两个都看过那部书籍的师兄弟,各有答案,只是都不敢确定。 傅噤说道:“学问章欠讲究,任你做出什么来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 顾璨说道:“朱子解经,自是一说,后人固陋,与朱子不相干?” 郑居中摇摇头,与两位弟子提醒一句:“第四十八回。” 两位师兄弟,都恍然。已经不用说了。 书上有人说要纂三部书,一部礼书,一部字书,一部乡约书。 傅噤思量片刻,点头道:“确实,天底下读书人不少,可不曾识断字的人更多。” 浩然天下的更多地方,道理其实不是书上的圣贤道理,而是乡约良俗和族规家法。 门槛上的韩俏色听得脑袋疼,继续用细簪子蘸取胭脂,轻点绛唇,与那面靥相映成趣。 顾璨开口提醒道:“可以仿张萱《捣练图》仕女,在眉心处描水滴状花钿,比.asxs.‘心字衣’和梅花落额,都要好些,会是此次妆容的点睛之笔。” 韩俏色嫣然一笑,轻轻点头,她相信顾璨的眼光。 画卷上边,该打的架,不该打的架,都打完了。 郑居中看了眼酡颜夫人和凤仙花神,问道:“如果你们是陈平安,愿意帮这个忙,怎么帮,怎么让凤仙花神不至于跌到九一命,陈平安又能利益最大化?” 事情,是百花福地的百年一评,由于先前苏子门下四学士之一的张潜,对凤仙花大加唾弃,不喜其艳俗,将其贬为菊婢,而张潜此人,极为骨鲠,为官清廉,登山修行之前,当了几十年的地方小官,口碑极好,才学更高,所以“肥仙”的这番评点,对凤仙花神而言,是一场近乎致命的飞来横祸。 来自倒悬山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愿意为少女花神牵线搭桥,与年轻隐官寻求帮助。 门口韩俏色,打算从书本上吃的亏,就从书本外找回来。 她率先开口,试探性说道:“花钱买些诗篇,帮那凤仙花扬名嘛。如今庙这边,又不缺饱腹诗书的读书人。陈平安又是圣老秀才的关门弟子,随便找几位书院山长,讨要几篇诗词不难,都不用花钱,哪怕强拧出来的那些咏花诗词,水准不高,可只要数量一多,又是从庙这边流传开来,终究是立竿见影的。” “实在不行,陈平安就去找那肥仙好了,好言相劝一番,不是要当年轻人吗,出剑都可以,假装要为少女花神打抱不平,理由都有了。福地花神评选一事,是白山先生,张翊和周服卿三人真正管事,其中张翊,如今好像就在鳌头山那边,陈平安就算在张潜那边碰了一鼻子灰,也不问剑,那就找张翊,反正此人对老秀才的学问,是顶佩服的。” “不然就干脆找到苏子。先前不是说了,陈平安有那颗小暑钱吗?苏子豪迈,见着了那枚小暑钱,多半愿意美言几句。说不定喝了酒,直接丢给凤仙花神一篇咏花词,压过自己学生的那个言论了。” 顾璨轻轻摇头。 得不偿失。 韩俏色就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郑居中说道:“愿意动脑子,总好过不动脑子。” 韩俏色长呼出一口气。 傅噤说道:“如此一来,且不说未必能成,就算成了,陈平安这笔买卖,别说赚,是大亏。张潜本就是骨鲠书生,对陈平安,甚至是对整个圣一脉,都会有些意见。” 顾璨说道:“所以绝对不能绕过张潜,尤其不能去找苏子。解铃还须系铃人。” 郑居中眯起眼,“否定他人,得有本钱。” 傅噤早有腹稿,说道:“张潜极为仰慕剑气长城,与元青蜀是莫逆之交,陈平安就用酒铺里边的无事牌,只取元青蜀留字那一块,就当是让张潜帮忙带回南婆娑洲大瀼水。” 郑居中摇摇头:“只是下策。还是会留下刻意雕琢的痕迹。” 至于韩俏色所说,乱七八糟,乌烟瘴气,都不算计策。 顾璨在脑海中迅速翻检张潜的所有章诗词,以及肥仙与先生苏子、众多好友的唱和之作,灵光一现,说道:“苏子采无匹,在学问一途的最大功德,是破除了‘诗庄词媚’的尊卑之分,让词篇摆脱了“词为艳科”的大道束缚,那么百花福地的凤仙花,是不是就可以视为天下草木花卉当中的词?张潜你不是将凤仙花视为“艳俗”、“菊婢”吗,这与当年祠庙的‘诗余’处境,被讥讽为艳情腻语,何其相似?陈平安是不是可以由此入手?” 郑居中笑道:“中策。不出意外,陈平安会这么做。他不会选取上策,因为会显得他太聪明,某些有心人,会心生忌惮。所以是解决此事的上策,却是陈平安整个修行道路上的下策。” 鸳鸯渚那边,陈平安果然答应帮忙。 只是与那凤仙花神收了一袋子谷雨钱,作为定金,没有收下那袋子价值连城的凤仙花种子。而且双方约定,如果最终无法帮上忙,就会退钱。这让少女有些犯迷糊。先前酡颜姐姐,不是说此人是个财迷吗?而且好像近距离看着这位青衫剑仙,他和颜悦色,眼神温煦,很读书人哩。 郑居中说道:“真正的中策,与顾璨所说,还是有些差异的。” 傅噤看着画卷当中的那一袭青衫,是这位小白帝,第一次真正重视此人。 首先帮了一把凤仙花神,有大道之恩。 其次给了酡颜夫人一个不小的面子。 为何百花福地花主身边,除了四位命主花神,独独带了少女花神?自然是花主娘娘对这个小姑娘,最宠溺心疼。 所以陈平安与花主娘娘,结下一桩不小的善缘。 第四,张潜非但不会恼火,只会欣慰,读书人之间的切磋学问,作为圣一脉的关门弟子,竟然能够如此亲近先生一脉学问。难怪可以让好友元青蜀在酒铺留下那块无事牌。 第五,隔着十万八千里,此人都能吹捧一通苏子。 一举五得。 被人求着帮忙,本来是一件麻烦事。 结果到头来,好像出手帮忙之人,反而得了一连串的天大便宜? 傅噤突然笑了起来。果然被师父说中了。 那个陈平安,竟然没有按照顾璨看破的脉络去行事,而是选择以心声直接与凤仙花神道破天机。 也就是说,肥仙和苏子那“两得”,年轻隐官选择直接不要了。 顾璨会心一笑,“懂了。这就是你经常说的‘余着’!” 韩俏色瞥了眼画卷,撇撇嘴,说道:“这种年轻人,我可惹不起。” 顾璨说得对,这个大难不死得以返乡的年轻隐官,不但适合剑气长城,而且一样合适白帝城。 顾璨笑容灿烂道:“师姑,别去招惹陈平安啊,真的。” 不然你肯定会输给陈平安,还会死在顾璨手上。 韩俏色点点头,“招惹他作甚。他是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了。他认不认,是他的事情。” 她收起化妆镜和那堆瓶瓶罐罐,转过身,问道:“顾璨,妆容如何?” 顾璨说道:“增色三分。” 韩俏色笑问道:“比那青神山夫人和福地花主?” 顾璨说道:“在我眼中,是师姑好看些。在天下人眼中,应该都是她们更好看。” 韩俏色斜靠门柱,笑眯起眼。 因为顾璨此语,确实真心。 所以她才会开心。 不然花言巧语,哪个男子不会,来她这边说说看?敢调戏白帝城韩俏色?找死吗。韩俏色又不是没有亲手打死过仙人。 郑居中笑道:“独木桥,大道之争?人心狭窄不如酒杯宽而已。路总是要越走越宽的。” 郑居中抬起头望向门外,以心声微笑道:“陈先生,还有没有想要对顾璨说的话?” 门外街上,陈平安笑答道:“没有了。郑先生的传授道业,已经炉火纯青,晚辈与于樾一般境地,无话可说。” 郑居中站起身,与傅噤几个说道:“你们几个都留下。” 郑居中身形蓦然出现在宅子门口,与陈平安笑问道:“一起走趟问津渡?” 陈平安笑着点头,“有劳郑先生。” 这一天。 郑居中与一袭青衫,两人并肩而行,共同游历问津渡。 就成了一件比鸳鸯渚两位飞升境厮杀一场更震撼人心的事情。 白帝城城主郑居中,好像是主动现身大门外,去见那个外人? 在那之后,还是那一袭青衫。 他从问津渡消失,现身在鳌头山,最终手里拎着一个邵元王朝的蒋龙骧,御风去往庙所在的城池,将那个德高望重、上了岁数的读书人,随手丢在一处地上,正是当年圣神像被搬出庙后的破碎之地,曾经被一拨读书人吐完了唾沫,再打砸殆尽。其中就有蒋龙骧,最为义正言辞,当时好像还拿出了一篇措辞雄浑的檄。 陈平安伸出一手,对那个躺地上的读书人说道:“再骂。”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九十六章 不浩然 一行人徒步去往鸳鸯渚渡口,要去鹦鹉洲的那处包袱斋长见识。 陈平安,李宝瓶,李槐,嫩道人,再加上一个外人,如今已经名列龙象剑宗山水谱牒的酡颜夫人。以及一个最是外人却最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柳赤诚,正在与嫩道人偷偷商量着如今四处渡口,还有哪些家伙值得骂上一骂,可以打上一打。 方才陈平安与少女花神传授锦囊妙计,没有刻意绕开酡颜夫人,一五一十,她都听得真切。 酡颜夫人还是有些担心,“你真放心瑞凤儿一个人去拜会张潜,真不怕她临时说错话,导致功亏一篑吗?那位肥仙,可是出了名的难打交道。隐官为何不亲自出马,不是更安稳吗?” 说不定你这位无利不起早、起早必挣钱的隐官大人,还能与那肥仙、再顺杆子与苏子一并攀上关系。 只不过后边这句话,酡颜夫人自然不敢说出口。 苏子门下四学士之一的张潜,因其仪貌雄伟,身躯魁梧远逾常人,所以被称为“肥仙”。 陈平安笑道:“反正就那么几句话,凤仙花神能说错什么?” 那也太小看一位百花福地的花神娘娘了。 而且先前闲聊的最后,陈平安还安慰了那位花神娘娘一番不算道理的道理,告诉她见着了张夫子,她肯定会紧张,其实不用担心,因为张先生知道你会紧张,你之所以紧张,是因为心诚,才是好事,所以紧张就紧张了,到时候说话打颤都不怕,只管放心去紧张,紧张到说不出话的时候,就继续紧张,都不用着急开口言语。 当时听过了青衫剑仙的这番话,凤仙花神明显就轻松几分,既然连紧张都不怕,那她还怕什么呢? 酡颜夫人问道:“陈平安,你为什么愿意帮这么大一个忙?” 陈平安说道:“其实不是帮你。酡颜夫人是怎样一个人,会让外人觉得陆芝就是怎样一个人。” 酡颜夫人反而轻松几分。既然不是帮她,自己就不算欠他人情嘛。 陈平安笑道:“说实话,你愿意找我帮这个忙,我比较意外。” 酡颜夫人转头看了眼年轻隐官,她其实更很意外,陈平安会说这句话。好像把她当自己人了? 再一想,她立即又紧张起来,弯来绕去的,怎的还是帮她了? 陈平安无奈道:“这些年,一直是你自己疑神疑鬼,总觉得我居心叵测。” 酡颜夫人笑容尴尬,说道:“没有,没有的事。我哪敢这么误会隐官大人。” 陈平安说道:“酡颜夫人,你自己想想看,我如果跟你信誓旦旦,保证自己再没惦念什么梅花园子了,当年作为,是职责所在,不得已为之。你我各自返乡之后,哪怕不算朋友,可也绝不是什么敌人。你是愿意相信我啊,还是会更加觉得我不怀好意?” 酡颜夫人笑眯起眼,细细思量一番,还真这么一回事,点头道:“也对。还真是如此。” 柳赤诚今天很守规矩,只是假装不认识这位与百花福地关系极好的酡颜夫人。 不然按照他的脾气,身穿一袭粉红道袍,他早就是酡颜姐姐身边飘来绕去的一只花蝴蝶了。 因为他曾经在宝瓶洲,总结出一个千金哪买、万金不卖的结实道理。 只要是与圣一脉有关系的人,以及出身骊珠洞天的孩子,就一个都别去招惹。 先是陈平安,再是歇龙石那边的李柳,只算半个,然后是清风城外的李宝瓶,还要加上半个的师侄顾璨? 那就是刚好三个。事不过三,得长点记性。 柳赤诚已经与身边嫩道友约好了,哥俩要一起去趟蛮荒天下,那边天高地阔,游历四方,谁能拘束?谁敢挡道?正是兄弟二人扬名立万的大好时机。 李槐探头探脑。 不知道陈平安与她是什么关系。 至于那个穿粉袍的,一看就是个不好招惹的,听说还是白帝城琉璃阁的阁主,什么白帝城什么阁主的,李槐一听就心虚。 毕竟朋友的朋友,也不是我李槐的朋友啊。既然不在窝里,那还横什么横,九真仙馆那位水上漂,就是教训。 李槐更不知道,此刻庙,有几位陪祀圣贤,聊起了他,专门就他开始了一场小规模议事。 庙内一位学宫司业,先与祭酒商议过后,再与韩老夫子试探性说道:“咱们不如给李槐一个贤人头衔?” 这位学宫司业,早先与那经生熹平,要来了一份书院档案,是关于山崖书院儒生李槐的履历、各位课业夫子、山主评语。 连一向严谨的韩老夫子,这位庙副教主,都有些犹豫,显然是倾向于给,但是给了,又好像容易有些异议,对李槐的以后求学游历,肯定会多出些负担。 还真不是庙这边不把贤人头衔当回事,愿意随便给。 事实上书院贤人头衔的颁发,历来是一洲书院自己筛选。庙这边几乎从不插手贤人的勘验、评定。 书院管贤人,庙管君子,这是礼圣亲自订立的定例。 实在是这小子功劳太大。一个十四境老瞎子的立场颠倒,就等于一正一反,帮着浩然天下多出了两处十万大山。 看架势,只要他那弟子愿意开口,十万大山里边的七八百尊金甲傀儡,都能一声令下,浩浩荡荡杀向蛮荒? 再者加上按照档案里边的说法,李槐虽然治学一事“力有未逮”,可是好歹“治学勤恳,无有懈怠,性情温和,无骄躁气”。 而且一看笔迹,就知道是礼记学宫司业茅小冬的亲笔。 儒家子弟嘛,求学的态度,其实很重要。 至于治学成就的高低,或是科举制艺的成绩,确实还是要讲一讲那祖师爷是否赏饭吃。 韩老夫子问了身边的庙教主,董老夫子笑道:“问题不大,我看可行。” 韩老夫子又问了问门外坐着的经生熹平,后者答道:“鸳鸯渚那边,李槐心思澄澈,很不容易。” 那就这么定了。 李槐是板上钉钉的书院贤人了。 这种事情,还不至于劳驾礼圣在内的那三位主位圣人?再说了,那老秀才,本就是李槐的脉祖师,护犊子这一门大道,圣可以算是当之无愧的十五境大修士。 这会儿刚刚乘坐渡船去往鹦鹉洲的李槐,肯定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一位书院贤人了。 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嘛。 小小鹦鹉洲,人头攒动,人满为患。因为这边包袱斋的老祖师,亲自开了个包袱斋,当然不比寻常,以至于连皑皑洲财神爷的媳妇,都带着个个身份显赫的闺中好友,联袂现身,大驾光临鹦鹉洲,有她在,那就不是花钱,而是撒钱了。 渡口当地的渡船,十分简陋,因为只需要往来于四处渡口,用不着太 大修士要串门访友,要么御风远游,要么自有渡船。 一行人站在栏杆旁边,远眺脚下山河,唯有那座庙,云遮雾绕。 相信没有任何一位飞升境,胆敢施展掌观山河,窥探那处的山水。 李宝瓶轻声问道:“小师叔在想事情?” 陈平安笑道:“小师叔在鳌头山那边,已经得手了,这会儿正站在大街上,准备跟人对骂。” 家乡小镇那边,只要是个稍有慧根的孩子,在这件事上,本事都不低,因为街头巷尾,鸡鸣犬吠里,每天都有高手帮忙“喂招”,有样学样的“学拳”机会,实在太多。 可惜蒋龙骧那边,这位邵元王朝被誉为“坛宗主,坐隐神仙”的老书生,被那人丢在地上后,衣衫不整,发鬓凌乱,坐在地上,只是忍着浑身剧痛,咬紧牙关,心中恨恨,嘴上却一言不发。 哪怕那人让他再骂,蒋龙骧也只是默默等着鳌头山那边的救兵赶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读书人,不必与莽夫做那口舌之争,上不得台面的拳脚之争,更是只会斯扫地,绝非书生作为。 何况不远处,就是庙,就是熹平石经,就是功德林。 蒋龙骧还真不怕一个山上修士毫无道理的寻仇。 先在地上静坐片刻就是。 蒋龙骧心中有些猜测,看架势,当年那个神像被砸的老秀才,是时来运转了,说不定还要重归庙陪祀。 无妨,老秀才重新成了圣,更没脸与自己掰扯不清。真有脸如此行事,蒋龙骧更是半点不怕,求之不得。 眼前这个身穿青衫的年轻人,无冤无仇的,对方肯定不是意气用事,说不定是猜出了老秀才的得势在即,要挣些不用花钱的名声?好与那圣一脉抱上大腿? 蒋龙骧真正害怕的人,当然不是圣,而是那个出海访仙百年、又去剑气长城走过一遭的左右,担心这个剑仙与自己不讲那读书人的道理。 左右只会练剑,只会出剑砍人,不懂什么圣贤道理的。 陈平安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见那蒋龙骧死活不开口,就一步跨出,一脚踹在那家伙面门上。 蒋龙骧倒滑出去,撞在墙壁上,一阵吃疼,只觉得骨头都散架了,捂住嘴巴,低头一看,满手血迹,还掉了两颗牙齿,老书生眼神呆滞,又疼又吓,顿时哀嚎道:“有人行凶,要杀人了!” 陈平安视线微挑,鳌头山那边来人了。 多半是与邵元王朝关系不错、和蒋龙骧又有些私谊的山上神仙,要来这边说几句公道话。 据说在宝瓶洲大骊边境,边关铁骑当中曾经有个说法,读书人有没有风骨,给他一刀子就知道了。 三位练气士联袂飘落在地,其中一位老修士正要开口说话。 只听那位在鸳鸯渚大打出手一场的青衫剑仙,狂妄得很,根本就对他们三人视而不见,只是与蒋龙骧笑道:“别嚷嚷了,很多人瞧着这边,容易步李青竹的后尘,一趟庙之行,辛苦赶路,到最后没挣着什么山上香火,反而得个响当当的绰号,前有李水漂,后有蒋门神,不然你以为我这一脚,力道不轻不重的刚刚好,偏偏踹掉你门牙两边的两颗牙齿?” 三人当中,有人皱眉道:“这位剑仙,若有那山上恩怨,是非黑白,在这庙重地,说清楚就是了,能不能不要如此咄咄逼人?一位山上剑仙,欺负个中五境的练气士,算怎么回事?” 又有一位远游境的纯粹武夫,直接轰然落地,站在了青衫剑仙和蒋龙骧之间。 陈平安笑问道:“邵元王朝,宗师桐井?” 远游境巅峰。 北俱芦洲琼林宗,中土邵元王朝,皑皑洲刘氏。 陈平安在避暑行宫那边,就都很感兴趣,其中感兴趣刘氏怎么挣钱,到底是怎么个生财有术,一座倒悬山猿蹂府,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就送给了剑气长城。此外两个,就谈不上有任何好印象了。对于蒋龙骧,其实陈平安知道不少事情,还真就半点不陌生,有些来自林君璧的闲聊,有些来自琐碎不起眼的山水邸报。其中就有这位蒋龙骧的江湖好友,桐井。 那个名叫桐井的男子,笑道:“怎么,剑仙听过我的名字,那么是你问剑一场,还是由我问拳?” 反正在这里,死不了人。 出几拳,挨几剑,救下蒋龙骧这位坛领袖,这笔买卖,绝对不亏。 陈平安笑道:“你问拳就是,就怕你问不出答案。” 桐井一身拳意沛然倾泻,气势攀升,拉开拳架,果真半点不含糊,难不成真要让这位青衫剑仙率先问剑不成?再说了,先前鳌头山看热闹,这位青衫剑仙,似乎修行路数很杂,也精通拳法? 结果桐井一拳递出,确实给他近身了,然后就停下身形,死活不递第二拳。 双方近在咫尺,那一袭青衫双手笼袖,笑呵呵站在原地,桐井一样保持架势,拳头离着对方,最少还有一尺远呢。 桐井不动如山,神色从容,就是胳膊断了。 好霸道的拳罡,神灵庇护一般。 果然是一位山巅境?! 放屁,肯定不止山巅境界,回了鳌头山,一定要跟好友掰扯一番,这位前辈,肯定是一位止境武夫。 陈平安笑着提醒道:“问拳结束,抱拳还礼。” 桐井觉得这位前辈,真是善解人意,此举确实可行啊。 就是前辈没有聚音成线,有些美中不足。 收起那生平武学最巅峰的倾力一拳,胳膊软绵,只是刚好被另外一手攥住,桐井双手握拳,沉声道:“承让,技不如人,晚辈就不多说半个字了!” 那位剑仙笑眯眯,轻轻撇头,示意这位纯粹武夫可以挪步了。 桐井大步离去。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三位练气士,“桐井已经讲完了道理,你们怎么说?反正今天的道理,在拳在剑,在术法在符箓在神通,在靠山在宗门在祖师,都随你们,嘴巴讲理,给了蒋龙骧,问拳说理,给了桐井 ,其余还有几样,你们自己随便挑。” 三个气笑不已却一时间只能哑然的练气士,最后还听到那位青衫剑仙微笑道:“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三人此次前来,不过是护住蒋龙骧,保证性命无忧,再尽量少吃些皮肉苦头。 打是肯定打不过,对方能够与仙人云杪打得你来我往。 还有那位自称嫩道人的飞升境,打得南光照沦为笑柄。一看就是这位青衫剑仙的山上好友,说不定就是位师门长辈。 其中一位老修士,突然双指捻住一道从鳌头山那边赶来的金光,一封密信,是自家祖师爷的亲自传信。 老修士脸色微白,与那一袭青衫低头抱拳道:“多有得罪,我们立即离开!” 其余两人都有些没头没脑,却被老修士伸手,一手攥紧一人,力道极大,心声言语道:“听我的,赶紧离开此地!” 老祖师在密信上,其实就两句话。 郑居中出门会见此人,双方同游问津渡。 想要找死随你,记得别扯上宗门。 陈平安没有拦阻三人的御风离去,来也匆匆,去更匆匆。 蒋龙骧错愕不已,神色呆滞,靠着墙壁。 陈平安蹲下身,抬了抬袖子,手中多出一把从路上捡来的石子,就那么一颗一颗,轻轻抛向那个读书人。 庙里边议事,大门外边饮酒,互不耽误。 陆芝说道:“下次再有这样的议事,别拉上我。” 哪怕当着经生熹平的面,陆芝说话,依旧直接。 阿良说道:“不比剑气长城,人心不一,一场关门议事,看似越絮叨繁琐,其实越有益处。因为等到最后开门,人人离去,我们脚下,就少了许多岔路。” 经生熹平会心一笑。 阿良嬉皮笑脸道:“熹平兄,我这话说得是不是很有圣贤味道?” 熹平说道:“没有最后这句,有点像。有了这句就破功。” 阿良自动忽略后边那句,轻轻晃荡酒壶,说道:“陆芝,你以后在这边,会很受欢迎的。” 陆芝说道:“因为我出剑,不过脑子?” 阿良笑道:“怎么可能。” 陆芝伸长双腿,仰头喝着酒。 阿良也尝试着伸长双腿,结果发现比陆姐姐要少踩一级台阶,就立即悻悻然收腿,干脆盘腿而坐。 坐着不显个子矮,伸腿才知腿太短。伤了感情。 陆芝喝酒一向豪迈,很快就喝完了一壶酒,将酒壶放在一边,当然是搁在了远离阿良那一侧,被他讨要回了空酒壶,天晓得这家伙会做什么事情。 陆芝随口问道:“阿良,你怎么不去老老实实当个读书人,做个书院山长终归不是难事。” 阿良摇头道:“就算当得上,也当不好。练剑,一百个茅小冬都比不上阿良,教书这种事情,十个阿良都比不上茅小冬。” 当了一本正经的读书人,就一辈子别想清净了,身在书院,不管是书院山长,还是学宫司业,或是没有官身只有头衔的君子贤人,他阿良就会像一辈子都不曾走出过那座圣人府,治学一事,只会高不成低不就,没什么大出息,那个好像永远大怒不怒、大喜不喜的男人,大概就会失望一辈子了。 阿良不愿意自己只是四大圣人府后裔中的某个儒生,身份显赫,学问一般,对这个世界,无甚大用处。 可要是做了放荡不羁、云游四方的剑客,庙里有挂像、有神像的那个人,总不能天天教训他,教他练剑吗?不好意思的。 至多只能摆一摆老爹的架子,劝他每次出剑要尽量守规矩,恪守礼仪,不可伤及无辜,更不要因为你的出剑,伤了世道人心……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没有再多了。 毕竟练剑一事,连陈清都都不太絮叨他,那么数座天下,就没谁有资格对他阿良的剑,指手画脚了。 天底下有那么多的醇酒美人,都在等着阿良去喝,去见,岂可让那双方久等? 阿良神色认真几分,转头说道:“陆芝,之后咱们几个,一起重返剑气长城,你悠着点,不要轻易祭出那把飞剑。” 先前左右说话留有余地,没有直接答应陆芝一起问剑托月山,其实大有缘由。 这在剑气长城,是一件连避暑行宫都没有记录档案的密事,因为涉及到了陆芝的第二把本命飞剑。 只有参与议事的城头巅峰剑仙之间,才有资格知晓此事。 剑气长城有一小撮剑修,比较剑走偏锋。 陆芝之所以迟迟没有跻身飞升境,除了她年纪确实不大之外,还有一个最根本的原因,陆芝耗费了太多心神、光阴和神仙钱在第二把飞剑上。 飞剑名为“北斗”。 既是游仙诗篇当中的“玉京群真集北斗”,也是“北斗错落寒光垂,一剑提起扫八荒”,更是那个“南斗掌生,北斗注死”的北斗。 可这把飞剑,从未现身战场。 阿良知道,连老大剑仙那么一个不爱管闲事的,曾经都要专门将陆芝喊到城头,问她脑子是不是进水了,为了炼化那么一把破剑,耽误自身破境跻身飞升,划算吗?屁股大,就用屁股想事情啊? 因为当时阿良就蹲在一旁看热闹,看风景。老大剑仙学问最高的最后那句话,还是与他借鉴。 结果陆芝来了那么一句,杀妖多寡,战功大小,老大剑仙随便管,唯独如何练剑一事,管不着她。 天底下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就像左右,想要剑术更高,剑道登顶最高处,就只能延缓破境一事。 而陆芝为了追求这把本命飞剑的极致杀力,亦是如此,只能作出取舍。 陆芝伸出手,与阿良又要了一壶酒,痛饮一口,用手背擦拭嘴角,轻声道:“如果那场仗晚个百年再打,就好了。” 阿良笑着摇头,打趣道:“换成我是陈平安,哪里舍得将陆姐姐让给齐廷济和龙象剑宗,舍了脸皮不要,都要请你去当供奉。” 陆芝说道:“所以你当不了隐官。” 阿良点头道:“这个我承认。” 陆芝问道:“熹平,鸳鸯渚那边散了?” 经生熹平点头道:“陈平安打算与朋友去鹦鹉洲逛包袱斋。” 至于另外那个陈平安,已经去了泮水县城找郑居中,双方游历问津渡,就不用他说了,所有人很快都会听说此事。 陆芝笑道:“重操旧业,老本行了。” 在所有城头剑修和蛮荒天下王座大妖的眼皮子底下,曾经有个当时还不是隐官的外乡人,东奔西跑,撅屁股清理战场,让敌我双方都叹为观止。 后来,已经成了隐官的年轻剑修,覆女子面皮、穿红戴绿,身姿婀娜,离开城头赶赴战场,四处捡漏战功,装得比女子还女子了,看似险象环生之际,还会娇叱一声,都不是什么怒喝一声,躲那术法,腰肢一拧,花枝招展,法袍飘荡,美若花开…… 所以从头到尾都没有泄露身份,最后还是直言快语的陆芝一语道破天机,在那之后,陆芝再想买酒,就只能托朋友帮忙,因为酒铺那边得了二掌柜的旨意,陆大剑仙买酒,价格得翻一番。陆芝总不好跟酒铺的那些一根筋的伙计、孩子计较什么。再说了,能够让陈平安没脸走出避暑行宫,其实多花几个神仙钱,真不算什么,只是陆芝平时兜里真没几个钱,都拿去填那把本命飞剑“北斗”的无底洞了。 阿良也知道,陆芝之所以不计代价炼化那把飞剑“北斗”,是奔着城头刻字去的。 就像她早已打定主意,刻完字就走。 对于陆芝而言,一个拥有那把飞剑的仙人境剑修,剑斩飞升境大妖,尤其是她心目中的王座大妖,要比少了那把飞剑的“一般”飞升境剑修,把握更大。 浩然天下的练气士,肯定不会理解陆芝的这种偏执。 境界不要?为了留个名字就死了? 阿良理解。 陆芝希望剑气长城的城头上,曾经有一位女子剑修,在此刻字。她不希望刻字之人,全是男人。 这样的陆芝,怎么就不好看了? 她很好看。 老大剑仙当初授意避暑行宫,让陆芝去往南婆娑洲,自然是希望陆芝的剑道剑术,境界,飞剑,都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不然哪怕陆芝运气好些,一把本命飞剑崩碎,不曾在战场上身死道消,陆芝也要跌境,那意味着她会从仙人跌到玉璞。 跻身上五境之后,剑修破境已经大不易,要想跌境之后再升境,更是登天难。就像阿良,与那个功德林秘境内钓鱼的刘叉,其实 对于此生重返十四境,都已经不抱希望,不是什么跌境就要意志消沉,而是人力终有穷尽时,天底下的好事美事,不可能全落在一两人的头上。 老大剑仙一定希望,人间不光是有个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剑修陆芝,将来还要有个能够凭借两把完整飞剑、可与某些十四境掰掰手腕的女子剑仙。 阿良笑问道:“老大剑仙一走,其实就没人管得着你了,为什么改了性子?” 陆芝说道:“没什么,就是觉得能不死就不死,好像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比如五彩天下还有那座飞升境。 又比如她还不曾收徒。 也可能,剑气长城一去不回的人,太多,陆芝担心浩然这边,一个都记不住。有她在浩然天下出剑不停,或者有一座龙象剑宗, 阿良点头道:“这样很好。” 陆芝转过头,认认真真看了眼他,说道:“就是长得丑了点。” 阿良捋了捋头发,“现在呢?” 细雨骑驴,头戴斗笠,斜挎竹刀,吹着口哨,行走江湖。 阿良一直觉得没什么山上山下的,人间走哪里都是江湖。 北陇的黄焖羊肉,渝州火锅的毛肚,黄河小洞天瀑布下边的红烧鲤鱼,都是极好极好的佐酒菜。 阿良转头与熹平笑道:“咱们能不能学一学剑气长城,议事归议事,也让人出来透口气,换换脑子。” 经生熹平点点头,就与庙三位教主商量了一番,很快就有两拨人先后走出大门。 左右与齐廷济一起走出。 林君璧,小天师赵摇光,悬鱼范氏的小财神爷范清润。 最先走出庙的两拨人,分别是剑修和年轻人。 在那之后,又有人陆陆续续跨过门槛,坐在台阶上,三三两两,高高低低。 庙议事,也能喝酒,只是在外边喝酒,视野开阔,果然别有一番滋味。 熹平起身,返回站在门口那边站着,有些屁股刚刚抬起打算出门去的议事之人,就知道名额有限,悄悄放下屁股。 范清润坐在台阶上,手腕一拧,多出一把折扇,绘有美人仕女,在扇面上明眸善睐,或彩楼作画,或林下抚琴,或焚香阅书。 在庙里边,哪敢如此。 范清润小声说道:“君璧,我实在好奇那个萧愻,你能不能说几句能说的?” 赵摇光点头道:“加我一个。” 林君璧想了想,给出一个简明扼要的答案,“上任隐官。” 范清润合拢折扇,一拍额头。 林君璧玩笑过后,取出珍藏多年的两壶哑巴湖酒水,递给范清润和赵摇光,道:“尝尝看。” 赵摇光喝了一口,“不咋样。” 范清润多喝了几口,点头道:“真不如何。” 林君璧说道:“萧愻在剑气长城,威望很高,她在那边,当了千年的隐官,其实她的作为,不像隐官,更像是一位执掌杀伐的刑官。” 林君璧开始喝酒,倒酒在碗里,轻轻摇晃酒碗,好像从微微漾开的酒水里,看到了魂牵梦萦的剑气长城。 林君璧从不否认,自己不愿意再走一趟剑气长城的战场,因为怕死,但是他这一生,都会很怀念那个地方,因为曾经有个地方,让他心甘情愿,舍生忘死,真真正正,有过那么一段不曾怕死的修行岁月。 一壶壶酒,都是林君璧花钱买的,喝酒花钱不赊账,酒铺那边从无破例。酒碗却是他从酒铺那边顺来的。 林君璧打算下次去往五彩天下的飞升城游历,故地重游避暑行宫,再顺便归还给酒铺。 喝过了一口哑巴湖酒水,林君璧继续说道:“专门拨给隐官剑修一脉的避暑行宫和躲寒行宫,库藏档案,年复一年,堆积如山。我担任隐官一脉剑修后,在避暑行宫那些年,翻阅过很多秘录,大部分都可以翻阅,发现其中很多都是有头没尾的糊涂账,因为萧愻太不管事了,档案上很多批注,更像是她的玩闹。一同叛变的两位剑仙,洛衫和竹庵,是真正管事的,不过也 只能算是恪守本分,做得不差,却不能说两位剑仙做得有多好。” 林君璧自嘲道:“我与你们一样,一开始我觉得儒家这边随便拎出一位君子,都可以比萧愻做得更好,比如当时担任督战官的君子王宰,当然还有我林君璧。” 范清润疑惑道:“那还让她当那么多年的隐官?就没人有意见?是因为有想法的剑修,都打不过萧愻?所以干脆就闭嘴了?” 范清润倒是没傻到以为剑气长城的剑修,都是傻子。 再说了,隔着没多远,就坐着阿良和左右,齐廷济和陆芝。说话谨慎点好,尤其是那位出身圣一脉的左先生,左大剑仙,脾气如何,天下皆知。 林君璧摇摇头:“从老大剑仙,到董三更、陈熙这些老剑仙,再到所有剑修,几乎剑气长城所有人,甚至从新隐官一脉的隐官大人,愁苗,以及后来的我,都觉得撇开叛变一事不谈,之前萧愻当隐官,就是剑气长城最合适的人选,不做第二人想。” 林君璧抬起酒碗,“考考你们,剑气长城屹立万年的立身之本,是什么?” 赵摇光笑道:“除了剑修如云,还能是什么?” 范清润说道:“不贪钱,不怕死?” 林君璧笑道:“这个问题,是隐官大人当年问我的,我只是照搬拿来问你们。如果你们是隐官一脉的剑修,呵呵,等着,隐官大人就要从一只大箩筐里挑飞剑了。” 剑气长城曾经流传一个说法,年轻隐官那些阴阳怪气的言语,得有几大箩筐,骂人都不带重样的。 林君璧当年的那个答案,也没有让年轻隐官感到满意,所以林君璧这会儿,直接给出了陈平安的那个答案。 “不浩然。” 因为一座剑气长城,永远不会变成浩然天下。 这就是陈平安的答案。 范清润用并拢折扇狠狠一拍膝盖,“服气。” 赵摇光提起酒壶,“得喝一大口。” 林君璧继续给出一个外人绝对不知的内幕,“其实如果没有陈平安出现,一样会有愁苗站出来,由这位年轻剑仙担任末代隐官。” 而身边两位好友,注定会是第一次听说愁苗这个名字。 可愁苗如果身在浩然天下,就会是宝瓶洲的风雪庙魏晋,会是金甲洲的“剑仙徐君”,愁苗会名动天下。 林君璧自顾自说道:“愁苗在我心中,仅次于隐官大人。他是一位很厉害的剑修,不是剑术,而是愁苗掌控大局的运筹帷幄。” 曾经的避暑行宫,是一个特别让人心安的地方,会有争吵,会有怒目相向摔椅子掀桌子,可是到最后,朋友成了更好的朋友,原本不是朋友的,也都成了朋友。 林君璧双手笼袖,微微弯腰,眯眼眺望远方,“那些年里,避暑行宫,偶有闲暇,隐官大人就会与我们一起复盘。” “比如?” “比如剑气长城稍稍,放入更多的三教、诸子百家修士,剑气长城百年之内,五百年之内,千年之内,分别会有怎样的局面。你们猜这场复盘的开场白,是什么?” 林君璧自问自答,反正身边两个朋友肯定猜不到,“是一个小姑娘,说了一句很不客气的话,她说就算他们进得来,也待不住啊,会被咱们砍个半死的,有脸来,没本事留下,笑哈哈,惨兮兮。” 林君璧一只手抽出袖子,指了指自己,笑容灿烂道:“我刚到剑气长城那会儿,按照当地习俗,得过三关,我就差点滚蛋。再与你们说个不怕家丑外扬的事情好了,当年苦夏剑仙,被我们这拨愣头青坑惨了,剑仙孙巨源,听说过,一开始他对我们还有个笑脸,到后来,见着我们,就跟见着了一只只会走路的两脚粪桶,一开口就是喷粪,别怨旁人鼻子灵,得怨屎尿真不香……你们没有猜错,就是隐官大人从箩筐里随手捡起的一个比喻。” 你们没有去过剑气长城,所以永远不会知道,那种不被当人看的视线,从四面八方而来,是什么滋味。 只是这句话,林君璧忍住,没有说出口。 剑气长城还在,只是剑修都已不在,或战死,或迁徙,所以浩然天下的练气士,其实已经再没有机会去游历剑气长城了。 林君璧笑问道:“我说这些,听得懂吗?” 范清润和赵摇光面面相觑,感觉被林君璧这兔崽子给侮辱了。 年纪小,棋术高,破境快,脑子灵光,模样俊俏,年少成名,美玉无瑕……就可以这么欺负人吗? 林君璧喝酒不停,碗是小,可一碗碗喝得快啊。都已经是第二壶酒了。 “接下来这场仗,想要打赢,其实有件事很关键,就两个字,‘意外’,我们需要送给蛮荒天下足够多的意外。不然就会很麻烦,我们不要觉得蛮荒天下打输了,元气大伤,连那王座大妖都折损大半,败退撤回,就会只剩下一堆土鸡瓦狗,我们要坚信一件事,蛮荒天下也有豪杰,也可以在汹汹大势冲击之下,挺身而出,力挽狂澜。” 反正喝了酒,又在庙大门外边,身边又是意气相投的好友,林君璧就愿意说几句不知天高地厚的。 他还年轻,他在喝着一壶哑巴湖酒水,他除了剑修,也是一位读书人,他的背后就是一座庙。 所以他要趁着些许酒劲,趁着自己还没有身居高位,没有那么多的规矩束缚和权衡利弊,要说一些以后可能就不愿意多说的话。 “为什么中土神洲、皑皑洲、流霞洲三洲,在先前那场战争的后期,能够迅速将各国、各山的底蕴,迅速转化为战力?能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彻底发挥出浩然天下物资富饶的地利优势?是因为有桐叶、扶摇和金甲三洲的前车之鉴,我们被打怕了,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就肉疼,谁都不敢说可以置身事外了,反而人心就凝聚起来了。” “我们可以,蛮荒天下一样可以。那边大妖真正搏命的凶悍程度,其实浩然这边的练气士,领教得还不多。僵持对峙的战事,还是太少。除了宝瓶洲,我们好像就只有金甲洲中部那场战事可以借鉴,这怎么行,所以等下我进了庙,就要直接对那宋长镜问一句,大骊宋氏有无暗中搜集一幅幅光阴长河走马图,如果不愿白白拿出送人,我就与庙三位教主建言,庙必须花钱买,大骊宋氏若是死活不肯卖,觉得价格低了,一定要狮子大开口,胆敢坐地起价,那就不让宋长镜离开庙……” 经生熹平看了眼林君璧的背影,轻轻点头,不愧是在避暑行宫待过几年的年轻人。 年轻人有点喝高了。 林君璧神采飞扬,不再是少年却还年轻的剑修,喝了一碗碗酒水,脸色微红,眼神熠熠,说道:“我不佩服阿良,我也不佩服左右,可我佩服陈平安,佩服愁苗。” 这种话,正因为阿良和左右就在身边,我才说。 他们剑术通天,战功彪炳,可以力挽天倾,可他们却未必能够,或者说未必愿意一点一点补天缺。 左右太孤僻了。 阿良太潇洒了。 阿良笑了笑。 左右面无表情。 阿良突然有了喝酒的兴致。 剑气长城的大街上,有那剑修在路上瞧见了董三更,直呼名字即可,大不了被一巴掌拍飞就是了。 在浩然天下,瞧见了符箓于玄,大天师赵天籁这些老神仙,不知多少年轻人、晚辈,甚至是老人、山巅修士,会惴惴不安,会说话打颤,会仰慕会敬畏,会心生谄媚,会嫉妒不已。 阿良突然记起林君璧这小子,准确说来,还是亚圣一脉的儒生? 林君璧打着酒嗝,满脸红光,开始舌头打结,“我多半是不济事了,得躺着睡会儿,你们先回里边议事,不用管我。让我眯一会儿,小半个时辰后,如果还没醒,你们谁再来晃醒我。” 又开始抬起酒碗,反正打定主意不去,就可以多喝几碗。 天大地大,大门里边的议事,不差他一个庙小小军机郎。 醉倒庙台阶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这样的机会,估计这辈子,至此一回了,要珍惜。 赵摇光以心声与范清润笑道:“花农兄,你先回里边,我在这里陪着君璧就是了,倒地就睡没什么,千万不能发酒疯。这小子肚子里憋了太多话,可不能由着他一次性说完。不然以后咱仨再聚头喝酒,可就瞧不见这么好玩的画面了。” 范清润笑着起身离去。 林君璧酒嗝不断,低头怔怔看着手中崆酒碗,难怪酒铺的酒水卖得好,如此小碗满饮,多豪气,“我干了你随意”,其实一碗酒水干了,也没多少酒量,不是海量的剑修,喝当下那一碗,人人都能豪迈,自然是越喝越有英雄气概。 按照那座酒铺的规矩,问剑可以输,问酒不能怂。 问剑输,是咱们当下剑术还不高,可如果酒桌上,与人问酒还孬,就是人有问题,没其他借口了,那就是一辈子打光棍、次次喝酒与人借钱的命。 听说到最后,还有位老剑修汇集百家之长,成功编撰出了一本小册子,如何劝酒不停我不倒的三十六个诀窍,每次去酒铺喝酒之前,人人胸有成竹,稳操胜券,结果次次全部趴桌底下称兄道弟,毕竟去那边喝酒的赌鬼酒鬼光棍汉,不过几颗雪花钱一本的单薄册子,谁没看过谁没翻过? 酒桌落座之时,我就是无敌的。 酒醒之时,给朋友背着一起晃荡在回家路上,或者一起桌子底下躺着,或是路边墙角窝着,就觉得这辈子都不要再喝酒了,花钱伤身遭罪丢脸,真没什么意思。 结果等到酒劲一过,只需要跟朋友一个眼神交汇。 “走?” “好!” 好像剑气长城,酒局是如此,战场亦是如此,人生都是如此。 林君璧又狠狠灌了一口酒,然后忍了忍,仍是一口喷出,结果一个后仰,昏睡过去。 陆芝喝过了酒,将那酒壶收入袖中,回了庙议事,听着就是了。 齐廷济跟随陆芝一起返回座位。 阿良挪了位置,去了林君璧和赵摇光那边坐了会儿,跟龙虎山小天师好好了商议一番,五五分账,肯定不成。 重返剑气长城之前,阿良肯定是要走一趟天师府的,好像都还没去过龙虎山呢。去过吗?没有。炼真姑娘都还不曾见过,龙虎山怎会去过?那就是去了也等于没去过。 左右依旧坐在原地,独自一人,出门喝酒的,一拨又一拨的人,也没谁主动凑过去,连随口搭讪一句,招呼一声,都没有。 这个左右。 剑术太高,脾气太差。 站在门口那边的经生熹平突然笑道:“左右,你那个小师弟,在揍蒋龙骧。” 左右只是问道:“那边有没有飞升境,要跟我小师弟讲道理?就算没有靠近,躲在远处用掌观山河的飞升境,也行。” 经生熹平点头道:“有两个飞升境,对你小师弟的出手,都有些不以为然。” 在道德林跟老秀才相处久了,难免染上一些臭毛病。 反正都是跟南光照差不多,没资格参加庙议事的飞升境。 一个私底下笑话过南婆娑洲的那位醇儒,说陈淳安死得不是时候,不够聪明。一个曾经被周神芝砍过,所以悄悄走过一趟山水窟,倒是没说什么,就是在那战场遗址,老修士笑得很含蓄。 其实庙对于很多事情,不是不知道。而是给了山上修士,太多的自由,庙过于讲究一个问迹不问心了。 所以先前一场穗山之巅的议事,参加议事之人,屈指可数,至圣先师,礼圣,亚圣,老秀才,再加上至圣先师手中那本书籍所化的经生熹平。 关于此事,礼圣当时亲口与至圣先师承认一件事情:以前是我太死板,只以山下眼光看待山巅人,是我错了。 经生熹平当时在穗山之巅,其实很伤感。 然后是亚圣在其他事情上认错,老秀才也认错了,好像人人都有错。 所以经生熹平此刻,对那左右说道:“只管出手,我会收拾残局。” 左右说道:“给个确切地点,庙禁制太多,我懒得找。” 经生熹平一挥袖子,两粒光亮一闪而逝,帮忙带路。 两位飞升境老修士,一个身在泮水县城,被群星拱月,谈笑风生。一个在鹦鹉洲,正在关起门来,与山上好友议事,如何在桐叶洲挣钱,建立下宗,各取所需,相互帮衬。 如果他们今天参加了庙议事,知道了五位书院山长是怎么离开的庙大门,说话做事,肯定会谨慎许多,会小心说话。 左右站起身,摘下佩剑,猛然拉开,剑鞘与长剑,一分为二,一左一右,分别去往泮水县城和鹦鹉洲两处。 左右为难,先砍哪个。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九十七章 果然 渡船离地颇高,天风吹拂,不是神仙客,也像云中人。 陈平安笑着打趣李槐:“游学这么远,还跟裴钱一起走过江湖,就没有遇见心仪的女子?” 何谓心仪,大概是人海熙攘,惊鸿一瞥,再难忘记。 李槐摇头道:“没呢,我长得歪瓜裂枣,相貌随我爹,女子只要眼睛没瞎,都瞧不上我。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不缺的。就算我想要被骗钱骗色,也没那家底和美色啊,所以有一点好,以后真要有女子喜欢我了,肯定是真心喜欢我。所以急什么,耐心等着。” 其实李槐模样不差的,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后生,长得怎么都能算周正。 嫩道人感慨道:“公子真是谦虚得可怕。” 柳赤诚点头附和道:“我第一次见着李公子,就觉得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酡颜夫人想起春幡斋的米裕,突然有些明白,自己为何与陈平安的关系一直半生不熟了,原来是差这个。 对于嫩道人和柳阁主的“肺腑之言”,李槐就没当真,骂我不重,夸我更轻。 只说骂人,真正有气力的,不在书上,也不在山上,还是家乡那边的村骂最厉害,偶尔一两句,就能戳得人好些年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挑水都得拣选人少的时候出门。 李槐趴在栏杆上,怔怔出神。 好像自己的人生,总是莫名其妙的,措手不及的,让他只能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 小时候,只是觉得学塾的齐先生,是个传授学问很严厉、平时又很好说话的教书先生,就是穷了些,不然能连个媳妇都没有?所以那会儿的李槐,小小年纪就打定主意,以后跟着爹娘下地干活,上山砍柴烧炭,去龙窑当学徒都成,就是千万不能当教书先生啊,这不是一只能让人吃饱的饭碗啊。后来才知道原来齐先生,学问比想象中要大很多,是儒家七十二书院的山长,更是文圣老先生的嫡传弟子,还是大骊国师崔瀺的师弟,齐先生是一个很了不起的读书人,了解越多,就越了不起。 与董水井和石春嘉分别,只有他和林守一,选择出门远游,追上了陈平安和李宝瓶。山山水水的,大白天的,瞧着挺好,一到晚上,就黑布隆冬的,看着吓人。草鞋换了一双又一双。手脚都是老茧。 李槐从没有跟谁说过,当年跟着林守一出门,在赶上陈平安和李宝瓶之前的那段路,念叨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让林守一一遍遍发誓,哪天他李槐反悔了,要回家,你林守一一定要陪我一起回家。 后来遇到了阿良,戴斗笠牵驴子的邋遢汉子,怎么看都会被朱河随便一拳撂倒在地上,滚来滚去。 很多时候,李槐看阿良说话那么欠,跟郑大风一路货色,一看就是那种家里床铺底下有木箱的人,里边说不定就会装满了妇人的衣裙、肚兜。李槐都要担心阿良这个嘴巴没把门的,不小心哪句话惹恼了朱河,毕竟朱河是福禄街那边走出来的人,讲究多,所以李槐才会一直帮着打圆场,自己年纪小,说话不着调,朱河总不好动手打人。 阿良来得神神秘秘,走得又没头没脑的,然后在路边还遇到了大白鹅,于禄,不客气。 那个不客气,长得很可以啊,得有两个姐姐李柳那么好看吧,一看就是不愁嫁的姑娘,可惜林木头竟然还是一门心思喜欢李柳,李槐就想不明白了,他姐是给林木头灌了汤? 崔东山当时说陈平安就是他先生了,李槐一头雾水,总觉得这些外乡人的脑子都拎不清,你咋个不认爹? 爹娘去了远方,搬家了。姐姐在狮子峰当了山上的神仙。爹娘在山脚开了间铺子,生意不错,省吃俭用,没什么开销,听说娘亲这次回到家乡,在街坊邻居那边,说话都硬气了,嗓门大了很多,带着姐夫,一起跟她回了娘家,如今都敢挑三拣四了,不是嫌弃掌厨的小姑子,一顿饭做得油水不够,不然就是笋干老鸭煲嚼着不够劲道呢,鱼肉略带土腥味呢。 最要好的朋友,裴钱,她好像突然从一个小黑炭,就变成了个大姑娘,李槐直到现在,还是不确定裴钱到底是哪国的公主,怎就落难民间了,怎么就给陈平安顺手捡着带在身边了? 天下大乱了,天下太平了。郑大风不在落魄山看大门了,杨老头不在了。姐姐嫁人了。陈平安当上隐官了。 剑气长城,被老瞎子收了徒弟,挡都挡不住,踹都踹不走,他李槐细胳膊细腿的,能跟谁说理去?当时陈平安又不在身边。 从来不知道个为什么,反正事到临头,就得过且过,不然还能如何。 不过李槐觉得自己很幸运,所以一直提醒自己要惜福。 陈平安说道:“知道自己的斤两,碰到难处难关,不怨天尤人,这就叫平常心,这一点大概是随你爹,平时不明显,其实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李槐听着开心,不过嘴上还是说道:“得了吧,我就是窝里横,外边怂。” 印象中,陈平安好像很少骂人,也很少夸人。 在一处街道,另外那个陈平安,一样没骂人,就是丢着石子。 鳌头山,刘聚宝和郁泮水,两位修士,自然是以阴神远游姿态,在此碰头。 事先询问过董老夫子和经生熹平,真身留在文庙、阴神出窍一事,得到了那位文庙那边的许可。 董老夫子还难得开句玩笑话,说文庙这边不敢耽误两位财神爷挣钱。 皑皑洲刘聚宝,一天到底能够挣着几颗神仙钱,一直是浩然天下的一个谜。 比如这次议事,刘氏夫妻双方,就都没闲着,妇人去了鹦鹉洲包袱斋,刘聚宝更是早已暗中花高价买下了整座山头的府邸,只等议事结束,再对外公布此事。 刘氏接手鳌头山后,各个府邸的瓜果酒酿,明显都好了不少,尤其是那水八仙,滋味清绝。 文庙这边乐见其成,除了既有的问津渡,文庙建造其余三座临时渡口的开销,都已经回本,还有赚。 刘聚宝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山上会很快打造出鳌头六景,两个弈棋处,一处是少年姜太公的守擂处,另外一处只等悬挂匾额的凉亭,傅噤,林君璧,郁清卿,都可以拿来宣扬,至于那个蒋龙骧就算了,太跌份,不招客,还容易赶人。 此外还有张文潜领衔的诗词题壁,多达数十人联袂题诗花押,群贤荟萃。有画家老祖师的一幅水陆画,赭红配绿色,色彩绚丽,各色人物五百余位,琳琅满目,各有千秋……以后凡有仙师游历、议事文庙,必然下榻鳌头山。 少年皇帝袁胄,满脸涨红,“可以可以,隐官大人好个渊渟岳峙,光凭剑气,就对那云杪老贼施展了定身术。” “严大狗腿,捡漏功夫一流!他妈的,竟然给他捡了个飞升境!羡慕死老子了。” “怎么不打了,云杪小儿,竟敢还有胆子放狠话?隐官大人,一剑戳死他……” 大堂上,刘聚宝几个安安静静看着那幅山水画卷,各有心思,就只有少年在那边聒噪不已。 郁泮水实在忍不了这位皇帝陛下的烦人,说道:“陛下,你不口渴啊?” 柳岁余笑道:“挺好啊,哪里烦人了。” 她早已踢了靴子,盘腿坐在椅子上,没有穿袜,露出一双美如羊脂的脚丫,脚指甲涂抹红脂,十分惹眼。 对面那位玄密王朝的皇帝陛下,跟个初出茅庐的说书先生差不多,关键是感情诚挚,听着很解闷。 少年皇帝学那书上的江湖人,高高抱拳道:“柳姐姐,我们真是一见投缘,如果不嫌弃的话,咱俩可以结为异姓姐弟,欢迎去我家做客!” 柳岁余笑道:“好说。只要俸禄钱足够,别说姐弟,我这黄花大闺女,认个干儿子都没问题。” 袁胄立即不搭腔,碰到高手了,敌不过。 这些个混江湖的姐姐,荤素不忌,到底不是宫中那些木头人可以媲美。 刘聚宝和郁泮水突然对视一眼。 有人身形如虹,直奔鳌头山。 沛阿香疑惑道:“陈平安怎么来鳌头山了?如此兴师动众的,想做什么?” 袁胄白眼道:“这还用想,肯定是揍那个有宿怨的蒋龙骧啊,官场上一般人是烧冷灶,这家伙倒好,猪油蒙心拆冷灶,这下好了吧,把自己老骨头拆散架了吧。不打白不打,打完就跑,搁我是隐官大人,一定把那蒋龙骧打出屎来,再喂给蒋龙骧吃饱!” 刘聚宝挥袖再起一幅山水画卷,正是鳌头山,很快一袭青衫就将那蒋龙骧拽走。 袁胄一拍椅把手,“不愧是隐官大人,处处出人意料!这一手拖狗远游,风采绝伦了。” 少年转头,“郁爷爷,求求你了,帮忙牵线搭桥,与隐官大人好好说一声,来咱们这边,不当国师,就搞个宗门啊,咱们玄密出钱出力出人,什么都好商量的,只要他愿意开口,玄密就敢答应。我这个当皇帝的,去他那宗门挂个记名客卿,都是完全没问题的,到时候隐官的法驾,莅临京城,我再让礼部好好谋划一番,非要来个青史留名的万人空巷,我到时候再亲自为隐官牵马走入宫城,以后佩剑登殿,骑马乘舆,不受宫禁……” 刘幽州说道:“顺上我,我也要当个记名客卿。” 他越看这少年皇帝越顺眼,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多逛玄密王朝。 袁胄说道:“刘兄,以后你要是去咱们玄密做买卖,甭管瞧上了什么,从朝廷到地方,山上山下,友情价,一律八折。一口唾沫一颗钉,我今儿就把话撂在这里了!” 郁泮水揉了揉额头,摊上这么个貌似傻子实则心黑的小崽子,能不头疼吗? 刘聚宝笑道:“我在桐叶洲那边生意摊得有点大,不适合跟陈平安和落魄山走太近,你们玄密王朝,是没有问题的。” 郁泮水摇摇头,不觉得陈平安与玄密王朝缔结盟约,就一定是什么好事。一来容易树大招风。再者近则生怨,久住令人贱,频来亲也疏。这些老话得听,老话的岁数,总归是大过老人的。 陈平安这个年轻人,只是行事像绣虎,可到底不是真绣虎。 玄密王朝的国势,蒸蒸日上,不用谁来雪中送炭,更无需锦上添花。一切稳步有序,只需按部就班行事,百年之内,就可以提升王朝名次。如果能够抓牢这次攻伐蛮荒的机会,说不定一代人,就可以让玄密王朝坐八争七望六。 郁泮水开始挑刺,“桐叶洲那么个八面漏风的烂摊子,看着处处有钱捡,遍地是机缘,可如果落魄山的下宗选址桐叶洲,与幕后刘氏,说不定就要狭路相逢,双方闹个面红耳赤。你是个讲究人,可是最近几年你们刘氏手底下拢起的那些生意人,鱼龙混杂,挣钱心很凶,就未必讲究了。” 一个家族,一个山头,只要人多了,其实很多时候做事情,就会多余。 比如会担心自己沦为尸位素餐的尴尬境地,要保住屁股底下那个风光的位置,做事挣钱,往往就容易太过用力,就像管着山水邸报的,哪怕是处清水衙门,落笔就往往管不住笔头,就会好心办错事。再有祠堂和祖师堂负责掌律的,冷眼冷脸,看人都是错,会习惯去挑刺,还有那些负责管钱袋子的,就会没事找事,处处刁难自家山头的求财之人…… 皑皑洲刘氏家族,就是在这些事情上,一直处理得比外人更好。 大富在命,不在劳身。大贵在时,不在力耕。 听着有理,其 实不尽然。没有力耕劳身打底子,什么不是空中阁楼,经不起几次风吹雨打。 所以刘聚宝比谁都在意“家风”二字。所有刘氏子弟,都必须从最底层的位置上,去摸爬滚打,靠自己混出名堂。往往是改名易姓,去市井,去庙堂,去江湖,各有历练多年,在这个过程当中,家族只会暗中出手帮助两次,哪天被祠堂确定当真成材了,才得以返回家族,此后依旧还有层层审核等着他们,一关接着一关,最终独当一面。 至于独子刘幽州,需要他挣钱吗?当然不需要。刘幽州出门在外,尽管花钱就是了,比如那座倒悬山猿蹂府。 刘聚宝说道:“模棱两可之事,刘氏在桐叶洲的那些个藩属势力,以后起了纷争,都可以退让几分。” 大可以避其锋芒,总之别学九真仙馆,去触霉头。桐叶洲那边做事不讲究的别洲过江龙,其实很多,随着时间推移,只会越来越行事无忌。刘氏目前真正需要打交道的对象,其实是那个此次文庙议事不显山不露水的韦滢,一个愿意主动扶持桐叶宗修士的玉圭宗宗主,值得刘氏多花心思,所以坐镇驱山渡的剑仙徐獬那边,很快就会得到刘聚宝一封亲笔的飞剑传信。 至于陈平安和落魄山,不用刘氏上杆子套近乎,只要对方生意足够大,买卖门路一多,就注定绕不开已经在桐叶洲落地开花的皑皑洲刘氏。 这不是刘聚宝目中无人,小觑那位年轻隐官,而是事实。 郁泮水以心声问道:“你觉得从泮水县城宅子门口,到问津渡那段路程,郑居中会与陈平安聊些什么?” 刘聚宝笑道:“我猜这个做什么,猜不到的,比做买卖亏钱还难。” 郑居中这个人,城府太深,大智近妖,毕竟是一个下棋能够赢过崔瀺的人。 郁泮水发出一连串的啧啧啧。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刘聚宝犹豫了一下,心声问道:“你觉得郑居中如果合道十四境,合道所在,是什么?早年崔瀺跟你聊得多些,有无暗示?” 郁泮水呲牙咧嘴,“滚滚滚,别跟我提这茬,会惹一身腥的。我什么都没听说,什么都不知道,我都不认识什么郑居中。” 然后郁泮水似笑非笑,看着这位寥寥几次出架全靠砸钱的皑皑洲财神爷。 你刘聚宝呢?将来合道何在? 修士合道十四境,就是山巅一场悄无声息的争渡。 刘聚宝笑道:“我除了挣钱,什么都不会。” 郁泮水心服口服。 刘聚宝没来由说了句,“文庙这次议事,不一样,不太容得下那些揣着糊涂的明白人。” 除了南光照,还有其余几位同样没资格参与议事的飞升境,文庙不邀请,却都不敢不来。 比如道号青宫太保的荆蒿,流霞洲修士。还有那位道号青秘的冯雪涛,出身皑皑洲,却是个野修,常年渺无踪迹。 两位都是喜欢隐世不出的飞升境,都是战力不俗的浩然山巅大修士。 郁泮水伸手抵住下巴,“须把诗书开太平,脚边村犬吠不休。” 刘幽州笑道:“是得踹一脚。” 昔年神诰宗的金童玉女,并肩而行,散步不散心。 在这名字寓意极好的鸳鸯渚水畔,可惜两人却不是一双鸳鸯,只有男子的一厢情愿。 高剑符看了眼她,轻声道:“你这是何苦?” 多年之前,从宗主那边,他得知一事。贺小凉在北俱芦洲,曾经公然对外宣称,她已经有了一位山上道侣,只等对方点头。 高剑符愈发心情凄凉,喃喃道:“我又是何苦。” 总觉得自己比那风雪庙魏晋都不如了。 当一位心爱女子,近在眼前,远在天边。这份滋味,喝水都是愁酒。 他更无法接受,被贺小凉认定的心中道侣,竟是当年那个骊珠洞天里边的草鞋少年。 思来想去,哪怕他不断回忆当年那场初次相逢,高剑符都只能记起是个脸庞微黑、身材消瘦的泥腿子,寒酸,胆怯,太不起眼。 贺小凉转过头,轻声笑道:“心上人有了心上人,就这么难以接受吗?我就觉得天没塌,道路还在。” 高剑符神色黯然,点头道:“你能接受,我做不到。” 贺小凉摇头说道:“很多时候的做不到,就是自己与自己说多了,次次扪心自问,只作一答,才会真的做不到,所以我们才要修心。” 高剑符苦涩道:“我不是在与你说道法。” 贺小凉笑道:“你不与我说道法,又能说什么?” 高剑符心中悲苦至极,眼前这女子,从来都是这样,说话做事修行,都我行我素,道心通明。可越是这样,越是让旁人牵肠挂肚,割舍不下。 贺小凉提醒道:“再这么放任不管,你的心魔,会让你一辈子无法跻身上五境。这次祁天君故意带上你,所求何事,你当真不明白?是希望你与我重逢后,能够慧剑斩情丝,当断则断。” 高剑符转头望向鸳鸯渚的河水,好像都是心湖里的愁酒,只恨饮不尽,不见底。 贺小凉心中叹息一声,不再多劝。 高剑符久久不曾收回视线,轻声问道:“他到底有什么好。” 有些痴心人,只希望遥不可及的心上人,天下男子都配不上,连同自己在内。 七情六尘五欲,人在红尘里滚。 贺小凉说道:“我之大道契机所在,不是他好不好的问题。” 言下之意,就是好也是心中道侣,不好仍是道侣。 高剑符喃喃道:“早知道,当年就在中部陪都战场,死了算。” 贺小凉哭笑不得。 高剑符看着身边女子的细微表情变化,竟是痴了。 陪着桂夫人走在两人身后的老舟子,一样在没话找话,说道:“蛮荒桃亭,名副其实,确实豪杰。” 一头蛮荒天下出身的飞升境大妖,敢在文庙重地的鸳鸯渚,能将那南光照收拾得服服帖帖,顾清崧还是比较服气的。 唯一不太服气的地方,就是那位桃亭兄,是个飞升境,境界一高,就略显美中不足。这就不如自己这个从仙人跌境的玉璞了。 顾清崧瞥了眼清凉宗的女子仙人,听说这个小师妹,与那陈平安很有些不可告人的故事。 老舟子心中盘算着,回头怎么与那小娃儿讨教学问,前辈架子,就别摆了,不讨喜,他这个人,分得清轻重缓急,一向被山上公认,行事稳重,言语得体。 陈平安这个小贼,真是人不可貌相,深藏不露啊,当年连他都看走眼了,误以为是个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愣头青,懂个屁的男女情爱,不曾想真是个无师自通的绝顶高手。 失之交臂,扼腕痛惜,直教人悔青肠子。 只说那本横空出世又骤然停刊的山水游记,顾清崧简直就是所有翻书看客当中,最虔诚的一个,翻来覆去被他背了个滚瓜烂熟,许多陈凭案与各色女子相逢,那些言语对话的精妙处,都给他一一拿笔圈画起来。只可惜学成了十八般武艺,偏偏走到了桂夫人身边,连话都说不出口,与书上所写,心中所想,差距太大了,纸上得来终觉浅啊。 顾清崧一边觉得陈平安那小子的天赋异禀,一边伤心自己的资质鲁钝,都不知道与陈平安虚心请教那门学问,哪怕对方真愿意倾囊相授,都不晓得自己能够学到几分功力,忍不住轻声喊道:“桂……夫人。” 桂夫人置若罔闻。这个仙槎,只与陆沉学成了一门本事,牛皮糖。 顾清崧试探性说道:“金粟能够与孙嘉树走到一起,是桩不错的姻缘。” 桂夫人还是没有言语。寻常人还好说,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的,理他作甚。 顾清崧小有得意,此遭没有挨骂,是不是意味着有眉目了? 河边道路上,两拨人迎面走过。 顾清崧神色古怪,是那徐铉与好友路过。 奇了怪哉,怎的一个个,都非要喜欢贺小凉这个小师妹。 双方都没有什么眼神交汇,只当是陌路相逢。 等到走远了,徐铉才回头望去。 对那个跟在贺小凉身边的高剑符,报以冷笑。 林素依旧在说先前那场切磋,道:“剑术高明,一直藏拙,面对一位仙人,竟然还能留有余力,非我能敌,一步慢步步慢,说不定这辈子都要望尘莫及。” 徐铉没好气道:“你想笑就笑,那个家伙,就是贺小凉心中认定的山上道侣。” 此人曾经在北俱芦洲,与贺小凉在济渎西边的入海口相逢,据说这对男女,还曾一起登山海边高台,看那天高海阔。 在那之后,就是贺小凉与徐铉,在花翎王朝圈定地界,厮杀一场,贺小凉出手极重,不但伤了徐铉,还斩杀了徐铉身边两位金丹境婢女,直接夺了咳珠、符劾两把刀剑,事后贺小凉随便丢在了清凉宗山门口,放话一洲,让徐铉自己去取,如果没胆子又没本事,就让师父白裳帮忙。 那会儿远游他乡的青衫客,徐铉是有机会宰掉的,可惜贺小凉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情关门口,门内下五境,完全可以随便笑话门外的飞升境。 林素笑道:“你如果不说,我还真不知道此事。我知道他跟刘景龙是朋友。” 林素是典型的山中客,幽人独居,潜心问道,不问山外世事。天下事是天下人的事,修道一事,才是需要上心的自家事。 火龙真人曾经评点过林素,是个不缺仙气的修道胚子,就是没什么人气,不该生在北俱芦洲,投胎皑皑洲,出息更大。 褒贬皆有,既是骂人,也是夸人。 不过对北俱芦洲的修士而言,别说被趴地峰老真人夸一句,给骂个半句,都是荣幸。 至于火龙真人顺便骂了那皑皑洲,也算事?这叫给皑皑洲脸了。 曾经的北俱芦洲年轻十人,徐铉第一,林素第二,太徽剑宗的刘景龙排在第三。 因为贺小凉的缘故,徐铉受伤极重,原本极为顺遂的破境,跻身上五境,成为剑仙,被极大延缓脚步。 结果前几年最新出炉的年轻十人,徐铉依旧第一,但是刘景龙和林素都已经不在此列,林素是因为跌境。 山上恩怨,不会因为某一方的与世无争,就此罢休。只不过林素对此看得很开。 刘景龙则是因为接任宗主之职,不合适。加上跻身了玉璞境,三位剑仙的先后三场问剑,郦采,董铸,白裳,刘景龙都一一接下。于是北俱芦洲都认可了刘景龙的剑仙身份。就不拿来欺负那些还在登山的晚辈了。 林素心声说道:“你悠着点,别落话柄。当下那个年轻剑仙,与谁问剑都是占便宜。” 徐铉微笑道:“山上道路迢迢,不争一时高低。” 林素有些疑惑,总觉得好友是话里有话,不过他实在无心纠缠这些山上恩怨。 鸳鸯渚岛屿上,严格已经跑去“抱得美人归”,天倪也打好了腹稿,回了鳌头山那边的宅邸,开始落笔,今天鸳鸯渚风波,值得大书特书,只等文庙解禁山水邸报了。只剩下个芹藻,找到了那位福地四位命主花神之一的梅花花神,玉面。 其实文人墨客赠予这位花神的雅名,实在太多了。只说这次文庙议事,不谈 那些文庙圣贤,苏子,柳七,曹组……就都有过脍炙人口的咏梅花诗词。 以至于她每过百年,就会换一个名字。与那女子每天更换妆容,其实差不多。 比如她曾经比较喜欢那个“清客”,等到连那瑞凤儿都得了个“羽客”名字,她就将其打入冷宫,彻底弃而不用了。 此外艳魄与癯仙,都是她比较钟情的。 至于百花魁和玉霄神,名字太大,浩然读书人敢给,她可不敢拿来用,只敢私底下喜欢,篆刻在藏书印、玉佩上。 至于那驿使……算了吧,委实是土气了些。 芹藻笑问道:“去熹平石经那边瞧瞧?” 她点头答应下来。 这位花神娘娘,与几位山君关系莫逆,比如山中多菖蒲、山上亦多梅树的九嶷山。而同为福地命主花神之一的水仙花神,就与五湖水君关系极好,这是大道亲近的缘故,争抢无益。 曾经有个偷偷逛荡百花福地的剑客,替她打抱不平,蹲在庭院墙头上,嚷着什么东君也不爱惜,雪压霜欺弯腰。姐姐你放心,总有一天,我就算踏破铁鞋,找遍浩然,都要帮姐姐找回场子。 一开始,将那人当做了油腔滑调的登徒子,后来她才知道,自己没有误会他,他就是。 可惜此次雅集酒局数场,都没能见着那个喜欢远游的浪荡汉。 严格到了鳌头山府邸,南光照一震衣衫,蓦然清醒,老人站在庭院中,一双眼眸,精光四射,收起了那件仙兵品秩的水袍。 只说修缮一事,就需要消耗一大笔谷雨钱。更麻烦的,不在钱,在那些被嫩道人打碎的炼化江河。 南光照此刻,哪里还有半点重伤的样子。 南光照其实当真受伤不轻,只是不愿与严格交心罢了。 先前在那小天地内,嫩道人只给他一个选择,要么装死,要么被他活活打死。如果识趣选择前者,回了鸳鸯渚,还要记得多装一会儿。 嫩道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现出真身,一爪按住法相身躯,一嘴咬住南光照的法相头颅。 此刻严格虽然心中惊讶,仍是满脸愧疚道:“南仙师,是晚辈多此一举了。” 南光照当然清楚严格是个什么货色,但是此次鸳鸯渚,遭此大劫,消磨大道不说,更是颜面扫地。 身边有个仙人严格,心里终究好受几分。 南光照神色和悦几分,“有劳了。” 严格满脸受宠若惊,抱拳道:“不敢。” 南光照随即开门见山道:“挑选出两三个严家子弟,送去我山头修行。” 他娘的,云杪这个家伙,如果事后没点表示,老子就去他那九真仙馆走一遭! 严格抱拳低头道:“不敢太过叨扰南仙师,晚辈家族这边,只有一个资质尚可的严厉,值得南仙师在闲暇时,稍稍指点几句,就是这孩子的莫大造化了。” 其实严格最看好严律,因为那小子是剑修,还去剑气长城历练过。但是严格又不是傻子,这会儿给南光照送上门去个剑修,算哪门子事。 所以算是白白便宜了那个严厉。 南光照眼神闪烁不定,云杪当年在那场云波诡谲的谋划中,偷偷摸摸欺师灭祖,对外宣称是师尊闭生死关,不幸尸解。云杪与他道侣这对狗男女,得了那桩天大机缘,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真当他是傻子吗,看不真切九真仙馆的变故?云杪的那位传道恩师,是出了名的惜命。 而那仙人云杪,没有直接返回鳌头山住处。 在鸳鸯渚下游处,飘落在地,抖了抖袖子,将那李青竹摔在地上,再挥袖起迷障。 云杪默不作声,眼神冰冷,看着这个曾经的得意弟子。 李青竹战战兢兢起身,委屈万分,“师尊,那剑仙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云杪一挥袖子,打得李青竹身形旋转,摔落在地,又被一扯,被云杪用那白玉灵芝敲在额头,贴地不起。 李青竹趴在地上,呕出一口鲜血。 云杪冷笑道:“怎么,在我这边讨不到好,就想着找你师娘诉苦了?” 李青竹颤声道:“不敢,弟子绝不敢再给师门招惹任何麻烦了。” 云杪转头看了眼鳌头山。 开始担心南光照那个老王八。 不然能与他师父凑一块去?称兄道弟多年?按照师父的说法,早年与南光照几次联手寻访神府仙迹、秘境遗址,南光照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心狠手辣,而且斩草除根,绝不留半点后患,师父当时笑言,不是境界相同,双方各有压箱底手段藏掖,自己根本不敢与南光照同游。 云杪收回视线,对地上那个弟子大骂道:“真是个废物,连个眉山剑宗的金丹境小娘皮都拿不下!你那些花丛手段呢,不是屡试不爽吗,还敢自称只要是个女子,便是玉璞境,都会被你手到擒来?你以为那些个腌臜混账事,九真仙馆一座祖师堂,当真不清楚?!你知不知道,涿鹿宋氏的耳目,对此一清二楚,早就记录在册了,随时都会向九真仙馆发难?!” 李青竹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血迹,轻声道:“师尊,弟子在山下行事,还是有些分寸的。那些女子,到最后都会对弟子死心塌地,涿鹿宋氏无法拿这些小事,借机与师门发难。” 云杪讥笑道:“靠那点不入流的移魂术?几张上不得台面的偏门符箓?真是好大本事,你还有脸说?!” 如果不是九真仙馆需要这位弟子去做成一事,不然这小子,真以为是师娘对他青眼有加了? 眉山剑宗那个女子剑修,名为许心愿,是现任宗主的嫡孙女,而她还是眉山老祖的关门弟子,小娘们运道极佳,不知怎的,被那谪仙山不练剑、转去下棋的柳洲,看中了修道根骨,破例收为不记名弟子。三者叠加,许愿在山上,就是个出了名的香饽饽。 也就是说,如果李青竹如果真能与许心愿结为道侣,不但是两座宗门的联姻那么简单,云杪自有手段,小心经营,扶持这个弟子,在五百年之内,将那座眉山剑宗改姓李,再悄无声息变成的九真仙馆的藩属。 云杪想起一事,冷笑不已。 先前在那河边,梅花庵那个小娘们,没心没肺的,傻人有傻福,见李青竹风流倜傥,便喜欢,成了落汤鸡,就大失所望,估计以后再见面,就再不会黏糊腻歪李青竹了。 倒是那个许心愿,之前与李竹青没个好脸色,不曾想落难之后,反而起了怜悯之心?是对那位青衫剑仙颇有不满,是觉得同为剑修,却行事太过跋扈?女子却不知道,正是那人,等于间接救了你这个蠢娘们,救了你们眉山剑宗的香火传承?鸳鸯渚这场风波一起,九真仙馆的这桩密谋,就真与李青竹一般,打了水漂。 哪怕许心愿傻,眉山剑宗的那些老人不傻,绝不会让她与一个沦为笑柄的修士结契。 云杪最后长叹一声,大道无常。 这位仙人神色缓和几分,“青竹,你起来吧。” 李青竹站起身,打了个稽首,低着头,泣不成声道:“是弟子给师尊添乱了,百死难赎。” 云杪伸出白玉灵芝,虚扶一下,“你就当是一场修心。对了,边走边聊,你将先前事情经过,一一道来,不要有任何遗漏。” 李青竹抹了抹眼泪,开始复盘此事,只说自己好像鬼迷心窍了,好像那会儿说话不过脑子,按照自己以往的脾气,他绝不会一而再再而三,挑衅那个青衫剑仙。 云杪心中一震。 果然! 果然是那位被自己敬若神明的郑城主。 果然那个柳道醇的突兀现身,是障眼法。 等到云杪带着李青竹一同返回鳌头山,骇然得知问津渡一事。 云杪呆滞无言,心中敬畏,无以复加。 好个奉饶天下先的郑城主,真是骗尽天下人了! 这要不是郑居中,谁是? 鹦鹉洲的包袱斋,钱财往来如流水。 好些个花枝招展的年轻仙子,游山玩水,镜花水月,顺便结交山上的年轻俊彦,一举三得。 一位流霞洲小国山君,辛辛苦苦跑来,就为了恳请符箓于仙,撤走那枚托起山岳的悬空符箓。 一个自称来自经纬观的中年道士,在邻近文庙的城池中找到一户市井人家,说他家祖师爷,相中了你们家孩子的根骨,有仙缘,宜在山中修行养道气。 孩子的爹娘,哪敢随便将家中独苗交出去,反复确认对方不是骗子,还拉着那个脾气不错的半路仙师,找到了学塾夫子,再去了趟县衙,仔细勘验过了对方的过境关牒、仙府谱牒,才确定此事,应该真不是歹人拐骗,得知那座听名字就很大气的经纬观,还是宗字头的道门仙府? 那个从头到尾犯迷糊的孩子,鼻子上好像挂着两条青蛇。 作为观主的道士,正是中土符箓于玄的再传弟子,经纬观也是一山三宗之一。 有人在文庙那边的熹平石经,抄录了一份,也有些抄经嫌麻烦,就在周边店铺直接买了拓本。更有心思活络的,干脆花钱聘请一位专门靠抄书挣钱的经生,帮忙撰碑。比起买那拓本,要更有意义些。若是这些暂时落魄的经生,以后成了文庙圣贤、书院君子,说不定都能拿来当传家宝。 泮水县城那边,不少练气士买了好些书籍,价格便宜得令人发指,神仙钱都派不上用场,能算花钱?买了书,多沾些文气,回了家乡,好送人,礼轻情意重。再说了,天晓得这些书籍,有没有被哪位陪祀圣贤、山巅修士摸过? 这趟游历文庙,人人不虚此行,尤其是那些年轻女修,更是激动得好像每天都有破境。 那柳七,着实是风流无双,腰别一截柳枝,人间最谪仙。 傅噤这位小白帝,更是名副其实,不让女子失望,见之倾心。 而那曹慈,笑起来的时候,简直醉人。 年纪轻轻的许白,确实仙气飘飘,无愧许仙这个绰号。 许白因为在鳌头山那边守擂,所以最易寻见,曹慈与朋友也出现过鳌头山,傅噤与郁清卿下过一局棋,当然是让子棋,作为当之无愧的上手,傅噤让两子给郁清卿,气度非凡,神仙坐隐,颇有“师父之外我无敌”的韵味。柳七曾经在鸳鸯渚乘船夜游,所以有些运气好的,又不惜在四处往返奔波劳碌的,见着了两三位,甚至将四人都见着了的,大饱眼福,都要让女子将那“美色”吃撑了。 有些仙子,都开始设想,若是天底下有那么一座宗门,能够聚拢柳七、傅噤、曹慈这些美男子,再来开启镜花水月,她们岂不是要疯?山上修行一事,都可以放下了。 一个与好友一起在鸳鸯渚垂钓的年轻人,收竿打道回府。 他是个专门帮人抄写熹平石经的经生,其实没有儒家弟子身份,但是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靠此赚钱有几个年头了,积少成多,都已经在泮水县城那边租下了一间店铺,开始卖书。 与其他外乡人都不一样,他不是因为张条霞那些山巅宗师来此垂钓,才慕名而来,他平时就喜欢一个人跑来这边钓鱼。 平时不太喜欢说话,偶尔笑起来,就会很腼腆,显得真诚,比如与那些游学世家子讨价还价的时候。 这个年轻人,本名刘材,是一位剑修。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九十八章 一剑破万法 渡船临近鹦鹉洲,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位正与柳赤诚唾沫四溅的嫩道人,问道:“听说前辈与金翠城相熟?” 金翠城的法袍炼制手艺之高超绝妙,名动蛮荒,不然王座大妖仰止的那件墨色龙袍,就不会用上金翠城水路分阴阳的独门秘法。 彩雀府就是靠着一件陈平安得手、再通过米裕转交的金翠城法袍,财源广进,帮助原本偏居一隅的彩雀府,有了跻身北俱芦洲一流仙府山头的迹象,仅是大骊王朝,就通过披云山魏山君的牵线搭桥,一口气与彩雀府定制了上千件法袍,被大骊宋氏赐予各地山水神灵、城隍武庙,这使得彩雀府女修,如今都有了纺织娘的绰号,反正缝制、炼化法袍,本就是彩雀府练气士的修行。 落魄山也通过与彩雀府既定的抽成分账,一本万利,每过五年,就会有一大笔谷雨钱落袋,被韦龙记录在册,收缴入库。 彩雀府掌律武峮,每次去牛角山渡口送钱,渡船一路,她都走得战战兢兢,生怕遇上那些上五境修士的剪径贼寇,登上披麻宗的那条跨洲渡船后,还好些,只说从彩雀府到骸骨滩这一程山水路途,她就要走得尤其提心吊胆,因为身边只有一个“金丹剑修余米”,几次护送她到骸骨滩渡口,武峮都会反复询问,真不需要披麻宗修士帮忙护驾?你们落魄山反正与披麻宗关系不错,花钱雇人走一趟彩雀府,求个稳当,不过分?米裕却说花这冤枉钱做什么,还要挥霍山主与披麻宗的香火情,有他在呢。 武峮就忍不住问那个相貌得有上五境、境界却只有金丹的男子,真要给人半路抢了钱,算谁的过错? 米裕笑着回答,真要丢了钱,算我的。 好看的男子,说大话的时候,委实是哪怕让人不喜欢,却也讨厌不起来。 武峮便无可奈何,钱是落魄山的,落魄山自己都不上心,她又何必着急忧心? 好在她几次送钱落魄山,都无意外。毕竟披麻宗渡船,大骊北岳披云山,都是护身符。 至于什么剑气长城,什么中五境的米拦腰、上五境的米绣花,远在天边的山水故事,近在眼前的身边男子,姓余名米,来自落魄山,两者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陈平安很清楚,当下成为彩雀府最大聚宝盆、落魄山最大一笔“偏门横财”的那件法袍,秩就像兵家甲丸里最低的神人承露甲,还可以往上再跨出一个台阶,如何做到,自然是与蛮荒天下的金翠城寻宗问祖,将那炼制技艺一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只是金翠城修士,不曾过剑气长城去浩然。在让人帮忙转交给大骊王朝的那本小册子上边,陈平安就曾提醒大骊,务必在战场上缴获金翠城出产的法袍,多多益善,一定要拆解出更多的术法禁制。最好抓几个金翠城修士,境界越高越好。 嫩道人如临大敌,赶紧否认道:“不熟,几百上千年没个往来,关系能熟到哪里去?金翠城所有金丹女修的开峰分府仪式,甚至连那城主三百年前跻身仙人的庆典,仰止那婆娘都跑去亲自观礼了,隐官可曾听说桃亭现身祝贺?没有的事。”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原来如此。避暑行宫那边的秘档,不是这么写的,不过大概是我看错了。回头我再仔细翻翻,看看有无误会前辈。” 嫩道人一脸没吃着热乎屎的憋屈表情。 在飞升境南光照那边挣来的英雄豪气,硬是还给了这位心黑隐官。 嫩道人在心中迅速做出一番权衡利弊,试探性问道:“隐官与金翠城有仇?金翠城可没有任何修士侵扰浩然。” 陈平安摇头道:“于公于私,都无仇怨,晚辈只是对金翠城的法袍炼制,一向神往。” 事实上,当年北游剑气长城的那架车辇上,一群妖族女修,莺莺燕燕,其中既有大妖官巷的家族晚辈,也有一位来自金翠城的女修,因为她身上那件法袍,就很惹眼。 嫩道人恍然道:“也对,听说隐官每次上战场,穿得都比较多。”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以心声说道:“如果前辈能够拿出足够多的金翠城炼制秘法,我可以给出半成分账。” 嫩道人抬手抹了抹嘴,隐官大人真是个会说笑话的,老子差点被笑掉大牙。 关键还只有半成的分红,你小子当是打发乞丐呢?五成还差不多。 陈平安继续说道:“庙这边,除了大批量炼制铸造某种兵家甲丸之外,有可能还会打造出三到五种制式法袍,因为还是走量,秩不需要太高,类似早年剑气长城的衣坊,北俱芦洲有个彩雀府,有机会占据其一。嫩道友,我知道你不缺钱,但是天底下的钱财,干干净净的,细水流长最可贵,我相信这个道理,前辈比我更懂,何况在庙那边,凭此挣钱,还是小有功德的,哪怕前辈光风霁月,不要那功德,多半也会被庙念人情。” 蛮荒桃亭当然不缺钱,都是飞升境巅峰了,更不缺境界修为,那么“浩然嫩道人”如今缺什么?无非是在浩然天下缺个安心。 怕来怕去,归根结底,桃亭还是怕自己在庙那边,身为异类,不受待见,许多可错可对的事情,庙会偏袒浩然大修士。 那么当下,年轻隐官就等于帮着嫩道人,把一条弯弯绕绕的请香路,铺好了。走远路心更诚,年关更易过。 嫩道人神色肃穆起来,以心声缓缓道:“那金翠城,是个与世无争的地方,这可不是我胡说八道,至于城主鸳湖,更是个不喜欢打打杀杀的修士,更不是我胡诌,不然她也不会取个‘五花书吏’的道号,避暑行宫那边肯定都有详细的记录,那么,隐官大人,有无可能?” 话说得含糊。 陈平安心中了然,微笑道:“如今不好承诺什么,不然别说前辈不信,我自己都觉得没诚意。但是前辈帮助金翠城多出一条退路,事有万一,到时候城主鸳湖走不走这条路,就是她自己的选择了,前辈这边,已算很厚道极念旧了。” 嫩道人想了想,说道:“回头我得与李槐的师父说一声,事情太大,我可不敢自作主张。” 其实说个屁的说,老瞎子稀罕听这些芝麻绿豆大小的事儿?不过是桃亭觉得好像双方这场闲聊,一直被年轻隐官牵着鼻子走,太没面子。 陈平 安点头道:“前辈年长,处世之道,老成持重。” 嫩道人记起一事,小心翼翼问道:“隐官大人,我当年偷溜出十万大山,去为鸳湖那小婆姨道贺破境,避暑行宫那边,怎就发现了?我记得自己那趟出门,极为小心,不该被你们察觉踪迹的。” 陈平安笑道:“没写过,我瞎说的。” 避暑行宫的档案秘录,只写了十万大山的桃亭,与金翠城鸳湖关系不错,再就是上代隐官萧愻在上边批注一句,字迹歪扭:姘头无疑了。 嫩道人笑容尴尬。 信好还是不信好?好像都不好。 陈平安沉默片刻,疑惑道:“前辈对那半成收益,就没点疑议?其实晚辈是很希望前辈能够开口讨要个一成的。” 嫩道人刚要说话,陈平安就已经神色诚挚感慨道:“不曾想前辈实在慷慨磊落,竟是半点不提此事,晚辈佩服,这份山巅风范,浩然罕见。” 嫩道人还能如何,只能抚须而笑,心中骂娘。 只是转念一想,嫩道人又觉得自己其实不亏,赚大了,当然身边这个年轻人只会赚得更多。 嫩道人憋了半天,以心声说出一句,“与隐官做生意,果然神清气爽。” 陈平安摇头笑道:“晚辈远远不如前辈才对,因为前辈根本就不是一个生意人,所以为人处世,才能气定神闲。” 这话,实在。 嫩道人这下子是真的神清气爽了。 这艘庙安排的渡船,走得慢悠悠,快不起来。一路上,几条更晚动身赶赴鹦鹉洲包袱斋的渡船,都更早到了那边渡口,都是山上的私人渡船,不过路过时,有意无意都改变路线,选择稍稍绕开,显然是对那位脾气极差的青衫剑仙,以及脾气更差的“嫩道人”,有了极大的心理阴影。谁都不希望成为下一个仙人云杪或是飞升境南光照,说不定一个眼神交汇,就碍了对方的眼,然后自家渡船就会挨上一剑? 唯独一条流霞洲渝州丘氏的私家渡船,不远离反靠近,陈平安主动与那条渡船遥遥抱拳行礼。 身为丘氏客卿的林清,向对面渡船那一袭青衫,抬手抛出一物,是那方刚刚雕琢完毕的山水薄意随形章,老人以心声笑道:“欢迎剑仙去老坑福地做客。” 陈平安伸手接住印章,再次抱拳,微笑道:“会的,除了与林先生请教金石学问,再厚脸讨要几本玉璇斋印谱,还一定要吃顿天下无双的渝州火锅才肯走。印谱肯定是要花钱买的,可要是火锅名不副实,让人失望,就别想我掏一颗铜钱,说不定以后都不去渝州了。” 林清笑道:“都没问题。” 两条渡船就此别过。 林清与丘氏兄弟说了那位剑仙想吃火锅一事,丘神功与丘玄绩这对渝州丘氏俊彦,相视一笑,家乡渝州别的不说,火锅最留人。 丘神功问道:“林先生,这位不知名剑仙,是故意拿这渝州火锅与我们套近乎,还是真老饕?” 林清笑道:“这么一位连云杪都不放眼里的剑仙,需要刻意与渝州丘氏攀关系吗?别忘了九真仙馆的靠山,是那位正在庙议事的涿鹿宋子,你看他客气了吗?” 丘玄绩笑道:“那敢情好,老祖师说得对,喜欢我们渝州火锅的外乡人,多半不坏,值得结交。” 陈平安打量起那方工料俱佳的老坑田黄印章,入手极沉,对喜欢此物的山上仙师和人雅士来说,一两田黄就是一两谷雨钱,而且有价无市。 印:金天之西,白日所没,仙人醉酒,月窟中来,飞剑如虹,脚拨南辰开地脉,掌翻北斗耀天门。底款:曾见青衫。 陈平安一见倾心,立即觉得手中印章更沉了。 渡船停靠鹦鹉洲渡口,有人早就在那边等着了,是一拨年纪都不大的少年少女,人人背剑,正是龙象剑宗十八剑子中的几个。 在陈平安一行人下船后,其中一位少女壮起胆子,独自走出队伍,挡在道路上。 作为龙象剑宗客卿的酡颜夫人,假装不认识这位练剑资质极好的少女。在宗门里边,就数她胆子最大,与师父齐廷济言语最无忌讳,陆芝就对这个小姑娘寄予厚望。 陈平安停下脚步,问道:“你是?” 少女微微脸红,“我是龙象剑宗弟子,我叫吴曼妍。” 陈平安轻轻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 他静待下。 少女瞬间涨红了脸,生怕这个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她心中的陈先生,误会了自己的名字,赶紧补充道:“是百花争妍的妍,美丑妍媸的妍。” 陈平安只得继续点头,这个字,自己还是认得的。 她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天底下最让人难堪的开场白,她做到了?先前那篇腹稿,怎么都忘了?怎么一个字都记不起来了? 见那少女既不言语,也不让路,陈平安就笑问道:“找我有事吗?” 少女额头都渗出细密汗水了,使劲摇头,“没有!” 她就是不挪步。 其实走到这里,不过几步路,就耗尽了少女的所有胆气,哪怕这会儿内心不断告诉自己赶紧让开道路,不要耽误隐官大人忙正事了,可是她发现自己根本走不动路啊。小姑娘于是头脑一片空白,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完了,肯定会被隐官大人当成那种不知轻重、半点不懂礼数、长得还难看的人了,自己以后乖乖待在宗门练剑,十年几十年一百年,躲在山上,就别出门了。她的人生,除了练剑,无甚意思了啊。 陈平安没有半点不耐烦的表情,只是轻声笑道:“好好练剑。” 吴曼妍总算回过神,脸上笑容比哭还难看,抽了抽鼻子,侧身让路,低头喃喃道:“好的。” 陈平安其实也很尴尬,就硬着头皮与小姑娘多说了一句,“以后可以与你们陆先生多讨教剑术疑难。” 吴曼妍微微抬头,仍是不敢看那张笑容和煦的脸庞,她嗯了一声。 酡颜夫人心中幽幽叹息一声,真是个傻姑娘唉。此时此景,这位少女,好像飞来一片云,停留容颜上,俏脸若朝霞。 所幸有位少年帮着解围,与那位年轻隐官心声说道:“我叫贺秋声,以后跻身了上五境, 就与隐官大人问剑一场!”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个朝气勃勃的背剑少年,点头笑道:“可以。” 两拨人分开后。 吴曼妍擦了擦额头汗水,与那少年问道:“你方才与陈先生说了什么?” 贺秋声说道:“双方约好了,等我成了玉璞境,就问剑一场。” 吴曼妍疑惑道:“等你晃悠悠跻身上五境,陈先生不该是十四境了?还打什么,问什么剑?” 少年伤心道:“师姐!” 师姐,不能因为我喜欢你,你就这么欺负人。 吴曼妍头一甩,马尾辫微微晃,她望向那个青衫背影,突然觉得山上练剑有意思极了。 还没走到鹦鹉洲那处包袱斋,陈平安停步转过头,望向远方高处,两道剑光散开,各去一处。 其中一道剑光,正是脚下这座鹦鹉洲? 陈平安有些疑惑,师兄左右为何出剑?是与谁问剑,而且看架势好像是两个?一处鹦鹉洲,另外一处是泮水县城。 陈平安亲眼看到那道剑鞘带起的剑光,就落在了不远处。 至于一般修士,境界不够,早已本能闭眼,或是干脆转头躲避,根本不敢去看那道璀璨剑光。 鹦鹉洲本身并无太多异样,只是岛屿四周的河水,骤然一浅,使得一座原本不大的鹦鹉洲仿佛水落石出,山根地脉露出极多。 所有刚刚从鸳鸯渚赶来的修士,叫苦不迭,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走哪哪打架吗? 嫩道人拍了拍身边好友的肩膀,“柳道友,托你的福。” 柳阁主所到之处,必有风波。 柳赤诚笑道:“好说好说。” 鹦鹉洲一处府邸,道号青秘的飞升境大修士冯雪涛,正在与几位山上好友议事。所谓好友,其实就像南光照身边的那位严大狗腿,会说话,识得趣而已,一起商量着如何在桐叶洲开枝散叶,言语之间,除了皑皑洲刘氏,需要礼让几分,此外什么玉圭宗,不值一提。 而泮水县城那边的流霞洲大修士荆蒿,这位道号青宫太保的一宗之主,也是差不多的场景,只不过比那野修出身的冯雪涛,身边帮闲更多,二十多号人,与那坐在主位上的荆老宗主,一同谈笑风生,先前众人对那鸳鸯渚掌观山河,对于山上四大难缠鬼之首的剑修,都很不以为然,有人说要家伙也就只敢与云杪掰掰手腕,如果敢来此地,连门都进不来。 一把出鞘长剑,破开宅子的山水禁制,悬在庭院中,剑尖指向屋内的山上群雄。 荆蒿停下手中酒杯,眯眼望向屋外那把长剑,瞧着眼生,是哪个不讲规矩的剑修? 屋内有人开始起身破口大骂,来到门口这边,“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来打搅荆老喝酒的雅兴?!” 一人身形飘落在庭院中,伸手轻轻握住长剑,淡然说道:“左右。” 门口那人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脸色惨白无色,再说不出一个字。 左右说道:“我找荆蒿。闲杂人等,可以离开。” 左右瞥了眼门口那个,“你可以留下。” 那人进退两难,很想与这位左大剑仙说上一句,别这样,其实我可以走的,第一个走。 此地所有人,就算没见过左右,却肯定听过左右的大名。 屋外那人,被誉为浩然剑术最高者,公认是儒家脾气最差的读书人,两者都没有什么之一。 荆蒿站起身,拧转手中酒杯,笑道:“左先生,既然你我先前都不认识,那就不是来喝酒的,可要说是来与我荆蒿问剑,好像不至于?” 左右说道:“问剑过后,我是喝酒还是问剑,都是你说了算。” 懒得继续废话。 左右向前跨出一步,持剑随手一挥,与这位号称“八十术法大道共登顶”的青宫太保递出第一剑。 门口那人,与屋内众人,纷纷使出看家本领的遁法,纷纷从两侧疯狂逃离这处是非之地,五花八门术法神通,一时间眼花缭乱。 却只有那个门口那人,蓦然悬停在墙头处,因为四周如牢笼,皆是剑气,造就出一座森严天地。 左右递出一剑后,头也不转,与那人说道:“不认个错再走?” 那人立即抱拳低头道:“是我错了!” 刹那之间,那位玉璞境修士被剑气牢笼裹挟,重重摔在泮水县城数百丈之外的一处屋脊上,所幸只是一身法袍稀烂,此人起身后,仍是遥遥抱拳致谢一番才远遁。 荆蒿丢出手中酒杯,酒杯蓦然幻化出一座袖珍山岳法相,杯中酒水更是变成一条碧绿长河,如腰带环绕山岳,与此同时,在他与左右之间,出现一座百里山河的小天地。 抬手间,便是袖里乾坤的大道外显。 却被一剑悉数劈斩而开,百里路途,剑气转瞬即至。 荆蒿伸出并拢双指,捻有一枚不同寻常的青色符箓。 堪堪打消了那条纤细剑气,这位青宫太保手中那张价值连城的符纸,也被剑气残余打散灵气,迅速燃烧殆尽,小小符箓,竟有灿若星河的气象。 只是不知左右这随手一剑,使出了几成剑术? 左右持剑一步跨过门槛,提醒道:“起座天地。” 荆蒿不得已,好像听命行事一般,只好祭出数座环环相扣的小天地。 片刻之后,这位大名鼎鼎的青宫太保,坐镇自家天地,八十术法大道尽出,可那个左右,每次就只是递出一剑,或破荆蒿一道术法,或数道。 至于荆蒿层出不穷的术法,哪怕侥幸成为一道道剑光下的漏网之鱼,却根本无法近身左右,稍微靠近那人,就自行崩碎。 最终左右好像与小师弟所说,打架有什么复杂的,你多递出一剑就行了。 当真就只是多递出一剑的左右,仗剑走出屋子,他就此御风离去,在天上拦下一位见机不妙就跑路的飞升境大修士,问道:“要去哪里?送你一程?” 冯雪涛没有停下身影,愈发快若奔雷,朗声道:“不敢劳驾左先生。” 左右就刚好与那位道号青秘的大修士真身并驾齐驱,说道:“可以劳驾。”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七百九十九章 登高望远 那个山泽野修出身的冯雪涛,相较于泮水县城的青宫太保,要更果决,见那左右今天不像是会留情面的,立即就祭出了一门压箱底的攻伐神通。 这位道号青秘的飞升境大修士,眉心处蓦然金光灿灿,如开天眼,隐隐约约,就像大门开启,显露出一座小巧玲珑的帝王宫阙小天地,再从中走出一位蟒服白玉腰带的少年,金色眼眸,双手持铁锏,两支铁锏每次相互敲击,磕碰之下,就绽放出一条金色闪电,不断壮大,最终交织成网,好似一座道意无穷的雷池重现人间。 左右每递出一剑,就会在天地间留下一条清晰稳固的出剑轨迹,不可撼动。 所以天幕处,就像多出了十几条悬空停滞的丝线。 大概这就是最名副其实的划破长空。 冯雪涛其实已经施展了数种玄妙遁法,可是不知为何,左右总能精准找到他的真身所在,瞬间御剑而至。 而那位蟒服腰玉的少年,也就是冯雪涛的阳神身外身,名为“青秘”,铁锏所化雷鞭,一样可以自行寻觅左右,可惜那些雷法一接近左右,便要落个雷声大雨点小的下场。 并非那“青秘”是什么绣花枕头,而是这般声势等同于天劫的攻伐雷法,面对左右,才显得寻常。 换成任何一位仙人,早就焦头烂额了。 陈平安仰头眯眼,细看之下,每条雷电都蕴含着一长串的金色文字,仿佛就是一篇完整的雷部秘籍。 只是这么一个多看几眼的细微动静,天幕处的一条雷电长鞭,就好像一尊雷部神将,察觉到凡俗夫子的冒犯,迅猛劈砸而下,气势汹汹,往鹦鹉洲渡口附近的陈平安一冲而去。 陈平安脚尖轻轻一点,瞬间离地十数丈,伸出一只手掌,五指如钩,以手心挡住那条金色雷电,另外一手再拧转手腕,驾驭武夫罡气,不让那些雷电真意崩散流逝,最后抖了抖袖子,将凝为一粒金色雷电珠子丢入袖中。 等于是收下了一部雷法真箓的残篇,意思不大,聊胜于无,闲暇时争取多炼出几个字。 能够不损分毫雷法道意、全盘接纳下这条雷电长鞭的练气士,寻常飞升境都未必成,除非是龙虎山大天师和火龙真人这样的半步登天大修士。 山巅秘传的仙家宝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差一两句话,或是几个关键文字,说不定就会让修习之人误入歧途。 后来成为落魄山供奉的目盲老道士贾晟,撇开某个隐蔽身份不谈,就是因为修习一道残缺不全的旁门雷法,伤到了脏腑,继而导致双目失明。 嫩道人心中惴惴,显而易见,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左右剑术,又有精进。 李槐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只闻其名、不见其面的左师伯。 一想到自己肚子里的那点浅薄学问,李槐就很心虚,总觉得自己见着了这位左师伯,估计要被骂死。 因为裴钱早年说过,左师伯学问高啊,当年她跟随大白鹅一起游历剑气长城,三生有幸,见着了学问比剑术更高的左大师伯,那一番学问考校,左师伯问得惊天地泣鬼神,亏得她死记硬背,才能够涉险过关,要知道左师伯一口气问了她几十个难题,她只回答了个七七八八。 所以李槐对这位师伯的最大印象,就是“喜欢逮住晚辈,问很多问题”。 嫩道人刚要言语,柳赤诚已经抢先一步,赞叹不已,“好个左前辈,剑术已通神。” 嫩道人说道“前辈?柳道友,不至于吧。按照岁数,你可比左右大了不少。” 柳赤诚感叹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达者为师,如是而已。诚心诚意喊那位左先生一声前辈,是柳某人的肺腑之言。” 陈平安与嫩道人提醒道“前辈。” 嫩道人疑惑不解,“作甚?” 是在装傻,心中大骂不已,他娘的,你师兄左右出剑,老子掺和什么,是帮忙啊?还是找砍? 在那剑气长城,宁肯骂阿良一百句,不与左右对视一眼,是傻子都知道的道理。 陈平安只得耐心解释道“地上有一堆白捡的香火情,前辈就这么懒得弯腰?” 嫩道人恍然,大笑一声,“有理有理。” 原来是来鹦鹉洲逛荡的不少修士,境界不够,胆量不小,不知轻重利害,看惯了山上一般热闹,不晓得山巅修士切磋道法的玄妙,尤其是那青秘道人的雷法,太过诡谲,长眼睛一般,竟然能够自行生发,轰砸一切睁眼窥探之人,如此一来,便有数十条雷电长鞭垂落而下。 嫩道人一个身形拔地而起,悬在鹦鹉洲岛屿上空,大袖挥动,将那些金色雷电一一打碎。 陈平安再次提醒道“前辈救人过后,记得骂人,不用客气。” 嫩道人便顺势低头大骂道“小娃儿们不知天高地厚,不想要一对招子了吗?!” 鹦鹉洲附近的道谢声,连绵不绝,一些对晚辈劝诫不及的护道人,竭尽全力,老修士们也能护住身边晚辈的性命,只是有人出手相助,当然更好,可以免去诸多道行消磨和法宝折损。 一时间众人唏嘘不已,不曾想这位横空出世的嫩道人,先前在那鸳鸯渚瞧着行事跋扈,何等气焰嚣张,竟还是个爱惜晚辈的世外高人? 果然人不可貌相。 陈平安又提醒道“若有人邀请前辈登门做客,可以拣选两三个顺眼的,答复他们一个有空再说。” 嫩道人一掌遥遥打碎一条金色雷鞭,怒道“这点人情世故,老子还需要你教?!” 陈平安呵呵笑道“哪敢教前辈做事,教前辈做人还是可以的。” 跟这位蛮荒桃亭相处,就不能太顺着对方。 嫩道人瞥了眼那个看似远在天边、却能一剑近在眼前的左右,悻悻然御风返回原地。 柳赤诚轻声问道“桃亭老哥,你觉得双方要打多久?” 至于胜负,毫无悬念。 嫩道人嗤笑一声,“不是飞升境大圆满,经不起左右几剑的。将左右视为大半个十四境剑修就是了。” 大半个十四境,听上去好像还没一位飞升境巅峰好听。 可事实上,别说大半个,哪怕只是半个十四境,就与一般飞升境拉开了一条天堑。 因为这意味着一位山巅大修士,到底有无登天的资质。 由于暂时性命无忧,那冯雪涛就有意无意瞥了眼鹦鹉洲那边的青衫剑仙。 不曾想青秘道人的这么一个分心,就平白无故多挨了一剑。 左右一剑横抹再竖切,使得那座雷池对半再对半。 先前在泮水县城打那青宫太保也好,当下在这天幕处打这冯雪涛也罢,左右还是留力不少,只以出海访仙时的剑术境界,与两位飞升境问剑,而且还没有倾力出手。 这等于是压境又压境了。 一来这两位飞升境的出手,顾忌重重,都太过担心被文庙问责,同样不敢全力施展神通。 再者左右也不清楚对方飞升境的底蕴深浅,不太愿意没出几剑,就不小心将对方砍个半死。 可如果是在海上,两说。不小心就不小心了。 说到底,浩然天下的某些飞升境,南光照、荆蒿之流,捉对厮杀的本事,确实是要逊色于蛮荒天下的飞升境大妖。 浩然天下的练气士,更多是为了境界,为了证道长生。 蛮荒天下那边,更加纯粹,境界我也要,长生不朽也要,但是说来说去,还是为了大道之上的打杀痛快。 同样是追求与天地同寿的那个结果,却是两条不同的修行道路了。 冯雪涛不愧是野修出身,心声言语道“左剑仙要是一心杀人,就别怪方圆千里之地,术法流散如雨落人间,到时候殃及无辜,当然主要怨我,只是人死卵朝天,怨不着我,就只好怪左剑仙的咄咄逼人。” 左右说道“你大可以试试看。” 冯雪涛一时语噎,差点没被这个左右气出内伤。 换成别人如此混不吝,冯雪涛还会认为是虚张声势。 可是眼前这位转去练剑的读书人,不可以常理揣度。 冯雪涛问道“你到底为何要与我问剑一场?打架总需要理由吧?我与你,与你们文圣一脉,素无恩怨。” 左右说道“看你不爽,算不算理由?” 冯雪涛脸色阴沉,“凭什么要我一定要置身战场?!老子在山上清净修行几千年,修心养性,也不曾妨碍浩然山下半点,你左右莫不是当自己是文庙教主了,管得这么宽?!” 左右皱眉说道“最后与你废话一句,只有骨头硬的人,才有资格在我这边撂句硬话。” 这几个飞升境,修行本事不弱,给自己找借口的本事更强。 去了各洲战场,哪怕学不来周神芝,难不成学那算盘子怀荫都不会?会,不愿意而已,半点吃亏都不肯。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等到天下无事了,还要幸灾乐祸。比如流霞洲的南边,是有几场惨烈战事的,那位家乡和宗门都在流霞洲的青宫太保,就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中土剑修周神芝战死在扶摇洲山水窟,与周神芝有宿怨的冯雪涛,事后就跑去瞻仰遗址。哪怕到了文庙这边,这些个躲过刀兵劫的山巅大修士,还是不知收敛。 天将倾之时,低头弯腰,苟且偷生,可以,等到世道太平之时,关起门来偷着乐就是了,别得寸进尺,装得好像自己顶天立地,腰杆挺直,只是不小心错过了那场席卷天下的战事。 左右与那冯雪涛说话其实没几句,只是每多说一句,就不爽此人一分。 所以左右打算递出最后一剑。 就在此时,文庙那边突然有一个身影暴起,高声喊道,“让我来!” 左右犹豫了一下,没有递出那一剑。 任由那人与自己擦肩而过,将躲无可躲的冯雪涛按住脑袋,一同“飞升”离开浩然。 文庙周边的各地修士,一个个目瞪口呆。 左右收剑归鞘,飘然返回文庙。 没有多余的出剑,也没有多余的言语。 回了文 庙门口,左右坐在台阶上,林君璧还在呼呼大睡,小天师赵摇光护在一旁。 赵摇光犹豫了半天,还是壮起胆子说道“左先生,晚辈赵摇光,有一事相求。” 左右说道“不会答应,别开口了。” 赵摇光憋了半天,只得乖乖说道“好的,晚辈知道了。” 将来回了天师府,对家中那位长辈,也算有了个交待。真不是自己没心没肺,而是左剑仙根本不给自己开口邀请的机会。 左右横剑在膝,开始闭目养神。 遥想当年,在剑气长城那边练剑,陈清都曾经私底下对左右说过一个道理。 如果你没有办法保证在十剑之内,彻彻底底砍死一个飞升境,就去跻身十四境,有意思吗?没意思的。 临了,那位老大剑仙,拍了拍左右的肩膀,又撂下一句话,岁数不小了,剑术不够高,替你着急啊。 门口那边,经生熹平以心声笑道“左先生两次出剑,都比预料中要轻巧几分。” 左右答道“只要文庙这边给句准话,我可以再重些出剑。” 经生熹平摇摇头,无言以对。 鹦鹉洲这边,嫩道人说了些公道话“比起南光照,这个道号青秘的家伙,确实是要强些。不过脸皮更厚,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站着不动,挨那一狗爪子。” 反正阿良不在,随便骂,不骂白不骂。 柳赤诚笑道“冯雪涛其实不止这么点本事,藏私颇多,野修嘛,都是这个德行。当然,主要还是冯雪涛不敢动。” 已经招惹了板上钉钉会跻身十四境的左右,再来个早已领略过十四境风光的阿良,浩然天下没人敢这么不怕死。 陈平安说道“大修士青秘,更适合战场厮杀。” 嫩道人只当耳边风。打架本事不如自己的,都不值得上心。 柳赤诚却听出了陈平安的言下之意,冯雪涛当年比那南光照更适合下山。 嫩道人交给陈平安一块宝光莹然的玉版。 上边篆刻了金翠城法袍炼制的诸多关键秘术,以蝇头小楷写就,洋洋洒洒七八千字之多。 嫩道人笑道“说好了,一成分账。” 陈平安没计较桃亭的这点耍无赖,以心神迅速浏览一遍,心中大定,按照这份秘录记载,确实能够将彩雀府法袍拔高一个品秩, 别说一成分红,两成都不过分。 陈平安说道“每过一甲子,落魄山都会按约结账给钱,除了那笔神仙钱,再加上一本账簿。” 是每一甲子给钱,还是十年三十年一结账,其实差距不小。 嫩道人皱眉道“烦不烦,查账,当我是打算盘的账房先生吗?是你小子信不过我,还是觉得我信不过你?信不过你,还做个屁的买卖。要是你信不过我,以后就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 陈平安笑道“当朋友有当朋友的规矩,做买卖有做买卖的规矩,尤其是朋友合伙做生意,半点含糊不得,前辈可以不翻账簿明细,落魄山却不能不给账本。如果觉得这都会伤了感情,就说明根本不适合一起挣钱。” 嫩道人不耐烦道“都随你。” 一行人去了那包袱斋,是一处别有洞天的山水秘境,有点类似倒悬山的那座黄粱酒铺。 这一路走去,旁人多有侧目,纷纷主动让道。 一位不讲道理的青衫剑仙,一个差点打死南光照的浩然嫩道人,再加上一个久负盛名的白帝城柳道醇,只说这三位同行,确实会有一种“求你们来惹我啊”的独有气势。 陈平安一直觉得自己这个包袱斋,当得不差,等到今天走入这处秘境,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家底,什么叫道行。 有些自惭形秽了。 其实自家牛角山那边,连同渡口,加上那些店铺,其实就是包袱斋“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手笔,让披云山和落魄山得了个天大便宜。 包袱斋是个松散门派,听说都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金玉谱牒,也没有山头和祖师堂,开山老祖师也行踪不定,门派修士,反正走到哪里,生意就跟着做到哪里。至于练气士如何进入包袱斋,门派律例又有哪些,都个谜。 只知道包袱斋的老祖师,每次现身,亲自做生意,都会取出随身携带的一处“和气斋”,开门迎客,总计九十九间屋子,每间屋子,一般只卖一物,偶有例外。 陈平安一行人依次走过屋子,几乎都会步入其中,看一看那些包袱斋所卖货物。 有那出自琳琅仙府的笔海,雕刻有一幅仙家走马图,二十四节气,各取一景,依次展现。篆文极其稀少的小暑钱。绘五谷丰登进宝图的五彩大碗。几点力士石像头颅。山鬼雷公八卦花钱。一对彩绘门神大木板。清禄福地山水画册。一只山上名为下山罐的小陶罐,看着不起眼,却是一件压胜鬼物的山上重宝。还有几座破碎的洞天福地,只要钱足够,一样都可以买走。 如果已经卖出货物,屋内的符箓美人,就会在门外挂个小木牌,上书四字,“已结善缘”。 说实话,如果不是这些包袱斋老祖师亲自掌眼的宝物,不存在任何捡漏的可能性,陈平安很想一扫而空。 只说当下屋内所见那把玉竹扇子,一扇面节录苏子祈雨贴,一面草书写《龙蜇诗》,末尾写那芒种时节,风雨雷电,闭户写此。落款是那谪仙山柳洲。陈平安就差点想要跟柳赤诚借钱,买下此物,只是一看到那个价格,实在让人知难而退。这处包袱斋,所有宝物,都是毋庸置疑的大开门,可惜价格,确实让人只恨挣钱太难,自己钱袋子太瘪。 陈平安没着急挪步。 屋内那位姿容清秀的符箓美人,好像暗中得到了包袱斋祖师爷的一道敕令,她突然与这位青衫剑仙施了个万福,笑容婉约,嗓音轻柔道“剑仙若是相中了此物,可以赊欠,将这把扇子先行带走。以后在浩然天下任何一处包袱斋,随时补上即可。此事并非单独为剑仙破例,而是我们包袱斋历来有此定例,所以剑仙无需多心。” 包袱斋最大的特点,就是买方可以赊欠一事,不论是谱牒仙师,还是山泽野修,囊中羞涩的修士,都有机会与包袱斋订立一张契据,然后就可以带走货物,比山下买卖屋舍,都要更加简单,而且契据,几乎没有任何约束力,也就是说还不上钱,包袱斋认栽,绝不追债。 所以浩然天下的历史上,经常会有时隔百年、甚至是千年,才有修士现身,与包袱斋还上当年所欠的那笔神仙钱。 当然不是人人都可如此,修士也要看能否入包袱斋的眼。 陈平安对此有些猜测,多半是包袱斋有那秘宝,能够勘验他人的财运。不然天底下哪有这么做买卖的路数。 陈平安与那符箓美人先道了一声谢,然后问道“是相中了任何物件,我都可以与你们赊欠吗?” 符箓美人笑着点头,“都行。我们包袱斋这边只有一个要求,九十九间屋子,依次走过后,剑仙不能回头。” 陈平安看了眼李槐,李槐点点头,说道“那就去下一处看看。” 酡颜夫人心声道“隐官大人,我其实还有些积蓄,买下这把扇子,还是够的。” 陈平安笑道“不用。” 其实陈平安是想要先与包袱斋欠个人情。 唯有如此,才会有人情往来。 最后他们足足走过三十多间屋子,看得李槐眼睛都有些发涩,才下定决心,相中了一件颇为奇怪的物品,是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篆刻“山仙”二字,有一株老根盘踞的袖珍柳树,就好像一处盆景,树底下还站着个观海境修为的树精,白发苍苍的老翁模样,自称城南老仙君,见着了进屋子的客人,后者稍有动心,刚有买下的念头,老翁就破口大骂,跳起来朝那些练气士吐唾沫,说你们这些不长眼的玩意,也配请爷爷去家中落脚,可把你们能耐的,咋个不白日飞升去啊…… 包袱斋这边标价不过十颗谷雨钱。柳树精魅的境界,山石的材质等事,屋内的符箓美人都会与客人一一说明。 不过这处山水秘境所卖,也不全是价值连城的珍稀之物,连那几十颗雪花钱的奇巧物件,一样有,门槛高的屋子,会一直挂不出那块木牌,门槛低的,却是谁都买得起,客人先到先得罢了。 等到李槐跟它大眼瞪小眼,约莫是骂得费劲,着实有些口渴了,老柳树精背靠石壁,摘下腰间酒葫芦,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酒水。 只是十颗谷雨钱,陈平安其实完全可以自己买下,只不过犹豫了一下,还是与那符箓美人签订契据,算是打了张只是十颗谷雨钱的欠条。 在那之后,陈平安东拼西凑,与柳赤诚和酡颜夫人都借了谷雨钱,陆陆续续买下了几件李槐觉得有眼缘的物件,一座价格不菲的镇妖塔,一对脂粉气比较重的小金葫芦耳坠,还有一幅画满虾兵蟹将的水仙夜游图。期间碰到了一群山上女修,其中一位气态雍容的妇人,将那满屋子的法袍衣裙,数十件之多,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全部包圆了,到了下一处屋子,有十套百花福地的花神杯,加在一起,可就是千只酒杯,她只给后边的人留下一套,其余九套,全部带走。 关键是陈平安都没有看到那妇人取出什么方寸物,没有与包袱斋掏钱结账。 两位符箓美人好像也早已习以为常,根本就没有多说一个字。 陈平安也就就认出了那妇人的身份,天底下最有钱之人的道侣,皑皑洲刘财神的妻子。 出门不用带钱,一样可以大手大脚。 离着文庙不远的城内,那个陈平安拍拍手,站起身。 背靠墙壁的蒋龙骧,挨了顿揍不说,还被砸了几十颗石子,老书生当下气得浑身颤抖,“你到底是谁?!有本事就报上名来,难不成堂堂剑仙,还怕一个中五境修士的寻仇?!” 这个岁数不小的读书人,其实脸上写满了四个大字,色厉内荏。 读书人的所谓寻仇,当然不会打打杀杀,岂不是有辱斯文,他当然是去请求文庙的圣贤,帮忙主持公道,好好管一管这些以武犯禁的山上修士。 陈平安指了指蒋龙骧的嘴巴,提醒道“这是上次你在这里,没管住嘴的下场,这次还要不要去文庙那边告状 ,自己掂量。话可以随便说,牙齿就那么几颗,好好珍惜,不然以后在家乡传道授业解惑,口齿不清,听课的学子们,容易听不懂你到底在说个什么。” 蒋龙骧脸色阴晴不定。 他现在最大的疑惑,其实不是对方为何对自己出手,这件事已经不重要了,而是对方为何有胆子出手行凶,为何近在咫尺的文庙圣贤们,就没有一人赶来管一管! 陈平安笑道“今天在文庙这边,我不敢动你。不过千万别以为这样就算了,我以后肯定还会去邵元王朝游历一趟,到时候咱俩接着叙旧,所以不用你辛苦寻仇。” 蒋龙骧心中愤懑万法,悲苦与畏惧,各占一半。 这也叫不敢动我?! 下次见了面,你还想要怎的? 陈平安抬起手,轻轻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我会好好与你算账,连本带利,一一拿回来。” 蒋龙骧刚要挣扎着站起身。 陈平安作势要打,吓得蒋龙骧赶紧转头。 陈平安笑着离去。 头戴幂篱的女子,从拐角处现身,然后停步不前,远远望向那一袭青衫。 虽然不见容貌,但是身姿婀娜,她就只是站在那边,便宛若墙角一枝梅。 陈平安就将那蒋龙骧晾在一边,向那幂篱女子走过去,抱拳笑道“见过姚掌柜。” 她笑着抱拳还礼道“陈公子。” 陈平安说道“喊我名字就可以了。” 两人并肩走在巷子里,陈平安身边这位,正是九娘,她当初先是跟随荀渊离开大泉王朝,去了玉圭宗,在那边修行数年,之后跟随大天师赵天籁离开桐叶洲,她就在龙虎山天师府后山潜心修道。 她与十尾天狐炼真,属于同源不同脉,只不过天然相亲,这些年朝夕相处,情同姐妹。 天狐炼真,大道已然高远,极为超脱,山中久居,仙气缥缈,早已不是寻常精怪可以媲美,偏喜欢听九娘讲那些充满市井气息的江湖故事,就连狐儿镇那些衙门捕快与鬼物邪祟的斗智斗勇,炼真也能听得津津有味。 九娘转过头,伸出手指,揭开幂篱一角,笑眯眯道“都快要认不出陈公子了。” 当年在大泉边陲客栈,双方初次相逢,陈平安还是少年。 一身白袍,腰悬一枚朱红酒葫芦,身边带着个古灵精怪的黑炭小姑娘,还有几个气象各异的扈从。 曾经的少年郎,如今却已经是一个身材修长的青衫男子,是当之无愧的山上剑仙了。 陈平安笑道“姚掌柜风姿依旧,很是怀念客栈五年酿的青梅酒,再有一只烤全羊,实在是山上没有、山下少有的风味。” 九娘松开手指,放下幂篱一角,“喊什么姚掌柜,生分,公子喊我九娘就行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 这辈子第一次听说“人生路窄酒杯宽”,就是这位九娘在酒桌上的言语。 九娘笑问道“那个魏海量,如今没跟在公子身边当扈从了?” 那个姓魏的武夫,自称海量,结果那男子一碗酒下肚,就成了一滩烂泥,趴在桌上鼾声如雷。 实在让人印象深刻。 陈平安摇摇头,“都有自己的人生。” 九娘叹了口气“理是这么个理儿。” 陈平安心声说道“听说钟魁如今还在西方佛国,错过了这场议事。” 九娘跟他陈平安没什么好叙旧的,一场萍水相逢,虽说双方关系不差,可还不至于让九娘赶来找他。 话没问,可她来了,本身就是在问话。 九娘却说道“提他做什么,混得不人不鬼的,喜欢自讨苦吃。” 陈平安就说道“钟魁当年胆子小,可能是因为他猜到了后来的处境,由不得他胆子大。” 九娘白了一眼“他的胆子还小?” 她随即笑了起来,“胆大胆小,跟我没什么关系,他就只是个账房先生,聚散都随缘。” 陈平安就不再多说什么。 与九娘闲聊几句大泉王朝的近况后,双方就分道扬镳。 钟魁跟这位身份特殊的九娘,就像是一笔姻缘簿上的糊涂账。 这位九娘,或者说浣纱夫人,对那担任账房先生的钟魁,最大的生气,甚至不会是钟魁隐藏书院君子的身份,在那边监视客栈,盯着她这位浣纱夫人的一举一动。而是钟魁的胆子太小,他所有看似胆大包天的胡言乱语,其实都是胆小。 我未必答应你钟魁,但是你钟魁既然喜欢我,却连喜欢二字都不敢说,算怎么回事? 可能她希望的,是钟魁这个账房先生,规规矩矩的,站在她面前,诚诚恳恳说那喜欢二字。 女子不是真的全然不讲道理,只是往往男子所讲的道理,与她们想要听的道理,往往不在一条脉络上。 女子的道理,其实更多在心情。如果男子连她为何不讲理,都整不明白,那就没辙了,自然只会说多错多。 陈平安一直觉得自己对于男女情爱一事,只是开窍晚了些,其实真能算个天赋异禀,懂得不少。 同门师兄,只说这件事,就算加在一起,都不如自己。 这种话,当着左师兄和君倩师兄的面,他都敢说。 当然前提是先生在一旁。 陈平安独自走在巷弄中,没来由想起一事,先前与郑居中一起游历问津渡。 其实这位白帝城城主,一路上只说了三句话,陈平安就只是听着。 斐然和周清高。无疑是这次两座天下的对峙,是那蛮荒天下最露脸的两个。 郑居中对此只点评一句,“斐然很聪明,大道可期,周清高的下场,可能会比较可怜,所以复盘一事,有机会的话,你不如满足他。” 另外一句,更有深意,“人生如梦,灵犀一动,不觉惊跃,如魇得醒。” 剩下最后一句,是当之无愧的前辈言语,“喊你一声陈先生,再出门见你,理由很简单,我今天所见之人,不是今天之年轻隐官,而是未来山巅之陈先生。” 接下来,陈平安打算去问拳一场。 那条夜航船上,灵犀城内,头生鹿角的俊美少年,跟着女主人,主动去见了来此做客的宁姚一行人,说欢迎他们在此逗留。 先前陈平安,就没这待遇了,路过灵犀城的时候,双方差点大打出手。 下榻在灵犀城一处仙家府邸,夜幕中,宁姚带着裴钱,小米粒和白发童子,一起坐在屋顶赏月。 游历途中,宁姚每过一城,就会劈出一剑,打破渡船禁制。 夜航船这边也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 此刻宁姚笑问道“小米粒,会不会因为多出个我,你们在北俱芦洲,就要少去很多个地方啊?” 小米粒用心想了想,摇头道“不会不会。” 得过过脑子,显得深思熟虑,可不能随便脱口而出,那就太没诚意嘞。 裴钱坐在一旁,有些提心吊胆。实在是担心这个小米粒,说话八面漏风。 小米粒一个眼神斜视裴钱,然后身体后仰,偷偷伸手绕后,竖起大拇指,与裴钱邀功,顺便表扬自己。 她又不是个小傻子。 先前在条目城客栈那边,有些个小纰漏,其实都是她故意装傻的障眼法哩。 小米粒犹豫了很久,还是小心翼翼问道“山主夫人,你是在担心好人山主会喜欢其她人吗?” 宁姚笑着没说话。 小米粒双手抱住膝盖,轻声道“没有的哦,当年我站在他背后的那只大箩筐里,陪着好人山主一起闯荡江湖,走了好远的路,他每次遇到了好看的姑娘,都不搭理的。好人山主,可喜欢你啦,” 宁姚说道“其实从没有担心过,只是不这样的话,我好像经常聊着聊着,就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 宁姚停顿片刻,“其实担心,还是有的。” 怎么会半点没有呢,是有一点的。 陈平安如果要想要去一个地方,就一定会走到那里去,绕再远的路,都不会改变主意。 可如果他想要离开一个地方了,就一定不会回头。 小米粒好奇道“山主夫人,听好人山主说,你们俩,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唉。” 宁姚哭笑不得,没有搭理这茬,什么一见钟情,没有的事,对小米粒说道“喊我宁姐姐好了。” 裴钱故意喝酒呛到了,咳嗽几声。 小米粒立即心领神会,说错话了?于是立即补救道“晓得了,那就是好人山主对宁姐姐一见钟情,那会儿,宁姐姐还在犹豫要不要喜欢好人山主,是吧?” 宁姚想了想,摇头笑道“没有的事,当年在泥瓶巷刚见面那会儿,我不喜欢他,他也没喜欢我。” 小米粒立即双臂环胸,转过身看着宁姚,认认真真说道“不的嘞,好人山主说那会儿,他只是不晓得自己喜欢你了。” 宁姚气笑道“道理都给他说了去。” 不过第一次听到这个,她到底是开心的。 白衣少年和青衫书生模样的两个家伙,大摇大摆返回了正阳山的那处白鹭渡的仙家客栈。 田婉的真身竟然依旧躲在正阳山,不过她被这两个脑子有病的家伙,硬生生给逼得不得不主动现身白鹭渡。 因为她先前分身远遁的手段,不但被两人看破,还给对方拘押了所有魂魄,如果只是被抓住魂或魄,田婉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舍了不要便是,她自有手段弥补大道,但是魂魄皆有,就由不得她了。 姜尚真笑眯眯与那一袭粉绿衣裳的田婉姐姐说道“水上月如天样远,眼前花似镜中看,翡翠衣裳白玉人,见时容易近时难。” 剑气长城那边,“一个”身影笔直坠地。 被强行飞升远游别座天下的大修士冯雪涛,一阵头晕目眩,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举目远眺,竟是蛮荒天下了。 至于某个狗日的,双脚就站在这位飞升境的肩膀上,双手捋过头发,感叹道“登高望远。”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章 牵红线 冯雪涛问道:“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浩然山巅大修士,要想飞升别处天下,一来规矩重重,首先需要文庙许可,再由坐镇天幕的儒家圣贤帮忙开门,不然很容易迷路,不小心去往各种稀奇古怪的天外秘境,极难原路返回。再者修士在飞升远游的过程当中,也十分凶险,要与那条大道显化而生、七彩焕然的光阴长河打交道,一着不慎,就要消磨道行极多,让修士减寿。所以此次与那阿良“携手”远游剑气长城,因为有阿良开道,冯雪涛走得十分轻松,至于阿良为何不通过倒悬山遗址大门,来这蛮荒天下,冯雪涛都懒得问,就当是这厮与自己显摆他的剑道高妙了。 阿良说道:“你跟那个青宫太保还不太一样。” 冯雪涛嗤笑道:“不一样?不一样挨了左右的剑?” 阿良啧啧笑道:“脾气还挺冲?” 南光照,荆蒿,冯雪涛。 三位飞升境的道号,天趣,青宫太保,青秘。一个比一个牛气哄哄。 我就没有。 阿良一想到这个,就有些伤心。 他脚下这个冯雪涛,与中土神洲的老剑仙周神芝,是私怨,冯雪涛是山泽野修出身,这辈子的修行路,道号青秘,不是白来的,鬼祟之事,当然不会少做,私德有亏的勾当,肯定多了去。 荆蒿则是最货真价实的谱牒仙师出身,生在山上,天生的修道胚子,此生修行,顺遂得很。当初蛮荒天下的妖族,碾碎金甲洲一洲山河,跨海登陆流霞洲南端,荆蒿所在的祖师堂议事,一开始的风向,是龙门境之上的宗门修士,最少得有半数下山,决意赶赴南方,死战一场。其中有年纪大的,破境无望的,其中也有不少修士的亲人好友,死在流霞洲那边,故而此次出山杀妖,既为大义,也报私仇。 但是这座流霞洲首屈一指的大宗,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封山闭门不出,别说事后外界非议不断,就连宗门内部都百思不得其解。 听说是那位准备亲自带队下山的宗主,在祖师堂那场议事的末尾,突然改变了口风。因为他得到了老祖师荆蒿的暗中授意,要保存实力。等到妖族大军向北推进,打到自家山门口再说不迟,可以占据地利,学扶摇洲刘蜕的天谣乡,桐叶洲的荷花城,死守山头,行事更加稳重,一样有功家乡。 流霞洲输了,争取自保,浩然天下赢了,那么一洲广袤的南方疆域,各个山上仙家,清扫干净,就是宗门大展手脚开疆拓土,收拢藩属,千载难逢的机会。 至于外界如何得知这个不传六耳的“听说”,是因为那位宗主,在祖师爷出关后,就立即失去了宗主位置,受了责罚,名义上是贻误战机,身为宗主,毫无担当,愧对那些挂像上的列祖列宗,必须面壁思过百年。 冯雪涛问道:“你能不能下来说话?” 这处剑气长城遗址,除了一位文庙陪祀圣贤坐镇,犹有几位来此驻守的各洲大修士,都在看好戏。 阿良抱怨道:“你叫我下来就下来,我不要面子啊?你也就是蠢,不然让我别下来,你看我下不下来?” 冯雪涛只得捡起了早年的那个野修身份,反正我是野修,我要什么面子。 阿良没有让冯雪涛太难堪,飘落在地,坐在墙头边缘,后脚跟轻磕墙面,拿出了一壶酒。 冯雪涛犹豫了一下,蹲下身,望向南边一处,问道:“那就是老瞎子的十万大山?” 阿良点点头,“算是我的地盘,常去喝酒吃肉。老瞎子当年吃了我一十八剑,对我的剑术佩服得不行,说如果不是我相貌堂堂,年轻俊朗,都要误以为是陈清都卯足劲出剑了。” 冯雪涛对这些,左耳进右耳出,只是自顾自道:“阿良,为什么你会拦阻左右出剑?我大不了站着不动,挨一剑好了,撑死了跌境。” 阿良说道:“印象中,你们这些野修都很会算账啊,要跌境,去南边,在浩然天下算怎么回事,名声不好听。” 冯雪涛问道:“所以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我一把。” 阿良说道:“记不记得中土神洲某个王朝的秋狩十六年,那王朝诏令几个藩属,再联手几大邻国,所有谱牒仙师,加上山水神灵,浩浩荡荡举办了一场搜山大狩,大肆打杀-精怪鬼魅?” 冯雪涛面无表情,“不记得了。” 阿良说道:“我记得,有个过路的山泽野修,大打出手了一次,打了个两个仙人,让那些谱牒仙师很灰头土脸。” 冯雪涛疑惑道:“这种小事,提了作甚。” 他只是看不惯那些谱牒仙师的做派,年纪轻轻的,一个个老气横秋,城府油滑,擅长钻营。 阿良喝着酒,随口说道:“如果修道之人聚集的仙家门派,只是将山下的官场搬到了山上,我觉得很没劲。” 冯雪涛只是蹲着,有些无聊。 阿良转过头,“能不能有那么一份胆识,来证明文庙看错了你,左右出剑砍错了人?” 冯雪涛冷笑道:“还是算了吧,说实话,我没觉得自己有错,却也没觉得他们错了。” 阿良揉了揉下巴,感叹道:“天底下没有一个上五境的野修。” 冯雪涛心有戚戚然。 这个狗日的,如果愿意正经说话,其实不像外界传闻那般不堪。 阿良问道:“你这辈子有没有剑修朋友?” 冯雪涛摇头道:“酒肉朋友不少。知己,没有。” 准确说来,是没有了。很久之前,曾经有过。 阿良站起身,大笑道:“那么我就要恭喜你了!” 冯雪涛心知不妙。 果不其然,阿良一本正经道:“只要陪我杀穿蛮荒,你就会有个剑修朋友。” 冯雪涛苦笑道:“是不是没得选?” 杀穿蛮荒?他冯雪涛又不是白也。 阿良语重心长道:“只管放心,我还护不住一个飞升境?” 冯雪涛长叹一声,开始想着怎么跑路了。只是一想到这个蛮荒天下,好像身边这个狗日的,要比自己熟悉太多,怎么跑? 那个男人丢了空酒壶,双手抵住额头,“浩然凿穿蛮荒者,剑修阿良。” 不等陆芝姐姐了,要留给她一个潇洒伟岸的背影。 冯雪涛收拾心中杂乱情绪,叹了口气,一个挑眉,眺望南方,沉默片刻,有些笑意,学那阿良的说话方式,喃喃自语道:“野修青秘,皑皑洲冯雪涛。” ———— 鹦鹉洲包袱斋这边,逛完了九十九间屋子,陈平安谈不上满载而归,却也收获不小。 陈平安问柳赤诚,能不能在岛上帮忙找个落脚地儿,他打算给大家做顿饭。柳赤诚说当然没问题,他山上朋友茫茫多,不认识他的,不多,没听过他的,没有。 那个自称城南老天君的树精老翁,好像身上有一门仙家禁制,暂时恢复不了真身,身高约三寸,这会儿坐在嫩道人的肩头上喝闷酒,斜眼一旁那个大言不惭的柳赤诚,穿得花里花俏,就骂了句娘们唧唧的。 结果被柳赤诚一把抓过,攥在手心一顿搓-捏,再丢回嫩道人肩膀,老树精醉酒似的,晕头转向,问那李槐,姓李的,心腹给人欺负了,你不管管?李槐说管不了。 老树精立即站起身,将那酒葫芦别在腰间,正了正衣襟,作揖说道,这位仙师,一袭粉袍,真是别致,如绝代佳人遗世独立……柳赤诚觉得好生腻歪,一巴掌轻轻拍下,老树精双手托起那座山头,叫苦不迭。李槐只好帮忙求情,柳赤诚这才收手。柳树精不敢骂那个粉袍仙师,转过头,吐了一口唾沫,突然想起是那嫩道人的地盘,赶紧拿脚尖擦拭一番。 李槐想起一事,与陈平安以心声说道:“杨家药铺那边,老头子给你留了个包裹。信上说了,让你去他屋子自取。” 陈平安点点头。 李槐从袖子里边摸出一本泛黄书籍,“落魄山跻身宗门,我没有观礼,黯然失色了吧,美中不足了吧,老头子送我的,上边都是些乱七八糟的鬼画符,我不想学,也学不会,瞧着就脑瓜子疼,送你了,别嫌弃。” 陈平安没有客气,接过手后说道:“算借的,看完还你。” 李槐恼火道:“还我。” 陈平安笑道:“又没看完。”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转头望去。 是老剑修于樾,与那帮豪阀子弟也逛完了包袱斋,除了密云谢氏,还有仙霞朱氏的年轻女子,只是没有剑修朱枚那么讨喜就是了,不知道她们双方怎么算辈分。 于樾笑呵呵与身边年轻人说道:“谢缘,老夫今儿心情不错,告诉你个秘密,能不能管住嘴?” 这位皑皑洲密云谢氏子弟,有些无赖,与自家的首席客卿说道:“先答应了于先生,至于管不管得住,听过再说,到底是身不由己、心不由口的事。” 于樾说道:“你这趟赶来文庙凑热闹,最想要见的那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谢缘快步走去,这位风流倜傥的世家子,好像没有任何怀疑,与那位青衫剑仙作揖却无言语,此时无声胜有声。 这就叫谢缘一生俯首拜隐官。 陈平安看了眼于樾,老剑修心声笑道:“隐官大人且宽心,谢缘瞧着不着调,其实这小子很知道轻重,不然也不会被谢氏当做下任家主来栽培,他早年通过家族秘密渠道,听过了隐官大人的事迹,仰慕不已,尤其是倒悬山春幡斋一役,还专门写了部艳本,什么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剑气长城的纳兰彩焕,金甲洲的女子剑仙宋聘,都帮着隐官大人一锅端了。隐官大人有所不知,皑皑洲近十年流传最广的那些山上艳本,十之四五,都出自谢缘之手,想打他的女修,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陈平安与年轻人抱拳还礼,其实很想将这个“皑皑洲姜尚真”一拳撂倒。 谢缘直腰起身后,突然伸出手,大概是想要一把抓住陈平安的袖子,只是没能得逞,年轻公子哥悻悻然道:“想要沾一沾仙气,好下笔如有神。” 陈平安笑着提醒道:“谢公子,有些书别外传。” 谢缘看了眼年轻隐官身边的酡颜夫人,点点头,都是男人,心领神会。 双方分道,谢缘要去拜访下榻鹦鹉洲这边的一位世交前辈。 昵称瑞凤儿的少女花神,满脸雀跃,御风赶来鹦鹉洲,与那年轻隐官施了个万福,由衷道了一声谢,说那张夫子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很高兴。 陈平安笑着点头,邀请这位花神以后去落魄山做客。 其实家乡小镇,刘羡阳祖宅门口那边,有条小水渠路过,石缝间就半悬空生长有一株凤仙花,而且花开五色,早年家乡许多半大姑娘,好像都喜欢摘花捣碎,将她们的指甲染成鲜红色,陈平安当时也没觉得就好看了。刘羡阳曾经一直念叨这花儿,长在他家门口,老人们是有说头的,有关风水。结果后来就被眼馋的小鼻涕虫拎着小锄头摸上门,被大半夜偷挖走了。天亮后,刘羡阳蹲在门口傻眼了半天,骂骂咧咧,等到当晚,将那凤仙花偷偷种在别处的小鼻涕虫,就被人一路扯着耳朵,又给还了回去,对蒙在鼓里的刘羡阳来说,门口那棵凤仙花就好像自己长了脚,离家出走一趟又回了家。失而复得,刘羡阳反正很开心,说这花儿,果然奇怪,当时陈平安点头,小鼻涕虫翻白眼做鬼脸。 其实等到后来刘羡阳和陈平安各自求学、远游返乡,都成了山上人,就知道那棵当年看着漂亮的凤仙花,其实就只是寻常。 酡颜夫人跟陈平安告辞离去,带着这位凤仙花神重新去逛一趟包袱斋,先前她偷偷相中了几样物件。 柳赤诚走到了半山腰一处鹦鹉洲府邸门口,重重扣响铺首门环。 走出一位怯生生的女子,自家长辈和几位山上好友,一个个如临大敌,不敢出门来见这位白帝城柳道醇,最后就让她来了。 至于那个青衫剑仙,还有那个嫩道人,年轻女修更是看都不敢看一眼,她哪怕出身门宗门谱牒,可是面对这些个能够与大宗之主掰手腕的凶悍之辈,她哪敢造次。 柳赤诚微笑道:“这位姑娘,我与你家长辈是挚友,你能不能让出宅子,我要借贵地一用,款待朋友。” 那位女修使劲点头。师父说只要这柳道醇开口,什么都可以答应。 柳赤诚双指捏出一颗谷雨钱,“姑娘,收下谷雨钱后,记得还我两颗小暑钱。” 她一双眼眸里边满是疑惑,只是不敢不从,收下那颗谷雨钱后,她再从袖子里摸出两颗小暑钱,战战兢兢,交给这位大名鼎鼎的琉璃阁阁主。 柳赤诚笑道:“天下美色,若是十颗小暑为满,姑娘就有八钱姿容了,今天得见,姻缘不浅,让小生眼目一新,大饱眼福,敢问姑娘芳名,家住何方,何处修行,如今有无道侣……” 陈平安来到柳赤诚身边,直接一巴掌摔在他后脑勺上,再与那年轻女修歉意说道:“叨扰了。” 如果早知道柳赤诚是这么个山上好友遍天下,自己就不开口了。 那女子摇摇头,一言不发,只是让出门口道路。 宅子里边的修士,已经从侧门离开,都没敢御风,与那年轻女修在渡口汇合,乘坐渡船直接离开了鹦鹉洲。 女子惴惴,师父却心声笑道:“立了一功,回头祖师堂那边会记录在册的。” 进了宅子,在一处柏树森森的僻静庭院,陈平安先从袖子里边拿出那只鱼篓,再打开咫尺物,动作娴熟取出了家伙什,当起了厨子,准备给李宝瓶和李槐露一手。 李槐和嫩道人搬来了桌椅凳,柳赤诚取出了几壶仙家酒酿。 一桌子饭菜,几条鸳鸯渚金色鲤鱼,清蒸红烧炖鱼都有,色香味俱全。 陈平安笑问道:“如何?” 李宝瓶点头道:“美味。” 李槐说道:“比裴钱手艺好多了。” 柳赤诚和嫩道人对视一眼,都觉得必须拿出一点风骨,不说那昧良心的言语。 陈平安瞥了眼那两个好吃到成为哑巴的家伙,点点头,心满意足,可能这就是大美无言。 酒足饭饱,陈平安已经放下筷子,李宝瓶依旧在细嚼慢咽,李槐还在那边狼吞虎咽。 李槐突然有些难为情,凑近陈平安,压低嗓音说道:“陈平安,我也是看过几本书的,能不能与你胡乱掰扯个书上道理?要是不对,你听过就算。” 陈平安笑道:“当然可以,你尽管说。” 李槐好像还是很没底气,只敢聚音成线,偷偷与陈平安说道:“书上说当一个人既有高世之功,又有独知之虑,就会活得比较累,因为对外劳力,对内劳心,你如今身份头衔一大堆,所以我希望你平时能够找几个宽心的法子,比如……喜欢钓鱼就很好。” 这个儒衫青年,此刻眼睛里,满是担心。 李槐从来就不擅长与人讲道理,今天算是尽最大努力了。 陈平安点头道:“这么好的道理,我肯定会上心的。” 李槐哈哈大笑,都能与陈平安讲道理了,那么自己不当个贤人,真是可惜了。 陈平安握拳,轻轻一敲肚子,“书上看到的,还有听来的所有好道理,只要进了肚子,就是我的道理了。” 李槐看着他,说道:“陈平安。”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了?” 李槐嘿嘿笑道:“你叫陈平安嘛,所以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有你在,我们就会想着,得找个机会聚在一起,哪怕没什么好聊的,也要聚一聚。” 陈平安不在,好像大家就都聚散随缘了,当然相互间还是朋友,只是好像就没那么想着一定要重逢。 陈平安笑着点头。 李槐低头继续扒饭。 不客气,林木头,当然都是好朋友,可就是性子清淡了些,不太讲究什么久别重逢。 还有那个于禄,反过来的谐音,就是余卢,大概是说那“卢氏遗民有余下”,也可能是在表明心志,不忘出身,于禄在不断提醒自己“我是卢氏子弟”?当年就只有于禄,会主动与陈平安一起守夜。再加上当年在大隋书院,于禄为他出头,出手最重,李槐一直记着呢。 其实李槐挺想念他们的,当然还有石嘉春那个小算盘,听说连她的孩子,都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岁数。 当年远游路上,李槐最亲近陈平安,也最怕陈平安,因为还是孩子的李槐凭借直觉,知道陈平安耐心好,脾气好,最大方,最舍得给别人东西,都先紧着别人。如果这么一个好脾气的人都开始生气,不理睬他了,那他就真的很难走远那趟远路了。 山中无水,大日曝晒,找条溪涧真难,口干舌燥,嘴唇干裂,草鞋少年手持柴刀,说他去看看。陈平安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身上挂满了竹筒,里边装满了水。 李槐会忘记许多的琐碎事情,但是总忘不了,陈平安带给他的那种感觉,好像在说,有我在,没事的。 那会儿,李槐会觉得陈平安是岁数大,又是从小吃惯苦头的人,所以什么都懂,自然比林守一这种有钱人家的孩子,更懂上山下水,更晓得怎么跟老天爷讨生活。 等到李槐自己到了十四岁,才知道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后来哪怕再长大十岁,等到了二十四岁, 没有谁愿意每天跟那些最能消耗耐心的鸡毛蒜皮打交道, 李槐始终觉得照顾别人的人心,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 他就不会,也没那耐心。 所幸齐先生拐了个陈平安给他们。 远游路上,永远会有个腰别柴刀的草鞋少年,走在最前方开路。 在人生道路上,与陈平安相伴同行,就会走得很安稳。因为陈平安好像总会第一个想到麻烦,见着麻烦,解决麻烦。 崔东山曾经说过,越简单的道理,越容易知道,同时却越难是真正属于自己的道理,因为入耳过嘴不上心。 这个家伙还说过,很多人是凭运气混出头。很多人却是凭真本事,把日子混得越来越不如意。 柳赤诚看了眼红衣女子,再看了眼李槐。 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琉璃阁主人,一时间感触颇多。 骊珠洞天的年轻一辈,开始逐渐被宝瓶洲山上视为“开门一代”。 只不过因为山水邸报不够灵通,目前缺了不少人。 但是柳赤诚不一样,当时带着龙伯老弟,亲自走过那座槐黄县城小镇,曾经亲眼见到了那拨气象各异的年轻人。 如果不谈李柳和那个女子。 一样还有落魄山陈平安,龙泉剑宗刘羡阳,白帝城顾璨。杏花巷马苦玄。 泥瓶巷宋集薪,大骊藩王。福禄街赵繇,大骊京城刑部侍郎。桃叶巷谢灵,龙泉剑宗嫡传。督造衙署出身的林守一。 当然还有山崖书院的李宝瓶,李槐。 陈平安笑问道:“宝瓶,最近在读什么书?” 李宝瓶摇头道:“没读书了,就是想些事。” 陈平安好奇道:“什么事?” 李宝瓶说道:“一个事儿,是想着为什么上次吵架会输给元雱,来的路上,已经想明白了。还有两件事,就难了。” 陈平安笑道:“说说看。” 李宝瓶想了想,指了指桌子,“比如书上都说文思如泉涌,我就一直在琢磨读书人的文思,到底是怎么来的。我就想了个法子,在脑子里想象自己有一张棋盘,然后在每个格子里边,都放个词汇住着,就像住在宅子里边,伤心,开心,幽寂,悲愤什么的,好不容易填满了一张棋盘,就又有麻烦了,因为所有词汇的走门串户,就很麻烦啊,是一个格子走一步,就像小师叔走在泥瓶巷,必须跟隔壁宋集薪打招呼,还是可以一口气走几步?直接走到顾璨或是曹家祖宅门口?或是干脆可以跳格子走?小师叔能够一下子从泥瓶巷,跳到杏花巷,福禄街我家门口?还是想看桃花了,就直接去了桃芽姐姐的桃叶巷那边?我都没能想好个规矩,除了这个,再就是伤心与悲恸串门,是加法,那么如果伤心与高兴串门碰头了,是减法,这里边的加加减减,就又需要个规矩了……” 李宝瓶横抹,再双手竖起,然后一个歪斜倾倒,好像将两座天地重叠在一起,“除了情绪,我又想了第二张棋盘,是更加具象化的词汇了,比如小桥,流水,大门,朋友,书籍……又多了一张棋盘,因为很多念头,除了在格子里待在,就像在家里自己一个人瞎想,肯定是见着了东西,才会有那通感,移觉和想象……” “我在想这些的时候,我就又想到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更难了。比如书上说道生一,我就假设这个一,就是一点,小师叔,比如这样……” 李宝瓶的思维很跳跃,加上说话又快,就显得十分天马行空。 说到“道生一”的时候,李宝瓶拇指和食指抵住,好像捻住一粒芥子,她伸手将其放在空中。 说到“一生二”的那一刻,李宝瓶蓦然放开,立即有横竖两条线,穿过那粒芥子,刹那之间,又有无数条直线,瞬间生发而起…… 陈平安瞬间祭出一把笼中雀。 ———— 这座建造白鹭渡高山之上的仙家客栈,名为过云楼。 山脚渡口除了芦苇荡,附近还有大片呈现阶梯状的稻田,白鹭飞旋,雀抓芦杆,静谧祥和,一派乡野气息。 水上渔翁,田间农夫,对那些仙家渡船的起起落落,早已见怪不怪,白鹭渡距离最近的青雾峰不过百里路程,这些山下俗子,世世代代在正阳山地界居住,实在是见多了山上神仙。 崔东山亲自煮茶待客,白衣少年就像一片云,让人见之忘俗。 田婉落座后,从崔东山手中接过一杯茶水,只是不敢喝下。毕竟她今天是以真身在此露面,之前她手段尽出,分别以阴神出窍远游、阳神身外身远遁,再加上障眼法,不料一一被眼前两人拦截。而且对方似乎早已笃定她真身还在正阳山,这让田婉倍感无力,她在宝瓶洲操控红线、玩弄人心多年,第一次觉得自己人算不如天算。 崔东山笑道:“这可是我先生从清源郡仙游县带回的茶叶,十分珍惜,价值连城,我平时都不舍得喝,田婉姐姐尝尝看,好喝不用给钱,不好喝就给钱。喝过了茶,我们再聊正事。” 田婉冷笑道:“就不怕我让人去那仙游县顺藤摸瓜。” 崔东山无奈道:“聪明人不说傻子话,田婉姐姐这就很没有诚意了。” 田婉的聪明,在于她从不做任何多余的事情,这也是她能够在宝瓶洲大隐于正阳山的立身之本。 这位邹子的师妹,可以让很多聪明人都觉得她只有一些小聪明。 正阳山宗主竹皇,玉璞境老祖师夏远翠,陶家老祖陶烟波,宗门掌律晏础。这些个名动一洲的老剑仙,就都觉得田婉这个婆娘,在正阳山祖师堂的那把座椅,其实可有可无。 姜尚真没有去那边喝茶,只是独自站在观景台栏杆那边,遥遥看着水边稚童的嬉戏打闹,有拨孩子围成一圈,以一种俗称羞姑娘的花草拔河,有个小脸蛋红扑扑的姑娘赢了同龄人,咧嘴一笑,好像有颗蛀牙,姜尚真笑眯起眼,趴在栏杆上,眼神温柔,轻声道:“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崔东山伸出一只手,示意那田婉别不识趣,“敬茶不喝,难道田婉姐姐铁了心要喝罚酒?” 田婉只得硬着头皮喝下那杯茶水,片刻之后,她瞬间脸色惨白,哪怕她早有准备,施展了一门封山秘法,聚拢灵气在几处本命窍穴,做好了舍去一身皮囊不要的最坏打算,但是体内那些残留在经脉间的些许灵气,不过丝丝缕缕,原本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只是当这些灵气结冰一般,便有锥心之疼,最终那些结冰灵气,如一排排浮木大舟,一一聚拢,在人身小天地内的“江河”之上,横冲直撞,让田婉微皱眉头。 姜尚真转过头,笑道:“旧时天气旧时衣,白鹭窥鱼凝不知。” 崔东山大骂道:“拽什么文,你当田婉姐姐听得懂吗?!” 下一刻,田婉花容失色,猛然抬头,死死盯住这个白衣少年,“你真不怕我与你玉石俱焚?!” 原来那些“浮舟渡船”最前端,有眼前白衣少年的一粒心神所化身形,如艄公正在撑蒿而行,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在那儿高歌一篇渔舟唱晚诗词。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 田婉心湖间,那艄公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只绿竹鱼竿,抛竿而出,提竿而起,竟是直接将这个“心念”拉出心湖。 田婉一时间有那剐心之痛,忍不住捂住心口。 那少年艄公伸手攥住那条“游鱼”,凝神一看,啧啧摇头,“果然是吓唬人。” 崔东山将那心念碾碎,随手丢回水中,继续驾驭脚下越聚越多的巨木浮舟,远游而去。 好个白鹭窥鱼凝不知。 崔东山说道:“那我们开始谈正事?” 田婉正要说话。 心湖中那艄公又一次抛竿提竿,伸手攥住一条游鱼,哈哈大笑道:“‘师兄在,就好了’?田婉姐姐不厚道啊。” 田婉只得急急运转一门“心斋”道门神通,心湖之中,汹汹河水,千里冰冻,原本倏忽远游的那排浮舟随之凝固静止。 那少年艄公双手合掌,一个鱼跃跳下,直不隆冬地脑袋砸在地上,轻喝一声,头脚翻转,双手摊开,双脚落地之时,冰面上彩色涟漪阵阵漾开,蹲下身,手指轻敲几下,然后整个人滑步横移,去别处屈指敲击几下,就这么东敲西敲,好像在寻找适合垂钓处,好锤开窟窿抛竿钓大鱼。 崔东山这一粒心神,转过头,笑了笑,总算来了。 远处出现一架金箔贴花的轿子,有点类似民间所谓的万工轿,极尽豪奢精巧。 无人抬轿,花轿自行飘荡而来。 崔东山站起身,笑眯眯道:“不掀开你的压箱底嫁妆,田婉姐姐总归是口服心不服啊。” 他环顾四周,朗声问道:“李抟景与道侣,何在?” 掀开轿子门帘一角,露出田婉的半张脸庞,她手心攥着一枚羊脂白玉敬酒令,“在这里,我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你真有把握打赢一位飞升境剑修?” 轿子里边,如同一处富丽堂皇的女子闺阁,有那金丝楠木的衣搭,柏木福字挂屏,画案上铺开一幅苏子真迹的朱竹图,还有一幅字帖,是那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的《说剑篇》,以及不知出自何人手笔一方印章,在车厢内悬空而停,底款篆刻四字,吾道不孤。 那个心神所化的少年艄公,绕着轿子撒腿狂奔,嚷着别杀我别杀我。 心湖之外,崔东山一脸惊骇道:“周首席,怎么办,田婉姐姐说我们肯定打不赢一位飞升境剑修!” 田婉对面的白衣少年,手持茶杯,颤颤巍巍。 田婉真的是受不了眼前这个家伙的拙劣演技,有意思吗? 姜尚真转过身,背靠栏杆,笑问道:“田婉,什么时候,我们这些剑修的战力,可以在纸面上边做术算累加了?几个元婴剑修凑一堆,就是一位玉璞?几个玉璞,又是一位仙人?最后这么个飞升境,就算飞升境?我读书少,见识少,你可别糊弄我!” 对于田婉的杀手锏,崔东山是早就有过估算的,半个飞升境剑修,周首席一人足矣。只不过要牢牢抓住田婉这条大鱼,还是需要他搭把手。 崔东山放下茶杯,说道:“不废话了,谈买卖。” 田婉刚要问话。 崔东山笑嘻嘻道:“能。” 田婉又要说话。 姜尚真取出一把折扇,轻轻扇动清风,笑道:“崔老弟作为我们山主的得意弟子,说话作数。” 姜尚真补了一句,“何况不作数,你又能如何?” 不等田婉开口。 崔东山又说道:“你没什么余地,想要活路,就得答应一事。” 姜尚真并拢折扇,指了指自己手腕,道:“不是喜欢摆弄姻缘,乱点鸳鸯谱吗?很好,炼化了这根红绳,冲我来,周某人一力承担,后果自负。” 一直没机会说话的田婉脸色铁青,“痴人说梦!” 对方此举,真可谓打蛇打七寸,一把抓住了她的大道命脉。 田婉最大的忌惮,当然是姜尚真看似风流,实则最无情。 换成寻常男子,比如魏晋、刘灞桥这些痴情种,哪怕牵了红线,她一样有把握脱困,说不得还能得利几分。 可一旦与姜尚真牵扯不清,她的下场,绝对好不到哪里去。尤其牵扯到大道根本,也就是说,不管双方离着多远,对于田婉而言,无论她逃到哪里去,哪怕是别座天下,依旧时时刻刻,她皆在情字牢笼中。最可怕之处,岁月拖延越久,她只会涉足越深。 就像水边一株杨柳,与一处激流滚滚的江心砥柱,两者用一条铁索捆绑起来,遭罪的,肯定不会是那砥柱, 姜尚真的道心稳如磐石不说,更有急流激荡,只能是她独自一人,吃亏又吃苦。 姜尚真哀怨道:“我模样又不差的,还小有家底,如今又是单身,没有山盟海誓的山上道侣,怎就配不上田婉姐姐了?” 崔东山嬉笑道:“我早就说过,周首席重返飞升境,没那么难,是也不是?” 姜尚真双手抱拳,高高扬起,重重晃荡,“心服口服!” 田婉看似胡乱翻检姻缘簿,乱牵红线,搅乱一洲剑道气运,可她一旦与姜尚真了牵红线,双方的关系,就会比山上的道侣更道侣。有点类似陈平安与稚圭的那桩结契,如果他没有解契,如今就可以分摊水运,坐享其成,何况陈平安本就大道亲水,裨益极大,只会更加事半功倍,所以田婉一直觉得那个年轻人,脑子不正常。 好像这就对了,只有这种人,才会有这么个学生弟子,落魄山才会有这么个首席供奉。 田婉叹了口气,说道:“我可以拿出正阳山的所有消息,一切秘密,为自己换取一个自由身。这是算计刘羡阳的,我再拿出一座并无记载的洞天,补偿你们落魄山。” 崔东山笑道:“一座没名字的洞天?既然不在七十二小洞天之列,你也有脸拿出来?” 田婉脸色阴沉道:“此处洞天,虽然名不见经传,但是可以撑起一位飞升境修士的修行,其中有一座绛阙仙府,更有玄妙,此外一条丹溪,溪涧流水,极重,阴沉如玉,最适宜拿来炼丹,一座赤松山,茯苓、灵芝、人参,灵树仙卉众多,遍地天材地宝。我知道落魄山需要钱,需要很多的神仙钱。” 姜尚真一脸震惊道:“钱?” 崔东山皱紧眉头,作深思状,“咱哥俩缺吗?” 田婉真是被这对活宝给恶心坏了。 崔东山眯起眼,说道:“别扯这些,你拿出那座蝉蜕洞天,我说不定还愿意考虑考虑。” 田婉摇头道:“不在我身上。” 一座蝉蜕洞天,是古蜀最重要的遗址之一,传闻曾经有多位远古剑仙,在此蝉脱飞升,白日仙去,仙心脱化,遗留皮囊若蝉蜕。 崔东山哀叹道:“那就没得谈了。” 田婉沉默许久,问道:“你们到底图什么?” 崔东山双臂环胸,“我家先生说了,要让你将剑术和气运,还给宝瓶洲,一切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 田婉讥笑道:“还给宝瓶洲?是交给落魄山吧?” 崔东山摇摇头,眼神可怜,“井蛙谈天言海,夏虫语冰说霜。时耶?心也。”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零一章 为何问拳 鹦鹉洲宅子这边,当一袭青衫和那红衣女子蓦然消失,嫩道人和柳赤诚对视一眼,陈平安这一手,不简单。 李槐在拿牙签剔肉,对此好像浑然不觉,不理解的事,就不要多想。 柳赤诚却是吃惊不小,好奇问道:“嫩道友,陈平安什么时候可以随手起天地了?” 至于那个李宝瓶随便几句话带来的那份异象,柳赤诚则是半点不感兴趣。 嫩道人夹了一大筷子菜,大口嚼着鱼肉,腮帮鼓鼓,一语道破天机:“不是拼境界的仙家术法,而是这小子某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剑气长城那边,什么古怪飞剑都有,陈平安又是当隐官的人,柳道友无需大惊小怪。” 嫩道人再提起筷子,随手一丢,一双筷子快若飞剑,在庭院内风驰电掣,片刻之后,嫩道人伸手接住筷子,微微皱眉,拨弄着盘子里仅剩小半条红烧鲤鱼。原本嫩道人是想寻出小天地屏障所在,好与柳赤诚来那么一句,瞧见没,这就是剑气藩篱,我随手破之。不曾想年轻隐官这座小天地,不是一般的古怪,好似全然绕开了光阴长河?嫩道人不是当真无法找到蛛丝马迹,而是那就等于问剑一场了,得不偿失。嫩道人心中打定主意,陈平安以后只要跻身了飞升境,就务必躲得远远的,什么一成收益什么账簿,去你娘的,就让落魄山一直欠着老子的人情。 柳赤诚不晓得嫩道人耍这一手驭剑术,深意何在,问道:“嫩道友,这是?” 嫩道人哈哈笑道:“帮着隐官大人护道一二,免得犹有不知死活的飞升境老无赖,以掌观山河的伎俩窥探此地。” 柳赤诚将信将疑。如今文庙附近的飞升境大修士,尤其是没资格参加议事的,南光照和荆蒿落了个半死,冯雪涛给阿良拽去了别座天下,剩下的,胆气尽碎,哪个不是夹着尾巴做人?天晓得会不会一个浩然“嫩道人”收手了,再跑出个“老道人”?左右,阿良,都已经出手了,接下来会不会轮到齐廷济,陆芝这几个剑修跟着凑热闹? 管着文庙大门的经生熹平,可是从头到尾,一次都没有插手,就由着这些山巅修士自了恩怨。 故而当下四处渡口,显得风雨迷障重重,不少大修士,都有些后知后觉,那座文庙,不一样了。 桌旁涟漪阵阵,陈平安和李宝瓶在原地现身。 陈平安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开始收拾碗筷。 李宝瓶怔怔出神,似乎在想事情。 李槐瞥了眼李宝瓶,习以为常,反正她打小就这样,总有问不完的问题,想不完的难题,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读书种子? 不过李槐觉得还是小时候的李宝瓶,可爱些,经常不知道她怎么就崴了脚,腿上打着石膏,拄着拐杖一瘸一拐来学塾,下课后,竟然还是李宝瓶走得最快,敢信? 柳赤诚觉得装傻这种事情,在陈平安这边似乎不济事,就试探性说道:“陈平安,这等高妙手段,最适合拿来当杀手锏,所以使用起来,需要慎之又慎啊,千万别轻易泄露了消息。你放心,我除了师兄之外,与谁都不会提半个字。而且保证只要师兄不主动问起,我就绝对不说。” 陈平安点点头。 柳赤诚能这么说,说明很有诚意。 嫩道人开始摆修行路上的前辈架子,说道:“柳道友这番金玉良言,忠言逆耳,陈平安你要听进去,别不当回事。” 陈平安笑道:“疾风知劲草,我对柳道友的人品,心里有数。” 嫩道人突然问道:“以后有什么打算?要是去蛮荒天下,咱仨可以结伴。” 陈平安说道:“走一步看一步,没什么长远打算。我暂时没打算回剑气长城那边,你和柳赤诚自己多加小心。” 比如先走去北俱芦洲,再去桐叶洲,游历一趟中土神洲,再去五彩天下飞升城,去青冥天下,岁除宫,大玄都观,白玉京,都会拜访……总之都是一步一步走去的事情。 翻阅五岳之图,自以为知山,不如樵夫一足。 山中人不信有鱼大如木,海上人不信有木大如鱼。其实只要亲眼见过,就会相信了。 陈平安收拾完桌子,笑问道:“要不要喝茶?” 在春露圃玉莹崖那边,与好友柳质清学了一手仙气缥缈的煮茶手艺。 柳赤诚点头道:“尝尝看。” 嫩道人自己取出一壶酒,“我就免了。”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套茶具,开始煮茶,手指在桌上画符,以两条符箓火龙煮沸茶汤。 眼前事,手边事,心中事,其实都在等着陈平安去一个个解决。有些事情处理起来会很快,几拳几剑的事情,曾经的天大麻烦,渐渐都已经不再是麻烦。有些事情还需要想的多些,走得慢些。 陈平安给李宝瓶三人各递去一杯茶,突然与柳赤诚问道:“打造一条山上渡船,是不是很难?” 柳赤诚点头道:“造船不难,找几个墨家、匠家练气士,只要不是骗子,都能拼凑出一条,难的是真正挣钱,这里边学问不浅,水更深。至于跨洲渡船,门槛更高,浩然天下靠这个吃饭的仙家山头,数来数去,能打造出这类渡船的,其实就十几家,屈指可数,怎的,你们落魄山需要自己的跨洲渡船?陈平安,不是我泼冷水,劝你真的别趟这浑水了,太吃神仙钱,与人花钱买就行了,我可以帮忙牵线搭桥,省心省力还省钱。” 陈平安无奈道:“就像今天敲门?这样的省心省力,敬谢不敏。” 陈平安确实需要帮助落魄山找几条新的财路,一旦在别洲创建下宗,山头拥有一条跨洲渡船,就成了燃眉之急。 柳赤诚埋怨道:“小瞧我了不是?忘了我在白帝城那边,还有个阁主身份?在宝瓶洲落难之前,山上的生意往来,极多,迎来送往,可都是我亲自打点的。” 说到这里,见那陈平安依旧不为所动,柳赤诚突然洋洋得意起来,手指轻敲桌面,眯眼笑道:“陈平安,与你悄悄说件山巅密事好了,火龙真人前些年,卖了我好些不知何处搜刮来的琉璃瓦,品相极好,足可位列琉璃阁的一等珍品,足足一百片,一百片碧绿琉璃瓦!火龙真人竟然只喊价一千五百颗谷雨钱,如今我那琉璃阁,得此机缘,终于炼制成了一件无瑕品秩的仙兵,每次雨后初霁,便会天开七彩,宝光焕然,美不胜收,以后再有浩然十景的评选,曾经多次落选的琉璃阁,必然能够跻身一席之地。火龙真人这般的老神仙,都要与我做买卖,何谈其他宗门修士?” 陈平安神色古怪。 柳赤诚沾沾自喜道:“可不是我自夸,我那师兄,已经两千年不曾踏足琉璃阁了,师兄去往扶摇洲之前,就专门登顶琉璃阁赏景。” 陈平安婉拒道:“算了,跨洲渡船一事,还是不麻烦你了,我自己找门路。” 记得当年打了个对折,将那辛苦得手的一百二十片碧绿琉璃瓦,在龙宫洞天那边卖给火龙真人,收了六百颗谷雨钱。 好嘛,老真人转手一卖,就是一千五百颗收入囊中,关键老真人好像还留了二十片琉璃瓦? 嫩道人赞叹道:“能从火龙真人这边占到大便宜,柳道友真是凤毛麟角一般的生意奇才,我看柳老弟完全可以在落魄山当个财神爷,也不至于让陈平安为了条破渡船,大费周章,与人求东求西的,让我一个旁人看着都好不落忍。” 柳赤诚瞥了眼陈平安,跃跃欲试,自己在落魄山那边当个记名的账房先生,也是可以的,大材小用就大材小用了。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不搭话。 李槐随口说道:“这次文庙议事,来了这么多大人物,陈平安你长辈缘那么好,做生意又公道,听裴钱说,跟你合伙买卖的,都赚到钱了,还能缺了你一条跨洲渡船?我看不能。” 陈平安一笑置之。 看着喜欢上了喝酒、也学会了煮茶的陈平安。 柳赤诚没来由唏嘘不已。 他认识陈平安极早。 好像一个恍惚,须臾间不是少年。 有客来访,是一个富家翁模样的老人,郁泮水,身边跟着个锦衣少年,玄密王朝的皇帝陛下,袁胄。 其实先后两拨人,都只算这宅子的客人。 陈平安立即去往门口那边,开门后,作揖道:“见过郁先生,本该是晚辈登门拜访的。” 李宝瓶笑着喊了声郁爷爷。 李槐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陈平安称呼对方为郁先生,其实根本不知道对方是何方神圣。姓郁的高人,只知道有个叫郁泮水的,好像是那玄密王朝的太上皇,手段厉害得很,绵里藏针笑面虎,至于相貌,只听说是位气质儒雅、形容清癯的老书生,尤其是年轻时候“美风神”,跟眼前这个胖乎乎的老先生,不搭边。 郁泮水一一点头致意,笑得一双眼眸都不见,最后望向陈平安,点点头,好像慈祥和蔼的家中长辈,见着了远游归来、久未见面的家族俊彦,既欣慰年轻人的出息,又埋怨晚辈的生疏,道:“与我客套什么,如此见外,简直心碎。” 双方其实之前都没见过面,却已经好得像是一个姓氏的自家人了。 两拨人落座后,郁泮水笑呵呵问道:“会不会下棋?不如咱们一边手谈,一边闲聊?” 陈平安摇头道:“弈棋一道,晚辈是门外汉。” 郁泮水惋惜不已,也不强求。 那少年皇帝瞪大眼睛,总觉得自己这会儿所见的青衫剑仙,是个假的隐官大人。 怎的如此温文尔雅、谦谦君子了? 坐在郁胖子对面,毕恭毕敬,晚辈自居。 下棋?嗖嗖嗖祭出那些飞剑,停在郁胖子这个老臭棋篓子的脑袋上,教他下棋好了,要郁胖子下哪里就哪里。 外人可能不清楚,他会不知道?郁老儿每次赢棋,都是与那位身为“木野狐”的婢女串通作弊。 郁泮水指了指身边袁胄,笑道:“这次主要是陛下想要来见你。” 陈平安笑着抱拳,轻轻摇晃,“一介匹夫,见过陛下。” 袁胄总算没有继续失望,若是年轻隐官站起身作揖什么的,他就真没兴趣开口说话了,少年神采奕奕抱拳道:“隐官大人,我叫袁胄,希望能够邀请隐官大人去我们那边做客,走走看看,瞧见了风水宝地,就建造宗门,见着了修道胚子,就收取弟子,玄密王朝从朝堂到山上,都会为隐官大人大开方便之门,要是隐官愿意当那国师,更好,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会名正言顺。” 陈平安笑道:“谢过陛下厚爱,只是术业有专攻,刀剑治木,不如斤斧。玄密国势,蒸蒸日上,朝堂上文武荟萃,将相相宜,哪里需要我一个外乡剑修去指手画脚,太不合适,我也没这脸皮去丢人现眼。不过以后如果我游历中土神洲,一定会在玄密王朝多作停留。” 袁胄失望不已,依旧不愿死心,试探性问道:“隐官大人,那有什么事情,是我可以帮上忙的?” 陈平安递过去一杯茶水,说道:“以后到了玄密王朝,相信肯定会有麻烦陛下的事情。” 袁胄还要说话,郁泮水笑眯眯道:“堂堂九五之尊,别跟个娘们似的。” 袁胄也不恼,哀叹一声,从陈平安手中接过茶水,一口闷了。结果烫得他站起身,哇哇直叫,最后扎了个马步,满脸涨红,气沉丹田。 看得一旁李槐大开眼界,这个少年,就是浩然十大王朝之一的皇帝陛下?很有出息的样子啊。 郁泮水笑问道:“咱们玄密武库里边,有条闲置的渡船,放着也是吃灰,不晓得落魄山那边有无需要?” 袁胄含糊不清道:“只要需要,送给隐官便是,反正那条渡船是记在我名下的私人物件,谁都管不着。宗人府那帮老头子,谁敢絮叨,我就让郁爷爷与他们掰扯。” 郁泮水笑着点头,“陛下此话不假,陈平安,你这边的意思是?” 陈平安说道:“无功不受禄,落魄山可以花钱买,不知道需要多少颗谷雨钱?” 郁泮水伸出两根手指,说道:“不多,就这个数的谷雨钱。事先说好,这条名为‘风鸢’的跨洲渡船,很有些年头了,想要跨洲远游,经得起风吹雨打,剑仙乱砍,可能还需要缝补几分,会是一笔不小的谷雨钱。” 陈平安听得眼皮子直打颤。 一条风鸢跨洲渡船,买是能买下的,韦文龙管着的落魄山财库那边,小有积蓄,但是如果都用来买船,建立下宗一事,就会捉襟见肘,尤其是这修缮一事,连郁泮水都说了是一笔“不小”的神仙钱,陈平安实在是没底气。 郁泮水看得自乐呵,还矫情不矫情了?若是那绣虎,一开始就根本不会谈什么无功不受禄,只要你敢白给,我就敢收。 陈平安放下手中茶杯,微笑道:“那我们就从郁先生的那句‘陛下此话不假’重新谈起。” 随后陈平安眼神诚挚道:“我们落魄山需要这条渡船,至于修缮费用,就只好先与玄密王朝赊账了。” 郁泮水一时间错愕无言。 少年皇帝觉得这才是自己熟悉的那位隐官大人。 ———— 白鹭渡这边,田婉还是坚持不与姜尚真牵红线,只肯拿出一座足够支撑修士跻身飞升境所需钱财的洞天秘境。 崔东山也不着急,姜尚真更是坐在田婉一旁,取出一件观看镜花水月的花鸟彩笺,水雾升腾,桌上出现一幅山水画卷。 田婉说道:“我的底线,是护住自身大道,辛苦千年,总不能付诸流水,不然与死何异?此外一切身外物,只要我有的,你们只管拿走,只希望你们不要得寸进尺,强人所难,我也不信你们两个,此次专程来找我,一场奔波劳碌,就是求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崔东山笑道:“如果我们就真的只是找个乐子呢?” 田婉摇头道:“我意已决,要杀要剐,随便你们。”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将那田婉的一魂一魄分别从雪白大袖中取出,手指捻动,捻为灯芯。 哪怕近在咫尺,田婉一样不敢出手争夺,只是心神牵引,疼得她身躯颤抖,仍是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姜尚真一门心思在那画卷上,崔东山瞥了眼镜花水月,震惊道:“周首席,你口味有点重啊!” 那画卷中,是个浓妆艳抹的胖女子,头饰插满了脑袋,在那儿搔首弄姿。 姜尚真叹息道:“崔老弟,这就是你不如老厨子的地方了。” 那位女子只是置若罔闻,开始翩翩起舞,翘起兰花指,身形旋转,蓦然娇羞状回眸一笑。 有人丢下神仙钱,开始狂骂不已。 姜尚真丢下一颗小暑钱,熟门熟路,更换了嗓音,大声喊话道:“金藕姐姐,今儿格外漂亮啊。” 那女子笑骂一句:“死样,没良心的东西,多久没来看姐姐了。” 女子之后聊起了风雪庙剑仙魏晋,言语之间,爱慕之情,溢于言表,许多男子又开始骂骂咧咧。 而好些原本沉默不言的仙子,开始与那些男子争锋相对,对骂起来。她们都是魏大剑仙的山上女修。 姜尚真一边帮着姐姐妹妹们骂男人,又取出一件砚台,这边也刚刚开启一场镜花水月。 画卷中,是一位魁梧汉子金刀大马坐在一张椅子上,大笑道:“诸位,那姜贼,被韦滢成功篡位,当不成玉圭宗宗主不说,结果连那下宗的真境宗位置都保不住,肯定是江河日下的光景了,大快人心,共饮一碗?” 喝彩声不断,哧溜喝酒声,此起彼伏,能够出声的,当然靠砸钱,看来都是不缺钱的主。 其中就有姜尚真。 有人丢钱,与那汉子疑惑道,“宗主,这个姜色胚,当年不过是仙人,怎么能够在桐叶洲四处乱窜的,这都没被打死?到底怎么回事?” 姜尚真立即跟上,一边砸钱,一边扯开嗓子喊道:“好没道理,崩了崩了,气煞我也!” “好好好,崩了真君也在!” “姜次席,好久不见,幸会幸会。” 姜尚真砸钱不断,与那些同道中人一一言语叙旧。 有人问道:“崩了真君,你儿子肯定是隐藏极深的蛮荒反贼,袁首、绯妃那几个王座大妖,故意放水了。是也不是?” 姜尚真冷笑道:“等到山水邸报解禁,咱们就可以说几句公道话,好教那姜老宗主有错改之,无则加勉。我作为姜贼的爹,定要大义灭亲!” 有人感慨不已,“崩了真君,确实心善。” 崩了真君?姜次席,姜尚真他爹? 饶是崔东山,都要一脸疑惑。 姜尚真一本正经道:“这个山头,名为倒姜宗,聚集了天下各路的英雄豪杰,桐叶、宝瓶、北俱芦三洲修士都有,我出钱又出力,一路升迁,花了差不多三十年功夫,如今好不容易才当上次席供奉。一开始就因为我姓姜,被误会极多,好不容易才解释清楚。” 有人突然骂道:“他娘的,老子先前游历桐叶洲,都不是姜贼的云窟福地,只是个玉圭宗的藩属山头,不过骂了几句姜贼是废物,是个败家子,就有个家伙跳出来,与我聒噪……” 有人问道:“打了没?” “打了,给人打了。还被记仇上了,不许老子以后去那几处渡口。” 姜尚真立即砸钱,“豪气!对方人多势众,兄弟你这算虽败犹荣。” “还是姜次席快人快语。” “玉圭宗的修士,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上梁不正下梁歪,仗势欺人,屁本事没有,真有能耐,当年怎么不干脆做掉袁首?” “全他娘是那姜贼的功劳,袁首堂堂王座,竟然都没能打死这只跌境的蝼蚁,可恨可恨。” “姜贼这家伙,其实没啥本事,不过是荀老宗主老眼昏花,才挑中了他当宗主,无非是背靠玉圭宗这棵大树好乘凉,云窟福地才有今天的些许风光。” 姜尚真立即怂恿各路好汉,“各位兄弟,你们谁精通障眼法,或是逃遁术法,不如去趟云窟福地,悄悄做点什么?” 一时间议论纷纷,出谋划策,纵横捭阖。 不曾想那位宗主大手一挥,“我等豪杰,骂归骂,打归打,却也做不来那下作勾当。” 姜尚真砸下一颗小暑钱,“宗主果真义薄云天!” 田婉看得目瞪口呆,听得无言以对。 这些人到底是真心如此笃定,还是凑堆闹着玩?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轻轻摇晃竹椅,笑道:“比起当年我跟老秀才逛荡的那座书铺,其实要好些。” 姜尚真点点头,听过那个故事,是在太平山遗址门口那边,陈平安曾经随口聊起。 有人日丽中天,云霞四护。 有人一味蝇营狗苟。 有人随日开眼界,随月息心。 有人只顾着低头刨食。 有人只恨读书写字,不到古人佳处。 有人在辛苦过活,不奢谈安心之所,只求立锥之地。 有好人某天在做错事,有坏人某天在做好事。 可能学塾里读书最好的少年,飞黄腾达,当了大官,再不返乡。 可能学塾里的顽劣少年,混迹市井,横行乡野,某天在陋巷遇见了教书先生,恭敬让路。 人生有很多的必然,却有一样多的偶然,都是一个个的可能,大大小小的,就像悬在天上的星辰,明亮昏暗不定。 那日丽中天之人,有天骤然跌落泥泞,身上都是过客的鞋印。 那蝇营狗苟之辈,也能为身边人庇护出一方荫凉。 那眼界大开之人,突然有一天对世界充满了失望,人生开始下山。 那些低头刨食之辈,偶然一抬头,便对生活生出希望,走向了远方和高处。 有人觉得人生没意义,没劲,只需要有意思。 有人觉得人生没意思,很苦,但是得有意义。 有些少年暮气沉沉,有些老人少年意气。 有人大梦一场,不曾醒过。有人痛苦万分,难求一醉。 有人觉得只有书上的圣贤才能说道理,有人觉得庄稼汉辛勤劳作就是道理,一位孤苦无依的老妪也能把生活过得很从容。 有人觉得自己什么道理都懂,过不好,怪道理。 如果一辈子都过不好了,咬牙切齿,怨天尤人。白走一遭。 有人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过不好,是道理还懂得太少。 如果一辈子还是过不好,对自己说,那就这样。到底走过。 有人自己从不曾杨柳依依,草场莺飞。人生道路上,却一直在铺路搭桥,一路栽种杨柳。 有人瞪大眼睛,费劲气力,寻找着这个世界的阴影。等到夜幕沉沉就酣睡,等到日上三竿,就再起床。 明月山头,荆棘林中,绿水池塘,春浪桃花。一样米养百样人,不同的人生道路上,昨夜梦魂中,花月正春风。 ———— 另外那个陈平安在与郑居中告别,离开问津渡后,找到了一位来自大端王朝的武夫,说要问拳。 那男子疑惑不解,“为何?” 陈平安说道:“不为何。”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零二章 见个老先生 竹林森如帱,有茅屋几点。 对峙双方,一座茅屋的门口,是那大端王朝女子武神的大弟子,马癯仙。 访客男子,身材修长,青衫长褂,脚穿布鞋,站在竹林中。 从别处两栋茅屋当中,分别走出两位女子,面容年轻,但是真实岁数都已不小,她们是马癯仙的两位师妹,一位出身大端顶尖豪阀云幢窦氏,另外一位则是山泽野修出身,中途转为纯粹武夫,投军入伍,最终在一场惨烈战事中,被主持战局的国师裴杯相中习武资质,收为弟子,武夫境界提升极快,势如破竹。 头扎灵蛇髻的窦粉霞,背靠一棵青竹,意态慵懒,女子体态丰腴,这会儿她眯眼微笑,仔细打量起那个来者不善的青衫男子。 她方才在停步之前,弯腰从地上捡起了几粒石子和几片竹叶,这会儿靠着一竿青竹,抬起脚尖,轻轻戳地,一下一下。 不远处的师妹廖青霭,因为曾经涉足修行,早早跻身洞府境,所以哪怕已是半百岁数,依旧是少女容貌,腰肢极细,悬佩长刀。 这三位同门,作为大师兄的马癯仙,山巅境圆满。 窦粉霞和廖青霭,都是远游境瓶颈的纯粹武夫。 三位纯粹武夫,都有希望跻身十境。 所以在外界眼中,若是将来一门之内,同时出现五位十境武夫,届时大端王朝的武运之昌盛,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清风过竹林,远处那一袭青衫,鬓角发丝微微拂动,衣袖轻摇,云水涟漪。 恍惚间,此人好似跻身天人合一的幽玄境地。 这一幕清灵画卷,实在养眼,看得窦粉霞神采熠熠,好个久闻其名不见其面的年轻隐官,难怪在少年时,便能与自家小师弟在城头上连打三场。 廖青霭却是脸若冰霜,对此人没什么好感,打不过师弟,便趁着曹慈参加文庙议事,来找师兄的麻烦?这算怎么回事? 马癯仙笑问道:“陈平安,你是不是找错人了。马某人什么时候名气这么大了?如果你只是想着问拳切磋,砥砺武道,别处不还有其他前辈高人?好像轮不到我。” 陈平安摇头道:“没找错人,就是找你。除非你不是马癯仙。” 当下文庙周边,站在武道山巅的大宗师,明处暗处加在一起,约莫得有双手之数。 中土张条霞,宝瓶洲宋长镜,北俱芦洲王赴愬,桐叶洲吴殳,皑皑洲沛阿香……都是拳高一洲的十境武夫。 马癯仙虽然一向心高气傲,却不至于眼高于顶,觉得自己如今已经能够与这些前辈媲美。 先前评选出来的数座天下年轻十人,眼前这位隐官第十一,凭借九境武夫和元婴剑修的双重身份,占据一席之地。 只不过马癯仙从师父和小师弟那边得知,陈平安其实已经在桐叶洲那边跻身了十境。 所以陈平安今天登门拜访,看架势还要与自己问拳,等于是以十境问九境,绝对不合理,赢了也不光彩。 当然,陈平安真要执意问拳,马癯仙也不介意接拳。 马癯仙是大端武夫,更是崛起于卒伍的沙场武将,如今还统领着一支人数多达二十万人的精锐边军。 所以马癯仙也懒得多想,笑问道:“怎么个问法?” “给你两个选择,输了拳,先道歉认错,再归还一物。” 陈平安说道:“输拳不输人,那就跌境,此生无望十境,以后我再与裴杯问拳,取回那件东西。” 马癯仙听得一头雾水,这都什么跟什么?道什么歉,与谁认错?归还何物?他与陈平安,根本就没有任何交集。 窦粉霞嫣然而笑,攥紧手中石子,抬起手背,抵住嘴唇,觉得这个年轻隐官,咄咄逼人得有些可爱了。 廖青霭冷声道:“陈平安,这里不是你可以随便撒野的地方!”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朝马癯仙伸出一只手掌,示意对方可以先出拳。 恩怨分明,今日造访,只与马癯仙一人问拳,要以马癯仙擅长的道理,在武夫拳脚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与什么大端王朝,与裴杯曹慈这对师徒,还有与窦、廖两位女子武夫,自然都没什么关系。但是如果有人一定要掺和其中,陈平安那就一并讲了道理。 廖青霭骤然间转头望向一处,满脸不悦,竟然还有山上修士胆敢对此地遥遥掌观山河。 与此同时,窦粉霞笑嘻嘻抬手,指尖一片竹叶,一闪而逝,竹叶若袖珍飞剑,扯起笔直一线,青翠竹叶最终悬停在某处,好似剑修问剑一般。 一位在鳌头山仙府内施展神通的仙人境修士,只得收掌撤回神通,在府邸内,仙人摇摇头,苦笑几分,他是大端王朝的一位皇家供奉,于情于理,都要对国师裴杯的几位弟子,护短几分。竹林茅舍那边的三位武学宗师,可能当下还不太清楚问拳一方的根脚,大端仙人却见识过鸳鸯渚那场风波的首尾,知道那位青衫剑仙的厉害。 而让仙人苦笑不已的缘由,还有一个,就是那位青衫剑仙置身竹林中,那份气度,实在瞧着熟悉,竟是与九真仙馆仙人云杪的云水身,有几分形似。 不过事实上,马癯仙三人虽然与陈平安都是第一次打照面,他们对这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并非一无所知。 一来少年时候的陈平安,在剑气长城遇到了在那边结茅练拳的曹慈,有过三战三输的事迹。再者陈平安后来收取的开山大弟子,一个名叫裴钱的年轻女子,单独游历中土神洲期间,曾经去往大端王朝,找到了曹慈,自报名号,问拳四场,胜负毫无悬念,但是裴杯却对这个姓氏相同的外乡女子武夫,颇为欣赏,裴钱在国师府养伤的那段岁月里,就连裴钱每天的药膳,都是裴杯亲自调配的方子。 窦粉霞笑容妩媚,问道:“陈公子,能不能与你打个商量,在你跟马癯仙打生打死之前,容我先与你问个一招半式,不算正儿八经的问拳。” 马癯仙训斥道:“窦师妹,不要胡闹!” 窦粉霞却已横移数步,手中三粒石子迅猛丢出,又有数片竹叶快若飞剑,直奔那一袭青衫而去。 她再伸手按在身旁那颗青竹上,竹叶簌簌而响,纷纷落下,一大团翠绿竹叶汇聚在空中,凝为一大团苍翠颜色,仿佛祭出了数百把飞剑。 陈平安左手一挥袖子,将那扑面而来的石子、竹叶随手打散,再抬起右手,双指并拢,轻轻一指,窦粉霞眉心处剑气凛然,好似有一股沛然剑气凝聚为一粒芥子,轻轻抵住了她的眉心,如访客只站门口,却不敲门,窦粉霞的整张白皙脸庞,微微漾开,头上灵蛇发髻悄然松动。 她再不敢有任何动作,那些失去武夫神意、纯粹真气支撑的竹叶,砰然散开,不少飘落在她发髻间、肩头上,她一跺脚,露出少女娇羞的模样,哀怨道:“果然低两境,根本没的打。” 窦粉霞拍了拍手掌,先前被陈平安一袖打碎的石子、竹叶消失处,一粒粒金光,被她一拍而散。 陈平安心中了然,这个窦粉霞,是故意显露身份的一位捉刀客,这一脉武学,本身就是纯粹武夫,却又能够通过秘法,天然压胜武夫。同境武夫碰到她,就像练气士遇到剑修,难缠至极,胜算极小。只不过捉刀客一脉武夫,好像只听说青冥天下那边有不少,浩然天下这边却罕有行迹。 可惜就连学生崔东山对这门捉刀术,也所知不详,所以陈平安就学了点皮毛,只能拿来吓唬吓唬人,遇到生死一线的厮杀,是绝对没机会使用的。 窦粉霞笑意盈盈,依旧打量着那个气定神闲的青衫客,暗中则聚音成线,与马癯仙提醒道:“师兄,被我猜中了,陈平安除了是剑修,果然还是深藏不露的捉刀客,算是我的同行了。接下来的这场问拳,师兄一定要小心,怎么小心都不过分。” 马癯仙却不太领情,一场问拳而已,生死自负,窦粉霞这般算计对方,自己输了更窝囊,都不仅仅是技不如人,就与师妹答复道:“师妹不必如此花费心思。” 窦粉霞神色自若,好像在于那个年轻隐官眉目传情,可是与师兄的言语,却是怒气冲冲,“一看对方就不是个善茬,你都要被一个十境武夫问拳了,要什么脸不脸的,就你一个大老爷们最娇气!换成我是你,就三人一起闷了他!” 陈平安笑了笑。 大致猜出了窦粉霞的想法,只是也不当面道破。 马癯仙开始缓缓前行,对方都找上门了,自己作为距离山巅只差半步的九境圆满武夫,师父名义上的大弟子,没理由不领拳。 裴杯原本有意这辈子只收取一名弟子,就是曹慈。 是因为前些年大战落幕,大端王朝的那位皇帝陛下,与裴杯开口请求一事,说自己是以一个最喜欢看江湖演义小说的老人,为自家江湖,与瞧着还很年轻的裴姑娘,求上一求。 让大端王朝以后的江湖,热闹些,高手多些,什么四大宗师,什么十大高手,都得有嘛。 裴杯答应了。 所以如今裴杯才会名义上有了四位嫡传,大弟子马癯仙,窦粉霞,廖青霭,关门弟子曹慈。 对内,曹慈除外三人,其实都只是裴杯的不记名弟子。曹慈依旧是那个开山大弟子,同时也是关门弟子。 对外,因为曹慈年纪最小,就成了马癯仙三人的小师弟。 曹慈对这件事无所谓,但马癯仙在内的三位师兄师姐,都心知肚明,只有他们跻身了十境,才有机会,被师父真正视为嫡传。 陈平安始终站在原地,只是轻轻卷起两只袖管。 马癯仙一步微沉,脚下泥地,出现些许塌陷,身形瞬间离开原地,马癯仙一身沛然拳意汹涌倾泻,那一袭青衫所在的四周大片竹林,同时向后倒去,千百竹竿弯出一个巨大弧度。 陈平安纹丝不动,一手掌心抵住对方的顶心肘,向后滑出几步,一手递出,倾斜向上,托住马癯仙下巴,骤然发力。 马癯仙猛然间一个转头,躲过陈平安那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凶狠至极的随手一提,屈膝拧腰坠肩,身形下沉,身形旋转,一腿横扫,随即不见青衫,只有大片青竹被拦腰而断,马癯仙站在空地上,远处那一袭青衫,飘然落在一截断竹顶端,一手握拳,一手负后,微笑道:“喜欢让拳?只是年纪大,又不是境界高,不需要这么客套。” 窦粉霞眯起眼,换成自己,方才仅是年轻隐官那么一抬,她就肯定躲不过了,被结结实实打中,估计就已经问拳结束,再乖乖养伤个把月。 马癯仙默不作声,深呼吸一口气,拉开一个拳架,有弓满如月之神意,以这位九境武夫为圆心,四周竹林做俯首状,瞬间弯下竿身,一时间崩碎声响不绝于耳。 竟然是汲取天地灵气、再炼化为一口纯粹真气的拳法?这么一位武夫,与炼师何异?与练气士对阵,岂不是等于天然坐镇一座无法之地? 马癯仙一闪而逝,窦粉霞和廖青霭竟是无法捕捉到大师兄的踪迹。 只听见双方好似对拳一声,如一串春雷炸响在竹林间,下一刻,就轮到马癯仙站在了那一袭青衫站立处,出拳的那条胳膊微微颤抖,有血迹渗出衣袖。 两位女子武夫的视野更远处,那人站在了一根仿佛头点地的青竹竿身上,双手负后,居高临下,依旧眼中只有马癯仙,笑问道:“还要让拳,真当我是远道而来的江湖朋友了?” 廖青霭沉声道:“问拳就问拳,以言语羞辱他人,你也配当宗师?!” 陈平安点点头,“有道理,听上去很像那么一回事。” 宝瓶洲有个老人,佩剑屹然,竹黄剑鞘,老人每次行走江湖,出门前都会翻一翻老黄历。 结果老人有次在家中,被一位别洲武夫,登门购买剑鞘,不卖就死,还要再搭上孙子孙媳妇的两条人命。 大概从那一天起,老人心中就再没有的江湖了,开始服老,翻不动那本老黄历。 怎么,我陈平安今天只是与你们闲聊了几句,就觉得我不配是武夫了? 马癯仙想到这位年轻隐官,是那宝瓶洲人氏,突然记起一事,试探性问道:“你跟梳水国一个姓宋的老家伙,是什么关系?” 终于记起来了。 陈平安眯起眼,缓缓道:“什么关系?前辈跟晚辈的关系。宋前辈教过我一门剑术。” 一剑所往,千军辟易。 与剑气长城,大道相通。 陈平安横移一步,走下竹竿,双脚触地,身边一竿青竹瞬间绷直,竹叶剧烈晃荡不已。 陈平安问道:“你是不是都已经忘了那位老人的名字?” 马癯仙嗤笑道:“原来如此。不错,老家伙是什么名字,我还真记不住。” 记得那个什么庄子里边的老武夫,是那六境,还是七境武夫来着? 对于宝瓶洲小国而言,大概就算一国江湖魁首的大宗师了?马癯仙只依稀记得对方一开始不识好歹,境界低微,胆子不小,坚决不卖那剑鞘,庄子里的一对年轻男女,好像是那老人的晚辈,更是豁出性命不要,到最后老人估计是觉得为了把剑鞘,弄出个家破人亡不值当,就乖乖交出了剑鞘。 陈平安略微分神,微微皱眉。 因为那场古怪至极的河畔议事,好像结束了。所有十四境大修士,都已经重返光阴长河之畔。 马癯仙抓住这稍纵即逝的一线机会,瞬间来到陈平安身前,悄无声息递出生平拳意最圆满一拳。 陈平安伸出一手,抓住马癯仙那一拳,轻轻拨开后,第一次主动出拳,就是神人擂鼓式。 一拳落定,打得马癯仙魁梧身形笔直后退十数丈,一线之上,撞碎无数青竹,拳拳衔接,马癯仙一退再退,毫无招架之力。 窦粉霞脸色微白,难道师兄真要被此人打得跌境? 武夫跌境本就是一桩天大的稀罕事,后遗症要比那山上练气士的跌境,更加可怕。 廖青霭下意识就要跨出一步,打断那一拳的连绵拳意,但她仍然压下出拳的念头,眼睁睁看着师兄被那一袭青衫出拳不停。 武夫问拳有问拳的规矩,甚至要比胜负、生死更大。 窦粉霞直到这一刻,才真正相信一件事。 陈平安,如今可能真有资格与曹慈问拳分胜负了。 师兄马癯仙曾经说过,世间武夫无数,却只有师弟曹慈,在跻身十境之前,能够在任何一个境界的同境相争之时,彻彻底底碾压对手,想要几拳赢下,就只需要几拳。 等到那个小师弟曹慈跻身了十境,对付世间任何一位九境武夫,无论资质如何,只要他想分出胜负,就只是一拳的事情,绝对不需要递出第二拳。 当年那个年轻女子前来大端问拳,曹慈对她的态度,其实更多像是早年在金甲洲战场遗址,对待郁狷夫。 不过裴钱也确实表现得让人惊讶,那几场拳法切磋,曹慈虽说有点类似上手的让子棋,而且刻意压境了,但是曹慈从头到尾,每次出拳,也都极其认真,尤其是第三场问拳期间,曹慈竟然不小心挨了对方两拳。 以至于那场问拳结束后,输拳的裴钱已经晕死过去,却依旧死死背靠墙头,不让自己倒地。 就好像在说,我拳未输。 而曹慈事后不得不坐在大端京城的墙头上,一手托着腮帮,一手揉额头,先散淤青。 竹林被马癯仙撞出一条长达三里的道路,一路两侧皆是被拳罡崩碎的遍地竹竿,最终这位人身小天地内山河破碎的武夫,前一刻的九境武夫,这一刻的八境武夫,背靠一株绿竹,满脸血污,只能瞪大眼睛,双臂颓然下垂,双脚竭力撑住,试图让自己身体靠住竹子,却依旧没能止住缓缓滑落的趋势。 那一袭青衫就弯腰,伸出一手,按住马癯仙的额头,帮着他勉强站着,低头说道:“记住了,那位前辈,姓宋名雨烧,是梳水国剑圣。” 陈平安松开手,马癯仙一口纯粹真气完全流散,滑落在地,背靠青竹,身受重伤后,耷拉着脑袋,好似昏睡。 挨了将近二十拳神人擂鼓式,跌境不奇怪,不跌境才奇怪。 至于马癯仙到底挨了自己几拳,陈平安没去记,记这个做什么。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茅屋那边的两位女子武夫。 窦粉霞心情沉重,神色肃穆,再无半点妩媚神色。 她对那一袭青衫对视一眼,后者微微点头,然后脚尖一点,去往竹海顶端,踩在一根竹枝之上,眺望远方,好像问拳结束,马上就要御风离去。 窦粉霞一掠而去,蹲下身,伸手扶住马癯仙的肩头,她一时间满脸悲苦神色,师兄果真跌境了。 廖青霭停在茅屋门口的原地,向前跨出一步,猛然抱拳,厉色道:“陈平安,三十年内,等我问拳!” 陈平安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随你。” 下一刻,一袭青衫在竹海之巅凭空消失。 与此同时,鹦鹉洲宅子里边的陈平安,也一样身形消失。 两个一直在文庙外边晃荡、四处闯祸的陈平安,得以重返河畔,三人合而为一。 这场河畔议事,才是最大的古怪事。 早前跟随那些吴霜降在内的十四境修士,登上一座假象近乎真相的托月山,当陈平安一脚登顶后,结果下一脚,陈平安就发现自己回到了河边。 陈平安只依稀发现那条光阴长河有些微妙变化,甚至记不起,猜不出,自己在这一前一后的两脚之间,到底做了什么事情,或是说了什么。 陈平安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等到他回到河边,就只见到了礼圣与白泽。 先生,亚圣,都与其他十四境修士一样,不见了踪迹。 她也不知所踪。 陈平安就只好蹲在水边,继续盯着那条光阴长河,学那李槐,整不明白的事情就不多想了。 只是在鹦鹉洲那边得知柳赤诚这个土财主,竟然花了整整一千五百颗谷雨钱,才从火龙真人那边买下一百片碧绿琉璃瓦。 就这么个“顶会做生意”的,别说去自家落魄山当账房,就是学那米大剑仙,给自家财神爷韦文龙看一看大门,你柳赤诚都没资格啊。 在鹦鹉洲包袱斋那边又是跟人借钱,结果等到与郁泮水和袁胄相逢后,又有欠债。 所以陈平安看着那条玄之又玄的光阴长河,真没多想什么,就觉得自己在盯着一条神仙钱长河。 忍不住转头看了眼礼圣。 礼圣笑道:“左右管钱袋子,真不如换你来。” 陈平安就知道自己打光阴长河的主意,肯定没戏了。 就转去询问关于破字令的学问,礼圣只回了一句,等到离开此地,熹平会准许你翻阅文庙秘档。 陈平安起身作揖致谢。 礼圣笑道:“夜航船那边,经常有剑光,希望你不会让人觉得久等,因为回头可能还需要去见一个人,你才能重返夜航船。” 陈平安点点头,疑惑万分。 见谁? 总不会是至圣先师? 陈平安也不敢多问什么。 白泽撇下礼圣,独自走到陈平安身边,年龄悬殊的双方,就在水边,一坐一蹲,闲聊起了一些宝瓶洲的风土人情。白泽当年那趟出门,身边带着那头宫装女子模样的狐魅,一起游历浩然天下,与陈平安在大骊边境线上,那场风雪夜栈道的相逢,当然是白泽有意为之。 关于陈平安承载大妖真名的处境,白泽先生笑言一句,等到隐官大人跻身仙人境,情形就会好多了。 听着白泽先生称呼自己为隐官,陈平安难免别扭。 如果将来哪天重返剑气长城,再南下游历蛮荒天下,陈平安遇到谁都无所谓,只希望自己不要遇到身边这位。 可只要去了那座只剩下两轮明月的蛮荒天下,好像会很难不遇到白泽先生。 “陈平安,你不用想太多,各自做好分内事就行了。” 白泽微笑道:“不管别人如何,作为读书人,笃定心中一个道理,宜行厚德事,中有人为书,那么修行路上,未必能够凭此获利,可最少能够让你一步步走得心安。” 一袭白衣的高大女子,她率先出现在陈平安身边,盘腿而坐,横剑在膝。 随后是老秀才,亚圣,之后余斗,陆沉,僧人神清,女冠,斩龙之人,老观主,吴霜降,以及陈平安不知身份的其余几位,都一一重新现身河畔。 仿佛人人远游一场,毫发无损,好像所有十四境大修士,都是大梦一场,初醒时分,对那梦境,略作思量,就模糊起来。 众人皆如岸上临水观月,任何一个念头,便是一粒石子,动念便是投石水中,水起涟漪,只会使得水中明月愈发模糊不清。 所以一众真正站在山巅的大修士,都陷入沉思,没有谁开口言语。 可能除了那个吊儿郎当的白玉京二掌教,是例外,陆沉好像犹豫着要不要与陈平安叙旧,询问一句,如今字写得如何了。 坐在陈平安身边的白衣女子,率先开口,微笑道:“前些年在那天外,闲来无事,我就将一处古战场遗址,开辟出了练剑之地,主人以后可以飞升前往,在那边修行,想去就去,想回就回,文庙这边不会阻拦,对,礼圣?” 礼圣笑着点头,“前辈说了算。” 陈平安听得心惊胆战。 果然礼圣稍稍转移视线,望向那个背剑年轻人,补了一句,“对,陈平安?” 陈平安只得硬着头皮说道:“礼圣先生说了也算。” 陆沉抬起一只手掌,扶了扶头顶歪斜的莲花冠,然后抚掌而笑,赞叹道:“我这家乡,礼仪之邦。” 东海老观主微笑道:“几年没见,功力见长。” 老僧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一句,点头道:“慧根,慧根使然。” 陈平安颇为无奈,你们都是十四境,你们说了都算。 河畔氛围,随之轻松几分。 礼圣突然与众人作了一揖,再起身,微笑道:“议事结束,各回各家。” 无一人开口询问什么,但是冥冥之中,好像都猜到了一事,这场议事,三教祖师虽然未曾露面,但是绝对就在幕后看着所有人。 “各回各家”之后,多半就会有个水落石出的结果,在等着所有人。 礼圣打开禁制,白泽站起身,率先从河边消失。 老秀才屁颠屁颠一路小跑,顶替白泽,坐在了陈平安身边,伸手一摸,失望道:“这个白泽老先生,怎么当的长辈,也没拉个金疙瘩在地上。” 陆沉踮起脚尖,遥遥挥手道:“陈平安,回见啊,等你啊。” 陈平安置若罔闻。 老僧神清好像与陈平安打了个机锋,微笑道:“东山气象,北海风流,修定慧戒,神会药师佛。” 陈平安虽然什么都没听懂,依旧站起身,双手合十,恭敬还礼老僧。 陆沉一脸欣慰笑意,自顾自点头道:“果然还是与小道亲些,都不用讲究这些虚礼。” 光阴长河之畔,最终一位位十四境大修士,如一颗颗彗星起于大地,去往天幕,转瞬不见。 吴霜降会继续游历蛮荒天下,找那剑气长城老聋儿的麻烦。 余斗先前瞥了眼那个一袭青衫的背剑青年,重返青冥天下,继续坐镇白玉京。 那位当下化名陈浊流的斩龙之人,打算去找那鸠占鹊巢三千年的荆蒿,该挪窝让给旧主人了。 青宫太保?什么青宫? 自然是他的修道之地。 若非当年他决意斩龙,那么浩然天下就不会只有一座白帝城了,会先有一座青帝城才对。 陈平安坐回原地。 她转过身,伸出手,虚握拳头,递给陈平安。 陈平安不明就里,伸出手掌,却被她突然握住手,笑道:“既然好像只是个眨眼功夫,就是二十年过去了,这么一想,甲子之约,也不算什么,我在练剑之地打个小盹就行了,到时候可别带其她女子去天外啊。如果到时候没有跻身飞升境,就跟礼圣打声招呼。” 陈平安叹了口气,轻轻点头,算是答应了她。 老秀才倒抽一口冷气,目不斜视,腰杆挺直坐如钟,大义凛然道:“对岸风景美极了。” 她松开手,站起身。 陈平安跟着起身,说道:“为什么一定要去天外,可以逛逛浩然天下啊,先前万年,其实一直都在家乡那边,也没什么走动。” 她眨了眨眼睛,“留在浩然天下?我怕醋味太大啊。” 陈平安神色尴尬,立即闭嘴。 她看着陈平安,从他的眼中看到自己,她眼中的自己的眼中,又只有他。 她展颜一笑,后退一步,柔声道:“走了。” 陈平安点点头。 她化虹离去,打破天幕,直奔天外。 下一刻,陈平安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山巅。 穗山之巅。 有个老先生站在不远处,笑呵呵望向自己。 陈平安作揖不起,破天荒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秀才跳脚道:“这怎么成,怎么成,礼太大了,我这关门弟子,年纪再轻,治学再勤勉,修心修力再优秀,为人处世再出类拔萃,终究还是当不起这份天大的殊荣啊……” 礼圣站在一边,最见不得老秀才这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德行,笑道:“礼太大了?先前是谁死皮赖脸求啊。” 老秀才搓手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礼圣这点规矩都不懂,就不善了啊。” 当先生的,能求之事,为何不求。 那位老先生笑呵呵道:“秀才,你这弟子,没说你的那么模样俊俏嘛。” 陈平安直起身,有些赧颜。 随即灵光乍现,陈平安心头一震。 那么先前十四境大修士的齐聚河畔,结果到最后连议事都不知道议什么事,就说得通了。 老先生嗯了一声,点头笑道:“聪明,倒是比想象中更聪明。这才对嘛,读书不开窍,读书做什么呢。” 老人笑呵呵道:“一人兴善。” 陈平安犹豫了下,等待片刻,只好接话道:“万人可激。” 老人继续问道:“更大学问?” 陈平安答道:“在行。” 那位至圣先师笑着点头,“很好啊。” s:///book/0/292/6893409.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零三章 先下一城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重新背剑的陈平安,出现在了文庙大门外的台阶下。 林君璧这小子胆子不小啊,好像刚刚酒醒? 见着了拾级而上的陈平安,林君璧立即驱散一身酒气,喊了声隐官大人,然后笑着不说话。 陈平安点点头,称赞道:“敢在文庙大门口醉醺醺不成体统,君璧好大的官威,霸气外露,出门不得随身带个大箩筐装着,免得误伤旁人。” 林君璧汗颜不已。 旁边还有些出来喝酒解闷的修士,都对那一袭青衫侧目而视,实在是由不得他们不在意。 有资格在这边议事的,小道消息一个比一个灵通。知道眼前这位背剑青年,别看笑眯眯的,其实脾气很差,极差。 当那隐官,在先前那场议事当中,就是此人,敢不把一座托月山和整个蛮荒天下都不放在眼里,说要打,然后现在文庙就真跟着打了。 然后再当文圣一脉的弟子,竟然比那师兄左右,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文庙所有圣贤的眼皮底子,鸳鸯渚那边打了个仙人云杪,好像云杪差点就要祭出九真仙馆的镇山之宝,那可就是搏命,而不是切磋。还不肯罢休,之后又招惹了邵元王朝?城内不远处打蒋龙骧,据说就在刚刚,还打了裴杯的大弟子马癯仙,只以武夫问拳的方式,都打得对方直接跌境了?好像马癯仙才跻身九境不到二十年,结果就这么给人将一份原本有望登顶再登天的武道前程,硬生生打没了,马癯仙此后能否重返九境,都是个不小的疑问。 先后三场架,练气士,读书人,纯粹武夫,都打了个遍? 打是真的能打,脾气差是真的差。 那位龙虎山小天师惊讶道:“是你?!” 当时在夜航船条目城的客栈有过碰面。赵摇光那会儿,可绝对想不到,随便遇到个青衫客,就会剑气长城的隐官陈十一。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当年下山之前,请帮忙算了一卦,是支好签,果真不假,自己这趟出门,总能遇到贵人。 只说文庙这边,就有久闻其名未见其面的左先生,双方聊得特别投缘。 还有眼前这位大名鼎鼎的隐官大人。至于那个阿良就算了,算不得什么贵人,是患难与共的好兄弟。 陈平安笑道:“是我,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估计这位满身山中道气的黄紫贵人,更想不到那个卖物件给他们的店伙计,当时是吴霜降。 赵摇光打了个稽首,起身后再次赔礼道歉,笑容灿烂道:“上次在渡船上边,小道多有冒犯,陈先生大人有大量,莫要计较。陈先生真要计较,也好说,以后去了龙虎山,小道肯定要搬出几坛好酒,陈先生与它们计较去。” 陈平安抱拳笑道:“游历中土神洲,若是不去龙虎山天师府,岂不是等于白走了一遭。不过事先说好,锣鼓迎客就免了。” 龙虎山的五雷正法,是当之无愧的天下正宗,陈平安神往已久,只希望下次拜访天师府,龙虎山这边能够准许自己多看几本书。 赵摇光愣了愣,锣鼓声?怎么个说法?难道隐官大人是暗示自己折腾得热闹些,排场大些?关键自己也不是当代天师,不好胡来啊。自家祖师爷身子骨多硬朗,模样瞧着比自己还年轻了,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 陈平安见这位小天师没听明白,就道了个歉,说自己胡扯,别当真。 林君璧只得与身边不开窍的好友解释道:“阿良有次偷摸到龙虎山,你们天师府的待客之道,听说阵仗很大,雷法不断,锣鼓喧天。” 赵摇光立即恍然,笑道:“不能够,真心不能够。” 因为文圣老秀才的关系,龙虎山其实与文圣一脉,关系不差的。至于左先生早年出剑,那是剑修之间的个人恩怨。再说了,那位注定此生当不成剑仙的天师府长辈,后来转入安心修行雷法,破而后立,因祸得福,道心澄澈,大道可期,每每与人喝酒,毫不忌讳自己当年的那场大道劫难,反而喜欢主动提及与左剑仙的那场问剑,总说自己挨了左右足足八剑之多,比谁谁剑胚、某某剑修多挨了几剑,这是何等不易的战绩,神色之间,俱是虽败犹荣的豪杰气概。 几拨在一旁台阶上喝酒闲聊的,此刻都有个差不多的观感。 这位重返浩然家乡的年轻隐官,瞧着好说话,不意味着好惹。 其中有个老人,喝了一大口酒,瞥了眼那个年轻人的身影,青衫背剑,还很年轻。老人忍不住唏嘘道:“年轻真好。” 陈平安与两人一起跨过门槛,进了文庙后,刚好就坐在阿良那个位置上。 得知阿良已经远游,陈平安就放弃了去拜访青神山夫人的念头。本来是打算登门道歉的,毕竟铺子打着青神山酒水的幌子好多年,顺便还想着能不能与那位夫人,买下几棵竹子,毕竟隔壁魏大山君的那片小竹林,真经不起旁人几下薅了。总被老厨子怂恿着小米粒每天那么惦念,陈平安这个当山主的,良心上过意不去。 发现就自己附近这边桌上空荡荡的,酒水瓜果都被一扫而空,阿良这是打劫再跑路了? 陆芝问道:“这么闹,文庙都不管你?”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管的,我出手有分寸,都在规矩里边。” 齐廷济打趣道:“剑出鸳鸯渚,拳打鳌头山,只差一脚踢翻鹦鹉洲了。” 陈平安笑道:“齐宗主好文采。” 陆芝说道:“裴杯那边,会不会找你麻烦?” 如果裴杯一定要为弟子马癯仙出头,陈平安肯定讨不到半点便宜。 陈平安说道:“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不直,就下船登岸好了。” 左右淡然道:“马癯仙有师父,你也是有师兄的人,怕什么。君倩的拳头,一样不轻。” 陈平安转头笑道:“师兄一人问剑两飞升,先生知道了,肯定会很高兴。” 不管在剑气长城如何,师兄只说在中土神洲,实在太久不曾出剑。 左右对此不置一词,只是说道:“关于九真仙馆一事,涿鹿宋子那边,已经跟我道过歉了,还希望你以后可以去涿鹿郡书院,待几天,负责为书院儒生主将兵略一事。” 这就是有先生有师兄的好处了。 陈平安疑惑道:“涿鹿宋子请错人了,我去不如师兄去。” 左右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立即说道:“有机会我一定去涿鹿听课,主讲书院课业就免了,必须拒绝。” 左右点点头,不再说话,开始闭目养神。 陆芝好奇问道:“那个裴杯,到底多大岁数?” 陈平安答道:“如果大端王朝那边的官家史书没骗人,年纪不大,不到两百岁。” 陆芝说道:“那就是两百多岁了。” 陈平安无言以对,这是什么道理。 之后陈平安与火龙真人,以心声询问了张山峰的近况,还说自己马上要去北俱芦洲,这次会做客趴地峰。 火龙真人笑道:“做客好,做客好啊,你小子一定要去。山峰那小子,这些年境界猛涨,拦都拦不住。这不前不久刚刚出关,你这趟游历北俱芦洲,肯定可以见着他了。” 有人做客当然好,趴地峰就有登门礼收,趴地峰毕竟还是穷啊,揭不开锅倒还不至于,可到底不是什么财大气粗的山头,说话没什么底气,在北俱芦洲尚且如此,钱是英雄胆,去了漫山遍野都是神仙钱的皑皑洲,他还不得低着脑袋与人说话? 火龙真人一直觉得自己的山上好友,一个比一个不懂礼数,仗着年纪大就脸皮厚,都是山上修仙的,一个个不务正业,除了有钱,也没见你们修为有多高啊,自家人,谁跟你们一帮钱包鼓鼓的老王八蛋自家人呢。 所以以往每次出关,老真人都要询问袁灵殿在内几个嫡传,你们最近有无结交新朋友啊,可以邀请来山上做客嘛。可惜一个比一个傻子,不解其中真意。 陈平安听到张山峰刚刚破境,放心不少。犹豫了半天,小心翼翼与老真人提了一嘴,说自己在鸳鸯渚那边碰着了白帝城的柳道醇。 老真人疑惑道:“柳道醇?贫道听说过此人,可他不是被天师府赵老弟镇压在了宝瓶洲吗?何时冒出来了?赵老弟赵老弟,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咋个被柳道醇偷跑出来了?是柳道醇修为太高,还是老弟你早年一巴掌拍下去,手中天师印就没能拍个结实?” 赵天籁笑答道:“不太清楚,估计是时日一久,天师印道意流散了,何况当年本就没下狠手。至于柳道醇怎么跑到了鸳鸯渚,就更不清楚了。” 以前火龙真人还兼着龙虎山外姓大天师的时候,见了面,一口一个老天师,现在好了,卸去头衔后,一口一个赵老弟。 看来当时龙虎山拒绝了张山峰继任一事,让火龙真人还是有些意难平,怨气不小。 于玄就跟着感慨道:“是啊是啊,这符箓一途,道意难以久存,就像老道一枚符箓托山岳,若是再不主动撤去,至多再过个百八千年,就要松动几分了。” 三位老道人的闲聊,陈平安听得头皮发麻。 自己与火龙真人的单独言语,怎么全被旁人听了去? 符箓于仙与大天师两位得道高人,肯定不至于偷听对话,没这么闲,那会不会是循着光阴长河的某些涟漪,推衍演化? 陈平安只得主动与两位前辈打招呼。 赵天籁微笑道:“隐官在鸳鸯渚的一手雷法,很不俗气。” 于玄笑眯眯道:“丢石子砸人,这就很过分了啊,不过瞧着解气。” 火龙真人则继续打瞌睡。 曾把百万睡魔都战倒,使得我一条风骨倍精神。 ———— 一老一小离开鹦鹉洲,在渡口乘坐渡船去往鳌头山府邸。 因为少年皇帝想要乘坐这条简陋渡船,理由充分,说是能够多看几个外乡修士,说不定里边就藏着隐官大人这样的世外高人,然后一见他根骨清奇,就要收为弟子,最后得知他是个当皇帝的,只得错过了一位良材美玉的修道奇才,高人黯然离去,抱憾终身,以后在山上每每想起,就要掬一把辛酸泪…… 不过等到袁胄登船,就发现没人搭理他。 袁胄站在栏杆旁,说道:“郁爷爷,咱们这笔买卖,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啊。” 第二场议事,袁胄虽然身为玄密皇帝,却没有参加议事。 郁泮水的理由是陛下年纪太小,风头太大,风一吹,容易把脑袋刮走。 所以是他辛苦与文庙求来的结果,陛下如果觉得憋屈,就忍着。袁胄当然愿意忍着,玄密袁氏开国才几年,他总不能当个末代皇帝。 郁泮水笑道:“不对劲?刚才怎么不说,陛下嘴巴也没给人缝上。” 袁胄说道:“我好歹是当皇帝的人,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就都是一道道圣旨啊,真要反悔,还要被隐官大人白白看轻了几分,更亏。” 来时路上,两人都商量好了,将那条风鸢渡船半卖半送,就当皇库里边没这玩意儿。 玄密王朝与落魄山搭上线,双方还有些私谊,都算点到即止。 反正这份人情,最后得有一半算在郁泮水头上,所以就撺掇着皇帝陛下来了。 结果临了,皇帝袁胄不但白送了一条跨洲渡船,玄密王朝好像还要搭上一笔风鸢的修缮费用。 以至于郁泮水都登船离开了鹦鹉洲,还是觉得有些 赊账?那你小子倒是好歹说清楚什么时候还钱啊。我们不问,你也就不说了?天底下有你这么欠钱的? 最后还有脸说句“却之不恭,受之有过”? 郁泮水握着手把件,使劲蹭着自己那张年老愈有味的脸庞,心想当年做客家中的小姑娘,裴钱瞧着就挺憨厚老实啊,规规矩矩一丫头,多懂礼数一孩子,如果不是老秀才臭不要脸,从中作梗,那件老值钱了的咫尺物,差点就没送出去,打了个旋儿,就要成功返回囊中。 不贪钱的裴钱,怎么摊上这么个财迷师父? 袁胄环顾四周,没来由说了句:“郁爷爷,原来外边天地,黄颜色的物件这么少啊。” 在家,宫里边,不一样。自打他记事起,一想到那边,少年皇帝脑海里就全是黄颜色的物件,高高的屋脊,一眼望不到边,都是黄灿灿的。身上穿的衣服,屁股坐的垫子,桌上用的碗碟,在两边高墙中间摇摇晃晃的轿子,无一不是黄色。好像天底下就只有这么一种颜色。 其它颜色,比如宫内有座藏书楼,就是黑色的,里边放了很多少年一辈子都不去碰、外人却一辈子都瞧不见的珍贵书籍。 至于那些将相公卿身上的颜色,就跟几条兜圈圈的溪涧流水差不多,每天在他家里来来去去,周而复始,经常会有老人说着孩子气的话,年轻人说着高深莫测的言语,然后他就坐在那张椅子上,不懂装懂,遇到了不知所措的大事,就看一眼郁胖子。 对于这个玄密王朝的太上皇,许多白发苍苍的老文官,在郁胖子不在身边的时候,都曾或多或少拿言语暗示过少年,袁胄其实听得懂,是懂了装不懂。有些老人是真心为他好,有一些,则是想着郁泮水离开了朝堂,那么许多官场位置就要跟着往前挪一步。可是袁胄都没理会,至多偶尔配合着老人们,咬牙切齿一番,或是微微红眼。其实很麻烦的,他最后还提醒身边司礼监几个宦官,回头与郁爷爷言语时,别忘了自己那几个逢场作戏的小动作。 闹什么呢,对他有什么好处?郁泮水又不会当皇帝,玄密王朝也注定缺不了郁家这个主心骨,既然如此,他一个屁大孩子,就别瞎折腾了。 宫中那棵活了七八百年的老杏树,据说还是前朝的前朝,一位开国皇帝亲手栽种的,一到秋天,树下就会铺满金黄落叶,年年落叶,还不是年年又有绿叶? 根深蒂固的中土郁氏,可是四季常青不落叶的。 郁泮水难得有些和蔼神色,摸了摸少年的脑袋,轻声道:“当家做主,都会辛苦。” 少年脑袋一歪,埋怨道:“皇帝脑袋,也敢乱摸。” 郁泮水哈哈大笑,拍了拍少年脸庞,“这趟陪你出远门,郁爷爷心情不错,所以将来皇后是谁,你以后自己挑选,是不是姓郁,不打紧。” 袁胄跺脚道:“听说郁狷夫和郁清卿,这两个最好看的郁姐姐都心有所属了,轮到我能挑谁啊,啊!?” 郁泮水笑眯眯道:“清卿那丫头属意林君璧,我是知道的,至于狷夫嘛,听说跟隐官大人,在剑气长城那边问拳两场,嘿嘿,陛下懂不懂?” 袁胄以拳击掌,由衷赞叹道:“狷夫姐姐,哦不对,是嫂子,也不对,是小嫂子好眼光啊。” 郁泮水一巴掌打得小崽子晕头转向。 ———— 泮水县城那边。 一位满身寒酸气的年轻书生,找到了一位正在养伤的飞升境大修士。 青宫太保荆蒿,哪怕在左右那边受伤不轻,依旧没有离开,像是在等文庙那边给个公道。 那个与左右拦路又逃跑再道歉的,是事后第一个跑回宅子当门神的修士。 只是个玉璞境,为一位飞升境大修士看家护院,不丢人。 其余的山上帮闲,多是鸟兽散了,美其名曰不敢耽误荆老祖的休养生息。 只不过这位玉璞境修士眼前一花,就倒地不起。晕厥之前,只依稀看到了一袭青衫,与自己擦肩而过。 这处院落雅静,一丛翠绿芭蕉,肥得好似滴水。 荆蒿走出屋子,看着那个站在庭院里的年轻书生,既然看不出对方的修为深浅,那就是境界很高了。 那个不速之客好似闲来无事,踮起脚,拽下一片芭蕉叶,轻弹几下, 有左右问剑的前车之鉴,荆蒿就没着急生气,神色温和,笑道:“道友登门,有失远迎。” 陈浊流看着这位号称术法冠绝流霞洲的青宫太保,摇头道:“你们青宫山,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越混越回去了。” 荆蒿微笑道:“道友难道与我们青宫山祖师有旧?” 陈浊流懒得与这个家伙兜圈子,问道:“你那师父,她屋内就没挂我的画像?” 这位青宫太保二话不说,作揖不起,竟然有些颤音,不知是激动,还是敬畏,“晚辈荆蒿,拜见陈仙君。” 能被一位飞升境敬称为仙君,当然只能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最少也是一位飞升境的剑修。 剑修。 斩龙之人。 白帝城郑居中的传道恩师。 这桩宗门密事,荆蒿的几位师兄师姐,都不曾知晓。还是师父在临终前,与他说的,她当时神色复杂,与荆蒿道破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真相,说脚下这座青宫山,是他人之物,只是暂借给她,一直就不属于自家门派,那个男人,收了几个弟子,其中最出名的一个,是白帝城的郑怀仙,以后若是青宫山有难,你就拿着这幅画下山去找他,找他不得,就找郑怀仙。 荆蒿是青宫山一对祖师堂道侣的独子,当他还是年幼孩子的时候,就被修行资质不算太好的爹娘,千求万求,才与上任山主的师父,求来了一个嫡传身份。 后来有了师徒名分,又因为他年纪小,就得以去过师父住处几次,知道那边悬了一幅男子的挂像,还有题诗,可能是因为画卷材质太过粗劣,字迹漫漶,缺了许多内容。 青衫一笑白云外……野梅瘦得影如无…… 荆蒿少年时曾经与一位年长师姐问过此事,师姐猜测大概意思,是说当年有人下山远游去了,只留下佳人在山中独居,憔悴消瘦得厉害了。 荆蒿这一脉,往上推两代,也就是荆蒿的祖师爷,其实是个横行天下的山泽野修,屹立山巅千年,却一直没有找到个合适的落脚地,听闻后来是师父福缘深厚,帮助祖师爷找到了这处青宫山。然后就开始开山立派,在文庙那边积攒功德,跻身宗门,开枝散叶,最终成为流霞洲山上的顶尖仙府,如今更是稳居头把交椅。 青宫山三千多年来,一直都算顺遂,所以荆蒿一直没机会去取画下山。 师父的修道之地,早已被荆蒿划为师门禁地,除了安排一位手脚伶俐的女修,在那边偶尔打扫,就连荆蒿自己都不曾踏足一步。 陈浊流讥笑道:“我今天莫不是攀亲戚来了?好与一个废物晚辈,讨要几个磕头声响?” 荆蒿轻轻晃了晃袖子,竟是一跪在地,伏地不起,额头轻触地面三下,“晚辈这就给陈仙君让出青宫山。” 荆蒿的师父,以及历史上那位曾经跻身过浩然十人之列的祖师,都是飞升境,尤其是后者,中土神洲野修出身,货真价实的名动天下。 这就是真正的山上传承了。 等到荆蒿接手青宫山,也不差,顺风顺水修成了个飞升境。 不过青宫山现任宗主,或者说前任山主,就要逊色不少,这辈子都会只是个仙人。此人如今得了荆蒿的法旨,已经闭关思过去了。等到荆蒿此次返回青宫山,还要为这个口无遮拦的弟子,再下一道法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竟敢往自己师尊身上泼脏水? 此人的那些嫡传,境界最高不过玉璞,未来大道成就,未必就能高过此人。 所以眼前这位既没背剑、也没佩剑的青衫书生,说他们青宫山一代不如一代,没有半点水分。 至于荆蒿的师父,她在修道生涯最后的千年光阴,颇为可怜,破境无望,又遭受一桩山上恩怨的重伤,不得不转入旁门歧途,修道未能彻斩三尸,炼至纯阳境,只能堪堪能避开兵解之劫,一念清灵,出幽入冥,形神契合远古地仙,最终熬不过光阴长河年复一年的冲激,身形消散天地间。 她为青宫山传下一门掷剑法,专门为不是剑修的练气士量身打造,但是规定后世青宫山弟子,一代只有一人可以研习此剑术。 小至花草树叶,大至江河山岳,都可以“掷如飞剑”。 其实先前在竹林茅屋那边,窦粉霞丢掷石子、竹叶,就是使出了这门掷剑法。 当然最早都是陈浊流传下的,嬉戏人间数千年,其实这位斩龙之人,不光光是贾晟、白忙这般处境。 荆蒿直起身后,就一直跪坐在地。 陈浊流啧啧道:“难怪那傻妮子会挑选你当山主,人不咋样,倒是机灵啊。起来,地上跪久了,膝盖不疼吗?” 荆蒿这才站起身。 由不得他在此人跟前,如此卑躬屈膝。 左右问剑,剑术再高,也只问荆蒿一人。 可眼前这个神出鬼没的前辈,却能在手掌反复间,就让整座青宫山和山上数百号修士,全部翻天覆地。 陈浊流临时改变主意,吩咐道:“青宫山你留着就是了,不过以后可能会有个我的朋友,去那边做客,记得好好款待,失了礼数,我拿你是问。对了,你那个被关禁闭的弟子,我看还凑合,就继续当他的山主好了,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愿意,晚辈能有个弟子,侥幸入得仙君法眼,是他的造化,更是荆蒿的荣幸。” 见那位前辈转身要走,荆蒿忙不迭弯腰抱拳道:“敢问仙君的山上好友,姓甚名甚,可有道号 ?免得晚辈将来遇见真人,却不认得。” 陈浊流大步离去,笑道:“我那好兄弟,是青衣小童模样,道号落魄山小龙王,你以后见着了,自会一眼认出。” 荆蒿始终低头,沉声道:“谨遵仙君法旨!” 等到那位青衫书生倏忽消失,荆蒿继续弯腰片刻,缓缓起身,一位“经脉金枝玉叶,道身几近无暇”的飞升境,竟是不由自主的满头汗水。 只是荆蒿心中难免疑问,不知那位“小龙王”,是哪位山巅老前辈? ———— 一行人离开鹦鹉洲宅子,走去渡口,李宝瓶准备乘坐渡船去往文庙那边抄写熹平石经。 李槐一听就头大,又不敢开口拒绝,便想着与经生买几本抄录本,蒙混过关,保证以后多翻多看就是了。 离开宅子之前,柳赤诚取出了一张白帝城独有的彩云笺,在上边写了一封邀请信,放在桌上。 当然是邀请先前那位还不知道姓甚名甚的“八钱”姑娘,有空去白帝城琉璃阁做客赏景,她的柳哥哥定会扫榻相迎。 李槐当时趴在桌旁,看得摇头不已,壮起胆子,劝说那位柳前辈,信上措辞,别这么直白,不斯文,不够含蓄。 在岸边等待渡船的时候,柳赤诚半点不奇怪陈平安的凭空消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大忙人啊。” 嫩道人嗤笑道:“年纪轻轻的,劳心劳力劳碌命,都不知道成天瞎忙活个啥。” 李槐埋怨道:“当面我这么说我兄弟,不给面子是,老嫩啊,你再这么混江湖,可就吃不香喝不辣了。” 嫩道人立即低头弯腰笑脸小声说话,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公子,我这不是变着法子夸陈平安有担当嘛,话里有话呢。” 顾清崧一个迅猛御风而至,身形轰然落地,狂风大作,渡口这边等待渡船的练气士,有不少人七歪八倒。 只是等到看清楚那人的面容,便个个故作沿水游览状,赶紧移步远去,躲得远远的。 老舟子看了一圈,还是觉得只有那个浩然嫩道人,有资格与自己聊几句,至于那个白帝城柳道醇,花俏个什么劲儿,咋个不干脆当个娘们嫁给郑居中得了? 顾清崧急哄哄问道:“嫩道友,那小子人呢?脚底抹油滑哪去了?” 嫩道人一听这话,就觉得神清气爽,与这位同道中人和颜悦色道:“顾道友,你说那小子啊,一个不留神就没影了,天晓得去哪里。找他有事?若非急事,我可以帮忙捎话。” 顾清崧大骂不已,好小子,竟然躲着自己? 李宝瓶看着这个说话越来越难听的老人。 顾清崧察觉到她的视线,他一瞪眼,倒是忍了忍,毕竟是个小姑娘家家的,长得也着实顺眼,这么灵气盎然的姑娘,不常见的,所以这位老舟子就只发挥了不到一成功力,说道:“瞅啥?!” 只是话一说出口,顾清崧自己就觉得有些古怪,就只是个玄之又玄的感觉,而顾清崧这辈子闯荡天下,吵架就没靠过境界,单凭一个感觉。 老舟子总觉得好像错漏掉了什么紧要的事情,但是偏偏想不起了。近在咫尺,水中捞月一般徒劳无功。 柳赤诚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欲言又止,只是转念一想,就没敢提醒什么,就学那龙伯老弟一回,死道友不死贫道。 他娘的,等老子回了泮水县城,就与龙伯老弟好好讨教一下辟水神通。 李宝瓶转移视线,喊了一声哥。 原来来了个儒衫书生。 李希圣。 顾清崧,或者说仙槎,呆滞无言。 有些事,他是有猜测的,只是不敢多想。 如果猜中了,那么这个先前曾经与青玄宗掌书人周礼并肩而行的读书人,就会是自己师父的……半个师兄? 白玉京大掌教,代师收徒且授业传道了两位师弟,余斗,陆沉。 李希圣微笑问道:“仙槎,你方才说什么?” 顾清崧呆呆无言。 李宝瓶说道:“哥,前辈就这脾气,没什么。” 李希圣转过头,与小宝瓶笑着点头。 至于方才对顾清崧的微笑,和对李宝瓶的和煦笑意,当然是天壤之别。 李槐老老实实作揖行礼:“见过李先生。” 李希圣笑道:“李槐,只要不是刻意起念,就都没事。” 李槐听得迷糊,仍是点头。听不懂又没关系,照做就是了。是李宝瓶的大哥,又是读书人,还是同乡,总不能害自己。 书上书外,天底下的道理千千万,其实牢牢抓住一两个,比起满脑子记住道理,嘴上知道道理,更有用处。 李希圣再对那仙槎以心声言语道:“先前摘掉你的些许念头,是有理由的,真相如何,多说无益。既然事已至此,我就不故伎重演了,只是以后再遇到我这个妹妹,就要委屈你绕路了。” 顾清崧挺直腰杆,毕恭毕敬道:“不委屈!怎会委屈!” 老舟子不是畏惧此人的身份,而是由衷尊敬此人。 行走天下,想让人怕,拳头硬就行。 可要想让人敬重,尤其是让几座天下的修道之人都愿意敬重,只靠道法高,依旧不成。 这也是老舟子对年轻一辈修士,独独对那北俱芦洲太徽剑宗的刘景龙,愿意高看一眼的缘由所在。 不然就算二师伯,号称真无敌的余斗站在这里,顾清崧扪心自问,一样半点不怵的。 甚至顾清崧早就酝酿好了腹稿,什么时候去了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遇到了余斗,当面第一句话,就要问他个问题,二师伯当年都走到捉放亭了,怎么不顺路去跟陈清都干一架呢,是太过礼敬那位剑修老前辈,还是根本打不过啊? 老舟子打了个稽首。 读书人还了个作揖。 顾清崧告辞,却不是御风离开渡口,而是往水中丢出了一片树叶,化作一叶扁舟,随水往下游而去。既然见不着陈平安,就赶紧去陪着桂夫人,免得她不开心不是? 李希圣走到李宝瓶身边,轻声说道:“先前在宅子那边,胡闹了啊,以后注意。” 李宝瓶说道:“有小师叔在,我怕什么。” 李希圣笑道:“对对对,反正大哥在不在,是半点不重要的。” 李宝瓶笑眯起眼。 柳赤诚羡慕不已,自己要是这么个大哥,别说浩然天下了,青冥天下都能躺着逛荡。 李希圣转头问道:“柳阁主,我们聊聊?” 柳赤诚心弦紧绷,一脸茫然道:“我师兄在泮水县城那边呢,不如我为李先生带路?” 自己是打死都不要与这位大掌教聊的,要聊就找师兄,到了泮水县城,随便你们聊。棋术,道法,长生,十四境十五境的学问,都随便。 李希圣笑道:“可以。” 只是柳赤诚就像被拖拽而走,划过一道极长的弧线,直接从鹦鹉洲这边,摔在泮水县城一处宅院内,重重坠地的柳赤诚,干脆就躺在地上发呆。 李希圣随之听到了一个心声,就以心声言语答复:“好,百年之后,在白帝城和白玉京,与郑先生各下一局棋。” 然后李希圣带着笑意,望向那位不太守规矩的嫩道人。 嫩道人悔青了肠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偷听这番对话的。 这种话,不是谁都能与郑居中说的,对弈这种事情,就像在剑气长城那边,有人说要与陈清都问剑,然后陈清都答应了。差不多就是这么个道理,至于谁是谁,是不是陈清都,对他桃亭而言,有区别吗?当然没有,都是随便几剑砍死蛮荒桃亭,就完事了。 李希圣微笑道:“人字易写人难做,桃亭道友还需慎重。” 李槐就知道肯定是身边这个“老嫩”又胡来了,一手肘打在嫩道人的肋部,轻声道:“规矩些。” 嫩道人悻悻然道:“有理有理,为人是要规矩些。” 李希圣笑了笑。 嫩道人如释重负。 渡船停岸,一行人登上渡船,嫩道人老老实实站在李槐身边,觉得还是站在自家公子身边,比较心安。 早先白帝城韩俏色御风赶至鹦鹉洲,逛了一趟包袱斋,买下了一件适宜鬼魅修行的山上重宝,价格不菲,东西是好,就是太贵,以至于等她到了,还没能卖出去。 再者在文庙附近,修士公然入手一件鬼修重器,终究有些不合时宜,犯忌讳。 但是韩俏色一眼相中此物,又买了去,却没人觉得有丝毫奇怪,这位白帝城的城主师妹,是出了名的术法驳杂,与柳七、还有青宫太保荆蒿,是一个修行路数,境界高,术法多,神通广,只要不是实力悬殊的厮杀,一方如果手段层出不穷,切磋起道法来,自然就更占便宜。 只不过相较于文庙周边的一场场风波,韩俏色的这个手笔,就像打了个极小的水漂,完全不惹人注意。 韩俏色回了泮水县城宅子,将那物件随手丢给那个依旧独自打谱的顾璨,问道:“就这么放不下书简湖?” 顾璨摇头笑道:“做做样子,给自己看。” 韩俏色甚至没觉得这个说法,有什么矛盾的地方。 他人眼中的狂徒顾璨,此刻在韩俏色眼中,便是美玉粲然。 顾璨收起棋盘上的棋子,下棋慢不说,连归拢棋子都慢,看得韩俏色都要替他着急。 然后突然一袭粉袍从天而降,摔在地上后,柳赤诚就开始装死,韩俏色瞥了眼屋外,“呦,师弟这次不找师兄告状啦?” 柳赤诚闷闷道:“别管我,赏景呢。” 宅子别处院落,郑居中站在檐下,大弟子傅噤站在一旁。 郑居中微笑道:“月晕而风,础润有雨。天下形势,愈发明朗了。” 不去河畔参加那场议事,反而要比去了河畔,郑居中会推演出更多的脉络。 郑居中看了眼天幕,轻松了几分。 傅噤开口说道:“师父,我想学一学那董三更,独自游历蛮荒天下,可能最少需要耗费百年光阴。” 言下之意,他就不管师父和白帝城的布局了,一人仗剑,砥砺修行。至于两座天下接下来的那场冲撞,他只会看情况出剑。 郑居中点头道:“有何不可。善钓者谋趣,不善钓者求鱼。” 蛮荒天下,金翠城悄然更换了主人,是那仙人女修的城主鸳湖,心甘情愿的,而且此事极其隐蔽。 白帝城郑居中。 等于为浩然天下,先下一城。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零四章 一笑抚青萍 礼圣,亚圣,老秀才,三位圣人重新返回文庙,参与议事,使得原本已经逐渐轻松几分的气氛,霎时间又凝重起来,使得一些个想要出门喝酒闲聊的修士,都规规矩矩留下议事。 老秀才正襟危坐,等了半天,也没能听见一句道贺声,有些摸不着头脑,都说人走茶凉,才见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怎么冷灶重起,这帮大大小小的人精儿,也都没个表示?在文庙这边恢复陪祀圣贤身份,自己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可也不是你们屁都不放一个的理由啊,欺负好好先生,埋汰老实人? 伏老夫子见那老秀才自顾自横眉竖眼的德行,就笑着与老秀才解释了先前文庙这边的大致变故,芸编、兰台、瑚琏、春蒐和桐历,总计五座书院,这些山长们都丢了头衔,闹了一场,其中最年轻的春蒐山长,还公然质疑礼圣,最后都被阿良礼送出门。所以这会儿大家的心声言语,比较谨慎。 老秀才赞叹一声,虎父无犬子啊。 亚圣从书案上一大摞册子中取出一本,看了眼刚刚被年轻隐官顶替的位置,有些无可奈何,就这么不着家吗? 金光一闪,大门口的经生熹平伸手接住,是一张书页,得到了一封来自剑气长城陪祀圣贤的亲笔密信。 礼圣放下手中一本刚刚从别处送来的地理册子,说道:“阿良和青秘,已经到了剑气长城,看样子是要两人联手,先行一路南下。” 说完此事,礼圣笑道:“你们继续议事。” 亚圣微微皱眉。 礼圣以心声与亚圣说道:“阿良带着冯雪涛,先去了十万大山,在那边搭起灶台,说是火锅就酒,天下我有。” 亚圣伸手抵住额头。 陆芝听闻此事后,问道:“这个藏头藏尾的野修青秘,不过是被左右砍了几剑,便立即转性去当豪杰了?” 齐廷济笑道:“肯定是被阿良赶鸭子上架,由不得青秘不答应。” 左右说道:“这个青秘,遁法不错,战力比荆蒿要高出一筹,又有阿良带路,他们在蛮荒天下很难陷入包围圈。” 杀阿良,最麻烦。 这已经是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的共识。 捉对厮杀,打不过,可真要合伙围追堵截,哪怕最终形成了围杀之局,阿良最喜欢不过,说不定就要被他单挑一群。 不过阿良此行,明摆着是要带着青秘这么个扈从,一口气杀穿蛮荒天下,期间凶险是必然。 陈平安说道:“阿良是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搅乱蛮荒山巅形势,为文庙钓出几条隐藏极深的真正大鱼。” 想要真正拦下阿良,蛮荒天下就必须拿出一个能够与阿良相互问剑的强者,比如刘叉这样的巅峰存在。 蛮荒天下的台面上,身份公之于众的,暂时只有两位十四境,其中萧愻,就算对上阿良,双方肯定打不起,只会喝酒。 萧愻也好,旧隐官一脉的两位剑仙,竹庵和洛衫也罢,再加上曾经在倒悬山看门的大剑仙张禄,与阿良的关系,都极好。 至于那个野修青秘,哪怕是飞升境,此次被阿良拉着联袂南游,估计想要不好好修心几场都难了。 陆芝冷笑道:“他要是能够活着回来,给他摸几下腿,也不算什么事。” 齐廷济,左右,陈平安,三个在男女情爱一事上都很洁身自好的男人,都识趣没说话。 齐廷济的山上道侣,从头到尾只有一位,妻子过世后,这辈子就再无续弦的想法。事实上蛮荒天下的女修,爱慕这位姿容俊美老剑仙的,数量不少,而且个个都是上五境。好像只要齐廷济点头,随便给个名分,她们叛出蛮荒都愿意。 至于左右,不用多说。 而陈平安在剑气长城,更是出了名的目不斜视,就好像天底下女子只有宁姚一人。 陈平安一边翻书,册子上边是郦老先生那间屋子的汇总成果,一边询问经生熹平,虚心请教关于破字令的学问。 在夜航船那边,极有可能,破字令就是下船之法,而且可以成为类似通关文牒的存在,将来再有登船的机会,就无需以剑开路,强行下船。 陈平安对这条行踪不定的渡船,是有深远谋划的,如果确定后遗症不大,陈平安甚至想要在夜航船上主动担任一城之主。 熹平说回头带给陈平安几本文庙藏书,只是书籍都不能带出功德林,需要看完即还。因为这几本书,文庙按例只有陪祀圣贤、书院山长可以翻阅,可既然是礼圣亲自许可了,自然可以酌情而论,但是同样不能太过违例。陈平安心有疑惑,却没有多问。 熹平好像猜出陈平安的心思,主动解释说要想修成破字令这门儒家神通,就需要先学书院君子贤人的借字法。 陈平安听过之后,先与这位经生熹平道谢,再厚着脸皮与他讨要一套手抄本经文,说是为自己学生曹晴朗求的,因为错过了这个学生的及冠礼,若是能以石经手抄秘本补上,曹晴朗一定会珍重再珍重。 熹平笑道:“我这边确实珍藏有两套手抄本经文,很有些岁月了,品相还不错,不过读书人抄书不易。” 陈平安立即说道:“按照如今文庙经生抄书的市价,最贵的那种,再翻一番。” 大门口的熹平转过头,看了眼那个满脸诚意的年轻隐官,笑着没说话,既不点头答应,也不摇头拒绝。 听说在剑气长城那边,就没谁能从陈平安这边挣钱? 一块块熹平石经,在文庙门口立起之后,后世经生抄书,以此作为谋生活计,多是还不曾有科举功名在身的寒族子弟,一般都挣不了几个钱,靠这个在这边游学,挣取还乡盘缠路费的,哪怕有人写得一手极其漂亮、极见功力的小楷,也就是与人要价十几两银子。 所以价格再翻一番,能翻到哪里去? 一套经生熹平的手抄秘本熹平经文,隐官大人三十两银子就买走了? 熹平突然笑了起来,“行吧,卖一套送两套,总价算你一颗雪花钱。能从隐官大人这边挣大几百两的银子,不容易。”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至少有一套,是熹平先生亲笔吧?” 熹平点点头,转身就走,抄书去了。 火龙真人啧啧称奇道:“陈平安,你做买卖,都做到经生熹平头上了?可以可以,那你应该也知道,山峰也是喜欢读书的人,嗯?” 陈平安痛心疾首道:“前辈怎么不早说,不然晚辈就算撒泼打滚,也要与熹平先生开口买下两套。” 火龙真人立即起身,去找经生熹平,看得陈平安心惊胆战,拦也不敢拦。 火龙真人走出文庙那边,很快跟上熹平,勾肩搭背,说陈平安那小子临时反悔,觉得机会难得,一套不够,好小子,狮子大开口啊,一口气与你要了三套手抄经书,一开始是五套来着,是贫道好说歹说,劝那小子做人要知足,不能太过劳烦熹平先生。 经生熹平轻轻拨开老真人的手,笑道:“那我就多抄两套,先前谈妥的价格照旧,只是多出来的两套,得算一颗小暑钱。” 火龙真人抚须而笑,大步返回文庙,到了台阶那边,立即放缓脚步,磨磨蹭蹭才跨过门槛,落座后与陈平安说道:“谈妥了,与熹平先生商量此事,贫道可谓老脸卖尽,才帮你多求来一套。” 陈平安笑容尴尬,还能如何,点头致谢而已。 火龙真人好像记起一事,说道:“不过多出来的这套,得算一颗谷雨钱,乍一听,价格好像是贵了点,不过你小子要知道,文庙这边,熹平先生,可是从来不与任何人交际应酬的,多少文庙圣贤,同样苦求不得,所以从没听过浩然天下有任何一套‘熹平真迹’现世,一颗谷雨钱,是你赚大了。你要是不舍得这笔钱,罢了,贫道就帮你出了?” 陈平安说道:“不用不用,虽说刚刚在鹦鹉洲包袱斋那边花钱不少,又与玄密王朝买了条渡船,花光了积蓄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可是一颗谷雨钱,这笔钱晚辈咬咬牙,还是出得起的。” 火龙真人一挑眉头,“渡船,跨洲渡船才对吧,莫不是那条贫道惦念好几百年、趴地峰却死活买不起的风鸢?” 陈平安硬着头皮说道:“郁先生就没说渡船名字。” 火龙真人点点头,“是好事,趴地峰跟落魄山啥关系,是你的渡船,就等于是贫道的了,以后你小子把生意做大了,做到了趴地峰门口,再帮着建造个仙家渡口就更好了,贫道也好免去一笔渡船开支。好说好说,都是小事一桩,回头我就与郁小胖子打声招呼,风鸢从中土去往宝瓶洲的一切开销,不算你的,偌大一个玄密王朝,郁小胖子又是出了名的腰缠万贯,与你们落魄山斤斤计较这点毛毛雨,像什么话。” 只是阴神出窍远游、真身就在文庙参与议事的郁泮水,没来由觉得事情不妙,果然很快心湖当中,就响起了火龙真人的爽朗笑声,“郁老弟。” 郁泮水干笑道:“火龙老哥,有事么?” 火龙真人埋怨道:“郁老弟你这个人,不讲究啊,以前是贫道看错人了,竟然会把你当做义薄云天的好兄弟。” 郁泮水抬起手,擦了擦额头硬生生给自己逼出来的细密汗水,“火龙老哥,怎么个说法,小弟有哪里做得不对的,我可以改,立即改。” 好兄弟?可拉倒吧,这次文庙议事之前,咱俩以前就根本没碰过面啊。 火龙真人就与这位玄密王朝的太上皇,聊了几句掏心窝子的公道话。 郁泮水小鸡啄米,聆听教诲,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到最后,火龙真人抚须而笑,转头与陈平安说事情成了,郁泮水这个人,虽说是初次见面聊天,出人意料的好说话,特别通情达理。 老真人不转头还好,这一转头,郁泮水就愈发确定心中猜测,老胖子心中悲苦万分,眼神呆滞,直愣愣看着那个陈平安。 好个童叟无欺、买卖公道的隐官大人,好,很好,最好不过了。这下子玄密王朝都得将那条修缮完毕的风鸢渡船,一路帮忙送到落魄山的牛角山渡口了。你就逮住咱玄密和我老郁,使劲薅羊毛吧,可劲儿薅。以后我郁泮水再主动登门谈买卖,老子就跟你姓。 陈平安又不敢与郁泮水心声辩解什么。 叹了口气,该咋咋的,等到老真人不在身边了,再与这位郁氏家主好好解释清楚。 渌水坑澹澹夫人突然主动找到陈平安,轻声询问道:“听说白也的一把仙剑太白,其中一截剑尖,就落在你手中?” 陈平安没有对这位浩然天下的新任陆地水运共主藏掖什么,微微侧身,面朝那位女子,点头道:“青钟前辈,确实如此。” 澹澹夫人犹豫了一下,开门见山道:“能否让我见一见?” 浩然山巅修士,其实都知道渌水坑大门上写了什么。都知道这位身材臃肿的肥胖妇人,对那位人间最得意的白也,最是崇拜。不然她就不会从白也诗篇中,截取二字,最终取个“青钟”道号。 陈平安婉拒道:“太白剑尖,已经炼为晚辈背后这把长剑。” 言下之意,就是身为剑修,总不能拔剑出鞘,只是为了让旁人看几眼。 等到想起落魄山自家财库里边,那些堆积成山的渌水坑虬珠,宝光照射,灿灿生辉满屋室,陈平安就赶紧又补了一句,道:“以后如果有幸与青钟前辈,同在战场,晚辈肯定会出剑。” 青钟夫人心中便有些不快,一个大老爷们,忒不爽利了。 陈平安也就只当没有察觉到这位澹澹夫人的不悦。 左右突然说道:“有意见?” 齐廷济微笑道:“好像有点。” 陆芝就一个字:“哦?” 青钟夫人斩钉截铁道:“回左先生话,绝对没有!” 又来。 先是火龙真人在内三个老道士,你一句我一句的吓唬人。 现在又是左右在内三位剑仙。 总欺负我一个孤苦伶仃又安分守己的娘们,到底做啥子嘛。 你们真有本事,就去找萧愻这个蛮荒天下的十四境剑修啊,澹澹夫人再一想,好像天底下找萧愻麻烦最多的,就是眼前这位左先生了,于是她就傻乎乎赔着笑。 不再理会那个身份境界都不低、唯独胆子不大的澹澹夫人,陆芝问道:“这场议事,文庙到底准备开多久?” 齐廷济说道:“什么时候结束,我们说了可不算。你要是实在等不住,就先去门外喝壶酒,然后回南婆娑洲就是了,事后文庙这边我来解释。” 陈平安笑道:“陆先生中途跑路,是没事的,不过陆最好别在文庙大门口御剑远游,尽可能麻烦些,先去跟龙象剑宗十八剑子碰个头,再一起返回南婆娑洲。” 齐廷济点点头。 毕竟他与陆芝,都不是阿良这种来文庙跟吃饭差不多平常的人。面子上该有礼数,还是要给文庙的。 陆芝觉得可行,喝个酒就开溜,多走几步再御剑跑路,其实跟剑气长城没啥两样。 陆芝就装模作样,跟陈平安要了一壶酒拎在手里,往大门口走去。 跨过门槛,这个面容消瘦、身材修长的女子,独自坐在台阶上喝着酒,不曾想很快就有人跟着走出,在陆芝身旁坐下。 是那个青神山夫人,她笑着与陆芝递过去一壶醇正地道的青山神酒酿,称呼了一声陆先生。 陆芝快速仰头饮尽一壶酒,将酒壶收入袖中,再从青神山夫人手中拿过那壶酒,揭了泥封,嗅了嗅,说道:“闻着是要香些。” 青神山夫人问道:“听说陆先生是中土人氏?” 陆芝淡然道:“你们觉得是就是,反正我觉得不是。” 陆芝将手中酒壶放在台阶上。 身边女子长得好看是好看,偏是个不会说话的。 青神山夫人笑道:“我有个嫡传弟子,名叫纯青,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想要与陆先生学习剑术,不知陆先生愿不愿答应。” 陆芝说道:“敢去蛮荒天下杀妖练剑吗?” 青神山夫人点头道:“敢。” 陆芝就拿起脚边那壶酒,问道:“纯青资质如何,太差我教不了。” 青神山夫人想了想,“不管学什么,纯青的资质,都能算很好。” 陆芝问道:“比我们隐官如何?” 青神山夫人无奈道:“陆先生这么问,还怎么聊。” 陆芝说道:“收徒一事,我可以答应,作为报酬,很简单,听说你们青神山的竹子不错,夫人回头送落魄山几棵。听陈平安说过,家乡附近有个叫披云山的地方,有个姓魏的山君,最喜欢种竹子。” 青神山夫人答应下来,笑道:“姓魏名檗,” 只说陈平安在剑气长城“帮忙”竹海洞天卖酒一事,她其实就愿意白送出几棵青竹。 只是那个年轻隐官自己一直不开口,她总不能上 杆子送东西。 陆芝说道:“夫人不要多想,我跟陈平安没有一腿。只是当年离开倒悬山,海上斩妖,陈平安把半数功劳都让给了我。既然没有当成落魄山的供奉,就一直欠着这笔账。刚好夫人自己送上门,我教剑,顺便还了人情。” 青神山夫人点点头,细细看了眼陆芝,笑道:“难怪那人会觉得陆先生好看。如今我也是这般觉得。” 陆芝笑了起来,“那人是谁?齐廷济,左右?总不能是陈平安吧。” 青神山夫人摇摇头,轻声道:“跟陆先生聊天,真难。” 陆芝喝了一大口酒,瞥了眼身边的绝美女子,“我倒觉得假装不喜欢一个人,更难。” 青神山夫人问道:“陆先生呢?又是如何?” 陆芝摇摇头,“不如何,练剑已经不易,何必难上加难,自讨苦吃。” 在她心目中的家乡那边,实在是有太多的男男女女,因为离别一事,教活下来的一方,伤心得一辈子都缓不过神。 因为剑气长城,几乎从来没有什么生离死别,只要有人离开,就注定再不相见。 青神山夫人说道:“预祝陆先生早日打破瓶颈,跻身飞升境。” 陆芝说道:“那我就不客气了,竹海洞天再借我一笔谷雨钱,练剑炼剑都费钱,让人头疼。” 陈平安走出文庙大门,犹豫了半天,先前见着了青神山夫人走去外边,陈平安觉得机会难得,就还是壮起胆子,打算与那位青神山夫人开口,看能不能从竹海洞天那边买下几棵竹子,自然没脸与青神山赊欠,毕竟双方先前没什么香火情可言,那就找人借,与嫩道人,与柳道醇,与酡颜夫人借,与谁借不是借。 陈平安抱拳道:“晚辈陈平安,见过青神夫人。” 陆芝和青神山夫人都站起身,后者笑问道:“陈先生找我有事?”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晚辈想要与夫人买几棵青神山竹子,只是囊中羞涩,不敢打肿脸充胖子,所以必须先与夫人问一问价格。” 竹海洞天的竹子,一般都是送人,极少有买卖这种情况,所以就谈不上什么市价了。可要是按照竹海洞天之外浩然天下的行情,陈平安还真没底气搬回落魄山一两棵青竹,毕竟一座竹海洞天,青竹千千万,品秩也分三六九等,陈平安又说了是青神山竹子,当然只会价值连城。陈平安还是想着有陆芝在,阿良又不在,与青神山夫人就好商量些。 青神山夫人看了眼陆芝,陆芝笑道:“隐官要买,那就卖呗。” 陈平安难得与陆芝这么客套,抱拳道:“谢过陆先生。” 陆芝笑呵呵道:“不用谢我,是你自己要花钱买的。” 陈平安问了遍各色青竹的价格,心中所属,是那两棵连理竹,一棵文气竹,一棵武运竹。 两棵送给魏檗的披云山,其余两棵自家留着,分别送给小暖树和裴钱,只要落魄山水土合适,就种在她们院子里边。 当然不是那几棵竹海洞天的祖宗竹,想都不用想的事情,不过这几棵生长在青神山上、已经足足五六千年的青竹,在竹海洞天的“辈分”都不低,所以青神山夫人给出的价格,听得陈平安觉得自己原来是很敢打肿脸充胖子了。 看着眼前那个一句话不说的年轻隐官,哑巴了? 她故意沉默片刻,笑道:“落魄山可以赊账,不过得算利息。” 可陈平安还是没敢答应,一棵竹子就是几百颗的神仙钱,谷雨钱谷雨钱,又不是真是天上下场雨,落在手里就真能变成钱的。 尤其是一听到有利息,陈平安就尤其心虚,这趟出门,鹦鹉洲包袱斋开销不小,再与玄密买下一条渡船风鸢,这会儿如果再买下这几棵竹子,陈平安都要担心财神爷韦文龙要造反。 怎么,当山主的,好不容易不当那甩手掌柜了,然后出门在外,就开始大手大脚? 青神山夫人笑道:“利息可以算在某人头上,他本来就欠竹海洞天不少酒水钱。相信陈先生对这些竹子,知道不少学问,从青山神移栽在外的竹子,只要山上仙师栽种、经营得当,每一棵竹子都会是摇钱树,说是只小聚宝盆都不过分。” 陈平安立即腰杆挺直,“晚辈没问题了。买了!” 赊账而已,又不要利息,怕个什么。 大不了在落魄山那边,都不与韦文龙提这事,什么时候靠着包袱斋挣了点私房钱,自己还债。等到哪天实在瞒不住,就拉出崔东山好了。 她笑道:“回头我让人送去落魄山。” 陈平安说道:“不敢如此劳烦夫人,可以直接送往玄密王朝郁氏,到时候会有一条渡船跨洲去往晚辈的山头。” 青神山夫人就要返回文庙。 不曾想陈平安继续问道:“对了,夫人,还有那驱山竹和汲泉竹,紫府生云竹,道簪捞酒竹,价格又是分别如何?” 她停下脚步,微笑道:“陈先生的生意经,确实很厉害啊,怎么不干脆赊欠了整座竹海洞天?都是可以谈的。” 陈平安立即抱拳歉意道:“那晚辈就不耽误夫人议事了。” 都是穷闹的,不然遇见了这位仙气缥缈的青神山夫人,陈平安只会敬而远之,谈钱太俗,不谈钱又没什么可聊。 她突然改变主意,坐回台阶,陈平安只好坐在一旁,就两人像中间隔了几个陆芝。 她眺望远方,轻声问道:“陈平安,剑气长城是怎么个地方?” 陈平安想了想,答道:“按照林君璧的说法,是个可以让人舍生忘死的地方。” 她又问道:“我是想知道你心中所想。” 身边年轻人,与他都是读书人,都曾是剑气长城的外乡人,却又都能被那边的剑修视为家乡人。 陈平安挠挠头,没说话,只是看那青神山夫人好像不等到答案就不走了,就借用了徐远霞的那个说法。 绝非藏污纳垢之地,是报仇雪恨之乡。 反正这也是陈平安的心里话。 至于陈平安没说口的另外那个答案,没什么可与外人说的。 自己与心爱女子,都还是少年少女时。 宁姚从剑气长城来找他。 他就去剑气长城见宁姚。 宝瓶洲,夜幕中。 正阳山的那处白鹭渡,细雨淅淅,道路松软,夜风清凉。 来时两人,去时三人。 青衫书生,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 身边多了个眼神凌厉的少女,婷婷袅袅,她此刻帮着那白衣少年撑伞。 她偶尔一双灵动眼眸,会闪过一抹痛苦神色。 每当这个时候,白衣少年就会轻轻扶住伞柄。 然后少女的眼神,就会立即恢复清明,一双水润眼眸,偶有情绪,好似池塘生春草,清清浅浅,一眼见底。 这就是田婉跟崔东山打了一个赌的下场。 赌注是他不用田婉与周首席牵红线,只需要让他游历一遍她的心扉,在这之前,会先给她几天功夫,随她关门,设置重重心关障碍,在人身小天地之内,各大窍穴气府,打造层层禁制,崔东山唯一的要求,就是那只花轿,别动。如果违反誓约,那人间就再无田婉了。 姜尚真感慨道:“花生,花生,好名字啊。崔老弟真是尽得山主真传。”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名字当然取得妙趣横生,只是连我家先生一半的功力都没有。” 少女眼神幽怨,没觉得这个名字有多好,土里土气的。 她只知道自己失忆,什么都记不得了,而且最头疼的,是隔三岔五就全部忘掉昨天的事情。 至于身边两个,一个是她哥,一个是她爹娘指腹为婚的未婚夫……的爹。 也对,那青衫男子,长相是年轻,却已经鬓角霜雪,真实岁数肯定不小了,只是不显老。再一想,自己的未婚夫,若是模样随爹几分,估计不会太差。 他们两个,都是来正阳山与一位老神仙求灵丹妙药的,就为了治好她的那个失魂症,不曾想在山脚那边就吃了闭门羹,连山上仙人的面都没瞧见,白费了好多银子,家底都快掏空了。 姜尚真心声问道:“什么时候又打造出来了个瓷人?连我和你先生,都要瞒着?” 崔东山笑嘻嘻道:“先前不是折腾了个高老弟嘛,就想着给他找个伴儿,这不赶巧,刚好派上用场了。不是遇到田婉,都快忘了有这茬。” 姜尚真转过头,放缓脚步,破天荒的,满脸认真神色,而且要与崔东山寻求一个确切答案。 崔东山叹了口气,点点头,“我知道轻重,既然先生回了,以后都有先生在前边,自然就不用我这么做了。” 姜尚真如释重负,笑了起来,说道:“这样好。不然我舍了首席位置不要,都要离落魄山远远的。” 崔东山拍了拍姜尚真的肩膀,“不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根本说不出这样的暖心话!” 姜尚真笑道:“咱们哥俩谁跟谁。” 崔东山转头说道:“花生,以后到了落魄山,你先打杂几年,将来时机成熟了,你就会负责搜集和汇总情报一事,以后说不定还要管着山水邸报和镜花水月,责任重大,非常人能够胜任,你的上司呢,就一个,当然是我,你异父异母的亲哥了。” 少女点点头,问道:“我也姓崔?” 崔东山眼神那叫一个慈祥,摸了摸少女的脑袋,“这都能猜中?小脑袋瓜子,灵光真灵光,都快要追上小米粒哩。” 姜尚真眯眼点头,“是哩。” 崔东山摇头晃脑,手掌翻转,“哩哩哩。” 少女有些难为情,觉得身边两个男人这么说话,让人听着怪别扭。 亏得大晚上走夜路,碰不到什么人。 于是她就开始转移话题,“哥,那是个江湖门派吗?” “嗯,必须的,那里是天底下最有江湖气的地方了,你去了之后,肯定会喜欢。” “情报什么的,我不懂啊。” “不懂就学,落魄山不养闲人,学不会,你就要一辈子在骑龙巷那边卖糕点。不过你是我妹,能笨到哪里去,肯定一学就会。” 她还想说话,其实心底觉得卖糕点就挺好。 崔东山敲了个板栗,教训道,“别总是打岔啊。” “还有,切记切记,以后如果山上有个叫长命的老姑娘,要与你过问情报,你也顺着她一点,看就看了,那个姐姐啊,年纪大了,脾气差,又管着咱们家里的钱袋子,咱们兄妹两个,都别跟她一般见识。” 她使劲点头,“晓得了。” 崔东山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落魄山掌律长命,以后花生,还有裴钱捡回来的小哑巴,都会是她的左膀右臂。 一个心狠,一个手辣。 会是落魄山两个躲藏在树荫里边的影子,任劳任怨,只做脏活累活。 前提当然是先生愿意答应此事。 这就是落魄山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谁都不用违心,万事好商量。 崔东山希望这条规矩,可以在落魄山上,延续百年千年万万年。 “当断不断,乱象则起。当杀不杀,大贼乃发。” 姜尚真心声笑道:“在这件事上,我会帮你与陈平安说道说道,一次说不通,就多说几次,说得他烦为止。” 当这位周首席对陈平安直呼其名的时候,必然是很认真在说事情了。 比如对待藕花福地和狐国这些事情上,落魄山大方向没错,却是有不少瑕疵的。 只不过当时还没捞着首席供奉的座椅,不着急查漏补缺。何况有些小道理,早讲不如晚说,因为更能有的放矢,就事论事,改小错变大对。 三人走到渡口岸边,等着那条渡船,大晚上的,岸边修士寥寥,多是瞥过那三人一眼,就不再多看。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笑问道:“周首席,如此良辰美景挚友佳人,你才情惊人,就没点诗兴?说不定我就有点灵感了。” 姜尚真咳嗽一声,在渡口撑伞踱步缓行,沉吟片刻,眼睛一亮,有了,“墙外见秋千,回荡腰肢细,窈窕与云平。咯咯笑声郎仰面,痴痴墙外唤小名。” 崔东山竖起大拇指,“令人绝倒。” 少女突然抬起一手,手背抵住额头。 没来由记起了一连串的前尘往事。 她家族出身一个藩属小国的地方郡望,父亲饱腹诗书,娘亲是大家闺秀,是令旁人艳羡的金玉良缘,父亲早年一帆风顺,金榜题名之后,历任工部铅子库都水司主事,转去地方担任郡县通判,升任知州。只是宦海沉浮不定,被同僚陷害,丢官回乡,在一个家乡汾阳府,担任书院主讲。 不曾想父亲又被位列中枢的官场仇家,施压地方官府,被排挤得厉害,连书院都待不下去了,郁郁而终,故而家道中落,一年不如一年。以至于连累哥哥都无法参加科举,只得远离家乡避难,寻了一处山上门派依靠。得了家书,一听说她得了失魂症,就又立即不辞辛苦,回家找到了她,再靠着未来夫婿他爹的那点门路,三人一起万里迢迢,好不容易才走到这座一洲执牛耳者的仙山,要寻一个山上道号“搬山老祖”的德高望重老仙师…… 少女泣不成声,转头颤声道:“哥。” 崔东山白眼道:“闭嘴,别总是烦我,冻雀须无声。” 少女顿时噤若寒蝉。 崔东山蹲在岸边,少女只要弯着腰撑伞,听见这个相依为命的哥哥,好像是在那自顾自吟诵一篇游仙诗。 帝居在震,龙德司春。仙人碧游长春宫,不驾云车骑白龙。尽道东山寻仙易,岂知北海觅真难。 补天修月人去,千古想风流。却与南海涨绿,酿造长生酒。唯愿先生频一顾,更玄玄外问玄玄。 姜尚真感叹道:“崔老弟这等诗文,仙气激荡,我这种凡俗夫子,得跪着听。” 崔东山拍拍手掌,站起来,后退一步,然后朝着姜尚真身后膝窝处就是一脚。 两个人就开始推搡起来,嬉戏打闹,呼喝几声,拳来脚往,不快不重。 看得少女只觉得这一幕,好像挺……温情的。她一时间对那座落魄山,好像不那么怕了。 姜尚真抬头望向夜幕,细雨停歇后,云开月渐来。多谢月怜我,今宵不忍圆。 遇见,错过,想念,都是好签,只是山上,不是山下。 两鬓双白的男人,撑伞看着沉沉夜幕,眼神温柔,喃喃道:“人生苦不足,已经有卿,还想长生。” 少女觉得男子这句话,可比先前那首打油诗好太多了,怯生生望向白衣少年,轻声喊道:“哥。” 崔东山笑道:“别管,他是出了名的痴情人。” 好像在那北俱芦洲,许多山上仙子和江湖女侠,不曾错付了身子,却早已错付真心。 渡船停岸。从远在天边的一粒芥子大小,变成了 近在眼前的庞然大物,看得少女花生惊愕不已,原来这就是仙家渡船啊。 她回头看了眼正阳山青雾峰,少女想起哥哥为了自己治病一事,跋山涉水,吃尽苦头,耗尽钱财,依旧不得上山,她不由得愤懑不已,什么一洲仙家领袖的正阳山,什么打遍一洲无敌手的搬山老祖。 崔东山大手一挥,“回家喽!” 文庙附近,这天卯时,一位中年道士带着个离乡的孩子,昨晚夜宿在此,从帐篷那边喊起了孩子,然后一大一小,一起坐在水边,孩子迷迷糊糊,打着瞌睡,道士也没有着急让这个孩子学自己做功课,其实孩子只是坐在一旁,本就是修行。 这个来自经纬观的道士,双手叠放在腹部,轻声笑问道:“景霄,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莫饮卯时酒,昏昏醉到酉?” 青冥天下白玉京的道家秘籍当中,有本“高真大书”,名为《景霄大雷琅书》。 名叫吴景霄的孩子,伸手拍了拍嘴巴,“没听过。我都不晓得卯时酉时是啥时候。” 这就让道士许多打好的腹稿,都没了用处。 他名为赵文敏,道号松雪道人,是位中土道门的天君,赵文敏的师尊,是符箓于玄的六位嫡传之一。 赵文敏在上山之前,世代儒业,他更是少年神童,科举得意,尚未弱冠之龄,就担任了翰林院编修官,后来在市井遇到一位自称垢道人的跛脚老道,再后来,又遇到过数场仙家机缘,最终进入了经纬观,修行道法,岁月悠悠,在三百年前,师尊卸去世俗职务,潜心修行,由他继任观主一职,主持大局。再后来,就是赵文敏误以为在后山闭关的师父,竟然直到一个消息传回道观,才知道师父战死在了南婆娑洲。 经纬观是中土神洲的一流宗门,虽然不算最顶尖,却也不是一般宗门能够媲美。 赵文敏缓缓呼吸吐纳,若有上五境练气士在旁,就会发现这位松雪道人的一呼一吸,竟然是在快速炼化水运,只是每当凝聚出了丝丝缕缕的水运,都会一一归还河中,好像这位道士的修行一事,就只是那个炼化的过程,而非结果。 赵文敏说道:“景霄,我们道门修真之人,作早课时,多在卯时,因为此刻阳气初升,阴气未动,饮食未进,气血未乱。” 也不管会不会鸡同鸭讲,有些道理,可能长辈说多了,孩子就会耳濡目染,默默记在心头,只等哪天开窍。 孩子犯困得很,说道:“功课嘛,我这还不晓得?学塾背书呗,背不好,就挨夫子的板子嘛。当了道士,也还是有课业的啊。” 赵文敏笑着点头道:“功课者,课自己之功,明真我之性,修自身之道,当然重要,惫懒不得,修心炼性,是我们所有道门中人,修持寻真的门户所在。不过你不用着急,上山修行不迟。” 孩子听得更困了。 赵文敏就笑道:“可轮不到我来打板子,你如今算是我的小师……弟。” 没说实话,其实按照谱牒辈分,是自己的小师叔。这位经纬观的道观之主,怕吓着孩子。 这孩子别看经常鼻涕一抽一抽的,其实鬼精鬼精着呢。 孩子用手背擦了擦鼻涕,“啥?你年纪一大把了,瞧着最少得有四五十岁吧,才是我的师兄?得嘞,看来咱们这个门派,高人不多。” 赵文敏笑着不说话。僧不言名,道不言寿。 孩子的爹娘,得了县衙那边官老爷的暗中授意,就没与孩子说太多关于经纬观的如何了不得,什么宗字头仙府。 孩子笑逐颜开,自顾自开心起来,“倒也好,门派小,人不多,读书规矩就不会那么严,以后我可以赖床。” “课业啥的,师兄说得对,不着急,到了山上一样不着急。” “师兄你说实话,偷偷给了我爹娘多少银子啊?卖了自己崽儿还那么开心,肯定不少,刚出门那会儿,可把我伤心坏了。” 道士哑然失笑,只得安慰道:“你爹娘那边,银子是有给些,但是不多。他们之所以开心,还是对师兄的门派,比较信任,不会太过担心你在山上的修行。” 孩子哦了一声,问道:“师兄,咱们这个门派,可以娶媳妇不?” “可以的。” “那等我上山几年,就下山娶邻居家那个笨妮子,她念书笨得很呐,字也写得歪歪扭扭,总是爬出格子,先生看着都要叹气。” 如果到时候她长得不如小时候好看了,就再说。 孩子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他打起精神来,轻声问道:“当什么师兄,不如你来当我的师父好了?” 还是打着小算盘,身边这家伙看着就是个好脾气的,当师兄,不管事啊,以后做错事了,挨骂挨打,护不住自己的,可要是当了自己的师父,呵呵。对吧师兄,我看你就是个好人,脾气好,说话中听,好得很呐,我的师父,以后就是你了,咱们要不要拉钩发个誓……” 赵文敏有些头疼,祖师爷挑弟子的眼光,一如既往的……刁钻啊。 其实他当年能够上山修行,就是祖师爷帮自己嫡传弟子收了个再传。 这次自己算不算还债? 一位腰悬酒壶的紫衣老道,蓦然出现在一旁,赵文敏就要赶紧起身打稽首,老道摆摆手,虚头巴脑的,烦不烦人。 于玄与文庙那边找了个借口,出来散散心。 这场议事,耗时太久,真真磨人。 如今好不容易新收了个嫡传,总要过来多看几眼。 于玄想了想,咳嗽一声,难得板起脸,摆一摆山上老神仙的架子。 赵文敏小声提醒道:“你的师父来了。” 孩子抬起头,一看那张极其不好说话的老脸,跟学塾那个闭着眼睛都能用炭笔砸中自己的夫子,有啥两样? 孩子皱着脸,委屈得想哭,这次不是演戏,是真怕了。孩子的想法很简单,学塾到底离着家近,到了山上,还怎么跑?得吃多饱,才能一口气跑回家还不饿着? 于玄赶紧蹲下身,狠狠瞪眼那个收个小师叔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的,再与孩子安慰道:“景霄啊,我是师父啊。” 孩子愣了愣,怎么好像是那个连糖葫芦都买不起的老骗子? 他磨磨蹭蹭,掏出一把铜钱,差点就是全部家当了,只留下买糖葫芦的钱,其余都递给那个师兄,“就这么点钱了,你给他,我回家了,多拿点钱给你们啊,你们在这里等我,我认得路,不用送……” 把铜钱往道士手上一拍,孩子就跑了。 道士目瞪口呆,小心翼翼看了眼老祖师。 于玄笑着摇摇头,示意不用阻拦,就在这边等着。 孩子倒退而走,再转身,脚步不快,回头看了几次,然后撒腿狂奔。 只是跑出去老远,孩子停下脚步,一边喘气,一边转头看了眼那个中年道士。 孩子挠挠头,好像有些过意不去,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胆子小,转头跑了。 两位差着辈分的道士,在水边并肩而立。 赵文敏小声问道:“祖师,不如我隐匿身形,护着小师叔回家一趟?” 于玄没好气道:“谁是他师父?轮得到你?修道之人,得有风骨,溜须拍马,要不得!” 终于有机会与祖师爷打了个规规矩矩的道门稽首,赵文敏起身后说道:“差点忘记祖师教诲了,人之德行,方是符箓灵胆,心中诚敬,正是道法根祇。” 于玄眯眼笑道:“文敏,这次帮我收了个弟子,需要记你一功,回头去跟你经纬观管钱的师叔领赏,一件半仙兵起步,品秩不高,品相差了,都不像话。你就与他说,这不是我的意思,他可以自己看着办。至于你师叔找谁说去,反正我马上要去天外星河,就更管不着你们的唧唧歪歪了。” 赵文敏做了个稽首。 他这经纬观,是祖师几条道脉当中,钱财家当一事,最为寒酸的一个了。所以就有了“最会诉苦喊穷经纬观”的那么个说法。 听祖师爷的意思,是想要让自己师叔去祖山那边,发挥经纬观的看家本事?那这就是奉祖师旨意行事了,师叔在祖师堂那边的嗓门,不会小了。 于玄问道:“文敏,虽说如今是咱们浩然天下的太平盛世了,你愿不愿意下山远游杀贼去?” 赵文敏笑道:“师祖,原本弟子是想着回了经纬观,再与祖山书信一封,不管那边点不点头,弟子都会去往蛮荒天下,祖山几位师伯师叔,总不好把我抓回经纬观。至于观主一职,弟子心中有了合适人选,不会耽误传承一事。既然今天与师祖说了此事,这次返回经纬观,就可以少去寄信一事。” 于玄点点头,“福生无量天尊。” 老道人瞥了眼站着不动的赵文敏,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替你小师叔护道,景霄那么点孩子,你这个当师侄的,能放心,啊?!” 赵文敏笑着告辞离去。 于玄抬头看天。 摘下腰间那枚朱红色葫芦,老道士喝了一口酒。 物我两忘,炼化星河,隤然入道乡。 于玄收回视线,他娘的,蛮荒天下的那几头老王座,喜欢围殴是吧,都伸长脖子等着,迟早会有一条星河砸在头顶。 陆陆续续有人开始离开文庙,这次不再是出门喝酒解闷,而是他们的议事已经结束。 其中就有邵元王朝的国师晁朴,带着得意学生林君璧。 晁朴说道:“陛下那边,由你接任国师一事,已经没有什么问题。其余大小问题,明处暗处的,就都要你自己解决。” 其实本该再晚个二三十年,为弟子铺路更多才稳妥,只是时不我待,拖延不得了。何况如此也好,林君璧可以磨砺更多。 晁朴自己则需要马上赶赴别洲,担任一宗之主,纯粹以山上修士身份,谋划一洲。 不得不承认,就是走一走绣虎崔瀺走过的老路。 至于最终高度,尽人事听天命。 林君璧点头道:“争取不让先生失望。” 晁朴提醒道:“可以多学学陈平安,但是不要成为第二个陈平安,其实这一点,你最应该学他。” 林君璧心中了然,“会的。” 火龙真人出了大门,就一直没走。 几乎所有路过的人,都会主动与这位老真人打招呼,多多少少客套几句。 等到那位道号青钟的渌水坑澹澹夫人,与百花福地花主一同走出,见着了火龙真人的背影,她立即就要绕远路下台阶。 不曾想老真人转过头,望向那个体态臃肿的妇人,笑眯眯道:“澹澹夫人脚步沉稳,贫道捂住耳朵都听得见。” 澹澹夫人一把拽住花主娘娘的袖子,一起来见火龙真人。 老真人满脸遗憾神色,喟然长叹一声,道:“贫道还没去过渌水坑游历一番,澹澹夫人也不曾去趴地峰做客,这可是贫道心中一桩生平不小憾事啊。” 澹澹夫人懂了,破财消灾嘛。刨开给文庙的那笔,她的私房钱,其实还是有点的。 韦滢与宋长镜一同走出。 玉圭宗与大骊宋氏,缔结盟约。 没有任何誓约,也不需要任何纸面契约。 只是两人的口头约定。 比如大骊刑部的粘杆郎,每隔十年就会为书简湖真境宗,送去不少于十人的头等修道胚子,一旦跻身地仙,就要担任大骊刑部各等供奉,为期一甲子,承担起各种见不得光的秘密任务。 而真境宗也派遣地仙剑修,去往大骊边军担任随军修士,每人在行伍中,最少历练三十年,任何真境宗地仙修士都不得推脱。 亚圣站在文庙大门外的台阶顶部,远望天幕某处。 经生熹平站在一旁,笑问道:“既然不放心,为什么不让他知道?” 亚圣说道:“他也不是孩子岁数了,说这些做什么。” 熹平笑问道:“十分好奇,不当问也要问了,城头那边,崔瀺没骂人?” 亚圣摇摇头,“没有。只说他如果早生个一两百年,人间会少死很多人。可惜生得太晚,只有百余年筹划,必须脚步匆匆,难免捉襟见肘。” 熹平哭笑不得,绣虎你这还算捉襟见肘? 亚圣想起城头那边的最后一幕。 双方一番坐而论道之后,崔瀺抬起手掌,竖在耳边,好似在聆听什么。 仿佛先前天倾之时,风吹散世间所有呜咽声,既有浩然,也有蛮荒。 鳌头山那边,南光照突然有些心烦意乱,便给自己算了一卦。 君子问灾不问福,是那儒家子弟的讲究,至于贫富贵贱,宿生有载,寿夭短长,人生分定。南光照也不信这个。 看了卦象之后,南光照一身大汗淋漓,茫然失措,心弦紧绷起来,打定主意闭关,必须闭关去。哪怕文庙这边让他赶赴战场,也要找借口拖延几年。 百花福地的那位福地花主,回了下塌处,在书案铺开彩笺,提笔却不知写什么,手臂慵懒压臂搁。 她幽幽叹息一声,终究是没能见着那个失踪多年的男人。 低头瞥了眼臂搁,以行草篆刻有四行文字。 溶溶琥碧青丝骑,璨璨宝珠红粉妆。 桥上酸风射眸子,葫芦面上生芝草。 最后两行落款,分别只有两字,是他刻出的两个名字,如山上道侣,相依相偎着。 当年她还只是百花福地的一位寻常花神,品秩不高,当时花名“向秀”。 向秀这个名字,他离去有几年,就已经弃而不用多少年了。 她放下笔,轻轻翻开臂搁,里边又篆刻有四个小字,“清神养气”。写得龙蛇飞走,字的精气神,就像那个人一样。 哪怕她明知道此次文庙议事,遇见他的机会不大,可到底是念着那个万一的。 万一那万一就是一万呢。 文庙功德林。 文圣一脉。 老秀才。 左右,刘十六,陈平安。 李宝瓶,李宝瓶,还有那头被刘十六从羽化福地带到浩然天下的小精怪。 还有茅小冬。 老秀才喝酒很凶,很快就醉眼朦胧,喃喃道:“是真的吗?” 好酒醉后,美梦成真,让这个老人,都有些不敢置信了。 老秀才突然一拍桌子,“喝酒不吼,滋味没有。谁来两句?” 所有视线,无一例外,都丢给了那个学生、师弟、小师叔的陈平安。 陈平安先前只是横剑在膝,小口喝着酒,想着某人呢。 睨醉乡,天地小,乾坤窄,古今短。 一笑抚青萍,手中三尺剑,不曾负平生。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零五章 白衣与青衫 夜航船,灵犀城。 这天黄昏里,宁姚打算去往下一处城池,她就又是随手一剑,打开夜航船禁制,剑光直冲云霄。好让中土文庙那边知晓这条渡船的行踪。 临行之前,宁姚带着裴钱,小米粒和白发童子,找到那位被誉为浩然天下婉约词宗的女子城主,除了感谢灵犀城的款待之外,还帮着陈平安的朋友姜尚真,捎话给她。 李夫人与那位头生鹿角的俊美少年,带着几位外乡客人走在高过云海的廊桥中,廊桥附近有片晚霞似锦,就像铺了一张鲜红颜色的名贵地衣,众人登高远眺,景色宜人,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地静谧祥和。 李夫人突然心情不悦,因为廊桥一端尽头,从形貌城赶来一拨不速之客。 她欣赏宁姚,并不意味着她喜欢所有剑修。 宁姚之于天下剑道,就像她之于词篇一道,绝不输给任何男子,古人今人。 宁姚微微皱眉,不知道这条夜航船,怎么会平白无故多出一位飞升境剑修。 难道此人是冲着陈平安来的? 不过对方像是受了点伤? 宁姚转头与李夫人说道:“是来找我们的,夫人袖手旁观就是了,如果不小心打坏了灵犀城,我事后肯定照价赔偿。” 她没钱,陈平安有。 李夫人点点头,确实不愿掺和这些浩然是非和山上恩怨,就带着那位文运显化而生的鹿角少年离开此地。 刑官。嫡传弟子杜山阴。婢女汲清,祖钱化身。 杜山阴见着了那个背剑女子,有些紧张,喊了声宁剑仙,然后自报名号,说了他在剑气长城的住处街巷。 汲清笑容嫣然,施了个万福,喊了声宁姑娘。 宁姚点头还礼。 刑官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难得有几分笑意,自报名号,“我叫豪素。之前在剑气长城,一直待在牢狱。” 宁姚心中恍然,抱拳道:“见过刑官前辈。” 她没有见过刑官,但是听说过“豪素”这个名字。在飞升城改名为陈缉的陈熙,前几年有跟她提及过。说下次开门,如果此人能来第五座天下,并且还愿意继续担任刑官,会是飞升城的一大臂助。 刑官豪素,虽然对陈平安有一种天然成见,可那只是因为陈平安拥有一座福地的关系。 对于任何一位天下福地主人,豪素都没好感。 但是他对宁姚,却颇有几分长辈看待晚辈的心态。 这还是作为唯一嫡传弟子的杜山阴,第一次知道师父的名讳。 只是不知道师父是从无姓氏,还是刻意省略了。 白发童子有些发毛,一点一点挪步,站在了裴钱身后,想了想,觉得还是站在小米粒身后,更安稳些,站在小矮冬瓜背后,她双膝微蹲,自己瞧不见那位刑官,就当刑官也看不见她了。 豪素瞥了眼那个白发童子,与宁姚以心声说道:“先前在容貌城那边,被吴霜降纠缠,被迫打了一架,我不舍得拼命,所以受了点伤。” 不舍得。这位刑官的措辞有些微妙。 宁姚点点头。 剑修越境杀敌一事,在真正的山巅,就会遇到一道极高的关隘。 那位岁除宫吴霜降,到底怎么个难杀,宁姚前不久刚刚领教过。 宁姚问道:“这次重返浩然,前辈是要与人寻仇?” 她不喜欢与人客套寒暄,也不喜欢说话弯来绕去。如果这位剑修不是刑官,双方都没什么好聊的。 豪素点点头,“是要寻仇,为家乡事。中土神洲有个南光照,修为不低,飞升境,不过就只剩下个境界了,不擅厮杀。其余一串废物,这么多年过去,哪怕没死的,只是苟延残喘,不值一提,只不过宰掉南光照后,若是运气好,逃得掉,我就去青冥天下,运气不好,估计就要去功德林跟刘叉作伴了。飞升城暂时就不去了,反正我这个刑官,也当得一般。” 宁姚对于这些旧账,就只是听听。 这位刑官没来由说了句:“找谁当道侣不好,偏要找个陈平安。” 宁姚摇头道:“这件事,前辈没资格指手画脚。” 白发童子偷偷转过头,再悄悄竖起大拇指,这种话,还真就只有宁姚敢说。 瞧瞧,什么刑官,屁都不敢放一个,呦,还有脸笑,你咋个不笑掉大牙嘞? 豪素斜眼望向那边。 白发童子立即躲回去,缩了缩脖子。 小米粒反正什么都不懂,只管手持行山杖,站着不动,为身后那个白头发的矮冬瓜,帮忙遮挡风雨。 黑衣小姑娘,对那个男人咧嘴一笑,赶紧变成抿嘴一笑。 豪素笑着点点头,算是与小姑娘打过了招呼。 小米粒立即学那好人山主,怀抱绿竹杖,低头抱拳,老江湖了。 宁姚介绍道:“小米粒是落魄山的右护法。” 豪素小有意外,陈平安的家乡山头,就找了这个洞府境的小精怪,当护山供奉? 男人站在廊桥中,看客不一样的心境,同样的景致,就是两种风情。 寒山冷水残霞,白草红叶黄花。 本来打算与宁姚打声招呼就走的男人,犹豫了一下,以心声言语道:“让他小心些暗处的算计。约莫有那么二十来号人,分散九洲,至于具体是谁,有誓约在,我不能多说。” 话就说这么多。 哪怕能说,他也懒得讲。 宁姚笑道:“谁该小心,还说不定。” 豪素叹了口气,莫不是世间任何女子,只要喜欢了谁,都是这般没道理可讲的? 豪素说道:“撇开我那点没道理的成见不谈,他当隐官,当得确实让人意外,很不容易了。” 宁姚说道:“我不觉得意外。” 豪素一时语噎。 汲清偷偷笑着,这个宁姚与年轻隐官,好像是截然相反的性子啊,两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呢。 豪素笑道:“在剑气长城那些年,相较之下,不管是比起萧愻,还是陈平安,就我这个刑官,当得最无所事事,等到此次了却心愿,与仇人算清旧账,以后只要还有机会,能够纯粹以剑修身份,为飞升城出剑,责无旁贷。” 宁姚抱拳致谢。 豪素告辞离去,剑开夜幕,带着嫡传和婢女一同离开夜航船,准备安置好身边两人后,就孑然一身,悄然赶赴中土神洲。至于那座百花福地,就不去了,相思了无益,见不如不见。 离开了夜航船,大海茫茫不知何处,豪素看了眼夜幕星象,找准一个方向,御风时豪素与嫡传弟子提醒道:“杜山阴,记得那个承诺,学成了剑术,必须杀绝浩然天下的山上采花贼。如果你毁约,就算我无法亲自问剑,你一样会死。” 杜山阴先前有些魂不守舍,闻言悚然,恭敬说道:“师父,弟子一定会信守承诺,此生跻身飞升境之时,就是山上采花贼灭绝之日。” 不知道师父与那百花福地有何渊源,以至于让师父对山上采花贼如此痛恨。 豪素点点头,“有汲清留在你身边,以后你就算想要开宗立派,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将来有了自己的山头,祖师堂就别挂我的画像了,你就当自己是山泽野修,没有什么师承,杜山阴就是开山祖师。不过遇到难关,只要我能够出剑,答应帮你出剑三次。我给汲清留下了一封密信,当你身陷绝境之时,就是退路所在,记得不可提前看信。” 豪素抬头看了眼天幕。 我当少年时,盛气何跋扈。向秀甘澹薄,深心托豪素。 觉昨是而今非,看过几回满月。 杜山阴是谨小慎微的性子,不适宜问的绝不多问一句。在豪素这边,远远不如侍女汲清那么随意。 汲清好奇问道:“主人,我们真不去百花福地看看吗?” 说到底,她还是希望能够在刑官身边多待几天,其实她对这个杜山阴,印象很一般。 豪素摇头道:“不去了。以后你和杜山阴,可以自己去那边游历。” 汲清有些想不明白,欲言又止。 豪素说道:“不要多问。” 汲清赧颜一笑。 其实豪素真正念念不忘的,不是百花福地的那位花神娘娘,她只是相貌酷似一位家乡女子。豪素当年出剑斩杀一位上五境修士后,避难远遁,机缘巧合之下,逃到了百花福地,在那边曾经有过养伤练剑几年的安静光阴。 在他从家乡福地飞升到浩然天下之前,其实曾经与一个女子约定,一定会回去找她。 当时的豪素,志得意满,将只存在于古书记载上边的“飞升”一事,视为囊中物,立誓要要为家乡天下的有灵众生,开辟出一条长生不朽的登天大道。 为后世开辟新路者,豪素是也。 只是没有想到,就因为他的“飞升”,引来了浩然天下各大宗门的觊觎,最终导致福地崩碎,山河陆沉,生灵涂炭。 等到远游客再回首,故乡万里故人绝。 所以这位剑气长城的刑官,才会不喜欢任何一位福地主人,但男人真正最憎恶的人,是豪素,是自己。 灵犀城那边,宁姚因为刑官随后出剑,打破渡船禁制离去,她担心陈平安误以为自己与刑官起了冲突,就与城主李夫人打了个招呼,又剑斩夜航船,这才带着裴钱她们几个去往别座城池。 宁姚笑问道:“小米粒,记得我递出几剑了吗?” 小米粒神色认真想了想,“记得不了,好像不多唉。” 宁姚笑道:“那就好。” 裴钱背着大箩筐,松了口气,心中默默在账簿上边,又给小米粒记了一功。 小米粒哀叹一声,一边用行山杖戳着地面道路,一边挠挠脸,可怜兮兮道:“好人山主虽说是忙正事去了,肯定每天觉得度日如年哩,想一想,怪可怜的。” 白发童子一拍额头,手掌狠狠抹脸,这个小米粒,真是半点没白当那落魄山的护山供奉。 裴钱问道:“师娘,飞升城那边的剑修,会想念师父吗?” 宁姚笑着点头,“会的。” 裴钱犹豫了一下,“印象好吗?” 宁姚点头,“老人,年轻人,对他的印象都不差。当然肯定也有不好的,不过数量很少。” 尤其是飞升城年轻一辈的剑修,练气士和武夫。 对那位独自留在城头上的隐官大人,什么观感? 幸亏是自己人。 裴钱笑道:“那以后我就去那边的天下游历啊。” 宁姚想了想,这是什么道理? 灵犀城廊桥中,双手笼袖的鹿角少年,轻声问道:“主人真要卸任城主一职?给谁好呢?这么多年来,来来往往的渡船过客,主人都没挑中合适人选,城内驻留修士,主人又看不上眼,我们与渡船之外也无联系。” 李夫人笑道:“放心,肯定不会是让那仙槎来当城主。” 鹿角少年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太阳穴,只要一想到那个老舟子,就要让他心生烦躁。 多年之前,仙槎乘舟泛海,无意间碰到了夜航船,那次身边没了陆沉,依旧非要再次登船,说是一定要见李夫人,当面道谢,没头没脑的,灵犀城就没开门,那个仙槎就兜兜转转,在夜航船各大城池之间,一路磕碰,这里吃闭门羹,那边碰了一鼻子灰,隔三岔五的,老舟子就要忍不住骂人,骂完被打,被打就跑,跑完再骂,打完再骂,铁骨铮铮…… 老舟子足足耗费了百年光阴,还在那边死撑,非要走一趟灵犀城才肯下船,看架势,只要一天不进灵犀城,仙槎就能在夜航船一直逛荡下去。 最后主人实在看不下去,又得了船主张夫子的授意,后者不愿意仙槎在夜航船逗留太久,因为说不定会被白玉京三掌教惦念太多,一旦被隔了一座天下的陆沉,借机掌握了渡船大道所有玄妙,说不定就要一个不小心,夜航船便离开浩然,飘荡去了青冥天下。陆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甚至可以说,这位白玉京三掌教,只喜欢做些世人都做不出来的事。 李夫人这才与仙槎见了一面,不曾想这个老舟子,真是个的的确确脑子进水的,鬼打墙百余年,就真是只为了与她道谢一声,说李夫人有首词写得天地间最好,第一好,什么苏子什么柳七,都乌烟瘴气写得啥玩意儿,遇到了李夫人这首咏花词,全要靠边站…… 原来李夫人曾经随手写过一篇咏桂词,不过是她自比桂花。 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 结果就被那个仙槎“钦定”为世间词篇第一了。 道了谢,仙槎就被船主张夫子礼送出境,张夫子笑着提醒此人,以后别再来了,夜航船不欢迎。 不曾想老舟子呸了一声,破地方,请我都不来。 一想到仙槎就糟心,鹿角少年赶紧转移话题,说道:“那个话不多的女子武夫,一双眼眸很出彩。” 李夫人心不在焉,点点头随口道:“既然人的眼睛,都装得下日月。山上修道之士,山下凡俗夫子,怎么就都容不下几个眼前人。” 主人伤感,鹿角少年就跟伤感。 主人生前最后在一个古称临安的异乡落脚,却始终不曾为那个山清水秀处,写过任何一篇诗词。 易安建安临安,齐州青州杭州。 ———— 文庙功德林这边,访客不断,多不久留,只是与文圣闲聊几句。 柳七与好友曹组,玄空寺了然和尚,飞仙宫怀荫,天隅洞天的一双道侣,扶摇洲刘蜕…… 中土五岳山君,来了四个。除了穗山那尊大神,都来了。 五湖水君更是联袂而至,其中就有皎月湖李邺侯,带着婢女黄卷,扈从杀青,是一位止境武夫的英灵。 李邺侯给老秀才带来几壶自家酒酿,一看就是与老秀才很熟的关系,言笑无忌。 老秀才每次接待访客,身边都会带着陈平安。 君倩是懒,左右是不适合做这种事情,闷葫芦站那儿不说话,很容易给客人一种热脸贴冷屁股的感觉。 可是带着关门弟子就不一样了,待人接物,滴水不漏,该笑脸就笑脸,该开口就开口,与他这个先生打配合,天衣无缝。 九嶷山的贺礼,是一盆凝聚水运的千年菖蒲,苍翠欲滴,其中有几片叶子有水珠凝聚,摇摇欲坠,山君笑言,滴水时拿古砚、笔洗这类文房清供接水即可,拿来炼制水丹、或是 老秀才说笑纳了笑纳了,转手就交给陈平安,嘀嘀咕咕,与关门弟子说那九嶷山,其实还有几盆三千年的菖蒲,凝出的水滴,了不得,得有拳头大。陈平安就说先生这种道听途说,不能信,按照书上记载,水滴至多指铜钱大小。 听得九嶷山神战战兢兢,担心这对师徒明儿就去自家山头打秋风。 还有一位湖君送了幅字帖,上书“烂醉如”三字,水纹宣纸,依稀可见其中有虫游曳,细微若丝线,字帖满纸酒气,清香扑鼻。 那条被养在这幅名贵字帖中的虫子,按照古书记载,南水有虫名曰酒泥,在水则活,登岸出水则醉,能吐酒酿,少则盈碗,多辄满缸。此物神异,极难捕捉,唯有一壶佳酿搁水中,酒为鱼饵,壶作鱼篓,方有百一机会,更难饲养,规矩极多。 一幅名贵字帖搁放在桌上,诸君共欣赏,结果老秀才开口就问值几个钱。 问得那位湖君头直疼。 不过老秀才这边也有些表示,早就备好了字帖、楹联,来个客人,就送一份,当做回礼。 加上陈平安对中土神洲的风土人情,极为熟稔,如数家珍,与访客们言语,作为晚辈,没啥可送,唯有一份真诚而已。 陈平安看得出来,每个得了先生回礼的客人,都有意外之喜。 意外分两层,一是礼重,毕竟字帖、楹联,都是货真价实的文庙圣人手笔,尤其自家先生,圣字之前是个文,分量岂会不重。况且老秀才每个字都写得极为认真,以至于湖君李邺侯那边,先前是婢女黄卷主动帮着主人接过字帖,结果一个踉跄,手中字帖竟是差点掉在地上。还是陈平安第一时间弯腰接住了字帖,再笑着交给了那位名叫杀青的十境武夫。 再者好像来功德林的所有客人,大概都没想到这个老秀才竟然真会回礼。 烟支山的女子山君,名叫朱玉仙,道号古怪,苦菜。 她来时身边带了邵元王朝的年轻剑修,朱枚。双方有结契的那层仙家机缘在。 朱枚与陈平安久别重逢,笑呵呵的,她可没有半点生疏,抱拳玩笑道:“小女子见过温良恭俭让的隐官大人啊。” 陈平安笑道:“朱姑娘言重了。” 老秀才抚须点头道:“朱姑娘这番话说得好。仙霞朱氏,出了个朱姑娘,真是祖上烧高香了。” 陈平安便铺开纸笔,老秀才就临时写了首关于仙霞古道的诗篇,送给朱枚。 作为烟支山的道贺礼物,朱玉仙这位中土唯一一位女子山君,除了拿出一只装满十二盒珍稀胭脂、水粉的长条竹盒。 她还拿出一只折纸的乌衣燕子,凝聚有两份浓郁文运和山川灵气,可以放在宅子屋梁上边,或是匾额后边,家中就等同于多出一位香火小人。不过有个要求,就是搁放折纸燕子的祖宅,必须近山,百里之内有高山,有那一国正统山岳更佳,不可是那种地处平原地带、或是大水之畔的屋舍。 来功德林为老秀才庆贺恢复文庙神位的,毕竟还是少数,更多修士,都已经陆陆续续离开文庙地界。 比如墨家钜子在议事结束,就已经在去往剑气长城的路上,身边有游侠许弱跟随。 当许弱提起那个年轻隐官,神色木讷的墨家钜子摇摇头,不置一词,显然不愿多聊此人。 许弱知道缘由,是顾璨使然。因为身边这位墨家钜子,曾经手刃嫡子,为大义灭亲。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不杀顾璨的陈平安,以后与墨家数脉,一直都会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 铁树山郭藕汀,流霞洲女仙葱蒨等人在内,都不曾先行返回宗门一趟,就已动身启程。 至于各大王朝君主、国师,都无需赶赴蛮荒战场,回去调兵遣将,号召山上修士,临时打造适宜跨洲远游的渡船……都是事情。 火龙真人在赶赴蛮荒天下之前,来了趟功德林,与老秀才称兄道弟,把臂言欢,相互劝酒不停,都喝了个满脸红光的醉醺醺。 火龙真人晃晃悠悠站起身,单独拉上陈平安,两人并肩而行,老真人打着酒嗝,笑着说道:“出名要趁早,是对的,是好事。世间好事,只怕个但是,这就要你自己多留心了,旁人的道理,老人的经验之谈,都不如你自己多加琢磨,来得牢靠。” 陈平安点点头,“晚辈会注意的。” 火龙真人从袖子里边摸出两套熹平石经抄本。 看得陈平安佩服不已,做买卖一事,自己还是年少无知道行浅了。 火龙真人将两套熹平手抄本递给陈平安,笑道:“其中一套,到了趴地峰,你自己给山峰。另外这套,是贫道帮你买的,小子,既然是做生意,那么脸皮薄了,不成。” 陈平安点头道:“受教了。” 火龙真人轻声道:“世道这才太平几年,就又起风波了,贫道刚得到的几个消息,有个王朝皇帝在自家渡船上边遇袭,国师和供奉在内,都受点伤,两个刺客是死士,注定又是一桩无头没尾的山上悬案。天隅洞天那边起了内乱,冯雪涛的青宫山,那个闭关思过的前任宗主,暴毙了。邵元王朝旧国师晁朴,那处山头,作为他在别洲布局的老窝,也折腾得不轻,伤亡惨重,祖师堂给人莫名其妙打杀了一通,扬长离去。百花福地和澹澹夫人那边,被人谋划得最是凶险,别看青钟这个婆姨,在咱们这边好说话,手段不差,也极有嗅觉,反过来被她出手凶悍,明处暗处,都被她杀了个干干净净。” 陈平安双手笼袖,默不作声,心算不已。 这些大大小小的风波,就在文庙附近发生。 明摆着是蛮荒天下和托月山对文庙的一个下马威,看似是几场毫无意义的意气之争,白白消耗掉那些颗原本埋藏极深的死间棋子,可其实事情没这么简单。 火龙真人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突然说道:“惜命不怯死,求生不毁节,平日里不逞匹夫之勇,关键时千万人吾往矣,是为大丈夫。” 陈平安说道:“不敢当。” 老真人瞪眼道:“贫道是在说你吗?” 陈平安说道:“仰慕真人古风侠气多年,晚辈一直学得不像。” 老真人一拍年轻人脑袋,大笑道:“臭小子。” 老秀才在远处气呼呼道:“嘛呢嘛呢?!” 陈平安问道:“郁先生和少年袁胄那边?” 老真人笑道:“所以贫道会帮着玄密护道一程,做人不能只占便宜。” 火龙真人离去后,陈平安回到先生身边。 “与你说个不太中听的重话,除了老头子和礼圣,整个浩然天下,谁不要觉得少了自己,天就会塌下来。” 老秀才说道:“所以大可以等到养足精神了,再杀大贼巨寇也不迟。” 陈平安点头道:“明白了。” 之后中土婵娟洞天的洞主夫人,也来拜访文圣,她是位颜色常驻的女子,姿容如少女一般。 身边跟着一个名叫沉禧的庙祝姑娘,手持一把桃花纨扇,上边绘有明月,写有竹枝词。 老秀才这次偏偏拉上了左右,后者一头雾水,不知先生用意所在。 洞主隽绣夫人,与文圣老先生言语时,那位庙祝姑娘,就看着那个当年一别、就是百年不见的左先生。 左右起先瞧见了那位姑娘的问询眼神,还会点头微笑,一次,两次过后,他就视而不见了。 这个记不得名字的庙祝姑娘,既然思念崔瀺多年,先前百余年间,怎么不去宝瓶洲见上一见? 南婆娑洲醇儒陈氏,当代家主陈淳化,除了拜会文圣,与陈平安也有交谈,其中有聊到曾经远游求学的刘羡阳。 老夫子伏胜,依旧是来找陈平安的,是为了聊一聊宝瓶洲狮子园的柳清风。 此外还有大源王朝崇玄署的国师杨清恐,借此机会,与陈平安聊了些生意上的事情。 至于雷公庙沛阿香,和女弟子柳岁余,再跟着个叫王赴愬的老武夫,就是奔着陈平安来的,沛阿香是因为裴钱的缘故,来与陈平安这个当裴钱师父的见一面,双方约好了,以后雷公庙一脉弟子,与落魄山相互间可以经常往来,问拳砥砺武道。 至于王赴愬,起先是打算与这位年轻隐官问拳一场的,结果瞥见了那个端坐桌旁、单手持书的左右,想了想,还是算了。 不着急。再说了,自己如果仗着岁数大,欺负个学拳没几年的年轻人,不像话,胜之不武。 皑皑洲刘财神带着妻儿,登门拜访,二话不说,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大堆礼物,在那石桌上,堆积成山。 不够含蓄?面子上会不会不好看?钱有什么不好看的。 而且走的时候,这对天底下最有钱的夫妻,好像忘记拿走那件不起眼的咫尺物。 刘幽州见着了年轻隐官,笑脸灿烂,直呼名字。 陈平安笑着点头,然后起身抱拳,与这一家三口道谢,陈平安神色肃然道:“为剑气长城谢过刘家,以后但有差遣,只需飞剑传信落魄山,陈平安一定立即赶赴皑皑洲。” 倒悬山一座猿蹂府,是刘氏主动给的剑气长城。 不光是如此,许多倒悬山隐蔽的产业,钱与物,都一并交给了避暑行宫。 刘聚宝站起身,笑着抱拳还礼道:“隐官大人言重了,刘氏不会如此作为,有些事情,不是买卖。只希望隐官以后路过皑皑洲时,一定要去我们家中做客。” 然后陈平安说了一句让老秀才和刘聚宝都倍感意外的话。 “晚辈能不能与刘氏,求个不记名的客卿当当?” 刘聚宝愣了愣,没有废话半句,爽朗大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左右看了眼小师弟。 知道原因。 剑气长城,有两位来自皑皑洲的剑仙,李定,张稍。对家乡十分不喜,但是到最后,依旧是以皑皑洲剑修的身份赴死。 诸子百家当中,不少祖师爷能来的,都来了。毕竟与一般大修士身份不同,他们算是“混官场”的,都需要看文庙的眼色行事。 兵家两位祖师,率先拜访,姜老祖身边站着许白,看着远处那个红衣女子。 商家那位祖师爷的范先生,则是最后一个登门拜访,与陈平安聊天,反而要比跟老秀才叙旧更多,其中就聊到了北俱芦洲的彩雀府法袍一事。听范先生说要“厚着脸皮分一杯羹”,陈平安当然欢迎至极,拿出三成。打算自己拿出两成,再与彩雀府孙清、武峮商量,争取那边也愿意分出一成。 老秀才觉得这位范先生,该他有钱。 那几位圣人府的当代家主,以及宝瓶洲云林姜氏在内的几个家主,也都来了功德林。 老秀才其实原本打算少说话的,总拿自己的道理烦人,一次两次的,还好,说多了,容易惹人厌。 可是面对那几个圣人府后裔,老秀才终究是没忍住,又与他们以心声各自絮叨了一番,夸奖自然是有的,还不少,做得好的,吝啬这个做什么。也很不客气,骂了两人几句。至于他们听不听进去,能真心听进去几分,就不管了。 只是这般待客,就耗去两天光阴。 终于有了份难得的清净时分,古树参天,下边有座凉亭,亭内石桌刻有棋盘。 李宝瓶与师伯君倩下棋,左右和李槐在旁观战,那个小精怪就坐在长椅上看书,师父下棋又看不懂,可是书上文字都认识。 老秀才带着陈平安在凉亭外散步,笑道:“迎来送往,是很麻烦,可是千万别嫌麻烦,里边都是学问,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别人说了什么,再想一想对方话藏着什么,尤其是对方为什么会说某句话,多想想,就是学问……” 陈平安笑道:“到门,到了自家门。” 老秀才点点头,“与你说这个,好像多余了。嗯,你那酒铺生意就很好,读书人都能跟生意人抢钱,还能挣着钱,岂会是怕麻烦的人呢。你打小就是个又不怕麻烦的……对了,下次开门,去了五彩天下,那座小酒铺,可别关了,生意好坏,都不能关喽。” 有句话没说出口,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可能是世道和生活,由不得那个孩子、后来的少年怕麻烦。 陈平安点点头,然后笑道:“我只是二掌柜,大掌柜是叠嶂姑娘。” 然后再与先生聊了聊叠嶂与那位儒家君子的事情。 老秀才听得聚精会神,聊这个,倍精神。毕竟自家文脉,奇了怪哉,如果不是这个关门弟子“别开生面”,那就全他娘是光棍啊。 回了凉亭里边,老秀才双手负后转圈圈,偶尔帮着君倩指点一二。 陈平安与那个小精怪坐在一起,不知为何,这个论辈分是自己师侄的小家伙,好像有些紧张。 君倩师兄的开山大弟子,真名郑佑,只是妖族修士,真名一事,至关重要,所以郑佑在他师父的提醒下,前不久刚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郑又乾,说是那本让自己走上修行路的仙家秘籍里边,按照序文,学问都出自乾卦,而且编书的那位仙师,就姓郑。既然学了仙家术法,就是承袭仙师的恩惠,是冥冥之中得了那位前辈的庇护保佑,所以小精怪就郑重其事给自己取名郑佑了。 再说了,不谈真名,只说行走江湖的那个化名,谐音多好,真有钱呢。 以后只要有钱了,一定要回家乡,为那个姓郑的仙师,好好的修墓立碑。 陈平安听君倩师兄说,这小家伙喜欢读书识字,还是个小暴脾气。 郑又乾来自桐叶洲的羽化福地。在那处福地,如果有练气士结金丹,就可以“羽化飞升”,曾经属于一座“上宗仙班”典型经营不善的下等福地。因为宗门底蕴不够,将羽化福地提升为中等品秩,实在有心无力,一旦勉强行事,很容易连累宗门被拖垮,为他人作嫁衣裳。 郑又乾颤声道:“隐官大人。” 陈平安笑道:“喊小师叔好了。” 郑又乾双手握拳,手心满是汗水,绷着脸点头道:“好的,隐官小师叔。” 陈平安愈发奇怪,也有些担心,就立即心声询问,“君倩师兄,是我承载大妖真名的缘故,所以郑又乾很怕我?” 刘十六摇头笑道:“不是,你现在收敛得不错,郑又乾如今的修为,根本察觉不到。只是这孩子胆子天生就小,先前我带着他游历蛮荒天下,在那边听说了不少关于你的事迹,什么南绶臣北隐官,出剑阴险,杀妖如麻,只要逮着个妖族修士,不是当头劈砍,就是拦腰斩断,还有什么在战场上最喜欢将对手生吞活剥了……郑又乾一听说你就是那位隐官,最后见了剑气长城遗址,就更怕你了。嘴上说着很仰慕你这个小师叔,反正真与你见了面,就是这个样子了。差不多就是你……见着左右的心情。” 陈平安笑道:“我又不怕左师兄。” 左右听到了刘十六的心声“捎话”,点头道:“仗着先生在,确实从不怕我。” 陈平安无奈道:“君倩师兄,不合适了。” 刘十六笑呵呵道:“我又没跟先生告状。” 陈平安转头说道:“又乾,小师叔手边暂时没有特别合适的见面礼,以后补上。” 郑又乾低头,使劲摆手道:“不用不用。” 到了文庙这边,先前被师父安置在一座仙家客栈里边,闹哄哄的,都是关于这个小师叔的传闻。 青衫剑仙,见人就揍,打架贼猛,脾气可差。 小师叔那脾气,凭良心讲,真的好像跟爆竹差不多。 一言不合,就要拿个装满爆竹的大箩筐,往人头上一闷,噼里啪啦的,谁吃得消? 陈平安笑道:“又乾,你是不是在外边,听了些关于小师叔的不实传闻?” 小家伙低下头后,就没再抬起头,只是期间迅速转过头,擦了擦汗水而已。 这会儿听见了小师叔的问话,笑容尴尬万分,撒谎肯定不行,可要不说谎,难道直说啊,一边挠头,一边顺势擦汗。 左右笑道:“这个师叔当得很威风啊。” 老秀才一巴掌拍在左右脑袋上,“观棋不语真君子,难怪你只有个贤人头衔,看看李槐,才多大岁数,就是贤人了!” 李槐如遭雷击,只觉得祸从天降,“啥?!” 老秀才笑呵呵道:“瞧瞧我这记性,都忘了跟你说了,李槐啊,你这会儿是儒家贤人了,放心,咱们文圣一脉,可没托关系走后门,是文庙几个教主,加上几位学宫祭酒、司业,一起合计商议出来的结果。再接再厉,争取过两年,就挣个君子,以后左师伯再瞧见你,还不得跟你请教学问?” 李槐急得满头汗水,抓耳挠腮道:“不能够啊!” 左右点点头,这孩子很虚心。至于治学成就高低,只要有此心态,就不用着急。 李槐急匆匆道:“祖师爷,文庙可不能这么胡来啊,宝瓶都还不是贤人呢,凭啥我是啊。” 老秀才笑眯眯道:“你小子有大功劳嘛。” 都顾不得有什么狗屁功劳了,李槐脱口而出道:“那我就不要功劳了,让文庙那边别给我啥贤人,行不行?祖师爷爷,求你了,帮忙说道说道,不然我就躲功德林这儿不走了啊。” 老秀才一脸惊讶道:“李槐,可以,年纪轻轻,颇大志气,都打算跟文庙直接要个君子啦?没问题,我一开始就是这么觉得的,给个贤人,小家子气,给君子,我看成。” 李槐都快要疯了,下意识转头望向陈平安,“咋办?!” 我好好读个书,给我个贤人做啥。这要回了山崖书院,还不得每天在口水缸里凫水过日子? 李槐又不傻,偌大个宝瓶洲,儒家正统书院才几座,贤人又能多到哪里去? 陈平安笑道:“咋办?还能怎么办,已经当了贤人,又推不掉的样子,就躲起来好好读书。真要担心怕事,就与文庙和书院再打个商量,帮着提醒山崖书院那边,除了几个正副山长,此事不要外传了。给了贤人又收回,文庙不会答应的,你当是儿戏呢。但是帮你在书院保密,这件事其实不难。” 李槐想了想,有道理啊。 嘿,既不会树大招风被人笑话,好像还能白得一个贤人头衔,只在裴钱这个盟主那边,私底下好好显摆,说不定自己这个座椅雷打不动好多年的小舵主,就能升官了。 看来是好事啊。 刘十六笑了笑。 看来这个小师弟,确实擅长对付人心上边的琐碎事。 刘十六瞥了眼左右。 左右懒得理睬,这点小事,陈平安如果都没办法解决,当什么小师弟。 还有脸皮当别人的小师叔? 李槐看着陈平安,没有当自己的姐夫,怪可惜的。 陈平安猜出李槐的心思,骂道:“滚。” 郑又乾可怜巴巴望向自己师父,敬重小师叔归敬重,可是小师叔脾气真的差,自己坐这儿,浑身不得劲,胆子大不起来。 这天暮色里,陈平安独自一人,笼袖坐在台阶上,看着风吹起地上的落叶。 因为独处,就有些思绪纷乱。 世道如此,你想如何,你能如何,你该如何。 自律,自省,自求,自由。 多读古书开眼界,少管闲事养精神。 那些人生意外,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磅礴大雨,强者手中有伞,弱者两手空空。 强者撑伞而行。要为这个世界遮风挡雨,片刻也好。 李槐偷偷摸摸来到这边,坐在陈平安身边,递出两本微皱的册子,不厚。 陈平安翻开一看,里边写满了李槐记录下来的问题,大大小小的读书疑惑、治学疑难。有些被涂抹掉了,更多留着。 李槐有些难为情,小声说道:“很多问题,都会问朋友,问夫子。有些听人一说,明白了,有些听了答案,也还是没明白,又不好意思翻来覆去问,又怕忘了,就写上边,一开始觉得很快就能见着你,没想到这么久才遇到,这不就都有两本册子了。” 陈平安收入袖中,“我先收下,慢慢看,给些我的答案,不一定都对。回头跟那本符书一起还给你。” 李槐急眼了,涨红了脸,“别啊,随便翻,随便看,陈平安,你别这么正儿八经的。” 陈平安笑道,“你写这些,也没随便啊。” 李槐无奈道:“咱俩的学问多少,能一样吗?我读书真不行。我想不明白的问题,你还不是看一眼扯几句的小事?” 如果不是陈平安,李槐就会一直藏着这两本册子。 陈平安拍了拍李槐的肩膀,笑道:“你那姐夫,我见过了,人不错的。” 李槐咧嘴一笑,“终究是我的姐夫嘛。” 这天夜色里,老秀才拉着三个学生,一起喝着小酒儿,夜风清凉,人心温暖。 左右望向远处。 一袭白衣的曹慈,手持一把竹黄剑鞘。 单独来到功德林,拜访陈平安。 老秀才捏着下巴,“如果要打架,就难了。” 若是裴杯来了,那就根本不是个事儿。 老秀才就会拿出看家本领,以理服人,以德服人了。读书人只吵吵,绝不动手,何况对方还是个娘们。 左右说道:“既然不是裴杯,如果被问拳,你就自己挨着。” 陈平安点点头,“我一个人去。” 陈平安摘下背后长剑,放在桌上,去见曹慈。 剑气长城的两位少年,问拳三场过后,一别多年,各奔前程,终于在今夜重逢。 天下武学对半分,白衣曹慈青衫客。 s:///book/0/292/6955814.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零六章 青白之争 见着了曹慈,陈平安抱拳笑道:“在大端京城那边,你愿意为裴钱教拳四场,在此谢过。” 曹慈笑着点头,坦然接受这位年轻隐官的道谢,早年面对裴钱的接连四场问拳,曹慈每次出拳极有学问,如此教拳,可谓用心,既然事实如此,就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再说了,在裴钱气势最重、拳意最高、拳招最新的第三场问拳中,曹慈还挨了她两拳,而且都在面门上,给陈平安道谢一句,怎么看都还是自己亏了。至于连输三场的最后一场问拳,那个年纪不大的女子武夫,有点逞强的意思,递出很多东拼西凑的拳招,打得很江湖把式。 眼前曹慈,一袭白衣,纤尘不染。 陈平安少年时在城头遇到曹慈,只是觉得这位同龄人,身穿雪白长袍,姿容俊美,好似神仙中人,高不可攀,远不可及。 如今再看,陈平安就一眼看出了门道,曹慈身上这件长袍,是件仙兵品秩的仙家法袍,按照避暑行宫档案记录的隐晦条目,大端王朝的开国皇帝,福缘深厚,曾经拥有过一件名为“大雪”的法袍,极为玄妙,地仙修士穿在身上,如圣人坐镇小天地,同时还可以拿来羁押、折磨沦为阶下囚的八境、九境武学宗师,再桀骜不驯的武夫,身陷其中,四肢僵硬,肌肤皲裂,神魂饱受煎熬,如层层大雪压梧桐,筋骨如树枝折断,如有折柴声。 如果没有意外,就是曹慈身上这件了。 穿法袍这种事情,陈平安再熟悉不过,法袍品秩和武夫境界越高,身穿法袍就显得越鸡肋,甚至会反过来压胜武夫体魄。 说不定早年就是裴杯有意为之,让曹慈无论清醒与睡觉,时时刻刻都在练拳,其实没有一刻停歇。 习武资质,练拳天赋,曹慈本就已经高到不能再高。 而在曹慈眼中,眼前这一袭青衫,如今既是止境武夫,同时还是位玉璞境剑修,可好像还是当年老样子的那个陈平安 不过今夜曹慈造访功德林,好像没有立即出拳的意思。 还是说在等某个“一言不合”的机会?比如叙旧过后,不小心聊到了师兄马癯仙的跌境,聊到了剑鞘珍贵、师命难违?同样一个道理,陈平安在竹林那边可以讲,曹慈来了功德林,也可以再讲一遍? 不管如何,陈平安当下就只是笑。 好像见着了一个鼻青脸肿的曹慈。 在那大端京城的城头上,与曹慈问拳四场皆输,裴钱在云窟福地见着师父陈平安后,就直说了。只是不知为何,曹慈被她打了两拳,裴钱反而只字未提,可能是觉得输拳四场,递拳百千,只是打了曹慈两拳,要是还有脸说,估计到了师父这边,能把板栗吃饱? 曹慈好奇问道:“笑什么?因为收了个好徒弟?” 可能是机缘未到,曹慈自己至今还没有收徒的打算。 陈平安正色道:“没什么,练拳一事,曹慈无敌,这个我认,至于为人教拳一事,就差了火候,换成我,不会挨两拳之多。” 这种话,也就陈平安能说得如此心安理得。 当年从北俱芦洲游历返乡,在竹楼二楼,信心满满的陈平安,生平第一次要好好为裴钱喂拳,结果被一拳就倒地了,确实没有两拳。 刘十六现身,双臂环胸,背靠大树,笑望向两位纯粹武夫。 挺有意思的,问拳双方,两个已经站在天下武道之巅的年轻人,谁都没有半点杀气,就好像只是两位多年好友,重逢叙旧。 不过可以确定,只要一方决意出拳,那么谁都不会含糊,而且一定可以打得很好看。甚至君倩会觉得,这两个一旦问拳,有机会打得比张条霞问拳裴杯,更好看。 刘十六还是第一次见到曹慈,确实出彩。只说相貌,小师弟就比不过啊。 担心那个曹慈误会,刘十六摆摆手,“我不是来偏袒陈平安的,就是单纯想看你们打一架。” 拳法一事,刘十六天生就会,就是这辈子始终没有太过用心演武练拳。 曹慈抱拳道:“大端武夫曹慈,见过刘先生。” 刘十六点头致意,然后笑道:“算了,我还是走好了。不过我已经与熹平先生打过招呼,你们如果想要问拳,不用计较功德林这边的折损,熹平先生自有手段恢复原貌。” 刘十六离开此地。怎么看,刘十六都像是在撺掇着曹慈揍陈平安一顿,这个师兄,当得真是不走寻常路。 曹慈说道:“师父已经动身赶往黥迹归墟渡口,只将剑鞘留给了我。” 衔接两座天下的四处归墟,在被阿良调侃为水神押镖的远渡之前,各有圣贤、修士和剑修,会先行启程,去往蛮荒天下,比如两位文庙副教主和三大学宫祭酒,就已经去往天目渡口,于玄哪怕需要合道星河,依旧会在天幕处盯着那座神乡渡口,而火龙真人离开功德林后,其实就已经赶赴神乡,至于裴杯,去的就是那处黥迹渡口,此外苏子柳七联袂远游日坠渡口。 浩然天下的顶尖战力,一个不落,都会陆续现身蛮荒未来战场的第一线。 受伤极重的马癯仙,已经被师妹窦粉霞护送回了大端王朝,廖青霭则在等待小师弟曹慈,之后就一同赶赴蛮荒。 陈平安看着那把竹黄剑鞘,双手笼袖笑眯眯道:“我查过许多档案,有关于大端王朝的山水秘闻,也问过宋前辈和邻近剑水山庄的山神,现在想听听你的说法,说不定是我错了。” 宋前辈佩剑名“屹然”,搜遍古书,才从古籍残篇上,找到了“砺光裂五岳,剑气斩大渎”的记载,只是宋前辈始终未能找出关于剑鞘的根脚,早年因缘际会之下,打开了深潭砥柱石墩的机关,得到古剑屹然时,竹黄剑鞘就已经是那把古剑的剑室。陈平安询问过那位山神关于那处深潭的玄机,之后再考究过裴杯的年龄,最终得出的结论,就是陈平安问拳马癯仙的第二个理由。 只要确定剑鞘在剑水山庄深潭中秘不现世的“年龄”,大过大端王朝国师裴杯拥有古剑的岁月,就足够了。 曹慈摇头说道:“剑与竹鞘分开多年,其实谈不上谁是主人。师父得剑时,本就没有剑鞘。只是长剑无鞘,始终有些遗憾。所以当年师父让大师兄去宝瓶洲,凭借占星术的结果,一路依循蛛丝马迹,终于被师兄找到了这把竹制剑鞘。” 裴杯佩剑,是一把远古名剑,青神。 此剑成名太早,加上沉寂太久,在后世就变得籍籍无名,直到被裴杯找到。 曹慈提了提手中剑鞘,说道:“师父与师兄说了,是买,如果持有竹鞘之人,不愿意卖,也就算了,不必强求。” 他的师父,裴杯这位大端王朝的国师,浩然天下的女子武神,从小就沉默寡言,被同龄人称呼为木头人。经历坎坷,年少习武之后,喜欢偷喝酒,比较贪杯。 昔年木头人的少女,习武练拳第一天,就想要与很多事情说个“不”字。 陈平安点头道:“我相信这就是真相。” 曹慈继续说道:“但是师兄自作主张,才有了当年宝瓶洲的那场强买强卖。师兄是沙场武将出身,年少投军,领着大端王朝最精锐的一支边军,控万里地,镇守边陲。戎马生涯三十余年,马癯仙早就看淡了生死,自己的,别人的,袍泽的,敌人的。” 说到这里,曹慈停顿片刻,笑道:“我不是帮谁辩解什么,只是有些事情,得与你说明白了。” 陈平安点点头,说道:“是得这么讲道理。” 只有心平气和,才能真正讲理。 曹慈说道:“师兄在竹林那边输了拳,还跌境,这件事上,他很理解,不过只是觉得自己拳不如人,没觉得他在竹鞘一事上,就错了。我劝了两句,师兄不爱听。拳是自家拳,事是自家事,恩怨自了,生死自负。我这个当师弟的,就不多说什么了。所以我猜以后,师兄还会与你问拳。” 陈平安笑道:“真喜欢问拳,随便他问几场。” 总不能拦着那个马癯仙问几场输几场,马癯仙这辈子只会一输再输,输得他最后老老实实去当个统兵打仗的沙场武将。 不过陈平安又说道:“至于廖前辈的问拳,我会另外计较,就只是纯粹武夫之间的切磋。” 曹慈笑道:“这种事情,我当然信得过你。” 不然曹慈今晚何必如此麻烦,登门拜访,找到陈平安,出拳就是了。 曹慈将手中剑鞘轻轻抛给陈平安。 陈平安伸手出袖,接过剑鞘,微笑道:“果然曹慈还是曹慈。” 是个纯粹武夫,却要比山中修道之人更仙气。 曹慈说道:“我已经是归真境,你暂时还是气盛,那就先不打,等你到了归真再说。” 陈平安说道:“等我归真,你该不会又已经‘神到’?” 曹慈微笑道:“那我总不能就这么等你吧。” 陈平安想了想,“等我游历中土神洲,不管我们是否差了境界,到时候都要找你问拳。” 说到这里,陈平安立即改口道:“可能还是在剑气长城那边?” 按照曹慈的性情,肯定会去蛮荒天下,说不定都不会留在黥迹渡口,选择独自游历蛮荒,深入腹地。 曹慈点头道:“那就约在城头,还是老地方?” 陈平安笑道:“没问题。” 虽然不会立即重返剑气长城,但是之前在城头上,眼巴巴看了蛮荒天下将近二十年,看得老子眼睛发涩,那么总是要走一遭的。 皑皑洲刘氏财神爷,曾经设了个关于曹慈的不输局,坐庄时限长达五百年。 消息灵通的山巅明眼人,一个个都心里有数,刘聚宝设置的这个奇怪赌局,其实就是为两个年纪轻轻的同龄人设置,跟其余整个浩然的天下武夫,关系不大。 更古怪的,是两个砸钱押注最多的,竟然都是押注曹慈无法不输拳。 其中一个是出了名出门不带钱的火龙真人,此外还有个藏头藏尾不知身份。 凉亭那边,老秀才抬了抬袖子,一手拈棋子,一手捻须问道:“是不是打不起来了?” 刘十六笑道:“不一定。” 左右说道:“一定会打。” 被老秀才拉来下棋的经生熹平,提醒道:“打不打我不管,你把那两颗棋子放回桌上。” 你摸鱼也就罢了,一摸就摸走棋局关键的两颗棋子。 老秀才怒道:“以前我没有恢复文庙身份,都能摸一颗,如今多摸一颗,怎么你了嘛?读书人吃不得半点亏,咋个行嘛。” 熹平指了指棋局,“拿走,有脸就再拿几颗。” 老秀才一愣,忙不迭从棋盘上提子多颗,“嘿,天底下竟有这样的请求,奇了怪哉,只好违背良心,满足你!” 熹平再不下棋,将手中所捻棋子请求放回棋盒。 老秀才看着棋局,也将手中多颗棋子一一复原棋盘,然后感慨道:“不曾想在棋盘上赢了熹平,传出去谁敢信呐。” 熹平笑呵呵道:“怎么不说以前是关门弟子不在身边,一直藏拙了七八成棋力。” 远处对峙双方。 陈平安手持剑鞘,“送送你?” 曹慈摇头道:“不用。” 两人几乎同时转身,一个返回凉亭,去与先生师兄碰头,一个准备走出功德林,去跟师姐见面。 两位已经登顶武道的止境武夫,两人还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背对而走,都脚步缓缓,气定神闲,十分从容。 一个想着,替师父、师兄都与陈平安讲完了道理,好像就自己好像没什么事情,来功德林散步?好像小有遗憾。 一个想着,江湖里鱼龙混杂,有闯江湖的人,跑江湖的人,混江湖的人。有的人身在江湖,却永远不会是江湖人。 白衣曹慈,想着那个不输赌局,身后那个年轻隐官,听说最会坐庄挣钱,有无押注? 青衫陈平安,想着自己连输三场,弟子后来又输四场,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啊。 一个想着自己,这辈子好像一直都是被问拳,自己却极少有主动与他人问拳的念头,今儿月明星稀,天地寂静,好像适宜与人切磋。 一个没来由想起,二楼老人教拳招先教拳理,说学成拳,递拳之后,要教天下武夫只觉得苍天在上。出拳大意思所在,就是身前无人。当下自己这么走着,当然是身前无人,可只要转头,不就身前有人了? 曹慈觉得就这么走了,总归差了点意思。 陈平安觉得时隔多年,错过曹慈不像话。 于是两人同时停步。 曹慈站在原地,伸手双指扯住身上那件雪白长袍的袖口,穿这件法袍再递拳,会不够快。 陈平安将手中剑鞘,抛向了凉亭那边,让君倩师兄代为保管,停步后卷了卷袖子。 曹慈转过头,笑问道:“切磋一场,点到即止?” 陈平安同样转过头,“你年纪大,拳高些,你说了算?” 下一刻,原地都已不见两人身影,各自倾力递出第一拳。 整座阵法禁制足可镇压一位十四境修士的功德林,如有山岳离地,被仙人拎起再砸入湖中,气机涟漪之激荡,以两位年轻武夫为圆心,方圆百丈之内的参天古树悉数断折崩碎。 浩然天下的光阴长河,会自行绕过一座功德林,此间被至圣先师早年截取了一段流水,拘押在功德林之内,任由经生熹平掌控。 经生熹平站在凉亭外的台阶上,抖了抖袖子,施展神通,使得光阴长河倒流,曹慈和陈平安双方拳罡如瀑,带来的折损,瞬间恢复原貌。 若是等到双方打完了,再倒流光阴长河,就连熹平都不敢确定,这座功德林会与先前丝毫不差。 左右则稍稍解禁修为,一身剑气流泻,刚好护住凉亭,遮挡那份遮天蔽日的汹涌拳意。 曹慈背靠一棵参天古木,身后古柏轻轻摇晃,伸手拍了拍胸口印痕,曹慈依旧是白衣,只不过收起了那件仙 兵法袍入袖。 远处陈平安站在一座白玉桥栏杆上,额头处微红。 两人之间,原先出现了一条深达数丈的沟壑,只是被经生熹平以术法抹平。 陈平安脚尖一点,身形倏忽不见,既然有人帮忙收拾烂摊子,那就无所谓礼数不礼数了,事后再与熹平先生赔罪不迟。 脚下一座白玉桥,刹那之间化作齑粉,仅仅是一脚轻轻踩踏,拳意沉重,就下沉极深,地底下传来阵阵闷雷。 陈平安虽然拳在下风,但是差距远远没有当年剑气长城那么大。 所以先前一拳,自己吃亏更多,却绝对再不会连曹慈的衣角都无法沾边。 原本是要拳戳曹慈脖颈处的一招,由于先挨了曹慈当头一拳,距离被稍稍拉开,陈平安脑袋后仰几分,再一拳作掌,顺势往下打在对方心口处。 若是换成马癯仙之流,挨这么一下,最少得躺床上去,数月说不出一个字。 曹慈早就知道陈平安很能扛,体魄坚韧异常不讲理,在那剑气长城,练拳极狠,路数太野,不过陈平安方才额头挨了结实一拳,浑然无事,还是让曹慈有些意外。 双方皆身若长虹,随便跨出一步,就如同山上仙人缩地山河,各自单凭一口纯粹真气,在功德林之内,穿梭不定,要么各自错开对方拳招,要么以拳换拳,绝无一方拳中对手、一方拳头落空的可能。 不过陈平安的神人擂鼓式,确实未能拳意衔接,曹慈期间双指并拢,在陈平安递出擂鼓“第二拳”之前,竟然就已经将身上残余拳意抹掉。 比起郁狷夫当年竭力打断神人擂鼓式的连贯拳意,曹慈确实要轻描淡写太多。 曹慈侧过头,依旧被一拳横扫,打在太阳穴上,曹慈脑袋晃荡几下,只是脚步稳固,只是整个人横移出去几步。 陈平安被曹慈双拳砸在胸口,看似双手同时递拳,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拳意,使得陈平安不但双脚离地,瞬间倒飞出去十数丈,人身小天地更好似被剑修一剑拦腰斩开,武夫体魄还好说,受伤不重,陈平安自有手段卸去那两拳的大半劲道,只是修士的气府灵气却是随之汹涌跌宕,不算轻松。 曹慈趁势前掠,一手下按,要按住陈平安头颅。 天地间,又有数个白衣曹慈,一一在别处现身,未卜先知,各有出拳。 结果陈平安就像同时挨了曹慈的先后六拳。 不是躲过第一拳,而是曹慈最后一腿横扫腰部,刚好被陈平安躲过了。 曹慈收拳时,立即换上一口纯粹真气,双膝微曲,消失无踪。 陈平安飘荡向那处凉亭,手掌一拍亭脊,身形一个旋转,落在更远处,却没有落地,期间同样换了口真气,身形消散在半空。 互换一拳。 方圆三里之地,双方拳意崩散流逝,拳罡雄浑无匹,如江河滔滔,如同百万条纵横交错的细密剑气充斥空中。 以至于经生熹平一时间都不好逆转光阴。 陈平安站在一条河岸边,抬起手背抹去嘴角血迹。 曹慈站在河面上,一条河水,漩涡无数,皆是被紊乱拳罡撕扯而起。 陈平安笑问道:“拳招有无名字?” 曹慈点点头,“昙花。” 陈平安抬了抬下巴,“鼻血擦一擦,就咱们俩,讲究个什么,多学学我。” 他娘的,什么昙花,昙花一现?这名字真不如何,取名字这种事情,也得学学我。 曹慈微笑道:“那你强行咽下一大口淤血算什么。” 陈平安突然紧皱眉头。 体内小天地,毫无征兆地出现了山河震动的不妙异象,这才昙花此拳的精髓所在?与那剑修飞剑一穿而过之后的难缠剑气,差不多? 河上已经不见白衣,只听曹慈笑言一句,“这一拳,暂名流水。” 下一刻,陈平安竟是被一拳打出了功德林,摔在了文庙广场那边。 倒是没有一路翻滚,手肘一抵地面,身形倒转,一袭青衫飘然落地。 曹慈一步跨出功德林禁制,来到文庙之外,“陈平安,到现在还穿着法袍,就这么不计较毫厘之差?想要故意挨拳,让我帮忙砥砺体魄,这没问题,只是连胜负都如此不在意?” 曹慈眯起眼,“我觉得你还没到这个时候。” 陈平安笑道:“你想岔了,我是觉得你今夜来归还剑鞘,不挨你几拳,心里边过意不去。” 话是这么说。估计曹慈不会相信,其实陈平安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自己都不信。 可事实上,陈平安确实有个难言之隐。 因为承载妖族真名一事,自家体魄玄之又玄,陈平安很容易心境不稳,加上先前又被那个从天外重返托月山的十四境老家伙,为老不尊,给对方狠狠阴了一把,所以陈平安一旦放开手脚,倾力出手,与曹慈往死里打这一场架,拳脚会顺势扯动道心,自然而然,就会杀心四起,若是与人捉对厮杀分生死,毫无问题,可与曹慈问拳,却是切磋,就会不妥。 曹慈有些恍然,猜到了些事情,就打算收手。 问拳已经无意义,更没意思。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问道:“你自创多少拳招?” 曹慈说道:“不到三十。” 陈平安点头道:“有点少。” 曹慈问道:“看样子,你接下来出拳,能更认真几分?” 陈平安临时找了个法子压制修士心境,神采奕奕点头道:“不过事先说好,别不小心打死我,此外你都随意,拳招再多,出拳再重,都没事。” 曹慈第一次递拳之前,正儿八经拉开一个拳架。 白衣一振,大袖微摇,拳意内敛到了极致。 但是文庙四周,天地灵气竟是开始自动退散。 曹慈微笑道:“此拳名为龙走渎,不轻。” 陈平安说道:“接拳而已。” 凉亭那边,熹平神色无奈,与刘十六说道:“君倩,你之前可没说他们要离开功德林,一路打到文庙那边去。” 一直看着小师弟问拳过程的左右笑道:“熹平先生能者多劳,问题不大。” 方才刘十六说了件事,如果不谈拳招深浅、拳意高低,只说体魄,还是小师弟更胜一筹。 结果老秀才一巴掌一个,“小师弟给人打了,你们还笑?!” 刘十六笑道:“也不是谁都能让曹慈放开手脚出拳的。” 曹慈先前撤掉了身上那件法袍,就是证明。 这意味着曹慈都有了点胜负心。 老秀才说道:“说实话,浩然有曹慈是幸事。” 亏得有个曹慈在前边,那么关门弟子陈平安,在武道一途,就会走得格外坚定。 而且曹慈这么个孩子,走的越高,不管怎么个高,老秀才这些老人,看在眼中,都觉得是好事。 老秀才当然会对陈平安这个关门弟子,寄予厚望,多大的希望都不过分,但是陈平安与人相争,不管是道理,还是武学,总不能想着站在陈平安对面的对方就错了,或是低了,而是要对方对,更高,学生陈平安就一步步脚踏实地,随之更对,更高,才是老秀才心底对陈平安的真正期望。 天下大道,终究不是那种必须分输赢的市井吵架。 条条大道之上,行走之人,讲理之人,其实就是真正的修道之人。 道理越讲越争越分明,拳脚越磨越炼越稳重,道心越砥越砺越光明。 熹平点头道:“只要陈平安能够一直跟上曹慈,哪怕被拉开半个身形,就不是问题,还有机会。” 双方如今只差半步。 别看今夜问拳,陈平安挨拳颇多,其实胜负并不算太过悬殊,一来陈平安的武学境界底子,本就是被一路打出来的,再者双方既然只为分胜负,不求分生死,所以这场问拳,对双方而言,出拳倾力,但是杀心不足,都还谈不上真正的酣畅淋漓,目中无人,心无所碍。 刘十六说道:“双方哪天都神到了,可能会重新拉开点距离。所以小师弟将来在归真一层,必须好好打磨。” 跻身止境之前的山巅境,曹慈可能是为了应对扶摇洲的那场大战,略显仓促,但是陈平安身在剑气长城,反而要更加心无旁骛。 如今又不一样。 曹慈太纯粹。尤其当他心气一起,此后练拳气象,就会很吓人。 刘十六不会因为自己是陈平安的师兄,就对曹慈这个年轻人有任何成见,恰恰相反,刘十六很欣赏曹慈身上的那种气势,就像在与数座天下说个道理,我必然拳法无敌,既不会妄自菲薄,也绝不得意忘形,这就是一件很天经地义的事情,旁人认与不认,都是事实。 反观小师弟回了家乡,却要分心太多。只说练气士身份,尤其是身为剑修的几把本命飞剑,就会是个不小的累赘。 老秀才一瞪眼。 刘十六立即与先生歉意道:“算我乌鸦嘴。” 经生熹平一闪而逝,出现在了文庙台阶顶部,这两家伙打架,总不能仗着自己收拾残局,你们俩就真不管不顾愣头青了,拆了身后文庙才罢休。 前来议事、凑热闹的大修士,差不多都已离开文庙地界,各回各家,各有各忙。 所以事后不少山巅修士,都很遗憾错过了今夜的这场热闹。 哪里能想到,议事结束之后,除了那几个云波诡谲的山上阴谋算计,让人心悸,只会让人更加脚步匆忙,一些个自认境界还不高的上五境修士,只会催促渡船加紧离开是非之地,不曾想还会有这么个天大热闹可看?会来这么一场被后世赞誉为“青白之争”的问拳? 白衣曹,青衫陈。 两位年轻大宗师,竟然将功德林和文庙作为问拳处,拳出如龙,气势如虹。 经生熹平虽然小有怨气,只是不耽误这位无境之人欣赏这场问拳的时候,坐在台阶上,拎出了一壶酒。 毕竟能够这么近距离看拳,独此一份,机会难得。 文庙议事结束,就关了大门,功德林里边,除了老秀才那拨人,其余几位需要暂留几天的儒家圣贤,也还是离着有点远。至于四处渡口,泮水县城、鸳鸯渚等地的山水神灵和练气士,哪怕是一位仙人、或是山君湖君察觉到此地迹象,遥遥掌观山河,都不用经生熹平刻意遮掩,就会看不真切,曹慈和陈平安双方拳意流散使然。 文庙广场上。 一道白虹,一抹青光,因为双方出拳、身形转移太快,交织出一大片的青白光线。 一位玉璞境剑修倾力出剑,也只能斩开些许痕迹的白玉广场,都不知道这两个武夫是怎么出的拳,竟然变得处处裂缝,这还不算专门砸拳在地,经生熹平看得啧啧称奇不已,以此佐酒,喝得极有滋味,天底下的十境武夫,都这么气力大如龙象吗? 如此说来,先前邵元王朝的林君璧,醉醺醺躺在台阶上睡觉,比起这两个武夫,真不算什么失礼的事情。 曹慈出拳,仙气缥缈。挨拳不多,即便白衣被一袭青衫砸中,多是立即就被卸去拳意,不过曹慈偶尔踉跄几步,很正常。 陈平安出拳也不差,气魄极大,至于挨拳,挺稳当。 竟是一次都没有摔地上起不来的场景,或指或掌或手肘一个撑地就能起身。 而且熹平逐渐得出个结论,陈平安这家伙有点无赖啊,轻拳无所谓,砸曹慈身上哪里都成,一有机会,只要拳重,拳拳朝曹慈面门去。 所以等到双方拉开距离,几乎同时吐出一口浊气和淤血,各自再迅速互换一口纯粹真气。 陈平安衣衫褴褛,浑身浴血,不过等到站定后,纹丝不动,呼吸沉稳。 曹慈则是鼻青脸肿,满脸血污。 曹慈伸手抹了把脸,气笑道:“你是不是有病?!” 一门心思打人打脸,好玩吗? 陈平安以拳意罡气轻轻一震衣衫,满身鲜血如花开,怒道:“你管我?!” 老子不得帮开山大弟子找回场子? 凉亭内,老秀才忧心忡忡,心疼不已,问道:“君倩,差不多了吧?” 刘十六摇摇头,“对双方来说,刚刚……热手吧。曹慈许多自创拳招,还有不少瑕疵,也需要拿小师弟当磨石。” 左右点头道:“陈平安与人对敌,擅长避重就轻,所以才能够在战场上以伤换命,想要某天赢过曹慈,就必须要先熟悉曹慈的拳路,曹慈好像在不论什么拳招、追求几拳十数拳叠为一拳的圆满拳意,力求最终一拳不落空、就能分出胜负和生死的某种幽玄境界,所以正好,各取所需。” 因为双方问拳动静太大,李宝瓶,李槐和郑又乾,都赶来了凉亭这边。 李槐看得满头汗水,果然习武练拳这种事情,根本不适合自己,还是读书好啊。 郑又乾听说过曹慈,也是个在两洲战场杀妖如麻的家伙。 郑又乾都不忍心去看小师叔了,与刘十六颤声问道:“师父,小师叔不疼吗?” 刘十六笑道:“那份伤势落在别人身上,早就可以满地打滚了,你小师叔,就还好。” 说完这句话,刘十六就立即抬起双手,果不其然,刚好接住了先生的巴掌。 左右神色淡然道:“简单来说,曹慈在追求问拳只是一拳的武学境界。你们小师叔,则需要找出一种熟悉、适应继而破解曹慈这种无敌之境雏形的方法。如果说得再悬乎一点……” 李宝瓶好像从左师伯这边接了话,自言自语道:“小师叔和曹慈他们……还是身前无人。” 左右眼神欣慰,有了些笑意,“宝瓶此言极准,一语中的。” 故而问拳双方,两人身前真正所站之人,其实是一个未来的曹慈,一个以后的陈平安。 看在小宝瓶的份上,老秀才抬起的手,又落下,轻轻拍了拍左右的肩膀。 文庙广场上。 郦先生在内的一拨夫子先生,都纷纷现身,因为都听了 消息,赶过来喝酒观战,当是事务繁重,找个机会散心了。 结果那两小子年纪不大,架子恁大,好像不愿被太多人旁观,竟是同时拔地而起,直接去往天幕处问拳了。 一抹青色一抹白,联袂远游天幕,期间换拳不停,各自撤退,再瞬间撞在一起,文庙地界,雷声震动,不少老百姓都纷纷惊醒,陆陆续续披衣推窗一看,明月高悬,没有任何下雨的迹象啊。莫不是又有仙师斗法,只不过听声音,刚好是在文庙上空那边,甚至不是几个神仙扎堆的渡口,咋回事,文庙这都不管管? 经生熹平没有立即逆流光阴长河,修缮文庙广场,只是收起了酒壶,抬头望向天幕。 一位老夫子蹲在白玉地面上,伸出手指,抹了抹裂缝,再环顾四周,遍地痕迹,忍不住惊叹道:“武夫打架都这么凶?那个年轻隐官递剑了不成?” 熹平摇头笑道:“不曾出剑,只是问拳。” 郦老先生以心声问道:“熹平先生,如果那小子出剑,不拘泥于武夫身份,那么这场架胜负如何?” 熹平说道:“还是曹慈赢,不过代价很大。” 极有可能,人间再无剑仙隐官,与此同时,浩然天下未来也会少掉一个武神曹慈。 郦老先生喝了口酒,笑道:“先前碰到过这小子,聊了几句,挺和气礼数一孩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年纪轻轻就当隐官的人,结果挨了一路冷眼闭门羹,也没见他生气半点。” 年轻人与老人言语时,坐在台阶上,双手虚握轻放膝盖,还会微微侧身,始终与人直视。 老人看待年轻人,后者意气风发、豪言壮语什么的,见过、听过就算,谁都是年轻人过来的,不稀奇。反而是有些细节,却会让老人牢牢记住。 所以文庙之外,都会觉得那位青衫剑仙,跋扈至极。 文庙之内不少陪祀圣贤和夫子先生,可能就会看得更多。 勉强还算一袭青衫的年轻人,好像挨了一记重拳,头朝地,从天幕笔直一线摔在地上,临近文庙屋顶的高度,一个翻转,飘落在地。 白衣随后现身,站在一旁。 曹慈与文庙台阶那边的熹平先生,抱拳致歉,然后离去。 陈平安同样抱拳,再重返功德林。 廖青霭见到曹慈之后,丝毫不担心这个师弟问拳会输,所以她的第一句话,竟然就是“我之前说三十年内与他问拳,是不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 只是这句话一说出口,廖青霭这个当师姐的,在师弟曹慈这边,就有些忐忑不安。如同一位学生,面对先生。 而廖青霭这些年,练拳一事,因为师父裴杯经常不在身边,需要忙碌军国大事,不然就是去蛮荒天下驻守渡口,所以廖青霭反而是与曹慈问拳请教颇多,曹慈当然是为她教拳喂拳,双方虽是师姐弟的关系,可在某些时候,廖青霭下意识会将曹慈当成了半个师父。 曹慈微笑道:“师姐,有这个念头,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难为情的,如果师姐能够彻底打消这个想法,我觉得算是与陈平安问拳的第一拳,不是坏事,是好事。” 廖青霭闻言后,再无半点负担。 她看了眼“很陌生”的师弟,印象中曹慈从未如此狼狈。 曹慈板着脸说道:“陈平安比我惨多了。” 说完这句话,曹慈仿佛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就笑了起来。 廖青霭看着这个师弟,不知道天底下有哪个女子,才能够配得上身边白衣。 到了凉亭那边,刘十六按住陈平安的肩膀,察看小师弟人身小天地山河万里的细微迹象,点头笑道:“还好,修养几天,问题不大。不过近期就别与人动手了,不然肯定会留下后遗症,一定要慎重。” 陈平安与君倩师兄点点头,然后转头对李宝瓶他们笑道:“没事,都别担心。” 好像有些牙齿打颤,说话都有些含糊不清。 左右让李宝瓶三个先离开凉亭。 问拳结束后,陈平安除了伤势,一身血气、剑气和杀气太重。 尤其是郑又乾,在小师叔现身凉亭后,小精怪就立即脸色惨白。 君倩这才取出一只瓷瓶,递给陈平安,“每天三颗,大致跟着三餐走,一个月后,每天再减少一两颗,你自己看身体恢复的情况,酌情而论。” 陈平安右手下垂,整个人颓然坐在长椅上,立即用左手打开瓷瓶,倒出一颗,轻轻拍入嘴中。 老秀才坐在一旁,笑容灿烂,与这个关门弟子竖起大拇指。 学拳,练剑,治学,吟诗刻章,做买卖,找媳妇,为文脉开枝散叶,样样是强手。 陈平安与先生咧嘴一笑。 其实对于疗伤、养伤一事,陈平安更是行家里手。 所以当晚回了住处,熟门熟路,按部就班。 后半夜,陈平安睁开眼睛,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话。 先生好像大半夜独自一人,散步路过,只是停步片刻,却没有久留。 陈平安就继续屏气凝神,手掐剑诀,坐在蒲团上。 这天清晨时分,陈平安走出屋门,发现只有师兄左右坐在院子里,正在翻书看。 看了眼陈平安,左右说道:“我让宝瓶他们几个不着急过来,下午再说。” 左右继续看书。 陈平安坐在一旁,欲言又止。 左右头也不抬,“有话就说。” 陈平安硬着头皮说道:“师兄知道蒋龙骧大致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但是师兄很难真正与蒋龙骧为敌。” 左右放下手中书籍,转过身,问道:“怎么讲?” 陈平安给出心中的答案,“因为师兄是读书人,剑术再高,出剑还是会讲规矩,恪守礼仪。加上师兄不知道蒋龙骧到底做了哪些事情,坏事,好事,都不清楚,至于蒋龙骧哪些事情是有心行善,是在朝野沽名钓誉,哪些事情是无心行善,师兄只会更加不知道。既然不知道,师兄面对这些人和事,其实就会束手束脚。” 左右面无表情,不过没有拦着这个小师弟教训自己这个师兄。 “我知道。”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我就像是蒋龙骧的账房先生,会帮他记账,不收钱的那种。蒋龙骧给钱让我不当,都不行的那种。所以对付蒋龙骧这种人,我比师兄擅长很多。我知道怎么让他们真正吃痛,在我这边哪怕只吃过一次苦头,就可以让他们后怕一辈子。 想着恶人自有恶人磨,不对,如果恶人只有恶人磨,也不对,用恶事磨恶人,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说出这番话,陈平安是做好了师兄恼火的心理准备。 毕竟有些不敬。 只是不吐不快,早就想说了。 左右说道:“继续说。” 远处,老秀才和君倩正躲起来掌观山河,先生与学生俩人屏气凝神、目不转睛……看热闹。 这边,陈平安战战兢兢说道:“师兄,我的心里话讲完了,算不算道理,师兄说了算。” 左右看着陈平安,竟然突然笑了起来。 陈平安从没有在师兄这边,看到那种眼神。 印象中,左师兄只有在几个晚辈那边,才会有这样的表情。 左右笑着点头道:“书没白看,都能与大师兄讲道理了。” 陈平安还是有些习惯性的惴惴不安,“师兄是说真心话,还是在心里边偷偷记账了?” 要知道自家文脉的账房先生,一早就是这个师兄。 左右摇头说道:“你这个当师弟的,不能总觉得事事不如师兄。如果在我这边,只会唯唯诺诺,先生收你这么个关门弟子,意义何在?” 远处,老秀才看着君倩手心画卷,忍不住训道:“就你话多,架子恁大。” 刘十六在一旁点头附和道:“左师兄是得改改,总这么欺负小师弟,我都要看不下去了。” 老秀才咦了一声,“在左右身边,怎么没这话?” 刘十六答道:“既然有先生在,就轮不到学生仗义执言了。” 老秀才点点头,很满意。 这傻大个,其实是最不吃亏的一个,一向是什么热闹都看着了,就是不挨骂不挨揍。 老秀才站起身,大手一挥,“走,给你小师弟撑腰去。” 刘十六跟在后头。 师兄弟两人,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之所以说这个,是希望师兄以后如果在剑气长城,听到了某些事情,不要生气。” 左右说道:“比如宝瓶洲,桐叶洲?” 陈平安点点头,“可能会有很多事情,会做得不那么讲究读书人身份。” 左右说道:“你打得过大骊的宋长镜,还有那个玉圭宗的韦滢了?” 陈平安一头雾水,摇头道:“目前肯定不行。” 左右懒得再说话,继续看书。 陈平安想了半天,才明白师兄的言下之意。 在剑气长城或是蛮荒天下,他这个师兄,如果听见了某些事情,一般情况,不会理睬,只会置若罔闻。 所以左右在意的,不是陈平安想象的那些传闻、说法,而是小师弟在浩然天下,与谁起了争执,又打不过。那么他这个当师兄的,就去问剑。 老秀才来的路上,刚好错过了最后这几句,所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欺负师弟算什么本事,当先生的,都没开口,轮得到你? 左右不敢与先生顶嘴半句,就对着陈平安笑了笑。 这笔账,算你头上。 陈平安立即懂了。是先生画蛇添足了。 这一天,正午时分,沾李槐李大爷的光,嫩道人做梦都不敢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大摇大摆走入中土文庙功德林。 嫩道人进了功德林第一件事,都不是找李槐,而是直接找到了文圣一脉辈分最高……老秀才。 不然去找岁数最大、拳头极硬的刘十六? 还是那个追着萧愻砍、一直追到天外的左右? 至于陈平安,关系一般,不熟。 与老秀才一番攀谈下来,嫩道人乘兴而去,满意而归,私底下与李槐唏嘘不已,“文圣老先生的学问,还是很高的。” 李槐奇怪道:“老嫩,这都没聊几句,你怎么看出来的?” 嫩道人说道:“文圣说的那些个道理,我都听得懂。” 最后老先生问了蛮荒桃亭一个问题,同样的一个道理,礼圣站在你面前,你就觉得有道理,凡俗夫子与你说,就觉得没有道理,如此对不对? 嫩道人当时就给出心中答案了,对是当然不对的,不过搁自己,扪心自问,还是只会听礼圣的道理。 嫩道人觉得这话一说出口,自己在文圣这边,算是栽了,不过还是不后悔,与其跟老秀才撒谎,不如有话直说。 再说了,读书人好骗吗?当然不好骗。既然骗不了对方,总不能再骗自己。 不过老秀才却没有半点生气,反而说了句,不是那么善,但还是个小善,那么以后总有机会君子善善恶恶的。 嫩道人不敢在功德林久留,立即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 与老秀才相谈甚欢一场,可是等于与文圣切磋学问啊,已经十分知足。 顾清崧和柳道醇,这两位道友,显然就无此本事了。 下午,陈平安在李宝瓶三个都来看他的时候,说咱们去功德林最高的地方聊天? 李宝瓶眼睛一亮。 功德林最高处,不是下棋的凉亭,不是书楼,是棵古柏。 李宝瓶带的路。 郑又乾觉得这个师姐的学问,很驳杂,这都知道。 于是陈平安,李宝瓶,李槐,郑又乾,都坐在了那棵古柏枝头上,就只是闲聊。 作为小师叔的陈平安,想到了什么,就随便聊什么。 他说我没有想过要成为现在这样的一个人。 没办法先想过,也不是特别想这样,如果可以的话,愿意拿很多珍贵的东西,去换一两个最珍贵的。但是看到你们,就会觉得很值得,没什么好抱怨的,已经很好了。 摊开手掌,陈平安开着玩笑,说手中有阳光,月光,秋风,春风。 还说人情世故事上练,破我心中犹豫贼。 …… 这天黄昏,除了老秀才,学生和再传弟子们,都各自收拾好了行李包裹,准备离开文庙,各自远游。 左右问道:“先生,学生能做什么?” “问这个做什么,不需要。” 老秀才笑道:“不过可以问一问自己,当师兄的,能做什么。” 左右沉默片刻,“小师弟总能照顾好自己,我很放心。” 陈平安有些受宠若惊,憋了半天,只能说道:“师兄过奖了。” 左右说道:“收下。” 陈平安说道:“好的。” 有聚就有散。 人生好像处处是渡口折柳离别处。 左右会重返剑气长城。 刘十六说自己会带着郑又乾,先去趟西方佛国,已经帮这个开山大弟子找好了修行地,再单独去那青冥天下,找好友白也。 茅小冬会留在礼记学宫,为儒生传道授业解惑。 陈平安需要立即返回夜航船。 李宝瓶和李槐会一起返回大隋京城的山崖书院。 每一位嫡传弟子和再传,都各有各的最好,在老人眼中,都是最好的。 所以老秀才最后的一句临别赠言,只是笑道:“都好好的,平平安安。” 等到所有人都离去。 老秀才独自坐在凉亭内,只是这一次,老人没有太多的离别伤感,反而期待下一场重逢。 只是想起了关门弟子之前坐在高枝上,喝着酒,与小宝瓶他们随口胡诌的一首小诗。 极美。 “一棵山中幽兰。 它从不曾见过世人,世人也不曾见过它。 便不开花吗?”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零七章 木人哑语 各有渡口,各有归舟。幸遇时康,风平浪静。 两位年龄悬殊的青衫书生,并肩站在崖畔,海天一色,天地浑然。 也难怪有那么多的山下人,会追慕道踪仙迹于山崖间。 陈平安有些意外,因为来时是礼圣邀请,一路护道至文庙参与议事,去时还是礼圣相送,一路送到了中土神洲的东海之滨,好像在等待那条夜航船的到来。 他当然想不到,是自家先生用一个“好聚好散就很善”的理由,才说服了礼圣,再陪着关门弟子走这一趟。 礼圣笑道:“你在生意一道,神乎其技。” 陈平安有些汗颜,这次参加议事,自己确实没闲着。 礼圣笑了笑,其实是在打趣这位财迷的年轻隐官,做岔了一桩买卖。先前在文庙门口,有陆芝帮忙牵线搭桥,青神山夫人原本都愿意白送落魄山几棵竹子了,结果这小子一头撞上去,非要花钱买,估计这会儿还是觉得自己赚到了? 陈平安壮起胆子,小心翼翼问道:“能否与礼圣问个问题,为何给第五座天下取名五彩?” 礼圣微笑道:“你可以理解为是至圣先师的某种期许,比如百花齐放,五彩缤纷,人间大美。” 知道这小子打的什么算盘,不过礼圣没想着让他遂愿。飞升城在五彩天下已经占尽先手,文庙再破例行事,不妥当。 见礼圣没打算道破天机,陈平安只好放弃,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 礼圣说道:“你常年远游,与山水神灵经常打交道,有什么感觉?” 陈平安想了想,“好像大多数都会逐渐对人间感到倦怠。” 新晋神灵,往往充满热情,不管初衷是什么,或汲取香火精华,淬炼金身,或兢兢业业,造福一方,无论各自山河的辖境大小,一位负责帮助皇帝君主调理阴阳的山水神灵,都有太多事情可做。但是时日一久,山河无恙,事事只需按部就班,山水神祇又与修道之人,道路不同,无需刻苦修行,久而久之,哪怕神灵金身依旧焕然,但是身上或多或少,都会出现一种暮气,疲态,消沉之意。 说到这里,陈平安说道:“不过也会有很多例外,比如桐叶洲大泉王朝的埋河水神,好像再过一千年,她还是会朝气勃勃,心系百姓,不把自己当什么水神娘娘。” 礼圣会心一笑。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老秀才念叨多次也就罢了,将那个“性情婉约,待客热情,对礼圣、文圣两脉学问都十分仰慕且精通”的水神娘娘,很是称赞夸奖了一通。而老秀才学生当中,除了身边的陈平安,竟然连那个一向万事不上心的左右,都专门提到了碧游宫的埋河水神。只不过老秀才的两位学生,说得相对公道些,只是一两句话,不会烦人,却也分量不轻。 为此礼圣先前在文庙,找经生熹平取出档案,仔细翻阅了关于大泉埋河的档案。 礼圣问道:“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陈平安点点头,来时路上瞥了眼,是一处天地灵气极其浓郁的山上宗门,灵气凝聚,如数条江河悬在空中,萦绕数山,气象雄伟,不出意外,就是传说中的山海宗,宗门上下,都是女子修士,相传山海宗的开山祖师爷,一个名叫纳兰先秀的女子,精通火法,曾经立下宏愿,发誓要移山搬岭,填平四海。 在此地界,传闻异象极多,有那么玄鸟添筹,猴子观海,狐狸拜月,天狗食日。 在那场战事中,纳兰先秀出海,正是她率先找到了王座大妖绯妃,听说一场厮杀,身负重伤,不得不闭关修养,所以此次未能参加文庙议事。绯妃之所以会被文庙拘押在老君丹炉群山之中,这位山海宗的开山老祖师,可算首功。 陈平安对这些位于中土神洲山巅的宗门,都不陌生,何况山海宗,与皑皑洲刘氏、竹海洞天青神山和玄密王朝郁氏差不多,是当年浩然天下少数几个始终对绣虎崔瀺开门迎客的地方。关于此事,陈平安问过师兄左右,左右说是因为山海宗里边有位祖师女修,是那纳兰老祖的嫡传弟子,喜欢崔瀺,还是一见钟情,后来山海宗愿意公然庇护逃难四方的崔瀺,与宗门大义有些关系,不过更多是儿女情长。 一开始陈平安是信的,后来见着了左师兄与婵娟洞天那位庙祝的“眉来眼去,鸡同鸭讲”,就对此事有些将信将疑了。 礼圣望向远方。 人生如逆旅,夜游秉烛客。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礼圣笑道:“任重道远,以后如果遇到难事,就多跑跑文庙,哪怕一次两次,求了都没用,也不要轻易失望。” 何谓失望,无非就是万般努力过后,不得不求,求了没用,好像与天地与人求遍都无用。 老秀才曾经为了两位学生,先后有过百般求。 而老秀才的这位关门弟子,如果礼圣没有记错,年少时也曾求遍家乡,一样无用。 礼圣继续说道:“佛家说一切智慧从大悲中来。我觉得此这句话,很有道理。” 陈平安点头道:“我会多想想。” 何谓苦难。 可能是那路旁木人,哑口无声。 如今的浩然天下数洲山河,比如宝瓶洲南部,还有整个桐叶洲,如今有了许多的鬼城。 礼圣说道:“陈平安,那我就先行离去,约莫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夜航船就会从一处归墟在此靠岸,接你登船。” 陈平安恭敬作揖。 下一刻,身边再无礼圣,然后陈平安呆立当场。 原来就在七八丈外,有三人好似在那边赏景。 那三人,同样意外万分,只会比陈平安更感到奇怪,毕竟这里可是宗门禁地。 哪里跑出来个登徒子?如此擅长隐匿潜行?还如此胆大包天,撤去障眼法,公然现身挑衅?! 陈平安眼神诚挚道:“都是误会!” 总不能搬出礼圣,不合适,再者说了也没人信。 那三人中,有一位好似从墙上仕女图走出的女子,眉眼如画,不过真正让陈平安印象深刻的,还是这位女子,坐在崖边,双腿悬空,她正抽着旱烟,烟杆紫竹材质,翡翠烟嘴,丝线坠着烟袋。 这会儿她片刻失神后,很快就收拾好情绪,吐出一大口烟雾,女子笑着望向这个青衫背剑的不速之客,可以,都能无视山海宗的数道山水禁制,难道是一位仙人境、甚至是飞升境剑修?只是为何会瞧着面生?还是说觉得自己受了伤,就可以来这边抖搂威风了? 还有个趴在一旁的少女,先前一次次踢着小腿,轻轻磕碰浑圆。 她这会儿停下动作,皱紧眉头,转头死死盯住那个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浪荡子。模样长得挺正派,怎的如此不学好。 最后有个小姑娘,原本躺在一张竹席上边无聊翻滚,麻溜儿起身后,走到手持旱烟杆的女子身边,竖起手掌,轻声问道:“先秀祖师,是不是那个传说中的阿良?”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我不认识什么阿良!” 山海宗的开山祖师,笑眯眯道:“只有他的朋友,才会一听说名字,就立即说自己不认识他。” 陈平安还真就无法反驳这个道理。 少女坐起身,问道:“姓甚名甚,若有误会,赶紧说清楚了,别学那个阿良。” 不分什么谱牒仙师、山泽野修,其实天下修士无非三种,第一种,比如跟符箓于玄、火龙真人切磋过道法,与苏子、柳七有过诗词唱和,在竹海洞天酒宴喝过青神酒,或是与傅噤在彩云间下过棋……打铁还需自身硬,这种人,行走山下,是最吃香的,多半本身就是某个山头的开山祖师。越年轻,底气越足。比如剑修左右,武夫曹慈。 第二种,既有大祖荫,好师承,自身资质也好,大道可期,登顶有望。比如文庙元雱,白帝城顾璨。 最末流的,就是只能靠宗门名号扯虎皮了。 陈平安一时间有些为难,怎么解释?只要不搬出礼圣,就真的很难解释清楚。 不过眼前少女,好像是个女鬼,莫不是梦中神游至此? 陈平安只好硬着头皮抱拳致歉道:“不小心误闯此地,是我的过错。我在这里是为了等待一条渡船的靠岸,渡船一到,就会立即离去。如果不合适在此地逗留,我可以马上出海等待渡船。” 如果山海宗这边一定要问罪,道歉没用,自己就只好跑路。 所幸那纳兰先秀多看了几眼背剑青衫客,只是笑道:“瞧着不像是个色胚,既然是误入此地,又道了歉,那就这样吧,天下难得相逢一场,你安心等待渡船就是,不用御剑出海了,你我各自赏景。” 陈平安抱拳道谢一声,就想着还是御风远游去海上,在这边待着,终究有些不合时宜,只是不等他说话,那个吞云吐雾的女子老祖师,就微笑道:“怎么,仗着是位剑修,不给面子?” 陈平安只好盘腿落座,目不斜视眺望大海,双手掐诀吐纳,安安静静不再言语。 反正只要熬过半个时辰就行了。 不远处三人,也没有挪地方,没这样的道理。 仿佛近在咫尺的双方,就这样各做各事,各说各话。 其实人生何处何事何人不如此。 陈平安先前在功德林那边,找过刘叉,没什么用意,就是与这位蛮荒天下曾经剑道、剑术皆最高的剑修,闲聊几句。 经生熹平帮忙打开秘境禁制大门后,陈平安找到了当时坐在湖边垂钓的大髯游侠。 陈平安坐在一旁后,好奇问道:“你给开山大弟子取名竹箧,有没有什么更深的用意?” 刘叉说道:“跟你猜的差不多。” 剑气长城的老剑仙董三更,原本佩剑一丈高,只是在蛮荒天下那边断折,董三更用竹箧装着一颗飞升境大妖的头颅,在返回家乡后,就铸了一把新剑,名为竹箧。 虽是阶下囚,刘叉神色淡然,与这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其实双方没什么可聊,不过唯独此事,刘叉愿意多说几句。 “剑气长城的剑修,万年以来,我只仰慕董三更。” “如果换成我去游历浩然天下,像他那么出剑的法子,早死了不知道几次。” “当年在家乡那边遇到阿良,我们两个之所以能够成为朋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阿良自称是董三更的忘年交,那家伙说得恳切,我信了。” 知道了答案,其实陈平安已经心满意足,看了一会儿刘叉的垂钓,一个没忍住,就说道:“前辈你这么钓鱼,说实话,就跟吃火锅,给汤汁溅到脸上差不多,辣眼睛。” 刘叉默不作声。 剑气长城的读书人,说话都不中听。 陈平安瞥了眼鱼篓,“能钓上这么几条鱼,真心不是前辈技术还凑合,要么是那些鱼饿慌了着急投胎,要么就是它们的运气实在太差,跟路边醉鬼摔阴沟差不多。” 刘叉问道:“有讲究?” 在这边练剑依旧,看书没兴趣,所以就只有钓鱼一事可以打发光阴了。刘叉刻意放弃了练气士身份,不然就彻底没意思了。 陈平安反问道:“前辈觉得呢?” 要是跟我聊这个,就没啥飞升境十四境了,全是晚辈。 刘叉想了想,说道:“人鱼水,竿钩饵,我觉得就这么点讲究。” 陈平安有些吃不准刘叉的这番言语,问道:“前辈是跟我在这儿打机锋呢,还是当真认为这么简单?” 刘叉不再说话。 陈平安沉默片刻,说道:“以后再找前辈问剑一场。” 刘叉笑问道:“为何?” 陈平安蹲下身,捡起几颗石子,轻轻丢入水中,“前辈豪迈,晚辈佩服。就是有几件事,做得不地道。” 刘叉笑了起来,“随意。希望不要让我久等,如果只是等个两三百年,问题不大。” 虽说这位大髯剑客,在浩然天下的几次出剑,并非出自本心,只是刘叉也没觉得这算什么理由。 说到底,还是自身剑术不够高。过剑气长城遗址时,尚未跻身十四境,不然何必在意托月山大祖和周密的看法? 陈平安拍拍手,起身告辞离去。 刘叉愣了愣,猛然转头。 只见那个家伙站在功德林一处“门口”,摆摆手,笑呵呵道:“钓,继续钓,前辈继续,小鱼跑光了,可以等大鱼。” 刘叉只得破例一回,瞥了眼湖中游鱼的动静,被那家伙拿石子一砸再砸,还有个屁的鱼获。 好家伙,比那阿良更狗日的。 刘叉望向湖水,说道:“如果可以的话,帮我捎句话给竹箧。” 陈平安跨过门后,一个身体后仰,问道:“哪句话?” 刘叉微笑道:“告诉他,要成为蛮荒天下的最强者。” 陈平安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刘叉问道:“帮了忙,无所求?” 陈平安保持那个姿势,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先余着?” 刘叉抬起手。 陈平安丢过去自己亲笔撰写的一本册子,是关于钓鱼的详细心得。 刘叉接过手,收入袖中,道了声谢。 按照李槐的那个说法,陈平安在未来的山上修行岁月里,也会找几件散心事做做,没什么大的想法,就真的只是散心了。 比如下山当个隐姓埋名的学塾夫子,学问不够,就只教某处村塾蒙童的识文断字,可能都不会是落魄山附近的龙州地界,要更远些。或者在莲藕福地里边,当个教书先生,也是可以的。 再比如偶尔会御风远游,去万里之外的江河湖泊,独自垂钓,拎几壶酒,再给自己煮上一锅鱼汤。 如果说挣钱是为了生活,生活却不能只是挣钱。 那么上山修行是人生,人生一样不能只是修行。 只不过练剑习武,挣钱修行,读书求学,都不可懈怠就是了。 陈平安睁开眼,暂时还是没有发现那条夜航船的踪迹。 身边三个,大概是在自家地盘的缘故,纳兰先秀都已经捻出绣袋,换了些旱烟,她性子冷清,不太喜欢说话,其余两个,比较言语无忌,尤其是那少女姿容的鬼魅,好像对曹慈、傅噤、许白这些年轻俊彦,都特别感兴趣,与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聊得特别不见外,小姑娘觉得曹慈更好看些,被她称呼为飞翠姐姐的,却说傅噤更好,因为这位白帝城的城主首徒,是位剑修嘛,比起耍拳脚功夫的,风流气度,肯定要天然胜过一筹。 那个小姑娘就瞥了眼那个青衫剑修,觉得身边这位,好像就不咋的。 陈平安只是假装什么都没听见,没看见。 不曾想聊着聊着,那个飞翠就聊到了那场文庙问拳。原来才几天功夫,这个消息就从文庙传到了山海宗。 天下事纷纷杂杂多如牛毛,可是总会有那么几件事,会被人津津乐道。就像某些人,会鹤立鸡群,有些事,会眼目一新。 小姑娘好像有些闷闷不乐,原本一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她,突然就不说话了。 大概是在为曹慈打抱不平?觉得那个什么隐官不讲江湖道义,打了曹慈的脸? 飞翠是大大咧咧的性子,转头与那闷葫芦的男子主动说道:“你是剑修,最少仙人吧?眼光肯定不差。那么你觉得那场问拳,如果双方分生死,结果如何?” 陈平安笑道:“我不太懂止境武夫的门道,所以不好妄下结论。不过我猜测,只要与曹慈问拳,不论是分胜负还是分生死,至多一手之数,此外浩然天下,所有武夫,十成十会输,不会有任何悬念。” 而一手之数当中,有裴杯,宋长镜,张条霞,李二。 原本病恹恹的小姑娘一挑眉毛,听到这番公道话,她重新开心起来,摇头晃脑,神采飞扬说道:“什么隐官,什么青衫剑仙,那么差的脾气,这家伙太欠收拾呢,如果换成我是九真仙馆的仙人云杪,呵,如何再换成郑居中,呵呵。如果那家伙敢站在我身边,呵呵呵。” 坐着一旁的陈平安轻轻点头,表示附和,很赞同小姑娘的看法了。 一直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此人的小姑娘,伸出大拇指,“这位剑仙,说话中听,眼光极好,模样……还行,以后你就是我的朋友了!” 陈平安笑容和煦,轻轻点头。 自然一眼就看出了小姑娘的山中精怪出身。 小姑娘随口问道:“你是在等渡船,要去哪儿?” 陈平安说道:“去北俱芦洲。” 小姑娘哦了一声,老气横秋道:“你家乡是北俱芦洲啊,好地方,难怪难怪,那边剑修多嘛。不过我家乡是宝瓶洲,以后带你耍去。” 陈平安愣了一下,只是没有多问。 这个修为境界不高的小姑娘,怎么跨洲来到的中土神洲,好像在山海宗这边还地位不低? 虽然不知其中缘由,不过陈平安对山海宗印象更好几分。 纳兰先秀用旱烟杆敲了敲石崖,再从袋子里边捻出些烟叶,抬头瞥了眼天幕,她怔怔出神。 她回过神,笑问道:“也喜欢抽旱烟?” 陈平安摇摇头,“不曾抽过。” 她笑道:“其实比酒鬼喝酒,更有意思些。” 陈平安笑了笑,没搭话。 除了青神山那些竹子,会跟随玄密王朝的那条跨洲渡船风鸢一起去往落魄山,这次文庙议事,陈平安可谓满载而归。 九嶷山神赠送的那盆菖蒲,还有烟支山女子山君赠送的那只折纸乌衣燕子,都被先生搬出先生的架子,给了陈平安。 至于那盒脂粉,陈平安倒是收得毫不犹豫,格外心安理得,不然先生是给左右师兄?还是给君倩师兄啊? 暴殄天物,根本没必要嘛。 陈平安当时就收了这三样。 其余的,陈平安都没收,不管先生怎么劝,只是不答应。 理由很充分,先生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再传弟子,总得有点自己的家当,先生总这么两袖清风,怎么行。 可是临别之际,先生还是将刘财神不小心落下的那件咫尺物,给了关门弟子,说这玩意儿,以后落魄山是要做大买卖的,肯定用得着,反正只要落魄山挣了钱,就等于是文圣一脉挣了钱。 与此同时,老秀才还笑着从袖子里边摸出两只卷轴。让陈平安猜猜看。 其实陈平安不用猜,知道必然是苏子和柳七两位前辈的手笔。 陈平安觉得自己有个不错的习惯,就是听得进去劝。 比如很快就将火龙真人的那番言语听进去了,做生意,脸皮薄了,真不成事。 老人说的老话,年轻人得听,听了还得去做。 于是陈平安听说仙人云杪尚未离开鳌头山,立即给这位不打不相识的九真仙馆馆主,寄去密信一封。 仙人云杪,很快就悄悄回信一封,将某物寄来功德林。 是那支半仙兵品秩的白玉灵芝。 云杪如此割肉,非但不心疼,反而心甘情愿,而且如释重负。 云杪对这位白帝城城主的敬畏之心,已经夸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郑居中的行为举止,实在是匪夷所思,竟然能够瞒天过海,其中一副分身,一步步成为了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 这就说得通了,为何一个外乡人,年纪轻轻的,就可以成为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并且活着返回浩然天下。 难道这是郑居中与绣虎崔瀺,与文圣老秀才,与中土文庙的一桩天大买卖?! 此棋局的先手,莫不是当年的彩云局? 瞧瞧,这一记棋盘先手,都已经故意让天下皆知,可是结果如何?还不是成功瞒过了数座天下的所有修士? 云杪在秘密往功德林送出那件白玉灵芝后,这位仙人发自肺腑地走到庭院中,然后朝那泮水县城方向,心中念念有词,作揖长拜,久久不起。 陈平安当然没有见到那一幕,却能够大致想象出那位云杪仙人的心境。 一支价值连城的白玉灵芝,篆刻有两行铭文,寓意极佳。 千年莹澈无瑕之人,百世芝兰幽香之家。 得了这件半仙兵,那么鹦鹉洲包袱斋那边的开销,加上从青神山购买竹子的赊账,就都回本了。 极远处的大海之上,有一道璀璨剑光升空而起。 陈平安抬头望去。 纳兰先秀眯起眼,再转头看了眼那个年轻男人,她知道此人身份了。 ———— 问津渡那边,一袭粉红道袍落在一条刚刚启程的渡船上,柳赤诚随手丢出一颗谷雨钱给那渡船管事,来为桃亭道友送行。 结果在船舱屋内,瞧见了个骨瘦如柴的老瞎子,原本要与桃亭好好喝一顿的柳赤诚,就只是与桃亭打了声招呼,来去匆匆。 一个连郭藕汀都敢随便揍的,柳赤诚掂量一番,惹不起,当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师兄已经不在泮水县城。 屋内,老瞎子和李槐坐着,嫩道人站着,不敢喘大气,桌上还有那盆景,“山巅”站着个城南老树精。 老瞎子问道:“李槐,你想不想有个手脚伶俐的随侍婢女,我可以去蛮荒天下帮你抓个回来。” 李槐翻了个白眼,都懒得搭理老瞎子。 老瞎子习以为常了,转过头,那个树精刚刚自称见过一位道号纯阳的古剑仙,后者出身道门剑仙一脉,与自己请教过剑术,随便指点一番,后者的境界就上去了。 老瞎子问道:“口气这么大,你喝西北风长大的?” 老树精一听就不乐意了,双手叉腰,大声问道:“李槐,这家伙谁啊,口气这么冲?” 李槐笑嘻嘻道:“我的大半个师父,还不知道名字。” 老树精沉吟不语,看那嫩道人,道行不浅的样子,都能与柳道醇称兄道弟,没个玉璞境说不过去,既然嫩道人是李槐的扈从,那么眼前这个老瞎子,是李槐的师父,一个仙人境,多半跑不掉,如果是在包袱斋里边,什么仙人,不算事儿,今儿落魄了,必须寄人篱下,还是要审时度势几分,所以就没与那个喜欢满嘴喷粪的老瞎子掰扯什么。 老瞎子转头,面对那桃亭那条飞升境,“浩然嫩道人?响当当的名号,怎么听着有点浩然白也、符箓于仙的意思?” 黄衣老者一脸干笑,“是来浩然天下的游历路上,公子帮忙取的道号,我这不是担心没个绰号傍身,陪着公子出门在外,容易害得自家公子给外人瞧不起嘛。” 老瞎子笑呵呵,一招手,桃亭被猛然一拽过去,只得弯着腰,歪着脑袋,脑袋被那五指如钩抓住,乖乖保持这么个滑稽姿势,桃亭是根本不敢躲。 手指下,咯嘣脆。 桃亭都没敢出声。 那个老树精看得打了个激灵,赶紧转头不敢看,只是又听得毛骨悚然。 这个老瞎子,不是善茬啊。 李槐赶紧起身,一巴掌拍在老瞎子的胳膊上边,“行了行了,你别总这么欺负老嫩,在家关起门来就算了,在外边,好歹给老嫩留点面子。” 老瞎子松开手,一巴掌摔在桃亭侧脸上,打得后者砰然倒地,以心声道:“以后再这么只顾自己逞威风,给李槐带来诸多意外,一巴掌拍死你。” 不过明面上,老瞎子从袖子里摸出一本泛黄书籍,随手丢在桃亭身上,“一路护道,没有功劳,只有苦劳,这是上半部炼山诀,下半部,以后再说。” 桃亭双手捧住书籍,双眼赤红,激动万分。 作为蛮荒天下的撵山老祖,驱山徙山不用多说,不比那袁首差太多,唯独之后的炼山一道,要比那个袁首逊色多矣。不然那个王座位置,就该轮到桃亭来坐了,什么袁首,得一声桃亭老哥。而不是两次在十万大山边缘偷偷晃悠,找机会就会吃了自己。 桃亭为啥愿意给老瞎子当看门狗,还不是奔着这部炼山诀去的? 李槐一拍桌子,问道:“当贤人这么个事,是不是你的意思?!” 嫩道人刚得了天大便宜,觉得屋内有点剑拔弩张的意思,这要是打起来,最后遭罪的,铁定是他,绝不会是李大爷,所以开始挪步。 老瞎子点点头。 不曾想李槐眉开眼笑,绕到老瞎子身后,给老瞎子揉肩敲背,小声道:“此次一回,下不为例。” 这次返乡回家,爹娘和李柳,要是知道了这么个事,还不得笑开了花? 再说了,还有那个没见过面的姐夫,听说是北俱芦洲的书香门第出身,那么总不能让姐姐嫁过门去,给婆家人看低了一眼。如今有个了当书院贤人的弟弟,多少可以说话硬气几分。 李槐提醒道:“说好了啊?君子什么的,别来了,千万别乱来,不然我跟你急,那咱俩的大半个师徒情分,可就要淡了。” 老瞎子还是点头。 君子头衔,算个屁,到时候让文庙直接给个书院山长。不过看李槐这孩子的脾气,好像一直不太喜欢出头,若是山长太惹眼,副山长刚好。 当师父的,给徒弟什么东西,竟然还得小心掂量,仔细思量。最后收不收,得看徒弟心情? 老瞎子和李槐这对师徒,确实不多见。 李槐坐回原位,继续翻看一本江湖演义小说,突然抬起头,对老瞎子笑道:“刚刚在书上瞧见个说法,老树着花无丑枝。师父你年轻那会儿,模样应该不差吧?” 老瞎子笑着点头,“不差的,当年陈清都、龙君几个,一直嫉妒此事。” 嫩道人看着一张老脸开花的老瞎子。 老瞎子是最不喜欢翻老黄历的一个人。 但 是在李槐这边,竟然都愿意聊这些了。 那个老树精颤声问道:“你是那位?” 老瞎子问道:“哪位?” 老树精擦了擦额头汗水,不敢说话了。 老瞎子起身道:“以后的求学间隙,有空去十万大山那边。” 李槐跟着起身,说等会儿,从书箱里边拿出一个包裹,递给老瞎子,笑道:“都是些杂书,回了那边,当是个消遣。” 老瞎子收入袖中,一步跨出,重返蛮荒。 ———— 那天三更时分,老舟子顾清崧,鬼鬼祟祟走夜路,一路隐藏踪迹,摸到了功德林,与那经生熹平好说歹说,才让对方答应帮忙通报一声。 有求于人,顾清崧才如此好说话,不然你熹平一个等于是从石头里边蹦出来的,与你废话个什么。靠山是文庙又如何,是至圣先师又如何,咱俩不还都算是读书人,谁高一头谁矮一头了? 顾清崧总算见着了陈平安。 陈平安抱拳道:“顾前辈。” 顾清崧摆摆手,“别瞎讲究这些辈分,有的没的,矫情不矫情。” 其实这句话,顾清崧是说给自己听的。不然陈平安毕恭毕敬喊他一声顾老祖,顾老仙君,又有什么问题? 或者论别个辈分,那么他该算与桂夫人一辈,你陈平安喊桂夫人一声姨,可不就是他的晚辈? 说不得哪天,这小子就要喊自己一声姨夫呢。 这么一想,顾清崧就觉得哪怕今夜喊他陈兄弟,陈大爷,都不亏。 反正以后都会还回来。到时候带着已成道侣的桂夫人,然后就待在落魄山不挪窝了,每天有事没事就去这小子眼前晃悠。 陈平安笑问道:“桂夫人讨不讨厌你?” 老舟子理直气壮道:“当然不讨厌。喜不喜欢我,暂时不好说。” 原本只要这位顾清崧顾老神仙,说个讨厌,陈平安就可以三言两语,将其打发走了。 比如要想让桂夫人喜欢你,第一步,是先不讨厌,如何不讨厌,就是在远处默默喜欢,如此一来,桂夫人也能得个清净,还不耽误顾清崧继续喜欢桂夫人。结果顾清崧来了这么句,陈平安就只好改变路数,换了个问题,说得很人之常情,“桂夫人是我的长辈,你觉得我教你去怎么喜欢她,合适吗?” 顾清崧皱眉道:“少废话,教了学问,我给你钱。” 扯啥,不就是要钱吗?我有。 在那辽阔无垠的四海水域,单枪匹马逛荡了那么多年,连那肥婆娘的渌水坑官吏,只要海上见着了我,都要主动让路,乖乖避其锋芒。 更别谈早年雨龙宗女修这些小虾米了。老子随便一竹蒿下去,能在海上激起万丈浪。 你小子去文庙随便翻翻老黄历,当初是哪位豪杰,水淹十八岛,还能不伤一人? 陈平安自然不会真的教这个老舟子什么“道法”,就随便扯了几句,不过顾清崧从头到尾竖耳聆听状,时不时点头,看样子,误打误撞,真说到心坎上边去了? 顾清崧最后说道:“说吧,你小子想要啥,别整虚的,我没空陪你兜圈子。” 陈平安开诚布公道:“我想与前辈请教一门压箱底的保命遁术。” 道理再简单不过了,就顾清崧这么个脾气,如果没有几种看家本领,绝对不会只是从仙人跌境为玉璞这么“轻松”。 顾清崧犹豫起来,要是桂夫人想学,他肯定倾囊相授,桂夫人之外,他不太乐意,这可是压箱底的本事。 顾清崧没好气道:“我当下叫啥名?” 陈平安只得说道:“顾清崧。” 老舟子嗤笑道:“我看你小子的脑袋瓜子,没外界传闻那么灵光。” 顾清崧,回顾青水山松。 在浩然隐蔽处,找条不出名的江河,找棵古松,将两者炼化了就成。 陈平安先前是有猜测的,只是哪怕验证心中所想,依旧不宜道破天机。 毕竟关键所在,还是道诀内容。只是知其然,不知所以然,毫无意义。 顾清崧便说了其中玄妙,沾沾自喜道:“想不到吧?” 陈平安一脸错愕,只是并不过火,惊讶之余,略带几分佩服,小有垂涎。 不料顾清崧瞥了眼年轻隐官,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他娘的,小子贼精。 陈平安这下子真的有些疑惑了,顾清崧是怎么看出来的。 顾清崧没好气道:“别瞎猜了,我有一门自己悟出的秘法,可以分清个粗糙的是非。” 不然你以为当年,我为何能够被师父选中,帮着撑船出海?难道因为我好骗钱吗?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放弃求道诀的念头,转移话题,问道:“顾前辈,为何对桂夫人如此念念不忘?” 顾清崧沉默许久,叹了口气,说道:“见到她之前,让我做梦都梦不到那么好看的姑娘。” 陈平安抱拳笑道:“那我就不送前辈了。” 顾清崧疑惑道:“不学这门神通了?” 陈平安摇摇头,“算了,不强求。只希望以后顾前辈遇到了落魄山子弟,愿意多照拂几分。” 顾清崧点点头,“不曾想你小子还是个厚道人,这事可以答应,就以千年为期限好了,以后只要遇到了落魄山的修士、武夫,一般情况我不搭理,可只要是危急关头,我都会出手相助。” 陈平安抱拳致谢。 顾清崧摆摆手,急匆匆离开功德林,追上了一条渡船,找到了重返宝瓶洲的桂夫人,老舟子与她说了一番掏心窝子的话。 大致意思,就是之前做了好些蠢事,在桂花岛,在夜航船,都是他不懂分寸。保证再不会有这么一厢情愿的事情。以前是没想明白,如今开窍了,觉得真正的喜欢一个人,总不能只是自己瞎喜欢。 桂夫人神色自若,不过难得没有打断老舟子的言语,还几分认真眼神。 不过她心中一笑,今天仙槎如此会说话,肯定是陈平安那小子的功劳了。 相信很快老龙城桂花岛那边,就会收到一封陈平安专程解释此事的道歉信。 其实不用如此,她又不傻,猜也猜得到。 就仙槎这脾气,在浩然天下,能听进去谁的道理?礼圣的,估计愿意听,或是李希圣和周礼的,也愿意。只不过这三位,肯定都不会这么教仙槎说话。 桂夫人其实倒不是真被这些言语给打动了,而是觉得这个老舟子,愿意这么大费周章,折腾来折腾去,挺不容易的。 她最后还是柔声道:“仙槎,不能回应你的喜欢,对不住了。” 老舟子挠挠头,说了句就只是自己想法的真心话,“么的事,么的事,只要别觉得我烦,我就很高兴了。” 桂夫人叹了口气,“你在桂花岛也是有嫡传弟子的人,偶尔去那边坐坐,争取帮他早些破境。” 作为南岳山君的范峻茂,跌境极多,范家如今也确实急需一位新的上五境供奉了。 桂夫人提醒道:“别多想。” 仙槎斩钉截铁道:“不多想!” 误会个啥,岂会误会,这可不就是八字有一撇了嘛! 陈兄弟,哦不对,陈大爷,你真他娘的有点道行啊! 早知道在功德林那边,自己就不吝啬那门神通了。 桂夫人一看就知道这家伙误会了,不过也懒得多说什么。 老舟子仙槎离开渡船后,通过陆沉留给他的几道独门秘法,先缩地山河,神通广大,犹胜寻常的飞升境,再急匆匆撑船出海,倏忽之间,就万里又万里,准确找到了那条夜航船,开始死缠烂打,非要登船,还信誓旦旦保证自己绝不胡来。 只说找寻夜航船一事,仙槎可以说是浩然天下最擅长之人。 船主张夫子在船头现身,俯瞰大海之上的那一叶扁舟,笑着打趣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不是说求你都不来吗?” 仙槎手持竹蒿,理直气壮反问道:“你求我了吗?” 求了就不来,没求我就来。 张夫子一时间哑口无言。 仙槎说道:“我只找灵犀城李夫人,与她说句话就走。” 张夫子笑问道:“求她帮桂夫人写篇词?” 老舟子埋怨道:“张船主你恁大岁数的人了,你咋个也这么喜欢问东问西的,开门让了路,就待一边凉快去。” 一番纠缠不休过后,老舟子顺利到了灵犀城那边,真就只说了一句话就要走。 然后老舟子扯开嗓门喊道:“船主?” 没有回应。 “张先生,人呢?别装聋作哑了,我晓得你在。” 还是天地寂静。 于是老舟子开始破口大骂,“你大爷的,倒是让我下船啊。再这么不仗义,山高水长的,以后记得给我小心点……” 仙槎第一次游历夜航船,当时身边有陆沉,自然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后来第二次登船,是李夫人觉得烦,请求船主将此人打发下船。 这一次,下船悬了。不曾想仙槎冷笑一声,竟是凭借那门没有传授给陈平安的秘法,直接离开了渡船,不过受伤不轻,跌境还不至于,但是至少消磨掉辛苦百年存神炼气的道行。 李夫人笑道:“一定会被记仇的。” 张夫子说道:“不管他。” 他好奇问道:“先前仙槎说了什么?” 作为船主,不是无法听见,只是出乎对灵犀城的礼敬,故意没去听。 李夫人说道:“他与我建议了一个城主人选。” 张夫子说道:“陈平安?” 李夫人点点头。 张夫子笑道:“从表面上看,他最不适合灵犀城。” 夜航船准备新开辟出四城,城池数量会从十二变成十六。他最早的设想,其实是让陈平安占据新城之一。 张夫子转过头,问道:“就这么想要远游?” 而且这位女子的此次远游,会是与天地作别。 她点点头,说道:“是在渡船上,才得知船主的那篇散文,湖中人鸟声俱绝,天云山水共一白,人舟亭芥子两三粒……我久在临安,都不曾知道那边的雪景,可以如此动人。所以打算看完一场大雪就走,‘强饮三大白而别’,就是不知道我有无这个酒量了。” 张夫子问道:“灵犀怎么办?” 李夫人说道:“留在这里好了。人生才刚刚开始,不该就此结束。” 喜欢双手笼袖的鹿角少年,伸手出袖,与张夫子作揖请求道:“船主,我可以陪着主人一起下船吗?以后也未必会登船了。” 张夫子笑着点头道:“有何不可。天底下最自由之物,就是学问。不管灵犀身在何处,其实不都在夜航船?” 李夫人与鹿角少年,一同向这位船主,作揖致谢告别。 张夫子大笑过后,郑重其事作揖还礼,轻声道:“此生有幸得见临安先生。” ———— 白玉京顶楼,陆沉坐在栏杆上,学那江湖武夫抱拳,使劲晃荡几下,笑道:“恭喜师兄,要的真无敌了。” 余斗转过头,发现这个师弟,嬉皮笑脸说着打趣言语,但是一双眼眸,如古井幽玄。 他问道:“何解?” 陆沉揉着下巴,“无解。船到桥头自然直。” 余斗冷笑道:“这不是你在这边磨蹭不去天外天的理由。” 陆沉叫苦不迭,“实在是不愿去啊,尽是苦力活,咱们青冥天下,到底能不能冒出个天纵奇才,一劳永逸解决掉那个难题?” 余斗不言语。 知道师弟陆沉是在埋怨自己当年的那次出手,问剑大玄都观。 ———— 山海宗那边的崖畔。 纳兰先秀将那烟杆别在腰间,起身说道:“走了。” 少女飞翠帮着小姑娘卷起那张竹席,小姑娘一边忙碌,一边去那青衫客说道:“剑仙,你别忘了啊,咱俩是朋友了,以后相互多串门。” 陈平安笑着答应下来。 小姑娘最后捧着卷起的竹席,大摇大摆离去,只是她没来由想起当年的那场分别,就脚步慢了下来。 当时小姑娘被一个姐姐捡回了家,在后者的家乡,她们坐在那个“天”字的第一个笔画上边,后者居中而坐,看着不是那么远的远方,一个叫落魄山的地方。 这会儿小姑娘瞥了眼天幕,红了眼睛低下头,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闷闷道:“天底下最大的坏蛋,就是那个陈平安了。” 陈平安只是目视前方,望向大海,默然无言。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零八章 心声 人离去,只留下一个属于山海宗外人的陈平安,独自坐在崖畔看向远方。 人间海崖接壤处,四顾山光接水光,青衫背剑远游客,清风明月由我管。 历史上山海宗改过宗门名字,不过就改了一个字,将河修改为海,可是土神洲的老修士,还是习惯称呼为山河宗。 可惜今天没能遇到那位女子祖师,据说她是宗主纳兰先秀的再传弟子,不然就有会知道,她到底是喜欢哪个师兄了。 无论是喜欢崔瀺,还是喜欢左右,喜欢任何一位师兄,好像都是好眼光。 陈平安站起身,等待那条夜航船的到来,至多一炷香功夫,就可以登船。 山崖畔,一袭青衫茕茕孑立。 想起礼圣先前那句话,陈平安思绪飘远,由着纷杂念头起起落落,如风过心湖起涟漪。 翻书不知取经难,往往将经容易看。 记得刘羡阳家门口的那丛凤仙花,有次暴雨,小镇所有沟渠都发了大水,给冲走了,陈平安觉得很遗憾,反而刘羡阳这个正主儿,倒是没怎么伤心,说没了就没了,顾璨最是可惜心疼,回家路上,就一直在埋怨陈平安,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搬家去他那边就不挪窝了,说不定这会儿还开花开得好好的。 想起了那个化名余倩月的棉衣圆脸姑娘,陈平安自然而然就想起了刘羡阳的祖宅里边,其实还有只祖传的大柜子,做工精巧,是彩绘戗金花卉的老物件,柜子后壁镶嵌有一幅图案,有棵开花茂盛的金色桂树,枝头悬有一轮满月。陈平安都不知道这种事情,怎么讲道理,千里姻缘一线牵?命注定,就该刘羡阳与赊月,哪怕隔着天下,都会走在一起?希望他们俩,好聚不散,喜结良缘。 白帝城韩俏色在鹦鹉洲包袱斋,买走了一件鬼修重器,陈平安当时在功德林听说此事后,就不再隔岔五与熹平先生询问包袱斋的买卖情况。 而陈平安自己的人生,再不能被一条发洪水的溪涧拦住。 陈平安突然转过头,很是意外,她是根本就没去天外练剑处,还是刚刚重返浩然? 白衣女子单拄剑,望向远方,笑道:“眨眨眼,就一万年过去又是一万年。” 陈平安点点头,“好像眨眨眼,就五岁又四十一岁了。” 她问道:“主人知不知道,这里曾是一个比较重要的术法坠落处?” 陈平安摇摇头,“不清楚,避暑行宫档案上没瞧见,在庙那边也没听先生和师兄提及。” 她与陈平安大致说了那个尘封已久的真相,山海宗此地,曾经是一处上古战场遗址。是那场水火之争的收官之地,故而道意无穷,术法崩散,遗落人间,道韵显化,就是后世练气士修行的仙家缘所在。 只是这种事情,庙那边记载不多,只有历代陪祀圣贤才可以翻阅。故而书院山长都未必知晓。 她笑道:“那处五彩天下,将来一定会出现一个天然压胜宁姚的修道胚子,反正肯定不会是剑修,与宁姚有那大道之争,所以让宁姚不要掉以轻心,别觉得成了飞升境剑修,从此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她在五彩天下,不会一直无敌下去。” 陈平安问道:“此人是不是五彩天下的最大福缘之一?白玉京在内的道门势力,是不是得到此人的会最大?” 哪怕真有此人,无论是宁姚,他陈平安,一座飞升城,哪怕提前知晓了这桩天,都不会做那凭借阴阳演化去大道推衍、再去斩草除根的山上谋划。 她点点头,“从目前来看,道门的可能性比较大。但花落谁家,不是什么定数。人神共处,怪异杂居,如今天运依旧晦暗不明。所以其余几份大道缘,具体是什么,暂时不好说,可能是天时的大道显化为某物,谁得到了,就会得到一座天下的大道庇护,也可能是某种地利,比如一处白也和老秀才都未能发现的洞天福地,能够支撑起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修道成长。反正宁姚斩杀上位神灵独目者,算是已经得其一,最少有个大几百年的光阴,能够坐稳了天下第一人的位置,该知足了。在这期间,她若是始终无法破境,给人抢走第一的头衔,怨不得别人。” 她笑了起来,“那位小夫子,就没有与主人说这些?” 陈平安摇头道:“礼圣没有聊这些,我也不敢多问。” 她说道:“果然是小夫子,不大气。” 小夫子这个说法,最早是白泽给礼圣的绰号。 只有写老黄历而不是翻老黄历的修士,才有资格这么称呼礼圣。 比如陈平安身边的她,曾经的天庭五至高之一,持剑者。 陈平安识转移话题,“披甲者在天外被你斩杀,彻底陨落,一部分原因,是不是天庭遗址里边有了个新披甲者的缘故。” 说得通俗一点,越是高位神灵,越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托月山大祖的关门弟子,离真,曾经剑气长城的剑修,观照。 他的那把本命飞剑,光阴长河,太过玄妙,使得离真天生就适宜担任新任披甲者。 这些言语,陈平安 亲,本章未完,还有下一页哦^0^没有祭出一把笼雀,甚至没有使用心声,一直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有她在。 谁敢谁能窥探此地? 她嗯了一声,心轻轻拍打剑柄,说道:“是这样的,周密扶植起了那个观照,使得我那个老朋友的神位不稳,再加上先前攻伐浩然,与礼圣狠狠打了一架,都会影响他的战力。不过这些都不是他被我斩杀的真正原因,他杀力不如我,但是防御一道,他确实是不可摧破的,会受伤,哪怕我一剑下去,他的金身碎片,四溅散落,都能显化为一条条天外星河,但是要真正杀他,还是很难,除非我千百年一直追杀下去,我没有这样的耐心。” 其实一场厮杀过后,天外极远处,确实出现了一条崭新的金色银河,蔓延不知几千万里。 她的言下之意,就像是披甲者自己求死,最终主动让出了那个显赫神位,送给离真,准确说来,是说送给周密。 如果持剑者和礼圣未能阻拦披甲者归乡,成功重返旧天庭遗址,以周密的心性,估计离真的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 陈平安轻声问道:“不得不亲斩杀披甲者,你会伤心吗?” 持剑者与披甲者,曾经并肩作战万年,就像她所说,相互间是老朋友。 她摇摇头,解释道:“不伤心,金身所在,就是牢笼。低位神灵,金身会消解于光阴长河当,而高位神灵的身死道消,是后世修道之人无法理解的一种远游,身心皆得自由。旧神灵的可怜之处,就在于言行举止,甚至所有的念头,都是严格按照既有脉络而走,时间久了,这其实并不是一件如何有的事情。就像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存在。于是后世练气士孜孜不倦追求的长生不朽,就成了我们眼的大牢笼。” 陈平安拿出养剑葫,喝了一口酒,喃喃道:“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相较于你们神灵,人会犯错,也会改错,那么道德就是我们人心的一种自由?” 她笑道:“能够这么想,就是一种自由。” 陈平安刚要说话,她提起长剑,说道:“这次是真的走了。” 白衣女子的高大身形,化作千万条雪白剑光,四散而开,无视山海宗的阵法禁制,最终在天幕处凝聚身形,俯瞰人间。 陈平安默默记住那些剑光流散的复杂轨迹,再将养剑葫别在腰间,抬起头,与她挥作别。 下一刻,陈平安驾驭剑心,默念道诀,身形瞬间化作数百道剑光,如崖畔开出一朵青色荷花,然后往崖外大海蔓延出去。 最终剑光一头撞在了山水大阵上,如人碰壁,一个晃悠,剑光凝为身形,直摔入大海。 远处,山海宗一处高楼,持烟杆的纳兰先秀,吐出一口云雾,啧啧称奇道:“好遁法。” 她挥了挥袖子,打开大阵禁制。一袭青衫跃出水面,没有御风离去,而是踩水狂奔。 远处那条夜航船现出踪迹,陈平安一个蜻蜓点水,跳上船头,双脚落地之时,就来到了一座陌生城池。 陈平安站在了一处屋檐下,凝神定睛,发现不远闹市通衢处,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好像有座擂台,台上好像有两个江湖武夫,刚刚各自持签订了生死状,其一位壮汉,豪气干云,写了名字,写得估计连他自己都不认得了,然后狠狠摔了,负责收起两份生死状的读书人,忙不迭去捡起地上那支毛,骂骂咧咧,莽夫莽夫。 宁姚四个,就在这边凑热闹,没有去人堆里边,在不远处一座酒楼二楼看武夫打擂台。 宁姚和裴钱还好,站在窗口就行,小米粒和白发童子就只能探出两颗小脑袋了。 在陈平安出现在这座城池之时,宁姚就转过头,望向街上那一袭背剑青衫。 陈平安挥挥,示意她们站在原地就是了,自己过去找她们。 到了酒楼二楼,陈平安发现宁姚那张酒桌旁边的几张桌子,都他娘是些自诩风流的年轻俊彦、公子哥,都没心思看那擂台比武,正在那儿谈笑风生,说些武林名宿的江湖事迹,醉翁之意只在酒外,聊那些成名已久的宗师高人,江湖上的闲云野鹤,总是不忘顺带上自己、或者自己的师尊,无非是有幸一起喝过酒,被某某剑仙、某某神拳指点过。 宁姚转身坐回原位,裴钱笑着与师父点头,小米粒见着了好人山主,抿嘴一笑,白发童子瞧见了隐官老祖,泫然泪下。 陈平安原本想要坐在宁姚身边,结果小米粒让出了自己的长凳,慢了一步的白发童子,就使劲用袖子来回擦拭,轻轻呵气吹拂灰尘状。 陈平安接过裴钱递过来的一碗酒,笑问道:“这里是?” 裴钱低声说道:“太平城。” 别称甲子城,四城之一。 是夜航船上唯一一处没有修道之人的地方,凡俗夫子十古来稀。估计随便来个五境修士,不用是什么地仙,只需要有观海境修为,都是此地的天下第一人了。 陈平安笑道:“怎么来这边逛了。” 宁姚心声说道:“我们在灵犀城那边,见过了从容貌城赶来的刑官豪素。” 陈平 亲,本章未完,还有下一页哦^0^安点点头,瞥见宁姚酒碗里酒水还多,就没帮忙倒酒,裴钱喝酒不打紧,江湖人嘛,再看那小米粒竟然也喝上了酒,不过陈平安视线刚到,小米粒就此地无银百两了,伸捂住酒碗,“是水,不是酒,我可不晓得酒是啥个滋味,喝不得好,好喝不得,辣得很哩,傻子才花钱买酒喝……” 跟小米粒并肩坐的白发童子,幸灾乐祸道:“对对对,傻子才花钱喝酒。” 陈平安笑道:“等下你结账。” 白发童子吃瘪不已,随即提起酒碗,满脸谄媚,“隐官老祖,学究天人,老谋深算,这趟庙游历,肯定是出尽风头,名动天下了,我在这里提一碗。” 陈平安摇摇头,喝了口酒,微微皱眉。 宁姚问道:“怎么回事?跟人打架了?” 陈平安笑道:“打了几架,主要是跟曹慈那场,受了点伤。” 裴钱竖起耳朵。 陈平安取出君倩师兄赠送的瓷瓶 ,倒出一粒丹药,拍入嘴,和酒咽下,说道:“曹慈还是厉害,是我输了。” 宁姚一听说是与曹慈问拳,就没有太担心陈平安,双方肯定打得有分寸,而且看陈平安当下,也没有任何萎靡神态,反而一身拳意,愈发精粹几分,是好事。 陈平安忍住笑,与裴钱说道:“师父虽然输了拳,但是曹慈被师父打成了个猪头,不亏。” 裴钱挠挠头,“师父不是说过,骂人揭短打人打脸,都是江湖大忌吗?” 陈平安说道:“跟曹慈客气什么,都是老朋友了。” 裴钱咧嘴一笑。 喝着酒,陈平安和宁姚以心声各说各的。 白发童子拉着矮冬瓜小米粒继续去看擂台比武,小米粒就陪着那个矮冬瓜一起去踮起脚尖,趴在窗口上看着擂台那边的哼哼哈哈,拳来脚往。 陈平安说了那场庙议事的概况,宁姚说了刑官豪素的提醒。 宁姚最后想起一事,“那条打醮山渡船,除了一些自己愿意留在夜航船的修士,渡船和其余所有人,张夫子都已经放行了。” 陈平安笑道:“劫后余生,虚惊一场,就是最好的修行。所以说还是你的面子大,如果是我,这位船主要么干脆不露面,即便现身,还是肯定会与我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不是任何一位剑修,都能够有事没事就随剑开渡船禁制的。 这是夜航船那位船主张夫子,对一座崭新天下第一人的礼敬。 宁姚没好气道:“分明是看在礼圣的面子上,跟我没什么关系。” 陈平安笑容灿烂道:“倒也是,这次议事,可能就只有我,是礼圣亲自出面,既接也送。” 宁姚微笑道:“好大出息。” 一位老夫子凭空现身在酒桌旁,笑问道:“能不能与陈先生和宁姑娘,讨碗酒喝?” 他的突兀现身,好像酒桌附近的客人,哪怕是一直关注陈平安这个碍眼至极的酒客,都浑然不觉,好像只觉得天经地义,本来如此。 陈平安抱拳笑道:“见过张船主,随便坐。” 张夫子落座后,从袖取出一只酒杯,酒水自满杯,竟是那酒泉杯? 陈平安问道:“能不能劳烦船主,帮着与鸡犬城和白眼城两位城主打声招呼,我可能暂时就不去那边了,下次登船,一定拜访。” 张夫子点头道:“没有问题。” 陈平安又问道:“我能不能在条目城那边开间铺子?” 张夫子还是极好说话,“欢迎。” 桂花岛上边,陈平安名下有座圭脉小院。春露圃也有个玉莹崖,还开了个蚍蜉铺子。 这趟游历北俱芦洲,可能还会与龙宫洞天那边打个商量,谈一谈某座岛屿的“租借一事”。 是那座没有主人多年的凫水岛。 陈平安对那一处山水,极其看重,打算未来的修道生涯,时不时就去此地闭门修行。 不管如何,陈平安都希望能够将其收入囊,不管是靠神仙钱买,还是靠人脉香火情,都要尝试一下。 龙宫洞天被家势力瓜分,近水楼台的水龙宗,郦采的浮萍剑湖,大源王朝的崇玄署,然后再加上升任大渎灵源公的南薰水殿沈霖,担任龙亭侯的旧大渎水正李源。先前庙议事,大源国师杨清恐主动拜访过功德林,所以其实陈平安除了水龙宗的南北两宗,都搭上线了。凫水岛的租赁,甚至是直接将其买下,都是有会的。 只要水龙宗愿意点头答应此事,如今陈平安自有段,与水龙宗一起在别处挣钱。 如果再在这条夜航船上边,还有个类似渡口的落脚地儿,当然更好。 未来山上修行的闲暇散心,除了当学塾先生、垂钓两事,其实还有一个,就是尽量多游历几遍夜航船,因为这里书极多,古人故事更多。如果有幸更进一步,能够在这边直接开个铺子,登船就可以更加名正言顺了,难不成只许你邵宝卷当城主,不许我开铺子做生意? 张夫子说道:“有个想法,陈先生听听看 亲,本章未完,还有下一页哦^0^?” 陈平安笑道:“张船主说说看。” 张夫子说道:“灵犀城的临安先生,想要将城主一职让贤给陈先生,意下如何?” 陈平安转头望向宁姚。 宁姚说道:“跟我无关,先前游历灵犀城,我是与李夫人聊得不错,不过她不太可能就这么送出一座城。” 张夫子揭开谜底,“是仙槎率先登船提议,临安先生觉得此事可行,我尊重临安先生的意思。” 陈平安摇头说道:“我又没有邵宝卷那种梦神游的天赋神通,当了灵犀城的城主,只会是个不着调的甩掌柜,会辜负临安先生的重托,我看不成,在条目城那边有个书铺,就很知足了。” 张夫子笑道:“城主位置就先空悬,反正有两位副城主住持具体事务,临安先生担任城主那些年,她本就不管庶务,灵犀城一样运转无碍。” 陈平安愣了愣,“张夫子不早说?!” 张夫子只是笑着举杯,自顾自喝酒。 哦,这会儿知道喊夫子,不喊那个关系生疏的张船主了? 张夫子问道:“开了铺子,当了掌柜,打算开门做什么买卖?” 陈平安说道:“撰写人物小传,再依循夜航船条目城的既有规矩,买卖书籍。” 张夫子点点头,“可行。何时下船?” 陈平安说道:“得看夜航船何时在骸骨滩靠岸了。” 张夫子收起酒杯,笑道:“要稍稍绕路,约莫需要一个时辰。” 陈平安心默算,联系先前宁姚的剑光出现地,以及礼圣所谓的归墟渡口,再通过土山海宗与那北俱芦洲骸骨滩的距离,大致推算夜航船的航行速度。 张夫子起身告辞,不过给陈平安留下了一叠金色符箓,不过最上边是张青色材质的符纸,绘有浩然九洲山河图,然后其有一粒细微金光,正在符纸上边“缓缓”移动,应该就是夜航船在浩然天下的海上行踪?其余金色符箓,算是以后陈平安登船的通关牒? 陈平安起身道谢一声,再抱拳相送。 张夫子笑着提醒道:“陈先生是庙儒生,但是夜航船与庙的关系,一直很一般,所以这张青色符箓,就莫要靠近庙了,可以的话,都不要轻易拿出示人。至于登船之法,很简单,陈先生只需在海上捏碎一张‘引渡符’,再收拢灵气浇灌青色符箓的那粒金光,夜航船自会靠近,找到陈先生。引渡符易学易画,用完十二张,之后就需要陈先生自己画符了。” 在张夫子离去后,宁姚投来问询视线。 陈平安将所有符箓收入袖,说道:“先争取个非敌非友的关系,再有点生意往来,互相锦上添花。” 宁姚点头。 那她就不用多想夜航船一切事宜了,反正他擅长。 窗口那边,白发童子说自己也是高,要去飞去那边登台守擂,要在这边帮助隐官老祖赢个打遍天下无敌的名头,才算不虚此行。可以委屈自己,只说是隐官老祖的弟子之一,还是最不成材的那个。 小米粒就使劲抱住白发童子,不让她闯祸,摇摇晃晃,往酒桌那边靠拢。 白发童子两腿乱踹,叫嚣不已,黑衣小姑娘说不成不成,江湖名声不能这么来。 陈平安没拦着她们俩的闹腾,想着刑官那个所谓的二十人。 豪素本身,正阳山田婉,山福地的仙人韩玉树,极有可能,还要加上一个琼林宗某人。 刑官豪素既然来了夜航船,还在容貌城那边停留颇久。那么形貌城城主,化名邵宝卷。此人可能是位候补成员,方便随时补缺。 当然也不排除对方是正式成员,二十人之一,只不过隐藏得很深。如此一来,邵宝卷在条目城那边,步步设计自己,就有了足够理由。 而琼林宗,与北俱芦洲北地大剑仙白裳,嫡传徐铉,渊源颇深。因为徐铉是琼林宗的幕后话事人,这件事,刘景龙是有过提醒的,不然以琼林宗宗主的玉璞境修为,早就给看他不顺眼的家乡剑仙、武学大宗师,打得满地找牙了,北俱芦洲的练气士和纯粹武夫,有几个是好说话的?往往给人麻袋闷棍,或是朝着别家祖师堂一通术法轰砸、飞剑如雨,都是不需要理由的。 琼林宗那么大的生意摊子,山上山下,遍及北俱芦洲一洲,甚至在皑皑洲和宝瓶洲,都有不少产业。只说砥砺山邻近山头的一座座仙家府邸,就是座名副其实的金山银山。 琼林宗当初找到彩雀府,关于法袍一事,番五次,给彩雀府开出过极好的条件,而且一直表现得极好说话,哪怕被彩雀府拒绝多次,事后好像也没怎么给彩雀府暗地里下绊子。看来是醉翁之意不仅在酒,更在落魄山了。是琼林宗担心打草惊蛇?所以才如此克制含蓄? 陈平安甚至不排除一个可能,假设琼林宗宗主真是二十人之一,说不定还有第二人躲在宗门更暗处。 陈平安一边分心想事,一边与裴钱说道:“回头教你一门拳法,一定要好好学,以后去蒲山草堂,跟黄衣芸前辈请教拳法,你可以用此拳。” 亲,本章未完,还有下一页哦^0^ 裴钱有些紧张,点头后,偷偷喝了口酒压压惊。 陈平安起身说道:“我们出城找个僻静地方,教拳去。” 白发童子眼珠子一转,大摇大摆就要率先带路。 结果被小米粒一把抱住,“结账,别忘了结账。” 白发童子哀叹一声,与小米粒窃窃私语一番,借了些碎银子。 小米粒给了钱,立即从书箱里边取出老厨子帮忙制造的纤细炭,再在桌上摊开一本空白薄册子,翻开第一页,开始站着记账,神色认真,一丝不苟。 小姑娘还要一边写一边抬遮挡。 陈平安瞥了眼好像小铺子刚刚开张的账簿,笑问道:“先前借钱给我,怎么没记账?” 小米粒头也不抬,只是伸挠挠脸,说道:“我跟矮冬瓜是江湖朋友啊,生意往来要算账分明,比如我要是欠了钱,也会记的。可我跟好人山主,宁姐姐,裴钱,都是家人嘞,不用记账的。” 裴钱笑着伸晃了晃小米粒的脑袋。 给这么一晃,账簿的字就写歪了,小米粒恼得一跺脚,伸拍掉裴钱的,“莫催莫催,在记账哩。” 一行人徒步走出这座充满江湖和市井气息的城池,岔出车水马龙的官道,随便寻了一处,是一大片柿子林,花红如火。 先前路过一座湖,水乡水雾弥漫,打鱼的小船,本身就像游鱼。 白发童子这会儿带着小米粒,捡地上那些红彤彤的小灯笼。哪儿的水土不养人。 宁姚背靠一棵树,双臂环胸,这还是她第一次看那师徒二人的教拳学拳。 裴钱摘下了竹箱,放在远处,好像有些局促不安,好像连脚都不知道放哪里。 陈平安有些奇怪,笑问道:“怎么回事,这么紧张?” 其实该紧张的,是他这个师父才对,得小心再次被开山 大弟子一拳撂倒。 裴钱深呼吸一口气,肃然而立,“请师父教拳。” 陈平安点点头,说道:“今天教拳很简单,我只用一门拳法跟你切磋,至于你,可以随意出。” 结果陈平安刚单掌递出,只是摆了个拳架起势,裴钱就后退了一步。 宁姚觉得今天这拳教不了。 陈平安愈发疑惑,“裴钱?” 裴钱低着头,嗓音细若蚊蝇,“我不敢出拳。” 陈平安气笑道:“怎么,是担心自己境界太高,拳意太重,怕不小心就一拳打伤师父,两拳打个半死?” 裴钱只是看着地面,摇摇头,闷不做声。 陈平安望向宁姚,她摇摇头,示意换个法子,不要强求。 陈平安想了想,就转头与那白发童子喊道:“你过来,帮个忙。” 白发童子跳脚道:“结账是我,挨揍又是我,隐官老祖你还讲不讲江湖道义了?!” 裴钱抬起头,满是愧疚,陈平安笑着摆摆,“不打紧,接下来仔细看好师父的出拳就是了。” 宁姚朝裴钱招招。 裴钱走过去,宁姚轻声道:“没事。” 裴钱点点头。 宁姚见她额头竟然都渗出了汗水,就动作轻柔,帮着裴钱擦拭汗水。 裴钱有些赧颜。 那个白发童子摆出个气沉丹田的架势,然后一个抖肩,双如水晃荡起伏,大喝一声,然后开始挪步,围绕着陈平安转了一圈,“隐官老祖,拳脚无眼,多有得罪!” 陈平安站在原地,差点没了出的想法。 小米粒蹲在远处,装了一大兜掉地上的柿子,一口就是一个,都没吃出个啥滋味。 白发童子绕了一圈,一个蹦跳,金鸡独立,双掌一戳一戳的,正色道:“隐官老祖,我这一螳螂拳,千万小心了!” 陈平安直接就是一腿,白发童子被扫脖颈,脑袋一歪,在地上弹了几弹,期间还有身形翻滚。 白发童子最终倒地不起,摆摆,有气无力道:“不打了不打了,小米粒,记得把药钱记账上,就两银子好了,回头到了落魄山,我就跟韦财神要去。” 陈平安瞪眼道:“你给我认真点。” 白发童子哀叹一声,蹦跳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行吧行吧。” 接下来两人切磋,这头飞升境化外天魔,就用了些青冥天下的武夫拳招,陈平安则拳路“精巧”,好似女子拳脚,不过看似“婉约”,实则极快极凌厉。 裴钱看得仔细,不光是拳路、招数,过目不忘,她还能看清楚师父拳意的流淌痕迹。 不但是陈平安的出,就连白发童子那些衔接极好的各家拳招、桩架,都一并被裴钱收入眼底。 其实在吴霜降登上夜航船,与这位心魔道侣重逢后,因为暗帮她打开了许多禁制,所以如今的白发童子,等于是一座行走的武、神仙窟,吴霜降知晓的绝大部分神通、剑术和拳法,她最少知道八分,可能这八分当,神意、道韵又有些欠缺,但是与她同行的陈平安,裴钱,这对师徒,似乎已经足够了。 亲,本章未完,还有下一页哦^0^ 可能这才是那桩买卖当,吴霜降对落魄山最大的一份回礼。 吴霜降故意不说破此事,自然是笃定陈平安“这条吃了就跑的外甥狗”能够想到此事。 所以一开始只想着让裴钱看拳的陈平安,出拳越来越认真,有了些切磋意味。 白发童子一边嗷嗷叫着,一边随递出一拳,就是青冥天下历史上某位止境武夫的杀锏。 裴钱一一记下。 小米粒忙着吃柿子,一颗又一颗,突然耸肩膀打了个激灵,一开始只是有点涩,这会儿好像嘴巴麻了。 宁姚看着那一袭青衫,出拳如云水,她就有些遗憾,没有能够亲眼看见那场庙问拳。 记得当年在城头上,他好像都没能打曹慈一拳? 如今陈平安的出拳,确实大家风范。 道理很简单,好看嘛。 难怪当年躲寒行宫那些武夫胚子,一个个都看不起阿良的拳法,等到后来郑大风教拳,也没觉得咋样,都说还是隐官大人的拳法,又好看又实用。刑官一脉的纯粹武夫,因为最早就是一拨孩子,所以与这一脉与避暑行宫的隐官一脉,关系天然亲近。尤其是资质最好的那拨年轻武夫,无论男女,对“上任隐官陈掌柜”,更是推崇。 宁姚抿起嘴唇,笑眯起眼。 不知道以后他去飞升城,是怎么个热闹场景。 陈平安不在渡船这段时日,宁姚除了与小米粒经常闲聊,其实私底下与裴钱,也有过一场谈心。 可能是陪着师娘一起喝酒的关系,裴钱喝着喝着,就说了些藏在心里很多年的话。在落魄山上,哪怕是跟暖树姐姐和小米粒,裴钱都从没说过。 比如她会很怀念小时候,在骑龙巷帮忙招徕生意那会儿,每天会去学塾上课,虽然其实也没学到什么学问,每天光顾着逃课和发呆了。但是到后来,长大之后,就会很感谢师父和老厨子的良苦用心,好歹上过学塾,正正经经的,身边都是些读书声。 曾经有个小镇学塾的教书先生,大概是觉得那个黑炭小姑娘,实在太心不在焉了,怒其不争,有次就让裴钱去把爹喊来。 吊儿郎当的黑炭小姑娘,就嘴上说着,我爹忙得很,出远门了。心里说着,屁学问没有,还不如老厨子哩,教我?偶尔背个书都会念错字,我就不会。 那他什么时候回乡? 不晓得。小姑娘心里说着,我知道个锤儿嘛。我爹的先生,知道是谁吗?说出来怕吓死你。 裴钱!站好,坐没坐样,站没站样,像话吗?!知不知道什么叫尊师重道? 哦。当时敷衍了事的裴钱,心里只是觉得,我师父就一个,关你屁事,看把你能耐的,有本事咱俩划出道来,出门比划比划,一套疯魔剑法,打得你回家照镜子都不晓得是个谁。 不过最后,那个老古板说了一番话,让裴钱别别扭扭,仍是道了一声歉。 那个学塾的教书先生说一看你,家里就不是什么富裕门户,你爹好不容易让你来读书,没让你帮着做些农活,虽说来这边上课不用花钱,可是不能糟践了你爹娘的盼头,他们肯定希望你在这边,能够认认真真读书识字,不谈其它,只说你帮忙给家里写春联一事,不就可以让你爹少花些钱? 在那之后,裴钱在学塾上课,就规矩了许多,好歹不继续在书上画小人儿了。 裴钱在跟师娘坐在屋脊赏月的那晚,还说起了崔爷爷。 宁姚问她为何会那么想念崔前辈。 裴钱说万一,只是万一,哪天师父不要我了,赶我走,如果崔爷爷在,就会劝师父,会拦住师父的。而且就算不是这样,她也把崔爷爷当自己的长辈了,在山上二楼学拳的时候,每次都恨得牙痒痒,恨不得一拳打死那个老家伙,可是等到崔爷爷真的不再教拳了,她就会希望崔爷爷能够一直教拳喂拳,百年千年,她吃再多苦都不怕,还是想着崔爷爷能够一直在竹楼,不要走。 最后裴钱提起了自己的师父。 她说虽然师父没有怎么教她拳脚功夫,但她觉得,师父早就教了她最好的拳法。 在一起走江湖的那些年里,师父其实每天都在教她,不要害怕这个世界,如何跟这个世界相处。 那个明月夜的屋顶上,宁姚只是听着一旁喝酒微醺的裴钱,安静听着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轻轻说着心里话。 喝酒下肚,言语出口。就像肚子里的话,跟壶里的酒水,互换了个位置。 其实细看之下,其实裴钱是一个姿容不俗的大姑娘了,是那种能够让人觉得越看越好看的女子。 说完这些心里话,身姿纤细、肌肤微黑的年轻女子武夫,正襟危坐,双握拳轻放膝盖,眼神坚毅。 柿林的这场切磋,在白衣童子显摆完了百余招绝妙拳脚之后就结束。 不过双方都刻意压境,只在方圆丈之内施展,更多是在招数上分胜负,不然一座柿林就要消失了。 陈平安收拳后,望向裴钱。 裴钱使劲点头,“师父, 亲,本章未完,还有下一页哦^0^都记住了。” 白发童子一捂住脑袋,一捂住心口,脚步不稳,如醉汉晃动,眼角余光小心翼翼瞥向陈平安,颤声道:“不妙,隐官拳意太过霸道,我好像受重伤了,小米粒,快快,扶我一把!” 小米粒一路飞奔过去,小心搀扶住白发童子。 陈平安青衫一震,那些脚印尘土随之四散,抖了抖胳膊,尤其是背,有些发麻,好家伙,敢情是攒了一肚子怨气,趁着自己压境教拳给裴钱,就借会寻仇来了,好些招数,直奔面门。 这会儿才开始亡羊补牢?是不是晚了? 一行人继续散步,小米粒和白发童子嬉戏打闹,两人抽空问拳一场,约好了双方站在原地不许动,小米粒闭上眼睛,侧过身,出拳不停,白发童子与之对拳匆匆,互挠呢?问拳完毕,对视一眼,个儿不高的两个,都觉得对方是高。 一行人最终出现在夜航船的船头。 已经能够依稀看到北俱芦洲最南端的陆地轮廓。 杨柳绿桃花红,荷花谢桂花开,人间平安无事。 陈平安闭上眼睛,心神沉浸,打开最后那幅一直不敢去看结局的光阴画卷。 在那条不知在桐叶洲何处的陋巷里,有个小姑娘撑伞回家,蹦蹦跳跳,她敲开了门,见着了爹娘,一起坐下吃饭,男子为女儿夹菜,妇人笑颜温柔,阖家团圆,灯火可亲。 陈平安好像就站在门外的小巷里,看着那一幕,怔怔出神,视线模糊,站了很久,才转身离去,缓缓回头,好像身后跟着一个孩子,陈平安一转头,模样清秀的孩子便停下脚步,张大眼睛,看着陈平安,而巷子一端,又有一个脚步匆匆的年龄稍大孩子,身材消瘦,肌肤黝黑,背着个大箩筐,随身携带着一只缝缝又补补的针线包,飞奔而来,与陈平安擦身而过的时候,也突然停下了脚步,陈平安蹲下身,摸了摸那个最小孩子的脑袋,呢喃一句,又起身弯腰,轻轻扯了扯那稍大孩子勒在肩头的箩筐绳子。 以后练拳会很苦。 但是年少时背着箩筐上山,独自一人,走在大太阳底下,每次出汗,肩膀真疼。 陈平安心神消散,视线模糊,就要不得不就此离去,退出这幅古怪至极的光阴长河画卷。 刹那之间,就发现那个背箩筐的孩子转身走在巷,然后蹲下身,脸色惨白,双捂住肚子,最后摘下箩筐,放在墙边,开始满地打滚。 下一刻,陈平安和那个孩子耳畔,都如有擂鼓声响起,好像有人在言语,一遍遍重复两字,别死。 刹那之间,陈平安就在夜航船睁开眼,一脸茫然。 电光火石间,那人是谁,看不真切,那个嗓音,明明听见了,却一样记不住。 亲,本章已完,祝您阅读愉快!^0^ 亲,本章已完,祝您阅读愉快!^0^ 亲,本章已完,祝您阅读愉快!^0^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零九章 脚步 下船登岸,离着骸骨滩渡口其实还有些距离,也好,陈平安本就打算之后返回宝瓶洲的时候,再去一趟披麻宗祖师堂所在的木衣山。至于壁画城什么的,就更不去了,反正机缘都没有了,彩绘图都成了白描画卷。 不过陈平安要去趟奈何关集市,也就是鬼蜮谷的那处入口,如今鬼蜮谷因为高承的消失,失去了主心骨,不但京观城群龙无首,白笼城城主蒲禳去了宝瓶洲战场,一样就此杳无音信,只有个小道消息流传开来,传闻是蒲禳跟随一位僧人,联袂游历西方佛国去了,高承和蒲禳的离去,使得肤腻城在内大小城池的英灵鬼物,不得不赶紧缔结了一个松散联盟,然后跟披麻宗又达成契约,双方在百年之内互不攻伐,所以如今的鬼蜮谷,彻底变了天,虽说依然阴气森森,只是外乡修士再想来此历练,就不成了,因为失去了披麻宗的庇护,而且各大鬼物异常抱团,不过如果真有人觉得单凭一己之力,就能够在鬼蜮谷内横行无忌,大开杀戒,披麻宗也不拦着。 陈平安背了一把夜游,腰悬一枚朱红酒壶。 宁姚穿金醴法袍,背剑匣。 裴钱背竹箱,手持行山杖,里边站着个黑衣小姑娘,小米粒正掰着手指头,算着什么时候回到故乡,大大的哑巴湖。 白发童子施展了障眼法,依旧是珥青蛇穿天衣的模样。 除了陈平安,还有一位飞升境剑修,一头飞升境化外天魔,一位山巅境瓶颈武夫,当然还有一位洞府境的大水怪。 高承亏得如今不在京观城,不然就再不是他拦着陈平安不让走了。 在骸骨滩稍稍停留,就继续赶路,陈平安甚至没有打算乘坐宋兰樵的那条春露圃渡船。 春露圃这件事情,之所以复杂,因为牵扯到了生意上的钱财往来,两座山头的香火情,修士之间的私谊,以及某些面子……可归根结底,就是人心。所以哪怕朱敛这个落魄山大管家,加上账房韦文龙,再有山君魏檗,对此事也觉头疼。 陈平安会先去银屏国随驾城,去火神庙喝个酒,郡城八百里之外,还有座苍筠湖,湖君殷侯怎么都该有条新龙椅了,至于芍溪与苕溪两处祠庙,不知如今是否都换了渠主娘娘。 哑巴湖就在宝相国边境那边,之后去金乌宫,找柳大剑仙叙旧一二,再去春露圃,然后去彩雀府,以及徐杏酒所在的云上城,去趴地峰找张山峰,再拎酒去太徽剑宗找那位大名鼎鼎的酒仙。 大源王朝崇玄署那边,自然需要专程走一趟,来而不往非礼也,拜访卢氏皇帝和国师杨清恐,再去郦采的浮萍剑湖,见一见陈李和高幼清两个剑胚,找到了大渎公侯的沈霖和李源之后,除了感谢他们为陈灵均走渎的护道,顺便谈那龙宫洞天内凫水岛的租赁或是购买…… 在北俱芦洲,其实陈平安要去的地方,还真不算少。 一行人御风而行,很快就可以看见那座高耸入云的木衣山,以及那条南北向的摇曳河。 陈平安在离开夜航船再登岸后,指尖就一直捻着那张青色符箓,凭此确定夜航船在浩然天下的方位,顺便勘验自己对夜航船速度的猜测,唯一的担心,是自己可以凭此符箓找寻夜航船,夜航船一样可以找到自己。不过先前在船上,陈平安有些犹豫,还是没有与船主张夫子询问此事。陈平安随口说道:“先前跟曹慈那场切磋,出了功德林,打到文庙广场那边的时候,我跟曹慈求了件事情,各自收力两成。” 宁姚好奇道:“他这都愿意答应?” 陈平安笑道:“当然答应了,都是朋友,这点小事,曹慈没理由不答应。作为回礼,我就提议让他砸锅卖铁押注那个不输局,保证他能挣着大钱。” 宁姚无言以对。 让曹慈押注自己输?能这么调侃曹慈的人,确实不多。 陈平安开始给介绍奈何关的风土人情,说山泽野修来这边逛荡的话,以往都是三板斧,摇曳河神祠庙烧香祈福,再去壁画城看看能否撞大运,最后买本《放心集》,将脑袋在裤腰带一拴,进了鬼蜮谷,能否重见天日,就看老天爷的了。 不过如今这些都是老黄历了,以往那本让人越看越不放心的册子,披麻宗已经不再版刻。没了福缘可得的壁画城,已经游人稀疏,几乎都要彻底关门,而明面上失去高承、蒲禳,以及暗中没了大圆月寺僧人、小玄都观高真的鬼蜮谷,其实就是一盘散沙,一股股零散山头势力,一座座不长脚的城池,所以名义上是与木衣山签订契约,井水不犯河水,可在私底下,一个个的,都纷纷主动向披麻宗纳降投诚。 陈平安指了指鬼蜮谷小天地之外的那些修道之地,笑道:“三郎庙有一种秘制蒲团,这次如果有机会,可以买几张带回落魄山。” 以前的落魄山,纯粹武夫不少,修士没几个,等到陈平安这次返乡,情况得到了改观,只说白玄在内的剑仙胚子,就有九个。 像那蒋去,成了一位相对罕见的符箓修士,陈平安就将那本《丹书真迹》,重新分门别类,按照画符的难易程度,循序渐进,分成了上中下三卷,暂时只给了蒋去一部上卷秘笈,除了李希圣既有的旁白批注,陈平安也加上一些自己的符箓心得,所以拿到那本手抄本后,蒋去自然十分珍重。 陈平安来鬼蜮谷这边,其实主要是想要去羊肠宫那边走一趟,可能都不会带上宁姚几个,让她们在这边稍等片刻就是了。 人生路上,不能眼中只看见趴地峰那样的高山,火龙真人那样的高人。 也要看一看羊肠宫外边守门的小精怪,看一看它小心翼翼埋藏在地底下的那两本书。 可是再小的集市,好像女子也能逛出一朵花来。 宁姚都不例外。 她要么不逛,要逛就极其认真,看架势,是要一间铺子都不落下的。 难得在奈何关找到一座稀罕的书铺,轮到了陈平安想要逛的时候,在门口那边,陈平安反而突然停步,不过很快就顺势跨过门槛,既然见着了,就是一份殊为不易的山上缘分,躲什么。 铺子掌柜是一对夫妇模样的男女,都是洞府境。在鱼龙混杂的奈何关集市,这点修为,很不起眼。 这间小铺子,卖些《放心集》,还有从壁画城那边买来的神女图,赚些差价,靠这些,是注定挣不着几个钱的,所幸铺子与肤腻城那边有些芝麻绿豆大小的生意往来,顺带着出售些闲杂货物,这才算是在集市这边扎下根了,铺子开了十多年,如果刨开租金,其实也没几颗神仙钱进账。只是相较以往的风餐露宿,削尖了脑袋四处寻找财路,毕竟安稳了太多。 老板娘瞧见了刚刚走进铺子的青衫剑客,激动万分,竟是红了眼眶,赶紧抹了抹眼角,然后狠狠一肘打在自己男人的肋部。 男人一脸茫然,再抬起头,看见了陈平安后,与妻子是差不多的心境,终于等到这个都不知姓名的救命恩人了。 尤其是眼前年轻剑仙的那一双眼睛,让人太熟悉不过了。 其实陈平安一样不知道这对夫妇的名字。 早年只是一场萍水相逢,各自打了个旋儿,照理说就很难重逢了。 当年送出五副乌鸦岭鬼物白骨,陈平安就没想着能见着他们,至于什么钱不钱还不还的,陈平安自然是半点不在乎的。 你别管我陈平安怎么挣钱。也别管我怎么花钱。 正是当年那双涉险挣钱的散修道侣,跟陈平安一起走入鬼蜮谷,女修的资质一般,为了打破境界跻身洞府境,需要一件灵器帮忙梳理本命气脉,大概是做事情不如野修那么“不挑”,只做累活,做不来脏活。四处云游的,多是谱牒仙师,山泽野修,尤其是境界不高的话,说难听点,就是只能求点谱牒仙师吃剩下的残羹冷炙,还得小心翼翼挣钱,不能碍了后者的眼。 夫妇不管如何辛苦积攒,依旧缺了五百颗雪花钱,只是女子的修行,拖延不得了,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来鬼蜮谷这边搏命,夫妇二人,那次在河神庙那边,跪地磕头,最是虔诚,而这么多年,只要每逢初一十五,哪怕已经还愿,还是会去那边敬香。 而他们之所以在这边开了这间铺子,就是想要还钱。 夫妇二人,并肩而立,双手抱拳,向那位年轻剑仙,作揖不起。 陈平安伸手轻轻扶起男子的胳膊,笑道:“不必如此。” 等到两人起身,陈平安与那女子抱拳祝贺道:“恭喜夫人跻身中五境。” 妇人有些慌张,赶紧施了个万福,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男子介绍起来,他叫晋瞻,大源王朝人氏,妻子叫宋嘉姿,青祠国人氏,都是机缘巧合,才走上修行路。 按照与那位年轻剑仙的约定,他们在奈何关集市,当年等了一个月。后来实在是不能继续拖延,这才离开骸骨滩,去买下那件破境关键所在的灵器,等到宋嘉姿幸运破境,晋瞻就带着妻子来这边继续等人。 今天面对青衫剑仙一行人,他们夫妇二人,其实难免有些自惭形秽,散修之流,哪敢自称什么修道之士,他们夫妇就是走江湖的,只有那些有明确师传的谱牒仙师,与谁结为夫妻,才有资格称为山上道侣,这山上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陈平安笑道:“我叫陈平安,宝瓶洲大骊龙泉郡人氏,有个山头叫落魄山,就在北岳地界,离着披云山很近,欢迎以后南下游历,去我那边山上坐坐。” 披云山谁不知道,山君魏檗,名气极大的,北俱芦洲的修士,一般都有所耳闻。 那么离着一洲北岳很近的仙山,能是个小山头?必然不能够。 男人看了眼妻子,如何,还是我猜得对吧,就说恩公肯定是位谱牒仙师,当年那份神仙气度,那种不把钱当钱耍的英雄气概,能是野修? 宋嘉姿白了他一眼,这种事情,有什么好较劲的呢。何况我猜测这位恩公,是豪阀世家子出身,也未必错了啊。 陈平安指了指裴钱,笑着介绍道:“这是我的开山大弟子,裴钱,武夫。” 再伸手按住小米粒的脑袋,“我们山头的护山供奉,叫周米粒。” 裴钱抱拳致礼。小米粒挺起胸膛。 宁姚自我介绍道:“我叫宁姚,剑修。” 不能由着陈平安来介绍,天晓得他会怎么胡说八道。 晋瞻小声说道:“陈剑仙,那笔钱这就给你取来?” 陈平安点头笑道:“好的。” 宋嘉姿绕到柜台后边,拿出一袋子神仙钱,陈平安也没清点,直接收入袖中。 陈平安想了想,就与铺子白拿了一本书籍,是宁姚挑中的那本放心集。 没有过多闲聊,陈平安告辞离去,夫妇二人将他们送到铺子门口,有聚有散,一方继续游历集市,一方继续开门迎客。 夫妇二人都松了口气,终于连本带利还上钱了,心里总算稍稍好受些,其实陈剑仙的那份救命大恩,又有续道之德,岂是一袋子神仙钱可以偿还的?知道那位剑仙肯定不在意这点钱,但是他们很在意,只是更多的,他们好像也做不到什么,就只能将一份偌大恩情,长长久久,放在心头了。比如以后再去摇曳河烧香, 可以为那双都是剑仙、也知道了姓名的神仙道侣,多多祈福。 之后逛着铺子,宁姚裴钱几个在里边挑选物件,陈平安站在铺子门口。 鬼蜮谷有两条北行之路,分别去往青庐、兰麝两镇,一条路途凶险,山水弯绕,机会也多,一条安生稳当,更适宜赏景。 陈平安当时选择去了青庐小镇,此后就再没有去过兰麝。 肤腻城,铜臭城,陈平安都比较熟悉,尤其是后者,还在那边做过买卖,换了张老仙师的面皮,与一个名叫贞观的女鬼掌柜,和那位自封点校宰相的城主妹妹,卖了好些从地涌山那边搜刮来的闺阁用物,甚至可以说,陈平安当包袱斋一事,好像可以算是在铜臭城起步的,现在回想起来,铜臭城,其实名字挺好的。 至于鬼蜮谷英灵城主之外,当年那几头“大妖”,合称六圣,道号、绰号取得一个比一个大,很能吓唬人。 剥落山的避暑娘娘,地涌山的辟尘元君,积霄山的敕雷神将,脏水洞府的捉妖大仙,还有那搬山大圣,黑河大王…… 街道上,出现了一个勉强幻化人形的小精怪,背着个大箩筐,都是鬼蜮谷里边的花草药材、土膏奇石,来这边换钱,再买书! 它来自捉妖大仙所在的羊肠宫。如今披麻宗不禁鬼蜮谷的怪异精魅出入,只需要挂个牌子好似“点卯”就行了,会被记录在档。 陈平安双手笼袖,站在铺子门口,街上熙攘,仍是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给羊肠宫看门的小精怪,心声一句,挥手招呼。 小鼠精一路飞奔过来,还是瘦竹竿,惊喜万分道:“剑仙老爷?!” 陈平安笑着点头,“好久不见。买书来了?” 它点点头,“可不是,就是不便宜。” 不敢走远。 这个神仙老爷扎堆的奈何关集市,本就不是一个卖书买书的地方。 陈平安笑道:“等到以后世道再太平些,你就可以沿着摇曳河往北走,在那些市井城镇买书,就很便宜了。” 他弯腰翻检了一下小鼠精的箩筐,笑问道:“能卖多少钱?” 里边的各色物件,大大小小,搁放得井然有序,如此一来,箩筐就可以放更多物件。 就像陈平安小时候帮人采摘桑叶,会压了又压,一只箩筐,好像能装千百斤桑叶。 它一提这个就开心,“回剑仙老爷的话,前些年行情最好的时候,能卖两三颗雪花钱呢!掌柜心善,偶尔还会给些碎银子。” 每三五个月,它就会来一趟集市。如今行情不好,就只有一颗雪花钱了。 反正那铺子掌柜说什么就是什么,它又不会砍价,而且也没想着砍价。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气笑道:“哪家铺子收的货,掌柜良心给狗吃了吗?敢这么做买卖,不怕哪天走夜路被人套麻袋吗?” 鬼蜮谷里边,阴气浓郁,千百年的浸染,如同修道之人使上了一种最笨法子的炼物,这么一大箩筐物件,怎么都不该只卖两三颗雪花钱的。估计还是觉得小鼠精太憨好蒙混。 鬼蜮谷里边,撇开那些好似藩镇割据的大小城池不说,早年羊肠宫,积霄山,广寒殿的避暑娘娘这些,都可算地方豪杰,占山为王,拥水开府,所以小鼠精靠着羊肠宫的身份,这些年可以多去不少地方。如果稍稍有些生意经,说不定都攒下几颗小暑钱的家当了。 它笑道:“剑仙老爷,不打紧,反正我就只是花费些气力,多跑几步路,就能挣着钱,不求更多了。平时在家里边,也没个开销。”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能这么想很好。” 它压低嗓音问道:“剑仙老爷,今儿是名副其实的剑仙了么?” 陈平安笑眯起眼,点头说道:“凑合。” 它立即说道:“那等我啊,卖了钱,我去给剑仙老爷准备一份贺礼。” 陈平安摆摆手,“不用。” 从咫尺物里边,陈平安挑了几本善本书籍,递给小精怪,“送你了。” 小精怪有些难为情,可是剑仙老爷送的是书唉,这会儿不收,回了家里,肯定会悔青肠子的。 所以它就不客气了,赶紧抬起双手,使劲在身上擦了擦,这才双手接过两几本书。 裴钱几个继续挑东西,宁姚站在门口,看着陈平安的那张侧脸,他神色温柔,就像家乡的一壶糯米酒酿。 陈平安笑道:“我有个意见,要不要听?” 背着大箩筐的小精怪,立即站得笔直,挺起胸膛,“剑仙老爷,只管开金口!” 街上不少行人听见了“剑仙”称呼,立即就有人投来好奇视线,其中有一伙膀大粗圆的凶悍之辈,尤其眼神不善,他娘的这个小白脸,穿青衫踩布鞋,背了把剑,就真当自己是山上剑仙了?你他娘的怎么不叫刘景龙、柳质清啊?看着细皮嫩肉的,风吹就倒,脸色微白,病秧子一个?那就切磋切磋? 陈平安斜眼过去,“瞅啥?” 其中一位魁梧汉子嗤笑道:“你管你爹瞅啥?” 刹那之间,眉心处微微发凉。 那汉子只见眼前悬停着一把飞剑,立即抱拳说道:“爹!儿子走了。” 一伙江湖武夫走得很大步流星。 随手收起那把恨剑山仿剑,陈平安继续与小精怪笑道:“以后你再有一箩筐满满当当了,可以先去趟青庐镇,我帮你引荐个人,可能不是叫杜文思,就是杨麟,跟我都是朋友,你与他们中的某个做买卖,卖半箩筐货物,剩下半箩筐,就来这边,咬定一个价格,一颗雪花钱。” 小鼠精犹豫不决,难为情极了,手指搓了搓袖子,最后壮起胆子,鼓起勇气道:“剑仙老爷,还是算了吧,听上去好麻烦的。” 说不上什么道理,就是不太愿意如此。只是又知道剑仙老爷是为自己好,就愈发愧疚了。 陈平安似乎也没不奇怪是这么个结果,笑了起来,点点头,“那就还是老样子?” “好嘞!” 曾经也有个少年,婉拒了一位喜欢喝酒的老先生,当时没有当成那先生学生。 那么今天,又有一个小家伙,拒绝了一位剑仙的好意,又如何呢?不如何。挺好的。 陈平安问道:“知道读书最怕什么吗?” 它摇摇头。自己书都没读几本,不晓得这么难的问题。 陈平安笑道:“怕读书多。” 它就更迷糊了。 陈平安解释道:“一是书多了,就很难再像手边只有几本书那么翻书认真。再就是读书一多,道理懂得多,容易道理跟道理打架,反而最后没道理。所以你以后读书的时候,可以多想想这两件事。” 它说道:“剑仙老爷,听不明白!” 陈平安笑了起来,轻轻拍了拍它的肩膀,“不怕不明白,就怕不多想,天底下最该‘借钱不还’的事情,就是读书,学问不能都还给圣贤们。去买书吧,我就不跟你一起了,以后万一遇到什么难关,觉得靠自己熬过不去,就去青庐镇,找披麻宗修士,说你认识陈平安,你们是好朋友。” 它挠挠头,“那些神仙,咋个会信。” 陈平安说道:“会信的。” 它使劲点头,“记住了。” 小精怪背着大箩筐倒退而走,与那位双手笼袖望向自己的剑仙老爷,挥手作别。 只是没过多久,它就一路飞奔,找到了陈平安一行人,箩筐空了,手里边多了件不起眼的物件,是一方鳝鱼黄的小砚台,勉强能算山上物件。 铭文“明理笃行”。 陈平安收下了这份贺礼,笑问道:“花了多少钱?” 它擦了擦额头汗水,笑容灿烂道:“回剑仙老爷的话,刚好一颗雪花钱。” 陈平安立即就知道,小家伙肯定与那个黑心掌柜赊账了。只是也没说什么,双方挥手告别。 宁姚愈发奇怪。 好像先前跟曹慈打了一架,在夜航船见过了那幅陈平安没有细说内容的光阴画卷,然后今天再在集市,见着了这个小精怪,陈平安好像整个人的身心,都轻松了许多,只是更深处的那份心气,剑意,拳意,整个人的精气神,却一直在涨。 陈平安与宁姚说道:“我一个人去趟鬼蜮谷,一个很近的地方,很快就回,你们就不用跟着了。披麻宗牌坊门口那边的过路钱,有点贵得坑人。” 宁姚无所谓,大不了带着裴钱再逛几间铺子,先前相中几件东西,属于可买可不买,不如买了。 陈平安临时起意要去的地方,不远,只是过了乌鸦岭,却远远没到青庐镇。 是一处山崖间,有座铁索桥,铺满了木板,凡俗夫子都不难行走。 上次陈平安路过此地,还是一座破败不堪、随风飘荡的铁索桥,盘踞着一条漆黑大蟒,还有个女子头颅的精怪,结蛛网,捕捉过路的山间飞鸟。 在鬼蜮谷形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后,它们就都立即投靠了肤腻城。 然后算是得了张护身符,它们就在索桥一端,搭建茅屋,算是圈画出了一块潦草寒酸的修道之地。 陈平安曾经在此夜宿。 当时闲来无事,就有两头山中精怪,怯生生沿着索桥,主动找到了陈平安。 由不得他们不怕,当时地上就躺着个昏死过去的黑衣书生,然后那人剥了对方的身上法袍,还得手了几张符箓,宝光熠熠,傻子都看出那几张符箓的价值连城。 当年逃离生天之前,好人兄与木茂兄,一见如故,十分投缘。兄弟齐心,四处捡钱。 陈平安在崖畔现身,茅屋那边,很快走出两人,其中有个黑衣壮汉,一身肌肉虬结,颇有勇悍气,朱衣女子,姿容妩媚,都只是洞府境,勉强幻化人形,它们的脸庞、手脚和肌肤,其实还有不少泄露根脚的细节。 京观城高承当时离开鬼蜮谷,走得玄妙,好像散去了一身气运,一地有灵众生,可谓雨露均沾,只不过机缘多寡,各凭造化,就连范云萝都觉得奇怪,这两头原本道行浅薄、福缘一般的索桥精怪,明显就属于在那场“山河变色”当中,运道好的一小撮,竟然都破了瓶颈,得以联袂跻身中五境。 两人一掠过桥,到了陈平安跟前,好个推金柱倒玉山,两人纳头便拜,伏地不起。 “桥夫拜见恩公。” “隽绣拜见恩公。” 陈平安有些哭笑不得,摇头道:“那晚只是随便聊了几句修行事,当不起恩公一说。以后好好修行,当是报答天地养育之恩。” 等到两头精怪起身,已经不见那位青衫剑仙的踪迹。 回了集市牌坊门口那边,陈平安发现宁姚一直在翻阅那本《放心集》,刚刚看完,合上书籍, 她的第一个问题,“去青庐镇的那条路上,附近是不是有个肤腻城?” 《放心集》上边有写,其实陈平安当年交给宁姚的那本山水游记上边,也有记录,不过风波不大,就寥寥几笔带过了。 陈平安见宁姚上心了,那么他就不放心了。 于是大致说 了当年刚入鬼蜮谷的游历过程,在那乌鸦岭,就遇到了肤腻城四大鬼物之一的白衣女鬼,被城主范云萝称呼为“白爱卿”,那女鬼,半面妆,好像生前是一位武将侍妾,再后来,就是在鬼蜮谷自封“胭脂侯”的范云萝,这位生前是亡国公主的英灵,当时乘坐一架珠光宝气的帝王车辇,身穿凤冠霞帔,却是个女童姿容,双方反正就是一架借一架,大打出手,闹得很不愉快,算是结下死仇了。 如果不是剑客蒲禳,陈平安都能追杀到肤腻城,来个一锅端。 宁姚听着陈平安的言语,突然问道:“这么精彩的山水故事,怎么不多写点笔记?” 陈平安问道:“精彩吗?” 白发童子说道:“隐官老祖说精彩就精彩,说不精彩就不精彩,隐官老祖你觉得到底精彩不精彩?” 裴钱眨了眨眼睛,没说话。 小米粒却胳膊肘往外拐,使劲点头,“精彩得无法无天、一塌糊涂、峰回路转哩。” 唉,这个好人山主,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拎不清,我要是这会儿帮了你,以后私底下还怎么在宁姐姐这边帮你?到时候再说公道话,就不可信嘞。 陈平安听完了所有人的意见,微笑道:“那我以后再有这样的山水故事,就一定多写点,不吝笔墨。” 一行人离开骸骨滩,御风去往银屏国随驾城。 期间路过了月华山和金光峰,好像那两头山中精怪,福缘深厚,跟随李希圣身边修行多年。 裴钱上次和李槐、狐魅韦太真一起北游,期间还专程去鬼斧宫找过杜俞。只是这位让裴钱很敬重的“让三招”杜前辈,当时不在山上,这次陈平安也没打算去鬼斧宫,就杜俞那脾气,肯定还是喜欢在江湖里厮混,山上待不住的。 在那随驾城,火神庙,香火鼎盛。 城北的那座城隍庙,也换了一位新城隍爷。 火神祠里边的那位大髯汉子,一步跨出彩塑金身神像后,模样依旧,二十年光阴,对于一位岁月悠悠的山水神灵来说,实在是弹指一挥间的。 陈平安与大髯汉子喝着酒,听说苕溪,芍溪渠主水仙祠的香火,也好了不少,至于苕溪渠主娘娘,换了个女子英灵,说起她,就连大髯汉子都觉得相当不错,有她担任新渠主,算是一方百姓的福气。听了这些,陈平安就不去苍筠湖水府看那殷侯的那张新龙椅了。 这位火神祠神灵喝酒最后,以心声笑道:“陈剑仙,找媳妇的眼光不错啊,人好看,话不多,懂礼数,很贤惠。” 陈平安满脸笑意,自己干了一大碗酒,心声答道:“哪里哪里,出门在外,我毕竟是一家之主,女主内男主外嘛。” 喝了个微醺,刚刚好。 一起御风离开随驾城,陈平安立即散去酒气。 宁姚微笑道:“我都没什么与他敬酒,懂礼数吗?” 陈平安装聋作哑。 到了宝相国的黄风谷哑巴湖,落地后,裴钱笑道:“这么大的湖?” 周米粒一边蹦蹦跳跳,一边咧嘴大笑。小姑娘到底是想念这处故乡的。听到裴钱这么说哑巴湖,小米粒就贼高兴。 可其实裴钱是来过这边的。 白发童子翻了个白眼,但凡是昧良心的话,自己可从来说不出口,臊得慌。 冷不丁的,发现隐官老祖斜眼看来。 白发童子立即拍了拍身边矮冬瓜的脑袋,微笑道:“小米粒啊,好大地盘,那你麾下,还不得有千军万马的虾兵蟹将啊?哪儿呢,速速下一道法旨,都喊出来,赶紧让我长长见识,事先说好啊,吓坏了我,你得赔钱。” 小米粒挠挠脸,害羞道:“么的么的,都是单枪匹马混江湖哩。” 陈平安走在水边,没来由想起了那位走镖的年轻人。 对方如今差不多是半百的年龄了,江湖中人,二十余年的光阴,曾经的年轻江湖,说不定都有白头发了吧。 月色静谧,波光粼粼,如洒满了雪花钱。 一起在湖边散步,陈平安横臂,小米粒双手挂在上边,晃荡脚丫,哈哈大笑。 陈平安故意多作停留,在此夜宿,小米粒拉着白发童子去哑巴湖里“游荡江湖”,闹得很。 一样月色,照遍九洲。 春露圃,照夜草堂。 宋兰樵好不容易得闲,今天登门,来找唐玺喝酒。 两个难兄难弟。 一个在师父那边,说不上话,一说就被骂。道理讲不通。 一个在春露圃山主那边,一样说不上话,倒是不会挨骂,碰软钉子。 再加上那些个煽风点火的,唯恐天下不乱,愈发让这两个做惯了生意、熟稔人情世故的老江湖,实在心累。 所以最近这些年,这两位在春露圃祖师堂位置靠后的修士,就有事没事,经常凑一起喝闷酒。 原本没什么私谊的两人,隔三岔五,一杯一壶的,倒是喝出了不错的交情。 前不久唐玺得到了个秘密消息,落魄山那个年轻山主,好像泥牛入海一般,消失无踪了二十来年,终于回乡了。 不但如此,还有更加惊世骇俗的说法,落魄山一举跻身了宗门。 但是独独没有邀请春露圃任何一人,参加那场观礼。 总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宋兰樵举起酒杯,呲溜一口,在椅子上盘腿而坐,“你还算不错了,好歹帮着打理那个蚍蜉铺子,细水流长的香火情,他是念旧的人,一定不会对你如何。” 唐玺神色郁郁,“哪有这么做生意的,好好一局棋,多漂亮的先手布局,硬是给自己人搅和得稀烂,都怨不得别人,窝囊。” 宋兰樵白眼道:“你与我师尊说去。” 唐玺气笑道:“那你倒是去找谈老祖啊?” 双方对视一眼,爽朗一笑,各提一杯酒,苦中作乐嘛。 宋兰樵感慨道:“这么年轻的宗主啊。估摸着下次见面,见着了那小子,我说话都要不利索了。” 自家春露圃上上下下,就为了那么个宗字头,已经谋划了多少年?山主老祖,元婴女修谈陵,可谓殚精竭虑。不还是始终未能跻身宗门? 唐玺笑道:“咱们这些老男人过日子,无非是喝酒一口闷。” 宋兰樵哈哈大笑道:“那就走一个。” 天亮时分,哑巴湖那边,一行人继续赶路。 到了那金乌宫山门口,裴钱自报名号,守门修士,很快就去通报此事,有太上师叔祖那边的贵客来访,必须与祖师堂和 雪樵峰都说一声。 当年柳质清待客一拨外人,在金乌宫是一件不小的事情。 毕竟这位宫主的小师叔,是出了名的没有朋友,几乎从无迎来送往。 门派内,只听说自家这位辈分、境界都是最高的老祖师,好像与那太徽剑宗的新宗主,关系极好。 之前老祖师难得下山,就是与那位宗主剑仙一起,出剑数次,次次狠辣。 再就是在春露圃玉莹崖那边,结识了一位云游四方的年轻剑仙,只知道姓陈。 裴钱毕恭毕敬抱拳致礼,称呼了一声柳先生。 上次造访金乌宫,柳质清就像一个教书先生,半个家族长辈,甚至仔细查询过裴钱的抄书,最后来了一句,你的字比师父好些。 陈平安笑着介绍道:“宁姚。” 柳质清大为意外,很快收敛心神,单手掐剑诀礼,沉声道:“金乌宫柳质清,见过宁剑仙。” 宁姚抱拳还礼,“见过柳先生。” 如果喊柳剑仙,好像不妥。 不谈剑气长城的那个习俗,只说宁姚自己就是一位飞升境剑修,如果再喊一位元婴剑修为“剑仙”,估计双方都要觉得不自在。 陈平安摇摇头,腹诽不已,这家伙不如自己多矣。 自己在那龙须河铁匠铺子,在刘羡阳身边,见了赊月,喊什么? 那么你柳质清见着了宁姚,一声弟媳妇都不会喊吗?白给你的辈分,都不知道收下。 柳质清望向那个白发童子。 陈平安心声说道:“不适合多说。” 柳质清心领神会,点点头,不再多问。 飞升境化外天魔,她的真名天然,青冥天下,岁除宫吴霜降,道侣,合道十四境契机所在…… 哪个说法,不是山上一等一的忌讳? 白发童子等了半天,见隐官老祖在朋友那边,竟然提也不提自己半句,伤心欲绝,坐在椅子上,低着头,靴子踢着靴子。 陈平安笑道:“跟我一起下山?听说刘景龙如今在北俱芦洲,好大威风,公认的酒量无敌,只有我一个人,比较怵他,有你在,我劝酒,你挡酒,咱俩一起杀一杀他的酒桌锐气!” 柳质清呵呵一笑,“不去,得闭关练剑。” 陈平安继续劝道:“练什么剑啊,不急于一时,如今咱俩只差一境,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柳质清微笑道:“我就不送陈山主了。” 陈平安一把搂过柳质清的肩膀,可劲儿往这家伙的伤口撒盐,啧啧道:“呦,恁大架子,怎么,欺负我不是元婴剑仙啊?” 柳质清抬起手,双指并拢,推开陈平安的胳膊。 陈平安收敛笑意,心声道:“对了,说正经的,未来几年内,我打算游历一趟中土神洲,会喊上刘景龙,你有没有想法,咱仨一起?” 早年在春露圃附近的渡口,就跟刘景龙约好了,以后要一起游历中土。 柳质清摇头道:“不跻身玉璞境,我就不下山了。哪天跻身了玉璞,第一个要去的地方,也不是中土神洲。希望不会太晚。” 如果当真破不开瓶颈,那就只好以元婴剑修的身份,去那剑气长城遗址,再一路御剑往南去。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那就早点破境。” 说不定就有机会,一起走趟蛮荒天下。 到了春露圃,陈平安与宁姚分开,独自去找了那位老妇人,宋兰樵的恩师林嵯峨。 依旧是执晚辈礼,登门拜访,然后没有半点不耐烦,与老妇人唠嗑许久,林嵯峨见着了陈平安,在祖师堂那边见谁骂谁的她,一下子就变成了慈眉善目的长辈,老妇人坐在椅子上,侧过身,一直伸手握住身边那个年轻人的手,询问这些年出门游历,辛不辛苦,怎么瞧着瘦了,一封书信都没有寄来春露圃,这样不好,以后莫要这样了,教人忧心,如今寻见良人美眷的山上道侣了吗?若是有,以后就带来给她看看,若是没有,可要抓紧了…… 老妇人一路将陈平安送到了山脚。 所以陈平安这趟春露圃,就只是见了她一人。 渡船管事宋兰樵,财神爷唐玺,山主谈陵,一个都没见。 所以等到陈平安离去之时,再得知这位年轻剑仙、一宗之主,竟然来了就走,春露圃祖师堂当天就紧急召开了一场议事。 一袭青衫,站在一处海边渡口,清风拂面,鬓角飞扬,双袖飘荡。 天上明月,海上风涛,人间青衫。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一十章 教拳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如果不是因为有桩生意要商量,陈平安不会去那桃花渡叨扰彩雀府修士,耽误她们炼制法袍,就是耽误落魄山挣钱,与谁过不去都别跟钱过不去。 彩雀府位于湖泽水国的水霄国境内,水霄国连同京城在内,州郡城池都建造在岛屿之上,彩雀府就位于巨湖大溪交汇处,溪水名为桃花水,桃花渡上空常年有白云悬停,围绕彩雀府所在青山,如戴有一顶雪白冠冕,山水相依,白云萦绕,开满桃花,风光绝美。 米裕曾经在此“修行”多年,听说还惹了一屁股的情债,算不算坏了落魄山的门风? 陈平安默默记账,回了落魄山就与米大剑仙好好聊聊。 山脚有座彩雀府自家经营的茶肆,其实生意一直冷清,因为茶水价格太贵,桃花渡的过路修士,更多还是选择游历桃林。 陈平安一行人落座后,他与彩雀府女修自报名号,女修听闻是落魄山的年轻山主亲临桃花渡,哪敢怠慢,立即以纸鸢传信祖师堂,毕竟彩雀府女修都心知肚明,宝瓶洲的那个落魄山,虽说开山立派没几年,却土财主得很呢。而且如今都是宗门了。 彩雀府能有今天的气象,就要归功于落魄山提供了那件“祖师”法袍,才得以开枝散叶,子孙满堂,凭借这只聚宝盆,都与大骊王朝搭上线做成了生意,使得彩雀府在短短二十年内,迅速崛起,跻身北俱芦洲一流山头,如果不是由于彩雀府按照祖例,一向只收女修,弟子人数不多,不然宗字头,都是可以争一争的。 掌律武峮很快就御风而来,见面就先与陈平安致歉一句,因为府主孙清带着嫡传弟子柳瑰宝,一起出门历练了。孙清美其名曰为弟子护道,不过是有理由多走一趟太徽剑宗罢了。 按照山上规矩,陈平安这样的一宗之主大驾光临,又是彩雀府的幕后财主,孙清是必须要在场的。 哪怕落魄山事先有无飞剑传信,终究还是彩雀府这边失了礼数。 落魄山的底蕴如何,彩雀府再清楚不过了,就俩字,无理。 孙清带着柳瑰宝观礼完毕,回了自家山头后,私下与武峮玩笑几句,咱们这儿,瞪大眼睛都找不着个地仙,在落魄山上,好嘛,好像些个元婴境,都是不敢大声说话的。好像只要不是个地仙,都不好意出门跟人招呼。 武峮当时只听孙清说了那场开宗仪式的观礼名单,就愣是半天没回过神,完全没有道理可讲的那种。 武峮见到了那位一袭雪白长袍、背长条剑匣的女子。 宁姚还是那么个说辞,“宁姚,剑修。” 武峮抱拳致礼,爽朗笑道:“彩雀府祖师堂掌律,武峮,止戈武,山君峮。” 等会儿! 剑修?宁姚? 总不会是剑气长城的那个宁姚!? 因为直到府主孙清参加那场观礼,才知道那个在彩雀府每天游手好闲的“余米”,竟然是一位玉璞境剑仙,而且在那落魄山,都当不成首席供奉。真名为米裕,来自剑气长城!其兄长米祜,更是一位战功卓著的大剑仙。 天底下有这么巧合的事情?陈平安确实了不起,只是武峮还真不信他能让宁姚跟随身边。 再说了,宁姚跟随飞升城去了第五座天下,有文庙规矩在那边,如何能够来到浩然天下? 仗剑飞升吗? 这就是浩然山巅宗门与二流仙家势力的差别了。何况彩雀府也无剑修,去过剑气长城。再加上浩然山水邸报禁绝多年,所以武峮到现在,还不知道眼前这个喝着茶水落魄山山主,曾经在那倒悬山春幡斋的官威,到底有多大。 只是武峮心存侥幸,万一真的是呢,试探性问道:“宁姑娘的家乡是?” 宁姚说道:“剑气长城。” 武峮瞬间满脸涨红。 北俱芦洲,是浩然天下九洲中与剑气长城关系最好的那个,没有之一。 所以这里的练气士,哪怕不是剑修,都对剑气长城了解颇多。 武峮亲自煮茶待客,心情激荡,久久无法平静,双手竟是有些不可抑制的颤抖。 茶叶是彩雀府后山特产,名为小玄壁,老茶树不过十二棵,由珍禽彩雀衔摘,秘法炒制成团,故而极为名贵。 武峮经常忍不住多瞥几眼那宁姚。 宁姚,真的是那个传说中的宁姚! 如今北俱芦洲大山头之间,都是有些猜测和说法的,无一例外,都坚信宁姚会是那座崭新天下的第一人。 关键宁姚是女子啊,武峮平时与府主、瑰宝她们喝酒饮茶,岂会不多聊几句宁姚?尤其是心高气傲的柳瑰宝,对宁姚更是仰慕。 但论剑修,绕不过宁姚。 就像浩然天下只要提及纯粹武夫,就肯定绕不开裴杯和曹慈这对师徒。 小米粒双手接过茶杯,道了一声谢,然后与身边的矮冬瓜小声分享心得:“慢点喝,可不能喝快了。” 白发童子一脸震惊,“喝茶还有这么个讲究门道?小米粒,你从哪本生僻书上看到的?” 小米粒双手持杯,低头抿了一口茶水,再轻轻点头,表示满意,滋味极好,然后转头笑呵呵道:“无师自通哈。” 陈平安手持茶杯,轻轻旋转,笑眯起眼,凉风习习,心情舒畅,茶肆水榭之外,湖水如镜,溪湖桃花无数,层层叠叠往山上去,花色有浅深,似娇艳女子匀深浅妆。 因为陈平安要跟人谈买卖,宁姚喝过了茶水,就与武峮告辞一声,让来过彩雀府的裴钱带路,她们要去天衣坊那边,欣赏那些彩雀府的“纺织娘”编织法袍。 宁姚在时,武峮一直紧张,宁姚离去,武峮心中又有不舍。 武峮心声问道:“陈山主,能不能问一下宁剑仙的境界?” 陈平安微笑道:“暂时飞升境。” 武峮给自己倒了满杯茶水,仰头一饮而尽。今儿在茶肆待客,亏大了,等到府主和瑰宝回山,自己就说与宁姚一起过喝茶?到底是差了点意思,远远不如与宁姚一起同桌喝过酒。 白发童子留下了,信誓旦旦说要助老祖一臂之力。 陈平安倒是没觉得她在胡吹。炼制法袍一事,吴霜降的这位道侣心魔,是一等一的行家里手。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来这里之前,我参加了文庙议事,彩雀府的法袍,已经被文庙录档了,暂列候补名单,成了,就是一大笔生意。商家、术家和计然家修士,会继续考量此事。不管最终此事成与不成,落魄山和大骊都会收到文庙传信,希望未来某天,有机会与彩雀府道贺。” 陈平安拿出一本册子,是金翠城的炼制秘法的手抄本,道诀是蛮荒桃亭给的,在桌上轻轻推给武峮,笑道:“法袍品秩,可以继续完善提升了,回头彩雀府抓紧给出炼制法袍所需天材地宝的单子条目,越详细越好,我会帮忙在北俱芦洲各地搜寻合适的仙家山头。” 白发童子心声说道:“隐官老祖,我能不能瞅瞅啊?” 得到陈平安的许可后,起身垫脚,趴在桌上,才拿过那本册子,翻阅起来,然后抖了抖手腕,远处桃花溪水便有丝丝缕缕的精粹水运,凝聚为一支碧绿杆毛笔,又有几朵桃花掠过湖溪,飘落在桌上,毫尖轻点桃花,如同蘸墨,在那册子上“朱批”起来,蝇头小楷,这里一行道诀,那边几句建言,在书页空白处写得密密麻麻,很快就将一本册子的文字内容翻了一番。 这一幕,看得武峮心神大震。 仙人手笔,道气缥缈! 武峮忍不住心声询问道:“山主,这位前辈是?” 陈平安笑道:“落魄山新收的杂役子弟,先去骑龙巷那边看铺子,通过考验了,再录入霁色峰谱牒。” 武峮只当是这位前辈的身份不宜泄露,陈平安在与自己开玩笑。 白发童子抬起头,一双眼眸呈现出七彩焕然的琉璃色,前什么辈,臭娘们会不会说话。 陈平安双指弯曲,就是一板栗砸过去。 白发童子只得收敛那道巡狩心神的秘术,如果不是隐官老祖在这边,只会更加神不知鬼不觉,就把武峮的祖宗十八代都给查清楚,再次提笔蘸墨,桌上那桃花瓣的深红颜色,便浅淡几分,一边辛勤写字,一边与隐官老祖做买卖,“查漏补缺,得记一功。” 陈平安笑眯眯道:“之前你不小心说了个‘赔钱’,被记账了,是在裴钱那边功过相抵,还是各算各的?” 白发童子哀叹一声,选择功过相抵。 “这次文庙议事,你们北俱芦洲三郎庙的灵宝甲,还有老君巷法袍,都已经正式入选。” 陈平安与武峮大致聊了些议事内幕,比如渡船这边,按照文庙那边给出的方案,分出了极为详细的三六九等,比如巨大的山岳渡船,极具攻伐杀力的剑舟,速度极快的流霞舟,都已经被文庙正式采纳,很快浩然各地,就会动工建造剑舟在内的七种渡船。 至于法袍一事,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彩雀府的法袍,由于在价格上有点吃亏,所以哪怕是大骊宋长镜提出的建议,远比一般君主、修士更有分量,文庙那边暂时只是将其列为候选。 这炼物一事,北俱芦洲的山上工艺,其实很出彩,三郎庙的灵宝甲,恨剑山的剑仙仿剑,佛光寺的三色袈裟,大源崇玄署的鹤氅羽衣,如果不谈品秩,只说销量,被琼林宗垄断的老君巷法袍,冠绝一洲,尤其是莹然袍和大阅甲,一个专门给上五境修士,一个给世俗王朝的皇帝君主,不走量。在得到金翠城法袍的那门炼制秘术之前,彩雀府的法袍技艺,其实不算顶尖。 白发童子一挥袖子,手中碧玉笔,桌上那几瓣浅红近白的桃花都散入水中,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大功告成。” 陈平安将册子快速翻阅一遍,再次交给武峮,提醒道:“这册子,一定要小心保管,等到孙府主返回,你们只将摹本送给大骊宋氏,他们自会寄往文庙,彩雀府法袍‘补缺’一事,可能性就更大。一旦文庙点头,彩雀府的法袍数量,可能最少是两千件起步,再者法袍是消耗品,只要在战场上验证了彩雀府法袍,甚至还能从十余种法袍中脱颖而出,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单子,最关键的,是彩雀府法袍在浩然天下都有了名气,以后生意就可以顺势做到中土、皑皑洲。” 武峮听得心神摇曳,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陈平安却开始泼冷水,提醒道:“你们彩雀府,除了收取弟子一事,必须赶紧提上议程,也需要一位上五境供奉或是客卿了。树大招风,财大招贼,要小心再小心。” 武峮无奈道:“谁不想有,咱们那位府主,倒是打了好算盘,心心念念想着与刘先生结为道侣, 就可以一举两得,自家姻缘、山门供奉都有了。可是刘先生不答应,有什么法子。披麻宗那边,求一求,求个记名客卿不难,可要说让某位老祖师来这边常驻,太不现实。” 不过孙清喜欢太徽剑宗刘景龙一事,是一洲皆知的事情,其实这本身,就是一张彩雀府的护身符。 一旦有人无故招惹彩雀府,就刘景龙那种最喜欢讲道理的脾气,肯定会仗剑下山。不为男女情爱,就是讲理去。 但是等到彩雀府的生意做得足够大,足够让人垂涎,这层关系,就未必管用了。 武峮苦笑道:“陈山主,你不能因为落魄山不把上五境当回事,就觉得我们彩雀府是一样的家大业大了。”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这件事,我帮你们想想法子,不过不敢保证一定能成。” 能够常驻彩雀府是最好,但是不一定非要如此。 比如止境武夫王赴愬,只要放出话去,说自己是彩雀府的首席客卿,那么所有的觊觎之辈,就该好好掂量一番了。 毕竟王赴愬的出拳,是出了名的全凭心情。 除此之外,曾经打过交道的那位狮子峰山主,也会是个合适人选。 不过这两位老前辈,到底答不答应,暂时不好说,反正都可以试试看。真要接连碰壁,那就去找灵源公沈霖,还有龙亭侯李源帮忙。欠一个人情是欠,欠俩也是欠。 虢池仙师竺泉,之前走了趟中土神洲的披麻宗上宗,回来之后,就卸去了宗主职务,头把交椅暂时空着,她连祖师堂议事都不爱去了,只等杜文思出关破境,跻身玉璞境,就让性情稳重的杜文思继位。 听说在那祖师堂里边,竺泉大笑不已,公然放话,说老娘如今是无官一身轻,想砍谁就砍谁。 只不过竺泉,还有皑皑洲的谢松花,陈平安其实都有些怵,毕竟连荤话都说不过她们。 武峮郑重其事地站起身,抱拳致谢后,心情大好,说话就没那么顾忌了,笑道:“也就是知道陈山主是持身以正、道心清白的君子,不然我都要为陈山主第一次破例,喊来几个彩雀府弟子拎酒过来,陪着一起喝酒了!” 陈平安脸一黑。 白发童子便看那武峮顺眼几分。 武峮重新落座,说道:“落魄山帮着云上城打造了一座私人渡口,好像春露圃那边意见不小?” 她听说之前春露圃修士,嚷着要让落魄山将那渡口更换选址,搬迁到春露圃的一座藩属山头,那么一大笔神仙钱,给个小小云上城砸这钱,只会打水漂。 陈平安点点头,“人心不足,不奇怪。如果不是春露圃祖师堂内部有过几场争吵,以后落魄山就不用跟他们有任何往来了。” 武峮笑道:“这可不是煽风点火啊。” 停顿片刻,武峮大笑起来,“好,我承认,是有点幸灾乐祸。” 白发童子一直规规矩矩坐在隐官老祖身边,瞥了眼这个老娘们,长得不好看,脾气不坏啊。 武峮笑问道:“陈山主已经去过春露圃了?” 陈平安点点头,“不过我只见了林前辈一人。” 武峮大为意外,一开始觉得是这位山主年轻气盛,意气用事,只是细细思量一番,越来越惊讶。 最后再看陈平安,这位彩雀府掌律,就有些眼神异样。年纪轻轻的,怎么可以如此洞察人心。 不过也对,大概唯有如此,才能当上如此年轻的一宗之主。 武峮问道:“鸾鸾那丫头,修行还顺利?” 陈平安点头笑道:“资质很好,所以我比较担心会耽误她的前程。” 武峮摇摇头,啧啧道:“这话说得,真是欠揍。” 赵树下成了陈平安的嫡传弟子,赵鸾也成了落魄山霁色峰的谱牒修士,所以她就没有继续返回彩雀府修行,留在了落魄山。 陈平安刚刚帮她找了个不记名的师父,就是身边这位化外天魔。 再望向远处那些桃花,陈平安记得早年游历途中,跟魏羡卢白象几个,也曾路过一处桃林,恰好有一位村野女子路过,当时老厨子好像触景生情,就随便胡诌了几句,结果给裴钱笑话了半天。 可其实,朱敛那番随口言语,在陈平安看来,还是极有意思的。 可爱深红浅红,翠绿衣裙妩媚,频偷眼,意如何。缘来因君栽桃花,人在心儿里。 陈平安再想起朱敛摘掉面皮的那张真实脸庞,心中忍不住骂一句。 魏檗,米裕这些个,还有那曹慈,傅噤,好像都比不过老厨子。 记得早年裴钱听老厨子说自己年轻那会儿在江湖上,还是有些故事的。 小黑炭还笑得肚子疼,一手捂肚子,一手使劲拍桌子,说老厨子你笑死个人了。 其实当时陈平安也没少笑。 临行之前,武峮送了几罐小玄壁,说最新法袍的定价一事,让落魄山和陈平安都放心,保本而已。 陈平安笑道:“不用刻意只求个保本,既然是生意往来,哪怕是跟文庙打交道,可钱还是要挣的,我们都少挣点就行。” 武峮摇头道:“这件事,我都不用与府主打商量,只要是文庙那边要去的法袍,我们彩雀府一颗雪花钱都不会挣。” 彩雀府修士,谁都没去过剑气长城。 有机会能这么做一回,以后武峮再去祖师堂为历代祖师爷敬香,会格外安心。 陈平安打趣道:“这让落魄山如何自处?跟着彩雀府一起不挣钱啊?” 武峮一时无言。 陈平安抱拳笑道:“那就这么说定。” 最后这位掌律女修望向并肩而立的那对神仙眷侣,她笑着与陈平安和宁姚说了句,早生贵子。 宁姚明显有些措手不及,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点头不是,摇头也不对。 陈平安面带微笑,像是听见了,又有没听见。 只是立即觉得彩雀府供奉客卿一事,这点小事,算什么事?包在我身上,这位武掌律只管等好消息就是了。 离开桃花渡,到了那座云上城,城主沈震泽,早已是道侣的徐杏酒和赵青纨,都在城内。 一起乘坐渡船离开云上城,去邻近看了那座仙家渡口,落魄山出钱,云上城负责出地出人,规模不算大,比彩雀府桃花渡还要略小几分。 不过能够拥有一座私人渡口,本身就山上仙府一种的底蕴彰显,这就像大宗门有无本事开辟下宗,是一个道理。 陈平安说要马上赶路,沈震泽就没有挽留,如果只有陈平安,怎么都要喝一顿的,等到年轻山主身边,站着那个名叫宁姚的女子后,沈震泽就不敢了。 故地重游,还是那条满是铺子和包袱斋的大街,宁姚几个逛她们的,陈平安与徐杏酒并肩而行。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眯眯道:“杏酒啊,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陪我一起去找刘景龙喝酒?” 徐杏酒神色尴尬道:“还是不去了。” 如今刘先生那一连串名号由来,他跟柳剑仙,好像都是罪魁祸首。 已经不光是什么“陆地蛟龙爱喝酒,酒量无敌刘剑仙”了,披麻宗竺泉贡献了一句“刘景龙确实好酒量,都不知酒为何物”,老宗师王赴愬说了个“酒桌飞升刘宗主”,还有浮萍剑湖的女子剑仙郦采,说那“酒量没你们说的那么好,只有两三个郦采的本事”,反正与太徽剑宗关系好的山头,又是喜欢饮酒之人,只要去了那边,就不会放过刘景龙,哪怕不喝酒,也要找机会调侃几句。 徐杏酒觉得换成自己是刘先生,脾气再好都要破口骂人,只要是找上门喝酒的,来一个骂一个,来两个骂一双。 陈平安轻声问道:“她如今还好?” 因为上次观礼,徐杏酒和桓云一起去的落魄山,但是道侣赵青纨,却没有现身。所以陈平安才会有些担心。 徐杏酒点头而笑,然后正衣襟,与陈平安作揖拜谢。 一切尽在不言中。 山下年关,山上心关,都难过,情关难过心难过。 只要过去了,就都还好。 陈平安松了口气,拍了拍徐杏酒的手臂,“别这么客气,用不着。” 徐杏酒直起身,轻声问道:“陈先生,春露圃那边?” 陈平安说道:“已经解决了,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人心问题不在落魄山,那么其实就需要他们自己去解决。” 如今的很多麻烦,对于陈平安来说,就真的只是些麻烦了,而不再是什么难题。 春露圃之行,只见林嵯峨一人。 就是在讲一个根本不用与春露圃各位修士废话半句的道理。 落魄山山主,宝瓶洲一宗之主,在老妇人那边依旧是晚辈,但是此外春露圃,如果还想继续生意往来,就给我老老实实的,有错改错。 连那玉莹崖和蚍蜉铺子都没去逛,就是与春露圃摆明了划清界线,要公私分明了。 如果愿意改,至于如何改,你们春露圃自己去找那个分寸! 干脆就与落魄山不做生意了?落魄山根本无所谓,很快春露圃就会发现一个真相,不但是浮水出面的披麻宗,彩雀府,云上城,之后还会有太徽剑宗,大源王朝崇玄署,浮萍剑湖,水龙宗,两位大渎公侯……都会是落魄山在北俱芦洲的盟友。落魄山根本不用刻意针对春露圃,春露圃修士自己就会心虚。 是陈平安和落魄山拢起的那么一条跨洲财路,已经帮忙打通宝瓶洲各个关节,这里边涉及到了大骊宋氏,披云山,董水井,关翳然,还有老龙城范家和孙家……都已经如此了,春露圃没理由一个劲往死里挣钱,一门心思想着占尽便宜,这个世道,不讲道理的,不能欺负讲道理的。 当然,随着文庙的解禁山水邸报,相信很快整个浩然天下的山上修士,都会知道他是谁。 不单单是落魄山的年轻山主那么简单。 不过将隐官这个头衔,与陈平安这个名字挂钩,可能还要稍晚一点。 所以陈平安必须要尽快走完这趟北俱芦洲之行。 然后立即返回宝瓶洲,与刘羡阳一起问剑正阳山。 陈平安说道:“杏酒,我就不在这边住下了,着急赶路。” 徐杏酒笑着抱拳道:“祝陈先生一路顺风。” 陈平安笑着回礼道:“祝修行顺遂,美美满满。” ———— 百花福地的新一届花神考评,凤仙花神非但没有沦为九品一命,反而稳住了先前品秩,虽说未能提升,可是少女花神,已经足够 的喜出望外,以至于她在闺阁内的墙壁,偷偷悬挂起了一幅人物画,打算以后每逢初一十五,都会焚香礼敬,感谢这位青衫剑仙的“救命”恩德。 她开始憧憬着下次陈先生莅临福地。 还有个瞧着比凤仙花神年纪更小的小姑娘,是那福地的芭蕉花神娘娘,手中持有一把袖珍可爱的芭蕉扇,轻轻扇风,问身边的瑞凤儿姐姐,见着那个阿良没有。 咏花诗词,就数她最少了。所以神位很低,少女甚至都没几个别称。 凤仙花神说没能瞧见呢,不过听说那个阿良好威风,抓住了个道号青秘的飞升境大修士,嗖一下就不见了,直接去了剑气长城那边。手摇芭蕉扇的少女,听得眼神熠熠光彩。 老玉璞的剑修于樾,身为密云谢氏的首席客卿,职责所在,必须护送那位贵公子返回皑皑洲,只是到了家族名下的那座仙家渡口,于樾就立即动身启程,独自乘坐跨洲渡船,去宝瓶洲最北端的一线渡。 要去年轻隐官的落魄山,挑选弟子去!成与不成,看自己与那未来嫡传的机缘,此次不成,多跑几趟就是了。 只说挑选剑修胚子一事,天底下谁有资格与那位隐官媲美? 结果登船后就有敲门声响起,竟是那个偷偷摸过来的谢氏公子哥,这小子说要去游历一洲北岳所在的披云山,听闻那边有个夜游宴,次次都筹办得极有意思。 邵元王朝有个不小心断了条胳膊的远游境武夫,桐井。 如今在家乡江湖,桐井在酒桌上逢人就说,自己是与那年轻隐官问拳之人! 而且就在那文庙附近,有过正儿八经的问拳切磋一场! 抖了抖那条胳膊颓然下垂的肩头,就这么点小伤,当然了,有一说一,跟隐官大人没对我下狠手有关系。 不认识隐官?没听过这头衔?哦,就是剑气长城官最大的那个剑修,这位青衫剑仙,年轻得很,如今才四十来岁。 还不知道?就是那个能够三两拳打得马癯仙跌境、再让曹慈去功德林主动问拳的止境宗师! 有人会问,这个隐官,拳法如何? 高啊,还能如何?他就只是站在那边,纹丝不动,拳意就会大如须弥山,与之对敌之人,自然就像山脚蝼蚁,仰头看天! 所以我那几拳递出,真算是舍生忘死了。 所以隐官大人不对我下死手,明白了?这就是纯粹武夫之间的一种相互礼敬。境界悬殊不假,但是隐官看我,是视为同道中人的,当然,达者为先,登顶为长,他是前辈,我是晚辈,这么说,我不亏心。对这位年轻隐官,我是很心服口服的。以后江湖上,谁敢对隐官大人说半句不中听的,呵呵。 对不住! 那就是与我桐某人问拳了。 许弱跟随墨家钜子,来到了那处渡口,哪怕先前钜子离开此地,去参加文庙议事,这座城池依旧在自行生长。 哪怕许弱本身就是墨家子弟,亲眼目睹此城,一就只有一个感受,叹为观止。 一位老真人护送郁泮水和少年皇帝去了玄密王朝后,就缩地山河,到了一处归墟入口,然后很快就现身蛮荒,远游不知几个万里,一路上也没遇到个能打的,最后终于逮住个好像境界不错的,结果定睛一看,他娘的,不是飞升大妖。老真人翻开一幅地图,呦,好像还是个挺有名气的大山头,据说先前打那桐叶洲打得很起劲嘛。 于是老真人就施展出了火法与水法。 方圆千里之地,大水在天,大火铺地。水作天幕火为地。 老真人抚须点头,自言自语道:“老当益壮,术法尚可。” 沉默片刻,火龙真人自言自语道:“是不是有点气力过大了?” 火龙真人自问自答,“打架不讲究个气派,还打什么架?” 北俱芦洲的江湖上,有个鬼鬼祟祟的蒙面客,踩点完毕后,趁着夜黑风高,翻过墙头,身形矫健,如兔起鹘落,撞入屋内,刀光一闪,一击得手,手刃匪寇,就似飞雀翩然远去。 这些年行走江湖,都是跟那位好人前辈有样学样,这般隐蔽行事,他还给自己取了个化名,杜好事,杜俞的杜,做好事不留名的那个好事。 杜俞每次出手,都会审时度势,量力而行,做完就跑,好像生怕别人知道他是谁。 大好人间,这边天晴那边雨,此处山花不动别处风。 往北的御风远游途中,陈平安一行人偶尔停步休歇,山上山下不做定数,眼中所见景象,也就因时因地而异。 有那周遭百里的崇山峻岭,灵气沛然,云雾升腾,搅动飞旋,山巅祠庙在夜幕中金光熠熠,如同一盏高悬天地间的大灯笼。 有那驿旅客逢梅子雨,藕花风送离人愁。有那大水之滨,官府筹建黄箓斋,祈福消灾。在那旭日东升之时,朝霞绚烂,有一拨练气士随云而走,其中有那少年少女,跟随师门长辈一起大声朗诵师门道诀,扬言要活捉三尸焚鬼窟,生擒六贼破魔宫。 有那入山采石的匠人,接连大日曝晒下,坑洞水落石出,在衙署官员的监督下,老坑场内所凿采美石,都用那稻草小心包好,按照世世代代的习俗,人人蹲在老坑门口,必须等到太阳下山,才能带出老坑石下山,不论老少,肌肤晒得黝黑油亮的匠人们,聚在一起,以方言笑语,聊着家长里短,家里有钱些的,或是家里穷却孩子更出息些的,话就多些,嗓门也大些。 到了趴地峰。 张山峰还是跟当年差不多的年轻面容,只不过在山上吃好穿好,不用一个人背井离乡,颠沛流离,就不再那么穷酸落魄了。 白发童子一直在四处张望,这就是那个火龙真人的修道之地? 得知那个女子就是宁姚,张山峰打了个道门稽首,笑道:“宁姑娘你好。小道张山峰,目前暂无道号。” 宁姚笑道:“见过张真人。” 张山峰无地自容。 陈平安笑呵呵道:“听老真人说你已经是地仙了!” 张山峰一脸错愕,“是师父口误了,还是你听错了?我才刚刚是观海境啊。” 陈平安微笑道:“那么你知道我这会儿,是啥境界吗?” 张山峰试探性问道:“仙人境?难道是飞升?” 陈平安有些吃瘪,“那还不能够。” 张山峰哈哈大笑,小样跟我斗,你还嫩得很。 陈平安突然说道:“走,与你学拳。” 张山峰叹了口气,“闹呢。” 陈平安神色认真,“没跟你开玩笑。我在剑气长城那些年,一直在学你的拳,但是不管怎么练,好像都不对,死活练不出你当年的那份……拳意。” 张山峰气笑道:“还说没闹?我一个修道之人,随便比划两下,有个啥的拳意?” 陈平安忍了忍,还是没能忍住,怒道:“随便比划两下?!啊?” 他娘的,你知不知道老子在城头上,拗着性子,硬着头皮,咬着牙慢悠悠,练了多少拳?不还是没能让那份拳意上身? 张山峰抖了抖道袍衣襟,笑嘻嘻道:“没法子,练拳这种事,得祖师爷赏饭吃。” 陈平安一晃袖子,伸出手掌,“来,咱俩练练,过过招。” 张山峰一个后跳,伸长胳膊,抖搂了个刀法的裹花架势,“我可是得了徐大哥刀法真传的,你因为习武资质差,当年徐大哥不稀罕教你,又怕你伤心,就只好一直瞒着你。”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那我得谢谢你们。” 白发童子赞叹不已,这个趴地峰小道士,很知道天高地厚啊。 小米粒轻轻扯了扯裴钱的袖子,小声道:“张真人的刀法,听上去好强。” 裴钱板着脸点点头。 宁姚笑了起来。 很少看到陈平安这个样子。 听说在剑气长城的酒铺那边,可能会稍微放开一点,荤话也是会说几句的,好像经常能够赢得满堂喝彩? 郭竹酒这个耳报神,好像又收买了几个小耳报神,所以酒铺那边的消息,宁姚其实知道很多,就连那长条板凳比较窄的学问,都是知道的。 但是只要每次她去那边,陈平安就开始装正经样子。 后来她就干脆不怎么去酒铺了,省得他跟人喝酒不痛快。 之后张山峰带着一行人,将指玄峰在内几座山头都逛了一遍。 天边晚霞似锦,老天爷倒是不小气,就这样送给了人间,从不要钱。 陈平安跟张山峰一起散步,说道:“去仙游县见过徐大哥了。” 张山峰笑道:“我比你早去。” 其实他们都知道徐远霞老了,但是谁都没有说这一茬。 好像一说,当年那个腰杆挺直闯荡江湖的大髯游侠,就更老了。 张山峰最近要与一位师兄走趟北边,参加师父一位好友所在宗门的典礼,就没有跟着陈平安一起去太徽剑宗。 不过双方约好了,张山峰从北边返回,就会立即南游宝瓶洲,去落魄山那边瞧瞧,然后再跟陈平安一起去仙游县喝酒。 这天趴地峰的青石广场上,一个教拳,一个学拳。 一个观海境练气士,却在教拳。一个止境武夫,却是学拳之人。 白发童子目不转睛瞪着那幅画卷,沉默了半天,才怔怔道:“吓死个人,好大气象。” 宁姚问道:“你都学不会?” 白发童子破天荒没有说什么玩笑话,摇头道:“学个形似,毫无意义。所以我还是学不来,因为需要练拳之人的道心相契。” 听那张山峰说家乡那边有座高山,名为武当。 好名字。武当山,张山峰。 来龙去脉,一峰独高。 张山峰收拳,问道:“学会没?差不多了?” 陈平安说道:“你再打一趟拳。” 张山峰急眼道:“陈平安你学个锤子啊。” 那么多人在看戏,还要我继续丢人现眼吗? 趴地峰不少小道童跟一排麻雀似的,都蹲台阶那边瞎起劲,嚷着师叔祖拳法无双,武功无敌呢。 陈平安无奈道:“没跟你开玩笑。” 张山峰只好硬着头皮再打了一套自创的拳法。 陈平安突然收拳站定,随意一个手腕拧转,竟是将趴地峰的山风水雾都拘来了手边,缓缓凝聚,如各有大道显化,如有两条袖珍星河流转,笑道:“明白了,不过你还得再打拳一趟。”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八十一章 练手 太徽剑宗,翩然峰。 此处的修道之人,如今就只剩下白首一个了。 因为白首已是金丹境剑修,加上刘景龙又是宗主,就搬去了祖山那边,所以太徽剑宗举办了一场简单的开峰仪式,翩然峰就成了白首的修道之地。 只要白首自己愿意,其实都可以开始收弟子了。 只是白首最近,每天都无精打采,每次练剑闲暇,就坐在竹椅上发呆。 他其实不喜欢喝酒,喝不惯。所以每次拎着只酒壶,次次都会喝不完。 之前与几位宗门剑修一同下山历练,去了兰房国,在一处名为铁铸关的边境,厮杀了一场,有一小撮蛮荒天下妖族修士在那边流窜犯案,一场围杀,因为那拨蛮荒修士境界都不高,胜负没什么悬念。太徽剑宗在内的几个门派修士,几乎没什么折损,受伤都不多。 只是另外还有一场对于敌我双方都算意外的狭路相逢,那是一头金丹境妖族修士,还是个擅长隐匿的鬼修,不知怎么,一样未能通过海上归墟逃回蛮荒天下,反而给它溜到了北俱芦洲,沉寂了几年,只是为了破境跻身元婴,竟是直接祸害了一座江湖小门派的数十人,手段歹毒且隐蔽,都给它炼制成了行尸走肉,如果不是白首当时靠着刺客出身的敏锐嗅觉,察觉到一丝端倪,说不定就要错过这头妖族。 一场险象环生的厮杀,白首出力最多,也正是他一击致命,成功杀敌,斩下头颅,飞剑碎去那鬼修的金丹,但是宗门别峰的一位师侄,龙门境剑修,虽然辈分比白首低了一辈,可其实年纪要比白首大多了,却在战事中身受重伤,被那头妖族修士的一记术法,砸中了心窍,原本有望地仙的剑修,彻底没了希望。 白首回到了翩然峰之后,本就沉默寡言的他,就愈发不说话了。 哪怕姓刘的,还有那个师侄,都来山上劝过,可白首的心里边就是不得劲,尤其是当那个师侄,主动来到翩然峰,找白首这个师叔喝酒,说真没事,白师叔不用上心。 说这些话的时候,跌了境的剑修,眼神真诚,脸上还有笑意,最后说了句,真要过意不去,那就帮忙将他的境界,一起算上,以后你白首如果都没个玉璞境,那就说不过去了,到时候他天天来翩然峰堵门口骂街。 这会儿白首双手抱住后脑勺,坐在小竹椅上,怎么能够不上心?怎么会没事呢? 酒又不好喝。 心里更难受。 而那个剑修的豁达,其实让白首最难受。 在剑气长城那边厮杀多年,那人都不曾跌境,怎的回了家乡,就在那么个小地方,偏偏就跌境了。 而且就在他白首的眼皮子底下,对方只是一头金丹境瓶颈的畜生而已,自己与之同境,而且我白首还是一位剑修! 先前那趟下山杀妖,在去铁铸关的路上,有天那剑修在饭桌上,听白首说他与陈平安是称兄道弟的交情,打死不信,说除非下次隐官做客翩然峰,你真能帮忙引荐一二,能让他与年轻隐官说句话,就信。当时白首拍胸脯打包票,小事一桩。 那个姓刘的,更过分,第二次来翩然峰这边,劈头盖脸的,直接训了自己一句重话,说如果你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说明你还不是真正的太徽剑宗弟子,不算剑修。 姓刘的说完混账话就走了。 白首没说什么,讲道理什么的,哪里说得过那个书呆子师父。 白首使劲揉了揉脸,重重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身,开始胡乱打拳。 突然一个站定,双指并拢,指向前方,想象不远处站着个黑炭,大笑一声,“呔!那黑炭,乖乖听好了,你要是再不依不饶,大爷可就要出拳了!” 白首变指为掌,左右摇晃,好像在甩耳光,“好好与你讲道理,不听是?这下子吃苦头了?以后记住了,再遇见你家白首大爷,放尊重些!” 离着翩然峰不过一里路的空中,一行人御风悬停,不过某人施展了障眼法。 白发童子满脸激赏神色,由衷赞叹道:“是条汉子!我等会儿,非得向这位英雄敬一杯酒才行。” 前提是这家伙还能喝酒。 刘景龙哭笑不得,不过也没出声提醒那个弟子。 裴钱面无表情,扯了扯嘴角。 小米粒挠挠脸,小心翼翼看了眼裴钱,看样子,是么得机会挽回喽。 陈平安点头笑道:“果然是好拳法。” 白首一个拧腰腾空回旋,自认为极其潇洒地踢出一腿,落地后,拍拍手掌,“不送了啊。” 然后就是一行人飘然落地现身。 白首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再闭上再睁开,好的,老子可以跑路了。 二话不说,手指一抹,屋内墙壁上的那把长剑铿然出鞘,白首踩在长剑之上,匆匆御剑离开翩然峰。 裴钱看了眼师父。 陈平安微笑道:“叙叙旧嘛。” 裴钱再看了眼刘景龙,后者笑道:“注意分寸就行。” 裴钱摘下书箱,将行山杖交给小米粒,身形一闪而逝,快若奔雷,瞬间就追上了御剑的白首。 白首卯足劲御剑,身边那个娘们始终气定神闲,跟在一旁,白首只好干笑道:“好巧。来做客啊。” 裴钱只是与白首并肩齐驱,也不说话,金字招牌地那么面带微笑,再斜瞥。 天不怕地不怕的白首,这辈子最怕裴钱的这个表情。 白首开始破罐子破摔,“我是不会还手的。” 裴钱当头就是一拳。 白首连同脚下长剑,一起笔直落地。 嘴角抽搐,浑身颤抖,大半截身子在山间泥土里,没有昏死过去,就是吃疼,真还不如睡一觉,然后醒过来,那个心狠手辣的黑炭就已经离开翩然峰了。 裴钱站在一旁,问道:“接下来怎么说?要不要与我问拳让三招?” 白首颤声道:“让一招就够了!” 裴钱一抬手掌再转腕,将那白首整个人拔出地面再往后推出两步。 白首摇摇晃晃,有些眼花脑袋晕。 装,继续装。 裴钱先前那一拳,用了巧劲,根本不至于让白首这么醉酒一般。 她轻轻一跺脚,那把长剑瞬间蹦出,裴钱再一挥手,长剑瞬间掠回翩然峰茅屋那边,绕弧退回剑鞘。 白首好像瞬间酒醒,哈哈笑道:“裴钱,你怎么来翩然峰也不打声招呼。” 裴钱呵呵笑道:“怕被打。” 白首埋怨道:“说啥气话,咱俩谁跟谁,一辈儿的。” 裴钱问道:“一起御风回去?” 白首说道:“让我缓缓。” 今儿丢了太大的面子,现在回去,肯定要被陈兄弟笑话。最好是等到自己回到那边,陈平安就已经跟姓刘的,喝了个天昏地暗。 两人徒步走向翩然峰。 裴钱沉默片刻,说道:“铁铸关和兰房国那边的事情,我听说了。” 白首只是嗯了一声,然后就默不作声。 裴钱继续说道:“有些事情,补救不得的,其实你以后能做的,也就只有好好练剑了,让自己尽量不犯同样的错。愿意愧疚就继续愧疚,又不是什么坏事,总好过没心没肺,转头就不当一回事,但是别耽误练剑。不管是习武还是练剑,只要心气一坠,万事皆休。” 白首还是嗯了一声,不过年轻剑修的眼睛里边,恢复了些往日神采。 裴钱说道:“还只是个金丹,好意思当刘先生的开门大弟子,还一辈儿?谁跟你一辈儿?” 其实白首能够在这个年纪,就已经成为金丹剑修,哪怕在剑修最寻常的北俱芦洲,都算当之无愧的天才了。 白首侧身而走,嬉皮笑脸道:“呦,裴宗师口气不小啊。” 裴钱只是目视前方,轻声道:“我有几斤重的拳法,就说几斤重的言语。你不爱听就别听。” 刘先生是师父最要好的朋友之一,白首又是刘先生的开山大弟子,所以裴钱希望白首在剑道一途,可以登高,越高越好,有朝一日,还可以站在师父和刘先生身边。 不然如果是个外人,裴钱绝对不会多说半句。 白首怔怔看着眼前这个有点陌生的裴钱,他转过身,点点头,“是得这样。” 裴钱突然说道:“先前你摔了八个耳光,就当你还欠我七拳。” 白首哀嚎道:“裴钱!你啥时候能改一改喜欢记账的臭毛病啊?” 裴钱冷笑道:“好的。八拳了。” 白首绝望了。 裴钱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白首,你不能让刘先生失望,因为不是任何人,都能够像你我这样,可以运气这么好,遇到这么好的师父。” 白首笑道:“晓得了,晓得了,好嘛,我身边喜欢讲道理的人,又多了一个。” 裴钱点点头,“九拳。” 白首打算回了翩然峰,就在桌上刻下八个字的座右铭,祸从口出,谨言慎行。 到了翩然峰茅屋那边,白首有些看不下去了,姓刘的跟陈兄弟,咋回事,喝得很腼腆啊。 陈平安你行不行啊,以前徐杏酒和柳质清来这边做客,姓刘的都不会喝得这么娘们唧唧。 白首痛心疾首道:“师父,你好歹是翩然峰的上任主人,待客不周了啊,陪陈……山主多喝点,我这儿酒水管够的,白瞎了那么好的酒量。” 陈平安摆摆手,“不多喝,等会儿,我们要去你们祖师堂敬香。” 太徽剑宗,上任宗主韩槐子,上任掌律黄童。 还有历史上所有御剑远游、没有返乡的宗门剑修。 其中三十六位,先前都死在了剑气长城和宝瓶洲两处他乡战场。 还有更多的剑修,哪怕活着返回宗门,都已做不得练气士,更别谈剑修了。 而且太徽剑宗剑修的仗剑远游,从无半点含糊,皆是宗门之内,境界最高,杀力最大的那拨! 所以太徽剑宗,元气大伤。 北俱芦洲的第一剑宗,如今竟然就只有一位玉璞境剑修。 刘景龙,白首。 陈平安,宁姚。 今天只有四位剑修,走入太徽剑宗的那座祖师堂。 不同于其他宗门、仙家山头,这座大堂之内,不仅悬挂历代祖师的挂像,所有死在战场上的剑修,都有挂像。 刘景龙与陈平安和宁姚分别递过三炷香,笑道:“相信我师父和黄师叔,还有所有悬挂像的剑修,都会很高兴见到两位。” 一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一位剑气长城的飞升境剑修。 陈平安双手捧香,沉声道:“落魄山,陈平安。在此礼敬诸位先贤。” 宁姚站在一旁,神色肃穆道:“剑气长城,宁姚。礼敬诸位。” 没有什么繁缛礼节,两个外乡人入了这座祖师堂,只是敬三炷香,一句言语而已。 陈平安走向祖师堂大门,跨过门槛,回望一眼,收回视线后,直到外边的广场栏杆旁,才双手笼袖,背靠栏杆,“怎么没参加文庙议事?” 刘景龙摇摇头,淡然道:“不能再死人了,不是不敢,是真的不能。我怕去了文庙,会一个没忍住。” 陈平安沉默片刻,开口问道:“听说有人都有胆子大放厥词,觉得太徽剑宗是个空架子了?” 刘景龙苦笑道:“人之常情。” 陈平安说道:“你能忍,我不能。” 刘景龙微微仰头,望向远方,轻声道:“只是太徽剑宗当代宗主能忍,其实剑修刘景龙一样不能忍。” 陈平安转头对宁姚。 宁姚点头道:“我们在这边等着。” 陈平安和宁姚之间,在关键时刻,往往如此,从无半句多余言语。 陈平安伸手出袖,一把拽住刘景龙,“走!问剑去!” 老子面皮往脸上一覆,他娘的谁还知道谁?知道了又如何,不承认就是了。 北俱芦洲风气如此之好,若是这点觉悟都没有,还混什么江湖,走什么山下。 反正面皮这玩意儿,陈平安多得很,是出门行走江湖的必备之物,少年中年老人都有,甚至连女子的都有,还不止一张。 听说那个剑修没几个的宗门,历史上曾经去过一次剑气长城,之后大几百年就再没去过,因为宗门里边的一位老祖嫡传剑修,刚过倒悬山,就与当地剑修闹了一场,不欢而散,既然城头都没去,就更不谈什么杀妖了。 尤其是最近的百年之内,整个北俱芦洲的远游剑修和练气士,都在死人,这个宗门,好像在家乡的山上地位,反而就高了。 既有个一直闭关的仙人境老祖师,玉璞境的当代宗主,还有什么九境武夫的客卿。 不过比起一洲领袖、剑修云集的正阳山,好像还是要差点火候。 刚好先拿来练练手。 刘景龙开始与陈平安商量细节。 最终两人御剑化虹远游。 白首今天算是开了眼界,姓刘的真就这么被陈平安拐走,联袂问剑去了? 他没来由想起芙蕖国山巅,师父和陈平安的那次祭剑。 好像有些人,只要遇见了,天生就会成为朋友? 白首突然瞥了眼不远处的裴钱,凭啥你姓刘的是这样,我白大爷却是这样?! 白发童子啧啧称奇道:“隐官老祖的朋友,都不简单啊。” 那个金乌宫的柳质清,跻身玉璞境,悬念不大,至于将来能否仙人,看造化,好歹是有几分希望的。 而这个太徽剑宗的年轻宗主,好像才百来岁?就已经是极为稳当的玉璞境瓶颈了。 百年之内,仙人起步,千年之内,飞升有望。 很慢?那可是仙人境和飞升境的剑修。 至于那个趴地峰的年轻道士,白发童子都懒得多说什么。张山峰如今缺的是一副足够坚韧的体魄,一个可以承载那份道法拳意的地盘。 宁姚又说道:“不简单的朋友有不少,其实简简单单的朋友,陈平安更多。” 白发童子对此没有异议。 宁姚望向远方那一袭青衫的消逝处,说道:“刘宗主如果能够跻身飞升境,会很攻守兼备。” 攻守兼备。尤其还有个“很”字。 这句话,是宁姚,更是一位已经飞升境的剑修说的。 在她看来,刘景龙当下的玉璞境,完全不输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强的那几位玉璞境剑修。 如今的飞升城,有人开始翻检老黄历了,其中一事,就是关于“玉璞境十大剑仙”的评选。 比如其中就有吴承霈,只不过这位剑修的入选,不是捉对厮杀的能耐,主要归功于吴承霈那把最适宜战争的甲等飞剑,所以名次极为靠后。 除此之外,隐官陈平安,自然毫无悬念地入选了。飞升城酒桌上,为此吵闹得很,不是争吵陈平安能否入榜,而是为了排名高低,隐官、刑官、泉府三脉剑修,各执己见。 白发童子好奇问道:“为什么隐官老祖一定要拉着刘景龙游历中土?” 宁姚之前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这会儿她想了想,笑道:“可能是在刘宗主身边,他就可以懒得多想事情?” 陈平安的一次次远游,都走得并不轻松。 不是担心世道的无常,就是需要他小心保护别人。 但是如果身边有个刘景龙,陈平安会很安心,就可以只管出剑出拳? 宁姚打算等陈平安回来,跟他商量个事,看可不可行。 她想要主动担任太徽剑宗的记名客卿,不过这就涉及到了浩然天下的山上规矩、忌讳,把问题丢给他,他来决定好了。 呵,某人自称是一家之主嘛。 宁姚记起一事,转头与裴钱笑道:“郭竹酒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不过看得出来,她很想念你这个大师姐。你借给她的那只小竹箱,她经常擦拭。” 裴钱那边,她学师父摊开手臂,一边挂个黑衣小姑娘,一边挂个白发童子,两个矮冬瓜在比拼划水,双腿悬空乱蹬。 裴钱听到郭竹酒这个名字后,就有些神色古怪,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在长大后,裴钱在游历途中,会经常想起郭竹酒这个名义上的小师妹,只是每次想起后,除了心疼,还会头疼。 裴钱小时候那趟跟着大白鹅,去剑气长城找师父,结果天上掉下个自称小师妹的少女,会在师父与人问拳的时候,在墙头上敲锣打鼓,跟自己说话的时候,经常会故意屈膝弯腿,与裴钱脑袋齐平,不然她就是善解人意来那么一句,师姐,不如我们去台阶那儿说话呗,我总这么翘屁股跟你说话,蹲茅坑似的,不淑女唉…… 裴钱当时吵架就吵不过郭竹酒,也跟不上郭竹酒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和道理。 裴钱除了在师父这边是例外,当然宝瓶姐姐也不算,之外她与任何人打交道,她都打小就不是个乐意、也不是个会吃亏的主儿,然后在剑气长城遇到了那个郭竹酒。 裴钱哪怕现在,还是觉得自己是真没辙。 但是裴钱很高兴,在当年那场战事中,郭竹酒没有一去不回。 白首发现裴钱的异样,就很好奇这个郭竹酒是何方神圣。 白发童子松开手,落地站定,望向白首,双手负后,缓缓踱步,笑呵呵道:“你叫白首?” 白首摸了摸脑袋,笑嘻嘻点头,就像在说小姑娘你名叫白首也行啊。 白发童子一脸的老气横秋,点头道:“好名字好寓意,白首归来种万松,小雨如酥落便收。 ” 白首惊讶道:“小孩子家家的,年纪不大学问不小嘛。” 白发童子撇撇嘴,回头就跟小米粒借本空白账簿。 裴钱背着竹箱,怀抱行山杖,站在栏杆那边,举目远眺,看那高处的青天远处的白云。 记得崔爷爷在竹楼最后一场教拳时,曾经说过,你那狗屁师父,习武资质稀烂,还敢练拳懈怠,分心去练什劳子的剑术,老夫这一身武学,只靠陈平安一人发扬光大,多半不顶事,悬得很,所以你这个当他徒弟的,也别闲着,不能偷懒了,武夫练拳与治学相通,简单得很,不过就讲个“三天皆勤勉”,昨天今天明天!所以你裴钱离开竹楼后,得提起那么一小口心气,以后要教浩然武夫,晓得何谓……天下拳出落魄山! 遇见师父,她的人生,就像是天寒地冻的冬天,有人从天上,载得春来。 宁姚走到裴钱身边,以剑气隔绝出一座小天地,轻声问道:“既然成为了剑修,这是好事,为什么不跟你师父说?” 裴钱赧颜,心虚道:“师父总说贪多嚼不烂,而且我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练剑的天赋。” 所以这些年,裴钱一直没有去练剑,始终遵守自己与崔爷爷的那个约定,三天皆勤勉,练拳不能分心。毕竟那套疯魔剑法,只是小时候闹着玩,当不得真的。 宁姚笑道:“那我就先不跟你师父说此事。” 裴钱使劲点头。 宁姚问道:“你那把本命飞剑,取好名字了吗?” 裴钱涨红了脸,摇摇头,只是心念一动,祭出了一把飞剑,悬停在她和宁姚之间,长约三寸,锋芒毕露。 其实名字是有的,只是裴钱没好意思与师娘说。 在裴钱心神牵引之下,先前一把本命飞剑,竟然瞬间剑分七把,只是更加纤细,颜色各异。 宁姚凝神一看,点头赞许道:“完全可以在避暑行宫那边位列甲等。” 宁姚提醒道:“以后与人对敌,不要轻易祭出这把飞剑。” 裴钱点点头,答应下来。 然后裴钱犹豫起来。 宁姚疑惑道:“有话就说。” 裴钱壮起胆子问道:“师娘,什么时候办酒席啊?” 宁姚眨了眨眼睛,“你说刘羡阳和余倩月啊,还不知道具体时间,你问你师父去。” 裴钱笑道:“好的,我问师父去!” ———— 一场文庙议事结束,修士四散而去。 皑皑洲刘氏的那条跨洲渡船上边,多了个外人,北俱芦洲老匹夫王赴愬,之前与那桐叶洲武圣吴殳,打了一架,算是平手。 王赴愬觉得没脸回北俱芦洲,王赴愬就与雷公庙那对师徒,一起去皑皑洲,反正刘财神的这条跨洲渡船,吃喝不愁,不用花钱。 他娘的咱们北俱芦洲的江湖人,出门靠钱?只靠朋友! 再说了,在在这个弱不禁风的阿香姑娘这边,王赴愬稳操胜券。 别的不说,只说柳岁余那脸蛋,那身段,也是赏心悦目的。 如果自己年轻个几百岁,相貌哪里比沛阿香差了,只会更好,更有男人味,估摸着柳岁余那个小姑娘,都要挪不开眼睛。 王赴愬登船之后,就没个好脸色,实在憋屈,自己跟吴殳问拳一场,都没几个有分量的看客。 相较于那场从功德林打到文庙广场、再打去天幕的“青白之争”,“曹陈之争”。 没法比。 一来文庙议事结束,修士多已纷纷离去,双方打得晚了,地点挑选得也不如两个年轻人那般丧心病狂。 再者王赴愬和吴殳这两位止境武夫,比起如今才四十岁出头的曹慈、陈平安,到底是年纪大了些。 屋内三人,都是纯粹武夫,王赴愬愤懑不已,“老子就算把吴殳打死了,也没陈平安只是把曹慈打肿脸,来得名声更大,气煞老夫!早知道就在功德林,与那小子问拳一场了。” 柳岁余喝酒时,翘着二郎腿,脚尖又翘着那只半脱未脱的绣花鞋,笑眯眯道:“是晚辈眼瞎了,还是前辈脑子糊涂了,难道不是吴殳差点把你打死吗?” 王赴愬一拍椅把手,吹胡子瞪眼睛,“真要拼命,两个都死。” 老莽夫这句话倒是没吹牛。 沛阿香先前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却没有喝酒,只是拿一块雪白绸缎在擦拭那支绿竹笛。 竹笛材质,是青神山绿竹。早年还是九境武夫,跟着朋友一起有幸参加那场青神山酒宴,结果一伙人都被阿良坑惨了,一场误会过后,竹海洞天的庙祝老妪,赠予一截珍贵细竹。后来阿良看得揪心不已,说阿香你好惨,被看穿了底细不说,更被侮辱了啊,搁我就不能忍。 沛阿香没能听明白其中深意,只当是阿良又在灌迷魂汤,不计较。 等到回到马湖府雷公庙,才琢磨出其中意味,哭笑不得。 竹笛穗子坠有一粒泛黄珠子,只是寻常珍珠,岁月一久就泛黄,半点不值钱了。 一个模样俊美的止境武夫,能够拳压一洲武学多年,岂会没点自己的江湖故事? 白袍玉带别青笛,雷公庙沛阿香,如果愿意出门行走江湖,很容易就被山上修士一眼认出身份。 沛阿香瞥了眼王赴愬那边的椅把手,裂纹如网,“渡船是刘氏的,你记得赔钱。” 王赴愬说道:“赔钱没问题,你先借我点钱。” 看这老匹夫的架势,好像与人借钱,是给对方面子。 王赴愬埋怨道:“文庙那边,做事不爽利,俩晚辈那么场问拳,都不与我们打声招呼,咱们好歹是响当当的武学宗师,不然老夫可以为那两个晚辈指点一二,挑出几处拳法瑕疵。” 柳岁余突然站起身,抱拳道:“师父,我就不回皑皑洲了。” 那个北俱芦洲老匹夫的眼神实在让她觉得腻歪。 沛阿香点头笑道:“其实一直等你这句话,去,争取早去早回,打出个好底子的止境。有机会的话,就在那边战场上碰头。” 王赴愬,沛阿香,还有吴殳在内,他们这拨武学大宗师,到底比裴杯、张条霞那几个差了一大截,所以赶赴蛮荒一事,需要配合各洲王朝的调度。 柳岁余起身离去,跳下渡船,御风南下,快若奔雷。 方才王赴愬眼角余光使劲瞥着那女子的背影,等到确定柳岁余离开了渡船,王赴愬这才喝光了一碗酒,拿酒解渴,换个坐姿,摸了摸裤裆,“这俩臀-瓣儿,晃得我都要心慌。” 沛阿香无奈道:“你好歹是个前辈,别这么老不正经。” 王赴愬嗤笑道:“老子只是瞧,摸了吗?” 沛阿香懒得在这种问题上纠缠,正色问道:“当年你为何会走火入魔?” 王赴愬神色平静,“为何?自然是有拳出不得,只好逼疯了自己。” 沛阿香叹了口气。 王赴愬压低嗓音,问道:“阿香,你觉得我跟柳岁余,般不般配,有没有戏?你可要抓住机会,可以白白高我一辈的好事。” 沛阿香无奈,摆摆手,“什么乱七八糟的,劝你别想了。” 王赴愬揉了揉下巴,“真不成?” 沛阿香神色古怪,无奈道:“我这弟子,只喜欢女子。” 王赴愬犹不死心,“只?” 沛阿香点点头。 王赴愬犹不死心,试探性问道:“她就不能当我是娘们吗?” 沛阿香忍了半天这个老匹夫,实在是忍无可忍,怒骂道:“臭不要脸的老东西,恶心不恶心,你他娘的不会自己照镜子去?” 阿香姑娘哪怕骂人也是这么不爷们。 王赴愬哈哈大笑,“逗你玩呢,看把你急眼的,” 王赴愬突然收敛笑意,朝沛阿香挑了挑眉头,“你说巧不巧,她喜欢女子。我……” 沛阿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王赴愬翻了个白眼,摇摇头,这个细皮嫩肉的阿香姑娘,真是不经逗,背靠椅背,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水,感叹道:“瞧见了曹慈,陈平安这么些个年轻人,他娘的真是一个个的不讲道理,还有没有王法了,比李二、宋长镜都要年轻啊,再想一想自己这几百年光阴,除了吃牢饭那些年,拳脚功夫也没懈怠片刻,真是觉得练拳一事没啥意思。” 沛阿香还在气头上,听啥啥不顺耳,“那就别练。” 王赴愬将那酒壶随手抛入渡船外,笑道:“年轻练拳,是为求个无敌手,年老习武,心气再无,只因为不练会死。可既然如今只能等死,大不痛快!” 屋内寂静,此后唯有喝酒声。 王赴愬冷不丁问道:“真不能摸?柳岁余是你弟子,又不是你媳妇,两厢情愿的事情,你凭啥拦着。” 沛阿香一拍椅把手,“滚你的蛋!” 王赴愬委屈道:“我可真走了? “你都不挽留?那我还真就不走了。” “我得换个位置喝酒。” 王赴愬刚起身。 沛阿香就已经一掌打碎柳岁余坐过的那张椅子。 王赴愬坐回位置,晃着酒壶,“人生憾事又多一桩。” 沛阿香突然转过头,神色认真,望向这个脾气暴躁还为老不尊的老匹夫。 王赴愬点点头,双臂环胸,转头望向屋外的云海滔滔,“生平最后一拳,老子要在蛮荒递出。” 北俱芦洲不该只有剑修递剑。 最少得有我王赴愬的拳落在那边的山河,与韩槐子这些剑修的昔年剑光作伴,才不寂寞。 渡船屋外,有白云过去。 白云人生,过去就过去。 ———— 同一条渡船上,可能是浩然天下最有钱的一家人,正在算一笔账。 因为陈平安主动要求担任皑皑洲刘氏的不记名客卿。 供奉客卿的俸禄、薪水,刘氏按例每十年发一次,因为品秩高低不同,神仙钱相差悬殊。 玉璞境剑修。止境武夫。隐官。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 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左右的师弟,刘十六的师弟,裴钱的师父。 落魄山宗主,连胜云杪、蒋龙骧、马癯仙三场,打得曹慈鼻青脸肿…… 这就是刘幽州的算账。 妇人很是欣慰,儿子的算盘,打得很精明。 既然媳妇儿子都觉得该这么做,刘聚宝就没有异议了,这个财神爷嗓音轻柔,笑问道:“这次在鹦鹉洲包袱斋,花了多少钱?” 妇人一脸迷糊,“啊?” 她记这个做什么。不是给你丢脸吗? 刘聚宝翘起大拇指,抵住额头,“花钱多少没关系,可粗略记账这种事情,还是要的啊。” 霎时间,妇人一双灵秀水润的眼眸里边,立即就有了幽怨,对不起,委屈,埋怨,伤心,后悔,是你错了…… 如那山水画,层层叠叠的颜色,最后加在一起,仿佛便是一句无声言语:不该嫁给你的,你快说几句好话听听。 刘聚宝这辈子最受不得这般风景。 看了片刻之后,刘聚宝笑道:“行,那就下次再说。” 妇人点点头,一转头,与儿子闲聊起来,哪有先前半点模样。 刘聚宝却无所谓。 好似一片彩云聚散眼眸中。 这不是美景,什么是? 他之所以有此问,便是欲想见此景。 刘幽州对此早就习以为常,爹娘总是这样,腻歪得很。 哪怕在山上,刘幽州的出现,都算典型的晚来得子。所以真是万千宠爱在一身。 刘幽州在少年时,与父亲曾经有过一场开诚布公的男人对话。 实在是家族里边,有太多那样鸡飞狗跳的事情了,家家户户,没钱有没钱的难堪,有钱也有有钱的吵闹。 所以刘氏祠堂里边,经常会有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女子,她们身边会有个跪在那边一言不发、或是浑然不在意的男人。 “爹,你在外边?” “嗯?” “有没有金屋藏娇啊。” “没有的事。” “是曾经有过,现在没有了,然后不保证以后没有?” “都没有。” “以后的事,现在就能说得准?” “当然。你娘刚嫁给我那会儿,我就对她说过,挣钱这种事,别担心,我们会很有钱的。你娘亲当时就只是笑了笑,可能没太当真。” “娘亲嫁给你那会儿,咱们老刘家就已经很有钱了?” “家里是有钱,可我没有啊,我是偏房庶子出身,忘了?” 妇人起身离去,让父子二人继续聊天,她在自家渡船上,还有几位连一条跨洲渡船都买不起的山上好友,去她们那边唠嗑去,至于一些个言语,她当真不知道藏在其中的虚情假意?当然知道,她就是喜欢听嘛。而且她特别喜欢其中两个骚娘们,在自己男人那边藏藏掖掖,变着法子的搔首弄姿,可还不是一堆庸脂俗粉?你们瞧得见,吃不着,气不气?她对自己男人,这点信心还是有的。 等到妇人离去没多久。 一条连那飞升境剑修都未必能够一剑斩开的跨洲渡船,竟然轰然碎裂,以至于除了刘聚宝,竟是无一人生还。连那王赴愬和沛阿香两位止境武夫,都当场死绝。 就像一位飞升境大修士,先手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然后在一个近在咫尺处,选择与刘聚宝同归于尽。 只可惜,一身法袍纤尘不染的刘聚宝,依旧安然无恙坐在椅子上,神色自若,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朵金色莲花,随便摘下了其中一朵花瓣。 片刻之后,渡船恢复如旧。不单单是光阴逆流倒转那么简单。 数次过后,渡船一次次砰然炸裂,刘聚宝一次次摘下莲花,最后一次,妇人再次起身,刘聚宝眼神温柔,帮她理了理鬓角发丝,说一起去。 这次出门,刘聚宝解决掉了那个身份是自家供奉的仙人境修士,以及此人在渡船上边动的手脚,此人掌管这条跨洲渡船多年,还是个大名鼎鼎的阵师,至于为何如此作为,以至于连命都不要了,刘聚宝方才倒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来。 在刘聚宝返回屋内后,刘幽州始终浑然不觉。 刘聚宝也没打算跟刘幽州提这件事,一个男人保护妻儿,天经地义,不值得嘴上说道什么。 刘聚宝重新落座后,只是默默喝酒,打算与刘幽州这个儿子,说点心里话。 喝酒润了润嗓子,刘聚宝刚要开口,刘幽州就立即说道:“爹,你别再给钱给法宝了啊,一个人身上带那么多咫尺物,其实挺傻的。” 刘聚宝无奈道:“爹只是与你说些道理。” 刘幽州笑道:“那就随便了。” “幽州,待人接物交朋友,你可以大方,因为你是刘聚宝的儿子,注定一辈子都不缺钱。但是记住一件事,唯独不能花了钱,还给人当傻子。” “出了门,与人方便处处处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遇到江湖救急,就不能小气了。” “但是在家里,得有规矩,得讲个亲疏远近。一个家族越大,规矩得越稳,当然稳当不是一味严苛。可连严苛都无,绝无稳当。所以在我们刘氏家族,最能打人的,不是爹这个家主,也不是那些个祠堂里坐在前边两排的老头子,而是被爹重金请来家塾的夫子先生们,小时候,立规矩记规矩的时候,都不吃几顿打。大起来出了门,就要吃苦,关键是吃了苦头还会觉得自己没错。” “所以哪怕某些时候,先生们打得没道理了,或是打得重了,爹一样不管。谁敢劝敢拦,哪个婆娘心疼了,抱怨个不停,爹就让他们的男人,先撇开夫子和孩子,再当着我面,与那娘们狠狠摔个耳光过去,打得轻了,就再打。教书先生,出手再重,一巴掌摔下去,孩子能疼几天?换来个‘刘氏子弟也会被揍,在家里都要被打’的道理,其实还是有了个更大道理,等于我早早替刘氏子弟们赚到了第一笔钱。” “而这笔看不见的钱,就是未来所有刘氏子弟的立身之本之一。当爹娘的,有几个不心疼自己子女?但是门外的天地世道,毫不心疼。” 刘幽州听得认真,只是难免疑惑,忍了半天,忍不住说道:“这些道理,我都早就明白了啊,何况你也知道我是知道的。” 刘聚宝有些憋屈,爹在钱财之外,也不是个怎么会讲道理的人,这些话,还是打了好久腹稿才能说出口的,好歹捧个场,假装不晓得嘛。 刘聚宝只得祭出一个杀手锏,笑问道:“爹问你,为何我们刘氏要暗中花那么多钱,白送给山下的各大王朝藩属,开设学塾,让皑皑洲的教书先生们,个个不缺钱,生活不窘迫?” 皑皑洲山下各国,最近百多年,在开设学塾一事上,十分用心。不过藏在了很多类似各地创办义庄的措施当中,才不显眼。 因为那头绣虎在成为大骊国师之前,曾经找过刘聚宝,说如果一个国家,绝大部分的教书先生,都只有一身穷酸气,或是一个比一个市侩精明,那么这个国家,是没有任何希望的。强大会走向弱小,弱小会永远弱小。 你们皑皑洲要想从俱芦洲夺回那个“北”字,难吗?登天之难。皑皑洲再过一千年,都比不过那个剑修如云的地方。 真这么难吗?其实也不难,只在一张张书桌上,至多三五百年,就能争回。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了,山下读书人,个个书生风骨,意气风发,那么皑皑洲的山上山下,就会处处充满希望。 刘聚宝,你有钱,很有钱。何乐不为? 绣虎崔瀺这番言语,就像在教刘氏财神爷如何靠花钱挣钱。 刘幽州听了父亲的那个问题,说道:“不就是为 了靠着点点滴滴的移风换俗,帮着皑皑洲从俱芦洲手里抢回那个北字?” 刘聚宝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好点点头,故作高深道:“对是对的,还是想得浅了些,以后还需多琢磨多思量此事。” 刘幽州随口道:“必须的,我又不需要怎么修行,也不用想着如何挣钱,每天没事就是瞎琢磨呢。” 刘聚宝十分欣慰,好儿子,志向高远。 至于这个极少与人打架的皑皑洲财神爷,未来十四境的合道契机,在物。 是那天下雪花钱。 ———— 一条流霞舟,以处处云霞作为渡船,一次次倏忽出现在云中,好似仙人一次次施展了缩地山河的神通,而且不耗半点灵气。 所以流霞舟虽然造价成本极高,文庙依旧将这种渡船列入名单,而且议事过程中,修士对此都没有任何异议。 渡船主人,是一位没有参加议事的山上散淡人,中土顶尖宗门谪仙山的祖师之一,大剑仙柳洲。 屋内无桌椅床榻,墙上悬有一幅绣虎字帖,不是什么摹本,而是崔瀺的亲笔真迹。 墙角花几上,搁放了一只仙家盆景,装有一处袖珍山河,一朵白云悬空,闪电雷鸣,金光闪烁,轰隆作响,依稀可见几条金、白颜色的纤细丝线在云中乱窜,很快就下起了一场暴雨,名副其实的蛟龙布雨。 修士柳洲,头别一枚墨玉簪,身穿一件紫袍,坐在一张翠绿蒲团上。 这位公认性情古怪的大剑仙,面如冠玉,百多年前,这位有望跻身飞升境的剑道天才,放着好好剑术不练,柳洲竟然转去下棋了,这在当时曾是浩然天下一件极其轰动的事情,那几年中土神洲的山水邸报,议论纷纷,如果不是碍于谪仙山和柳剑仙的威名,估计都要直接说柳洲是不是失心疯了。 此刻与他相对而坐的,是一位年轻女子剑修,腰间悬挂一枚抄手砚,是早年柳洲赠送,这位剑仙还亲手篆刻了一篇述剑诗,算是对不记名弟子的一种期许。 女子正是眉山剑宗的许心愿,她也是柳洲的不记名弟子,每过十年,许心愿就有资格去谪仙山,向柳洲请教剑道。 不到百岁的金丹剑修,其实剑道资质很不错了,而且她还拥有极其罕见的三把飞剑,炼剑消耗光阴远超一般剑修,耽搁了境界的攀升。 许心愿与柳洲一一说了此次游历的见闻。 柳洲偶尔询问几句,都是些许心愿当时没有如何上心较真的人事。 不知为何,柳洲哪怕对那个横空出世的年轻隐官,好像都兴趣不大,更多是与她问些小白帝傅噤的事情。 许心愿瞥见那幅字帖,忍不住问了一个好奇数十年的问题,“柳师父你早年那把飞剑金穗,真是下棋输给了绣虎?” 哪怕崔瀺已死,许心愿如今提及此人,还是愿意称呼为绣虎,不敢也不愿直呼其名。 柳洲笑着点头,“只是下棋输给了崔瀺,又不是与他比拼剑术,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他之所以对那傅噤如此上心,因为柳洲曾经有一位师门挚友,可谓亦师亦友,剑术一途,对柳洲传道极多。 此人前世,与顾清崧号称浩然双绝,曾经是一个极其喜欢、又极会吵架的山巅修士,而且胆子更大,哪怕对那个白帝城的郑居中,一样直言不讳,更对外公然宣称,中土任何一家山水邸报,都可以随便谈及此事,他骂的就是郑居中。 一个魔道中人,竟然还有那脸面,名居中,字怀仙? 要他看来,郑居中只留下个姓氏就够了。 白帝城那边对此并无理睬,最后他就专程去了趟黄河小洞天的龙门处,因为彩云间那座城池去不得,就去那座黄河小洞天,在瀑布之巅,与白帝城遥遥对峙,说要与郑居中问道一场,郑居中当然没有现身,他就自说自话,咬死一件事,只讲一个道理。你郑居中是魔道中人。 飞升境?你是魔头。创建了白帝城,一座魔道宗门,能够在中土神洲屹立不倒?还不是魔头? 棋道一事,奉饶天下先?多次为山泽野修,与山巅修士大打出手?你郑居中不还是魔道修士? 此人今生,正是傅噤。 因为最后的下场,就是勘破不了大道瓶颈,无法跻身飞升境,兵解之时,魂魄被人悉数收拢,放入了一副仙人遗蜕当中。 谪仙山的宗门禁制,峰头秘境的阵法,好友柳洲的搏命出剑,都无法改变这个结局。 郑居中在那谪仙山,如入无人之境。最后在那兵解处,郑居中搬了条椅子落座,手心托起一团乱麻的修士魂魄,微笑道:“我与你好好讲道理,不是你不讲道理的理由。” 一把本命飞剑金穗,都被那人随意剥离出魂魄的柳洲,当时满脸血污,背靠墙壁,死撑着才能维持一线清明,让自己不昏厥过去,怒道:“郑城主何曾与他讲理半句了,这是不教而诛!” “道理在行不在言,一个山上的修道之人,只有耳朵没有眼睛怎么行。没关系,这辈子投胎没带眼睛来,下辈子我送他一双。” 郑居中将一位剑仙的魂魄收入袖中,起身与柳洲笑道:“我是魔头嘛。” 最后郑居中还提醒柳洲对此事不要多嘴,不然就要小心下辈子是哑巴。 于是曾经的谪仙山大剑仙,就变成了白帝城的傅噤。 小白帝傅噤。 噤若寒蝉的噤。 ———— 夜幕里,一艘渡船在云海中风驰电掣,天上一轮明月好似随行护道。 柴伯符作为白帝城正儿八经的谱牒修士,如今虽非祖师堂嫡传,也不是韩俏色之流的高人亲传,别看他被柳赤诚坑了一次又一次,其实平日里在那白帝城各处,还是很有排场的,每次现身,身边不是柳赤诚,就是顾璨,所以几乎没谁敢招惹这个境界高低飘忽不定的新面孔。 可柴伯符二十年来,有幸多次见到郑居中,却从无任何言语交流,柴伯符觉得如此才合理,只想着哪天跻身了玉璞境,说不定就能与这位城主聊一句,到时候再跌境不迟。 不曾想这次离开文庙途中,竟然与城主说上话了。 渡船上,方才顾璨找到柴伯符,说师父请他去屋子坐坐。 柴伯符只好暂停修行,从小天地退出心神。听闻此事,柴伯符没有半点欣喜,反而像是听闻噩耗,挨了一个晴天霹雳。 自己也没做什么欺师灭祖的勾当啊,哪里需要城主亲手清理门户? 跟随顾璨身后,走在廊道里边,柴伯符什么都没想,反正都没用,一路浑浑噩噩,来到了郑居中门外,顾璨轻轻敲门再推门,侧身让出道路,柴伯符独自抬脚跨过门槛,如鱼虾闯入龙潭。 顾璨轻轻关上门,返回自己屋内继续炼气修行一门白帝城秘传的鬼修道诀。 郑居中放下手中书籍,抬起头,朝这个人生比较起起落落的昔年野修,伸出一只手掌,笑道:“坐。” 魂不守舍的柴伯符,听命行事,下意识就落座了,只是等到屁股挨着了椅面,就立即又抬起再缓缓落。 好像面对这位“学究天人,大智若妖,行事外道,风采如神”的魔道巨擘,自己做什么都是错,不做什么也是个错。 柴伯符汗如雨下,只是坐在椅子上,就成了落汤鸡。 以至于这位道号龙伯的家伙,甚至没有发现屋内还坐着个韩俏色。 郑居中说道:“柴伯符,不用觉得此刻手足无措,进退失据就是失态。没点敬畏之心,当野修死得快。” 柴伯符神色木然,只是点头。 郑居中笑问道:“这些年在白帝城修行,辛不辛苦?” 这么个瞬间,柴伯符委屈得差点泪如雨下,能不苦吗?仿佛一颗苦胆碎了一次又一次,苦不堪言,只好木然。 只是明知道喊冤叫苦没啥卵用,这位曾经在一洲山河也算叱咤风云的老元婴,就只能是咬牙忍住了而已。 不过柴伯符当下只是点点头,依旧没敢言语一个字。 说实话,坐在这里,柴伯符觉得自己哪怕说句话,都是对郑先生的冒犯。 郑居中说道:“韩俏色,柳道醇,傅噤他们几个,可能都会觉得顾璨是天生的白帝城嫡传,至于你,不太被瞧得起。” 柴伯符还是只能点头。这种事情,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自己比起顾璨那个小魔头,确实没法比。那个小兔崽子,心眼实在太多,关键是学东西太快。 郑居中倒了一杯茶水,在桌上轻轻一推,就滑到了柴伯符身前桌子边缘,笑道:“想人的时候喝酒,想事的时候喝茶。” 柴伯符受宠若惊,立即身体前倾,双手拿起茶杯,战战兢兢,低头抿了一口。 郑居中说道:“佛家说此方天地是婆娑世界。一个人吃苦不怕,就怕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吃苦。就像山下市井,挣不着钱,不能只怨世态炎凉,旁人狗眼看人低。山下俗子茫然,苦乐不过甲子,我辈在山修道之人,无此道心,难证大道,不可得长生不朽。” “当然,人力有穷尽时,就会发现有些钱,是真挣不着的,有些事,是真做不成的。不过只有到了这一刻,你才有资格说一句,命中注定,天数使然。我这么讲,听得懂吗?” 娓娓道来。 这个字“怀仙”的天下第一魔道修士,就像个脾气极好的学塾夫子,在与一个值得授业解惑的学生传道。 柴伯符点点头,又摇摇头,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诚心诚意道:“晚辈不知道自己懂的,是不是城主希望我懂的。” 道理其实再简单不过,郑居中这般神人,说话,做事,修行,岂会简单?不管言语如何返璞归真,柴伯符始终坚信,城主绝不至于说些自己都听懂的话。 在白帝城这些年的修行岁月里,柴伯符真真切切明白了一个道理。 运气好的人,很容易学-运气好的人,好像怎么学都是对的。笨人就很难学聪明人了。 郑居中朝那柴伯符眉心处,遥遥双指一戳,柴伯符好像痴儿开窍,瞬间就重返元婴境,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屋内一旁韩俏色眼中,她所见画面,是顾璨敲开门,站在门外,侧身让出道路,然后师兄让顾璨与柴伯符一起进屋子,再询问了些柴伯符一些修行上的关隘症结,为其一一解答。所以韩俏色有些意外,不知道为何师兄愿意与这个废物如此废话,不对,柴伯符的确是不折不扣的废物,可师兄却从不说废话。难道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其实是借机指点弟子顾璨道法? 顾璨当时推开门后,屋内只有师父郑居中正在独自打谱,并无师姑韩俏色,在自己关上门的时候,见到了柴伯符刚跨过门槛,就双脚一软,跪倒在地,不知为何便开始伏地不起,痛哭流涕。 而真正的那个郑居中,站在窗口那边,就任由那个落座“郑居中”,在为柴伯符传道授业。事实上,柴伯符与“郑居中”如此这般的对话,已经多达十数次,只是郑居中,都不太满意某个结果,未能达到心中预期,就摘走了柴伯符的那些记忆。璞玉需要反复琢磨,才成美玉。 渡船窗外明月皎皎。 那位真正的郑居中,双手负后,手持一卷书。 在那些师弟师妹当中,郑居中已经没有太多栽培的兴致。对于傅噤在内的白帝城修士而言,城主郑居中是不太露面的,极少与谁稍稍用心传道。可事实上,哪怕只是个白帝城资质最差的谱牒修士,郑居中闲来无事,都会亲手一一琢磨雕刻,大多又会被郑居中一一抹平,或者觉得满意了,才留下几条修士自己不知不觉的心路脉络,既会帮忙铺路搭桥,看似羊肠小道实则有望渐次登高,也会将某些看似阳关大道实则断头路,早早打断,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郑居中一直觉得修道之人的登山之路,不只在脚下,更在心头。 只是因为郑居中的手段,太过神不知鬼不觉,才会显得城主如天人隐居彩云间,不易见着。 开山弟子,傅噤练剑,剑术要越来越接近他那个斩龙之人的祖师爷。 关门弟子,顾璨修道,是修陈平安的礼敬天地和入乡随俗,也是吴霜降出神入化的“兵解万物,化为己用”,还是周密的“百万老书虫,三食神仙字”。 明月夜里。 月下开窗,是你翻书还是书阅你,抑或月色借你看书? 郑居中的分身之一,曾经在那婵娟洞天,与辨认出他根脚的崔瀺有过一次问道论道。 崔瀺当时问了个极好问题,皎皎明月荧荧镜,抬头见月谁是谁,镜中人还是我吗? 郑居中喜欢跟这样的聪明人说话,不费劲,甚至哪怕只是几句闲聊,都能裨益自身大道几分。 他曾经为自己找出了三条跻身十四境的道路,都可以,只是难易不同,有些差异,郑居中最大的顾虑,是跻身十四境之后,又该如何登天,最终到底哪条大道成就更高,需要不断推演。 当年在那婵娟洞天,崔瀺勘破了郑居中的分身之一,算是早年双方下出彩云局之后的再次相逢,崔瀺开诚布公,提出了魂魄一分为二的设想,先争取变成两个、三个甚至更多人,再争取重归同一人。不但详细给出了所有的步骤细节,崔瀺还说愿意让郑居中借机观道一场。 其实后来崔东山的那个名字,都是郑居中当时帮崔瀺取的,说讨个好兆头。 大概这就是不谋而合,因为一分为二,这其实就是郑居中要走的三条道路之一。 而崔瀺就没郑居中那么自由了,一旦天下未来形势,事不由己,势不得已,他崔瀺就只好选择另外一条注定会让天地变色、再换人间的不归路。 崔瀺最后斩钉截铁,劝说郑居中,说先走这条道路,只要凭此合道十四境,此后就有了更多的可能,不然只走一条登天路,就等于必须断绝其余两条道路,岂不无趣? 那次分别过后,崔瀺很快就去了家乡宝瓶洲,担任大骊国师,筹谋百年,期间一分为二,人间就多出了个崔东山。 可惜浩然天下再无绣虎。 崔瀺在人间最后所见之人,不是亚圣,而是从蛮荒天下赶去剑气长城的郑居中,只有一场很简单的问答而已。 “为何如此?” “实在不愿再让先生伤心,失望了。所幸不曾如此。” “所求何事?” “希望郑先生,以后可以为我那小师弟,照拂一二,不在道法,只在道心,不用太多,不要太少。” 郑居中当时答应了。 所以之后在泮水县城,才会为陈平安破例。 此刻郑居中叹了口气,屋内韩俏色和柴伯符各怀心思,今夜各得其趣,一起告辞离去。 郑居中抬起手,用书卷轻轻敲打窗户,坐着的那个“郑居中”分身,身形消散,变作月色,好似一件法袍,被郑居中穿戴在身。 世间修道之人,炼出了阴神、阳神,可算第一次得道,算不得什么高妙幽玄的境界。因为几乎无一例外,一旦分开,与真身隔绝心神,短则片刻,多则几天,至多数月数年,其实就会是“两个人”了,而且推着时间推移,原本同一人会越来越不同,除非是阴神归窍、阳神归位,将各自记忆熔铸一炉,还需道心分出个主次,才算重新一人。 故而这位白帝城城主的十四境合道契机,就是那个例外。 人间有两个郑居中。 一模一样,丝毫不差。哪怕分开千百年,各自遇见不同的千百事千万人,某个道心,始终如一。 所以郑居中不但已是十四境。 还是一人两个十四境大修士。 一个在此浩然渡船上,一个身在蛮荒天下金翠城中。 郑居中他既然是斩龙之人的弟子,又喜欢下棋,不如就将蛮荒天下托月山,作为棋盘上的那条被屠大龙。 ———— 春露圃先前那场祖师堂议事,氛围凝重得落针可闻。 林嵯峨这位老妇人,好像置身事外了,脸上只有笑意。 可事实上,老妇人当年才是那个往落魄山寄信之人,信上措辞甚至显得极为咄咄逼人,可好像只要见着了那个年轻剑仙,老妇人就觉得没她什么事了。 宋兰樵与唐玺对视一眼,既觉得情况形势,颇为棘手,毕竟山上人情难攒易散,可两人内心又如释重负。 因为山主谈陵,说她会马上动身,亲自走趟落魄山。 那个在春露圃管钱、外界却只将唐玺视为财神爷的高嵩,说要与山主同行,谈陵却没有答应。 掌律祖师就问山主为何不是去追那陈剑仙,何必绕远路。 宋兰樵和唐玺再次对视一笑,猪脑子。之前几场祖师堂议事,这位掌律与高嵩两个,其实都没少在宋兰樵的师父那边拱火。 谈陵好像有些疲惫,挥挥手,示意议事结束,只单独留下了林嵯峨,与老妇人问了些与那陈山主的闲聊。 谈陵乘坐宋兰樵的那条渡船,去往骸骨滩,等待披麻宗的跨洲渡船之时,这位女子元婴老祖师,难免忧心忡忡,不知到了牛角山渡口,等到了那个年轻宗主,自己是否能够挽回局面。 而那远游联袂问剑一座宗门的两人,临近那处山头,陈平安摸出了两张面皮,往自己脸上一覆,递给刘景龙一张,说身上就两张,将就着用。 刘景龙瞥了眼,没伸手。因为是张女子面皮。 陈平安还在劝,比劝酒更起劲,道:“矫情了不是?我辈剑修顶天立地,计较一张面皮做什么。” 刘景龙只是施展了障眼法,不戴面皮,陈平安哎呦一声,说忘记还有剩下的面皮了,又递过去一张。 于是一老一少两位剑修,在那淡白杏花明月中,走到了那处宗门山脚。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八十一章 练手 太徽剑宗,翩然峰。 此处的修道之人,如今就只剩下白首一个了。 因为白首已是金丹境剑修,加上刘景龙又是宗主,就搬去了祖山那边,所以太徽剑宗举办了一场简单的开峰仪式,翩然峰就成了白首的修道之地。 只要白首自己愿意,其实都可以开始收弟子了。 只是白首最近,每天都无精打采,每次练剑闲暇,就坐在竹椅上发呆。 他其实不喜欢喝酒,喝不惯。所以每次拎着只酒壶,次次都会喝不完。 之前与几位宗门剑修一同下山历练,去了兰房国,在一处名为铁铸关的边境,厮杀了一场,有一小撮蛮荒天下妖族修士在那边流窜犯案,一场围杀,因为那拨蛮荒修士境界都不高,胜负没什么悬念。太徽剑宗在内的几个门派修士,几乎没什么折损,受伤都不多。 只是另外还有一场对于敌我双方都算意外的狭路相逢,那是一头金丹境妖族修士,还是个擅长隐匿的鬼修,不知怎么,一样未能通过海上归墟逃回蛮荒天下,反而给它溜到了北俱芦洲,沉寂了几年,只是为了破境跻身元婴,竟是直接祸害了一座江湖小门派的数十人,手段歹毒且隐蔽,都给它炼制成了行尸走肉,如果不是白首当时靠着刺客出身的敏锐嗅觉,察觉到一丝端倪,说不定就要错过这头妖族。 一场险象环生的厮杀,白首出力最多,也正是他一击致命,成功杀敌,斩下头颅,飞剑碎去那鬼修的金丹,但是宗门别峰的一位师侄,龙门境剑修,虽然辈分比白首低了一辈,可其实年纪要比白首大多了,却在战事中身受重伤,被那头妖族修士的一记术法,砸中了心窍,原本有望地仙的剑修,彻底没了希望。 白首回到了翩然峰之后,本就沉默寡言的他,就愈发不说话了。 哪怕姓刘的,还有那个师侄,都来山上劝过,可白首的心里边就是不得劲,尤其是当那个师侄,主动来到翩然峰,找白首这个师叔喝酒,说真没事,白师叔不用上心。 说这些话的时候,跌了境的剑修,眼神真诚,脸上还有笑意,最后说了句,真要过意不去,那就帮忙将他的境界,一起算上,以后你白首如果都没个玉璞境,那就说不过去了,到时候他天天来翩然峰堵门口骂街。 这会儿白首双手抱住后脑勺,坐在小竹椅上,怎么能够不上心?怎么会没事呢? 酒又不好喝。 心里更难受。 而那个剑修的豁达,其实让白首最难受。 在剑气长城那边厮杀多年,那人都不曾跌境,怎的回了家乡,就在那么个小地方,偏偏就跌境了。 而且就在他白首的眼皮子底下,对方只是一头金丹境瓶颈的畜生而已,自己与之同境,而且我白首还是一位剑修! 先前那趟下山杀妖,在去铁铸关的路上,有天那剑修在饭桌上,听白首说他与陈平安是称兄道弟的交情,打死不信,说除非下次隐官做客翩然峰,你真能帮忙引荐一二,能让他与年轻隐官说句话,就信。当时白首拍胸脯打包票,小事一桩。 那个姓刘的,更过分,第二次来翩然峰这边,劈头盖脸的,直接训了自己一句重话,说如果你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说明你还不是真正的太徽剑宗弟子,不算剑修。 姓刘的说完混账话就走了。 白首没说什么,讲道理什么的,哪里说得过那个书呆子师父。 白首使劲揉了揉脸,重重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身,开始胡乱打拳。 突然一个站定,双指并拢,指向前方,想象不远处站着个黑炭,大笑一声,“呔!那黑炭,乖乖听好了,你要是再不依不饶,大爷可就要出拳了!” 白首变指为掌,左右摇晃,好像在甩耳光,“好好与你讲道理,不听是?这下子吃苦头了?以后记住了,再遇见你家白首大爷,放尊重些!” 离着翩然峰不过一里路的空中,一行人御风悬停,不过某人施展了障眼法。 白发童子满脸激赏神色,由衷赞叹道:“是条汉子!我等会儿,非得向这位英雄敬一杯酒才行。” 前提是这家伙还能喝酒。 刘景龙哭笑不得,不过也没出声提醒那个弟子。 裴钱面无表情,扯了扯嘴角。 小米粒挠挠脸,小心翼翼看了眼裴钱,看样子,是么得机会挽回喽。 陈平安点头笑道:“果然是好拳法。” 白首一个拧腰腾空回旋,自认为极其潇洒地踢出一腿,落地后,拍拍手掌,“不送了啊。” 然后就是一行人飘然落地现身。 白首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再闭上再睁开,好的,老子可以跑路了。 二话不说,手指一抹,屋内墙壁上的那把长剑铿然出鞘,白首踩在长剑之上,匆匆御剑离开翩然峰。 裴钱看了眼师父。 陈平安微笑道:“叙叙旧嘛。” 裴钱再看了眼刘景龙,后者笑道:“注意分寸就行。” 裴钱摘下书箱,将行山杖交给小米粒,身形一闪而逝,快若奔雷,瞬间就追上了御剑的白首。 白首卯足劲御剑,身边那个娘们始终气定神闲,跟在一旁,白首只好干笑道:“好巧。来做客啊。” 裴钱只是与白首并肩齐驱,也不说话,金字招牌地那么面带微笑,再斜瞥。 天不怕地不怕的白首,这辈子最怕裴钱的这个表情。 白首开始破罐子破摔,“我是不会还手的。” 裴钱当头就是一拳。 白首连同脚下长剑,一起笔直落地。 嘴角抽搐,浑身颤抖,大半截身子在山间泥土里,没有昏死过去,就是吃疼,真还不如睡一觉,然后醒过来,那个心狠手辣的黑炭就已经离开翩然峰了。 裴钱站在一旁,问道:“接下来怎么说?要不要与我问拳让三招?” 白首颤声道:“让一招就够了!” 裴钱一抬手掌再转腕,将那白首整个人拔出地面再往后推出两步。 白首摇摇晃晃,有些眼花脑袋晕。 装,继续装。 裴钱先前那一拳,用了巧劲,根本不至于让白首这么醉酒一般。 她轻轻一跺脚,那把长剑瞬间蹦出,裴钱再一挥手,长剑瞬间掠回翩然峰茅屋那边,绕弧退回剑鞘。 白首好像瞬间酒醒,哈哈笑道:“裴钱,你怎么来翩然峰也不打声招呼。” 裴钱呵呵笑道:“怕被打。” 白首埋怨道:“说啥气话,咱俩谁跟谁,一辈儿的。” 裴钱问道:“一起御风回去?” 白首说道:“让我缓缓。” 今儿丢了太大的面子,现在回去,肯定要被陈兄弟笑话。最好是等到自己回到那边,陈平安就已经跟姓刘的,喝了个天昏地暗。 两人徒步走向翩然峰。 裴钱沉默片刻,说道:“铁铸关和兰房国那边的事情,我听说了。” 白首只是嗯了一声,然后就默不作声。 裴钱继续说道:“有些事情,补救不得的,其实你以后能做的,也就只有好好练剑了,让自己尽量不犯同样的错。愿意愧疚就继续愧疚,又不是什么坏事,总好过没心没肺,转头就不当一回事,但是别耽误练剑。不管是习武还是练剑,只要心气一坠,万事皆休。” 白首还是嗯了一声,不过年轻剑修的眼睛里边,恢复了些往日神采。 裴钱说道:“还只是个金丹,好意思当刘先生的开门大弟子,还一辈儿?谁跟你一辈儿?” 其实白首能够在这个年纪,就已经成为金丹剑修,哪怕在剑修最寻常的北俱芦洲,都算当之无愧的天才了。 白首侧身而走,嬉皮笑脸道:“呦,裴宗师口气不小啊。” 裴钱只是目视前方,轻声道:“我有几斤重的拳法,就说几斤重的言语。你不爱听就别听。” 刘先生是师父最要好的朋友之一,白首又是刘先生的开山大弟子,所以裴钱希望白首在剑道一途,可以登高,越高越好,有朝一日,还可以站在师父和刘先生身边。 不然如果是个外人,裴钱绝对不会多说半句。 白首怔怔看着眼前这个有点陌生的裴钱,他转过身,点点头,“是得这样。” 裴钱突然说道:“先前你摔了八个耳光,就当你还欠我七拳。” 白首哀嚎道:“裴钱!你啥时候能改一改喜欢记账的臭毛病啊?” 裴钱冷笑道:“好的。八拳了。” 白首绝望了。 裴钱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白首,你不能让刘先生失望,因为不是任何人,都能够像你我这样,可以运气这么好,遇到这么好的师父。” 白首笑道:“晓得了,晓得了,好嘛,我身边喜欢讲道理的人,又多了一个。” 裴钱点点头,“九拳。” 白首打算回了翩然峰,就在桌上刻下八个字的座右铭,祸从口出,谨言慎行。 到了翩然峰茅屋那边,白首有些看不下去了,姓刘的跟陈兄弟,咋回事,喝得很腼腆啊。 陈平安你行不行啊,以前徐杏酒和柳质清来这边做客,姓刘的都不会喝得这么娘们唧唧。 白首痛心疾首道:“师父,你好歹是翩然峰的上任主人,待客不周了啊,陪陈……山主多喝点,我这儿酒水管够的,白瞎了那么好的酒量。” 陈平安摆摆手,“不多喝,等会儿,我们要去你们祖师堂敬香。” 太徽剑宗,上任宗主韩槐子,上任掌律黄童。 还有历史上所有御剑远游、没有返乡的宗门剑修。 其中三十六位,先前都死在了剑气长城和宝瓶洲两处他乡战场。 还有更多的剑修,哪怕活着返回宗门,都已做不得练气士,更别谈剑修了。 而且太徽剑宗剑修的仗剑远游,从无半点含糊,皆是宗门之内,境界最高,杀力最大的那拨! 所以太徽剑宗,元气大伤。 北俱芦洲的第一剑宗,如今竟然就只有一位玉璞境剑修。 刘景龙,白首。 陈平安,宁姚。 今天只有四位剑修,走入太徽剑宗的那座祖师堂。 不同于其他宗门、仙家山头,这座大堂之内,不仅悬挂历代祖师的挂像,所有死在战场上的剑修,都有挂像。 刘景龙与陈平安和宁姚分别递过三炷香,笑道:“相信我师父和黄师叔,还有所有悬挂像的剑修,都会很高兴见到两位。” 一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一位剑气长城的飞升境剑修。 陈平安双手捧香,沉声道:“落魄山,陈平安。在此礼敬诸位先贤。” 宁姚站在一旁,神色肃穆道:“剑气长城,宁姚。礼敬诸位。” 没有什么繁缛礼节,两个外乡人入了这座祖师堂,只是敬三炷香,一句言语而已。 陈平安走向祖师堂大门,跨过门槛,回望一眼,收回视线后,直到外边的广场栏杆旁,才双手笼袖,背靠栏杆,“怎么没参加文庙议事?” 刘景龙摇摇头,淡然道:“不能再死人了,不是不敢,是真的不能。我怕去了文庙,会一个没忍住。” 陈平安沉默片刻,开口问道:“听说有人都有胆子大放厥词,觉得太徽剑宗是个空架子了?” 刘景龙苦笑道:“人之常情。” 陈平安说道:“你能忍,我不能。” 刘景龙微微仰头,望向远方,轻声道:“只是太徽剑宗当代宗主能忍,其实剑修刘景龙一样不能忍。” 陈平安转头对宁姚。 宁姚点头道:“我们在这边等着。” 陈平安和宁姚之间,在关键时刻,往往如此,从无半句多余言语。 陈平安伸手出袖,一把拽住刘景龙,“走!问剑去!” 老子面皮往脸上一覆,他娘的谁还知道谁?知道了又如何,不承认就是了。 北俱芦洲风气如此之好,若是这点觉悟都没有,还混什么江湖,走什么山下。 反正面皮这玩意儿,陈平安多得很,是出门行走江湖的必备之物,少年中年老人都有,甚至连女子的都有,还不止一张。 听说那个剑修没几个的宗门,历史上曾经去过一次剑气长城,之后大几百年就再没去过,因为宗门里边的一位老祖嫡传剑修,刚过倒悬山,就与当地剑修闹了一场,不欢而散,既然城头都没去,就更不谈什么杀妖了。 尤其是最近的百年之内,整个北俱芦洲的远游剑修和练气士,都在死人,这个宗门,好像在家乡的山上地位,反而就高了。 既有个一直闭关的仙人境老祖师,玉璞境的当代宗主,还有什么九境武夫的客卿。 不过比起一洲领袖、剑修云集的正阳山,好像还是要差点火候。 刚好先拿来练练手。 刘景龙开始与陈平安商量细节。 最终两人御剑化虹远游。 白首今天算是开了眼界,姓刘的真就这么被陈平安拐走,联袂问剑去了? 他没来由想起芙蕖国山巅,师父和陈平安的那次祭剑。 好像有些人,只要遇见了,天生就会成为朋友? 白首突然瞥了眼不远处的裴钱,凭啥你姓刘的是这样,我白大爷却是这样?! 白发童子啧啧称奇道:“隐官老祖的朋友,都不简单啊。” 那个金乌宫的柳质清,跻身玉璞境,悬念不大,至于将来能否仙人,看造化,好歹是有几分希望的。 而这个太徽剑宗的年轻宗主,好像才百来岁?就已经是极为稳当的玉璞境瓶颈了。 百年之内,仙人起步,千年之内,飞升有望。 很慢?那可是仙人境和飞升境的剑修。 至于那个趴地峰的年轻道士,白发童子都懒得多说什么。张山峰如今缺的是一副足够坚韧的体魄,一个可以承载那份道法拳意的地盘。 宁姚又说道:“不简单的朋友有不少,其实简简单单的朋友,陈平安更多。” 白发童子对此没有异议。 宁姚望向远方那一袭青衫的消逝处,说道:“刘宗主如果能够跻身飞升境,会很攻守兼备。” 攻守兼备。尤其还有个“很”字。 这句话,是宁姚,更是一位已经飞升境的剑修说的。 在她看来,刘景龙当下的玉璞境,完全不输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强的那几位玉璞境剑修。 如今的飞升城,有人开始翻检老黄历了,其中一事,就是关于“玉璞境十大剑仙”的评选。 比如其中就有吴承霈,只不过这位剑修的入选,不是捉对厮杀的能耐,主要归功于吴承霈那把最适宜战争的甲等飞剑,所以名次极为靠后。 除此之外,隐官陈平安,自然毫无悬念地入选了。飞升城酒桌上,为此吵闹得很,不是争吵陈平安能否入榜,而是为了排名高低,隐官、刑官、泉府三脉剑修,各执己见。 白发童子好奇问道:“为什么隐官老祖一定要拉着刘景龙游历中土?” 宁姚之前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这会儿她想了想,笑道:“可能是在刘宗主身边,他就可以懒得多想事情?” 陈平安的一次次远游,都走得并不轻松。 不是担心世道的无常,就是需要他小心保护别人。 但是如果身边有个刘景龙,陈平安会很安心,就可以只管出剑出拳? 宁姚打算等陈平安回来,跟他商量个事,看可不可行。 她想要主动担任太徽剑宗的记名客卿,不过这就涉及到了浩然天下的山上规矩、忌讳,把问题丢给他,他来决定好了。 呵,某人自称是一家之主嘛。 宁姚记起一事,转头与裴钱笑道:“郭竹酒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不过看得出来,她很想念你这个大师姐。你借给她的那只小竹箱,她经常擦拭。” 裴钱那边,她学师父摊开手臂,一边挂个黑衣小姑娘,一边挂个白发童子,两个矮冬瓜在比拼划水,双腿悬空乱蹬。 裴钱听到郭竹酒这个名字后,就有些神色古怪,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在长大后,裴钱在游历途中,会经常想起郭竹酒这个名义上的小师妹,只是每次想起后,除了心疼,还会头疼。 裴钱小时候那趟跟着大白鹅,去剑气长城找师父,结果天上掉下个自称小师妹的少女,会在师父与人问拳的时候,在墙头上敲锣打鼓,跟自己说话的时候,经常会故意屈膝弯腿,与裴钱脑袋齐平,不然她就是善解人意来那么一句,师姐,不如我们去台阶那儿说话呗,我总这么翘屁股跟你说话,蹲茅坑似的,不淑女唉…… 裴钱当时吵架就吵不过郭竹酒,也跟不上郭竹酒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和道理。 裴钱除了在师父这边是例外,当然宝瓶姐姐也不算,之外她与任何人打交道,她都打小就不是个乐意、也不是个会吃亏的主儿,然后在剑气长城遇到了那个郭竹酒。 裴钱哪怕现在,还是觉得自己是真没辙。 但是裴钱很高兴,在当年那场战事中,郭竹酒没有一去不回。 白首发现裴钱的异样,就很好奇这个郭竹酒是何方神圣。 白发童子松开手,落地站定,望向白首,双手负后,缓缓踱步,笑呵呵道:“你叫白首?” 白首摸了摸脑袋,笑嘻嘻点头,就像在说小姑娘你名叫白首也行啊。 白发童子一脸的老气横秋,点头道:“好名字好寓意,白首归来种万松,小雨如酥落便收。 ” 白首惊讶道:“小孩子家家的,年纪不大学问不小嘛。” 白发童子撇撇嘴,回头就跟小米粒借本空白账簿。 裴钱背着竹箱,怀抱行山杖,站在栏杆那边,举目远眺,看那高处的青天远处的白云。 记得崔爷爷在竹楼最后一场教拳时,曾经说过,你那狗屁师父,习武资质稀烂,还敢练拳懈怠,分心去练什劳子的剑术,老夫这一身武学,只靠陈平安一人发扬光大,多半不顶事,悬得很,所以你这个当他徒弟的,也别闲着,不能偷懒了,武夫练拳与治学相通,简单得很,不过就讲个“三天皆勤勉”,昨天今天明天!所以你裴钱离开竹楼后,得提起那么一小口心气,以后要教浩然武夫,晓得何谓……天下拳出落魄山! 遇见师父,她的人生,就像是天寒地冻的冬天,有人从天上,载得春来。 宁姚走到裴钱身边,以剑气隔绝出一座小天地,轻声问道:“既然成为了剑修,这是好事,为什么不跟你师父说?” 裴钱赧颜,心虚道:“师父总说贪多嚼不烂,而且我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练剑的天赋。” 所以这些年,裴钱一直没有去练剑,始终遵守自己与崔爷爷的那个约定,三天皆勤勉,练拳不能分心。毕竟那套疯魔剑法,只是小时候闹着玩,当不得真的。 宁姚笑道:“那我就先不跟你师父说此事。” 裴钱使劲点头。 宁姚问道:“你那把本命飞剑,取好名字了吗?” 裴钱涨红了脸,摇摇头,只是心念一动,祭出了一把飞剑,悬停在她和宁姚之间,长约三寸,锋芒毕露。 其实名字是有的,只是裴钱没好意思与师娘说。 在裴钱心神牵引之下,先前一把本命飞剑,竟然瞬间剑分七把,只是更加纤细,颜色各异。 宁姚凝神一看,点头赞许道:“完全可以在避暑行宫那边位列甲等。” 宁姚提醒道:“以后与人对敌,不要轻易祭出这把飞剑。” 裴钱点点头,答应下来。 然后裴钱犹豫起来。 宁姚疑惑道:“有话就说。” 裴钱壮起胆子问道:“师娘,什么时候办酒席啊?” 宁姚眨了眨眼睛,“你说刘羡阳和余倩月啊,还不知道具体时间,你问你师父去。” 裴钱笑道:“好的,我问师父去!” ———— 一场文庙议事结束,修士四散而去。 皑皑洲刘氏的那条跨洲渡船上边,多了个外人,北俱芦洲老匹夫王赴愬,之前与那桐叶洲武圣吴殳,打了一架,算是平手。 王赴愬觉得没脸回北俱芦洲,王赴愬就与雷公庙那对师徒,一起去皑皑洲,反正刘财神的这条跨洲渡船,吃喝不愁,不用花钱。 他娘的咱们北俱芦洲的江湖人,出门靠钱?只靠朋友! 再说了,在在这个弱不禁风的阿香姑娘这边,王赴愬稳操胜券。 别的不说,只说柳岁余那脸蛋,那身段,也是赏心悦目的。 如果自己年轻个几百岁,相貌哪里比沛阿香差了,只会更好,更有男人味,估摸着柳岁余那个小姑娘,都要挪不开眼睛。 王赴愬登船之后,就没个好脸色,实在憋屈,自己跟吴殳问拳一场,都没几个有分量的看客。 相较于那场从功德林打到文庙广场、再打去天幕的“青白之争”,“曹陈之争”。 没法比。 一来文庙议事结束,修士多已纷纷离去,双方打得晚了,地点挑选得也不如两个年轻人那般丧心病狂。 再者王赴愬和吴殳这两位止境武夫,比起如今才四十岁出头的曹慈、陈平安,到底是年纪大了些。 屋内三人,都是纯粹武夫,王赴愬愤懑不已,“老子就算把吴殳打死了,也没陈平安只是把曹慈打肿脸,来得名声更大,气煞老夫!早知道就在功德林,与那小子问拳一场了。” 柳岁余喝酒时,翘着二郎腿,脚尖又翘着那只半脱未脱的绣花鞋,笑眯眯道:“是晚辈眼瞎了,还是前辈脑子糊涂了,难道不是吴殳差点把你打死吗?” 王赴愬一拍椅把手,吹胡子瞪眼睛,“真要拼命,两个都死。” 老莽夫这句话倒是没吹牛。 沛阿香先前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却没有喝酒,只是拿一块雪白绸缎在擦拭那支绿竹笛。 竹笛材质,是青神山绿竹。早年还是九境武夫,跟着朋友一起有幸参加那场青神山酒宴,结果一伙人都被阿良坑惨了,一场误会过后,竹海洞天的庙祝老妪,赠予一截珍贵细竹。后来阿良看得揪心不已,说阿香你好惨,被看穿了底细不说,更被侮辱了啊,搁我就不能忍。 沛阿香没能听明白其中深意,只当是阿良又在灌迷魂汤,不计较。 等到回到马湖府雷公庙,才琢磨出其中意味,哭笑不得。 竹笛穗子坠有一粒泛黄珠子,只是寻常珍珠,岁月一久就泛黄,半点不值钱了。 一个模样俊美的止境武夫,能够拳压一洲武学多年,岂会没点自己的江湖故事? 白袍玉带别青笛,雷公庙沛阿香,如果愿意出门行走江湖,很容易就被山上修士一眼认出身份。 沛阿香瞥了眼王赴愬那边的椅把手,裂纹如网,“渡船是刘氏的,你记得赔钱。” 王赴愬说道:“赔钱没问题,你先借我点钱。” 看这老匹夫的架势,好像与人借钱,是给对方面子。 王赴愬埋怨道:“文庙那边,做事不爽利,俩晚辈那么场问拳,都不与我们打声招呼,咱们好歹是响当当的武学宗师,不然老夫可以为那两个晚辈指点一二,挑出几处拳法瑕疵。” 柳岁余突然站起身,抱拳道:“师父,我就不回皑皑洲了。” 那个北俱芦洲老匹夫的眼神实在让她觉得腻歪。 沛阿香点头笑道:“其实一直等你这句话,去,争取早去早回,打出个好底子的止境。有机会的话,就在那边战场上碰头。” 王赴愬,沛阿香,还有吴殳在内,他们这拨武学大宗师,到底比裴杯、张条霞那几个差了一大截,所以赶赴蛮荒一事,需要配合各洲王朝的调度。 柳岁余起身离去,跳下渡船,御风南下,快若奔雷。 方才王赴愬眼角余光使劲瞥着那女子的背影,等到确定柳岁余离开了渡船,王赴愬这才喝光了一碗酒,拿酒解渴,换个坐姿,摸了摸裤裆,“这俩臀-瓣儿,晃得我都要心慌。” 沛阿香无奈道:“你好歹是个前辈,别这么老不正经。” 王赴愬嗤笑道:“老子只是瞧,摸了吗?” 沛阿香懒得在这种问题上纠缠,正色问道:“当年你为何会走火入魔?” 王赴愬神色平静,“为何?自然是有拳出不得,只好逼疯了自己。” 沛阿香叹了口气。 王赴愬压低嗓音,问道:“阿香,你觉得我跟柳岁余,般不般配,有没有戏?你可要抓住机会,可以白白高我一辈的好事。” 沛阿香无奈,摆摆手,“什么乱七八糟的,劝你别想了。” 王赴愬揉了揉下巴,“真不成?” 沛阿香神色古怪,无奈道:“我这弟子,只喜欢女子。” 王赴愬犹不死心,“只?” 沛阿香点点头。 王赴愬犹不死心,试探性问道:“她就不能当我是娘们吗?” 沛阿香忍了半天这个老匹夫,实在是忍无可忍,怒骂道:“臭不要脸的老东西,恶心不恶心,你他娘的不会自己照镜子去?” 阿香姑娘哪怕骂人也是这么不爷们。 王赴愬哈哈大笑,“逗你玩呢,看把你急眼的,” 王赴愬突然收敛笑意,朝沛阿香挑了挑眉头,“你说巧不巧,她喜欢女子。我……” 沛阿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王赴愬翻了个白眼,摇摇头,这个细皮嫩肉的阿香姑娘,真是不经逗,背靠椅背,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水,感叹道:“瞧见了曹慈,陈平安这么些个年轻人,他娘的真是一个个的不讲道理,还有没有王法了,比李二、宋长镜都要年轻啊,再想一想自己这几百年光阴,除了吃牢饭那些年,拳脚功夫也没懈怠片刻,真是觉得练拳一事没啥意思。” 沛阿香还在气头上,听啥啥不顺耳,“那就别练。” 王赴愬将那酒壶随手抛入渡船外,笑道:“年轻练拳,是为求个无敌手,年老习武,心气再无,只因为不练会死。可既然如今只能等死,大不痛快!” 屋内寂静,此后唯有喝酒声。 王赴愬冷不丁问道:“真不能摸?柳岁余是你弟子,又不是你媳妇,两厢情愿的事情,你凭啥拦着。” 沛阿香一拍椅把手,“滚你的蛋!” 王赴愬委屈道:“我可真走了? “你都不挽留?那我还真就不走了。” “我得换个位置喝酒。” 王赴愬刚起身。 沛阿香就已经一掌打碎柳岁余坐过的那张椅子。 王赴愬坐回位置,晃着酒壶,“人生憾事又多一桩。” 沛阿香突然转过头,神色认真,望向这个脾气暴躁还为老不尊的老匹夫。 王赴愬点点头,双臂环胸,转头望向屋外的云海滔滔,“生平最后一拳,老子要在蛮荒递出。” 北俱芦洲不该只有剑修递剑。 最少得有我王赴愬的拳落在那边的山河,与韩槐子这些剑修的昔年剑光作伴,才不寂寞。 渡船屋外,有白云过去。 白云人生,过去就过去。 ———— 同一条渡船上,可能是浩然天下最有钱的一家人,正在算一笔账。 因为陈平安主动要求担任皑皑洲刘氏的不记名客卿。 供奉客卿的俸禄、薪水,刘氏按例每十年发一次,因为品秩高低不同,神仙钱相差悬殊。 玉璞境剑修。止境武夫。隐官。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 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左右的师弟,刘十六的师弟,裴钱的师父。 落魄山宗主,连胜云杪、蒋龙骧、马癯仙三场,打得曹慈鼻青脸肿…… 这就是刘幽州的算账。 妇人很是欣慰,儿子的算盘,打得很精明。 既然媳妇儿子都觉得该这么做,刘聚宝就没有异议了,这个财神爷嗓音轻柔,笑问道:“这次在鹦鹉洲包袱斋,花了多少钱?” 妇人一脸迷糊,“啊?” 她记这个做什么。不是给你丢脸吗? 刘聚宝翘起大拇指,抵住额头,“花钱多少没关系,可粗略记账这种事情,还是要的啊。” 霎时间,妇人一双灵秀水润的眼眸里边,立即就有了幽怨,对不起,委屈,埋怨,伤心,后悔,是你错了…… 如那山水画,层层叠叠的颜色,最后加在一起,仿佛便是一句无声言语:不该嫁给你的,你快说几句好话听听。 刘聚宝这辈子最受不得这般风景。 看了片刻之后,刘聚宝笑道:“行,那就下次再说。” 妇人点点头,一转头,与儿子闲聊起来,哪有先前半点模样。 刘聚宝却无所谓。 好似一片彩云聚散眼眸中。 这不是美景,什么是? 他之所以有此问,便是欲想见此景。 刘幽州对此早就习以为常,爹娘总是这样,腻歪得很。 哪怕在山上,刘幽州的出现,都算典型的晚来得子。所以真是万千宠爱在一身。 刘幽州在少年时,与父亲曾经有过一场开诚布公的男人对话。 实在是家族里边,有太多那样鸡飞狗跳的事情了,家家户户,没钱有没钱的难堪,有钱也有有钱的吵闹。 所以刘氏祠堂里边,经常会有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女子,她们身边会有个跪在那边一言不发、或是浑然不在意的男人。 “爹,你在外边?” “嗯?” “有没有金屋藏娇啊。” “没有的事。” “是曾经有过,现在没有了,然后不保证以后没有?” “都没有。” “以后的事,现在就能说得准?” “当然。你娘刚嫁给我那会儿,我就对她说过,挣钱这种事,别担心,我们会很有钱的。你娘亲当时就只是笑了笑,可能没太当真。” “娘亲嫁给你那会儿,咱们老刘家就已经很有钱了?” “家里是有钱,可我没有啊,我是偏房庶子出身,忘了?” 妇人起身离去,让父子二人继续聊天,她在自家渡船上,还有几位连一条跨洲渡船都买不起的山上好友,去她们那边唠嗑去,至于一些个言语,她当真不知道藏在其中的虚情假意?当然知道,她就是喜欢听嘛。而且她特别喜欢其中两个骚娘们,在自己男人那边藏藏掖掖,变着法子的搔首弄姿,可还不是一堆庸脂俗粉?你们瞧得见,吃不着,气不气?她对自己男人,这点信心还是有的。 等到妇人离去没多久。 一条连那飞升境剑修都未必能够一剑斩开的跨洲渡船,竟然轰然碎裂,以至于除了刘聚宝,竟是无一人生还。连那王赴愬和沛阿香两位止境武夫,都当场死绝。 就像一位飞升境大修士,先手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然后在一个近在咫尺处,选择与刘聚宝同归于尽。 只可惜,一身法袍纤尘不染的刘聚宝,依旧安然无恙坐在椅子上,神色自若,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朵金色莲花,随便摘下了其中一朵花瓣。 片刻之后,渡船恢复如旧。不单单是光阴逆流倒转那么简单。 数次过后,渡船一次次砰然炸裂,刘聚宝一次次摘下莲花,最后一次,妇人再次起身,刘聚宝眼神温柔,帮她理了理鬓角发丝,说一起去。 这次出门,刘聚宝解决掉了那个身份是自家供奉的仙人境修士,以及此人在渡船上边动的手脚,此人掌管这条跨洲渡船多年,还是个大名鼎鼎的阵师,至于为何如此作为,以至于连命都不要了,刘聚宝方才倒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来。 在刘聚宝返回屋内后,刘幽州始终浑然不觉。 刘聚宝也没打算跟刘幽州提这件事,一个男人保护妻儿,天经地义,不值得嘴上说道什么。 刘聚宝重新落座后,只是默默喝酒,打算与刘幽州这个儿子,说点心里话。 喝酒润了润嗓子,刘聚宝刚要开口,刘幽州就立即说道:“爹,你别再给钱给法宝了啊,一个人身上带那么多咫尺物,其实挺傻的。” 刘聚宝无奈道:“爹只是与你说些道理。” 刘幽州笑道:“那就随便了。” “幽州,待人接物交朋友,你可以大方,因为你是刘聚宝的儿子,注定一辈子都不缺钱。但是记住一件事,唯独不能花了钱,还给人当傻子。” “出了门,与人方便处处处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遇到江湖救急,就不能小气了。” “但是在家里,得有规矩,得讲个亲疏远近。一个家族越大,规矩得越稳,当然稳当不是一味严苛。可连严苛都无,绝无稳当。所以在我们刘氏家族,最能打人的,不是爹这个家主,也不是那些个祠堂里坐在前边两排的老头子,而是被爹重金请来家塾的夫子先生们,小时候,立规矩记规矩的时候,都不吃几顿打。大起来出了门,就要吃苦,关键是吃了苦头还会觉得自己没错。” “所以哪怕某些时候,先生们打得没道理了,或是打得重了,爹一样不管。谁敢劝敢拦,哪个婆娘心疼了,抱怨个不停,爹就让他们的男人,先撇开夫子和孩子,再当着我面,与那娘们狠狠摔个耳光过去,打得轻了,就再打。教书先生,出手再重,一巴掌摔下去,孩子能疼几天?换来个‘刘氏子弟也会被揍,在家里都要被打’的道理,其实还是有了个更大道理,等于我早早替刘氏子弟们赚到了第一笔钱。” “而这笔看不见的钱,就是未来所有刘氏子弟的立身之本之一。当爹娘的,有几个不心疼自己子女?但是门外的天地世道,毫不心疼。” 刘幽州听得认真,只是难免疑惑,忍了半天,忍不住说道:“这些道理,我都早就明白了啊,何况你也知道我是知道的。” 刘聚宝有些憋屈,爹在钱财之外,也不是个怎么会讲道理的人,这些话,还是打了好久腹稿才能说出口的,好歹捧个场,假装不晓得嘛。 刘聚宝只得祭出一个杀手锏,笑问道:“爹问你,为何我们刘氏要暗中花那么多钱,白送给山下的各大王朝藩属,开设学塾,让皑皑洲的教书先生们,个个不缺钱,生活不窘迫?” 皑皑洲山下各国,最近百多年,在开设学塾一事上,十分用心。不过藏在了很多类似各地创办义庄的措施当中,才不显眼。 因为那头绣虎在成为大骊国师之前,曾经找过刘聚宝,说如果一个国家,绝大部分的教书先生,都只有一身穷酸气,或是一个比一个市侩精明,那么这个国家,是没有任何希望的。强大会走向弱小,弱小会永远弱小。 你们皑皑洲要想从俱芦洲夺回那个“北”字,难吗?登天之难。皑皑洲再过一千年,都比不过那个剑修如云的地方。 真这么难吗?其实也不难,只在一张张书桌上,至多三五百年,就能争回。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了,山下读书人,个个书生风骨,意气风发,那么皑皑洲的山上山下,就会处处充满希望。 刘聚宝,你有钱,很有钱。何乐不为? 绣虎崔瀺这番言语,就像在教刘氏财神爷如何靠花钱挣钱。 刘幽州听了父亲的那个问题,说道:“不就是为 了靠着点点滴滴的移风换俗,帮着皑皑洲从俱芦洲手里抢回那个北字?” 刘聚宝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好点点头,故作高深道:“对是对的,还是想得浅了些,以后还需多琢磨多思量此事。” 刘幽州随口道:“必须的,我又不需要怎么修行,也不用想着如何挣钱,每天没事就是瞎琢磨呢。” 刘聚宝十分欣慰,好儿子,志向高远。 至于这个极少与人打架的皑皑洲财神爷,未来十四境的合道契机,在物。 是那天下雪花钱。 ———— 一条流霞舟,以处处云霞作为渡船,一次次倏忽出现在云中,好似仙人一次次施展了缩地山河的神通,而且不耗半点灵气。 所以流霞舟虽然造价成本极高,文庙依旧将这种渡船列入名单,而且议事过程中,修士对此都没有任何异议。 渡船主人,是一位没有参加议事的山上散淡人,中土顶尖宗门谪仙山的祖师之一,大剑仙柳洲。 屋内无桌椅床榻,墙上悬有一幅绣虎字帖,不是什么摹本,而是崔瀺的亲笔真迹。 墙角花几上,搁放了一只仙家盆景,装有一处袖珍山河,一朵白云悬空,闪电雷鸣,金光闪烁,轰隆作响,依稀可见几条金、白颜色的纤细丝线在云中乱窜,很快就下起了一场暴雨,名副其实的蛟龙布雨。 修士柳洲,头别一枚墨玉簪,身穿一件紫袍,坐在一张翠绿蒲团上。 这位公认性情古怪的大剑仙,面如冠玉,百多年前,这位有望跻身飞升境的剑道天才,放着好好剑术不练,柳洲竟然转去下棋了,这在当时曾是浩然天下一件极其轰动的事情,那几年中土神洲的山水邸报,议论纷纷,如果不是碍于谪仙山和柳剑仙的威名,估计都要直接说柳洲是不是失心疯了。 此刻与他相对而坐的,是一位年轻女子剑修,腰间悬挂一枚抄手砚,是早年柳洲赠送,这位剑仙还亲手篆刻了一篇述剑诗,算是对不记名弟子的一种期许。 女子正是眉山剑宗的许心愿,她也是柳洲的不记名弟子,每过十年,许心愿就有资格去谪仙山,向柳洲请教剑道。 不到百岁的金丹剑修,其实剑道资质很不错了,而且她还拥有极其罕见的三把飞剑,炼剑消耗光阴远超一般剑修,耽搁了境界的攀升。 许心愿与柳洲一一说了此次游历的见闻。 柳洲偶尔询问几句,都是些许心愿当时没有如何上心较真的人事。 不知为何,柳洲哪怕对那个横空出世的年轻隐官,好像都兴趣不大,更多是与她问些小白帝傅噤的事情。 许心愿瞥见那幅字帖,忍不住问了一个好奇数十年的问题,“柳师父你早年那把飞剑金穗,真是下棋输给了绣虎?” 哪怕崔瀺已死,许心愿如今提及此人,还是愿意称呼为绣虎,不敢也不愿直呼其名。 柳洲笑着点头,“只是下棋输给了崔瀺,又不是与他比拼剑术,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他之所以对那傅噤如此上心,因为柳洲曾经有一位师门挚友,可谓亦师亦友,剑术一途,对柳洲传道极多。 此人前世,与顾清崧号称浩然双绝,曾经是一个极其喜欢、又极会吵架的山巅修士,而且胆子更大,哪怕对那个白帝城的郑居中,一样直言不讳,更对外公然宣称,中土任何一家山水邸报,都可以随便谈及此事,他骂的就是郑居中。 一个魔道中人,竟然还有那脸面,名居中,字怀仙? 要他看来,郑居中只留下个姓氏就够了。 白帝城那边对此并无理睬,最后他就专程去了趟黄河小洞天的龙门处,因为彩云间那座城池去不得,就去那座黄河小洞天,在瀑布之巅,与白帝城遥遥对峙,说要与郑居中问道一场,郑居中当然没有现身,他就自说自话,咬死一件事,只讲一个道理。你郑居中是魔道中人。 飞升境?你是魔头。创建了白帝城,一座魔道宗门,能够在中土神洲屹立不倒?还不是魔头? 棋道一事,奉饶天下先?多次为山泽野修,与山巅修士大打出手?你郑居中不还是魔道修士? 此人今生,正是傅噤。 因为最后的下场,就是勘破不了大道瓶颈,无法跻身飞升境,兵解之时,魂魄被人悉数收拢,放入了一副仙人遗蜕当中。 谪仙山的宗门禁制,峰头秘境的阵法,好友柳洲的搏命出剑,都无法改变这个结局。 郑居中在那谪仙山,如入无人之境。最后在那兵解处,郑居中搬了条椅子落座,手心托起一团乱麻的修士魂魄,微笑道:“我与你好好讲道理,不是你不讲道理的理由。” 一把本命飞剑金穗,都被那人随意剥离出魂魄的柳洲,当时满脸血污,背靠墙壁,死撑着才能维持一线清明,让自己不昏厥过去,怒道:“郑城主何曾与他讲理半句了,这是不教而诛!” “道理在行不在言,一个山上的修道之人,只有耳朵没有眼睛怎么行。没关系,这辈子投胎没带眼睛来,下辈子我送他一双。” 郑居中将一位剑仙的魂魄收入袖中,起身与柳洲笑道:“我是魔头嘛。” 最后郑居中还提醒柳洲对此事不要多嘴,不然就要小心下辈子是哑巴。 于是曾经的谪仙山大剑仙,就变成了白帝城的傅噤。 小白帝傅噤。 噤若寒蝉的噤。 ———— 夜幕里,一艘渡船在云海中风驰电掣,天上一轮明月好似随行护道。 柴伯符作为白帝城正儿八经的谱牒修士,如今虽非祖师堂嫡传,也不是韩俏色之流的高人亲传,别看他被柳赤诚坑了一次又一次,其实平日里在那白帝城各处,还是很有排场的,每次现身,身边不是柳赤诚,就是顾璨,所以几乎没谁敢招惹这个境界高低飘忽不定的新面孔。 可柴伯符二十年来,有幸多次见到郑居中,却从无任何言语交流,柴伯符觉得如此才合理,只想着哪天跻身了玉璞境,说不定就能与这位城主聊一句,到时候再跌境不迟。 不曾想这次离开文庙途中,竟然与城主说上话了。 渡船上,方才顾璨找到柴伯符,说师父请他去屋子坐坐。 柴伯符只好暂停修行,从小天地退出心神。听闻此事,柴伯符没有半点欣喜,反而像是听闻噩耗,挨了一个晴天霹雳。 自己也没做什么欺师灭祖的勾当啊,哪里需要城主亲手清理门户? 跟随顾璨身后,走在廊道里边,柴伯符什么都没想,反正都没用,一路浑浑噩噩,来到了郑居中门外,顾璨轻轻敲门再推门,侧身让出道路,柴伯符独自抬脚跨过门槛,如鱼虾闯入龙潭。 顾璨轻轻关上门,返回自己屋内继续炼气修行一门白帝城秘传的鬼修道诀。 郑居中放下手中书籍,抬起头,朝这个人生比较起起落落的昔年野修,伸出一只手掌,笑道:“坐。” 魂不守舍的柴伯符,听命行事,下意识就落座了,只是等到屁股挨着了椅面,就立即又抬起再缓缓落。 好像面对这位“学究天人,大智若妖,行事外道,风采如神”的魔道巨擘,自己做什么都是错,不做什么也是个错。 柴伯符汗如雨下,只是坐在椅子上,就成了落汤鸡。 以至于这位道号龙伯的家伙,甚至没有发现屋内还坐着个韩俏色。 郑居中说道:“柴伯符,不用觉得此刻手足无措,进退失据就是失态。没点敬畏之心,当野修死得快。” 柴伯符神色木然,只是点头。 郑居中笑问道:“这些年在白帝城修行,辛不辛苦?” 这么个瞬间,柴伯符委屈得差点泪如雨下,能不苦吗?仿佛一颗苦胆碎了一次又一次,苦不堪言,只好木然。 只是明知道喊冤叫苦没啥卵用,这位曾经在一洲山河也算叱咤风云的老元婴,就只能是咬牙忍住了而已。 不过柴伯符当下只是点点头,依旧没敢言语一个字。 说实话,坐在这里,柴伯符觉得自己哪怕说句话,都是对郑先生的冒犯。 郑居中说道:“韩俏色,柳道醇,傅噤他们几个,可能都会觉得顾璨是天生的白帝城嫡传,至于你,不太被瞧得起。” 柴伯符还是只能点头。这种事情,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自己比起顾璨那个小魔头,确实没法比。那个小兔崽子,心眼实在太多,关键是学东西太快。 郑居中倒了一杯茶水,在桌上轻轻一推,就滑到了柴伯符身前桌子边缘,笑道:“想人的时候喝酒,想事的时候喝茶。” 柴伯符受宠若惊,立即身体前倾,双手拿起茶杯,战战兢兢,低头抿了一口。 郑居中说道:“佛家说此方天地是婆娑世界。一个人吃苦不怕,就怕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吃苦。就像山下市井,挣不着钱,不能只怨世态炎凉,旁人狗眼看人低。山下俗子茫然,苦乐不过甲子,我辈在山修道之人,无此道心,难证大道,不可得长生不朽。” “当然,人力有穷尽时,就会发现有些钱,是真挣不着的,有些事,是真做不成的。不过只有到了这一刻,你才有资格说一句,命中注定,天数使然。我这么讲,听得懂吗?” 娓娓道来。 这个字“怀仙”的天下第一魔道修士,就像个脾气极好的学塾夫子,在与一个值得授业解惑的学生传道。 柴伯符点点头,又摇摇头,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诚心诚意道:“晚辈不知道自己懂的,是不是城主希望我懂的。” 道理其实再简单不过,郑居中这般神人,说话,做事,修行,岂会简单?不管言语如何返璞归真,柴伯符始终坚信,城主绝不至于说些自己都听懂的话。 在白帝城这些年的修行岁月里,柴伯符真真切切明白了一个道理。 运气好的人,很容易学-运气好的人,好像怎么学都是对的。笨人就很难学聪明人了。 郑居中朝那柴伯符眉心处,遥遥双指一戳,柴伯符好像痴儿开窍,瞬间就重返元婴境,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屋内一旁韩俏色眼中,她所见画面,是顾璨敲开门,站在门外,侧身让出道路,然后师兄让顾璨与柴伯符一起进屋子,再询问了些柴伯符一些修行上的关隘症结,为其一一解答。所以韩俏色有些意外,不知道为何师兄愿意与这个废物如此废话,不对,柴伯符的确是不折不扣的废物,可师兄却从不说废话。难道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其实是借机指点弟子顾璨道法? 顾璨当时推开门后,屋内只有师父郑居中正在独自打谱,并无师姑韩俏色,在自己关上门的时候,见到了柴伯符刚跨过门槛,就双脚一软,跪倒在地,不知为何便开始伏地不起,痛哭流涕。 而真正的那个郑居中,站在窗口那边,就任由那个落座“郑居中”,在为柴伯符传道授业。事实上,柴伯符与“郑居中”如此这般的对话,已经多达十数次,只是郑居中,都不太满意某个结果,未能达到心中预期,就摘走了柴伯符的那些记忆。璞玉需要反复琢磨,才成美玉。 渡船窗外明月皎皎。 那位真正的郑居中,双手负后,手持一卷书。 在那些师弟师妹当中,郑居中已经没有太多栽培的兴致。对于傅噤在内的白帝城修士而言,城主郑居中是不太露面的,极少与谁稍稍用心传道。可事实上,哪怕只是个白帝城资质最差的谱牒修士,郑居中闲来无事,都会亲手一一琢磨雕刻,大多又会被郑居中一一抹平,或者觉得满意了,才留下几条修士自己不知不觉的心路脉络,既会帮忙铺路搭桥,看似羊肠小道实则有望渐次登高,也会将某些看似阳关大道实则断头路,早早打断,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郑居中一直觉得修道之人的登山之路,不只在脚下,更在心头。 只是因为郑居中的手段,太过神不知鬼不觉,才会显得城主如天人隐居彩云间,不易见着。 开山弟子,傅噤练剑,剑术要越来越接近他那个斩龙之人的祖师爷。 关门弟子,顾璨修道,是修陈平安的礼敬天地和入乡随俗,也是吴霜降出神入化的“兵解万物,化为己用”,还是周密的“百万老书虫,三食神仙字”。 明月夜里。 月下开窗,是你翻书还是书阅你,抑或月色借你看书? 郑居中的分身之一,曾经在那婵娟洞天,与辨认出他根脚的崔瀺有过一次问道论道。 崔瀺当时问了个极好问题,皎皎明月荧荧镜,抬头见月谁是谁,镜中人还是我吗? 郑居中喜欢跟这样的聪明人说话,不费劲,甚至哪怕只是几句闲聊,都能裨益自身大道几分。 他曾经为自己找出了三条跻身十四境的道路,都可以,只是难易不同,有些差异,郑居中最大的顾虑,是跻身十四境之后,又该如何登天,最终到底哪条大道成就更高,需要不断推演。 当年在那婵娟洞天,崔瀺勘破了郑居中的分身之一,算是早年双方下出彩云局之后的再次相逢,崔瀺开诚布公,提出了魂魄一分为二的设想,先争取变成两个、三个甚至更多人,再争取重归同一人。不但详细给出了所有的步骤细节,崔瀺还说愿意让郑居中借机观道一场。 其实后来崔东山的那个名字,都是郑居中当时帮崔瀺取的,说讨个好兆头。 大概这就是不谋而合,因为一分为二,这其实就是郑居中要走的三条道路之一。 而崔瀺就没郑居中那么自由了,一旦天下未来形势,事不由己,势不得已,他崔瀺就只好选择另外一条注定会让天地变色、再换人间的不归路。 崔瀺最后斩钉截铁,劝说郑居中,说先走这条道路,只要凭此合道十四境,此后就有了更多的可能,不然只走一条登天路,就等于必须断绝其余两条道路,岂不无趣? 那次分别过后,崔瀺很快就去了家乡宝瓶洲,担任大骊国师,筹谋百年,期间一分为二,人间就多出了个崔东山。 可惜浩然天下再无绣虎。 崔瀺在人间最后所见之人,不是亚圣,而是从蛮荒天下赶去剑气长城的郑居中,只有一场很简单的问答而已。 “为何如此?” “实在不愿再让先生伤心,失望了。所幸不曾如此。” “所求何事?” “希望郑先生,以后可以为我那小师弟,照拂一二,不在道法,只在道心,不用太多,不要太少。” 郑居中当时答应了。 所以之后在泮水县城,才会为陈平安破例。 此刻郑居中叹了口气,屋内韩俏色和柴伯符各怀心思,今夜各得其趣,一起告辞离去。 郑居中抬起手,用书卷轻轻敲打窗户,坐着的那个“郑居中”分身,身形消散,变作月色,好似一件法袍,被郑居中穿戴在身。 世间修道之人,炼出了阴神、阳神,可算第一次得道,算不得什么高妙幽玄的境界。因为几乎无一例外,一旦分开,与真身隔绝心神,短则片刻,多则几天,至多数月数年,其实就会是“两个人”了,而且推着时间推移,原本同一人会越来越不同,除非是阴神归窍、阳神归位,将各自记忆熔铸一炉,还需道心分出个主次,才算重新一人。 故而这位白帝城城主的十四境合道契机,就是那个例外。 人间有两个郑居中。 一模一样,丝毫不差。哪怕分开千百年,各自遇见不同的千百事千万人,某个道心,始终如一。 所以郑居中不但已是十四境。 还是一人两个十四境大修士。 一个在此浩然渡船上,一个身在蛮荒天下金翠城中。 郑居中他既然是斩龙之人的弟子,又喜欢下棋,不如就将蛮荒天下托月山,作为棋盘上的那条被屠大龙。 ———— 春露圃先前那场祖师堂议事,氛围凝重得落针可闻。 林嵯峨这位老妇人,好像置身事外了,脸上只有笑意。 可事实上,老妇人当年才是那个往落魄山寄信之人,信上措辞甚至显得极为咄咄逼人,可好像只要见着了那个年轻剑仙,老妇人就觉得没她什么事了。 宋兰樵与唐玺对视一眼,既觉得情况形势,颇为棘手,毕竟山上人情难攒易散,可两人内心又如释重负。 因为山主谈陵,说她会马上动身,亲自走趟落魄山。 那个在春露圃管钱、外界却只将唐玺视为财神爷的高嵩,说要与山主同行,谈陵却没有答应。 掌律祖师就问山主为何不是去追那陈剑仙,何必绕远路。 宋兰樵和唐玺再次对视一笑,猪脑子。之前几场祖师堂议事,这位掌律与高嵩两个,其实都没少在宋兰樵的师父那边拱火。 谈陵好像有些疲惫,挥挥手,示意议事结束,只单独留下了林嵯峨,与老妇人问了些与那陈山主的闲聊。 谈陵乘坐宋兰樵的那条渡船,去往骸骨滩,等待披麻宗的跨洲渡船之时,这位女子元婴老祖师,难免忧心忡忡,不知到了牛角山渡口,等到了那个年轻宗主,自己是否能够挽回局面。 而那远游联袂问剑一座宗门的两人,临近那处山头,陈平安摸出了两张面皮,往自己脸上一覆,递给刘景龙一张,说身上就两张,将就着用。 刘景龙瞥了眼,没伸手。因为是张女子面皮。 陈平安还在劝,比劝酒更起劲,道:“矫情了不是?我辈剑修顶天立地,计较一张面皮做什么。” 刘景龙只是施展了障眼法,不戴面皮,陈平安哎呦一声,说忘记还有剩下的面皮了,又递过去一张。 于是一老一少两位剑修,在那淡白杏花明月中,走到了那处宗门山脚。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一十二章 登山 .,最快更新!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看了眼山脚牌坊的匾额,说道:“字写得不如何,还不如路边杏花好看。” 这座宗门名为锁云,位于北俱芦洲中部偏北地带,擅长降真拘鬼、炼制山香和绘画门神。 北俱芦洲的仙家门派,是浩然九洲当中,唯一一个,家家户户都会对各自祖师堂打造阵法的地方,而且最为不遗余力,别洲山上,重心多是维持一座护山大阵,更多是对祖师堂设置一道象征性的山水禁制。 刘景龙心声问道:“接下来怎么说?” 问剑祖师堂这种事情,刘景龙还是第一次做,本来他的意思,是两人身形不用落在山门这边,直接御风悬空停步,与陈平安遥遥递出几剑,将那祖师堂一分为二,就可以收工,打道回府。 至于锁云宗的祖师堂阵法,几座主要山峰的山水禁制,来时路上,刘景龙都与陈平安详细说了。 不过陈平安没答应,说陪你一路御风跑这么远的路,结果只砍一两剑就跑,你刘酒仙是喝高了说醉话吗? 陈平安说道:“怎么说?上山去,咱俩一路走到祖师堂门口再出剑。” 刘景龙的那把本命飞剑,是陈平安见过剑修飞剑当中,最奇怪之一,道心剑意,是那“规矩”,只听这个名字,就知道不好惹。 何况一把“规矩”,还能自成小天地,好像单凭一把本命飞剑,就能当陈平安的笼中雀、井中月两把使唤,人比人气死人,亏得是朋友,喝酒又喝不过,陈平安就忍了。 刘景龙提醒道:“我可以陪你走去养云峰,不过你记得收着点拳脚。” 陈平安将养剑葫重新别在腰间,笑道:“有数的。” 两人眼前这座锁云宗的祖山极为神异,形若枯木一截,嵖岈四出,半腰处半数山体断绝去路,只余一侧袅绕而起,然后又化作数座峰头,高低各异,其中一处好似笔架,山色青翠,仿佛群芝生发,依稀可见,有崖刻榜书“小青芝山”,另外一高峰极为险峻,顶部有孔洞,四壁嶙峋,好似天边挂月,而锁云宗的祖师堂所在山头居中最高,名为养云峰。 宗门辈分最高的老祖师,仙人境,名为魏精粹,道号飞卿。 当代宗主杨确,玉璞境,道号官梅。还有个九境武夫的首席客卿,崔公壮,暂时不知是否在山上。 是个大宗门。 除了拥有两位上五境坐镇,各峰还有数位成名已久的地仙修士。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山上强敌如云,你真不需要喝口酒压压惊?” 刘景龙笑呵呵道:“旧债一大堆,我一般不骂人。” 东宝瓶洲的魏夜游,北俱芦洲的刘酒仙。 归根结底,拜谁所赐? 陈平安拍了拍刘景龙的肩膀,“对,别乱骂人,我们都是读书人,醉话骂人是酒桌大忌,容易打光棍。” 陈平安这次造访锁云宗,覆了张老者面皮,路上早已换了身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道袍,还头戴一顶莲花冠,找到那门房后,打了个道门稽首,开门见山道:“坐不更名行不改姓,我叫陈好人,道号无敌,身边弟子名为刘道理,暂无道号,师徒二人闲来无事,一路云游至此,习惯了直道而行,你们锁云宗这座祖山,不小心就碍眼挡路了,故而贫道与这个不成材的弟子,要拆你们家的祖师堂,劳烦通报一声,免得失了礼数。” 那个锁云宗的山脚门房,是个年轻面容的观海境修士,其实年纪不小,也是见惯了风雨的,闻言后依旧目瞪口呆,久久都没能回过神。 眼前那老道人,说了一口纯熟地道的北俱芦洲大雅言,话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且明白,可是一个字一句话那么串在一起,好像处处不对劲。一时半会儿的,门房竟是没来得及生气赶人。然后门房忍不住笑了起来,完全没必要生气,反而只觉得好玩,眼前是哪冒出来的俩傻子呢。 刘景龙有些后悔跟随陈平安来问剑。 作为土生土长的北俱芦洲修士,问候别家祖师堂这种事情,刘景龙哪怕没吃过猪肉,也是见惯了满大街猪跑路的。 何况自家太徽剑宗的历史上,也有过数次被剑仙问剑、武夫宗师问拳的时候,老祖师们退敌不难,只是往往为修缮一事,忙个焦头烂额,年轻弟子们却一个个跟山下过年,吃了顿年夜饭差不多,看完了热闹,就想着以后下山热闹别人去。 刘景龙就听说师父和掌律黄师伯在年轻时,就很喜欢一起偷摸出门,两人回山后经常在祖师堂挨罚,免不了被祖师爷训话一通,大致意思就是身为太徽剑修,还是嫡传弟子,自家练剑修心需要天青月白,与人问剑更需光明磊落,岂可如此鬼祟行事之类的措辞,说完这些,最后总会再来一句,出剑软绵,娘们唧唧,丢人现眼。 但是像陈平安这么问候祖师堂的,刘景龙是头一回见着,长见识了。 陈平安一本正经问道:“贫道登山之前,必须问清楚了,按照你们这儿的习俗,是村头摆几桌?一桌几人?” 那门房听了个一头雾水,毕竟职责所在,虽然还想听些笑话,不过仍是摆摆手,冷笑道:“赶紧滚远点,少在这边装疯卖癫。” 只见那老道人好像为难,捻须沉思起来,门房轻轻一脚,脚边一粒石子快若箭矢,直戳那个老不死的小腿。 老道人一个踉跄,环顾四周,气急败坏道:“谁,有本事就别躲在暗处,以飞剑伤人,站出来,小小剑仙,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暗算贫道?!” 刘景龙伸出拳头,抵住额头,没眼看,没耳听。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在翩然峰破例多喝点酒呢。 那门房心中大定,器宇轩昂,龙骧虎步,走到那个老道人跟前,朝心口处狠狠一掌推出,乖乖躺着去。 敢来锁云宗山门口这边撒野,都不知道谁吃了熊心豹胆。他这一手,用上了巧劲,锁云宗内门弟子,都有机会与那一人双拳压数国的崔客卿,学点拳脚功夫,这一掌名为“撞心关”,是崔大宗师的成名绝学之一,专门拿来对付山上练气士的。 虽然这位门房是修道之人,不是那纯粹武夫,所以只学了个皮毛,不过这一手妙就妙在挨拳之人,暂时伤势不显,得过几个时辰,那份拳意才能如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将那修士灵气作为演武场,好似翻江倒海,既然有此妙用,门房就出手毫不留力,反正老道士只是伤在山脚,回头对方暴毙死在远处,与锁云宗又有什么关系? 只听砰然一声。 那老道人双脚离地,倒飞出去,向后一连串滑步,堪堪止住身形。 刘景龙心声说道:“是客卿崔公壮的撞心关。” 陈平安笑了笑,拍了拍道袍,点头道:“拳意不错,希望此人今夜就在山上,其实我也学了几手专门针对纯粹武夫的拳招,之前跟曹慈切磋,没好意思拿出来。行了,我心里更有数了,登山。” 陈平安带着刘景龙径直走向山门牌坊,那个门房倒也不傻,开始惊疑不定,袖中偷偷捻出两张绘有门神的黄纸符箓,“止步!再敢向前一步,就要死人了。” 那两人置若罔闻,观海境修士只得掐诀掷符,两尊身高丈余、身披彩色甲胄的高大门神,轰然落地,挡在路上,修士以心声敕令门神,将两人擒拿,不忌生死。 陈平安随手一挥袖子,山门口瞬间空无一物。 修士急急祭出一张传信符箓,往高空一抛,从山门口升起一道绚烂白虹,按照锁云宗门规,若有剑仙从山门口这边问剑登山,需要祭出一张彩符,次之赤书,再次才是白虹符箓。 陈平安转头打趣道:“真是不给你面子啊。” 刘景龙说道:“暂无道号,还是徒弟,怎么让人给面子。” 陈平安屈指一弹,将那道才升至半空的白虹符箓打碎,门房大惊,忙不迭换了一张赤书符,结果等到符光冲天而起,尚未半山腰,就又被那个老道士头也不转,抬臂绕后,双指并拢掐剑诀,打了个烟消云散。 那门房脸色阴晴不定,依旧没敢擅自祭出那张彩符,毕竟一经祭出,就要连累宗门立即开启祖师堂阵法抵御剑仙问剑,修士脚尖一点,身形长掠,高举一掌,手掌晶莹剔透,光彩流转,一道术法凝聚五指间,水法凝为一条丈余蛟龙,迅猛冲出,朝那“少年道人”的后背心处激荡而去,是这门房的压箱底杀招了,祭出了一门生平绝学,修士这才怒喝道:“贼道人胆敢闯山,真真不知死活!” 这一记术法,如水泼墙,撞在了一堵无形墙壁上,再如些许冰块抛入了大炭炉,自行消融。 那修士瞪圆眼睛,一咬牙,踏罡步斗,双指掐诀,祭出了件本命物,是一件群螭钮玉雕山子,好似六条螭龙盘踞山中,他能够担任锁云宗的门房,哪怕境界不高,多少还是有点道行。修士舍不得用那搏命的手段,以心头精血帮助群螭“点睛”,毕竟会伤及魂魄几分,门房只是急急低头,咬破手指,在那玉山子六处一一指点,蓦然光亮照破夜空,几条黄色小螭,被仙师点睛之后,顿时活灵活现,开始抬头摆尾,就要离开玉山子,扑杀那对师徒。 不曾想就在这一刻,那个只是拾阶而上的老道人 ,只是笑言两字,回去。 群螭如获敕令,竟是当真重新酣眠去了。 台阶上边,一位金丹修士领衔的剑修齐齐御风飘落,那金丹剑修,是个中年面容的金袍男子,背剑居高临下,冷声道:“你们两个,立即滚出山门,锁云宗从不帮人出棺材钱。” 此人是锁云宗唯一的地仙剑修,是那小青芝山的祖师最得意嫡传,也是如今山头的峰主身份,至于那位元婴祖师,早已不问世事百余年。 这位剑修不曾想那登山两人,只顾渐次登高,置若罔闻。 他冷笑一声,长剑出鞘,抓在手中,一剑斩落,剑气如瀑,在台阶倾泻直下。 然后也不见那两道人如何出手,那条如洪水剑气就主动……一分为二,直奔山门不回头。 那金丹剑修心中震惊,强自镇定,祭出了一把本命飞剑,一条银白长线瞬间在剑修和道人之间扯出。 陈平安瞥了眼那把“缓缓悬停”在自己眼前的飞剑,只是伸出一根手指,随便轻轻一拨,横移出去数百丈。 金丹剑修心头一颤,魂魄如水晃荡,与那门房厉色道:“还不快祭彩符通知祖师堂!” 门房战战兢兢祭出那张彩符。 锁云宗剑修多是出自小青芝山,那位身穿金袍极为惹眼的剑修沉声道:“布阵。” 剑光四起,目眩神摇。 是锁云宗的青芝剑阵,不过小青芝山与祖山那边借了两位剑修,不然人数不够,无法圆满结阵。 陈平安笑道:“花开青芝,不用谢我。” 一步跨出,来到剑阵中央,剑阵刚起就散,连那金丹剑修在内的七人,如花绽放,全部倒飞出去。 陈平安说道:“没有仙人境剑修坐镇的山头,或是没有飞升境练气士的宗门,就该像我们这么问剑。” 刘景龙无奈道:“学到了。” 台阶更高处,位于半山腰,有个元婴境老修士,站在那边,手捧拂尘,仙风道骨,是那漏月峰峰主。 老修士笑道:“两位道门高真,若是就此收手,退出山门,锁云宗可以既往不咎。” 话是这么说,其实锁云宗的护山大阵已经开启,整座山头,彩光点点,熠熠生辉,照耀得整座锁云宗都亮如白昼,竟是所有门神都现身,一百零八之数。 陈平安啧啧称奇,问道:“这次换你来?” 刘景龙笑道:“你本事那么大,又没有遇到飞升境大修士。” 陈平安点点头,重重一跺脚,“那就再退!” 那些门神虽未退回原位,但是同时止步不前。 这让那老修士惊骇不已。 刘景龙疑惑道:“怎么回事?” 陈平安说道:“这件事,从书简湖开始,我就琢磨了很久,怎么都想不通,后来到了避暑行宫那边,一直在翻检书籍,可能与早年刚练拳那会儿的几张符箓,有些渊源,不过只是可能,真相如何,很难知道了。” 当年陈平安第一次游历剑气长城的路途中,手脚就张贴着四张真气八两符,不过走到老龙城遇到郑大风之前,就已经破碎。 如今杨家铺子后院再没有那个老人了,陈平安曾经在狮子峰那边,问过李二关于此符的根脚,李二说自己不晓得这里边的门道,师弟郑大风可能清楚,可惜郑大风去了五彩天下的飞升城。等到最后陈平安在剑气长城的牢狱之内,炼出最后一件本命物,就愈发觉得此事必须刨根问底。 刘景龙说道:“那就换我来。” 此后两人登山,连同那位漏月峰老元婴在内的锁云宗修士,好像就在那边,站在原地,自顾自乱丢术法神通,在远处观战的旁人看来,简直匪夷所思。 一老一少两个道士,就那么与一位位试图拦路修士擦肩而过。 陈平安感慨道:“你这飞剑,不讲道理。” 刘景龙淡然道:“规矩之内,得听我的。” 陈平安问道:“多大范围?” 刘景龙答道:“目之所及。” 陈平安问道:“之前你跻身上五境,郦采三位剑仙按照习俗,问剑翩然峰,你当时是不是没有祭出这把飞剑?” 刘景龙点头道:“那种问剑,是一洲礼数所在,其实不能太当真。” 两人就这么一路到了祖山养云峰,陈平安无事可做,就只好摘下养剑葫重新喝酒。 在他们见着祖师堂之前,老祖师魏精粹,现任宗主杨确,客卿崔公壮,三人一起现身。 魏精粹眯眼道:“什么时候咱们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都学会藏头藏尾行事了,问剑就问剑,我们锁云宗领剑便是,接住了,细水流长,从长计议,接不住,本事不济,自会认栽。不管如何,总好过刘宗主这么鬼祟行事,白瞎了太徽剑宗的门风,以后再有弟子下山,被人指指点点,难免有几分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嫌疑。” 刘景龙指了指身边的那个“老道人”,“跟他学的。” 陈平安一脸疑惑道:“这锁云宗,难道不在北俱芦洲?” 刘景龙点头说道:“当然是在北俱芦洲。” 陈平安摆手道:“绝无可能,莫要骗我!我印象中的北俱芦洲修士,见面不顺眼,不是对方倒地不起就是我躺地上睡觉,岂会如此叽叽歪歪。” 刘景龙微笑道:“毕竟是锁云宗嘛,在山外行事稳重,在山上就话多,你得体谅几分。” 陈平安恍然道:“原来如此。” 然后锁云宗三人,见那“老道士”抬起一脚,瞥了眼鞋底,埋怨道:“下山之前,锁云宗得赔我一双干净鞋子。” 那个崔公壮有些神色别扭,他只是客卿,不是供奉,就与锁云宗的关系到底隔了一层。 崔公壮听说那太徽剑宗的刘剑仙,每次下山的行事做派,好似一位儒家圣贤,怎么不太像啊。 而且刘景龙怎么会有这个恶心人不偿命的山上朋友。 刘景龙瞥了眼远处的祖师堂,说道:“修士归我,武夫归你?” 陈平安笑道:“随意。” 宗主杨确盯着那个老道人,轻声问道:“你是?” 崔公壮嗤笑一声,“杨宗主不用问此人名字,就是个装神弄鬼的东西,会点拳脚功夫就真当自己是王赴愬了,等会儿他自会躺在地上自报名号。” 崔公壮只见那老道人点点头,“对对对,除了别认祖归宗,其余你说的都对。” 道号飞卿的仙人老祖,注意力只在刘景龙一人身上,大笑道:“好个刘景龙,好个玉璞境,真当自己可以在锁云宗随心所欲了?” 刘景龙点头道:“我觉得是。” 魏精粹摇摇头,“怎么,当了太徽剑宗的宗主,可以帮你高一境啊?” 今夜哪怕大打出手一场,山头折损严重也无妨,机会难得,是这个年轻宗主自己送上门来,那就打得你们太徽剑宗声誉全无! 刘景龙有任何灵气涟漪,没有任何动静,可是刹那之间,整座锁云宗诸峰,布满了千百万条纵横交错的金色光线,却刚好绕过了所有山上修士。 只要修士不妄动,自然就安然无事。 ———— 宝瓶洲,风雷园。 大夏天的,黄河却身披狐裘,神色凝重,凭栏远眺。 不知为何,前些时日,只觉得浑身压力,骤然一轻。 今天黄河在练剑之余,让人喊了师弟刘灞桥来这边,“刘灞桥,不要故意装成玩世不恭,该是你的责任,就是你的,肯定避不开逃不掉。身为剑修,自欺欺人,有何裨益?” 黄河与人言语,一贯喜欢直呼其名,连名带姓一起。 哪怕是师弟刘灞桥这边,也不例外。 刘灞桥没有说话。 黄河说道:“我要去趟剑气长城遗址,再去蛮荒天下练剑,那边更加天高地阔,适宜出剑。” 刘灞桥试探性说道:“让我去,师兄是园主,风雷园离了谁都成,唯独离不开师兄。” 黄河神色淡漠,“去了外边,你只会丢师父的脸。” 舍不得一个女子,去哪里能练成上乘剑术? 不是不能喜欢一个女子,山上修士,有个道侣算什么。 可若是喜欢女子,会耽误练剑,那女子在剑修的心中分量,重过手中三尺剑,不谈其它山头、宗门,只说风雷园,只说刘灞桥,就等于是半个废物了。 一位年纪不大的元婴境剑修,不算太差,可你是刘灞桥,师父觉得一众弟子当中、才情最像他的人,岂能心满意足,觉得可以大松一口气,继续晃荡百年破境也不迟? 只是这些话,黄河都懒得说。 黄河说道:“如果我回不来,宋道光,载祥,邢有恒,南宫星衍,这几个,哪怕如今境界比你更低,谁都能当风雷园的园主,唯独你不能。” “是不是听到我说这些,你反而松口气了?” “所以说你就是个废物。师父挑人眼光,只错 过两次,所以刘灞桥最大的本事,就是让师父看错人。” 黄河难得说这么说话。 刘灞桥轻声道:“姓黄的,我也是个有脾气的,你再这么不依不饶的……小心我不管什么园主不园主,师兄不师兄的,我朝你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啊。” 黄河嘴角翘起,脸上满是冷笑。 片刻之后,难得有些疲态,黄河摇摇头,抬起双手,搓手取暖,轻声道:“好死不如赖活,你这辈子就这样。灞桥,不过你得答应师兄,争取百年之内再破一境,再往后,不管多少年,好歹熬出个仙人,我对你就算不失望了。” 与刘灞桥从不客气,苛刻得不近人情,是黄河内心深处,希望这个师弟能够与自己并肩而行,一起登高至剑道山巅。 现在喊一声灞桥,不带姓氏,是将他彻彻底底看成了师弟,希望能够以一位不是园主的风雷园剑修身份,好好活着。 刘灞桥可能是一个很好的徒弟,师弟,男人,却未必是一个合格的剑修。 刘灞桥不言不语,只是趴在栏杆上,抿起嘴唇,眼睛里边,藏着细细碎碎的情绪。 临了,刘灞桥下巴搁在手背上,只是轻声说道:“对不起啊,师兄,是我拖累你和风雷园了。” 黄河犹豫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放在刘灞桥的脑袋上,“没什么。” 中土神洲,山海宗。 还是先前遇到那一袭青衫的崖畔。 纳兰先秀,鬼修飞翠,还有那个小姑娘,依旧喜欢来这边看风景。 境界低低、个儿小小的小姑娘,当初来到山海宗的时候,身边只带了一把小小的油纸伞。 她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就叫撑花。 纳兰先秀,腰别旱烟杆,今儿难得一整天都没有吞云吐雾,只是盘腿而坐,眺望远方,在山看海。 小姑娘撑花,刚刚扎了个小草人,一次次在往竹席上丢,不然就一拳头砸下去,然后双臂环胸,盯着躺地上的小草人,哼哼道:“打死你个大坏蛋。” 纳兰先秀与一旁的鬼修少女说道:“喜欢谁不好,要喜欢那个男人,何苦。” 最知,所以也最不知情为何物。 喜欢那绣虎崔瀺,其实要比喜欢左右还要无趣,后者是当真不知,前者是假装不知。 飞翠趴在竹席上,有那山峦起伏之妙,男人都会喜欢,与那文似看山不喜平,可能是一个道理。 身边少女模样的鬼修飞翠,其实她原本不是这般姿容,只是生死关未能打破瓶颈,尸解过后,不得已为之。 当然,比起当年面孔身段,飞翠如今这副皮囊,是要好看太多了。 其实她如果按部就班修行,根本不至于落个尸解下场,再过个两三百年,靠着水磨功夫,就能跻身仙人。 但是大战一起,蛮荒天下好像转瞬间就拿下了桐叶洲,打到了老龙城那边, 她就等不及了。 结果呢?非但没有破境,崔瀺没见着一面,还等于也死了一次。 纳兰先秀早就劝过,如果喜欢一个人,让你玉璞境不敢去,哪怕仙人境了,再去,只会是一样的结果。 只不过飞翠有自己的道理,想要以仙人境去那边,不是让他喜欢自己的,不可能的事情,只是自己喜欢一个人,就要为他做点什么。 至于她为什么如此喜欢? 他好看。 不仅仅是年轻崔瀺的相貌,长得好看,还有下彩云局的时候,那种捻起棋子再落子棋盘的行云流水,更是那种在书院与人论道之时“我落座你就输”的神采飞扬, 她有幸都见过。 还有在一个大雪纷飞的隆冬时节,年轻儒生曾与阿良一起游历山海宗,阿良在闯祸,他独自留在了崖畔,与人道歉。 曾经就站在几步外的地方,面带和煦笑意,看着她,说你好,我叫崔瀺,是文圣弟子。 中土神洲。 飞升境大修士的南光照,独自返回宗门,微微皱眉,因为发现山门口那边,有个陌生人坐在那边,长剑出鞘,横剑在膝,手指轻轻抹过剑身。 好像在等人。 南光照犹豫了一下,身形落在山门口那边,问道:“你是何人?” 男子抬起头,说道:“青松福地,剑修豪素。” 南光照心一紧,再问道:“来这边做什么?” 老修士想起了多年之前某个山头的一桩惨事,有个玉璞境,被人割了脑袋,随便丢在山门口。 自称豪素的男子,持剑起身,淡然道:“砍头就走。” 北俱芦洲,清凉宗。 一座屋檐下。 女子宗主贺小凉,在为三位嫡传弟子传道,她们都是女修,而几人的道号,都是师尊帮忙取的,分别道号青崖,打醮,甘吉。 再分别送了三位嫡传,一头七彩麋鹿,一件咫尺物,以及……几个橘子。 檐下悬有铃铛,经常走马清风中。 今天天气沉闷,并无清风。 在为三位弟子传道结束后,贺小凉仰起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晃,她闭上眼睛,侧耳聆听铃铛声。 那张极美偏又极冷清的脸庞上,渐渐有了些笑意。 花好月圆人长寿,称心如意事顺遂。 一旁贺小凉的三位嫡传弟子,哪怕她们都是女子,此刻瞧见了师尊这般模样,都要心动。 ———— 锁云宗。 刘景龙祭出本命飞剑之后,使得群峰山上内外皆是金线密布,不过专门为陈平安和崔公壮,腾出了一处演武场。 而那崔公壮眼睛一花,就再瞧不见那老道士的身影了。 背后突然有人笑道:“你看哪呢?” 崔公壮转身就是一拳意气巅峰的叩心关,毫不犹豫下死手! 哪怕出了纰漏,不小心打死了这个,就惹了此人身后的什么师门长辈、老祖师,自有锁云宗帮自己兜着。 可那人,任由一位九境武夫的那一拳砸在心口处,脚下一只布鞋不过稍稍拧转,就站稳了身形,面带笑意,“没吃饱饭?锁云宗伙食不好?不如跟我去太徽剑宗喝酒?” 崔公壮另外一手,拳至对方面门,武夫罡气如虹,一拳快若飞剑,而那人只是伸出手掌,就挡住了崔公壮的一拳,轻轻拨开,对视一眼,微笑道:“打人打脸不厚道啊,武德还讲不讲了。” 崔公壮一记膝撞,那人一掌按下,崔公壮一个身不由主地前倾,却是趁势双拳递出。 陈平安侧过身,一腿横扫,打得崔公壮腾空而起,身体瞬间弯曲,眼眶布满红丝,陈平安再稍稍加重力道,略微改变方向,崔公壮就被直接一脚躺地上。 崔公壮倒地之时,就一手摸出了一枚兵家甲丸,瞬间披挂在身,除了件外边的金乌甲,里边还穿了件三郎庙软若修士法袍的灵宝甲。 陈平安故意都没拦着。 出门路上捡东西就是这么来的。 祖师堂那边,矗立起一尊高达百丈的彩甲力士,甲胄之上布满了不计其数的符箓云纹,是锁云宗历代祖师层层加持而成,符箓神将睁开一双淡金色眼眸,手持铁锏,就要砸下,只是当它现身之时,就被刘景龙那些金色剑气束缚,瞬间一副彩色甲胄就好似变成了一身金甲。 而刘景龙依旧纹丝不动。 下一刻,一尊百丈神将力士被金色丝线切割成了无数碎块,虽有众多云纹符箓道意衔接,如那藕断丝连,庞大身躯,摇摇欲坠。 杨确突然沉声道:“这次问剑,是我们输了。” 魏精粹愣了愣,怒道:“杨确,休要胡闹!” 杨确竟是根本不在意一位师伯的怒意,只是望向那个覆面皮的“老道人”,再次问道:“敢问你是何人?” 放话说太徽剑宗是个空架子的,就是身边这位师伯,杨确其实内心深处,对此并不认可,招惹那太徽剑宗做什么,就因为师伯你早年与他们上任掌律黄童的那点私人恩怨?只是师伯境界和辈分都摆在那边,而且真正空架子的,哪里是什么太徽剑宗,根本就是自己这个锁云宗名义上的宗主,祖山诸峰,谁会听自己的旨令。如果不是魏精粹的几位嫡传,都未能跻身上五境,宗主位置,根本轮不到别脉出身的杨确来坐。 刘景龙笑着心声提醒道:“不用理睬。” 陈平安摇摇头,撤去道袍莲花冠的障眼法,伸手摘下面皮,收入袖中,笑道:“剑气长城,陈平安。” 锁云宗三人当然知道剑气长城,只是陈平安这个名字,还是第一次听说。 但是听说此人来自剑气长城,哪怕那个老仙人都是悚然,披挂两副甲胄的崔公壮更是一个起身,一言不发。 就像刘景龙所说,锁云宗的修士下山行事太稳重,这座山头,更是北俱芦洲为数不多不喜欢走远路的山头。 刘景龙忍不住笑道:“尴尬了?” 陈平安笑道:“知道我来自剑气长城就足够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一十二章 登山 .,最快更新!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看了眼山脚牌坊的匾额,说道:“字写得不如何,还不如路边杏花好看。” 这座宗门名为锁云,位于北俱芦洲中部偏北地带,擅长降真拘鬼、炼制山香和绘画门神。 北俱芦洲的仙家门派,是浩然九洲当中,唯一一个,家家户户都会对各自祖师堂打造阵法的地方,而且最为不遗余力,别洲山上,重心多是维持一座护山大阵,更多是对祖师堂设置一道象征性的山水禁制。 刘景龙心声问道:“接下来怎么说?” 问剑祖师堂这种事情,刘景龙还是第一次做,本来他的意思,是两人身形不用落在山门这边,直接御风悬空停步,与陈平安遥遥递出几剑,将那祖师堂一分为二,就可以收工,打道回府。 至于锁云宗的祖师堂阵法,几座主要山峰的山水禁制,来时路上,刘景龙都与陈平安详细说了。 不过陈平安没答应,说陪你一路御风跑这么远的路,结果只砍一两剑就跑,你刘酒仙是喝高了说醉话吗? 陈平安说道:“怎么说?上山去,咱俩一路走到祖师堂门口再出剑。” 刘景龙的那把本命飞剑,是陈平安见过剑修飞剑当中,最奇怪之一,道心剑意,是那“规矩”,只听这个名字,就知道不好惹。 何况一把“规矩”,还能自成小天地,好像单凭一把本命飞剑,就能当陈平安的笼中雀、井中月两把使唤,人比人气死人,亏得是朋友,喝酒又喝不过,陈平安就忍了。 刘景龙提醒道:“我可以陪你走去养云峰,不过你记得收着点拳脚。” 陈平安将养剑葫重新别在腰间,笑道:“有数的。” 两人眼前这座锁云宗的祖山极为神异,形若枯木一截,嵖岈四出,半腰处半数山体断绝去路,只余一侧袅绕而起,然后又化作数座峰头,高低各异,其中一处好似笔架,山色青翠,仿佛群芝生发,依稀可见,有崖刻榜书“小青芝山”,另外一高峰极为险峻,顶部有孔洞,四壁嶙峋,好似天边挂月,而锁云宗的祖师堂所在山头居中最高,名为养云峰。 宗门辈分最高的老祖师,仙人境,名为魏精粹,道号飞卿。 当代宗主杨确,玉璞境,道号官梅。还有个九境武夫的首席客卿,崔公壮,暂时不知是否在山上。 是个大宗门。 除了拥有两位上五境坐镇,各峰还有数位成名已久的地仙修士。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山上强敌如云,你真不需要喝口酒压压惊?” 刘景龙笑呵呵道:“旧债一大堆,我一般不骂人。” 东宝瓶洲的魏夜游,北俱芦洲的刘酒仙。 归根结底,拜谁所赐? 陈平安拍了拍刘景龙的肩膀,“对,别乱骂人,我们都是读书人,醉话骂人是酒桌大忌,容易打光棍。” 陈平安这次造访锁云宗,覆了张老者面皮,路上早已换了身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道袍,还头戴一顶莲花冠,找到那门房后,打了个道门稽首,开门见山道:“坐不更名行不改姓,我叫陈好人,道号无敌,身边弟子名为刘道理,暂无道号,师徒二人闲来无事,一路云游至此,习惯了直道而行,你们锁云宗这座祖山,不小心就碍眼挡路了,故而贫道与这个不成材的弟子,要拆你们家的祖师堂,劳烦通报一声,免得失了礼数。” 那个锁云宗的山脚门房,是个年轻面容的观海境修士,其实年纪不小,也是见惯了风雨的,闻言后依旧目瞪口呆,久久都没能回过神。 眼前那老道人,说了一口纯熟地道的北俱芦洲大雅言,话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且明白,可是一个字一句话那么串在一起,好像处处不对劲。一时半会儿的,门房竟是没来得及生气赶人。然后门房忍不住笑了起来,完全没必要生气,反而只觉得好玩,眼前是哪冒出来的俩傻子呢。 刘景龙有些后悔跟随陈平安来问剑。 作为土生土长的北俱芦洲修士,问候别家祖师堂这种事情,刘景龙哪怕没吃过猪肉,也是见惯了满大街猪跑路的。 何况自家太徽剑宗的历史上,也有过数次被剑仙问剑、武夫宗师问拳的时候,老祖师们退敌不难,只是往往为修缮一事,忙个焦头烂额,年轻弟子们却一个个跟山下过年,吃了顿年夜饭差不多,看完了热闹,就想着以后下山热闹别人去。 刘景龙就听说师父和掌律黄师伯在年轻时,就很喜欢一起偷摸出门,两人回山后经常在祖师堂挨罚,免不了被祖师爷训话一通,大致意思就是身为太徽剑修,还是嫡传弟子,自家练剑修心需要天青月白,与人问剑更需光明磊落,岂可如此鬼祟行事之类的措辞,说完这些,最后总会再来一句,出剑软绵,娘们唧唧,丢人现眼。 但是像陈平安这么问候祖师堂的,刘景龙是头一回见着,长见识了。 陈平安一本正经问道:“贫道登山之前,必须问清楚了,按照你们这儿的习俗,是村头摆几桌?一桌几人?” 那门房听了个一头雾水,毕竟职责所在,虽然还想听些笑话,不过仍是摆摆手,冷笑道:“赶紧滚远点,少在这边装疯卖癫。” 只见那老道人好像为难,捻须沉思起来,门房轻轻一脚,脚边一粒石子快若箭矢,直戳那个老不死的小腿。 老道人一个踉跄,环顾四周,气急败坏道:“谁,有本事就别躲在暗处,以飞剑伤人,站出来,小小剑仙,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暗算贫道?!” 刘景龙伸出拳头,抵住额头,没眼看,没耳听。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在翩然峰破例多喝点酒呢。 那门房心中大定,器宇轩昂,龙骧虎步,走到那个老道人跟前,朝心口处狠狠一掌推出,乖乖躺着去。 敢来锁云宗山门口这边撒野,都不知道谁吃了熊心豹胆。他这一手,用上了巧劲,锁云宗内门弟子,都有机会与那一人双拳压数国的崔客卿,学点拳脚功夫,这一掌名为“撞心关”,是崔大宗师的成名绝学之一,专门拿来对付山上练气士的。 虽然这位门房是修道之人,不是那纯粹武夫,所以只学了个皮毛,不过这一手妙就妙在挨拳之人,暂时伤势不显,得过几个时辰,那份拳意才能如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将那修士灵气作为演武场,好似翻江倒海,既然有此妙用,门房就出手毫不留力,反正老道士只是伤在山脚,回头对方暴毙死在远处,与锁云宗又有什么关系? 只听砰然一声。 那老道人双脚离地,倒飞出去,向后一连串滑步,堪堪止住身形。 刘景龙心声说道:“是客卿崔公壮的撞心关。” 陈平安笑了笑,拍了拍道袍,点头道:“拳意不错,希望此人今夜就在山上,其实我也学了几手专门针对纯粹武夫的拳招,之前跟曹慈切磋,没好意思拿出来。行了,我心里更有数了,登山。” 陈平安带着刘景龙径直走向山门牌坊,那个门房倒也不傻,开始惊疑不定,袖中偷偷捻出两张绘有门神的黄纸符箓,“止步!再敢向前一步,就要死人了。” 那两人置若罔闻,观海境修士只得掐诀掷符,两尊身高丈余、身披彩色甲胄的高大门神,轰然落地,挡在路上,修士以心声敕令门神,将两人擒拿,不忌生死。 陈平安随手一挥袖子,山门口瞬间空无一物。 修士急急祭出一张传信符箓,往高空一抛,从山门口升起一道绚烂白虹,按照锁云宗门规,若有剑仙从山门口这边问剑登山,需要祭出一张彩符,次之赤书,再次才是白虹符箓。 陈平安转头打趣道:“真是不给你面子啊。” 刘景龙说道:“暂无道号,还是徒弟,怎么让人给面子。” 陈平安屈指一弹,将那道才升至半空的白虹符箓打碎,门房大惊,忙不迭换了一张赤书符,结果等到符光冲天而起,尚未半山腰,就又被那个老道士头也不转,抬臂绕后,双指并拢掐剑诀,打了个烟消云散。 那门房脸色阴晴不定,依旧没敢擅自祭出那张彩符,毕竟一经祭出,就要连累宗门立即开启祖师堂阵法抵御剑仙问剑,修士脚尖一点,身形长掠,高举一掌,手掌晶莹剔透,光彩流转,一道术法凝聚五指间,水法凝为一条丈余蛟龙,迅猛冲出,朝那“少年道人”的后背心处激荡而去,是这门房的压箱底杀招了,祭出了一门生平绝学,修士这才怒喝道:“贼道人胆敢闯山,真真不知死活!” 这一记术法,如水泼墙,撞在了一堵无形墙壁上,再如些许冰块抛入了大炭炉,自行消融。 那修士瞪圆眼睛,一咬牙,踏罡步斗,双指掐诀,祭出了件本命物,是一件群螭钮玉雕山子,好似六条螭龙盘踞山中,他能够担任锁云宗的门房,哪怕境界不高,多少还是有点道行。修士舍不得用那搏命的手段,以心头精血帮助群螭“点睛”,毕竟会伤及魂魄几分,门房只是急急低头,咬破手指,在那玉山子六处一一指点,蓦然光亮照破夜空,几条黄色小螭,被仙师点睛之后,顿时活灵活现,开始抬头摆尾,就要离开玉山子,扑杀那对师徒。 不曾想就在这一刻,那个只是拾阶而上的老道人 ,只是笑言两字,回去。 群螭如获敕令,竟是当真重新酣眠去了。 台阶上边,一位金丹修士领衔的剑修齐齐御风飘落,那金丹剑修,是个中年面容的金袍男子,背剑居高临下,冷声道:“你们两个,立即滚出山门,锁云宗从不帮人出棺材钱。” 此人是锁云宗唯一的地仙剑修,是那小青芝山的祖师最得意嫡传,也是如今山头的峰主身份,至于那位元婴祖师,早已不问世事百余年。 这位剑修不曾想那登山两人,只顾渐次登高,置若罔闻。 他冷笑一声,长剑出鞘,抓在手中,一剑斩落,剑气如瀑,在台阶倾泻直下。 然后也不见那两道人如何出手,那条如洪水剑气就主动……一分为二,直奔山门不回头。 那金丹剑修心中震惊,强自镇定,祭出了一把本命飞剑,一条银白长线瞬间在剑修和道人之间扯出。 陈平安瞥了眼那把“缓缓悬停”在自己眼前的飞剑,只是伸出一根手指,随便轻轻一拨,横移出去数百丈。 金丹剑修心头一颤,魂魄如水晃荡,与那门房厉色道:“还不快祭彩符通知祖师堂!” 门房战战兢兢祭出那张彩符。 锁云宗剑修多是出自小青芝山,那位身穿金袍极为惹眼的剑修沉声道:“布阵。” 剑光四起,目眩神摇。 是锁云宗的青芝剑阵,不过小青芝山与祖山那边借了两位剑修,不然人数不够,无法圆满结阵。 陈平安笑道:“花开青芝,不用谢我。” 一步跨出,来到剑阵中央,剑阵刚起就散,连那金丹剑修在内的七人,如花绽放,全部倒飞出去。 陈平安说道:“没有仙人境剑修坐镇的山头,或是没有飞升境练气士的宗门,就该像我们这么问剑。” 刘景龙无奈道:“学到了。” 台阶更高处,位于半山腰,有个元婴境老修士,站在那边,手捧拂尘,仙风道骨,是那漏月峰峰主。 老修士笑道:“两位道门高真,若是就此收手,退出山门,锁云宗可以既往不咎。” 话是这么说,其实锁云宗的护山大阵已经开启,整座山头,彩光点点,熠熠生辉,照耀得整座锁云宗都亮如白昼,竟是所有门神都现身,一百零八之数。 陈平安啧啧称奇,问道:“这次换你来?” 刘景龙笑道:“你本事那么大,又没有遇到飞升境大修士。” 陈平安点点头,重重一跺脚,“那就再退!” 那些门神虽未退回原位,但是同时止步不前。 这让那老修士惊骇不已。 刘景龙疑惑道:“怎么回事?” 陈平安说道:“这件事,从书简湖开始,我就琢磨了很久,怎么都想不通,后来到了避暑行宫那边,一直在翻检书籍,可能与早年刚练拳那会儿的几张符箓,有些渊源,不过只是可能,真相如何,很难知道了。” 当年陈平安第一次游历剑气长城的路途中,手脚就张贴着四张真气八两符,不过走到老龙城遇到郑大风之前,就已经破碎。 如今杨家铺子后院再没有那个老人了,陈平安曾经在狮子峰那边,问过李二关于此符的根脚,李二说自己不晓得这里边的门道,师弟郑大风可能清楚,可惜郑大风去了五彩天下的飞升城。等到最后陈平安在剑气长城的牢狱之内,炼出最后一件本命物,就愈发觉得此事必须刨根问底。 刘景龙说道:“那就换我来。” 此后两人登山,连同那位漏月峰老元婴在内的锁云宗修士,好像就在那边,站在原地,自顾自乱丢术法神通,在远处观战的旁人看来,简直匪夷所思。 一老一少两个道士,就那么与一位位试图拦路修士擦肩而过。 陈平安感慨道:“你这飞剑,不讲道理。” 刘景龙淡然道:“规矩之内,得听我的。” 陈平安问道:“多大范围?” 刘景龙答道:“目之所及。” 陈平安问道:“之前你跻身上五境,郦采三位剑仙按照习俗,问剑翩然峰,你当时是不是没有祭出这把飞剑?” 刘景龙点头道:“那种问剑,是一洲礼数所在,其实不能太当真。” 两人就这么一路到了祖山养云峰,陈平安无事可做,就只好摘下养剑葫重新喝酒。 在他们见着祖师堂之前,老祖师魏精粹,现任宗主杨确,客卿崔公壮,三人一起现身。 魏精粹眯眼道:“什么时候咱们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都学会藏头藏尾行事了,问剑就问剑,我们锁云宗领剑便是,接住了,细水流长,从长计议,接不住,本事不济,自会认栽。不管如何,总好过刘宗主这么鬼祟行事,白瞎了太徽剑宗的门风,以后再有弟子下山,被人指指点点,难免有几分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嫌疑。” 刘景龙指了指身边的那个“老道人”,“跟他学的。” 陈平安一脸疑惑道:“这锁云宗,难道不在北俱芦洲?” 刘景龙点头说道:“当然是在北俱芦洲。” 陈平安摆手道:“绝无可能,莫要骗我!我印象中的北俱芦洲修士,见面不顺眼,不是对方倒地不起就是我躺地上睡觉,岂会如此叽叽歪歪。” 刘景龙微笑道:“毕竟是锁云宗嘛,在山外行事稳重,在山上就话多,你得体谅几分。” 陈平安恍然道:“原来如此。” 然后锁云宗三人,见那“老道士”抬起一脚,瞥了眼鞋底,埋怨道:“下山之前,锁云宗得赔我一双干净鞋子。” 那个崔公壮有些神色别扭,他只是客卿,不是供奉,就与锁云宗的关系到底隔了一层。 崔公壮听说那太徽剑宗的刘剑仙,每次下山的行事做派,好似一位儒家圣贤,怎么不太像啊。 而且刘景龙怎么会有这个恶心人不偿命的山上朋友。 刘景龙瞥了眼远处的祖师堂,说道:“修士归我,武夫归你?” 陈平安笑道:“随意。” 宗主杨确盯着那个老道人,轻声问道:“你是?” 崔公壮嗤笑一声,“杨宗主不用问此人名字,就是个装神弄鬼的东西,会点拳脚功夫就真当自己是王赴愬了,等会儿他自会躺在地上自报名号。” 崔公壮只见那老道人点点头,“对对对,除了别认祖归宗,其余你说的都对。” 道号飞卿的仙人老祖,注意力只在刘景龙一人身上,大笑道:“好个刘景龙,好个玉璞境,真当自己可以在锁云宗随心所欲了?” 刘景龙点头道:“我觉得是。” 魏精粹摇摇头,“怎么,当了太徽剑宗的宗主,可以帮你高一境啊?” 今夜哪怕大打出手一场,山头折损严重也无妨,机会难得,是这个年轻宗主自己送上门来,那就打得你们太徽剑宗声誉全无! 刘景龙有任何灵气涟漪,没有任何动静,可是刹那之间,整座锁云宗诸峰,布满了千百万条纵横交错的金色光线,却刚好绕过了所有山上修士。 只要修士不妄动,自然就安然无事。 ———— 宝瓶洲,风雷园。 大夏天的,黄河却身披狐裘,神色凝重,凭栏远眺。 不知为何,前些时日,只觉得浑身压力,骤然一轻。 今天黄河在练剑之余,让人喊了师弟刘灞桥来这边,“刘灞桥,不要故意装成玩世不恭,该是你的责任,就是你的,肯定避不开逃不掉。身为剑修,自欺欺人,有何裨益?” 黄河与人言语,一贯喜欢直呼其名,连名带姓一起。 哪怕是师弟刘灞桥这边,也不例外。 刘灞桥没有说话。 黄河说道:“我要去趟剑气长城遗址,再去蛮荒天下练剑,那边更加天高地阔,适宜出剑。” 刘灞桥试探性说道:“让我去,师兄是园主,风雷园离了谁都成,唯独离不开师兄。” 黄河神色淡漠,“去了外边,你只会丢师父的脸。” 舍不得一个女子,去哪里能练成上乘剑术? 不是不能喜欢一个女子,山上修士,有个道侣算什么。 可若是喜欢女子,会耽误练剑,那女子在剑修的心中分量,重过手中三尺剑,不谈其它山头、宗门,只说风雷园,只说刘灞桥,就等于是半个废物了。 一位年纪不大的元婴境剑修,不算太差,可你是刘灞桥,师父觉得一众弟子当中、才情最像他的人,岂能心满意足,觉得可以大松一口气,继续晃荡百年破境也不迟? 只是这些话,黄河都懒得说。 黄河说道:“如果我回不来,宋道光,载祥,邢有恒,南宫星衍,这几个,哪怕如今境界比你更低,谁都能当风雷园的园主,唯独你不能。” “是不是听到我说这些,你反而松口气了?” “所以说你就是个废物。师父挑人眼光,只错 过两次,所以刘灞桥最大的本事,就是让师父看错人。” 黄河难得说这么说话。 刘灞桥轻声道:“姓黄的,我也是个有脾气的,你再这么不依不饶的……小心我不管什么园主不园主,师兄不师兄的,我朝你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啊。” 黄河嘴角翘起,脸上满是冷笑。 片刻之后,难得有些疲态,黄河摇摇头,抬起双手,搓手取暖,轻声道:“好死不如赖活,你这辈子就这样。灞桥,不过你得答应师兄,争取百年之内再破一境,再往后,不管多少年,好歹熬出个仙人,我对你就算不失望了。” 与刘灞桥从不客气,苛刻得不近人情,是黄河内心深处,希望这个师弟能够与自己并肩而行,一起登高至剑道山巅。 现在喊一声灞桥,不带姓氏,是将他彻彻底底看成了师弟,希望能够以一位不是园主的风雷园剑修身份,好好活着。 刘灞桥可能是一个很好的徒弟,师弟,男人,却未必是一个合格的剑修。 刘灞桥不言不语,只是趴在栏杆上,抿起嘴唇,眼睛里边,藏着细细碎碎的情绪。 临了,刘灞桥下巴搁在手背上,只是轻声说道:“对不起啊,师兄,是我拖累你和风雷园了。” 黄河犹豫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放在刘灞桥的脑袋上,“没什么。” 中土神洲,山海宗。 还是先前遇到那一袭青衫的崖畔。 纳兰先秀,鬼修飞翠,还有那个小姑娘,依旧喜欢来这边看风景。 境界低低、个儿小小的小姑娘,当初来到山海宗的时候,身边只带了一把小小的油纸伞。 她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就叫撑花。 纳兰先秀,腰别旱烟杆,今儿难得一整天都没有吞云吐雾,只是盘腿而坐,眺望远方,在山看海。 小姑娘撑花,刚刚扎了个小草人,一次次在往竹席上丢,不然就一拳头砸下去,然后双臂环胸,盯着躺地上的小草人,哼哼道:“打死你个大坏蛋。” 纳兰先秀与一旁的鬼修少女说道:“喜欢谁不好,要喜欢那个男人,何苦。” 最知,所以也最不知情为何物。 喜欢那绣虎崔瀺,其实要比喜欢左右还要无趣,后者是当真不知,前者是假装不知。 飞翠趴在竹席上,有那山峦起伏之妙,男人都会喜欢,与那文似看山不喜平,可能是一个道理。 身边少女模样的鬼修飞翠,其实她原本不是这般姿容,只是生死关未能打破瓶颈,尸解过后,不得已为之。 当然,比起当年面孔身段,飞翠如今这副皮囊,是要好看太多了。 其实她如果按部就班修行,根本不至于落个尸解下场,再过个两三百年,靠着水磨功夫,就能跻身仙人。 但是大战一起,蛮荒天下好像转瞬间就拿下了桐叶洲,打到了老龙城那边, 她就等不及了。 结果呢?非但没有破境,崔瀺没见着一面,还等于也死了一次。 纳兰先秀早就劝过,如果喜欢一个人,让你玉璞境不敢去,哪怕仙人境了,再去,只会是一样的结果。 只不过飞翠有自己的道理,想要以仙人境去那边,不是让他喜欢自己的,不可能的事情,只是自己喜欢一个人,就要为他做点什么。 至于她为什么如此喜欢? 他好看。 不仅仅是年轻崔瀺的相貌,长得好看,还有下彩云局的时候,那种捻起棋子再落子棋盘的行云流水,更是那种在书院与人论道之时“我落座你就输”的神采飞扬, 她有幸都见过。 还有在一个大雪纷飞的隆冬时节,年轻儒生曾与阿良一起游历山海宗,阿良在闯祸,他独自留在了崖畔,与人道歉。 曾经就站在几步外的地方,面带和煦笑意,看着她,说你好,我叫崔瀺,是文圣弟子。 中土神洲。 飞升境大修士的南光照,独自返回宗门,微微皱眉,因为发现山门口那边,有个陌生人坐在那边,长剑出鞘,横剑在膝,手指轻轻抹过剑身。 好像在等人。 南光照犹豫了一下,身形落在山门口那边,问道:“你是何人?” 男子抬起头,说道:“青松福地,剑修豪素。” 南光照心一紧,再问道:“来这边做什么?” 老修士想起了多年之前某个山头的一桩惨事,有个玉璞境,被人割了脑袋,随便丢在山门口。 自称豪素的男子,持剑起身,淡然道:“砍头就走。” 北俱芦洲,清凉宗。 一座屋檐下。 女子宗主贺小凉,在为三位嫡传弟子传道,她们都是女修,而几人的道号,都是师尊帮忙取的,分别道号青崖,打醮,甘吉。 再分别送了三位嫡传,一头七彩麋鹿,一件咫尺物,以及……几个橘子。 檐下悬有铃铛,经常走马清风中。 今天天气沉闷,并无清风。 在为三位弟子传道结束后,贺小凉仰起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晃,她闭上眼睛,侧耳聆听铃铛声。 那张极美偏又极冷清的脸庞上,渐渐有了些笑意。 花好月圆人长寿,称心如意事顺遂。 一旁贺小凉的三位嫡传弟子,哪怕她们都是女子,此刻瞧见了师尊这般模样,都要心动。 ———— 锁云宗。 刘景龙祭出本命飞剑之后,使得群峰山上内外皆是金线密布,不过专门为陈平安和崔公壮,腾出了一处演武场。 而那崔公壮眼睛一花,就再瞧不见那老道士的身影了。 背后突然有人笑道:“你看哪呢?” 崔公壮转身就是一拳意气巅峰的叩心关,毫不犹豫下死手! 哪怕出了纰漏,不小心打死了这个,就惹了此人身后的什么师门长辈、老祖师,自有锁云宗帮自己兜着。 可那人,任由一位九境武夫的那一拳砸在心口处,脚下一只布鞋不过稍稍拧转,就站稳了身形,面带笑意,“没吃饱饭?锁云宗伙食不好?不如跟我去太徽剑宗喝酒?” 崔公壮另外一手,拳至对方面门,武夫罡气如虹,一拳快若飞剑,而那人只是伸出手掌,就挡住了崔公壮的一拳,轻轻拨开,对视一眼,微笑道:“打人打脸不厚道啊,武德还讲不讲了。” 崔公壮一记膝撞,那人一掌按下,崔公壮一个身不由主地前倾,却是趁势双拳递出。 陈平安侧过身,一腿横扫,打得崔公壮腾空而起,身体瞬间弯曲,眼眶布满红丝,陈平安再稍稍加重力道,略微改变方向,崔公壮就被直接一脚躺地上。 崔公壮倒地之时,就一手摸出了一枚兵家甲丸,瞬间披挂在身,除了件外边的金乌甲,里边还穿了件三郎庙软若修士法袍的灵宝甲。 陈平安故意都没拦着。 出门路上捡东西就是这么来的。 祖师堂那边,矗立起一尊高达百丈的彩甲力士,甲胄之上布满了不计其数的符箓云纹,是锁云宗历代祖师层层加持而成,符箓神将睁开一双淡金色眼眸,手持铁锏,就要砸下,只是当它现身之时,就被刘景龙那些金色剑气束缚,瞬间一副彩色甲胄就好似变成了一身金甲。 而刘景龙依旧纹丝不动。 下一刻,一尊百丈神将力士被金色丝线切割成了无数碎块,虽有众多云纹符箓道意衔接,如那藕断丝连,庞大身躯,摇摇欲坠。 杨确突然沉声道:“这次问剑,是我们输了。” 魏精粹愣了愣,怒道:“杨确,休要胡闹!” 杨确竟是根本不在意一位师伯的怒意,只是望向那个覆面皮的“老道人”,再次问道:“敢问你是何人?” 放话说太徽剑宗是个空架子的,就是身边这位师伯,杨确其实内心深处,对此并不认可,招惹那太徽剑宗做什么,就因为师伯你早年与他们上任掌律黄童的那点私人恩怨?只是师伯境界和辈分都摆在那边,而且真正空架子的,哪里是什么太徽剑宗,根本就是自己这个锁云宗名义上的宗主,祖山诸峰,谁会听自己的旨令。如果不是魏精粹的几位嫡传,都未能跻身上五境,宗主位置,根本轮不到别脉出身的杨确来坐。 刘景龙笑着心声提醒道:“不用理睬。” 陈平安摇摇头,撤去道袍莲花冠的障眼法,伸手摘下面皮,收入袖中,笑道:“剑气长城,陈平安。” 锁云宗三人当然知道剑气长城,只是陈平安这个名字,还是第一次听说。 但是听说此人来自剑气长城,哪怕那个老仙人都是悚然,披挂两副甲胄的崔公壮更是一个起身,一言不发。 就像刘景龙所说,锁云宗的修士下山行事太稳重,这座山头,更是北俱芦洲为数不多不喜欢走远路的山头。 刘景龙忍不住笑道:“尴尬了?” 陈平安笑道:“知道我来自剑气长城就足够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一十三章 饮者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一个来自剑气长城的远游剑修? 魏精粹心中狐疑不定,不是说那剑气长城的苟活剑修,都追随一座城池逃去了第五座天下? 身为九境武夫的崔公壮已经打定主意,老老实实作壁上观,再出半拳,就算他输,自己找死。 他比魏精粹的想法要简单很多,心中只管认定一事,天下剑修,绝不会拿剑气长城开玩笑,何况此人身边还站着一位太徽剑宗的现任宗主。 北俱芦洲虽说喜欢动不动就跟别人的祖师堂较劲,可事实上,问剑从不是什么小事,尤其是这种两座宗门间彻底撕破脸的山上怨怼,旁人不赌莫看。 为了个首席客卿的头衔,崔公壮没必要赌上武道前程和身家性命。 刘景龙如果只是遥遥递剑锁云宗,问剑就走,与他这么一路登山走到此处养云峰,承认身份,是一个天一个地。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个杨确,以心声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好惹?非要先问出个根脚,才决定要不要动手?” 这一路登山,陈平安自认极为收手,杨确没理由这么高看自己一眼。 杨确拱手作礼,然后心声答道:“有个家乡的剑修朋友,早年在江湖上认识的,从不曾做客锁云宗,只是与我有些私谊,他在从剑气长城返乡之后,与我提起过几人,言语之中,大为佩服。” 陈平安笑问道:“姓甚名甚,出自什么山头,杨宗主不妨说说看,说不定我认识。” 北俱芦洲的剑修,赶赴剑气长城,虽然人数众多,来历复杂,谱牒和野修皆有,但是陈平安还真就都记住了名字。 杨确歉意道:“名字就不说了,我那朋友有自己的难言之隐。” 陈平安微笑道:“怎的,你那剑修朋友,是去过孙巨源府邸喝过酒,还是去妍媸巷找我喝过茶?” 杨确沉默片刻,缓缓道:“酒铺,印章,赌庄。再多,陈剑仙就莫要试探了。” 陈平安双手笼袖,思量片刻,点点头,笑眯起眼,“看在你那个不知名朋友的面子上,你可以让开了,今天问剑,与你无关。反正这锁云宗,杨确的宗主头衔就是个摆设,与太徽剑宗的恩怨所在,也主要是你那个飞卿师伯管不住嘴。” 杨确当真后退一步,看架势,是全然不顾宗门声誉了,打算与崔公壮这半个外人,一起置身事外。 在自家地盘却沦为孤家寡人的魏精粹,忍不住转头大骂道:“杨确!遇敌问剑,不战而退,竟然袖手旁观,锁云宗的面子,都给你丢光了!你杨确以后还有什么颜面以宗主身份,在祖师堂为人递香,与历代祖师敬香?!” 仙人祖师的嗓门很大,估计今夜祖山群峰,都听见了这番言语。 杨确神色淡然,轻声道:“总好过锁云宗今夜在我手上断了香火,以后这宗主之位,魏师伯是自己来坐,还是让给那对漏月峰师徒,师侄都无所谓,绝无半句怨言。” 陈平安双手笼袖,摇摇头,“别吵吵,赶紧让出道路,等到我们走后,你们连夜修缮祖师堂的时候,有大把功夫可以闲聊。是当长辈的清理门户,还是当晚辈的欺师灭祖,都随你们。” 再与那九境武夫怒目相向,“你这厮年纪不大,毫无武德,习武之人,轻慢急躁,沉不住气,怎么能行,三人当中,老夫看你最不顺眼,等会儿就将你绑了石头,沉水种花。” 崔公壮听得头皮发麻,立即聚音成线,与这位剑仙密语致歉道:“陈剑仙息怒,先前是崔公壮眼拙,又被这什劳子的客卿身份害了,不小心冒犯了剑仙前辈,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具体该如何责罚,剑仙前辈只管发话,崔公壮绝无二话,更无怨言。” 自己作为九境武夫,在看家本领的拳脚一事上,都打不过这个颜色常驻的得道剑修,不得不披挂上三郎庙灵宝甲和兵家金乌甲, 崔公壮甚至都怀疑眼前“年轻”剑修,是不是那个在南婆娑洲开宗立派的老剑仙齐廷济了。 不过听闻齐廷济姿容俊美,眼前这位好像有些相貌不符,崔公壮就有些吃不准真假,但万一是老剑仙在覆面皮之外,犹有障眼法蒙蔽锁云宗修士? 陈平安冷笑道:“是死罪还是活罪,是你说了算的?” 崔公壮心中悚然,叫苦不迭,山上四大难缠鬼,剑修居首,那么最难缠的,当然是剑修里边境界最高那撮上五境剑仙了。 魏精粹这位老仙人竟是一甩袖子,转身就离去,撂下一句,“杨确,你今夜一术不出,主动让出道路,任由外人糟践祖师堂,还要拦阻我出手,连累锁云宗威名毁于一旦,” 养云峰山上,无数条金线纵横结网,飞卿老祖御风不易,所幸难不住一位神通广大的仙人,便手指掐诀,宝光一闪,使了一门宗门秘术,竟是身形化作了一只巴掌大小的飞雀,小心翼翼避开那些规矩森严的金色剑光,一只通体雪白的鸟雀,去势如电抹。与此同时,漏月峰那边月光浓郁的孔洞,骤然亮起,好似架起一座仙桥,要接引老祖师返回修道之地。 刘景龙突然笑道:“道理没讲完,我让你走了吗?” 养云峰与漏月峰之间,金色丝线的剑光,切碎了无数皎皎月光,金银两色,交相辉映。 魏精粹身形所化的那只雪白飞雀,仿佛被拘押在了一处栅栏细密的剑光牢笼中。 怒喝一声,魏精粹祭出一尊金身法相,手托一把镇山之宝的奔月镜,镜光莹然,如白龙汲水,凝聚起漏月峰一处深潭的所有月魄精华,身上一件半仙兵品秩的“碧螺”翠绿法袍,强行撑破牢笼,对那养云峰上的两位剑修,老仙人高举手臂,宝镜内出现一位身姿婀娜的飞升女子,彩带飘摇,脚踩一轮明月,恍若一位御风乘月的远古神女。 刘景龙伸手,握住一把由身边剑光凝聚而成的长剑,朝那魏精粹金身法相的持镜之手,一剑劈出。 陈平安知道这一手剑术,是上任宗主韩槐子的成名剑招之一。 大工斩玉。 最适宜剑修之间的捉对厮杀。 果不其然,魏精粹金身法相不但被一斩断臂,被剑气冲激之下,整条胳膊顿时玉碎天地间,巍峨金身的白玉碎屑纷纷如雨落,就像养云峰的白云被仙人揉碎,下了一场白雪。 只是这位飞卿仙人的宝镜与断腕依旧悬空,月光如瀑布倾泻而来,就像一条滔滔大水,从那黄河洞天流落人间。 刘景龙轻轻抖腕,剑光绕弧,养云峰上,随之异象横生,霞来鳞攒聚如市,天地艳红,山晚气聚起澜,云雾升腾。潮水带星走,,剑光点点璀璨银河,天浮鱼肚白,天地雪白茫茫一片,一座锁云宗众多修士,今夜此刻,再不见什么魏精粹金身法相,唯有太徽剑宗剑光的法天象地。 杨确见那奔月镜现世,心中大恨,历代锁云宗山主,都会按例承袭此宝,得以炼化此镜为本命物,当初杨确跻身玉璞,得以担任宗主,师伯魏精粹以杨确的玉璞境尚未稳固,暂时无法炼化重宝作为理由,免得出了纰漏,结果一拖再拖,就拖了足足三百年之久,可事实上,谁不知道号“飞卿”的魏精粹,根本早已将这件宗门至宝视为禁脔,不容他人染指,当做自身大道所系的囊中物了?魏精粹打了一手好算盘,只等祖山诸峰他这一脉当中,有哪个嫡传再传,跻身了玉璞境,就自有手段迫使杨确让贤,更换宗主,到时候一把奔月镜,魏精粹还不是左手给出右手就拿回,做个样子过过场而已? 陈平安来到崔公壮身边,崔公壮下意识掠出数步,不等他悻悻然如何以言语掩饰尴尬,那人就如影随形,来到了崔公壮身边,双指并拢,轻轻敲击九境武夫的肩头,只是这么个轻描淡写的动作,就打得崔公壮肩头一次次歪斜,一只脚已经深陷地面,崔公壮再不敢躲避,肩头剧痛不已,只听那人赞赏道:“兵家金乌甲,一直听说未能亲见,实在是身为剑修,炼剑耗钱,囊中羞涩,从无出手阔绰的光阴,估计哪怕瞧见了都要买不起。” 崔公壮额头渗出汗水,忍着肩头几乎被敲碎的疼痛,颤声道:“陈剑仙若是喜欢,晚辈愿意送给前辈当做见面礼。” 陈平安埋怨道:“送?不能够。只是借。君子不夺人所好,只是借我欣赏几天,以后会还给你的。” 崔公壮笑容尴尬,心想咱俩最好以后就不要再见面了。破财消灾,老子就当用一枚兵家甲丸送走了这尊瘟神老爷。 这点江湖规矩,崔公壮还是懂的,身上这件兵家宝甲今晚怎么走的,当初就是怎么来的。 所以崔公壮一脸果决,毫不心疼,金光灿灿的金乌宝甲瞬间凝为一枚甲丸,弯腰低头,双手奉上,递给那位陈剑仙。 陈平安收入袖中,“不打不相识,以后常往来。一来二去,就是朋友了。” 崔公壮笑容苦涩。 陈平安看着他不说话,只是眼角余光,瞥了瞥那件三郎庙灵宝甲。 崔公壮疑惑不解,故作不知。想着一位堂堂剑气长城的剑仙,总不能真这么厚脸皮,借走了一件金乌甲,再对一件三郎庙灵宝甲起念头,大家都是出门行走江湖,不得做人留一线? 陈平安说道:“听不懂人话?一来二去,字面意思,光练拳不读书怎么成。我今天来了养云峰,是一来,对也不对?这兵家甲丸就是一去,是也不是?” 那位青衫背剑的外乡剑仙,说这话的时候,双指就轻轻搭在九境武夫的肩头,继续将那苦口婆心的道理娓娓道来,“再说了,你身为纯粹武夫,还是个拳压脚跺数国大好河山的九境大宗师,武运傍身,就已经等于有了神灵庇护,要那么多身外物做什么,鸡肋不说,还显累赘,耽误拳意,反而不美。” 崔公壮强忍着肩头震动和心中惊骇,伸手捻住法袍衣角,轻轻一扯,一件三郎庙宝甲缩为一张金色材质的绢布符箓,与那姓陈的剑仙点头道:“前辈所言极是,是晚辈迟钝了。” 陈平安收下那张价值连城的符箓宝甲,变指为掌,轻拍对方肩头,“我这个人,不是遇到有缘人,一般不将道理白送,今夜相逢,不打不相识,就送你一句江湖老话,平生莫做皱眉亏心事,不信各自回头看后头。” 崔公壮心中哀叹不已,没完没了,怎么是个头? 难道剑气长城的剑修,都是这么个言语若飞剑戳心的德行吗? 陈平安那手掌,瞬间五指如钩,一把攥住崔公壮的脖颈,随便将其高高提起,笑道:“你想岔了,剑气长城的剑修,一般都没有我这好脾气,你是运气好,今天碰到我。不然换成齐老剑仙、米大剑仙之流,你这会儿就已经走在投胎路上了。破财消灾?错了,是你的买命钱。以后百年之内,我都请杨宗主帮忙盯着你,再有类似今天这种武德不足的勾当,我得空了,就去北边的云雁国拜会崔大宗师。” 崔公壮双脚离地悬空,眼眶布满血丝,瞧着模样有些渗人,双腿抽搐了几下,如同秋后蚂蚱蹦几下。 看得一旁杨确眼皮子发颤。 此人真是剑修?而不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止境武夫? 客卿崔公壮的九境底子,在北俱芦洲一众山巅境武夫当中,不算太好,可不算差。 之所以能够成为锁云宗的首席,就是魏精粹看中了崔公壮将来有几分希望,跻身传说中的止境。 陈平安皱眉道:“不说话,就是不答应?” 崔公壮试图强提一口纯粹真气,竟是当场崩散,故而已经脸色涨红变紫色,再转为铁青,双手双脚皆颓然下垂,有些眼花了。 陈平安松开手指,头晕目眩的崔公壮摔落在地,蹲在地上,低着头咳嗽不已。 陈平安笑道:“演什么戏,拙劣得我都不好意思看,再不起来,我就一脚送你个八境武夫当回礼了。” 崔公壮立即起身,深呼吸一口气,后退一步,低头抱拳道:“谢过前辈不杀之恩,感激不尽,以后山下百年,崔公壮一定夹着尾巴做人,关起门来好好习武练拳,不枉费前辈今天的指点。” 陈平安嗤笑一声,不置可否。 刘景龙那边已经收剑。 老仙人魏精粹被钉入了漏月峰的一处石壁中。 刘景龙心声问道:“那把奔月镜,你要不要带走?” 陈平安气笑道:“像话吗?我们今天是来问剑的,又不是杀人夺宝来了。这种事情传出去,你这太徽剑宗的宗主,还要不要名声了。” 之后就是崔公壮胆气尽碎,宗主杨确让出道路,主动撤掉养云峰祖师堂禁制,任由刘景龙收拢群峰剑气,只将那祖师堂一横一竖,变成四块。 陈平安则从背后拔剑出鞘,手持夜游,一剑横扫,将一座锁云宗祖师堂上下对半分。 崔公壮在这一刻心死如灰,那位青衫客,果然是位剑仙。 两道身影,化虹离去。 锁云宗上上下下,修士们一个个如丧考妣,宗门遭此大劫大辱,竟是被两位剑仙,一路登山拆掉的祖师堂,从今往后,要被一洲修士看几年热闹? 唯有宗主杨确神色自若,没有半点悲愤神色,从袖中摸出一枚云纹玉佩,心念一动,就要启动阵法中枢,着手修缮祖师堂,不曾想祖师堂阵法好像再次被问剑一场,一条横线上,梁柱、墙体的崩裂声响,如爆竹声连绵不绝响起,杨确皱眉不已,凝神定睛望去,发现那个叫陈平安的青衫剑仙,一剑横扫拦腰斩开祖师堂之后,竟然使得整座祖师堂出现了一条微妙裂缝,不易察觉,剑气始终凝聚不散,好似虚托起上半截祖师堂。 杨确心中凛然。 崔公壮揉了揉脖子,心有余悸,去你娘的首席客卿,老子以后打死都不来锁云宗趟浑水了。 杨确转头以心声笑道:“崔首席,花开两瓣绝无相同,与此同理,一道剑光不会落在同一处,以为然?” 崔公壮犹豫一番,不愿就此与锁云宗分道扬镳,会让杨确和那魏精粹面子上太难堪,就找了个折中法子,聚音成线,悄然说道:“我这客卿头衔,可以保留,只是近百年内,我是不会参加任何一场养云峰祖师堂议事了。” 杨确点头笑道:“没有问题。” 崔公壮感慨一声,“杨确,你若是当个名副其实的宗主就好了。” 杨确洒然笑道:“很难,争取。” 崔公壮深深看了眼这位玉璞境,点头致意,以往与仙人魏精粹交往更多的九境武夫,打定主意,以后要与这个杨确多多往来。 杨确看了眼祖师堂,干脆就这么暂时搁置,反正明天就有可能更换宗主,何必多此一举。 陈平安和刘景龙离开锁云宗山水地界后,刘景龙先飞剑传信太徽剑宗祖师堂,按照陈平安的意思,不在那边碰头,而是让宁姚一行人直接去往龙宫洞天,陈平安随即祭出一把笼中雀,与刘景龙一起悄然重返养云峰辖境的高空,刘景龙觉得陈平安那张来自鬼斧宫的驮碑符,凭此隐藏踪迹的意思不大,他便直接画出一座阵法,然后两人开始俯瞰山河,就像在守株待兔。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开始喝酒。 刘景龙盘腿而坐,反正目之所及,皆是本命飞剑所在的规矩之内。 陈平安笑问道:“山上的飞剑传信,你我追上不难,只是禁制极难打开,何况是锁云宗这样的大宗门,可别害我白等。” 刘景龙说道:“阵法解禁一事,我还是有点信心的。” 先前双方问剑完毕,御风离开养云峰,陈平安说那个宗主杨确,事出反常必有妖,不能就这么离开,得看看此人有无隐藏后手。 刘景龙就陪着陈平安来到此地,静待锁云宗诸峰有无一两把飞剑传信离开山头。 陈平安喝了口酒,问道:“杨确此人,城府很深。先前在养云峰那边,我试探了一次,没有结果,就干脆让他觉得我已经信以为真。有点像是以怀疑打消怀疑的路数,在故意画蛇添足。我差点就信了,误以为是山上仙师的偏门路数,不过这趟锁云宗游历下来,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我不觉得只有一个魏精粹,就可以让锁云宗的门风变成这个鸟样。” 刘景龙递过一本厚册子,“除了琼林宗,还有些怀疑对象,都在上边了。其中记载了杨确有一门罗盘炼字法,此法不在锁云宗祖师堂术法之内,对外宣称是一门辅助寻找破碎洞天福地这类秘境的格龙之术,是杨确年轻时候偶然所得,我对此有过数次推演,没那么简单,估计最能识破修士身份,比如见着了我,我猜测杨确那本命罗盘之内,就会有太徽剑宗、刘景龙等字浮现,然后串联起来,就是个真相,不过这门秘法,肯定有些规矩限制,不可能毫无缺漏,不然只是这桩秘术,就可以让杨确惹来杀身之祸。” “这门术法,简直就是行走江湖的必备手段,有机会定要与杨宗主讨教讨教,学上一学。” 陈平安点点头,直接将册子翻到锁云宗那边,仔细浏览起杨确的修道生涯,不多,就几千字。 刚好炼字一途,自己还算小有心得,又在功德林那边学了一手尚未娴熟的儒家破字令。 刘景龙问道:“打算在这边待几天?” 陈平安想了想,“三天就差不多了。我着急赶回宝瓶洲。” 刘景龙说道:“没事,我可以在这边多留一段时间。” 陈平安摇头道:“你好歹是一宗之主,因私废公要不得。” 刘景龙笑道:“那你是不知道我的师父,还有祖师爷,他们在年轻时候为了朋友是如何假公济私的,事后到了太徽剑宗祖师堂挨罚,祖师爷们又是如何一边当面骂,转头笑的。只不过这些事情,档案不录,外人不知,都是自家门内一代代口口相传。” 刘景龙突然眯起眼,“来了。我留在这边继续盯着,防止有其它的漏网之鱼。” 陈平安站起身,刘景龙看了眼那把传信飞剑的去向,与陈平安报了一个大致方位,选了一处山头作为出手之地,让陈平安在那边以雷法凝聚风雨异象,拦截飞剑,带回这边后,刘景龙自会帮忙解禁飞剑,不损丝毫山水禁制,就可以取出密信一阅,看过内容之后再飞剑。 练气士当中,有些拥有独门秘术的山泽野修,往往是些境界不低的陆地神仙,会被骂作山上“捕鱼人”,所做勾当,就是伺机截获传信飞剑,美其名曰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只不过得手之后,飞剑自然就会毁弃,多少会留下点蛛丝马迹,绝对做不到刘景龙这般“完好无损,物归原主”。 陈平安悄然远去,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就已返回,手心处小心翼翼拘押着一柄篆刻云纹的袖珍飞剑。 刘景龙手指画符,一边分出心神俯瞰锁云宗山河,一边破解飞剑层层禁制,抽丝剥茧,水到渠成。 陈平安双手笼袖蹲在一边,看得目不转睛,刘景龙也无所谓这门符箓神通,会不会被偷学了去,结果陈平安瞪大眼睛看了半天,摇摇头,“学不会。” 刘景龙笑道:“符箓一途,那些攻伐大符,看似步骤繁琐,实则往往脉络简单,不过需要宗门秘传的独门道诀,这就是一道无形中的天堑,而飞剑传信一道的山水符箓,需要的是拆解之人,所学驳杂,不能在任何一个环节抓瞎,再来提纲挈领,自然就可以迎刃而解,比如这把锁云宗的传信飞剑,巧妙之处,不仅仅在漏月峰的月魄‘挂钩’纹路,配合那处老龙潭水纹倒影,以及小青芝山那壁榜书的笔画真意,真正难关,还是夹杂了几道宗门之外的秘传符箓,我喜欢看杂书,只是凑巧都懂。” 陈平安点头嗯嗯嗯,“凑巧凑巧,刘酒仙说得轻巧。” 刘景龙停下手上解禁动作,抬头微笑道:“刘什么?” 陈平安笑哈哈道:“刘剑仙不喜欢喝酒,别人不知道,我会不清楚?” 刘景龙打开全部禁制后,取出密信一封,是锁云宗漏月峰一位名叫宗遂的龙门境修士,是那元婴老祖师的嫡传弟子之一,寄给琼林宗一位名叫韩铖的修士。宗遂此人没有用上漏月峰的山门剑房,还是很谨慎的。 刘景龙提醒道:“在第三十九页,有韩铖的粗略记载,以后我会多留心此人,找机会再补上些内容。” 陈平安翻到册子那一页。 放回密信,刘景龙就像个夜游园子的游客,对传信飞剑一一开门,又一一关门,没有任何细微处的缺漏,脚印都没留下一个。 之后三天之内,陈平安来来去去,十分忙碌,就这么拦阻飞剑收信、刘景龙负责揭信、两人一起看完信、陈平安再放走传信飞剑。绝大多数信件,都是锁云宗修士与山上好友的通风报信,主动说起了锁云宗这桩问剑风波,各有谋划,甚至有一位在山上修行的祖师堂元婴供奉,打算就此脱离锁云宗,撇清关系,免得被殃及池鱼,还要再找个机会,与太徽剑宗示好一番,在山上放出几句好话……世间百态,人心变化,好像就在十几封密信里边一览无余。 其中有两封密信,不曾署名,而收信山头,是连刘景龙都不曾听闻的山上小仙家,不过在这之后,刘景龙就会去各自拜访一趟。 其中一封飞剑传信,简明扼要,就三句话。 隐官已至锁云宗,与刘景龙联袂问剑,陈平安修为确是止境武夫,玉璞境剑仙,此人极有可能已经可杀仙人,剑修除外。 刘景龙在养云峰祭出本命飞剑,品秩极高,可自成小天地,剑意森罗万象,只是暂不知更多本命神通,战力必须视为一位仙人境剑修。 速速助我夺镜,借机嫁祸太徽剑宗。 陈平安说道:“凭啥咱俩境界相同,好像我就打不过你?这个杨宗主到底什么眼神啊。难怪争不过个魏飞卿。” 刘景龙答道:“那我可以帮你修改信上内容,打一堆飞升境都没问题。说,想要打几个?” 陈平安笑呵呵道:“又说醉话不是?” 好个刘酒仙,竟然已经到了不用喝酒也会醉的酒桌化境了。 再次悄然御风远游,放出那把最为关键的传信飞剑之后,陈平安回到刘景龙身边,不枉费三天的等待。 陈平安打算动身赶往龙宫洞天之前,先与刘景龙再走一趟养云峰,或是去往那个名叫桐花山的仙家小门派,看看到底是哪位幕后高人这么手段通天,能够帮助杨确夺取一把奔月镜,坐稳宗主位置不说,还要用一位仙人境大修士的性命作为本钱,顺势往太徽剑宗身上泼脏水。 刘景龙却说道:“还没到打草惊蛇的时候,我先去那边顺藤摸瓜,哪天真正需要倾力问剑了,我肯定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陈平安点点头,刘景龙做事情最有分寸,起身说道:“你自己多加小心。” 刘景龙起身笑道:“都小心。” 陈平安递出一壶酒水,“先前文庙议事,见着了那位青神山夫人,别的酒水无所谓,你看在翩然峰那边,我就什么都不劝了,唯独这壶酒,得喝。” 刘景龙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酒壶,双方离别在即,反正也不存在什么劝酒不劝酒。 陈平安没有收起笼中雀,无声无息御风离去。 刘景龙暂时也没有收起那把本命飞剑,打开酒壶,喝了一口,很好,当我没喝过酒铺贩卖的青神山酒水是? 陈平安一路南下,在水龙宗那处龙宫洞天的渡口处,找到了宁姚她们。 小米粒说她们已经顺路去过浮萍剑湖做客嘞。 陈平安笑着点头。 ———— 邵元王朝。 仙人修士严格得知一事后,呆呆无言,心中惊涛骇浪,久久无法平静,叹了口气,命人将那严厉喊来,说你不用出门了,跟随南光照修习大道,已经没戏。 这几日都红光满面的严厉,好像从云端坠入泥泞中,怔怔无言,忍不住出声询问自家老祖,到底为何。 本就心情不佳的严格,恼得脸色铁青,为何为何,老祖知道个屁的为何,天晓得一位飞升境大修士是怎么暴毙在山门口的,脑袋都给人割下来了,严格抬起一手,打得那严厉身形旋转十数圈,直接从屋内摔到院中,严格怒道滚远点,脸颊一侧红肿如小山的严厉,伸手捂脸,心中惴惴,凄然离去。 九真仙馆。 馆主云杪,与他那位同为仙人境的道侣,一同看着那份来自南光照所在宗门的密信,两两相对无言。 至于那个嫡传弟子李青竹,估计百年之内是没脸下山了。 云杪放下密信,颤声道:“天心难料,神鬼莫测。” 他那道侣轻声问道:“是谁能够有此剑术,竟然当场斩杀南光照,使得这位飞升境都未能离开自家山门口?” 云杪说道:“多想无益,不要猜了。” 哪怕是在双方大道休戚相关的道侣这边,云杪也从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非不愿,实不敢。 事实上,道侣不知为何,云杪却心中有数,根本不用猜。 肯定那白帝城城主的手笔! 莫不是郑先生在暗示自己,将那个没了南光照便群龙无首的宗门收入囊中? 先前密信一封传至鳌头山,与自己讨要那件白玉灵芝,难道就是为此? 郑先生的意思,莫不是在说,你云杪只需要一件半仙兵,就能白白赚取一座宗门? 天算一般。 只是南光照那处山头,到底是座大宗门,原本底蕴远远不是一个眉山剑宗能比的,谋划起来,极为不易。只是云杪转念一想,便惊喜万分,好就好在,南光照这老儿,生性吝啬,只栽培出了个玉璞境当那绣花枕头的宗主,他对待几位嫡传、亲传尚且如此,另外那帮徒子徒孙们,就更是上行下效,年复一年,养出了一窝废物,如此说来,没有了南光照的宗门,还真比不过眉山剑宗了?说到底,就是靠着南光照一人撑起来的。山上不足百人的谱牒仙师,更多能耐和精力,是在帮着老祖师挣钱一事上。 云杪眼神熠熠,一时间心情激荡,豪气干云,自己绝不能辜负了郑先生的这一记绝妙先手! 青冥天下,大玄都观。 一棵桃花树下,有个头戴虎头帽的孩子。 在异乡这处修道之地,茅屋门外有一方小塘,玄都观道人帮忙种了一池莲花,花开时瓣长而广,青白颜色分明。 每逢风过,花香清淡,摇曳生姿,煞是好看。 既然是在青冥天下,山上道观如云,山下道官无数,他就随便给自己取了个道号,青莲。 今天老观主领着一人走来,大嗓门喊道:“快看看谁来了。” 白也转头望去,笑问道:“君倩,你怎么来了?” 刘十六笑道:“听先生说你在这边,就过来瞧瞧。” 白也无奈道:“想笑就笑。” 刘十六伸手抹了把嘴,“我尽量忍住。” 能与白也如此不见外者,数座天下,唯有曾经与白也一起入山访仙的刘十六。 孙道长抚须笑道:“白也老弟,良辰美景满树花,故人重逢俩无恙,今儿不喝酒,更待何时?” 白也摇摇头。 刘十六劝道:“稍微喝点。” 白也点点头。 在十万大山吃过了火锅,野修青秘当时吃得格外用心,细嚼慢咽,毕竟一个不小心,就是断头饭了。 阿良酒足饭饱,轻轻拍打肚子,准备御风南下了,笑问道:“青秘兄,你觉得御风远游,不谈御剑,是横着好似凫水好呢,还是笔直站着更潇洒些啊。你是不知道,这个问题,让我纠结多年了。” 冯雪涛只得昧良心说道:“只要是你阿良御风,旁人瞧着就都潇洒。” 阿良点点头,“肺腑之言。” 冯雪涛沉默片刻,忍不住问道:“阿良,你平时不需要练剑吗?没事琢磨这些做什么。” 阿良笑道:“你脑子有病,都是飞升境了,还问这种幼稚的问题,剑需要练吗?我不琢磨这个琢磨啥啊?” 冯雪涛忍了。 毕竟这个家伙,是继剑气长城陈清都之后,数座天下的第一位十四境剑修。 一个浩然天下的儒家剑修,却是在青冥天下那边跻身的十四境,破境破得好,又是在蛮荒天下这边跌境,跌境也跌得不含糊。 阿良突然问道:“青秘兄,你知道天底下什么妖精最打不过吗?” 冯雪涛摇头不语。 阿良说道:“当然是小腰精。” 冯雪涛没听出那个谐音。就只当阿良又在犯浑。 “走,带你去打小腰精去!” 阿良大手一挥,“丑话说前头,你要是腰不好,打不过的。” 冯雪涛本以为出了十万大山,接下来一路,就要不管不顾,跟随阿良势如破竹一路南下,见着一个蛮荒宗门就捣烂一个。 不曾想紧接着还是个言笑晏晏、纸醉金迷的饭局,而且还是个妖族修士做东。 阿良与那个仙人境的妖族修士在酒宴上,把臂言欢,称兄道弟,各诉衷肠说辛苦。 阿良很像是蛮荒天下的本土剑修,那个山头主人的妖族修士,言语就很像是浩然天下的练气士了。 这座山头,早年在托月山那边,砸锅卖铁凑出了一大笔神仙钱,山上修士就都没过剑气长城,去那浩然天下。 阿良举起一杯酒,一本正经道:“一般来说,酒局规矩,客不带客。是我坏了规矩,得自罚三杯。” 它大义凛然道:“哪里哪里,你阿良的朋友,就等于是与我斩鸡头烧黄纸的好兄弟,客气什么,把这儿当自家!” 它抬了抬下巴,忍着心疼,示意一旁嫡传女修,赶紧重新去山头的库房重地,再给那个狗日的,再拿一壶珍藏的曳落河水运仙酿过来。这玩意儿,极其稀少,花钱是根本买不着的。 那头仙人境的妖族修士,好像很懂阿良,喊了一拨狐族美人,婀娜多姿,身穿薄纱,若隐若现。 阿良看了几眼,似乎有些失望,直接大手一挥,说了三字。 下一批。 阿良赶紧解释道:“我是无所谓的,是我这朋友,比较好这一口几口的,偏偏眼光还高,麻烦得很。” 它爽朗大笑道:“好事好事,名士真豪杰!” 冯雪涛觉得要是亚圣在这里,都不会骂人,能直接把阿良打个半死? 阿良喝了个满脸通红,斜眼冯雪涛,挤眉弄眼,好像在说,我懂你,如果下拨美人儿还是瞧不上,不行就再换。 酒席上换了一拨又一拨的各色美人。 那位仙人境好不容易才将阿良和那个还不知姓名的,一并恭送出门。 它暗自庆幸,当年幸好听了劝,不然今天重逢,就不是喝酒叙旧这么简单了。 当年阿良在酒宴上,与它勾肩搭背,笑嘻嘻说了句,以后要是在他半个家乡的剑气长城,只要在那边战场上遇见了它,或是听说它去过,那么所欠酒水,可就不还了。 阿良和冯雪涛御风落在千里之外的一处山头,冯雪涛沉声问道:“不会就这么一路吃吃喝喝?” 阿良扯了扯嘴角,“想啥呢,真当蛮荒天下是个风花雪月之地?劝你早点做好心理准备,之后一旦有谁现身拦路了,就肯定是一场恶仗。” 他翘起大拇指,指了指身后,“我那朋友,肯定已经悄咪咪飞剑传信托月山了。” 冯雪涛问道:“你就不生气?” 阿良蹲下身,眺望远方,淡然道:“路窄难走酒杯宽,这点道理都不懂?喝酒时就是兄弟,随便侃大山,可放杯离了酒桌,就要另算,各有各的道路要走。” 如果它不这么做,十成十就会被托月山记账。 所以阿良这趟,算是没白喝江湖朋友的那顿酒水。 冯雪涛是野修出身,对此深以为然,点头道:“有道理。” 不知不觉的,有些喜欢这边的风土人情了,没那么多规矩,或者说这边的规矩,让野修青秘很喜欢,而且本身就擅长。 冯雪涛问道:“阿良,能不能问个事,你的本命飞剑,叫什么?好像一直没听人说。只有一把,还是不止一把飞剑?” 阿良置若罔闻,只是单膝跪地,随手捻起一撮泥土,动作轻柔,细细碾碎,眯眼望向远方。 冯雪涛说道:“有人跟踪我们?” 阿良站起身,笑道:“先不用管这几只阿猫阿狗,我们继续赶路,回头聚在一起了,省得我找东找西。” 冯雪涛知道身边这个家伙,总会说一些让人误以为吹牛的话,其实不是。 阿良好像这会儿才回过神,“前边你问了什么?” 冯雪涛无奈道:“本命飞剑。” 阿良笑了笑,“我喜欢喝酒嘛,江湖只有一座,所以本命飞剑只有一把。” 冯雪涛万分好奇,“名字呢?” 阿良转头嬉皮笑脸道:“以后与我为敌,问剑一场,你就会知道了。” 冯雪涛叹了口气,不敢多说什么。 知道阿良是在暗示自己,在这蛮荒天下,以后遇到了那种命悬一线的生死险境,可以倒戈一场,与他阿良问剑试试看。 阿良只有一把本命飞剑,名为饮者。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一十四章 般配 .,最快更新! 济渎这处渡口牌坊,榜书“水下洞天”,大渎在此水面尤其辽阔,竟然宽达三百里,陈平安上次来这边,也是青衫背剑、腰悬一枚朱红酒葫芦的装束,只不过上次是背剑仙,如今换成了一把夜游,而且手里少了根绿竹行山杖。 水龙宗这处木奴渡,开山祖师种植有千余棵仙家橘树,兵解离世之前,笑言此生修行庸碌,唯有木奴千头,遗赠子弟。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玉圭宗的老祖师荀渊,听姜尚真说荀老儿这辈子真正的遗言,其实是自说自话的三字,余家贫。 好像山上所有传承有序、香火绵延的门派,都有个精打细算的头把交椅。 陈平安与宁姚歉意说道:“在锁云宗那边比预期多耽搁了几天,所以我就不陪你们逛龙宫洞天和那凫水岛了,我需要直奔大源王朝崇玄署,找卢氏皇帝和国师杨清恐谈点事情,然后还要见一见水龙宗南北两宗的孙结和邵敬芝,聊一聊凫水岛的租赁或是买卖事项,你们就在凫水岛等我好了,龙宫洞天里边风景极美,逛个几天,都不会枯燥的,我争取速去速回。” 宁姚点点头,见陈平安没有动身的意思,说道:“在浮萍剑湖郦剑仙那边,我帮你提过此事了,她说没问题,这处龙宫洞天,她本就占了三成,一座多年无主的凫水岛,谈什么租赁,你要是真有想法,打造成一处外乡山上的避暑胜地,就直接买下,水龙宗没理由阻三拦四,如果价格谈不拢,就晾着,回头她来砍价。” 小米粒伸手挡在嘴边,笑道:“郦剑仙可江湖可豪迈,就那么大手一挥,说屁大事哩,好商量就砍价,不好商量就砍人。租赁个锤儿,是有人打她脸嘞。” 陈平安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瞥了眼排成一条长龙的队伍,与宁姚笑道:“我帮你们买下几枚去往小洞天的通关文牒再走,是仙橘木质印章,很有特色,可惜带不走,必须归还水龙宗。过了牌坊,前边的数十幢石刻碑碣,你们谁感兴趣可以多看几眼,尤其是大平年间的群贤建造石桥记和龙阁投水碑,介绍了石桥搭建和龙宫洞天的发掘起源。” 宁姚瞥了眼陈平安,问道:“是良心不安,所以将功补过?” 陈平安一脸茫然。 宁姚微笑道:“桂花岛的圭脉小院,春露圃的玉莹崖,再加上这个水下龙宫凫水岛,都是喝茶喝酒的好地方,说不定还有个夜航船灵犀城,顾得过来吗?” 这几处仙家府邸宅院,都算是年轻山主的私人产业。 裴钱眼观鼻鼻观心,白发童子捧腹大笑状却无声,小米粒小个儿都摸不着头脑了,好人山主家当多挣钱多朋友多,不好吗? 陈平安说道:“圭脉小院和玉莹崖,都闲置好多年了。” 宁姚记起一事,“浮萍剑湖的元婴剑修荣畅,愿意担任彩雀府的记名客卿。” 陈平安笑道:“是好事。” 先前在趴地峰那边,拜会指玄峰,袁灵殿也答应此事了。 因为上次陈平安游历小洞天,水龙宗刚好有十月初十和十月十五,一个鬼节一个水官解厄日,会接连建造有一年当中最最重要的两场玉、金箓道场,所以当时游人尤其众多,陈平安等了将近半个时辰才买到通关木牌,这次水龙宗并无设斋建醮,所以排队耗时不如上次那么夸张,每人十颗雪花钱,与水龙宗租借一方木质印章,不过与上次寓意美好的篆文不同,更多像是在 那位水龙宗女修递出四方印章后,笑语嫣然,主动提醒道:“公子,如今我们这边的印章可以买卖了。” 时隔多年,她显然依旧认出了眼前这个再次游历小洞天的青衫剑客,她记性好嘛。 一样的青衫背剑,一样的腰系朱红酒葫芦,何况身边还有人手持绿竹杖,就她那过目不忘的本事,见着了这些,想要不记住都难。上次这位客人就询问印章能否买卖,当时还惹了笑话。 冤死了。陈平安笑容尴尬,硬着头皮问道:“敢问姑娘,若是买卖,什么价格?” 白发童子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按住小米粒的肩膀,笑得肚子疼。 哦豁。 小米粒挠挠脸。好人山主到底咋个回事嘛,不带着自己走江湖的时候,就这么喜欢跟陌生的姑娘家家的谈买卖?亏得自己在宁姐姐那边,帮忙说了一箩筐一箩筐的好话。 陈平安看过了手中那几方印章,发现边款都是点评一洲各位书家高低,某某书如中兴之君主,处尊位而有神明。某某书如快马突阵,锋刃交加,硬弓骤张,惊鸟乍飞。某某书如深山得道地仙,神清气爽,见人便欲退缩回云中。这些都是好话,也有相当不客气的评语,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人了,说那某某楷书若乍富小民,形容粗鄙,行书如婢作夫人,体态妖娇,终非正位。 女修笑答道:“两方印章,只需一颗小暑钱,买二再赠一。” 陈平安摇摇头,价格实在太贵了,何况金石篆刻一途,陈平安如今可算半个行家里手,再说了自己身上,还有先生帮忙求来的苏子和柳七亲笔字帖,买这些做什么。 陈平安忍不住微微皱眉,难道水龙宗是遇到什么急需神仙钱的事情,不然靠着龙宫洞天这么只聚宝盆,没理由需要这么挣钱。而这就意味着回头与水龙宗谈那凫水岛买卖一事,极有可能在价格上,会额外吃亏几分。 婉拒了那位水龙宗女修,陈平安将几方印章交给宁姚她们,大致说了些锁云宗的问剑过程,然后就要离开木奴渡,动身赶路去往大源王朝京城。 宁姚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什么。 等到陈平安在熙熙攘攘的人海中脚步匆匆,宁姚看着那个好似落荒而逃的背影,她笑了起来,其实这种小事,她岂会不相信陈平安,财迷到了哪里不是财迷,壁画城的那些神女图,不一样只是包袱斋嘛? 陈平安走出了渡口,在济渎一处僻静岸边,一步去往水中,运转本命物水字印,施展了一门水遁之法,辟水远游。 大源王朝的崇玄署,先前收到了来自金樽渡口的一封飞剑传信,直接寄给了国师杨清恐,说是希望拜访卢氏皇帝,署名就一个字,陈。 大源卢氏王朝,朝廷崇玄署所在,其实就是杨氏的云霄宫,而这座气势恢宏的道宫,是北俱芦洲最负盛名的仙家宫阙,天君谢实所在宗门与之相比,简直就是个山上的寒酸破落户。 国师杨清恐收到了密信后,立即离开崇玄署,入宫一趟,觐见陛下。 大源卢氏王朝,立国之初,自视得水德眷顾,从国号就看得出来。 皇帝今天在一个向阳的小小暖阁,召见了来自地方的三十余位神童,无非是对这些未来的栋梁之才,勉励一番,再拣选几人作问答,赏赐几件。至于具体的人选名单,站立位置,礼部那边早有定论,皇帝陛下要是心情好,当然可以多问询几人,事后无非是御赐恩赏之物,多几件罢了。 这间暖阁不大,今天人一多,就略显拥挤,但是那些少年神童都很受宠若惊,有几个出身寒族的,一直嘴唇颤抖,强自镇定,好不容易才不失礼,因为他们都听说皇帝陛下只有见庙堂中枢重臣,才会选择此地,按照京城官场的那个说法,这里是皇帝陛下与人说家常话的地方。 今天卢氏皇帝最后挑出一位来自边关郡城的少年,问了个“只知豪门之令,不知国家之法,当如何”的问题,少年急得 满脸涨红,脑子里一团浆糊,何谈应对得体。 所幸国师帮忙解了围,皇帝站起身,与那个局促不安的少年笑着安慰几句,还说以后有了想法,可以将心中所想上呈给礼部衙门那边。 这帮少年神童们在司礼监掌印的带领下,鱼贯而出,脚步轻轻,离开这间暖阁。 杨清恐与皇帝打了个道门稽首,说了隐官陈平安拜会一事。 皇帝笑道:“这么快?难道这位隐官一离开文庙,就直接来了咱们北俱芦洲?” 杨清恐点头道:“多半如此。崇玄署前脚刚收到陈平安的拜帖,后脚就得到了个山上消息,就在五天前,一位来自剑气长城姓陈的剑修,与太徽剑宗刘景龙联袂问剑锁云宗,一路登山去往养云峰,直接拆了对方的祖师堂。宗主杨确没有出手阻拦,客卿崔公壮与人起了争执,受了点伤,仙人魏精粹,都祭出了那把奔月镜,依旧在刘景龙剑下,身受重伤。不过这是因为崇玄署在锁云宗那边安插有谍子,所以比起其它一般宗门,要更早几天得知此事。” 皇帝示意国师坐下说话,榻上茶几,摆放有一只食盒,方格里装满了各色糕点,皇帝推了推食盒往国师那边,才捻起一块杏花糕,细细咀嚼,笑问道:“要是就在这里见他,是不是不太合适?” 杨清恐点头道:“陛下与他第一次正式见面,确实不用如此亲密。而且这里的诸多摆设器物……” 这位国师环顾四周,笑道:“会泄露了陛下太多的心思。” 皇帝好奇问道:“锁云宗这么大一个宗门,又在自家地盘上,竟然都拦不住两位玉璞境剑仙的渐次登高?” “锁云宗一仙人一玉璞,地仙修士数量颇多,乍一看,可谓底蕴深厚,只是魏精粹和杨确各怀心思,貌合神离久矣,自然只会一盘散沙,纸面实力,从来虚妄,这是任何一座宗门的大忌。” 杨清恐侧身而坐,面朝皇帝,这位道门天君手捧麈尾,白玉杆上边篆刻有八字铭文,拂秽清暑用以虚心,落款二字,风神。 皇帝闻言后点点头,又拈起了一块糕点放入嘴中,慢慢咽下后,问道:“那就去你的崇玄署那边待客?” 杨清恐笑道:“是陛下的崇玄署。” 皇帝拍拍手,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流水的卢氏皇帝,铁打的杨氏云霄宫。 这个大逆不道的说法,其实在朝野上下流传多年了。不过不得不承认,崇玄署也好,云霄宫也罢,都是在他这个卢氏皇帝的手上,才得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云霄宫是典型的子孙庙,一家一姓好似世袭罔替,与那龙虎山类似。其实杨凝真和杨凝性兄弟二人,去了五彩天下,皇帝这边也是寄予厚望的。 第二天,在崇玄署,卢氏皇帝见到了那位按约准时而至的年轻隐官,没有让皇帝多等哪怕片刻光阴。 其实真正有朝廷道官当值的崇玄署衙门,占地不多,皇帝款待那位青衫剑仙,就在崇玄署一处僻静院落中,院内古木参天,除了国师杨清恐和一位少年皇子,就再无外人。 陈平安跟随杨清恐步入院中后,拱手致礼。 卢氏皇帝早已起身等候,抱拳还礼,身边少年皇子则喊了声陈先生,恭敬行揖礼。少年起身后,望向那位青衫剑仙的眼神里,一满是好奇和憧憬,还有几分敬畏和崇拜。 陈平安这次来崇玄署,其实就三件事,首先感谢卢氏王朝对落魄山陈灵均早年走渎的开路护道,蛟龙之属的大渎走水,是会带走相当一部分水运的,对于卢氏这样的大王朝而言,这是实打实的折损,故而历朝历代的王朝藩属,对于路过辖境的走水一事,别说护道让道,只会刁难下绊子。再就是与卢氏皇帝讨论跨洲商贸一事,最后才是凫水岛的买卖一事。 谈来谈去,其实还是个钱字。 卢氏皇帝极为雷厉风行,对于走渎一事,没有任何客套,直截了当说如果不是灵源公沈霖和龙亭侯李源,与大源朝廷早就打过招呼,当时并不认得陈先生,是绝对不会放行的,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所以将来再有类似走渎,打声招呼即可,大源和所有藩属一律放行。至于跨洲买卖一事,先前在文庙功德林那边,杨清恐就已经与陈平安谈了个大概,所以今天皇帝直接拿出了一本册子,不薄,里边关于各类大源特产、山上货物的标价,详略得当,还有落魄山不同阶梯的抽成方案,将来与落魄山负责具体对接的户部官员……清清爽爽,陈平安翻阅起来,一目了然。 陈平安合上册子,笑道:“陛下有心了,落魄山这边没有任何异议。不出意料的话,甲子之内,我们就都按照这些既定规矩走。” 卢氏皇帝好像有些意外,“陈先生不再还还价?不然少去好些乐趣,喝酒都没个理由,崇玄署这边,可是珍藏了好些百年陈酿的三更酒。” 陈平安笑道:“陛下要是不介意,干脆就不喝龙宫洞天的三更酒了,我这里倒是有几壶自家酒铺的酒水。” 皇帝问道:“可是剑气长城的青神山酒水?” 陈平安哑然失笑,怎么像是自个儿在请这位皇帝陛下喝假酒? 没事,可以补救,陈平安取出了三壶酒水放在桌上,然后从袖中摸出一幅字帖,交给那个少年皇子,笑道:“是我家先生的字帖。” 少年脸色瞬间涨红,赶忙起身,双手接过那幅文生先生的亲笔字帖,道谢落座后,少年小心翼翼怀捧卷轴。 关于凫水岛买卖一事,很简单,杨清恐说崇玄署这边会书信一封给水龙宗祖师堂,属于大源王朝这边的三成,就不收了,就当是对陈先生此次大驾光临崇玄署的回礼。 各自喝过了青神山酒水,陈平安就打算告辞离去,少年突然轻轻扯了扯皇帝的袖子,皇帝开口笑道:“陈先生,在你看来,卢钧有无习武资质?” 这个问题自然多余,一个皇子的资质好坏,无论是修道还是习武,哪里需要等到少年岁数,再来问一个外乡人。 陈平安说道:“很一般。” 少年神色黯然。 陈平安又笑道:“不过习武与修行不太一样,也讲资质,也不讲资质,比如我当年习武资质就也十分寻常,只是练拳比较辛苦,如果你想要找个教拳师父,我可以勉强为之,但是你我双方,不算正式师徒。” 少年瞬间神采奕奕,练拳本来就是很其次的事情,找个牛气哄哄的师父才是头等大事!至于心目中唯一能够当自己师父的人选,曾经远在天边,如今近在眼前。 陈平安最后又送给了卢钧一本拳谱,说了些粗略的练拳事宜,卢氏皇帝与国师杨清恐对视一眼,都很意外,竟是一部手抄摹本的撼山拳,难道这位年轻隐官,与大篆武夫顾祐有那拳法渊源? 陈平安今天是在崇玄署大门口那边来的,也是从那边走的。 卢氏皇帝三人,一路送到了门口,看着那一袭青衫的御风离去。 皇帝轻声笑道:“之前想象了很多见面时的场景,可等到真正坐下来打交道,反而好像就没什么了。” 哪怕喝着酒,都像是在饮茶,甚至略显滋味寡淡。 杨清恐以心声提醒道:“陛下,不可掉以轻心,这才是此人修行的真正厉害之处。” 皇帝点点头,看了眼身边那个自己最器重的儿子,少年此刻还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大源太子,皇帝收回视线,与国师笑道:“那就 再在钱财上多看个几年。” 陈平安离开大源王朝后,御风极快,偶尔才会在夜幕中,遇到那些山下的灯火,放慢放低身形,从那些人间城池掠过,诸多景象,依旧来不及多看几眼。天地广袤,犹有好山诗不知。川流沦涟,与月上下,陋巷鸡鸣犬吠,市井夜舂咄咄响…… 陈平安没有直奔木奴渡,投贴拜会水龙宗,而是先走了一趟更为顺路的灵源公沈霖新建水府,一见着那处府邸轮廓,察觉到那份水运气象,陈平安立即就有些明白水龙宗为何缺钱了,沈霖如果仅以旧南薰水殿主人的家底,是绝对无法建造起这么一座渎公府邸的,何况以旧水正李源与水龙宗的关系,龙亭侯水府,一样少不了要与水龙宗赊账。 沈霖见到陈平安后,寒暄过后,她立即传信龙亭侯府,大渎公侯走水之快,完全不输一位飞升境大修士,所以陈平安只是等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见到了那个黑衣少年模样的李源,后者一听说陈平安要花钱买凫水岛,痛心疾首,跳起来就是朝那水龙宗方向吐了口唾沫,说那儿早就等于是老子的地盘了,孙结和邵敬芝有什么脸皮收钱,不过听陈平安说浮萍剑湖和崇玄署两边的情形,李源这才没直接去水龙宗祖师堂骂街,与沈霖说咱俩一起写封信给水龙宗,沈霖看了眼轻轻摇头示意的陈平安,就没答应混不吝的李源。 李源大大咧咧坐在椅子上,疑惑道:“陈兄弟,既然用不着我与沈霖帮忙,你这才专程跑一趟,就没其他事了?” 陈平安笑道:“陈灵均走渎成功,殊为不易,我又刚好路过济渎,不得与你们两位好好道声谢?” 李源踢掉靴子,盘腿而坐,伤心道:“那为啥你不是去我那府邸,怎么,觉得沈霖官帽儿比我大些,就来这边了?你这兄弟,当得够呛。” 李源突然眼睛一亮,看了眼年纪轻轻的青衫剑仙,再看了眼姿色其实很不错的沈霖,嘿嘿一笑,懂了懂了。咳嗽一声,低头弯腰,也不穿鞋,双手分别拎起一只靴子,就要往门口走去,“我这就去门外守着,给你们俩半个时辰够不够?” 沈霖笑了笑,不在意。 陈平安无奈道:“事先说好,随我到了龙宫洞天那边,你千万别这么胡说八道。不然你就别一起了。” 李源疑惑道:“身边有女子同游?” 陈平安点头道:“我带了媳妇的。” 李源一拍椅子,大笑道:“大丈夫有个三妻四妾五六道侣,岂不美哉?!”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眯眯道:“再说一遍,龙亭侯只管可劲儿说,在这边先把说完,我再带你过去。” 李源双臂环胸,歪头斜眼道:“咋个嘛,她是打得过你,还是打得我啊?陈平安,真不是兄弟说你,都没点气概,在外边夫纲不振,万万不成的。” 陈平安起身道:“算了,你就留这边,我一个人去水龙宗。” 李源赶紧穿上靴子,信誓旦旦说道:“想啥呢,我是那种不识大体的人嘛,见着了弟妹,我保证让你面儿够够的。”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捎带上了李源。 一起辟水远游时,李源好奇问道:“我那弟妹,是哪家山头的姑娘?是你家乡那边的山上仙子?” 陈平安只是笑道:“你见着了,就知道了。” 刘景龙离开锁云宗地界后,悄悄去了趟桐花山,再回到宗门翩然峰,找到了白首,让他下次下山游历,去趟云雁国,打听一些九境武夫崔公壮的事情。 白首坐在竹椅上,翘着二郎腿,揉着下巴说道:“崔公壮,我听说过,大宗师嘛,一身武艺不俗,仗着是锁云宗的首席客卿,打杀练气士起来,很不拖泥带水。” 刘景龙大致说了问剑过程,白首疑惑道:“崔公壮都这么个德行了,还有啥不放心的,以后见着了我那陈兄弟,不得绕道走?” 刘景龙摇头道:“陈平安担心的,不是武夫登山与人出拳无忌,而是私底下,在那江湖早已对崔公壮俯首的云雁国,他和徒子徒孙,横行无忌。” 白首说道:“有养云峰的前车之鉴,又有那个虚无缥缈的百年之约,崔公壮肯定会收敛几分的。” 刘景龙笑道:“等到你一去云雁国游历,崔公壮自会懂得一个道理。” 白首试探性说道:“是不是说,除了你们之外,还有一个比你们俩低个辈分的我,就会隔三岔五盯着他的门派和弟子?” 刘景龙笑着点头。 自己的这位开山大弟子,自然是不笨的。 这类查漏补缺,都不用陈平安开口多说,刘景龙自会做得滴水不漏,哪怕不是翩然峰白首下山游历云雁国,也会换成另外一位宗门嫡传剑修。 刘景龙起身道:“我会立即重返锁云宗,需要在那边待一段时间,山上练剑一事,你不要懈怠。” 白首点点头,“去,太徽剑宗有我罩着,谁敢来问剑。” 刘景龙笑问道:“问拳呢?” 白首怒道:“你是谁师父啊?” 刘景龙身形一闪而逝,去往锁云宗。 锁云宗祖山的听雨峰,是飞卿老祖的修道府邸所在,魏精粹看着手上的一封密信,脸色阴晴不定,心中惊骇不已。 如果信上所说不差,一宗祖师,堂堂仙人,等于走到了鬼门关而不自知。 换成北俱芦洲任何一个人,寄来这封密信,魏精粹都会觉得居心叵测,是歹毒的离间计。 但既然是那个刘景龙,魏精粹愿意相信几分。 魏精粹最后笑了起来,“好个陆地蛟龙,果然大道可期,是我小觑了你们太徽剑宗。” “也好,就按照你说的去做,若真能成事,顺利铲除掉这个胆敢欺师灭祖的悖逆家贼,我到时候与你们太徽剑宗公开道个歉,主动登山赔礼,又何妨?” 答应让刘景龙隐匿在锁云宗祖山之内,理由有三, 刘景龙剑术卓绝,一旦跻身仙人境,杀力极高。 以往只听说刘景龙喜欢讲理,略显迂腐,不曾想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这样的人,担任一宗之主,绝对不能轻易招惹。 刘景龙还有个叫陈平安的剑仙挚友,来自剑气长城。关键此人喜怒不定,与那刘景龙先前登山,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 魏精粹敢笃定这位外乡剑仙,一旦发狠,做起事情来,只会比刘景龙更加行事无忌,偏偏又心思缜密,这种心狠手辣却又行踪不定的剑仙,做不成朋友很正常,绝不要与之真正交恶。 魏精粹没来由想起一人,姜尚真。 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龙宫洞天,陈平安先与水龙宗孙结、邵敬芝谈妥了那桩买卖,拿到了一份落魄山、水龙宗、大源崇玄署和浮萍剑湖四方画押的山上地契,价格公道得陈平安都觉得良心上过意不去,最终与李源一起登岸凫水岛。 李源见着了那个缓缓走来的背剑女子,呵,模样是不错,勉强配得上我家陈兄弟。咦,竟是看不出她的境界高低? 李源刚要说话,就被陈平安伸手按住脑袋,说道:“怎么答应我的?” 李源哦了一声,与她问道:“姑娘叫啥呢?” 宁姚看了眼忍住笑的陈平安,说道:“宁姚。”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一十四章 般配 .,最快更新! 济渎这处渡口牌坊,榜书“水下洞天”,大渎在此水面尤其辽阔,竟然宽达三百里,陈平安上次来这边,也是青衫背剑、腰悬一枚朱红酒葫芦的装束,只不过上次是背剑仙,如今换成了一把夜游,而且手里少了根绿竹行山杖。 水龙宗这处木奴渡,开山祖师种植有千余棵仙家橘树,兵解离世之前,笑言此生修行庸碌,唯有木奴千头,遗赠子弟。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玉圭宗的老祖师荀渊,听姜尚真说荀老儿这辈子真正的遗言,其实是自说自话的三字,余家贫。 好像山上所有传承有序、香火绵延的门派,都有个精打细算的头把交椅。 陈平安与宁姚歉意说道:“在锁云宗那边比预期多耽搁了几天,所以我就不陪你们逛龙宫洞天和那凫水岛了,我需要直奔大源王朝崇玄署,找卢氏皇帝和国师杨清恐谈点事情,然后还要见一见水龙宗南北两宗的孙结和邵敬芝,聊一聊凫水岛的租赁或是买卖事项,你们就在凫水岛等我好了,龙宫洞天里边风景极美,逛个几天,都不会枯燥的,我争取速去速回。” 宁姚点点头,见陈平安没有动身的意思,说道:“在浮萍剑湖郦剑仙那边,我帮你提过此事了,她说没问题,这处龙宫洞天,她本就占了三成,一座多年无主的凫水岛,谈什么租赁,你要是真有想法,打造成一处外乡山上的避暑胜地,就直接买下,水龙宗没理由阻三拦四,如果价格谈不拢,就晾着,回头她来砍价。” 小米粒伸手挡在嘴边,笑道:“郦剑仙可江湖可豪迈,就那么大手一挥,说屁大事哩,好商量就砍价,不好商量就砍人。租赁个锤儿,是有人打她脸嘞。” 陈平安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瞥了眼排成一条长龙的队伍,与宁姚笑道:“我帮你们买下几枚去往小洞天的通关文牒再走,是仙橘木质印章,很有特色,可惜带不走,必须归还水龙宗。过了牌坊,前边的数十幢石刻碑碣,你们谁感兴趣可以多看几眼,尤其是大平年间的群贤建造石桥记和龙阁投水碑,介绍了石桥搭建和龙宫洞天的发掘起源。” 宁姚瞥了眼陈平安,问道:“是良心不安,所以将功补过?” 陈平安一脸茫然。 宁姚微笑道:“桂花岛的圭脉小院,春露圃的玉莹崖,再加上这个水下龙宫凫水岛,都是喝茶喝酒的好地方,说不定还有个夜航船灵犀城,顾得过来吗?” 这几处仙家府邸宅院,都算是年轻山主的私人产业。 裴钱眼观鼻鼻观心,白发童子捧腹大笑状却无声,小米粒小个儿都摸不着头脑了,好人山主家当多挣钱多朋友多,不好吗? 陈平安说道:“圭脉小院和玉莹崖,都闲置好多年了。” 宁姚记起一事,“浮萍剑湖的元婴剑修荣畅,愿意担任彩雀府的记名客卿。” 陈平安笑道:“是好事。” 先前在趴地峰那边,拜会指玄峰,袁灵殿也答应此事了。 因为上次陈平安游历小洞天,水龙宗刚好有十月初十和十月十五,一个鬼节一个水官解厄日,会接连建造有一年当中最最重要的两场玉、金箓道场,所以当时游人尤其众多,陈平安等了将近半个时辰才买到通关木牌,这次水龙宗并无设斋建醮,所以排队耗时不如上次那么夸张,每人十颗雪花钱,与水龙宗租借一方木质印章,不过与上次寓意美好的篆文不同,更多像是在 那位水龙宗女修递出四方印章后,笑语嫣然,主动提醒道:“公子,如今我们这边的印章可以买卖了。” 时隔多年,她显然依旧认出了眼前这个再次游历小洞天的青衫剑客,她记性好嘛。 一样的青衫背剑,一样的腰系朱红酒葫芦,何况身边还有人手持绿竹杖,就她那过目不忘的本事,见着了这些,想要不记住都难。上次这位客人就询问印章能否买卖,当时还惹了笑话。 冤死了。陈平安笑容尴尬,硬着头皮问道:“敢问姑娘,若是买卖,什么价格?” 白发童子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按住小米粒的肩膀,笑得肚子疼。 哦豁。 小米粒挠挠脸。好人山主到底咋个回事嘛,不带着自己走江湖的时候,就这么喜欢跟陌生的姑娘家家的谈买卖?亏得自己在宁姐姐那边,帮忙说了一箩筐一箩筐的好话。 陈平安看过了手中那几方印章,发现边款都是点评一洲各位书家高低,某某书如中兴之君主,处尊位而有神明。某某书如快马突阵,锋刃交加,硬弓骤张,惊鸟乍飞。某某书如深山得道地仙,神清气爽,见人便欲退缩回云中。这些都是好话,也有相当不客气的评语,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人了,说那某某楷书若乍富小民,形容粗鄙,行书如婢作夫人,体态妖娇,终非正位。 女修笑答道:“两方印章,只需一颗小暑钱,买二再赠一。” 陈平安摇摇头,价格实在太贵了,何况金石篆刻一途,陈平安如今可算半个行家里手,再说了自己身上,还有先生帮忙求来的苏子和柳七亲笔字帖,买这些做什么。 陈平安忍不住微微皱眉,难道水龙宗是遇到什么急需神仙钱的事情,不然靠着龙宫洞天这么只聚宝盆,没理由需要这么挣钱。而这就意味着回头与水龙宗谈那凫水岛买卖一事,极有可能在价格上,会额外吃亏几分。 婉拒了那位水龙宗女修,陈平安将几方印章交给宁姚她们,大致说了些锁云宗的问剑过程,然后就要离开木奴渡,动身赶路去往大源王朝京城。 宁姚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什么。 等到陈平安在熙熙攘攘的人海中脚步匆匆,宁姚看着那个好似落荒而逃的背影,她笑了起来,其实这种小事,她岂会不相信陈平安,财迷到了哪里不是财迷,壁画城的那些神女图,不一样只是包袱斋嘛? 陈平安走出了渡口,在济渎一处僻静岸边,一步去往水中,运转本命物水字印,施展了一门水遁之法,辟水远游。 大源王朝的崇玄署,先前收到了来自金樽渡口的一封飞剑传信,直接寄给了国师杨清恐,说是希望拜访卢氏皇帝,署名就一个字,陈。 大源卢氏王朝,朝廷崇玄署所在,其实就是杨氏的云霄宫,而这座气势恢宏的道宫,是北俱芦洲最负盛名的仙家宫阙,天君谢实所在宗门与之相比,简直就是个山上的寒酸破落户。 国师杨清恐收到了密信后,立即离开崇玄署,入宫一趟,觐见陛下。 大源卢氏王朝,立国之初,自视得水德眷顾,从国号就看得出来。 皇帝今天在一个向阳的小小暖阁,召见了来自地方的三十余位神童,无非是对这些未来的栋梁之才,勉励一番,再拣选几人作问答,赏赐几件。至于具体的人选名单,站立位置,礼部那边早有定论,皇帝陛下要是心情好,当然可以多问询几人,事后无非是御赐恩赏之物,多几件罢了。 这间暖阁不大,今天人一多,就略显拥挤,但是那些少年神童都很受宠若惊,有几个出身寒族的,一直嘴唇颤抖,强自镇定,好不容易才不失礼,因为他们都听说皇帝陛下只有见庙堂中枢重臣,才会选择此地,按照京城官场的那个说法,这里是皇帝陛下与人说家常话的地方。 今天卢氏皇帝最后挑出一位来自边关郡城的少年,问了个“只知豪门之令,不知国家之法,当如何”的问题,少年急得 满脸涨红,脑子里一团浆糊,何谈应对得体。 所幸国师帮忙解了围,皇帝站起身,与那个局促不安的少年笑着安慰几句,还说以后有了想法,可以将心中所想上呈给礼部衙门那边。 这帮少年神童们在司礼监掌印的带领下,鱼贯而出,脚步轻轻,离开这间暖阁。 杨清恐与皇帝打了个道门稽首,说了隐官陈平安拜会一事。 皇帝笑道:“这么快?难道这位隐官一离开文庙,就直接来了咱们北俱芦洲?” 杨清恐点头道:“多半如此。崇玄署前脚刚收到陈平安的拜帖,后脚就得到了个山上消息,就在五天前,一位来自剑气长城姓陈的剑修,与太徽剑宗刘景龙联袂问剑锁云宗,一路登山去往养云峰,直接拆了对方的祖师堂。宗主杨确没有出手阻拦,客卿崔公壮与人起了争执,受了点伤,仙人魏精粹,都祭出了那把奔月镜,依旧在刘景龙剑下,身受重伤。不过这是因为崇玄署在锁云宗那边安插有谍子,所以比起其它一般宗门,要更早几天得知此事。” 皇帝示意国师坐下说话,榻上茶几,摆放有一只食盒,方格里装满了各色糕点,皇帝推了推食盒往国师那边,才捻起一块杏花糕,细细咀嚼,笑问道:“要是就在这里见他,是不是不太合适?” 杨清恐点头道:“陛下与他第一次正式见面,确实不用如此亲密。而且这里的诸多摆设器物……” 这位国师环顾四周,笑道:“会泄露了陛下太多的心思。” 皇帝好奇问道:“锁云宗这么大一个宗门,又在自家地盘上,竟然都拦不住两位玉璞境剑仙的渐次登高?” “锁云宗一仙人一玉璞,地仙修士数量颇多,乍一看,可谓底蕴深厚,只是魏精粹和杨确各怀心思,貌合神离久矣,自然只会一盘散沙,纸面实力,从来虚妄,这是任何一座宗门的大忌。” 杨清恐侧身而坐,面朝皇帝,这位道门天君手捧麈尾,白玉杆上边篆刻有八字铭文,拂秽清暑用以虚心,落款二字,风神。 皇帝闻言后点点头,又拈起了一块糕点放入嘴中,慢慢咽下后,问道:“那就去你的崇玄署那边待客?” 杨清恐笑道:“是陛下的崇玄署。” 皇帝拍拍手,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流水的卢氏皇帝,铁打的杨氏云霄宫。 这个大逆不道的说法,其实在朝野上下流传多年了。不过不得不承认,崇玄署也好,云霄宫也罢,都是在他这个卢氏皇帝的手上,才得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云霄宫是典型的子孙庙,一家一姓好似世袭罔替,与那龙虎山类似。其实杨凝真和杨凝性兄弟二人,去了五彩天下,皇帝这边也是寄予厚望的。 第二天,在崇玄署,卢氏皇帝见到了那位按约准时而至的年轻隐官,没有让皇帝多等哪怕片刻光阴。 其实真正有朝廷道官当值的崇玄署衙门,占地不多,皇帝款待那位青衫剑仙,就在崇玄署一处僻静院落中,院内古木参天,除了国师杨清恐和一位少年皇子,就再无外人。 陈平安跟随杨清恐步入院中后,拱手致礼。 卢氏皇帝早已起身等候,抱拳还礼,身边少年皇子则喊了声陈先生,恭敬行揖礼。少年起身后,望向那位青衫剑仙的眼神里,一满是好奇和憧憬,还有几分敬畏和崇拜。 陈平安这次来崇玄署,其实就三件事,首先感谢卢氏王朝对落魄山陈灵均早年走渎的开路护道,蛟龙之属的大渎走水,是会带走相当一部分水运的,对于卢氏这样的大王朝而言,这是实打实的折损,故而历朝历代的王朝藩属,对于路过辖境的走水一事,别说护道让道,只会刁难下绊子。再就是与卢氏皇帝讨论跨洲商贸一事,最后才是凫水岛的买卖一事。 谈来谈去,其实还是个钱字。 卢氏皇帝极为雷厉风行,对于走渎一事,没有任何客套,直截了当说如果不是灵源公沈霖和龙亭侯李源,与大源朝廷早就打过招呼,当时并不认得陈先生,是绝对不会放行的,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所以将来再有类似走渎,打声招呼即可,大源和所有藩属一律放行。至于跨洲买卖一事,先前在文庙功德林那边,杨清恐就已经与陈平安谈了个大概,所以今天皇帝直接拿出了一本册子,不薄,里边关于各类大源特产、山上货物的标价,详略得当,还有落魄山不同阶梯的抽成方案,将来与落魄山负责具体对接的户部官员……清清爽爽,陈平安翻阅起来,一目了然。 陈平安合上册子,笑道:“陛下有心了,落魄山这边没有任何异议。不出意料的话,甲子之内,我们就都按照这些既定规矩走。” 卢氏皇帝好像有些意外,“陈先生不再还还价?不然少去好些乐趣,喝酒都没个理由,崇玄署这边,可是珍藏了好些百年陈酿的三更酒。” 陈平安笑道:“陛下要是不介意,干脆就不喝龙宫洞天的三更酒了,我这里倒是有几壶自家酒铺的酒水。” 皇帝问道:“可是剑气长城的青神山酒水?” 陈平安哑然失笑,怎么像是自个儿在请这位皇帝陛下喝假酒? 没事,可以补救,陈平安取出了三壶酒水放在桌上,然后从袖中摸出一幅字帖,交给那个少年皇子,笑道:“是我家先生的字帖。” 少年脸色瞬间涨红,赶忙起身,双手接过那幅文生先生的亲笔字帖,道谢落座后,少年小心翼翼怀捧卷轴。 关于凫水岛买卖一事,很简单,杨清恐说崇玄署这边会书信一封给水龙宗祖师堂,属于大源王朝这边的三成,就不收了,就当是对陈先生此次大驾光临崇玄署的回礼。 各自喝过了青神山酒水,陈平安就打算告辞离去,少年突然轻轻扯了扯皇帝的袖子,皇帝开口笑道:“陈先生,在你看来,卢钧有无习武资质?” 这个问题自然多余,一个皇子的资质好坏,无论是修道还是习武,哪里需要等到少年岁数,再来问一个外乡人。 陈平安说道:“很一般。” 少年神色黯然。 陈平安又笑道:“不过习武与修行不太一样,也讲资质,也不讲资质,比如我当年习武资质就也十分寻常,只是练拳比较辛苦,如果你想要找个教拳师父,我可以勉强为之,但是你我双方,不算正式师徒。” 少年瞬间神采奕奕,练拳本来就是很其次的事情,找个牛气哄哄的师父才是头等大事!至于心目中唯一能够当自己师父的人选,曾经远在天边,如今近在眼前。 陈平安最后又送给了卢钧一本拳谱,说了些粗略的练拳事宜,卢氏皇帝与国师杨清恐对视一眼,都很意外,竟是一部手抄摹本的撼山拳,难道这位年轻隐官,与大篆武夫顾祐有那拳法渊源? 陈平安今天是在崇玄署大门口那边来的,也是从那边走的。 卢氏皇帝三人,一路送到了门口,看着那一袭青衫的御风离去。 皇帝轻声笑道:“之前想象了很多见面时的场景,可等到真正坐下来打交道,反而好像就没什么了。” 哪怕喝着酒,都像是在饮茶,甚至略显滋味寡淡。 杨清恐以心声提醒道:“陛下,不可掉以轻心,这才是此人修行的真正厉害之处。” 皇帝点点头,看了眼身边那个自己最器重的儿子,少年此刻还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大源太子,皇帝收回视线,与国师笑道:“那就 再在钱财上多看个几年。” 陈平安离开大源王朝后,御风极快,偶尔才会在夜幕中,遇到那些山下的灯火,放慢放低身形,从那些人间城池掠过,诸多景象,依旧来不及多看几眼。天地广袤,犹有好山诗不知。川流沦涟,与月上下,陋巷鸡鸣犬吠,市井夜舂咄咄响…… 陈平安没有直奔木奴渡,投贴拜会水龙宗,而是先走了一趟更为顺路的灵源公沈霖新建水府,一见着那处府邸轮廓,察觉到那份水运气象,陈平安立即就有些明白水龙宗为何缺钱了,沈霖如果仅以旧南薰水殿主人的家底,是绝对无法建造起这么一座渎公府邸的,何况以旧水正李源与水龙宗的关系,龙亭侯水府,一样少不了要与水龙宗赊账。 沈霖见到陈平安后,寒暄过后,她立即传信龙亭侯府,大渎公侯走水之快,完全不输一位飞升境大修士,所以陈平安只是等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见到了那个黑衣少年模样的李源,后者一听说陈平安要花钱买凫水岛,痛心疾首,跳起来就是朝那水龙宗方向吐了口唾沫,说那儿早就等于是老子的地盘了,孙结和邵敬芝有什么脸皮收钱,不过听陈平安说浮萍剑湖和崇玄署两边的情形,李源这才没直接去水龙宗祖师堂骂街,与沈霖说咱俩一起写封信给水龙宗,沈霖看了眼轻轻摇头示意的陈平安,就没答应混不吝的李源。 李源大大咧咧坐在椅子上,疑惑道:“陈兄弟,既然用不着我与沈霖帮忙,你这才专程跑一趟,就没其他事了?” 陈平安笑道:“陈灵均走渎成功,殊为不易,我又刚好路过济渎,不得与你们两位好好道声谢?” 李源踢掉靴子,盘腿而坐,伤心道:“那为啥你不是去我那府邸,怎么,觉得沈霖官帽儿比我大些,就来这边了?你这兄弟,当得够呛。” 李源突然眼睛一亮,看了眼年纪轻轻的青衫剑仙,再看了眼姿色其实很不错的沈霖,嘿嘿一笑,懂了懂了。咳嗽一声,低头弯腰,也不穿鞋,双手分别拎起一只靴子,就要往门口走去,“我这就去门外守着,给你们俩半个时辰够不够?” 沈霖笑了笑,不在意。 陈平安无奈道:“事先说好,随我到了龙宫洞天那边,你千万别这么胡说八道。不然你就别一起了。” 李源疑惑道:“身边有女子同游?” 陈平安点头道:“我带了媳妇的。” 李源一拍椅子,大笑道:“大丈夫有个三妻四妾五六道侣,岂不美哉?!”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眯眯道:“再说一遍,龙亭侯只管可劲儿说,在这边先把说完,我再带你过去。” 李源双臂环胸,歪头斜眼道:“咋个嘛,她是打得过你,还是打得我啊?陈平安,真不是兄弟说你,都没点气概,在外边夫纲不振,万万不成的。” 陈平安起身道:“算了,你就留这边,我一个人去水龙宗。” 李源赶紧穿上靴子,信誓旦旦说道:“想啥呢,我是那种不识大体的人嘛,见着了弟妹,我保证让你面儿够够的。”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捎带上了李源。 一起辟水远游时,李源好奇问道:“我那弟妹,是哪家山头的姑娘?是你家乡那边的山上仙子?” 陈平安只是笑道:“你见着了,就知道了。” 刘景龙离开锁云宗地界后,悄悄去了趟桐花山,再回到宗门翩然峰,找到了白首,让他下次下山游历,去趟云雁国,打听一些九境武夫崔公壮的事情。 白首坐在竹椅上,翘着二郎腿,揉着下巴说道:“崔公壮,我听说过,大宗师嘛,一身武艺不俗,仗着是锁云宗的首席客卿,打杀练气士起来,很不拖泥带水。” 刘景龙大致说了问剑过程,白首疑惑道:“崔公壮都这么个德行了,还有啥不放心的,以后见着了我那陈兄弟,不得绕道走?” 刘景龙摇头道:“陈平安担心的,不是武夫登山与人出拳无忌,而是私底下,在那江湖早已对崔公壮俯首的云雁国,他和徒子徒孙,横行无忌。” 白首说道:“有养云峰的前车之鉴,又有那个虚无缥缈的百年之约,崔公壮肯定会收敛几分的。” 刘景龙笑道:“等到你一去云雁国游历,崔公壮自会懂得一个道理。” 白首试探性说道:“是不是说,除了你们之外,还有一个比你们俩低个辈分的我,就会隔三岔五盯着他的门派和弟子?” 刘景龙笑着点头。 自己的这位开山大弟子,自然是不笨的。 这类查漏补缺,都不用陈平安开口多说,刘景龙自会做得滴水不漏,哪怕不是翩然峰白首下山游历云雁国,也会换成另外一位宗门嫡传剑修。 刘景龙起身道:“我会立即重返锁云宗,需要在那边待一段时间,山上练剑一事,你不要懈怠。” 白首点点头,“去,太徽剑宗有我罩着,谁敢来问剑。” 刘景龙笑问道:“问拳呢?” 白首怒道:“你是谁师父啊?” 刘景龙身形一闪而逝,去往锁云宗。 锁云宗祖山的听雨峰,是飞卿老祖的修道府邸所在,魏精粹看着手上的一封密信,脸色阴晴不定,心中惊骇不已。 如果信上所说不差,一宗祖师,堂堂仙人,等于走到了鬼门关而不自知。 换成北俱芦洲任何一个人,寄来这封密信,魏精粹都会觉得居心叵测,是歹毒的离间计。 但既然是那个刘景龙,魏精粹愿意相信几分。 魏精粹最后笑了起来,“好个陆地蛟龙,果然大道可期,是我小觑了你们太徽剑宗。” “也好,就按照你说的去做,若真能成事,顺利铲除掉这个胆敢欺师灭祖的悖逆家贼,我到时候与你们太徽剑宗公开道个歉,主动登山赔礼,又何妨?” 答应让刘景龙隐匿在锁云宗祖山之内,理由有三, 刘景龙剑术卓绝,一旦跻身仙人境,杀力极高。 以往只听说刘景龙喜欢讲理,略显迂腐,不曾想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这样的人,担任一宗之主,绝对不能轻易招惹。 刘景龙还有个叫陈平安的剑仙挚友,来自剑气长城。关键此人喜怒不定,与那刘景龙先前登山,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 魏精粹敢笃定这位外乡剑仙,一旦发狠,做起事情来,只会比刘景龙更加行事无忌,偏偏又心思缜密,这种心狠手辣却又行踪不定的剑仙,做不成朋友很正常,绝不要与之真正交恶。 魏精粹没来由想起一人,姜尚真。 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龙宫洞天,陈平安先与水龙宗孙结、邵敬芝谈妥了那桩买卖,拿到了一份落魄山、水龙宗、大源崇玄署和浮萍剑湖四方画押的山上地契,价格公道得陈平安都觉得良心上过意不去,最终与李源一起登岸凫水岛。 李源见着了那个缓缓走来的背剑女子,呵,模样是不错,勉强配得上我家陈兄弟。咦,竟是看不出她的境界高低? 李源刚要说话,就被陈平安伸手按住脑袋,说道:“怎么答应我的?” 李源哦了一声,与她问道:“姑娘叫啥呢?” 宁姚看了眼忍住笑的陈平安,说道:“宁姚。”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一十五章 月色 听说眼前女子自称宁姚,天底下哪怕有不少同名同姓的,可李源又不傻,至少陈平安游历的剑气长城,可绝没有两个宁姚。 李源两腿打颤,赶紧一把抓住陈平安的手臂,这位昔年大渎水正老爷的亡羊补牢的神通,那是一绝,因为心虚,不敢看那宁姚,李源只是与陈平安说了一句福至心灵的言语:“陈平安,兄弟归兄弟,实话归实话,你真心配不上宁剑仙。” 宁姑娘是可以随便喊的吗?得喊宁剑仙! 至于那位宁剑仙是否领情,李源不晓得,不去猜,但是所幸陈平安这边,倒是笑得很开心,十分真诚,大概是觉得李源说这话,毫无问题。 李源这才稍稍吃了颗定心丸,小心翼翼转过身,正了正身上那件水袍衣襟,作揖行礼道:“济渎李源,拜见宁剑仙。” 宁姚单手掐剑诀礼,说道:“飞升城宁姚,见过济渎李侯。” 李源升任大渎龙亭侯,前些年又得了文庙封正,好似山水官场的头等山上公侯,所谓的位列仙班,不过如此。 所以宁姚称呼对方一声李侯,算是一种很得体的尊称。 李源满脸笑容灿烂是真,实则痛心极了,更是千真万确。 这光彩一幕,怎的都没有人以仙术拓摹下来,不然他以后就可以将画像好好裱起,悬挂在自家侯府待客的正屋大堂,直接当那堂匾用了。 关于宁姚的事迹和传闻,其实存在着一道分水岭,那场席卷浩然的大战之前,关于宁姚的说法,主要就是一个,天下剑修的天才,其实只分三种,剑气长城那些可以甲子之内跻身元婴的剑仙胚子,浩然天下的百岁金丹。最后一种,当然就是宁姚一人。 等到第五座天下开辟并且开门之后,更让宁姚的声望,跨上了几个大台阶,其实在文庙关门之前,是有些山上小道消息传回浩然的,比如宁姚毫无悬念的接连破境,势如破竹,让人目不暇接,这意味着宁姚获得了那座天下的大道认可,故而浩然山巅修士,人人早已笃定这位年轻女子剑修,会是未来那整座天下的第一人。 这根本都不是什么大道可期了,因为宁姚注定会大道登顶,而且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那座的天下山巅处,她都会是一人独处的光景,身边无人。 此外还有一种玄之又玄的山上说法,如今谁敢杀宁姚,哪怕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那么以后就绝对不要去五彩天下了,一定会死,而且肯定死得莫名其妙。 李源很信命。 小米粒偷偷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今儿与好人山主一起露面的,不是女子。她听说大渎灵源公就是一位好看女子嘞。 不过好像翩然峰白首之外,又多出一个与好人山主称兄道弟的。 裴钱与李源道了一声谢,陈灵均上次走渎一事,李源出力最大,而且婴儿山雷神宅那场风波,这位龙亭侯,表现得极有江湖义气,陈灵均回了落魄山后,就经常与暖树和小米粒念叨此事,说他在交朋友这件事上,真不是他吹牛,开了天眼一般。 天底下除了自家老爷,理所当然位居榜首,那他陈灵均就得排第二,然后暖树和米粒可以并列排第三,因为傻人有傻福,有幸认识第一和第二嘛。 结果一回头,小米粒就与裴钱炫耀显摆去了,那么景清大爷的下场,可想而知。 宁姚问道:“这座凫水岛,水龙宗开了什么价?多少谷雨钱?” 龙宫洞天,是北俱芦洲公认的一处修道胜地,四季如春,夏无暑气冬不寒,只是多雨水,在此修道之人,多是不缺神仙钱、而且修行水法的地仙修士之流,每逢雨水,就会以各种本命物拦截雨水,收入人身小天地。其实山上修行,多是如此,机缘之外,都是靠着日积月累的水磨功夫,元婴和飞升这两境修士,被笑称为千年王八万年龟,只说元婴境,除了不染红尘、躲避天劫之外,更需要一点一滴的修行精进,来增加打破瓶颈的胜算。 岛上除了一座历代主人不断营缮的仙家府邸,本身就值不少神仙钱,此外还有投水潭、永乐山石窟、铁作坊遗址和升仙公主碑四处仙迹遗址,在等陈平安的时候,宁姚带着裴钱几个已经一一逛过,裴钱对那升仙碑很感兴趣,小米粒喜欢那个水运浓郁的投水潭,正打算在那边搭个小茅屋,白发童子已经说那石窟和铁作坊谁都不要抢,都归它了,好像陈平安还没买下凫水岛,地盘就已经被瓜分殆尽。 陈平安轻轻踩了一脚地面,笑道:“这凫水岛,本是小洞天内,除主城岛屿之外,最适宜修行的三处之一,按照水龙宗那边的估算,原价两百颗谷雨钱。因为龙宫洞天是三方势力共有,崇玄署和浮萍剑湖都没收钱,水龙宗占四成,所以开价八十颗谷雨钱,我没好意思还价,已经飞剑传信落魄山,立即寄钱过来。” 其实最早水龙宗不太愿意卖出凫水岛,一场人数极少的祖师堂议事,都更倾向于租赁,哪怕约定个三五百年都无妨,只是实在扛不住浮萍剑湖、崇玄署和灵源公府的接连三封密信,这才为这位宝瓶洲落魄山的年轻山主破例一回。这还真不是水龙宗小家子气,计较什么神仙钱的多寡,而是涉及到了一处小洞天的大道气运。 先前在水龙宗祖师堂那边谈买卖,陈平安才知道水正出身的李源,竟然是在右首椅子那边落座,而且南北宗孙结、邵敬芝两位玉璞境,好像对此都见怪不怪。 宁姚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来这边的时候,身上带了些钱。” 在五彩天下的飞升城那边,泉府会按照定例,一切以剑修立下的战功精准算账,除此之外,剑修的每次破境,也有一笔来自飞升城泉府赠送的炼剑所需钱财。只是到了宁姚这边怎么算?高野侯和整座泉府,还能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算账,比如宁姚是飞升城、更是崭新天下的首位玉璞境剑修,还是第一位仙人境,第一位飞升境……何况还要再加上那些斩杀神灵、尤其是远古十二高位神灵独目者的功劳,再加上隐官一脉剑修的俸禄……泉府修士,最终看着那个单独为宁姚开设的账簿,既与有荣焉,又倍感心碎。 所以如今宁姚,就成了飞升城的最大债主,简单来说,就是她极有钱。 陈平安埋怨道:“说的是什么话,没这样的道理。” 宁姚看了眼陈平安,再看了眼那个故意一脸傻样、竖起耳朵的龙亭侯,她就笑了笑,没有言语。你怎么说话的时候,不干脆横眉瞪眼大嗓门呢,岂不是在朋友这边,更显一家之主的气概? 一行人走向那处现成的仙家府邸。 北俱芦洲的这处龙宫洞天,再加上狮子峰,以及海上的渌水坑一样,前身其实都是李柳的避暑行宫之一。 李源也吃不准陈平安如今是否知晓此事,反正上次李柳现身此地,作为同乡人的陈平安,当时好像还被蒙在鼓里。 李源从袖中摸出一枚玉牌,一面雕刻行龙纹,一面古篆“峻青雨相”,递给陈平安,如今陈平安是凫水岛的主人,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李源都该送出这枚住持岛屿阵法中枢的玉牌,说道:“如果只是运转护山大阵,玉牌无需炼化,上次就与你说过此事了,不过真正玄妙之处,在于玉牌蕴藏有一篇远古水诀,一旦被修士成功炼化为本命物后,就能请神降真,迎下一尊相当于元婴境修士的法相,若是在那江河大渎之中与人厮杀,法相战力完全可以视为一位玉璞境,毕竟这是一尊旧天庭掌管水部降雨要职的神灵,官职不低的,神灵真名‘峻青’,雨相雨相,听着就是个大官了。” 陈平安收入袖中,自有打算,其实光是这枚雨相玉牌,估计比整座凫水岛都要值钱太多,打趣道:“我与水龙宗做的这笔买卖,岂不是等于让你亏了件半仙兵品秩的水法重宝?” 李源白眼道:“寻常修士买下了凫水岛又如何,我会给出此物吗?肯定是不小心丢了啊,想要运转阵法,让他们自己凭本事去寻找可以替代此物的仙家重宝。与你客气什么,再说当年如果不是你不乐意收下,玉牌早给你了。此物对我而言是鸡肋,当年身为大渎水正,反而不宜炼化此物,就像官场上,一个地方衙署的浊流胥吏,哪敢指手画脚,随便使唤一位京城庙堂的大臣。” 陈平安沉默片刻,突然问道:“只是‘峻青’的法相,你哪怕炼化了,其实问题不大?” 李源笑而不言。 陈平安立即心领神会,这尊名为峻青的水部天官神灵,万年之前,并未陨落,而是类似真武山马苦玄“请下”的那些神灵,依旧在文庙的调度之下,按照礼圣订立的某个规矩,隐匿在幕后,继续执掌一部分天地水运大道的运转。所以无论是昔年一渎水正,还是如今跻身高位的龙亭侯,都不合适。 在那大堂落座,裴钱和小米粒早已熟门熟路,早先拎水桶带抹布,合力将此处打扫得纤尘不染。 陈平安说道:“我们只是在这边坐一会儿,就会马上离开,所以有件事还是要请你帮忙。” 李源想起一事,说道:“你是说十月里边的金箓、玉箓斋醮道场?先前你不是给了我两颗谷雨钱吗,还留下了那本记录姓名的册子,这二十来年,我年年都有照办,如果是此事,你不用担心,此事都成了凫水岛的每年定例了,水龙宗那边都很上心的,绝不敢有丝毫怠慢。” 十月初十,诸天地神明及鬼神皆在其位,阳间俗子多为先人送寒衣,祭祀先祖,此地水龙宗修士,会精心裁减出五色纸彩衣,各个铺子都会附赠一只小火炉,不过烧纸一事,却是按照习俗,在十月初十的前后两天,因为如此一来,既不会打搅已故先人休歇,又能让自家先人和各方过路鬼神最为受用。 之后的十月十五,就是水官解厄日,可为先人解厄消灾,为逝者荐亡积福。水龙宗举办的这场道场法事更为隆重,当然也就更加耗钱,除了来自一洲各地的山上修士,多是类似大源王朝的将相公卿才能参与其中,聘请水龙宗高人在符纸上帮忙写下祖辈故人的名讳、籍贯。一些财力鼎盛的大王朝,每逢战事结束,也会让礼部高官专程赶来此地,祭奠英烈,为其祈福,敬香点灯,积攒来世福荫。 陈平安说道:“两颗谷雨钱哪里够,说,你这些年帮我垫了多少神仙钱,我得补上。” 当年陈平安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剑气长城那边,久久无法返乡,本以为至多隔个几年,总能再次游历北俱芦洲,重回水龙宗。 李源本想拒绝,这点神仙钱算什么,只是一想到这里边涉及祭祀的山水规矩,就给了个大致数目,让陈平安再掏出十颗谷雨钱,只多不少,不用担心会少给一颗雪花钱。陈平安就直接给了二十颗谷雨钱。李源就问此事大概需要持续几年,陈平安说差不多需要一百年。 若有转世,如果说山下俗子古稀之年,差不多可算一辈子,那么正好可以按照一百年来算。若有人转世,还能够再次继续修行上山,陈平安也希望有缘再见。 陈平安再取出早就备好的十张金色符箓,来自《丹书真迹》记载,说让李源帮忙以后在金箓道场上帮忙烧掉,每年一张。 李源一开始没怎么在意,等到入手一瞧,瞬间脸色变化,收入袖中之后,怔怔望向那个太过意气用事的青衫剑仙,心声道:“陈平安,你何必如此?!会消减自身福缘气数的!而且每年烧符一张,实在太过频繁了,这可比起山中修士的消磨道行,更加犯忌讳。你如果不是已经跻身玉璞境,我都要骂你一句是不是失心疯了。” 陈平安眼神明亮,说道:“我只希望心诚则灵。” 李源心中幽幽叹息一声,无奈道:“我怎么交了你这么个朋友。”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屋外,笑道:“估计我们离开之前,凫水岛还要待客一次。” 李源点点头,“多半是那个邵敬芝,在迎来送往这些事上,她比北宗孙结更愿意花心思。” 果不其然,南宗邵敬芝,与一位拄龙头拐杖的老妇人,联袂拜访凫水岛的新主人。 邵敬芝是玉璞境修士,驻颜有术,貌若年轻妇人,一身素雅法袍,石青地纳纱绣花纹吉服,宝髻松松挽就,脂粉淡淡妆成。 老妇人是位元婴境,按照辈分是宗主孙结的师姑,她在跨过门槛之前,有意无意停步片刻,抬手理了理鬓角,却也只能是干枯手指,拂过雪白。 陈平安先前独自来到门外台阶,笑着抱拳相迎。 邵敬芝是来送一件贺礼的,要购买凫水岛之人,竟然是一位正儿八经的宗主,之前在祖师堂,让她大吃一惊。 因为李源在祖师堂,十分胳膊肘往外拐,从水正变成龙亭侯的黑衣少年,言语不多,就几句话,其中一句,说自己这位朋友,是山上的一宗之主,所以照道理说孙结、邵敬芝你们两个,是得在木奴渡那边迎接的。 然后邵敬芝得知此人所在山头,刚刚跻身宗门没多久,邵敬芝就有了来这里做客的理由,为那位陈宗主送了一只水属灵宝异物,名为蠛蠓,形状若蚊虫,却在山上别称小墨蛟,饲养在一只青神山竹制编织而成的小竹笼内,水雾朦胧。陈平安婉拒一番,最后自然是却之不恭了。 不过这类实惠好处,今日收,明日送,有来有往的,就跟山下婚嫁酒宴的份子钱差不多,谈不上谁更占便宜。 比如以后水龙宗南宗再有什么庆典,陈平安和落魄山自然就得表示表示,人可以不到,礼物得到场,所以双方真正挣着的,其实是那份香火情。 陈平安和邵敬芝双方其实半点不熟,所以也就是说了些客套话,只不过邵敬芝擅长找话,陈平安也擅长接话,一场闲聊,半点不显生硬,好像两位多年好友的叙旧。李源期间只插话一句,说我这陈兄弟,与刘景龙是最要好的朋友。邵敬芝微笑点头,心中则是波澜起伏,难道先前与刘景龙一起问剑锁云宗的那位外乡剑仙,正是眼 前人? 邵敬芝心中后悔不已,礼物轻了。 那位始终一言不发的老妇人,眼中没有什么陈宗主,只有对面那个长长久久、永远少年模样的李源。 上次久别重逢,是在水龙宗祖师堂内,那会儿的李源,点点金光凝聚身形,落在右边首位座椅上,面容年轻,却神意枯槁,如今再见,大渎水运凝聚在身,黑衣少年已经神气圆满,这就是跻身大渎公侯、再得到一位文庙学宫大祭酒亲自临水封正的好处了。此生已经无望破境的元婴老妇人,亲眼见到此时此景,却好像比自己跻身上五境还要高兴。 老妇人一张再不好看的沧桑脸庞,一双再不会水润灵秀的眼眸,还是会藏着好多的心里话。 就像一封从未寄出的情书,从少女时开始提笔写下第一个字,到老妪白发苍苍时,还未停笔。 世间不是所有男女情思,都会是那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可能没有什么春种秋收,一个不小心就会心田荒芜,就是野草蔓延,却又总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最后陈平安和李源,一起将邵敬芝和老妪送到了岛屿渡口处。 在她们乘坐符舟离去后,陈平安轻声问道:“有故事?” 李源白眼道:“没啥故事可讲。” 一起走回府邸那边,李源笑道:“不会怪我多嘴?” 陈平安摇头道:“寥寥几句话,画龙点睛,恰到好处。” 李源叹了口气,双手抱住后脑勺,道:“孙结虽然不太喜欢打点关系,不过不会缺了该有的礼数,多半是在等着消息,然后在木奴渡那边见你们。不然他如果先来凫水岛,就邵敬芝那脾气,多半就不愿意来了。邵敬芝这婆姨,看似聪明,其实想事情还是太简单,从不会多想孙结在这些琐碎事上的让步和良苦用心。” 陈平安笑道:“那我们就别让孙宗主久等了。” 李源感慨道:“当了宗主,洁身自好还好说,再想善解人意,顾虑周全,就不容易了,以后家业越大,只会越来越难。” 他是看着水龙宗一点一点崛起,又一步一步分为南北宗的,李源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这般性子惫懒,事实上,水龙宗能够跻身宗门,早年李源无论是出谋划策,还是亲力亲为,都功劳极大,祖师堂那把位于右首的交椅,李源坐得问心无愧,只是岁月变迁,久而久之,才逐渐变得不爱管闲事,哪怕曾经被火龙真人骂句烂泥扶不上墙,他也认了。 陈平安点头道:“老理儿。” 李源说道:“陈平安,你千万别让落魄山变成第二个水龙宗。” 陈平安双手笼袖,在岸边缓缓而行,笑道:“会争取。” 别看李源瞧着跟自家那位景清大爷差不多,其实还是很不一样的,前者只是懒散,其实心里边什么事情都门儿清,至于后者,是真的缺心眼。 所以李源当这个龙亭侯,以后只会风生水起,不会被沈霖的灵源公府压下一头,如果换成陈灵均当家,估计就是每天大摆酒席,流水宴一场接一场,然后突然有天猛然发现,啥,没钱啦? 李源小心翼翼问道:“既然你的媳妇是宁姚,那么那个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的陈隐官?” 陈平安笑眯眯道:“你猜。” 李源踮起脚,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笑嘻嘻道:“陈公子,哪里酸?给你揉揉?” 陈平安板起脸说道:“放肆,喊陈山主。” 来不及多看凫水岛几眼,陈平安就离开了龙宫洞天。 乘坐符舟之时,陈平安抬头瞥了眼那轮大日,按照当年李柳的泄露天机,悬空的那轮大日雏形,是济渎中祠年复一年的香火精华凝聚而成,李柳对此不以为然,直接给了个“胚子粗糙,不得其法”的评价,说哪怕再给水龙宗万年光阴的打磨,也比不过醇儒陈淳安肩头所挑起的日月。 陈平安收回视线,以心声与宁姚说道:“我先前跟刘景龙提及一事,北俱芦洲这么多年,都没有出现一位飞升境剑修。” 北俱芦洲剑修如云,照理说是浩然九洲当中,最应该出现一位、甚至两位飞升境剑修的地方。 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当然与北俱芦洲剑修赶赴剑气长城有关,剑修或者在那边战死,或者大道断绝,或者重伤,人数实在太多,比如刘景龙的师父,当时是仙人境的上任宗主韩槐子,原本只要留在太徽剑宗,就有希望跻身飞升境。 哪怕此地剑修众多,难免会均摊一洲剑道气运,但是在此之外,肯定还有其他理由。 宁姚想了想,“北边的白裳,如此惜命,他肯定有所图谋,比如想要成为一个底子极好的飞升境剑修,想要在北俱芦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然后一鼓作气奔着十四境剑修去。” 其实宁姚只要愿意认真去想某个事情,她的见解,往往就会极其精准。 “之前听裴钱说过,白裳曾经与清凉宗贺小凉撂下一句话,说要让贺小凉一辈子无法跻身飞升境。白裳此人,绝不会故意说些耸人听闻的狠话。” “此人开宗立派多年,又在仙人境停滞数百年之久,依旧只肯收取一位嫡传弟子,如果换成是我,肯定是早已将飞升境视为囊中物,所以才会觉得与其分心劳神,要经常与庶务打交道,不如自己一人炼剑,更有长远收益。” “白裳早年在剑气长城的口碑,算不得多好,却也不差,不像是个递剑含糊的人,他之所以会错过先前剑气长城的那场大战,只是等到蛮荒天下打到了老龙城,才跟随天君谢实,一起走了趟宝瓶洲,说不定白裳就是在等,赌上所有剑修声誉不要了,都要留在北俱芦洲,等待某个更能旱涝保收的破境契机。” 陈平安点点头,陷入沉思。 宁姚神色有些别扭,还是以心声直截了当说道:“我去浮萍剑湖,只是因为那边有郦采,和陈李、高幼清这两个家乡晚辈。” 看似没头没脑的蹦出一句莫名其妙的。 陈平安回过神,笑道:“明白。” 宁姚笑道:“不会偷偷记裴钱的账?” 陈平安疑惑道:“无缘无故的,怎么说?” 宁姚点头道:“原来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陈平安作势要抱过她肩头,被宁姚一手轻轻推开,狠狠瞪了眼他。 在渡口归还木质印章的时候,那位笑意盈盈的水龙宗女修,身边站着一位北宗掌律修士,神色恭敬,与陈平安以心声说了一事。 木奴渡之外,三人在大渎畔现身,是宗主孙结,元婴境供奉武灵亭,祖师堂嫡传弟子白璧。 陈平安先在渡口飞剑传信一封给彩雀府,然后御风去见宗主孙结。 陈平安其实认得那位宗主亲传的女修,还知道她是芙蕖国豪阀出身,之所以记忆深刻,不是因为前后见过两次的缘故,而是她拥有一套十八颗水龙宗祖师堂赐下的压胜花钱,还有一把名为“散雪”的古琴,当年在那处秘境遗址内,白璧曾与彩雀府孙清打得有声有色。 白璧却没有认出当年那个抱住一棵竹子不松手的“老修士”。 宗主孙结所送之物,是一对水龙宗深潭禁地才有的牛吼鱼,此物实打实的百年一遇,极为稀少。关键孙结诚意十足,直接送出了一对,雌雄皆有,就更加难得了。故而就连李源都有些刮目相看,毕竟一个不小心,天底下可就不光是水龙宗才出产牛吼鱼了。 所以陈平安主动说道:“孙宗主,以后但凡有事,有那用得着的地方,恳请一定飞剑传信宝瓶洲落魄山,能帮忙的,我们绝不推脱。” 不单单是礼物贵重,陈平安才有此说,更多还是因为龙宫洞天内的金玉斋醮一事。 孙结抱拳道谢,然后忍不住问道:“可是披云山旁边的落魄山?” 先前议事堂内,李源只说此人是一位宗主,可没有说山门根脚。 不过孙结也只当是这位别洲宗主的客气话,没有太过当真,毕竟双方都不在一洲山河之内。水龙宗修士一向规矩行事,与人结缘不结怨。何况水龙宗的山上盟友,可不光是浮萍剑湖和大源崇玄署。 陈平安笑着点头,“与魏山君有些私谊,照拂我家山头极多,之前能够侥幸跻身宗门,魏山君出力极多。” 武灵亭心中恍然,难怪,原来是傍上了一洲北岳大山君的披云山魏檗。 这位野修出身的水龙宗供奉,至今还不晓得自己的嫡传弟子到底去了哪里,更想不到眼前这个家伙,刚好对此一清二楚,其实是去了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观。 裴钱神色古怪。有件事,她到现在,都没敢跟师父说半个字,比如魏夜游的这个绰号,到底是怎么来的。 小米粒既失落,自家落魄山,咋个还不如魏山君的披云山名气大呢,又替魏山君高兴得很,了不得了不得,披云山的名气大如渡船哩,都飘到水龙宗这边来了。 小米粒打定主意回家之后,她得与魏山君说道说道,开心开心,多嗑瓜子。 一行人之后御风赶赴骸骨滩,不过在去披麻宗木衣山之前,陈平安带着宁姚她们绕远路,先去了一趟位于一洲最南端的南山寺,请香之前,陈平安让白发童子在外边等着,后者点点头,毕竟是佛门寺庙,它生前既有青冥天下的道官谱牒身份,如今又是一头化外天魔,无论哪个身份,都不宜入庙烧香。 南山寺铺设一条入海神道,矗立有一尊观音菩萨像。 裴钱摘下竹箱,放好行山杖,跪地磕头,小米粒就跟着裴钱一起磕头。 陈平安双手捧香,高高举过头顶,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许愿。 宁姚也许了个愿。 之后陈平安还在一处名叫妙金山的地方,种下了两棵菩提树。 南山寺外,白发童子仰头望向那尊菩萨像,犹豫了一下,还是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为某人祈福。 但愿。 跋山涉水,风景秀丽。久别重逢,故人无恙。 入庙烧香,有求有应。异乡游子,又逢佳节。 ———— 今天骑龙巷的铺子外边,好像拉起了一张雨幕。 目盲老道人趴在柜台上,青衣小童踩在一张小板凳上,俩好兄弟,喝点小酒打打牙祭。 早些年还是黑炭小丫头的裴钱,那会儿还在学塾上课呢,每逢下雨天,都会带着小米粒,脚踩台阶上的雨水,裴钱美其名曰走龙门。陈灵均觉得幼稚得很,就只与她们走过一次。 哥俩聊着聊着,就说到了山上修行一事的大不易,陈灵均抹了把嘴,感慨道:“贾老哥,我这辈子修行路上,资质太好,么得什么风雨坎坷,唯独到了小镇这边,有过几次大凶险,差点就被人一拳打得白日飞升了。如今想来,胆气雄壮如我这般,还是有几分后怕啊。” 当面骂阮邛,拍陆沉肩膀,公然叫板竹楼二楼那位崔前辈,一桩桩一件件的,哪个不是壮举?陈大爷都不乐意多说。 陈灵均与贾晟酒碗磕碰一下,一饮而尽,抬起一手,双指黏在一起,“亏得我福缘深厚,自己也机灵,才能次次化险为夷。说真的,但凡我不够聪明那么一点点,就要悬了。” 不用想,只要有那么一着不慎,在这处处藏龙卧虎的北岳地界,估计就再没什么御江浪里小白条,落魄山上小龙王了。 陈灵均抬起酒碗,“好汉不提当年勇,豪情壮志,都是过去的事了,咱哥俩如今都混得不错,得提一碗。 贾晟陪着陈灵均又喝过一碗,发现柜台上边的佐酒菜,所剩不多了,立即扯开嗓子,让徒弟酒儿去后厨再整俩小菜,然后老道士感慨不已,“都不去谈景清老弟如今的境界,只说景清老弟的谋略,老哥我走遍了一洲山水的江湖,也是生平仅见的好,出类拔萃的好啊,要是问怎么个好?呵,讲究大了去。” 陈灵均立即给贾晟倒了一碗酒,接话道:“怎么个好?老哥你给说道说道,我这人过于谦虚了,总喜欢妄自菲薄,我家老爷劝我改改,我也如何都改不过来,所以比较难看到自己身上的优点。” 贾晟都不用打什么腹稿,肺腑之言,诚挚之语,需要酝酿吗?早就都在酒水里了,抿了一口酒,娓娓道来:“一般人根本就看不出的好,就是这么个深藏不露的好。老话怎么说来着,头等聪明人,得有个笨相,绝不能让旁人随便那么瞅一眼,就觉得伶俐,机灵,心眼多,那就落了下乘喽,景清老弟却不然,平时半点不显,一遇到紧要关头,男儿担当,仙师城府,江湖义气,豪杰气概,一股脑儿涌来,挡都挡不住,是也不是?” 陈灵均小鸡啄米,“是是是,必须是。” 他撇撇嘴,嘿嘿笑道:“曹晴朗就是因为不会说话,不符合咱们落魄山的门风,才会被发配了桐叶洲,可怜可怜,可怜啊。” 贾晟一手持碗,一手捻须点头,“空有学识,不会说话,这怎么成。景清老弟,此事其实得怨你啊,你在山上,怎就不与他多聊聊,曹晴朗这娃儿,是个极有慧根的读书种子,不然也当不成山主的得意学生,稍稍欠缺的,就是这些个书上不教的人情世故了,陈老弟你自己说说,是不是得怨你?” “唉,这么一说,真得怨我。” “那咱哥俩再走一个。” 铺子里边那哥俩,好像次次喝酒都能不缺个说法,也算独一份了。 门外檐下,青衫长褂的姜尚真,一身雪白长袍的崔东山,还有个名叫花生的少女,虽然三人都没在门口露头,不过其实已经站在外边听了里边唠嗑半天了。 姜尚真佩服不已,“咱们骑龙巷这位贾老哥,不开口就是真人不露相,一开口就是个顶会聊天的,我都要甘拜下风 。” 崔东山笑道:“等会儿咱们进铺子,贾老神仙只会更会聊天。” 姜尚真说道:“看得明白的人,往往活得不明白。这位贾老哥目盲却心明,所以才能活得通透。” 崔东山点点头,蹲下身。 眉心一粒红痣的白衣少年,看着铺子檐外的灰色的雨幕。 姜尚真笑问道:“朱先生和种夫子,何时破境?” 崔东山摇摇头,伸出手掌接雨水,说道:“都很难说。” 少女花生,一直帮身边的崔东山撑着伞,瞥了眼那个双鬓霜白的中年男人,真是个古怪人。 既能说那无心之语最伤人,有剑戟戳心之痛,让听者只恨有心。也会在来这落魄山的半路途中,对一个偶然相逢的山上仙子,言语冒犯,女子当时踩水凌波而行,手指旋转一支竹笛。他便在岸边大声询问,姑娘是否名叫姗姗,那女子转过头,一脸疑惑,显然不知他为何有此问。他便笑言,姑娘你若是不叫姗姗,为何在我人生道路上,姗姗来迟。 花生看得真切,那位多半是在山中修道的仙子,恼得差点就要动手打人,深呼吸一口,才没理睬,只是转身急急御风离去。 结果那个男人竟然还在那边自顾自感慨一句,她跑起来的时候,她小鹿乱撞,我心如撞鹿。 崔东山站起身,跨过门槛进了铺子,两只雪白大袖甩得飞起,大笑道:“哎呦喂,正喝酒呢,不会扫了老神仙的酒兴?” 贾老神仙打了个寒颤,再一个低头缩肩,老脸笑开花,弯腰搓手道:“崔先生,周首席,都来了啊,这敢情好,我方才喝酒还纳闷着呢,不明白为何今早翻黄历,说会有贵人登门!” 相较于铺子里边那两位大爷的喝酒打屁,老厨子这会儿身在灰蒙山,山上正在建造大片府邸,动工已久,这个在落魄山上当厨子的,几乎每天都会来这边,不少事情都会亲力亲为,因为这会儿雨水绵绵,不宜继续夯土,就暂时歇工,朱敛此刻蹲在一处檐下,陪着一位山上匠家老仙师闲聊几句,后者瞥了眼前边尚未完工的广场,与身边这位据说是落魄山管家的朱敛笑道:“朱先生,如果我没有看错,你那些独门手艺,是从宫里头流传出来的?” 山下皇宫里头有那八大作,越是大的王朝,就越是精良,工序繁琐,藩属小国,就糙些。 老仙师就是靠端这碗吃饭的,大骊陪都的打造,南边老龙城的重建,都有参与其中,更早还有云霞山的一处山峰府邸,所以对这些,并不陌生,本就需要采百家之长,精益求精,只不过好些个事情,还真是第一次见着,有些话,甚至是头一回听说,这就有些奇怪了。 朱敛笑道:“比起洪老神仙你们的山上技艺,我这点道听途说而来的山下官家样式,根本不值一提,至多是做些锦上添花的勾当,洪老神仙不怨我指手画脚,已经算是肚量大了。” 老人哈哈笑道:“朱先生过于自谦了。” 朱敛端起酒碗,笑道:“好话总要别人来说才好听嘛。” 老人与之聚碗轻轻磕碰,深以为然,点头道:“朱先生多妙语。” 所以他特别喜欢跟朱敛闲聊几句。他们这个行当,算是山上低着头挣钱的营生,其实就跟山下的庄稼汉没差,到了山上,往往是不太被谱牒仙师们瞧得起的。哪怕面子上客气,那也只是对方的门风家教和礼数使然。唯独在落魄山这边,遇到了管家朱敛,很不一样。 最近这段时日的地基夯土一事,要简单也简单,要不简单就极其不简单了,而落魄山这边的朱先生,就选了后者,不谈那些仙家手段,光是不同土层就需要七八道,灰土,黏土,碎砖,卵石,反复交替,才能既防潮,又能拦着建筑下沉,层层土,先硪打三遍,再踩土纳虚,拐子打眼,布满流星拐眼,旱夯之后是落水,旋夯,浇筑糯米汁,打硪成活,而在这其中的许多泥土,甚至都是朱敛亲自从各处山头挖来再调配的,除土作之外,木作的墨斗弹线,竹笔截线,刨花和卯榫,石作的大石扁光、剁斧……好像就没有朱敛不会的事情。 只是老仙师再一想,能够给一座宗字头仙家当管家,有些傍身的能耐,也算不得太过匪夷所思。 朱敛瞥了眼远处的一个年轻人,蒋去,是落魄山除山主之外的唯一一个符箓修士,加上此人又来自剑气长城,所以山上不管是谁,对蒋去都很客气,年轻人得了一本符箓秘籍后,就想要一门心思只顾修行,朱敛没让他遂愿,几乎每次来灰蒙山这边,都会带上蒋去,一来二去,蒋去就有些烦躁,朱敛就笑着告诉他,如果一个人只会闭门修行,那就根本不懂修行。 不管是心里忌惮这个大管家,还是年轻人真把道理听进去了,在那之后,蒋去就再无怨言,次次跟着朱敛来这边监工,也会下场帮忙。 见一场雨水没有停歇的意思,朱敛就告辞一声,带着蒋去下山去。 各自撑伞,徒步缓行。 朱敛身形佝偻,一双布鞋上沾满了泥泞,微笑道:“蒋去,有没有想过,人生就像那层层夯土,被踩得重了,地基才承载得起好看的建筑,你以为帮我们遮风挡雨的,是屋子吗?山下是的,山上则不然,唯有心如大地,才能厚载万物。故而人心厚道之人,就是证道得道之人。” 朱敛停下脚步,转过身。 蒋去只好跟着转身望去。 朱敛指了指一处高处屋顶,“之后是那屋脊瓦片,就像衔接起了泥土和天空。” 在家乡没读过书的蒋去,其实听不太明白,但是听出了朱敛言语之中的期许,所以点头道:“朱先生,我以后会多想想这些话。” 朱敛那只手掌翻转朝下,笑道:“不在本心使气力下功夫,只是汲汲然去学那眼中神人的气魄,却是倒做了。蒋去,长久以往,你不会有出息的,也是万般辛苦都学不像的。” 蒋去默不作声,还是听不明白,又不敢不懂装懂。 朱敛重新转身下山,问道:“知道为什么我要与你说这些吗?” 蒋去说道:“不希望我在山上走岔路,到头来只是辜负陈先生的期望。” 朱敛笑道:“岔在何处?” 蒋去答道:“我不该光顾着修行仙家术法。” 朱敛忍不住笑了起来。 蒋去愈发紧张。 朱敛微笑道:“把你们带上落魄山的山主,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都不会瞧不起蒋去和张嘉贞,为何蒋去会瞧不起张嘉贞?” 蒋去一瞬间就汗流浃背,撑伞之手,关节泛白。他很想说自己没有,但是不敢这么说。 朱敛说道:“以后慢慢改就是了。犯错不是什么一时半会的事情,改错也同样不是一两天的事情。” 蒋去使劲点头。 朱敛神色淡然道:“记住,上山不易,下山更难。” 刘羡阳今天带着一个圆圆脸的姑娘,她穿了一身蓝印花布衣裙,在刘羡阳看来,半点不村姑,大家闺秀得很。 两人一起离开河边铺子,去了趟刘羡阳的祖宅,说是要带她看样东西。 因为下雨,都戴着斗笠。 化名余倩月的赊月,在刘羡阳打开门后,她摘下斗笠,在门外轻轻甩了甩,不等进门,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只彩绘戗金花卉的柜子,按照浩然天下这边的文雅说法,叫博古架。 刘羡阳摘下斗笠,斜靠桌子,双臂环胸,笑道:“当年陈平安和宁姚来这边,宁姚也是好眼光,直接开口跟我买这柜子,我哪肯,再没钱,都不舍得的。宁姚,肯定知道,我弟妹,真要说起来,我都能算是他们两个的月老。” 其实真相,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当年宁姚只是提醒刘羡阳,柜子不值钱,但是不要轻易贱卖了那幅金桂挂月的镶嵌壁画。那会儿刘羡阳可没怎么上心。 当时按照陈平安的猜测,此物多半是刘羡阳他老刘家的祖上,从当年的溪涧中,只拣选了那种金黄色的蛇胆石,细细碾碎了黏粘一起,最终绘制成图,一株金色桂树,正值圆月当空。 刘羡阳看着姑娘,再看了眼壁画,自顾自说道:“好个天作之合。” 赊月手中拎着斗笠,盯着那幅壁画,久久没有收回视线,好像就没听见刘羡阳的言语。 她转头问道:“是不是等到陈平安回来,你们很快就要去正阳山了?” 刘羡阳点点头,在赊月姑娘这边,早就说过此事,与她没什么好藏掖的,就连梦中练剑一事,刘羡阳都说了。 赊月其实很多事,都是听一句算一句,刘羡阳说过,她听过就算,不过问剑正阳山这件事,赊月确实比较在意。 她问道:“胜算大不大?” 刘羡阳揉了揉下巴,“听闻那位搬山老祖又破境了。” 赊月愣了愣,她是直接被人丢到小镇这边的,不过对这个能够拦下文海周密和蛮荒大军的小小宝瓶洲,她是极其忌惮的,尤其是一听说什么“老祖”,她就好奇问道:“飞升境啦?” 刘羡阳愣了半天。 她神色认真道:“那你们可得小心些。” 刘羡阳笑着点头,“好的。” ———— 彩雀府那边,收到了一封来自水龙宗木奴渡的飞剑传信,那位陈山主在信上说,已经帮忙找到了三位记名客卿,分别是指玄峰袁灵殿,崇玄署云霄宫杨后觉,浮萍剑湖剑修荣畅。 一位在北俱芦洲都被视为仙人修为的火龙真人嫡传,一位负责大源崇玄署和云霄宫具体事宜的二把手老仙师,还有一位据说即将破境的元婴境剑修。 孙清和弟子柳瑰宝刚回山头,孙清放下信后,望向武峮,疑惑道:“你难道对陈山主用了美人计?” 不然陈平安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好像在为自己山头聘请客卿差不多,一口气为小小彩雀府直接送来了三位山上大佬,哪个是省油灯,真不是谁都请得动的,从今往后,彩雀府修士,有了这么三位记名客卿,她们还不得在北俱芦洲横着走? 武峮笑道:“有宁剑仙在,我敢用美人计吗?” 先前在茶肆待客,宁姚喝过的那只茶杯,武峮已经珍藏起来,觉得似乎有些不妥,就再将陈山主那只一并收起,可还是觉得好像不对劲,武峮就干脆先前所有落魄山客人的茶盏,一并收集了。 孙清可惜道:“早知道就不出门了,错过了宁剑仙。” 柳瑰宝叹了口气,眼神幽怨望向自己师父,“多难得的机会啊,早知道就不陪你去见刘先生了。” 武峮笑着不说话,你们师徒愁你们的,我乐呵我的。 到了披麻宗,在那木衣山一处陈平安很熟悉的宅子,见着了已经卸任宗主职务的竺泉,当然还有杜文思和庞兰溪这两位自家供奉。 这位佩刀的虢池仙师,得知那个背剑女子竟是宁姚后,一拍桌子大笑道:“境界高,人还漂亮,亏得我长得半点不好看,才能半点不嫉妒。” 宁姚仗剑飞升浩然一事,中土神洲那边的顶尖宗门,是知道的,而披麻宗的那座中土上宗,就是其中之一。 陈平安刚要笑,结果立即就笑不出了。 因为竺泉自顾自灌了一大口酒后,笑骂道:“这边有几个老不羞,因为上次与陈平安合伙截杀高承一事,鬼迷心窍了,到处说我与陈平安有一腿,宁姚你别多想,完全没有的事,我瞧不上陈平安这么文绉绉的读书人,陈平安更瞧不上我这么腰粗腚儿不大的娘们!” 宁姚微笑,不点头不摇头。 杜文思苦笑不已,庞兰溪幸灾乐祸。白发童子趴在桌上,使劲拍打桌面。 小米粒挠挠脸,壮起胆子说道:“竺姨竺姨,我家好人山主,可不是谁好看就会喜欢谁的,不管好看不好看,都不稀罕嘞。” 陈平安如释重负。 之后一行人乘坐披麻宗的那条跨洲渡船,兜兜转转了小半个北俱芦洲,重返宝瓶洲。 这天夜幕里,陈平安趴在栏杆上,心境祥和,悠悠喝着酒,明月皎皎,一样的月光,照过历代圣贤,文人名士,剑仙豪客,照过窗边书生凭栏美人,水上艄公山中樵子,照过夜不能寐的帝王将相,一样也照过鼾声如雷的贩夫走卒,照过高高的华宅飞檐,低低的田埂坟茔,照过元宵的灯市清明的黄纸中秋的月饼年关的春联,照过无人处千百年的白云青山绿水黄花…… 宁姚来到陈平安身边,剑匣搁放在了桌上,陪着他一起趴在栏杆上发呆,她好像什么都不用多想。 陈平安转过头,安安静静,看着她的睫毛。 宁姚好像不知道他在偷看自己。 渡船外,水月相接一色,渡船上,肌肤白皙的女子,只是耳边泛红,颜色就像督造署瓷器当中的胭脂红折沿小白碗。 等到宁姚转过头,他竟然已经睡着了。 下次再来游历北俱芦洲,如果不用那么脚步匆匆,着急返乡,陈平安可能就会多去更多地方,比如杜俞所在的鬼斧宫,想听一听他的江湖趣闻,去随驾城旁边的苍筠湖,在芙蕖国某座郡城隍庙,曾经亲眼见到城隍爷的一场夜审,在那座种有千年古柏的水畔祠庙,陈平安其实也曾留下“清风明月枝头动,疑是剑仙宝剑光”这样的诗句。 还要去五陵国内的洒扫山庄,在那边喝一喝瘦梅酒,有个化名吴逢甲的武夫,曾经豪言天大地大,神仙滚蛋,年轻时以双拳打散十数国仙师,悉数驱逐。还有那猿啼山,婴儿山雷神宅……如果说这些都是故地重游,那么以后陈平安自然也会去些还不曾去过的山水形胜之地。 脚步再匆匆,人生需从容。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一十六章 大鱼如龙 【笔趣阁.】 庙之行,加上北俱芦洲这趟,收获颇丰,陈平安准备清点家当,卷起袖子,呵了口气,搓搓。 看那架势,俨然一方圣人坐镇小天地。 周米粒和白发童子挨着坐,一个趴在桌上,瞪大眼睛,拭目以待。一个病恹恹的,正忙着虚拍桌面,一下又一下,先前登船,被隐官老祖秋后算账,说不是喜欢拍桌子吗,那就拍够一万次,不然到了落魄山,杂役弟子都别想。 陈平安从袖拿出件东西,是两位土大山君在功德林那边,与自家先生道贺的赠礼,其九嶷山神给了一盆菖蒲,烟支山朱玉仙赠送了十二盒胭脂水粉,此外还有一只极其罕见的折纸乌衣燕子。 白发童子瞥了眼就不感兴,一拍桌无声,一打着哈欠,发现隐官老祖斜眼而来,立即斩钉截铁道:“重宝!哪个不是镇山之宝。” 陈平安指旋转小盆,笑着介绍道:“这盆菖蒲,瞧着不大,其实已经千年高龄了,瞧见那叶尖那一小点水珠没,都是运呢,九嶷山还有几盆千年的,凝聚出来的运水滴更大,得有一颗铜钱大小。不过也别小觑了这么点水珠,若是放在一条江河溪涧的源头,流经之处,就有气生发喽,说不定数百里之内的沿途城镇村庄,哪天就会出现个藩属小国的科举进士,哪怕无法金榜题名,也可以增长才气,妙生花。” 裴钱好奇问道:“师父,这盆小东西值多少钱?” 陈平安说道:“收益太过细水流长,所以此物如果卖给大宗门,二十颗谷雨钱都不嫌贵,小门派花一颗谷雨钱都觉得不便宜。” 白发童子实在忍不住,问道:“这九嶷山神,家里很穷,不然就送这点玩意儿给圣老爷当贺礼?” 岁除宫的庆典,前来观礼庆贺的客人,可没谁敢这么随便意思意思。 宁姚笑道:“物以稀为贵,尤其运增益之物,可遇不可求,何况二十颗谷雨钱,真不算什么小钱了。” 小米粒想了想,说道:“咱们可以把这盆菖蒲搁在莲藕福地,肥水不流外人田。” 陈平安笑道:“一半一半。那些运水滴,落魄山和莲藕福地对半分。” 小米粒点点头,“造福乡里,做好事不留名,那也是极好的。” 陈平安微笑道:“右护法能这么想,那也是极好的。” 小米粒腼腆一笑。 陈平安轻轻拍了拍装有胭脂水粉的长条竹盒,望向宁姚,她摇摇头,陈平安转头望向裴钱,裴钱也是直摇头。 裴钱突然问道:“师父,我可以转赠石姐姐、岑鸳和元宝吗?” 陈平安将竹盒推给裴钱,笑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很好的事情。” 然后陈平安捻起那只折纸的乌衣燕子,说道:“如果放在祖宅的匾额或是屋梁上边,就等于家里多出一位香火小人,离着名山大岳越近越好,咱们落魄山靠近披云山,瞧瞧,巧不巧?” 陈平安望向宁姚,说道:“这位烟支山女子山君,道号苦菜,是不是有意思?邵元王朝那个小姑娘,记得吧,叫朱枚的那个,君璧身边的小跟班。” 宁姚想了想,点点头。好像朱枚后来喜欢绕着郁狷夫转,其实小姑娘心眼不错,资质还行,如果没记错,还在剑气长城获得了一份剑意。 陈平安笑道:“据说朱枚在很小的时候,无缘无故的,曾经梦神游烟支山,遇见了这位女子山君,双方就缔结契约了,这等福缘,一般来说,书上才有。” 小米粒憧憬道:“好人山主,以后帮我也写个差不多的山水故事?比如我小时候在哑巴湖打个瞌睡,就梦见了落魄山?” 陈平安打道:“那不成了骗人?” 小米粒咧嘴一笑,好人山主你看着办,书又不是我写的,骗不骗人我可管不着哩。 至于皑皑洲刘氏那件不小心忘记带走的咫尺物,陈平安打算送给曹晴朗傍身,以后当了下宗宗主,迎来送往免不了,曹晴朗暂时又无玉璞境袖里乾坤的神通,每次出门,不能大行囊小包裹身上挂一大堆,下山做买卖呢。 陈平安再取出苏子、柳的两幅字帖,在桌上小心翼翼摊开。 小米粒轻轻伸碰了碰字帖,沾了沾仙气,感慨不已,“苏子唉,柳唉,真迹唉。” 九真仙馆仙人云杪的白玉灵芝,半仙兵品秩。不打不相识,陈平安猜测以后双方关系,只会比缔结山水契约的盟友更盟友。 下次和刘景龙结伴游历土神洲,陈平安都想好了送什么见面礼,在山下城池随便买套棋具,都不用是什么山上仙家或是宫造办处的物件,价格越便宜,越简朴越好。 陈平安怀捧白玉灵芝,然后施展障眼法,瞬间变成了身负云水身气象的仙人云杪,一身道韵还是很有几分神似的。 单双指掐道诀,环顾四周,变换嗓音,微笑道:“云杪远游至此,道友留步一叙。” 宁姚说道:“骗骗玉璞还行。” 陈平安笑着撤去障眼法,将那支白玉灵芝搁放在桌上。 小米粒扯了扯身边矮冬瓜的袖子,白发童子拍桌不停 亲,本章未完,还有下一页哦^0^ 【笔趣阁.】 ,转头疑惑问道:“嘛呢?” 小米粒可怜兮兮看着这个不开窍的小憨憨,与好人山主说几句好听话啊,这都不会吗,拍桌子不累啊。 夜航船上,吴霜降赠送的一幅《当时贴》,以后就挂在书房内,还有那幅色字的楹联,名副其实的至宝,陈平安到时候会张贴在桐叶洲下宗的祖师堂大门口。 渝州丘氏客卿林清卿,赠送的一枚山水薄意老坑田黄随形章。奈何关集市,小精怪赠送的一方“明理笃行”款砚台,这两件,陈平安都打算放在竹楼一楼书案上。 先前在那鹦鹉洲包袱斋,还与柳赤诚和酡颜夫人欠了些债,至于那条玄密王朝白送不说、还主动出钱帮忙修缮的跨洲渡船,名为飞鸢。陈平安在庙大门口,与青神山夫人面议,买下的两棵连理竹,还有气竹武运竹,玄密都会帮忙一起送到牛角山渡口。 在锁云宗养云峰上,得了一件郎庙灵宝甲,一件兵家金乌甲。 水龙宗,孙结所送的一对牛吼鱼,邵敬芝给了一只山上别称小墨蛟的蠛蠓,可以分别送给泓下和云子,放养在黄湖山水府附近。 买下一座凫水岛,耗费八十颗谷雨钱。李源赠送了一枚“峻青雨相”玉牌。 蚂蚁搬家,燕子衔泥,帮着落魄山一点一点增加家底,凭良心说,自己这个山主,当得很尽心尽责了。 宁姚提醒道:“彩雀府客卿一事,在山上太过破例,落魄山作为牵头人,是不是还要再表示一番?” 陈平安笑着点头,“肯定需要的。” 帮着彩雀府致谢一事,陈平安心里早有计较,等到回了落魄山,就立即与方分别寄出一份谢礼,除了彩雀府那几罐小玄壁茶叶,再加上落魄山特制的一套竹叶竹签,总计二十四张,分别写上二十四节气的名称,和一首对应的小诗,都是朱枚以簪花小楷写就,分别寄给指玄峰袁灵殿,崇玄署杨后觉,浮萍剑湖荣畅。加上一封陈平安亲的致谢信,礼轻情意重。 袁灵殿一旦跻身仙人境,道法更高,杀力更大,而且袁灵殿最有可能成为趴地峰数脉修士的下任掌门,不过这只是陈平安的一种感觉。比如之前两次,一次为陈平安送仿剑,一次落魄山观礼,火龙真人都是让号称“北俱芦洲玉璞第一人”的袁灵殿现身。 道号“抟泥”的杨后觉,早就是大源崇玄署的真正管事人,关键是相对玉璞境,此人岁数可谓极为年轻,却德高望重,能够修行、庶务两不耽误,可惜上次拜访大源王朝皇帝,没能见到此人。卢氏皇帝当时听闻彩雀府需要客卿一事,毫不犹豫就举荐此人。 郦采接连大战,出剑太狠,毫不顾忌自身大道根本,剑心受损,受伤极重,对于剑道登高就此停步一事,郦采已经彻底看淡,更多心思和精力,转去为门内嫡传、再转弟子传道授业,而作为郦采开山大弟子的荣畅,是下任剑湖主人的不二人选。 哪怕这人,将来都有那过渡宗主的嫌疑,可不管怎么说,在其位时,仍是北俱芦洲的一宗之主。 陈平安收起桌上家当,裴钱拉着小米粒和白发童子告辞离去。 宁姚问道:“炼剑一事,以后怎么说?” 陈平安头疼不已,“斩龙石实在难找,找到了也未必买得到。” 在桐叶洲与裴旻问剑一场,恨剑山仿造“古翠”的飞剑松针,彻底崩碎,而初一的剑尖,也折损严重。 因为拥有一枚品秩不差的养剑葫,而且之前炼剑消耗不大,毕竟初一十五不是剑修的本命飞剑,故而一直不缺斩龙台,陈平安在炼剑一事上,几乎没有怎么头疼过,结果现在就要开始还债了。 尤其是成为剑修之后,一下子多出了笼雀和井月这两把本命飞剑,所以陈平安如今所需斩龙台,注定分量不轻。一想到此事所需神仙钱,陈平安就觉得心惊胆战。而且斩龙台,一向是有价无市的重宝,除了剑修拿来炼剑,事半功倍,练气士还有诸多妙用,拥有此物的仙家修士,几乎都不愿意出售。钱没有可以借,斩龙台谁肯借? 宁姚说道:“飞升城那边也没剩下,否则这次我会带在身上。” 陈平安抬起头,与远处的白发童子以心声问道:“岁除宫那边,有无多余的斩龙石?” 白发童子遥遥心声答道:“有啊,岁除宫最喜欢收破烂了,什么宝贝都有,斩龙石就有两大块呢,等人高,给那家伙亲雕琢成了一双道侣模样。剩下的边角料,他都随便送人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那就别想了。 那么眼下就只有个选择了,大骊宋氏的皇秘藏遗留,真武山祖师堂,斩龙之人有可能私藏此物。 家乡西边大山,唯有一座龙脊山被大骊朝廷设为禁地,因为龙脊山有座斩龙崖,一分为,风雪庙,真武山,阮邛各占其一。 对龙脊山斩龙台的开凿一事,数十年间,官禁森严,极为隐蔽,圣人阮邛所得,所采之石,自己只留下小半,其实大半,都送给了大骊朝廷,然后几乎都被大骊宋氏皇帝全部都拿去抵债了,主要是给墨家。墨家钜子打造出来的那座城池,其最重要的几种天材地宝, 亲,本章未完,还有下一页哦^0^ 【笔趣阁.】 其就有斩龙台。 大骊宋氏先后两位皇帝,对阮邛这位有功于国的首席供奉,自然礼重。在大战过后,一洲山河图之上,许多原本悄然隐匿大泽大野的龙蛇纷纷涌现,可阮邛那个大骊供奉的头把交椅,依旧雷打不动。 风雪庙的那一份,却早已暗被吃空了,但是风雪庙却半点不亏,得了两门可以让直达上五境的失传道法,以及一条更为高玄的剑道。 真武山那边,陈平安暂时不知这些年搬运了斩龙石作何用,因为马苦玄的关系,陈平安其实一直不愿意主动跟真武山往来。 当然不是没有斩龙石就无法炼剑了,天下剑修拥有斩龙台的,到底只是极少数。 但是陈平安希望炼剑更快,更快跻身仙人境。 宁姚说道:“回头可以问问崔东山。” 陈平安点点头。 之后继续渡船南下,陈平安一天喊来裴钱,为她教拳,不过没喂拳。 陈平安与裴钱所教之拳,是宁府白嬷嬷自创的拳法,拳法拳招,也都没个名字。 剑气长城的纯粹武夫,要成为大宗师,就跟宝瓶洲以前出现一位上五境剑修差不多困难。 在屋内,陈平安缓缓出拳,裴钱在旁跟着演练就是了。 拳招是死的,人身小天地内的“拳路”却是活的,一口纯粹真气,具体如何运转,如何过山入水,怎么调兵遣将,让武夫真气不断壮大,拳意愈发纯粹,才是真正的关键所在。不然再好的拳招,都成了绣花枕头的江湖武把式。 崔诚在二楼教拳,话糙理不糙,武夫技击分高低,一个是我拳脚足够重,若决意分生死,一拳下去,就能送人去鬼门关投胎,一个是我之体魄不纸糊,简而言之,能打得倒人,也能挨得打,再这之,又有个“会”字,最是紧要精髓。打得倒对,分胜负分生死,道理在我。扛得住被打,不输拳,“会”被打一事,就成了助我打熬体魄,不但不伤根本,不留沉疴隐患,还可以砥砺境界。 什么撼山拳,只知递拳,不会养拳,老夫随便翻几页,就有一股子土腥味扑面而来…… 早年竹楼学拳,陈平安也替撼山拳谱说过几句公道话,被打得多了,也就实在没那胆子多说什么,被老人脚尖一戳心口,再那么随便一挑,整个人后背撞在天花板上,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如此喂拳裴钱,陈平安不舍得,根本狠不下那个心。 陈平安甚至直到今天,都没有与裴钱问过她在竹楼学拳的详细过程,想也不敢多想。 所以很多时候,陈平安私底下检讨此事,都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有什么教拳资质? 陈平安在屋内收停拳,说道:“庙那场问拳,胜负不算悬殊,但是师父输给曹慈的,不止是境界差距。” 止境一境重楼,气盛,归真,神到。 曹慈随时都有可能跻身神到。 一场青白之争,双方打得有来有回,不过结果明显,曹慈受伤很轻,那点淤青,至多几天就散,反观陈平安却要当好几个月的药罐子。 这就是差距。 裴钱依旧在走桩,轻声问道:“师父,你觉得我应该在哪里破境,是不是在桐叶洲更好些?” 陈平安气笑道:“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九境跻身十境,是一道大门槛,你在哪里破境都成,只要能破境。” 裴钱哦了一声,又问道:“师父,那我要是在落魄山破境,会不会抢了老厨子和种夫子的武运啊?听人说过,好像一洲止境武夫,就像争渡,船就那么点大,谁先占了位置,后边的人就无法登船。” 陈平安直接一板栗砸过去,“什么事都能让,唯独习武登高不能让路,与人问拳,要身前无人,习武登顶,要旁若无人。” 裴钱点点头,“晓得了。” 回了落魄山就破境。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已经有信心打破瓶颈了?” 裴钱嗯了一声。 陈平安笑呵呵又是一板栗,“拳已经教了,自个儿回屋练去。” 教个锤子的拳。 裴钱一走,白发童子就大摇大摆过来串门。 白发童子在渡船上实在闲来无事,最近又主动开始跟隐官老祖做起买卖,依循牢狱里边的老规矩,它想要再凑齐一颗谷雨钱。至于凑齐了,怎么用,它还没想好。 比如桃花渡茶肆那边,它帮着那件暂名“水路”的法袍,补了许多内容。 隐官老祖还是讲义气,没有当真功过相抵,而是让它挣了一颗小暑钱,而且双方约好了,如果这件暂尚无成品的法袍,将来庙之外,在浩然各洲销量好,还可以增补一颗。 此外,它开始撰写一部拳谱,自己命名为“百家饭拳”,觉得风雅极了。 拳谱上边,详细记录了青冥天下止境武夫看家本领的十余拳招,其不少都是已经失传的杀锏。 又小赚一颗小暑钱。 拳谱封面之上,“百家饭拳”四个字,无比巨大,拳字脚边,还有极其细微 亲,本章未完,还有下一页哦^0^ 【笔趣阁.】 的“上册”二字。 陈平安也就只当没看见,假装不知它的那点小算盘。 有上册,自然就有下两册,按照这位化外天魔一贯行事作风,说不定还有上册,下册。看看,半颗谷雨钱不就到了? 陈平安当然不会让她单凭拳谱,就这么容易就赚到五颗小暑钱,天底下有这么好挣的小暑钱?不亏心吗,想钱想疯了吧? 青冥天下有十种不被白玉京待见的“野修”。 分别是那“旁门左道”的米贼,擅自为修士改命的卷帘红酥,谁花钱就可以与之暂借某个境界的挑夫,行走在阳间阴冥的抬棺人,神不知鬼不觉窃取山水气运的巡山使节,可以疏通人身山河脉络的梳妆女官,专门针对纯粹武夫的捉刀客,能够悄无声息纂改道门秘籍的一字师,此外还有尸解仙,他了汉。 关于他们的大道根脚,白发童子又撰写了一本册子,白赚了一颗小暑钱。 陈平安坐在桌旁,一边默默研习儒家破字令,正是破解夜航船山水字牢笼的下船之法,一边随翻阅几本极厚册子,白发童子探头探脑瞥了几眼,好像是正阳山那边的谍报,它对这个不感兴,小声问道:“隐官老祖,以后咱们落魄山有了自己的山水邸报和镜花水月,我能不能当一把啊?” 陈平安头也不抬,“没得商量,别想了。你资历太浅,就是个不记名的杂役弟子,骤居高位,容易让旁人有想法。” 各洲山水邸报一事,以往都是儒家十二书院在监督,约束不多,书院内有专门的君子贤人,负责收集一洲各个山头的邸报,此事挣钱不多,所以也不是所有仙家都会养闲人,甚至许多宗字头门派,都懒得打理此事。 像北俱芦洲这边,趴地峰,太徽剑宗,浮萍剑湖在内的一些宗门,就都没有设置。而大源崇玄署,水龙宗,春露圃,这些与山下王朝最为衔接紧密的仙家,反而极其看重此事。 白发童子垂头丧气,掌抹过桌面,闷闷道:“我还以为杂役弟子,只是个玩笑话呢。” 陈平安提醒道:“到了落魄山,你不许随意窥探人心,一旦被我发现,就别怪我不念旧情。” 白发童子依旧在那边擦桌子,“隐官老祖说啥就是啥呗,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外来户,还能怎样。” 陈平安笑道:“不用在我这边装可怜,放心吧,桐叶洲下宗选址一事,需要你在幕后谋划颇多。” 白发童子抬起头,神采奕奕,“给我个大官当当,虚衔都没问题。” 陈平安想了想,“将来专程为你设置个下宗副宗主的头衔?” 白发童子大笑道:“一言为定。” 跨洲渡船即将进入宝瓶洲地界。 裴钱这天偷偷找到陈平安,问道:“师父,什么时候跟师娘提亲啊?” 陈平安笑道:“在庙那边,我已经跟先生打过招呼了,先生只等飞剑传信,就会来趟落魄山。” 其实在北俱芦洲的金樽渡口,陈平安就已经悄悄寄出密信,说了自己大致会何时返回家乡。 裴钱小声问道:“这种事情,也是要与师娘当面说一说的吧?” 陈平安无奈道:“师父当然想啊,你没发现师父隔岔五就喝酒吗,在给自己壮胆呢。不管如何,保证在先生现身之前,都是要说的。” ———— 先前在那骑龙巷草头铺子,陈灵均一见到大白鹅,就立即找借口溜之大吉了。 贾老神仙负责待客,又拿来几壶酒水,并且亲自下厨,烧了几个佐酒菜。 崔东山站在那张小板凳上,姜尚真站在柜台后边,少女花生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糕点,有些眼馋。 崔东山笑道:“一想到先生还要亲自登门拜访水府,我都有些心疼那位冲澹江水神娘娘了。” 姜尚真好奇问道:“兴师问罪?会不会过了?显得我们落魄山咄咄逼人?” 这种事情,他姜某人女人缘好,又身为首席供奉,理当为山主排忧解愁啊,悄悄去趟水府拜访水神娘娘,花前月下,也就几杯酒的事情,岂不省心省力,还不落旁人话柄。 崔东山白眼道:“我先生是谁,读书人!打打杀杀算什么,会这么大煞风景吗?兴什么师问什么罪,远亲不如近邻罢了,先生就只是串门而已,冲澹江水神庙那么些灰色勾当,先生只需要随便挑选其一件小事,再与那位水神娘娘当面闲聊,最后来个盖棺定论,‘此处似有不妥。’那么就一切足矣。” “面子已经给了她,落魄山也表现出了既往不咎的诚意。她又不笨,肯定听懂我家先生的言下之意,反正与她干系不大,可之后从水府大小官吏,到祠庙那边挣钱娴熟的教九流,就要日子难熬了。” 跟陈平安在养云峰拿捏那个客卿崔公壮,是差不多的路数。 我盯着你一个,你去盯着自己底的一大帮人,下边的人做事情不守规矩,如果不小心被我撞见了听说了,我与他们犯不上怄气动,只好拿你是问。 这是一条很清晰的脉络,在讲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亲,本章未完,还有下一页哦^0^ 【笔趣阁.】 官府历练,公门修行, 哪里不是江湖,何处不是官场。 崔东山掏出一本册子,大骊在国势最为鼎盛之时,曾将一洲即一国之内的山水神灵,重新编撰金玉谱牒,分出了九等品秩。 第一品,看架势是要始终空悬了,因为连同披云山在内的五岳,都只位列二品。 那条齐渡的大渎公侯,暂时位置空缺,但是山上修士,心知肚明,只选一位也好,或是与北边济渎一样,选出两位也罢,都会是二品高位。 五岳的各大储君之山,位列品。铁符江水神杨花,是大骊本土境内,唯一一位跻身品的水神。 此外还有位于一洲东南的钱塘江,是那条老蛟的修道之地,位于钱塘县,名为风水洞。以及一条旧朱荧王朝境内的雍江,郦老神仙编撰的《水经》有云,四方有水曰雍。 崔东山和姜尚真之前游历正阳山白鹭渡,就碰到了一拨与钱塘江大有渊源的养龙士。 再就是各国京城内的一国城隍,不过品秩悬殊,大骊王朝的京城隍,高居品,各大藩属国四品、五品皆有。 一洲图,能够跻身上品的山水神祇,不多。 绣花江水神,是四品。冲澹江叶竹青,玉液江水神李锦,都只是五品。 数量最多的土地公土地婆,河伯河婆,神位都在最下品,依旧归上司山神、河神管辖,升迁贬谪仍然是在此道路,但是郡县城隍庙和武庙,都具有监察之权,反之,山水神灵,对于各级城隍爷,亦有如此。 姜尚真笑道:“这个柳老尚书,只可惜不是修道之人。” 崔东山无奈道:“他甚至与朝廷拒绝了尝试成为神灵一事,说他这种读书人,挨得了骂,独独吃不住疼,什么形销骨立,听着就渗人,与其遭罪一场再烟消云散,还不如眼一闭天一黑,此生就此拉倒。” 为大骊朝廷负责编撰一洲山河“家谱品第”之人,正是大骊陪都礼部尚书,一个垂垂老矣的读书人,柳清风。 传闻这项大骊朝廷开创先河的举措,得到了庙圣贤的赞许,极有可能在整个浩然天下推广开来,不再按照一洲各国的自行其是,一国君主和礼部衙门,就可以在各自国境内随意抬升、贬谪山水神位。 最关键的,是一位山水神祇的道德功业,会是考评极为关键的条目。而不是只看金身境界,辖境广袤,山头多寡。 简而言之,小山可以高位,大江可以低品。 而且山水品秩,不再是定例,使得各方神灵无法在功劳簿上躺着享福。 姜尚真说道:“可惜了。” 崔东山叹了口气,合上册子,“这个柳先生在走出书斋之后,一辈子都在当官,殚精竭虑,休歇也好。” 姜尚真好奇道:“你之前一直想要与你先生说的那件事?如今还是说不得?” 崔东山摇摇头,“以前是想等等看再说,如今是没必要了。” 姜尚真笑道:“那我可要多喝点小酒,听听看。” 崔东山点点头,“你与先生,是在藕花福地认识的,我先生当时境界不高,在一个四面皆敌的江湖里,你觉得走得如何?” 姜尚真想了想,“极小心极稳妥。” 小心是原因,稳妥是结果。 崔东山叹了口气,“先生第一次离开家乡,就是这样了。所以他一直觉得,自己一个没读过书的人,初次走远门,走江湖都是如此小心谨慎,那么其他人呢?江湖经验更丰富的人,读过很多书的人呢?” “所以这就导致了一个结果,在某件事上,先生会跟郑居有点像。” 姜尚真恍然道:“聪明人,哪怕对待善恶,都看得真切,很容易找出脉络,唯独瞧不起有脑子不用的人。” 姜尚真立即改口道:“不是瞧不起,是无法理解。” 崔东山摇摇头,“就是瞧不起,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只不过先生的为人处世,依旧会心怀善意,越是纯粹的弱者,越愿意给予纯粹的善意,可这期间,就像有另外一个先生,在旁观,在冷眼看着一切。” 姜尚真抿了口酒,“这要是搁放在道理上,除了自律更严,可一样容易苛求好人好事,所幸陈平安只是如此心思,不会与人多说多做什么。可长久以往,是有问题的。” 崔东山点头道:“先生曾经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点,举个例子,先生会在内心深处,天然排斥那些演义上的行侠仗义,甚至是反感很多看似侠义心肠的举动,因为他会觉得远远不够,会留下很多的隐患,甚至是一个结局更糟糕的烂摊子。小宝瓶和裴钱她们,会看得津津有味,可在先生看来,翻过就算,只会觉得……” 姜尚真接话道:“一座屋子,八面漏风,天寒地冻。” 崔东山喝了口酒,转头望向铺子外边的灰蒙蒙雨幕,喃喃道:“但是,谁告诉我们,大侠做了一桩好事,必须得做到底,非要长久照拂那些脱困的弱者?有这样的道理吗?没有。如果人人如此,好人会越来越犹豫,好事会越来越稀少。这个世界,是自有规律运转不停 亲,本章未完,还有下一页哦^0^ 【笔趣阁.】 的,是人人自有道路要走的,这就是世道。老秀才说过,世道世道,就是我们所走之路,好走的,难走的,好走却是错的,难走却是对的,所谓幸运,就是脚下道路好走又对,所谓不幸,就是难走且错。” 崔东山用指蘸了蘸酒水,在桌上划出四条线,从低到高,依次说道:“坏事,错事,无错,好事。这就是先生心目的事情,正确的高低顺序。” 姜尚真瞥了眼,感叹道:“陈平安想错了,无错二字,可比单纯的好事难太多了。” 崔东山点点头,“就是这样。” 两两沉默,崔东山也不喝酒,轻声问道:“那么先生为什么会如此想呢?” 姜尚真说道:“悲观。” 崔东山点头道:“先生是怀揣着希望远游的,但是先生,从孩子到少年,再到如今,是永远悲观的。先生的所有梦想,不惜为之付诸万般努力,从来不辞辛苦,可我我知道,在先生心里,他就一直像是在夏天堆了个雪人。” 姜尚真笑问道:“为何如今不必说了?” 崔东山伸出两根指,轻轻旋转酒碗,“很简单啊,如今先生,身心皆闲。终于可以有大把光阴,在家休憩,悠悠然远游,悠悠然返乡。” 姜尚真摇头道:“悠闲?未必吧,光是下宗选址一事,就要千头万绪,需要他亲自把关的事情,不会少的。” 崔东山扯了扯嘴,拍了拍算盘,“打个比方,让你这位云窟福地的主人,来这当掌柜,哪怕铺子每天人头攒动,可你的心思,闲不闲?” 姜尚真点点头,“这道理说得到门了。” 崔东山将少女花生留在了草头铺子。 骑龙巷隔壁压岁铺子就俩,代掌柜石柔,加上那个名叫周俊臣的小哑巴,当打杂的小伙计,腿脚利索,性情孤僻的孩子,哪怕在师父裴钱那边,都没个笑脸,偏偏与石柔处得很好。 崔东山从草头铺子过来这边,趴在柜台上翻看账本,生意是卖糕点的压岁铺子这边更好,贾老神仙的草头铺子,估计半年下来,一页账簿都写不满。 不过这还真不怨老神仙没本事,主要是自家山头打架,牛角山渡口的包袱斋铺子,开在小镇巷子这边的草头铺子,完全不占地利,而且铺子里边架子上边的陈设货物,不存在捡漏的可能。来小镇这边游历逛荡的仙师,更多是喝喝黄四娘家的酒水,吃吃骑龙巷的糕点,看看龙尾溪陈氏开办的学塾,天君谢实所在的桃叶巷,那肯定说要去的,此外还有袁家祖宅所在的二郎巷,曹氏祖宅所在的泥瓶巷…… 关于此事,落魄山那边其实是有想法的,想着是不是去跟郡守府和槐黄县衙打声招呼,将那山主祖宅所在的泥瓶巷,封禁起来,小镇百姓过路无所谓,山上仙师就别随意走动了,只不过陈平安没答应,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崔东山指轻敲账本,抬起头,喊道:“石掌柜。” 石柔颤声道:“在。” 崔东山啧啧道:“二十年过去了,石掌柜起早贪黑,任劳任怨,可谓生财有道,竟然帮着咱们落魄山挣了这么多钱。” 其实铺子瞧着每天生意是不错,可毕竟只卖糕点,能挣多少神仙钱?真要谈赚钱,远远不如隔壁邻居。 崔东山看着那个战战兢兢的石柔,合上账簿,笑道:“字字真诚,句句好话,又没有与你阴阳怪气说话,怎么,心里有鬼啊?” 一语双关。 石柔不敢还嘴。一座落魄山,她最怕此人。 小哑巴倒是半点不怕这只大白鹅,难得开口说话,沙哑开口,嗓音如砂石磨砺,“石掌柜做买卖,问心无愧。挣钱少,不怪铺子,得怪糕点卖不出高价,你们要是嫌钱少,换东西卖去。” 石柔想要把小哑巴赶紧拽到身后,不曾想竟是没能拽动,小哑巴纹丝不动,反而伸抓住石柔的臂。 崔东山笑眯眯道:“你谁啊,我问你话了吗?” 小哑巴仰头说道:“周俊臣,裴钱弟子,这会儿你知道了没有?” 贾老神仙原本蹲在铺子门口那边看热闹,这会儿听见这小兔崽子不知死活的顶针,有些着急,赶紧摆,示意这孩子少说两句。 崔东山笑着不说话,指揉着下巴。 小哑巴说道:“你要是个爷们,有本事就冲我一个人来,别牵连石掌柜。反正谁要是不讲道理,偷偷给我们小鞋穿,我就提着鞋子找师父的师父告状去。” 姜尚真啧啧称奇,这小家伙看人看事很准啊。 崔东山走后,石柔松了口气,揉了揉小哑巴的脑袋,“以后别这么说话了,为了我给人惦念,犯不着。” 小哑巴双臂环胸,“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谁敢招惹咱们铺子,以后等我跟裴钱学成了拳,一拳下去,连人带坑都有,坟头棺材都省了。” 在骑龙巷这边当久了跑腿伙计,与当地百姓,尤其是妇人婆姨们,学了不少市井言语。 孩子都不喊那位山主祖师爷,只喊师父的师父。 周俊臣想了想,觉得以后还是要与那个山主祖师 亲,本章未完,还有下一页哦^0^ 【笔趣阁.】 爷,稍稍混个脸熟,不然以后自己去山上告状,陈平安偏袒自己学生,不帮忙主持公道咋办? 之后两人一起在柜台后边看杂书,孩子在石柔翻书页的时候,问道:“石掌柜,陈山主是怎么个人啊?” 石柔想了想,笑道:“好人,很讲道理的。” 周俊臣郁闷道:“可我也不知道他的道理啊。” 石柔忍俊不禁,说道:“你有自己的道理就行了,不用刻意去讲他的道理,你说,他就会认真听,哪怕不说,他也会看在眼里。” 周俊臣疑惑道:“真有这么好的人吗?” 石柔轻轻点头,趴在柜台那边,眼有些笑意,“别处有没有,我不知道,反正我们落魄山是有的。” 周俊臣气呼呼道:“那他还有这么个不讲理只会吓唬人的学生,我看没那么好。” 石柔哑然失笑,“可能是一样米养百样人吧。” 然后石柔压低嗓音,悄悄说道:“其实我是假装那么怕那人的,其实没那么怕。” 周俊臣咧嘴一笑,点头道:“看得出来。” 石柔继续翻书。 突然门口那边,出现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怯生生道:“我哥让我捎句话给石掌柜,说等他走远了,我再来这边找你。” 石柔霎时间心弦紧绷。 花生说道:“我哥说了,石掌柜其实怕他再假装不那么怕他不如假装不怕他。” 等到少女走后,周俊臣轻声道:“我都有些怕他了。” 这天渡船缓缓靠岸,一行人在牛角山渡口下船。 在此等候多时的崔东山,却只瞧见了裴钱,小米粒和那头化外天魔。 崔东山问道:“先生呢?” 裴钱说道:“师父嫌渡船速度太慢,要带着师娘先去一趟梳水国和彩衣国,很快就回。” 崔东山笑道:“只要给钱,这艘渡船也能很快。” 有些品秩高的跨洲渡船,若是不计成本,狂砸神仙钱,速度可以极快。 裴钱瞪眼道:“你给啊。” 崔东山弯下腰,与那白发童子笑呵呵问道:“蹭饭来啦?” 白发童子嗤笑道:“花你钱啊,管得着嘛?” 崔东山笑嘻嘻道:“落魄山已经收到先生的信了,打算让你自己挑选两个重之重的显赫位置,一个是压岁铺子,大师姐待过,代掌柜身上所穿皮囊,是桐叶洲一位飞升境大修士的遗蜕,那人嫌命长,非要与我家先生不对付,就被咱们落魄山拿下了。还有隔壁的草头铺子,有个道法深邃高不可测的老神仙坐镇其。” 白发童子问道:“怎么个高?” 崔东山以心声答道:“前身曾是浩然天下的那位斩龙之人,你说高不高?” 白发童子心一震,落魄山什么地儿啊,不是随宰了个飞升境,就是斩龙之人当个铺子掌柜? 好好好,这才是隐官老祖开宗立派的该有气派,自己在此蹭吃蹭喝,不掉价。 不过白发童子还是选择那个压岁铺子,打算先对那个“斩龙之人的前身”探探底,再决定是否招徕麾下当个小喽啰。 它哈哈笑道:“那么从今天起,我就是压岁铺子的新掌柜了。” 崔东山笑眯眯道:“你想多了,只是店伙计。” 它冷笑道:“你说了不算。” 崔东山说道:“不凑巧,先生在信上说了,你无论去了哪处铺子,都只能先当个店伙计。” 白发童子捶心顿足,“我帮着隐官老祖辛辛苦苦打江山,立下不世之功,不曾想到头来,还是寒了众将士的心!” 崔东山笑道:“事先说好,到了骑龙巷,你不要作妖,不然后果自负。” 伸按住白发童子的脑袋,真名天然的化外天魔,会心一笑,不知死活,自己送上门来了。 崔东山眯眼道:“其实忘了告诉你,最不凑巧的,是我比较擅长对付化外天魔。打个仙人境剑修,还会有点吃力,打个飞升境的化外天魔,反而简单。” 片刻之后,崔东山抬起,抖了抖雪白袖子。 白发童子脸色微白,抿起嘴唇,一言不发。 方才此人心扉大开,就像一个傻子主动开门迎客,她偏不信邪,就跨过门槛,结果瞬间神魂撕裂成百多份,在一处搁放在彩云间的棋盘上,沦为颗颗棋子。 小米粒扯了扯崔东山的袖子,只是没说话。 黑衣小姑娘,没有说不可以这样。 她没觉得自己可以对崔东山指画脚,可是又实在担心,所以她只是仰起头,挠挠脸,哈哈了两声。 崔东山笑容温柔,拍了拍小米粒的脑袋,“别担心,我们闹着玩呢。” 白发童子心声道:“你就是绣虎?!” 在剑气长城那边,隐官老祖可从没说过,他的师伯崔瀺,会摇身一变,变成他的学生。 而在夜航船那边,吴霜降帮她补上的那份记忆里,其对浩然家乡修士,愿意给予豪杰评价的只有人,白帝 亲,本章未完,还有下一页哦^0^ 【笔趣阁.】 城郑居,大骊国师崔瀺。 此外还有一个邹子。 崔东山埋怨道:“好好的,干嘛骂人。” 白发童子皱紧眉头。 不对,此人不全是崔瀺,甚至不是崔瀺。 只觉得隐官老祖的落魄山,真真凶险万分。自己堂堂飞升境,好像都没法子横着走了。 它瞥了眼崔东山的袖子,冷笑道:“可以啊,古镜照神,体素储洁,袖有东海,玉壶倾倒,就要放出一轮明月。” 崔东山微笑道:“白日与明月,昼夜不得闲。山上谁懒如老子,不肯修道作神仙。” 白发童子赞叹道:“好诗好诗,可以炒一大桌子菜了,要是每天来上这么一首,一年下来,还不得省好多钱啊。” 崔东山笑道:“以后好好跟贾老神仙学学怎么说话。” ———— 以祖山一线峰为心,周遭方圆八百里,都是正阳山的私家山河。 群峰若众星拱月一线峰,剑气纵横交错,气象万千。时不时就有剑修联袂御剑,远观若条条流萤拖曳长空。 今天的祖师堂议事,没有一张空椅子,各位剑仙,供奉客卿,都到场了。 宗主竹皇,玉璞境老祖师,夏远翠。管钱的陶家老祖,陶烟波。宗门掌律祖师,晏础。护山供奉,袁真页。 此外位置靠前的,都是类似拨云峰这样的诸峰主人。 靠后的,有田婉,管着山水邸报和镜花水月,至于搜集筛选情报一事,她只是挂了个名,没有实权。 座椅位置垫底的,是元白那个外人,对雪峰峰主,每次参加祖师堂议事,元白从不言语,比田婉还凑数。 可是这位年轻剑修,曾经却是旧朱荧王朝双璧之一,另外一位,如今就在落魄山藩属的灰蒙山,化名邵坡仙。 好像这两位的下场都不好,都在寄人篱下。 元白从客卿升任供奉没多久,就仗剑下山,去与风雷园黄河问剑一场,成功拖延住了后者的破境。元白的剑道成就,却就此走到了断头路的尽头。 元白在对雪峰那边,身边只有个婢女相依为命。 只是这次一线峰议事,祖师堂里边,有了两张新面孔,一位年纪轻轻的金丹剑修,上次开峰典礼,很是隆重,一洲皆知。 此人差点就成为龙泉剑宗的嫡传,不知为何,阮邛会主动放弃这么一位剑仙胚子。 还有个年纪更小的吴提京,面容冷峻,不苟言笑,落座后便开始闭目养神,与元白差不多。 一些个与他道贺的心声言语,根本就懒得理睬。 本命飞剑,名为鸳鸯。除此之外,据说还有一把秘不示人的飞剑。 如今正阳山上上下下,正在全力筹备护山供奉袁真页跻身玉璞境的典礼。 披云山魏檗,是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上五境的大岳山君。 而正阳山这位护山供奉,就成了首位精怪出身的上五境修士。 而今天议事,又是一件喜事临门。 因为前不久从云林姜氏那边,传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此次庙议事,因为家主的秉公直言,只要大骊朝廷点头,正阳山这边再拿得出五十位剑修,远游蛮荒,下宗一事,庙那边可以通过。 事实上,宗主竹皇前不久已经悄然破境,跻身玉璞。可竹皇只是私底下,与师叔夏远翠,财神爷陶烟波,掌律晏础,袁供奉,心腹田婉,商量此事,竹皇的意思,是过几年再放出这个消息,到时候再来筹办典礼。 夏远翠忍不住称赞一句,师侄确实沉得住气。 田婉这个一门心思谄媚宗主的狗腿子,竟然提议不如双喜临门,刚好一起筹备了。 陶烟波冷笑不已,说我这个管钱的,都不觉得需要节省这钱,田婉你一个管山水邸报的,倒是很懂得替我着想嘛,怎么,不如咱俩换个位置坐坐? 掌律晏础大笑,说是咱们正阳山的庆典,一场接一场,这些年实在是过于频繁了,让一洲修士目不暇接,山上朋友跑断腿,估计都要有怨言了。李抟景若是还在世,岂不是要气得当场剑心崩溃? 听闻建立下宗有了希望,除了吴提京和元白依旧无动于衷,其余祖师堂众人,或多或少都有喜庆神色。 先前正阳山的一洲风评,是稍稍差了点。 尤其是那些老字号宗门,对正阳山说了不少失礼的言语,其就有风雪庙大鲵沟的秦老祖,公然说了不少风凉话,大致意思是说正阳山功劳天下第一,别说一个下宗,将那下宗开遍九洲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晏础笑道:“如今下宗已经板上钉钉有了,那么下下宗,也不是完全不可以想一想的嘛,只是不知道到时候秦老祖,是否愿意挪步,出席咱们的庆典。” 陶烟波抚须笑道:“到时候我亲自与风雪庙大鲵沟下请帖,一封不行,就多寄几封。” 拨云峰在内的老剑仙们,曾经对此也颇为郁闷,尤其是他们这些实打实去老龙城、大渎战场,多次搏命出剑的正阳山老人。 亲,本章未完,还有下一页哦^0^ 【笔趣阁.】 今天议事内容,还有就是吴提京跻身金丹境后的开峰,开哪座峰,从今往后,会在何处修行练剑。 如今闲置的山头,所剩不多了。 其有合称眷侣峰的大小孤山,一直闲置,不曾开峰,因为太久没有出现一对剑修道侣,联袂跻身地仙。 为此正阳山专门订立了一条门规,任何两位道侣剑修,只要双双跻身金丹,不但可以入主眷侣峰,还可以保留先前山峰。 至于背剑峰,是祖山一线峰之外的第二高峰,正阳山的开山祖师爷,在山巅搁放有一把长剑,曾经立下铁律,只有后世剑修,百岁剑仙,才可以取走长剑作为佩剑。护山供奉袁真页,平时就在此山修行。 事实上,只要谁能够取走长剑,不说背剑峰的峰主身份,其实就连正阳山的宗主之位,都没有任何悬念。 再就是距离白鹭渡最近的青雾峰,山小,灵气稀薄,还吵闹,谁都不觉得是什么好地方。 袁供奉在大战落幕后,搬迁回了座南方大骊藩属的破碎旧山岳,虽然山岳折损厉害,可毕竟是一国大岳所在,底子极好,其一座,就给了那个从龙泉剑宗转投正阳山的年轻金丹,但是最好的那座山头,据说是白衣老猿特意留给陶紫的。 此外,就只有碧海峰,玉琅山,溪云山,暑笼山,不好不坏,其实都不适合吴提京这么一位不世出的剑道天才。 最后是宗主竹皇一锤定音,拨给吴提京那座仙人背剑峰。 一时间祖师堂内,神色各异。 但是更奇怪的,却是那吴提京主动要求换一处山头开峰,是那眷侣峰。 连竹皇和几位老祖师都一头雾水,只好将此事暂时搁置,打算先在私底下问问吴提京为何如此选择。 散会之后,田婉独自御风返回那座被讥讽为“鸟不站”的茱萸峰。 这位名声不佳的女子祖师,山独居,到了修道之地,突然伸按住额头,满脸痛苦之色。 原本是一个开花结果的大好时节。 在内,有老祖师夏远翠闭关多年,终于跻身上五境,然后是宗主竹皇,护山供奉袁真页。 山外,有风雪庙的魏晋。风雷园的李抟景,黄河,刘灞桥。 吴提京。以及被她悄然带回正阳山的苏稼,留在了眷侣峰。 李抟景转世的吴提京。而苏稼?正是那位正阳山可怜女修的转世,曾与李抟景名副其实地相爱相杀一场。 原本再加上这一世的黄河,刘灞桥。 一团乱麻。 再加上其它处环环相扣的秘密谋划,一洲剑道气运,她至少可以占据四成,运气好,就是足足半数! 拿来炼化了,作为砥砺大道之物,至于剩下的精粹剑运,她一开始就是准备为他人作嫁衣裳的。 她就可以与北边某人,做成一桩天大的买卖。 不管他将来能否跻身十四境,都要答应她件事。 “田婉”抖了抖袖子,立即神色恢复正常,啧啧道:“这一,堪称神仙。勉强可以搁在彩云局里边。” 女子心思,确实细密。 她神色痛苦,面容扭曲。 只是一双眼眸,却像是脱离了整个人,好似藩镇割据的存在,完全无动于衷, 她颤颤巍巍,伸出一根指,在脸上缓缓抹过,自言自语道:“老实点,加上这次,已经两次,事不过,再有一次不守规矩,我可就不与你客气了。到时候我就带着你仙人背剑峰随地拉屎撒尿,再去对雪峰脱光了衣服翩翩起舞,不然就去离着白鹭渡最近的青雾峰,扯开嗓子大喊遍,田婉喜欢袁老祖。” 田婉笑道:“不小心被先生钓起了两条大鱼。” 其一条,是那北俱芦洲,大剑仙白裳。 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所借之山,正是南边半个宝瓶洲的剑道。 自然是为了跻身飞升境,而是奔着十四境去的。不过此人具体的合道契,依旧难以揣测。 至于另外那条大鱼,是土阴阳家陆氏,反而不是崔东山预料的邹子。 至于正阳山的荣辱存亡,她自然是半点不在意的。烈火烹油一场,雪泥鸿爪而去。 田婉心思幽幽,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立即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 田婉稍有怒容,她又是一巴掌,势大力沉,两边脸颊都已红肿。 她笑嘻嘻道:“你这娘们,真是狠起来,连自己都打。” 田婉,或者说与之“相依为命”的崔东山,双笼袖,在屋内绕圈踱步。 已经远在天边的陆台。 依旧藏头藏尾的刘材。 元白身边的婢女流彩,身在正阳山,相较于落魄山来说,则属于近在眼前。 冲澹江水神叶竹青,曾经寄给了一线峰数封密信,不过那些看上去十分关键、其实无关紧要的零碎内幕,自然是落魄山那边,想要主动让正阳山知道的,再顺便将那座祖师堂里边的老剑仙、大剑仙、年轻剑仙们拐到沟里去。 而这些 亲,本章未完,还有下一页哦^0^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一十七章 刻舟求剑 【笔趣阁.】 梳水国与古榆国交界处,在青山绿水间,风和日丽,有一对男女并肩而行,徒步登山,走向山巅一处山神庙。 背剑男子,头别玉簪,青衫长褂布鞋。女子背剑匣,身穿一袭雪白长袍。 人与景皆可入画。 山名竟陵,约莫二十多年前建起山神祠庙,祠庙品秩不高,享受香火的,是位当地百姓都不曾听闻的山神娘娘,当初由一位梳水国礼部侍郎住持封正典礼,州郡读书人,一开始忙着攀亲戚求祖荫,可惜翻遍官家史书和地方县志,也没能找出“柳倩”是历史上哪位诰命夫人。 附近有一条著名的湟河流过,每逢梅雨季便有那湟流春涨的景象,乱世结束的太平岁月,让人愈发珍惜,尤为开颜,所以正值湟河大王府上举办一场婚宴,河神娶亲,可是百年不遇的盛事,故而从本地官员到市井百姓,都十分喜庆,好似过年光景,顺带着竟陵山神庙这边的香火,也比寻常好了几分。 前来拜访竟陵山神祠的男女,正是一路御风南游的陈平安和宁姚。 陈平安在来时路上,就与宁姚说过了旧剑水山庄的大致情况,宋前辈为何愿意让出祖业,搬迁至此隐居,以及与梳水国朝廷的内幕买卖,柳倩的真实身份,曾经的梳水国四煞,顺便提到了那位松溪国青竹剑仙苏琅,这会儿笑着介绍道:““这处山头,当地俗称心意尖。湟河那边,有崖刻榜书,朱红八字,灞上秋居,龙眠复生。那位湟河老爷,觉得是个好兆头,所以就将湟河水府建在了崖下水,其实按照一般山水规矩,水府是不宜如此近山开府的,很容易山水相冲。” 宁姚问道:“湟河大王?什么来头?” 陈平安轻声笑道:“真身是一头巨鲶,湟河水浊,大道相亲,不过听闻这位河神平时喜好以道人自居,喜好清谈,颇为雅致,所以不太喜欢湟河大王这个名号,只是湟河沿途的两国老百姓还是喜欢这么喊,难改了。” 宁姚说道:“纳妾就纳妾,说什么河神娶妻。” 陈平安立即收敛笑意,不再多说什么。 到了那处竟陵山神祠,零零散散的香客,多是士子书生,因为当年封正此山的那位礼部侍郎,负责住持梳水国今年会试大考。 陈平安捻出炷山香,点燃之后,自然不同于那敬香祈福许愿的俗子,磕头礼拜就算了,于礼不合,陈平安只是礼敬四方天地,都没有向殿内那尊山神娘娘朝拜,心声一句,然后放入香炉,宁姚甚至都没有点香,倒不是宁姚瞧不起柳倩的山水神祇身份,毕竟柳倩这座山神祠庙,肯定承担不起宁姚的持香点头,所以哪怕宁姚愿意,陈平安都会拦着。 那尊彩绘神像亮起一阵光彩涟漪,山神金身当,很快走出一位衣裙飘摇的女子,柳倩施展了障眼法,自有神通,让前来祠庙许愿的凡俗夫子对面不相识。 陈平安和宁姚站在僻静处,柳倩神采奕奕,敛衽行礼,陈平安和宁姚抱拳还礼。 柳倩轻声道:“陈公子,这位可是剑气长城的宁剑仙?” 一般人,她哪敢这么问,一旦问错了人,眼前这位女子不姓宁,后果不堪设想。只是在陈平安这边,柳倩还是很心有数的。 宁姚笑着点头。 之前听陈平安说起过柳倩和宋凤山的过往,能够走到一起,很不容易。 柳倩笑颜嫣然,恍然道:“难怪陈公子愿意走过千万里山河,也要去剑气长城找宁姑娘。” 陈平安笑问道:“宋前辈如今在府上吧?” 柳倩点头道:“上次爷爷江湖散心回到家,听说陈公子回了家乡后,再走江湖,就近了,每次只到门口那边就停步。” 说起这个,柳倩就忍不住满脸笑意,以往那个不苟言笑的爷爷,如今就跟老小孩一般,凤山管着喝酒,就偷偷喝。每次假装散步到门口,都还要故意避开凤山,后来凤山故意询问要不要再寄一封信去落魄山,催催陈平安,老人就吹胡子瞪眼睛,说求他来啊,爱来不来,不稀罕。不过这段时日,老人都不再喝酒,就像在攒着。 陈平安问道:“嫂子是刚刚从湟河水府那边赶来?会不会耽搁正事?” 柳倩摇头笑道:“不耽搁。竟陵与湟河关系不错,这次河神娶亲,凤山和我就去那边帮忙接待客人,方才听到了陈公子的心声,我就先回,以山雀传信爷爷,凤山当下也已经动身,他直接去宅子那边,免得绕路,让爷爷久等。” 柳倩之所以挑选此地建造祠庙,其一个原因,宋雨烧与那湟河水神是故交好友,双方投缘,远亲不如近邻。 陈平安抱拳道:“那就有请嫂子带路。” 柳倩率先御风远游,陈平安和宁姚跟随其后,宅子离着祠庙还有百里山路,宋雨烧金盆洗后,退隐山林,以至于这么多年,偶尔去江湖散心,都不再佩剑,更不会翻老黄历再出门了。 人身形落在宅子门口,相较于以往那座青松郡的武林圣地剑水山庄,眼前这栋宅子可谓寒酸,门口站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双负后,身形微微佝偻,眯眼而笑。 陈平安腕一拧,多出一把 亲,本章未完,还有下一页哦^0^ 【笔趣阁.】 竹黄剑鞘,高高举起,轻轻抛给老人。 宋雨烧一愣,伸接住剑鞘,疑惑道:“小子,怎么取回的?买,借,抢?” 说到最后,老人自顾自大笑起来,管他娘的,这个小瓜皮不都是取回了剑鞘? 陈平安快步向前,微笑道:“按照江湖规矩,让人怎么拿走怎么归还。” 宋雨烧有些忧心,“二十多年前,那厮就是个远游境宗师,早年看他那份睥睨气魄,不像是个短命鬼,武道前程肯定还要往上走一走,你小子没事吧?” 看得出来,陈平安当下有些伤势,莫不是就为了把剑鞘,受伤了?如此作为,太不划算。 那条气势汹汹的过江龙,随便一个摆头甩尾,对于梳水、彩衣在内十数国的江湖而言,就是一阵阵惊涛骇浪。 陈平安笑道:“他叫马癯仙,是土大端武夫,还是个领军大将,我去问拳时,他是九境瓶颈。” 柳倩脸色微白。 哪怕已经知道陈平安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还是那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可当她一听说那人是九境瓶颈武夫,柳倩还是心惊胆战。 宋雨烧攥紧竹剑鞘,问道:“问拳很是凶险?” 陈平安摇摇头,轻声道:“我身上这点伤势,是跟别人切磋,跟马癯仙那场问拳没关系,半点不凶险。” 宋雨烧瞪眼道:“口气这么大,你怎么不干脆跟曹慈打一架啊?” 陈平安点点头,眨眨眼,“就是跟曹慈打的。” 反正今天我就是奔着喝酒来的。再说了,劝酒一事,谁高谁低,如今可不好说。 宋雨烧一时语噎,干脆不搭理这小子,做了牛气哄哄的事情,偏要云淡风轻说出口,像极了老人年轻那会儿的自己,宋雨烧转头笑望向那个女子,“宁姚?” 宁姚抱拳道:“晚辈宁姚,见过宋爷爷。” 宋雨烧抱拳还礼,然后抚须而笑,斜瞥某人,“你这瓜怂,倒是好福气。” 一起进了宅子,柳倩取出了酒水,端上了几碟佐酒菜,宁姚和柳倩各自与宋雨烧、陈平安敬酒过后,就离开酒桌,让两人单独喝酒。 宋凤山还在赶来的路上,因为还只是一位境武夫,无法御风远游,自然不如身为一地山神的妻子柳倩这般来去如风。 宋雨烧着一持酒碗,一屈指,轻弹横放桌上的那把竹黄剑鞘,感慨道:“你小子说的轻巧随便,不过我知道此事有多难。” 不单单是说问拳赢过九境圆满的马癯仙,老人是说陈平安为何能够走到今天,走到这里,落座饮酒。 陈平安提起酒碗,笑着说来得晚了,先自罚碗,接连喝过了碗,再倒酒,与宋前辈酒碗轻轻磕碰,各自一饮而尽,再各自倒酒满碗,陈平安夹了一大筷子下酒菜,得缓缓。 宋雨烧笑道:“怎么跟马癯仙过招的,你小子给说道说道。” 这才是真正的佐酒菜。 陈平安只是粗略说了过程,反正也没几拳的事情。 宋雨烧喝过酒,抹了抹嘴,啧啧道:“给你打得跌境了?” 陈平安点点头,抬起一只脚踩在长凳上,“以后再敢问拳,就让他再跌境,跌到不敢问拳为止。” 宋雨烧抬了抬下巴,陈平安开始装傻,宋雨烧只得提醒道:“问这么重的拳,不得喝大碗酒啊,家里碗小,你先喝两碗意思意思,这点自酿土烧,除了喝饱,都喝不醉人,别这么磨磨唧唧,酒桌上劝酒伤人品,不过光吃菜不喝酒,等着别人劝才喝,岂不是更伤人品。” 陈平安无奈道:“等会儿等宋大哥上了酒桌,这种话前辈跟他说去。让宋大哥学我,先喝碗再坐下。” 宋雨烧笑道:“凤山憋着坏呢,前些年一直念叨着以后要是生个闺女,说不定能当某人的老丈人,现在好了,彻底没戏。等会儿,你自己看着办,搁我是不能忍。” 陈平安抹了把脸,“找喝。” 宋雨烧踢了靴子,盘腿而坐,眼神熠熠,笑问道:“在剑气长城那边,见着了不少剑仙吧?” 陈平安点点头,“都见过。” 在这之后,宋雨烧没有多问半句陈平安在剑气长城的过往,一个年纪轻轻的外乡人,如何成为的隐官,如何成了真正的剑修,在那场大战,与谁出剑出拳,与哪些剑仙并肩作战,曾经有过多少场酒桌上的举杯,多少次战场的无声离别,老人都没有问。 陈平安也没有问为什么没有见到楚老管家和门房老祁,就只是问了些梳水国的江湖近况,得知横刀山庄那位武林盟主的王毅然,刀法愈发精进几分,在松溪国青竹剑仙苏琅之后,成为江湖上第二位境武夫,比宋凤山要早几年破境,而苏琅如今闭关,据说有希望出关就跻身远游境。此次闭关之前,背剑绿竹、悬青竹的苏琅,还专程赶来拜访此地,与宋雨烧叙旧一场,算是一笑泯恩仇。 至于真实身份是小重山韩元善的大将军“楚濠”,早已权倾一国,彻底架空了皇帝,由于那场打到宝瓶洲部的大战,韩元善战功显赫,几场死战不退的苦仗, 亲,本章未完,还有下一页哦^0^ 【笔趣阁.】 调兵遣将,打得颇有章法,大快人心,风评一转,昔年人人得而诛之的楚党魁首,在庙堂、士林和江湖,都变得名声相当不错了,故而如今梳水国朝野上下,都传闻陛下有意禅让。因为孙媳妇柳倩是大骊谍子的缘故,宋雨烧知道更多内幕,如今依旧是大骊藩属的梳水国,皇帝陛下有意脱离这层身份,加上确实争不过那个身兼数职的大将军“楚濠”,或者说依附大骊宋氏的韩元善,于是等于是皇帝、韩元善和大骊王朝,方做了台面下的生意,无需当今天子禅让,因为当皇帝的,名义上还是梳水国一位籍籍无名的皇子,当然是那韩元善更换的身份,所以只改年号,无需更改国号。而功高震主的“楚濠”也会让人大吃一惊,功成身退,主动辞官告老还乡。以后的梳水国,不是大骊宋氏藩属,却只会更加胜似藩属。类似这样的秘密谋划,大骊肯定还有很多。 宋凤山赶来宅子后,被陈平安变着法子劝着喝了碗酒,才能落座。 陈平安笑道:“先前在庙附 近,见着了两位渝州丘氏子弟,宋前辈,要不要一起去趟渝州吃火锅?” 宋雨烧摆摆说道:“去不动了,火锅这玩意儿,不差那一顿。远路至多走到大骊那边,回头得空,就顺路去你山头那边看看,也别刻意等我,我自个儿去,看过就算,你小子在不在山上,不打紧。” 喝着喝着,曾经扬言在酒桌上一个打两个陈平安的宋凤山,就已经眼花了,他每次提起酒碗,对面那家伙,就是仰头一口,一口闷了,再来句你随意,这种不劝酒的劝酒,最要命,宋凤山还能怎么随意?陈平安比自己年轻个十岁,这都已经比不过剑术了,难道连酒量也要输,当然不行,喝高了的宋凤山,非要拉着陈平安划拳,就当是问拳了。结果输得一塌糊涂,两次跑到门外边蹲着,柳倩轻轻拍打后背,宋凤山擦干抹净后,晃悠悠回到酒桌,继续喝,宁姚提醒过一次,你好歹是客人,让宋凤山少喝点,陈平安无可奈何,心声说宋大哥酒量不行,还非要喝,真心拦不住啊。宁姚就让陈平安拦着自己一口闷。 在屋外檐下,宁姚不得不与柳倩道歉。 柳倩笑着说没事,会难得,今天凤山醉酒只是难受一时,不醉可能就要后悔好久。 宋雨烧到底是老江湖,其实喝酒比宋凤山多,却依旧没怎么醉,只是满脸涨红,打着酒嗝,劝凤山和陈平安都少喝点。 凤山还好说,醉倒睡去拉倒。可陈平安毕竟如今是有媳妇的人了,如果今天喝了个荤八素,到时候让宁姚在桌子底下找人,下顿酒还喝不喝了? 只不过陈平安这小子酒量是真不差,宋雨烧喝到最后,见那家伙喝得眼神明亮,哪有半点醉醺醺的酒鬼样子,老人只好服老,不得不主动伸盖住酒碗,说今儿就这样,再喝真不成了,孙子孙媳妇管得严,今天一顿就喝掉了半年的酒水份额,何况今晚还得走趟湟河水府喝喜酒,总不能去了只喝茶水,不像话,总是要以酒解酒的。 陈平安说喝完酒,去趟彩衣国,就要立即赶路办件事,不能在这边住下了。 宋雨烧笑道忙正事要紧,下次再喝个尽兴,不管是在落魄山还是这里,弄一桌火锅,彻彻底底分个高下。 陈平安起身的时候,一个晃悠,宋雨烧缓缓起身,双指抵住桌面,身形可就要更稳当了。 至于宋凤山早就趴桌上了。 宋雨烧拿起竹黄剑鞘,隔着一张酒桌,抛给陈平安,笑道:“送你了。” 接过剑鞘,陈平安走出屋子,到了院子里边,陈平安与宁姚,向老人和搀扶起宋高风的柳倩告辞一声,御风离去,结果没过几十里,陈平安就突然伸捂住嘴巴,急急落地,要伸去扶一棵树,结果一落空,脑袋撞在树上,干脆就那么额头抵住树干,低头狂吐不止,宁姚站在一旁,伸轻拍后背,无奈道:“死要面子。” 在她印象,陈平安喝酒就从没有醉过,就更别谈喝到吐了。 陈平安今儿甚至都没有震散酒气,打消酒劲,就这样由着自己醉醺醺,让宁姚陪他走几步路,等稍稍缓过劲儿了,再御风去彩衣国。 宁姚陪他走在山间小路,脚步缓缓,一袭青衫晃晃悠悠,她只得伸搀扶住他的臂。 醉酒的男人,轻轻喊着她的名字,宁姚宁姚。 她哭笑不得,只得次次应着。 宅子那边,老人坐回酒桌,面带笑意,望向门外。 新一辈江湖人的为人处世,往往劝酒只是为了看人醉后的丑态。 老江湖,是自己酒不够喝,才会劝酒不停,让朋友喝够。或是不缺酒水的时候,劝酒是为多听几句心里话。 可能每个老江湖,都像个酒缸,装满了一种酒水,名为“曾经”。 到了彩衣国那处宅子,见着了杨晃和莺莺这对夫妇,陈平安这次没有喝酒,只是带着宁姚去坟头那边敬酒,再回到宅子坐了一会儿。 离开宅子后,陈平安回望一眼。 四十年如电抹。 身在江湖,许多故人已去,唯有故事停留,就像一场场刻舟求剑。 亲,本章未完,还有下一页哦^0^ 【笔趣阁.】 彩衣国胭脂郡内,一个名叫刘高馨的年轻女修,身为神诰宗嫡传弟子,下山之后,当了好几年的彩衣国供奉,她其实年纪不大,面容还年轻,却是神色憔悴,已经满头白发。 今夜她坐在屋顶,喝过了一壶酒,酒壶搁放在脚边,摘下腰间一支自制竹笛。 明月高挂,笛声呜咽。人生如梦,笛月酒身,醉不醉不自知。 她后仰倒去,躺在屋顶上,抬起,轻轻晃动腕上的一串银铃铛,铃铛声里,好像有人路过心头。 只是随着清脆悦耳的叮咚声,一去不留。 她看了眼圆圆月,辛苦最怜天上月。 梳水国的山神娘娘韦蔚,今天闷得慌,趁着大半夜没有香客,就坐在台阶上,从袖子里边掏出那本艳遇不断的山水游记,乐呵乐呵,百看不厌。 可惜了,这本山水游记,山上书商竟然没有再,也就没有让韦蔚期待已久的那些彩绘神仙图书页了,一旁祠庙陪祀的两位神女,陪着山神娘娘一起看书,其一位,她眼睛一亮,脱口而出,说了谆谆二字。韦蔚抬起头,疑惑不解,干嘛,你一个斗大字不识几个的,教我读书识字啊? ———— 一位宫装妇人,她身材矮小,却极有珠圆玉润的韵味,今天离开京城,重游长春宫。 当年是被赶出京城,不得不在此结茅修行,故而所见所闻,处处是愁云惨淡,寒蝉凄切,花开再美也会倏忽凋零,如今再看,却是处处风景如画,赏心悦目。 这位母凭子贵的大骊太后,如今是宝瓶洲一洲山河,当之无愧最有权势的女人。 两个儿子,一位注定会名垂千古的大骊皇帝,一位是战功彪炳的大骊藩王,兄弟和睦,一起熬过了那场战事。 至于谁是真正的宋睦,谁是宋和,重要吗?反正在她这边,只是曾经重要过,她还为此伤透了心,如今却是半点不重要了。 藩王宋睦,在那大渎畔的陪都,除了少个皇帝头衔,与皇帝何异?连六部衙门都有了。该知足了,不可所求更多了。 此次她莅临长春宫,除了几位随军修士的大骊皇室供奉,身边还跟着一位钦天监的老修士。 此刻长春宫的太上长老,陪坐一侧。太后娘娘身后,只站着一位捧剑侍女模样的女子,身姿婀娜,却以本命水法遮掩面容。 大骊没能挽留下曹溶,担任宋氏供奉,殊为惋惜。这位在旧大霜王朝山隐居多年的得道真人,据说是那白玉京掌教的嫡传弟子之一,是北俱芦洲清凉宗贺小凉的师兄,曹溶在老龙城和陪都战场,多次出,极为瞩目。 再就是那个白骨剑客蒲禳,一位来自倒悬山师刀房的女冠,都未能被大骊招徕,战事结束,就悄然离去。 一座宝瓶洲,在那场战事当,奇人异士,层出不穷,有那群鱼跃龙门之大千气象。 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些山上神仙,与皇帝陛下关系平平,却对那座陪都颇为亲近。 至于那些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南方旧藩属,她还真没放在眼里,只是眼前,她有个近忧。 崖畔凉亭,管着钦天监的老人,此时就在与太后娘娘说那一国武运流转之事。 她听得直皱眉。 主要是大渎之南,陆续出现了几位九境武夫,既有成名已久的远游境宗师,也有几个横空出世的崭新面孔,此外一些个年纪轻轻的炼神境武夫,大骊刑部都秘密记录在册,姓名籍贯,师传,山水履历,都有详细记载。 反观大渎北方,尤其是大骊本土武夫,如果只说表面事,那么在最近二十年之内,就显得有些乏善可陈了。 大骊钦天监,对此苦笑不已。 绝不仅仅是因为宋长镜当年凝聚一洲武运在身,更大问题,是出在了旧骊珠洞天那边,一个名叫落魄山的地方。 哪怕除去那个不可理喻的山主陈平安不谈,化名“郑钱”远游各洲的弟子裴钱,已经九境,此外大管家朱敛,种秋,卢白象,魏羡……哪个不是武运在身的宗师。 何况小镇那间杨家铺子,还有一对不容小觑的师姐弟,小名胭脂的女子苏店,以及桃叶巷出身的石灵山。师姐是金身境瓶颈,师弟已经是远游境武夫。可是按照大骊礼、刑两部档案秘录所载,却是苏店资质、根骨和心性都更好。 长春宫那位太上长老,是第一次知晓这些山巅内幕,听得她差点道心不稳。 披云山附近的那座落魄山,都已经跻身宗门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何半点消息都没有外传?而那个才不惑之年的年轻山主,就已是十境武夫?魏檗办了那么多场夜游宴,竟然还能一直藏掖此事? 钦天监老人见太后娘娘明显有几分神色不悦,小心酝酿一番措辞,说道:“关于武运一事,一直有那‘炼神境武夫死本国,止境武夫死本洲’的说法,落魄山有此底蕴,虽说浓厚武运如此凝聚一地,太过古怪,可是也不全算坏事,其实仍算花开墙内,毕竟在龙州地界,是我大骊山河本土之内。” 贵为大骊太后的妇人点点头,老修士就识起身告辞离去。 亲,本章未完,还有下一页哦^0^ 【笔趣阁.】 她站起身,那位长春宫太上长老就要跟着起身,她头也不转,只是伸虚按一下,后者就立即坐回位置。 她望向山外,皱紧眉头。 正阳山和落魄山,两座新晋宗门之间的那点旧怨,好像注定无法善了。 不然披云山不至于如此帮着落魄山藏藏掖掖,换成一般山头,早就急不可耐,展示门派底蕴了。 其实在她看来,当年那场发生在骊珠洞天的风波,算个什么事? 你陈平安都是当了隐官的上五境剑仙了,更是一宗之主,何必如此斤斤计较。 至于你朋友刘羡阳,不也没死,反而因祸得福,从南婆娑洲醇儒陈氏游学归来后,就成了阮圣人和龙泉剑宗的嫡传。 何必非要与那位正阳山护山供奉的袁真页,讨要个说法? 她转头问道:“朝廷这边出面从斡旋,帮着正阳山那边代为缓颊,比如尽量让袁真页主动下山,拜访落魄山,道个歉,赔个礼?” 这位太后娘娘身边站立女子,是悄然离开辖境的水神杨花,她摇摇头,腰间悬佩一把金穗长剑,轻声道:“奴婢回娘娘话,不说如今的正阳山绝不会答应此事,陈平安和刘羡阳同样不觉得可以如此一揭过。” 她伸一拍亭柱,气恼道:“合则利分则伤,甚至有可能会是两败俱伤的结果,这两家都是宗字头门派了,结果就连这点浅显道理都不懂?” 杨花默不作声。有些问题,问话之人早有答案。 妇人冷笑不已,“好嘛,就这么两个宗门,这会儿还忙活着下宗选址呢。还是说陈平安和竹皇这两位剑仙,觉得当上了宗主,就想着过河拆桥,可以有本事无视我大骊了。” 杨花说道:“娘娘,他们大闹一场,其实对于我们大骊,也不全是坏事。若是双方摒弃前嫌,各自扩张太快,反而极容易生出是非。” 妇人变掌为拳,轻轻敲击亭柱。 杨花继续说道:“尤其是陈平安的那个落魄山,云遮雾绕,深藏不露,崛起太快了。再加上此人身为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尤其担任过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在北俱芦洲还四处结盟,一个不小心,就会尾大不掉,说不定再过百年,就再难有谁掣肘落魄山了。” 妇人伸出指,揉了揉眉心,“咱们这个魏大山君唉,真是给我惹了个好大麻烦。” 对那魏檗,她还是愿意刮目相看,额外礼重几分的。 毕竟披云山与大骊国运休戚与共,这些年,魏檗当那北岳山君,也做得让朝廷挑不出半点毛病。礼部,刑部,与披云山来往频繁的官员,都对这位山君评价很高,直言不讳,五岳当,还是算魏檗最行事得体,因为行事老道,谈吐风雅,丰神玉朗,是最懂官场规矩的。 何况魏檗还有个把柄,被大骊拿捏在里,就在这长春宫内。 宋煜章,担任山神,是先帝的意思。 身边的婢女杨花,涉险成为江水正神,是她的安排。 她突然转头笑道:“杨花,如今我是太后娘娘,你是水神娘娘,都是娘娘?” 杨花立即跪地不起,一言不发。长剑搁放一旁。 妇人笑了笑,绕到杨花身后,她轻轻抬脚,踢了踢杨花的滚圆弧线,打道:“这么好看的女子,偏偏不给人看脸蛋,真是暴殄天物。” 她有些自怨自艾,伸摸了摸自己脸颊,“不像我,修道无果,只能强对铜镜簪花,老来风味难依旧呢。” 她蓦然间眼神凌厉起来,“这个陈平安,如果敢做得过分了,半点面子不给大骊,敢随便翻旧账,那就别怪我大骊对落魄山不客气。” 长春宫的太上长老听得惊心动魄。 妇人突然笑了起来,转过身,弯下腰,一捂住沉甸甸的胸口,一拍了拍杨花的脑袋,“起来吧,别跟条小狗似的。” 杨花捡起地上那把长剑,恭敬起身,重新捧剑站在一旁。 妇人坐回明黄色绣团龙的垫子上,突然问道:“杨花,你有没有那个年轻山主的山水画卷?我记不太清楚他的模样了,只记得当年是个穷酸气的瘦黑小泥腿子。” 杨花点点头,从袖子里摸出一支卷轴,轻轻摊开在石桌上,妇人大为意外,一根指轻轻敲击画卷,望着画的那位背剑青衫客,啧啧称奇道:“只听说女大十八变,怎的男子也能变化这么大?是上山修道的缘故吗?” 妇人趴在桌上,想了想,从袖摸出一片碎瓷,再喊来那位钦天监老修士,让他找出落魄山年轻山主,看看这会儿在做什么。 老修士满脸为难,毕竟此事太过犯忌。 妇人笑眯眯道:“他又不是仙人境,只会毫无察觉的,咱们见过一眼就赶紧撤掉阵法便是。” 老修士只好听命行事,开始布阵,最终以那片碎瓷作为阵法枢,施展神通,远观山河,水雾升腾,最后凉亭内,出现了一位年轻道士模样的男子。 此刻好像在一处山头,正在远眺景色。 只见那人头戴一顶莲花冠,持一支白玉灵芝,轻轻敲打心,身穿 亲,本章未完,还有下一页哦^0^ 【笔趣阁.】 一件素雅青纱道袍,脚踩飞云履,背一把竹黄剑鞘长剑。 妇人歪着脑袋,好像无法想象,当年的陋巷少年,会变成这么个人。 下一刻,她心弦一震,只见那个“年轻道士”,抬头仿佛在与她对视,他眯眼而笑,抬起白玉灵芝,轻轻抹过脖子。 ———— 正阳山白鹭渡。 一个名叫曹沫的谱牒仙师,在那处名为过云楼的仙家客栈,要了间屋子,还是甲字房,直接报周瘦的名字就行了,不用花钱,因为此人将这间屋子直接买下一年,不然如今正阳山大办庆典,哪有空屋子留给客人,不然别说这处仙家客栈的甲字房,一般的山上修士,没本事住在正阳山各处仙家府邸的,连那周边两处郡城客栈,都挤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仙师老爷。 月色,陈平安搬了条竹藤躺椅,坐在视野开阔的观景台,远眺那座青雾峰,轻轻摇晃的养剑葫。 再过天,是个黄道吉日,就是那位搬山大圣袁供奉跻身上五境的庆典,一座宗字头仙家,剑修如云,数目冠绝一洲,何况最近还有个小道消息,说正阳山下宗选址旧朱荧王朝一事,已经敲定,那么正阳山即将成为宝瓶洲第一个开创下宗的宗门,后来者居上,一举超过神诰宗、风雪庙和真武山这些老字号的宗门了。 宁姚没跟着来这边,她直接回落魄山了。 陈平安用了一大串理由,比如说问剑正阳山,不得有人压阵?再说了,刚刚收到崔东山的飞剑传信,田婉那婆姨,与白裳都勾搭上了,那可是一位随时随地都可以跻身飞升境的剑修,他和刘羡阳两个,万一遇到了神出鬼没的白裳,如何是好?可宁姚都没答应。只说白裳真要在正阳山藏着,如果还敢出剑,她自会赶到。 其实都要怪陈平安自己心急吃豆腐,先前在那竟陵山小路,趁着四下无人,酒壮怂人胆,结果被宁姚挣脱后,去彩衣国路上,其实她就再没搭理他。 陈平安收回视线,不再看那青雾峰,抿了抿嘴唇,笑眯起眼。 从没有见过那么羞赧的宁姚,怯生生的,哪怕只有那么一刻,脸红得像是桃花。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在腰间,还喝什么酒呢。 在这白鹭渡现身的仙师“曹沫”,背剑远游,莲花冠,青纱道袍。 真真是好个满身道气,仙风缥缈的神仙人。 以至于仙家客栈负责待客录档的女修,都怀疑这位道家真人,是不是某位故意不去正阳山诸峰仙府下榻的世外高人。 陈平安躺在椅子上,开始闭目养神,半睡半醒,直到天亮。 第二天,陈平安还是没有等到刘羡阳,倒是整座白鹭渡都被一人惊动了,过云楼所有客人,都凭栏或凭窗,远远看着那位大名鼎鼎的剑修。 终于来了。 其实有小半数来凑热闹的谱牒仙师、山泽野修,都是奔着此人而来,就是想碰碰运气,能否亲眼看到此人极有可能的那场问剑。 风雷园园主,剑修黄河。 客栈闹哄哄,各处窃窃私语。 正阳山和风雷园那场长达数百年的恩怨,被宝瓶洲山上修士,津津乐道了何止百年? 元白为何问剑风雷园,整个宝瓶洲都心知肚明。可元白身受重创,此生注定再无法破境,却依旧只是拖延了黄河的破境脚步而已。 李抟景,魏晋,黄河。 是公认宝瓶洲千年以来,练剑资质最好的人。 陈平安也坐起身,远远望向那个在白鹭渡现身的剑修,李抟景的大弟子,刘灞桥的师兄。 第一次见到此人,是在那条打醮山的跨洲渡船上,凭借镜花水月,得以观看风雪庙神仙台的问剑,陈平安对黄河印象深刻,因为此人出剑极其凌厉,竟然直接打得仙子苏稼剑心崩碎。当时陈平安境界低,只是外行看热闹,等到真正成为剑修之后,回头再看,就会明白黄河此人,如果身在剑气长城,说不定早已是玉璞境,并且有资格成为米祜、岳青那样的巅峰剑仙候补。 黄河的到来,在那白鹭渡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的现身,让整个正阳山的喜庆气氛,骤然凝滞几分,一时间各处飞剑、术法传信不断,迅速传递这个消息。 但是一线峰祖师堂门外,宗主竹皇,此刻只与白衣老猿并肩而立。 两位玉璞境,一个笑意浅淡,胸有成竹,一个冷笑不已,嗤之以鼻。 当下正阳山,可谓群贤毕至,诸峰住满了来自一洲山河的仙师豪杰、帝王公卿、山水正神。 已经有人赞叹不已,说当年战场之外,如今的正阳山,可以算是聚集地仙最多的地方了。 比如神诰宗天君祁真,带着嫡传弟子,亲自来到正阳山,已经落脚祖山一线峰。 云林姜氏一位年轻书院君子,据说是下任姜氏家主人选,与同辈的姜韫,还有一位远嫁老龙城苻家的姜氏女子,都已经到了正阳山,一行人住在了老祖师夏远翠的那座峰头。 而书简湖的真境宗新任宗主,仙人刘老成,升任首席供奉玉璞境刘志茂,次席供奉李芙 亲,本章未完,还有下一页哦^0^ 【笔趣阁.】 蕖,人也都联袂现身,赶来道贺,下榻拨云峰。 甚至连岳山君晋青,都与大骊朝廷讨要了一份关牒,最终在对雪峰落脚。 同样跻身宗门的清风城,许氏家主带着妻儿,以及一位上柱国袁氏子弟的女婿,一起住在了陶烟波的峰头。 据说大骊朝廷那边,还有一位巡狩使曹枰,届时会与京城礼部尚书一起造访正阳山。 云霞山的老山主,和一位极年轻的元婴修士,如今云霞山女子祖师蔡金简,也来到了正阳山。 更不谈那些正阳山周边的大小皇帝君主,都纷纷离开京城,一路上,都遇到了极多的山水神灵。 大概唯一美不足的,是风雪庙和真武山和龙泉剑宗,这方势力,都无一人来此道贺。 陈平安突然从藤椅上起身,瞬间来到栏杆处。 当他持白玉灵芝,做了那个动作后。 对方显然立即识撤掉了某种掌观山河的神通。 许浑站在府邸高楼栏杆处,这位清风城城主,不觉得黄河今日问剑,能够成功。 大小孤山合称眷侣峰,有个被悄悄接回师门的女子,她姿容绝美,站在小孤山的崖畔,茕茕孑立,脸色惨白无色,反而平添几分姿色,愈发动人心魄。 祖师堂外,竹皇笑道:“以黄河的脾气,最少得朝咱们祖师堂递一剑才肯走。” 白衣老猿双臂环胸,嗤笑一声,“最好加上陈平安和刘羡阳两个废物一起问剑。” 果不其然,如竹皇所料,黄河出剑了,不过是一剑接一剑,将正阳山诸峰一一问剑。 一线峰这边,宗主竹皇亲自接剑,打消那道剑光,其余群峰,各自护山阵法瞬间开启,然后老剑仙们凭此接剑,此外,一些做客正阳山的高人,都帮着接下一剑。 白衣老猿问道:“我去会一会他?” 竹皇笑道:“宗门大喜日子,咱们就不要打打杀杀了,由着他去。不然传出去不好听,说我们正阳山人多势众,欺负一个只是元婴境的晚辈。” 黄河站在原地片刻,见正阳山没有一位剑修现身,飘然离去,撂下一句,只说下次再来,只问剑一线峰祖师堂。 陈平安躺回藤椅,松了口气,亏得黄河没有大打出,不然自己跟刘羡阳算怎么回事。 这天夜幕,刘羡阳悠哉悠哉乘坐渡船到了白鹭渡,找到了过云楼甲字房的陈平安,骂骂咧咧,说这个黄河实在太过分了。 也给自己搬了条藤椅,刘羡阳躺在一旁,双抱住后脑勺,望向璀璨星空,笑问道:“怎么个问剑?”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你只管从山脚处登山,然后随便出剑,我就在一线峰祖师堂那边,挑把椅子坐着喝茶,慢慢等你。” 亲,本章已完,祝您愉快!^0^ 【笔趣阁.】 亲,本章已完,祝您愉快!^0^ 【笔趣阁.】 亲,本章已完,祝您愉快!^0^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一十八章 少年过河 潋潋星河,翠峰如簇,远处正阳山几座山头的仙府,好像有老剑仙们呼朋唤友,正在举办私人雅集酒宴,处处烛光,映照得恍若火城。 天上星斗移,人间酒杯转,赏心悦目事。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读书练剑时。 距离青雾峰最近的这处仙家客栈,陈平安和刘羡阳都躺在藤椅上乘凉,刘羡阳早已经呼呼大睡,陈平安则闲来无事,正在翻阅一本历象漏刻部书籍。陈平安合上书籍,放入袖中,轻声道:“到子时了。” 按照道家说法,有那“子时发阳火,二百一十六”玄妙说法,修道之人,拣选此时修行,淬炼体魄,熏蒸金丹,阴尽纯阳,体貌琼玉,按照白发童子的说法,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米贼王箓圆,本是个籍籍无名的小道观文书,就是无意间捡到了一部废弃道书,依循此法修行,山河鼎里炼冲和,养就玄珠万颗。得道之时,有那雾散日莹之契机,云开月明之气象。 这番措辞,自然是吴霜降在夜航船送给道侣天然的一份记忆,能够让擅长“兵解万物,化为己用”的吴霜降评价如此之高,那么这个王箓圆,不出意外的话,肯定会是未来青冥天下的一方雄杰,前提是别给白玉京二掌教盯上,如今百年,刚好是这位道老二坐镇白玉京,负责监察天下。陈平安猜测这个王箓圆,极有可能已经悄然赶去了五彩天下,等到大门重开,等到陆沉住持白玉京事务,再回青冥天下不迟。 刘羡阳睁开眼睛,揉揉脸,打了个哈欠,换了个舒服姿势,身体蜷缩起来,双手笼袖,忍不住抱怨道:“才子时?岂不是还得等十几个时辰,早知道就晚点来了,我不在家里,余姑娘就得一个人住在河边铺子,她胆子小,要是大半夜给水鬼敲门怎么办。” 陈平安双手叠放在腹部,望着那条挂在天幕的星河,笑道:“赊月的胆子可不小。” 刘羡阳笑呵呵道:“我与余姑娘,真是天定良缘。” 陈平安点点头,站起身,走到栏杆那边远眺渡口,哪怕是深夜,白鹭渡那边,依旧不断有仙家渡船起起落落,其中有出身满月峰花木坊的女修,携花簏捉花来,簏篮中的所采花卉,不是来自藩属山头,不然就是山下王朝各个著名道观寺庙,还有许多从别家山头购买而来的仙家瓜果,都必须走仙家渡船。早先正阳山是没有什么花木坊的,只是这二十年来,喜事连连,筹办庆典实在太多,在茱萸峰女子祖师田婉的提议下,临时设立,多是挑选一些资质寻常却年轻秀丽的外门女修,美其名曰采撷官、提篮娘。 刘羡阳依旧躺在藤椅上不愿挪窝,懒洋洋说道:“事到临头,该想不该想的都想了,那就别再想太多,问剑一场屁大事,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正阳山诸峰,不是都喜欢开启镜花水月吗,刘羡阳都有看,一场不落,不过从没砸过钱。 陈平安趴在栏杆上,笑道:“跑个屁,就没有打不过的道理。” 刘羡阳哎呦一声,“这话说得很不像陈平安了。” 夜凉无暑气,刘羡阳沉默片刻,问道:“睡不着?” 陈平安点点头,“习惯了。” 刘羡阳说道:“先睡心,再睡眼,才能真正以睡养神,下五境练气士都晓得的事情,你看了那么多佛道两教书籍,这点道理都不懂?” 陈平安无奈道:“知道跟做到是两回事。” 刘羡阳翻了个白眼,“那就跟当年差不多,烧瓷拉坯,永远手慢,没半点悟性,怨不得姚老头不收你当徒弟。” 陈平安笑着不反驳,刘羡阳说的本就是事实。 可要是避暑行宫一脉的剑修,或是亲身领教过二掌柜一箩筐飞剑的酒鬼赌棍在这边,估计能把一双眼睛瞪出来,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跟隐官大人说话的人? 陈平安突然说道:“韦月山终于带人上山了,多半是信不过客栈这边的眼力,要亲自筛选一遍住客的谱牒。” 刘羡阳疑惑道:“谁?” 陈平安缓缓说道:“韦月山,两百八十岁,出身旧白霜王朝花香郡的一个书香门第,仕途不顺,修行资质不错,被青雾峰相中根骨,山中修道两百三十年,现任白鹭渡管事,龙门境修士,不是剑修,如果年少入山,有机会跻身金丹。他是青雾峰如今最高的月字辈,也是金丹剑修纪艳的二弟子,纪艳是青雾峰峰的上一任开峰祖师,在她兵解离世后,门内青黄不接,纪艳大弟子魏岐,不通庶务,死活打不破龙门境瓶颈,最终道心失守,在山外闯下一桩祸事,出手斩杀了一位别门剑修,招惹了当时如日中天的朱荧王朝,掌律晏础亲自出手,对外说是拘押在了峰牢狱,其实是暗中清理门户了,当时朱荧那位出身皇室的剑修应该就在场,亲眼看着晏础打杀此人,这才作罢,没有与正阳山不依不饶。” “过云楼掌柜倪月蓉,观海境,与韦月山一样不是剑修,因为姿色不错,暗中依附了老祖师陶烟波,不过此事隐蔽,所以她这个见不得光的外妾身份,正阳山祖师堂修士也不是都知道。纪艳一死,每次一线峰祖师堂议事,瓜分剑仙胚子,青雾峰连残羹冷炙都抢不到,那些剑仙胚子自然谁都不愿意去青雾峰坐冷板凳,不过山主竹皇早年与纪艳关系不错,年轻时双方差点成为道侣,所以于公于私,都愿意稍稍照拂几分,每隔三五十年,竹皇都会搬出山门规矩,好歹送给青雾峰一两位剑仙胚子,可惜青雾峰自己留不住人,至多过十几二十年,那些剑修就会转移峰头,与别处老剑仙们眉来眼去,然后更换祖师堂谱牒,离开青雾,转投别峰。也怪不得那些年轻剑修如此选择,毕竟青雾峰连个像样的剑修长辈都没有,去了那边修行,除了几部死物剑谱,是得不到任何活人剑术指点的,所以青雾峰已经两百多年没有一位金丹剑修了,按照正阳山的祖师堂律例,如果整整三百年都没有一位金丹,整个旧青雾剑修一脉,就要让出整座山头。” “倪月蓉在六十年前,曾经被陶烟波的嫡孙,也就是陶紫的父亲,就在这过云楼里边,打了她十几个耳光。所以青雾峰一旦更换峰主,倪月蓉是休想去秋令峰修行了,她得另谋退路,比如那座被正阳山老幼剑修都笑称为鸟不站的茱萸峰,对她而言,只有一对主仆的对雪峰其实也不错。韦月山相对比较会做人,能挣钱嘛,在哪里都混得开,正阳山诸峰其实都愿意接纳这个生财有道的白鹭渡管事,最近些年,他与出关就是上五境老剑仙的夏远翠,时常有走动,光是山上小武库的方寸物,韦月山就送出去了两件,差不多已经掏光他的家底了,所以导致竹皇对此人,意见不小,之前没有跻身上五境,就忍着韦月山的势利眼了,当下竹皇肯定已经打定主意,要让韦月山交出白鹭渡这块肥肉,未来接掌白鹭渡,竹皇心中有几个人选,其中一个候补,我们的老朋友了,就是那个前些年入赘琼枝峰的卢正淳。从福禄街,到清风城,再到正阳山,兜兜转转,世界就是这么小,好像总能碰上熟人。至于韦月山和倪月蓉的山下是非,那些个乌烟瘴气的恩怨情仇,我就不多说了,反正这两个都不是什么紧要人物。” 这一连串内幕,刘羡阳听得脑袋疼。 刘羡阳实在懒得记这些有的没的,陈平安一个人当账房先生就够了,他刘羡阳天生就是当掌柜、当师傅的人,所以只是打趣道:“你怎么不去当个说书先生?” 陈平安转过身,笑道:“你以为当说书先生能随便挣钱,没有的事,我在剑气长城又不是没当过,结果想要从孩子那边骗几颗铜钱都难。” 刘羡阳坐起身,说道:“你记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怎么,要帮正阳山修家谱啊?”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如果一线峰愿意花钱,出高价,我还真没意见。” 刘羡阳躺回藤椅,说道:“他们来了。” 陈平安笑着走入屋内,去开门迎客。 因为黄河在白鹭渡的出剑,一道剑光分十九,同时落剑诸峰,虽说雷声大雨点小,剑光都给山中各位本土剑仙、道贺客人打散,虚惊一场,可如此一来,仍使得正阳山上下内外,一个个都心弦紧绷起来,生怕在哪个环节出了纰漏,尤其是白鹭渡管事韦月山,好不容易查完了渡口那边的复杂档案,觉得没什么漏网之鱼,就火急火燎赶来鱼龙混杂的过云楼,要求过云楼再次仔细翻检、查阅所有客人的路引、关牒,韦月山登山之时,直接带了数位嫡传弟子,而且要求师妹倪月蓉务必亲自下场,来的路上,韦月山把那黄河的祖宗十八代都给骂了一遍,着急投胎的玩意儿,怎么不直接去一线峰祖师堂里边闹事,在渡口这边遥遥出剑算哪门子的剑仙气概? 倪月蓉没觉得师兄是在小题大做,事实上,在韦月山登山之前,她就已经带人翻了一遍客栈记录,让几位心眼活络的弟子女修登门一一勘验身份,只是还有十几位客人,不是来自各大山头,就是类似住得起甲字房的贵客,客栈这边就没敢打搅,韦月山听说此事,当场就骂了句头发长见识短,半点面子不给她,执意要拉上她一起敲门入屋,仔细盘查身份。倪月蓉心中恼火,不是你地儿,当然可以随便折腾,半点不顾忌那些谱牒豪客的颜面,可我和过云楼以后还怎么做生意? 倪月蓉敲开门,韦月山见着了一个年轻道人,身材修长,戴莲花冠,外罩一袭布满云水气的青纱道袍,既有山上高门仙家的浓郁道气,又有豪家子的雍容风度。 其实一见到此人,韦月山就有些后悔了,尤其是那一顶象征道脉法统的莲花冠,看得韦月山这位龙门境修士,心中直打颤,咳嗽一声,提醒师妹,你来说。 倪月蓉面带笑靥,柔声道:“曹仙师,客栈这边刚得到祖师堂那边的一道训令,职责所在,我们需要重新勘验每一位客人的身份,确实对不住,叨扰仙师清修了。” 她只见那位年轻道人微微皱眉,又洒然一笑,最终和颜悦色道:“我那份山水关牒,不是还按照山上规矩,扣押在你们客栈那边吗,以正阳山的宗门底蕴,此物真假,应该不难分辨。怎么,还是不够,需要我报上师门的山水谱牒?我虽然不常下山走动,却也知道,这可就有点坏规矩了。正阳山此举,是不是有点店大欺客的嫌疑?” 看看,听听,当着迎来送往的渡口管事,最会察言观色的韦月山,觉得眼前这位姓曹的外乡道人,要不是个正儿八经的道门谱牒,他韦月山都能把那封关牒吃了。 韦月山见过不少浪迹云水、悠游访仙的高人,眼前这位瞧着年纪轻轻的道人,只说那份金枝玉叶和仙风道骨的神人气度,绝对可以排进前十。 倪月蓉眼神幽怨,咬了咬嘴唇,轻声道:“曹仙师,我们客栈这边,真心不敢违背祖师堂啊,恳请曹仙师体谅,月蓉感激不尽。此事过后,一定亲自再登门与曹仙师敬酒赔罪。” 可那曹沫只是微笑不言。 倪月蓉便有些打退堂鼓。 他们这对师兄妹,靠着青雾峰的近水楼台,又有恩师纪艳攒下的香火情,各自才有了这份差事,两人都不是剑修,如果是那金贵的剑修,在诸峰躺着享福就是了,哪里需要每天跟鸡毛蒜皮打交道,耽误修行不说,还要低三下气与人赔笑脸。 在正阳山,可能一个龙门境的练气士,还不如洞府境的剑修,说话做事来得硬气,尤其是那场大战过后,年轻剑修多跟随师长、祖师下山,虽说绝大多数剑修,都没去过老龙城、大渎两岸这样的惨烈战场,正阳山为他们挑选的山下历练之处,极有讲究,只是过个场,也出剑,不过注定都无性命之忧,返山之后,个个愈发的眼高于顶了。其实真正把脑袋拴裤腰带上的,是拨云峰峰主这样喜欢动不动就在一线峰起身退场的老剑仙们,才会各自带着一拨嫡传弟子,愿意舍生忘死,在老龙城、大骊陪都这种战场出剑杀妖。 姓曹?又是戴一顶莲花道冠。韦月山冷不丁想起一事,心中惊疑不定,试探性问道:“敢问曹真人,可是在旧白霜王朝的山中修道?” 在昔年老龙城那边的战场上,曾经有位化名曹溶的道门仙人横空出世,术法通天,随便几手神通,抖搂得那叫一个惊世骇俗。 陈平安轻轻抖了抖道袍袖子,眯眼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韦月山悻悻然而笑,立即以心声提醒师妹,千万别惹恼此人,咱们可以收场了,曹沫此人极有可能,与那位传闻是白玉京三掌教嫡传的仙人曹溶,沾亲带故。 倪月蓉立即心声询问师兄,要不然咱们与神诰宗那边通个气,询问一二?如今大天君祁真,与嫡传高剑符几个,就在祖山一线峰那边下榻,当时是宗主竹皇亲自下山待客,在山门口那边迎接祁天君一行道门高真,至于那条神诰宗渡船,自然不用停靠在白鹭渡,只需直奔一线峰。 韦月山正要答话师妹,眼角余光却见那位曹沫似笑非笑,好像一切尽在不言中。 韦月山心中有数,立即带着师妹告辞离去,为了这点事情,飞剑传信去一线峰叨扰神诰宗祁天君,简直就是个天大笑话。祁真是一洲仙师领袖人物,然后正阳山这边的小小白鹭渡、过云楼,一个龙门境,一个观海境,两位满身铜臭的小修士,问那身份尊贵的天君,你们白玉京三脉当中的仙人曹溶门下,有无一个名叫曹沫的谱牒道士? 再说了,一座宝瓶洲,除了风雷园黄河这样不可理喻的元婴剑仙,谁会吃饱了撑着前来挑衅正阳山?就算失心疯,有那胆子,可是有那本事吗? 陈平安关上门,转身走回观景台。 刘羡阳抬起头,“还以为需要我亲自出马。” “都是些历来如此的人心。” 陈平安从袖中取出那支白玉灵芝,轻轻拍打手心,好似就在推敲人心,“其实如果被过云楼这边察觉到不对劲,也是好事。以后我再做类似事情,就可以更加谨慎,争取做到滴水不漏。很多遗憾,其实力所能及,只是因为没想到,事后就会格外遗憾。不过这次住在这里,我其实没有刻意想要如何藏掖身份,你来之前,只有我一个待在这边,闲来无事,就当是闹着玩。” 刘羡阳问道:“为什么要提前几天来这边?” 陈平安开始躺在藤椅上闭眼打盹,沉默片刻,轻声答道:“一来担心文庙议事结束后,山水邸报正式解禁,虽说我早就托付先生,帮着隐藏身份,所以一位副教主在议事当中,是给了些暗示的,不许外人离开文庙后,轻易谈及剑气长城内幕,参加文庙议事的山巅修士,又都是极聪明的人,所以不太会泄露我的隐官身份,尤其不会提及我的名字,不过事怕万一,一旦与正阳山问剑之人,不再只是泥瓶巷陈平安,会少掉很多意思。再者我早早待在这边,就坐在这里,远远看着正阳山诸峰,剑气冲霄,如日中天,大晚上的,仙师御风身形多如夏夜流萤,可以帮自己修心养性,以后的修行路上,时不时拿来引以为戒。” 刘羡阳脑袋枕在手背上,翘起二郎腿,轻轻晃荡,笑道:“你就是天生的劳碌命,一辈子都注定不如我自在了。” 陈平安说道:“从不怕有盼头的忙碌,平时越忙我越心安,怕就怕那种只能苦兮兮求个万一的事情。从第一次离家起,我之所以这么忙,就是为了不再那么忙。” 刘羡阳嗯了一声,随口问道:“这次文庙议事,见着小鼻涕虫了?” 陈平安摇摇头,“在那泮水县城,都走到了门口,本来是要见的,无意间听着了白帝城郑先生的一番传道,就没见他,只是与郑先生散步一场。” 刘羡阳啧啧道:“与郑居中结伴散步?好大风光,羡慕羡慕。” 陈平安神色无奈,摇头道:“羡慕个什么,其实那一路走得内心惴惴,如果可以的话,我其实一辈子都不想与郑先生有任何交集。你是不知道,在一场两两对峙的议事当中,郑先生当着两座天下山巅修士的面,直接宰掉了两个当时身在托月山的上五境妖族修士。我现在都怀疑,郑先生是不是曾经也去过骊珠洞天,福禄街或是桃叶巷的管事护院,铺子掌柜伙计,龙窑师傅窑工?男人女人?会不会其实一早就在我们身边出现过,打过照面聊过天?谁知道呢。” 刘羡阳抬起一只手掌,感慨道:“你说咱们家乡那么点地方,怎么就有那么多的神人怪异。” 刘羡阳收掌握拳,自嘲道:“小时候,总觉得外边天大地大,一定要走出去看看,不曾想出了远门,再回家乡,才发现巴掌大小的家乡,其实很陌生,好像一直就没认识过。” 陈平安笑道:“故乡嘛,忘了谁说过,就是个瘦骨嶙峋的老人,长大之后,你记不住他,他记不住你。” 刘羡阳说道:“你除了曹沫和陈好人,难道还有个化名,叫‘忘了谁’?” 陈平安大笑起来。 刘羡阳听着陈平安的笑声,也笑了笑,年少时身边这个闷葫芦,其实不太喜欢说话,更不怎么笑,不过也从不耷拉着脸就是了,好像所有的开心和伤心,都小心余着,开心的时候可以不那么开心,伤心的时候也就不那么伤心,就像一座屋子,正堂,两侧屋子,住着三个陈平安,开心的时候,正堂那个陈平安,就去敲门不开心的陈平安,不开心的时候,就去开心那边串门。 这么一个少年,其实挺可怜的。 所以那些年里,刘羡阳就喜欢带着陈平安四处逛荡,后来身边再多出个小鼻涕虫,三个人一起走遍家乡。 高高的少年,瘦竹竿的黑炭少年,时不时擤鼻涕的跟屁虫,各自穿着草鞋,走在乡野路上,一起憧憬着未来。 敲门声轻轻响起。 是那倪月蓉拎着酒,登门赔罪来了。 陈平安没理睬,门外那边的倪月蓉再次敲门,站了片刻,见依旧无人开门,她便默默离去,省下一壶仙家酒酿。 ———— 位于一线峰半山腰的府邸内,天君祁真和嫡传高剑符相对而坐,正在对弈。 这座悬挂“长铗”匾额的宅子,历来正阳山庆典,都是为身份最尊贵的客人准备。 高剑符笑道:“风雪庙和真武山,都没任何一人过来道贺,师父小心下次被他们笑话。” 头戴一顶鱼尾冠的祁天君,捻起一枚棋子,摇头道:“神诰宗毕竟不如他们闲云野鹤。” 宝瓶洲的神诰宗,北俱芦洲谢实的天君府,桐叶洲那边曾经的桐叶宗如今的玉圭宗,都是一洲山河的仙家领袖。 高剑符问道:“竹皇是不是也破镜了?” 祁真点头道:“刚刚破境没多久,不然不会被你一个元婴看出端倪。当然,竹皇心思细密,未尝没有故意泄露此事给明眼人看的意思,到底还是不太愿意全部风头,都给袁真页抢了去。” 高剑符心声问道:“宋长镜与师父都是参加议事了的,以大骊宋氏跟正阳山的关系,照理说不该隐瞒陈平安的那几个身份,反正就一封密信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为何看上去一线峰这边,好像还是被蒙在鼓里。” 祁真轻轻落子在棋盘,说道:“宋长镜与大骊太后的关系,十分微妙,这一点,就像大骊京城与陪都的关系。简单说来,宋长镜是在帮着大骊朝廷与那个妇人借机撇清关系,凭此告诉陈平安这位落魄山的年轻隐官,一些个山上恩怨,就在山上解决,不要连带山下。” 高剑符这位昔年与贺小凉一起被 誉为金童玉女的道门地仙,神色复杂。 祁真抬起头,“怎么,很期待那个隐官的出现?” 高剑符点点头,“若是这都能被陈平安问剑成功,我就对他心服口服,承认自己不如人,此后再无牵挂,只管安心修行。” 祁真笑道:“懂得给自己找台阶下,不去钻牛角尖,也算山上修道的一门秘传心法。” 高剑符问道:“如果他真敢挑选这种关头问剑正阳山,真能成功?还是学那风雷园黄河,点到为止,落魄山借此昭告一洲,先挑明恩怨,以后再徐徐图之?” 祁真说道:“问剑一事,很难,但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不过陈平安一旦问剑,绝对不会很随意。一个能够当上剑气长城末代隐官的年轻人,既不会纯粹的意气用事,也不会做些没把握的蠢事。” 中岳山君晋青,与剑修元白站在对雪峰一处高楼廊道。 元白苦笑道:“晋山君此次不该来正阳山,很容易被大骊宋氏记账。” 晋青神色淡然道:“我为何当这山君,你元白心里没数?” 元白说道:“正因为清楚,元白才希望晋山君能够长长久久坐镇故国山河。” 晋青看了眼这个大道止步的天才剑修,惋惜道:“身为旧朱荧子民,你的所作所为,足可问心无愧,但是在我看来,作为剑修,沦落至此,实在可惜。正阳山做事情,太不地道了。我要是这趟不来,你说不定连对雪峰都留不住,就竹皇、夏远翠这些人的脾气,说不定等到下宗选址成功,就会顺水推舟,说是让你重返家乡,其实是将剑修元白物尽其用,既能在我这边讨个好,又能打着你的旗号,在旧朱荧境内招徕剑修胚子。至于元白的死活,名声,在正阳山看来,根本不重要。” 元白说道:“故国子弟的剑修胚子,只要都能够早早登山修行,我个人得失,不值一提。越是剑仙胚子,越是贻误时机,后果就越不堪设想。登山练剑越晚,一步慢步步慢。” 元白眺望对面那座常年积雪的山峰,轻声道:“我希望将来有一天,旧朱荧子弟,能够在正阳山占据数峰,相互抱团,不容外人欺辱。” 晋青犹豫了一下,心声言语道:“先前刘老成找到我了,说是真境宗上宗那边,宗主韦滢有意与正阳山做笔买卖,作为交换,韦滢想要把你招过去,至于玉圭宗具体的交换条件,会付出什么代价,刘老成倒是没有细说,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有没有离开正阳山的想法?只要你点头,我来负责与刘老成和竹皇商量此事,你都不用露面。” 晋青说到这里,心中欣慰不已,“能够被韦滢这么一位大剑仙如此器重,很难得的。韦滢此人,雄才大略,极有眼光。” 韦滢,魏晋,白裳,是如今三洲剑修执牛耳者,而且三人都极有可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有朝一日跻身飞升境。 作为一洲大岳山君,晋青擅长望气之术,这点眼光还是有的。 元白错愕不已,然后眼中有了些笑意,忍俊不禁道:“晋山君这次是挖墙脚来了?” 晋青双臂环胸,冷笑道:“不然给正阳山道贺吗?老子连礼物都没带,空手来的。” 正阳山财神爷陶烟波,陶紫,白衣老猿,清风城许氏夫妇,嫡子许斌仙。 六人齐聚陶家祖业所在的秋令山,秋令山是正阳山诸峰当中,仅次于一线峰的风水宝地,甚至要比夏远翠的水磨峰更适宜修道练剑。 陶紫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女子,许斌仙也是风流倜傥的世家子模样,早年有一位道门女冠,云游至清风城,亲自为襁褓中的许斌仙赐名,寓意极好,文武双全山上人。 两个同龄人站在一起,神仙眷侣,珠联璧合,而两人也确实即将结为山上道侣。陶紫和许斌仙如今都是龙门境,不说百年结金丹,甲子金丹都是有希望的。而且如今才三十岁出头的两位,还都是剑修。 白衣老猿语气生硬,直截了当问道:“狐国失窃一事,难道就这么算了?” 真是天大的笑话,偌大一座狐国,凭空消失不说,结果这么些年,清风城依旧连谁是幕后主使,都没能弄明白。 将来许氏与正阳山提亲,清风城还拿得出什么像样的彩礼? 难不成许氏就眼巴巴等着正阳山这边的陪嫁嫁妆? 老祖师陶烟波拎着杯盖,轻轻拨弄茶水雾气,这个一向说话难听的袁供奉,今天倒是难得说了句顺耳言语。 陶烟波听说那座狐国不翼而飞之后,甚至都有些反悔这门亲事了。如果不是许浑已经跻身上五境,清风城又同样跻身了宗字头,秋令山与清风城早就可以阳关道独木桥各走一边了。可是没了狐国的清风城,大伤元气,陶紫嫁过去,太过委屈。 清风城也确实不像话,不然只要稍微有点线索,哪怕有只是几个猜疑对象,以许浑的境界和清风城自身底蕴,又与大骊上柱国袁氏联姻,再加上秋令山这边,一座宝瓶洲,谁敢不乖乖归还狐国? 许浑微微皱眉。 妇人笑容牵强,道:“还在查。” 白衣老猿手心抵住椅把手,“查什么查,怀疑是谁,直接找上门去,刮地三尺,不就找到了?怎么,莫不是你们清风城连个怀疑对象都没有?” 许斌仙微笑道:“袁爷爷,我怀疑与落魄山有些关系,只是那边有龙泉剑宗和披云山,不好闹去。” 宝瓶洲的老字号宗门,做不出这么缺德的事情。 白衣老猿瞥了眼这个打小就喜好身穿鲜红法袍的小崽子,冷笑道:“阮邛和魏檗,不也才是玉璞,再说了你们只是去找落魄山的麻烦,阮邛和魏檗哪怕要掺和,也有不少忌讳,落魄山又不是他们的下宗,怎么就不好闹了,闹到大骊朝廷那边去,清风城不理亏。” 风雪庙魏晋,书简湖刘老成,披云山魏檗,正阳山袁真页。 剑仙,野修,山神,精怪。不同道路,先后跻身上五境,关键是这几位,都身负一洲气运。 陶紫笑道:“袁爷爷,清风城有他们的难处,事已至此,你就不要再伤口上撒盐了。” 白衣老猿转头笑道:“臭丫头,这还没嫁人呢,就是泼出去的水了,让袁爷爷伤心。” 陶紫笑眯眯道:“以后袁爷爷帮着搬山去往清风城,干脆就常年在那边修行好了嘛,至于正阳山这边,哪里需要什么护山供奉,有袁爷爷的威名在,谁敢来正阳山挑衅,那个风雷园的黄河,不也只敢在白鹭渡那么远的地方,显摆他那点微末剑术?都没敢来看一眼袁爷爷呢。” 年轻女子娇俏而笑,白衣老猿爽朗大笑。 许氏妇人掩嘴而笑,许斌仙会心一笑。 唯有许浑面无表情,只是扯了扯嘴角,便开始低头喝茶,心中叹了口气,这个小姑娘,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以后她嫁入清风城,是福是祸,暂时不知。 不过只要自己能够跻身仙人境,万事好说。 陶烟波瞥了眼许浑,没来由说了一句:“按照玉液江水府那边给来的谍报,刘羡阳已经是一位金丹剑修了。” 被许浑炼化为本命物的那件瘊子甲,就是骊珠洞天刘羡阳的祖传之物。 许浑神色平静道:“看来刘羡阳的修行资质,确实很好,说明阮圣人收徒弟的眼光更好。” 陶烟波神色微变。 那个已经在正阳山开峰的年轻金丹剑修,名叫庾檩,年少时就已经是位毋庸置疑的剑仙胚子,曾经差点成为龙泉剑宗的嫡传,甚至还在龙泉剑宗的祖山神秀山那边,修行过一段时日,只是不知为何,阮邛最后竟然将这么一位注定结丹的少年天才,送下山了。于是庾檩与其余两位昔年龙泉剑宗的“师兄妹”,转投正阳山,庾檩登山之初,就在一场祖师堂议事中,被老剑仙陶烟波选中,带到了秋令山上修行,得到过陶烟波的不少指点,哪怕后来开峰建府,其实依旧属于秋令山一脉的剑修。 许浑说阮邛挑选徒弟的眼光好,那么陶烟波对庾檩寄予厚望,又算怎么回事? 许氏妇人赶紧打圆场,“错过庾檩,肯定是龙泉剑宗一大损失,庾檩如今已是金丹,百年之内元婴可期,定然会是秋令山的一大臂助,只等陶老祖跻身上五境,将来一线峰祖师堂议事,只要是陶老祖不点头的事情,就肯定通不过了。” 陶烟波抚须而笑,“不能这么讲,将宗主和夏师伯置于何地?” 然后她拿起茶杯,高高举起,开始转移话题:“此次庆典,地仙如云,是咱们宝瓶洲千年未有的盛事,我在这里以茶代酒,恭喜袁老祖。” 白衣老猿点点头,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这位正阳山护山供奉,突然说道:“回头找个机会,我随手宰了刘羡阳,就当是陶紫的嫁妆之一。” ———— 在方圆八百里的正阳山私家山河之内,有条碾伯河,河神祠庙建造在开颜渠旁,两位修士出门散步,夜游至此。 继姜尚真、韦滢之后,真境宗第三任宗主的刘老成,身边跟着次席供奉的女子元婴修士,李芙蕖。 至于这次一起赶来正阳山道贺的首席供奉,截江真君刘志茂,独自与山上好友喝酒去了。 李芙蕖见刘老成一路无言,直奔开颜渠,好像是约了人在此?只是李芙蕖生性谨慎,宗主自己不说,她就没有多问什么。 刘老成远远瞥见开颜渠的一个身影,独自坐在堤坝上喝酒,是位山上老友,无敌神拳帮的老帮主高冕。 刘老成心情转好几分,不在沉默,随口问道:“那个来自仙游县的郭淳熙,是怎么回事?我看他也没什么修行资质,你怎么愿意收为不记名弟子?” 李芙蕖答道:“是姜老宗主的意思,他给了郭淳熙一件信物,让此人到了宫柳岛,就指名道姓说要见我,我哪敢掉以轻心。” 刘老成点点头,说得通,姜尚真做事情,单凭喜好,没有什么常理可讲。 如今的真境宗,其实没什么明显的山头派系,至多就是刘志茂与他这个宗主,关系疏远。 不是刘老成和刘志茂都如此清心寡欲,无心权势,恰恰相反,真境宗这两位山泽野修出身的上五境,一个仙人,一个玉璞,一个宫柳岛,一个青峡岛,都在书简湖这种地方当过盟主,号令群雄,怎么可能一门心思只知修行,只是先前那两位来自桐叶洲的宗主,再加上那个老宗主荀渊,哪一个,城府和手段,不让人倍感心悸? 刘老成走到高冕那边,笑着打招呼:“老高。” 高冕转过头,瞥了眼李芙蕖,埋怨道:“都不知道带俩年轻些的姑娘陪酒,怎么当的宗主。” 刘老成笑呵呵坐在一旁。 李芙蕖哪怕恼羞,也无可奈何,这位老帮主是怎么个人,一洲皆知。何况李芙蕖还清楚一桩内幕,昔年荀老宗主独自游历宝瓶洲,就是专程来找高冕叙旧,据说每天讨骂,都乐在其中。所以无论是姜尚真,还是韦滢,对高冕都极为礼敬。李芙蕖自然不敢造次。况且无敌神拳帮这个山上仙家门派,在那场大战当中,门内弟子死伤惨重,尤其是高冕,据说在大渎畔的战场上,差点被一头大妖直接打断长生桥,如今堪堪保住了金丹境。所以高冕这个出了名喜欢镜花水月的老不羞,今夜只要别毛手毛脚,只动嘴皮子说荤话,李芙蕖就都愿意忍了。 刘老成接过高冕抛过来的一壶酒,仰头痛饮一大口。 高冕说道:“贺仙子是肯定遇不到了,只是不知道能否瞧见苏仙子。” 刘老成摇头道:“苏稼都不是剑修了,正阳山也不是个有人情味儿的地方,她不太可能回来。” 高冕说道:“不回也好。” 刘老成问道:“门派那边?” 高冕咧咧嘴,“来正阳山之前,我就已经让位了,一个狗屁金丹,没脸发号施令。唯一可惜的,就是无敌神拳帮这么个好名字,估计要被那帮嗷嗷叫的兔崽子们改掉了。” 刘老成说道:“你别不爱听,以后不管你是不是帮主,我和真境宗这边,都会帮忙盯着你的那份家业。” 高冕摆摆手,“不爱听,老刘你自罚半壶,反正醉倒了,还有芙蕖妹子背你回去,记得两只手老实一点。” 刘老成说道:“我打算让李芙蕖担任你们帮派的供奉。” 高冕点点头,“随便,我如今不管事了,只要芙蕖妹子不觉得掉价就行。” 李芙蕖说道:“乐意至极。” 高冕转过头,身体前倾,伸手一把推开刘老成的脑袋,望向李芙蕖,问道:“咋的,被高某人的英雄气概折服,偷偷仰慕很久了?” 李芙蕖微笑道:“真没有。” 高冕问道:“喜欢姜尚真、韦滢那样的小白脸啊?” 李芙蕖头皮发麻,默不作声。 高冕收回手,与刘老成酒壶磕碰一下,各自饮酒。 高冕环顾四周,开颜渠畔遍植梅花,老人唏嘘不已,“山人多少福,消受此梅花。” 刘老成突然以心声说道:“老高,别这么无精打采的,见不着心仪的仙子美人,却有热闹可看。” 高冕嗤笑道:“热闹?黄河那样的?我看没啥意思。不过等到下次黄河问剑一线峰,我是肯定要赶来亲眼看一看的。” 刘老成笑着不再说话。 高冕疑惑道:“多大热闹?” 刘老成伸手指了指一线峰。 高冕震惊道:“何方神圣,如此狗胆?” 刘老成卖了个关子,“等着就是。” 高冕灌了一口酒,“不管如何,只要敢在一线峰闹事,成与不成,无所谓,我都要朝此人竖起大拇指,是条汉子。” 一处山上酒局,皆是早早约好,故人重逢于此。 到了正阳山的不同山头,各自撇下师门长辈,然后赶来赴会喝酒,其中韩靖灵身为一国君主,所以能够在这座峰上,有个单独宅子。 除了早已是石毫国皇帝的韩靖灵,担任兵部尚书数年之久的黄鹤,还有有刘志茂大弟子的田湖君,以及她的两位师弟,秦傕和晁辙,此外还有黄鹂岛岛主的师弟吕采桑,昵称圆圆的鼓鸣岛少岛主元袁,还有那个范彦,曾经所有人眼中的傻子,如今的池水城之主。 所以除了那个顾璨,其实所有人都到齐了。 最终众人所谈之事,自然都是围绕着曾经将他们拉拢在一起的顾璨,这位白帝城郑居中的嫡传弟子。 只是所有人,都有意无意绕开了另外一人,那个在青峡岛当账房先生的青衫外乡客。 仙人韩俏色,与琉璃阁柳道醇的师侄,小白帝傅噤的师弟…… 顾璨这个混世魔王,在离开书简湖后,好似鲤鱼跳龙门,一步登天了,况且传闻顾璨自身已经是玉璞境的山巅修士,在中土神洲都有了那个“狂徒”的名号…… 关于顾璨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今夜极能佐酒下菜的谈资。 可能除了别有一份心思的田湖君,其余所有人,都觉得能够在书简湖认识顾璨,与有荣焉。 酒席上,有十数位身穿彩衣的琉璃女子,虽是傀儡,翩翩起舞,姿容极美,关节扭转,吱呀作响。 而田湖君的师父,刘志茂今夜所拜访之人,是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副山长,昔年黄庭国那条似乎一直在故意压境的万年老蛟。 因为刘志茂修行水法,故而与老蛟是旧识了,事实上,刘志茂与钱塘江风水洞的那条蛟龙,关系也不差。 刘志茂心声询问一个好奇已久的问题,“为什么将那份本该属于你的气运,故意让给袁真页?” 年迈儒士模样的老蛟,微笑道:“我这偏隅小小水裔,哪敢与搬山大圣争先破境?” 刘志茂笑着举杯,“有道理。” 拨云峰那边,一洲各地山神齐聚,以南岳储君之山的采芝山神为首。 而附近的水龙峰,是正阳山掌律祖师晏础的山头,各路水神水仙,酒宴相约在此,神位品秩最高的雍江水神为首。 两拨山水神灵,在今夜推杯换盏,因为真正在庆典之上,喝酒反而没有这么随意。 在老祖师夏远翠的满月峰,来自云林姜氏的那拨贵客,在此落脚,其实来的都是姜氏的年轻子弟,只不过个个身份特殊,观湖书院君子姜山,师父是刘老成的姜韫,远嫁老龙城苻家的姜笙,此外两个不姓姜的客人,其中苻南华已经去别处山峰会友了,夫妻两个,貌合神离,相敬如宾,互不干涉。 至于那个由青鸾国大都督一步步累迁为大骊陪都吏部左侍郎的韦谅,与苻南华一样离开了满月峰,各自找酒喝。 先前许氏妇人的那句客套话,其实不全是恭维,天时地利人和,好像都在正阳山,如今这方圆八百里之内,地仙修士聚集如此之多,委实罕见。 所以一处酒席上,有谱牒修士喝高了,与身边好友询问,需要几个黄河,才能问剑成功。 有人说最少三个,有人说得有五个黄河才行,毕竟黄河资质再好,剑术再高,如今也才元婴境,如今正阳山,哪怕不谈各路客人,他们自家就有两位上五境修士。再加上宗主竹皇,陶烟波和晏础三位元婴老剑仙,说五个,其实已经很给黄河面子了。兴高采烈议论此事,聊到最后,便得出一个结论,便是一位飞升境大修士,都不敢在此捣乱了。 一条驶向正阳山的大骊官家渡船上,主人是大骊历史上的第二位巡狩使,曹枰。 关翳然是来蹭吃蹭喝的,这会儿正在一间船舱屋内,喝着一碗冰镇梅子酒,酒桌其余两人,都是多年好友了,虞山房和戚琦,他们跟关翳然一样,都曾是大骊边军的随军修士。风雪庙女修戚琦,身姿纤细,却挎一把剑鞘极宽的大剑。至于退出沙场多年的虞山房,富态了不少。 作为翊州云在郡的关氏子弟,关翳然先是投军入伍,担任边境随军修士,凭借军功,在大骊边军当中一步一步攀爬,大骊铁骑南下,关翳然成为负责驻守书简湖云楼城的驻军武将,后来又与文官柳清风、同为将种子弟的刘洵美,一起担任大渎监造官,关翳然卸去齐渡督造官职务后,在京城户部补缺,只是当时没有像柳清风那样升迁为一部侍郎,作为关老尚书嫡玄孙的关翳然,官品反而不如柳清风这么个外人,当时在大骊京城,尤其是篪儿街和意迟巷,惹了不少猜测,多是打抱不平的议论。 而虞山房早年在关翳然的授意下,担任了大骊当年新设的督运官之一,专职管着走龙道那条山上渡船航线。 山下王朝的漕运水路,山上仙家的渡船航线,一个流淌着源源不断的银子,一个更是流淌着神仙钱。 督运官,官品最高的,起初是大骊正三品,后来再升一级,从二品,督运总署建在大渎之畔,不在大骊陪都之内,负责宝瓶洲大大小小三十余条山上航线,等到大战落幕,大骊版图缩减一半,所以如今只剩下不到二十条。 虞山房管着其中那条南北向的走龙道,极为重要,所以哪怕官品不算太高,只是从四品,但他属于督运衙署最早的那拨“老人”,加上手握实权,走龙道航线又极为关键,是个油水极多的位置,所以这二十多年来,虞山房在大骊地方官场上,混得相当不错。加上职责所在,与一洲各家仙师打交道极多,积攒了不少的山上私谊香火情。 桌上的佐酒菜, 是一大盆醉虾,关翳然啧啧称奇道:“呦,老虞,如今很会做官啊,都晓得下本钱行贿了?” 这一大盆,可不是寻常的河虾,而是走龙道里边的“河龙”,给宝瓶洲南边昵称为“银子”,是山上山下老饕清馋们的心头好。 关翳然一手持碗,一手用筷子拨弄着那些醉醺醺的“银子”,多是半寸长,但是也有几条一指长短的“河龙”,挑中一条,夹了一筷子给戚琦,说道:“咱俩算是沾虞督运的光,今儿吃的都是实打实的雪花钱了。” 虞山房笑骂道:“行你大爷的贿,是老子砸锅卖铁,用自个儿俸禄买来的,不吃拉倒。” 关翳然一脚踩在长凳上,勾着肩膀,等到戚琦细嚼慢咽了,关翳然才与虞山房偷偷一挑眉头,虞山房嘿嘿一笑。 戚琦放下筷子,离开屋子去找人闲聊。 她来自风雪庙大鲵沟的兵家修士,这次还有个高她一辈的,文清峰出身,一样担任过多年的大骊随军修士。 不过风雪庙对正阳山观感极差,尤其是戚琦所在的大鲵沟,所以她这次下山,与那位文清峰前辈,纯粹都是与朋友聚一聚,等到渡船靠近正阳山,就会下船。 今夜渡船上,除了京城当官的关翳然,还有在陪都那边的刘洵美。 不过关翳然曾是苏高山麾下武将,刘洵美却是实打实的曹枰心腹爱将。 戚琦在船头那边,见到了那位悬佩大骊边军战刀的女子,还是一年到头没个变化的那般妆扮,只要卸甲,就是窄袖锦衣,墨色纱裤,一双绣鞋,鞋尖坠有两颗好似龙眼的宝珠。戚琦喊了声余师叔,她转过头,点点头,没什么神色变化。戚琦却早已习以为常,能够让师叔余蕙亭有笑脸的,大概就只有风雪庙神仙台的那位师叔祖了。 曹枰是大骊朝廷的著名儒将,气度风雅,此刻这位巡狩使的脸色,却极为别扭。 祖宅在那泥瓶巷的曹峻,曾经是刘洵美的左膀右臂,但是按照辈分,却是曹枰的……老祖宗。 所以在座三人,吊儿郎当的曹峻,退出大骊军伍多年,游历了一趟桐叶洲,这会儿忙着与昔年顶头上司的刘洵美溜须拍马,很是玩世不恭,领大骊陪都兵部右侍郎衔的刘洵美,只能是眼观鼻鼻观心,如坐针毡,而曹枰同样一言不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曹峻这位“年轻”剑修,按照家谱记载,虽说辈分没有剑仙曹曦那么高,而且骊珠洞天曹氏一脉,也分出不同的分支堂号了,可曹峻的辈分依旧摆在那里。 拂晓时分。 一位头别玉簪、青纱道袍的年轻道人,从过云楼下山,一路散步到了白鹭渡。 渡口附近熙熙攘攘,不断有谱牒仙师得了通关文牒,祭出一艘艘仙家符舟,或是骑乘各种仙禽坐骑,去往正阳山群峰,山泽野修基本上都会转去周边州郡城池落脚。 散步半个时辰,年轻道人回到山上,不曾想倪月蓉就在门口那边候着了,说是客栈这边备好了早点,恳请曹仙师赏光。 不曾想那位道门真人依然婉拒此事,让倪月蓉心中愤懑不已,真是摆了个天大架子。 陈平安回到观景台的时候,刘羡阳还躺在藤椅上酣睡。 走到栏杆旁,陈平安犹豫要不要偷偷隐匿身形,独自去趟仙人背剑峰。只是想了想,还是暂时作罢。 如今一洲五岳,大骊宋氏和山上宗门,都避而不谈。 曾经整个宝瓶洲都姓宋,大骊王朝的五岳,就是宝瓶洲的五岳,没有任何问题。 等到大骊宋氏恪守盟约,主动让出将近半壁江山,让各大藩属纷纷自主,新大骊版图缩减一半,那么除去北岳的其余四岳,就有些玄妙了。 所以只有披云山和魏檗,最为闲适。 反正不管怎么更改,北岳都没问题,处境最尴尬的,还是旧朱荧版图上的中岳山君晋青。 因为中岳,竟然成了新大骊国境最南端的一座大岳,而更改山岳称号一事,可不止是大骊宋氏山水谱牒上改个名字那么简单,不但中岳自身会伤筋动骨,还要连累储君山头,以及辖境内的所有山河气数。听说晋青在魏檗这边,总是吃瘪多,占不着什么便宜。可几位山君里边,晋青还真就喜欢与魏檗较劲,时不时飞剑传信一封到披云山,说哪位大文豪又有崖刻榜书,传世诗篇了,当然也会与魏檗虚心请教举办夜游宴的学问,毕竟在这件事上,魏山君是老前辈了,数洲公认。 其实魏夜游这个绰号,最早是从落魄山开始流传的。 好像陈灵均率先提出,然后被那个按时来落魄山点卯的香火小人儿,给发扬光大了,带回了州城隍,如今这家伙,身边串了一群的小喽啰,说是要帮盟主裴钱,在州城里边建立小分舵,每天操练演武,拎着小树杈当枪矛,一来二去,整个龙州就都知道了魏夜游,龙州传遍了,就等于整个北岳地界都听说了。 陈灵均打死没承认,说魏山君冤枉死了他,当时青衣小童站在崖畔石桌那边,声泪俱下,捶胸顿足,信誓旦旦,说他是这样的人吗?肯定是老厨子喝酒说昏话啊,不然就是裴钱,肯定是她,这家伙给人取绰号的本事,落魄山自称第二没谁敢称第一,再说了,还有可能是小米粒一时口误啊。 总之就成了一笔糊涂账。 事情的真相,是裴钱最先抛出的说法,不过当年她是私底下与暖树、小米粒开玩笑,然后周米粒一听,这个说法,可神气啊,倍儿响亮,巡山时就忍不住念叨了几句,然后就给陈灵均听了去,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鬼使神差的,就有了后来的“名动北岳”。 结果一向最不把官场当回事的州城隍,差点都要亲自走一趟披云山,与山君魏檗致歉请罪。 再符合事实,也不能摆在台面上埋汰人的。 偌大一个北岳地界,还管着大骊宋氏龙兴之地的魏檗,当真是个云淡风轻好说话的山君老爷? 从落魄山搬去棋墩山的山神宋煜章,是怎么个下场?这是什么山水官场平调的事儿吗? 当年魏檗去往北岳与中岳的辖境接壤处,做什么?串门啊?明摆着同为大岳山君的晋青只要不低头,魏檗就要出手了。 宝瓶洲一洲版图上,魏檗是第一个跻身上五境的山神,又是第一个成为仙人境的山神,会不会还是第一个跻身飞升境的山神?照目前的形势来看,悬念不大,只要大骊宋氏能够保住一洲半壁江山, 那个香火小人,真是给吓惨了,很少见到州城隍那么严肃,是真生气了。它当时就怯生生站在香炉里,双手死死攥住炉子边缘。 以前总是闹着离家出走,其实每次不过是在外边逛一圈就回家,比如在落魄山多点个卯,在红烛镇附近的“老家”馒头山,衣锦还乡。 好在那家伙只是黑着脸半天,坐在门槛上生闷气,最后只是与它说了句,以后别乱说话。 陈灵均其实自己也心虚,不过还是嘴硬,与那香火小人安慰了几句,说犯个错咋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人之常情,再说了,犯错咱哥俩也认啊,又不是不认,魏山君要打要骂,随便,谁皱一下谁就是孬。陈灵均安慰着那个臊眉耷眼没精神的小家伙,说到这里,青衣小童与站在石桌上的香火小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因为他们俩其实都不是人嘛。 香火小人越笑越觉得可笑,捧腹大笑还不够,在桌上打起滚来。 今天米裕刚好来这边散心,看着桌边桌上的一大一小,米裕眼神温和,落座后,看着桌上瓜子,笑问道:“就这么点?” 陈灵均白眼道:“小米粒又不在家,我又不晓得她把瓜子藏哪儿了。省着点磕啊,如果不是好兄弟,能分你这么多?看看这家伙,就一颗瓜子,不能再多了。” 正在对着一颗瓜子“凿山”的香火小人,使劲点头,突然又与陈灵均对视一眼,大笑起来。 它这么多年,风雨无阻,来落魄山这边点卯,裴钱,景清,暖树,小米粒,都是理由。 这仨各自嗑瓜子,陈灵均随口问道:“余米,你练剑资质,是不是不太行啊?听说好多年没有破境了。” 陈灵均补了一句,“没别的意思啊,可别多想。” 米裕笑道:“说实话,资质还凑合,其实不算太差。” 陈灵均怒道:“嘛呢,在兄弟这边,扯啥虚头巴脑的,挺俊俏一人,怎的还打肿脸充胖子了,我不允许你糟践自己。” 米裕气笑道:“都他娘的什么风土民情。” 陈灵均嘿嘿道:“资质不行就不行,说出来让兄弟乐呵乐呵,也是好事嘛。” 老爷,裴钱,小米粒都不在家,暖树那个笨丫头又是忙着忙那的,所以有些闷。 香火小人咳嗽一声,提醒景清大哥不要太飘,余米好歹是位剑修,别太埋汰人。 米裕笑道:“骗你做什么,吹牛又不能当饭吃,资质确实凑合。” 米裕是七岁跻身的中五境,十九岁跻身的金丹境,四十二岁破境跻身元婴,在那之后,就是很长一段岁月的停滞不前了。等到磕磕碰碰,跻身了玉璞境,就又开始雷打不动。 旧避暑行宫隐官一脉的洛衫,喜欢面壁的殷沉,财迷纳兰彩焕这些个,算是米裕的同辈剑修,当年都是仰着头看他的。 齐狩则是很年轻的晚辈,厮杀路数,还是走米裕的那条老路。 当然也不是说这条路,就是米裕第一个走,纳兰夜行,晏溟,都走过,更早,就会有更老的剑修,最早的,大概就是龙君了。 可能是因为米裕年轻时候太风光,尤其是金丹、元婴两境之时的杀妖履历,风光无限,连那避暑行宫的上任隐官萧愻,都对米裕刮目相看,尤其是米裕的杀妖手段之狠辣,剑仙当中,其实吴承霈,陶文,都对米裕印象极好,只是从未公开言语替米裕说话而已。 所以后来剑气长城对米裕的嘲讽,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失望,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是这么一位年纪轻轻就被誉为候补巅峰人选的天才剑修,怎么就成了个绣花枕头的软绵废物,怎么可能破开元婴瓶颈会那么难,跻身了上五境,出剑更是不复当年元婴的一半风采。 剑心毁了。 不然剑气长城的老人,年轻人,甚至是孩子,都不至于对一个玉璞境剑修那么挑剔,孙巨源,高魁等等,不也都是玉璞境?怎就没有那么多的骂名? 陈灵均说道:“余米,如果觉得山上闷,我可以带你出门耍耍,黄庭国的那条御江,晓不得?吃香的喝辣的算什么,每次宴席,那些个水神府的女官,啧啧,身姿曼妙,花枝招展得很,那水蛇腰,那大腚儿,当然了,我是不觉得有啥好的,一个个穿得那么少,天底下的布店都要开不下去了,但是每次喝酒,一大帮醉醺醺的大老爷们,眼神如飞剑,嗖嗖嗖全贴上去了,哈哈,余米,你就是剑修……” 香火小人又开始捧腹大笑。 陈灵均一瞪眼,傻乎乎乐呵个锤儿,陈大爷在与兄弟聊正事呢。 香火小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起笑声,他娘的,白捧场了。 官场难混。 米裕笑道:“好意心领。不过不用出门,我这个人念旧,不喜欢挪窝,山上待着就很好。” 想要去的地方,其实就两个,北边待过几年的彩雀府,南边的老龙城,听说如今仙师们驱山入海,苻家在内几个大族,着手重建老龙城,而让米裕念念不忘的,是老龙城最南边的那处荷花浦,那是米裕的最大遗憾。 说没就没了。 那是他第一次踏足浩然天下陆地,所见到的第一处景色。 陈灵均问道:“老爷咋个跑南边去了?” 米裕笑道:“有剑要递。” 陈灵均就不再多说什么。 ———— 大骊王朝皇帝宋和,第一次离京南下,驻跸陪都。很快就会巡游中岳,再去老龙城遗址祭奠英烈。 藩王宋睦,今天陪同皇帝陛下出城。兄弟二人,在宗人府谱牒上更换过名字的皇帝、藩王,一起走在齐渡水畔。 大骊供奉、扈从都只是远远跟着。 宋集薪打趣道:“陛下怎么没去参加文庙议事,一口气看遍浩然山巅老神仙,这种机会,可是错过就再无,太可惜了。” 宋和笑道:“想去是肯定想去啊,只是皇叔更合适在那边替大骊发声,我要是刚当皇帝那会儿,心里边肯定要埋怨几句,如今就算了。” 京城那边,吏部老尚书的关老爷子,那个名叫关莹澈的读书人,一个活到百岁高龄的凡俗夫子,走了多年。 还有几个上柱国姓氏的老人,都是意迟巷、篪儿街的主心骨,更是大骊王朝的砥柱重臣,帮着大骊宋氏打赢了卢氏王朝,打下了一洲山河,最后他们自己都没能敌过无情岁月。 陪都这边的礼部老尚书,柳清风也已经卧病不起。 大骊庙堂的很多老人,哪怕是不需要赶赴战场的文官,都在一一老去,然后有人老得走不动路,去不了朝会,不得不一一离开官场,好像唯有京师花木最古者,关家书屋外边的青桐,韩家那紫云垂地、花香满街的藤花,报国寺的一本牡丹,依旧有幸年年遇春风。 国师崔瀺在京城的府邸,宅子大,曾经是座旧国公府,里边却简陋,有一座两层的小,被国师命名为人云亦云楼。 如今也已经没了主人。 皇帝笑道:“风水轮流转,让人目不暇接。” 大骊宋氏王朝的很多读书人,早年还是卢氏王朝藩属国的时候,对于这个宗主国,有过太多歌功颂德的山水诗篇、游记,比卢氏王朝的本土人氏,更像卢氏子民。写自家大骊乡土,才情缺缺,可是写那卢氏王朝,文思泉涌,哪怕,搜肠刮肚也要写。 说那卢氏王朝的贩夫走卒,都能吟诗,处处是书香门第。山上仙风道骨,江湖草莽高义,路不拾遗。 那会儿的大骊诗篇,都在边塞风沙里,被铁骑的阵阵马蹄声写就,与之诗词唱和的,是凛冽的风雪。 宋和笑问道:“是不是只有我们宝瓶洲,山不高,水不深,修道之人不是那么神仙?” 山下的大骊王朝,曾经立碑山巅。山上修士犯禁者,杀无赦。 宋集薪答道:“一半是大骊铁骑的马蹄声够响,一半是国师的功劳。” 宋和又问道:“是不是错了先后顺序?” 宋集薪笑道:“陛下所言极是。” 宋和是崔瀺的弟子,宋集薪则算是齐静春的学生。 宋和停下转头,望着这位功勋卓著的大骊藩王,名义上的弟弟,事实上的兄长,说道:“我亏欠你很多,但是我不会在这件事上,对你做出任何补偿。” 宋集薪笑道:“陛下,这种话就不要再说了,我今天也只当没听见。” 宋和感慨道:“大骊有皇叔,是国之大幸。” 宋集薪点头道:“毫无疑问。” 宋和跟着笑了起来,“其实问题不复杂,只要你比我活得更久就行了,三五年,十年都不成问题。你觉得呢?” 眼前这位大骊藩王,好像都不是中五境练气士,柳筋境?果真是个留人境?但是学了些强健体魄的拳脚功夫? 宋集薪笑呵呵反问道:“多活不止十年怎么办?” 宋和笑道:“那就再说?” 宋集薪微笑道:“身为臣子,当然听陛下的。” 宋和问道:“为什么先生笃定两座天下,一定会再大打一场?” 宋集薪摇头道:“国师的想法,反正我这种凡俗夫子,是理解不了的。” 皇帝称呼崔瀺为先生,藩王敬称崔瀺为国师。亲疏有别。 大骊王朝,是浩然天下唯一一个王朝,在大战落幕之时,就已经开始着手备战下一场。 大骊皇帝昭告一洲的那份纸上契约,黑纸白字,明确写了,只要战功足够之地,战后大骊会归还各国山河,恢复国祚,大骊宋氏也确实信守承诺了,如今才会只剩下鼎盛时期的半壁江山,再不是那一洲即一国,而浩然天下的万年历史上,能够达成这项壮举的,其实唯有大骊宋氏。 皇帝轻声道:“我们好像都会很快老去。” 宋集薪笑道:“听说青冥天下和最新的五彩天下,就都没这个规矩。” 青冥天下的王朝官员,从庙堂到地方,甚至必须得有个道士度牒才能当官。 而那边当皇帝的,往往也是境界很高的练气士,所以相较于浩然天下的王朝、藩属,青冥天下多有那“国寿千年”的王朝。 皇帝最后问了一个问题:“如果事情闹大了,你我该怎么办?” 宋集薪笑答道:“如今大战在即,陛下管这些山上恩怨做什么?” 一位年轻骑卒,开始随军离开驻地,去往一艘山岳渡船。 听说又要打仗了。 至于去往何方,与谁打仗,都无所谓,大骊铁骑每有调动,马蹄所至,兵锋所指,皆是大胜。 命可以丢,仗不能输。 说出这句豪言壮语的大骊武将,名叫苏高山,这位将官位做到武臣最高位的大骊巡狩使,说到做到。 骑队路过一处乡野村落。 年轻骑卒转头望向一处山坡,一群在那边嬉戏打闹的孩子,雀跃不已,开始追逐他们这支骑军。 其实投军入伍没几年的年轻人,笑眯起眼,抬起手臂,重重敲击胸口。 很多年前,他一样曾经奔跑在山脊那边,当时山下也有个大骊铁骑武卒,做出过一样的动作。 唯我大骊,名臣如云,猛将如雨,铁骑甲浩然。 ———— 正午时分,仙家客栈,凭栏处。 云在脚下。 刘羡阳伸了个懒腰,拧转手腕,蹦跳了两下。 陈平安缓缓卷起袖管,轻轻跺脚,什么莲花冠,什么青纱道袍,一并消散。 青衫背剑。 刘羡阳目视前方,笑道:“你自己小心点,大爷我可是要一步一步登山的。” 以前曾经想过,是不是挑选一个中秋圆月夜,独自梦游问剑正阳山。 只不过此次问剑,更好,因为人更多。 陈平安笑着点头。 约莫还有小半个时辰,就是正阳山庆典,不少修士都已经在祖山一线峰,或是赶往途中。 群峰之间,剑光、流萤无数条,纷纷涌向一线峰。 刘羡阳十指交缠,“一个不小心,我已经玉璞境了。” 陈平安说道:“巧了,我刚刚气盛转归真。” 刘羡阳笑容灿烂道:“今天就让这一洲修士,都知道大爷姓甚名甚,一个个都瞪大眼睛瞧好了,教他们都知道昔年骊珠洞天,练剑资质最好、相貌最俊俏的那个人,原来姓刘名羡阳。” 陈平安笑眯起眼,点头道:“好的好的,厉害的厉害的。” 如今的两位剑修,就像曾经的两位少年好友,要高高跃过一条龙须河。 刘羡阳高高举起手掌,陈平安与之重重击掌。 刘羡阳率先拔地而起,身形若长虹破空,直接落在一线峰山脚,朗声道:“问剑者,刘羡阳!”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一十九章 问剑做客两不误 刘羡阳今天现身,既无佩剑,也无背剑,两手空空。 其实原本是想背一把剑的,好歹装装剑修样子,只是见陈平安背了把剑,关键瞧着还挺人模狗样,就只好作罢。 刘羡阳此刻气定神闲,双臂环胸,就那么站在山门口牌坊不远处,仰头看着那块匾额榜书“正阳”二字,然后脸上神色,逐渐别扭起来。 之前陈平安那家伙跟他开玩笑,说你那名字取得好,是不是羡慕正阳山的意思?愣是把刘羡阳给整懵了半天,被恶心坏了,喝了一壶闷酒都没缓过神,正阳山真是造孽啊,明儿问剑,得与他们祖师堂提个意见,不如听句劝,改个名字。 昨天在过云楼那边喝酒,玩笑之余,陈平安丢出一本册子,说是明天问剑可能用得着,刘羡阳随便翻了翻,只记了个大概,没上心。 年老一辈的,竹皇,夏远翠,陶烟波,晏础等人在内的这些个老剑仙,本命飞剑如何,问剑风格如何,有哪些杀手锏,那本陈平安帮忙撰写的“家谱”上边,都有详细记载。 还有年轻一辈的年轻剑仙们,尤其是那拨有可能率先现身问剑的,柳玉,庾檩,吴提京,元白……册子里边一个不落,都榜上有名。 不是刘羡阳自负,当真眼高于顶到了目中无人的地步。 而是当一个人身边有个朋友叫陈平安的时候,就会后顾无忧,格外轻松。 不过刘羡阳确实很自信,从小就是如此,学什么都很快,不但入门快,只需要随便花点心思,任何事情就可以登堂入室,就像烧瓷一事,十数道手艺环节,道道关隘,都是学问,可刘羡阳只花了小半年的功夫,就有了老师傅数十年功力积淀的精湛水准。 姚老头那么眼光挑剔的龙窑窑头,一样只能念叨几句手艺之外的大道理,什么瓷器烧造,是火中由来物,却得悉数褪了火气,才算一等一的上佳物件,之后搁放越久,如置水中,悄悄磨砺百千年,越见莹光。 陈平安这家伙,就要笨了点,做事情又认真,所以就只能乖乖跟在他后头,有样学样,还学不好。 刘羡阳半点不着急,既然已经放话问剑,就根本无所谓谁来领剑,最好就这么拖着,让正阳山内外的一洲修士,多领略一番刘大爷的玉树临风。 刘羡阳看着那匾额实在糟心,就干脆收回视线,开始闭目养神。 当时从客栈御风赶来此地,途中回望一眼过云楼,发现陈平安不知所踪了,不晓得这家伙鬼鬼祟祟,这会儿偷摸去了哪里。反正肯定不是一线峰祖师堂那处的“剑顶”,不然早就闹开了,自己在山门口的问剑,所以说陈平安这家伙还是厚道,不抢风头。 这样的朋友,不用太多,一个足够。 日炼千岁梦,夜游万年人。 说的,就是我刘羡阳。 白鹭渡管事韦月山,匆匆忙忙御风赶到山上过云楼,然后与师妹倪月蓉面面相觑。 而与曹沫一同住在这处甲字房的好友,不是一位来自老龙城的山泽野修吗?怎就突然变成了龙泉剑宗嫡传的刘羡阳? 由此可见,那位头戴莲花冠道门真人,关牒作伪,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了。 可那化名曹沫的那位年轻道人,身上那件青纱道袍,织造考究,满身水云气,手捧一支白玉灵芝,更是为那隐士山中客的道气,画龙点睛一般,衬托得那“曹沫”,何等仙气缥缈,哪怕这厮说自己不是道门中人,都没人信啊。 最少青雾峰这对师兄妹,直到这一刻,都觉得那人只是虚报名字,定然还是一位名载道统、身负道牒的道家仙师。莫不是这趟远游,是为刘羡阳那场必死无疑的问剑,靠着头顶那莲花冠,护道而来? 倪月蓉哭丧着脸,心中恨那刘羡阳活腻歪了找死都不找个好地方,更恨极了那个帮凶曹沫,倪月蓉一袖子打烂身后那张她不去看都显碍眼的藤椅,跺脚道:“这两个挨千刀的王八蛋,好死不死,是从我这儿漏去一线峰闹事的,宗主和老祖们动怒,回头责怪我办事不利,怎么办啊?” 韦月山安慰道:“未必全是坏事,山下不是有个说法,老百姓建造房子,不闹不红火嘛,有点小磕小碰,反而会是好事。这两个藏头藏尾的,都没那黄河的那份气度,我猜撑死了是一位金丹剑仙,外加一位元婴境的道门修士,就他们俩,搁在别处,抖搂威风不难,在咱们这儿,注定掀不起什么风浪,只是帮着助兴罢了。” 倪月蓉轻轻点头,只是难掩神色哀愁,一双水润眸子,尽是委屈。 一线峰山巅的祖师堂门外广场上,只有那拨来自琼枝峰花木坊的年轻女修,还在忙碌众多座位案几的花卉瓜果,贵客观礼一事,座位的安排,每一把椅子的摆放和落座,都不能有丝毫纰漏,不然就是得罪人了,所以回头她们还需要各自领着一拨人入座。 此刻并无任何一位正阳山剑仙在此看护,因为没必要,这处山门重地,禁制森严,山顶剑气纵横,细密无缺漏,剑气凌厉,剑意沉重,使得山巅处无任何花草树木能够存活生长,连那山峰石壁都得依凭阵法和术法淬炼,才不至于崩碎,所以祖师堂本身,就是一座天然的护山大阵,连她们都需要悬佩正阳山秘制斋戒牌,才能够行走自如,呼吸顺畅。 换成寻常金丹剑修,擅自登顶,置身此处,就像一场实力悬殊的问剑,一着不慎,就会触发剑气,运气好,重伤远遁下山,运气不好,就算把身家性命交待在一线峰了。 这些姿容秀美的莺莺燕燕们,当下虽然忙碌,却井然有序,个个满脸喜庆,她们偶尔的窃窃私语,都是闲聊那些名动一洲的年轻俊彦,比如自家山上的吴提京,还有龙泉剑宗的谢灵,以及真武山那个辈分极高的余时务,据说是个相貌极英俊、气质极温和的男子,至于那个书院君子周矩,更是有趣极了,贤人君子贤人再君子轮流来。 当然肯定也会聊那南岳范山君的女子身份,以及北岳魏山君的那份风神高迈,容仪俊逸。 正阳山的一线峰,除去那条普通的登山神道主路,还有十条由剑仙亲手开辟出来的登山“剑道”,世代相传,传承有序,只是其中七条,都已经先后登顶,这就意味着正阳山历史上,出现过七位证道的玉璞境剑仙,最近一位,正是老祖师夏远翠。其余三条,距离山顶,还有些差距,其中就有拨云峰、翩跹峰和对雪峰历史上三位元婴境,开辟出来的剑道。 这就是正阳山旧十峰的由来。 所以祖师堂又名为剑顶,寓意一洲山河内,此地已是剑道之巅。 证道长生,逆天行事,只在争字。 后世剑修,入我山中,当不惜性命,仗剑登顶,脚踩山河,身边再无旁人。 这些都是正阳山弟子早就烂熟于心的祖训。 离着山顶不远处,竹皇领着三四十号仙师,在一座停剑阁暂时休歇,原本等着诸峰贵客来此汇合,人到齐后,由山主竹皇领着所有的宗门嫡传、观礼贵客,按照正阳山祖例,一起从停剑阁徒步登山,需要不急不缓走上约莫两炷香功夫,一起登上剑顶,再走入祖师堂敬香,之后就正式开始庆典,将护山供奉袁真页跻身上五境的消息,昭告一洲。 不曾想来了个自称刘羡阳的悖逆之辈,丧心病狂至极,说是要问剑,拆祖师堂。 故而有旧十峰和新十峰之分的正阳山诸峰客人,好像就都不约而同地停步,不着急赶赴祖山,只等着看好戏了。 一线峰宗主竹皇,满月峰玉璞境夏远翠,秋令山陶烟波,掌律晏础,这些老剑仙,都已经身在停剑阁。 至于护山供奉袁真页,正阳山年轻弟子心目中的搬山老祖,当然不会缺席。 除去正阳山自家的祖师、嫡传弟子,山外所有剑修,哪怕是身份尊贵的观礼客人,都需要在此摘下佩剑。 所以曾经的李抟景才会笑言,是那剑修,又肯去正阳山那处小山头摘剑赏景的,不配当剑修。 因为离着庆典还有小半个时辰,所以目前已经身在一线峰停剑阁的修士,都是与正阳山世代交好的老仙师,对那个年轻剑修不合时宜的启衅,都面有怒容,竖子狗胆,太过猖狂了,阮邛怎么教出这么个不知礼数的嫡传弟子。 竹皇略带歉意,与诸多山上好友们笑道:“让诸位看笑话了。” 先有黄河问剑于白鹭渡,后有刘羡阳现身于祖山门口,都要问剑,确实闹腾了点。 白衣老猿双手负后,独自走到栏杆处,眯眼俯瞰山脚门口,小崽子还挺识趣,知道双手奉送一颗脑袋,来为自己的庆典锦上添花,若是随便一两拳打杀,会不会太可惜了? 一干看戏之人眨眼功夫,就发现好戏落幕了,似乎不太像话。 一位与大骊王朝颇有渊源的老仙师,先小心翼翼酝酿措辞,然后笑道:“那无知小儿,实在井底之蛙,宗主都不用如何理会,直接赶走就是了。” 竹皇摇头道:“此人与我们正阳山,曾经小有过节,再者此人祖上还与正阳山牵扯到一桩旧事,想必今天问剑,刘羡阳酝酿已久,很难善了。” 那位老仙师听闻此言,立即心领神会,就不敢再当什么正阳山和龙泉剑宗的和事佬,很容易里外不是人,犯不着。 掌律晏础略作思量,心声问道:“山主,不如飞剑传信庾檩,让他立即离开雨脚峰,去领这剑?” 庾檩与那刘羡阳,双方年纪差不多,而且都是金丹剑修。 庾檩若是输了,不还有个对雪峰元白,晏础对此人早就觉得碍眼至极,每次议事,只会半死不活,坐在门口当门神,元白最好是与刘羡阳在山门口搏命一场,一并死了算数,以后祖师堂还能多出一把椅子。 不过这位掌律老祖师很快就摇头,自己否定了这个提议,改口道:“不如直接让吴提京去,毫不拖泥带水,几剑完事,别耽误了袁供奉的庆典吉时。” 山上问剑,一般就两种情况,要么胜负立判,转瞬间就有了结果。当年在风雪庙神仙台,黄河对上苏稼,就是这般场景。 不然就是双方问剑,实力相近,本命飞剑又不存在克制一方的情形,故而极其耗费光阴,动辄剑光照耀人间,一路转战万里山河,虽说前者居多,可后者也经常出现。晏础就怕那个刘羡阳,只是为了扬名立万而来,打赢一场就收手,而且用心险恶,故意拖延时间,说是问剑,其实就是在正阳山诸峰之间御风乱窜。 一场问剑开始之后,旁人总不能随便打断,当下正阳山贵客如云,难道就这么等着问剑结束?任由那个刘羡阳肆无忌惮地在自家山头乱逛? 竹皇想了想,虽然有了决断,依旧没有一言堂的打算,以征询意见的口气,问道:“我觉得先输一两场,其实是没什么问题的,龙门境剑修,金丹境,元婴,各出一人,只要赢了最后一场就行,你们意下如何?” 晏础皱眉不已,脱口而出道:“今天岂可输剑,众目睽睽之下,这会儿说不定连那北俱芦洲和桐叶洲的修士,都在睁大眼睛瞧着咱们正阳山,能赢偏要输,如此儿戏,咱们这些老家伙,还不得被三洲修士笑掉大牙?” 我正阳山,堂堂宗门,立身之本,一直就是冠绝一洲的群峰剑道可登天,结果在一洲瞩目的关键时刻,被一个小崽子找上门来问剑,还要故意输一场?你竹皇这个当宗主的,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还是说你觉得护山供奉袁真页的脸,不是脸?可以任由外人随便踩在地上?再说了,那龙泉剑宗,还带着个剑字,天晓得是不是那阮邛小肚鸡肠,自己不敢来,就故意让弟子刘羡阳来拆台? 夏远翠倒是觉得竹皇师侄的想法,比较稳妥,极有官场分寸,老祖师抚须而笑,没有心声言语,“咱们好歹给那位阮圣人留点面子。年轻人脑子拎不清,死要面子,做事情说话,难免没个轻重,咱们这些也算是当他半个长辈的人,年轻人自己找死,总不能真的打死他。” 晏础笑着点头。 夏远翠这次以心声说道:“琼枝峰那边,不是有个名叫柳玉的小姑娘,前不久好像刚刚跻身了龙门境?柳玉输了,再让庾檩下山领剑就是了,即便两人都输了,也问题不大,拿下第三场就是,咱们正阳山,就当给观礼客人们多看一两场热闹。” 陶烟波有些佩服远翠祖师的城府和心机。 先柳玉,再庾檩,都曾是在那龙州神秀山练剑多年之人,所以能算是刘羡阳的半个同门。 若是赢了,显而易见,是正阳山剑道高出龙泉剑宗一大截。若是输了,明眼人,都知道正阳山是待客之道,让刘羡阳借此机会,与“同门”叙旧两场。 双方输赢,其实胜负都在早先那条剑道上。 而且正阳山一旦让这两位下山领剑,明摆着对刘羡阳的今天问剑,就没当真,宗门胸襟,气量极大。 再说了,客气了前两场,正阳山这边第三场接剑,剑仙一个不留神,出手稍重,断了谁的本命飞剑或是长生桥,哪怕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当年为了拖延黄河的破境,正阳山祖师堂议事之时,颇为头疼,就在于山上问剑一事,讲胜负之外,更讲颜面。 毕竟当时的正阳山,还远远没有今天这般的底气,丢不起半点面子。 比如当时夏远翠年纪大,辈分最高,境界也高出黄河一个境界,就不宜赶赴风雷园,竹皇是一山宗主,毕竟是与李抟景一个辈分的老剑仙,与黄河问剑,于礼不合,所以也是差不多的尴尬境地。此外陶烟波和掌律晏础,还真不敢说对阵同境剑修的黄河,有什么胜算。 所以最后才推出了一个临时从客卿身份转为供奉的元白。 今时不同往日,大有不同了,正阳山新旧诸峰的老剑仙们,再不是自觉毫无胜算,而是谁都不乐意下山,看似白捡个便宜,其实是跌价了,与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纠缠,对付个年轻金丹,赢了又如何?注定半点面子都无的苦差事。 宝瓶洲的年轻十人,为首是真武山马苦玄,此外还有谢灵,刘灞桥,姜韫,周矩,隋右边,余时务这些个,都是曾经在一洲战事中大放异彩的年轻天才。候补十人当中,还有竹皇的关门弟子吴提京,名次极高,位居榜眼。 这二十人当中,可没有什么叫刘羡阳的人,别说刘羡阳了,姓刘的都没有一个。 竹皇问道:“那就这样了?” 几位老剑仙们都觉得此事可行。 最后晏础捏出一柄以独门秘法炼制的符剑,飞剑传信琼枝峰,剑光如一道秋泓,划出一条弧线,直奔琼枝峰。 仙人背剑峰,由于无人看守,在此结茅修行的护山供奉袁真页,去往祖山之后,就开启山水禁制。 白衣老猿心中微动,摊开手掌,远观山河,一山地界,心意所至,山水景象纤毫毕现,最终却没有发现异样,袁真页只当是常有的鸟雀撞山,或是某些过路修士的气机余韵,不小心误碰山水禁制。 竹皇察觉到护山供奉那边的异样,立即心声问道:“有事?” 白衣老猿摇头笑道:“没事。” 竹皇笑着点头,确实,如今正阳山,无大事烦心。 只有诸多喜事。 琼枝峰的开峰老祖师,是一位道号灵姥的女子剑仙,名为冷绮,她跻身金丹境已经两百年之久,悬佩双剑,分别名为清水、天风,她又精通仙家幻化一途,故而有那“两腋清风,羽化飞升”的山上美誉。 当时与庾檩一同登山的三位剑仙胚子,其中就有柳玉,少女当年被琼枝峰成功争抢到手,一举成为此峰祖师冷绮的嫡传弟子。 冷绮得到掌律师伯的符剑传信后,难得有几分笑意,这位峰主老妪,面容极老,鹤发鸡皮,眼神凌厉,在琼枝峰积威深重,说一不二,不过面对柳玉这位新收的嫡传,却是极为慈眉善目,轻声道:“一线峰那边晏掌律来信了,希望你御剑去往祖山,与那龙泉剑宗刘羡阳问剑一场。信上说了,一炷香之内,让你尽力就好,输赢无所谓。” 只是官场言语,能当真吗? 柳玉明显有些紧张,山中修行,无论是在神秀山,还是琼枝峰,真正的捉对厮杀,与人正儿八经问剑,还是生平第一次,尤其对方还是阮圣人的嫡传,而且她还需要在一洲山巅仙师前辈的注视下出剑,如何能够不局促。 冷绮便笑道:“这场切磋,就当是叙旧好了,一场问剑,玉儿你争取打得漂亮些。” “只是切记一事,最后几剑,莫要坠了琼枝峰历代祖师的威名。” 柳玉轻声道:“师父,龙泉剑宗那边,早就知道我的飞剑和神通。那人又是阮圣人嫡传,可能会占尽先手。” 她的本命飞剑,荻花。飞剑一经祭出,剑化千百如荻花漫天。 冷绮微笑道:“不打紧,只需照我说的去做,你不用想太多。” 柳玉深呼吸一口气,长剑出鞘,脚尖一点,飘然踩剑,御剑下山,去往一线峰山门口。 掌律晏础见着了琼枝峰那道婀娜身影,他便施展神通,朗声道:“琼枝峰,龙门境剑修柳玉领剑!” 如果这位琼枝峰亲传,与那雨脚峰庾檩,极有可能成为一对道侣,然后将来好顺势占据千年无主的眷侣峰,晏础还真不介意传授她一门剑术,说不定小姑娘还能以龙门境修为,赢了自己这位元婴老剑仙呢。 琼枝峰这边,等于是入赘此山的卢正醇,站在道侣身边,他心中大石,终于落地。 卢正醇的道侣,是冷绮数十位再传弟子中,资质最好的一个。 说实话,卢正醇之前真担心那个姓刘的,踩了狗屎,成为阮邛嫡传之后,玩阴招,暗戳戳报复自己和家族。 这会儿他自然心情大好,与刘羡阳同样出身骊珠洞天,但是双方出身,云泥之别,卢正醇是福禄街卢氏子弟,他哪里能够想到那个当年差点被自己打死的家伙,会摇身一变,成为剑修不说,还是阮邛这种大人物的嫡传? 被打死最好。 不对,是被打个半死,断了长生桥才最好。然后下次故人重逢,就有意思了。 她那道侣笑着心声道:“夫君,以后可要多多上心挣钱啊。” 卢正醇微笑点头,“责无旁贷,绝不让娘子为钱烦忧,受人白眼半点。” 一线峰山门口。 久等的刘羡阳睁开眼睛,竟然是这个柳玉。 双方之前没打过照面,因为在刘羡阳回乡之前,柳玉几个就已经离开神秀山了。 柳玉飘然落地,收剑归鞘,单手掐剑诀致礼,有那丝丝缕缕的剑气,萦绕嫩葱一般的手指,她自报名号道:“琼枝峰,剑修柳玉。” 刘羡阳叹了口气,有点小麻烦,昔年下山三人当中,只有眼前这个小姑娘,其实原本是可以成为龙泉剑宗嫡传的,只是她痴情于那个庾檩,就跟着来到了正阳山。 刘羡阳笑道:“柳姑娘只管出招。” 柳玉点点头,并无半句客套言语,直接就祭出了本命飞剑,荻花。 方圆数十丈之内,一时间仿佛皆是铺天盖地的荻花飘荡。 刘羡阳伸出一只手,只是轻轻抖腕,以精粹剑气凝聚出一把长剑。 成百上千的荻花漫天飞旋,瞬间遮掩住刘羡阳的身形。 刘羡阳其实这会儿尴尬至极,之前陈平安就曾开玩笑,其他剑修领剑都好说,但是一定要好好想想,如何对付琼枝峰的柳玉。 柳玉拔剑出鞘,身形一闪而逝,掠入占据地利人和的那座剑阵,早年在龙泉剑宗之内,几位登山更早的前辈,都曾传授过她坐镇剑阵之法,尤其是那个当时名声不显、后来名动一洲的师兄谢灵,更教给她一门玄之又玄的化形道诀。柳玉听从谱牒恩师的师命,除了飞剑和剑阵,她此外皆以龙泉剑宗传下的剑招,与那刘羡阳递剑。 一道道剑气带出条条流萤,在那无数荻花之间斩向刘羡阳。 流萤轨迹飘忽不定,剑光交错,刘羡阳却只是以剑气驱散近身的所有荻花飞剑,手中那把并非实物的长剑,东一下西一下,将那些颇为好看的流萤剑光一一斩断。这个柳姑娘怎么回事,欺负我在山上修行惫懒吗?剑阵也好,剑招也罢,我好歹是见过几眼的,真心不用如何多学就会啊。 片刻之后,柳玉心中默念剑诀,那些被刘羡阳斩掉的散乱剑气,各有衔接,就像编织成筐,将不知为何只守不攻的刘羡阳围困其中,剑气猛然间一个收束,如绳索蓦然勒紧。 刘羡阳懒得多想破解之法,就依葫芦画瓢,随手与柳玉掐一样剑诀,一处凭空生发而起的剑阵砰然散开,撞在一起,力道拿捏极好,刚好破阵,又不伤人,各自剑气,两两抵消得干干净净,顺带着将那些虚实不定的荻花飞剑,撞飞如花绽放更多,刘羡阳也不愿意显得太过,就终于主动轻轻递出一剑,哪怕刻意收力,剑光仍是如弧月,璀璨刺眼,直奔柳玉,结果她先以数百片雪白荻花护在身前,被剑光一斩而碎,她只好再以手中剑格挡身前,两侧肩头仍是被剑光如水一冲而过,法袍稀烂,一条胳膊和肩头三处明显伤口,鲜血模糊,惨不忍睹。 刘羡阳比那柳玉更呆滞无言,因为觉得心累。 就像当年跟小鼻涕虫吵架再打架,假装打得有来有回,自然比打得那个小小年纪就满嘴飞剑的小王八蛋抱头痛哭,更累人。 柳玉一咬牙,想起师父一炷香之内打得漂亮的说法,她硬着头皮,不惜耗竭自身灵气,运转那把本命飞剑,片片荻花,萦绕四周,护住一人一剑,虽然数量远远不如先前,但是每一片荻花,蕴含雪白剑气,颇为可观,如风吹一边倒,一大团荻花迅猛飘向那个她原本有机会喊师兄或是师弟的剑修。 刘羡阳叹了口气,丢出手中那把长剑,悬停身前,居中一剑,左右两侧,依次出现了数百把如出一辙的长剑,剑气浓淡,剑意轻重,皆无丝毫偏差。 像个读书懒散的乡塾蒙童,随手写了无数个一竖笔画。 可在山中修士眼中,刘羡阳那一手剑阵,如铁骑一线布阵,剑气浩荡。 那团煞是好看的飞散荻花,撞在剑阵之上,激起数丈高的雪白碎屑,如潮水拍崖,徒劳无功。 柳玉只得收起飞剑的那份本命神通,敛为一把通体雪白的袖珍飞剑,强忍着神魂颤抖牵扯起的剧痛,一闪而逝,剑光画弧,掠向刘羡阳的后心处。 刘羡阳无动于衷,只是望向那个女子的眼眸,发现了些端倪。 这个心肠柔软的傻姑娘唉。 你说你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那个色胚庾檩,哪怕下山改换宗门,去哪里练剑不好,偏偏来了这座门风早就歪斜到阴沟里去的正阳山。 刘羡阳横移一步,躲过那把雪白飞剑,手背轻轻一敲,将那荻花击飞,然后不再故意拖延这场问剑,反正明眼人都知道如何了,门外汉也不至于觉得琼枝峰剑修柳玉,太过不堪一击。 山门口附近的天地灵气,随着刘羡阳心念一起,便如获敕令,倏忽间便凝出不计其数的长剑,高处如滂沱大雨落人间,低处如春草繁密生发。 柳玉手持长剑,脸色惨白,她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甚至不敢收回那把飞剑荻花。 因为她仿佛置身于一座剑林,森罗万象,剑气交错如天劫禁地。 柳玉此刻被千余重叠攒簇的剑尖所指,整个人如坠冰窟。 刘羡阳一挥手,剑林随之消散,笑道:“柳姑娘可以回山了,以后好好修行,为人千万别与谁学,只管潜心修习剑术,一定大道可期。” 柳玉提剑抱拳,一言不发,收起本命飞剑,失魂落魄,御剑返回琼枝峰。 刘羡阳其实比柳玉更憋屈,高高举起手臂,勾了勾手掌,示意再来。 刘羡阳一步跨出,走过牌坊山门,开始走上台阶。你们要是不来,就我来。 一线峰停剑阁那边,掌律晏础再次开口笑道:“雨脚峰剑修,庾檩领剑。” 一道剑光从那雨脚峰亮起,风驰电掣,直奔祖山门口。 这位身形落在山门口的年轻剑修,长袍玉带,头别木簪,面如冠玉,正是金丹剑仙,雨脚峰主人庾檩。 庾檩有意无意站在山门外,对那个拾级而上的背影笑道:“刘羡阳,请你转身下山。” 刘羡阳转过头,脚步不停,扯了扯嘴角,“喜欢说梦话?那就躺下。” 扑通一声。 庾檩这位年纪轻轻的金丹剑仙,就那么脑袋一歪,倒地不起。 刘羡阳看也不看身后那个躺地上睡觉的家伙,继续迈步登高之时,笑道:“在这里补一句。” “今天玉璞之下,都不算向我领剑。金丹也好,元婴也罢,反正你们爱来几个就来几个。” 正阳山诸峰修士,再次哑然。 先前是觉得荒诞,有人竟敢选择今天问剑正阳山,这次更是觉得匪夷所思,等到此人当真问剑正阳山了,“辛苦”赢了一位龙门境的女子剑修,不算什么壮举,只是那个已经开峰的庾檩算怎么回事?要说是这位金丹剑仙,是领剑再让剑,可天底下有这么让剑的路数?一剑不出,就倒地装死? 一线峰停剑阁,宗主竹皇在内几个老剑仙,终于脸色凝重起来。 就连那位搬山老祖都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差点就要亲自去山下出拳,只是被竹皇劝阻下来,说下一场接剑,不是他这位山主的关门弟子吴提京,就是依旧保住一个元婴境的对雪峰元白。 如果不小心再输,导致正阳山连输三场,就再论。 所谓再论,就再不是刘羡阳与正阳山的那点私人恩怨了,而是没有任何回旋余地,比如先打杀了那个刘羡阳,之后正阳山还要还礼龙泉剑宗,他竹皇会与师叔夏远翠,再加上所有元婴境剑仙,联袂问剑神秀山。或者将半死不活的刘羡阳拘押在山中,等着那个阮邛主动前来赔礼道歉,诚意足够,就将刘羡阳的尸体抛向山脚。 可若是阮邛诚意不够,又如何?就让龙泉剑宗变成第二个风雷园。 白衣老猿冷笑道:“我不管是吴提京还是元白,等会儿都要下山,拎着小崽子的一条腿,返回这处停剑阁。” 竹皇笑着点头,“袁供奉说了算。” 正阳山正好没理由对付龙泉剑宗,今天刘羡阳大闹一场,就是最好的理由。 夏远翠心声言语一句。 竹皇轻轻点头,临时改变主意,亲自飞剑传信小孤山。 掌律晏础再没有开口通报身份,但是很快就有一位生面孔的剑仙,从眷侣峰那边赶赴祖山。 竟是位驻颜有术的女子剑修,一身夜行衣装束,干脆利落,背一把乌鞘剑。 陈平安之前离开过云楼,一路潜行,稍稍绕路,在背剑峰的山脚才悄然现身,站在一条溪涧旁,捻出一张金色材质的开山符,确定了那道禁制所在,摊出手掌,轻轻一拳,瞬间开山破阵,跨入其中后,左手收起开山符入袖,右手捻着一张雪泥符,再施展本命水法,水雾升腾,刹那之间,青衫消散,归于平静,不起半点灵气涟漪。 等到那道巡游视线飞快掠过,再等片刻,陈平安没有撤掉那张雪泥符,开始缓缓登山,闲庭信步,如自家院内的游览风景,只是一路登高,无声无息。 至于刘羡阳那边的问剑,陈平安并不担心。 那就各忙各的。 约在一线峰祖师堂碰头就是了。 山上客卿,分记名和不记名,供奉仙师,其实也是如此,分台前幕后,道理很简单,许多山上恩怨,需要有人做些不落话柄的脏活,出手会不太光彩,正阳山就有这样的幕后供奉,身份极其隐蔽,绝大多数在一线峰中有座椅的祖师堂成员,都一样只是知道自家山中,供奉着这么几位重要人物,却始终不知是谁。 陈平安一样没本事查出对方的具体身份,只知道正阳山旧十峰之中,最少藏有两位行事隐秘的幕后供奉,其中一个,在那眷侣峰的小孤山,绰号添油翁,另外一个就在这座背剑峰,绰号植林叟。 陈平安没觉得一座山头,存在有这类人物,没什么错,只是按照落魄山四处搜集而来的谍报,就会发现,这两位影子一般的见不得光存在,每次只要下山,就一定会斩草除根,动辄灭门,所谓的鸡犬不留,就真的是那字面意思了,山上斩首,不露痕迹,山下家族,一并株连殆尽,不留丝毫后患。 难怪那头老畜生,曾经在小镇那边,能有底气说那番豪气干云的言语。 正阳山开山两千六百年,有怨报怨,从无过夜仇。 陈平安环顾四周,脚步不停,只是有些失望。 那位做惯了脏活累活的植林叟,竟然迟迟没有发现自己。 一般来说,能够做这种勾当的山上修士,必然精通隐匿潜行、擅长察觉细微动静以及保命遁法三事。 他娘的难道需要老子敲锣打鼓登山,才晓得出门迎客?我那弟子郭竹酒可不在浩然天下,借不来锣鼓。 先前在一处名为翩跹峰的山头,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外乡老元婴,看热闹不嫌大,也全然无所谓是否会被翩跹峰这边记恨,老修士站在山巅崖畔,挥手聚云,凭空出现了一道镜花水月仙法,好让峰中俗子,不至于白白错过祖山那边的风波。 此峰主人,是正阳山三位女子祖师之一,此外两位,分别是琼枝峰冷绮,一位金丹剑修,还有那个管着山水邸报和镜花水月的茱萸峰田婉,一般来说,同样是女子峰主,一直是翩跹峰瞧不起只会躲在山上享清福的琼枝峰,琼枝峰再再瞧不起那处鸟不站,最后田婉则不敢瞧不起谁,与谁都笑脸和气。因为翩跹峰与拨云峰一样,山中剑修,下山历练处,是老龙城这样的惨烈战场。 下榻正阳山此峰的,多是山下王朝、藩属的帝王将相,例如石毫国君主韩靖灵,就在此休歇,只不过国力孱弱,就只给这位小国君主安排了一个偏远的小宅子,翩跹峰虽然女修居多,但是山中剑修,无论男女,皆杀气极重,正阳山如此安排,将一大堆山下豪门交给翩跹峰,自有深意。 原本就要陆续乘坐符舟赶往一线峰道贺的众人,各自停步暂留山中,或是离开宅院,看着那幅山水画卷,一时间议论纷纷。 “谁啊?” “不知道,都没听过名字。” “是大骊境内那个龙泉剑宗的刘羡阳,没什么名气,没听过很正常。” “记起来了,是那谢灵的师弟。” “目前算是阮圣人的小弟子,不过肯定当不上关门弟子。” 山上仙家,尤其是宗字头门派,最有意思和嚼头的某个人物,其实都不是某位宗主、老祖师的开山弟子,而是那个关门弟子,此人一定惊才绝艳之辈,才有资格“让师父收山,为门派关门”,就像山下市井门户,殷实人家里边的幺儿,肯定备受宠爱。 对龙泉剑宗有些粗略了解的供奉仙师们,开始兴致勃勃,为身边君主公卿、嫡传再传,介绍起此人。 刘羡阳,是旧骊珠洞天本土人氏,近水楼台先得月,极其幸运,成了龙泉剑宗阮邛的嫡传弟子,刘羡阳是第一代弟子当中,辈分最低的一个,名字最晚纳入神秀山金玉谱牒。好像年少时还曾跨洲游历,在南婆娑洲醇儒陈氏书院那边求学多年。 名气远远不如他那几位师兄师姐,大师兄董谷,已是元婴境,虽然不是剑修,却深得阮邛器重,住持宗门具体事务多年。 金丹剑修徐小桥,最早的风雪庙剑修,犯下大错,被风雪庙谱牒除名,跟随阮邛修行,最终成为嫡传之一。 至于谢灵,更是大名鼎鼎,一洲山上皆知的修道天才,更是北俱芦洲天君谢实的子孙。 阮邛弟子当中,这位出身桃叶巷的年轻人,在宝瓶洲山上名气最大,修行资质最好,被外界视为龙泉剑宗下任宗主的唯一人选。 有人忍不住询问,“那刘羡阳是否剑修?境界如何?” 结果是人人茫然,就连与龙泉剑宗打过交道的老仙师,也不知真相,毕竟阮圣人嫡传当中,开山大弟子董谷都不是剑修。 “为何要与正阳山问剑?而且专程挑选今天,难道这个刘羡阳与正阳山有生死大仇?” 还是无一人知晓内幕。 可既然刘羡阳扬言问剑,多半是剑修无疑了。 只是境界再高又能高到哪里去,毕竟刘羡阳都不是宝瓶洲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之一。 一些个老成持重的老仙师,所思所想,要更高更长远些,不会满脑子都是打杀事。 “正阳山谋划已久,下宗选址旧朱荧,极有讲究,分明是要与龙泉剑宗争抢宝瓶洲剑道宗门的头把交椅。” 有些恩怨,很正常。比如庾檩那么个年轻天才,早先不就是在神秀山修行多年,莫名其妙就来了正阳山。 “不管怎么说,这家伙的胆子是真大。” “胆子大有什么用,被山中某位剑仙一剑砍个半死,就会是一洲笑话,以后就再没脸下山游历了。还要连累师门,与正阳山将某些山上恩怨给挑明了,到底是年轻人,做事情不过脑子,太冲动了,不明智。” “到底是年轻人之间的私人恩怨,意气用事,还是?” 此人话说一半。因为剩下的言语,不宜直说。还是阮邛的意图? 上五境修士,兵家圣人,娘家是那风雪庙,还是宝瓶洲最负盛名的铸剑师。 何况阮邛还有个大骊首席供奉的显赫头衔。所以阮邛的一举一动,都会牵连极广。 等到祖山大门那边,与那位龙门境女子剑修对峙,刘羡阳瞧着只有招架之力。 有人疑惑不已,“就这样?” 一旁有人开玩笑,“这家伙的胆子和口气,是不是比境界高太多了?” 所以等到第一场问剑领剑结束,不单是翩跹峰,其余诸峰,都有符舟重新升空,去往一线峰,大概是觉得热闹可什么可看。 然后等到那雨脚峰庾檩倒地睡觉,符舟渡船又纷纷返回诸峰,继续观看镜花水月,毕竟在一线峰那边悬停渡船近距离看热闹,就太过分了。 一个年轻谱牒修士,没来由冒出一句,“怎么觉得咱们有点北俱芦洲的意思了?” 此话一出,附和极多。 祖山登山主道台阶上,刘羡阳停下脚步,转头望去,笑了笑。 被他遥遥看见了一位以往一场场镜花水月都不曾见过的女子剑修。 看样子是位深藏不露却杀力极高的元婴剑仙? 不该露面的,遥遥递剑比较好。 在双方问剑之前,白衣老猿大笑道:“刘羡阳,是替你刘家那个废物先人,与正阳山磕头认错,认祖归宗来了?” 刘羡阳揉了揉脸颊,没有理睬。因为骂人这种事情,还是陈平安这个焉儿坏的家伙更擅长。 背剑峰上,那个确实焉儿坏的一袭青衫,双手负后,看着那把斜插在山顶的古剑。 一个佝偻老人缓缓登山,沙哑笑道:“你这小娃儿,这里可不是什么着急投胎的好地方。” 陈平安转头望去,是一位鬼物,却不是修道之人,跟着笑了起来,“难怪,原来老前辈不是剑仙,是个九境武夫,不知道是那搬山大圣的拳法老祖宗,还是与搬山大圣学拳多年的徒孙辈?前辈说得对,这儿风水不行,不宜投胎,下辈子很难做人。” 这位绰号植林叟的幕后供奉,眯眼而笑,“哪来的后生,这么会说话,稀罕稀罕,喜欢喜欢,等下把你小子的脑袋拧下来,陪老夫好好聊天个几年。山中寂寥,为了答谢你这后生,魂魄点灯一事就免了。” 陈平安抬起一脚,踩在那把长剑的剑柄上,笑呵呵道:“咱俩皆是夜游客,各自半路撞见鬼,看在是半个同道中人的份上,给你一个飞剑传信搬救兵的机会。” 那个老鬼物嘿嘿笑着,“听口气,与袁真页结仇不小?现在山外的年轻人,耍了几天拳脚,就都这么能耐了吗?” 陈平安啧啧道:“好大狗胆,竟敢直呼其名,得喊搬山老祖。” 老鬼物搓手道:“好好好,以后与你聊天,肯定极能解闷,姓甚名甚,老夫拳下不杀无名鬼。” 那一袭青衫轻轻一脚,踩倒长剑,微笑道:“小地方来的,名字不值一提。” 老人一步前跨,一拳递出,结果被陈平安伸手抵住拳头,九境武夫的鬼物见一击不成,立即退去。 之后身形鬼魅,围绕着那一袭青衫,递拳不停,眨眼功夫,一鼓作气百余拳,拳拳可杀山上金丹。 一袭青衫只是站在原地,单手负后,以右手随便挡下对方拳脚。 最后一拳递出时,这位植林叟一个借势后撤,已经从袖中捻出一张符箓,要彻底远离背剑峰,这个不速之客,狗日的,竟然是位易容成年轻相貌的止境武夫! 后颈一凉,被那人一手攥住,往地上一摔,一脚狠狠踩中背脊,当场断折,老鬼物被迫魂魄流散,又被一袖悉数打烂。 问拳双方,都已经分出了生死,却好像都还不知道对方姓名。 陈平安一跺脚,不远处地上那把长剑弹起,御风远游之时,随手握在手中,去往一线峰祖师堂。 最终循着一条登顶“剑道”,身形飘落在剑顶广场,山巅四周剑气好像装聋作哑,又好像全然没有察觉到有外人闯入其中,反正陈平安就是直接走向那座祖师堂的大门。 一位率先发现那人的花木坊女修,目瞪口呆了一会儿,然后轻声问道:“你是?” 所有女修,只见那一袭青衫除了背剑,手中还随意拎着把剑,转头笑道:“客人。” s:///book/0/292/7208296.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二十章 兵解正阳山 刘羡阳停下脚步,转身站在台阶上,看着那个负责第三场问剑的正阳山剑修。 看那剑光痕迹,女子来自眷侣峰当中的小孤山,她一身夜行衣装束,面容冷峻,气势沉稳,一看就不是什么省油灯。 她之前明显一直在小孤山那边仔细观战,尤其是第二场,庾檩输得太过古怪,似乎一旦近身刘羡阳,就会落入某种阵法禁制,所以她没有直接御剑落在一线峰山门附近,而是在祖山与满月峰之间停下,御剑悬空,她与那个本命飞剑极其神异的刘羡阳,只是遥遥对峙。 反正剑修之间的问剑,距离一事,从来不是真正的问题。 天风吹拂,女子一身黑衣,脚下长剑拖拽出一条雪白流萤,身后山峰满是青翠颜色,就像从一幅青绿山水画中御剑而出的女仙。 刘羡阳看着那位长得不好看、御剑姿态却极出尘的女子,觉得受益匪浅,下次问剑谁家的祖师堂,绝不能再听陈平安的安排了,傻了唧落在山门口,徒步登山,得学这位前辈,脚踩长剑,化虹而至,然后一个骤然悬停,尤其精髓的,是现身处,得挑选个风景绝佳的形胜之地,变成一位所有观战旁人眼中的画中人。 黑衣女子双手掐剑诀,指尖浮现一轮淡金色弧月,这位隐居小孤山数百年之久的剑修,算是以此表明身份,她来自正阳山满月峰,此刻与问剑之人自报身份,算是致礼。 刘羡阳立即还礼,单手掐剑诀,不过没有报上龙泉剑宗嫡传的名号,只是单纯介绍自己的籍贯和名字,“旧骊珠洞天,槐黄县刘羡阳。” 她神色淡然道:“分生死?” 刘羡阳微笑道:“胜负生死都随便。早就想要领教一下你们正阳山条条登顶剑道,是怎么个高了。” 她说道:“今天就让你如愿。” 一线峰和满月峰的山间,有一抹浅淡白云飘过,但是主动绕过那个身姿婀娜的御剑身形。 显而易见,她早已祭出了一道护身术法,防止被刘羡阳的不知名飞剑偷袭。 祖山随之开启护山大阵,整座一线峰,除去剑顶,四处云雾升腾,台阶上如溪水流淌无声,流水极为清澈,刘羡阳低头看去,整条台阶就像铺了一层仙师织造的青色地衣,在日光照耀下,影影绰绰。此阵并不针对刘羡阳,只是庇护一线峰的山水,免得被一场山巅剑仙之间的凶狠问剑,肆意打碎了山中大好风景。 不知名的女子剑修,身形蓦然消散,与此同时,一线峰高处,凭空出现了一把金色长剑,是那正阳山某处除名旧峰的镇山之宝, 随后剑身扭曲出数道弧线,电光交织,就像一条雷部神将遗落人间的金色长鞭,天幕有雷声轰鸣,刹那之间,这把不同寻常的古剑,迅猛拖曳出数百丈长的金色光彩,在高空拉扯出一个半月弧度,一鞭狠狠砸向站在一线峰台阶上的高大男子。 刘羡阳单手掐剑诀,指尖出现一粒金光,双指并拢,轻轻画圆,一条金色光线随之拉伸而出,在刘羡阳身边出现一条圆线,刘羡阳再打了个响指,一条圆线变成 一颗笼罩住刘羡阳的金色圆球,如一轮被炼化拘押的大日,变得袖珍可爱,仿佛被仙人随手搁在台阶上,金光浓稠如水,熠熠生辉,有飞升之象。 剑修刘羡阳,居中站立,衣袖飘摇。 一鞭落地,从登山神道,到山门牌坊,迅速有阵法涟漪凝聚而起的青色地衣,层层叠叠而起,最终被那条弧线雷光,凿出一条深达数丈的裂缝。 一线峰半山腰以下的山头,从那条粗如井口的雷鞭当中,分散出犹如数百条金色雷电长蛇,奔走不停。 如果不是有祖山大阵护持山根水运,仅是这一鞭落下,那条登山神道就算毁了,牌坊楼更要被一鞭分为两半。 只是这道气势如虹的雷电长鞭,独独无法砸开那个刘羡阳的金色圆阵,整个一线峰山脚处,都是无数条雷电长鞭的电光交错,编织成网,宛如有一尊身形掩映在云海中的雷神,持鞭胡乱轰砸人间。 诸峰观战修士,所有不是地仙的谱牒修士,个个屏气凝神,惊心动魄。 一处天地灵气微动,女子现出缥缈身姿,抬起一只晶莹剔透的左手,山上地仙被誉为“金枝玉叶”的筋骨经脉,纤毫毕现。 她右手虚握状,缓缓一抽,她微微皱眉,这位鬼修,似乎在忍着神魂震颤的剧痛,从左手心处抽出一把翠绿色狭长法刀,好似一条幽绿江河炼化而成,铭刻古篆并刀二字,刀身似水,微微荡漾摇曳。 刘羡阳瞥了眼远处那女子拔刀“出鞘”的异象。 从一线峰这边,到满月峰山巅,毫无征兆地倾斜拉出一条雪亮直线,剑光笔直,瞬间穿透那位女子的身形,剑光去势犹然激荡无匹,直接再将满月峰一处峭壁凿穿,一条剑光长线去往天幕,经久不散。 女子鬼物身形散开,化作一团阴风瘴气,只是心口被剑光刺透处,拳头大小的剑气漩涡。 持刀鬼魅,头颅,躯干,四肢,都已自行分割开来,再由她体内丝丝缕缕的剑气,藕断丝连,勉强维持人形。 那把被她以心意驾驭的金色长剑,在空中长掠不停,不断有金色雷电,依旧在疯狂鞭打一线峰山脚的那条山路,每一次长鞭砸地,就是一阵雷鸣震动。 偌大一座正阳山祖山,就像一处山水盆景,蓦然开出一朵脉络分明的金色花卉。 她一刀遥遥劈出,并无璀璨刀光绽放,天地间只是出现一条细如丝线的灰色。 刘羡阳依旧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双指横抹,轻声道:“水落归墟。” 在鬼物剑修和刘羡阳之间的空中,凭空出现了一道虚无长河,那条灰线竟是一扯落入其中。 此后刀光如洪水决堤,只是一一汹汹滚落于那座“归墟”中,最终连那道道金色雷光,都一并收入囊中。 好像问剑双方的一河之隔,就是天壤之别。 先后三场问剑,从头到尾,刘羡阳都没有使用学自龙泉剑宗的剑术。 问剑正阳山一事,他就没跟那个打铁的阮师傅打过招呼,反正只要阮邛不拦着,刘羡阳就当他答应了。 刘羡阳瞥了眼头顶,四方云聚,而且呈现出不同寻常的墨黑色,只要不是瞎子,都知道是那女子剑修的手段,刘羡阳知道这一记剑术,是那拨云峰的成名绝学,穿云。 正午时分,阳光照射之下,穿透黑云帷幕,好似有八条剑光从天而降,剑尖直指刘羡阳。 刘羡阳心意微动,围绕一线峰的八方之地,涌现了八条剑气长河,冲霄而起,远处几条长剑密密麻麻攒簇一起的汹涌江河,剑气森森,绕过一线峰后山,拉扯到数条战线,好像一支支轻骑,赶赴那些金光过黑云处的战场。最终,半空中,浩浩荡荡的剑阵江河,与那女子元婴驾驭的云中落剑,针锋相对,如沙场上一支支铁骑对撞冲阵。 毕竟是位正儿八经的儒家弟子,化用几篇那些圣贤文豪的述剑诗,刘羡阳还是会几手的。 鬼修女子看也不看那穿云剑阵,身形蓦然散作七道虹光,虹光如箭矢散开,最终凝为身形虚幻的八位持剑之人,通体由雪白光线交织而成,分别有一剑递出,剑光变作一只只神异白驹,它们在前奔途中,倏忽现身,倏忽消逝,行踪不定,一起扑向一线峰刘羡阳。 是那翩跹峰的一门压箱底剑术,光阴似箭,白驹翩跹。 练气士的化形之术,一向不太入流,连旁门左道都不算,最下乘的,是那鸟雀走兽,或是仙家鸾鹤之流,若是能够现出大如山岳的蛟龙之相,或是某些凶悍异常的远古异种,并且能够拥有一两种与之对应的本命神通,才算上乘。翩跹峰这门幻化之术,就颇为不俗,能够让得道之士,地仙之流,粗略模仿那种传说中跳跃在光阴流水之中的灵物白驹,再携一缕剑意用以杀敌。 刘羡阳以剑气凝出一把长剑,随意挥剑数下,将数头轨迹诡谲的白驹悉数斩碎空中,此外一头亮如月光的白驹蓦然身形下沉,躲过那道剑光,马蹄一个轻踩地面,转瞬之间就来到一线峰台阶后方,刘羡阳头也不转,就是向后一剑,沿着台阶往下狂奔的白驹崩碎如瓷,最终仍是有四头光阴白驹撞在刘羡阳的金色剑阵之上,雪白光彩与金色日光一同炸碎。 女子剑修早就在等这一刻,终于祭出了本命飞剑,整个满月峰地界,天地灵气被汲取一空,瞬间漆黑一片,如白昼转瞬间就坠入黑夜,夜幕沉沉。 一线峰那边,阵法地衣由浅绿色,转为幽绿色泽, 满月峰上空,浮现出一轮皎皎圆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沉归碧海。 恰好人间坠月之处,便是刘羡阳所站之地。 刘羡阳依旧没有挪步,只是有些神色古怪。 这一场问剑,差不多可以了,再拖延下去,没啥意思。 明月依旧坠海,并无任何凝滞,但是一瞬间,犹有后手剑术的那个女子鬼修,便心神失守,如坠云雾中,许多或白描或彩绘的人生画卷,一一走马观花。 这种毫无道理可言的异样,除了问剑双方,哪怕是神诰宗祁真这样的仙人境道门天君,一直在以掌观山河的神通观战,没有错过任何细微细节,依旧无所察觉。 而这位幕后供奉,此刻其实可算半个玉璞境的元婴鬼物,她竟然自身也并不清楚,正在游历自身的一幅幅人生画卷。 这就是刘羡阳那把本命飞剑的可怕之处。 梦中出剑,随意杀人。 任何一个人,都逃不过酣睡,每个人的睡眠,都是一条长河。 而刘羡阳每次入睡,就是一场溯流而上的远游,关键是他看过任何人一眼,此后就可以随意去往那个人的那条人生长河。 所以谁一旦与刘羡阳作同境之争,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 宁姚,斐然,绶臣,陈平安,可能只有这些剑心极其坚韧的剑修,才可以在同境之时,有那还手之力,各凭神通,稍有胜算。 因为刘羡阳梦中问剑的唯一的“瑕疵”,就是刘羡阳入梦与人相见,是刘羡阳的一场顺流而下,却是他人的光阴逆流,也就是说,宁姚、斐然这些剑修,或天资堪称无敌,或剑心极为稳固,甚至是两者兼备,故而极有可能在第一个瞬间,就意识到不对劲,如人在梦中恍恍惚惚,却依稀自知寤寐而梦,如果能够在那一刻,被梦中问剑之人,剑心异常清澈通明,凭此仗剑破开一场梦境,就可以避开刘羡阳越往后越凌厉的出剑。 这就是刘羡阳愿意一直拖着不来正阳山问剑的原因,只要不曾跻身玉璞境,老子就不算无敌。 不然陈平安那小子真能苦口婆心拦住他?从来只有刘羡阳教陈平安做事的道理。 一线峰台阶上的刘羡阳,没有一剑劈砍,去挡下那轮明月坠海,第一次挪步退让,施展缩地山河,去了半山腰,明月滚落在地,沿着台阶往上一路碾压,追随刘羡阳的身形,刘羡阳只得不再藏掖境界,蓦然现出一尊身高百丈的法相,抬了抬袖子,以玉璞境修士的袖里乾坤,将那轮“登山”明月收入袖中,大袖鼓荡,绢布撕扯迸裂声响不绝于耳,明月如滚球,四处乱撞,刘羡阳伸出手指,抵住袖子,袖中那轮明月,渐渐安稳下来,最终因为失去了女子鬼物的心神驾驭,好似无源之水,在袖中砰然而碎,在小天地中,散作无数雪白月色,月光微微渗出袖子,好个山上仙师的壶中日月长。 至于另外那个“刘羡阳”,就陪着那个女子鬼物,走在一条光阴长河当中,两人一同顺流而下,一一看遍她的人生往事。 一位满月峰女子剑修,她那五六百年的修道生涯,看似光阴漫长,实则只在各自心神的刹那间,而且如果不是刘羡阳心有所动,改了主意,以她迟迟没有察觉到梦境的处境,刘羡阳在梦中随便递出一剑,她就会最少被一剑消磨掉百年道行,并且还会被斩碎极多魂魄,况且以她本就腐朽不堪、好像只是苦苦支撑的魂魄,又能经得起刘羡阳的梦中几剑? 刘羡阳叹了口气,停下脚步,轻轻喊出她的名字,一条光阴长河随之停滞,那个悠游回顾整个人生的女子鬼物,猛然“惊醒”,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不是一位刚刚跻龙门境的女修,身边也没有那个刚刚还在一并憧憬未来的师妹,更不在什么满月峰。她想要运转本命飞剑,却发现那把与主人相依为命的“涸泽”,依旧在本命窍穴当中,可是她心神微动,不管如何牵引,却好似被一座山岳死死堵住了气府大门,飞剑如何都不得出门杀敌。 刘羡阳看了眼“天外”,笑道:“还剩下点时间,带你见一见真正的山巅风景好了。” 之所以破例,是因为这个女子鬼物,可能是正阳山某个将来的“柳玉”。 下一刻,她只觉得四周景象变化,然后心弦紧绷,窒息得喘不过气来。 只是一瞬间,一位好歹剑心依旧是元婴境的鬼物,竟然当场道心崩溃。 在那一望无垠的无穷大战场上,无数金身神灵高高在天,不计其数的妖族在地,天地间厮杀不断,尸骸遍地,如山脉绵延。 而她与那个刘羡阳所站立之地,竟是一头大妖手持法刀的刀尖之上,身高不知几千丈的大妖,一脚踩在山岳上,探臂持刀挑起,一双猩红眼眸,眼神炙热,它仰头望天,战意盎然。 刘羡阳淡然问道:“司徒文英,看在你很不像正阳山剑修的份上,我才带你来这边,你最后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话?” 两人视野所及,战况惨烈。 只不过刘羡阳是见怪不怪了,可是那个名叫司徒文英的鬼物剑修,却是惊心动魄,只是眼见景色,就已经头晕目眩,道心失守。 有那一双金色眼眸的彩甲神灵,矗立在大地之上,摊开手掌从天外接引一条璀璨星河,握住后作为一条长鞭,高高抡起,鞭打大地,大地支离破碎,沟壑纵横。 有那女子模样的巨大神灵,在她御风落地之时,高处云海密布,数以万计的金色闪电瞬间垂地,好像使得天地接壤。 有那大妖一手扯过神灵的“渺小”身躯,撕开之后,随手丢弃一半,剩余一半放入嘴中,大口咀嚼,却又被一根从天而落的金色长戟,倾斜着钉穿胸膛,它竟然狞笑着一个身体前倾,自己撕开身躯,再反手攥住那杆长戟,一个重重踏地,丢还给天上一尊金身神灵,被后者接住之前,数十位位于低处的神灵被一穿而过,长戟主人的神灵接手之后,看也不看一眼悬挂堆积在长戟上的神灵尸骸,只是轻轻抖腕,震散手中兵器上的那串“糖葫芦”…… 她颤声道:“这就是你的本命飞剑?” 刘羡阳扯了扯嘴角,“不然?天上凭空掉下个玉璞境,又刚好被我刘羡阳接在手中吗?” 她呆滞无言,沉默许久,最后心知必死的她,竟然反而笑了起来,“如此收场,意外之喜。” 刘羡阳蹲下身,说道:“我终于明白那些话的意思了。” 昨天在那过云楼,跟朋友躺在藤椅上一边喝酒一边闲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两个最要好的朋友,东拉西扯,什么都说。 最后喝酒微醺,陈平安笑眯眯望向天幕,说了些心里话。 他说有意思的事,有意义的事,都不容易做到。 有意思的难事,做成了,未必有什么意义。但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做成了,一定很有意思。 ———— 满月峰上的几拨观礼仙师,甚至都能够清晰感到一线峰那边大地震颤的余韵。 至于拨云峰和水龙峰两地,来自一洲各地的两拨山神水神相聚,他们对于山根水运,感知更加敏锐,相较于一般修士,更难确定一场问剑带来的后果,足可长久改变地貌。 云林姜氏偏房支脉庶出的姜韫,和老龙城苻南华,都是当年去骊珠洞天寻访机缘的外乡人,加上双方曾经在大渎战场上碰过面,算是半个熟人,这会儿并肩而立,一起看着前方那幅气势恢宏的问剑画卷,苻南华轻声问道:“两人都是元婴剑仙?” 姜韫点点头,“毋庸置疑。” 可能刘羡阳还不止。 不过姜韫的兴趣,还不在那场问剑,而是正阳山的祖山大阵,类似一枚至少半仙兵品秩的兵家甲丸,才能护得住一线峰在双方问剑期间,不至于被剑光流散、术法轰砸得满目疮痍,不然等到大战落幕,之后诸峰客人登山观礼,遍地坑洼,尤其是半山腰以下的仙家府邸,处处断壁残垣,就好玩了。 不曾想最是枯燥乏味的山上观礼,还能变得这么有趣。 果然惹谁都别惹骊珠洞天走出的那拨“年轻一辈”。 不谈已经是大骊藩王的泥瓶巷宋集薪,有杏花巷出身的马苦玄,然后是桃叶巷谢灵,前些年独自一人游历途中,斩妖除魔,术法神通层出不穷,极其果决,犹有两位杨家药铺的纯粹武夫,也曾在一处古战场遗址,闹出过一场动静不小的山上风波,至于福禄街赵繇返乡担任大骊官员之后,处理起山上纠纷,更是心狠手辣。不曾想今天又多出个刘羡阳。 苻南华那个身材臃肿的妻子,与韦谅坐在观景亭内,姜笙问道:“刘羡阳什么时候才能一路打到剑顶啊。” 韦谅心声笑道:“小生姜,急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耐心等着。” 那个刘羡阳,分明留力极多。 姜笙眼睛一亮,“还有热豆腐可吃?” 韦谅点头道:“说不定还会很烫嘴,甚至端个碗都觉得烫手。” 姜笙摇头道:“不可能,就算那个姓刘的,是位玉璞境剑仙好了,可他能够走到剑顶,就已经实属侥幸。” 关于正阳山的底蕴,云林姜氏那边自然一清二楚,而她又是被姜氏老祖最宠溺的心尖儿,再加上当年逼着她委委屈屈下嫁老龙城一事,老祖一直愧疚着呢,她每次省亲回娘家,那位事务繁重的姜氏老家主都会专门抽出时间,亲自陪着姜笙散心。 韦谅笑道:“天下仙家只分两种,山头和散沙,哪怕是宗字头的山上豪门,其实只要到了某个临界点,就会瞬间变得人心崩散,前者,有桐叶洲玉圭宗,太平山,宝瓶洲风雪庙,真武山,至于后者,可就多了,不过有些藏得浅,有些藏得深。正阳山属于后者的后者。 “如果今天只有刘羡阳一人问剑,确实到不了那个临界点,就像小生姜说的,止步于一线峰剑顶,至多再大闹一场,要么被正阳山留下,要么被龙泉剑宗某人带下山,算为宝瓶洲山上增添一桩茶余饭后的谈资。” 韦谅说到这里,看着那个站在一线峰台阶上的年轻剑修,“当然,刘羡阳已经很厉害了。不到五十岁的玉璞境剑仙,之前只有两人能够做到。” 姜笙闻言震惊,刘羡阳是玉璞境剑仙?只是更大的惊世骇俗,还是韦谅所谓的“之前两个”,她忍不住问道:“两个?不是只有风雪庙魏晋吗?” 韦谅笑呵呵道:“看来你们那位姜氏老祖,还是不够心疼小生姜啊。” 姜笙好奇道:“是谁?如今在哪里?这样一位年轻剑仙,怎的半点名气都没有?” 韦谅卖了个关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如今他就在诸峰某处山中,这个家伙,就像……端了一大碗滚烫豆腐,登门做客,结果主人不吃也得吃,一个不小心,就不止是烫嘴了,可能还要烫伤肝肠。” 姜笙恍然道:“先前我还奇怪呢,韦叔叔为何愿意从百忙中,赶来正阳山这边白白浪费光阴。” 韦谅点点头,眯眼感慨道:“不得不来,因为需要与一个年轻人,学那物尽其用的拆解之法。” 韦谅这位“爷爷,儿子,孙子,其实都是一个人”、当了一代又一代青鸾国大都督的法家修士,沉默片刻,突然自嘲而笑,道:“真是气死个人,当年那小子多淳朴一人,好嘛,如今竟然都可以让我捏着鼻子,与他虚心请教这门学问了。” 一线峰停剑阁那边,宗主竹皇见到那位有大功于山门的女子鬼物后,眼中满是怜惜和愧疚,怜惜她是女子,却身世可怜,沦落至此,愧疚是自己身为宗主和玉璞境,今天却还需要她离开小孤山,来与刘羡阳领剑。 夏远翠则神色复杂,这里边涉及到一桩尘封已久的宗门内幕,哪怕陶烟波和晏础这样位高权重的正阳山老人,都只是有些私底下的猜测,谁都不会轻易提及,只知道那位女子,有位元婴境的女子鬼修,隐姓埋名,接替了添油翁一职。 白衣老猿见到她后,神色不悦,与几位老剑仙以心声道:“她的那条贱命,可不是她一人的性命,关系到祖山的大阵,她一旦魂飞魄散,就会从根子上折损大阵枢纽,那笔神仙钱的损耗不去说,宗主何必如此糟践一山气数,事后谁来弥补?” 一向城府深沉的夏远翠脸上,破天荒有些怒容,道:“袁供奉这话就说得有些伤人了。” 这位按照谱牒记载早已离世的幕后供奉,女子元婴剑修,暗中担任正阳山的添油翁。 寓意所添香油,是一线峰祖师堂的祭祖油灯,可以为一座山头续香火。 她出自满月峰,曾是夏远翠最得意嫡传之一,与那个被李抟景亲手打杀、再将尸骨曝晒在风雷园广场上的女子,是师姐妹。 她们两个都曾有机会,从有意专心练剑的师尊夏远翠手中,接任峰主一职,帮忙处理庶务,甚至有望成为山主,要知道当年正阳山诸峰当中,现任宗主竹皇,虽然练剑资质极佳,却始终不是那个资质最好的剑修。 只是她们大道坎坷,一个身死道消,一个心怀怨怼,自己选择走上条断头路,变成如今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 因为她们,或者说整个正阳山,都遇到了那个命中相克的风雷园剑修,李抟景。 竹皇劝道:“夏师伯,袁供奉说话从来对事不对人的。” 历代添油翁,男女皆可,必须是剑修,一旦担任这个职务,就等于是个半死之人,因为不但会从祖师堂谱牒除名,一笔勾销,再随便找个由头,比如闭关失败,兵解离世。而且每次现身递剑,做所之事,往往极为凶险,次次都是搏命之举。 在夏远翠和竹皇分别跻身玉璞境之前,她变成鬼物之后,其实她才是正阳山那个杀力最大的剑修,她的存在,就是为了对付李抟景极有可能的问剑正阳山,以免李抟景一路登山,如入无人之境。正阳山自然不敢奢望她能够剑斩李抟景,有点类似元白与黄河的那种问剑,这等手段,只是群峰孱弱之时,山门为求自保,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之举。 白衣老猿冷笑不已。 它自然清楚夏远翠和竹皇打得什么算盘,两人早就嫌弃那个鬼物婆娘碍眼了,以前的正阳山,缺她不得,得由她防着那个在世时不可匹敌的李抟景,免得被李抟景单凭一己之力就拆掉整个祖师堂,再打断那些登山剑道,可如今嘛,她就成了老黄历上边的污迹,交由外人帮忙抹掉是最好,毕竟如今的正阳山,再不缺她这半个玉璞境剑仙了。 夏远翠是凭此功劳,准备舍了一个见不得光的嫡传不要,好与竹皇将来在祖师堂议事时,换取一拨剑仙胚子,至于宗主竹皇,别看先前满脸遗憾,愧疚难当,其实整个正阳山,最想她死个干净彻底的,就是这个从元婴变玉璞、从山主变宗主的竹皇。 不过白衣老猿心知肚明,却没觉得有任何不对,竹皇不如此心狠手辣,怎么当宗主?夏远翠不如此算计,如何让满月峰不断壮大,在下宗祖师堂占据最多把座椅? 那个女子鬼物的本命飞剑,名为“涸泽”,品秩极高。 一经祭出,造就出方圆数十里的无法之地。 飞剑那将天地灵气涸泽而渔的神通,只是其中之一,再加上她所擅长的独门剑术,与人问剑厮杀,走得是玉石俱焚的路数,此外她凭借飞剑,寅吃卯粮,等于一位元婴剑修,在阳寿无忧的情况下,依旧不惜化作鬼物,放弃了阳神身外身和整副皮囊,借来了半个玉璞境的境界。 而且她的魂魄,早已与正阳山护山大阵融合,无法离山太久,否则神魂腐朽极快,所以不同于背剑峰那个植林叟,每次下山都可以晃晃悠悠,好似游历山河,只需要出手斩草除根时,速战速决即可,她不行,所以每次秘密下山,都是斩首。 为祖师堂续香火的添油翁,为正阳山剑林斩草除根的植林叟,这两位绰号名副其实的幕后供奉,一位元婴剑仙,一位九境宗师,分工明确,偶尔下山合作杀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不留半点蛛丝马迹。 竹皇突然以心声说道:“今天的意外够多了,绝对不能再出任何的意外。所以下一剑,夏师伯,陶师弟,晏掌律,有劳了。” 竹皇再补上一句,“我会通知大孤山那边,所以还会加上吴提京的那把本命飞剑。” 夏远翠点点头,其余两位财神爷和掌律祖师,虽然有些犹豫,可还是答应此事,只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那个刘羡阳,只会怎么死都不知道,诸峰观战众人当中,一样只当是刘羡阳被女子鬼物一剑斩杀,而不知其中玄妙。 剑修当中,竹皇,夏远翠,陶烟波,晏础,就是两玉璞,两元婴。 加上那个鬼修,平时可算半个玉璞境,搏命之后,完全可以视为一个杀力卓绝的玉璞境剑仙。 何况正阳山在剑修之外,还有护山供奉袁真页,已经是玉璞。而且背剑峰那边,还有个作为植林叟的幕后供奉,一位以秘术吊命的老鬼物,是九境武夫大宗师。 如此看来,如果诸峰跟随祖山,一同开启护山大阵,再加上那座剑顶,杀个仙人,甚至是仙人境剑修,都不是问题,绰绰有余。 但是这类大剑仙,哪怕加上南北两洲邻居,整个三洲山河,屈指可数,白裳,魏晋,姜尚真,韦滢,除此之外,还有谁? 再者,仙人境剑仙,或是飞升境大修士,如今谁敢在宝瓶洲胡来?真当中部大渎上空的那座仿白玉京,是死物? 故而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正阳山。 眷侣峰的大孤山崖畔,一位背剑的黑衣青年,瞥了眼不远处小孤山那边,有个孤苦伶仃的女子。 他眼神冷漠,收回视线后,附近有一截枯木橫出崖外,他走上去,一脚将枯木踩断后,身形轻灵,一跃腾空而起,背后长剑铿锵出鞘。 吴提京御剑而行,这位被视为正阳山千年以来练剑资质最好的年轻剑修,腰间不悬佩剑,只有剑格至剑柄这一小节。 好像曾经有过一把长剑,只是失去了剑身。 飘然御剑之时,吴提京缓缓呼吸吐纳,衣袖猎猎作响。 我辈山中剑修之属,粹然手战之道,内实精神,身如猿鸟,寄气托灵,剑气沛然若水溢江河,剑意灵犀如芙蓉出水,剑道浩瀚高远似列星旋转。 刘羡阳与那女子鬼物的问剑,声势极大,异象横生,处处是剑气残余的紊乱涟漪,又牵着一座祖山大阵的鼻子走,所以先前陈平安离开背剑峰,隐匿身形,循着一条剑道,不过稍稍小心,就拎着那把捡来的古剑,成功登上剑顶。 被山顶女修询问是谁,陈平安笑着说自己是客人之后,在一线峰祖师堂门槛外边,突然停下脚步,转头望向那些花木坊女修,一个个看过去,然后好像自言自语道:“既然都已经被我看穿了,你是不是可以让刘材,对雪峰流彩,或者说远游陆台,暂缓与我问剑一事?以后机会多的是,你邹子算尽天事,何必急于一时,比如等我去往五彩天下?或是远游青冥天下之后?” 对雪峰,元白身边的婢女流彩,一双眼眸,熠熠生辉,然后她迅速低下头去,似乎有些破天荒的犹豫不定。 连元白都没有察觉她这个细微动作。 广场上一个琼枝峰女修,瞥了眼那位青衫剑仙,她嘴角翘起一个弧度,然后轻轻点头,好像答应了此事,下一刻,女修就恢复正常神色。 这位花木坊女修,自己其实浑然不觉。 而元白身边,那个来自皑皑洲天井福地的婢女流彩,毫无征兆地身形消散,就此离开对雪峰,甚至来不及与元白言语一字。 大骊陪都那边,仿白玉京剑光一闪,只是很快就撤回。 好像一个玉璞境剑修的阴神远游,根本不值得出剑。 来正阳山之前,陈平安曾去往中部大渎,不是靠着任何身份,就可以登上那座仿白玉京,而是凭借两个别洲修士的名字。 然后陈平安只见着了一个身形缥缈、面容模糊的无境之人。 当时陈平安开门见山道:“我来找出白裳,或者邹子,你按照规矩,负责出剑。不过我不敢保证一定找得出来。” 因为按照大骊那条只适用于山巅的规矩,所有别洲仙人境剑修和飞升境大修士,没有主动与大骊朝廷递交通关文牒,擅自踏足宝瓶洲版图,一经发现,就要被问剑。 但是那份关牒,只需要寄给仿白玉京,无需与大骊京城或是陪都打招呼。这其实又是一桩怪事。 那个不知身份的无境之人,点头笑道:“规矩之内,理所应当。” 正阳山茱萸峰的那个“田婉”,曾经飞剑传信给自家先生一封,“白裳一,邹子九。” 总之崔东山有十成十的把握,必然有其中一人,正躲在暗处,伺机而动。 而其实当时陈平安就已经身在赶赴仿白玉京的途中。 陈平安此刻站在这处视野开阔的剑顶,转头瞥见对雪峰那边的剑光去向,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如果只是单纯翻阅关于正阳山的谍报,他绝对不会对元白身边那个名叫“流彩”的婢女,有太多猜想。 可一旦涉及到茱萸峰田婉,尤其是陈平安心中一直提防的某个万一,陈平安就绝对不敢掉以轻心了。 直到这一刻,那个真身并未在宝瓶洲的“邹子”远去,陈平安终于可以真正松口气,没来由想起两个佛家说法,草寇大败,贼过挽弓。 好了,这场问剑正阳山,终于再无后顾之忧。 至于什么白裳,只要敢来宝瓶洲阴险递剑,就别走了,去落魄山做客好了。 不过相信以白裳的性情,就算偷摸跨洲远游,也已经意识到仿白玉京那边的动静,注定只会悄然返乡,不过更大可能,这位野心勃勃的北方剑仙,还是只会选择袖手旁观,远远看戏。 一位花木坊女官,急匆匆快步向前,壮起胆子伸手拦在门口,小心翼翼劝阻道:“这位剑仙,剑顶祖师堂是我们头等禁地,去不得!擅自闯入,是要惹天大麻烦的。” 陈平安笑道:“不会有什么麻烦,我与你们那位搬山老祖是老朋友了,我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就,很大程度上,都是拜他所赐。你要是不放心,就飞剑传信竹皇,我刚好有点事情,要跟他好好聊一下,停剑阁那边人多嘴杂,不合适谈正事,就有劳姑娘传信了,我就先去挑我把椅子了,对了,我叫陈平安,来自落魄山,再就是提醒你们宗主,让他最好独自一人,来这剑顶。” 在那位女官犹豫不决之际,不曾想那位青衫背剑的男子,身形一闪而逝,就已经跨过门槛,走在了祖师堂里边,而她那条胳膊就悬在空中,她收起手,急得满脸涨红,差点泪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闹出这么大的纰漏,事后回了琼枝峰,还不得被祖师骂死啊,她一跺脚,只得转过身去,赶紧飞剑密信宗主竹皇,说有个不懂规矩的客人,自称是陈平安,来自落魄山,竟然先行闯入祖师堂了,好像已经开始挑选属于他的那把椅子落座,此人还大言不惭,说宗主最好是一人来祖师堂谈事…… 陈平安一手负后,一手拎剑,确实在那边挑选椅子,一直走到主位那把属于宗主竹皇的椅子,因为今天是那位搬山大圣的庆典,所以一线峰这边,专门将护山供奉那把本就极为靠前的座椅,破例放在了与竹皇并排的首位。 于是陈平安就坐在了这张椅子上,望向大门那边,手持长剑拄地,轻轻拿起放下,安安静静等着竹皇的露面待客。 那个花木坊女官,根本不敢逾越祖师堂规矩,擅自走入其中,她只能站在门口那边,然后当她瞧见祖师堂里边的场景,霎时间脸色惨白,这个看着和和气气的不速之客,到底怎么回事啊,不要命了吗? 陈平安将两排座椅一一看去,都知道各自是属于谁的位置,一线峰祖师堂,虽说以前没来过,可是完全不陌生。 满月峰夏远翠,秋令山的陶财神爷,的晏掌律,拨云峰那位曾经与郦采一起出剑的老剑仙,翩跹峰女子剑仙,琼枝峰祖师冷绮,茱萸峰田婉,李抟景转世的吴提京,被阮师傅看不上眼的雨脚峰庾檩,身边藏着小半个“剑修刘材”的对雪峰元白…… 确实是个剑仙如云的好地方。 如果只是一座正阳山,没什么。 可加上大骊朝廷,田婉,有田婉,就会有个图谋极大的白裳,有邹子,就更会有刘材。 比如只说那个刘材,在陈平安看似最意气风发之际,突然冒出一个籍籍无名的正阳山子弟,横空出世,拦在路上。 选择以剑修换剑修的代价,最终让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变成再不是剑修。 对于数座天下的复杂形势而言,这可能是一个极有意思的情况,会是一个极其意外的变数。 可是对于落魄山的年轻山主来说,却是一个根本无法想象“将来”的惨淡结局。 而这件事,邹子就像是等于早早与陈平安打过招呼,通过数座天下年轻十人的那份名单,并且有意无意泄露了刘材的那两把本命飞剑。 说不定这份榜单,正是出自邹子的幕后手笔。 有朝一日,剑修问剑剑修,堂堂正正,一场捉对厮杀。 而且还事先提醒过你这位年轻隐官,并且让你陈平安提早准备多年,来应对这场对手名字、本命飞剑都明明白白告诉你的问剑。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只是暂时没了燃眉之急,可这场只会是邹子来决定时间地点的问剑,是注定避不开,逃不掉的。 其实陈平安不管怎么打破脑袋去想个为什么,都始终想不明白邹子为何要如此针对自己。 无所谓了。 人生路上,哪怕不知道许多的为什么,不也还是该如何就如何。 来了。 正阳山,宗主竹皇。 果然只是单独一人。 陈平安笑着没有起身。 竹皇以剑气隔绝出一方小天地,站在门口那边,他第一时间就瞥见了对方手中那把背剑峰古剑,这位玉璞境剑仙的山主眯起眼,与那位年轻山主沉声问道:“陈平安,想要做什么?” 那人依旧在以剑鞘底端,轻轻敲击地面,微笑道:“讨杯茶喝,再谈正事?” 竹皇攥住袖中一枚世代相传的白玉符箓,冷笑道:“哦?你配吗?” 下一刻,一线峰剑顶所有剑气,瞬间聚拢,凝为一个云遮雾绕的高大身形,就站在宗主竹皇身边。 那一袭青衫依旧老神在在,无奈笑道:“这还没谈,就谈崩了?” 竹皇只见那人张开手,手中那把正阳山开山祖师的佩剑,拄地静止,然后那个家伙抬起手,抖了抖袖子,从中滚落出一颗头颅,脚尖再一拨,将那位植林叟的脑袋,踹向大门口,撞在门槛上,“竹皇,你就不想想,为何我能在你们地盘上,都宰掉了个九境武夫,结果还得跑来一线峰,主动打招呼,你才知道此事?” 竹皇神色阴晴不定。 他身边那位仙人境,其实随时都可以朝那个年轻人出剑。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朝向竹皇那把座椅,笑呵呵道:“你来都来了,我又能逃到哪里去,不如坐下聊?” 竹皇没有挪步,只是问道:“那个刘羡阳,是否已经玉璞境?” 陈平安懒得聊这个,你他娘的不会自己猜去啊,只是随手将门口那颗头颅打碎,然后准备起身,笑道:“给你机会好好聊,偏不好好聊是?那等会儿就连刘羡阳和我在内,所有前来一线峰观礼的贵客们,就在祖师堂遗址上边,大家一起晒太阳好了。” 竹皇笑了起来,一步跨过门槛,身后那位仙人却留在祖师堂之外,边走边说道:“陈山主,记得小心说话,聊岔了,沾亲带故,可是会死很多人的。” 陈平安微笑道:“已经被你吓了个半死。” 竹皇刚走到一半,他就瞬间祭出一把本命飞剑,与背后门口那位仙人,各自出剑,强行破开一座极其诡异的剑阵。 但是下一刻,好像那个陈平安只是抖搂一手剑术,就再无多余动作。 不过在再无半点剑气交错的一线峰剑顶,出现了一幅好似山水画卷的绝美风景。 就像一座山头,花开次第,然后有那数百道传信飞剑,拖曳出一条条剑光流萤,向四面八方分散开去,剑光风驰电掣,去往诸峰山头,最终悬停在一位位观礼客人身边。 与此同时,陈平安已经双手握住那把背剑峰古剑的首尾两端,笑道:“别着急打架啊,这可是你们正阳山开山两千六百年,最重要的一件传承信物,一个不小心被我拧断了,到时候怪谁?” 竹皇没有收起那把本命飞剑,但是那个说话做事都好像脑子有病的年轻山主,又做了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竟是直接将那把长剑抛还给了竹皇,然后再次伸手笑道:“坐。” 竹皇甚至没有接住那把祖师遗物的镇山之宝,只是让门口那位仙人代劳了。 当他落座时,心情古怪至极,在自家祖师堂,谁是主人,谁是客人? 然后那个家伙的开口第一句话,就让竹皇好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笑话。 “竹皇,不如你先将袁真页从你家山水谱牒上除名?然后我再辛苦一点,亲手帮你清理门户好了,你觉得可不可行?” 竹皇心中震怒不已,以至于猛然站起身,咬牙切齿道:“陈平安,你觉得呢?!” 只见那人气定神闲,笑着点头道:“我觉得可行。” ———— 一线峰台阶上,刘羡阳刚刚收起一轮明月在袖中,晃了晃袖子,满载而归,不虚此行,回头好送给余姑娘,蚊子腿也是肉嘛。 而在那处玄之又玄的古战场,女子鬼物问道:“你在明处,还有个落魄山的陈平安,躲在暗处,对不对?” 刘羡阳笑着不说话。我跟你又不熟,没必要掏心掏肺。 她蓦然脸庞扭曲,布满狰狞神色,却是怒其不争的眼神,怒道:“你们如此潦草问剑,意义何在?!” 刘羡阳被她问得有些懵。 就像一个恶贯满盈的凶寇,临死之前,突然问那行侠仗义的大侠,打死我就够了吗? 就算不够,我也不能打死你两次啊。 司徒文英好像疯了一般,开始说疯话,“除了我,你们此次问剑,还能杀掉谁?竹皇,夏远翠,陶烟波,晏础,这些个老王八蛋,最后到底有几人会被打断大道根本?正阳山当真会伤筋动骨吗?难道你们就不知道,正阳山这帮老不死的,最擅长之事,就是隐忍不发,就是这么一年一年,熬死了风雷园李抟景,熬出了一个宗字头,如今连下宗都快有了!” 只是她很快颓然。 事实上,两个年轻剑修,好像都还没到五十岁,能够如此问剑正阳山,已经很不容易了,堪称壮举。 虽有遗憾,大快人心。 上梁不正下梁歪,祖师,传道人,亲传,再传,正阳山只会永远是正阳山。 道貌岸然,知道内幕的外人,就只是知道了。至多是像那风雪庙大鲵沟秦老祖那般,言语恶心正阳山几句。 可惜世间再无李抟景。 这个既有剑修肝肠如雪、但是藏污纳垢更多的正阳山,开山两千六百年,永远都是阴谋诡计占据主位,就像这些“剑术”,才是真正却无形的祖师堂头把交椅。 而且拨云峰、翩跹峰这样门风极正的山头,以前祖师堂议事,哪次不是一个个先行离场?随着正阳山的蒸蒸日上,注定只会越来越沦为傀儡角色,这些真正的纯粹剑修,他们每一次问心无愧的出剑,都藏着祖师堂极其功利的谋划,所有剑修不惜命的递剑,一场场在山外,看似慷慨激昂的舍生忘死,其实都是祖师堂里边的买卖和算计。最后得利最多的,反而是那些不用出剑的剑修。 所有曾经上山之时,都还朝气勃勃的少年少女,可能最终都会变成下一个陶烟波,晏础,冷绮,倪月蓉。 刘羡阳神色尴尬。 主要是这位前辈女修,好像比他这个寻仇的外人,更像是正阳山的生死大敌,他有些不适应。 司徒文英开始身形消散,魂魄飘摇,化作缕缕青烟,但是她浑然不觉,或者说全然不在意,只是说道:““就算你们今天真的拆了一线峰祖师堂,其实你们还是没有成功,甚至会帮倒忙。曾经李抟景,一人力压正阳山三百来年,其实反过来说,正是这个李抟景,就像一块最好的磨剑石,造就出了今天正阳山的宗门底蕴,让群峰剑修,同仇敌忾。你们不知道这些,所以你们只是看着出剑凌厉,是剑仙风采,又很不是剑仙。” 司徒文英惨然一笑,“因为你们的问剑,只会与李抟景是一样的结果。你和那个陈平安,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刘羡阳老老实实摇头,“我从不想这些。毕竟我的仇家,只有那个差点一拳打死我的老畜生。我这次登山,就是来砍他的。至于正阳山诸峰风气如何,我可管不着。上梁不正下梁歪,偷鸡摸狗,男盗女娼,是你们自家事,我又不是你们家的老祖宗,犯不着忧心家风门风。” 不过刘羡阳有句话没说出口。 不过你放心,有人肯定会想,那家伙都好心好意帮你们重新编纂祖谱了。 她心死如灰,放声大笑道:“正阳山该死之人,我肯定是其中之一,但是没有听到更多长剑断折声,我实在心有不甘!” 司徒文英这辈子最伤心处,不是李抟景喜欢师姐,不喜欢更早相逢的自己,而是竹皇当年居心叵测,私底下故意告诉刚刚跻身元婴境的她,那个李抟景,其实最早喜欢之人,是你,但是你的师姐,是夏师伯心中钦定的峰主人选,更有可能,她将来还会入主祖师堂,李抟景是权衡利弊之后,才改变了心意。 等到后来司徒文英察觉到不对,沦为鬼物之后,找到当时已经顺利当上山主的竹皇,结果后者笑着与她说了句,你痴情于李抟景,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喜欢之人,是怎样一个人,你也配让那个李抟景喜欢,竟然还有脸来找我兴师问罪? 司徒文英笑了笑。 好像她这一生,总是这般不称心,所留恋之人事,都与美好无关。 忽然春天,蓦然夏天,突然秋天,已然冬天。 然后就再无来年的春暖花开了。 也曾少女情动,怕被郎道,奴面不如花面好。 她在这一刻,泪流满面,但是终于了无牵挂,就又有些可有可无的开心,细细碎碎,拼凑不起来,可到底是一份久违的轻松。 刘羡阳本想问她,要不要干脆换个地方修行,剑哪里练不得,树挪死人挪活。 只是再一想,刘羡阳就将这些话咽回肚子,她之前也没说错,她是个该死之人。再者她还是个一心想死之人。 回头来看,她此次离开山头,对于这场问剑,司徒文英一开始就更希望是她死。 果不其然,司徒文英说道:“很高兴你是一位玉璞境剑仙,不然你被我打死,世间就又多枉死一人,我还得返回小孤山,继续当那添油翁。” 另外那个刘羡阳察觉到了剑顶的异样,笑了起来,于是这个刘羡阳突然与那鬼物说道:“司徒文英,你信不信我那个朋友,可以帮你们正阳山一分为二,有朝一日,清浊分明?剑修是纯粹剑修,王八蛋就是与王八蛋凑一堆?而且这群王八蛋,接下来的日子,肯定会一天比一天难熬!” 司徒文英摇摇头,“想要相信,不敢相信。外边那个世道,我就不多看一眼了,就当是相信你们做到了。” 她转过身,与刘羡阳抱拳而笑,她此生的最后遗言,好像依旧是一位正阳山纯粹剑修该说之话。 “刘羡阳,帮我捎句话给你那朋友,希望你们两个年轻剑仙,始终愿意礼敬拨云峰、翩跹峰这些正阳山纯粹剑修,再顺便干死那帮每次都是最后离开祖师堂的老王八蛋!” 刘羡阳抱拳,像是开玩笑,又不像在说玩笑话,“那我与陈平安说一声,那小子一向听我的。这家伙,打小就闷葫芦,阴得很,你们正阳山那帮老狐狸,只是活得久,其实狐狸不过他。” 他娘的幸好老子没拉着陈平安,一人出剑,一人出拳,从山脚一路打到山顶,活活打死那头老畜生肯定没问题,不过多半就没机会跟司徒文英吹这牛了。 司徒文英不再言语,只是安安静静,看着那个年轻剑仙的眼睛。 好像这样的清澈眼神,正阳山真的不多。 一线峰台阶上,刘羡阳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 而那个悬停空中的司徒文英,逐渐烟消云散。 所负剑运,自身灵气,全部法宝,众多本命物,一点不带走,她就这么全部归还正阳山。 在外人看来,就是一场声势浩大的问剑,一位有那几分玉璞境气象的女子剑仙,原本还稍稍占据上风,剑术道法皆极其出彩,结果莫名其妙就身死道消了? 刘羡阳站起身,然后继续登高,一边拾级而上,一边破口大骂道:“来个该死一直没死的的玉璞境,跟我好好问剑一场行不行,求你们这帮龟孙了!” 对雪峰高楼廊道中,中岳山君晋青大为讶异,方才身边那个年轻女子,莫名其妙化作一道剑光远游,去势之快,简直匪夷所思,只得问那元白,“怎么回事?你身边这个婢女,如果没看错,最少得是玉璞境,还是位剑仙?你都不知道?” 元白比晋青更是茫然,摇摇头,无奈道:“毫不知情。” 然后他笑了起来,“无所谓了,如此也好,以后她再去找那主人,就容易了。” 晋青气笑道:“好个元大剑仙,真不是一般心宽啊。” 元白趴在栏杆上,神色有些疲惫,又有些释然,心境轻松几分,“再不心宽的话,都要被一口气活活憋死。” 在那之后,元白和山君一起抬头,看到了“剑顶花开一幕”,之后就有其中一把传信飞剑,悬停在廊道中。 元白发现自己今天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晋青神色玩味,竟是直接接住那把传信飞剑,却也不看密信内容,直接将其捏碎,笑道:“元白,她都走了,还愿意留在这里吗?听我的,你去真境宗,咱俩离着近,再与真境宗联手,更能看顾旧山河,你要是继续留在正阳山上,反正我是绝对不会主动帮你拣选剑仙胚子的。” 花开各处的有些飞剑,是有的放矢,通知某些观礼之人可以离开了。 有些飞剑,就只是障眼法了,谁接,打开密信内容,谁就一头雾水。 更有一些飞剑,除了让正阳山诸峰的某些剑仙,除了不明就里,还会是裤裆糊黄泥巴,谁接谁后悔,将来恨不得剁手。 元白苦笑道:“如此儿戏吗?我毕竟是一线峰谱牒上边的记名供奉,想要脱离正阳山,哪有这么简单,竹皇那些老狐狸,不会答应的。” 晋青扯了扯嘴角,“你觉得我是那种意气用事的?没点把握,会让你如此冒冒失失下山?最后与你说一句,除了玉圭宗,韦滢,真境宗,刘老成,还有人答应一事,会让那旧朱荧王朝版图上的剑修,绝不在一处乌烟瘴气之地练剑。元白!再婆婆妈妈,你就留下,以后悔青了肠子,别来找我诉苦,我只当宝瓶洲再无剑修元白!” 元白欲言又止。 晋青斜瞥一眼剑顶,冷笑不已,然后转过头,拍了拍元白的肩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元白不该在此粪坑里讨生活。” 元白点点头,晋青伸手召来那条引人注目的渡船,带着元白乘坐渡船,稍后会路过一线峰附近。 晋青站在船头,先瞥了眼帝王将相一股脑儿的翩跹峰,再望向山水神灵扎堆的拨云、水龙两峰。 满月峰那边的崖畔凉亭,一把传信飞剑悬停,如飞雀停留枝头。 韦谅笑道:“别接。” 姜笙却接了飞剑,打开密信一看,哑然失笑,空白一片,没有内容。然后她转头歉意而笑。 韦谅揉了揉额头,无奈笑道:“没事,反正手欠的,不止你一个。” 不远处的苻南华和姜韫那边,也各自收到了一封密信,姜韫倒是毫不犹豫打开密信,会心一笑,信上说,蜂尾渡感谢指路。 然后姜韫就与韦谅和姜笙招呼一声,说是走了。 姜笙疑惑道:“不观礼啦?按照正阳山定下的时辰,可是马上就要开始了。” 姜韫摇摇头,御风离去,就此离开正阳山。 苻南华打开信后,满脸阴霾,最终冷哼一声,信上的措辞,让苻南华心惊胆战。 你苻南华和老龙城欠我两条命,如果愿意今天先还上一条,你就留下,以后原本属于你的城主之位,刚好可以让贤给你大哥或是二姐。 韦谅以心声笑道:“南华,你可以先行离去,真的,别逞强。再就是以后离着这个写信之人,远一点,越远越好,你们双方最好从此就别打照面了。” 苻南华愣了愣,最终还是小心起见,与韦谅抱拳告辞离去,至于那位山上道侣,家中妻子,他下山时没打招呼,她也毫不挽留,甚至问一句都没有。 飞剑处处悬停。 有正阳山诸峰剑修,看也不看,当场打碎传信飞剑。 但是更多人,尤其是前来观礼道贺的山上贵客,大多觉得有意思,有些是误以为是什么正阳山折腾出来的新奇花样,有些是纯粹看个热闹。其中又有诸峰剑仙,尤其是多位在正阳山祖师堂有座椅的,打碎了飞剑,竟然又有飞剑登门,一次两次过后,就又有人犹豫过后,还是打开了密信观看内容,其中就有拨云峰,翩跹峰和琼枝峰在内的峰主剑仙们…… 拨云峰老剑仙,看完密信后,一巴掌将那飞剑打烂,气呼呼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小把戏?!竟然有人在祖师堂那边如此造次?!” 密信之上,倒不是什么难听言语,而只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说是预祝拨云峰剑修,在异乡出剑顺遂。 翩跹峰那边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倒是那座琼枝峰,女子祖师冷绮看完内容极多的那封密信之后,哪怕故作镇定神色,实则她内心早已惊涛骇浪,肝胆欲裂,一时间竟是都不敢去往祖师堂一探究竟。 北俱芦洲,一位看押货物走在大漠黄沙里的老镖师,拿起水囊,喝了口水,笑了笑,那就再等等好了,给你两三百年的练剑光阴就是。 这个年轻隐官,脑子是真不坏。 他叹了口气,也是个难得的好人。 没来由想起当年在小镇,那个经常远远站着徘徊不去的馋嘴孩子。 等到卖糖葫芦的摊贩开口道破,孩子便再没有出现在汉子的视野中。 什么是人性? 是每次拿了一小袋米独自回家,道谢之后,在自己心中还有一声声不惹人烦的道谢。 是少年在得知隔壁邻居同龄人就要离乡时,哪怕对方当时嘴上还说着刺耳的难听话,依旧会由衷说一句质朴言语,路上小心。 是朋友刘羡阳躺在病榻上,生死未卜,与药铺杨掌柜求了又求,还是无用,依旧鞠躬,才出门去。 这些都是极其美好的事情。 邹子并不否认,甚至极为认可。 真正的人性,其实就是任何人身上都会有的一种局面,是人之神性与人之兽性的一场拔河,长久以往,是谓修行,山上山下皆是如此。 但是没办法,在他看来,这个世道,天地广袤,容得下很多位各显风流的十四境修士。 唯独容不下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十五境剑修,而这件事情,与善恶无关。 此事,不是什么天数使然,不是什么命中注定,是有人不断自求而来的某种偶然的必然,最少就目前看来,在几个人选当中,这个成功返乡的年轻隐官,越来越走近那个最大的“一”。将来可能会暂时放缓脚步,或是绕路,会停步,可最终去向, 所以邹子原本确实打算在今天,让人与陈平安问剑一场。 正阳山会在最目中无人的一刻,就像被陈平安和刘羡阳,联手将其从一洲山巅打落在尘土。 陈平安只要稍微后知后觉,亦是同样的下场。 可既然陈平安察觉到此事,按照他一贯谋而后动的行事风格,肯定就有了诸多谋划,比如那个“田婉”,还有姜尚真,甚至有可能还有刘景龙会捻出几张三山符,再通过那把本命飞剑,联手陈平安的笼中雀,大骊朝廷留在大渎,专门针对山巅大修士的一座仿白玉京……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弹弓在下。 正阳山,陈平安,剑修刘材,邹子。 除了一座正阳山,所有局中人,其实都是互为诱饵的玄妙处境,只看谁算计更远,筹划更全。 陈平安才是正阳山那场庆典,最大的观礼之人,而且等他落座一线峰祖师堂,就会反客为主。 刘羡阳今天来拆祖师堂,陈平安就负责“兵解”正阳山,从上到下,由内到外。 所以刘羡阳只管独自登高,潇洒问剑,因为有个陈平安,负责与正阳山问剑在人心。 一线峰祖师堂内,依旧只有两人落座,很凑巧,刚好是山主与山主,宗主与宗主,玉璞境对玉璞境。 那一袭青衫喝着茶水,没来由笑着说了句:“崩了崩了。” 竹皇微微皱眉,这厮还要装神弄鬼? 不过没事,登山之人刘羡阳,很快就会接不住下一剑了。 到时候再看看,你陈平安有无喝茶的闲情逸致。 ———— 正阳山地界边缘的一处小国州城,靠着仙家术法的镜花水月,当地百姓,以及各路不入流的谱牒仙师、山泽野修,都能够在这边,凭借正阳山拨云峰的一件镇山之宝,拨云镜,远观庆典。 像沅州治所这样的地方,还有三处,东南西北各一地,刚好围绕正阳山。 南北两国都抽调出了数支精锐边军,协同正阳山修士,负责当地治安。不过说到底,就只是做做样子,不光光是正阳山剑修如云和宗门地位的如日中天,更根本的原因,是宝瓶洲一洲修士,都早已习惯了大骊铁骑当年设置的那条严苛律例,稍稍犯禁,从无漏网之鱼,谱牒仙师不但自己遭罪,还要殃及祖师堂,山泽野修被追捕拘禁,甚至是当场斩杀,如今哪怕一些大骊条例已经逐渐解禁,惯性使然,还是显得格外安分守己。 只说一事,各地剑修,不论出自哪座山头,在一洲版图之内,多年以来,几乎再无一人,会在市井大街之中横冲直撞、肆意御剑了。 剑修尚且如此,更何谈其他修士。 只是今天这场庆典,还没开始,就让人看得目不暇接,反正也没几个看得出缘由和深浅,反正就是瞧着精彩。 只不过有正阳山剑修在城内巡游,倒是也没谁敢喝彩,毕竟那个问剑的外乡人,赢了一场又一场,那些个正阳山的神仙老爷,脸色难看极了。 董谷,徐小桥,谢灵,三位龙泉剑宗的宗主嫡传,这会儿就在一处酒楼看着那镜花水月。 董谷神色凝重,“师父的意思,是不管刘师弟今天怎么闹,哪怕问剑输了,我们最后都要带走刘师弟,问剑之内,只要是捉对厮杀,生死胜负,不用多管,刘师弟死在山上,都不管他。但是问剑之外,绝不能让正阳山修士仗着人多势众,强行留下刘师弟。” 简单来说,就是刘羡阳问他的剑,问剑结束后,龙泉剑宗就要接走刘羡阳,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总之正阳山休想留下刘羡阳。 董谷分别递给徐小桥和谢灵一张来历不明的剑符,能够缩地山河,在转瞬之间,去往一线峰山脚。 说到这里,董谷望向两个师妹师弟,说道:“我们差不多可以赶过去了。” 徐小桥默默点头。 谢灵微笑道:“他们敢留下刘师弟,就得加上我问剑一场了。” 只要相处久了,好像没有人会不喜欢刘羡阳。这个家伙,与世无争,不计虚名,开得起玩笑,见到谁都乐呵呵笑嘻嘻。 心高气傲如谢灵,也一样由衷认可自己与刘羡阳的师兄弟名分,甚至内心深处,谢灵觉得刘羡阳担任大师兄,或是以后接掌宗主位置,都无妨,就是懒了点,远远不如师兄董谷那么做事勤勉。至于谢灵自己,安心修道就是了。 正阳山北方,一处小县城,此处都没有正阳山设置的镜花水月。 不过一行山上修士,故意不靠近正阳山,只是在此喝酒,刚刚碰到了个小热闹,一拨愣头青外乡人,不算什么过江龙,就敢跟地头蛇抢地盘,结果就给人包了饺子,几十号孔武有力的江湖中人,团团围住了酒铺,然后走出一个白衣飘飘的中年文士,手持折扇,无视双方剑拔弩张的氛围,毕竟实力悬殊,一帮小崽子早就自己心虚了,白衣文士笑着用合拢折扇轻轻拨开一个外乡佬的短斧,独自落座,结果就被一个看不清形势的憨傻少年拿柴刀架在脖子上,白衣文士依旧满脸笑意,问桌对面那个唯一坐着的高大青年,知不知道自己是谁,后者点头,白衣文士就提起折扇,头也不转,敲了敲肩膀上那把柴刀,与那高大青年笑问一句,既然知道了,然后呢? 说完这句话,文士就突然端起酒碗,狠狠泼了对方一脸酒水。 不等高大青年忍气吞声,低头认错,那个手持柴刀的少年,直接一刀就砍得那个白衣文士耷拉脑袋了。 对峙双方,面面相觑。 坐在角落的那桌山上修士,其中有一位姿容极美的女子,她大概是没是想到这么个结果,忍不住笑出声,只是立即收敛笑意。 在座四人。 来自真武山。 马苦玄,按辈分他得喊一声师叔的余时务,马苦玄的开山大弟子,既是兵家修士又是纯粹武夫的一个少年,名为忘祖,以及婢女数典。 马苦玄一脚踩在长凳上,满脸笑意,就对那拨地头蛇施展了定身术,然后与那拨年纪不大的愣头青们笑道:“发什么呆,杀了人,还不赶紧跑路?” 少年们轰然逃散。 马苦玄看着那个一边跑路、一边还不忘拿起手中柴刀往别人身上擦拭血迹的少年,以心声笑道:“如果你大哥回头骂你闯祸,你又气不过,然后还有胆子回来这边,我就收你当徒弟,以后跟我上山当神仙。” 马苦玄望向正阳山方向,捻起一颗盐水花生丢入嘴中,“最大问题,还是那个曹巡狩的态度,礼部侍郎那棵墙头草,肯定还是要看此人的眼色行事,如果曹枰选择偏向正阳山,就好玩了。忘祖,你那个以后问拳之人,现在就在正阳山那边。不过你不一定需要问拳。” 马苦玄喝了口酒,瞥了眼余时务。 余时务笑着与那木讷少年解释道:“此次登山问剑,不出意外的话,陈平安一开始是注定不会出手的。而刘羡阳凭借境界和那把本命飞剑的古怪神通,他走到剑顶,没有问题,大不了就在那边被几个正阳山祖师剑仙们围殴一场,但是想要拆掉那座祖师堂,得靠那个没有陪刘羡阳一起问剑的陈平安。因为真正的问剑,往往不用与谁出剑,拆解人心,其实才是最上乘的剑术。” 马苦玄呵呵笑道:“正阳山剑仙们,吓死个人。” 余时务神色微变,叹了口气,摊开手心,一手掐诀,最后收起双手,一手持碗,一手捻起一粒花生米,轻轻嚼着,以心声说道:“我们可以走了。” 马苦玄脸色阴沉,“余时务!来之前,你是怎么说的,这是我唯一一个捡漏的机会!结果你让我就这么走了?” 余时务点点头,“是的,可以走了。” 马苦玄死死盯着那个神色平静的家伙,片刻之后,问道:“真是唯一机会?这次错过就无?” 余时务还是点头,“最少在我看来,好像是这样的。” 马苦玄这个以跋扈狂妄名动数洲的家伙,难得流露出一抹疲惫神色。 他这次下山,就是奔着跟陈平安换命而来。因为按照余时务先前的说法,陈平安极有可能会失去剑修身份。不曾想临了临了,竟然说要走。只是马苦玄很快就眼神凌厉起来,笑着喝完碗中酒水,事出有因,未必结果。也好,天底下就该没什么既定之事。马苦玄本就不是一个喜欢钻牛角尖的人,重新变得懒散随意起来,“等那个柴刀少年回来,我就终于有个不那么废物的嫡传弟子了。” 正阳山南方一处深山老林的僻静山头。 两个女子站在山巅。 一个是没有当真返回落魄山的宁姚,一个是从落魄山悄悄赶来的赊月。 昨天明月夜中,圆脸姑娘随便几眼,就看到了那个独自坐在山顶的宁姚,赊月犹豫了半天,还是打算见她一面。朋友的朋友的道侣,就是自己的朋友嘛。 剑气长城的宁姚唉,赊月其实早就仰慕得很呢。 只是当她从月色中现身的一瞬间,就后悔了。 因为当时宁姚睁开眼睛,她背后剑匣,哪怕都没有长剑出鞘,光是那份若有若无的剑意,就让赊月只觉得自己现身就死。 不过宁姚很快就收敛剑气,笑着起身道:“抱歉,忘了是你。” 赊月立即现身,有点高兴,宁姚是说忘了,说明之前宁姚是听说过自己的嘛。 不过之后两人坐在那边,也没什么话可聊,就是各自发呆。 一个想着刘羡阳的笋干老鸭煲好吃极了,可不能吃不着了,毕竟那位正阳山的搬山老祖,听刘羡阳说好像又破境了,那就是一位不容小觑的飞升境啊。 宁姚其实也没怎么用心温养剑意,想着先前跟那个家伙的一场对话。 “你说陆芝是不是其实喜欢阿良?” “没有的事。” 她有点不相信。 他解释道:“如果陆芝喜欢阿良,阿良就不会那么说她了,只会逃得远远的。” 她点点头,听上去真是那么回事。 她转过头。好像在说,你真懂啊。 当时那人无可奈何,又开始装傻。 这会儿赊月绞尽脑汁,终于找到了个话题,轻声说道:“早前在河边铺子那边,刘羡阳好几次练剑,都比较凶险,都需要我帮着护道,醒过来的时候,刘羡阳满脸血污,受伤不轻,所以他这个玉璞境,其实来得挺不容易的。” 宁姚说道:“因为刘羡阳觉得自己需要照顾陈平安。” 赊月将信将疑,小心翼翼瞥了眼宁姚,小声说道:“隐官大人,哪里需要别人照顾。” 宁姚笑道:“天底下其实也就刘羡阳会这么认为,陈平安也会这么觉得,反正他们俩,觉得这是很天经地义的事情,不用讲什么道理。你是很晚才到的小镇,所以不知道这个。” 赊月哦了一声,你是宁姚,所以你说啥就是啥。 宁姚突然转头,打趣道:“以后是不是得喊你嫂子了?” 赊月笑容尴尬,憋了半天,反问道:“那我喊你弟妹?” 宁姚无言以对。 圆脸姑娘顿时觉得自己真是聪明得一塌糊涂。 宁姚站起身,转头遥遥看向一线峰附近的问剑迹象,问道:“赊月,你就不担心刘羡阳的安危?” 赊月还是坐着,摇头道:“不担心啊,他说了,打不过就跑,谁追他谁吃屁。” 宁姚微笑道:“你多少还是有几分担心的。” 赊月愣了愣,然后看到那位已经飞升境的女子,朝北边轻轻撇了撇头。 赊月立即懂了,原来是你担心那个心黑手狠的年轻隐官啊。 于是她们就一起御风北去,宁姚说只需要在白鹭渡那边落脚。 赊月使劲点头,善解人意道:“男人嘛,都是要面子的,不太愿意女人掺和这些。” 宁姚没来由说道:“有些人是不要脸的。” 赊月小声道:“你骂陈平安就行了,骂刘羡阳做啥嘛。” 宁姚没好气道:“没骂刘羡阳。” 赊月哈哈哈干笑几声。转头偷偷看了眼宁姚,这会儿的身边女子,很娘们呢。 后山一条靠近祖山却没有靠岸的渡船,没有收到来自剑顶的传信飞剑。 但是曹峻却按约打开了一封密信,信上内容,让曹峻嘿嘿而笑,极好。 “师兄让我捎话,你愿意去剑气长城就去。下船之前,朝琼枝峰随便丢几剑,意思意思。” 曹峻觉得必须得还礼,所以独自离开渡船,什么巡狩使,按辈分小了去,不必要打招呼,只是与刘洵美说了句,以后再见,要么是在山下江湖,要么是在剑气长城以南的战场了。 曹峻离开渡船后,去了那琼枝峰那边,自报名号,“大爷我姓曹名峻,祖籍是那槐黄县泥瓶巷,与刘羡阳是同乡!” 然后就是对着琼枝峰接连三剑。 又是个元婴剑仙? 问剑完毕,打完收工,曹峻就此御剑远游,直接跨海远游剑气长城遗址。 而屋漏偏逢连夜雨的琼枝峰上,观礼客人个个朝那自称曹峻的家伙骂娘不已,山上女修们更是战战兢兢。 但是最忧心之人,还是那个冷绮,因为这位琼枝峰女子剑仙收到的那封密信上,内容极多。 琼枝峰谁谁,在某某地方某某年月,做了什么勾当,事无巨细,精准异常。 除此之外,信上还有一句,我要是北俱芦洲的那个姜尚真,都能帮你们琼枝峰写七八本艳情小说。 而密信上边的最后几句话,尤其刺眼,你不是看不起过云楼倪月蓉,你只是羡慕她的容貌年轻。你年轻时候,就有本事爬得上 满月峰夏远翠的床,如今境界高了,反而爬不上,是不是很憋屈?琼枝峰一脉女修,在三百年内,就有一十六人被你亲手送给山上仙师和山下权贵,琼枝峰难道是一处青楼,你冷绮难道是个老鸨?那你怎么不好歹拿到点钱? 一艘中岳山君的渡船路过满月峰时,元白与晋青就站在船头,那位女子鬼物的下场,元白看到了,他叹了口气,道:“看在山君的面子上,才没让我去接剑。” 晋青嗤笑道:“可惜老子这次出门,就没带面子,给不了谁。” 晋青不但带着元白离开,先前还暗中传信中部几个大骊藩属,或是旧朱荧王朝藩属的君主,提醒他们小心被殃及池鱼,真要看戏,就跑远点。 元白朗声道:“对雪峰元白即刻起,再不是正阳山剑修!” 大隋太子高煊,既没有收到来自剑顶的密信,他事先也不知道会有这场问剑,却与山君晋青一样,乘坐渡船离开了翩跹峰。 而且那位林鹿书院的副山长,突然现身,笑着说顺路,捎他一程。 田湖君在内的三位刘志茂嫡传,一样同时离开了所在山头,只不过走得相对没那么明目张胆。 南岳储君采芝山的山神,收到了一封飞剑传信,说是下山后,帮忙将此物转交给范山君。 是一枚玉牌,篆刻有“峻青雨相”四字。 信的末尾,让这位高居储君之山的山神,不用着急答应此事,只是为何会来,不妨先想想这个问题。 刘老成笑问道:“老帮主,如何,热不热闹?” 高冕爽朗大笑,起身道:“那就跑远点,咱哥俩继续看热闹。” 韦谅起身御风离去。反正我没什么名气,这次就是跟着云林姜氏蹭吃蹭喝来了,既然已经大致看清楚了那份手段,可以下山,反正这场观礼,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至于李芙蕖,本就是上次落魄山跻身宗字头仙家,五位记名客卿之一,其余四个,是南婆娑洲龙象剑宗供奉,酡颜夫人。北俱芦洲符箓修士,桓云。皑皑洲女子剑仙谢松花。北俱芦洲金乌宫元婴剑修,柳质清。何况在这之外,还有两位不记名客卿,更让李芙蕖动容,指玄峰袁灵殿!风雪庙大剑仙魏晋! 所以李芙蕖一样没有得到飞剑传信,就直接化虹离去,毫不遮掩自己的远游身形。 神诰宗祁真与嫡传笑问道,怎么讲。高剑符神色释然,笑道,回山修行。弟子实在懒得多看一眼隐官的运筹帷幄,糟心。 祁真笑着点头,这也算修行。 男女情伤时,心中的怒火会将所有美好的记忆,一把大火,烧成灰烬,但是此后所有嫉妒的火苗,都会死灰复燃。 如果能够将一切看开,才是真正解开情字死结的第一步。 高剑符最后问道:“师父,是悄无声息离开,还是?” 祁真笑道:“回头好与真武山和风雪庙几个故友,赚几杯酒喝。” 说到底,祁真是更希望自己的神诰宗,未来能够与龙泉剑宗和落魄山这样的宗字头打交道。 偌大一座桐叶洲顷刻间的山河覆灭,反而是宝瓶洲死死挡住了蛮荒天下的推进步伐,这让祁真实实在在明白一个道理,其实就两个字,人心。 清风城许氏那边,许浑看完了一封密信,然后这位上五境修士,攥紧密信,瞬间捏碎,脸色铁青,死死盯着那个妻子。脑子不用,等着生锈! 刘羡阳说了,当年本就愿意主动卖出一件祖传瘊子甲,给谁不是给,虽说还是强买强卖,但是没关系,你们后来毕竟主动归还了一座狐国,这笔债,就当两清了。记得替我与许夫人道一声谢。她的那个师兄柴伯符,当年牵线搭桥,劳心劳力,帮忙将这笔买卖,做成了,换了一份大道前程,家贼难防,不可不察。 信的末尾,那个落魄山的年轻山主,直言不讳告诉许浑,如果愿意留下帮助正阳山这个姻亲,那是最好,刘羡阳和他就在祖师堂那边等着清风城许氏。 巡狩使曹枰所在的那条渡船,在曹峻离去后,犹有一位自己赶来这边的剑仙,留在船上。 风雪庙魏晋,跟曹枰,关翳然,刘洵美,此刻在一间屋内。 关翳然在魏晋来屋子落座之前,已经跟刘洵美,故意撇下那位礼部侍郎,一起单独与巡狩使大人说了一笔买卖,或者说是关翳然递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一封信,真正的密信。 曹枰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让刘洵美去请了魏晋过来,问了一个问题,“那个年轻山主,说话可信吗?” 魏晋点头道:“下了酒桌,就都可信。” 曹枰笑了笑,“明白了。洵美,你去与侍郎大人知会一声,就说我有事先走了,让他留下继续观礼便是。” 正阳山诸峰之间,不断有修士御风离去,不断有渡船远去。 一线峰祖师堂内,陈平安依旧喝着茶,在得知一个消息之后,宗主竹皇也开始喝茶,因为不管山外任何的意外,好像加在一起,都不如这个消息来得让竹皇感到意外。 所以竹皇认认真真开始考虑对方的那个说法,正阳山主动剔除袁真页的谱牒名字,再让此人打死曾经的护山供奉。 当真需要如此?难道就没有半点回旋余地了?还是说杀心一起,干脆剑走偏锋,不管不顾宰掉这个手段阴险、恶心人至极的年轻人? 陈平安突然放下茶杯,起身走向大门口那边,笑道:“我得去迎接一下搬山老祖。” s:///book/0/292/7226020.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二十一章 落魄山观礼正阳山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抱歉,更新有点晚了。ps:剑来实体书的8-14册上市了。) 白鹭渡,有背剑女子脚尖一点,升空悬停,神色平静道:“飞升城,宁姚。” 白鹭渡那边,圆脸姑娘有些尴尬,自己怎么办,就说龙须河边上的铁匠铺子,余倩月?想了想,她就没有现身,折断一把芦苇,蹲在白鹭渡水边,百无聊赖拨水玩。刘羡阳这个骗子,那个搬山大圣哪有什么飞升境。 魏晋察觉到一道视线,叹了口气,站在栏杆那边,随口说道:“客卿,魏晋。” 客卿?不能够,最少得是记名供奉起步! 一位来宝瓶洲挑选弟子的玉璞境老剑修,那于樾,只觉得,今儿得劲得劲,再毫不遮掩一身剑气,御剑升空,放声大笑道:“落魄山记名供奉,玉璞境剑修,今天暂且化名于倒悬。” 本该隶属于清风城的狐国之主,竟然现身,自报名号,她天然妩媚,不笑也极能蛊惑人心,缓缓道:“落魄山。沛湘。” 她好像多说一个字,都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一条满身浓郁水运的元婴境水蛟,站在琼枝峰上空,只是报了个名字,“泓下。” 陈灵均俯瞰脚下那座水龙峰,冷笑道:“记住了,大爷我来自落魄山,姓陈名景清!” 今天比较收敛了,只以玉璞境气象示人。 化外天魔的白发童子,与石柔借了她副皮囊,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原本挺好看一女子,就有些显得贼兮兮了,只见她趾高气昂道:“落魄山石掌柜!” 一位身穿雪白长袍的高大女子,笑意盈盈,轻声道:“落魄山掌律,长命。” 第一,不是谁都敢与曹慈问拳的。第二,任何武夫问拳,曹慈就一定接拳吗?第三,郑钱问拳四场,曹慈竟然都接下了! 没有人觉得与曹慈问拳,连输四场,有什么丢人现眼的。反而会让人由衷感到敬畏。 “还能是哪个?就是那个跟曹慈问拳四场的那个女子武夫。” “哪个郑钱?” “这个裴钱,曾经有过一个化名,郑钱。” 这意味着,三人最少也该是远游境武夫。 朱敛,裴钱,种秋,这三位落魄山的纯粹武夫,皆可御风悬空。 此人好像在西岳战场现身过? 一位气态儒雅的老夫子,在别处现身,微笑道:“武夫,种秋。” 是那个战场上出剑不要命的真境宗剑仙?!怎么成了落魄山的剑修? 一个姿容极美、眼神冷冽的女子,站在雨脚峰上空,淡然道:“剑修,隋右边。” 拨云峰和翩跹峰的所有剑修,都呆滞无言,披云山,剑仙,余米!此人杀力极大,杀妖动辄拦腰斩断,或是一道剑光当头劈开。早年在老龙城战场上,这位剑仙的横空出世,仅次于道门仙君曹溶。 一位极其俊美的年轻剑仙,嗓音温醇,在那琼枝峰之上,自我介绍道:“次席供奉,剑修米裕。” 一位青衫长褂的中年男子,站在翩跹峰上空,笑眯眯道:“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 白衣少年的身边,站着一个黑衣小姑娘,手持绿竹行山杖,高高扬起脑袋,大声道:“落魄山右护法,周米粒!” 反正今天曹晴朗不在,这小子暂时不适宜露面。 水龙峰那边,出现一位御风而起的白衣少年,笑嘻嘻道:“得意学生,崔东山。” 青雾峰上空,有个年轻女子,淡然道:“首徒,武夫裴钱。” 满月峰上空,凭空出现一位身形佝偻的老人,双手负后,微笑道:“落魄山,武夫朱敛。” 脚尖轻轻一点,陈平安微微后仰,身形如虹倒掠而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最终陈平安落在长剑之上,御剑悬停在一线峰的山门口。 站在剑顶崖畔的陈平安,始终双手笼袖,望向那个白衣老猿,“继续当你的护山供奉好了。” 青衫背剑,一步缩地山河,背后长剑铿锵出鞘,率先去往一线峰山门口。 竹皇刚要言语,陈平安收回视线,摆摆手,“晚了。” 白衣老猿狞笑道:“竹皇,你再说一遍?!” 竹皇一步跨出祖师堂,神色复杂道:“袁真页,从现在起,你就不再是正阳山护山供奉了。”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祖师堂内刚刚起身的竹皇。 刘羡阳怒道:“把老子的名字摆在前边!” 白衣老猿从那背剑峰赶来,身形轰然落地,“陈平安!刘羡阳!” 刘羡阳挑了张案几,坐下喝酒啃瓜果。 陈平安笑道:“你随便找个位置喝酒,接下来就轮到我问剑了。” 刘羡阳随手将那夏远翠丢在广场上,看着门口那个笑眯眯的家伙,气笑道:“老子下次再来问剑,如果再听你的徒步登山,就跟你姓!” 在这一线峰剑顶,正阳山祖师堂重地,陈平安和刘羡阳就此相聚。 一人独自登山,其实也不算,因为刘羡阳手里拖着个重伤昏迷过去的夏远翠。 那人自问自答,“确实只是些不入流的小手段,不值一提。没事,接下来我就让你们正阳山,用你们开山两千六百年来,那个最擅长的道理,把道理还给你们。” 竹皇眼中不远处的那一袭青衫,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是不是觉得我只会耍这个?” 竹皇唯有沉默。 沉默片刻,陈平安微笑道:“竹皇,决定好了没有?等下袁真页现身剑顶,就当你拒绝了我的那个提议,一座正阳山打算与袁真页生死与共。”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着教训起一位宗主,“大事心静,小事心稳,有事心平,无事心清。竹皇,你修心不够啊。” 陈平安抖散卷起的袖子,瞥了眼背剑峰那边,那头老畜生是被曹峻出剑牵引过去了。 可是眼睁睁看着那一艘艘渡船的远游离去,让竹皇愈发心惊胆战。 竖子狂妄,大放厥词?! “因为正阳山的山水谱牒上,宗主和护山供奉,你只能选取一个,只能活下来一个。” “但是我保证可以做到一件事,让这一切,都变得与竹皇无关,以后正阳山弟子每每提起竹皇,至多赞誉一声上任宗主,中兴老祖,功莫大焉。” “你们正阳山无敌一洲,家大业大,创建下宗已经是大势所趋,中土文庙和大骊宋氏答应了此事,自然就没谁拦得住,我当然不例外。” 先前这个年轻人喝茶期间,大言不惭,说可以让这场道贺庆典,变得树倒猢狲散,你竹皇不信的话,大可以坐着一边喝茶,一边拭目以待。 竹皇还在消化那个意外。 陈平安走到祖师堂门口那边,与竹皇说是要迎接搬山老祖,跨过门槛后,就与门口那位由正阳山剑气凝成的仙人,双方相距不过几步路。 所有的花木坊女修,个个花容失色,只是她们仍然不敢擅自离开祖师堂广场。 一线峰剑顶。 她当自己是军神宋长镜,还是皇帝陛下? 曹枰开始翻看兵书,一个妇道人家,也敢与我发号施令? 一位大骊铁骑中流砥柱的巡狩使,懂与不懂,可以完全看心情,供奉却不敢不懂,再不多说一个字,小心翼翼告辞离去。 结果曹枰只是微微眯眼,依旧一脸听不懂的神色。 那位供奉硬着头皮说道:“太后娘娘。” 曹枰拿起桌上一本兵书,问道:“谁?” 曹枰心中冷笑不已,跟老子打官腔?国师一走,就又开始玩这套了? 听口气,好像,是不是。 这位来自京城的宋氏供奉,轻声道:“曹将军,我在下船之前,听那位马侍郎的口气,为正阳山压阵,好像是大骊太后的意思,我们这一走,是不是有些不妥。” 一位大骊供奉轻轻敲门,曹枰微微皱眉,收起密信入袖,说道:“进来。” 等到风雪庙一位大剑仙都说此人可信,那么曹枰就心中有数了。这笔山上买卖,完全可以做。 送信之人,是关翳然。这是一个身上好像贴满了官场护身符的年轻人,从先帝,到皇帝陛下,到整个曾经都姓“关”的大骊吏部,甚至大半个六部衙门的老人,不论文武,都对关翳然寄予厚望,并且愿意将其视为半个自家子弟,当然也包括曹枰自己,对关翳然一样极其看好。 信上却提及了落魄山之外的数个宗门,尤其有个南婆娑洲的龙象剑宗。 落魄山,前不久刚刚跻身宗字头仙家,这等大事,曹枰当然知道。 上柱国袁氏早先以家族庶子与清风城许氏嫡女联姻,其实亦是同理。 如果未来三百年之内,不断有曹氏家族子弟,以及那些在曹氏这棵大树底下好乘凉的附庸门阀士族,或是通过各个渠道,秘密找寻出来的修道胚子,能够陆陆续续成为落魄山在内的五六个宗门嫡传,这意味着什么?这就是一个家族,在山上的开枝散叶。相较于庙堂官场上的门生故吏,花开花谢,一朝天子一朝臣,山上的香火情绵延,其实何止三百年?自然要旱涝保收太多了,只要山上经营得当,曹氏甚至可以主动在大骊庙堂上,退一两步。 所以关翳然给出的这封密信,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是一个可解曹氏燃眉之急的极好契机。 从此高枕无忧?恰恰相反,接下来才是一个真正考验曹氏家族为官火候的阶段,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曹氏想要安稳,维持住这份来之不易的风光,答案不在庙堂,而在山上,并且只能是山上了。 曹氏本就是大骊上柱国姓氏,关键还出了他这位武臣勋贵已达极致的巡狩使,一个家族,文武两份殊荣,皆已位极人臣。 曹枰放下手中密信,手指轻敲桌面。 信上还说,如果曹氏不希望与落魄山牵连太深,落魄山可以暗中帮忙引荐,送往北俱芦洲的太徽剑宗、浮萍剑湖,或是披麻宗,还可以是南婆娑洲的龙象剑宗。 字迹是极工整的小楷,处处锋芒收敛,如果说当真字由心生,那么写这封信的年轻山主,要么是一个城府极深的大奸大猾之辈,要么就是一个很讲规矩的人。 信上说三百年之内,落魄山保证上柱国曹氏的香火,不会出现某些最坏的意外。此外,三百年内,公开的,私底下的,只要是曹氏勘验过的人选,有资质跻身七境武夫、金丹地仙的,无论是修道美玉,还是剑仙胚子,都可以送来落魄山修行。 曹枰倒了一碗酒,自饮自酌,重新仔细浏览起这封落款署名“落魄山陈平安”的密信。 铁骑的随军修士,更有宋氏朝廷安排的大骊皇家供奉。 (本章未完,请翻页) 说是符舟,其实是一艘庞然楼船,戒备森严,除了曹氏私人扈从,还有大骊边军 离开渡船的一艘符舟之上,巡狩使曹枰再次拿出那封密信。 他其实早就后悔当那不记名的客卿了。指玄峰袁灵殿,到底是北俱芦洲的修士,他魏晋可不是,与落魄山离得不近,也实在不远。所以魏晋打定主意,这次只要离开了正阳山地界,就跨洲出海,重返剑气长城。上次在那边,是一场守城战,这次故地重游,就可以去更南边出剑。 男子淡然说道:“闲来无事,随便散心。” 渡船不远处,风雪庙女修余蕙亭,站在一位按辈分算是师叔的俊逸男子身边,这个在大骊随军修士当中,以常年冷脸、杀敌凶狠著称的女子,她脸微红,柔声问道:“魏师叔,你怎么来了?” 关翳然笑着不说话。 早年在书简湖,有个面容消瘦却眼神明亮的账房先生,与他们这帮沙场武夫,一起在酒桌上喝过酒,那家伙的酒量酒品硬是了得,劝酒功夫更是出神入化,别人喝高了,都是拼了命嚷着老子没醉,那家伙倒好,怎么看都是再多喝半碗就得去桌底下去转圈的,结果一碗又一碗,确实那个喝得最多的人,愣是还能次次走着离开酒桌。 关翳然和刘洵美这两位出身意迟巷、篪儿街的豪阀子弟,一起在渡船观景台那边看热闹,一旁虞山房给戚琦一手肘打在肋部,只得与关翳然开口问道:“真是那小子折腾出来的动静?” 那位“被迫”独自留在渡船上的礼部侍郎,只得急匆匆飞剑传信大骊京城,希望自家衙门那位袁尚书给个明确说法,免得自己做错事说错话。 很大程度上,曹枰参加观礼,要比云林姜氏的道贺,更有分量。再者那条大骊朝廷渡船上,与这位巡狩使同行官员,只是一位礼部侍郎,终究不是名义上管着一国山水谱牒的那位尚书大人。而且即便是京城礼部袁尚书,真的与同为上柱国姓氏出身的曹枰,破天荒打破“袁曹不同路”的那个大骊官场规矩,双方愿意一同亲临正阳山,正阳山依然不敢有任何偏袒。 那条大骊官家渡船犹在一线峰外悬停,曹枰却已经乘坐符舟离去,既没有刻意大张旗鼓,也没有刻意隐匿踪迹,但只要是个明眼人,就都心中有数。 刘羡阳说道:“好像司徒文英是还你的嫡传弟子?一开始我还不太理解她的破罐子破摔,这会儿算是明白了,碰到你这么个传道恩师,算了,跟你没什么可聊的,反正你们满月峰,以后得改个名字。” 虽然没有选择搏命出剑,夏远翠其实一直在凝神观察刘羡阳的动静,先前电光火石之间,问剑一场,确实是自己输了一筹,但是这个年轻人,竟敢同时问剑三人,这会儿鲜血流淌不止,已经浑身浴血,看样子,撑不了多久? 夏远翠以心声说道:“刘羡阳,你既然拥有如此玄妙的本命飞剑,就更不该在今天在此地,不小心伤及大道根本的。” 早就赶来停剑阁的那三四十号观礼仙师,无一人仗义执言,或是与那刘羡阳大骂几句,只是极有默契,人人默默挪步,远离那四位剑仙。 刘羡阳双手按住那两位老剑仙的肩膀,转头与夏远翠笑道:“年纪越大,胆子越小?辈分越老,脸皮越厚?” 至于陶烟波和晏础,好像被施展了定身术一般,实则是心神沉浸小天地当中, 不着急,仙人背剑峰那边还有个袁真页,剑顶祖师堂还有宗主竹皇。 但是三人当中境界最高的夏远翠,都不需要什么权衡利弊,就迅速放弃了出剑与此人分生死的打算。 夏远翠强行咽下一口鲜血,看着那个好像同时问剑三人的年轻剑仙,一张脸庞,已经开始渗出细密鲜血。 下一刻,那个刘羡阳就已经站在了陶烟波和晏础两人之间,一手搭住一位老剑仙的肩膀,却是以心声与夏远翠笑道:“别动,动就死。” 停剑阁这边,只是一瞬间,夏远翠在内的三位老剑仙,就心弦紧绷,如临大敌。 只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那个龙泉剑宗的刘羡阳,似乎不是什么金丹境剑修,难道真是自己的谍报错啦? 而他在这些年,光是搜寻落魄山谍报一事,他就任劳任怨,百般努力,手段迭出,可谓收获匪浅,不但与那有个龙窑的清风城许氏往来紧密,还有福禄街卢氏在内的几个大姓,以及西边大山的几个仙家门派,都有极其隐蔽的书信往来,他甚至都与冲澹江水神娘娘搭上线了。 其实名义上管着正阳山情报的,是他眼前这个来自鸟不站的田婉,只不过他是掌律晏础的得意弟子,深受老祖器重和信赖,这些年来,轻而易举就将田婉这个婆姨给架空了,所以他都觉得田婉空有一把祖师堂座椅,太过蠢笨,简直就是不费吹灰之力,十成才智,就像才用了一半,就已经拿下了至关重要的谍报大权。 在他印象中的田婉,对谁都是低眉顺眼笑意盈盈的,眼前这位,似乎笑得过于灿烂了些。 那个剑修愣在当场,既不知这个田婉为何要在这种时刻,来找自己,说着些没头没脑的混话,更想不明白,好像从眼神,脸色,言语,这位茱萸峰女祖师,换了个人。 他发现田婉后,只见那个婆姨疯了一般,满脸感激神色,使劲挥动袖子,“天才兄,天才兄,终于有幸能够与你见上一面了!此次问剑,必须要记你一笔头功!” 水龙峰上,茱萸峰女子祖师田婉飘然而落,在一处府邸,悄悄找到了一位年轻面容的龙门境修士,这家伙此刻如丧考妣,桌上还有一盘酒泼蟹,吃了一半,剩下一半,实在是没心情继续吃了。 姜山笑道:“满月峰离着一线峰这么近,什么风景瞧不见,不用非要去剑顶凑热闹。” 姜山恼羞成怒道:“一个个的,从姜韫到韦谅再到大哥你,还能不能说人话了?!” 姜山还是那句话:“是也不是。” 姜笙问道:“大哥,你既然留下了,是打算等会儿去一线峰那边观礼?” 简而言之,这两个,都不是大骊本土人氏,却都能够在大骊庙堂官居高位,所以都算国师崔瀺颇为器重的“得意门生”,只是不记名而已。大骊官场上的一般人,自然不清楚这等内幕。 而担任大骊陪都礼部尚书的柳清风,则暗中筹划了如今一洲神祇的谱牒品第。 韦谅,不显山不露水,可正是此人,在幕后亲手制定了大骊朝廷那份山水规矩,最终立碑山巅,使得山上一洲修士,都得循规蹈矩,听令行事。 姜山手指揉了揉眉心,道:“是也不是。” 宝瓶洲毕竟不是北俱芦洲,拆祖师堂这种事情,不常见。 说到这里,她自顾自笑道:“先前飞剑繁密,如花开山顶,风景确是极美。” 姜笙一脸茫然,“啊?不是说拆正阳山那座祖师堂吗?我还以为能拆出一朵花来。” 姜山伸手指了指那些离开正阳山的各方渡船,无奈道:“不是明摆着了吗?” 姜笙好奇问道:“韦谅说这次来这边,是为了与人请教一场拆解,说得玄乎,你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姜山摇摇头。 姜笙问道:“大哥,你也收到飞剑传信了?” 满月峰上,姜山走出府邸,来到凉亭那边,发现姜韫,韦谅和苻南华都已离去,只留下个“身材臃肿”的妹妹。 结果片刻之后,老仙师就追上了蔡金简,因为刚刚得到了一道密信,大骊巡狩使曹枰走了,只留下那位来自京城的礼部侍郎。 蔡金简对恩师劝说无果,她只好独自离开。 老山主老成稳重,说再看看,毕竟还有个云林姜氏,书院君子姜山,暂时“按兵不动”,留在了满月峰上。 那个云霞山十二峰中最为年轻的元婴女子祖师,说弟子知道,可正因为如此,所以才必须离开此地。 与正阳山关系极为不错的云霞山,一对师徒,争执不休,山主老仙师都要觉得这个嫡传,是不是鬼迷心窍了,既不说缘由,只劝自己离开正阳山,不要再观礼道贺了。老仙师气笑不已,询问蔡金简知不知道一旦如此行事,就等于与正阳山断绝所有香火情了?难道就因为一个龙泉剑宗嫡传弟子的问剑,再多出几把云遮雾绕的传信飞剑,云霞山就要全部舍了不要,从此与正阳山对立? 曹峻一剑斩开山头后,这才重新御剑,大摇大摆离去,撂下一句话,“开峰者,曹爷爷是也!” 那个自称祖籍在泥瓶巷、与刘羡阳同乡的曹峻,朝着琼枝峰递出三剑后,大概是觉得意犹未尽,偷摸回正阳山地界,到了仙人背剑峰那边,祭出一把炼制、修缮多年的本命飞剑,围绕着背剑峰四周山脚处,刹那之间开遍荷花,之后曹峻再手持佩剑,从上往下,剑光自斩而落,将那无人看守的背剑峰一分为二,他娘的,让你这位搬山老祖,当年踩塌曹爷爷在泥瓶巷的祖宅屋顶。 在山水神灵谱牒一途,地位极为崇高的大山君晋青,更是直接与正阳山撕破脸皮,大挖墙角,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带走了剑修元白,而元白则当场宣布自己脱离正阳山。此外南岳储君之山的采芝山神,与雍江水神,各自领着辖境内的一大拨山水神灵,一道缩地山河,就此消失无踪,更有钱塘江风水洞的老蛟,乘坐上一条来自大隋王朝的渡船,跟随那位从披云山林鹿书院副山长升任大伏书院山长的程龙舟,一同离去。 身为首席供奉的截江真君刘志茂,次席供奉李芙蕖,同样没有隐藏踪迹,各自缓缓御风,离开正阳山。 真境宗的道贺之人,更是直接走了一干二净,仙人境的宗主刘老成,与无敌神拳帮的老帮主高冕,两位老友,联袂远游离去。 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说翩跹峰上的皇帝君主和将相公卿,再加上之前中岳山君晋青的提醒,一下子就足足走了半数之多。 神诰宗的天君祁真,是名义上的一洲修士领袖,而位于南涧国边境的神诰宗,作为宝瓶洲诸多仙家执牛耳者,一向行事稳重,对待山上诸多纠纷恩怨,不偏不倚。神诰宗不但独占一座清潭福地,宗主祁真更是身兼四国真君头衔。所以这位道门天君所在那条渡船,走得最为让看客惊心动魄,因为以祁真的术法神通,走得悄无声息并不难,但是祁真偏偏没有如此作为。 可是既然来了,都已经下榻诸峰府邸,临了又走,这在山上,会犯极大的山水忌讳,比起黄河和刘羡阳的先后两场问剑,更不符合山上规矩。 要么干脆不来观礼,像龙泉剑宗、风雪庙和真武山这样,半点面子都不给正阳山。 白衣老猿默不作声,突然瞪大一双眼睛,杀意浓郁,煞气冲天,身形拔地而起,整座停剑阁都为之一震,这位护山供奉却不是去往剑顶那边,而是直奔背剑峰! 没来由感慨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本章未完,请翻页) 晏础看着一线峰之外的群峰,心情沉重异常, 夏远翠和陶烟波一起点头。 停剑阁那边,晏础沉声道:“不能再等了!我来主持祖山大阵。” 在册子上边,记录这位观海境剑修丰功伟绩的篇幅不短,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 秋令山剑修这边,都很聪明,被点名的人,都面无表情,可是没奈何,身边的聪明人,总是有些蛛丝马迹的视线游移,那么刘羡阳就不客气了,所有被点名却敢装聋作哑的,一律重伤,而且没有让他们就地晕厥过去,好几个都在地上打滚,其中一位在山上口碑极好的观海境老剑修,下场尤其凄惨,先是本命飞剑断折再崩碎,然后被打断长生桥,最后还被刘羡阳一挥袖子,将尸体摔出一线峰,重重摔落在山门口庾檩那边做伴儿。 毕竟这么多年,看多了正阳山的镜花水月,几乎都是些熟悉面孔,可是与册子上的名字对不上号,不晓得对方姓甚名甚。 刘羡阳继续登高,见着了秋令山那拨个个脸色微白的剑修,又拿出那本册子,开始点名。 刘羡阳合上册子,然后所有站着的水龙峰剑修,全部受伤不算太重,倒地睡去。 刘羡阳从袖子里摸出一本粗略版本的祖谱,开始迅速翻页,偶尔抬头,问一句某某人是不是某某,有些点头的,运道极好,安然无恙,有些点头的,出门没翻黄历,蓦然七窍流血,身受重伤,直不隆冬砰然倒地,其中一位龙门境剑修,更是当场本命飞剑崩碎,彻底断去长生桥,更多倒地不起的剑修,也有飞剑断折的,只是堪堪保住了一条注定未来会极其艰辛的修行路。 其中有个年轻剑修下山历练过数次,甚至还跟随师门长辈一起去过所谓的中部战场,一个慌张之下,他就率先祭出一把本命飞剑,剑光一闪,直奔那个刘羡阳而去,结果被后者双指夹住飞剑,丢在地上,一脚踩住,刘羡阳瞪眼道:“都还没说开打,你小子就偷袭?讲不讲江湖道义了?” 刘羡阳视线扫过,突然抬起手臂,吓了水龙峰剑修们一大跳。 后来的,好像十分心虚,就像在面对一位飞升境剑修。最有意思的,是先到一线峰的水龙峰剑修,落脚地,离着刘羡阳不算近,结果后到祖山的秋令山剑修,就更加礼让了,落在了更远的神道台阶上,估计后边再有一峰剑修赶来,就得直接在停剑阁那边落脚了。 之后有秋令山和水龙峰两拨剑修赶来凑热闹,只是相较于前边两拨人的神色坚毅,生死无怨,好像面对问剑之人,只是个金丹, 刘羡阳绕过地上歪七倒八的两拨剑修,摔了手中酒壶,继续独自登山。 等到翩跹峰又起剑阵,又是倒地不起一大片。 翩跹峰那边,峰主女祖师,在亲眼看着那位女子鬼物剑修身形消散后,知道些许内幕的她,内心悲哀不已,于公,她依旧让人带着本脉剑修赶赴正阳山,拦阻刘羡阳登山,于私,她懒得去了,所以只是提醒那位龙门境剑修的大弟子,尽力而为,不必拼命。 下一刻,连同那位曾经与剑仙郦采并肩作战的老金丹在内,悉数倒地不起。 刘羡阳瞥了眼这群拨云峰剑修,发现还是没有让路的意思,也不惯着他们。 之后拨云峰老金丹剑修,依旧不愿让出道路,率先与弟子布起一座剑阵,结果刹那之间,剑阵刚起就散,十数位年龄悬殊的剑修,一个个摇摇欲坠。 不过刘羡阳只是与两位带头的剑修,心声言语一句,然后两位正阳山金丹剑仙就瞬间受了轻伤。 身为一山掌律的晏础略作思量,就与半山腰两峰剑修下了一道祖师堂严令,让两拨剑修不管如何,都要拦下那个刘羡阳的继续登山,不计生死! 是正阳山新旧诸峰少有的好风气,眼前两拨纯粹剑修,何必跟秋令山、满月峰这些山头同流合污。 直到两拨来自不同山头的剑修,落在一线峰半山腰,分别来自拨云峰和翩跹峰。 这使得刘羡阳一路走到半山腰处,都没什么阻拦。 连那位被宗主竹皇说成“对事不对人”的护山供奉,都再不说什么挖苦言语。 三位老剑仙,顿时面面相觑。 等到曹枰一走。 陶烟波叹了口气,神色疲惫道:“这伙人莫不是吃错药了,一个个无视符剑询问。” 夏远翠反问道:“真境宗那几个怎么说?” 晏础忍不住骂娘道:“有事?有个屁的事!这个天君是急着去青冥天下白玉京见祖师吗?那你他娘的倒是跻身飞升境啊!” 夏远翠无奈道:“祁真只说临时有事。” 陶烟波心声询问,“神诰宗那边?” 陶烟波惊愕不已,夏远翠更是脸色阴沉,掌律晏础尤其难堪,因为今天他算是庆典正式开始之前,正阳山几个老祖师当中,露面最多的一个,几场问剑,都由他来昭告一洲,事到如今,虽然摸不着头脑,全然不知为何会落个如此境地,晏础只确定一事,当下还有无数外人通过一处处镜花水月,正在看戏。 之后不等夏远翠与袁真页掰扯什么,就是竹皇去了剑顶,再有祖师堂飞剑散花群峰中,之后就是一条条渡船离开正阳山地界。 一个一辈子只会躲在山中练剑再练剑的老剑仙,除了辈分和境界,还能剩下点什么?所以在袁真页看来,还不如陶烟波、晏础这样实打实做事情的元婴剑修。 白衣老猿扯了扯嘴角,道:“功劳簿上边,可不谈什么资历。” 夏远翠其实心中比袁真页更恨那个嫡传弟子,委实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只是被袁真页如此伤口上撒盐,火上浇油,气得夏远翠与这位护山供奉直呼其名了,“袁真页!不要仗着功劳大,就可以信口开河,论山门资历,你还不如我!” 白衣老猿双臂环胸,斜瞥一眼满脸大失所望神色的夏远翠,冷笑道:“司徒文英这个空有修为剑心却稀烂的废物,今天算是丢尽满月峰的脸面。亏得她不是在雨脚峰修行,不然坐实了雷声大雨点小的说法。” 所以只要司徒文英不至于输得那么毫无征兆,正阳山就完全可以让那个刘羡阳怎么死都不知道。 至于弟子吴提京的另外那把飞剑,竹皇与谁都不曾提及过名字。 何况还要再加上一个会暗中出剑的吴提京。这位宗主竹皇的关门弟子,本命飞剑鸳鸯,能够先伤修士心中道侣的道心,再反过来伤及修士自身神魂,比那夏远翠的飞剑“伤心”,更能伤心,简直就是一种最不可理喻的飞剑神通。所以正阳山祖师堂内,知晓此事的不少剑仙,私底下都曾经与竹皇详细询问一事,何谓心中道侣?竹皇也不藏私,笑言一句,只要修行路上,曾经真心喜欢过谁,都算。 掌律晏础的本命飞剑,山螟。 飞剑“秋波”,名字颇为妩媚,却是剑路极其阴狠的本命神通,剑气好似秋风肃杀,一旦入体,剑气凛冽,洗涤肝肠,让挨了飞剑伤势的练气士,人身小天地的各大气府,稍有灵气运转,便会寒气渐生转冷,最终体内灵气凝结如冰,有那锥心之疼。 陶烟波作为正阳山管钱的财神爷,佩剑名为玉漏,来自一处古蜀国遗迹,本命飞剑,名为秋波。 另外一把本命飞剑,更是杀力卓绝,能够杀人无形中,名为“伤心”。 停剑阁这边,哪怕竹皇微笑着与众多观礼客人道歉一句,就此飘然离去,犹有一玉璞两元婴三位老剑仙坐镇此地,其中老祖师夏远翠拥有两把本命飞剑,一名月晕,别称地上霜。 夏远翠气得差点当场撂挑子,你这个师侄怎么当的宗主,甩手掌柜吗?! 竹皇好像有点心不在焉,竟然只说让他们见机行事。 掌律晏础当时急匆匆心声询问,既然事情有变,接下来如何递出那一剑。 这让夏云翠在内三位老剑仙倍感意外,因为竹皇与他们提出的那个建议,却因为那个幕后供奉添油翁的突兀战死,大好谋划,落了个空。因为她的魂魄,早已与一线峰护山大阵融合,原本只要停剑阁这边与她打声招呼,她哪怕与刘羡阳问剑落了下风,只需要运转大阵,搅乱天地气象,帮忙遮人眼目,停剑阁这边夏云翠在内的三位老祖师,就可以相互配合,悄然出剑,神不知鬼不觉,剑斩刘羡阳。 停剑阁这边,宗主竹皇先前突然说有事要去趟剑顶,却与任何人都不说做什么,去见谁。 明知会输,甚至可能会死,一样得了自家祖师的默认许可,或是就在峰主剑修的亲自带领下,去会一会那个年轻剑仙刘羡阳。 反而是拨云峰、翩跹峰这些个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的山头,已经有数拨年轻剑修,陆续御剑离开,赶赴一线峰。 说来古怪,满月峰、秋令山这些自家老祖师被骂惨了的山头,剑修们个个义愤填膺,却就是没半点要离山出剑的迹象。 刘羡阳一个个指名道姓过去,将那宗主竹皇,满月峰夏远翠,秋令山陶烟波,水龙峰晏础,骂了个遍,再次发扬一洲罕见家乡独有的淳朴民风,顺便帮这几位老剑仙都取了个绰号,黄竹子,冬近绿,逃不掉,晏来。再串联一起,就是冬天的竹子绿黄绿黄,晏来了逃不掉,正好,今天你们正阳山可以红白喜事一起办。 刘羡阳这一路骂骂咧咧,嚷着正阳山赶紧再来个能打的老王八蛋,别再恶心他刘大爷了,只会让女子和兔崽子来这边领剑,算怎么回事。 其实除去诸峰青山,好似遇人不淑,难下贼船,此外绿水白云,都不该来此正阳山。 陈平安这家伙有一点好,打小就不说大话,兜里只有一文钱绝不说两文钱的事,说到就是做到。 可看样子,先前飞剑传信,好似山中次第花开,应该是陈平安已经按照约定,在那边挑了把椅子,正喝茶等他。 终于走到了一线峰临近半山腰处,离着停剑阁还远,更别提那座剑顶的祖师堂了。 刘羡阳拿出一壶酒水,一边登高一边喝酒。 青山夜夜等明月,白云劝饮壶中物。 最终柳玉败退撤回,贵为雨脚峰峰主的庾檩,还躺在地上睡觉,没人敢去捡,最后一位展现出玉璞气象的元婴女鬼,只知出身满月峰却没有自报姓名的女子剑仙,更是身死道消。 刘羡阳今天接连三场登山问剑,琼枝峰,雨脚峰,满月峰,各有一位剑修前来领剑。 刘羡阳见暂时没有剑修过来拦路,登高之时,转头看了眼一线峰和满月峰之间,犹有片片白云悠悠掠过,只是从今往后,世间就再无一位女子御剑乘云,一身漆黑如墨的夜行衣,背靠青翠欲滴的满山草木。这样的问剑,实在无法让刘羡阳觉得有半点意思。 而作为落魄山主人的那一袭青衫,在正阳山山门口那边御剑悬空,微笑道:“落魄山前来观礼,山主陈平安,开始问剑。” (本章完)&lt;script&gt;LdgRead();&lt;/script&gt;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二十二章 挑山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凌晨还有一章。) 陈平安,朱敛,裴钱,崔东山,周米粒,周肥,米裕,长命,陈灵均,种秋,隋右边,泓下,沛湘,于倒悬,魏晋,宁姚。 一线峰,满月峰,秋令山,水龙峰,拨云峰,翩跹峰,琼枝峰,雨脚峰,大小孤山,茱萸峰,青雾峰…… 落魄山一山,观礼正阳山群峰。 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观礼,宝瓶洲历史上从未出现过,说不定从今往后千百年,都再难有谁能够模仿此举。 竹皇早已一声令下,正阳山诸峰所有镜花水月都已经关闭,并且手持玉牌,亲自主持祖山大阵,那位好似由正阳剑道显化而生的仙人,视线巡视新旧诸峰,仅是目光所及,便有无形剑气,将一些别家修士各展神通的镜花水月悉数打碎。竹皇对此也是无奈之举,家丑不可外扬,今天能够遮掩几分是几分。 白衣老猿死死盯住门口那边的宗主,沉声道:“你再说一遍。” 竹皇不愧是一等一的枭雄心性,异常神色平静,微笑道:“既然没有听清楚,那我就再说一遍,即刻起,袁真页从我正阳山祖师堂谱牒除名。” 白衣老猿双手握拳,手背处青筋暴起,冷笑道:“竹皇,你真要如此悖逆行事?稍稍遇到一点风雨,就要自毁山门基业?你真以为这两个小废物,可以在这里为所欲为?” 竹皇心中幽幽叹息一声,这两个年轻人,还不够为所欲为吗? 当年那趟下山,你这位护山供奉,为秋令山陶紫护道,一同去往骊珠洞天,你既然都出手了,为何不干脆将当年两个少年一并打死?偏要留下后患,连累正阳山?结果如今陈平安和刘羡阳两人,都已经是杀力极高的剑仙,刘羡阳的本命飞剑,品秩如何?夏远翠三人都没能拦下,尤其是那个陈平安,你袁真页是不知道,先前是在背后祖师堂内,年轻人是如何落座喝茶的,又是如何玩弄人心于鼓掌之中,今天这场问剑,刘羡阳当然很可怕,更可怕的,是这个躲在幕后笑眯眯看着一切的陈山主! 一宗之主,与一山供奉,本来最该同仇敌忾、并肩作战的双方,谁都没有心声言语。 问剑结束的刘羡阳坐在案几后边,一边喝酒,一边吃瓜。 对那竹皇,大为佩服,刘羡阳觉得就这家伙的心性和脸皮,真是天生当宗主的一块好料。 先前在停剑阁那边,刘羡阳一人同时问剑三位老剑仙,不但赢了,还拽着夏远翠来到了剑顶,这会儿夏老剑仙舒舒服服躺在地上晒日头,忙得很,一边受伤装死,一边默默养伤,温养剑意,大概还要脑子急转,想着接下来自己到底该怎么办,如何从地上捡起一点脸面算一点。 老祖师夏远翠置身事外了,陶烟波和晏础倒是失魂落魄,急匆匆赶来了剑顶。 两位老剑仙身后跟着一大帮观礼客人,他们因为早早现身停剑阁,好像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只求着剑修如云的正阳山,这次能够渡过难关。 听说竹皇要剔除袁真页的谱牒名字,陶烟波心中惊涛骇浪,顾不得什么礼数,对宗主直呼其名,勃然大怒道:“竹皇,你是不是鬼迷心窍了?!说疯话也要有个度,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是正阳山宗主,今天也没有资格独断专行,擅自除名一位护山供奉!” 竹皇神色如常,心中苦笑不已,还扯什么祖师堂规矩,一个不小心,我背后这座祖师堂都要没了。 而且新旧诸峰,唯有你陶烟波的秋令山,与袁供奉是如何都撇不清的关系,一线峰倒是还不至于。 伤筋动骨是难免,可总好过换了个宗主,由你们从头再来。尤其缺了我竹皇坐镇正阳山,注定难成气候。 等到那一袭青衫倒掠出一线峰,御剑悬停山门外。 一些个原本想要驰援正阳山的观礼修士,都赶紧停下脚步,谁敢去触霉头? 以至于到最后,竟然唯有许浑独自一人,显得极为孤苦伶仃,御风赶来祖山,落在了剑顶之上。 这让陶烟波和晏础稍稍心稳几分,今天意外不断,噩耗连连,他娘的总算有了个好消息。 许浑虽然来了,却难掩神色凝重,因为他的这个登山举措,属于孤注一掷。 清风城与正阳山,两座宝瓶洲新晋宗门,互为援手,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何况许浑身上那件瘊子甲,嫡子许斌仙与秋令山陶紫的那桩婚事,再加上幕后袁氏的某些授意,都不允许清风城在此关头,举棋不定,做那墙头草。 竹皇对那陶烟波笑道:“那咱们就先开一场祖师堂议事好了,只需点头摇头,就会有个结果。” 竹皇笑道:“陈山主,能否稍等片刻?之后一场问剑,如果势不可免,正阳山愿意领剑。” 山脚那边,陈平安双手负后,脚踩那把夜游之上,鞋底离着长剑犹有一尺有余的高度,微笑点头:“可以,给你们至多一炷香的功夫,过时不候。” 随后竹皇立即飞剑传信诸峰剑仙,让所有正阳山祖师堂成员,无论供奉客卿,立即赶来剑顶,诸峰各脉所有嫡传弟子,则务必齐聚停剑阁。 一线峰山路那几拨拦阻刘羡阳登山的群峰剑修,这会儿能醒来的都已经清醒,靠自己爬起不来的,也都被长辈或是同门搀扶起来,方才得了宗主竹皇的传令,要么去剑顶议事,要么去停剑阁相聚。 一道道剑光流彩起自诸峰间,蛇有蛇路鸟有鸟道,按照祖师堂订立的御剑规矩,高高低低,循着轨迹,纷纷赶赴祖山,只是剑修们再无平时那种闲适心情,毕竟各自山头高处的空中,还有一位位不是剑仙就是武学大宗师的俯瞰视线,总觉得稍有不如意,就有剑光直下,或是拳意如虹劈空而至,打得他们摔落在地,只会生死不知。 其中白鹭渡管事韦月山,过云楼倪月蓉,小心翼翼御风去往一线峰,两个师兄妹,这辈子还从未如此同门情深。 琼枝峰那个女子祖师冷绮,更是尴尬无比,那个米裕,剑气如阵,遮天蔽日,她自觉根本破不开那些霞光剑气,何况一旦出剑,岂不是等于与米大剑仙问剑?先前飞剑传信上的内容,已经让她战战兢兢,后来剑仙曹峻又是胡乱三剑,砍得琼枝峰三处风水宝地的形胜之地,满目疮痍,再无半点仙家气派。 可她本人是祖师堂成员,琼枝峰嫡传弟子也需要立即赶往停剑阁,若是滞留山中,像话吗? 米裕有些犹豫,要不要放走那个婆娘去议事,放了,没面子,不放,好像有点不爷们,显得是在故意刁难女子,所以一时间倍感为难,只得心声询问周首席,虚心请教良策。 姜尚真笑呵呵心声建议道:“米次席,这有何难,不妨开一道小门,只允许一人通过,不足一人高,山中莺莺燕燕,低头鱼贯而出,作飞鸟离枝状,岂不是难得一见的山水画卷?” 米裕恍然,不愧是当首席的人,比自己这次席确实强了太多,就按照周肥的法子照做了,那一幕画卷,确实惹人怜惜。 与此同时,米裕眯起一双眼眸,查看琼枝峰与邻近诸峰的观礼客人们,看看有无怜花惜玉之辈,面露怒容,为琼枝峰仙子们打抱不平,觉得自己是在欺负人了。 陶烟波心中焦急万分,这位管着一山财库的秋令山老剑仙,怎么都没有料到竹皇会当真举办祖师堂议事,而且铁了心是要在门外议事,成何体统?没规没矩,无章无法,丢人现眼至极地举办这么一场议事,竹皇竟敢如此作为,真是一个什么脸都可以不要的玩意儿! 陶烟波悲愤欲绝,恨竹皇今天行事的绝情,更恨那些观礼客人的背信弃义,前来观礼又离去,今天酒都不喝一杯,山都不登半步,当我们正阳山是个茅厕吗?! 只是好像需要这位正阳山财神爷记恨之人,实在太多,陶烟波都得挑挑拣拣去大骂不已,可是那个大权在握的巡狩使曹枰,与正阳山下宗是近邻的山君岳青,真境宗的仙人境宗主刘老成,陶烟波甚至都不敢在心中破口大骂,只敢腹诽一二。 曹枰此人的观礼,在很大程度上,原本就等于是大骊铁骑边军的道贺,何况曹枰还有一个上柱国姓氏,要说如今整个宝瓶洲山下,谁最著称于世?其实不是宋长镜,不是大骊的皇帝陛下,甚至不是任何一位山巅修士,而是袁、曹两家祖师,因为一洲版图,从帝王将相达官显贵,到江湖市井再到乡野村落,家家户户的大门上,都挂着这两位文武门神的彩绘挂像呢。 许多已经脱离大骊藩属的南方诸国,老百姓依旧是习惯悬挂这两位的门神画像。当地朝廷和官府,哪怕有些心思,却也不敢强令百姓更换为自家文武庙英灵的门神像。 袁氏在边军中扶植起来的中流砥柱,不是袁氏子弟,而是在那场大战中,凭借煊赫战功,升任大骊首位巡狩使的大将军苏高山,可惜苏高山战死沙场,可是曹枰,却还活着。 天君祁真和神诰宗,至多是看不惯正阳山,未来不太可能真与正阳山计较什么。 可那书简湖真境宗,中岳山君晋青,则是板上钉钉要与正阳山站在对立面了。 这就意味着正阳山下宗选址旧朱荧境内,会变得极其不顺,下绊子,穿小鞋。 相较于陶烟波的心急如焚,一旁的掌律晏础,脸色阴晴不定,思来想去,忧心之余,竟是灵光乍现,有几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天塌下来,个高的先顶上,比如宗主竹皇,师伯夏远翠,袁供奉。 此外,秋令山与落魄山,关系糟糕至极,今天绝无半点善了的可能性。可自家的水龙峰,与那陈平安和刘羡阳,与落魄山和龙泉剑宗,可是素来无仇无怨的,事已至此,险象环生,最后到底如何收场,还是没个定数,给人感觉,仿佛宗门覆灭在即,只是不管如何,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落魄山这场问礼,再咄咄逼人,哪怕真要如刘羡阳所说,会拆了剑顶的祖师堂,可总不能当真一一打碎新旧诸峰?那么有无可能,谋划得当,帮着自家水龙峰,以及与自己亲近的数脉山头,因祸得福? 刘羡阳其实受伤不轻,却也不重,厚着脸皮,与花木坊一位相貌相对最平常的女修,跟她讨要了一块帕巾,撕下一片裹缠起来,这会儿仰着头,堵住鼻血。 唯一奇怪之处,是晏础和陶烟波这两个元婴,被自己拽入梦境中,在河畔砍上几剑后,竟然伤势远远低于预期。 刘羡阳懒得多想,只当是正阳山这两位老剑仙,确实不是纸糊的元婴境,还是有点能耐的。 可如果不是陈平安那小子说留着这两位,还有用处,刘羡阳一个发狠,陶烟波和晏础就不用登山议事了。 在陈平安下山之前,刘羡阳与他有过一番心声言语,因为实在好奇,这小子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能够让竹皇如此好说话。 “你给竹皇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愿意主动从谱牒上除名那头老畜生?” “让他二选一,在他和袁真页之间,只能活下一个。竹皇信了。” “听你的口气,好像可以不信?” “正常人都不信啊,我脑子又没病,打杀一个正儿八经的宗主?最少渡船曹巡狩那边,就不会答应此事。” 刘羡阳当时瞥了眼竹皇,就觉得这家伙如果知道真相,会不会跳脚骂娘。 “哪怕竹皇有九成把握,告诉自己能够不相信此事,可只要不是十成十的把握,他就宁肯舍弃掉一位护山供奉。听上去很没道理,可其实没什么稀奇的,因为这就是竹皇能够坐在那个地方跟我聊天的缘由,所以只要他今天坐在这里,哪怕换一个人跟我聊,就一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当然,这跟你问剑登山太快,以及诸峰渡船走得太多,其实都有关系。不然只有我在祖师堂里边,唾沫四溅,磨破嘴皮子,喝再多茶水都没用。” 拨云峰和翩跹峰的两位峰主老剑仙,都已经赶来剑顶。 刘羡阳对拨云峰、翩跹峰这些所谓的纯粹剑修,其实印象也一般,不坏,也不好。 不坏,是因为在宝瓶洲战场上出剑不犹豫。 不好,是因为身为剑修,没去过剑气长城。 宝瓶洲修士,从原本最窝囊废的一拨山上仙师,变成了如今浩然天下最有资格挺直腰杆的修道之人,所以诸子百家练气士、山泽野修,如今很少看得起别洲修士了,不过最佩服北俱芦洲的剑修,仗剑南游,敢杀敢打,说死就死,北地第一人白裳,浮萍剑湖的郦采,太徽剑宗的掌律祖师黄童,来自鬼蜮谷白骨剑仙蒲禳……哪个不是剑光纵横千里河山、能让夜幕亮如白昼的剑仙? 但是偏居一隅的宝瓶洲修士,其实不太在意一件事,因为他们最佩服的北俱芦洲,尤其是那些剑修,个个跋扈,天王老子都不怕,与谁都敢出剑,唯独只佩服一地,那一处,名为剑气长城。 而以一地剑修抵挡一座天下万年的剑气长城,哪怕是对某人观感不好的那撮剑修,都不得不承认一件事,这个某人,幸好是自己人。 而这个人,就是那个与刘羡阳一起问剑正阳山的朋友。 刘羡阳啃着瓜果。 司徒文英,你其实可以晚走一步多看几眼的。 刘羡阳伸手捻动堵住鼻子的帕巾,再抬起手,使劲挥了挥,与远处一位上五境修士笑呵呵打招呼道:“清风城许城主,咱俩好像是第一次见面,你好啊,我叫刘羡阳,跟你媳妇儿子都很熟的。关于那件我家祖传的瘊子甲,陈平安已经跟你说了,许城主放一百个心,那就是我的意思,既然是一桩买卖,哪怕价格不是太公道,可到底还是买卖,我当年就认,今儿也认。” 许浑转头看向这个看不出伤势轻重的年轻剑仙,一言不发,与刘羡阳没什么可聊的。 刘羡阳见他装聋作哑,怎的,大家都是玉璞境修士,你就因为不是剑修,就可以瞧不起人啊? 刘羡阳气不打一处来,啧啧道:“是陈平安忘记提醒你,让你今天最好别登山,还是你觉得剑顶这边,我已经无力再递剑了?” 刹那之间,一条长河之畔,许浑瞬间披挂上瘊子甲,运转本命术法,如一尊神灵矗立大地之上,只是转瞬间,许浑就惊骇发现,山河变幻,自己置身于一处不知名战场,仰头望去,四周皆是双足就已高如山岳的金甲神灵,踩踏大地,每一步都有山脉如土堆被肆意开山,这些远古神灵好似正在结阵冲杀,使得许浑显得无比渺小,光是躲避那些脚步,许浑就需要心弦紧绷,驾驭身形不断飞掠,期间被一尊巍峨神灵一脚扫中身躯,躲避不及的许浑发现自己依旧站在原地,但是魂魄就像被牵扯而出、拖拽而走,那种惊人的撕裂感,让身披瘊子甲的许浑有那绞心之痛,呼吸困难,这位以杀力巨大著称一洲的兵家修士,只得施展一个不得已为之的遁地术,之后每一次神灵踩踏引发的大地震颤,就是一阵神魂飘摇,如同置身于熔炉烹煮炼化…… 许浑知道真正的敌人是谁,竭力运转神通,观察那个刘羡阳的动静,而对方也根本没有刻意隐藏踪迹,只见那大地之上,刘羡阳竟是能够脚尖轻点,随意踩在一尊尊过境神灵的肩头,甚至是头顶,年轻剑仙始终带着笑意,就那么仿佛居高临下,俯瞰人间,看着一个不得不隐匿于大地之中的许浑。 刘羡阳笑道:“白瞎了咱们老刘家的这件瘊子甲,换成我穿戴在身,最少能够多远游个千年光阴。” 许浑刚要言语。 刘羡阳就已经打了个响指,如同整条光阴长河随之凝滞不前,一尊尊金甲神灵或双足踩踏大地,或单脚触底,一脚高悬抬起,大地之上,有那大妖尸骸,只是鲜血流淌,就如汹汹江河滚走,有那神灵的兵器崩碎散落,处处金光绵延千百里……在这幅天地异象的静止画卷当中,刘羡阳身形飘落在地,轻轻跺脚,说道:“许浑,咱俩做笔买卖如何,就按照你们清风城的规矩走,没意见?” 许浑知道这个小兔崽子在说什么,是要自己交出身上这副已经大炼为本命物的瘊子甲! 刘羡阳微笑道:“有意见也可以,我身边可没有什么搬山大圣帮忙护阵,只好带你多走几处战场遗址,都是老朋友了,谢就不用了,刘大爷为人做事,脑阔儿贴两字,厚道。” 本来已经两清的一笔陈年旧账,结果你许浑非要登山,当我刘羡阳眼瞎,当真瞧不见那件瘊子甲?!就没你这么欺负人的山巅老神仙。 刘羡阳不由分说,带着许浑走过一处又一处的远古战场,逆流而上,越走越远,然后清风城城主,见到了一尊本该早已陨落的神灵,位列十二高位之一。 那尊神灵高悬天外,只是因为神灵实在太过庞大,以至于许浑抬头一眼,就能够看见对方全貌,一双神性粹然的金色眼眸,法相森严,金光照耀,身形大如星辰悬空。 那位神灵只是微微挪动头颅,大道气象便如星斗转移,它微微皱眉,好像瞧见了一只胆敢在光阴长河中肆意乱窜的蝼蚁。 只是被那份大道气息远远压制,许浑就已经瞬间七窍流血,身躯神魂出现了无数条细微撕裂痕迹,许浑再顾不得什么,高声喊道:“刘羡阳,救我!” 刘羡阳盘腿而坐在天幕处,摇头道:“可你身边也没有陈平安这样的朋友啊,谁来救你?” 许浑几近道心崩溃,哪怕让他面对一位仙人境修士,都不至于让他如此绝望,扯开嗓子喊道:“刘羡阳,还你瘊子甲!” 不曾想刘羡阳扯了扯嘴角,“既然已经卖给你了,我就没打算买回来啊。” 刘羡阳单手托腮,就那么遥遥看着一尊职掌雷部诸司的高位神灵,将那许浑连体魄带神魂,一并五雷轰顶。 当然许浑承受的这份伤势,就像需要跨越玄之又玄的万年光阴流水,大打折扣了,兴许十不存一?反正刘羡阳自己梦游远古,步步为营,足够小心,迄今为止,还没真正领教过任何一位高位神灵的杀力,最为凶险的一次,是被更高位的神灵,只是随便瞥了一眼,然后刘大爷就被迫摔出了梦境,乖乖躺在床上好几个月。 那个肩挑日月的老夫子陈淳安,曾经在崖畔闲聊,与当时还没认出他身份的刘羡阳,笑言一句,大概那条光阴长河,就好似一个打了无数个死结的绳结,有无数的蚂蚁,就在上边行走,生生死死,流转不定,可能所谓的纯粹自由,就是有谁可以离开那条绳子? 剑顶那边,几位老剑仙都察觉到了异样,然后清风城许浑整个人就像鲜血如花绽放开来,身形踉跄,一个向后仰去,摔落在地,然后艰难起身,看了一眼依旧气定神闲坐在案几后边的刘羡阳,身形摇摇晃晃,许浑竟是直接御风离开了剑顶。 夏远翠再不敢装睡,趁着所有注意力都在那许浑身上,老剑仙一个鲤鱼打挺,飘然落地,站在了晏础身后。 晏掌律立即横移两步,再后退一步,与夏师伯并肩而立。 刘羡阳自言自语道:“我还是厚道。” 发现一大拨视线往自己而来,刘羡阳拍桌子怒道:“看什么看,剑顶路不平,许城主是自己摔倒在地,你们一个个的,不一样只会看戏,就唯独怪我去不搀扶啊?” 刘羡阳伸手捂住脸鼻子,又赶紧仰起头,重新扯开帕巾两片,分别堵住鼻血,然后埋头吃瓜,继续斜眼看热闹。 那天晚上,刘羡阳与朋友各自躺在藤椅上,身旁那个家伙,双手笼袖叠放腹部,说咱们俩问剑,最多砍几个人,没有太大意思,让正阳山那些剑仙们,反目成仇,相互问剑,在人心上砍得血肉模糊,可能更有意思些。 你放心,到时候心头挨剑最多的,肯定是那头老畜生。 袁真页,为正阳山担任护山供奉千年光阴,兢兢业业,功劳苦劳皆是首屈一指的大,搬山徙岳迁峰,护山千年,曾经打退明处暗处的强敌一拨又一拨,私底下还要做那些脏活累活,最后,众目睽睽之下,在原本属于它风光无限好的一场庆典之上,落个众叛亲离的田地。 当时,刘羡阳侧过身,好奇询问,你就这么恨袁真页? 其实照理说,陈平安虽然确实记仇,但不至于非要这么滴水不漏,算计一头才玉璞境的护身供奉。 陈平安沉默片刻,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笑容灿烂,给了刘羡阳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确实是陈平安会说的话,会做的事。 “它当年差点打死你啊,所以我从学拳第一天起,就开始记仇了,老子一定要让那头畜生身心俱死!” 一波未平一波 又起。 清风城许氏家主,一位攻伐兼备的堂堂玉璞境兵家修士,竟然又被那刘羡阳好像看一眼,就给打伤了,英雄意气,慷慨赴会,带着伤势,黯然离场。 故而正阳山内外,就有个不约而同的想法。 谁评的宝瓶洲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眼睛呢?为何没有刘羡阳这么一号人物?! 而那个罪魁祸首的“眼瞎之人”,茱萸峰的“田婉”,这会儿正在水龙峰一处宅子里边,脚踩长凳,正在啃那剩下半盘的酒泼蟹,一旁站着的,是个快要疯了的龙门境修士,作为掌律老祖师晏础的得意门生,管着一山谍报的重要角色,打破脑袋都想不明白,这个女子祖师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是称呼自己“天才兄”的,又是夸赞自己“天纵奇才,千年不遇”的,然后又开始说些没头没脑的糊涂话,说刘兄你未能登评,怨不得曾经的我啊,没事,回头见着了刘大哥,我就自己摔自己十七八个大嘴巴子,作为赔罪。 刘羡阳未能入选年轻十人,看似是吃了岁数大的亏,其实是田婉这个婆姨有意为之,入选之人,年纪最大四十岁,当年刘羡阳刚好四十一岁。 师兄邹子,在幕后评选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 师妹田婉就依葫芦画瓢,故意选择刘羡阳到了四十一岁的时候,才为正阳山精心挑选出了那两份居心叵测的榜单。 那个管着正阳山情报的修士颤声问道:“田祖师今天来这边,是有事要与晚辈商量吗?” 以前他对这个田婉,一向是直呼其名的,但是今天的田婉,跟个疯婆子差不多,他心慌。 田婉斜瞥他一眼,嗓音还是那个嗓音,只是她从眼神到脸色,却绝对不正常,“天才兄,都不稀罕与我同桌饮酒吃蟹?怎么,瞧不起人?信不信我衣衫不整地跑出门去,扯开嗓子说你垂涎美色,酒后乱性,非礼我?” 那个龙门境修士只得战战兢兢坐下,破天荒为田婉倒了一杯酒,小心翼翼提醒道:“田祖师,宗主有令,咱们得去一线峰了。” 只见那田婉蓦然翘起兰花指,媚眼如丝,“急什么,喝了酒再走不迟。” 可把他恶心坏了。 一线峰山门口那边,那个说愿意多等一炷香功夫的青衫剑仙,环顾四周,微笑道:“规矩之内,各凭喜好行事。” 米裕瞥了眼脚下的琼枝峰,留在山中的女子,都有人仰头望向自己,一双眼眸好似秋水润泽了。 把米裕给气得不轻,一个个的,真当老子是不挑食的老光棍了?也不打听打听,家乡那边,老子之所以混得名声那么差,最少半数,是那帮老少光棍们的嫉妒使然。 老剑修于樾闻言大喜,摩拳擦掌。 柳玉离开琼枝峰后,她没有跟随师父直接去往祖山停剑阁,而是一个急急坠落,落在了一线峰山门口,去搀扶起气息孱弱悠悠醒来的庾檩,她满头汗水,颤声问道:“陈山主,我们能走吗?”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当然。” 庾檩和柳玉,其实跟这场问剑没什么关系。两人只不过是被竹皇这些老剑仙抛出来,故意恶心刘羡阳和龙泉剑宗。 不过柳玉心性不坏,可眼前这个庾檩,就算了,确实与正阳山十分投缘,一早就该在此修行。 陈平安以心声与这位雨脚峰的年轻峰主说道:“装样子都装不像,难怪会被赶出龙泉剑宗,以后在这正阳山,再接再厉,有样学样,争取先练出个元婴境,学陶财神晏掌律这般出剑,再练出个玉璞,就又可以学夏老祖师了。” 庾檩嘴唇颤抖,脸色铁青。 在今天之前,他哪怕在龙泉剑宗那边受了一份奇耻大辱,可到了正阳山之后,他依旧是一等一的天之骄子,甚至都跻身金丹,成为一位四十岁的年轻剑仙,已经开山雨脚峰,能够收取嫡传弟子,雨脚峰一脉剑修,从此开枝散叶,充满了憧憬,迟早有一天,他会问剑龙泉剑宗,问剑神秀山! 陈平安转头笑道:“还不走?走的时候,记得演戏演到底,不然活蹦乱跳的,明明有力气问剑却不敢问剑,以后名声不得烂大街?只会连这么个正阳山都要混不下去。” 对于不用掺和其中的宝瓶洲各路修士而言,今天简直就是远远看个热闹,就都看饱了,差点没被撑死。 先有风雷园园主黄河,在白鹭渡现身,遥遥递出一剑,剑光分散,同时落剑诸峰,就像为外人观礼正阳山,揭开序幕,替今天的典礼,开了个好头。 原本有此一幕山水画卷,就已经不虚此行,哪怕是去不了一线峰落座喝酒的山泽野修,不算白跑一趟正阳山地界了。 宴席上仙家酒酿是酒,市井酒水一样是酒,不一样的价格,一个喝神仙钱,一个同样可以喝够热闹。 再有龙泉剑宗嫡传剑修刘羡阳,现身祖山山门口,一场场问剑,意外迭出,让旁人只觉得目不暇接,心中倍感过瘾,琼枝峰柳玉,雨脚峰庾檩,满月峰女子鬼物,各自领剑,结果都未能拦下刘羡阳的登山脚步,非但如此,拨云峰和翩跹峰的两座剑阵,面对刘羡阳的问剑,竟是纸糊一般,不堪一击,之后秋令山和水龙峰两拨剑修,更是死伤惨重,跌境的跌境,断剑的短剑,还有一具龙门境剑修的尸体,更是被刘羡阳直接抛尸身后山脚。 而且谁都没有料到,这位之前在宝瓶洲籍籍无名的年轻剑仙,不但成功登山,无人能够拦下,并且连负责把守停剑阁的三位老剑仙,都未能拦下刘羡阳的登顶,甚至连夏远翠这位德高望重的满月峰老剑仙,与庾檩沦落同样境地,竟是被刘羡阳拽去了剑顶。 在这期间,就像与这些问剑,遥相呼应,一条条仙家渡船,一位位山巅修士,或光明正大,或悄无声息,陆续离开正阳山地界。 天底下有这样的观礼吗? 一位位纯粹武夫、剑仙,御风悬停在高空,分别脚踩诸峰。 这不明摆着是要搬山一场吗?落魄山今天所搬之山,就是正阳山。 至于那个作为落魄山主人的青衫剑仙,现身山门口那边,到底会如何问剑? 无法想象。 有刘羡阳一场场问剑在前,诸峰看客们,多少觉得很难再有更大的意外了。 在柳玉和庾檩离去后。 陈平安仰头望向剑顶那边,与那场祖师堂议事,善解人意地出声提醒道:“一炷香过半了。” 言语之际。 剑顶上空,出现了一粒精粹至极的剑光。 连魏晋都抬头望去,聚精会神,瞧着那粒剑光,好像觉得颇为意外。 只见最初那一粒芥子大小的剑光,瞬间拉伸出条条气势如虹的璀璨剑光,皆笔直一线,朝四面八方各自迅猛蔓延而走。 然后一道道剑光同时悬停止步,总计十条雪白直线,依稀可见,凝滞处,凝聚出甲、乙、丙……壬、癸,总计十个剑气凝聚而成的蝇头小楷,金光熠熠,璀璨夺目。 十个剑意浓郁的金色文字,开始缓缓旋转,十条剑光长线,随之转动,在正阳山一线峰之上,投下一道道纤细阴影。 之后是第二次剑光往四周迸射,这次是那十二地支的剑道演化,又细分出十二条剑光轨迹,各有文字,驾驭那些比起天干稍短数丈距离的剑光长线,开始有序旋转,这使得一线峰之上,多出了十二道可以忽略不计、却极其惊心动魄的“凉荫”。 紧随其后,圆心处的那粒剑光,又分出二十四条剑光直线向外绽放开来,而剑光顶端处,有二十四节气的金色文字蓦然悬停,而且相较于天干地支的纯粹直线,当这些文字现身之后,有那仿佛达到天人感应之境的剑道,显化出一年四季中的二十四种不同节气景象。 在那之后,犹有二十八条剑光扯起,犹如二十八星宿,列星旋转在天,最终形成一条圆形星河。 之后是三十六座山峰,显化而生,如海市蜃楼,矗立在天空一道道剑光分割出来的版图中。 然后是六十甲子年表,如同一个古怪的账房先生,在为天地间悠悠岁月排列年份。 犹有七十二条剑光,仿佛是从三洲摹拓而来的江河,再被仙人以大神通,将一条条蜿蜒大水给强行拉直。 在那之后,是一百零八条最短直线剑光,最终通过顶端好似一百零八颗宝珠的金色文字,再次衔接为圆。 一圈圈剑光,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剑气重霄,遮天蔽日,剑意浩然,井然有序。 一人问剑,列阵在天。 以至于整座正阳山祖山,剑顶和停剑阁所有修士,都被笼罩在剑光阴影中。 要说自创拳招一事,比起那场功德林问拳,那个自称新拳“不到三十”的曹慈,陈平安是有点逊色。 可老子是剑修啊,你曹慈有本事自创个剑招试试看? 陈平安想了想,好像这也太不要脸了,不能拉着好友曹慈这么做比较。 突然横移一步,一袭青衫飘然落地,陈平安抬起手臂,双指并拢,轻轻碰了碰发髻间的白玉簪子。 剑顶那边,其实已经开始议事,所议论之事,很简单,各自表态,点头,表示答应剔除袁真页在正阳山金玉谱牒上边的名字,摇头,表示拒绝。 但是有些老祖师们,犹犹豫豫的,很不爽利。 陈平安后退一步,伸手握住夜游的剑柄。 是事后才知道,齐先生当年曾经与那头搬山猿说过,如果在年轻时,离开骊珠洞天,就会一脚踩踏正阳山。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身形微微佝偻,如此一来,反而轻松太多了,喃喃道:“那就走一个?” 手持夜游,一剑横扫,剑光绽放,一线横切正阳山的山脚,直接斩断正阳山一座祖山的山根。 不但如此,陈平安右手持剑,剑尖直指山门,左手一敲剑柄。 整座一线峰,被一挑而起,高出地面数丈! 随后天空那座剑阵,稍稍缩小规模,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轰然坠地,瞬间打烂整座剑顶祖师堂,尘土飞扬,惊世骇俗。 你们继续议事就是了。 我先开峰,再挑山,拆掉祖师堂。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二十三章 你试试看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厚着脸皮,再说一下剑来8-14册实体书的事情,京东、当当和文轩几个地方,应该都能买到,可能还有签名书,因为当时被出版社要求签了足足两千本的签名书……) 这座剑修数量冠绝一洲的正阳山,不是号称咱们宝瓶洲的小剑气长城吗? 正阳山新旧诸峰的年轻一辈剑修,都是如此诚心诚意认为的,正阳山之外的不少仙家门派,也是如此附和的。 其实对于那座远在天边的剑气长城,以及那座更远的飞升城,宝瓶洲谱牒仙师和山泽野修,都没什么印象。 如果不是魏晋的那场游历,以及之后殃及整个浩然天下的惨烈战事,山上修士只会更少谈及剑气长城。 而正阳山一线峰的那座剑顶大阵,不是被誉为又一座仿白玉京,可以随便斩杀仙人境练气士吗? 几乎所有诸峰观礼之人,先前都在仰头远眺那座匪夷所思的悬空剑阵,气象万千,动静实在太大,由不得谁不去看那堪称惊心动魄的壮观一幕。 怎样高的境界,多少的剑气,如何的修心,才能造就出这座引来天地共鸣的恢弘剑阵? 什么时候我们宝瓶洲,在风雪庙魏晋之外,既有刘羡阳这样飞剑玄妙、看谁谁倒地的剑仙,又有这样一位剑术卓绝、出神入化的剑仙? 最终以至于只有寥寥无几的幸运儿,才看到了山脚处的陈平安飘然落地,手握长剑,剑光乍现,先是一条弧线,一闪而逝,然后是年轻剑仙斩断山根,再轻敲剑柄,一剑挑起山一线峰,好似不费吹灰之力。 故而只看到剑阵砸地的人,个个只恨光阴长河无法倒流逆转,不能瞧见山脚处那位青衫剑仙的真正问剑。 不是说好了,一炷香过后再与正阳山问剑? 这个落魄山山主,怎么说话不算数! 不愧是一位山巅剑仙。 在陈平安毫无征兆地问剑之前,尤其是剑阵未曾现世,大体上,看客们的更多注意力,还是在那些来自落魄山的各路人马。 满月峰山巅更高处,那个率先开口的老管家朱敛,虽说身材矮小,相貌平平,却分明是一位拳法通天的山巅境武夫,一身浑厚拳意凝为实质,如水流泻,四散而去,如仙人揉碎天上处处白云。 “此人是在落魄山,是什么身份,竟然可以第一个现身报上名号?” “莫不是大骊本土边军的武夫出身,曹巡狩才愿意如此给落魄山面子?” “天晓得,这个落魄山,实在云遮雾绕,太过藏拙了,简直就是崛起得莫名其妙,难道落魄山是大骊暗中扶持起来的山头,与那阮圣人的龙泉剑宗,一明一暗?” “如此说来,曹巡狩先前离去,是不是就说得通了?” 位于正阳山地界边缘的青雾峰上,一位发髻扎成丸子的年轻女子,开山大弟子,裴钱。 她已经是宝瓶洲最新一位止境武夫,不过她此刻暂时压境在了远游境。 按照师门规矩,落魄山武夫,下山游历,以诚待人,必须先跌两三境。 “果真是那个郑钱!先在金甲洲出拳杀妖,后与大端曹慈问拳,再回咱们家乡,在那陪都战场赶上了那场战事,可惜听说出拳极多,外人却很难靠近,多是惊鸿一瞥,因为我有个山上朋友,有幸亲眼见过这位女子大宗师的出拳,听说极其霸道,拳下妖族,从无全尸,而且她最喜欢独自凿阵,专门拣选那些妖族密集的大阵腹地,一拳下去,方圆数十丈的战场,刹那之间就要天地清明,最后注定只有郑钱一人可以站着,所以传闻如今在山巅修士当中,她已经有了‘郑清明’、‘郑撒钱’这两个绰号,大致意思,无非是说她所到之处,就像清明时节撒纸钱,四周都是死人了。诸位,试想一下,若是你我与她为敌?” “下场可想而知,正阳山今儿算是踢到铁板了。惹谁不好,招惹郑钱这种大宗师。” “可她说自己是那落魄山的开山大弟子,算是那落魄山年轻山主的武学嫡传?可那山主,分明是位剑仙吗?如何为她教拳?” “多半是落魄山另有高人教拳,她只是跟随年轻山主上山修行,其实空有身份?” “是极是极,否则这个听说还很年轻的山主,既是陆地剑仙,又是九境武夫,未免太过不讲理了。” 水龙峰空中,那个自称是山主得意学生的崔东山,这位白衣少年,眉心一粒红痣,丰神玉朗,今天也跌一境,只显露出一身玉璞境修士气象。 他身边的落魄山右护法周米粒,这个瞧着境界不高的黑衣小姑娘,境界更是深不可测,是唯一一个只以洞府境修为的观礼客人。 傻子都知道,绝对不可以小觑了这位右护法。毕竟这个貌似是水裔精怪出身的小姑娘,按照身份,可是那什么落魄山的护山供奉,天下名山仙府,能够担任护山供奉的存在,往往是与掌律祖师一样,在山门之内,最能打的,只不过一个对外御敌,一个对内执掌祖师堂门规戒律。 多半是她今天不屑以真实境界观礼正阳山? 翩跹峰那边,那个自称首席供奉的周肥,青衫长褂布鞋,山下游学书生模样,可他虽然双鬓霜白,依旧青衫风流,背剑之外,犹有脚踩一把长剑,剑仙风采。 背后长剑,名为甲午生,是周首席跟崔老弟借来的,脚下这把,姜尚真早年得自北俱芦洲一处秘府,名为天帚。 与崔东山借剑,那么还剑之时,就得一并给出那把天帚,姜尚真对此自然是没有意见的,用崔老弟的话说,就是我与周首席是换命交情的挚友,就不与周首席客气了,周首席与我客气的时候,那就更不用客气了。 刘老成,刘志茂,李芙蕖,真境宗的一宗主两供奉,其实都没有离开正阳山太远,依旧在关注正阳山形势,遥遥见着了此人,三人唯有苦笑,这个真境宗历史上的首位宗主,玉圭宗的上任老宗主,做事情从来如此不合常理,哪怕刘老成和刘志茂这样野修出身的凶悍桀骜之辈,还先后跻身了上五境,面对姜尚真,依旧是半点多余的杂念,都不敢有,斗力,打不过,要说勾心斗角,更是远远不如。 琼枝峰,那位玉璞境剑仙,年轻面容,俊美异常,一双丹凤眼眸,细细眯起时,简直可以让女子见之心醉。 关键是这位次席供奉,一身粲然剑气恢弘如瀑垂天,霞光熠熠,将他脚下整个琼枝峰笼罩其中,最终还细分出两道同源不同流的剑气霞光长河,分别萦绕琼枝峰,一高一低,围绕山峰缓缓旋转,使得一山地界,半山腰处,那条朝霞剑气泛起层层金光,山顶附近,晚霞绚烂如火烧,剑气如此沛然,依旧不伤人丝毫。 以至于琼枝峰那个女子祖师冷绮,最后只能带着她的嫡传们,一个个屏气凝神,低头走过那道小门。 秋令山,自称掌律长命的高大女子,一袭白袍,道风缥缈,所站之处,宝光流溢,是一份毋庸置疑的仙人气象。 水龙峰,青衣小童模样的陈灵均,脚踩一只大炼为本命物的龙王篓,双臂环胸,只要离了骊珠洞天那座小镇,陈大爷在哪里不是大爷? 陈灵均心中惋惜不已,贾老哥,白忙,陈浊流,这几个好朋友,好兄弟,今天一个都不在场,不曾见到自己的英姿飒爽,是他们的一桩生平憾事了。 武夫种秋,老夫子的武学境界,在落魄山并不算高,只是远游境瓶颈,可同时种秋还是一位精通儒家练气的金丹瓶颈修士。 昔年在那家乡藕花福地,被江湖誉为文圣人武宗师的南苑国师,确实极有可能,在更加天高地阔的浩然天下,将这个说法变得名副其实。 雨脚峰,剑修隋右边,之前某天明月夜中,她在书简湖中辟水夜游,悄然跻身了元婴境。 被一头飞升境化外天魔入驻其中的掌柜“石柔”,此刻她站在茱萸峰上空,骑龙巷披挂杜懋遗蜕多年的石柔,借此机会,终于以女子本来面貌,重见天日。化外天魔目中所见风景,远在骑龙巷的石柔,一样清晰可见,甚至比神人掌观山河更加清晰,整个正阳山地界,都被她们收入眼底。 元婴境水蛟的泓下,只觉得自己今天站在这儿,就是唯一一个凑数的尴尬存在。 要说境界,泓下确实是要比那个黑衣小姑娘高几境,可是自家落魄山,多怪的门风,天底下独一份,反正从不看这个啊,再说了,泓下如何敢跟周米粒这位右护法相提并论。 所以泓下打定主意,反正这趟观礼完毕,回乡之后,她就躲在莲藕福地里边了,不到玉璞,再不出门。 狐国之主,元婴沛湘的现身,也在正阳山诸峰客人之间,喧哗不已,呼朋唤友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那清风城许氏,不一直是正阳山最坚定的山上盟友?难不成清风城也暗中倒戈向落魄山了?这个即将开创下宗的正阳山,难不成一线峰祖师堂年复一年的敬香烧香,烧的都是假香火吗?礼敬那些挂像上的历代祖师爷都如此吝啬祖荫,半点不愿意庇护后人?不然何至于沦落到这么个处处树敌、群敌环视的境地? 而那落魄山,到底有几个山巅盟友?他娘的,不都说落魄山只是魏山君手底下,一个帮着披云山挣钱洗钱的附庸小门派吗? 至于沛湘自己,反而如释重负,这位元婴境停滞已久的狐魅,直到这一刻,挑明了落魄山供奉身份,彻底与清风城当众撕破脸,她的道心,反而清澈通明起来,隐约之间,竟有一丝瓶颈松动的迹象,以至于沛湘心神沉浸于那份大道契机的玄妙道韵中,身后条条狐尾,不由自主地砰然散开,只见那元婴地仙的法相,蓦然大如山峰,七条巨大狐尾随风缓缓飘摇,拖曳出阵阵炫目流萤,画面如梦如幻。 那个公然宣称“化名”于倒悬的的落魄山供奉,看架势,好像又是一位玉璞境剑仙? 任何一个,单独拎出来,都足够惊心动魄,但是今天不一样,这些好像都没什么了。 真正让宝瓶洲所有观礼客人,甚至是所有通过镜花水月观看这场庆典的别洲修士,都感到震撼人心的,是最后两个现身之人。 风雪庙魏晋! 飞升城宁姚? 客卿魏晋。 这位自报头衔与名字的风雪庙大剑仙,当之无愧的宝瓶洲剑道第一人,此刻就站在一线峰附近那条大骊渡船上,凭栏而立。 去剑气长城杀妖,问剑天君谢实两场,可以说,魏晋的境界,威望,杀力,他一个人,俨然就是一座宗门。 如果魏晋不是因为性情散淡,太过孤云野鹤,行踪如云水不定,不然只要他愿意开宗立派,随随便便就能成,而且注定不缺弟子,一洲山河版图,所有剑修胚子,假设他们自己可以选择山头,必然会舍弃龙泉剑宗和正阳山,主动跟随魏晋练剑。 道理很简单,宝瓶洲一洲剑道,就是魏晋挑起来的。 是魏晋让三洲修士,知晓一事,我宝瓶洲山巅处亦有剑仙,气概风流,不输别洲。 而白鹭渡那边,背剑匣的女子,宁姚? 剑气长城和第五座天下的那个宁姚? 绝无可能。只说一事,她去了崭新天下,怎么来的浩然? 文庙为她破例吗?还是她凭自己的本事仗剑飞升啊? 所以用屁股想都知道,多半是同名同姓了。 况且这个背剑女子的现身和御风悬停,动静都不大,甚至远远不如米裕,隋右边和于倒悬这三位剑仙。 余蕙亭站在魏晋身边,以心声轻声问道:“魏师叔?他真是剑气长城的那个米拦腰?” 那个家伙,她认得,最早相逢于山水间,此人当时与长春宫一帮娘们厮混一起,还自称认识魏师叔,当时她误以为是个油嘴滑舌之辈,后来此人偷摸去了魏师叔的神仙台 ,行窃那棵万年松的树枝,山主明明发现了,却依旧没有阻拦,而且言谈之中,好像颇为忌惮这位剑修,认定是一位玉璞境剑仙。余蕙亭当时还只是将信将疑,说不定此人,当真认得魏师叔。 魏晋点头道:“是的。米裕在剑气长城,修行资质,都算是出类拔萃,只是米裕以前出剑,一贯作茧自缚。地仙两境之时的米裕,跟玉璞境的米裕,是一个天一个地。” 余蕙亭又忍不住望向白鹭渡那边的年轻女子,“魏师叔,她是?” 魏晋淡然道:“要是不信,自己去问。” 余蕙亭作势要御风离去,师叔魏晋无动于衷,她只好悻悻然收起那份气机涟漪。 她只是轻声问道:“魏师叔要跟着出剑?” 魏晋无奈道:“需要吗?” 余蕙亭疑惑道:“毕竟正阳山剑顶那边,还有个由多条剑道凝聚而成的仙人。” 魏晋摇摇头,“只要宁姚出剑,弹指就破碎。” 不太喜欢说话的魏晋,又补了一句,“何况咱们这位喝酒没输过的隐官大人,不会给正阳山这个机会了。” 余蕙亭心神震撼,“隐官?!” 魏晋讶异道:“你不知道?” 余蕙亭满脸委屈,咋个知道嘛。 魏晋不再言语,确实烦人,还是应该早点去剑气长城,找左先生请教剑术,才不会烦心。 吴提京先前隐匿在暗处,出剑极其果决,几乎是刘羡阳一去停剑阁,吴提京几乎与玉璞境的夏远翠同时出剑, 这位境界暂时只是金丹的年轻剑修,不但祭出了那把名为鸳鸯的本命飞剑,还将第二把拥有两种本命神通的飞剑,一并祭出。 两种神通,皆不讲理,即可帮助自己临时破境,又可以架起一座玄之又玄的长生桥。 先前吴提京等于是在自己和陶烟波和晏础三人之间,架起了虚无缥缈的一座长生桥,所以一旦谁遭遇某种致命伤,就都可以伤势均摊,最少再无性命之忧,对于剑修生死一线的问剑而言,这简直就是能够更改胜负生死的一记无理手。 不曾想,最终还是没成,给那刘羡阳继续登山去了。 吴提京抹了把脸,满脸血污,是鸳鸯飞剑的某种伤势反扑,这点轻伤,不伤大道根本,吴提京完全没当回事,真正担心的,是通过这把本命飞剑,瞧见了两个女子。 在刹那之间,吴提京好像冥冥之中神魂剥离,一个身处云海中,仰头望去,面对那条真龙的一双金黄眼眸,哪怕眯起眼睛,它,或者说她,那份浓厚气运在身的大道气息,依旧令人感到窒息。 另外一个自己,仿佛置身于一轮天上明月中,脚下是一座陌生天下,所见之人,是个面容、身形都极其清晰的圆脸女子,她倒是没生气,就是觉得好奇,眨了眨眼睛,似乎在询问你是谁啊。 所以吴提京几乎是出剑瞬间就已经收剑。 此次出剑,并来就违背本心,只是作为祖师堂谱牒修士,不得不为师门递出两剑,等到剑顶那边竹皇扬言要将白衣老猿从谱牒上边除名,吴提京失望至极,这种剑修,不配当自己的传道恩师。 去了趟茱萸峰,吴提京却没有找到那个带自己上山的田婉,他就留下一封书信,与她道谢一声,算是感谢田婉带自己登山修行。 再去了趟小孤山,见了苏稼一面,不知为何,总觉得熟悉,吴提京虽然性情孤僻,但是对于修行一事,却极有天赋,好像是与生俱来的,知道这是山上的某种夙愿和宿缘,与前生前世有些牵连,不过吴提京没觉得因为一个女子,自己的练剑一事,就可以拖泥带水。 最终这位才及冠年龄的天才剑修,干脆就悄然离开了正阳山,打算当个云水生涯的山泽野修去。 在哪里练剑不是练剑,竹皇传授剑术,吴提京本就没觉得有什么高妙处,一学就会,学成了都不觉得有何大裨益。 至于竹皇是否藏私,有那压箱底的上乘剑术尚未传授,吴提京对此根本无所谓,不学也罢。 吴提京身形化作一缕细微剑光,悄然而走。 突然停滞不前,因为吴提京敏锐察觉到前方一处树荫中,出现了一粒不同寻常的光亮,是绝对不该在这个时辰出现的月色。 白鹭渡那边,一个闲着也是闲着的圆脸姑娘,一边用芦苇拨水,一边随口询问道:“你是谁?去哪儿?” 吴提京现出身形,干脆利落道:“吴提京,准备出山游历。” 那个女子嗓音,只是哦了一声,就再无下文。 吴提京等了半天,结果那点月色消散后,就没有动静了。 可正当吴提京准备重新赶路的时候,又有些许月色凝聚在别处树荫中,“你干嘛发呆不动,我又不拦着你,无冤无仇的,不过得提醒一声,以后你就是出门在外的人了,千万别这么瞎出剑,亏得我不是剑修,对?” 吴提京不是什么疑神疑鬼的人,如果对方没这些话,吴提京说走也就走了,但是对方这番言语,越听越像是不打算善罢甘休的意思,由不得吴提京不屏气凝神,准备对方不依不饶的切磋一场,毕竟确实是对方占理,分生死胜负,吴提京都觉得在情理之中。吴提京略作思量,处处剑光直落,所有草木树荫、山石影子中,一处不落,皆有剑光搅碎凉荫。 最后一道剑光,更是一个有意无意的稍稍放缓,然后落在自己的影子中。 白鹭渡那边的赊月,疑惑道:“你是不是有病啊?剑修了不起啊?” 吴提京皱眉道:“你到底要不要拦我?” 赊月丢了手中那丛芦苇,起身气笑道:“事不过三,赶紧下山!” 吴提京再无犹豫,身形重新化作一抹剑光,离开正阳山。 宁姚察觉到赊月那边的情形,心声问道:“有事?” 圆脸姑娘赶紧摆手,哈哈笑道:“没事没事。” 宁姚说道:“有事就说,不用客气。” 赊月赶紧说道:“那必须啊。” 宁姚觉得这个赊月跟刘羡阳挺般配,都心大,还喜欢不见外。 早已撤出正阳山地界的云霞山老山主,一直在掌观山河,剑顶那边,许浑摔地那一幕,委实是瞧着触目惊心,老仙师抚须而叹,“金简,为师幸好听你的劝,不然就要步那清风城许浑的后尘了,我一个人的生死荣辱如何,不打紧,一旦连累云霞山,说不定就要前功尽弃,再无希望跻身宗字头,险之又险,幸甚幸甚。” 蔡金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她神色复杂,抬起手,揉了揉脖子。 昔年小巷中,她一个不小心,曾被一个陋巷少年以碎瓷抹杀。 在她活着离开骊珠洞天之后,机遇连连,先是出人意料地侥幸成功跻身金丹,开峰,成为云霞山祖师堂一员,然后以地仙修士身份,走了趟大骊朝廷开启的飞升台,得以破境跻身元婴境,山上山下,竟然都会被尊称一声老祖师了。而且在师门山头那边,有“观云海”一事,云海滔滔,云雾霞光尤为殊胜异常,蕴藉天地灵气,被誉为“天上尤物”,蔡金简又有一桩福缘,如今更是毫无悬念的云霞山下任山主,因为师父已经决此次观礼之后,就闭生死关,要么打破瓶颈跻身玉璞,要么兵解离世,不管如何,都要争一争宗字头衔,所以蔡金简,就会顺势接任山主一职。 短短不到三十年,蔡金简好似做梦一般。 只是她会经常想起一人,好像不愿少想,却又不敢多想。 那个来自大骊京城的礼部左侍郎,董湖站在渡船观景台那边,忧心忡忡,巡狩使曹枰一走,老人可就没了主心骨。 其实这位老侍郎,对刘羡阳,对陈平安,半点不陌生,恰恰相反,老人对那两个昔年的小镇少年,印象深刻。 当年他就是那个为朝廷走了一趟骊珠洞天的礼部官员,当时是右侍郎,负责对那座牌坊楼拓碑,如今不过是更换了一个字,从右变左,一年年的,就成了老侍郎,老人这一辈子,都算交待在了那座礼部衙门。早年担任过几年的大骊陪都吏部天官,不算升官,只是官场平调,算是由他这个老成持重的京城礼部老人,带一带那拨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免得太过激进,失了分寸。后来等到那个柳清风上任,他就让出了位置。等到战事落幕,董湖顺利得了个学士头衔,可惜不在六殿六阁之列。 老人对什么落魄山,泥瓶巷,可谓熟悉至极,当年第一次见到那两个少年,就在河边的铁匠铺子,尤其是陈平安,当年还只是个黑瘦少年,就已经靠那几袋子来之不易的金精铜钱,悄悄成了西边五座山头的主人,不过少年背着一箩筐泥土爬出井口的时候,大概是看到了一群陌生面孔的官老爷,当时有点懵,陋巷少年那会儿,很是憨厚淳朴啊。 所以完全可以说,位列大骊朝廷中枢的董老侍郎,是看着当年那个泥瓶巷少年,如何一步步通过几袋子金精铜钱买下山头,租借给圣人阮邛,又是如何与棋墩山魏檗结识,最终选择落魄山作为祖山,开山立派,有了牛角山渡口,之后年轻山主,就是数次远游,不断买下更多山头,招徕更多人物入山。 所以老人现在既忧心自己的处境,又有些许幸灾乐祸,当是拿来排忧解闷,苦中作乐了。 因为正阳山之前跻身宗字头,是另外那位共事多年的礼部同僚,负责主持仪式,而上次清风城,只是大骊陪都的一位礼部侍郎,照理说,等到落魄山跻身宗门,要么是陪都那边的礼部尚书出面,要么就该是他了, 结果落魄山那边,竟然无视大骊朝廷了,所以那个礼部右侍郎,曾经的门生,得喊他一声座师的小兔崽子,在酒桌上,没少拿这件事笑话自己。 董湖打算再等等看,等正阳山议事堂那边商量出个结果,等陈平安问剑完毕,再做决断。 至于大骊太后娘娘的某些暗示,以及上柱国袁氏的某些明示,可以当真,也可以不当真。 如果说北边邻居的那个北俱芦洲,是浩然九洲当中,最有资格目空一切的一个大洲,以及曾经南边的桐叶洲,是最窝里横、且底蕴深厚的那个,那么在那场大战之前,山河版图最小、最可怜宝瓶洲,就是个窝里都横不起来的小地方,山低,水浅,想要被别洲修士骂一句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都做不到。所以宝瓶洲是最不关心别洲山上风云、也最不被别洲修士当回事的。 当然今时不同往日,修道之人的眼光都高,口气都大了。 一座属于正阳山新峰之列的半山腰,一栋府邸高楼处,一长排的看客拥簇,男女老幼皆有,不过都是山上的谱牒仙师,此刻全在栏杆这边看热闹,有人冷笑不已,稍稍低声言语,说着一番公道话,说这个落魄山,不过是仗势凌人之辈,如此咄咄逼人的跋扈做派,哪怕一时风光,岂能长久?说不定等会儿,就要形势颠倒,被那正阳山祭出剑顶大阵,两道剑光一闪,什么年轻剑仙,哪怕不死,也会摔出一线峰。 一旁好友呵呵而笑,可不是,一个一个现身,都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货色,自报名号,当是饭堂子伙计,给咱们报菜名呢? 有人好奇询问,落魄山,北岳披云山边上,那处牛角山渡口附近,是不是有这么个山头?可那边已经有了魏山君的披云山,还有阮圣人的龙泉剑宗了啊?怎么还能容得下如此庞然大物的仙家山头? 有人附和点头,深以为然,说按照常理,那旧骊珠洞天坠地生根,降为福地品秩,支撑起一个剑道宗门,怎么都会该耗尽山水底蕴了。 大概是这么聊天没啥意思,立即有人继续先前的那个话题,笑着说这些来自落魄山的高人,不是剑仙,就是武夫宗师,不然就是些身负证道气象的山泽精怪大妖,反正全是些了不得的陆地神仙,还不许他们显摆显摆啊。 突然冷不丁有个人,说了句大煞风景的言语,提醒诸位还是要慎言。 一时间冷场不已,再无人开口说话,纷纷望向那个家伙,好像来自彩衣国附近的那座朦胧山? 朦胧山山主吕云岱,实在再不敢由着帮忙王八蛋信口开河了。 他娘的老子不是踩着狗屎,是踩中粪坑了。你们这么帮着正阳山仗义执言没问题,问题在于老子跟那个年轻剑仙有仇啊,更他娘的,当年老子的那座朦胧山,比正阳山更早挨了一场问剑! 况且吕云岱还察觉到了一丝视线,就是奔着自己来的,他先前之所以留着不走,就是觉得自己躲藏隐蔽,毫不显眼,跟正阳山狗咬狗,打生打死,双方死伤越多越好。结果好了,这帮脑子进水再给驴踢了的傻子,非要东扯西扯,就让自己被人盯上了,果不其然,怕什么来什么,一个心声在吕云岱心湖响起,“躲什么?如果没记错,你跟我家先生,是老朋友了?先生主动拜访过你们朦胧山祖师堂?” 吕云岱脸色惨白无色,憋了半天,颤声道:“能够被陈山主亲自问剑,是朦胧山荣幸之至,受宠若惊,受宠若惊了。” 其实远在别峰上空的崔东山,笑眯眯道:“看在你这么会说话的份上,就饶你半条命,至于你旁边的那些年兄年弟年姐妹,只要是开口说公道话的,你都帮忙记下来,而且接下来你就顺着那几个家伙的言语,继续闲聊下去。你们这一窝的小猪仔,养肥了过年杀。说话没大没小,行事没轻没重,做人没对没错,伸长脖子卯足劲嗷嗷叫,可是过不了年关的。” 梳水国一处山神庙,韦蔚带着两位神女,瞧着镜花水月,看得目不转睛,捧腹大笑,叫好不已,等到竹皇撤掉镜花水月,又开始大骂不已。 山清水秀处,宋雨烧与孙子孙媳妇,一起看着镜花水月,老人吃着火锅,只是笑着轻声一句,臭小子,出息了,不孬。 仙游县临近一座仙家山头,一个上了岁数的武馆老人,与那门派算是借看一场镜花水月,双拳紧握,轻放膝盖,白发苍苍的老人,腰杆挺直,好像忘了喝酒。 长春宫,大骊太后脸色阴沉似水。 其余两洲。 浮萍剑湖,郦采带着荣畅,隋景澄,陈李和高幼清这拨嫡传弟子,看得津津有味。 北边的大剑仙白裳,却没有离开远游宝瓶洲,笑言一句,今天这个山头,肯定觉得憋屈,说不定再过一两百年,就要觉得与有荣焉了。 大源王朝一个刚刚成为太子的少年,趴在桌上,盯着那幅镜花水月的山水画卷,啧啧道,我这师父,不但拳法无敌,剑术也无敌啊。 天君谢实喃喃自语,看样子,又要等着被问剑了? 清凉宗,那位女子宗主,单手托腮,只看画卷中的一人。 还有大泉王朝。 以及落魄山,曹晴朗,暖树,岑鸳机,元宝元来等等,都凑在了一起。 甚至包括中土神洲在内的诸多别洲,其实不少山巅门派,都在通过各种仙家手段,遥遥欣赏小小正阳山的这场庆典和问剑。 小孤山那边,只剩下一个苏稼,绝代佳人,幽居空谷,茕茕孑立,零落依草木。 于樾试探性以心声问道:“剑气长城的那个米裕?” 米裕疑惑道:“你是?” 这个公然宣称自己化名余倒悬的浩然剑修,难道是因为姓余的缘故,跟自己这个“余米”攀亲戚来了? 于樾哈哈笑道:“我是流霞洲蒲禾老儿的好哥们,他对米剑仙佩服得很,回了家乡,在酒桌上多有提及米剑仙,赞不绝口,尤其对米剑仙在战场上的出剑路数,极为推崇,相当敬佩。” 一口一个米剑仙? 米裕忍了又忍,看在对方算是自家人的份上,绷着脸色,保持微笑,点头道:“好说。” 于樾大概是觉得这么聊天,就对路了,继续爽朗笑道:“米剑仙,我真名于樾,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当然了,米剑仙是次席供奉,我才是一般供奉,比不了的。” 米裕都懒得废话了,只是点点头。 于樾眼见着自己暂时没有递剑的机会,就继续闲聊,没话找话,“看米剑仙这一身剑气,破境跻身仙人,指日可待。” 没完了是? 哦,你于樾先前自称玉璞境剑修,然后到了老子这边,就米剑仙了?还破境? 所以米裕忍不住骂道:“滚你娘的剑仙,剑仙剑仙你全家都是剑仙,老子就是个破烂玉璞境,一边凉快去!” 于樾尴尬不已,老子好不容易才憋出来的几句好话,你米裕怎么还骂人了呢。 只是也不生气,再难听的话,蒲禾都骂过,何况自己终究不曾去过剑气长城,被骂几句咋了,老剑修反而舒坦几分。 青雾峰那边,裴钱眯起眼,山上有些言语,嗓门大了点,当她耳聋吗? 崔东山在跟周首席唠嗑。 姜尚真笑道:“看来咱们桐叶洲下宗选址一事,不但会提前很多,也会顺利很多。” 就今天这么一闹,桐叶洲那边,谁还敢拦三阻四? 这次问剑正阳山,姜尚真可没任何出力,只是早先随口跟陈平安提了一嘴,说韦滢那小子,很看好朱荧王朝出身的剑修元白。 作为水到渠成、众望所归的落魄山首席供奉,姜尚真其实是很不介意卯足劲搭把手的,比如让那刘老成、刘志茂,无缘无故,就各自挑选一座山峰,大打出手,至于真境宗和玉圭宗最后如何收场,那是韦滢的事,你找姜老宗主去啊,反正跟我周肥无关。 至于李芙蕖,算了,她当那落魄山的记名客卿,当得姜尚真窝心不已,就她?当个记名的外门杂役就足够了。 其实他们是临时被喊来这边观礼的。 这就说明那位山主,是觉得下宗选址一事,有必要加快脚步了,而不是先前预想的步步为营,环环相扣。 看来中土文庙之行和一趟北俱芦洲,年轻山主改变了不少想法。 崔东山使劲旋转两只雪白袖子,嘿嘿笑道:“也就是我为人厚道,做事讲究,不然把田姐姐遛出来走一遭,都能让竹皇宗主自己把一对眼招子抠出来,摔地上踩几脚,才觉得自己眼瞎得天经地义。” 姜尚真点头道:“必须厚道,极其讲究了,毕竟咱们落魄山的门风,就摆在那里。” 姜尚真突然说道:“崔老弟,我们现在就可以考虑一百年之后的事情了。比如如今再传弟子的亲传、再传,他们以后的下山历练。会不会一个不小心,其中就有类似正阳山剑修这样的存在,山上不是,山下就一定不是吗?” 见崔东山不说话,但是神色严肃。 姜尚真笑道:“想什么呢?这种问题,不至于让你这么为难?” 崔东山说道“我在想,以后咱们订购其它门派的山水邸报,是勤俭持家,山头上拢共只买一份,还是反正人人财大气粗,各买各的,人手一份。” 姜尚真一开始是想笑,但是越想就越笑不出来。 崔东山笑道,“如何?是不是发现这种小事,才是真正的问题?” 姜尚真好奇道:“有答案了?” “有。” “何解?” “看先生的意思。” 姜尚真这次是真的哑然失笑,朝远处的白衣少年,竖起大拇指,好个得意弟子。 姜尚真学那年轻山主,双手笼袖,不知道今天自己能否做点什么,不然怎么坐稳首席供奉的交椅? 凡夫俗子,秉烛夜游者,风雨飘摇,道路泥泞,最需要什么,不是草鞋,而是一把雨伞。 崔东山转过头,发现身边额头渗出汗水的小姑娘,神色认真,不知不觉,皱着两条微黄疏淡的眉毛。 崔东山眼神温柔,笑道:“小米粒,咋了,想家啦?” 黑衣小姑娘哈哈一笑,扯了扯大白鹅的袖子,使劲攥着手中行山杖,小米粒板着脸,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比洞府境更高些,却悄悄与崔东山说道:“小师兄,我有点紧张唉。” 崔东山赶紧将周首席晾在一边,与小米粒笑道:“紧张什么,有小师兄在,还有大师姐在,再说了,又不需要你打架,咱们落魄山的右护法大人,对付这帮小喽啰,大材小用了不是?等会儿,你就拿着行山杖,只负责调兵遣将,指哪儿打哪儿,别的不说,反正我跟周首席,只听你的排兵布阵。” 小米粒挠挠脸,“可我也没看过兵书啊。” 崔东山伸手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结果被她抬手挪开,崔东山再放在她脑袋上,又被她拍掉,等他再伸手,小米粒转头瞪眼道:“嘛呢嘛呢,小心我凶你啊!” 崔东山这才笑着收起手。 那个被留在山中的清风城许氏妇人,先前仰头望去,盯着那个狐国之主,妇人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心中念念有词,沛湘你这个婊子养的,今天竟然还有脸抛头露面?怎么,是勾搭上了那个掌柜颜放,还是偷偷爬上了那个泥腿子贱种的大床?是谁勾引的谁?! 远在白鹭渡那边的宁姚,一挑眉头,因为察觉到了那位妇人的心声。 除了一线峰山顶那头搬山猿,宁姚其实都没怎么在意上心,反倒是落魄山的这边自己人,剑修隋右边,狐国狐魅沛湘,宁姚都有轻描淡写的视线,一扫而过。然后就又注意到了许氏妇人这边。 于是宁姚就真的“各凭喜好行事”了,许氏妇人刚刚与许浑一起登船,渡船刚刚离开峰头,顷刻间,一条仙家渡船,好像碎成千万片。 没有任何剑光,剑气,剑意。 而且渡船众人,没有察觉到任何气机涟漪,丝毫异样。 宁姚只与那个妇人心声言语一句,“管住嘴,别找死。” 之后宁姚要比风雪庙魏晋,更早发现陈平安要出剑的迹象。 然后她忍住笑。 当着一位搬山老祖的面搬它的山? 这种事情,也就他想得到,做得出了。 山脚的一袭青衫,只等了半炷香光阴,就一剑挑高正阳山祖山数丈,然后剑阵落在剑顶,砸烂了那座祖师堂。 惊天动地的异象过后,山巅尘土飞扬,又渐渐飘散,恢复清明。 一线峰寂静无声。 正阳山新旧诸峰,更是但凡有修士处,皆落针可闻。 陈平安收剑归鞘后,微笑道:“只算问剑一半,你们还有半炷香,可以继续议事。” 一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的陶烟波,心颤不已。 女子剑修陶紫,她没有留在停剑阁,而是去了剑顶,她想要略尽绵薄之力,为袁爷爷鼓气。 白衣老猿双臂环胸,瞥了眼那个看着长大的女子,从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再变成一个即将出嫁的漂亮女子。 当这位护山供奉看到了她眼中的那抹熟悉神色后,袁真页终于开始有一丝痛心。 陶紫脸上闪过愧疚神色,她迅速转过头,好像不敢正视白衣老猿,只是她又极快转回头,满脸的天真无邪,眼神看似清澈坚定。 白衣老猿有些茫然,看了眼那座祖师堂废墟,最后看了眼那个长大了的秋令山女子。 这就是正阳山吗? 山脚那边,众人只见那个青衫剑仙,竟是摘下了背后长剑,随手一丢,剑鞘插入牌坊楼中。 陈平安卷起袖子,一手负后,一手朝山顶递出手掌,“老畜生,来,趁着还是正阳山的护山供奉,下山试试看,打死我。” 这番言语,已经足够狂妄。 不曾想之后一句言语,更是让人目瞪口呆。 山门外的一袭青衫,意气风发,眉眼飞扬若年少一步跨河的少年,“半炷香之内,老子不还手!”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二十四章 神人在天,剑光直落 &amp;amp;emsp;&amp;amp;emsp;lkhref=&amp;quot;rbook_iew_ebook_css103950482103950482107020200408153014cssstylecss&amp;quot;rel=&amp;amp;quot;stylesheet&amp;amp;quot;tye=&amp;amp;quot;textcss&amp;amp;quot;&amp;amp;emsp;&amp;amp;emsp;悬空剑阵坠地,打烂祖师堂,剑气涟漪四散,整座一线峰,风起云涌,尤其是古树参天的停剑阁那边,被剑气所激,木叶纷纷落,飘来晃去,悠悠落地,一大帮正阳山嫡传弟子们,好似提前步入了一个多事之秋,满眼都是愁。 &amp;amp;emsp;&amp;amp;emsp;这一次,再没有人觉得那个落魄山的年轻剑仙,是在说什么失心疯的痴人梦呓。 &amp;amp;emsp;&amp;amp;emsp;停剑阁后边,有一棵正阳山开山祖师当年亲手栽种的桐树,两千多年的生长无恙,耸干入云中,故而今天落叶尤其多。 &amp;amp;emsp;&amp;amp;emsp;剑顶之上,宗主竹皇与那剑阵仙人,只是护住了祖师堂内的神主牌位、香炉,历代祖师爷挂像,其余一切,精心打造代代传承的座椅,一根根价值连城的仙木梁柱,炼造工艺比皇宫大内更考究的地砖,好像都已变成过眼云烟,与尘土同散。 &amp;amp;emsp;&amp;amp;emsp;这场违反祖例、不合规矩的门外议事,只有茱萸峰田婉和宗主竹皇的关门弟子吴提京,这两人没有到场,此外连雨脚峰庾檩都已经御剑赶来,竹皇先前提出要将袁真页除名之后,直接就跟上一句,“我竹皇,以正阳山第八任山主,跻身宗门后的首位宗主,以及玉璞境剑修的三重身份,答应此事。之后诸位只需点头摇头即可,今天这场议事,谁都不用言语。” &amp;amp;emsp;&amp;amp;emsp;此后满月峰夏远翠率先附议,掌律晏础犹豫了半天,不理睬秋令山陶烟波的心声劝说,还是跟着点头附和,与满月峰和水龙峰关系亲近的那些山头,几条剑脉,比如琼枝峰冷绮在内,都没什么选择余地,当然是跟随这几位位高权重的老祖师,与那白衣老猿划清界线。 &amp;amp;emsp;&amp;amp;emsp;而正阳山的十几位供奉、客卿,在竹皇、夏远翠和晏础都表态后,纷纷点头,今天舍了个袁真页,总好过他们亲自下场,与那落魄山大打出手,到时候伤及大道根本,找谁赔?只说先前那座由一粒金光显化大道的悬天剑阵,实在太过气盛,仅仅那些剑光落在山中的倒影,就让他们如芒在背,众人都各自掂量了一下,若是被那些剑光切中身躯皮囊,只会是刀切豆腐一般。 &amp;amp;emsp;&amp;amp;emsp;如果竹皇不是这么个意思,早先愿意收拢人心,他们其实不介意锦上添花,供奉、客卿职责所在,帮着一线峰祭出几道看家本领的仙家术法,可既然竹皇都是如此态度,谁都不是什么愣头青了,不会意气用事,拼了身家性命和大道前程不要,去为正阳山雪中送炭了。 &amp;amp;emsp;&amp;amp;emsp;反倒是拨云峰、翩跹峰在内的几座旧峰,这几位峰主剑仙,竟然都摇头,否决了宗主竹皇的建议。 &amp;amp;emsp;&amp;amp;emsp;其中一位老金丹,更是直接大骂宗主竹皇此举,是自毁千秋家业的昏聩,昧良心,无半点道义可言,只会让正阳山历代祖师为此蒙羞,被外人打上山来,非但不带头出剑退敌,反而宁肯被人牵着鼻子走,抛弃一个劳苦功高的护山供奉,你竹皇连一位剑修都不配当,如何能够担任山主,所以今天真正需要议事的,不是袁真页的谱牒名字要不要一笔勾销,而是你竹皇还能否继续担任宗主……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微笑道:“先前说了,你们点头摇头即可,不用开口。” &amp;amp;emsp;&amp;amp;emsp;结果老金丹就被那位剑阵仙人直接拘押起来,伸手一抓,将其收入袖里乾坤当中。 &amp;amp;emsp;&amp;amp;emsp;刘羡阳挪动屁股,换了一张桌子,继续喝酒吃瓜。 &amp;amp;emsp;&amp;amp;emsp;一位女子祖师,转头望向刘羡阳,怒目相视道:“刘羡阳,你和陈平安问剑就问剑,何必如此大费周章,阴险行事,躲在幕后呼朋唤友,费尽心思算计我们正阳山,真有本事,就学那风雷园黄河,从白鹭渡一路打到剑顶,如此才是剑仙作为!” &amp;amp;emsp;&amp;amp;emsp;刘羡阳非但没有针锋相对,反而小鸡啄米,使劲点头道:“对对对,这位上了岁数的婶婶,你年纪大,说得都对,下次如果还有机会,我一定拉着陈平安这么问剑。” &amp;amp;emsp;&amp;amp;emsp;吵架这种事情,家乡小镇藏龙卧虎,高手如云,年轻一辈们,除了福禄街和桃叶巷那些富家子弟,比如赵繇,谢灵,可能本事稍微差了点,其余哪个不是自小就耳濡目染,条条小巷,锁龙井旁,老槐树下,龙窑田垄间,门对门墙隔墙,哪里不是磨砺嘴皮子功夫的演武场。 &amp;amp;emsp;&amp;amp;emsp;那个头戴一顶金丝冠冕、身穿翠绿法袍的女子祖师,果然被刘羡阳这番混不吝的言语,给气得身体颤抖不已。 &amp;amp;emsp;&amp;amp;emsp;白衣老猿向前踏出一步,神色淡然道:“还有半炷香,你们继续聊。我去会一会那个得志便猖狂的泥腿子。” &amp;amp;emsp;&amp;amp;emsp;刘羡阳一手抬起酒杯,一手竖起大拇指,“袁老祖无敌一洲,曾经换拳宋长镜,脚踢披云山,踩碎各家祖宅无数,泥瓶巷的曹氏祖宅,二郎巷袁家的,最西边李家的,桃叶巷谢氏的,全无敌手,谁敢与搬山老祖秋后算账?如今又已破境,对付个陈平安,还不是手到擒来。” &amp;amp;emsp;&amp;amp;emsp;正阳山诸峰祖师,还有一众供奉客卿,闻言皆悚然。 &amp;amp;emsp;&amp;amp;emsp;这位护山供奉,当年游历骊珠洞天,到底招惹了几方势力?难怪那个自称祖籍是在泥瓶巷的曹峻,会先后问剑琼枝峰和背剑峰。还有那位大骊巡狩使曹枰?袁曹两姓先祖,出自骊珠洞天,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帮助大骊宋氏在北方崛起,站稳脚跟,不至于被卢氏王朝吞并,最终才有了今天大骊铁骑甲浩然的光景,这是一洲皆知的事实。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笑道:“刘剑仙就不要开玩笑了。” &amp;amp;emsp;&amp;amp;emsp;刘羡阳这几句话,当然是胡说八道,可是这会儿谁不疑神疑鬼,三言两语,就无异于火上浇油,雪上加霜,正阳山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amp;amp;emsp;&amp;amp;emsp;护山供奉袁真页身后,现出一尊老猿法相,重重一跺脚,在剑顶和停剑阁之间落脚,同时运转搬山一道的本命神通,将一线峰踩下,轰然落地,一山周边的山水气运随之稳固积分。 &amp;amp;emsp;&amp;amp;emsp;先前那个泥瓶巷的小贱种,竟敢斩开祖山,再一剑挑起一线峰,使得祖山离地数丈高。 &amp;amp;emsp;&amp;amp;emsp;这一手脚踩山岳落地生根的神通,抖搂得堪称霸气绝伦,使得不少客卿供奉都心中惴惴,会不会跟着竹皇一边倒,一个不小心就会押错赌注?到时候不管竹皇如何斡旋补救,最少他们可就要与袁真页实打实结仇了。 &amp;amp;emsp;&amp;amp;emsp;白衣老猿收起背后法相,一身罡气如江河汹涌流转,大袖鼓荡猎猎作响,狞笑道:“竖子成名,拳下受死!” &amp;amp;emsp;&amp;amp;emsp;袁真页拔地而起,高高跃起,脚下一山震颤,魁梧身形化作一道白虹,在高空一个转折,笔直一线,直扑山门。 &amp;amp;emsp;&amp;amp;emsp;刘羡阳站起身,扶了扶鼻子,拎着一壶酒,来到剑顶崖畔,蹲在一处白玉栏杆上,一边喝酒一边观战。 &amp;amp;emsp;&amp;amp;emsp;一道浑厚无匹的拳罡如仙剑飞剑,使得天地间雪亮一片,将那山门外一袭青衫所站位置,打出了个湖泊一般的凹陷大坑。 &amp;amp;emsp;&amp;amp;emsp;停剑阁那边,正阳山诸峰嫡传弟子们,翘首以盼,看到袁老祖这一拳递出后,一个个目眩神摇,有年轻剑修,攥紧拳头,默默喝彩。 &amp;amp;emsp;&amp;amp;emsp;不少观礼客人,都是首次亲眼见到袁真页的出手。 &amp;amp;emsp;&amp;amp;emsp;好个护山供奉,确实名不虚传,袁真页这一拳势大力沉,分明可杀元婴修士。 &amp;amp;emsp;&amp;amp;emsp;说不定那些体魄坚韧的远游境武夫,挨了这一拳,都要当场分尸,血肉崩碎。 &amp;amp;emsp;&amp;amp;emsp;可山门外那处无水的“湖泊”之上,一袭青衫依旧纹丝不动,悬空而停,面带笑意,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挥动,驱散四周尘土。 &amp;amp;emsp;&amp;amp;emsp;白衣老猿身形落在山门口,转头瞥了眼那把插在牌坊匾额中的长剑,收回视线后,盯着那个靠着运气一步步走到今天的青衫剑仙,问道:“需不需要留你全尸?不然你们落魄山这帮废物,阻拦不及,事后收尸都难。”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没有任何言语,只是朝那白衣老猿够了勾手指,然后微微侧头,双指并拢,轻敲脖子,示意袁真页朝这里打。 &amp;amp;emsp;&amp;amp;emsp;袁真页眯起眼,脚下砰然一声,大地沉闷而晃,一线峰地底深处的山根都出现了撼动余韵,导致周边天地灵气涟漪飘摇,如果说双方对峙是一幅山水画卷,那么所有施展掌观山河的山上看客,在这一刻,都会发现此处山河画卷都出现了一阵摇晃。白衣老猿身形一闪而逝,下一刻,一袭青衫被一拳凶狠横扫,打中脖颈,瞬间横移出去数十丈。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轻轻抖了抖手腕,身形瞬间止步,晃了晃脖子,满眼笑意,好像在说让你试试看,就别留力收手,与我客气什么? &amp;amp;emsp;&amp;amp;emsp;剑修哪怕得天独厚,能够淬炼飞剑的同时,反过来温养神魂体魄,炼剑淬体两不误,事半功倍,这才使得山上四大难缠鬼为首的剑修,既能够一剑破万法,又拥有媲美兵家修士和纯粹武夫的身躯,可即便那位来自落魄山的青衫剑仙,与好友刘羡阳都已是玉璞境,可是一位玉璞境剑仙,真能将人身小天地打造得身若城池,如此坚不可摧? &amp;amp;emsp;&amp;amp;emsp;直到这一刻,那些知晓“郑钱”身份的观礼修士,才有些相信,她说不定真是这位年轻山主的开山大弟子。 &amp;amp;emsp;&amp;amp;emsp;而那白衣老猿委实是山巅宗师之风,每次出拳一次,都并不趁胜追击,递拳就停步,好像故意给那青衫客缓一缓、喘口气的休歇余地。 &amp;amp;emsp;&amp;amp;emsp;这位身负气运的上五境护山供奉,虽是毋庸置疑的修道之士,可确实一向以拳脚功夫名动宝瓶洲。 &amp;amp;emsp;&amp;amp;emsp;白衣老猿脸色阴沉,“狗崽子当真不还手?!” &amp;amp;emsp;&amp;amp;emsp;当下不曾背剑的一袭青衫,始终默不作声。 &amp;amp;emsp;&amp;amp;emsp;袁真页嗤笑不已,拉开一个古朴拳架,双膝微曲,微微低头,如背负山岳之姿,拳架一起,便有鲸吞天地灵气的异象,本该天然冲突的灵气与纯粹真气,竟然融洽相处,悉数转为一身雄浑拳意,不但如此,拳架大开之后,身后拳意竟如山中修士的得道法相,凝为一座座高山,脚下拳罡则如江河汹汹流淌,与那道门真人的步斗踏罡有异曲同工之妙,铺设出一幅道气盎然的仙家图案,最终白衣老猿脚踩一幅宝瓶洲崭新的五岳真形图,递拳之前,白衣老猿,如上古仙人提挈巨山,脚踩河川。 &amp;amp;emsp;&amp;amp;emsp;淬炼搬山之属神通,熔铸拳意为山河一炉。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瞥了眼那幅半吊子的真形图,看来这位护山供奉,其实这些年也没闲着,还是被它琢磨出了点新花样。 &amp;amp;emsp;&amp;amp;emsp;青雾峰有位山中看客,赞叹不已,“如此拳法,可谓登峰造极,非武夫人力所能及。” &amp;amp;emsp;&amp;amp;emsp;裴钱斜眼那人,差点没忍住,对付骑龙巷左护法那般,按住对方的狗头,让他瞪大狗眼好好看看,等到她师父出手,什么叫真正的拳法。 &amp;amp;emsp;&amp;amp;emsp;众人只见那魁梧老猿,有开天辟地之气势,朝那年轻剑仙当头一拳砸去。 &amp;amp;emsp;&amp;amp;emsp;白衣老猿转瞬之间就站在了那一袭青衫原先位置。 &amp;amp;emsp;&amp;amp;emsp;而那个年轻山主竟然依旧不还手,由着那一拳打中额头。 &amp;amp;emsp;&amp;amp;emsp;是老猿此拳一起,就已经注定避之不及? &amp;amp;emsp;&amp;amp;emsp;从一线峰“湖上”,到满山青翠的满月峰,刹那之间拉伸出了一条青色长线。 &amp;amp;emsp;&amp;amp;emsp;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下意识望向了满月峰,一袭青衫,悬空而立,但是此人身后整个满月峰的山脚,罡风吹拂,席卷山峰,无数仙家大树悉数断折,一些被殃及池鱼的仙家府邸,就像纸糊纸扎一般,被那份拳意削碎。 &amp;amp;emsp;&amp;amp;emsp;只说青衫剑仙的那条倒滑路线,就在双峰之间的地面之上,割裂出了一条深达数丈的沟壑。 &amp;amp;emsp;&amp;amp;emsp;白衣老猿如影随形,又是一拳,拳罡璀璨绽放,白光刺眼,大如井口,直直撞去。 &amp;amp;emsp;&amp;amp;emsp;一拳将那原本背靠青山的青衫,彻底打穿整座满月峰! &amp;amp;emsp;&amp;amp;emsp;袁真页循着那个被凿开的“山门道路”,微微撑开一身沛然浑厚的霸道拳意,道路上山石崩碎无数,最后一脚踩踏更多山崖,使得满月峰一处后山榜书崖刻崩毁大片,魁梧身形化虹而去,抡起一拳,将那果真打定主意不还手的小贱种,打得对方身形风驰电掣,摔向秋令山位于一处半山腰那座消暑湖。 &amp;amp;emsp;&amp;amp;emsp;挨此重拳的一袭青衫,倒退去势极快,只是临近水面之时,身形骤然悬停,脚尖轻点湖面,溅起一圈层层扩散的涟漪。 &amp;amp;emsp;&amp;amp;emsp;青衫飘摇,仙人立水。 &amp;amp;emsp;&amp;amp;emsp;他脚下整座湖泊却是当场炸开,沸水滚滚,掀起滔天巨浪,水雾升腾,许多在附近水榭阁楼遥遥观战的修士,顿时落汤鸡无数。 &amp;amp;emsp;&amp;amp;emsp;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看得夏远翠眼皮子打颤不已。你们俩狗日的,打就打,换地方打去,别糟践我家山头的风水宝地! &amp;amp;emsp;&amp;amp;emsp;白衣老猿一拳当头砸下。 &amp;amp;emsp;&amp;amp;emsp;听说你小子从小就喜欢求神拜佛,那就乖乖舍身结缘水裔去!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只是伸出手掌,随便挡住那一拳。 &amp;amp;emsp;&amp;amp;emsp;一青衫剑仙一白衣老猿,双方身形下坠途中,消暑湖水荡然一空,登岸向四面八方一冲而去,沿着满月峰下山去了。 &amp;amp;emsp;&amp;amp;emsp;满月峰的那条登山神道,就像有条溪涧以台阶作为河床,哗啦啦作响向山脚倾泻而去。 &amp;amp;emsp;&amp;amp;emsp;消暑湖附近的此峰嫡传、和观礼修士手忙脚乱,只得各凭手段,抵挡那份拍岸激荡升空的铺天巨浪,最头疼的地方,在于其中蕴藉拳意,与那湖水一并遮天蔽日,势不可挡,以至于许多修士术法被搅了个粉碎,本命物也被打得晃荡如片片浮萍,道心不稳,刚刚祭出便连忙收起。 &amp;amp;emsp;&amp;amp;emsp;神仙打架,俗子遭殃。山巅之下,所有不是地仙的练气士,与那山下市井的凡俗夫子何异? &amp;amp;emsp;&amp;amp;emsp;人人惊骇不已,那位搬山老祖,仅仅担任正阳山护山供奉就有千年光阴,那么居山修道的岁月,只会更长,有此道法拳意,如果说还有几分道理可讲,可那个横空出世的落魄山年轻剑仙,撑死了与刘羡阳是差不多的年纪,哪来的这份修行底蕴? &amp;amp;emsp;&amp;amp;emsp;宝瓶洲评选出来的年轻和候补十人,真武山马苦玄的修行根骨、天赋,姜韫、刘灞桥的师承,谢灵的家世、福缘,不管如何崛起,终究有迹可循。 &amp;amp;emsp;&amp;amp;emsp;消暑湖不但湖水一空,就连湖底泥泞都被散开,水下满月峰山根青石裸露。 &amp;amp;emsp;&amp;amp;emsp;水落石出,不过如此。造就出这般场景,不过是白猿递拳,青衫接拳,一拳而已。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站在略带几分润泽水气的青石上,脚下青石不断响起裂纹声响,消暑湖水底如同多出一张蛛网,陈平安抬了抬手,施展水法,掬水重新入湖中。 &amp;amp;emsp;&amp;amp;emsp;白衣老猿站在岸边,脸色如常。 &amp;amp;emsp;&amp;amp;emsp;数拳过后,一口纯粹真气,气贯山河,犹未用尽。 &amp;amp;emsp;&amp;amp;emsp;夏远翠以心声与身边几位师侄言语道:“陶师侄,我那满月峰,不过是碎了些石头,倒是你们秋令山好好一座消暑湖,遭此风波劫难,修缮不易啊。” &amp;amp;emsp;&amp;amp;emsp;晏础说道:“烟波,半炷香可是又过去一半了,还没有决断吗?其实要我说啊,反正大局已定,秋令山不管点头摇头,都改变不了什么。” &amp;amp;emsp;&amp;amp;emsp;这位掌律老祖师的言下之意,自然是好心好意,提醒这位辈分相同的陶财神,好歹为秋令山保留一份英雄气概,传出去好听些,过河拆桥,是竹皇和一线峰的意思,秋令山却不然,风骨凛凛,有机会让所有留在诸峰观礼的外人,刮目相看。 &amp;amp;emsp;&amp;amp;emsp;对晏础而言,陶烟波的秋令山,最好是打肿脸充胖子到底,管着正阳山的所有钱财运转,比他这个出身水龙峰的掌律祖师,其实更有实权。若是水龙峰与秋令山,从今往后能够互换位置?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脸色不悦,沉声道:“事已至此,就不要各打各的小算盘了。” &amp;amp;emsp;&amp;amp;emsp;先前所谓的一炷香就问剑。 &amp;amp;emsp;&amp;amp;emsp;那陈平安可是随口胡诌的,而是竹皇身边这位剑顶仙人维持当下境界的大致时限。 &amp;amp;emsp;&amp;amp;emsp;这家伙难道是正阳山肚子里的蛔虫,为何什么都一清二楚? &amp;amp;emsp;&amp;amp;emsp;故而竹皇内心深处真正忌惮的,不是什么剑仙,不是什么山主,而是这份处处绵里藏针的心思。 &amp;amp;emsp;&amp;amp;emsp;消暑湖内,被陈平安以术法掬水入湖后,水位轻浅,清澈见底。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终于开口说话,笑问道:“当年在小镇束手束脚,情有可原,怎么在自家地盘,还这么娘们唧唧?怕打死我啊?” &amp;amp;emsp;&amp;amp;emsp;因为袁真页终究还是个练气士,所以在昔年骊珠洞天之内,境界越高,压制越多,处处被大道压胜,连那每一次的呼吸吐纳,都会牵扯到一座小洞天的气运流转,稍有不慎,袁真页就会消磨道行极多,最终拖延破境一事。以袁真页的地位身份,自然知晓黄庭国境内那条岁月悠悠的万年老蛟,哪怕是在东南地界钱塘江风水洞潜心修道的那位龙属水裔,都一样有机会成为宝瓶洲首位玉璞境的山泽精怪。 &amp;amp;emsp;&amp;amp;emsp;估计这头护山供奉,当时就已经将上五境视为囊中物,并且打定主意要争一争“第一”,以便收拢一洲大道气运在身,所以至多是在窑务督造署那边,遇见了那位白龙鱼服的藩王宋长镜,一时手痒,才忍不住与对方换拳,想着以拳脚帮忙砥砺自身道法,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amp;amp;emsp;&amp;amp;emsp;袁真页狞笑道:“见过找死的,没见过你这么一心求死的,袁爷爷今儿就满足你!” &amp;amp;emsp;&amp;amp;emsp;白衣老猿的老者面容,呈现出几分猿相真身,头颅和脸庞瞬间毛发生发,如无数条银色丝线飞动。 &amp;amp;emsp;&amp;amp;emsp;老猿身形长掠,一腿扫中那袭青衫的肋部,将其踹出秋令山,横飞向附近一座琼枝峰。 &amp;amp;emsp;&amp;amp;emsp;一脚之下,气机混乱如大雷震碎于弹丸之地,整座秋令山向外散出阵阵,如一排排铁骑过境,所过之处,山石崩碎,草木齑粉,府邸炸开,连那秋令山之外的云雾都为之倾斜,仿佛被拽向琼枝峰那边。 &amp;amp;emsp;&amp;amp;emsp;从头到尾,信守承诺绝不还手的青衫剑仙,蜻蜓点水,脚尖分别踩在一处仙府屋脊、古树枝头和一竿绿竹之巅,然后停步。 &amp;amp;emsp;&amp;amp;emsp;负责看守琼枝峰的落魄山米次席,忙不迭收起漫天遍野的霞光剑气。 &amp;amp;emsp;&amp;amp;emsp;白衣老猿撞入那片竹林当中,使得琼枝峰山中,无数翠绿颜色,瞬间绽放开来,数十万绿竹竿破土而出,胡乱飞掠。 &amp;amp;emsp;&amp;amp;emsp;只是袁真页这一次出拳极快,能够看清之人,寥寥无几。更多人只能依稀看到那一抹白虹身形,在那丛丛翠绿当中,势不可挡,拳意撕扯天地,至于那青衫,就更不见踪迹了。 &amp;amp;emsp;&amp;amp;emsp;下一刻,一抹青色画弧掠出琼枝峰,极长弧线,刚好绕过了一座拨云峰,然后途径一座藩属小山头,白衣老猿缩地山河,蓦然现出真身法相,巨大手掌横扫出去,将整个一截青色山头直接打断,山若飞剑,撞向那一袭青衫,后者随手挥袖,山头当场崩碎稀烂在空中,乱石飞剑如雨落,那道青色身形借势以更快速度飞向十数里外的雨脚峰,老猿法相大步跟随,一个肩靠雨脚峰山头,撞得一峰山头再次崩裂开来,激射向陈平安。 &amp;amp;emsp;&amp;amp;emsp;与此同时,老猿法相一脚戳地,深陷地下,轻喝一声,再脚尖一挑,将地上一座小山头踩断山根,整个挑到空中,与雨脚峰山头,一前一后,同时砸向那个青衫剑仙。 &amp;amp;emsp;&amp;amp;emsp;凶性爆发的搬山老猿,又连根拔起两座藩属小山峰,一手一个攥在手中,砸向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 &amp;amp;emsp;&amp;amp;emsp;老猿的巍峨法相一步跨过山水,一脚踩在一处昔年南方小国的破碎大岳之巅,目视前方。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双指并拢作剑斩,将那雨脚峰山头居中劈开,左手挥袖,将那山头原封不动砸回原位,再双指轻点两下,竟是直接将那两座藩属小山定在空中。 &amp;amp;emsp;&amp;amp;emsp;一袭青衫缓缓飘落在青雾峰之巅。 &amp;amp;emsp;&amp;amp;emsp;裴钱连忙落地,站在师父身边,不然不像话。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笑道:“没事,老畜生今天没吃饱饭,出拳软绵,稍稍拉开距离,胡乱丢山一事,就更柳絮飘摇了,远不如我们小米粒丢瓜子来得气力大。” &amp;amp;emsp;&amp;amp;emsp;黑衣小姑娘闻言笑得合不拢嘴,怀抱行山杖,赶紧抬起双手挡住嘴,淡淡的眉毛,眯起的眼眸,桌儿大的高兴。 &amp;amp;emsp;&amp;amp;emsp;她哪有那么厉害,么得么得,好人山主瞎讲的,你们谁都别信啊,但是真要相信,我就么法子让你们不信哩。 &amp;amp;emsp;&amp;amp;emsp;崔东山笑嘻嘻道:“右护法今儿都不用出手,就已经威名远播嘞。” &amp;amp;emsp;&amp;amp;emsp;小米粒笑哈哈道:“虚名,都是虚名。”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再以心声与裴钱说道:“盯着一线峰那边,谁敢冒头,你就打回去。” &amp;amp;emsp;&amp;amp;emsp;裴钱点点头,“晓得了。”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轻踩地面,身形瞬间离开青雾峰,悄无声息,相较于白衣老猿名副其实的力拔山河,确实毫无气势可言。 &amp;amp;emsp;&amp;amp;emsp;一袭青衫掠过那两座好像被施展定身术的山头,拖山而行,与那尊脚踩山岳的老猿法相遥遥对峙。 &amp;amp;emsp;&amp;amp;emsp;剩下的半炷香,即将结束。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以心声笑道:“放心吧,一线峰那边,最少陶紫肯定会出手的,记得第一次在福禄街那边瞧见,就知道她从小就是个顶聪明的人,可袁老祖你要是再这么以无敌之姿横行山河,她还怎么为你打抱不平?三拳,最后三拳,袁老祖好好掂量,是继续让外行看个热闹,还是让行家看门道,我都随意。” &amp;amp;emsp;&amp;amp;emsp;言语之后,将那拖拽两山,分别丢去两处,为拨云峰藩属山头和雨脚峰山顶,充当山尖。 &amp;amp;emsp;&amp;amp;emsp;白衣老猿蓦然收起法相,站在山顶,老猿深呼吸一口气,仅仅是这么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吐纳,便有一股股强劲山风起于数峰间,罡风吹拂,风卷云涌,摧崖折木,屹立于山巅的袁真页,环顾四周,千里山河在脚下匍匐,视野当中,唯有那一袭青衫,碍眼至极。 &amp;amp;emsp;&amp;amp;emsp;如那泥瓶巷贱种所说,确实约莫还能递出三拳。 &amp;amp;emsp;&amp;amp;emsp;袁真页一身道法拳意交融,仿佛数千年修行道法为天,积攒打磨千年的拳意为地,以人身小天地作为一架长生桥,合二为一,最终达到天地合的玄妙境地。 &amp;amp;emsp;&amp;amp;emsp;生平意气最高处,所递第一拳,以伤换命,相当于止境武夫拳意巅峰一拳。 &amp;amp;emsp;&amp;amp;emsp;小泥腿子就该一辈子在泥泞中摸爬滚打。侥幸得势,偏不知珍惜,不懂得乖乖躲起来享福的道理,还敢来正阳山摆阔,那就一拳打得你粉身碎骨,悉数跌落人间,只会比那个被李抟景将一副白骨曝晒于风雷园广场上的满月峰女修,下场更惨。 &amp;amp;emsp;&amp;amp;emsp;若有意外,还有第二拳待客,相当于仙人境剑修的倾力一击。 &amp;amp;emsp;&amp;amp;emsp;最后一拳,什么剑仙,什么山主,死一边去! &amp;amp;emsp;&amp;amp;emsp;一线峰那边,陶烟波满脸疲惫,诸峰剑仙,加上供奉客卿,总计接近半百的人数,只有屈指可数的七八位正阳山剑修,摇头。 &amp;amp;emsp;&amp;amp;emsp;此外都是点头,答应竹皇的那个提议。 &amp;amp;emsp;&amp;amp;emsp;按照祖师堂规矩,其实从这一刻起,袁真页就不再是正阳山的护山供奉了。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说道:“袁真页,收手吧,虽然你不再是正阳山的谱牒仙师,但是我愿意与落魄山求情,不管我们正阳山付出怎么代价,都可以保证让你今天活着走出正阳山地界,之后就请你离开宝瓶洲。”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同时以心声与那位青衫剑仙说道:“陈山主,只要袁真页将来出海,试图远游别洲,我就会亲自带着夏远翠和晏础,配合你们落魄山,合力斩杀此獠!”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笑眯起眼,没拒绝,不答应。 &amp;amp;emsp;&amp;amp;emsp;袁真页一样无动于衷,白衣老猿转头看了眼剑顶,一张老猿面相,没有任何表情。 &amp;amp;emsp;&amp;amp;emsp;可能是哀莫大于心死,可能是身负一洲气运的搬山老祖,实则胸有成竹,犹有后手,倒转形势。 &amp;amp;emsp;&amp;amp;emsp;白衣老猿眼中所见,心中所想,是今年山中那棵古桐树,尚未入秋,就已落叶。 &amp;amp;emsp;&amp;amp;emsp;以往岁月里,花开花落,叶绿叶黄,都无人打搅,只有扫帚划抹地面的簌簌声响。 &amp;amp;emsp;&amp;amp;emsp;袁真页一脚踩碎整座山岳之巅,气势如虹,杀向那一袭悬在高处的青衫。 &amp;amp;emsp;&amp;amp;emsp;一身圆满拳意,仿佛比山岳更高。 &amp;amp;emsp;&amp;amp;emsp;一拳递出后,如雷池开裂再迸射。 &amp;amp;emsp;&amp;amp;emsp;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仰头望去,只见那青衫客被那一拳,打得瞬间消失无踪。 &amp;amp;emsp;&amp;amp;emsp;作为递拳一方的袁真页竟是倒滑出去十数丈,双袖粉碎,两条肌肉虬结的胳膊,变得血肉模糊,筋骨裸露,触目惊心,然后白衣老猿倏忽间身形攀高,怒喝一声,朝天幕处递出第二拳。 &amp;amp;emsp;&amp;amp;emsp;千里山河的天上,唯有雷声阵阵,连绵不绝,不见青衫。 &amp;amp;emsp;&amp;amp;emsp;那雷声炸响,仿佛近在耳边咫尺,许多境界不够的修士都不得不捂住耳朵,竭力运转体内灵气,护住道心。 &amp;amp;emsp;&amp;amp;emsp;留在诸峰观礼的地仙修士纷纷施展术法神通,帮助痛苦不已的身边修士,打散那份纷纷如雨落的道法拳意涟漪。 &amp;amp;emsp;&amp;amp;emsp;袁真页双手负后,双拳骨肉消融,耳膜已碎,披头散发,鬓角雪白发丝,被耳孔流淌出来的鲜血浸染,黏在一起。 &amp;amp;emsp;&amp;amp;emsp;一线峰停剑阁那边,有个年轻女子剑修,娇叱一声,“袁爷爷,我来助你!” &amp;amp;emsp;&amp;amp;emsp;有个身穿紫衣的貌美女子,好像置生死于度外,竟是孑然一身,要御剑去往天幕。 &amp;amp;emsp;&amp;amp;emsp;只是她刚刚御剑离地十数丈,就被一个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御风破空而至,伸手攥住她的脖子,将她从长剑上边一个猛然后拽,随手丢回停剑阁广场上,摔了个七荤八素,狼狈不堪的陶紫正要驭剑归鞘,却被那个女子武夫,伸手握住剑锋,轻轻一拧,将断为两截的长剑,随手钉入陶紫身边的地面。 &amp;amp;emsp;&amp;amp;emsp;这次观礼修士都学聪明了,不再捡芝麻丢西瓜,瞥一两眼停剑阁那边的动静,就继续与白衣老猿一同望向高处。 &amp;amp;emsp;&amp;amp;emsp;那人接下两拳,依旧没还手。 &amp;amp;emsp;&amp;amp;emsp;这都没有死? &amp;amp;emsp;&amp;amp;emsp;答案显而易见,那个家伙不但没死,反而安然无恙,毫发无损。 &amp;amp;emsp;&amp;amp;emsp;天幕处,一袭青衫,好像闲庭信步,拾级而下。 &amp;amp;emsp;&amp;amp;emsp;只见那青衫客停下脚步,抬起鞋子,轻轻落下,然后脚尖捻动,好像在说,踩死你袁真页,就跟碾死只蝼蚁一样。 &amp;amp;emsp;&amp;amp;emsp;袁真页瞪大眼睛,只剩森森白骨的双拳紧握,仰头怒吼道:“你到底是谁?!” &amp;amp;emsp;&amp;amp;emsp;它绝对不相信,这个从天而降的青衫客,会是当年那个只会抖搂小机灵的泥腿子贱种!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笑道:“当年的泥瓶巷窑工,现在的落魄山山主,不都是姓陈名平安,不然还能是谁?”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抬起双手,手心处,分别凝聚浮现出一轮日,一盏月。 &amp;amp;emsp;&amp;amp;emsp;大日熠熠粹然,明月皎皎莹然。 &amp;amp;emsp;&amp;amp;emsp;日升月落,日坠月起,周而复还,形成一个宝相森严的金色圆形,就像一条神灵巡游天地之大道轨迹。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再手腕拧转,是五行之属的本命星辰,显化而生,五彩颜色,刚好围绕日月缓缓旋转。 &amp;amp;emsp;&amp;amp;emsp;日月星辰,如获敕令,围绕一人。日月共悬,银河挂空,循规蹈矩,悬天流转。 &amp;amp;emsp;&amp;amp;emsp;在这之后,是一幅幅山河图,宝瓶洲,桐叶洲,北俱芦洲,若隐若现,或彩绘或白描,一尊尊点睛的山水神灵,走马观花在画卷中一闪而逝,其中犹有一座已经远游青冥天下的倒悬山。 &amp;amp;emsp;&amp;amp;emsp;转瞬之间,一袭青衫居中而立,神人在天。 &amp;amp;emsp;&amp;amp;emsp;饶是姜尚真都有些心神震动,忍不住问道:“崔老弟,这是哪门子的剑术?!” &amp;amp;emsp;&amp;amp;emsp;崔东山笑眯眯道:“当然是剑术,不过也算是先生首创的拳法,拳剑皆可,不用分家。纯粹武夫,万年以来,天下气盛,此为巅峰。” &amp;amp;emsp;&amp;amp;emsp;崔东山挥动雪白袖子,“是我的先生嘛,不值得大惊小怪。” &amp;amp;emsp;&amp;amp;emsp;不然先生怎么能够与那个曹慈拉近武道距离? &amp;amp;emsp;&amp;amp;emsp;靠的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十境气盛这一层。 &amp;amp;emsp;&amp;amp;emsp;裴钱神采奕奕,看吧,果然不还是自己聪明,师父教拳可以,至于喂拳,是绝对不行的。 &amp;amp;emsp;&amp;amp;emsp;假借石柔皮囊的化外天魔,一个忍不住,故伎重演,振臂高呼,隐官老祖武功盖世,剑术无敌,去他娘的白玉京真无敌,道老二就当你的千年万年第二…… &amp;amp;emsp;&amp;amp;emsp;不过这个附身石柔的白发童子,总算记得施展术法隔绝天地,不让自己的话语泄露出去,美中不足,总觉得不够尽兴,毕竟隐官老祖都听不见的铁骨铮铮肺腑之言。 &amp;amp;emsp;&amp;amp;emsp;赊月看了一会儿那轮明月,屏气凝神定睛仔细看,最终叹了口气,虽说那家伙回乡后,在铁匠铺子那边,大概是看在刘羡阳的面子上,归还了半成的月魄精华,可是这个年轻隐官,心几天书? &amp;amp;emsp;&amp;amp;emsp;赊月问道:“这头老猿会跑路吗?” &amp;amp;emsp;&amp;amp;emsp;宁姚摇头道:“不会,身心俱死。” &amp;amp;emsp;&amp;amp;emsp;渡船那边,余蕙亭只觉得惊心动魄,喃喃道:“难怪能够在剑气长城当上隐官。” &amp;amp;emsp;&amp;amp;emsp;魏晋说道:“袁真页要祭出杀手锏了。” &amp;amp;emsp;&amp;amp;emsp;余蕙亭好奇问道:“魏师叔,怎么说?” &amp;amp;emsp;&amp;amp;emsp;魏晋默不作声,自己不会想吗?哪怕想不到那个真相,无非再等个一时半刻,就自然而然知道答案了,问什么问,意义何在? &amp;amp;emsp;&amp;amp;emsp;余蕙亭误以为魏师叔是在想事情,追问道:“魏师叔,莫不是那头护山供奉,下一拳会更加凶狠霸道,想着换命?” &amp;amp;emsp;&amp;amp;emsp;魏晋都懒得转过头看她,难得摆一摆师门长辈的架子,淡然道:“听说你在山下历练不错,在大骊边军中口碑很好,不可自满,戒骄戒躁,以后回了风雪庙,修心一事多下功夫。” &amp;amp;emsp;&amp;amp;emsp;他的言下之意,其实是提醒她在山中修行,需要多动脑子。 &amp;amp;emsp;&amp;amp;emsp;余蕙亭没想那么多,只当是神仙台最不近人情的魏师叔,破天荒在关心人,她一下子笑颜如花。 &amp;amp;emsp;&amp;amp;emsp;魏晋就知道自己白说了。 &amp;amp;emsp;&amp;amp;emsp;袁真页脚踩虚空,再一次现出搬山之属的巨大真身,一双淡金色眼眸,死死盯住高处那个曾经的蝼蚁。 &amp;amp;emsp;&amp;amp;emsp;它身上有一条条淬炼而成的气运长河,流淌在作为河床的筋骨血脉当中,这就是一洲境内首位跻身上五境的山泽精怪,得到的大道庇护。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同样是一双金色眼眸,只是远远比袁真页更为浓郁且精粹,冷笑道:“怎么,非要我说自己是朱厌,你才好认祖归宗?” &amp;amp;emsp;&amp;amp;emsp;袁真页厉色道:“狗杂种继续笑,一拳过后,玉石俱焚!记得下辈子投胎找个好地方……”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勾了勾手指,来,求你打死我。 &amp;amp;emsp;&amp;amp;emsp;半炷香已过,可以再给你多出一拳的机会。 &amp;amp;emsp;&amp;amp;emsp;崔东山忍了忍,结果还是没能忍住,捧腹大笑。 &amp;amp;emsp;&amp;amp;emsp;姜尚真也是无可奈何,找谁比拼气运消耗和大道压制,都别找咱们家这位被浩然、蛮荒两座天下处处针对的年轻山主。 &amp;amp;emsp;&amp;amp;emsp;至于那位搬山老祖的混账话,就不用斤斤计较了,反正它很快就会彻底闭嘴。 &amp;amp;emsp;&amp;amp;emsp;姜尚真心声询问道:“两座天下的压胜,分明还在,为何好像没那么明显了?是找到了某种破解之法?” &amp;amp;emsp;&amp;amp;emsp;崔东山一语道破天机,“先生只是真正想明白了一句佛家语,欲要渡众生,实为众生度。所以才能够顺势跻身某种境界,时时迷障在法中,处处机缘法无碍。先生是先有此心,再有此境的。” &amp;amp;emsp;&amp;amp;emsp;姜尚真点头道:“厉害厉害。” &amp;amp;emsp;&amp;amp;emsp;不过姜尚真很清楚,崔东山只是说得轻巧,陈平安真正做起来,绝对是一场身心煎熬。 &amp;amp;emsp;&amp;amp;emsp;崔东山白眼道:“废话。” &amp;amp;emsp;&amp;amp;emsp;剑顶那边,刘羡阳晃了晃手中的空酒壶,随便丢出白玉栏杆外边。他双手抱住后脑勺,昔年仇怨,俱往矣。 &amp;amp;emsp;&amp;amp;emsp;落魄山竹楼外,已经没有了正阳山的镜花水月,但是没关系,还有周首席的手段。 &amp;amp;emsp;&amp;amp;emsp;曹晴朗在内,人手一捧瓜子,都是小米粒在下山之前留下的,劳烦暖树姐姐帮忙转交,人手有份。 &amp;amp;emsp;&amp;amp;emsp;魏檗离开披云山,在这边悄然现身,隐匿踪迹的元婴剑修崔嵬,也随之现身,轻声打招呼:“魏山君。” &amp;amp;emsp;&amp;amp;emsp;魏檗笑着点头,“辛苦了。” &amp;amp;emsp;&amp;amp;emsp;崔嵬一时间无言以对。 &amp;amp;emsp;&amp;amp;emsp;我一个霁色峰祖师堂的记名供奉,在自家山头盯着,辛苦什么。 &amp;amp;emsp;&amp;amp;emsp;魏檗似乎也觉得自己这么说,有些不对劲,自嘲道:“这个习惯,是得改改。” &amp;amp;emsp;&amp;amp;emsp;之前巡视三江接壤之地的红烛镇,在那卖书的店铺,水神李锦都要打趣笑言一句,说自己是宝瓶洲的山君,霁色峰的山神。 &amp;amp;emsp;&amp;amp;emsp;魏檗觉得挺有道理,李水神的言语很风趣啊。谁是官场上司,谁是辖境下属?所以就从书铺白拿了几十本书籍。 &amp;amp;emsp;&amp;amp;emsp;桌上,今天刚好来落魄山点卯的州城隍庙香火小人儿,勤勤恳恳,负责帮忙收拢瓜子壳,堆积成山。 &amp;amp;emsp;&amp;amp;emsp;见着了那个魏山君,身边又没有陈灵均罩着,曾经帮着魏山君将那个绰号扬名四方的小家伙,就赶紧蹲在“小山”后边,只要我瞧不见魏夜游,魏夜游就瞧不见我。 &amp;amp;emsp;&amp;amp;emsp;正阳山方圆千里之地的私家山河,当袁真页现出真身之后,哪怕是市井百姓,人人仰头就可见那位护山供奉的庞大身形。 &amp;amp;emsp;&amp;amp;emsp;至于那些观礼修士,实在想不明白,那位来自落魄山的青衫剑仙,到底是如何能够在这头老猿手底下,挨过一拳又一拳。 &amp;amp;emsp;&amp;amp;emsp;老祖师夏远翠突然心声言语道:“师侄,你的选择,看似无情,实则英明。换成是我来决断,说不定就做不到你这般果决。” &amp;amp;emsp;&amp;amp;emsp;不管如何,下宗宗主一事,没了秋令山来争,满月峰嫡传剑修,是有更大希望挑起这份重担了。 &amp;amp;emsp;&amp;amp;emsp;晏础点头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回头来看,宗主此举,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实在令人佩服。” &amp;amp;emsp;&amp;amp;emsp;唯有陶烟波呆滞无言,从今往后,自家秋令山该如何自处?在这人心崩散的正阳山诸峰间,秋令山一脉剑修,可还有立足之地? &amp;amp;emsp;&amp;amp;emsp;再不是什么护山供奉的袁真页,以真身白猿身姿,朝那头顶高处,递出生平道法最高、拳意最巅峰一拳。 &amp;amp;emsp;&amp;amp;emsp;老猿出拳之前,放声大笑,“死则死矣,休想让老夫与你这个贱种求饶半句。” &amp;amp;emsp;&amp;amp;emsp;胜负如何,半炷香内,出拳不停的袁真页,岂会当真心中没数。 &amp;amp;emsp;&amp;amp;emsp;袁真页那一拳递出,天空中出现了一圈金色涟漪,朝四面八方迅猛扩散而去,整个正阳山地界,都像是有一层景象壮阔的金色浪花缓缓掠过。 &amp;amp;emsp;&amp;amp;emsp;老猿出拳的那条胳膊,如一条山脉的山崩地裂,悉数崩碎,大雨磅礴肆意飞溅。 &amp;amp;emsp;&amp;amp;emsp;老猿在空中,依旧维持那一往无前的递拳姿势,但是那一袭青衫周边数里的小天地,依旧是日月星辰,井然有序,大道流转循环不息。 &amp;amp;emsp;&amp;amp;emsp;断去一条手臂的老猿,肩头微微倾斜,刚好抵住那座小天地的边缘地带,大道相冲处,星光四溅,火雨漫天,无比绚烂。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说道:“那就换我。” &amp;amp;emsp;&amp;amp;emsp;天地异象骤然收敛,十境武夫,归真一层,拳法即剑术,好似万年之前的一场剑术落向人间。 &amp;amp;emsp;&amp;amp;emsp;天幕处出现一道巨大漩涡,有一条仿佛在光阴长河中巡游千万年之久的金色剑光,破空而至,砸中老猿真身的头颅之上,打得袁真页直接摔落正阳山大地,头朝地,刚好砸在那座仙人背剑峰之上。 &amp;amp;emsp;&amp;amp;emsp;剑光直落,经久不散,如一把无形中让天地衔接的金色长剑,钉穿老猿头颅之后,斜插地面。 &amp;amp;emsp;&amp;amp;emsp;袁真页匍匐在地,咆哮不已,双手撑地,想要竭力抬起脑袋,挣扎起身,随后那袭青衫笔直一线,站在它的头颅之上,使得袁真页面门瞬间低垂,不得不紧贴背剑峰。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高高举起手臂,掌心处五雷攒簇,如天劫凝聚,一个迅猛下按,打中袁真页的脖颈。 &amp;amp;emsp;&amp;amp;emsp;再左手探臂,在那一线峰山门牌坊上的长剑夜游,化虹而至,一袭青衫手持长剑,拖剑而走,在老猿脖颈处,缓缓走过,剑光轻轻划过。 &amp;amp;emsp;&amp;amp;emsp;最终就这么将袁真页的一颗巨大头颅割开,然后任其滚落山脚。 &amp;amp;emsp;&amp;amp;emsp;一袖之中,符箓不断掠出,如一条长河,将袁真页那副失去头颅的身躯悉数打烂。 &amp;amp;emsp;&amp;amp;emsp;那颗头颅在山脚处,双眼犹然死死盯住山顶那一袭青衫,一双目光逐渐涣散的眼珠子,不知是死不瞑目,还有犹有未了心愿,如何都不愿闭上。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朝它点点头。 &amp;amp;emsp;&amp;amp;emsp;袁真页不知为何,好像明白了那个泥瓶巷昔年少年的意思,它微微点头,终于闭上眼睛,与那满月峰鬼物女修司徒文英,是如出一辙的选择,选择将一身玉璞境残余道韵和仅存气运,皆留下,送给这座正阳山。 &amp;amp;emsp;&amp;amp;emsp;先前原本可以选择炸碎金丹与元婴的老猿,在生前最后唯有一个念头,好像在与山顶那人言语,算我求你,别杀陶紫! &amp;amp;emsp;&amp;amp;emsp;而那一袭青衫,好像未卜先知,当时点头的意思,在说一句,我不是你。 &amp;amp;emsp;&amp;amp;emsp;袁真页魂魄消散,依稀可见一位身形缥缈的白衣老者,身形佝偻,站在山脚头颅旁,它此生最后言语,是仰起头,看着那个年轻人,以心声询问一句,“杀我之人,到底是谁?”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并未作答,只是一挥袖子,将其魂魄打散。 &amp;amp;emsp;&amp;amp;emsp;夜游归鞘,背在身后。 &amp;amp;emsp;&amp;amp;emsp;抬起一脚,重重踩地,脚下整座山头四五分裂。 &amp;amp;emsp;&amp;amp;emsp;人间再无仙人背剑峰,只有青衫背剑远游客。 &amp;amp;emsp;&amp;amp;emsp;大道之行也,秉烛夜游人,不怕遇到鬼,鬼怕人才对。 &amp;amp;emsp;&amp;amp;emsp;除了落魄山的观礼众人。 &amp;amp;emsp;&amp;amp;emsp;正阳山所有剑仙和弟子,以及留在新旧诸峰的全部客人,在这一刻,都感到一种古怪的窒息感。 &amp;amp;emsp;&amp;amp;emsp;就好像此刻每个人身边,都站着一个来自落魄山的青衫剑仙。 &amp;amp;emsp;&amp;amp;emsp;那一袭青衫,御风来到失去一座祖师堂的剑顶。 &amp;amp;emsp;&amp;amp;emsp;身为正阳山一宗之主的竹皇,立即抱拳礼敬道:“正阳山竹皇,拜见陈山主。” &amp;amp;emsp;&amp;amp;emsp;刘羡阳翻了个白眼,与陈平安对视一眼,刘羡阳率先御风离去,四处张望,瞧见了那个站在芦苇丛中的圆脸姑娘,立即屁颠屁颠赶去白鹭渡。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环顾四周,没有多说什么,跟着刘羡阳一起御风离开,期间转头与白鹭渡那边灿烂一笑,然后来到白衣少年和黑衣小姑娘身边,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轻声笑道:“回家。”</p>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二十五章 太上宗主 &amp;amp;emsp;&amp;amp;emsp;一条名为翻墨的龙舟渡船,在正阳山边缘地界,撤去障眼法,缓缓北归。 &amp;amp;emsp;&amp;amp;emsp;渡船这边,落魄山众人纷纷落下身形。 &amp;amp;emsp;&amp;amp;emsp;唯独隋右边没有登船,她选择独自御剑远游。 &amp;amp;emsp;&amp;amp;emsp;泓下和沛湘依旧站在一起,一个走江成功的化蛟水裔,一位狐国之主,都是山泽精怪出身,如今又都在莲藕福地修行,而且每次霁色峰议事,总觉得格格不入,所以显得双方很相依为命,哪怕没什么可聊的,也会不由自主站在一起。至于先前沛湘的那份破境契机,谁都看在眼里,谁都没当回事,甚至连沛湘自己都不觉得有什么值得说道的,毕竟就算她明儿就跻身了玉璞境,又能如何呢? &amp;amp;emsp;&amp;amp;emsp;朱敛身形佝偻,双手负后,正与夫子种秋谈笑风生。 &amp;amp;emsp;&amp;amp;emsp;小米粒手持行山杖,围绕着裴钱飞奔不停,叽叽喳喳,说着自己那会儿陪着小师兄一起御风悬停,她跟在田地里安营扎寨的一根萝卜差不多,纹丝不动,稳当得很,从头到尾,毛毛雨大小的紧张,都是绝对没有的。 &amp;amp;emsp;&amp;amp;emsp;陈灵均又开始发挥某种玄之又玄的本命神通,与那个化名于倒悬的玉璞境老剑修称兄道弟,双方聊得极其投缘。 &amp;amp;emsp;&amp;amp;emsp;一个说自己在北岳地界和北俱芦洲,都很吃得开,报他的名号,喝酒不用花钱。 &amp;amp;emsp;&amp;amp;emsp;一个说自己在流霞洲和皑皑洲,也算薄有名声,只是比起景清老弟,难免逊色。 &amp;amp;emsp;&amp;amp;emsp;至于那位尚未被自家老爷娶过门的山主夫人,陈灵均在宁姚登船的时候,离着距离稍远,就几个行云流水的滑步,如一尾游鱼穿过人群,双手抱拳,毕恭毕敬,一揖到底,屁股撅得老高,正要开口言语,结果挨了崔东山一脚,当场摔了个狗吃屎,趴在地上,陈灵均就干脆不起身了,大声喊道:“景清拜见山主夫人。” &amp;amp;emsp;&amp;amp;emsp;宁姚无奈道:“起来说话。” &amp;amp;emsp;&amp;amp;emsp;陈灵均脱口而出:“回山主夫人的话,地上凉快。” &amp;amp;emsp;&amp;amp;emsp;男儿膝下有黄金,越跪越有。 &amp;amp;emsp;&amp;amp;emsp;早年有裴钱在剑气长城宁府家门口的珠玉在前,宁姚勉强还算适应落魄山的门风。 &amp;amp;emsp;&amp;amp;emsp;其实在陈平安那边,她听过不少关于这个青衣小童的事迹。 &amp;amp;emsp;&amp;amp;emsp;每当说起陈灵均的时候,宁姚甚至能从陈平安的脸色、眼神中,仿佛看到一座不缺好酒的江湖。 &amp;amp;emsp;&amp;amp;emsp;可能陈灵均自己都不知道,他走过的江湖,弥补了年轻山主心中不少的缺憾。好像在陈平安只是擦肩路过的别处江湖里,没有走去过,但是总算看见过,那里有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快意恩仇。 &amp;amp;emsp;&amp;amp;emsp;青衣小童刚刚起身,那只大白鹅作势抬脚又要踢。 &amp;amp;emsp;&amp;amp;emsp;陈灵均摆出一个守势的双手拳架,崔东山收脚转身,蓦然再转身又要出拳,陈灵均立即一个蹦跳挪步,双掌行云流水划出一个拳桩。最后两个对视一眼,各自点头,同时站定,抬起袖子,气沉丹田,高手过招,如此文斗,比武斗更凶险,杀人于无形,学问比天大。 &amp;amp;emsp;&amp;amp;emsp;姜尚真独自站在一旁,凭栏而立,崔东山来到他身边,踮起脚尖,趴在栏杆上,“打算回了?” &amp;amp;emsp;&amp;amp;emsp;姜尚真点头道:“韦滢当宗主没问题,却未必懂得挣大钱,再者他也不宜对我的云窟福地指手画脚,需要我亲自出面,按着很多人的脑袋,手把手教他们如何弯腰捡钱。在这之后,等到落魄山下宗选址完毕,我打算走一趟剑气长城遗址,有些旧账,得算一算。” &amp;amp;emsp;&amp;amp;emsp;当下这条龙舟渡船,唯独少了一位落魄山山主。 &amp;amp;emsp;&amp;amp;emsp;姜尚真转头瞥了眼正阳山的轮廓,“山主还是太客气了。搁我就把那本账簿公之于众,再让竹皇好好说清楚,摆事实讲道理,为何要将护山供奉除名。” &amp;amp;emsp;&amp;amp;emsp;崔东山嘿嘿笑道:“算是咱们这位搬山老祖自己凭本事挣来的下场。比起夏远翠这拨喜欢当缩头乌龟的老剑仙,还是要更加的英雄气概,输就输,死就死,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嘛。” &amp;amp;emsp;&amp;amp;emsp;姜尚真扯了扯嘴角,“在一洲山河横行无忌,造孽千年,明里暗里,山上山下,手上至少几千条人命,偏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瞧见了今天死得轰轰烈烈,反而竖起大拇指,将其视为豪杰了?如果我没有记错,观礼仙家当中,早年在袁真页手上吃过闷亏和大苦头的,可不止一两个门派。” &amp;amp;emsp;&amp;amp;emsp;崔东山还是嬉皮笑脸,“周首席,你这么聊可就没劲了啊,什么叫热闹,就是琼枝峰那些不得不委身于达官显贵的年轻女修,熬不过去,等死,熬过去了,就要眼巴巴等着看别人的热闹。” &amp;amp;emsp;&amp;amp;emsp;姜尚真懒洋洋道:“帮人夜中打灯笼,帮人雨中撑伞,到头来只被嫌弃灯火不亮堂,埋怨雨水湿了鞋。” &amp;amp;emsp;&amp;amp;emsp;崔东山双手笼袖,“你得这么想,没有这些人心,强者何必奋起?” &amp;amp;emsp;&amp;amp;emsp;人生路上,真正的过失,错过和失去的,不是什么擦肩而过的机缘,不是失之交臂的贵人,而是那些原本有机会改正的错误。然后错过就失去。 &amp;amp;emsp;&amp;amp;emsp;姜尚真笑着点头,“这个道理,说得足可让我这种老人的心境,枯木逢春,重返美少年。” &amp;amp;emsp;&amp;amp;emsp;崔东山随口说道:“除了先生家乡,槐黄县城之外,其实还有两个好地方,堪称神仙窟,金玉丛林。” &amp;amp;emsp;&amp;amp;emsp;姜尚真好奇道:“还有这么个说法?” &amp;amp;emsp;&amp;amp;emsp;崔东山说道:“青冥天下,在一个大王朝的京畿之地,涌现了一大拨号称五陵少年的修道天才,其中最著名的,就有被白玉京视为米贼的王原箓,另外那个同样跻身年轻候补十人之一,其实也是出身那边。至于蛮荒天下,刘叉的开山大弟子竹箧,还有两位托月山百剑仙,以及几个年轻更小的,不是剑修,但修行资质都很好,都是从一个小地方走出来的。” &amp;amp;emsp;&amp;amp;emsp;姜尚真问道:“是有人在幕后纂改天时,有意为之?” &amp;amp;emsp;&amp;amp;emsp;崔东山摇摇头,“这种容易遭天谴的事情,人力不可为,至多是从旁牵引几分,顺势添油,裁剪灯芯,谁都休想凭空造就这等局面。” &amp;amp;emsp;&amp;amp;emsp;姜尚真问道:“咱们山主,走了又回去,打算做什么?” &amp;amp;emsp;&amp;amp;emsp;崔东山眨眨眼,姜尚真转过身,开始在手心写字,崔东山亦是如此作为,等到两人摊开手掌,握在一起,两人哈哈大笑,心有灵犀一点通,英雄所见略同。 &amp;amp;emsp;&amp;amp;emsp;两人都写了四个字。 &amp;amp;emsp;&amp;amp;emsp;太上宗主。 &amp;amp;emsp;&amp;amp;emsp;———— &amp;amp;emsp;&amp;amp;emsp;剑顶祖师堂荡然一空,一座仙人背剑峰尽碎,雨脚峰换了一座山顶,几座新旧诸峰的藩属小山头,被连根拔掉,一宗千里私家山河,山水气数混乱不堪。 &amp;amp;emsp;&amp;amp;emsp;秋令山的消暑湖,此刻水位矮如溪涧,满月峰被开出了一条山洞道路,琼枝峰既挨了曹峻三剑,又像被米裕霞光剑气冲洗了一遍,水龙峰精心饲养的水裔,先前被那只龙王篓镇压得当下还在瑟瑟发抖,拨云峰那把镇山之宝的古镜,来不及收起,先前被人随意拨转,就像孩子手里边的一只拨浪鼓,云聚云散,使得一座拨云峰,时而天暗夜幕,时而明亮白昼…… &amp;amp;emsp;&amp;amp;emsp;正阳山诸峰剑修,拦阻刘羡阳登山问剑,死人不多,但是受伤之人多达数十人,心气坠落谷底。 &amp;amp;emsp;&amp;amp;emsp;供奉元白叛出对雪峰,转投中岳山君晋青,公然乘船重回故里。 &amp;amp;emsp;&amp;amp;emsp;被视为“宝瓶洲小魏晋”、“李抟景第二”的吴提京,不知所踪,据说茱萸峰田婉那边收到了一封信,吴提京这个逆徒,在信上对师父竹皇破口大骂,不当人子,不配剑修身份,以后师徒二人再有相逢,还是师徒名分,不过由他吴提京来当师父,你竹皇当弟子。 &amp;amp;emsp;&amp;amp;emsp;大骊京城礼部侍郎董湖,反正都不用纠结什么登山不登山了,提笔书写一封密信,轻轻吹了吹墨汁,他这一手楷体,法度森严,既规矩,又别有几分写意风采,故而早年在大骊官场和文坛,可是有那“神似绣虎笔锋”美誉的,确实是怎么看都赏心悦目,董湖与礼部衙门尚书大人禀明情况后,老侍郎无事一身轻,下令渡船北去,人与渡船,皆悠哉悠哉白云中。 &amp;amp;emsp;&amp;amp;emsp;魏晋即将离开渡船之际,余蕙亭问道:“魏师叔是要去见那位年轻隐官?” &amp;amp;emsp;&amp;amp;emsp;魏晋摇摇头,“不见,这人酒品太差,见他没什么好事。” &amp;amp;emsp;&amp;amp;emsp;当年在剑气长城,酒铺卖酒,就他魏晋买酒被坑钱最多。 &amp;amp;emsp;&amp;amp;emsp;余蕙亭却心知肚明,心高气傲的魏师叔,如果没有把那位隐官当朋友,是绝不会说这种话的。 &amp;amp;emsp;&amp;amp;emsp;一场原本恭贺搬山老祖跻身上五境的庆典,就这么惨淡收场,宗主竹皇依旧是亲自负责收拾残局,再烂摊子,好歹还是个摊子,犹然是个即将开创下宗的宗字头仙家。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抱拳,礼敬四方天地和诸峰观礼客人,洒然笑道:“庆典取消,今天让诸位白跑一趟,正阳山事后必有回礼和补偿。” &amp;amp;emsp;&amp;amp;emsp;琼枝峰峰主冷绮得了宗主授意,让那些花容失色的花木坊女修,赶紧撤掉了所有案几。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收起视线,以心声与一众峰主言语道:“就此离开正阳山的客人,谁都不要阻拦,不可有任何不满情绪,不能有半句冒犯言语,就是装,也要给我装出一份笑脸来,晏掌律,你派人去诸峰山头,盯着所有送客之人,一经发现,违者一律当场剔除金玉谱牒,如果有客人愿意留在正阳山,你们就派人好好款待,牢记这份香火情,患难之交,不过如此,必须珍惜。”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施展望气术神通,看着一线峰之外的群山气象,潦草不堪,元气大伤,不过竹皇依旧没有就此心灰意冷,反而犹有心情,与身边几位各怀心思的老剑仙打趣道:“可惜庆典还没有开始,就被陈山主和刘剑仙各自登山问剑。不然咱们收取贺礼,多少能够补上些窟窿,之后缝补山水,不至于拆东墙补西墙,太过焦头烂额,不得不从下宗选址的款项中挪用钱财。” &amp;amp;emsp;&amp;amp;emsp;夏远翠喟然 &amp;amp;emsp;&amp;amp;emsp;长叹一声,这个师侄,确实心性了得,事到如今,言语还能如此云淡风轻,这位正阳山辈分最高的满月峰老祖,一时间竟然收敛了几分阴幽心思,大敌已去,若是那落魄山当真能够就此收手作罢,满月峰是不是与竹皇的一线峰摒弃前嫌,精诚合作? &amp;amp;emsp;&amp;amp;emsp;财神爷陶烟波欲言又止。 &amp;amp;emsp;&amp;amp;emsp;晏础满脸遮掩不住的惊喜,因为竹皇这句话,是与自己对视笑言,而不是与那秋令山的陶财神爷。 &amp;amp;emsp;&amp;amp;emsp;显而易见,原本风光无限的秋令山,是注定要江河日下了。 &amp;amp;emsp;&amp;amp;emsp;树倒猢狲散,人走茶凉。 &amp;amp;emsp;&amp;amp;emsp;留下的客人,寥寥无几。 &amp;amp;emsp;&amp;amp;emsp;一条条观礼渡船如山中飞雀,沿着好似鸟道的轨迹路线,纷纷掠空远游,正阳山这处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正色道:“刚好借此机会,趁着这会儿供奉客卿都人齐,我们进行第二场议事。” &amp;amp;emsp;&amp;amp;emsp;晏础立即以掌律祖师的身份,板着脸挥手道:“闲杂人等,都赶紧下山去,就留在停剑阁那边,不要随意走动,回头听候祖师堂命令。”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笑道:“既然袁真页已经被除名,那么正阳山的护山供奉一职,就暂时空悬好了,陶烟波,你意下如何?” &amp;amp;emsp;&amp;amp;emsp;关于护山千年的袁真页,竹皇依旧只说除名,不谈生死。 &amp;amp;emsp;&amp;amp;emsp;陶烟波惨然道:“宗主,遭此劫难,秋令山难辞其咎,我自愿卸任职务,闭门思过一甲子。” &amp;amp;emsp;&amp;amp;emsp;大势已去,挣扎无益,只会犯众怒,连累整座秋令山,被枭雄心性的宗主竹皇大为记恨。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盯着陶烟波,缓缓道:“那就由晏掌律转任此职。秋令山从今天起封山百年,以后秋令山一脉剑修的下山历练,都要听从一线峰祖师堂安排,不可有异议,劳烦陶剑仙回山之后,好好安抚人心。夏师伯德高望重,在此危难之际,只好劳烦师伯出山,暂缓练剑修行一事,担任祖师堂掌律。” &amp;amp;emsp;&amp;amp;emsp;夏远翠抚须沉吟道:“只好如此了。” &amp;amp;emsp;&amp;amp;emsp;晏础虽然心有不舍,本以为能够以掌律祖师身份兼任财神爷,不过能够管着未来上下两宗的钱财,还是有赚。 &amp;amp;emsp;&amp;amp;emsp;陶烟波闻言勃然大怒,封山百年,一线峰全盘接管所有秋令山剑修?!你竹皇是要以钝刀子割肉的法子,对秋令山剑修一脉数峰势力,赶尽杀绝吗? &amp;amp;emsp;&amp;amp;emsp;一旦封禁秋令山长达百年,本脉剑修,尤其是年轻两辈弟子,不都得一个个人心思变,学那青雾峰,一个个去往别峰修行? &amp;amp;emsp;&amp;amp;emsp;添砖加瓦,你推我搡,各有苦衷为难,墙倒众人推,傻子都会。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说道:“陶烟波,你有异议?” &amp;amp;emsp;&amp;amp;emsp;陶烟波脸色阴晴不定,瞥了眼竹皇腰间悬挂的那枚玉牌,最终还是摇摇头。 &amp;amp;emsp;&amp;amp;emsp;虽然是一场祖师堂议事,但是竹皇分明根本不给任何人说个不字的机会,没有了祖师堂的剑顶,竹皇今天就是一言堂。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转头笑望向那个茱萸峰女子祖师,说道:“田婉,你职责不变,依旧管着三块,镜花水月,山水邸报,山门情报。” &amp;amp;emsp;&amp;amp;emsp;田婉神色慌张,颤声道:“宗主,正因为茱萸峰谍报有误,才使得咱们对那两位年轻人掉以轻心,田婉百死难赎,愿意与陶祖师一样,就此闭门思过。”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笑了笑,摇摇头,拒绝了田婉的请辞。 &amp;amp;emsp;&amp;amp;emsp;他当然知道这个娘们,很不对劲。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甚至笃定她与落魄山,要么双方极有渊源,要么达成了某个盟约,但是没办法,这是正阳山必须付出的代价,是一线峰和他竹皇,不得不与那个陈山主双手奉上的一份诚意。 &amp;amp;emsp;&amp;amp;emsp;晏础瞬间心弦紧绷起来,再不敢计较什么兼任不兼任了。毕竟水龙峰才是一直手握谍报大权的山头。 &amp;amp;emsp;&amp;amp;emsp;田婉这个臭婆娘,哪壶不开提哪壶。 &amp;amp;emsp;&amp;amp;emsp;至于那茱萸峰,别说什么嫡传,平时连个杂役弟子都没有,历来只有田婉一人在那边幽居修行,这不明摆着是往水龙峰泼脏水?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心情复杂,这位宗主的心境,远远没有表面那么气定神闲,事实上早已疲惫不堪,再有半点风吹草动,饶是竹皇,都要觉得独木难支了。 &amp;amp;emsp;&amp;amp;emsp;水落石出,人心显露,一览无余。都不用去看停剑阁那边各峰嫡传的茫然失措,惶恐不安,只说剑顶这边,不是蠢笨的酒囊饭袋,就是聪明人的各怀鬼胎,不然就是袖手旁观、选择明哲保身的墙头草。竹皇心中没来由苦笑不已,莫不是老话说得好,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视野快速掠过各处,试图找出那人的踪迹。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敢断言,那个人此刻一定就在山中某处。 &amp;amp;emsp;&amp;amp;emsp;———— &amp;amp;emsp;&amp;amp;emsp;满月峰那处临崖而建的观景亭内,云林姜氏兄妹二人,依旧留下。 &amp;amp;emsp;&amp;amp;emsp;匾额是黑底金字的孤云亭,两侧亭柱悬楹联,内容颇长。 &amp;amp;emsp;&amp;amp;emsp;晨起开门雪满山,目送鹤唳松风里,岁月抛身外,心月本来圆, &amp;amp;emsp;&amp;amp;emsp;暮归醉梦落樵声,君语白日飞升法,花木供真赏,焚香听雨中。 &amp;amp;emsp;&amp;amp;emsp;亭内姜笙疑惑道:“如此一来,正阳山还有脸开创下宗?” &amp;amp;emsp;&amp;amp;emsp;那个当宗主的竹皇,简直就是个脸皮厚如城墙的主儿,算是让姜笙大开眼界了。 &amp;amp;emsp;&amp;amp;emsp;宝瓶洲一洲山上修士,山下各大世族豪阀,可都瞧见了这一幕,镜花水月关得太迟。 &amp;amp;emsp;&amp;amp;emsp;何况听说文庙已经解禁山水邸报,正阳山至多在今天管得住别人的眼睛,可管不住嘴。 &amp;amp;emsp;&amp;amp;emsp;有个儒家君子身份的姜山,点头道:“当然。”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其实是一个极有城府和韧性的宗主,这种人,在哪里修行,都会如鱼得水,好像只要不被人打杀,给他抓住了一两根稻草,就能重新登顶。 &amp;amp;emsp;&amp;amp;emsp;姜笙此刻的震惊,听到大哥这两个字,好像比亲眼看见刘羡阳一场场问剑、然后一路登顶,更加让她觉得荒诞不经。 &amp;amp;emsp;&amp;amp;emsp;姜山说道:“下宗建立,毫无悬念,连同正阳山上宗,无非是一同重蹈覆辙,变成之前数百年的光景,就像被李抟景一人踩在头上,压得死活喘不过气来。当然,正阳山这次形势更加险峻,因为落魄山不是风雷园,不止有一个剑仙,何况两位山主,陈平安和李抟景,都是剑仙,可是行事风格,大不一样。” &amp;amp;emsp;&amp;amp;emsp;姜山放眼望去,一座正阳山的人心,云雨聚散琉璃脆,散若飘絮脆脆碎,几场问剑之后,确实不堪一击。 &amp;amp;emsp;&amp;amp;emsp;韦谅所谓的拆解,其实精髓就是切割二字。 &amp;amp;emsp;&amp;amp;emsp;姜山笑道:“通过巡狩使曹枰,与大骊朝廷和大骊边军做出一定程度上的区分,不能说全部,但是意义重大。再通过极有可能会转去书简湖修行的元白,让中岳晋青和真境宗,围困选址旧朱荧境内的那个正阳山下宗。南岳储君采芝山,雍江水神,咱们家附近的那条钱塘江风水洞老蛟,都各自做出了选择,要想做成这些,需要落魄山那位年轻山主,耗费很多的山上香火情,暗中培养起来的人脉,还有货真价实的利益交换。” &amp;amp;emsp;&amp;amp;emsp;“这只是第一步。” &amp;amp;emsp;&amp;amp;emsp;姜山娓娓道来,“第二步,是针对正阳山内部的,将拨云峰、翩跹峰这些剑修,所有之前经常在一线峰祖师堂率先立场的剑仙,与永远一屁股坐到议事结束的同门,将两拨人,分开来,既可以让一盘散沙更散,最重要的,还是藏在这其中的后手,比如让正阳山上宗和未来的下宗,从今天起,就开始产生不可弥合的某种分裂。” &amp;amp;emsp;&amp;amp;emsp;“如果换成我是那个落魄山年轻隐官,问剑结束,离开之后,就有第四步,表面上看似放任正阳山不管,当然谁愿意问剑落魄山,欢迎至极。如此一来,落魄山等于给了大骊朝廷一个面子,为双方各自留下台阶。只在暗处,联手中岳和真境宗,全力针对正阳山那座下宗,很简单,只要不是来自拨云峰这几处山头的剑修,都别想有好日子过,甚至无人胆敢出门历练。” &amp;amp;emsp;&amp;amp;emsp;姜笙疑惑道:“表面上?第四步?” &amp;amp;emsp;&amp;amp;emsp;姜山笑道:“白鹭渡和青雾峰之流,早已不成气候,满月峰夏远翠最是识时务,琼枝峰冷绮最擅长攀附强者,晏础喜欢钻营,唯利是图。秋令山少掉一个几乎等于是自家护山供奉的袁真页,最为元气大伤,不然陶烟波其实是最适合、也最有希望担任下宗宗主的人选。不管缘由为何,正阳山沦落至此,与李抟景当年一人力压正阳山,截然不同。” &amp;amp;emsp;&amp;amp;emsp;“李抟景可以随便问剑正阳山,打杀任何一位剑修,但是那三百年的正阳山,承受压力,同仇敌忾,因为人人都不觉得一座风雷园,一个李抟景,当真可以覆灭正阳山,可是落魄山此次联袂观礼,不一样。故而这场观礼,就是年轻隐官的第三步,让正阳山所有人,从老祖师到所有最年轻一辈弟子,都在心中明白一件事,别跟落魄山硬碰硬了,寻仇都是痴人说梦,年纪大的,打不过,年轻一辈最出类拔萃的,庾檩输得难堪至极,吴提京都已经走了,人心散乱至此。拼计谋,拼不过了,很悬殊。硬碰硬,掰手腕,就更别谈。既然如此,姜笙,我问你,如果你是正阳山嫡传,山中修行还需继续,能做什么?” &amp;amp;emsp;&amp;amp;emsp;姜笙试探性问道:“内讧?” &amp;amp;emsp;&amp;amp;emsp;姜山点点头,却又摇摇头,“是也不是。” &amp;amp;emsp;&amp;amp;emsp;姜笙怒道:“还来?!” &amp;amp;emsp;&amp;amp;emsp;极少喝酒的姜山,掏出一壶酒,抿了一口,斜靠亭柱,遥遥望向一线峰那边,“在外人看来,是内讧。可在正阳山自己人看来,是理所当然的各有所争,外门争亲传名分,嫡传争各峰座椅名次,争天材地宝的炼剑所需,名利不分家,修行路行走不易,登高更难,处处都是要争的。” &amp;amp;emsp;&amp;amp;emsp;“只会比之前,争得更厉害,因为猛然发现,原来心目中一洲无敌手的正阳山,根本不是什么有望顶替神诰宗的存在,一线峰祖师堂哪怕重建,好像每天会 &amp;amp;emsp;&amp;amp;emsp;岌岌可危,担心哪天说没就没了。” &amp;amp;emsp;&amp;amp;emsp;姜山拎着酒壶,抬起手臂,画了一个大圈,“以前的正阳山,可以通过不断扩张,使得许多藏在深处的隐患,可以暂时无视,甚至有机会一直无视。” &amp;amp;emsp;&amp;amp;emsp;然后姜山画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小圆,“如今好像缩减为这么点地盘。” &amp;amp;emsp;&amp;amp;emsp;最后姜山在大圈小圆之间,用手中酒壶又画出一个圆圈,“虽然事实上有这么大,可是人心不会如此乐观。走了极端,从曾经的盲目乐观,眼高于顶,感觉一洲山河皆是正阳山修士的自家山门,变成了如今的盲目悲观,再无半点心气,所以只好盯着脚尖几步远的一亩三分地。” &amp;amp;emsp;&amp;amp;emsp;姜笙皱眉不已,“光是听你说,就已经这么复杂了,那么落魄山做起来,岂不是更夸张?” &amp;amp;emsp;&amp;amp;emsp;姜山笑道:“做起来复不复杂,我一个外人,不好随便评论,可只是嘴上说起来,真心不复杂吧?” &amp;amp;emsp;&amp;amp;emsp;简而言之,陈平安的这场问剑,非但并未就此结束,反而才刚刚开始。 &amp;amp;emsp;&amp;amp;emsp;接下来的第一场问剑,姜山猜测落魄山那位青衫剑仙的落剑处,就是正阳山的下宗宗主人选。 &amp;amp;emsp;&amp;amp;emsp;姜笙抱怨不已,“只是听着,就烦死个人啊。” &amp;amp;emsp;&amp;amp;emsp;“居高临下,提纲掣领,迎刃而解,水到渠成。” &amp;amp;emsp;&amp;amp;emsp;姜山指了指山崖外大地上,一条名为胭脂溪的蜿蜒流水,笑道:“既然落魄山帮着正阳山凿出了一条河床,那么此后人心似流水,自然而然会流泻其中,行走之人,步入其中,浑然不觉。” &amp;amp;emsp;&amp;amp;emsp;姜山突然起身,与凉亭台阶那边作揖再起身,笑问道:“陈山主,不知我这点浅见,有无说错的地方?” &amp;amp;emsp;&amp;amp;emsp;去而复还的陈平安微笑道:“都对,没有什么大的纰漏。不过远没有姜君子说得那么玄妙高远,在我看来,天下学问之根本,不过‘耐烦’二字。” &amp;amp;emsp;&amp;amp;emsp;姜山思量片刻,微笑点头,“陈山主见解独到,确实比我所说要更加简明扼要,一语中的。”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知道此人是在等自己。 &amp;amp;emsp;&amp;amp;emsp;那就来见一见这位云林姜氏的未来家主。 &amp;amp;emsp;&amp;amp;emsp;姜笙心中惊骇,猛然转头,瞧见了一个去而复还的不速之客。 &amp;amp;emsp;&amp;amp;emsp;正阳山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了这么个阴魂不散的难缠鬼。 &amp;amp;emsp;&amp;amp;emsp;只见那人面带笑意,缓缓走上台阶,这位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更换了一身装束,头戴一顶僭越道统的莲花冠,外罩一袭青纱道袍,脚踩云履,手捧一支白玉灵芝,道气缥缈云水身,山下志怪神异小说上所谓的仙风道骨,不过如此。 &amp;amp;emsp;&amp;amp;emsp;分别落座凉亭内,姜山笑问道:“陈山主,如果不杀袁真页,会不会更好?”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说道:“只说结果,会更好,但是做事情,不能因为最终那个结果是对的,就可以在许多环节上不择手段,操控人心,与玩弄人心,哪怕结果一样,可两者过程,却是有些区别的。于己本心,更是天壤之别,姜君子以为呢?” &amp;amp;emsp;&amp;amp;emsp;不杀袁真页,留给正阳山一个极大的意外,其实陈平安确实可以做到此事,甚至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当时在背剑峰那边,祭出一把笼中雀即可。 &amp;amp;emsp;&amp;amp;emsp;姜山点头沉声道:“是极。”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笑着递过去一壶自家酒铺酿造的青神山酒水,“不是什么好酒,价格也不贵,只不过我这边库存不多,喝一壶少一壶。” &amp;amp;emsp;&amp;amp;emsp;姜山道了一声谢,接过酒壶,抿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最终说道:“好像滋味一般。”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一本正经道:“那一定是姜君子喝得少了。” &amp;amp;emsp;&amp;amp;emsp;姜山转移话题,“陈山主,为何不将袁真页的那些过往履历,是如何的行事暴虐,滥杀无辜,在今天昭告一洲?如此一来,总归是能少去些不明真相的山上骂名。哪怕只是拣选最粗浅一事,比如袁真页当年搬迁三座破碎山岳期间,甚至懒得让当地朝廷通知百姓,那些最终枉死山中的凡俗樵子。”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摇头笑道:“哪怕知道真相的,该骂不还是会骂,更何况是那些不明真相的山上修士,拦不住的。落魄山太好说话,处处讲理,恪守规矩,骂得少了,某些人就会有恃无恐,落魄山不好说话,背地里骂得多,反而不敢招惹我们。既然难以两全其美,就务实些,捞些实实在在的好处。” &amp;amp;emsp;&amp;amp;emsp;姜山想了想,“有理。” &amp;amp;emsp;&amp;amp;emsp;这位儒家君子,放下手中酒壶,正襟危坐,面朝这位年轻山主,微笑道:“如果让正阳山一步步崛起,最终成为我们宝瓶洲的剑道第一宗门,最少在我看来,会是个天大笑话。” &amp;amp;emsp;&amp;amp;emsp;姜笙神色尴尬,她到底是脸皮薄,大哥是不是喝酒忘事了,是咱们云林姜氏帮着正阳山在文庙那边,通过下宗建立一事。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看了眼这个“身材臃肿”的老龙城苻家儿媳,有些奇怪,姜山,姜韫,都很聪明,好像唯独这个女子,不是特别聪明? &amp;amp;emsp;&amp;amp;emsp;支持正阳山创建下宗一事,云林姜氏的私心,自然是有几分的,可却谈不上太过偏袒,因为正阳山当下还不清楚,文庙即将大举攻伐蛮荒天下,作为条件,正阳山这边是必须拿出相当数量的一拨“额外”剑修,赶赴蛮荒天下,再加上大骊宋氏那边的定额,如此一来,正阳山诸峰剑修,两拨人马各自下山后,其实不会剩下几个了,而且这一次远游出剑,绝非儿戏,到了蛮荒天下那些渡口,连大骊铁骑都需要听令行事,正阳山再想破财消灾,难了。 &amp;amp;emsp;&amp;amp;emsp;所以姜山如此言语,直言不讳表露出对正阳山的不顺眼,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这个姜笙犯不着心虚。 &amp;amp;emsp;&amp;amp;emsp;不过如果没有今天这场问剑,以正阳山那几位老剑仙的保命能耐,大可以故伎重演,用拨云、翩跹诸峰剑修的出剑和性命,帮着一线峰攫取名利。 &amp;amp;emsp;&amp;amp;emsp;姜山要比已经远嫁老龙城的姜笙,知道更多关于剑气长城的真相。 &amp;amp;emsp;&amp;amp;emsp;那场城下之战,顶替宁姚,剑斩离真。 &amp;amp;emsp;&amp;amp;emsp;一场甲申帐精心设置的围杀之局。竹箧,离真,雨四,?滩,流白,这五位师承、机缘、资质都不缺的天才剑修,皆在托月山百剑仙之列。结果陈平安不但成功脱困,而且反杀流白。 &amp;amp;emsp;&amp;amp;emsp;南绶臣北隐官。 &amp;amp;emsp;&amp;amp;emsp;领衔隐官一脉,坐镇避暑行宫,等于为浩然天下多赢取了约莫三年时间,最大程度保留了飞升城剑修种子,使得飞升城在五彩天下一枝独秀,开疆拓土,远远胜过其余势力。 &amp;amp;emsp;&amp;amp;emsp;听说如今的托月山新主人,名义上的蛮荒天下共主斐然,还曾在战场上专门针对过陈平安。 &amp;amp;emsp;&amp;amp;emsp;独自一人枯守城头多年,与一位王座大妖龙君对峙。 &amp;amp;emsp;&amp;amp;emsp;以至于那场文庙议事,听家主回家乡后笑言,当时两座天下对峙,开口调侃陈平安的大妖,很多。 &amp;amp;emsp;&amp;amp;emsp;传闻那个身居高位的周清高,身为文海周密的关门弟子,却一直希望能够与陈平安复盘棋局,可惜求而不得。 &amp;amp;emsp;&amp;amp;emsp;姜山自认自己远远不如眼前同龄人多矣。 &amp;amp;emsp;&amp;amp;emsp;除了年轻隐官当年境界不够,未能在战场上亲手斩杀一头飞升境,刻字城头。 &amp;amp;emsp;&amp;amp;emsp;这个同样出身宝瓶洲的年轻人,好像做成了此外一切事情。 &amp;amp;emsp;&amp;amp;emsp;可事实上,姜山很清楚,未来宝瓶洲山上,一样会有那么一小撮人,哪怕知道了这些消息和内幕,依旧会觉得陈平安当年都不是玉璞境剑修,也配当那隐官?也配让浩然剑修礼敬几分? &amp;amp;emsp;&amp;amp;emsp;有人觉得强者都是对的,哪怕是被强者践踏之人。 &amp;amp;emsp;&amp;amp;emsp;有人觉得强者都是错的,哪怕是被强者庇护之人。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双手笼袖望向外边,好像风波过后,青山依旧在,云水更无恙,沉默片刻,转头笑道:“姜山,你们云林姜氏,或者说你本人,有没有兴趣当正阳山幕后的太上宗主?” &amp;amp;emsp;&amp;amp;emsp;姜山有些遗憾,摇头道:“终究非君子所为。”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站起身,笑着点头道:“还好,我连书院贤人都不是。” &amp;amp;emsp;&amp;amp;emsp;姜山跟着起身,问道:“陈山主是要亲力亲为?文庙那边会不会有意见?”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摇头道:“怎么可能,我可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做不来这种事情。” &amp;amp;emsp;&amp;amp;emsp;姜山试探性问道:“正阳山的下宗宗主人选,是那山水谱牒尚未正式勾销名字的元白?”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笑道:“我原本与竹皇宗主举荐一人,由真境宗的次席供奉刘志茂,更换门庭,担任下宗宗主,当然会很难,说不定就要跟竹皇撕破脸,大打出手一场,显然姜君子的提议更好。” &amp;amp;emsp;&amp;amp;emsp;姜山一脸错愕,无奈摇头道:“陈山主,这样就不厚道了。”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抱拳道:“姜山,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肯定是一位诤友。” &amp;amp;emsp;&amp;amp;emsp;姜笙反正也说不上话,只是坐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这会儿她,先前自己只是手欠,接了那把飞剑传信,大哥你更厉害,早知道这家伙是什么人了,还是又喝酒,又聊天的,现在好了吧?还“是也不是”了? &amp;amp;emsp;&amp;amp;emsp;姜山环顾四周,有些意外,因为预想中的竹皇,并没有在凉亭附近现身。看来这位年轻隐官,还算厚道。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笑道:“姜君子这么想就不厚道了。” &amp;amp;emsp;&amp;amp;emsp;姜山抱拳告辞,不再多说一句,只是没忘记拎走那壶酒,走出孤云亭很远,姜山才回头望一眼,凉亭内已无身影,这就很厚道了,好像对方现身,就只是与自己随便扯几句题外话。 &amp;amp;emsp;&amp;amp;emsp;青雾峰外,白鹭渡旁,过云楼中,刚刚失魂落魄返回客栈的倪月蓉,尚未完全缓过神,就又呆滞无言,她怔怔看着那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人”,又来?!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重新要了那间甲字房,然后安安静静等着竹皇议事结束,再闻讯赶来。 &amp;amp;emsp;&amp;amp;emsp;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晒着日头,睁眼转头望去,好像看见了一个傻子,竟然真在夏天堆出了个雪人。 &amp;amp;emsp;&amp;amp;emsp;◆本章节可以点击访问</p>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二十六章 本命瓷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起身来到栏杆旁,朝白鹭渡那边一人,轻轻挥动手中白玉灵芝。 &amp;amp;emsp;&amp;amp;emsp;返回白鹭渡的截江真君刘志茂定睛一看,瞧见了那个昔年自家青峡岛的账房先生,那一身大有僭越嫌疑的道门装束,不过估计神诰宗祁天君亲眼瞧见了,如今也只会睁只眼闭只眼。刘志茂大笑一声,御风来到过云楼,飘然而落,抱拳道:“陈山主此次问剑,让人心神往之。”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收起那支白玉灵芝入袖,笑着抱拳还礼,“见过刘真君。” &amp;amp;emsp;&amp;amp;emsp;原来先前一线峰的传信飞剑,如百花缭乱开遍诸峰,刘志茂就得了陈平安的一封密信,说是等到问剑结束后,让他赶赴白鹭渡,有事相商。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递过去一壶青神山酒水,开门见山道:“先前打算与正阳山建言,举荐刘真君担任正阳山下宗宗主,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中途事情有变,只好让刘真君白跑一趟了。” &amp;amp;emsp;&amp;amp;emsp;刘志茂接过酒壶,不着急揭开泥封喝酒,天晓得是敬酒罚酒?况且听得如坠云雾,这都什么跟什么?我一个真境宗首席供奉,在玉圭宗祖师堂供奉的那部金玉谱牒上边,名字都是很靠前的人物,担任正阳山下宗之主?这个账房先生,打得一手好算盘。 &amp;amp;emsp;&amp;amp;emsp;可要说真让刘志茂自己选择,或者说有的选择,比如在姜尚真和韦滢都不记恨此事的前提下,刘志茂还真不介意顺水推舟,答应了此举,毕竟就刘老成那老当益壮的身板,已是仙人境,刘老儿修道资质又好,只要无灾无恙无意外,随便再多活个千八百年,毫无问题,再者宗主与首席供奉,按照山上不成文的规矩,看似一步之隔,实则万里之遥,刘老成当初能够破例从供奉升任宗主,那是与荀渊的香火情使然,加上姜尚真念这份旧情,韦滢当时忙着返回桐叶洲,接任上宗宗主职务,才没有从中作梗,或者说是不愿落了姜尚真的面子。故而真境宗历史上的第四任宗主,十之八九,将来会是玉圭宗那边派人过来接任刘老成,反正绝对不会是他刘志茂,这点粗浅的官场规矩,刘志茂门儿清。 &amp;amp;emsp;&amp;amp;emsp;韦滢是不太瞧得起自己的,以至于如今的玉圭宗祖师堂,空了那么多把椅子,刘志茂作为下宗首席供奉,依旧没能捞到一个位置,如此于礼不合,刘志茂又能说什么?私底下抱怨几句都不敢,既然朝中无人,无山可靠,乖乖认命就好。 &amp;amp;emsp;&amp;amp;emsp;刘志茂到底是山泽野修出身的玉璞境,在陈平安这边,毫不掩饰自己的遗憾,感慨道:“此事不成,可惜了。” &amp;amp;emsp;&amp;amp;emsp;借助书简湖,成为一宗谱牒供奉,若能再借助真境宗,担任别家一宗之主,这就叫树挪死人挪活。 &amp;amp;emsp;&amp;amp;emsp;一个习惯了野狗刨食四处捡漏的山泽野修,没什么不敢想的,没什么不敢做的。 &amp;amp;emsp;&amp;amp;emsp;刘志茂举起酒壶,爽朗笑道:“不管如何,陈山主的好意心领了,以后再有类似好事,还是要第一个想起刘志茂。”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提起酒壶,轻轻磕碰,点头笑道:“不敢保证什么,不过可以期待。” &amp;amp;emsp;&amp;amp;emsp;刘志茂听得眼睛一亮,哪怕明知可能是这家伙的胡说八道,可到底有些盼头,总好过在真境宗每天消磨光阴,瞧不见半点曙光。 &amp;amp;emsp;&amp;amp;emsp;刘志茂喝了口酒水,听陈平安说这是他铺子出产的青神山酒水。 &amp;amp;emsp;&amp;amp;emsp;一般山上酒水,什么仙家酒酿,喝了就喝了,还能喝出个什么滋味。 &amp;amp;emsp;&amp;amp;emsp;刘志茂今儿只喝一口,便回味一番,微皱眉头,以表敬意,再轻轻点头,以示好酒。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趴在栏杆上,拎着酒壶轻轻摇晃。 &amp;amp;emsp;&amp;amp;emsp;刘志茂也不是喝酒而来,看了眼身边男子,刘志茂一时间恍若隔世,不敢相信当年那个身若一叶浮萍、人生只能一路随水打旋儿的陋巷少年,真的能够一步步走到这里,给了别人酒,旁人不敢不接,还不敢说不好喝。青峡岛山门口那边,至今还留着那几间账房,那个不成材的大弟子田湖君,每次去青峡岛觐见师尊,参与议事,都不敢多瞧一眼,视线都会有意无意绕开屋子那边。 &amp;amp;emsp;&amp;amp;emsp;相信以后的正阳山年轻人,不管是御剑还是御风,只要路过那座仙人背剑峰的废墟遗址,差不多也会如此光景,愤懑挂在脸上,敬畏刻在心头。 &amp;amp;emsp;&amp;amp;emsp;刘志茂喝酒很快,收起了空酒壶入袖,既然看陈平安今天架势,不像是翻旧账来的,刘志茂就心情闲适几分,再没有来时路上的惴惴,担心这位莫名其妙就成了剑仙的账房先生,觉得收拾完了正阳山犹不过瘾,要与青峡岛,再好好合计合计。毕竟刘志茂很清楚,陈平安当年离开书简湖的时候,其实未能做成很多事,比如移风换俗。 &amp;amp;emsp;&amp;amp;emsp;刘志茂没来由感叹道:“今儿吃得下,穿得暖睡得着,明儿起得来,就是修行路上好光景。一壶好酒水,两个无事人,聊几句闲话。”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笑道:“莫道闲话是闲话,往往事从闲话来。” &amp;amp;emsp;&amp;amp;emsp;刘志茂点头道:“确实是个千金难买的老理儿。”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转身说道:“竹皇马上赶来此地,那我就不送刘真君了,以后有机会去春庭府做客,再与刘真君喝酒叙旧。” &amp;amp;emsp;&amp;amp;emsp;刘志茂笑着点头,御风离去,原本轻松几分的心境,再次提心吊胆,当下心中所想,是赶紧翻检这些年田湖君在内几位弟子的所作所为,总之绝不能让这个账房先生,算账算到自己头上。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瞥了眼一线峰方向,议事结束了,诸峰剑仙和供奉客卿们,打道回府,各回各家。 &amp;amp;emsp;&amp;amp;emsp;再看了眼那个截江真君的远游身形,陈平安抿了一口酒,清风拂面,举目眺望,白云从山中起,水绕过青山去。 &amp;amp;emsp;&amp;amp;emsp;山上祖例,官场规矩,行伍条令,江湖道义,乡约习俗。 &amp;amp;emsp;&amp;amp;emsp;不管是谁,只要置身其中,就要循规蹈矩,比如以前的书简湖,宫柳岛刘老成,青峡岛刘志茂,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老天爷,这些书简湖地仙修士,就是唯一的规矩所在,等到真境宗接管书简湖,绝大多数山泽野修摇身一变,成了谱牒仙师,就要遵循玉圭宗的律例,连刘老成和刘志茂在内,整个书简湖野修,都仿佛蒙学稚童,走入一座学塾,重新翻书识字学道理,只不过有人学得快,有人学得慢。 &amp;amp;emsp;&amp;amp;emsp;身后屋外廊道那边,有轻柔敲门声响起,是客栈掌柜倪月蓉的脚步和嗓音,说是宗主来了,要与陈山主一见。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转头笑道:“请进。” &amp;amp;emsp;&amp;amp;emsp;宗主竹皇与青雾峰出身的倪月蓉联袂跨过门槛,后者怀捧一支白玉轴头的画轴,到了观景台后,倪月蓉搬来一张案几和两张蒲团,她再跪坐在地,在案几上摊开那幅卷轴,是一幅仙家手笔的雅集画卷,她抬起头,看了眼宗主,竹皇轻轻点头,倪月蓉这才抬起右手,左手跟着轻轻虚扶袖口,从绢布画卷中“捻起”一只香炉,案几上顿时紫烟袅袅,她再取出一套洁白如玉的白瓷茶具,将两只茶杯搁放在案几两边,最后捧出一盆仙家瓜果,居中而放。 &amp;amp;emsp;&amp;amp;emsp;做完这一切杂事庶务,倪月蓉跪坐原地,双手叠放在膝盖上,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她既不敢看宗主竹皇,也不敢多看一眼那位头顶莲花冠的山主剑仙。 &amp;amp;emsp;&amp;amp;emsp;落魄山和正阳山,两位结下死仇的山主,各自落座一边。 &amp;amp;emsp;&amp;amp;emsp;哪有半点剑拔弩张的氛围,更像是两位故友在此饮茶怡情。 &amp;amp;emsp;&amp;amp;emsp;山上恩怨,不是山下两拨市井少年斗殴落幕,各自扬言等着,回头就砍死你。 &amp;amp;emsp;&amp;amp;emsp;是江水滔滔的中流砥柱,水过千年石还在。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微笑道:“倪月蓉,你先离开,有事再喊你。” &amp;amp;emsp;&amp;amp;emsp;半点不担心她会偷偷传信水龙峰晏础,无异于找死。 &amp;amp;emsp;&amp;amp;emsp;倪月蓉立即起身,一言不发,敛衽为礼,姗姗离去。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提起茶杯,笑道:“以茶代酒,待客不周,陈山主不要见怪。”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伸出双指,按住茶杯,笑道:“不着急喝茶。”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点点头,果真放下茶杯。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笑问道:“不知道竹宗主来此过云楼,是找我有什么事情?” &amp;amp;emsp;&amp;amp;emsp;若是晏础之流在此,估计就要在心中破口大骂一句竖子猖狂欺人太甚了。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却神色如常,说道:“趁着陈山主尚未返回落魄山,就想确定一事,如何才能彻底了结这笔旧账,从此落魄山走阳关道,正阳山走独木桥,互不相犯,各不打搅。我相信陈山主的为人,都不用订立什么山水契约,落魄山必然言出必行。”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环顾四周,收回视线后,缓缓道:“正阳山能够有今天的这份家业,竹宗主功莫大焉。作为一家之主,一宗领袖,既要自家修行耽误不得,又要处理千头万绪的杂乱庶务,此中辛苦,掌律也好,财神爷也罢,哪怕在旁看在眼里,也未必能够体会。更别提那些身在祖辈凉荫之中却不知福的嫡传再传了。”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直接挑明对方的言下之意,微笑道:“陈山主是想说今天这场风波,得怪我竹皇约束不力,其实与袁真页关系不大?”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笑道:“年少时翻书,看到两句金玉良言的圣贤教诲,放之四海而皆准,是说那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山下门户一家一姓,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山上遍地神仙的一宗之主?”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笑道:“那就是没得聊了?”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说道:“你说没得聊,未必没得聊,我说有的聊,就一定有的聊。如果只是好心白送竹皇一个书上的圣贤道理,就没得聊,我得是多无聊,才愿意捏着鼻子,故地重游过云楼?”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沉声道:“那就有请陈山主不要拐弯抹角,大可以有话直说,行,竹皇照做,不行,正阳山诸峰只能是破罐子破摔,劳驾落魄山观礼客人,乘船返回,只管打烂新旧诸峰,断绝我正阳山祖师堂香火,从今往后……” &amp;amp;emsp;&amp;amp;emsp;这才刚刚开了个头,就已经耐心耗尽,开始撂狠话了?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笑而不言。 &amp;amp;emsp;&amp;amp;emsp;遥想当年自己在那书简湖,与刘志茂在同桌喝酒,耐心可比你竹皇好多了。 &amp;amp;emsp;&amp;amp;emsp;至于要论形势的凶险程度,自 &amp;amp;emsp;&amp;amp;emsp;己去宫柳岛找刘老成,也比你竹皇来过云楼找我,更加生死难测。 &amp;amp;emsp;&amp;amp;emsp;但是竹皇很快就收起话头,因为来了个不速之客,如飞鸟落枝头,她现身后,抖了抖两只袖子,与那陈平安作揖,喊了声先生,然后这个茱萸峰的女子祖师,田婉一屁股坐地,笑意盈盈望向竹皇,甚至像个走火入魔的疯婆子,从袖中摸出梳妆镜、脂粉盒,开始往脸上涂抹,摇头晃脑说道:“不讲道理的人,才会烦道理,就是要用道理烦死你,能奈我何?”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懒得多看这个神神道道的田婉,只是提起腰间悬挂的那枚玉牌,搁放在案几上,那位仙人之前在剑顶,至多支撑一炷香,现在又有新的一炷香光阴了。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一脸为难道:“礼重了。” &amp;amp;emsp;&amp;amp;emsp;那田婉捧腹大笑,后仰倒去,满地打滚,花枝乱颤得恶心人至极。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瞥了眼田婉,问道:“陈山主,这算怎么回事?”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突然站起身,笑道:“怎么来了,我很快就会跟上渡船的。” &amp;amp;emsp;&amp;amp;emsp;下一刻,竹皇就发现田婉对面的案几那边,出现了一个背剑匣的女子,她手持剑鞘,底端抵住案几上的玉牌,问道:“怎么个破罐子破摔?” &amp;amp;emsp;&amp;amp;emsp;她轻轻一按剑鞘,玉牌当场崩碎。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心中惊骇万分,只得赶紧一卷袖子,试图竭力收拢那份流散剑意,不曾想那女子以剑鞘轻敲案几一下,那一团复杂交错的剑意,竟是如获敕令,完全无视竹皇的心意驾驭,反而如修士谨遵祖师法旨一般,瞬间四散,一条条剑道自行剥落出来,案几之上,就像开了朵花,脉络分明。 &amp;amp;emsp;&amp;amp;emsp;“田婉”立即起身作揖道:“见过师娘。” &amp;amp;emsp;&amp;amp;emsp;宁姚轻轻点头,忍不住说道:“换副面孔。” &amp;amp;emsp;&amp;amp;emsp;“得令!”崔东山立即施展障眼法,变成白衣少年的容貌。 &amp;amp;emsp;&amp;amp;emsp;田婉早已被他神魂剥离开来,她等于走了一条崔东山当年亲身走过的老路,然后田婉的一半魂魄,被崔东山抹掉全部记忆,在那少女姿容的瓷人当中,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如花生长”。 &amp;amp;emsp;&amp;amp;emsp;宁姚对陈平安说道:“你们继续聊。”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笑道:“好的,不用几句话就能聊完。” &amp;amp;emsp;&amp;amp;emsp;宁姚去往栏杆那边,崔东山重新落座,这次正襟危坐,再没有半点嬉戏打闹。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纹丝不动,甚至没敢继续收拢剑意,眼角余光中的那些碎裂玉牌,让这位宗主心碎。 &amp;amp;emsp;&amp;amp;emsp;幸好来时行踪隐秘,又将此处观景台隔绝天地,不至于泄露他与陈平安的见面一事,不然被师伯夏远翠瞧见了这一幕,说不定立即就有篡位的心思。 &amp;amp;emsp;&amp;amp;emsp;正阳山历任宗主不管心性、境界如何,都能够坐稳位置,靠的就是这枚玉牌。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重新坐下,笑道:“来这边等着你找上门来,就是一件事,还是让竹皇你做个选择。” &amp;amp;emsp;&amp;amp;emsp;先前在一线峰祖师堂喝茶,是让竹皇在正阳山和袁真页之间,做出选择。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说道:“洗耳恭听。”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说道:“正阳山的下宗宗主人选,你可以从三人当中选一个,陶烟波,刘志茂,元白。” &amp;amp;emsp;&amp;amp;emsp;一个即将被迫封禁秋令山百年的上任财神爷,一位书简湖野修出身的真境宗首席供奉,一个尚未被正式除名的对雪峰剑修。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哑然失笑,不敢确定道:“刘志茂?真境宗那位截江真君?” &amp;amp;emsp;&amp;amp;emsp;崔东山伸手拍打心口,自言自语道:“一听说还能创建下宗,我这茱萸峰修士,心里边乐开了花。”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置若罔闻,说道:“刚刚祖师堂议事,我已经拿掉了陶烟波的财政大权,秋令山需要封山百年。”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苦笑道:“至于元白,中岳晋山君那边岂肯放人?何况元白心性坚定,为人处世极有主见,既然他公然宣称离开正阳山,恐怕就再难回心转意了吧?” &amp;amp;emsp;&amp;amp;emsp;崔东山啧啧道:“哎呦喂,竹宗主真是妄自菲薄了,当年都能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元白一个外乡人,当了自家客卿再当供奉,让元白不计生死,不惜违背剑心,也要去与黄河问剑一场,这会儿就开始念叨元白的极有主见了?还是说竹宗主年纪大了,就跟着忘性大?”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将茶杯推给崔东山,笑着训斥道:“怎么跟竹皇宗主说话呢。” &amp;amp;emsp;&amp;amp;emsp;崔东山双手接过茶杯,仰头一饮而尽。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心中有了决断,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就这样?陈山主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笑道:“就这样。”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叹了口气,说道:“劳烦陈山主有话就说,直言不讳,给我一句痛快话。”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说道:“就只是这样。”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摇摇头,显然不信,犹豫了一下,抬起袖子,只是刚有这个动作,那个眉心一粒红痣的俊美少年,就双手撑地,满脸神色慌张地往后挪动,嚷嚷道:“先生小心,竹皇这厮翻脸不认人了,打算以暗器行凶!不然就是学那摔杯为号,想要号令诸峰群雄,仗着人多势众,在自家地盘围殴咱们……”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说道:“闭嘴。” &amp;amp;emsp;&amp;amp;emsp;崔东山哦了一声,重新挪回原位。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从袖中掏出一摞历史久远的封禅玉册,顿时宝光流转,说道:“这是竹皇与落魄山的赔罪礼,七道禅地玉册,分别来自宝瓶洲诸多古山岳,原本是打算炼化了,用作下宗选址诸多藩属山头的奠基之物,镇山之宝,帮忙凝聚归拢山水气运。如果不够,我可以带着陈山主亲自走一趟宝库,任凭挑选。”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摆摆手,“免了。”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默不作声,只是死死盯住这个落魄山的年轻剑仙,如此兴师动众,问剑正阳山,除了报仇,你陈平安总得别有所求?!难不成就只是大闹一场,留给整个宝瓶洲山上一个耀武扬威、强势跋扈的印象?天下人心,看热闹不嫌事大,可看完了热闹,总是喜欢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站起身,双手笼袖,眯眼笑道:“只说一事,琼枝峰那边,你以后多管管,总不能幸运登山,侥幸修行了,就是奔着给山中各峰祖师没名没分暖床,不然就是被送去山下给将相公卿当小妾。当然自己愿意如此的,两说,各有姻缘。不愿意这般的,你们正阳山,好歹给她们一个摇头拒绝的机会,还不用担心被峰主记恨,从此修行处处是门槛,日日是年关。”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跟着站起身,点头道:“我以后会亲自盯着琼枝峰,还有呢?” &amp;amp;emsp;&amp;amp;emsp;峰主冷绮,她以后就可以安心修道了,至于琼枝峰一切大小事务,就别再管了。 &amp;amp;emsp;&amp;amp;emsp;至于峰主人选,柳玉似乎不错?因为刘羡阳当时那么多场问剑,就只有对她比较客气。柳玉如今只是龙门境瓶颈剑修,不合规矩?大不了将峰主位置空悬几年,等她跻身金丹境就是了。柳玉的修道资质,其实极好,只是相较于吴提京和庾檩,她才显得没那么出类拔萃。一位甲子之内有望跻身金丹的剑修,当个琼枝峰峰主,绰绰有余。而且冷绮这个娘们年轻时,本就与师伯夏远翠有过一段见不得光的露水姻缘,所以这么多年来,琼枝峰剑修一脉,也是处处紧跟着满月峰的脚步。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微笑道:“没了,其实先前你说得很对,我跟你们正阳山,其实真没什么好聊的。”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说道:“那我就当与陈山主谈妥了?” &amp;amp;emsp;&amp;amp;emsp;崔东山揉着下巴,啧啧笑道:“可惜整座琼枝峰仙子们,估计这会儿还在大骂先生的仗势欺人,坏了她们正阳山的千秋大业,害得她们人人抬不起头来。”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笑道:“你先生是不会在意这些的,因为陈山主真正在意的,是未来那些琼枝峰女修的敢不敢摇头,说个不字。不过陈山主放心就是了,未来琼枝峰的风气,也不至于会让她们如此为难了。” &amp;amp;emsp;&amp;amp;emsp;崔东山大为赞叹道:“果然只有敌人才是真正的知己。竹宗主寥寥几句话,就抵过正阳山诸峰修士的几大缸唾沫星子。” &amp;amp;emsp;&amp;amp;emsp;崔东山一步跨出,身形流光溢彩,最终将田婉那副皮囊留在原地,白衣少年转头,抬起两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眼睛,示意这个神魂对半分的婆娘,你之所见所想,便是我之所见所想。如果不信邪,咱俩就拿你的这副体魄,作为一处问道之地,各显神通,勾心斗角。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看了眼白衣少年,再看了眼那个好像恢复原貌的田婉。 &amp;amp;emsp;&amp;amp;emsp;饶是竹皇都要惊惧不已,这个性情乖张、言行荒诞的白衣少年,当然术法通天,可是手段真脏。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走出数步,突然停下脚步。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瞬间心弦紧绷。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转头说道:“记起一件小事,还得劳烦竹宗主。”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说道:“但说无妨。”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问道:“不知道这正阳山,距离落魄山有多远?”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想了想,答道:“我辈修士御风而行,约莫隔着二十万里路。陈山主为何有此问?”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眯眼笑道:“那就有请竹宗主在正阳山北边地界,立起一碑,上边就刻一句话,北去落魄山二十万里。”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脸色阴晴不定,连那宗门禁制的宝库,都可以带陈平安去游览一遍,任由陈平安挑选天材地宝带走,可是一块花不了几颗雪花钱的界碑,反而是登天之难。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提醒道:“竹皇,我不是在跟你商量事情。”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沉默片刻,笑了起来,点头道:“小事一桩。”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撤去障眼法后,缩地山河,与宁姚联袂御风北游,去追赶那条龙舟渡船。 &amp;amp;emsp;&amp;amp;emsp;崔东山一个蹦跳起身,施展山下江湖上的绝学梯云纵,一边蹦跶升高一边嬉皮笑脸道:“竹宗主,我可是分毫未取,空手而去,不许记仇啊。田姐姐,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姐弟二人,就此别过。” &amp;amp;emsp;&amp;amp;emsp;暂时获得自由身的田婉冷笑一声,什么别过,双方朝夕相处才对。 &amp;amp;emsp;&amp;amp;emsp;白衣少年大袖翻转,身形拧转,化做一道雪 &amp;amp;emsp;&amp;amp;emsp;白虹光,划破长空,仙人逍遥游。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在那三人离去后,轻声问道:“如何着了他的道?” &amp;amp;emsp;&amp;amp;emsp;田婉再无半点以往的谄媚神色,眼神凌厉盯着这个正阳山的废物,她脸色冷漠,语气生硬道:“竹皇,劝你管好自己的烂摊子,落魄山不是风雷园,陈平安也不是李抟景,别觉得风波落定了。至于我,只要你识趣点,私底下别再胡乱探究,我依旧会是茱萸峰的女子祖师,跟一线峰井水不犯河水。”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今天熬过了一连串的天大意外,也不在乎多个心性大变的田婉,笑道:“苏稼和那枚养剑葫,以及我那关门弟子吴提京,反正都是你带上山的,具体如何处置,你说了算。” &amp;amp;emsp;&amp;amp;emsp;田婉神色淡然说道:“立即恢复苏稼的祖师堂嫡传身份,她还有继续练剑的资质,我会暗中帮她,那枚养剑葫放入宝库,名义上依旧归属正阳山,什么时候要用了,我去自取。至于已经离山的吴提京,你就别管了,你们的师徒缘分已尽,强求不得。不去管他,说不定还能帮着正阳山在将来,多出一位风雪庙神仙台的魏晋。”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问道:“那么宗门谍报、山水邸报和镜花水月三事?” &amp;amp;emsp;&amp;amp;emsp;田婉冷笑道:“自然是有劳宗主另请高明了。” &amp;amp;emsp;&amp;amp;emsp;其实竹皇当下最想要一巴掌打死的,是水龙峰晏础的那个得意弟子。 &amp;amp;emsp;&amp;amp;emsp;田婉转过头,看着这个昨天还志得意满、谋划一洲的宗主,讥笑道:“是不是到现在,还不知道问剑之人,到底是谁?”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落座后,伸出一掌,笑道:“不如坐下喝茶慢慢聊?” &amp;amp;emsp;&amp;amp;emsp;田婉直接御风返回那座鸟不站的茱萸峰,竹皇自嘲一笑,出声将那掌柜倪月蓉喊来,陪着自己喝茶。 &amp;amp;emsp;&amp;amp;emsp;倪月蓉跪坐在蒲团上,喝着茶,感觉比喝刀子还难受。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突然抛出一个问题:“倪月蓉,如果当年你可以选择,而且不管如何选择,都没有半点后后顾之忧,你还会当那晏础的山上外妾吗?” &amp;amp;emsp;&amp;amp;emsp;倪月蓉脸色惨白无色,竹皇身体前倾,竟是帮她续上一杯茶水,然后和颜悦色道:“不用紧张,我只是想听一听真话。” &amp;amp;emsp;&amp;amp;emsp;倪月蓉满头汗水,颤声道:“能够被晏掌律看上,虽无名分,倪月蓉没有任何怨言,这么多年来,晏掌律对我和过云楼,还有青雾峰,多有帮衬。”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笑着点头,她的答案是什么,本来就无所谓,竹皇想要的,只是她的这份如履薄冰,于是竹皇又问道:“你觉得元白出任下宗宗主,对我们上宗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amp;amp;emsp;&amp;amp;emsp;倪月蓉硬着头皮说道:“宗主英明。”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笑道:“那让你去担任下宗的财库负责人,会怎么做?” &amp;amp;emsp;&amp;amp;emsp;倪月蓉灵光一闪,说道:“我与水龙峰再无半点瓜葛,往后只有公事往来,再无半点私谊。”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继续问道:“如果你在下宗那边,大权在握了,哪天看中了一个相貌英俊的下宗子弟,对他极有眼缘,你会怎么做?会不会学晏础,对他威逼利诱?” &amp;amp;emsp;&amp;amp;emsp;倪月蓉如遭雷击,这个宗主,今天是不是失心疯了,怎么总是问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倪月蓉神色尴尬道:“若是双方你情我愿,就结为山上道侣,如果对方已经心有所属,强扭的瓜不甜,不敢强求。” &amp;amp;emsp;&amp;amp;emsp;倪月蓉当然很怕眼前这位宗主,但是那个头戴莲花冠、身穿青纱道袍的年轻剑仙,同样让倪月蓉心有余悸,总感觉下一刻,那人就会面带微笑,如入无人之境,随意出现在正阳山地界,然后站在自己身边,也不说什么,也不知道那人到底在想什么,更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amp;amp;emsp;&amp;amp;emsp;竹皇叹了口气,心中忧虑,不减反增。 &amp;amp;emsp;&amp;amp;emsp;看来今天问剑最狠的,不是陈平安和刘羡阳的那些剑术,而是当时刘羡阳登山时掏出的那几本账簿。 &amp;amp;emsp;&amp;amp;emsp;显而易见,那几本册子,只会是陈平安的手笔。 &amp;amp;emsp;&amp;amp;emsp;因为刘羡阳一看就是个懒散人,根本不屑于做此事。而陈平安年纪轻轻,却城府极深,行事好似最耐烦,只差没跟正阳山讨要一个掌律头衔了。一个人成为剑仙,与当宗主,尤其是开山立派的宗主,是天壤之别的两回事。 &amp;amp;emsp;&amp;amp;emsp;白鹭渡那边,韦谅独自行走在芦苇荡小路上,从过云楼那边收回视线,轻声笑道:“一场兵解,点到即止,恰到好处。” &amp;amp;emsp;&amp;amp;emsp;回了渡船,陈平安与于樾抱拳笑道:“于供奉。” &amp;amp;emsp;&amp;amp;emsp;一般陈平安不这么客气,毕竟是新上任的供奉。 &amp;amp;emsp;&amp;amp;emsp;年轻山主没喊什么客卿,而是供奉。于樾忍不住大笑不已,有了隐官这句话,老剑修悬着的一颗心就算落地。回头再喝酒,气死那个蒲老儿。 &amp;amp;emsp;&amp;amp;emsp;然后陈平安说要议事,小米粒连忙带路,挑选了龙舟渡船上边最大的一间屋子,陈平安随意就近坐在了靠门的座椅上,所有人很随意落座,也没个身份高低,尊卑讲究。 &amp;amp;emsp;&amp;amp;emsp;小米粒自顾自忙碌起来,在每人桌上,都放了少许瓜子,毕竟今儿出门带的不多,捉襟见肘了哈。 &amp;amp;emsp;&amp;amp;emsp;等到落魄山右护法转了一圈,发现轮到裴钱和大白鹅那边,自己手里边只有几颗瓜子了,挠挠脸,原路返回,从老厨子、周首席和米次席他们那边,分别道歉后,依次拿回些许,补给了裴钱和大白鹅。 &amp;amp;emsp;&amp;amp;emsp;崔东山率先开口,说咱们周首席打算回桐叶洲了,陈平安笑道:“正好,可以带上曹晴朗,顺利的话,争取在今年末,最晚明年开春,咱们就在桐叶洲北方地带,正式建立落魄山的下宗。” &amp;amp;emsp;&amp;amp;emsp;姜尚真笑着答应下来,反正顺路。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继续说道:“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等我们回到落魄山,玄密王朝那条风鸢跨洲渡船,也该到牛角渡了,到时候你们就将这条渡船一并带去桐叶洲,有了这条风鸢渡船,未来我们就需要开辟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跨洲路线,陆路怎么走,海路怎么走,与路过王朝、仙家山头如何打交道,尤其是跟路途各大渡口攀交情,都需要仔细权衡,不能有丝毫纰漏。东山和裴钱,你们是去那边帮忙,以后还要返回落魄山,按照先前那个既定方案,种夫子,米裕,隋右边,崔嵬,就需要在那边落脚修行了。种夫子帮着曹晴朗把控大方向,裴钱负责与青虎宫和蒲山草堂走动,东山就盯着金顶观几处山头,至于我们米大剑仙……” &amp;amp;emsp;&amp;amp;emsp;说到这里,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嗑起了瓜子,米裕赶紧放下手中瓜子,挺直腰杆,“我反正全听种先生的吩咐,是出剑砍人,还是厚脸求人打点关系,都责无旁贷。” &amp;amp;emsp;&amp;amp;emsp;种秋笑道:“不敢对米次席随便发号施令。” &amp;amp;emsp;&amp;amp;emsp;于樾就纳闷了,隐官不一样喊你是剑仙,还是大剑仙,也没见你米裕恼羞成怒啊。咋的,次席供奉欺负一般供奉啊?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望向泓下,说道:“隋右边不在船上,泓下,有劳你回头告诉她一声,到了桐叶洲,就由她负责具体对接玉圭宗和云窟福地。” &amp;amp;emsp;&amp;amp;emsp;泓下立即起身领命。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笑道:“下次还这么见外,小米粒就别发瓜子了。” &amp;amp;emsp;&amp;amp;emsp;泓下坐下,有些赧颜。 &amp;amp;emsp;&amp;amp;emsp;小米粒正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晃荡脚丫呢,挠挠脸,“山主,我下次兜里瓜子,可多可多。” &amp;amp;emsp;&amp;amp;emsp;泓下姐姐那么好说话,虽说瓜子什么的,半点不值钱,谁都不稀罕,可如果只有泓下姐姐手边没有瓜子,多没面儿。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笑道:“那就由你负责下次提醒泓下别起身说话。” &amp;amp;emsp;&amp;amp;emsp;小米粒一听又有职务在身,笑得合不拢嘴,使劲点头道:“好的好的,以后每次议事之前,我都会与泓下姐姐提醒一句的。” &amp;amp;emsp;&amp;amp;emsp;米裕斜眼那个于老剑仙,皮笑肉不笑道:“于供奉,一登门就能磕上瓜子,了不得啊,在咱们落魄山,这可不是谁都有的待遇。” &amp;amp;emsp;&amp;amp;emsp;于樾愣了愣,在落魄山嗑瓜子,都是有讲究的事情? &amp;amp;emsp;&amp;amp;emsp;小米粒更是双臂环胸,皱起两条小眉头,难道自己买的一麻袋一麻袋瓜子,其实是拣着宝了,其实贼金贵? &amp;amp;emsp;&amp;amp;emsp;然后就是让掌律长命,制定出一份详细具体的门规,尽量简单些,不用过于琐碎。 &amp;amp;emsp;&amp;amp;emsp;之后讨论下宗的名字,陈平安让所有人都帮忙想个,陈灵均大义凛然道:“老爷取名字的本事,自称天下第二,没人敢称第一,第三的那个,也要心虚几分,恨不得自称第四……” &amp;amp;emsp;&amp;amp;emsp;崔东山开始朝陈灵均丢瓜子壳,“就你最铁骨铮铮是吧?” &amp;amp;emsp;&amp;amp;emsp;结果崔东山挨了身边裴钱的一手肘,崔东山瞪了一眼对面的青衣小童。 &amp;amp;emsp;&amp;amp;emsp;陈灵均怒了,伸手接住瓜子壳,反手就丢回去,你被裴钱打,关老子屁事,之前在船头被你踹一脚,都没跟你这只大白鹅算账,我与魏檗可是兄弟相称,平辈的,所以你踹的哪里是我的屁股,是魏大山君的脸面好不好,现在当着我老爷你先生的面,咱俩划出道来,好好过过招。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也不理睬他们的打闹,沉默片刻,笑道:“希望我们落魄山,一直会是今天的落魄山,希望。” &amp;amp;emsp;&amp;amp;emsp;议事结束之后,陈平安只让崔东山和姜尚真留下。 &amp;amp;emsp;&amp;amp;emsp;宁姚坐在一旁,继续嗑瓜子。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说道:“当年本命瓷碎了之后,我这边拼凑不全,多则六片,少则四片,还留在外边。” &amp;amp;emsp;&amp;amp;emsp;姜尚真和崔东山都神色凝重。 &amp;amp;emsp;&amp;amp;emsp;宁姚也放下手中瓜子。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笑道:“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大骊太后那边,肯定有一片,因为先前在过云楼,被我抓到了马脚,之外邹子极有可能给了剑修刘材其中一片,杏花巷马家,也有可能藏下,至于北俱芦洲的琼林宗,可能有,可能没有,我会亲自去问清楚的,至于中土阴阳家陆氏,不好说。就目前来看,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些线索。你们不用这么如临大敌,要知道我曾经断过长生桥,后来合道剑气长城,当下这副体魄,反而成了好事,哪怕本命瓷碎片落在别人手上,其实已经对我的修行影响不大,只会让我有机会顺藤摸瓜。” &amp;amp;emsp;&amp;amp;emsp;陈平安站起身,微笑道:“那就走一趟大骊京城。” &amp;amp;emsp;&amp;amp;emsp;◆本章节可以点击访问</p>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二十七章 夜游京城 去大骊京城之前,陈平安拉着宁姚一起站在船头,忍不住问道:“一直跟着我跑东跑西,会不会觉得烦?” 宁姚看了眼他,没说话。 事情不烦,某人最烦。 姜尚真待在自己屋内,看那各家仙子的镜花水月,陈灵均拉着于樾一起长见识,于樾只觉得这位周首席,真是有钱,用来浏览镜花水月的灵器法宝,在桌上堆积成山,一幅幅山水画卷同时展开,但是周首席手边一堆小暑钱,这里聊一句,那边扯几句,丢钱不停,丝毫不乱,一看就是行家里手。 崔东山则陪在先生身边,聊些游历大骊京城的注意事项,先生好像还是第一次去那边,崔东山就说了些京城里边的风土人情。 大骊京城里边那处私人宅邸,里边有座人云亦云楼,还有旧山崖书院遗址,这两处,先生肯定都是要去的。 这次落魄山观礼正阳山,魏羡和卢白象都没有现身,因为暂时还不适宜泄露身份,魏羡与那曹峻,早年一直是将种子弟刘洵美的左膀右臂,官瘾很大的魏海量,不但凭借实打实的军功,前些年新得了一个上骑都尉的武勋,如今在大骊边军的本官,也是一位正儿八经的从四品实权武将了,都有资格单独统领一营边军精骑,至于卢白象,与中岳的一尊储君山神,攀上了关系,双方很投缘,说不定哪天卢白象就会摇身一变,突然成了一座大岳储君山头的首席供奉。 陈平安聊起了铁符江水神杨花,自然而然就又提到了那条再熟悉不过的龙须河。 由溪升河的龙须河水神祠庙,破例没有供奉一尊金身神像,所以至今小镇本土百姓,除了福禄街和桃叶巷的高门大姓,都还不知道那位河神娘娘,是马兰花。而马兰花这个老妪,曾经在小镇也是风光八面的人物,因为她既是坑蒙拐骗的神婆,还是牵线搭桥的媒婆,更是一位产婆。 崔东山笑道:“杨老头当年好像答应了那位河婆,三十年一过,等到知道她年轻时面容的小镇老人,差不多都走了,到时候就可以塑造神像,享受香火。” 涉及到本命瓷一事,关系复杂,除了杏花巷马家,还有小镇座座龙窑窑口的主人,此外,还会涉及到从落魄山“平调”搬迁到棋墩山,重建山神祠庙的昔年督造官宋煜章。 窑务督造衙署佐官,林守一的父亲,这个去了京城官场,依旧不显山不露水的男人,曾经辅佐过数位龙窑督造官。 还有大骊京城的钦天监,既有望气士,还有地师,以及一小撮曾经负责小镇本命瓷秘密烧造的“水师”。 当年泄露本命瓷内幕一事的,就是马苦玄的父亲,但是杏花巷马家,绝对不会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相较于一场问剑正阳山,不过是沿河逆流行走,其实脉络和路线,极其简单,没什么岔路可言,可是本命瓷一事,却是千头万绪,一团乱麻,就像大小江河、溪涧、湖泊,水网密布,错综复杂。 只不过形势复杂归复杂,陈平安也没觉得如何棘手。 崔东山问道:“先生,咱们落魄山,接下来是打算顺势开门,收取弟子了?还是晚一点再说,继续维持半封山半关门的状态?” 陈平安对此早有计较,毫不犹豫说道:“选后者。最少在三十年之内,除非是你们谁看中了某人的资质,各自收为嫡传,不然落魄山不会收取任何一位主动登门的修道胚子,哪怕资质再好,都不收。” 崔东山趴在栏杆上,双腿离地悬空,说道:“咱们在正阳山这么一闹,肯定会有人闻讯赶来,多如过江之鲫,削尖了脑袋都想成为落魄山的嫡传弟子。米大剑仙在内,哪个不是山上一等一好的传道恩师,全是大腿嘛,随便抱住一条,就是足可羡慕死旁人的莫大仙缘。” 其实只要是座宗字头仙家,就从来不缺主动登门、入山访仙的修道胚子。 陈平安轻声道:“愿意等,就让他们在龙州境内等着,正好看看各自心性如何。不愿意等,就各回各家,一洲山河,百废待兴,何处去不得,何愁当不成谱牒神仙。” 山上仙家收取弟子、纳入谱牒一事,大致就那么几条路径,山头所在王朝、国家,帮忙挑选国境内的修道胚子,送上山修行。要么是因缘际会之下,没有什么师传,或机缘巧合,误打误撞,走上了修行道路,要么当那磕磕碰碰的山泽野修,要么就是小心翼翼,去那些大仙家,碰碰运气。 各家门派之内,也会有专门有一拨擅长勘验根骨、望气之术的谱牒修士,每隔几十年,就从祖师堂那边领取一份差事,短则数年,长则十几年甚至数十年,一年到头在山下潜行,负责为自家门派寻觅良材美玉。 正阳山的田婉,就经常做这种事情。 再就是仙师的下山云游、历练途中,随缘而走,顺手为之,讲究一个师父挑徒弟,徒弟也选师父,这样的山上师徒,往往关系最为牢靠,走得更长远。 崔东山笑道:“莲藕福地那边,先生让长命盯着,就出不了大的纰漏,先生不用太过分心此事。” 这就是坐拥一块福地的好处了,近水楼台先得月,自行上山的修道之人,在江湖、沙场各自崛起的纯粹武夫,以及有望建立一座座淫祠的鬼物英灵,等待朝廷的正统敕封,就可以升任山水神灵,名正言顺庇护一方,会陆陆续续出现谱牒仙师,山泽野修,鬼魅精怪,各个城隍庙,大岳山神,大江水君,河神湖君,河伯河婆,土地公土地婆…… 只要天地灵气越来越充沛,然后又有各路山水神灵,各司其职稳固气运,那么一座福地的大道循环,就越是无缺漏。 福地主人,往里边砸再多神仙钱、法宝灵器,一样还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陈平安轻声道:“虽然是我们自家的一座福地,但是我们不可以视为一块必须春种秋收的庄稼地,今年割完一茬,就等明年的下一茬。” 崔东山点头道:“用心耕耘,小心收获。让所有人,都有得选。” 其实这就是落魄山最根本门风所在,这条无需落在纸面上的不成文规矩,反而会是未来落魄山最大的祖例。 最早跟随先生进山的陈灵均和陈暖树,后来的画卷四人,再到石柔,崔嵬,米裕,泓下沛湘……人人都是如此。 不是因为朱敛种夫子他们几个,还有裴钱曹晴朗,都来自福地,所以必须照顾他们的心情,而是落魄山之所以是落魄山,就在于这些“历来如此,偏不如此”的大小事上。一座福地之内,山河版图上的有灵众生,都有得选,其实就意味着落魄山,很大程度上,失去了老天爷的身份。 崔东山说道:“先生,可这是要冒极大风险的,姜尚真的云窟福地,早年那场鲜血淋漓的大变故,山上山下都尸横遍野,就是前车之鉴,我们需要引以为戒。”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会。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走了极端的道理,能够带来好事。所以我才会让种夫子,时不时回一趟福地,留心山下,再有泓下和沛湘两个福地外人,帮忙看着那边的山上走势,最后等下处理完下宗一事,我会在福地里边,挑选一处作为修道之地,每隔百年,我就花个几年功夫,在里边云游四方,总之,我绝不会让莲藕福地重蹈云窟福地的覆辙。” 崔东山点头道:“先生有此打算,我就放心了。” 姜尚真曾经就有意放任不管,觉得一座云窟福地,在他手上经营多年,经过数百年光阴的太平无事,规矩和框架都有了,福地就像一个根骨强健的少年郎,就打算放手不管个百来年,看一看有无修道天才,凭本事“飞升”。 之后姜尚真就去游历了一趟北俱芦洲。 结果云窟福地之内,就出现了一场环环相扣的缜密串连,再加上幕后阴谋家的授意、资助和扶持,囊括福地大半的仙家本土山头,加上王朝、藩属,山上数千位练气士,山下马蹄阵阵,铁甲铮铮,山河变色,云窟福地,光是姜氏子弟,被杀之人,在短短三天之内,多达百余人。 最后演变为只要是姓姜之人,宁肯错杀绝不错放。 姜尚真许多年轻时结识的江湖朋友,山上好友,要么是他亲自送去福地养老的,要么是帮着经营修缮福地渡口的仙师,更是几乎死绝,百不存一。 如果换成是落魄山,大概就像是一座福地之内,有那种夫子,有小暖树,有徐远霞,等等,然后只因为年轻山主的一个不小心,都成一一变成故人故事。 所以之前一辈子不管遇到何等险境,不管遇到什么搏命的生死大敌,脸上几乎从无半点厉色的姜尚真,唯独那次是狞笑着带人打开福地大门。 经过那场对姜氏对云窟福地而言都是浩劫的变故之后,姜尚真其实就等于彻底失去了玉圭宗的下任宗主之争。 因为剑修韦滢,就是在那个时候,被荀渊安排去了九弈峰。而那之前,哪怕心气极高的韦滢自己,都不觉得有本事能与前辈姜尚真争什么,一旦与姜尚真有了大道之争,韦滢自认没有任何胜算可言,一旦被姜尚真盯上,下场只有一个,要么死,要么生不如死。 玉圭宗终究是一洲最拔尖的名门正派,而姜尚真整治福地的手段过于残忍暴戾,荀渊私底下将姜尚真喊到祖师堂外边,接连问了他三个问题,后不后悔,要不要收手,想不想死在祖师堂里边。 姜尚真说不后悔,云窟福地里边都没人可杀了,当然可以收手,至于那几个祖师堂里边的老王八蛋,既然暂时打不过,那就从长计议,以后再说,就当是修心养性了。 崔东山曾经跟姜尚真聊起这桩往事,笑嘻嘻询问周首席回头看往事,有何感想。 姜尚真当时喝着酒,只是笑言一句,我自己蠢,怨不得别人,蠢到与我为敌的,又没有我这样的逃命本事,当然死了也别怨我。 崔东山最后笑问一句,周首席,你这么兢兢业业帮着咱们莲藕福地,该不会是攒着一肚子坏水,等着看好戏吧? 姜尚真大骂不已。 最后两个极聪明的人,就只是默默喝酒了,像他们这类人,其实喝酒是不太需要佐酒菜的。 比如玉圭宗祖师堂里边的那几个老王八蛋,在那场大战当中,其实都死了。所以都不用姜尚真秋后算账,报什么仇。 不管山上山下,好人坏人,人心善恶,成年之后的男人女人,谁没有几坛深埋心底的伤心酒?只是有些忘了放在哪里,有些是不敢打开。人生路上,每一次敢怒不敢言,还要与人低头赔笑脸之事,可能都是一坛苦酒,大概苦酒多了,最后教人只能闷不吭声,接连成片,就是苦海。 崔东山眺望远方,眉眼柔和,“先生希望落魄山永远是今天的落魄山,我希望先生永远是明天的先生。” 陈平安笑道:“为何不是今天的先生?” 崔东山趴在栏杆上,笑眯起眼,喃喃道:“学生相信每个明天的先生,一定会比每个今天更好吧。” 陈平安伸手按住白衣少年的脑袋,然后抬起手掌,双指弯曲,一记板栗重重砸下,“还说落魄山的风气,不是你带歪的?!” 远处小米粒扯了扯裴钱的袖子,伸手挡在嘴边,偷偷笑道:“裴钱裴钱,你瞅瞅,大白鹅肯定又说错话嘞。” 裴钱笑道:“别喊大白鹅,小师兄最喜欢记账。” 小米粒笑哈哈道:“喊的喊的,有事就喊小师兄,没事就喊大白鹅。” 裴钱眨了眨眼睛,“这是什么话,谁教你的,没有人教吧,肯定是你自学成才,对不对?” 小米粒讶异道:“啊?” 眼神示意裴钱,给个暗示,我好回答这个难题。 裴钱抬起胳膊,弯曲手指作板栗状,轻轻拧转手腕,呵了口气。 小米粒懂了,立即大声嚷嚷道:“自个儿开窍,自学成才,没人教我!” 崔东山转头笑呵呵。 小米粒咳嗽一声,转过身,使劲给大白鹅使眼色,斜瞥裴钱。 崔东山大喊道:“大师姐,右护法好像在与我暗示些什么。” 小米粒赶紧拦在裴钱和大白鹅之间,蹦跳起来,使劲挥手,遮挡裴钱的视线,喊道:“裴钱裴钱,么得么得!大白鹅在挑拨离间哩。” 结果崔东山挨了陈平安一板栗,小米粒挨了裴钱一板栗,双方都不赚不亏。 崔东山抱着脑袋,转头笑道:“先生,渡船为了省钱,就只能是这么慢悠悠回乡了,先生有事先忙,不如御风去往京城更快。” 陈平安点点头,觉得可行。落魄山一线秉持勤俭持家的传统,不能稍微有点家业,就大手大脚。 所以之后就带着宁姚,离开龙舟渡船,联袂御风远游。 小米粒抱住栏杆,拿脸蛋蹭了蹭胳膊,好人山主又忙去喽。 崔东山坐在栏杆上,一点一点挪动屁股,“小米粒,咱俩唠唠嗑呗?” 小米粒忙着想事情,又埋怨大白鹅的不仗义,故意不去看崔东山,她只是笑呵呵道:“你是谁啊,我认识的大白鹅可大度,小师兄可厉害,某人半点都不像他唉,一颗瓜子那么小都不像。” 崔东山一个后仰,身形倒转,飘落在地,陪着小米粒一起抱住栏杆。 裴钱犹豫了一下,问了些那位大骊太后的事情。当年在陪都战场那边,裴钱是有所耳闻的。 崔东山笑着说没什么可聊的,就是个死守着一亩三分地、见谁挠谁的妇道人家。 小米粒对这些不感兴趣,听了也记不住。 以前裴钱个儿只比自己高一点点的时候,每天一起巡山贼好玩可有趣。 去跟老厨子讨要几块布,学那演义小说上的女侠装束,让暖树姐姐帮着裁剪成披风,一个手持绿竹杖,一个手持金扁担,呼啸山林间,一路过关斩将,只要她们跑得够快,披风就能飞起来。 每次落魄山下大雪的时候,裴钱就让她站着不动,变成一个大雪人,暖树姐姐不是拎着炭笼在檐下等着,就是在屋内备好火炉,哈哈,她是大水怪唉。 还有一次裴钱拉着她,俩躲在拐角处,事先约好了,要让老厨子领教一下什么叫天底下最厉害的暗器。最后就是她站定,点点头,裴钱伸出双手,啪一下,攥住她的脸,然后身形踉跄一下,一个旋转又一个,旋到路中央,就刚好将她丢出去,结果老厨子也有几分真本事,勉强将她挡住,放在地上后,可老厨子还是被吓得不轻,不断挪步后撤,双手胡乱出拳,最后站定,好不容易瞧得真切了,老厨子就老脸一红,悻悻然说这样的江湖暗器,我走遍江湖,翻遍小说,都还是闻所未闻啊,措手不及,委实是措手不及了。 每逢雷雨天气,她们就并排站在竹楼二楼,不知道为什么,裴钱可厉害,每次手持行山杖,只要往雨幕一点,然后就会电闪雷鸣,她每次问裴钱是怎么做到的,裴钱就说,小米粒啊,你是怎么都学不来的,当年师父就是一眼相中了我的习武资质。 等到裴钱长大以后,她们俩就不太这么闹了。 裴钱还说,其实陈灵均跻身元婴境后,一直是故意压着身形不变,不然至少就是一位少年容貌的修道之士了,愿意的话,都可以变成约莫及冠岁数的山下俗子身形。小米粒就问为啥哩,白长个儿不花钱,不好吗?裴钱笑着说他在等暖树姐姐啊。小米粒立即懂了,景清原来是喜欢暖树姐姐啊。裴钱提醒她,说这事儿你知道就行了,别去问暖树姐姐,也别问陈灵均。她就双指并拢,在嘴边一抹,明白! 裴钱又说,你以后独自巡山的时候,在台阶那边如果遇到岑鸳机走桩练拳,可以脚步不停,只是别忘了与岑鸳机打声招呼,不管对方答不答应,你就当一门课业去做,哪次忘记了也没关系,下次补上就是了。小米粒觉得这事不难,只是问裴钱为什么,裴钱笑着说在师父眼里,岑姐姐是一位真正的纯粹武夫。听到这里的时候,小米粒一边点头一边伤心,裴钱都不喊那个绰号了啊。好在裴钱很快补了一句,你以后当面喊她岑姐姐,咱们背后继续喊她岑憨憨。 裴钱看见小米粒一直在发呆,忍不住问道:“想啥呢,有心事?” 小米粒松开手,落在地上后,使劲点头,伸出手掌,然后握拳,“这么大的心事!” 然后重新摊开手,小米粒嘿嘿笑道:“嗖一下,就没事喽。” 层层云海之中,两抹身形,一闪而逝,若是俯瞰山河,如丝线蜿蜒。 宁姚视野中,陈平安好像在练习一门上乘遁法,身形化作十数条剑光,轰然而散,只是最终被迫重新凝聚身形之时,都会歪七倒八,重新画弧掠至宁姚身边,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宁姚这才想起,喜欢什么都学的陈平安,好像唯独没怎么研习保命的遁术,这其实在山上谱牒仙师当中,并不常见。 宁姚反正闲着也没事,稍稍上心,看了他几次施展过后,她心意转动,身形悄然散作十八条剑光,最终在数十里外的云海上空,凝聚身形,宁姚踩云悬停,安静等待身后那个家伙。 陈平安跟上宁姚,在那之后,就不再演练这门遁术了。很快两人御风路过一座仙家门派,翠岭高耸,古亭翼然,凿险构造楼观府邸,依山而起,山中有瀑,崖有红漆榜书,刚好有一拨彩衣仙子,手提花篮,好像要去某地采花制香,莺莺燕燕们,欢声笑语,瞧见了两道惊若翩鸿的御风身形,她们立即止步停下言语,对那对陌生男女,投去好奇视线,莫不是一对出门游历的山上道侣? 宁姚问陈平安知不知道是什么门派,陈平安就将这个小门派的历史渊源,娓娓道来,宁姚抬了抬下巴,问有没有认识的,需不需要打声招呼。陈平安笑着说不用不用,只是听说过,半点不熟。 等到她们再稍稍认清了那遥遥过路男子的面容,突然有女子率先惊呼出声,雀跃不已,赶紧与身边师姐妹们说是那位青衫剑仙,落魄山那位! 原来先前那场正阳山问剑,这座仙家门派的修士,也曾凭借镜花水月看了一半的热闹。 陈平安不认得她们,她们倒是认得陈平安了。 先前在山头那边,对着镜花水月,她们还叽叽喳喳,争吵内容,十分女子,有人觉得那个叫刘羡阳的龙泉剑宗嫡传,剑术可能更高几分,但是相貌气度嘛,终究是不如那位落魄山的陈山主。之后有人得知落魄山就在披云山附近,都已经与同门约好了,下次去北方大骊那边历练,一定要去瞅瞅,争取就近看那落魄山剑仙几眼。 不曾想今儿才出门,就看到那位年轻剑仙的御风而过。 可惜那位陈山主身边跟着个模样还凑合的女子。 说不定是这位剑仙的弟子呢。 同样是修士御风,速度有那云泥之别,早已将那些女子抛在身后,看着陈平安的无奈表情,宁姚忍不住笑道:“你没必要故意摆出这个样子,我其实半点不在意。” 陈平安微笑道:“知道的。” 可事实上,不摆出这个样子试试看? 宁姚在不在乎,是一回事,自己在不在乎,绝对是另外一回事。她之所以会不在乎,可不就是自己次次很在乎? 事情分先后,陈平安这就是将自家先生的顺序学说,学以致用了。 ———— 刘羡阳离开一线峰后,在北边小国一处城郊的山神祠庙,跟董谷几个同门相聚,谢灵笑道:“刚刚得到师父飞剑传信,让我们抓紧赶回去,师父就在神秀山等着我们。” 刘羡阳有些意外,阮铁匠可是多年不曾返回神秀山了,怎么,这个闷葫芦,偷偷看那镜花水月,觉得当师父的人,剑术竟然不如弟子,丢了面子,恼火这场问剑,要对自己家法伺候了? 大骊宋氏将旧中岳的广袤地界,划拨给龙泉剑宗之后,陆陆续续就将家业搬迁去了北边,先是徐小桥,谢灵在那边负责营建府邸、修缮道场事宜,在大骊匠人的帮助下,大兴土木,还需要忙着与一位北岳储君山神联手稳固山根水运,后来阮邛也在那边开炉铸剑,原本开峰府邸在横槊峰的大弟子董谷,带着十数位剑宗亲传弟子,离开了龙州辖境的西边大山,一同去了剑宗新址修行练剑,以至于最后就只留下刘羡阳一人,孤零零守着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 当下龙泉剑宗资历最老的四位嫡传,除了刘羡阳已经是玉璞境剑修,大师兄董谷是元婴境练气士,徐小桥是金丹剑修,谢灵所学驳杂,既是元婴境剑修,又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阵师,而且精通炼丹。也难怪阮邛对于收取嫡传、以及再传一事,半点不急,甚至愿意为他人作嫁衣裳,将庾檩、柳玉这拨足可开峰的剑仙胚子,送下山去,等于白送他人几个金丹地仙。阮邛收徒,一向如此。 如果说之前,还有人会觉得同样是以剑为本的两大宗门,正阳山稳压龙泉剑宗一头,等到刘羡阳问剑过后,估计就没人觉得龙泉剑宗是个只能由谢灵撑起的空架子了。 五十岁之前的玉璞境剑修,别说是宝瓶洲,随便搁在浩然天下哪个洲,都是屈指可数的存在。 余姑娘也在场,她只是站在那儿,哪怕不说话,也赏心悦目,花好看,月团圆。 此地山神在祠庙门口那边远远站着,瞧见了那位大驾光临的刘剑仙,山神低头哈腰,笑脸灿烂,也不主动打招呼,不敢烦扰那位在正阳山气冲斗牛的年轻剑仙。 刘羡阳高高抱拳,“叨扰山神老爷清修了。” 山神赶紧抱拳还礼道:“有仙则灵,小神幸甚。” 刘羡阳跑去给大师兄董谷揉着肩膀,笑道:“董师兄,还有徐师姐,见着了师父,你们一定要帮我说话啊,我这趟做客正阳山,一路过关斩将,险象环生,受伤不轻,拼了性命都要让咱们龙泉剑宗露面,师父如果这都要骂人,太没良心,不讲师德,我到时候一个气闷,伤了大道根本,师父事后不得哭去。” 董谷笑着点头,“没问题,其实师父看不顺眼正阳山,也不是一两年的事情了。” 徐小桥却是一根筋的性子,没什么人情世故,“我可以劝几句,可最后还是师父自己拿主意。” 刘羡阳转头笑问道:“余姑娘,我这次问剑,还凑合吧?” 赊月点头道:“很凑合。” 刘羡阳哑然。 谢灵忍俊不禁,一物降一物。想起一事,谢灵突然说道:“记得师父当年亲口说过,只要谁跻身了玉璞境剑修,谁就可以担任下任宗主。” 刘羡阳皱眉道:“我怎么不知道。” 董谷点点头,“师父确实说过此事,不过那会儿刘师弟还在南婆娑洲游学。” 刘羡阳疑惑道:“谢灵,你小子偷偷摸摸跻身玉璞境剑仙了?” 谢灵摇头道:“还没有,元婴瓶颈难破,至少还需要十年的水磨功夫。” 刘羡阳揉了揉下巴,“果然还是要靠我。阮铁匠是烧了多少高香,才能收到我这样光耀门楣的得意弟子。” 刘羡阳沉默片刻,自顾自说道:“如果师父这次回神秀山,是打算跟咱们几个说此事,那我就只好挑起重担了。” 陈平安那小子都是宗主了,自己没理由。 赊月问道:“在剑顶那边,你喝了多少酒啊?” 刘羡阳白眼道:“” 对于刘羡阳主动要求继任宗主一事,董谷是如释重负,徐小桥是心服口服,谢灵是全然无所谓,只觉得好事,除了刘羡阳,谢灵还真不觉得师兄师姐,能够担任龙泉剑宗第二任宗主,这两位师兄师姐,不管谁来担任宗主,都是难以服众的,会有极大的隐患,可如果耐心极好的师兄董谷负责财库运转一事,性情耿介的师姐徐小桥担任一宗掌律,都是不错的选择,师父就可以安心铸剑了。至于自己,更能够潜心修行,步步登高,证道长生不朽,最终…… 想到这里,谢灵抬起头,望向天幕。 飞升。登天。 如果只说皮囊,神仙气度,龙泉剑宗之内,确实还是得看桃叶巷谢氏的这位“幽兰庭芝”。 赊月心声问道:“为什么愿意当宗主?” 在她看来,刘羡阳其实是 刘羡阳笑道:“阮师傅是个好人,陈平安也是个好人。” 赊月一头雾水,没明白他的师父和朋友,是两个好人,这与刘羡阳违心担任宗主,有什么关系。 刘羡阳说道:“我如果真的当了宗主,其实就只是过渡一下,阮师傅志不在此,我也心不在焉,所以真正带领龙泉剑宗登高的,还是未来的那位第三任宗主,至于是谁,暂时还不好说,等着吧。” 一行人抓紧赶路,返回大骊龙州。 神秀山那边,阮邛独自站在崖畔,默默看着群山风景。 昔年骊珠洞天的这片西边群山,北岳披云山在内,总计六十二座,群山品秩悬殊,大的山头,足可媲美小国山岳,小的山头,供一位金丹地仙的幽居修行,都会略显寒酸,灵气不足,必须砸下神仙钱,才会不耽误修行。世间一处山水形胜的修道之地,天地灵气多寡,山中道气深浅,其实归根结底,就是拥有有多少颗谷雨钱的道韵底蕴。 两大宗门,其中落魄山,所辖藩属山头,已然最多,灰蒙山,拜剑台,牛角山,螯鱼背,蔚霞峰,照读岗……年轻山主,在短短不到三十年间,就渐次拥有了将近二十座山头,如果不论数量,只说山川版图,再撇开大岳披云山不谈,由于落魄山、灰蒙山和黄湖山都是占地极大的山头,其实落魄山已经囊括西边群山的半壁江山。 而圣人阮邛的龙泉剑宗,除了最早的祖山神秀山,与挑灯山和横槊峰,互为掎角之势,再加上与落魄山租借而来的彩云峰,仙草山,宝箓山,形成了接连成片的一块宗门腹地,之后又有一拨山头收入囊中,形成一圈剑宗外门势力,只是相较于落魄山的不断有人入驻诸山,龙泉剑宗始终人数稀少,反而好像被落魄山后来者居上,再加上剑宗开辟新地,嫡传跟随北迁一事,最终就形成了落魄山在此一家独大的格局。 阮邛其实也曾经想要一门心思在此扎根,收嫡传,嫡传收再传,再传又各有亲传,从此开枝散叶,最终在他手上,将一座宗门发扬光大,至于大骊朝廷赠予的北边那块地盘,阮邛本意是作为龙泉剑宗的下宗选址所在,只是一来二去,竟然就变成了不成体统的“大藩属,小祖山”。 龙州地界的山水边境线上,剑光一闪,风驰电掣绕过群山,循着一条既定的路线轨迹,最终飞掠至神秀山,阮邛抬起手,接住谢灵寄回的一把传信符剑,几个嫡传即将进入黄庭国地界,信上说余姑娘也会蹭饭,一看就是刘羡阳的口气,阮邛收起符剑,开始下厨,亲手做了一桌子饭菜,然后坐在正屋主位上,耐心等着几位嫡传和一个客人,来到这座祖山吃顿饭。 赊月想要独自返回铁匠铺子,刘羡阳没答应,说先前在信上与师父说了你会到场,要是临时反悔,就是不给阮铁匠面子,咱们这龙州地界,阮铁匠和魏山君都是扛把子,这俩大多时候都很好说话,可是偶尔也小肚鸡肠。 到了屋子那边,平时与谁都不苟言笑的阮邛,对赊月还是有些笑脸的,喊了声余姑娘,还难得开了个玩笑,说都不是外人,不用客气,如果饭菜不合口,只管说。 可把刘羡阳高兴坏了,阮铁匠还是会做人,拉着赊月坐在一条长凳上,坐在他们桌对面的董谷和徐小桥,都很正襟危坐,谢灵比较随意,坐在背对门口的长凳上。 刘羡阳帮所有人一一盛饭,赊月落座后,看了一桌子饭菜,有荤有素的,色香味俱全,可惜就是没有一大锅笋干老鸭煲,唯一的美中不足。 阮邛从刘羡阳手中接过饭碗后,没有拿起筷子,刘羡阳已经开始狼吞虎咽,挨了赊月一手肘。刘羡阳腮帮鼓鼓,抬起头,看见所有人都没动筷子,阮邛说道:“没事,吃你的。” 刘羡阳刚要点头,桌底下的脚背,又挨了赊月一脚踩,只得放下筷子。 阮邛说道:“我打算让刘羡阳接任宗主,董谷你们几个,如果谁有意见,可以说说看。” 龙泉剑宗一向如此,从没什么祖师堂议事,一些重要事情,都在饭桌上商量。 董谷说道:“师父,我对此没意见,羡阳担任下任宗主,最好不过。” 徐小桥说道:“师父,弟子无异议。” 谢灵笑道:“刘师弟继任宗主,是众望所归。” 刘羡阳埋怨道:“还喊什么刘师弟,得喊宗主。” 阮邛转头望去,刘羡阳赶紧给师父夹了一筷子菜,“师父这一手厨艺,分明是化用了铸剑术,炉火纯青!” 赊月有些明白了,为什么混不吝的刘羡阳人缘可以这么好,因为这位兵家阮圣人比较古板,大弟子董谷有样学样,太过敬重恩师,以至于太拘谨,徐小桥性情内敛,不喜言语,谢灵太仙气缥缈,远离红尘,尤其不喜庶务,如果没有刘羡阳,估计一顿饭,就一个个的闷不吭声,吃完就散场。 阮邛继续说道:“董谷以后管财库收支,徐小桥负责祖师堂律例,谢灵就好好修行,如果愿意分心的话,可以多收几个亲传弟子,山上的再传弟子,确实少了点。至于以后如何跟大骊朝廷和山上修士打交道,你们几个自己商量着办,也不是刘羡阳当了宗主,就必须他一力承担此事。” 三言两语,阮邛就聊完了一连串的宗门大事。 阮邛拿起筷子,说道:“吃饭。” 一声令下,吃饭吃饭。 还是除了刘羡阳的插科打诨,饭桌上就没有其余言语了。赊月只佩服刘羡阳这一点,不管说什么做什么,从不尴尬。 阮邛第一个吃完,放下筷子,起身之前,说道:“羡阳,你从今天起就是宗主了,所以不用什么事情都跟我打招呼,以后我只管铸剑一事。” 再看了眼其余三位嫡传,阮邛淡然道:“不管在宗门里边担任什么职务,同门就得有同门的样子,外边一些乌烟瘴气的习惯,以后别带上山。” 说完这些,阮邛就走出屋子,御风离去。 阮邛一走,董谷和徐小桥就有了些言语,反而轮到刘羡阳开始细嚼慢咽,不再开口说话。 一顿饭吃完,徐小桥负责收拾碗筷,赊月帮忙,徐小桥对这位余姑娘的印象极好。 刘羡阳跟个大爷似的,翘着二郎腿,叼着牙签,等到两个娘们去了灶房那边,拿手指轻敲桌面,语重心长道:“老董啊,小谢啊,你们俩年纪都不小了,媳妇可以找起来啦,不然我这个宗主,每天对着一大帮光棍,当得内疚啊,心里边不得劲。” 谢灵笑道:“董师兄,早知道某人当了宗主,就是这鸟样,你还不争一争宗主位置?不然咱俩改口,去师父那边求一求?我负责帮忙说服徐师姐,你负责在师父那边死缠烂打,到时候换宗主,反正就是一顿饭的事情。” 董谷点头道:“心里边是有些不得劲。” 刘羡阳呸了一声,“就凭你们俩,也想在阮铁匠那边兴风作浪?” 刘羡阳摊开一只手掌,抹了抹鬓角,“再说了,与你们说个秘密,徐师姐看我的眼神,早就不对劲了。” 徐小桥在灶房那边,莫名其妙遭了这场无妄之灾,恼羞成怒道:“刘羡阳,你找死啊?!再嘴巴没个把门,喜欢胡说八道,也要有个度!信不信我把你嘴巴撕烂?” 刘羡阳一脸无辜道:“我是说师姐你看师弟的眼神,就像亲姐姐看待走散又重聚的亲弟弟一般,实在是太慈祥太温柔了,让我心里暖洋洋的,也有错啊?” 赊月扯了扯徐小桥的袖子,轻声道:“你别理他,他每天做梦,脑子拎不清了。” 徐小桥气笑道:“不跟他一般见识,余姑娘以后你得多管管刘羡阳,省得他每天那么不着调,流里流气,吊儿郎当。” 赊月就有些郁闷,这个姑娘,咋个这么不会说话呢,人不坏,就是有点缺心眼吧。 刘羡阳起身道:“我得去趟披云山,以宗主身份,谈点事情。你们各忙各的。” 拍了拍谢灵的肩膀,“小谢,好好修行,戒骄戒躁。” 谢灵笑着抱拳道:“听宗主的。” 刘羡阳觉得还不太过瘾,就要去拍大师兄的肩膀,教诲几句,董谷摆摆手,“少来这套。” 刘羡阳笑嘻嘻走出屋子,问道:“余姑娘,咱俩一起下山?” 赊月摇摇头,“不了,我得回铺子那边了。” 刘羡阳就独自走了趟披云山,与魏檗说了件事。 魏檗错愕不已,事关重大,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就问了句,“这是阮圣人本人的意思?” 刘羡阳拍了拍胸脯,大笑道:“魏大山君你就别管了,反正如今龙泉剑宗,我刘羡阳,说了算。” 魏檗疑惑道:“怎么说?” 刘羡阳哈哈大笑道:“我已经是新任宗主了,还不是我说了算?” 魏檗沉默片刻,刘羡阳收敛笑意,点点头,魏檗叹了口气,微笑道:“明白了,马上办。大骊朝廷那边,我来帮忙解释。” 刘羡阳感慨道:“魏山君这样的朋友,打灯笼都难找。” 这一天,龙泉剑宗在西边大山里边的群山,除了与落魄山租借的三座山头,依旧留在原地,其余神秀山在内,全部被北岳山君魏檗,召来那位储君山神,联手施展神通,搬迁一空,徙往旧中岳地界。 从今往后,旧骊珠洞天境内,就没有什么龙泉剑宗了,以后只会剩下个宗字头的落魄山。 在魏檗忙碌的时候,刘羡阳就一直蹲在披云山之巅,双手笼袖,叼着草根。 其实这就是师父阮邛的意思,只是说不出口。 ———— 剑气长城,儒衫左右,盘腿而坐,横剑在膝,目视前方。 一路跨海赶来此地的曹峻,风尘仆仆,一屁股跌坐在不远处,大口喘气,气息平稳几分后,笑着转头打招呼道:“左先生!” 左右轻轻点头。 曹峻等了半天,发现左右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左先生?” 左右疑惑道:“有事?” 这个南婆娑洲的剑仙胚子,能够在剑心受损之后,依旧敢在宝瓶洲、桐叶洲两处战场递剑,如今还主动来了此地,看样子是打算对蛮荒天下出剑? 左右对此人印象转好颇多。 曹峻一个脑袋两个大,那陈平安不是说你这个当师兄的,让我来剑气长城这边跟你练剑吗?这就不认账了? 可要说跟左右掰扯道理,就免了。 曹峻小心翼翼问道:“左先生,是不是忘了什么?” 左右皱眉道:“身为剑修,有话直说。” 曹峻哭丧着脸道:“陈平安建议我来这边,跟随左先生练剑。” 都没敢说实话。 陈平安那王八蛋,是左右的师弟,自己又不是。 左右点头道:“可以。” 曹峻松了口气,憋屈归憋屈,总算没白跑一趟,只是心中忍不住大骂一句,狗日的隐官。 “我那师弟,是不是对你说,让你来这边,是我的提议?” 左右笑了笑,随便伸出一手,轻轻按住剑鞘,只等阿良在南边折腾出点动静,自己就可以跟着出剑了。 至于传授曹峻剑术,其实毫无问题,如今曹峻的心性,资质,品行,都有了,跟早年那个南婆娑洲的年轻天才,判若两人。 曹峻瞥了眼左右按住剑鞘的动作,立即使劲摇头,斩钉截铁道:“没有的事!” 左右转过头,好奇问道:“真的假的?你说实话。” 曹峻硬着头皮说道:“陈平安确实说过是左先生让我来的。” 左右眺望远方,心情似乎不错,微笑道:“跟师兄倒是不见外。” 曹峻愣了半天,左右竟然也是会笑的人? ———— 正阳山最北边,在一天夜里,悄无声息立起了一块界碑,“北去落魄山二十万里”。 一条名为风鸢的跨洲渡船,从中土神洲而来,缓缓悬停在牛角山渡口。 而不设夜禁的大骊京城,灯火辉煌如昼,大门那边,有两人无需递交山水关牒,就可以畅通无阻步入其中,城门这边甚至都没有一句盘问言语,因为这对貌似山上道侣的年轻男女,各自腰悬一枚刑部颁发的太平供奉牌。 一座气势恢宏、鱼龙混杂的大骊京城,今夜只是多出了两块太平无事牌,其实并不显眼。 宁姚遥遥看了眼大骊皇宫那边,一层层山水禁制是不错,问道:“接下来去哪里?如果仿白玉京那边出剑,我来挡下。你只需要在皇宫那边,跟人讲道理。” 陈平安笑道:“不着急,先找个地儿,吃顿宵夜?” 宁姚点点头,“随你。” 找了个夜宵摊子,陈平安落座后,要了两碗馄饨,从桌上竹筒里抽出两双竹筷子,递给宁姚一双,陈平安手持筷子,对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轻轻吹了口气,下意识笑着提醒她小心烫,只是很快就哑然失笑,与她做了个鬼脸,低头夹了一筷子,开始细嚼慢咽,宁姚转头望去,久久没有收回视线,等到陈平安抬头望过来的时候,又只能看到她的微颤睫毛。 等到宁姚吃完,发现陈平安已经双手笼袖,笑眯眯看着自己。 宁姚想了想,“不太顶饿,再来一碗?” 陈平安大手一挥,“兜里有钱,多吃碗馄饨,不算事儿。” 一旁有食客腹诽不已,看把你小子能耐的,得是多落魄的江湖人,才从一碗馄饨里吃出这般豪气? 再看那个眯眼而笑的女子,白长那么好看了,也真是个缺心眼的娘们,才会找这么个穷光蛋一起过日子,走江湖。【想催更求书?欢迎加本站小说群676248306】</p>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百第八百二十八章 自由自在 吃过宵夜,陈平安就带着宁姚散步,夜游京师,也没说一定要去哪里,反正拣选那些灯火通明的街巷,随便逛荡,身边不断有推车小贩路过,有些是卖那莲藕、菱角制成的冰镇甜品,这类推车后边经常跟着几个馋嘴孩子,京师商贸繁华,专门商人开设大小冰窖,每年冬天凿储冰块,在夏秋时节兜售。 在剑气长城,两人也有过这样的结伴而行,只是那会儿的散步,很难说是散心。 路过一座小武馆,陈平安忍不住笑道:“当年陪都一役落幕后,宝瓶洲新评出的四大武学宗师,因为裴钱年纪最小,还是女子,加上排名仅次于宋长镜,所以比我这个师父的名气要大多了。” 城内武馆林立,许多江湖门派都在这边讨生活,在京城要是都能混出了名声,再去地方州郡开枝散叶开创堂号,就容易了,陈平安就知道其中一位武馆拳师,因为早年在陪都那边,经过几天几夜的守株待兔,终于逮住个机会,有幸跟郑大宗师切磋一场,虽说也就是四拳的事情,这还是那位年纪轻轻、却武德醇厚的“郑撒钱”,先让了他三拳,可等这位挨了一拳就口吐白沫的金身境武夫,刚回到京城,带着大把银子要求拜师学艺的京城少年、浪荡子,差点挤破武馆门槛,人满为患,据说这位拳师,还将大宗师“郑清明”当初作为医药费,赔给他的那袋子金叶子,给好好供奉起来了,在武馆每天起床第一件事,不是走桩练拳,而是敬香。 宁姚欲言又止。 陈平安问道:“是想说裴钱已经是一位剑修的事情?” 宁姚信守承诺,不说话。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而行,“我其实早知道了,在云窟福地那边就发现了端倪,不过裴钱一直藏掖,大概是她有自己的顾虑,我才故意不说破。毕竟不是谁都能在剑气长城,随随便便得到周澄的剑意馈赠。所以裴钱孕育温养出一把本命飞剑,意外嘛,肯定是有些的,可不至于感到太过奇怪。” 陈平安有句话没说出口,裴钱终究是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嘛。 宁姚这才说道:“裴钱很快就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金丹境剑修了。” 陈平安一愣,保持微笑,摘下腰间养剑葫,准备喝点小酒,庆祝庆祝。 不曾想宁姚又说道:“裴钱那把本命飞剑,极其不同寻常,竟然可以一分为七,一个不小心,就会天生带有多种本命神通,这是很罕见的事情,在历史上,屈指可数,至于到底有哪几位前辈剑仙,有类似飞剑,你喜欢记这些,肯定比我清楚,所以无论是按照剑气长城界定飞剑品秩的老规矩,还是你在避暑行宫新定品第,不管是捉对厮杀,还是战场攻伐,裴钱这把暂未名的飞剑,应该都可以位列甲等。” 极其,竟然,罕见。 这可是从宁姚嘴里说出的词汇。 陈平安悻悻然悬好养剑葫,一口酒没喝。 陈三秋的那把本命飞剑“白鹿”,就拥有两种天赋异禀的本命神通,其中一种,还跟文运有关。 剑气长城的万年历史上,拥有两三把本命飞剑的剑修,要远远多过一把飞剑拥有两三种神通的剑修,单纯的纸面计算,两种情况看似没什么区别,实则天壤之别。 比如跟在谢松花身边修行的小姑娘朝暮,她就拥有两把本命飞剑“滂沱”、“虹霓”,而被陈平安带到落魄山的姚小妍,更是拥有”和“霓裳”,只不过姚小妍的飞剑神通,都重守,温养体魄,所以三把飞剑品秩都不高,但是私底下,陈平安确定一事,九位剑仙胚子当中,相对性情怯懦的姚小妍,在更换了一处修道练剑之地后,她极有可能不是那个未来境界最高、杀力最大的剑修,但绝对是将来跻身上五境最无悬念的那个。 曾经的剑气长城,战事连绵,不会耐心等待一位天才剑修循序渐进的缓缓成长。 可是拥有两种以上本命神通的飞剑,就像宁姚说的,确实屈指可数,万年以来,避暑行宫的档案记录,总计不到十把。无一例外,飞剑主人,后来都成为了杀力出众、战功卓著的剑仙。 其中最著名的一位剑修,就是飞升境剑修,宗垣。 那个会被后世很多年轻剑修调侃一句,“宗垣不如我厉害”的宗垣。 只是一把飞剑,却拥有匪夷所思的四种本命神通,关键是三攻伐一防御,配合得天衣无缝。 不过真正让陈平安最佩服的地方,在于宗垣是通过一场场大战厮杀,通过年复一年的勤勉炼剑,为那把原本只列为丙上品秩的飞剑,陆续找寻出其余三种大道相契的本命神通,事实上最初的一种飞剑神通,并不显眼,最终宗垣凭此成长为与老大剑仙并肩作战年月最为长久的一位剑修。 陈平安说道:“当年老大剑仙不知何故,让我带了那些孩子一起返回浩然,你要不要带他们去飞升城?中土文庙那边,我来打点关系。” 毕竟有先生的人,而且还是认识礼圣的人。 何况礼圣自己都说了,有事就经常去文庙诉苦喊冤,不用脸皮太薄,别管成与不成,只管多道辛苦。 宁姚摇摇头,“既然是老大剑仙的安排,那就留在落魄山练剑。浩然天下这边,如果只有一个龙象剑宗,不太够。” 米裕,崔嵬,都是家乡剑修,哦,还有个元婴境的女子剑仙,隋右边,还跟浮萍剑湖的隋景澄一个姓呢,挺巧。 陈平安点点头,那些孩子暂时留在落魄山,等到下次五彩天下重新开门,九位剑修,是走是留,都看他们自己的选择,反正陈平安都欢迎。 一开始陈平安是想要收取他们作为嫡传的,只是后来崔东山建议这些孩子,不要年纪太小却辈分太高,最好是以霁色峰三代谱牒弟子的身份,山中修行和下山历练,陈平安就采纳了崔东山的这个意见。 宁姚突然说道:“有人在远处瞧着这边,不管?” 远处一处屋脊上,坐着六人,都是年轻地仙,但是修行气象极为沉稳,应该是久经厮杀之辈,宝瓶洲除了落魄山,没有任何一个山头,能够同时拥有这么六位身负气运的年轻俊彦。所以不出意外,是大骊某个隐秘机构精心栽培出来的死士。 陈平安对此早就有所察觉,却摇头道:“反正都没什么杀意,就不去管了。” 宝瓶洲有三个地方,外乡修士,不管如何的过江龙,最好都别把自己的境界太当回事。 一个当然是旧骊珠洞天的龙州地界,白帝城柳赤诚对此肯定印象深刻。 再就是位于中部大渎附近的大骊陪都,国师崔瀺为这座陪都,留下了那座仿白玉京。如今替大骊住持那座剑阵之人,不知姓名。对于宝瓶洲仙家修士而言,最奇怪的地方,还是这座剑阵南迁之后,就再没有北移迁回大骊京城,可能是如此作为,大骊户部会耗费太大,当然更可能是国师另有深意。这就使得大骊皇帝和藩王宋睦的关系,更加云遮雾绕,难道与宋长镜跟先帝一样,真是兄弟和睦,亲密无间? 然后就是这座大骊京城了,作为一国首善之地,城内光是城隍庙就有五座,都城隍庙,自然是当之无愧的京师首座,更是大骊王朝数以千计城隍庙的总衙所在,每年都会有来自各地的州郡城隍爷来此按例点卯、议事,不过那个带“都”字头的土地庙,不在京城,在南边的陪都。 此外京师多有隐于市井的府邸,既有官府衙门背景却不挑明身份的,也有山上渊源却毫不彰显仙家气派的,短短不到半个时辰的悠闲散步,陈平安就瞧见了几处颇为“水深”的地方。 期间陈平安和宁姚路过一处小道观,门脸儿不大,红漆斑驳,岁月沧桑,没有张贴道教灵官门神,只悬了块看上去十分崭新的小匾额,京师道正衙署,所挂楹联,口气不小,松柏金庭养真福地,长怀万古修道灵墟。 夜幕中,小道观门口并无车马,陈平安瞥了眼矗立在台阶下边的石碑,立碑人,是那三洞弟子领京师大道士正崇虚馆主歙郡吴灵靖。 宁姚看不出什么学问,陈平安就帮忙解释一番,开篇四字,三洞弟子是在讲述立碑人的道脉法统,道正是大骊新设的官职,负责辅佐礼部衙门遴选精通经义、恪守清规的候补道士,颁发度牒,移咨吏部入档注录。至于大道士正,就更有来头了,大骊朝廷设置崇虚局,挂靠在礼部名下,统领一国道教事务,还职掌五岳水渎神祀,在京及诸州道士薄账、度牒等事。这位祖籍是大骊歙郡的崇虚馆主吴灵靖,想必就是如今大骊京城崇虚局的负责人,所以才有资格领“大道士正”衔,管着大骊一国数十位道正,总之,有了崇虚局,大骊境内的一切道门事务,神诰宗是不用插手了。 陈平安想了想,不记得宝瓶洲本土上五境修士当中,有一位名叫吴灵靖的道士。 简而言之,这么个小门户小地方,却是负责大骊京城一切道门事务,约束京师所有道士。 此外,大骊朝廷还设置译经局,皇帝宋和前些年,还为一位大骊藩属国出身的年轻僧人,赐下“三藏法师”的身份,在京开辟译场,不到十年之间,大骊召集了数十位佛门龙象,共译经论八十余部。在西方佛国,获得三藏法师身份的僧人,是谓佛子,每一位都精通经、律、论,故而参与三教辩论的僧人,无一例外都是具备三藏法师身份的得道高僧。 只是这么一块不起眼的石碑,落在熟谙官场规矩的有心人眼中,就会格外意味深长。 宁姚随口问道:“大骊是想要扶持起属于朝廷自己的佛门法脉、道教道统?” 陈平安点头道:“内里如此,名义上却不会太明显,所以京城里边的崇虚局和译经局的道士僧人,都是不拿朝廷俸禄的,品秩都是虚衔,也不高,一州道正不过是从五品,论官身,远远比不得各州学政,甚至按照大骊律例,地方上的道正僧正,都不算跻身清流官品。” 想要凭借崇虚局和译经局,逐渐打破山上山下的那条界线,就像将庙堂衙门,搬迁开设在了山上。 而大骊临海诸州,彻底放开海禁,皆设立市舶司,通商天下。 龙州窑务督造署之外,还设置了六处织造局、织染署。 宁姚担心的事情,还是陈平安那些散落各处的破碎本命瓷,问道:“如果那个妇人,既不跟你硬碰硬,也不低头,只是撒泼打滚,死活不交出本命瓷,反正就是打定主意不与你讲道理,只摆出一副有本事就打死她的架势,到时候怎么办?落魄山总不能真就这么打杀了一位大骊太后娘娘吧?” 陈平安说道:“那我就先看着她撒泼打滚,一哭二闹三上吊,等她闹完了再坐下来好好聊,谈崩了由着她再闹,比拼耐心,我很擅长。所以你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可能会让你比较委屈,就只是在旁捏着鼻子看戏,事先说好啊,你要是不耐烦了,就眼不见为净,离开皇宫独自闲逛京城好了,留我一个人在那边。再说了,撂狠话吓唬人谁不会,真烦了她,我就说舍了落魄山家业不要,哪怕将霁色峰在内的所有山头,一并搬出宝瓶洲,也要打死她。”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了起来,“你是不知道,在你们都走了之后,其实我跟龙君、离真他们隔三岔五就会闲聊几句,其实挺有意思的。” 宁姚点点头,“也没什么烦不烦的,就当是看热闹了。” 为人处世,安身立命,其中一个大不容易,就是让身边人不误会。 亲近之人,若想久处无厌,就得靠这个“明明明白”,不会因为诸多意外,或是种种琐碎事情,某天突然让人觉得“你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其实许多误会,往往来自自身的捣浆糊。陈平安在这件事情上,从小就做得很好,所以长大之后,与宝瓶李槐他们一起远游大隋,期间就连李槐,一样都不用陈平安说什么,就会知道陈平安是怎么样个人。后来到了剑气长城,只要是与宁姚有关的一些重要事情,陈平安也始终是有一说一,不藏掖,宁愿她听了当下会生气,陈平安也绝不含糊其辞。 人生不能总是处处事事迁就他人,不然老好人一辈子都只能是个老好人。往往老好人的问心无愧,就会让亲近之人吃亏吃苦。 陈平安轻声道:“将来回了五彩天下,你别总想着要为飞升境多做点什么,差不多就可以了。能者多劳,也要有个度。” 宁姚笑道:“” 可能几座天下的所有人,都会觉得宁姚跻身玉璞境,成为五彩天下的第一位上五境修士,再成为仙人境,飞升境,都是必然的,应该的,天经地义的。与此同时,不管宁姚做出什么了不起的壮举,做成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功业,也一样是自然而然的,无需多说什么的。 陈平安不这么觉得。 凭什么我家宁姚就得这么辛苦? 你们刑官、泉府两脉剑修,全是只会躺着享福的酒囊饭袋啊,不服? 以后等老子去了飞升城,就带上两大箩筐的道理,与你们好好掰扯掰扯。 陈平安之后跟宁姚又聊起了郭竹酒,一听说她性情稳重多了,反而有些心疼。 傻孩子傻孩子,因为孩子每天都盼望着长大,以为长大更有趣。 可是总有些孩子,自己是不太想要长大的,只是不得不成长。 又说起了于禄他们,听到李槐都是书院贤人了,宁姚就有些奇怪,说他读书开窍了? 陈平安就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只说了四个字,一言难尽。 不过这次回了家乡,是肯定要去一趟杨家药铺后院的。李槐说杨老头在那边留了点东西,等他自己去看看。 于禄,早已是远游境武夫。谢谢却在金丹境瓶颈停滞多年,主要还是因为早年挨了那些困龙钉的缘故。 两人经常一起联袂游历,不过陈平安看样子,他们两个不像是相互喜欢的,估计双方就真的只是朋友了。 当然天下姻缘,世间情动,也多有那蓦然回首的悄然生发。 林守一担任过大渎庙祝,算是大骊的半个官场中人,不过听说他这些年跟家里的关系,还是不太融洽。 真不是陈平安咒他,林守一这家伙一看就是个打光棍的命,修行路上,实在太心定了。 当年几个同窗当中,就只有那个扎羊角辫的石嘉春,最早跟随家族搬来了京城,然后顺理成章地嫁为人妇,相夫教子。 如果陈平安没有记错,石嘉春的那对子女,如今好像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 一想到这个,陈平安就忍不住转过头,看了眼宁姚。 有些事情,一个人再努力,终究不成啊。 在一处小桥流水停步,两边都是张灯结彩的酒楼饭馆,应酬宴席,酒局无数,不断有醉醺醺的酒客,被人搀扶而出。 陈平安带着宁姚坐在相对静谧的水边台阶上,没来由想起了宗垣和愁苗,两位剑仙,一个年老,一个年轻,都很像。 一个只是在避暑行宫秘档见过,在酒桌上听过。一个曾经朝夕相处,原本一定可以成为巅峰大剑仙。 宗垣可能是剑气长城历史上,口碑最好的一位剑修,传闻相貌不算太英俊,性情温和,不太爱说话,但也不是什么闷葫芦,与谁言语之时,多听少说,眼中都有真诚笑意。而且宗垣年少时,练剑资质不算太天才,一次次破境,不快不慢不显眼,在历史上最为惊险严峻的那场守城一役,宗垣仗剑城头,剑斩两飞升。 如果没有战死,宗垣可以一人刻两字。 如果没有那场战事,宗垣一定会成为十四境剑修。 是继陈清都、龙君和观照之后,在董三更,陈熙,齐廷济崛起之前,剑气长城的顶梁柱。 一座剑气长城,在天地间屹立万年,从无青黄不接的情况出现。 而后来进入避暑行宫成为隐官一脉的愁苗,陈平安这么多年来,一直都不敢多想什么。 宁姚问道:“在想什么?” 陈平安说道:“老剑仙宗垣,令人神往。” 摘下酒壶,默默喝着酒,愁苗可以不用死的。 宁姚说道:“如今有个说法,说没有宗垣,就没有后来的剑气长城,没有你,就没有如今的飞升城。” 在剑气长城,其实除了陈清都,剑修一贯对谁都直呼其名。谈不上不敬。 陈平安取出养剑葫,自嘲道:“是齐狩手底下的哪个王八蛋,故意拿话恶心我?” 他气笑道:“欺负我不在飞升城是吧,等着。” 宁姚摇摇头,“是一位老元婴率先说的,后来不知怎么就渐渐传开了,认可这个说法的人,很多。”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一条河水,就像一条绣满红灯笼图案的绸缎,自嘲道:“可能是因为离着远了,喜欢的人会更喜欢,讨厌的人也就没那么讨厌了。” 两人身后的石板路上,有一位老人在与一位年轻晚辈传授学问,说等会儿上了酒桌,座位怎么坐,点菜规矩有哪些,凉菜几个,硬菜怎么点,不要问主客爱不爱吃什么,只问有无忌口就行了。咱们自带的那几壶陈年酒酿,不用多说什么,更别搁放在酒桌上,主客是个好酒之人,回头倒了酒,他随便一喝,就自然晓得是什么酒水、什么年份了,与主客敬酒之时,双手持杯,切莫高过主客的酒杯,主客让你随意,也别当真随意,在桌上你就多喝酒,话不能不说,却要少说,主客的那几本文集,反正你都看过了,多聊书的内容便是了,官场事不懂别装懂,其余几位陪客的,既不可太过殷勤,又不可随便怠慢了,官场上的这些前辈,未必全是心眼小,更多是看你们这些年轻人懂不懂规矩,会不会做人…… 刚刚步入官场的那个年轻人,听得神色认真,时不时轻轻点头,只是难免有些尚未褪去的书生意气,在老人不注意的时候,年轻人微微皱眉,叹了口气,约莫是觉得读书人的风骨,都要在饭桌上跟着一杯杯酒水,喝没了。 陈平安转头看着,听着,这些个粗浅规矩,自然早就懂了。 其实这个刚刚进入公门修行的年轻官员,还是幸运的,有个愿意倾囊相授的领路人。 真正的书生意气,不是什么都不懂,就偏要与所有老规矩、风俗为敌。 而是很多都懂了,我再来无所谓,单凭自己喜好,说话做事,来跟这个世道,毫不圆滑地打交道。 之后又有一位中年男人,领着两位年轻女子缓缓走过,不同的酒局,男人依旧是在为淡抹脂粉的她们面授机宜,不过三人都是练气士,两位女子似乎不情不愿,内心又有些担惊受怕,她们作为谱牒仙师,其实根本不愿意凑合这些所谓人情往来的山下酒局,一位大骊京城的礼部员外郎又如何,而且她们更怕这个师门前辈,会答应某些见不得光的交易,她们虽然在山中修行,但是一些个山下腌臜事,是有所耳闻的,怕就怕那个年轻气盛的员外郎,见色起意,借着酒劲,对她们有什么想法,或是干脆在酒桌上,就手脚不干净,更怕师门长辈又顺着那人,撇下她们不管了。 那个男人满脸苦笑,继续耐心给她们解释今儿的酒局,很难得的,而且那个年轻有为的员外郎,官场风评极好,如果不是他所在家族,离着咱们山头近,不然这位仕途顺遂的同乡人,才三十岁出头,就已经贵为刑部衙门的一司次官,今晚想要请他出来喝酒,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陈平安收回视线。 宁姚单手托腮,看着河水。 同样的姿势,她换了只手。 陈平安就起身,拎着酒壶,弯腰挪步,坐在了她另外一边。 宁姚嘀咕道:“幼稚。” 陈平 安笑着不说话,只是小口抿着酒。 宁姚沉默片刻,好奇道:“我们这趟入城,也没如何刻意遮掩,除了那几个年轻男女远远看着,怎么一个人都没现身?甚至连暗中盯梢的人都没有。” 陈平安笑道:“那就是皇帝陛下还没打定主意,该如何跟咱们打交道。如果只有我一个,是不至于如此为难的。” 大骊朝廷,从不惯着任何一位山巅修士。这不是宋氏跋扈,而是底气使然。 只是宁姚太例外。 五彩天下的第一人,飞升境剑修,剑气长城的宁姚。 大骊招惹她,不谈宁姚本人,只说牵连,近的,就等于招惹了北俱芦洲的剑修,远的,还有齐廷济、陆芝的那座龙象剑宗。 陈平安说道:“大骊宋氏在棋盘上让先,等我率先落子。比如直奔皇宫,就是泥瓶巷昔年的窑工学徒,要掀了桌子翻旧账。如果是去了意迟巷找曹巡狩,就是个谈买卖的生意人。找朋友关翳然叙旧,就是个游山玩水的谱牒仙师。去旧山崖书院遗址,就是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不管去哪里,皇宫里边,就都有了后手对策。但是我们这么闲逛,皇帝陛下和太后娘娘,说不定就要跟着吃顿宵夜了。” 陈平安停顿片刻,笑道:“所以等会儿,我们就去师兄的那栋宅子落脚。” 宁姚转过头,眼神中有些询问。 她今夜不太愿意想事情。 陈平安轻声解释道:“等于告诉大骊一声,我做事情讲究分寸,所以你们大骊得投桃报李,反正谁都不用故弄玄虚。” 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 这是先生在书上的言语,广为流传,而且会代代相传。做梦一般,自己的先生,会是一位书上圣贤。 而当陈平安置身于这座京城,就会发现,处处都有大师兄崔瀺的教化痕迹。 宝瓶洲之所以还是宝瓶洲,是两位师兄,通过长达百年的殚精竭虑,不断聚拢人心,最终使得一洲山河,豪杰并起,才能够一同力挽天倾。 那么陈平安这个当师弟的,不会肆意破坏这个大好局面,却不是因为落魄山如何忌惮大骊宋氏。 陈平安笑道:“咱们在那边休歇,我顺便看看藏书楼里边有没有孤本善本,搬去落魄山。” 宁姚问道:“偷书?” 陈平安放下酒壶,双臂环胸,呵呵笑道:“当师弟的,与师兄借几本书看,怎么能算偷?谁拦谁没理的事情嘛。” 宁姚随口说道:“小米粒听裴钱听郑大风说,你在老龙城有个好朋友范二,双方有过一个约定?” 陈平安哈哈笑道:“你说范二啊,他那会儿年少无知,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所幸被我劝阻了。” 陈平安这辈子可不曾喝过花酒。 只在南苑国京城路过青楼勾栏,领教过那份躲都没办法躲的脂粉气。 宁姚想起一事,“我先前打碎了竹皇那块住持剑顶阵法的玉牌?” 陈平安笑道:“其实是好事,如果你不打碎它,我也会自己找个机会做成此事,竹皇的一线峰,没了满月峰夏远翠和秋令山陶烟波的双方掣肘,又有晏础的投靠,竹皇这个宗主,就会变成彻彻底底的一言堂,在正阳山一家独大,正阳山的内乱很快就会停止。现在好了,竹皇最少在数年之内失去了一位剑顶阵法仙人的最大依仗,就只是个一线峰的峰主,玉璞境剑修。如此一来,变数就多了。” 陈平安仰头灌了一口酒,抹了抹嘴巴,继续说道:“陶烟波一定会主动依附夏远翠,寻求秋令山的破局之法,比如私底下结成契约,‘租借’自家剑修给满月峰,甚至有可能怂恿那位夏师伯,争一争宗主位置,作为报酬,就是秋令山封山令的提前解禁。至于晏础这棵墙头草,一定会从中煽风点火,为自己和水龙峰谋取更大利益,因为下宗宗主一旦选定元白,会使得正阳山的变数更大,更多,形势微妙,错综复杂,竹皇光是要解决这些内患,没个三十五年,休想摆平。” 陈平安左手随便一抹,“昔年藕花福地,那位老观主的脉络学说,绝不是一方万事灵验的灵丹妙药,但绝对是跋山涉水最好的一把开山柴刀。” 陈平安悬好养剑葫在腰间,伸出一只手,从河中捻起一份灯火倒影,凝为一只小巧玲珑的灯笼,搁在空中,盏盏灯笼,悬停空中,弯来绕去,勉强是一条线,就像一条道路,再从河中捻起两份细微的水运,搁放在灯笼两侧。 陈平安说道:“一般人,都会步入其中,因为道路明显,还好走。如果往大了说,这就是大势,命运。” 再指了指两盏灯笼之间的间隙,“这期间的人心起伏,不同人生路程带来的种种变化,其实不用去细究的,何况真要管,也未必管得过来,说不定会适得其反。肯定会有人能够走出这条道路,但是没关系,对于正阳山来说,这就是真正的好事,也是我一直真正期待的事情。” 这是陈平安从郑居中和吴霜降那边学来的,一个擅长计算人心脉络,一个擅长兵解万物。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打个比方,当年在小镇,正阳山对那部剑经志在必得,清风城是奔着瘊子甲去的,这就是人生路上的必然,如果拿我自己举例子,比如……顾璨的那本撼山拳谱,就是一盏灯笼,泥瓶巷的陈平安,得到了这本拳谱,就一定会学拳,因为要保命。” 宁姚说道:“还有隔壁宋集薪家的木人,你一定会拼凑起来,再让我帮你讲解经脉?” 陈平安点头道:“就是这么个道理。许多偶然,实则必然。但是一连串的必然,又会出现万一和偶然。” 宁姚皱紧眉头,忧心忡忡。 陈平安转过身,动作轻柔,帮她抚平眉头,轻声笑道:“老话所谓的三岁看老,只是一般情况,未必真能看死一个人。没有谁一定会成为谁,天底下就没有什么命中注定的事情。哪怕是当年那个卖糖葫芦的邹子,也不是真的刻意针对当年的我,一定要为难一个孩子。准确说来,邹子就像是在等一个选择和某些结果,然后等等再看。这与我一直告诫自己的那个道理,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其实并不冲突,后来在书上看到亚圣的一句话,也是差不多的道理,是说‘万物皆备于我’。之前在文庙功德林,陪着先生闲聊,先生就说亚圣的这句话,极好,用心良苦。” “当年对骊珠洞天许多幕后的冷眼旁观之人,也不一定会亲身入局,无非是四处押注,推波助澜,至多是开凿河床,或是牵引湖泊,筑造堤坝。这就像我们用一个很便宜的价格,买了一大堆字画,就会想着这个人名气越来越大,价格越来越高,哪天转手一卖,就是天价,轻而易举攫取暴利。当年杨老头就是我们家乡的那个坐庄之人,对马苦玄,宋集薪,刘羡阳,顾璨,赵繇,谢灵等等,可能都曾各有各的押注,只是方式不同,悄无声息,然后谁如果能够在某些关键时刻,走上一个更高的台阶,旁人就会继续押注,不成的,可能就此籍籍无名,可能大道夭折了,走向一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同样的,师兄崔瀺也曾押注吴鸢,魏礼,柳清风,韦谅在内很多人。其中柳清风,就不是一定会成为后来的大骊陪都礼部尚书。” “十四岁尚未离乡的陈平安,在遇到刘羡阳那场劫难的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果那会儿,路过廊桥的时候,没有看到你,然后我还有机会重来,一定就会选择另外一种人生,会去做某个接下那串糖葫芦的自己,某天当了窑工学徒,哪怕一辈子烧瓷,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但是今天的我,肯定不会如此选择了,哪怕有机会,都会选择原路走到这里,至于以后……” 太多事情,身不由己。 宁姚轻声问道:“以后会如何呢?” 陈平安眼神坚毅,笑道:“以后哪怕给我一万种不同的选择,都不去选了。” 宁姚眼神明亮,轻轻点头。 之后陈平安带着宁姚去往一地,穿街过巷,熟门熟路,根本不用与人问路,陈平安就好像在逛自己山头。 路过了那条意迟巷,此地多是世代簪缨的豪阀华族,离着不远的那条篪儿街,几乎全是将种门庭,祖宅在二郎巷和泥瓶巷的袁曹两姓,还有关翳然和刘洵美,京城府邸就都在这两条街巷上,是出了名的一个萝卜一个坑,哪怕当年论功行赏,多有大骊官场新面孔,得以跻身庙堂中枢,可还是没办法在意迟巷和篪儿街落脚。 在一条僻静小巷的路口,出现了两位练气士,一老一少,拦住去路。 境界都不高,一位元婴,一位龙门境。 老人神色淡然道:“不管是谁,绕路而行。” 陈平安指了指巷子里边,笑道:“我是里边那座宅子主人的师弟。” 然后补了一句,“来这边看书。” 那少年嗤笑道:“国师的师弟?你咋个不说自己是国师的师兄啊?” 谁不知道咱们大骊的国师,绣虎崔瀺,早就脱离文圣一脉百多年了,哪来的师弟,看来如今京城的骗子,胆子有点大,花样有点多啊。 老人好像也是个不问世事的隐士高人,挥手道:“赶紧走。” 陈平安有些无奈,大骊朝廷怎么会让这两人看守此处? 于是只好转头与宁姚问道:“我们就近找一处客栈?” 宁姚自然无所谓。其实两人潜入府邸又不难。 相较于京城别处的夜亮如昼,这条街上反而夜幕沉沉,陈平安没来由说道:“纯粹的自由,需要献祭人性。” 宁姚疑惑道:“什么意思?” 陈平安笑道:“没啥意思。” 然后挨了一肘,呲牙咧嘴,找到了一座客栈,结果一问,只有一间屋子了,陈平安哀叹一声,就要给钱。 第一时间更新最新章节修复错误章节,支持简繁阅读和搜索】【想催更求书?欢迎加本站小说群676248306】</p>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二十九章 家家乡廊桥的旧人旧事 客栈掌柜是个老江湖了,客栈生意是好,可还不至于好到只剩下一间屋子,老人只是看那那个背剑走江湖的青衫男子,还算顺眼,衣衫整洁,神色和气,不像是个惹事精,就当帮一把,不过不能白帮忙,开价的时候,就多要了几两银子,掌柜到底怕挨骂,好心被当驴肝肺,就先丢了个眼神,看对方领不领情,不曾想男人立即回了个眼神,都在不言中。呦呵,看不出,还挺老道,上道。 掌柜收了几粒碎银子,是通行一洲的大骊官银,上秤后裁剪边角,还给那个男人些许,老人再接过两份通关文牒,提笔记录,衙门那边是要查账本和案簿的,对不上,就要吃官司,老人瞥了眼那个男人,心中感慨,万金买爵禄,何处买青春。年轻就是好啊,有些事情,不会有心无力。 老话说美色消磨少年,只不过眼前这个青衫男人,瞧着年纪也不小了,约莫而立之年?怎么还像个雏儿?莫不是出身江湖门派,名声不够响亮,光顾着打熬气力、傍身武艺了,顾不上找媳妇? 这对像是离乡游历的江湖男女,在关牒上,双方祖籍都在大骊龙州青瓷郡槐黄县,陈平安,宁姚。 既然是咱们大骊本土人氏,老人就更加慈眉善目了,递还关牒的时候,忍不住笑问道:“你们既然来自龙州,岂不是随便抬头,就能够瞧见魏大山君的披云山?那可是个好地方啊,我听朋友说,好像有个叫红烛镇的地儿,三江汇流,风水宝地,与冲澹江的水神老爷求科举顺遂,或是与玉液江水神娘娘求姻缘,都各有各的灵验。”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好像是这样的,这次我们回了家乡,就都要去看一看。” 老掌柜委实健谈,一下子给勾起了闲聊的瘾头,竟是不着急递交房门钥匙,斜靠柜台,用手指推给男人一碟花生米,笑道:“听说你们龙州那边,除了魏老爷的披云山,好些个山水祠庙,还有个神仙渡口,那你们岂不是每天都能瞧见神仙老爷的踪迹?京城这儿就不行,官府管得严,山上神仙们都不敢风里来云里去。” 明着是夸龙州,可归根结底,老人还是夸自己这座土生土长的大骊京城。 陈平安看着柜台后边的多宝架,放了大大小小的瓷器,笑着点头道:“龙州自然是不能跟京师比的,这儿规矩重,藏龙卧虎,只是不显眼。对了,掌柜喜欢瓷器,独独好这一门儿?” 老人眼睛一亮,碰到行家了?老人压低嗓音道:“我有件镇店之宝的瓷器,看过的人,说是百来年的老物件了,就是你们龙州官窑里边烧造出来的,算是捡漏了,当年只花了十几两银子,朋友说是一眼开门的尖儿货,要跟我开价两百两银子,我不缺钱,就没卖。你懂不懂?帮忙掌掌眼?是件粉白釉底子的大花瓶,比较少见的八字吉语款识,绘人物。” 老人抬手比划了一下高度,花瓶约莫得有半人高。 陈平安想了想,轻声道:“肯定不到一百年,至多四十年,在元狩年间确实烧造过一批吉语款的大立件,数量不多,这样的大立件,按照当年龙窑的老规矩,成色不好的,一律敲碎,除了督造署官员,谁都瞧不见整器,至于好的,当然只能是去哪里边搁放了……”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笑着指了指皇宫那边。 老人哀叹一声,看来是花了一笔冤枉钱,不曾想那人从小碟里捻起花生米,轻轻嚼着,继续说道:“这么大的立件,就已经比坐件、趴件值钱多了,又是拔尖儿的人物款立件,花鸟走兽是比不了的,而且八个字的官窑款立件,尤其罕见,一般都是四字、六字款识,如果我没有记错,在所有龙窑窑口里边,只烧造了三年,如今也有些新出的官仿官,但是龙窑的老师傅们,这些年走得走,不然就是年纪大了,带出了徒子徒孙,再加上从以往只往宫里头送的御用贡品,变成了降一等的寻常官窑,所以其实烧造技艺已经不如当年,掌柜这件,年份釉色款识,都是对的,再者当年窑务督造署那边,我听说,只是听说啊,一些个成色寻常的大件儿,也是有过那么一小撮,流入当地民间大户人家的,当然了,更可能是某些老师傅离开龙窑后,自己私底下烧造的仿官款,这样的,一样很值钱,如果没有意外,掌柜这件镇店之宝,最少值这个数。” 老人看着那人抬起一只手掌,惊讶道:“能卖个五百两银子?!”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其实该说的,都说了,至于真真假假,重要也不重要,反正该听的,老掌柜这样的人精儿,也听进去了。 老人突然笑眯眯道:““既然值个五百两,那我三百两卖给你?” 陈平安笑道:“掌柜,你看我像是有这么多闲钱的人吗?再说了,掌柜忘了我是哪里人?” 老掌柜大笑不已,朝那个男人竖起大拇指。 宁姚看着那个与人初次见面便谈笑风生的家伙。 入乡随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真是跟谁都能聊几句。 再这么聊下去,估计都能让掌柜搬出酒来,最后连住店的银子都能要回来? 陈平安趴在柜台上,与老掌柜随口问道:“最近京城这边,有没有热闹可看?” 京城这地儿,是从来不缺热闹的,不同寻常的官场升迁、贬谪,山巅仙师的大驾光临,江湖宗师的扬名立万,各大水陆法会,士林清谈,文豪诗篇,都是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何况如今的宝瓶洲,尤其是大骊朝野上下,越来越喜欢打听浩然天下其余八洲的别家事。 老人点头道:“有啊,怎么没有,这不火神庙那边,过两天就有一场切磋,是武评四大宗师里边的两个,你们俩不是奔着这个来的?” 武评四大宗师里边的两位山巅境武夫,在大骊京城约战一场,一位是旧朱荧王朝的老人,成名已久,一百五十岁的高龄了,老当益壮,前些年在战场上拳入化境,一身武学,可谓登峰造极。另外那位是宝瓶洲西南沿海小国的女子武夫,名叫周海镜,武评出炉之前,半点名气都没有,据说她是靠着打潮熬出的体魄和境界,而且据说长得还挺俊俏,五十六岁的婆姨,半点不显老。所以如今不少江湖门派的年轻人,和混迹市井的京城浪荡子,一个个嗷嗷叫。 要是搁在老掌柜年轻那会儿,只是两位金身境武夫的切磋武学,就可以在京师随便找地方了,热闹得万人空巷,篪儿街的将种子弟,必然倾巢出动。如今哪怕是两位武评大宗师的问拳,听说都得事先得到礼部、刑部的批文,双方还需要在官府的见证下签订契约,麻烦得很。 不过如今京城庙堂和山水官场,聊得最多的,肯定还是那场精彩纷呈的正阳山庆典,龙泉剑宗嫡传刘羡阳,落魄山的联袂观礼,尤其是山主陈平安的青衫风流。 不是剑仙,就是武学大宗师。 果然我宝瓶洲,除了大骊铁骑之外,还有剑气如虹,武运鼎盛。 可能昔年打醮山渡船上边,离乡少年是怎么看待风雷园李抟景的。 那么如今一洲山河,就有无数少年,是怎么看待落魄山陈平安的。 陈平安摇头道:“我们是小门派出身,这次忙着赶路,都没听说这件事。” 老人虽然聊得意犹未尽,很想拉着这个叫陈平安的喝两盅,可还是递给了钥匙,一刻值千金嘛,就别耽误人家挣钱了。 从头到尾,宁姚都没有说什么,先前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钱结账,她没有出声阻拦,这会儿跟着陈平安一起走在廊道中,宁姚脚步沉稳,呼吸平稳,等到陈平安开了门,侧身而立,宁姚也就只是顺势跨过门槛,挑了张椅子就落座。 不对劲。 感觉要挨打。 陈平安站在原地,试探性问道:“我再去跟掌柜磨一磨,看能不能再腾出间屋子?” 宁姚摘下剑匣,随便竖立在脚边,拎起瓷壶,倒了杯水,“河边没少喝,不先醒醒酒?” 陈平安轻轻关了门,倒是没有栓门,不敢,落座后拿过茶杯,刚端起,就听宁姚问道:“每次走江湖,你都会随身携带这么多的通关文牒?” 陈平安喝完水,说道:“跟法袍一样,多多益善,以备不时之需。” 宁姚眯眼道:“我那份呢?虽说一看就是假的,可是走入京城之前,这一路也没见你临时伪造。” 陈平安笑道:“你要在浩然待好些年,总归是用得着,比如以后还要带你去仙游那边见徐大哥呢,我前些时候就想着未雨绸缪,赶巧,这不真就派上用场了。” “好不容易才找了这么个客栈吧?” “之前在街上,瞥了眼柜台后边的多宝架,瞧着有眼缘,还真就跟掌柜聊上了。” 宁姚不再多问什么,点头称赞道:“脉络清晰,有理有据,既偶然又必然的,挑不出半点毛病。” 陈平安说道:“我等会儿还要走趟那条小巷,去师兄宅子那边翻检书籍。” 宁姚不置可否,起身去开了窗户,趴在桌上,脸颊贴着桌面,望向窗外,因为客栈离着意迟巷和篪儿街比较近,视野中处处灯火通明,有书楼挑书灯,有酒宴酬答的烛光,还有一些年轻男女的登高赏月。 陈平安很少见到这样懒散的宁姚。 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偷偷伸长脖子,望向宁姚的背影,好像比起剑气长城那会儿,又有些细微变化,稍稍瘦了些。 女子的发髻样式,描眉脂粉,衣饰发钗,陈平安其实都略懂几分,杂书看得多了,就都记住了,只是年轻山主学成了十八般武艺,却无用武之地,小有遗憾。而且宁姚也确实不需要这些。 背对陈平安,宁姚始终趴在桌上,问道:“之前在一线峰,你那门剑术怎么想出来的。” 陈平安立即收回视线,笑答道:“在城头那边,反正闲着没事,每天就是瞎琢磨。” 在本命瓷破碎之前,陈平安是有地仙资质的,不是说一定可以成为金丹客、或是孕育元婴的陆地神仙,就像顶着剑仙胚子头衔的剑修,当然也不是一定成为剑仙。而且有那修行资质、却运道不济的山下人,不计其数,可能相较于山上修道的波澜壮阔,一辈子略显庸碌,却也安稳。 宁姚转过头,说道:“本命瓷一事,牵扯到大骊朝廷的命脉,是宋氏能够崛起的底子,其中有太多处心积虑的不光彩谋划,只说当年小镇由宋煜章住持建造的廊桥,就见不得光,你要翻旧账,肯定会牵一发动全身,大骊宋氏百年内的几个皇帝,好像做事情都比较硬气,我觉得不太能够善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有数的。” 宁姚突然说道:“有没有可能,崔瀺是希望你在心境上,变成一个孤家寡人、离群索居的修道之人?” 陈平安双手笼袖,桌底下伸长双脚,一双布鞋轻轻磕碰,显得很随意闲适,想了想,点头道:“好像有点。” 其实四位师兄当中,真正指点过陈平安治学的,是左右。 “可这不是会把你推向道门法脉吗?” “只是有可能,却不是必然,就像剑气长城的陆芝和萧愻,她们都很剑心纯粹,却未必亲近道门。” 宁姚沉默片刻,说道:“你算不算信佛。” 陈平安笑道:“我从小就信啊。” 宁姚哑然,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陈平安轻声道:“除了务实有用的学问要多学,其实好的学问,哪怕务虚些,也应该能学就学。按照崔东山的说法,只要是人,不管是谁,只要这辈子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就都有一场大道之争,内里外在的虚实之争,从儒家圣贤书上找道理,帮自己与世道融洽相处之外,此外信佛学佛也好,心斋修道也罢,我反正又不会去参加三教争辩,只秉持一个宗旨,以有涯岁月求无涯学问。” 人初生日初出,上山迟下山疾。正入万山围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 每一个生性乐观的人,都是主观世界里的王。 那么一个天生悲观的人,就更需要在心境的小天地之内,构建屋舍,行亭渡口,遮风挡雨,停步休歇。 宁姚转去问道:“听小米粒说,姐姐元宝喜欢曹晴朗,弟弟元来喜欢岑鸳机。” 小米粒大概是落魄山上最大的耳报神了,好像就没有她不知道的小道消息,不愧是每天都会按时巡山的右护法。 陈平安恍然道:““难怪元宝在山上的言语,会那么锋芒毕露,咄咄逼人,多半是想要凭这个,引起曹晴朗的注意了。元来喜欢在山脚看门看书,我就说嘛,既然不是奔着郑大风那些艳本小说去的,图什么呢,原来是为了看心仪姑娘去的,好家伙,年纪不大,开窍很早,比我这个山主强多了。” 宁姚问道:“以后你还会盯着正阳山不放吗?一甲子,一百年?” 陈平安忍不住笑着摇头,“其实不用我盯着了。” 这跟中土九真仙馆的李水漂,还有北俱芦洲那位大宗门的首席客卿,都是一个道理,记吃也记打。 这就像曾经有恶客登门,临走故意丢了只靴子在别人家里,客人其实无所谓取不取回了,但是主人不会这么想。 宁姚坐起身,陈平安已经倒了杯茶水递过去,她接过茶杯抿了一口,问道:“落魄山一定要关门封山?就不能学龙泉剑宗的阮师傅,收了,再决定要不要纳入谱牒?” 陈平安摇头道:“哪怕管得了凭空多出的几十号、甚至是百余人,却注定管不过来人心。我不担心朱敛、长命他们,担心的,还是暖树、小米粒和陈灵均这几个孩子,以及岑鸳机、蒋去、酒儿这些年轻人,山中人一多,人心复杂,至多是一时半会儿的热闹,一着不慎,就会变得半点不热闹。反正落魄山暂时不缺人手,桐叶洲下宗那边,米裕他们倒是可以多收几个弟子。” 陈平安毕竟不是郑居中和吴霜降。郑居中可以在白帝城看遍人心细微,吴霜降可以为岁除宫所有修士,亲自传道授业。 陈平安哪有这样的本事。 不单单是相较这两位大修士,境界悬殊,更多还是陈平安的心境,比起郑居中和吴霜降差了不少。 这会儿蜂拥赶去龙州地界、寻觅仙缘的修道胚子,不敢说全部,只说大半,肯定是奔着名利去的,入山访仙不易,求道心切,没任何问题,可是陈平安担心的事情,一向跟寻常山主、宗主不太一样,比如可能到最后,小米粒的瓜子怎么分,都会成为落魄山一件人心起伏、暗流涌动的大事。到最后伤心的,就会是小米粒,甚至可能会让小姑娘这辈子都再难开开心心分发瓜子了。亲疏有别,总要先护住落魄山极为难得的吾心安处,才能去谈顾及他人的修道缘法。 陈平安没来由笑道:“当我觉得一件山上灵器都不那么值钱的时候,就需要好好自省和多多警惕了。” 宁姚看了眼他,不是挣钱,就是数钱,数完钱再挣钱,从小就财迷得让宁姚大开眼界,到今天宁姚还记得,那天晚上,草鞋少年背着个大箩筐飞奔去往龙须河捡石头。 陈平安自嘲道:“小时候穷怕了。” 宁姚摇摇头,她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财迷归财迷,可陈平安只要自己能够吃饱穿暖,就是一个没有太多“外求”的人。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笑道:“我得去趟巷子那边,见个礼部大官,可能之后我就去人云亦云楼看书,你不用等我,早点休息好了。” 宁姚没有说话。 陈平安一步跨出,缩地山河,悄无声息离开了客栈,出现在一处没有灯火的僻静巷弄。 宁姚重新趴在桌上,微皱眉头,是你自己要去看书的,我什么都没说,你还要如何。 一位老人脚步匆匆走出皇城,登上一辆马车后,车轱辘声一路响,原本是要去一处客栈的,只是临近目的地,马车稍稍更换路线,担任大骊皇家供奉的车夫,说是要去国师崔瀺的宅子那边,陈平安在那边等着了。 先前那条拦阻陈平安脚步的街巷拐角处,一线之隔,看似阴暗逼仄的小巷内,其实别有洞天,是一处三亩地大小的白玉广场,在山上被誉为螺蛳道场,地仙能够搁放在气府之内,取出后就地安置,与那方寸物咫尺物,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山上重宝。老元婴修士在静坐吐纳,修道之人,哪个不是恨不得一天十二时辰可以变成二十四个?可那个龙门境的少年修士,今夜却是在打拳走桩,呼喝出声,在陈平安看来,打得很江湖把式,辣眼睛,跟裴钱当年自创一套疯魔剑法,一个德行。 老修士依旧未能察觉到附近某个不速之客的存在,运转气机一个小周天后,被弟子吵得不行,只得睁眼训斥道:“端明,好好珍惜修道光阴,莫要在这种事情上挥霍,你要真愿意学拳,劳烦找个拳脚师父去,反正你家不缺钱,再没习武资质,找个远游境武夫,捏鼻子教你拳法,不是难事,好过每天在这边打王八拳,戳老子的眼睛。” 少年姓赵,名端明,持身端正,道心光明,寓意多好的名字。可惜名字谐音要了命,少年一直觉得自己要是姓李就好了,别人再拿着个笑话自己,很简单,只需要报上名字,就可以找回场子。 少年出身大骊一等一的豪阀门第,天水赵氏,大骊上柱国姓氏之一,而且赵端明还是长房嫡出。 大骊所有上柱国姓氏当中,袁,曹,关,是第一档。然后是余家和天水赵氏,之后扶风丘氏,鄱阳马氏,紫照晏家等,差距都不大。 赵端明一边打拳,一边问道:“师父,你说那个周海镜年纪多大啊?真的五十六岁了吗,看着不像啊,先前远远看了她几眼,啧啧啧,好生养,我跟曹酒鬼都喜欢得很,我跟曹酒鬼约好了,回头周海镜跟人在火神庙那边干架,一定帮我挑个好座位,就近看,武夫问拳,女子要是再穿上一身夜行衣,嘿嘿。” 老人气笑道:“以后你小子少跟曹色胚厮混,周海镜这类武学大宗师,拳法出神入化,往往驻颜有术,光凭相貌分辨不出真实年龄,跟咱们练气士是差不多的。还有记住了,不拦着你去观战,但是一定要管住眼睛,听说周海镜的脾气很差,远远没有郑钱那么好说话。” 少年收拳站定,咧嘴笑道:“年纪不是问题,女大三抱金砖,师父你给算算,我能抱几块金砖?” 老人白眼道:“就你小子的术算,都能修行,真是没天理。” 赵端明揉了揉下巴,“都是武评四大宗师,周海镜名次垫底,但是相貌身段嘛,是比那郑钱要好看些。” 陈平安隐匿身形,站在不远处墙头上,原本注意力更多在那辆马车,顺便就将少年这句话记住了。 至于那处京城天禄阁的高楼屋顶,那几个年轻修士还在原地,陈平安就多看了几眼。 人人悬挂一枚腰牌,却不是刑部衙门颁发的无事牌,只篆刻一字,都是从十二地支里边挑字。 看样子,六人当中,儒释道各一人,剑修一名,符箓修士一位,兵家修士一人。 而且都极有钱,不谈最外边的衣饰,都内穿兵家甲丸里品秩最高的经纬甲,再外罩一件法袍,好像随时都会与人展开厮杀。 这会儿好像有人开始坐庄了。 一个年轻女子,宝甲、法袍之外,身穿建康锦署出产的圆领云锦袍,她摊开手,笑眯眯道:““坐庄了,坐庄了。就赌那位陈剑仙今夜去不去皇宫,一赔一。” 其余五人,纷纷抛出神仙钱,小暑钱居多,谷雨钱两颗,也有人只给了一颗雪花钱,是个小姑娘模样的兵家修士,身穿织金雀羽妆花纱,月光泠泠,缎面莹然如流水。 那年轻女子疑惑道:“就这?” 小姑娘双臂环胸,郁闷道:“姑奶奶今儿真没钱了。” 年轻道士盘腿而坐,笑嘻嘻道:“这些年积攒了那么多嫁妆钱,拿出来,赌大赚大。” 一个眉清目秀、身穿素纱禅衣的小和尚,双手合十道:“佛祖保佑弟子今儿赌运继续好。” 这六个修士,既有头顶上柱国姓氏的,也有父母是山上道侣的,更有市井贫寒出身的,都是大骊刑部粘杆郎精心搜罗而来,年纪最大的,不过九十,年纪最小,才是十几岁。他们之外的,总计十一人,十二地支,如今只空悬一个位置,少了个纯粹武夫。他们没有固定的传道人,没有正式的祖师堂谱牒身份,但是教拳之人,数位大宗师当中,其中就有宋长镜,只不过指点不多,几次而已。此外还有墨家游侠,剑客许弱。为他们传授望气之法的,是大骊旧山岳的几位昔年山君,此外还有数位身世隐蔽、道统不显的世外人。 在场六人,人人都有五行之属的本命物,拥有宝瓶洲新五岳的五色土,新齐渡的大渎水运,耗费极多数量的金精铜钱,以及槐树,和一种水中火。 陈平安跳下墙头,出现在街巷拐角处,不再遮掩气息,安静等待那位礼部侍郎的到来,其实是个熟人,老侍郎董湖。 老元婴收起那处道场,与弟子赵端明一起站在巷口,老人皱眉道:“又来?” 这地方,是可以随便逛的地方吗?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就不听劝呢,非要等到吃疼了才长记性? 陈平安笑道:“叨扰老仙师修行了,我在这里等人,说不定聊完了,就能去宅子看书。” 老修士摇摇头,懒得多说什么,至多回头刑部衙门那边问起,就说是个没眼力劲的江湖人,不用小题大做。 老人蓦然停步,转头望去,只见那辆马车停下后,走出了那位礼部的董侍郎。 陈平安主动作揖道:“见过董老先生。” 董湖赶紧伸手虚抬这位年轻山主的胳膊,“陈山主,使不得使不得。” 老侍郎笑过之后,硬着头皮说道:“敢问陈山主,造访京城,是什么意思?” 陈平安笑问道:“陛下又是什么意思?” 董湖小心翼翼说道:“这就得看陈山主是什么意思了。” 远处屋脊那边,出现了一位双指拎酒壶的妇人,那个刚刚坐庄收钱的年轻女子,嫣然笑道:“封姨。” 妇人嗓音天然妩媚,笑道:“你们胆子不大,就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坐庄。” 年轻女子惊讶问道:“封姨,他早就发现我们了?” 小巷这边,陈平安听到了那个“封姨”的言语,竟是与老侍郎告罪一声,说去去就来,竟是一闪而逝,直奔那处屋顶。 一袭飘摇青衫,蓦然现身,站在翘檐处。 十四岁的那个晚上,当时囊括石拱桥的那座廊桥还未被大骊朝廷拆掉,陈平安跟随齐先生,行走其中,前行之时,当时除了杨家药铺后院的老人之外,还听到了几个声音。 妇人望向陈平安,笑问道:“有事?” 陈平安眯眼说道:“曾经年少无知,只闻其声未见其面,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前辈真容。”【想催更求书?欢迎加本站小说群676248306】</p>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三十章 练练 lkhref=&amp;quot;rbook_iew_ebook_css784652869784652869791320201104124702cssstylecss&amp;quot;rel=&amp;amp;quot;stylesheet&amp;amp;quot;tye=&amp;amp;quot;textcss&amp;amp;quot;那个气态雍容且来历不明的女子,眼神赞许,微笑道:“记性真好。” 只是当年在廊桥里边听了个声音,时隔多年,依旧只是听了她在这边的一句话,就可以确定无误是当年旧人,闻声而来。 那么到底是少年念旧呢,还是记仇? 陈平安面无表情,仔细打量起这位先前被称呼为“封姨”的女子。 她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脚踩一双踏青鞋,没有悬挂任何可以表明山水官场身份的腰牌,圆领锦衣,衣衫竟是旧样小团龙的僭越规制。 淡妆桃脸,满面花靥,喝过了酒,朱唇得酒晕生脸。 陈平安曾经在一部文人笔札上见过,是古蜀旧时宫样,名为宜春面妆。 她手如柔夷,似是以蝉蜕和凤仙花捣烂染指甲,极红媚可爱,古称螆蛦掌。 以一个彩色绳结,系挽一头青丝,青丝挂在胸前,如一条青色瀑布倾泻峰峦间。 陈平安将那绳结细看之下,发现那个不过铜钱大小的绳结,竟是以将近百余条纤细丝线拧缠而成,而且颜色各异。 仿佛天下颜色,尽在这条彩绳中。 最玄之又玄的,是这个封姨,身上没有任何灵气涟漪,没有施展任何仙家手段,但是她整个人,始终纤尘不染。 就像她其实根本不在人间,而是在光阴长河中的一位趟水远游客,只是故意让人看见她的身影罢了。 至于屋顶其余几个大骊年轻修士,陈平安当然上心,却没有太过分心,反正只用眼角余光打量几眼,就已经一览无余。 那六位大骊精心培养出来的年轻人,不愧是久经厮杀的死士,在陈平安现身的一瞬间,各有腰牌代号的六位修道天才,谁都没有出现丝毫的心神失守,足可见其道心坚韧。 那位腰牌篆刻“午”字的年轻女子,无需步罡踏斗,无需念咒诵诀,就布阵自成小天地,护住七人,屋脊之上,宛如出现一处袖珍的海市蜃楼,显化出一座仙府宫阙,山土皆赤,岩岫连沓,状似云霞,灵真窟宅之内紫气升腾,琼台玉室,轩庭莹朗,鳞次栉比,处处宝光焕然,其中响起灵宝唱赞,天籁缥缈,好似一处领衔诸岳的远古司命之府、神仙治所。 悬“戌”字腰牌的小姑娘,双手宝光焕然,布满云纹符箓,有点类似缝衣人的手段。 她纤细肩头出现了一尊类似法相的存在,身形极小,身材不过寸余高,少年形象,神异非凡,带剑,穿朱衣,头戴芙蓉冠,以雪白龙珠缀衣缝。 身穿素纱禅衣的小和尚,悬“辰”字腰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闭眼处,出现了一处电闪雷鸣的漩涡,脚下则出现了一处平镜水面,星星点点的亮光当中,不断有一棵棵莲花抽发而起,摇曳生姿,花开又花落,枯萎坠水,再亭亭玉立且花开,周而复始。 午,符箓阵师,炼化了一整座大道残缺的远古洞天。戌,兵家修士,可能是因为年纪小,体魄打熬还不到火候的缘故,暂时仅有双臂用上了缝衣手段,却能够凭借天赋异禀的某种兵家神通,破格僭越,敕令一位上古剑仙的阴魂。辰,身负一种佛家念净观想神通。 其余三人,剑修“卯”,儒家练气士“酉”,道门修士“未”,都隐匿气象极好,并未着急施展手段。 封姨环顾四周,嫣然笑道:“我只是来跟半个同乡叙旧,你们不用这么紧张,吓唬人的手段都收起来吧。” 六人无动于衷,显然不是听命于她。封姨也不恼,没法子,自己只是个不记名的传道人,她又惫懒,这么多年的传授道法神通,属于典型的出工不出力,要不是昔年某人督促,加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勘验成效,她都可以只丢出几本册子就作罢,学成学不成,各凭悟性缘法,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就像现在,六个小孩子不听话,封姨就由着他们摆出阵仗,反正费劲耗神浪费灵气的又不是她,继续望向那个陈平安,笑问道:“不会怪我当年劝你停步吧?” 陈平安双手笼袖,与封姨在内七人,以示诚意,微笑道:“哪敢怪罪前辈。” 封姨笑了笑,呦,今夜重逢,瞧着和颜悦色,一口一个前辈晚辈的,可是听口气,话里有话,剑仙气性不小哩。 陈平安以心声询问道:“前辈与齐先生很熟?” 封姨觉得有趣,没有给出答案,笑着反问道:“你既然当上了老秀才的关门弟子,齐静春就是你的师兄了,怎么如今还称呼齐先生?” 陈平安双手笼袖,双手十指交错,身形微微佝偻几分,笑眯眯道:“我愿意啊,我喜欢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前辈就算管天管地,还真管不着这事儿。” 封姨啧啧道:“到底是长大了,脾气跟着见长。我记得你小时候,可是很好说话的。” 陈平安笑道:“不瞒前辈,我其实现在也很好说话。” 封姨抬起一手,双指轻轻拧转那个彩色绳结,笑吟吟不言语。 陈平安跟着不说话。 一时间气氛有点冷场。 当年在廊桥道路上,先后有五位开口,药铺杨老头是最后一个,也是陈平安当时唯一一个可以确定身份的存在。 这个封姨,则是陈平安一步步前行之时,率先开口之人,她细语呢喃,天然蛊惑人心,奉劝少年跪下,就可以鸿运当头。 她当年这句言语当中,撇开最熟悉不过的杨老头不谈,相较于其余四位的口气,她是最无倨傲之意的,就像……一位山中幽居的春怨女子,闲来无事挑起花帘,见那院落里风中花摇落,就稍稍驱散慵懒,提起些许兴致,随口说了句,先别着急离开枝头。 第二位开口的,就颇为不客气,对陈平安口称凡夫俗子,速速下跪。 第三人,语气平淡,就像在说一个天经地义的道理,第四位,嗓音沧桑,老气纵横,最后警告陈平安一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但是,仙家神灵,心性难测,思虑深邃,谋划之事动辄牵连百年千年,故而疾言厉色的,未必恶意,和风细雨的,未必好心。 凶人阴戾,哪怕声音笑语,浑是杀机。吉人安祥,即使梦寐神魂,一样和气。 总之,连同杨老头在内,没有一人,希望他继续前行。可能也没有谁觉得一个断了长生桥的泥瓶巷泥腿子,有资格、有本事、有福缘承受那份大道因果。 除了齐先生。 陈平安突然转头望向那个阵师女子。 她立即收起一门本命神通,不敢多看此人心境。 方才她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了心相天地间的一口水井。 当站在翘檐那边的一袭青衫投来视线,心相之中,水井井口处,就像出现了一双天威浩荡的金色眼眸,甚至要比那金精铜钱更为粹然,甚至反客为主,审视着她这个窥探者的心相。 她心知肚明,这是陈平安在提醒自己,不该看的就不要看。 她看人,能够依稀瞧见一个模糊的心相,这是天生的,后天修行,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就像一个人能不能登山修行,得看老天爷愿不愿意打赏这碗仙家饭。 剑修之外,符箓一道和望气一途,都比较难学,更多是靠练气士的先天资质根骨,行与不行,就又得看祖师爷赏不赏饭吃。 钦天监练气士所谓的勘验资质,看得就是各种先天根骨。 骊珠洞天在所有孩子诞生后,本命瓷烧造,滴入一粒精血,就是一种勘验手段,判断一个人未来大道成就的高低,误差极小。 骊珠洞天已经存世三千年,大骊立国才几百年,最早还是卢氏王朝的附庸藩属,那么到底是谁将骊珠洞天的归属权,交给了大骊宋氏?又是谁传授了这道帮助大骊在一洲北地迅猛崛起的关键术法?大大小小的历史谜题,都不曾留下任何文字记录,师兄崔瀺,学生崔东山,好像都在遵守某种契约,只要是一切与骊珠洞天相关的老黄历,全部只字不提。 家乡小镇,地方不大,一座小洞天,方圆千里之地,不过几千人。 崔东山曾经调侃骊珠洞天,是天底下独一份的水浅王八多,庙小妖风大。只是说完这句话,崔东山就立即双手合十,高高举过头顶,使劲摇晃,念念有词。 “午”字牌女子阵师,以心声与一位同僚说道:“大致可以确定,陈平安对我们没什么恶意和杀心。但是我不敢保证这就一定是真相。” 剑修“卯”与那兵家修士出身的小姑娘问道:“胜算如何?” 小姑娘说道:“砍瓜切菜。” 然后补了个字,“被。” 其实这个看似天真无邪的少女,才是六人的智囊。 另外五人,不在大骊京城,算是另外一座小山头了。 剑修又问那个年轻道士,“卜卦结果如何?” 道士气笑道:“撞墙一般,好在这位剑仙没计较什么,不然我喝进肚子的酒水都得吐出来,装满一壶,不在话下。” 剑修思量片刻,说道:“那就撤掉阵法。” 他显然是一行人当中的领袖人物,尚未弱冠之龄,修为境界也不是最高的,却是真正的主心骨。 当剑修如此决断,女子阵师,兵家小姑娘和那个小和尚,都毫不犹豫收起了各自神通术法。 陈平安就顺势看了眼那个年轻剑修,眉眼与某人有几分相似,不出意外,姓宋,国姓。 那个剑修是唯一一个坐在屋脊上的人,与陈平安对视一眼后,不动声色,好像根本就不认识什么落魄山山主。 陈平安一步跨出,离开位于最高处的翘檐,身形落在屋脊上,与那位封姨平视,继续以心声询问道:“前辈来大骊京城之前,一直久居骊珠洞天体悟天道?” 封姨摇头笑道:“不宜也不敢久住,你那会儿年纪小,未曾登山,可能不太清楚,齐静春的脾气,只是对你们好,对我们这些名不正言不顺的遗民、刑徒、蟊贼,管得严多了,所以我在真武山那边待得更多些,偶尔串门,齐静春接手洞天之前,历代圣人,还是比较宽松的,我要么带人离开骊珠洞天,比如曹沆,袁瀣,要么偶尔也会带外人进入洞天,比如顾璨的父亲。不过你放心,我跟杏花巷那个马苦玄没什么关系。没好感,没恶感,不好不坏一般般。当然,这只是我的观感,其余几位,各花入各眼。” 陈平安相信她所说的,不单单是直觉,更多是有足够的脉络和线索,来支撑这种感觉。 打个官场比方,天之骄子的马苦玄,就像是个祖上很阔气的豪阀子弟,在地方官场呼风唤雨,有了藩镇割据之势,但是肯定调动不了在京的一部尚书。 封姨笑问道:“陈平安,你已经知晓我的身份了?” 陈平安没有藏掖,点头道:“如果光听见一个‘封姨’的称呼,还不敢如此确定,但是等晚辈亲眼看到了那个绳结,就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年纪这么大,当然得喊前辈。 她嫣然笑道:“记性好,眼力也不差。难怪对我这么客气。” 陈平安微笑道:“恳请前辈回答我先前的那个问题。” 她问道:“与齐静春熟不熟,很重要吗?” 陈平安点头道:“对我来说,其实还好,对前辈来说,可能就很重要了。” 她伸手轻拍心口,满脸幽怨神色,故作惊悚状,“威胁恐吓我啊?一个四十岁的年轻晚辈,吓唬一个虚长几岁的前辈,该怎么办呢。” 陈平安和这位封姨的心声言语,其余六人境界都不高,自然都听不去,只能壁上观看戏一般,通过双方的眼神、脸色细微变化,尽量寻求真相。 陈平安笑道:“这就是前辈冤枉人了。” 怎么能说是威胁呢,有一说一的事情嘛。 眼前这位封姨,是司风之神,准确说来,是之一。 所以才会显得如此遗世独立,纤尘不染,理由再简单不过了,天下风之流转,都要听命与她。 至于二十四番花信风之类的,自然更是她在所辖范围之内。 陈平安是担任隐官,入主避暑行宫,才看到了关于“封姨”的几条校注条目,大致解释了她的大道根脚。 封姨笑眯眯道:“一个玉璞境的剑修,有个飞升境的道侣,说话就是硬气。” 陈平安点头笑道:“风过人间,朱幡不竖处,伤哉绿树犹存,确实不如前辈做事硬气。” 这个封姨,主动现身此地,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为大骊宋氏出头,相当于一种无形的挑衅。 陈平安不觉得自己的赶来,对她来说是什么意外的事情。 如果说礼部侍郎董湖的出现,是示好。那么封姨的现身,确实就是很硬气的行事风格了。 就像在告诉自己,大骊宋氏和这座京城的底蕴,你陈平安根本不清不楚,别想着在这里横行无忌。 虽然这位封姨,在万年之前,未曾顺势补缺跻身十二高位神灵,但是在避暑行宫一部名为《太公阴符》的兵家古籍上边,记载了一段陈年往事,不过是以早已失传的“奇纪”方式讲述过往。相传曾经有七位职权显赫的高位神君,各自率领部众,帮助人族伐天,绝大部分都陨落在大战当中,仅存几位高位,就率部栖息于浩然兵家祖庭之中,好似位列仙班的神灵天官,各自司职一部分大道运转。 只是书上所谓的高位神君,既没有明确点明身份,至于是否属于最早的十二高位,就更难说了。 假设中土兵家总庭是一座大宅的大门,那么真武山,风雪庙这样的一洲兵家祖庭,就是开辟出来的偏门侧门,这些远古神灵,一样可以出入其中。 此外,一本类似神仙志怪的古文集上,详细记录了百花福地历史上最大的一场浩劫,天大灾殃。就是这位“封家姨”的莅临福地,被福地花神怨怼称为“封家婢子”的她,登门做客,走过福地山河,所到之处,狂风大作,怒号万窍,百花凋零。所以那本古书之上,末尾还附有一篇文辞雄健的檄文,要为天下百花与封姨誓死一战。 那会儿,陈平安在避暑行宫每逢战事闲暇,就会一壶酒,一碟花生米,拿这些尘封已久的老黄历当佐酒菜。 像山海志和补志当中,以及天下多如牛毛的文人笔札,就都没有任何关于封姨的记载。 有明确文字记载的秘档,除了中土文庙的功德林,在浩然天下其它地方,任何一处藏书楼,哪怕是山上宗门和人间王朝的千年豪阀,都绝对找不到一本书籍,后世子弟想要知道,只能是通过祖辈的口口相传,还要保证不被儒家学宫书院听了去,不然就算是一宗之主和一家之主,都需要去文庙功德林那边下棋、喝酒了。 而这位女子风神的拥护者当中,不乏历史上那些雄才伟略的帝王君主,比如其中就有夜航船一位城主,那个曾经斩白蛇的泗水亭亭长。 封姨恍然道:“差点忘了你当过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其实昔年骊珠洞天破碎坠地之前的几十年光阴,对于她这类岁月悠久的远古存在而言,如非紧要关头,遇上关键节点,是不太愿意多看几眼的,可能就只是一扫而过,对于每个当下的有灵众生,保证心中大致有数即可,然后至多是各有各的押宝,可能是兴趣使然,可能是比拼眼光,与谁较劲。 陈平安笑了笑,套话不成,双方都像是在捣浆糊,说不定是喝酒没到门的关系,可以请封姨前辈去客栈那边喝酒叙旧。 封姨想起一事,对于陈平安的耐心之好,似乎有些意外,“就不问问当年开口说话的其余几个老不死,各自是什么来头,所求为何?” 陈平安摇头笑道:“前辈若是愿意说,晚辈当然感激不尽。前辈要是不愿意说,晚辈自然强求不得。” 她伸出并拢双指,轻轻敲击脸颊,眯眼而笑,似乎在犹豫要不要道破天机。 杏花巷马苦玄,泥瓶巷宋集薪,福禄街赵繇,桃叶巷谢灵……这只是骊珠洞天的最年轻一辈,再往上,其实还是各有各的押注,有些是纯粹的无聊,见到有眼缘合心意的,就顺手为之,扶持一把,有些是有所图谋,伏线千里。比如其中一位老家伙,是人间养龙士一脉的当代祖师爷,家族祖上豢龙有功,当年此人隐匿身份,从中土神洲一路赶到宝瓶洲,隔绝天机,藏在了那拨斩龙的练气士当中。 封姨突然忍住笑意,没来由说了句,“背着一个心仪的姑娘走再远的路,确实不累人。那会儿胆子挺大啊,怎么如今境界高了,反而胆子小了。我都要替你感到着急。” 陈平安脸色微变。 封姨看到这一刻的青衫剑客,才终于有几分熟悉感觉,终于有点当年青涩少年的样子了。 呦,还心虚脸红了。 奇了怪哉,不都说剑气长城的陈隐官,光靠脸皮就能再守住城头一万年吗? 陈平安不再刻意佝偻身形,深呼吸一口气,抱拳行礼,灿烂而笑,“多谢前辈的照拂护道。” 封姨点点头,一点就通,确实是个心细如发的聪明人,而且年少离家乡多年,很好维持住了那份早慧,齐静春眼光真好。 在骊珠洞天里边,有些场景和光阴画卷,等到齐静春做出那个决定后,就注定不是谁想看就能看的了。 就像她先前亲口所说,齐静春的脾气,真的不算太好。 在齐静春带着少年去走廊桥之后,就与所有人订立了一条规矩,管好眼睛,不许再看泥瓶巷少年一眼。 其中一个老家伙,坏了规矩,曾经就被齐静春收拾得差点想要主动兵解投胎。 唯独她是例外。 不是她看好陈平安,有什么押注,而是早年那个“以艾草灼龙女额”的典故,因为她曾经对天下真龙多有庇护。 封姨点点头,不再心声言语,轻声说道:“京城这边,我在火神庙那边有个落脚处。” 陈平安抱拳道:“回头了却私事,一定去那边拜见前辈。” 她提醒道:“来之前,记得打声招呼,有个人早就想见你了,他每次出门都不容易,得与礼部报备。” 陈平安其实心中有几个预想人选,比如家乡那个药铺杨掌柜,以及陪祀帝王庙的大将军苏高山。 只是在前辈这边,就不抖搂这些小聪明了,反正迟早会见着面的。 封姨破天荒有些极其人性化的眼神温柔,感叹一句,“短短几十年,走到这一步,真是不容易。走了走了,不耽误你忙正事。” 陈平安正衣襟。 一袭青衫,作揖行礼。 昔年家乡多春风。 曾经有一年,浩然天下春去极晚,夏来极迟。 封姨坦然处之。 帮了齐静春那么大个忙,不过是受他小师弟致谢一拜又如何,一颗雪花钱都没的。 临行之前,封姨与这个不曾让齐静春失望的年轻人,心声提醒道:“除我之外,得小心了。对了,其中一个,就在京城。” 陈平安直起身,微笑道:“晚辈一直很小心,所以他们也一样要小心。” 封姨点点头,兔起鹘落一般,一路飞掠而走,不快不慢,半点都不风驰电掣。 陈平安感慨不已,原来前辈也是个精通跌境、喜欢藏拙的行家里手啊。 屋顶最后一幕,陈平安与那封姨的作揖,让这些年轻天才们大吃一惊。 本以为这么个大闹正阳山的落魄山宗主,到了大骊京城这边,就会打闹一场。 结果见着了封姨,就如此毕恭毕敬,言语之中,始终执晚辈礼不说,临了还要行此大礼? 事实上,在一众传道人之中,这个妇人,与十一人相处时间最长,却也没传授什么高明的道法,只是与他们十一人,教了几门遁法。 那个小姑娘瞪大眼睛,滴溜溜转动,很快伸长脖子,笑嘻嘻招手呼喊道:“封姨封姨,回头请你喝好酒啊,长春宫的仙家酒酿,死贵死贵的。” 小和尚双手合十,朝那封姨远去的身形,点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今夜的封姨,真美。” 剑修伸出手指,抵住眉心,摊上这么些个志同道合的同僚,没眼看,没耳听。 不过只要不是傻子,再后知后觉,都该明白一件事,之前所有人绝对都低估了那位封姨的境界和身份。 陈平安就要离去,跟这几个修道天才,没什么可聊的,无非是各走各的独木桥阳关道。 大骊宋氏只要不是失心疯,就不会让这拨大道可期的年轻天才,来找自己的麻烦。 不曾想那个剑修抱拳道:“京城人氏,剑修宋续,见过陈山主。” 陈平安只得停步,笑着点头道:“不到二十岁的金丹剑修,后生可畏。” 宋续神色别扭。 既然当带头大哥的宋续都自报名号了,其余五人就有样学样,毕竟机会难得,与这位大名鼎鼎的隐官大人多聊几句就是赚。 那个儒家练气士喊了声陈先生,自称是大骊旧山崖书院的书生,没有去大隋继续求学,曾经担任过几年的随军修士。 年轻阵师,女子名为韩昼锦,她说自己来自神诰宗辖下的那座清潭福地。 兵家小姑娘姓余,不出意外,这座天禄阁,算是她家的地盘了。 道士有个公门身份,担任京师道录,是宝瓶洲东南地界的句容人氏,名叫葛岭。 身穿素纱禅衣的小和尚,自称是译经局的小沙弥。 小姑娘像是个心情跳脱的,笑嘻嘻多说了几句,“陈大宗师,听说你老人家在功德林跟曹慈干了一架,惊天动地唉,打得那个听说相貌很英俊、出拳极潇洒的曹慈脸都肿了,你算不算虽败犹荣啊?” 陈平安就没见过这么不会聊天的小姑娘,一骂骂俩?你当自己是顾见龙吗? 再说了,先前这些个家伙坐庄之前的闲聊,也是不太客气的,如果没记错,就是这个瞧着大大咧咧的小姑娘,扬言要会一会自己,走过路过不能错过!再听那个葛岭的言语,好像她曾经在陪都那边,与裴钱问过拳,结果事后足足一个月,每天嚷着肝儿疼肝儿疼。等到那个韩昼锦说了句公道话,说了句“咱们这位隐官,模样不差啊”,小姑娘又开始韩姐姐你啥眼神,明明一般般。 于是陈平安微笑道:“江湖中人,祸从口出,言多必失。” 这还是关系不熟,不然换成自己那位开山大弟子的话,就经常蹲在骑龙巷铺子外边,按住趴在地上一颗狗头的嘴巴,教训那位骑龙巷的左护法,让它以后走门串户,别瞎嚷嚷,说话小心点,我认识很多杀猪屠狗开肉铺的江湖朋友,一刀下去,就躺砧板上了,啊,你倒是说话啊,屁都不放一个,不服是吧…… 至于陈平安为何能够对这边的对话了如指掌,当然是那把井中月的飞剑神通使然。 这把本命飞剑,可化剑极多,数量多寡,得看陈平安的境界高低。 陈平安进入京城之后,便祭出数把井中月所化飞剑,隐秘飞掠。 韩昼锦瞥向不远处一株古柏的枝头月色,言语绵里藏针,打趣道:“陈先生都是上五境的剑仙了,如此作为,不合适吧?” “防人之心不可无,小心驶得万年船。” 陈平安神色自若,抬了抬袖子,随意一招手,将一道剑光收入袖中。 剑光好似早已与月色交融,故而了无痕迹。 宋续佩服不已。他是剑修,所以最知晓陈平安这一手的分量。 飞剑化虚,隐匿某处,只要是个剑修,谁都会。 可是天地间的灵气,不是静止不动的,流转不定,要是炼化符箓入剑,熔铸剑意之中,只是这类仙术叠加,有利有弊,好处是难觅痕迹,飞剑轨迹更加隐蔽,坏处就是损伤飞剑的“纯粹”,影响杀力。 而陈平安的这道剑光,就像一条光阴长河,有鱼游水。 如鱼游曳云水身。 隐官光是抖搂这一手,就让宋续知道了差距所在。 简而言之,陈平安要是今夜真想行凶杀人,就像余瑜先前所说,砍瓜切菜,可以随便杀。 当然,他们不是没有一些“不太讲理”的后手,但是对上这位剑气长城的隐官,的的确确,毫无胜算。 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反正甲申帐的五位剑仙胚子,那可是一整蛮荒座天下的顶尖天才,他们一场精心设伏的围杀,都未能成功。 而他们六人,终究只是一洲山河的所谓拔尖。 陈平安就当是跟他们换了个熟脸,打算离去,毕竟董湖还在小巷口那边等着,对于这位少年时就见过面的老侍郎,陈平安愿意念旧。 葛岭喊了声陈剑仙。 陈平安疑惑道:“还有事?” 葛岭指了指一处,无奈道:“小道这点浅薄道行,能有什么事,只是陈剑仙另外那把飞剑,能不能收起来,小道背脊凉飕飕,总觉得瘆得慌。” 陈平安点头称赞道:“小仙君慧眼如炬,如开天眼。” 葛岭双手抱拳在胸口,轻轻晃了晃,笑道:“陈剑仙谬赞了,不敢当不敢当。不过可以借陈剑仙的吉言,好早日晋升仙君。” “好说好说,若是投缘,我这里好话吉语一箩筐。” 陈平安笑着又是一招手,一道剑光归拢入袖,然后是一道又一道。 前前后后,总计六道剑光。屋顶六人,人人有份。 葛岭与身为阵师的韩昼锦,对视一眼,皆苦笑不已。 他们两个,在六人当中,已经算是最擅长勘测天地灵气流转、寻觅蛛丝马迹的修士。 那个小姑娘转过头,这次学乖了,知道望向别处,再嘀咕道:“真阴险,不正派。都是剑仙了,还这么欺负咱们几个小小地仙。”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耳朵,笑道:“这位姑娘,宁肯打人不骂人,骂人也别被人听,还是行走江湖的老规矩。” 小姑娘小鸡啄米,“虽然不知道为何陈剑仙会这么唠嗑,但是我觉得吧,有理有理。” 陈平安微笑道:“极好极好。能受良语善言,如市人寸积铢累,自成富翁,腰缠万贯。” 谈钱是吧?这话她爱听,一下子就对这个青衫剑客顺眼多了。 葛岭笑道:“先前陈剑仙其实路过小观,小道暂时在那边修行,待客的茶水还是有的。” 是说崇虚局辖下那座管着京师道门事务的小道观。 陈平安没什么客套话,说还是算了吧,不再逗留此地,在这天禄阁屋脊上身形一闪而逝。 陈平安一走,还是寂静无言,片刻之后,年轻道士收起一门神通,说他应该真的走了,那个小姑娘才叹了口气,望向那个儒家练气士,说我拉着陈平安多聊了这么多,他这都说了多少个字了,还是不成? 后者摇摇头,只说所有文字,纹丝不动。 结果又是一道剑光闪过。 小和尚双手合十,“佛祖保佑今夜无事,明儿我就去功德箱捐香火钱去。” 余瑜一跺脚,“烦不烦啊,姑奶奶总算明白为何甲申帐会吃亏了。恁高境界了,做事情还这么不入流。” 宋续笑着提醒道:“当年在剑气长城那边被埋伏,陈先生的修行境界其实不高。” 他们这一帮人也懒得换地方了,就各自在屋顶坐下,喝酒的喝酒,修行的修行。 按照国师崔瀺的那个计划,接下来的百年之内,在宝瓶洲南边境内,会突然出现一座宗门,十一位练气士,至少玉璞境界,外加一位止境武夫。开山立派,创建宗门。在场每一位,加上其余五个,都会是开山祖师。 每一任宗主,必须是儒家书院弟子,而且至少得是君子身份。 你们中土文庙不好意思做的事情,我大骊王朝就先开个头,试试看效果。 文海周密当年给出的那份策略,浩然天下不用全部否定。 因人废事,本就与事功学问相悖。 韩昼锦后仰躺去,喃喃笑道:“隐官确实长得好看嘛。” 余瑜盘腿而坐,翻了个白眼。 最后一道剑光,悄然消逝不见。 好像就女子阵师这么一句诚心诚意的无心之语,便吓退了年轻隐官的一把飞剑。 ———— 董湖先前被那个年轻山主晾在一边,老侍郎倍感无奈,倒是没怎么火冒三丈,今夜与那位山主所聊之事,事关重大,别说等个一时半刻,就是陈平安就这么一去不返,害得他等到天亮,老人也没半句怨言。 董湖瞥了眼不远处的巷口,那个礼部录档名为刘袈的老元婴,站在原地闭目养神,修行修行,你咋个不捞个飞升啊。 至于那个天水赵家的少年,蹲在地上嗑一大把花生,瞧见了老侍郎的视线,还伸出手,董湖笑着摆摆手。吃吃吃,你爷爷你爹就都是个胖子。 看来老侍郎虽然没怨言,怨气倒是有点。 真不知国师当年是怎么想的,找了这么个关起门来只知修行的老古董看门护院。是个油盐不进的,一年到头,从不跨出小巷半步,可是赵端明这孩子呢,也不跟这个传道人说说外边的事? 少年嬉皮笑脸道:“董爷爷,别看我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每次出门,都只找曹酒鬼蹭吃蹭喝,聊天打屁,正事是半点不聊的,再说了,从这么个不正经的人人嘴里跑出来的话,能有啥正经事?” 董湖这个老侍郎,按照官场规矩,虽然与天水赵氏关系不错,却不能算是天水赵氏在庙堂的话事人,事实上,上柱国姓氏当中,赵氏在京城明面上的官场,没什么分量。因为天水赵氏在大骊的官场盘子,主要是户部和工部那两块,而且都不冒尖,没有谁当上一部主官。 但是大骊朝廷的马政,一向是天水赵氏牢牢把持,所以与边军关系,可想而知。 对赵端明这个明摆着放弃了未来天水家主身份的修道胚子,老侍郎自然不陌生,意迟巷那边,逢年过节,走门串户,都会打照面,这孩子顽劣得很,打小就是个特别能造的主儿,小时候经常领着意迟巷的一拨同龄人,浩浩荡荡杀过去,跟篪儿街那边差不多岁数的将种子弟干仗。 这两条大骊最为历史悠久的街巷,一代有每一代的孩子王, 就没几个孩子,小时候没有鼻青脸肿过,都会各有各的狗头军师,专门负责翻看兵书,帮忙排兵布阵,不过真要打起来,也就不谈章法不章法了。 比如比赵端明他们年长一辈的,曹耕心,刘洵美这些,也是一样的光景。 不过曹耕心这家伙最阴险,专门与两条街巷的女娃儿打点关系,每次打架之前,都会通风报信,跟她们那些当姐姐妹妹的,索要钱财,说他可以带人暗中保护某某,可以保证谁谁少挨几拳,最少能够站着回家。这家伙还有生意头脑,小小年纪就知道雇人打造木刀竹刀,每次煽风点火,惹来斗殴,就开始分发兵器,当然是租赁,得给钱,要是打架途中打断了,就赔钱。 因为意迟巷出身的孩子,祖辈在官场上官帽子越大,往往被篪儿街的围殴,逮住了就往死打。 至于跟曹耕心差不多岁数的袁正定,打小就不喜欢掺和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算是极其特殊了。 再早一些,还有巡狩使曹枰这帮人,而关老爷子生前,就最喜欢看这些打打闹闹,最损的,还是老爷子在关家后门那边,一年到头叠放一溜儿的废弃砖头,不收钱,只管拿走。 董湖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几个儿子,再到如今的孙子,甚至还有几个孙女,甭管内心喜欢不喜欢打架,都是不缺打人和被打的,每次孩子王沙场点兵,谁要是敢不去,事后就会被排外。所以大骊官场一直有个说法,没有借用过关家砖头的,一般都不会有大出息。 董湖觉得这样的大骊京城,很好。 两条街巷,既有稚声稚气的读书声,也有打架殴斗的呼喝声。 董湖毕竟上了岁数,反正又不是在朝堂上,就蹲在路边,背靠墙角。 刘袈睁开眼,笑道:“侍郎这么一大官儿,也会蹲地上啊,有辱斯文,不成体统。” 老修士到底不是瞎子聋子,再不理会外边的事情,还是有些朋友往来的小道消息。 只听说这位将半辈子交代在礼部衙门的老侍郎,在官场上,膝盖不太硬,风评一般,是个苦熬出来的侍郎老爷。 当然这些官场事,他是门外汉,也不会真觉得这位大官,从不说硬气话,就一定是个怂人。 毕竟大骊官场,尤其是京城的庙堂,实在是狠人太多,那些不说狠话只做狠事的,很多。 董湖没好气道:“老子又不是你们这些不用吃饭的神仙,每天都是要拉屎的,不会蹲着,站着拉啊,啊?” 今夜皇帝陛下紧急召见他入宫议事,然后又摊上这么个苦差事,老侍郎等得越久,心情就渐渐差了,尤其是当时太后娘娘的那双桃花眸子,眯得渗人。 可其实董湖对那个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印象是半点不差的,甚至董湖一直觉得那座旧骊珠洞天,真是好风水。 才能如此人才辈出。 礼部管着一国山水,他又是侍郎大人,内幕什么的,知道很多。 哪怕是那个桀骜不驯、不服管束的马苦玄,可是在一场场大战之中,何曾懈怠了? 此外,还有已经是京官的赵繇,以及那个如今就在京城内的林守一,哪个不是天才中的天才? 刘袈笑道:“那侍郎大人就继续蹲着喝西北风。” 董湖转头气呼呼道:“端明,来点花生磕磕。” 赵端明手腕一抖,起身拍拍手,“没啦。” 刘袈抚须而笑,好徒弟,跟师父一条心。 其实陈平安早已返回小巷附近,但是没有着急现身,倒不是故意摆架子,只是想多看看这位老侍郎的耐心深浅。 良心在夜气清明之候。 先前那条灯火辉煌如昼的河边,一场酒局终于散了,年轻官员强忍着酒气翻涌,与那几位官帽子更大的公门前辈,作揖拜别,等到他们走远了,立即伸手捂住嘴巴,一路跑向河边,蹲着吐,趴着吐,干呕得眼泪都出来了。 喝酒难受,心里更难受。 寒窗苦读二十载,好不容易当了官,却要如此在酒桌上与人笑颜。 那个与他同乡的老人蹲在一旁,轻轻拍打年轻人的后背。 这个年轻人,可是被大骊士林誉为“文章如白雪”的俊彦。 才气不够,也就认命了,可是明明身负高才,却要偏偏如此在酒桌上委屈自己,那么觉得委屈,有什么不对呢?如果年轻人不觉得不对,老人才会没必要为年轻人领路了。 年轻人抬起手背,擦拭眼角,满脸苦笑,颤声道:“夫子,哪怕一个月只喝一场,我也遭不住啊。什么时候个头?” 老人笑道:“等你当大官了,轮到别人请你喝酒,就可以少喝了,心情好,酒水也好的话,就多喝点。” 年轻人转头又干呕不停,拨了拨河水,低头漱口,再坐在地上,已经吐得不能再吐,终于好受些了。 老人就坐在一旁台阶上,微笑道:“人言天不禁人富贵,而独独禁人清闲,在官场,当然只会更不得闲,习惯就好。不过有句话,曾经是我的科举房师与我说,一样是今天这样酒局过后,他老人家说,读书再多,如果还是不懂得近人情,察物情,那就干脆别当官了,因为士人当以读书通世事嘛。” 说到这里,停顿片刻,老人抚须而笑,“所以你小子,得还钱。” 本就涨红脸的年轻人,愈发无地自容,轻声道:“夫子,酒水钱,只能先欠着了。” 老人笑呵呵道:“不用着急,等有钱了再还,我身子骨还硬朗,你那点俸禄,就先攒着吧,媳妇本。京城居不易,要想娶个本地的美娇娘,更耗银子。” 看到年轻人还是有些没必要的难为情,老人笑道:“君子立业,贫不足羞。” 年轻官员摇晃着起身,作揖行礼,与老人道谢无声中。 先前一肚子委屈还有剩下,只是却没有那么多了。 老人跟年轻人,一起走在街道上,夜已深,依旧热闹。 另外一场酒局也结束。 男子笑问道:“如何?” 两位仙子赧颜一笑。确实是她们误会这位师门长辈了。可是怨不得她们多想啊,何况只说陪酒一事,传出去多不好听。 那位刑部一司员外郎的读书人,确实是个正人君子。先前酒宴所聊之事,也多是家乡的风土人情,当然也说了些官场上的场面话,比如希望他们所在的门派,谱牒仙师们能够多下山,红尘历练之外,也要造福乡里,庇护一地百姓。 河水中,有一位青衣神灵御水悬停,抬头看着整条菖蒲河岸上的酒楼灯火。 他这位菖蒲河水神,因为河段不长,山水品秩不高,六品,这还是因为天子脚下的缘故,不然就管着被同僚笑称为“几桶水”的这么点水域,搁在地方上,捞个堪堪入流有官品的河伯都悬。 身边一位府邸水裔,连忙伸手驱散那几股荤腥流水,免得脏了自家水神老爷的官袍,然后搓手笑道:“老爷,这条街真是不像话,每天通宵达旦都这么闹腾,搁我忍不了。果然还是老爷度量大,宰相肚里能撑船,老爷这要是去朝堂当官,还了得,至少是一部堂官起步。” 河神笑呵呵道:“莫不是蹭酒喝多了,尽说些醉鬼话?” 守在这儿数百年了,反正自从大骊立国第一天起,就是这条菖蒲河的水神,所以他几乎见过了所有的大骊帝王、将相公卿,文臣武将,也曾有过骄纵跋扈,穷奢极欲之辈,藩镇悍将入京,更是成群结队。 这位菖蒲河神,记忆最深刻的,比较奇怪,不是某个谁,做成了什么壮举,或是谁当了那试图篡国又身败名裂的乱臣贼子,而是最近的百余年之内,那些磨损严重的老旧官袍、官靴,腰间悬佩那些材质粗劣、雕工不堪入目的廉价玉佩。 哪怕到今天,尤其是意迟巷和篪儿街,许多参加朝会的官员,官袍官靴都会换了又换,唯独玉佩却依旧不换。 这好像是大骊官场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听说有次朝会,一个出身高门、官场后-进的愣头青,某天换了块价值连城的玉佩, 结果关老爷子多眼尖,第一个发现,结果就是呼朋唤友,哗啦啦一大帮子中枢重臣,一起围着那个年轻官员看热闹,一个个羡慕啊,问价格啊,称赞说雕工好,这让那个年轻官员无地自容。 后来大半夜的,年轻人先是来这边,借酒浇愁,后来眼见着四下无人,委屈得嚎啕大哭,说这帮老狐狸合起伙来恶心人,欺负人,清白家财,买来的玉佩,凭什么就不能悬佩了。 后来这个曾经年轻、然后不再年轻的大骊兵部官员,还是个文官,在一场守城战中,战死在了陪都战场。 京城一场朝会,几个垂垂老矣的老人,退朝后,这些曾经笑话过那个愣头青的老家伙,结伴走出,然后一起袖手而立在宫门外某处。 那几位早已眼花耳聋牙齿松落,再不会大声笑言语的老人们,也没说什么,似闻铿锵玉碎声。 所以这位菖蒲河神由衷觉得,唯有这一百年的大骊京城,真真如醇酒能醉人。 好像一代代的年轻人,喝过多少酒水,大骊在庙堂,在沙场,就会有多少豪气。 一道细微剑光,一闪而逝。 在这灯火通明之地,神仙难料此剑光。 像那位菖蒲水神,就不曾察觉。 陈平安坐在距离小巷不远处的一处墙头上,收拢剑光入袖,单手托腮,有些笑意。 站起身,身形飘落在大街上,去见老侍郎董湖。 大骊皇宫之内。 皇帝陛下,太后娘娘,在一间小屋子内相对而坐,宋和身边,还坐着一位面容年轻的女子,名为余勉,贵为大骊皇后,出身上柱国余氏。 没有任何一位大骊文武官员陪同议事,就像只是一家人的闲聊。 余勉手持团扇,身体微微倾斜,靠着花几,帮着皇帝陛下轻轻扇风,由于屋子不大,今夜又没开窗户,暑气不小。 余氏是所有上柱国姓氏当中,相对最远离官场的一个,如今名义上,只管着大骊在地方上的所有官营丝绸、茶务。 相较于身边那个“婆婆”,余勉这位宋家的儿媳妇,实在是名声不显,甚至在朝廷里边,都没什么“贤淑”的说法。 至多是按例参加祭祀,或是与那些入宫的命妇闲聊几句。 宋和轻声问道:“母后,就不能交出那片碎瓷吗?” 不可混淆家事国事。而且大骊宋氏想要得到的,都已经是囊中之物,何必为了这么点小事,横生枝节。 留着做什么?毫无用处。 事实上,钦天监当时那边传来消息,顺带着送入宫中一幅正阳山过云楼客栈的山水画卷,摹拓下来,再交给他这位皇帝陛下。 宋和一看到那个陈平安当时做出的动作,就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会是个不小的麻烦了。 妇人蓦然怒道:“天子之家的家事,什么时候不是国事了?!一国之君,九五之尊,这点浅显道理,都要我教你?” 她伸出一只手掌,按住案几,“他陈平安,身为大骊子民,从当年的一个泥腿子,撞大运,得了几袋子金精铜钱,买下落魄山,到后来建立宗门,这么多年来,什么时候与大骊朝廷给过好脸色了,他甚至故意连那龙州地方,从督造署衙门,到州府刺史,郡守,县令,全部视而不见,有过半点往来吗?” “落魄山建立宗门,甚至都可以不通过我大骊朝廷,害得我们大骊宋氏,都把脸丢到中土文庙去了!这就是他陈平安的诚意?!” “呵,都能在一线峰祖师堂拉着竹皇喝茶了,落魄山这才过去几年,就敢这么放肆无礼了,再过个几年,是不是就要来这里喝茶了?陛下,你是打算让我帮他端茶送水?” 皇帝唯有苦笑。 而大骊皇后,始终低眉顺眼,意态柔弱。 她放下团扇,轻轻搁放,无声无息,从瓷盆里拿起一只柑橘,五指如葱,纤手剖黄橘,然后轻轻递给皇帝陛下。 其实妇人是不太中意这个儿媳妇的,太乖巧懂事,太逆来顺受,太锋芒内敛,简而言之,就是太像妇人年轻时候的自己。 可是这桩婚事,是先帝亲自安排,国师具体操办的,她如何敢说个不字? 妇人越说越气,一拍桌子,“宋和,你别忘了,我大骊崇武,是立国之本!” 她转头望向余勉,“你下去。” 皇后立即起身,敛衽告辞,再拿起那把团扇,宋和微微皱眉,就要去拉住她的手,女子手指微动,悄悄摇晃。 宋和会心一笑,不再拦着她离去。 妇人假装没看见儿媳妇的那个小动作,只是心中冷笑,狐媚子!真是比狐狸精更狐狸精了。 等到余勉一走,妇人立即不再是恼火万分的模样,脸色阴沉道:“别忘了和睦二字,这个陈平安是知道此事的,而且你觉得他是与从没见过面的你更亲近,还是跟当了多年邻居的‘宋睦’更亲?!更别忘了,在大渎祠庙之内,当是与侥幸活着返乡的陈平安,结伴而行之人,是泥瓶巷的宋集薪,是坐镇大骊陪的藩王宋睦,不是陛下!” 皇帝默然。 妇人笑道:“陛下你就别管了,我知道该如何跟陈平安打交道。” 大骊皇后余勉,缓缓而行在廊道中,身后不远不近跟着她的几位宫女,脚步轻灵,规规矩矩,但是谁都没有如履薄冰的神色。 余勉偶尔也会问些骊珠洞天的奇人趣事,皇帝陛下只会挑着说,其中有一件事,她记忆深刻,听说那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年轻山主,发迹之后,落魄山和骑龙巷铺子,还是会照顾那些曾经的街坊邻居。每逢有樵夫在落魄山山门那边歇脚,都会有个负责看门的黑衣小姑娘端出茶水,白天都专门在路边摆放桌子,夜幕才收回。 所以其实她对那座落魄山,是心怀几分好感的。因为觉得与自己娘家,家风很像。 不过她是这么想的,又能如何呢。她如何想,不重要啊。 她转头望向夜幕,明月当空,不知道明儿是天阴天晴还是疾风骤雨。 她只知道一个道理。 富贵门户,常有穷苦亲戚来往,不曾空手而返,便是忠厚之家。 路过高门,百姓不会如避灾殃,刻意快步走过,正是积善之门。 人云亦云楼那边的小巷外。 陈平安抱拳笑道:“让董侍郎久等了。” 董湖方才瞧见了街上的一袭青衫,就立即起身,等到听到这么句话,更是心弦紧绷。 而这个身份极多的年轻人,第二句话,更是让董湖心情复杂,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忧心。 因为陈平安笑着说了句,“劳烦董侍郎回宫禀报一声,真心要聊,就让那妇人亲自来这边聊,不然我就要去她家做客了。” 董湖轻声问道:“真要如此?”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那个好像在打盹的年迈车夫,问道:“看我不顺眼?” 董湖一个头两个大,那车夫从头到尾,就没看你陈平安一眼半眼的啊。 老车夫睁开眼,淡然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陈平安笑眯眯道:“果然,是当年第二个开口的前辈。” 老车夫扯了扯嘴角,“练练?” 陈平安刚要说话,猛然抬头,只见整座宝瓶洲上空,蓦然出现一道漩涡,然后有剑光直下,直指大骊京城。 陈平安就知道当时主动离开客栈,是对的,不然挨打的,肯定是自己。 因为出剑之人,是那个趴在桌上越想越烦的宁姚,结果就瞅见了这个倚老卖老的车夫,练练,练你妈-的练呢。【显示不正常?水印没法看?搜索99玩伴小说网看高清原文或访问M.99WANBAN.COM】</p>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三十一章你 文圣请你落座 那道天幕剑光,笔直一线,降临人间。 结果那个老车夫就像站着不动的木头人,豪气干云,杵在原地,硬生生挨了那道剑光,只是双手高举,强行接剑。 反正在负责把守小巷道路的老元婴刘袈眼中,就是如此英雄气概,顿时佩服不已,不曾想大骊京城里边,竟然藏着这么个力拔山河的好汉,有机会找他喝酒。 下一刻,老车夫就被一剑击穿大地,身陷大骊京城地底下十数里,街道之上,出现了一个井口大小的深坑,由于剑光太过凌厉,周边地面竟是没有丝毫的裂缝。 可在陈平安眼中,哪有这么简单,其实在天幕漩涡出现之际,老车夫就开始运转某种神通,使得人身如一座琉璃城,就像被成千上万的琉璃拼凑而成的道场,这个与风神封姨一样选择大隐隐于朝的老者,绝对不愿意去硬扛那道剑光。 与此同时,老车夫斜了一眼中部陪都方向,显而易见,是在等那边的剑光乍现,以剑对剑。只是不知为何,大骊仿白玉京,好像对此视而不见,分明是一位飞升境剑仙的出剑,也不管?! 于是那条剑光从漩涡坠落的刹那之间,老车夫毫不犹豫便缩地山河,一步就跨出京城,出现百里之外的京畿之地,然后身形如琉璃砰然碎散,化作数百条彩色流萤,蓦然散开,往四面八方逃遁而去,结果天幕漩涡中,就随之出现了数百粒杀机重重的剑光,一一精准指向老车夫流萤身形的逃遁方位,逼得老车夫只得收拢琉璃彩光,将粹然神性归位一身,硬着头皮再次缩地山河,退回京城街道原地,因为唯有第一道剑光,杀心最轻,杀意最为浅淡。 好像那个宁姚,在与老车夫讲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不逃,就是领剑,逃,就是问剑。 这些都是一瞬间的事情,一座京城,恐怕除了陈平安和在那火神庙抬头看热闹的封姨,再没几人能够察觉到老车夫的这份“百转千回”。 大地之下,老车夫悬空而立,披挂金色甲胄,手脚皆有金色蛟龙盘踞缠绕,老人脚下出现了一座金色鲜血流淌聚拢的流水漩涡,远古神灵之身,竟是被一剑消磨神性极多。 老人此刻就像站在一座水井底部,整座名副其实的剑井,无数条细微剑气纵横交错,粹然剑意近乎化作实质,使得一座井口浓稠如水银流泻,其中还蕴藉运转不息的剑道,这使得水井圆壁甚至出现了一种“道化”的痕迹,搁在山上,这就是当之无愧的仙迹,甚至可以被视为一部足可让后世剑修潜心参悟百年的无上剑经! 一个背剑匣的年轻女子,站在一条流水纤细如溪涧的光阴长河之中,既然身在五行之外,大骊京城之下的土壤山根自然就不拘她身形,御剑悬停,宁姚只是一个心意微动,一座水井的剑术道化痕迹便皆崩碎,然后问道:“练练?” 陈平安在文庙功德林与曹慈那场问拳,近期不宜出手,是个药罐子,正阳山出手问剑,是一笔积攒多年的旧账,宁姚不好阻拦,但是在这大骊京城,陈平安只是来找那位大骊太后娘娘要个说法,所以此外封姨也好,车夫也罢,不管是谁,只要想对陈平安出手,得先问过她,点不点头。 老车夫沉声道:“你在五彩天下,杀过高位?!” 宁姚反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老车夫与陈平安所说的两句话。 宁姚刚好都还给了这位老车夫。 老车夫沉默片刻,“我跟陈平安过招搭手,与你一个外乡人,有什么关系?” 其实老车夫的意思,是在这大骊京城,我跟陈平安翻旧账也好,出手练练也罢,至少今夜,都死不了人。你宁姚一个外乡人,掺和个什么劲儿。何况你已是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在浩然天下的每次出剑,就都该好好掂量掂量这天道规矩的分量,以及两座天下在冥冥之中大道“天意”相冲的那份后遗症! 结果不说这句话还好,宁姚一身剑意还算平稳,杀气不重。等到老车夫一说出口,就察觉到不对,好像这个宁姚听进去了话,收下了字面意思,却没听进去老车夫的言下之意。 宁姚眯眼微笑,“前辈说了句公道话。” 我跟那个家伙是没什么关系。 上门提亲,媒妁之言,投贴回礼,这么多年了,确实还是什么都没有。 如果说在剑气长城,还有万般理由,什么老大剑仙说话不作数之类的,等到他都安然回乡了,自己都仗剑来到浩然了,那个家伙还是如此装傻扮痴,一拖再拖,我喜欢他,便不说什么。何况有些事情,要一个女子怎么说,如何开口? 可你算哪根葱,要来与我宁姚提醒这些? 下一刻。 老车夫的身形就被一剑打出地面,宁姚再一剑,将其砸出宝瓶洲,坠落在大海之中,老车夫倾斜撞入大海之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无水之地,宛如一口大碗,向四面八方激起层层惊涛骇浪,彻底搅乱方圆千里之内的水运。 老车夫单膝跪地,呕血不已,全是金色血液,但是老人惊骇发现,自己坠身之地,竟然是一处隐蔽的归墟,海眼陵墓所在?而此地,莫不是其实通向那座崭新天下?! 宁姚在五彩天下所斩的高位神灵,是披甲者麾下的十二高位之一,独目者? 不然这一处中土文庙都没有发现的远古遗迹和蛮荒谋划,她如何能够一眼看穿? 宁姚面无表情,“让开,不要妨碍出剑。” 老车夫如获大赦,瞬间远遁,打定主意,避其锋芒,不去大骊。 宁姚微微偏移视线,眯眼道:“是让你回大骊京城,与某人好好叙旧。谈妥了,各走各路,谈不妥,你就尽管逃,洞天福地,破碎秘境,随便躲藏,找不到你,算我输。” 宁姚御剑悬停大海之上,只说了两个字,“过来。” 五彩天下,无数剑气凝聚,疯狂汹涌而起,最终聚拢为一道剑光,而在两座天下之间,如开天眼,各有一处天幕如大门开启,为那道剑光让出道路。 有一剑远游,要做客浩然。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座天下第一人。 那条剑光裹挟无穷大道,来到浩然天下此处的大海之中。 从那海中陵墓当中,现出一位飞升境鬼物的巨大法相,咆哮不已,它一脚踏踩踏大海底部,一手抓向那小如芥子的女子身形。 那道剑光的出现,使得整个浩然天下都亮如白昼,只是那份剑光璀璨,转瞬即逝,天地重归夜幕。 其实仗剑飞升来浩然,很多事情,是宁姚的女子心思使然。 比如一直刻意淡化自己是飞升境剑修的事实,在他那边,宁姚更是从不多谈五彩天下的内幕,崭新天下第一人?谁啊? 又比如在那正阳山,她一样参加了观礼,其实随便一剑直落,别说什么袁真页,什么宗主竹皇,整座正阳山的千里山河,说没也就没了。 只要是出门在外,结伴而行,宁姚从不与他抢风头,比如这趟被他带着走门串户,她都是一句剑修宁姚,或是飞升城宁姚,不然就是干脆只说名字。 毕竟陈平安成为一位剑修,跌跌撞撞,坎坎坷坷,太不容易。 而她宁姚此生,练剑太简单。 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自己不那么烦心了,开始御剑重返宝瓶洲,只是速度不快,免得某人想岔了。 至于那头不知道谋划些什么的飞升境鬼物,已经被她一剑重创,又留下了痕迹,之后就交给文庙处置好了。 京城街上,少年赵端明发现那个姓陈当山主的青衫剑客,一直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得就像是个夜路遇见鬼的胆小鬼。 至于今天这一连串的怪事,街坊邻居的董老侍郎来这边找人,老车夫跟那个男人见了面就不对付,结果老车夫刚说要练练,就莫名其妙被别人练练了。 赵端明也懒得多想缘由,只觉得那份惊心动魄的剑道气象,不是个仙人境的大剑仙,打死都折腾不出来这么个天大动静吧? 一直留心仿白玉京的陈平安松了口气,颇为意外,不理解为何那边没有出剑拦阻,不过既然是好事,暂时就不用多想个为什么,转头笑问道:“你叫赵端明?是天水郡赵氏子弟?” 一个能跟礼部左侍郎这么熟络不见外的少年,最大可能,还是出自意迟巷和篪儿街。再者上柱国天水赵氏,与大骊边军渊源极深,有个家族弟子在此修行,离着人云亦云楼这么近,说得通。 赵端明疑惑道:“前辈你是?” 陈平安本以为少年已经猜出了自己的身份,毕竟董湖先前称呼自己“陈山主”。 只是想到先前被阻拦一事,好像就不能高估这对师徒看门人的人情世故? 陈平安只好自我介绍道:“我来自落魄山,姓陈。” 赵端明愣在当场,喃喃道:“不可能吧,曹酒鬼说那位落魄山的陈山主,相貌英俊得每次出门逛街,家乡小娘子们遇见了,都要尖叫不已,听说还有女子当场晕厥过去呢。” 曹酒鬼这个王八蛋,一天到晚都泡酒缸里了,果然就没半句清醒话,眼前这个陈平安,怎就英俊得一塌糊涂了?还“美姿仪,神风清,见之忘俗,世间女子见了就要失魂落魄,所以陈平安才会帮着山头取名落魄山”?! 你大爷的曹耕心,耽误我没有一眼认出陈平安的身份,回头再找你算账,非要蹭酒喝到你倾家荡产。 陈平安保持微笑道:“有机会,一定要帮我谢谢曹督造的美言。” 大名鼎鼎的酒鬼曹耕心,上任龙州窑务督造署一把手。所以曹耕心与槐黄县城大姓、与诸多龙州山水神灵、各路谱牒仙师的关系,都很好。曹耕心要远远比骊珠洞天历史上的首位县令吴鸢,更加入乡随俗,所以更被视为本地人。这位来自京城的曹氏俊彦,在那些年里,好像所做事情,就是什么都不做,每天只拎酒点卯。那么与落魄山的关系,就是没有任何关系。 只说魏檗,朱敛,就都对这个督造官观感极好,对于后来顶替曹耕心位置的新任督造官,哪怕同样是京城豪阀子弟出身,魏檗的评价,就是太不会为官做人,给咱们曹督造买酒拎酒壶都不配。 陈平安转头与老侍郎提醒道:“董侍郎?” 董湖叹了口气,试探性问道:“陈山主真要决意如此?” 让一位大骊太后亲自登门,很为难人。哪怕只是帮着陈平安捎句话,董湖都觉得拿着烫手,说着烫嘴。 一来那个老车夫,自家礼部秘档不见记载,所以董湖根本不知对方境界、根脚,只知道是大骊宋氏的皇家供奉之一,再者有些事情,光靠山上的蛮力,是注定无法解决彻底的。 陈平安点 头道:“董侍郎等会儿入宫禀报,就只管这么跟她说,来与不来,是她的事情。” 董湖瞥了眼马车,苦笑不已,车夫都没了,自己也不会驾车啊。 守门的老元婴刘袈笑道:“我来帮这个小忙好了,回头礼部衙门那边的山水考评,董老侍郎记得添几句好话。” 董湖气笑道:“休想。端明,你来帮董爷爷驾车!” 赵端明摇头道:“董爷爷,我要看门,脱不开身。” 刘袈收起那座搁放在小巷中的白玉道场,由不得董湖拒绝什么,去当临时马夫,老侍郎只得与陈平安告辞一声,驾车返回。 只是董湖最后说了句官场之外的言语,“陈平安,有事好好商量,你我都是大骊人氏,更知道如今宝瓶洲这份表面上太平无事的局面,何等来之不易。” 陈平安笑着点头,说了句就不送董老先生了,然后双手笼袖,背靠墙壁,时不时转头望向西边天幕。 还是有些担心宁姚那边。 大海与宝瓶洲陆地接壤处,老人停下身形,封姨笑吟吟现出身形。 老车夫神色郁郁,御风悬停,憋了半天,才蹦出一句:“现在的年轻人!” 不过后半句话,老人还是忍住没有说出口。真是脾气一个比一个差! 封姨抬起手,轻轻拧转那个由天下百花一缕精魄炼化而成的彩色绳结,笑道:“等着吧,当年那事儿还没完。看在早年并肩作战的情分上,我好心奉劝一句,别想着跑去中土兵家祖庭躲着,就宁姚那性子,已经提醒过了,你还不听劝,那她就肯定会找上门去,后果不后果的,她可不是陈平安,反正她的家乡都只剩下一处遗址了。” 老车夫瞥了眼这个幸灾乐祸的昔年同僚,郁闷道:“就你最稳当,谁都不得罪。” 封姨一脸很没诚意的讶异神色:“广结善缘的不稳当,你们这些煽风点火的反而稳当,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老车夫瞥了眼那处旧骊珠洞天,轻声道:“比咱俩更晚开口的两个,如今躲哪儿了?” 知晓天下内幕最多的,大事,可能是那个邹子。至于小事,就该是眼前这位司风之神的封家姨了。 封姨摇摇头。 老车夫略带伤感,唏嘘不已,道:“短短五十年,以往算个什么,简直就是你我的眨眼功夫,不曾想已经天翻地覆。你说当初我们几个,是何苦来哉,以至于今儿被两个还不到五十岁的小家伙如此对待。” 封姨最听不得同辈这些翻老黄历的无聊之语,万年光阴的安稳日子,难道就不算躺在功劳簿上享福吗?所以她冷笑道:“不收钱,白送你个当年齐静春与我说的道理,‘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话,可以心里想,嘴上要少说’。” 老车夫嗤笑道:“唠叨几句,又能如何?” 封姨抬起双指,轻轻旋转,有一缕清风追随,她微笑道:“我自然不能如何,走了走了,既然话不投机半句多,那我就自个儿喝酒去。” 极远处,剑光如虹赶来,期间响起一个清冷嗓音,“晚辈宁姚,谢过封姨。” ———— 大骊陪都上空,一座仿白玉京的顶楼,有个从中土神洲赶来的不速之客,先前在天幕那道剑光将落未落之时,就开始耍无赖。 只见一位老秀才双手抱住那位无境之人的胳膊,“使不得使不得,这儿每次出剑,真是那剑光嗖嗖吗?不是!都是钱啊。” 我跟你们宝瓶洲关系多好,拢共才那么几个嫡传弟子,哪个不与你们宝瓶洲是有功劳的,退一万步说,别不把钱当钱,我不许你这么糟践神仙钱。 原本身形缥缈不见真容的守楼人,大概是对这位文圣还算是刮目相看,破例现出身形,原来是位高冠博带、相貌清癯的老夫子。 老夫子微笑道:“你们文庙擅长讲道理,文圣不如编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老秀才火急火燎道:“在书简湖,前辈不是跟我那关门弟子一见如故,能算半个忘年交?这份香火情,你舍得说丢就丢啊?我觉得不能够。” 见人就喊前辈,文圣一脉嫡传当中,确实还是那个关门弟子最得先生精髓。什么叫得意弟子,这就是,许多道理,不用先生说就得其真意,才算真正的得意弟子。 所以老秀才岂能不偏心? 你左右还委屈个锤子,多学学君倩。 老夫子说道:“是我记错了,还是文圣老糊涂了,那小子并没有为书简湖移风换俗,真正做成此事的,是大骊朝廷和真境宗。” “在学究天人、公认最会聊天的前辈这里,喊文圣不是骂人吗,喊老秀才即可,去掉个老字,再换个小字,就亲切了。” 老秀才始终抱住这位前辈的胳膊,笑哈哈道:“再说了,前辈这话说得亏心,万事开头难,我不信前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老夫子不与老秀才掰扯这些有的没的,老秀才轻喝一声,气沉丹田,身体后仰,死死攥住前辈的胳膊。 老夫子沉声道:“理由!” 给老秀才这么一闹,出现在宝瓶洲天幕处的剑光,已经落在大骊京城之内。 文庙的老秀才,白玉京的陆沉,死乞白赖的本事,堪称双璧。 老秀才伸长脖子一瞧,暂时没事了,人都打了,立即松开胳膊,一个往后蹦跳,使劲一抖袖子,道:“陈平安是不是宝瓶洲人氏?” 老夫子冷笑道:“出剑的宁姚,却是外乡人。按照崔瀺订立的规矩,一位外乡飞升境修士,胆敢擅自出手,就只有一个下场。” 要么打碎整座仿白玉京,自己凭本事离开,要么避开剑光,远遁逃走,能够逃走,也算本事,反正以后再靠近宝瓶洲,大骊次次以礼相待。 老秀才理直气壮道:“宁丫头可是我那关门弟子的道侣!” 老夫子皱眉道:“暂时还不是。” 老秀才低头哈腰,“嘿,巧了不是。” 从袖中摸出一物,竟是一张聘书。 别看就不到一百个字,老秀才可是拉上了好些个文庙圣贤,大伙儿齐心合力,斟字酌句,小心推敲,才有这么一份文采斐然的聘书。 绝对天底下独一份。 老秀才递了聘书,喃喃道:“这俩孩子,都没个换帖和过礼,陈清都这个老王八蛋,说话不算话,姚冲道又抹不开脸,只好等着老大剑仙下聘礼,有什么法子。亏得我当年敬重老大剑仙,在城头那边,哪次见着他,不是呲牙咧嘴给笑脸,咧得我脸都酸了,得去陈平安的酒铺喝好些酒,才能缓过来。早知道陈清都这么不讲江湖道义,我就自个儿去宁府和姚家说亲。” 老秀才蓦然大声跳脚道:“现在好了,你们宝瓶洲自家的飞升境出剑,于公于私,都占理儿,你管个屁的管。” 眼角余光瞥了几眼,宁丫头又是两剑递出,好好好,大快人心。 老夫子将那份聘书还给死乞白赖的老秀才。 老秀才为了这个关门弟子,真是恨不得把一张老脸贴在地上了。 反正双方都已经离开了宝瓶洲,老夫子也就无事一身轻,宁姚先前三剑,就懒得计较什么。 老夫子随口问道:“没有叮嘱左右几句?” 老秀才闷闷道:“说啥子说,锤儿用都么的,学生翅膀硬了,就不服先生管喽。” 老夫子哑然失笑。有些替那位自称“读书练剑两不成”的左右打抱不平,说谁如此都可以,说左右?你这个当先生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吧。 老秀才轻声道:“再不舍得,也不能拦着学生弟子做那该做的事情。” 老夫子笑道:“总算说了句读书人该说的话。” ———— 少年站在街巷拐角处,又拿出一捧咸干花生,一边磕,一边偷偷打量起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陈山主。 年轻剑仙的江湖路,就像一根线,串联起来了骊珠洞天和剑气长城。 陈平安转过头遥遥望向宝瓶洲西边方向,境界不够,战场距离大海太过遥远,看不见了。 就与少年闲聊起来,“按照许老夫子的解字法,‘赵’为趋,为肇,为照。同时寓意道路美好,引人入胜,最终有那日月齐明照耀天下之美。持身端正,如君子执玉,心境光明,种德胜遗金。所以你的名字很好。” 少年瞪大眼睛,“我的姓氏,加上名字,俩凑一堆,这么强?!” 剑仙说话,总得负点责任吧?总不会逮着个屁大孩子,就胡乱套近乎不是? 赵端明揉了揉嘴巴,听陈平安这么一唠嗑,少年感觉自己凭这个名字,就已经是一位板上钉钉的上五境修士了。 陈平安转头疑惑道:“你家长辈,还有家塾先生,都不与你聊这个?” 赵端明哀怨不已,“约莫是夫子在第一次学塾上课会说,我刚好错过了。至于为何错过,唉,往事不堪回首,不提也罢。” 小时候经常挨雷劈,一次是孩子开开心心背着书袋子,蹦蹦跳跳去家族学塾路上,咔嚓一下,就倒地不起了。 再一次是出门逛街看灯市,第三次是登高赏雨。到最后,但凡是遇到那些阴雨天气,就没人愿意站在他身边。 不过赵端明琢磨着,就自己这“霉运当头”的运势,肯定不是最后一次。 陈平安伸出手,摊开手掌,少年就自然而然倒了些咸干花生给他。 赵端明说道:“先前我拦着你们走入巷子,你这么大一位剑仙,不会记仇吧?” 好像少了个字。 陈平安低头磕着咸干花生,笑呵呵道:“就凭你这句话,我就不会记账。” 赵端明看着那人娴熟嗑开花生吐花生壳,少年笑嘻嘻道:“陈山主,没想到你这么平易近人啊,都不像剑仙了。” 陈平安笑道:“只是玉璞境,算什么剑仙,在我媳妇家乡那边,只能算剑修,喊剑仙,是故意骂人。” 赵端明记住这个从年轻隐官嘴里跑出来的内幕,原来剑气长城的玉璞境剑仙,根本不被当回事啊,果然霸气! 回头得与曹酒鬼显摆去,少年又想起一事,好奇道:“嫂子她人呢?咋个没有陪陈大哥一起来这边?难道方才出剑的那位,就是嫂子?脾气太……好啊!陈大哥真有福气,我得说句心里话,真不是晓得了陈大哥的身份,才溜须拍马,而是先前第一眼瞧见,就觉得你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言语之中,一下子就将陈平安和那道侣变成自己白捡而来的大哥、嫂子了。 陈平安嗯嗯嗯个不停。这少年挺会说话,那就多说点。至于被赵端明认了这门亲戚,很无所谓的事情。 不过陈平安悄悄抬了抬眼皮子,笑着晃了晃手中花生,示意对方看得差不多就可以了,不用担心这边的少年。 意迟巷那边,一座府邸书房内,一位天水赵氏的首席供奉正在 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与一旁落座的天水赵氏老家主,双方时不时面面相觑,时不时战战兢兢,生怕赵端明这个嘴巴打小不把门的兔崽子说错话,惹恼了那个差点将正阳山掀了个底朝天的落魄山剑仙。 那位供奉立即撤掉神通,一直身体紧绷、挺直腰杆的天水赵氏老家主,终于可以舒舒服服背靠椅子,抚须而笑,“我就说嘛,端明这崽儿,打小就有慧根,一看就是我老赵家的种。” 首席供奉笑着不说话,可拉倒吧,你孙子年幼时第一次被雷劈中后,一天到晚晕头转向说浑话,是谁每天揪心不已,在那边嘀嘀咕咕,我这乖孙儿,莫不是个白痴吧。 老人收敛笑意,这位被誉为馆阁体集大成者的书法大家,伸出一根手指,凌空书写,所写文字,袁,曹,余……反正都是上柱国姓氏。 陈平安则被少年带着,走入小巷,手里多了一串钥匙。 小宅子门上,没有张贴春联门神。 陈平安开了门关了门,收起钥匙。 其实这次拜访大骊京城,已经不单单是他陈平安和大骊太后的恩怨,而是师兄崔瀺留给那个学生以及大骊朝廷的一场……崭新问心局。 而师兄崔瀺为他人设置的问心局,入局之人,是如何的煎熬人心,反正陈平安在书简湖,已经亲身领教过了。 什么都对,什么都错,都只在那位大骊皇帝“宋和”的一念之间。 陈平安在宅子里闲庭信步,走得悠闲,打开了那座只有两层的藏书楼大门,步入其中,发现除了书还是书,四壁书架,搁放有一架梯子,此外异常洁净,没有任何多余装饰,如果想要去往二楼,甚至没有楼梯,好像就要借用那架用来找书的梯子。 陈平安没有着急找书翻书,只是坐在了门槛上,取出养剑葫,独自喝酒。 三千年前那场牵扯到天下水运的大战,斩龙之人,也就是后来的贾晟、白忙、陈浊流,反正都是跟陈灵均称兄道弟的同一人,追杀人间最后一条真龙,也就是之前的泥瓶巷王朱,泥瓶巷宋集薪的身边婢女王朱。 王朱当年在宝瓶洲南端登岸,途径老龙城,然后继续往北逃遁,拱出那条后来被当做仙家渡船航线的地下走龙道,最终止步于旧龙州地界,造就出一座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骊珠洞天。 王朱当年是奔着杨老头去寻求大道庇护的,希冀着这位职掌远古飞升台之人,能够为她网开一面,杨老头却选择坐视不理。 不知为何,白帝城郑居中的那位传道恩师,没有亲自出手斩杀那条逃无可逃的真龙,要的,只是那个世间再无真龙的结果。 而参与最后那场斩龙落幕一役的练气士,战死、陨落极多,也有一批练气士就地结茅修行,近水楼台,沾染龙气,汲取极为充沛的天地灵气,最关键是,还是那份真龙事后流散开来的大道气数,许多后来小镇的高门姓氏,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繁衍生息,这就顺势造就出了骊珠洞天后世的小镇百姓。 再往后,就是三教一家,儒释道兵的四位圣人,联手立起了那座被当地百姓笑称为螃蟹坊的牌楼。 至于斩龙之人为何立誓斩龙,儒家和文庙那边好像阻拦不多,此人早年又是如何收取郑居中、韩俏色、柳赤诚他们为弟子,除了大弟子郑居中,其余收了嫡传又不管,都是翻不动的老黄历了。再加上陆沉好像飞升去往青冥天下之前,与一位龙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大道渊源,故而之后才有了之后对陈灵均的刮目相看,甚至当年在落魄山,陆沉还让陈灵均选择要不要跟随他去往白玉京修行,哪怕陈灵均没答应,陆沉都没有做任何多余事,毫不拖泥带水,只说这一点,就不合常理,陆沉对待他陈平安,可从不会这么干脆利落,比如那石柔?陆沉远在白玉京,不就一样通过石柔的那双眼睛,盯着门外一条骑龙巷的鸡毛蒜皮? 直到被崔东山打断这份藕断丝连,那位白玉京三掌教才从此作罢。 其实当年养龙士一脉的修士,为了阻拦斩龙之人,也是伤亡惨重。所以陈平安猜测,极有可能,骊珠洞天内隐藏着某位养龙士的老祖师,大行扶龙之事,大骊宋氏朝廷的崛起,说不定此人出力极多,之后那座悬挂匾额的“风生水起”新建廊桥,可能就是此人躲在幕后的出谋划策。 陈平安思绪翩然,坐在门槛上喝着酒,背对书楼,望向不大的庭院。 世事若飞尘,向纷纭境上勘遍人心。日月如惊丸,于云烟影里破尽桎梏。 抿了一口酒, 本命瓷的碎片遗落,一直拼凑不全,准确说来,是陈平安一忍再忍,始终没有着急拎起线头。 对于陈平安跻身仙人,甚至是飞升境,是都没有任何问题的。 可能唯一的问题,隐患是在飞升境瓶颈的这个大道关隘之上,破不破得开,就要取决于昔年本命瓷的无缺漏了。 当然前提是陈平安能够走到那一步,得先成为一位飞升境瓶颈的剑修才行。 对于将来自己跻身仙人境,陈平安很有把握,可是要想跻身飞升,难,剑修跻身飞升城,当然很难,不难就是怪事了。 哈,我媳妇除外。 陈平安笑了笑,得意洋洋。 随即心情轻松几分,那个客栈掌柜,不是修行中人,说自己有那来自骊珠洞天某口龙窑的大立件,绘人物花瓶。 家乡名为宝瓶洲。 客栈与人云亦云楼,可算近在咫尺。客栈掌柜,极有可能与师兄崔瀺,早年多半是经常见面的。 会不会那只花瓶,就是几片碎瓷的其中之一? 不管关于那件花瓶的真相如何,大骊太后那边,如此有恃无恐,是不是已经知道他陈平安的十四境合道难题所在了?注定绕不过每一片散落各方的碎瓷?所以她要待价而沽,觉得只是一个玉璞境的落魄山山主,哪怕顶着隐官和国师小师弟的两个头衔,依旧还是没资格与她坐下来谈价格? 陈平安收起酒壶,撇撇嘴,这个婆娘挺会打算盘,想得挺美啊。 站起身,双手十指交错,舒展筋骨,在门外廊道来回散步。 武夫十境,气盛一层,是陈平安与曹慈问拳的关键胜负手所在。输了,这辈子都没指望赢过曹慈,赢了,才有几分机会。 记性极好的陈平安,所见之人事之河山,看过一次,就像多出了一幅幅白描画卷。 那么陈平安每多听一句,多看几眼这人间,就像增添一笔描彩。 纯粹武夫,一口真气。 天下壮观,气吞山河。 其实在跻身止境之前,陈平安是不清楚此事的,大概如崔东山所说,无心为之,最是有心。 自从陈平安学拳以来,齐先生,阿良,崔东山,崔诚,顾祐,李二,老大剑仙,白嬷嬷……所有人都好像都在故意隐瞒,谁都不说此事。 比如今夜大骊京师之内,菖蒲河那边,年轻官员的委屈,身边老夫子的一句贫不足羞,两位仙子的如释重负,菖蒲河水神眼中那份身为大骊神祇的自豪……他们就像凭此立在了陈平安心中画卷,这一切让陈平安心有所动的人事,所有的悲欢离合,就像都是陈平安看见了,想了,就会成为开始为心相画卷提笔彩绘的染料。 仿佛整个人间,就是陈平安一人独处的一处道场。 曹慈为何少年时就去了剑气长城,建造茅屋,在那边练拳? 后来更是喜欢独自游历数洲,因此才会在那金甲洲古战场遗址,遇见郁狷夫。 其实曹慈一样是早早为了气盛一层的“气壮山河”,在做铺垫。 可能曹慈亏就亏在不太喜欢管闲事,所见之物,更多是山河万里,而不是人与人心。 这就使得曹慈心境画卷的“彩绘”程度,还是不够多,尤其是不够重。 当然不是说看过几眼山河,就是气盛一层的自家心相山河了,不然也太简单了,九境武夫只需御风远游,瞪大眼睛看遍九洲山河就是了,因为得是每一个由衷的认可与否定,才可以提笔描画,为白描画卷浓笔重彩。 陈平安收起思绪,转身走入书楼,搭好梯子,一步步登高爬上二楼,陈平安停下,站在书梯上,肩头差不多与二楼地板齐平。 空无一人,空无一物。 就像曾经的书楼主人,孑然一身在此世间读书,等到离去之时,就将所有书籍还给人间而已。 ———— 仿白玉京内,老秀才突然问道:“前辈,咱俩唠唠?” 老夫子一挑眉,“哦?” 知道这个文圣打什么小算盘。 一旦双方开始正式问道,就无暇顾及大骊京城那边的动静了。哪怕宁姚返回大骊,将一座京城砍了个稀烂,仿白玉京这边,都会顾不上。 老秀才怯生生道:“前辈你是当之无愧的天地圣人,文庙那边愿意给头衔,前辈自己不要而已,可我才是书院贤人啊,就跟江湖上,一个三境武夫问拳止境宗师,所以你得让我几招,先输一半好了?” 老夫子笑了笑,“那就作罢。” 双方问道。 当然不是什么意气之争。 事实上,他早就想要与这位文圣问道一场了。 眼前这位穷酸老秀才,毕竟是公认天底下最会吵架的人。 老秀才眼神熠熠。 好像在说,一洲山河,敢挽天倾者,都已起身。我文圣一脉所有嫡传,哪个偷懒了? 所以你今儿要是问道输了,只说此地,以后就别再管陈平安做什么说什么。 老夫子想了想,还是有些犹豫。 问道一场,不是小事。 会牵引极大的天地气象。 老秀才轻轻抖了抖袖子,微笑道:“既然夫子最会聊天,那秀才就来谈地,一起好好说一说这天地与人间。” 圣人言语,口含天宪。 一座浩然天下,风起云涌,尤其是宝瓶洲这边,落在各国钦天监的望气士眼中,就是无数金光洒落人间。 文庙功德林那边,礼圣与经生熹平相对而坐,双方正在对弈,礼圣看了眼宝瓶洲那边,无奈道:“走哪儿都不消停。” 至于文海周密精心设置的那处海中陵墓,以及那头飞升境鬼物,在被宁姚出剑后,文庙这边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经生熹平,微笑道:“如今没了心结和顾虑,文圣终于要论道了。” 当年神像被搬出文庙的老秀才,尤其是在弟子流散之后,其实就再没有拿起过文圣的身份,哪怕合道三洲,也只是读书人作为,与什么文圣无关。 可是今夜的宝瓶洲,仿白玉京之内,老秀才率先席地而坐,正了正衣襟,伸出一只手掌,神色认真,语气淡然道:“请落座。” 谈天说地,请你落座。 当然了,你会输。</p>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百第八百三十二章 国师陈平安 陈平安下了梯子,在书架上随便拣选出一本书,是专门讲述处世之道的清言集子。 翻书很快,书上好些圣贤道理,看得陈平安深以为然,什么秾艳场懒回顾,什么疾风骤雨时,正是豪杰脚跟立定处。 陈平安总觉得都是在对自己说的,一下子就胆气横生,比喝酒管用多了。 况且陈平安很早就自己琢磨出了个道理,与亲近之人,不要说气话,不可说反话,尤其不要不说话。 将手中那本书籍放回书架,没来由想起桐叶洲黄花观那个龙洲道人,陈平安笑了笑,有样学样,轻轻以手掌推了推周边书籍,位置齐平,丝毫不差。陈平安大步走出书楼,开了院门,想了想,陈平安就没锁门,万一还得回来,白白多件事情,毕竟是师兄的宅子,飞来掠去的,不合适。 至于大骊宋氏皇帝和太后那边,来与不来,都不重要,来了,对双方都好,不来,陈平安已经根本无所谓,因为已经打算在京城这边多看几天的书。 既然猜出了师兄崔瀺的用意,那就很简单了,难得有这么不用分什么公私的好事,下黑手捅刀子,怎么狠怎么来。再者陈平安是突然想起一事,如果按照文脉辈分,既然宋和是崔师兄的学生,自己就是是大骊皇帝的小师叔了,那么为师侄护道几分,岂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如果你宋和道心不够,那就换个道心足够的人来当皇帝好了,反正一旦揭开老底,被有心人翻开宋氏宗人府的旧账,皇帝陛下原本属于名正言顺继承大统的既定事实,都会变得摇摇欲坠,一洲哗然。 而国师崔瀺对宋集薪的考评,大概就是那场宝瓶洲战事,藩王宋睦的表现,从老龙城到中部大渎,确实都没有让人失望,山上山下,有目共睹。仿白玉京为何留在大骊陪都和大渎祠庙附近,想必就是一种先生对学生的“善意”提醒,哪怕先生不在了,大骊暂时再无国师,一位君主的修齐治平,还是不能忘。 陈平安甚至觉得大骊朝廷,当年主动提出按照军功、战后归还山河一事,就是师兄在等今天。一来不如此行事,宝瓶洲人心涣散,南方所有藩属国难以凝聚战力,再者大战落幕,若还是那一洲即一国的格局,一旦大骊京城和藩邸形成南北对峙的割据分裂,战线拉伸如此之长,很容易一打就是几十年甚至百余年,到时候整个宝瓶洲就算废了。 至于宋集薪到底有没有那个恢复本名的心思? 有。 陈平安当时在济渎祠庙之内,就察觉到了宋集薪的那份野心勃勃,只是宋集薪太过忌惮国师崔瀺,这些年才隐忍不发,始终恪守臣子本分行事。 不然宋集薪这位大骊藩王,与宝瓶洲几乎所有的山上势力,尤其是跟大骊边军的关系,可不是一般的好。 至于说治国之士,大骊陪都的六部衙门,里边的一位位文武栋梁,都曾人人直面战争,哪个不精通事功学问,既负才学,又极务实?而且相较于京城官员,南边官场多是正值青壮的文官武将,再者,就像那个彩衣国胭脂郡的刘高华,为何宁肯舍了家乡一国尚书不当,都要在陪都庙堂当个中层官员,而这种潜移默化的认同,本身就是昔年大骊各个藩属国对藩王宋睦的认同。 所以大骊京城这边,皇帝不敢妄动早已根深蒂固、底蕴深厚的陪都,藩邸则是不知国师崔瀺的后手安排,故而一直相安无事。 如果说来大骊京城之前,陈平安的底线,是从大骊太后手中取回那片碎瓷,哪怕因此与整个大骊朝廷撕破脸,大不了就先干一架,然后搬迁落魄山在内的众多藩属,去往北俱芦洲南部某地,落地生根,最终与建立在桐叶洲的落魄山下宗,双方遥相呼应,中间就是个大骊,反正就是与大骊宋氏彻底卯上了。 那么现在,陈平安就不是只取回瓷片这么好说话了。 比如,禅让。 南藩北上,入京称帝。 说到底,还是要看那位皇帝陛下的选择。 小巷不过走出几十步路,陈平安就开始仔细思量起这里边的庙堂、边军、山上三条主干脉络,再牵连出粗略计算至少十数个环节,比如宗人府老人,所有上柱国姓氏,各大巡狩使,以及每个环节的继续开枝散叶……归根结底,还是追求个一国世道的太平无事。 只是陈平安浑然不觉,当下所想之事,自己所做之事,其实恰似一位大骊国师。 而之前的百余年光阴,绣虎崔瀺,每次上朝议事,或是退朝返回,也是这般缓缓而行在巷中,独自一人,独自思量。 临近巷口那边,陈平安发现那个少年趁着师父不在,这会儿正蹲在小巷口子那边偷偷喝酒,时不时偷瞄几眼街道,看看有无师父的身影。 听到了巷子里的脚步声,赵端明立即起身,将那壶酒放在身后,满脸殷勤问道:“陈大哥这是去找嫂子啊,要不要我帮忙带路?京城这地儿我熟,闭着眼睛随便走。” 也就是双方关系暂时不熟,不然就这附近地界,再鸟不拉屎的地儿我都拉过屎,赵端明都能拍胸脯说得问心无愧。 陈平安停步问道:“端明,你有喜欢的姑娘吗?” 赵端明如今对自己这个名字,那是满意至极,只是陈剑仙这个不合时宜的问题,问得让他心里不得劲,大半夜聊啥姑娘,当我是在喝花酒吗?少年叹了口气,“愁啊。我年纪也不小了,喜欢的姑娘是有的,喜欢我的姑娘更是不少,可惜每天就是修行修行,修他大爷个修行,害得我到今儿还没与姑娘啃过嘴呢。曹酒鬼没少拿这事笑话我,他娘的四十来岁的人了,晚上连个暖被娘们都没有的一条老光棍,还好意思说我,也不知道谁给他的脸,喝酒没醒吧,不跟他一般见识。” 然后少年就发现那个青衫剑仙也叹了口气。 愁矢百中,从不落空。 赵端明立即递过去一捧咸干花生,陈平安也送了少年一壶酒水,少年就收起自己那壶,从曹酒鬼那边蹭不来好酒,那就是个只会到处赊账的穷光蛋,揭开了泥封,仰头抿了一口,问道:“陈大哥,哪儿的酒水,喝着劲儿不小。” 陈平安笑道:“我跟人一起开了个小酒铺,有卖这青神山酒水。” 少年恍然道:“我就说嘛,这酒水一喝我就晓得门道了,这不刚刚入口,我就尝出了好几颗小暑钱的味道,一般山头的酒水,能有这味儿?陈大哥,咱俩谁跟谁,那就说句不见外的,你再送我两壶酒,我回头好送师父和曹酒鬼。” 说到这里,少年一本正经道:“陈大哥你放心,我这个人打小就出了名的老谋深算,今儿咱俩称兄道弟这事,我除了那个曹酒鬼,保证谁都不说,哪怕回了家都不说。陈大哥你才刚来京城吧,那你是不知道,在那边,就我家和篪儿街,早个几年,次次打架,我一只手打遍两条街巷无敌手,后来不知道篪儿街哪个不要脸的老王八蛋,泄露了我的修士身份,我才主动让贤,把头把交椅给了别人。不然篪儿街那帮虾兵蟹将乌合之众,还得被咱们意迟巷压个好几年,按照老规矩,每天乖乖夹尾巴做人,见面就得绕路。” 陈平安双指一捻,将颗花生米抛入嘴中,微笑摇头道:“认识归认识,酒水不能再白送两壶了。” 赵端明试探性问道:“陈大哥,算我欠账行不行?” 陈平安摇头道:“小本买卖,概不赊欠。” 不着急去往客栈,就几步路远的地方,去早了,宁姚还未返回,一个人杵在那边,显得自己居心不轨,摆明了是心急吃热豆腐,去晚了,也不妥,显得太不上心。 “对了,陈大哥你今年多大了?像你这么年轻有为又相貌堂堂的剑仙,嫂子找你当道侣,确实也不奇怪。” “年纪不大。你现在什么境界了?” “我啊,还没到玉璞境。” “可以可以。” “陈大哥,嫂子这么好看的女子,境界又高,你可得悠着点,明里暗里喜欢她的男人,一定茫茫多,数都数不过来。” “端明啊,你还是年纪太小,有些事就不懂了,我媳妇这样的女子,一般男人都不敢喜欢,就算爱慕,也只敢偷偷藏在心里。嗯,倒是有个不怕死的,然后被我打晕挂树上去了。” “谁啊,胆儿肥得没王法了,陈大哥你报个名字,小弟回头就帮你收拾去。” “巧了,他如今就在京城当官。” “谁啊,官大不大?在不在意迟巷和篪儿街混?” “他叫赵繇,官不算大,才是你们京城的刑部侍郎,好像宅子就在你们意迟巷。” “……” “这就怕了?都说马粪赵氏最混不吝,是大骊官场骂人的话吗,显然不是,夸人才对,可我看你,悬。” “陈大哥你说笑话呢,一个刑部侍郎而已,我请他来,求他来!” “呦,赵侍郎,这么巧,路过啊。” 少年赶紧转头,有个屁的赵侍郎,鬼都没一个,少年大笑道:“他来了才好,官儿是大,可这么个文文弱弱的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我都不用施展什么神仙术法,只需一拳下去,再一脚,就让他打哪儿竖着来,就横着回哪儿去……” 陈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忍住笑,“打住,赵侍郎真来了,你再说下去,就要被他听了去,这家伙心眼小,喜欢记仇。” 少年使劲点头道:“一个大老爷们,记仇确实不好,不大气。” 陈平安附和道:“多半是修心不够。” 宁姚悄然回了客栈,故意隐匿身形,这会儿还是慵懒趴在桌上,顺便听着小巷那边的闲聊,她有了些笑意。 可怜那少年,都不知道被那家伙拐到哪条沟里去了。 陈平安走出小巷,笼袖停步,等着那位师侄的走近。 如今自己的师侄好像有点多,宫里边的皇帝陛下,眼前的刑部侍郎,还有那个昔年担任槐黄县首任县令的吴鸢。 街上那边,大骊朝廷工部衙门的几位供奉修士,正带着人在那边修缮街道,瞧见了那位青衫剑仙,也无言语,视而不见。 若是一般的山下王朝,是绝对会晾上一夜的。 大骊京城,是一个最幸运的地方,因为来了一个绣虎。 短短百年,就为大骊王朝打造出了一支边军铁骑,置死地可生,陷亡地可存,处劣势可胜。偶有战败,武将皆死。 赵端明在拐角处探头探脑,这位赵侍郎,以前只是远远看过几眼,原来长得真不耐啊,说句良心话,论打架本事,估计一百个赵侍郎都打不过一个陈剑仙,可要说论相貌,两个陈大哥都未必能赢对方。 赵繇先与一位相熟的大骊工部官员打了声招呼,然后蹲在那口“水井”旁边,看了几眼,这才走向小巷这边,与陈平安作揖行礼,微笑道:“见过陈山主。”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都是同乡,客气什么,喊师叔就行。” 一直竖起耳朵偷听的少年,陈大哥跟外人说话,有点嚼头啊。 赵繇问道:“宁姑娘还没回来?” 陈平安伸长脖子,看了看街道两侧。得远一点,才有大树高枝。 赵繇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赵繇对宁姑娘的爱慕之心,天青月白,没什么不敢承认的,也没什么不敢见人的,陈山主就不要故意如此了。” 陈平安笑呵呵,用骊珠洞天的家乡方言,与赵繇说了句少年打死都听不懂的言语,若是换成大骊官话的谐音,就是……都阴边了我是痴严浪严写新设……这他娘的都什么跟什么啊,赵端明听得一头雾水。 宁姚忍俊不禁,她知道陈平安在说什么,因为当年曾经听过的小镇方言,她后来都会用谐音一一记录下来,比如这句话,就是陈平安在教训赵繇,都大晚上了,还是痴玩浪玩的,小心点。 这在他们两个的家乡那边,算是一句家中长辈骂顽劣晚辈的口头禅。 讷行也饮食。他拉事? 来找你有事。什么事? 少年赵端明听得是如坠云雾,客栈那边的宁姚,倒是已经坐起身,单手托腮,听得津津有味,她都听得懂嘛。 赵繇突然以大骊官话说道:“我刚得到一个消息,师祖到了仿白玉京,开始与人坐而论道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肯定比你早知道。” 吵架有意思吗?还好,反正都是赢,故而对于自家先生而言,当真滋味一般。 最大意思,还是个吵架为何。 何谓圣人,以学问扶正人心,以道法缝补天地。 一人合道之所在,宝瓶洲,桐叶洲,扶摇洲。 三洲山河大地,草木生发,花开尤艳,枯木逢春,水运凝聚,山根弥合,夏日炎炎,干旱处天降甘霖。 这份天地异象,如今还被浩然天下无形“压胜”的陈平安,当然会比赵繇更早感知。 赵繇忍了半天,说道:“陈平安,你跟我到底较个什么劲?” 陈平安说道:“看你不爽。” 赵繇气笑道:“宁姑娘又不喜欢我,你不爽个屁啊。” 陈平安咦了一声,“天底下竟有如此与师叔说话的师侄?” 赵繇深呼吸一口气,说道:“没事了,我今晚就是过来见一见你这位劳苦功高的小师叔。” 陈平安突然说道:“其实没这个必要,好好当你的官,很多事情,别掺和,最少暂时别掺和。” 这句是真心话。陈平安到底还是希望家乡小镇走出去的同龄人,在外边都混得好些,不至于太过落魄。 赵繇摆摆手,转身就走。 陈平安开口道:“赵繇,说句题外话,你跟礼部关系如何,如果关系还行,你能不能做件比较费劲不讨好的事情,比如让山上修士,以仙家术法,收拢一洲山河的各地方言,好好录档,因为书籍可以重新版刻,但是方言一没,就真的没了。而这件事情,可能稍稍涉及一国文运之事,不算完全白忙活,你有没有想法?” 赵繇转头微笑道:“朝廷早已经着手做了,总编撰官,就是我,算兼差,可以领两份俸禄。” 下载永久免费看书 啧啧,这就以为可以扳回一局了?年轻了不是?初出茅庐的少侠,真是不晓得江湖的水深。 只见陈平安一脸欣慰,点头道:“成材了。” 赵繇头也不回,直接走人。 等到刑部侍郎大人走得没人影了,少年这才大摇大摆走出巷子,朝陈平安竖起大拇指,笑道:“陈大哥与人聊天,很强!” 陈平安笑道:“别学这个,没啥意思,以后好好修你的道。” 少年突然正色问道:“陈剑仙,你觉得我将来可以跻身上五境吗?” 陈平安笑问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赵端明神色黯然,轻声道:“师父说我,之所以修行破境这么快,是寅吃卯粮的勾当,别看我年纪不大,就是龙门境修士了,可这辈子不出意外的话,我其实撑死了就是个金丹客。” 陈平安沉默片刻,神色柔和,看着这个没少偷喝酒的京城少年,只是想陈平安接下来的话,让少年愈发心情失落,因为一位剑仙都说,“至少现在看来,我觉得你跻身玉璞,确实很难,金丹,元婴,都是比一般练气士更难跨越的高门槛,大关隘,这就像你在还债,因为先前你的修行太顺遂了,你如今才几岁,十四,还是十五?就是龙门境了。所以你师父之前没有骗你。” 少年默然。 然后陈平安笑问一句:“赵端明,你觉得今夜遇到我,算不算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 赵端明点点头。那必须啊,剑气长城的隐官,能让曹酒鬼多聊几句的陈山主,尤其还是宁姚的男人,一个能让大骊“储相”赵繇都处处吃瘪的家伙!少年今天之前,做梦都不觉得自己能够与陈平安见着了面,还可以聊这么久的天,一起嗑花生喝酒。 陈平安又问道:“这不就是一个意外吗?” 赵端明眼睛一亮,“也对!” 陈平安笑道:“天底下当师父的人,当然得是像你师父这样正儿八经的传道人,那么就没谁不想着自己的嫡传,能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赵端明,好好修行,先不去死死盯住那个远在天边的上五境,不然只会越想越糟心,你就时不时提醒自己一句,比如‘师父,且耐心等着,总有一天,徒弟肯定给你个意外。’赵端明,有无此心?” 少年眼神明亮清澈,脸色坚毅,点头道:“可以有!想法而已,又不难。” 陈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微笑道:“再告诉你件事,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长生桥都断了,不得不每天练拳吊命,才是个一境武夫。再看今天的我,算不算又是一个意外?” 赵端明将信将疑道:“不是蒙我?” 陈平安笑了笑,也不多说什么,挪步走向客栈那边,“先前你跟我讨要两壶酒,我没给,先余着,等你哪天跻身元婴和玉璞了,我就都请你喝酒。” 少年看着那个青衫背影,大声问道:“陈平安,说话算数?!” 青衫剑客,没有转身,只是抬起手,轻轻握拳,“我辈剑客,酒最不骗江湖。” 客栈内,宁姚低头,下巴搁放在手臂上,睫毛微颤。 ———— 宫城内。 礼部侍郎董湖一个字不差,与皇帝陛下和太后娘娘禀报了小巷那边的对话。 妇人先前开了窗,就一直站在窗口那边。 皇帝陛下笑着点头,太后也没开口说话。 董湖就知道今夜没自己的事了。 只是走到屋门口那边,董湖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先与皇帝作揖,老侍郎再起身道:“陛下,下官曾在元狩六年,得了场大病,当时都不得不辞官了,才敢与崔国师厚颜求了幅修齐治平的字帖。” 宋和笑道:“朕自然知道此事,除了你,国师从未送给谁字帖,所以在当时,这是一桩朝野美谈,朕一样羡慕。” 后来大骊礼部官员去往骊珠洞天,帮助朝廷与那牌坊楼拓碑之人,正是董湖。 妇人转过头,冷笑道:“董侍郎,暗有所指?说来听听,大骊官场,一向恪守国师订立的那条规矩,文与武,武与文,都只说双方听得懂的话。” 董湖这个连元婴修士刘袈都知道的官场软蛋,不知为何,今夜面对太后的质询,老侍郎反而腰杆挺直几分,“既然太后都问话了,那么下官就说得再直白些,修齐治平四件事,自然是顺序不能乱的,而且轻重利害,大小之分,则是显而易见的。” 妇人正要开口,皇帝宋和已经神色温和道:“董侍郎,你先回府休歇,今夜有劳了。” 董湖与皇帝陛下作揖,默然退出屋子。 宋和轻声说道:“母后,别生气,董侍郎只是说了一位礼部侍郎该说之话。” 妇人点点头,离开窗户那边,姗姗然坐回位置,笑道:“犯不着跟董湖生这闲气。人不错,八面玲珑的,况且官当得也不坏,礼部衙门运转有序,董湖确是有功劳的。” 宋和松了口气。 话是这么说,怕就怕董湖将来的谥号一事,就会小有波折。 母后做事情,就是这样,总是让人挑不出什么大的毛病,无可厚非,可就是偶尔会让人觉得少了点什么。 宋和拿起一瓣橘子,说道:“文圣先生到了仿白玉京,与那位论道,惠泽宝瓶洲在内的三洲山河,这就意味着文庙肯定顺便会多看几眼大骊。” 妇人笑道:“紧张什么,这难道不是好事才对吗?先有宁姚不守大骊规矩,在京师重地,胡乱出剑砍人,后有文圣莅临宝瓶洲,难道还要咄咄逼人?隐官年轻气盛,可以在文庙议事期间,仗着那点功劳和文脉身份,处处言行无忌,打了一个又一个,在中土神洲那边嚣张跋扈的名声,都快要比天大了,可是文圣这么一位文庙陪祀第四神位的圣人,总该好好讲理吧?” 宋和说道:“陈平安能有今天的成就,极其不易,虽然素未蒙面,但是我对此人,愿意心存敬重。” 妇人笑眯眯点头道:“对啊,这就是你的帝王气量啊,要是小肚鸡肠才不妥当,反正你只要别怕他就行了。” 宋和一时无言,将那瓣橘子放入嘴中,轻轻咀嚼,微涩。 老侍郎离开皇城后,依旧乘坐那辆只是换了车夫的马车,打道回府。 刘袈笑问道:“董大人,心情不好?摊上大事了?” 董湖气不打一处来,差点没忍住就要破口大骂,你知道个屁,笑个卵的笑,一个不小心,咱们大骊朝廷就要变天! 那个年轻隐官,与那宁姚,故意悬佩两枚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走入京城。啥个意思,傻子都懂。 只是老侍郎很快忍住,跟个只知修行的老古董说这朝堂的云波诡谲,简直鸡同鸭讲。 刘袈一路沉默,只是快到意迟巷那边,才冷不丁冒出一句,“董湖,你对国师大人就这么没有信心啊?” 董湖愣了愣,眉头紧皱。 安稳驾车的老元婴修士抬头瞥了眼远处,京城内多处灯火如昼,照耀使得京城建筑上空,就像铺上了一层雾蒙蒙的昏黄薄纱,像那灯罩。 刘袈自顾自笑道:“官场朝政什么的,我是什么都不懂,除了修行,就只晓得一件事,哪怕如今崔国师人不在了,还是会照拂着这一国百姓,与大骊铁骑,和无数个你我之辈。别人兴许做不到这份身后事,唯独崔国师,肯定可以。” 董湖眉头舒展,没到家门口,就要求停步,下了马车,与老元婴道了一声谢,缓缓散步回家。 刘袈问道:“马车咋办?” 董湖转头笑道:“关老子屁事!” 刘袈笑呵呵道:“董大人走夜路小心点,一大把年纪了,容易眼花崴脚,我认识很多京城卖跌打药的郎中。” 董湖一时语噎,只得闷闷道:“将马车往皇城门口一停,就算了事。” 走在极为宽阔的意迟巷路上,老侍郎时而叹息,时而抚须点头。 遥想当年,老子也曾与那天水赵氏的老家伙,同年进入翰林院,号称读书饮酒,吟诗提笔,两各少年,意气豪盛,冠绝一朝,董之文章,瑰奇卓荦,赵之书法,挥磨矛槊…… 那年大骊科举,董湖与这位同年好友,一个是榜眼,一个是探花,当然了,后者年纪比自己还是要大了半轮,依旧不如自己少年神童。关老爷子,正好是当年董湖他们会试的座师,而董湖初入官场那会儿,处处锋芒毕露,结果在翰林院坐了将近十年的冷板凳,空有个清贵头衔,董湖当时自认仕途无望,干脆就破罐子破摔了,骂人的本事第一流,如果有人回骂,董湖就骂得更起劲,而且专门骂文官,不骂武将,痛快得很。 其实那会儿的董湖,才刚刚三十岁,结果就已经在意迟巷和篪儿街,分别赢得了一个“董泼妇”和“董骂街”的响当当绰号。 董湖停下脚步,关老爷子一走,如今墙角根那边,就已经没了那一溜儿的砖头。 当年自己有次大醉酩酊,就是走在这里,伸手扶墙,吐得只觉得将心肝肚肠都呕在了地上。 结果挨了一脚,董湖骂骂咧咧转过身,等到醉眼朦胧这么一瞧,发现竟然是那位关老爷子,吓得酒都醒了。 关老爷子当时笑呵呵问道:“呦,我说谁呢,胆子这么大,敢在我这儿野狗撒野。原来是董修撰董大人啊。” 董湖是尊师重道的读书人,再天不怕地不怕,也得怕这位座师不是,当场吓得小鸡崽儿似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关老爷子笑眯眯问道:“董修撰,怎么只骂咱们意迟巷的文官大人啊,不骂那些篪儿街的粗鄙武将?” 董湖一聊这个就底气十足,梗着脖子,照实说了答案,“骂文官,我这会儿年轻力壮,与谁干架都不怂,要是骂那些膀大粗圆的将种,像今天这样的走夜路,可能就要睡街上了。再说了,咱们大骊边军,这些年接连大捷,我骂不出口,何况那边隔三岔五,就要办几场白事,骂什么骂。” 关老爷子点点头,“不错,还不算太笨。行了,要吐就回家吐娘们肚皮上去,你小子要么是银枪蜡杆头,要么是脑子有坑,才会冷落了家里那么个俏媳妇,再这么下去,小心红杏出墙啊。” 董湖那会儿顿时涨红了脸,要不是自己的座师,他非要一记老拳过去。 最后关老爷子送给董湖两句话。 “读书人为官,心关所起,难关所在,多由立功名心太急,运气好点的,如你董小子,倒也可以本事不够,家世来凑。” “有人来骂我,是非明了,错不在我,偏要装聋作哑,由他痛快骂去,却是我得了便宜。” 董湖已经就醒了,当时立即作揖拜谢。 不曾想座师等了半天,一巴掌打在董湖脑袋上,“真是一块榆木疙瘩,别说在翰林院坐了几年冷板凳,我看把你做成那条冷板凳,都是抬举你了,还有脸委屈上了,一句‘金玉良言,宜深玩味’都不知说?” 董湖还能如何,只能傻笑而已。 关老爷子陪着董湖走了一段路程,说道:“骂得不孬,官场上就得有这么些个傻子,不然今夜我就拎着棍子出来赶人了。不过骂了十年,以后就好好当官吧,务实些,多做些正经事。只是记得,以后再有你这样喜欢骂人的年轻官员,多护着几分。以后别轮到别人骂你,就受不了。不然今儿的第二句话,我就算是白说,喂进狗肚子了。” 那一年的夜色里,董湖默默记在心里。 “先生,你这是咋了?怎么瞧着一瘸一拐的?” “刚才那一脚踹你,力气太大,不小心抽筋了。” “给揉揉?” “滚一边去。” 今天,已经是老侍郎的董湖,就将这些过往,默默记起。 可惜这一路走来,没谁喝醉扶墙呕吐,也没个屁股可踹。 到了家门口,门房还等着没睡,老侍郎却只是坐在台阶上,静坐许久,洒然一笑。宦海沉浮半百年,老子听惯怒涛声,也曾说过不少硬气话。 别人不知。 良心自知。 街巷拐角处,老元婴修士还了马车,就立即回了这边,发现徒弟蹲在巷口嗑花生,只是好像有些不一样,刘袈也没多想,当是小崽子又趁着自己不在,偷偷喝酒,想一出是一出,老人便假装不知。 刘袈从袖中摸出块刑部头等的无事牌,刑部供奉和工部官员才没有阻拦,由着老元婴走到了那处水井旁边,刘袈探头探脑看了看,颇为遗憾,若是那些剑道痕迹没有被那女子抹掉,对于刑部录档的剑修,可就是一桩莫大福缘了。多看也看不出朵花,刘袈就双手负后,踱步回了巷口那边,对少年说道:“瞧见没,看看人家陈山主,找了这么个剑术通天的媳妇,以后你小子就照这个水准去找,所以少跟曹酒鬼厮混,好姑娘都要吓跑。” 赵端明说道:“师父,你咋个就没找个师娘呢?” 刘袈笑道:“师父年轻那会儿,可比什么陈平安、曹耕心可都要英俊几分,在一 洲山上,那是出了名的风流倜傥,只是无心男女情爱一事,不然别说一位师娘,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少年直不隆冬说道:“师父,你该不是在梦游吧,赶紧醒醒。” 皇宫内。 宋和突然说道:“母后,不如还是我去找陈平安吧?” 妇人冷笑道:“胡说八道!你找他能聊什么?与他寒暄客套,说你当那隐官,久久无法返乡,真是辛苦了?还是你陈平安如今成了一宗之主,就再接再厉,多为大骊朝廷出力几分?还是说,陛下要学那赵繇一样,堂堂九五之尊,偏要低三下气,去认个小师叔?!” 宋和欲言又止。 妇人柔声微笑:“说了此事你别管,别被一场正阳山观礼,以及宁姚的出剑,乱了分寸,陈平安那场问剑的底子是什么?看似无理,实则分寸。对付陈平安这种喜欢画地为牢的山上人,我对付起来,比你更有把握。” 天禄阁屋顶上。 宋续有些心情复杂,正阳山的那场观礼,陈平安那场问剑的详细过程,他们不但有画卷,甚至还专门仔细拆解过每个环节,本以为落魄山陈平安和那龙泉剑宗的刘羡阳,已经足够不讲道理,不曾想今天又遇到了那个出身剑气长城的宁姚。 韩昼锦有些不以为然,小声道:“剑术是高,模样好看是好看,却不算太出彩。” 余瑜躺在屋顶上,头枕一只空酒壶,脑袋晃来晃去,翘起二郎腿,还是一晃一晃,随口说道:“那宁姚姿容再不出彩,陈平安一样配不上她。” 这位兵家修士的小姑娘,依旧是一骂骂俩。就像一个人的学问,可以多看书就有,唯独那份幽默感,多半得是天生的。那么有些发乎本心的“公道话”,与那避暑行宫的顾见龙差不多,真得靠天赋异禀。 担任京师道录的年轻道士,感慨不已,只是觉得这般登峰造极的惊艳剑术,岂会出现在人间。 那个在译经局尚未圆具的小沙弥,双手合十,赞叹道:“宁剑仙剑法无敌。” 宋续转头看了眼这个小和尚。 这个小沙弥曾经单独追捕过一位在各州流窜犯案的邪见僧,滥杀无辜,扬言被他打杀之辈,既有前世因果报业,此生当受杀身之报,竟然还敢自称只要哪天放下屠刀,依旧能够立地成佛。还说小和尚你杀人,却是破了杀戒的。回到京城译经局之后,小沙弥就开始闭门翻书,最终不但解开了那个心中疑惑,确定了那人错在何处,还顺便看了一零八桩佛门公案,等到小沙弥出门之后,道心澄澈,再无半点困扰,眼中所见,好像整座译经局,就是一处琉璃焕然的无垢道场,而佛门高僧所译数十卷经文,好像变幻为一尊尊佛门龙象。在那之后,小沙弥就一直在钻研“有无空”三字。 宋续再看了眼那个父亲曾经是逻将的京师道录,曾经在一处地方州郡,与一位犯禁野修在一条小巷中狭路相逢,转瞬之间就分出生死,事后年轻道士被人找到时候,满身伤痕,血肉模糊,靠墙跌坐在地,与那具尸体相对而坐,只是不知为何,年轻道士始终微微睁眼,脸上有些泪痕。 然后是那位出身清潭福地的女子阵师。 好像谁都有自己的故事。可好像谁都不是那么在乎。 余瑜第一个察觉到宋续的心境变化,问道:“咋了?” 不等宋续给出答案,小姑娘就已经大大咧咧道:“别多想,你反正没有当皇帝的命,这会儿都是金丹剑修了,山上大好前程,走啥回头路,傻子才做的事情,以后说不定见着了你大哥的儿子,后者都白发苍苍老头子了,结果见着你还是得喊一声皇叔,哈哈,‘后生可畏’嘛,那就继续好好修行,天天破境,比啥都强。” 宋续忍俊不禁道:“是极是极,能受良言善语好道理,就可以变成有钱人。” 余瑜有些吃瘪,恼羞成怒道:“别学那家伙说话啊,不然姑奶奶跟你急啊。” 一向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的宋续后仰倒去,伸出一手,“酒水拿来,得是长春宫的仙家酒酿。” 余瑜干笑道:“我哪里买得起那么贵到无法无天的酒水,先前与封姨瞎扯的。” 小和尚默念一句阿弥陀佛,“余瑜的方寸物里头,藏着七八坛。” 余瑜大骂道:“小秃子!” 小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没来由感叹道:“小沙弥何时才能梳尽一百零八烦恼丝。” 余瑜愣了愣,大概是觉得小和尚真是在想正事儿,就暂且放过他一马,敲木鱼谁不会。 小和尚眼角余光微斜,哈。 韩昼锦提醒道:“余瑜,他在糊弄你。” 小和尚双手合十,“宋续说得对,漂亮女子惹不起。” 宋续说道:“我没说过。” 小和尚佛唱一声,说道:“那就是做梦梦见宋续说过。” 作为京城唯一一座火神庙,里边供奉着一尊火德星君。 祠庙不大,而且不对京师百姓开外,只有每逢京师走水,或是地方上边闹灾,礼部官员才会来这边。 封姨每次来京城这边帮那拨孩子传道,她就在这边落脚。 搭了个花棚,摆放几张石凳,今夜封姨小坐微醺。 庙祝是个老妪,只是凡夫俗子,因为上了岁数,如果不是因为火神庙这边实在无事可做,早就可以换人了。据说之前朝廷就打算换个庙祝,礼部衙门那边都录了档,但是某个精怪出身的小姑娘最后没来,才不了了之。 封姨双指拎着酒壶轻轻摇晃,听那壶中酒花的美妙声响。 树大招风这个道理,天底下大概再没有比她更懂的了。 文圣一脉的齐静春,大骊国师的崔瀺,剑气长城末代隐官的陈平安,当然还有那位五彩天下的宁姚。 大道高远,站稳极难。尤其是那证道长生不朽?就更难了。甚至不是资质不行,心性不够,恰恰相反,就像那位一身学问足可支撑起那份心比天高的绣虎,他选择的那条所走之路,就是放弃了太多其它道路,是崔瀺无法更换道路?自然不是。封姨喝了口酒,大概这就是没道理可讲的人性吧,于人心泥泞里,处处开花,风吹不摇落。 客栈还是没有关门打烊,不愧是京城,陈平安步入其中,老掌柜很夜猫子啊,好像正在看一本志怪,掌柜抬起头,发现了陈平安,笑着打趣道:“什么时候出门的,怎么都没个声儿。” 陈平安笑道:“掌柜,与你商量个事儿?” 老人放下书籍,“怎么,打算花五百两银子,买那你家乡官窑立件儿?好事嘛,算是帮它回乡了,好说好说,当是结缘,给了给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陈平安无奈道:“好歹容我先看看成色吧。” 结果老掌柜一个低头弯腰,就从柜台脚边,略显吃力地搬出个大花瓶,十几两银子买来的玩意儿,搁哪儿不是搁。 陈平安帮着小心扶好,弯曲手指,轻轻叩击,同时漫不经心问道:“掌柜这么晚还不睡?” 老人一边仔细打量那小子的眼神脸色,好家伙,半点破绽都没有,连那故意摆出几分不以为然的神色都没有的,随口答道:“我那闺女不着家,与几个疯丫头逛夜市去了,这不还没回来,反正没事,就等着了,平时我早让店伙计看门了。其实在这京城里,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是我这当爹的,又是晚来得女,她是家里最小的丫头,不疼她心疼谁去,要是儿子敢这么闹腾,鸡毛掸子揍不死他。” 陈平安看了眼老掌柜,五十好几的人了。 老人抚须而笑,“想当我女婿?免了,咱是小门小户,却也不会委屈了自家闺女,必须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走正门的。” 陈平安笑道:“是这个老理儿。一样的,我要是有了个闺女,路上哪个登徒子敢多看她一眼,我就打得他爹娘认不出。” 老人点点头,跟这小子聊天就是舒心,趴在柜台上,道:“唠归唠,这笔买卖怎么说?你小子倒是给句准话。这么贵重一大物件放在柜台上,给人瞧了去,很容易遭贼。” 陈平安微微提起花瓶,看过了底款,确实是老掌柜所谓的八字吉语款,青苍幽远,其夏独冥。 乍一看,有点像是道门青词的意味,比如那元都羽客,御风蹑景,超举青冥,可其实后半句出自儒家。 如果一定要牵强想象几分,唯一的古怪处,就是首尾两字,串成了青冥天下的“青冥”。 所以陈平安暗中运转神通,真真正正一番仔细打量,结果还是发现这件花瓶,毫无异样,没有半点练气士的痕迹,而陈平安对于烧瓷的土性,本就熟谙,还是走五行之属的本命物炼化路数,依旧没有察觉丝毫深意,这意味着这件花瓶至少没有经过师兄的手,不过确实是家乡龙窑烧造出来的官窑器,能够一路辗转流落到这么个客栈,其实很讲究缘分了。 陈平安就笑道:“掌柜的,是开门货没差了,以后找个懂行又兜里不缺钱的,对方要是不爽利,敢开价少于五百两银子,你老大可以骂人,喷他一脸唾沫星子,绝对不亏心。再就是这个八字吉语款,是有来头的,很不同寻常,很有可能是元狩年间,取自天水赵氏家主的馆阁体,集字而来。” 老人见不似作伪,喜出望外,结果那小子来了句,“掌柜的,我打算在京城多留几天,之后就都住这里了……” 老人刚将那花瓶小心翼翼放回柜台底下,闻言后立即说道:“三百两银子,卖你了!买卖落定,之后你这几天住客栈的钱,就都免了。” 陈平安无奈道:“掌柜,你真的想岔了。” 老人伸出手,“别说了,我这人嘴巴不严,客栈说不定明儿就要多出好几间空屋子。” 跟我比拼江湖经验?你小子还是嫩了点。 陈平安眼睛一亮,先伸手攥住老掌柜的手掌,然后就要掏袖子给钱。 老掌柜一愣,使劲抖手抽出,微笑道:“算了,我看你也不像是个有钱的,京城开销大,再说这么大物件,携带不易……” 陈平安会心一笑,不动声色,悻悻然,还要继续掰扯几句,老掌柜摆摆手,斩钉截铁道:“免谈!” 宁姚突然出现在门口那边,然后是……从宝瓶洲中部大渎那边赶来的自家先生。 陈平安快步走出门槛,作揖行礼,“见过先生。” 老秀才笑着抓住关门弟子的胳膊,“走,去你屋子喝酒去。” 陈平安以心声道:“其实就一间屋子。” 老秀才一跺脚,痛心疾首,自己这个先生,当得太王八蛋了! 老秀才立即转头对宁姚说道:“宁丫头,不凑巧,我得去见个人,明儿再来喝酒不迟啊,说不定得后天大后天的,都没个准数的,不用等我……。” 宁姚摇头笑道:“不用,客栈空屋子很多。” 陈平安与老秀才,对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 一个眼神哀怨,今儿真得怨先生了,一个满心愧疚,怨我怨我,先生对不住你。 然后陈平安忍不住笑了起来,“先生,喝酒去。” 老秀才点点头,“好好好。” 喝高了,才有补救机会。 只是陈平安一个蓦然转头,只见大街那边,走来一个蹦蹦跳跳的少女。 瞧见了她的眉眼。 陈平安怔怔看着,先是猛然转头,看了眼人云亦云楼那个方向,然后收回视线,红着眼睛,嘴唇颤抖,好像要抬手,与那少女打招呼,却不太敢。 就连老秀才和宁姚都要面面相觑,不知到底怎么回事。 陈平安这一辈子,在学了拳,离乡之后,这样的失态,屈指可数,甚至可能……就没有过? 陈平安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然后挤出一个笑脸,向前跨出几步,安安静静等着那位少女。 很多年前。 有人即将魂飞魄散,她说,愿陈先生,与那位心仪的姑娘,神仙眷侣。 那个形神憔悴的账房先生说,愿与苏姑娘,能够有缘再见。 她最后说,千万千万,到时候,陈先生可别认不得我呀? 那只是陈平安很多年前的事情,却是一位姑娘上辈子的事情。 今夜那个大半夜才回家的少女,渐渐放慢脚步,觉得那个自家店门口杵着的青衫男子,好生奇怪,直愣愣瞧着她,莫不是个登徒子? 少女只见那个男人抬手,笑着招手,颤声道:“你好,我叫陈平安,平平安安的那个平安。” 少女沉默片刻,然后蓦然大喊道:“爹,有流氓调戏我!” 老掌柜飞奔出客栈,气笑道:“别胡说,是咱们店里的客人。” 少女哦了一声,路过那个家伙身边的时候,她侧过身,脚步缓慢,然后骤然间脚步飞快跑入客栈,到了爹身边,她才好奇转头看了眼,青衫男人,站在原地,背对着她,伸手捂住脸,肩头微颤,然后转过头,与她灿烂而笑。 唉,笑得比哭还难看呢。 真是个怪人。 爹也真是的,怎么摊上这么个客人。 老秀才坐在台阶上,笑着不说话。大致猜出那个真相了。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转过头,片刻后再转头,与宁姚道歉道:“不好意思,别多想啊,等下就跟你说为什么。” 宁姚笑着摇头,眼神温柔,“没事。” 如果你不是这样的人,我为什么会那么喜欢你呢。 你是陈平安,我是宁姚。人间万万年,相互喜欢。</p>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三十三章 好似拖拽虚舟 宁姚跟客栈掌柜要了几份下酒菜,顺便多要了一间屋子,掌柜瞥了眼陈平安,陈平安默不作声。 瞅我做什么,天地良心,咱俩又没串通什么。何况我能说什么,客栈我开的啊? 关门弟子斜眼自家先生,先生斜眼店外街道,夜幕沉沉,羁旅异乡,略显寂寥。 在屋子那边坐下,陈平安帮先生倒了碗酒水,再望向宁姚,她摇摇头,陈平安就只给自己倒了一碗。 在自己人生最为困顿处,是书简湖少年曾掖,女鬼苏心斋他们几个,陪着陈平安走过那段山水路程。 老秀才大概是觉得气氛有些沉默,就拿起酒碗,与陈平安轻轻磕碰一下,然后率先开口,像是先生考校弟子的治学:“《解蔽》篇有一语。平安?” 陈平安刚抿了一口酒,先生都提了《解蔽》,答案其实很好猜,连忙放下酒碗,说道:“先生曾言,酒乱其神也。” 老秀才笑问道:“那你晓不得,为何先生当年会如此劝诫世人?” 陈平安说道:“我猜是先生当年穷,喝不起酒的,就酸那些买酒掏钱不眨眼的?” 老秀才一拍掌拍桌子,哈哈大笑道:“什么是得意学生?这就是!” 哪像左右,当年傻了吧唧喜欢拿这话堵自己,就不许先生自己打自己脸啊?先生在书上写了那么多的圣贤道理,几大箩筐都装不下,真能个个做到啊。 最贴心最小棉袄的,果然还是关门弟子。 老秀才豪饮一碗酒,酒碗刚落,陈平安就已经添满,老秀才抚须感慨道:“那会儿馋啊,最难受的,还是晚上挑灯翻书,听到些个酒鬼在巷子里吐,先生恨不得把他们的嘴巴缝上,糟践酒水浪费钱!当年先生我就立下个大志向,平安?” 陈平安说道:“若是来年当了朝廷大官或是儒家圣人,就要订立一条规矩,喝酒不许吐。” 老秀才点点头,“是了,是了。” 宁姚改变主意,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陈平安大致说了书简湖与苏心斋有关的事情,期间也说了那位将苦难日子过得很从容的乡野老妪。 老秀才双指捻碎一颗咸干花生壳,放入嘴中,点头道:“世间豪杰唯一学问,无非从容二字。小人颠倒世道,反手拨正,是从容。我若有心无力,于事无补,能够独善其身,还是从容。” 其实在座三人都心知肚明,客栈,少女,大立件花瓶,这些都是崔瀺的安排。 一座书简湖,让陈平安鬼打墙了多年,整个人消瘦得皮包骨头,但是只要熬过去了,好像除了难受,也就只剩下难受了。 崔瀺也从不多给什么,尤其不给陈平安半点落在实处的裨益,桐叶洲最后那幅山水画卷也好,今夜的客栈少女也罢,崔瀺就像只给师弟陈平安的心路上,在远方搁放了一粒灯火,你自己不走到那一步,或是选择躲避绕路了,那就一辈子就此错过。崔瀺的所作所为,好像在为陈平安讲述一个很残酷的道理,绝望,是你自找的,那么希望,也要你去自找。 宁姚问道:“既然跟她在这一世有幸重逢,接下来怎么打算?” 在宁姚看来,苏心斋这一世,少女勉强能算有些修行资质,自然是可以带去落魄山修行的,别忘了陈平安最擅长的事情,其实不是算账,甚至不是修行,而是为他人护道。 但是宁姚并不觉得少女立即上山修行,就一定是最好的选择。 陈平安说道:“回头我得先跟她多聊几句。” 其实来时路上,陈平安就一直在考虑此事,用心且小心。 一般来说,唯有修行,那位还不知今生姓名的客栈少女,才有机会开窍,重新记起前世事,此生重续宿缘,了却前身夙愿。 就像很多凡俗夫子,在人生路上,总能见到一些“面熟”之人,只是大多不会多想什么,只是看过几眼,也就擦身而过了。 可是记起前身前世事,就一定是前世苏心斋最后所想,今生少女当下所要吗? 老秀才笑道:“对小姑娘怎么好就怎么来。至于如何才算真的好,其实不用着急,很多时候咱们不得不承认,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未雨绸缪的,还真就只能事情来了,再去解决,才能解决。平安,你尤其别忘了一件事,对少女而言,她就只是她,只是在你眼中,她才是书简湖和黄篱山的苏心斋。” 不上山,比如在这大骊京城,在山下市井安稳过一辈子,就是年月短些,嫁为人妇,相夫教子,柴米油盐,何尝不算好事。小姑娘哪天自己愿意上山,再来修行不迟。落魄山,还是有点家底的,不缺传道人,不缺神仙钱。 陈平安点头道:“必须先明白这个道理,才能做好后边的事。” 从头到尾,陈平安都显得很平静,但是在短短几句话的功夫里,却已经喝了好几口酒。 喝酒急促,是酒桌大忌,酒量再好都容易酒缸里翻船,然后多半跑去酒桌底下自称无敌我没醉。 陈平安说道:“先生怎么突然跑去仿白玉京跟人论道了?” 老秀才翘起二郎腿,抿了一口酒,笑呵呵道:“在功德林修身多年,攒了一肚子小牢骚,学问嘛,在那边读书多年,也是小有精进的,真要说缘由,就是嘴痒了,跟兜里没钱偏馋酒差不多。” 陈平安点头道:“先生这次论道,弟子虽然遗憾没有亲眼见亲耳听,但是只凭那份席卷半座浩然的天地异象,就知道先生那位对手的学问,可谓与天高。先生,这不得走一个?” 老秀才一条腿踩在长凳上,提起酒碗,轻轻磕碰,使劲点头道:“老夫子学问确实极高,他又是世间最为大道亲水的天地圣人,都没什么之一,厉害得很。” 老秀才和陈平安,各自喝完一碗酒,陈平安笑着翻转酒碗,以示自己滴酒不剩,老秀才瞥了眼自己酒碗,悻悻然又喝了一小口,这才翻转空酒碗,说满上,继续满上。老秀才心想你小子照这么个喝法,最后可别真喝醉了啊。明儿日上三竿才起,又来怨先生,左右君倩又不在身边,当先生的, 陈平安又倒了酒,干脆脱了靴子,盘腿而坐,感慨道:“先生这是独独以人和,去战天时地利啊。” 老秀才唏嘘不已,“吃亏啊,难啊。” 宁姚发现这俩先生弟子,一个不说输赢,一个也不问结果,就只是在这边吹捧那位老夫子。 老夫子学问越高,先生一样赢了,自然是学问更高。 老秀才转头笑道:“宁丫头,这次驭剑远游,天下皆知。以后我就跟阿良和左右打声招呼,什么剑意、剑术两最高,都赶紧让出各自的头衔。” 宁姚说道:“以后不常来浩然,文庙那边不用担心。” 如果不是文圣老先生,她都懒得如此解释什么。 老秀才笑着摇头,“担心这个做什么,文庙这点气度还是有的,如今又是礼圣亲自管事,风气与以往那是大不一样了。宁丫头你要是不常来,我才担心。我真正忧虑的,还是你从今往后的不自由。” 看看那三教祖师,谁会去别家串门? 作为五彩天下的第一人,宁姚以后的处境,当然要比陈清都枯守城头万年好很多,但是终究有那异曲同工之……苦。 宁姚说道:“一座天下,来去自由,足够了。” 老秀才叹了口气,摇摇头,“这话说早了。” 宁姚有些无奈,只是文圣老爷这么说,她听着就是了。 她记起一事,就与陈平安说了。老车夫先前与她承诺,陈平安可以问他三个不用违背誓言的问题。 陈平安笑着点头。 老秀才好像有感而发,喝了酒,笑呵呵道:“有些混出些名堂的王八蛋,教都教不过来,改是不会改的,你就真的只能等它们一颗颗烂透,烂没了。” 至于老秀才是在骂谁,可能是某些官场上屁事不干、唯独下绊子功夫第一的老油子,兴许是正阳山的某些老剑仙,可能是浩然天下某些保命功夫比境界更高的老家伙,老秀才也没指名道姓,谁知道呢。 陈平安点头道:“记下了。” 三人几乎同时察觉到一股异样气机。 不在大骊京城,而是远在京畿之地,那是一条阳人回避的阴冥道路。 老秀才是凭借圣人与天地的那份天人感应,宁姚是靠飞升境修为,陈平安则是凭借那份大道压胜的道心涟漪。 陈平安起身道:“我去外边看看。” 宁姚就要跟着陈平安一起离开客栈。 老秀才笑道:“宁丫头,你不用跟着,开路一事,大骊朝廷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一身剑意太盛,帮不上忙的。没事,刚好有些五彩天下的注意事项,反正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不算假公济私,与你聊聊。” 纯粹剑修,战场之外,杀力无穷尽,杀人本事第一,活人则未必。 宁姚就重新落座,陈平安缩地山河,一袭青衫身形缥缈散又聚,一步来到京城墙头附近,举目远眺,只见数百里之外,阴气冲天,汇聚成一条蜿蜒长河。 在那条专门拣选人迹罕至荒郊野岭的山水道路之上,阴气煞气太重,因为活人寥寥,阳气稀薄,寻常练气士,哪怕地仙之流,擅长靠近了可能都要消磨道行,若是以望气术细看,就可以发现道路之上的树木,哪怕没有丝毫踩踏,事实上与亡灵并无半点接触,可那份青翠之色,都早已显露几分不同寻常的死气,如人脸色铁青。 京城外城头的一拨大骊练气士,负责护卫这一段城头,其中一位老供奉与那个突兀现身的青衫剑客,问道:“来者何人?”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那块刑部无事牌,悬在腰间,既然是自家人,老供奉勘验过无事牌的真假之后,就只是抱拳,不再过问。 陈平安沉默片刻,问道:“老先生,这次人数好像格外多?看样子约莫得有三万?” 老供奉点点头,“因为是倒数第二拨了,所以数量会比较多。 ” 其实老供奉原本是不愿意多聊的,只是那个不速之客,说了“人数”一语,而不是什么亡魂鬼物之类的措辞,才让老人愿意搭个话。 大骊北境,在宋氏的龙兴之地,常年设置有一座京城译经局住持的水陆法会,和一处崇虚局负责的周天大醮,引渡战场遗址上的阴魂亡灵北归故里,已经举办多年,昼夜不息,至今依旧未能结束,实在是大骊边军在异乡战死之人太多,这些年大骊朝廷,由皇帝颁布旨意,礼部牵头具体筹备此事,户部掏钱,兵部派人护卫,光是为一场场浩浩荡荡的阴兵过境,就开辟出了三条耗资无数的山水路途。 每次赶路,都有数以千计甚至是万余位的战场亡灵游魂,于白昼止步,防止被大日曝晒残余魂魄,栖息在大骊练气士沿途设置的山水阵法之中,只在夜中远游,既有大德高僧一路诵经,持锡带路,也有道门真人默念道诀,摇铃牵引,更有钦天监练气士和大骊铁骑在道路两旁,防止游魂流窜走散,再加上各地山水神灵、城隍和文武庙的配合,才使得这件事始终没有出现大的纰漏,不扰阳间百姓。 传闻京城兵部一位边军出身的侍郎,曾经公然威胁户部官员,别跟老子谈什么难处,这件事没得商量,你们户部就算砸锅卖铁,拆了衙署房料换钱,也要保证所有大骊边军亡魂,不至于在那战场遗址滞留太久,以至于魂飞魄散。为此兵部专门抽调了五六人,每天就待在户部衙署临时“当差”,专门督促、监察此事的推进,吵架是常有的事。 除了大骊供奉修士,儒家书院君子贤人,佛道两教高人的一路牵引道路,还有钦天监地师,京师文武庙英灵,都城隍庙,都土地庙,各司其职,负责在各处山水渡口接引亡灵。 陈平安站在城头上,远远看着那夜游赶路一幕。 家国无恙,故人何在,山水迢迢,云烟茫茫。 这些山水有相逢,却已经是生死有别,阴阳之隔。 确实,哪有那么多的一见如旧,绸缪笑语。 陈平安转过头,看到了远处宋续这拨年轻修士的御风远游,大概是忙着赶路,尽早去往那条阴冥路,人人风驰电掣,没有刻意隐蔽踪迹,剑修宋续脚踩一剑,拖曳出极长的金色长线,阵师韩昼锦像是在行走,每次一步踏出,转瞬数里山河,脚下都荡漾起一圈圈灵气涟漪,如夜开昙花朵朵,此外道录葛岭,兵家修士余瑜,儒生陆翚,小沙弥后觉,也各自施展神通术法,匆匆远游。 陈平安身形化作十八条剑光,城头这边宛如蓦然花开,在十数里外,陈平安脚步踉跄落地,再次以尚未娴熟的剑遁之法赶路,最终在一处高空悬停身形,以雪泥符在内的数种符箓,帮助自己隐匿气机,在一处野山之巅的树木枝头蹲着,俯瞰那条山下道路。 分别来自儒释道三教道统的陆翚,后觉,葛岭,显然早就熟稔领路此事,已经落在阴兵过境的那条阴冥道路最前方,与各自道脉的大骊练气士一起带头行走,还有那个来自上柱国余氏的兵家小姑娘,也不甘落后,与一拨来自京师、京畿的武庙英灵,并肩而行。 一条引渡亡灵的山水道路,极为宽阔,依稀分出了四个阵营,余瑜和武庙英灵身后,数量最多,占了将近半数。 宋续和韩昼锦,找到了一位后方压阵的年轻男人,此人身在大骊铁骑军中,策马而行,是一位不足百岁的元婴境剑修。 瞧见了两人,这位骑将也只是点点头,韩昼锦取出两张甲马符箓,与宋续一同骑马前行,韩昼锦与一位关系不错的女子心声问道:“怎么回事?” 因为先前韩昼锦发现今夜领头的大德高僧和道门真人,都是些生面孔,而且神色憔悴,像是受伤不轻,尤其是那几位武庙英灵,前行之时,她甚至能够看见他们的金身磨损,竟是肉眼可见的程度,星光点点,就那么消散在夜幕中。 那个同僚女修难掩疲惫神色,说道:“一来这次牵引数量实在太多,再者先前礼部衙门又下了一道死命令,是尚书大人的亲笔公文,措辞严厉,说这条阴冥官道,沿途灵气消耗太多,已经比预期更多搅乱山水气数至少两成了,明摆着是怪我们办事不利,担心下最后一场夜游,会有意外,尚书大人都发话了,我们还能如何,只能硬着头皮,不计道行折损呗。不然下次礼、刑两部的考评,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宋续问道:“化境,沿途有没有人捣乱?” 那位元婴境剑修脸色漠然道:“回头自己看谍报去。” 宋续对此习以为常,这个袁化境,绰号夜郎。是另外一座小山头五位练气士的领头人。 双方性情不和,平时一直不太对付。只有在战场上,才会配合无间。 袁化境微微皱眉,发现前方道路上有十数位战场亡魂,出现了魂魄消散的迹象,沉声道:“杜渐,眼瞎了?” 后方一位脸色惨白、嘴唇干裂渗血的年轻人,骑卒装束,他早已精疲力尽,原本正坐在马背上一边打盹儿,一边稍稍温养灵气,实在是心神疲惫至极了,但是听到了袁化境的言语后,毫不犹豫起身,脚尖一点,掠去前方,高高举起一掌,手腕一拧,五指间出现了一条条气象柔和的丝线,微微提起,瞬间丝线有序聚拢结阵,金光熠熠,竟是一块宝光焕然的罗经仪,光线洒落在那些阴灵鬼物的行走大地上。 年轻骑卒就这样一边御风,一边手托罗盘,庇护一方,只要有那亡魂稍有魂魄流散的迹象,就有宝光照耀照拂。 宋续提醒道:“过犹不及。” 袁化境淡然道:“好像还轮不到你一个金丹来指手画脚。” 袁化境这拨人,总计五人,除了他这位元婴境剑修,还有一位鬼物修士,一位阴阳家练气士,其余两位,都曾是野修出身。 他们显然要比宋续六人小山头,杀心更重。 宋续不以为意,反而主动与袁化境说了年轻隐官入京一事,打过照面了,再说了那位传道人封姨的古怪之处。 袁化境点点头,“先前那宁姚的几道剑光,都瞧见了。” 宋续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提醒道:“公私分明。” 身边这个骑将,出身上柱国袁氏,而袁化境的亲弟弟,正是那个与清风城许氏嫡女联姻的袁氏庶子。 袁化境冷笑道:“因为皇子殿下姓宋,就可以管得这么宽?” 宋续一时语噎,突然笑了起来,“你真该与那位陈隐官好好聊聊。” 袁化境难得主动开口,“你们六人联手,还是很难对付?” 宋续点点头:“余瑜说了,只会被砍瓜切菜。事后有过一场复盘,陆翚说靠那那些陈平安说出口的文字,于战局毫无裨益,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袁化境说道:“刑部赵繇那边,还是没有找到合适人选?如果是那个周海镜,我觉得分量不太够。” 宋续摇头道:“那个郑钱是什么身份,你又不是不清楚。赵侍郎只能退而求其次,通过鱼虹与她的问拳,来确定资质。” 袁化境皱眉道:“我不看好周海镜这个女子武夫。” 宋续无奈道:“不然上哪儿去找个年轻的山巅境武夫,而且还必须得是有望跻身十境?要说武运一事,我们已经只比中土神洲差了。之前刑部招徕的那个绣娘,志不在此,况且在我看来,她与周海镜差不多,而且她毕竟是北俱芦洲人氏,不太合适。” 那个纯粹武夫的空缺,其实早年有个合适人选,但是夭折在了书简湖。 不然一旦十二地支补缺完整,按照刑部和钦天监的缜密推衍,十二个都不到百岁的练气士、纯粹武夫,可以合力击杀一位剑修之外的仙人境修士。 最关键的地方,在于他们有层出不穷、环环相扣的手段,保证己方一人不死,甚至是境界不跌。 可惜真正作为杀手锏的阵眼所在,恰好是那个一直悬而未决的纯粹武夫。 不然先前那场陪都战事当中,他们斩杀的,绝不会只有先后两位玉璞境的军帐妖族修士。 那两颗妖族头颅,刚好都是被袁化境以飞剑斩落的。 他们这十一人,都是夜游客,在来年开创宗门之前,注定都会一直名声不显。 袁化境突然转头望向一处山岭,说道:“陈平安,何必刻意藏掖?就这么喜欢躲起来看戏?” 陈平安闻言只是瞥了眼那个年纪不大的元婴境剑修,没有理会对方的挑衅。 来到此地,陈平安就开始运转五座关键本命气府和各大储君山头的灵气。 袁化境冷笑道:“既然选择了袖手旁观,劳驾走远点,少在这边膈应人。” 一位位沿途护道的山水神灵,消耗的是辛苦积攒起来的精粹香火,甚至是金身的磨损。 至于练气士,除了积蓄灵气的枯竭,甚至会消磨道行,尤其是一着不慎,还要折损冥冥之中的祖荫、阴德。 哪怕是袁化境这样的剑修,看似无事可做,其实不然,一样需要以剑气为这支大骊铁骑护道赶路,时时刻刻都是消耗。 所以这桩夜游阴冥道路的差事,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苦事,事后大骊朝廷几个衙门,当然都会有所弥补,可真要计较起来,还是盈亏明显。 可哪怕如此,却依旧如此,不过是个最简单的职责所在。 与韩昼锦并肩齐驱的女子,正是那位鬼物修士,她以心声问道:“见过了那位年轻隐官,模样如何?” 韩昼锦笑道:“极好,风度翩翩,剑仙风流。” 这位女鬼撇撇嘴,“可他既然来都来了,只是远观,我可就要不如以往仰慕他了。” 韩昼锦笑着解释道:“他是剑仙嘛,哪怕还是位拳法入神的武学宗师,又能做什么嘛。” 女鬼点点头,深以为然,“也对!说得通!” 只是心中难免遗憾。 咋个了嘛,女鬼就不能思春啦,一个同乡的年轻男人,为了心爱女子,孤零零枯守城头多年,还不许她仰慕几分啊。 就她这 脾气,以后见着了面,二话不说就是一个饿虎扑羊,老娘能揩几两油是几两。 陈平安在那山顶枝头,终于仔细看遍了三万沙场阴灵的具体形势。 下一刻,一道璀璨剑光破开夜幕。 照耀得大地道路之上,亮如白昼,纤毫毕现,只是最不同寻常的,是那道剑气如此浩然正大,阴冥道路上的所有阴灵鬼物,竟是毫无畏惧,反而就连那些早已灵智浑浊的鬼物,都不合常理地平添了几分清明眼神。 极远处,蓦然有一座山岳的虚相,如那修士金身法相,在道路上矗立而起。 在文武庙英灵与余瑜、小沙弥后觉这些为首领路人的脚下,涟漪阵阵,月夜下波光粼粼,就像……多出了一条平如镜面的水路坦途。 是那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山中道气盎然,水路灵气沛然。 不但如此,小沙弥后觉蓦然低头再转头,惊讶发现身后绵延数里的鬼物队伍,脚下出现了一篇金色经文。 所有阴灵鬼物,当它们行走在这条道路上,步步皆有金色莲花在脚下一一绽放,摇曳生姿。 儒生陆翚脚下道路,身后跟随的阴灵,脚下是一篇篇边塞诗篇炼化而成的雪白文字,字串联成句,句成诗篇,诗篇成路。 道录葛岭与几位道门真人的脚下,则是一篇篇玄之又玄的道诀,使得一条道路呈现出七彩琉璃色。 而那余瑜惊骇发现眼前自己这方的道路之上,水光之中,出现了一把把大如舟船的虚化飞剑,铺设成路。 异象还不止于此,当极远处那一袭青衫开始缓缓登山,刹那之间,从他身上绽放出一条条金色丝线,飘荡而去,将那三万多战死沙场的英灵,一一牵引。 一人登山,拖拽前行。 以自身功德的损耗,炼化出无数条因果长线,与身后三万阴灵相互牵引,青衫率先前行。 在那之后,那一袭青衫的登山背影,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御风而行,好像一条虚舟,一条渡船,一人带领三万英灵,一同跋山涉水,飞掠向前,以超乎想象的极快速度,赶赴那水陆法会和周天大醮。 一众山水神灵和各路练气士,此刻好像都无事可做了。 就是跟着。 饶是道心坚固如剑修袁化境,也怔怔无言。 宋续倒是会心一笑,陈隐官确实会“聊天”。 宋续这位大骊宋氏的皇子殿下,收起思绪,遥遥与那个背影抱拳致礼,心神往之。 那女鬼呆滞无言,许久过后,才喃喃道:“这么多功德啊,都舍了不要吗?这样的亏本买卖,我一个外人,都要觉得心疼。” 韩昼锦眼神熠熠光彩,笑语盈盈道:“他是隐官嘛,做什么都不稀奇。” 那一袭青衫,临近目的地之后,就只是转身与那些战场英灵,重重抱拳,然后就此剑光化虹离去。 可能今夜的夜游队伍之中,就有当年风雪路上的那拨边关骑卒,或是他们的战场袍泽。 一辆吊在队伍尾巴上的马车,因为车厢内的礼部右侍郎,到底不是山上的修道之人,不宜太过靠近,这位礼部右侍郎喊来一位同行的边军武将,双方商议过后,宋续和袁化境在内,所有神灵和修士都得了一个命令,今夜之事,暂时谁都不可泄露出去,得等礼部那边的消息。 在京畿地界一处寂静山岭之巅,陈平安身形飘落,擦了擦额头汗水,开始盘腿而坐,平稳体内小天地的混乱气象。 老秀才悄然赶来,笑道:“辛苦攒下些家底,说不要就不要啦?” 关门弟子此举,很有心了,不但帮忙带路,还用了个法子,做事之前,正心诚意,先与天地禀明自己那个儒家修士的身份,故而能够只舍功德,不挣半点功德。 陈平安立即睁开眼睛,笑道:“从天地来,还给天地,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像辛苦挣钱,还不是图个花钱随意。再说了,以后还可以再挣的。” 老秀才蹲在一旁,嗯了一声,让陈平安再休息片刻,没来由感慨道:“我怜梅花月,终宵不忍眠。” 陈平安附和道:“终宵不忍眠,月花梅怜我。” 老秀才以拳击掌,“妙极。” 陈平安说道:“到底是先生的弟子。” 老秀才笑道:“臭小子,这会儿也没个外人,浪费了不是。” 陈平安就干脆不再呼吸吐纳,取出两壶家乡的糯米酒酿,与先生一人一壶。 老秀才笑问道:“这门剑术遁法,还是学得不精?怎么不跟宁丫头请教?” 陈平安老老实实说道:“先生,真不是没脸跟宁姚学习这门剑术,就我这脸皮,跟谁学不是学,跟宁姚就更不用矫情了,再说了,当年练拳,最早都还是在桌上摊开拳谱,跟宁姚学的字,解的拳思。不过我不希望宁姚多想,比如让她觉得自己练剑太轻松顺遂,结果到了我这边,就是吃苦,其实哪有吃什么苦,说真的,练剑一事,比起学拳,要轻松太多了。” 老秀才说道:“只是相比而言,其实并不轻松。” 然后老秀才抚须而笑,忍不住赞叹道:“这就老善了。” 只论男女情爱一事,要论慧根,尤其是学以致用的本事,自己几位嫡传弟子,崔瀺,左右,君倩,小齐,恐怕全部加在一起,都不如身边这位关门弟子。 陈平安突然愧疚道:“好像总是让先生这么奔波劳碌,就我最不让先生省心省力。” 老秀才抿了口酒,轻声笑道:“尽说些傻话,以后别说了啊,不然先生就要生气了。” 一生气,就要忍不住想骂左右和君倩,如今这俩,又不在身边,一个在剑气长城遗址,一个跑去了青冥天下见白也,骂不着更难受。 老秀才眼珠子一转,咳嗽一声,小声说道:“平安啊,宁丫头不知为何,发话了,让咱俩去你师兄宅子那边好好叙旧。” 陈平安转过头,眼神哀怨道:“先生,到底咋个回事嘛。为弟子再奔波劳碌,也不能这样啊。” 老秀才揪须更揪心,悻悻然抬起酒壶,“走一个,走一个。” 陈平安埋怨道:“走个锤子的走,先生自己喝。” 老秀才哎呦喂一声,突然说道:“对了,平安啊,先生方才在客栈,帮你给了那份聘书,宁丫头收下了,不过宁丫头也说了,婚宴得先在飞升城那边办一场。” 陈平安眼睛一亮,“先生,走一个走一个。” 老秀才晃动胳膊,自怨自艾道:“走个锤子的走,先生自己喝。” 陈平安一定要与先生磕碰酒壶,“先生劳苦功高,使不得使不得!” 老秀才喝过了酒,说道:“对了,宁丫头还需要跟我一起走趟文庙,有些事情,礼圣要说,倒不是礼圣架子大,不愿意亲自走趟宝瓶洲,而是既然属于谈正事,在功德林那边才合乎礼制。平安,你放心,都是自家人,礼圣为难谁,都不会为难宁丫头,这趟往返,不需要花费太多光阴。” 陈平安轻轻点头,没有任何异议。 先生弟子在此处山顶喝过了酒,一起返回京城那条小巷,至于客栈那边就算了。 老元婴修士再次拦路,皱眉道:“陈平安,你与宁姚就算了,再带个外人,不合规矩。” 赵端明在这种事情上,也不敢帮着刚认的陈大哥说话。 老秀才看着那少年,笑呵呵问道:“这位少年俊彦,挨过好几次雷劈啦?” 赵端明点头道:“好汉不提当年勇,不到十次。”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是我先生,不算外人。” 刘袈疑惑道:“哪个先生?” 老秀才扯了扯衣襟,抖了抖袖子。 陈平安继续说道:“是晚辈文脉的先生,也就是崔师兄和齐先生的先生。” 老修士满脸不敢置信,一时间局促不安,竟是不敢说话了。 哪怕文圣神像早就被搬出了中土文庙,吃不得冷猪头肉多年,可对于刘袈这样的山上修士而言,一位曾经能与礼圣、亚圣并肩而立的儒家圣人,一个能够教出绣虎崔瀺、剑仙左右和齐先生的儒家圣人,等到原本一位远在天边的存在,真的近在咫尺了,除了局促不安,一个字都不敢说,真没有其余选择了。 赵端明以心声询问道:“陈大哥,真是文圣?” 陈平安点头笑道:“不然?” 赵端明立即作揖行礼道:“大骊天水赵氏子弟,赵端明,拜见文圣老爷!” 老秀才笑道:“刘仙师,端明,犯不着这么客气。” 刘袈抱拳颤声道:“刘袈见过文圣。” 老秀才摆摆手,与陈平安一起走在巷中,到了院门口那边,因为没有锁门,陈平安就推开门,转过头,发现先生站在门外,久久没有跨过门槛。 陈平安就停下脚步,安安静静等着先生。 老秀才望向门内,久久没有挪步,喃喃自语道:“既然运气那么差,成了我的首徒,那先生就不说你辛苦了。有些事情,是先生做得不对。” 门内故人,门外老人,自古圣贤皆寂寞。 最后老秀才没有走入那座人云亦云楼,而是坐在书楼外的庭院石凳上,陈平安就从书楼搬了些书籍在桌上,老秀才喝着酒,缓缓翻书看。 其实都是昔年老秀才尚未成为文圣的著作,故而多是初版初刻,却显得版刻粗劣,不够精良,只是书页异常整洁,如新书一般,并且每一本书的扉页,都没有任何一位后世翻书人的藏书印,更没有什么旁白批注。 陈平安就坐在书楼门槛上,呼吸吐纳,闭目养神,耳中只有先生的翻书声。 最后老秀才翻到一页,正好是解蔽篇的内容,老秀才就合上了书籍,只将这本书收入袖中。 一夜无事也无话,唯有明月悠去,大日初升,人间大放光明。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三十四章 来了 陈平安与先生告辞一声,一大早就离开小巷。 想着那份聘书,先生送了,宁姚收了,陈平安心情不错。 那位负责看守巷子的老修士,重新在小巷搁放下那座白玉道场,这辈子除了修行,老人反正也没其它喜好了。 刘袈还真就只是单纯喜欢修道,至于境界什么的,不强求,爱来不来,反正老子偏不惯着你。 只是奇了怪哉,那徒弟昨儿莫不是自己不曾护道,就又给雷劈了?难得没有咋咋呼呼在那边耍那些武把式,竟然一宿的呼吸吐纳,十分勤勉,以金液还丹一脉的河车搬运术,一遍遍运转小周天,约莫是心诚则灵的缘故,还挺像回事。 刘袈这一夜除了自己修行,灵气流转大周天,以那观想神通,如仙人乘鹤遨游一处自家独有金玉丛林的广袤天地,出绛宫下白鹤,在那长生桥,观水悟道。老修士还要分心留神赵端明的气机流转路线,以便事后拣选瑕疵,帮助弟子查漏补缺。 陈平安在临近巷口处停下脚步,等了片刻,弯曲手指敲门状,轻轻叩击,笑道:“刘老仙师,串个门,不介意吧?” 小巷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刘袈其实刚好收敛心神,修行告一段落,老元婴感慨不已,这个年轻人,不愧是绣虎的师弟,眼光真毒,隔着一座道场小天地,还能将自己的修行状况,看得如此真切,老修士从蒲团上起身,施展神通,为白玉道场打开一扇小门,说道:“请进。” 多了个请字,那是看在你先生是文圣的面子上,跟什么剑仙不剑仙,隐官不隐官的,关系不大。 不过短短一天之内,先是这位年轻隐官的串门,宁姚的凌厉出剑,又有文圣的大驾光临,刘袈觉得自己一贯冷清的修行路上,难得如此热闹。 只是先前想着找那条汉子喝酒,这会儿该不会已经喝酒不成,只能与那老车夫遥遥敬酒三杯吧? 陈平安步入其中,看了眼还在修行的少年,以心声问道:“老仙师是打算等到端明跻身了金丹境,再来传授一门与他命理天然契合的上乘雷法?” 刘袈神色古怪,很想要点这个头,在一个才不惑之年的年轻人这边打肿脸充胖子,但老人到底良心过意不去,面子不面子的无所谓了,叹息一声,“有个屁的雷法道诀,愁死个人。” 陈平安惊讶道:“以天水赵氏的底蕴,就寻不见一部雷部正法?” 刘袈摇摇头,“这些年赵氏只寻见了几部旁门左道的雷法秘笈,离着龙虎山的五雷正宗,差了十万八千里,他们敢给,我都不敢教。” 真是个不知油盐柴米贵的剑仙,雷法在山上被誉为万法之祖,这等真法秘录,哪有那么容易得手,何况这就根本不是钱不钱的事情,宝瓶洲仙家,专修雷法之辈,本就不多,靠近“正宗”一说的,更是一个都无,哪怕是那神诰宗的大天君祁真,都不敢说自己擅长雷法。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回头我要走一趟中土神洲,有个山上朋友,是天师府的黄紫贵人,约好了去龙虎山做客,我看看能不能东拼西凑出一部像样的秘籍,只是此事不敢保证一定能成。” 刘袈皱眉道:“平白无故的,你为何如此兴师动众,白送一份天大香火情给端明?怎的,是要拉拢天水赵氏,作为落魄山在大骊的朝中盟友?” 陈平安摇头笑道:“真要成事,那本雷法秘籍,算我不小心遗漏在了人云亦云楼,就当是对刘老仙师帮忙看护师兄宅子的感谢,刘老仙师只需要做到一件事,就是在天水赵氏那边隐瞒此事,总之与我无关,之后为端明安心传道就是了。” 刘袈将信将疑,“就这么简单,真没啥算计?” 陈平安反问道:“信不过萍水相逢一场的陈平安,可刘老仙师难道还信不过我先生?” 刘袈哑然失笑,犹豫一番,才点点头,这小子都搬出文圣了,此事可行。儒家读书人,最重文脉道统,开不得半点玩笑。 只是老修士蓦然回过神,笑骂道:“好小子,你诈我,屁事不做,就能从我这边白赚一份好感,对也不对?” 陈平安故意一脸疑惑道:“此话怎讲?” 刘袈气笑不已,伸手指了指那个当自己是傻子的年轻人,点了数下,“就算你与天师府关系不错,一个儒家弟子,终究不在龙虎山道脉,恐怕就算是大天师本人,都不敢擅自传你五雷真法,你自己方才也说了,只能借着看书的机会,东拼西凑,你自己摸一摸良心,这样一部误人子弟的道诀秘籍,能比天水赵氏寻来的更好?诓人也不找个好由头,八面漏风,站不住脚……” 老修士顿时止住话头,只见那个青衫剑仙笑着抬起一手,五雷攒簇,造化掌中,道意巍巍雷法赫赫。 刘袈凝神定睛,瞧了又瞧,轻轻点头,神色如常道:“小夫子耍得一手好雷法,不愧是文圣弟子,绣虎师弟,博采众长,熔铸一炉,佩服佩服。好,此事说定,先行谢过,只等小夫子不小心丢了本秘籍在宅子,再被我无意间捡了去。只是?” 陈平安笑道:“修行此法的一切注意事项,我都会小心落笔,仔细附录书尾,文字只会比正文内容更加繁琐细密,老仙师的境界就摆在那里,事后为端明护道传法,绝对不成问题。” 刘袈有些难为情。 陈平安说道:“还得劳烦老仙师一事,帮我与天水赵氏家主,讨要一幅字,写那赵氏家训就行。当然还是与陈平安无关。” 能够被师兄喊来这边看守小巷,陈平安确定刘袈肯定是守口如瓶之人。所以根本不担心老修士在天水赵氏那边,会说漏了嘴。 刘袈松了口气,讨要字画什么的,小事一桩。自己哪怕扛着个箩筐登门,都不算什么,是给那写得一手漂亮馆阁体的赵夫子脸了才对。 被大骊官场说成是马粪赵的天水赵氏,家训却极有书卷气,陈平安尤其钟情其中数语,气象宜清宜高,学问宜深宜远,立身宜刚宜诚,颜色宜柔宜庄。 事实上,陈平安这趟入京,遇见了赵端明后,就很想讨要一份赵氏家主亲笔手书的家训,回头裱起来,不宜悬挂在自己书房,可以送给小暖树。只是如今京城形势还不明朗,陈平安之前是打算等到事了,再与赵端明开这个口。现在好了,不花钱就能得手。 老修士蓦然一惊,陈平安转头望去,是被自己的雷法气象牵引,赵端明的心神沉浸小天地,出现了一种遥相呼应的气机流转,以至于整个人的灵气外泻,人如山岳,飞云盘桓,有那电闪雷鸣的迹象。陈平安看了眼刘袈,后者一愣,立即点头,说了句你只管为端明护道。 陈平安一步跨出,来到赵端明那边,轻巧一跺脚,盘腿坐在蒲团之上的闭目少年,随之飘然腾空而起。 陈平安抬起一手,轻轻抚住少年脑袋,帮助赵端明安稳心神道心,原本五雷攒簇的那只手掌,变为并拢双指,轻轻一点少年眉心处,让其定心,瞬间跻身一种神睡境地。 刘袈瞪大眼睛,一脸匪夷所思,只见那弟子头顶四周,气象万千,异常瑰丽,就像一幅天地被道化的玄妙画卷。 日月共悬空,无数星辰旋转,只见那一袭青衫,以心念从璀璨星河当中,独独摘出一枚金光萦绕、雷法盎然的袖珍“星辰”,再以那点额之手,仿佛作为一座长生桥,缓缓滚入少年眉心,那一粒被道法虚化的星辰,在赵端明的人身小天地之内,循着小周天的灵气路线,有序旋转,少年原本散落各处、连自己都浑然不觉的几缕精粹道意,如获敕令,转瞬即至,遥遥朝拜那枚好似天道悬空的远古星辰。 陈平安轻轻一拍少年额头,少年连人带蒲团重新落地。 刘袈小心翼翼问道:“陈平安,你该不会是飞升境大修士吧?” 陈平安笑道:“我不是,我媳妇是。” 刘袈忍了忍,还是没能憋住,问出心中那个最大疑问,“陈平安,你咋个拐骗到宁姚的?” 陈平安理了理衣襟,抖了抖袖子,笑着不说话。 这不是明摆着吗,靠相貌靠气度。 刘袈愣了半天,打趣道:“你是个裁缝啊?” 陈平安微笑告辞,大步走出小巷。 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少年缓缓回过神,睁眼后,站起身,蹦跳了几下,只觉得格外神清气爽。 发现师父坐在蒲团上喝酒,赵端明凑过去蹲着,闻一闻酒香解解馋。 刘袈笑道:“以前还不清楚国师为何要我这边耐心等着,说俸禄一事,先欠着,以后自有人来这边掏钱。” 世事芜杂,弯弯绕绕,看不真切,可看人心的一个大致好坏,刘袈自认还是比较准的。 赵端明说道:“我那陈大哥的钱,师父也好意思收下啊?师父啊,修行传道一事,你当然很强,不然也教不出我这么个徒弟,可是人情世故这一块,你真得学学我。” 刘袈笑着不再言语,转头望向巷中,以前国师崔瀺就在此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独来独往,却从无半点寂寥之感。 心之忧危,若蹈虎尾,涉于春冰。 如今多了个师弟,一样行走巷中。 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 好像那个青衫剑仙,年纪虽轻,却不是什么棋子了,而是落座京城,一国山河即棋盘。 邀请对手落座,不妨试试看。 老修士再一想,颇为得意。 自己这个看门人,一拦拦仨,陈平安,宁姚,文圣,可都勉强能算拦下了的,试问天下谁能媲美? 刘袈咳嗽一声,递过去一壶酒,笑道:“端明,喝酒。” 少年拍掉师父的手,笑哈哈道:“师父说笑呢,喝什么酒,弟子小小年纪,只是闻了酒味都受不了。” 反正才几步路,到了客栈,陈平安不着急找宁姚,先跟掌柜唠嗑,聊着聊着,就问起了少女。 老人气呼呼道:“姓陈的,别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赶紧收起那份歪心思,再说了,你小子是不是吃错药了,我那闺女模样是俏,却不至于好过宁姑娘。” 陈平安笑着试探性道:“掌柜,想啥呢,我是什么人,掌柜你见过了走南闯北的三教九流,早就炼出了一双火眼金睛,真会瞧不出来?我就是觉得她资质不错……” 老掌柜气笑道:“打住,打住啊!难道跟你拜师学艺走江湖啊,一个小姑娘家家的,练什么拳脚功夫,此事休要多说。” 要说那些混迹市井的武把式,就更别提了,不是耍枪弄棒卖那狗皮膏药,就是胸口碎大石挣点辛苦钱,虽说眼前这个年轻人,多半是个落脚地儿的江湖门派,可要说让自己闺女跑去跟人学武,岂不是没过几天,就满手老茧的,还如何嫁人?想想就糟心。 最最担心的,还是那个傻闺 女,打小就憧憬着当什么江湖女侠,飞檐走壁,行侠仗义。亏得有次意迟巷和篪儿街两帮小王八蛋打群架,打得那叫一个凶狠,砖头都碎了不少,看得自家闺女闷闷不乐跑回家,打那之后,就收心几分了,只嚷着长大了再说,先练好内功再走江湖不迟。 陈平安说道:“那我要是跟她在客栈里边,只是走路遇到了,不犯法吧?” 老人咦了一声,压低嗓音说道:“你到底图个啥?陈平安,你老老实实,给我说道说道,不然我可就真要赶人了,儿子是有俩,闺女却只有一个,要是被你小子拐了去,我家那个凶婆姨能打死我。” 老掌柜还真没觉得这个年轻外乡人,是什么歹人。 何况如今世道太平了,大骊老百姓的日子,每天都稳稳当当的,犯禁一事,别说江湖中人,山上神仙都不敢。 老人突然问道:“陈平安,与我透个底,你是哪个江湖门派的,名头大不大?” 龙州地界,只听说有座高耸入云的披云山,和那位传闻财源滚滚的魏山君,再就是一个满山剑仙的龙泉剑宗。 陈平安笑道:“小门小派的,说了掌柜也不知道,反正人不多,但是可以保证我家门风不错。” 老人嗤笑道:“我要是出门去,还跟人说自己这儿,是京城里头数一数二的大客栈呢,每天进进出出的,不是鱼虹、周海镜这样的江湖大宗师,就是腾云驾雾的神仙老爷,你信不信啊?” 陈平安点头道:“是不信。” 老人问道:“你小子不会真喜欢我闺女吧?莫不是一见钟情?” 陈平安苦笑道:“真没有。” 老人如释重负,点点头,这就好,然后一拍桌子,很不好,我闺女哪里比那宁姚差了,老人大手一挥,没眼光的,赶紧滚蛋。 陈平安走后,衙门那边,很快就有人过来查簿子,两张生面孔,不过官牌没错,老掌柜也就没有多想。 他们翻到了陈平安和宁姚的名字后,两人相视一笑,其中一位年轻官员,继续随手翻页,再随口笑道:“刘掌柜,生意兴隆。” 老人随意趴在柜台上,半点不怵这些公门中人,自家客栈就开在那两条街巷边上,两代人,都快五十年了,什么文官武将没见过,位列中枢的黄紫公卿,不但熟脸,好些个路上遇见了,还能打声招呼的,对此,老掌柜是一向颇为自傲的,所以这会儿只是笑道:“生意还行,凑合吧。” 宁姚并未刻意心神沉浸去修行,温养剑意,不然无异于两座天下的一场大道之争。 她就这么在桌边坐了一宿,然后到了清晨时分,她睁开眼,下意识伸出手指,轻轻捻动一只袖子的衣角。 等到敲门声轻轻响起,宁姚说道:“门没拴。” 陈平安推门而入,宁姚瞥了眼那个头别玉簪的一袭青衫,没说话。 陈平安从袖子里摸出几本文人笔札的集子,笑道:“还要在京城逗留几天,怕你闷,就挑了几本书,没事随便翻翻。” 宁姚看着桌上的几本书,拎了拎,问道:“就没有江湖演义和传奇公案?” 陈平安问道:“要看这一类?” 宁姚反问道:“不然看那些灵怪烟粉、志异小说的胡扯?” 陈平安无言以对。 那些演义小说,动不动就是隐世高人为晚辈灌注一甲子内功,也挺胡说八道啊。 只是媳妇说的都对。 陈平安先说了礼圣邀请的文庙之行,宁姚点点头,说没问题,然后陈平安立即转身去找书,不过书楼里边,好像没有这些书籍。 记得当年还是小黑炭的开山大弟子,每天私底下就缠着老魏和小白,说每人传给她几十年功力好了。 后来是老厨子告状,然后裴钱一顿板栗直接吃饱,才放过了魏羡和卢白象。 老掌柜瞧见了来来回回的陈平安,打趣道:“人不可貌相,年纪轻轻的,倒是挺快啊。” 陈平安假装没听懂,问道:“掌柜的,附近有无书肆?” 老人点点头,“不远,就有半条街的书铺,不过离着意迟巷篪儿街这么近的铺子,可想而知,价格不便宜,多是些不常见的孤本善本。怎的,如今你们这些江湖门派中人,与人过招,事先都要之乎者也几句啦?” 老人大致指了路,陈平安道了声谢,笑道:“媳妇想看书,就去那边找找。” 陈平安就当是散步了,找见了那条街,确实书肆林立,花了七八两银子,挑了几本书,收入袖中,改了主意,绕路去往别处,约莫三里路程,穿街过巷,陈平安最后走到了一座开在小巷深处尽头的仙家客栈,门脸儿不大,也没什么仙家排场,凡俗夫子路过了,肯定都不会多看一眼,遇到了这条断头路,只会转身离开。 陈平安知道宋续几个,昨夜出城远游,身形就起始于此地,后来返回京城,也是在这边落脚,极有可能,这里就是他们的修道之地。 陈平安刚要敲门,就微微皱眉,身形瞬间倒掠出去,飘落在十数丈外,有一位金丹境的女鬼修士,身形虚化,从那张贴有彩绘门神的大门之中,一个飞扑而出,陈平安瞥了眼,发现是那个年轻元婴剑修身边的女鬼,多半是宋续、葛岭一般的存在,只是分属不同山头。 这是要切磋道法?还是问剑问拳? 只是见她身形旋转,彩衣飘摇,张牙舞爪的,好像也没什么章法,而且她那要吃人的眼神,满脸的垂涎,又是怎么回事。 陈平安双手笼袖,只是挪步侧过身,就躲过女鬼御风身形,宛如一条彩练的女鬼旋转半圈,摊开双臂,就要抱住那一袭青衫。 你还没完没了了? 陈平安便头也不转,只是抬起一肘,往后一砸,砸中那女鬼面门。 砸得那女鬼晕乎乎倒地不起,坐起身,双指从袖中扯出一块帕巾,擦拭眼角,泫然欲泣。 陈平安转过头,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女鬼神采奕奕,也不说话,只是蓦然飘向陈平安,也无杀心杀气,好像就是一味死缠烂打。 陈平安始终双手笼袖,抬起一脚,踹在她额头上,女鬼撞在墙壁上。 不对。 是某种能够遮蔽心相的古怪障眼法。简而言之,眼见为虚。 陈平安眯起眼,一手探出袖子,五指如钩,抓住那女鬼头颅,迅猛往下一按,将其砸在地上,脚尖微拧,以武夫罡气布满道路,不给她遁地的机会,然后一脚脚尖戳心,砰然一声,可怜那女鬼彩衣身形,就像一块抹布,将一条巷子都擦试了一遍,然后女子身躯和身上彩衣蓦然扩大,悬停在小巷口附近,就像墙上挂了一幅巨大的彩绘仕女图。 陈平安提醒道:“差不多就可以了。” 一条小巷两侧墙壁,刹那之间天昏地暗,探出无数颗女鬼的头颅,只是并不狰狞厉色,反而笑颜如花,如那失心疯的痴情女子,终见情郎归家。 陈平安原本都已经打算下狠手了,没来由叹了口气,说道:“最后再警告一次。” 客栈内那袁化境走到廊道中,沉声说道:“改艳,收手。” 名为改艳的女鬼立即收拢术法,现身小巷中,身姿婀娜,敛衽行礼,“小女子改艳,见过陈公子。” 陈平安解释道:“我来找人。” 改艳嫣然一笑,“找人好啊,这客栈是我开的,找谁都成,我来为陈公子带路。”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 女子委屈万分,怯生生道:“客栈可是我的地盘,是否开门迎客挣那神仙钱,其实也没个定数,只看小女子心情的。陈公子是斯文人,总不能破门而入吧?” 如果说宋续六人小山头,都属于奇人异士,可无论是身份相貌还是脾气性情,都还算正常,那么绰号“夜郎的”剑修袁化境,他麾下四位从属,好像就没有一个省油灯,除了这位名叫改艳的女鬼,还有那个野修出身的年轻骑卒,名为苦手,以及一位阴阳家一脉的五行家练气士。 最后还有一位山泽精怪出身的野修,少年模样,面容冷峻,眉宇间杀气腾腾。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姓苟名存。少年脾气不好,还有个奇怪的愿望,就是当个小国的国师,是大骊藩属的藩属都成,总之再小都行。 陈平安一步缩地山河,直接破开客栈那点不值一提的禁制阵法,环顾四周,在云雾迷障中瞧见了一处宅子,双指一划,开门而入,落下身形,微笑道:“昨夜人多,不好多说。” 少年苟且,其实早已走出屋内那处别有洞天的修行道场,此刻瞧见了眼前这一袭青衫,少年先抱拳,又作揖,好像都觉得不对,最后只好挠挠头,喊了声陈先生,然后就开始咧嘴傻笑。 昔年石毫国,狗肉铺子里边,有个被人误以为是哑巴的少年伙计,后来遇到了一个青布棉衣的男人,拉着他吃了顿饭,说了很多话,给了他一个可能。 最后还借了少年一颗小暑钱。 “冤家唉”。 巷子里的改艳也不恼,只是娇羞一跺脚,尾随其后。 来到这这处院落,她惊讶万分,苟且与陈平安难道认识?怎么从未听说此事。 韩昼锦也来到小院门口,身边有个跟屁虫的余瑜。 少年灿烂笑道:“陈先生,我今儿叫苟存。” 陈平安笑着点头,“名字不错。” 苟存。 不忘本,活下去。 陈平安伸出手。 少年赶紧从袖中摸出一枚常年备着的小暑钱,交给对方,歉意道:“陈先生,当年那颗小暑钱,被我花掉了。” 陈平安说道:“借钱还钱,不得讲点利息啊。” 少年咧嘴一笑,知道陈先生是在开玩笑。 陈平安收起小暑钱,手腕一拧,多出一根绿竹杖,是那文人雅士登山远游的行山杖,“送你了。” 行山杖上边,刻有二字铭文,致远。 少年怀捧行山杖,不善言辞,只是默然与陈先生鞠躬致谢。 下一刻。 少年还来不及抬头起身,便瞬间悚然警觉。 事实上,不但是苟存,院中的女鬼改艳,门口的韩昼锦和余瑜,以及聚在邻近一处院落内的宋续几个,人人都发现自己置身于云雾茫茫中。 阵师韩昼锦已经祭出那座仙宫遗址,然后天地间唯有一道剑光,劈天开地一般,强行破开了一座远古桐柏福地的山水禁制,只见那陈平安一手扯住改艳的发髻,一手攥住苟存的脖颈,女鬼改艳一身灵气被拳意镇压,近乎停滞,稍有风吹草动,五行之属的本命气府就有那揪心之痛,至于苟存已经昏厥过去,最麻烦的地方,还在于改艳和苟存眉心处,都被飞剑轻刺 一下,剑气渗入体内小天地。 那位出手不打招呼的青衫剑仙,环顾四周,看了几眼这处上古仙人道场的大道运转气息,然后盯着韩昼锦,微笑道:“我都有点奇怪了,你们当年怎么杀的妖族军帐玉璞境,袭杀斩首?不会吧,是送人头给你们才对吧?”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还是说,只要人手不齐,你们十一人,就只能算一盘散沙了?没事,都进来好了。再说了,天底下哪有只需你们谋划稳当杀别人的好事,终有一天是要还债的,现在就是了。” 那位阴阳家练气士刚要掐道诀,施展一门极其玄妙的本命神通,以自身跌一境作为代价,逆流光阴长河些许,帮助十一人重返“先前”,好早做准备。 结果头顶有剑光直下,袁化境现身为隋霖护道,祭出一把本命飞剑,以飞剑对飞剑,斩断那道剑光,不曾想,那五行家练气士身边四周,剑光亮起无数,直接搅烂那条纤细如丝线的光阴流水。 陈平安丢下手中的苟存和改艳,一步来到道录葛岭身前,这位道士竟是选择直接炸开金丹和元婴,换成一般的地仙修士,就该是身死道消的下场了。 陈平安一身拳意如瀑,毫发无损,随意走出这处山水画面略显紊乱的战场,伸手按住那兵家修士的余瑜近身一拳,轻轻一拽往自己身前靠拢,然后转身就是一记顶心肘,打得余瑜口吐鲜血,倒飞出去数十丈,身形一闪,刚要抬脚再踩下,眼角余光却发现那余瑜其实远在别处,有点意思,在笼中雀的自家小天地内,眼中所见,竟然还是收到了干扰,看来先前在小巷那边,女鬼这位传说中的山上“画师描眉客”,还是藏拙不少。 于是下一刻,十一人眼中所见,天地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倾斜、扭曲和颠倒。 就像一座天地,被主人切割成了无数界境。 那女鬼改艳刚要有所动作,视野之中,皆是剑光,瞬间就被数十把长剑钉入身躯和那件彩衣。 原本应当长久昏睡的苟存突然睁眼,就被陈平安一脚踩中心口,再次昏死过去,与此同时,陈平安斜眼那个小沙弥,笑了笑,好像在说原来是你。一袭青衫如跨出门扉,凌空蹈虚,出现在了那个小沙弥身后,手臂环住小和尚的脖子,一手托住小和尚的下巴,只是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选择临时收手,拍了拍小和尚的脑袋,笑道:“以后小心些。” 双指并拢,画了一圈,在小沙弥后觉四周,出现了一座金色雷池。 陈平安更换战场,抖了抖袖子,符箓如悬挂两条银河,将那五行家练气士围困其中。 韩昼锦大惊失色,不知何时,自己竟然失去了与那座仙府遗址的气机牵引。 陈平安环顾四周,随便抬手,拍飞袁化境与宋续的飞剑,说道:“知道你们还有很多后手,可是毫无益处,没机会施展的,你们已经输了。” 屈指一弹,将一块金身碎片激射向那位阴阳家练气士,陈平安说道:“算是补偿。都回吧。” 光阴逆转片刻,十一人各归其位,但是有那小沙弥的佛法神通护持,人人记忆犹存,隋霖跌坐在地,脸色惨白,只是手中那块金身碎片,足可弥补自身道行的折损,犹有盈余。 一半修士不太服气,剩下一半心有余悸。 那位出手狠辣至极的青衫剑仙,好像唯独不受光阴长河的影响,第一个返回客栈原地,双手笼袖站在廊道中,与那还低着头的少年苟存笑道:“吓到了?” 少年呆滞无言,还是怀捧行山杖的姿势,起身然后挠挠头,再摇摇头,“陈先生,是学到了。” 陈平安轻声道:“山上修行,云波诡谲,登山越高,山风越大,以后多加小心。” 然后陈平安笑了起来,“当然不是说你以后都要小心我的偷袭了。今天的出手,是个例外。” 陈平安开始帮忙十一人复盘这场厮杀,再给了些建议,至于他们听不听,不管。 如果他们不是师兄精心筛选、耗费大量财力栽培起来的修士,陈平安今天都懒得出手,那么大一块远古神灵的金身碎片,不是钱啊。 陈平安最后以心声问道:“苟存,如今瞧见了吃狗肉的人,会如何?” 苟存沉默片刻,抬起头,与陈先生实话实说道:“还是心里难受得紧,所以听陈先生的,以后一定要当那小国国师,下令一国境内,谁都不许吃狗肉。” 陈平安点点头,“慢慢来。” 陈平安就要离开这处仙家客栈,不料那个女鬼竟然还有胆子靠近几步,眨着一双大眼睛,“陈公子,这就走啦,我送送你呗?” 陈平安气笑道:“腻歪不腻歪,说说看,你到底图个什么?” 她破天荒有些腼腆神色,“学韩昼锦,见色起意,把持不住。” 韩昼锦满脸通红,恼羞成怒道:“改艳,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陈平安无言以对,一闪而逝。 ———— 火神庙。 花棚下,封姨斜眼望去,不请自来,而且不敲门就进,都什么人啊。 老车夫直截了当道:“形势所迫,需要要回答陈平安三个问题,你觉得那小子会问什么,我好早做准备。你别推脱,如果不是你使坏,我不至于多挨那两剑。” 封姨莞尔一笑,“陈平安肯定会先问你是谁。” 老车夫说道:“还有呢?” 封姨继续道:“那本命瓷破碎一事,你有无参与其中。” 老车夫点点头,“这个好回答,屁事没有。” 封姨啧啧道:“昧良心了吧?你可是早就押注了杏花巷马家。” 老车夫也不遮掩,“我最看好马苦玄,没什么好隐瞒的,可是马氏夫妇的所作所为,与我无关。既没有指使他们,事后我也没有帮忙抹去痕迹。” 封姨思量片刻,“至于第三个问题,他可能会问的内容,就多了,难猜。” “比如?” “比如骊珠洞天的本命瓷炼制一事,到底谁才是始作俑者。你要不要回答?怎么回答?” 老车夫取出一只小瓷瓶,大开之后,紫气缭绕,轻轻嗅了嗅,顿时一身金光盎然,流转全身,缝补伤势。 神灵之躯,被那剑修所斩,有一点好,就是没有剑气残留,剑气余韵,会被光阴长河自行冲刷掉,只要不至于金身当场崩碎,事后伤势再重,裂缝再多,都可以弥补,修缮金身。 老车夫沉默片刻,略显无奈,“跟宁姚说好了,只要是我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就可以让陈平安换一个。” 封姨笑道:“就这样?” 老车夫闷闷道:“那个小婆娘给了个说法,事不过三。” 老车夫猛然抬头,你这个老婆娘可别再坑我。 封姨打趣道:“实在不行,就死道友不死贫道好了,将那人的根脚,与陈平安和盘托出。” 老车夫摇摇头,“什么山上四大难缠鬼,其实惹谁都别惹算卦的。” 其余两位幕后人,其中一个,是扶龙一脉的养龙士。还有个,来自阴阳家中土陆氏,一明一暗,明处的,就是那位被宋长镜乱拳打死的京城练气士,暗处的,大骊旧五岳选址,都是出自此人手笔。 他们这几个老不死,在那骊珠洞天寄人篱下,当然各有所求,扶龙士那位老祖师,是押注大骊宋氏,顺便压制福禄街卢氏气运, 至于这位封姨,除了护道一事之外,不过是各处顺势结缘罢了,比如将曹沆,袁瀣带出骊珠洞天,将这对未来的文武双璧,送给了大骊朝堂,才有了那场中兴,使得大骊宋氏不至于国祚断绝,被昔年作为大骊宗主国的卢氏王朝轻易吞并。 相对封姨和老车夫几个,那个来自中土陆氏的阴阳家修士,躲在幕后,成天穿针引线,行事最为鬼祟,却能拿捏分寸,处处规矩之内。 老车夫没来由说道:“甲子之内,先到先得。马苦玄其实还有机会。” 是说那虚无缥缈又无处不在的浩然气运一事,数洲山河破碎,两座天下的大修士陨落极多,哪个不是原本身负大气运之辈,只是都一一重归天地间了,这就像出现了一场无形的争渡。早先,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还有托月山百剑仙,其实都属于因这场战事的即将到来,纷纷应运而起,之后,剑仙徐獬,白帝城顾璨之流,一个个横空出世,崛起极快,故而最近一百年,是修道之人万年不遇的大年份,错过就无。 除非。 那位已经登天而去的文海周密,能够重返人间,战事再起。 老车夫瞥了眼天幕,感叹道:“不得不说,这个周密,确实了不起。” 封姨笑道:“使气毋夺,本就是修士养藏之道。” 老车夫皱眉道:“功德一物,来之不易,这个陈平安的脑子有毛病吧。” 封姨摇摇头,不愿多说此事。 所谓人性,归根结底,就是喜欢自己跟自己打架。 身为神灵,却天生能够分门别类,毫厘不差,喜怒哀乐,再细分出成百上千的“地界”,处处井然有序。 关于这件事,三教圣人都是有许多解决方案的,比如佛家道门都推崇那“守一法”,近一点的,只说那个恢复文庙神位的老秀才,一样早已在圣贤书上勘破天机,比如说那凡观物有疑,中心不定则外物不清,明月宵行,俯见其影以为伏鬼……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故而需自禁自使、自夺自取,自行自止也……这才是老秀才那解蔽篇的精髓所在。 所以先前在客栈那边,老秀才看似无心随意,提到了自己的解蔽篇。 当时封姨就识趣撤去了一缕清风,不再偷听对话。 世间所谓的风言风语,还真不是她有意去旁听,实在是本命神通使然。 ———— 陈平安原路返回,临近客栈,刚好碰到那个少女出门,一见到那家伙,少女立马掉头,跑回客栈,绕过柜台,她躲在爹身边,然后装模作样开始打算盘。 陈平安跨过门槛,目不斜视。 突然停步,转身走出客栈,去往小巷宅子。 那位大骊太后,终于来了。 柜台那边,少女小声道:“爹,我是不是冤枉他了。” 老掌柜沉声道:“没有,这小子是江湖中人,心眼颇多,是在欲擒故纵。” 陈平安颇为无奈。 街上缓行,闲来无事,陈平安开始随口胡诌几句。 古竹马击裙腰,驻马听卖花声,荷花媚摸鱼儿,纱窗怨玉簟秋,玉漏迟好事近。渡江云送不水船,鹊桥仙见壶中天,山鬼谣唱万年春。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三十五章 十四 巷口那边,停了辆不起眼的马车,帘子老旧,马匹寻常,有个身材矮小的宫装妇人,正在与老修士刘袈闲聊,天水赵氏的开朗少年,破天荒有些拘谨。 车夫倒是个熟人,依旧站在马车旁边闭目养神。 陈平安脚步不停,缓缓而行,笑呵呵伸出三根手指,老车夫冷哼一声。 宫装妇人停下与老修士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转过头,望向那一袭青衫,头别玉簪,身材修长,脚穿布鞋,显得意态闲适,不像是个外乡人,更像是在自家地盘闲庭信步。 青衫剑仙,阔步京城,年轻气盛,不过如此。 只是年轻人当下没有背那把长剑,据说是仙剑太白的一截剑尖炼化而成,只是在正阳山问剑一役当中,此剑现世不多,更多是凭借剑术镇压一山。多半是将长剑搁放在宅子里边。宋氏朝堂的刑部侍郎赵繇,仙缘不小,同样获得了一截太白仙剑。 随着那青衫男子的不断靠近,她微微皱眉,心中有些犯嘀咕,昔年的泥腿子少年,个子这么高啦?等会儿双方聊天,自己岂不是很吃亏? 先前在长春宫,通过钦天监和本命碎瓷扯起的那幅山水画卷,她只记得画卷中人,仙气缥缈,青纱道袍莲花冠,手捧灵芝白云履,她还真忽略了年轻人如今的身高。 刘袈与大骊太后娘娘告辞一声,带着弟子赵端明一起退入了白玉道场,主动隔绝天地,为双方让出了那条小巷。 宫装妇人朝那老车夫挥挥手,后者驾车离开。 这位大骊太后,驻颜有术,身如凝脂,由于个子不高,哪怕在一洲南地女子当中,身材也算偏矮的,故而显得十分小巧玲珑,不过有那得道之士的金枝玉叶气象,容貌不过三十岁数的妇人。 妇人姓南名簪,大骊本土汀州豫章郡人氏,家族只是地方郡望,在她入宫得势之后,也未跟着鸡犬升天,反而就此沉寂。 她衣衫素雅,也无多余装饰,只是京城少府监辖下织染院出产,编织出织染院独有的云纹,奇巧而已,织造手艺和绫罗材质,到底都不是什么仙家物,并无半点神异之处,但是她带了一串手钏,十二颗雪白珠子,明莹可爱。 四下无人,自然更无人胆敢擅自窥探此地,南簪这位宝瓶洲最有权势的女子,竟是敛衽侧身,施了个万福,意态婀娜,风流倾泻,她嫣然笑道:“见过陈先生。” 陈平安停下脚步,抱拳笑道:“见过太后。” 多看了一眼妇人的手钏,名副其实的价值连城,因为每一颗珠子都是《山海志》所载的“灵犀珠”,可以让人开悟心神,记起前世过往,而且今生事有遗忘,只需摩挲此珠,便可灵犀一点通,浩然天下的宗字头仙家,几乎都会辛苦寻觅此珠,将那些兵解转世的老祖师迎回山上,赠予此珠,帮助开窍记起上一世的红尘和修行两事。 南簪看了眼青衫停步处,不远不近,她刚好无需仰头,便能与之平视对话。 看似一个给足对方天大的面子,南簪贵为太后,依旧愿意敬称一声先生,一个便投桃报李,善解人意,不欺负她个子小。 南簪微笑道:“陈先生,不如我们去宅子里边慢慢聊?” 陈平安点头道:“太后是主人,自然是客随主便。” 两人一起走在小巷中,各自靠近墙根,目视前方,南簪感慨道:“浩然有幸,共挽狂澜。陈先生远游剑气长城,建功立业多矣,先斩隐匿飞升大妖边境于海上,再斩王座龙君在城头,以外乡人身份担任末代隐官,这等壮举,数座天下,万年未有,相信以后更不会再有了。大骊有陈先生,实属万幸。”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道:“风波气势恶,稗草精神竦,仅此而已。” 南簪沉默片刻,临近宅子院门,她突然问道:“敢问文圣老先生这会儿,可是在宅子静修?会不会打搅文圣看书?” 陈平安推开院门,摇头道:“先生不在此地。” 南簪又问道:“下榻在那市井寻常客栈,会不会委屈了宁剑仙?需不需要我来安排住处?” 陈平安笑道:“太后的好意心领了,只是没有这个必要。” 双方在一处庭院落脚,南簪微笑道:“陈先生是喝酒,还是饮茶?” 陈平安双手笼袖,斜靠石桌,转头笑道:“不如我们先谈正事?” 南簪笑眯眯道:“不知陈先生此次喊我过来,是要聊什么事儿?” 陈平安一手探出袖子,“拿来。” 南簪一脸茫然,“陈先生这是打算讨要何物?” 陈平安保持那个姿势,微笑道:“物归原主,天经地义。不然总不能是与太后讨要一条性命,那也太狂妄悖逆了。” 南簪环顾四周,疑惑道:“物归原主?敢问陈先生,宝瓶洲半壁江山,何物不是我大骊所属?” 陈平安收起手,笑道:“不给就算了。” 南簪似乎有些意外对方的爽快,她一拍额头,“记起来了,陈先生莫不是说那本命瓷的碎片?” 陈平安说道:“太后这趟出门,手钏没白戴。” 南簪抬起一手,露出一截雪白如藕的手腕,“手钏不如送给陈先生?说不定派得上用场,可以解燃眉之急。” 陈平安眯起眼,默不作声。 宅子之内某处,壁上隐隐有龙鸣,动人心魄。 师兄左右说得对,若是讲理有用,练剑做什么。 妇人浑然不觉,放下那条胳膊,轻轻搁放在桌上,珠子触石,微微滚走,咯吱作响,她盯着那个青衫男子的侧脸,笑道:“陈先生的玉璞境,真真不同寻常,世人不知陈先生的止境气盛一层,前无古人,犹胜曹慈,依旧不知隐官的一个玉璞两飞剑,其实同样惊世骇俗。别人都觉得陈先生的修行一事,剑术拳法两山巅,太过匪夷所思,我却认为陈先生的藏拙,才是真正安身立命的看家本领。” 见那陈平安不愿开口言语,她自顾自继续说道:“那片碎瓷,肯定是要还的,就像陈先生所说,物归原主,合情合理,我为何不给?必须要给的。只是什么时候给,我觉得不用太过着急,这片碎瓷片留在我这边,都好些年了,不一样帮助陈先生保管得安稳妥当,既然如此,陈先生,何必急于一时?” 南簪伸出手掌,轻轻拂过桌面,“我可以代替皇帝陛下,与你保证,我们愿意倾尽宋氏底蕴和大骊国力,帮助陈先生最快跻身仙人境,飞升境,直到飞升境瓶颈。到了那会儿,陈先生已经成为了一洲山上的仙家领袖,就像昔年南婆娑洲的陈淳安,北俱芦洲的火龙真人,皑皑洲的刘聚宝,到时候我就将那片碎瓷,双手奉上,作为预祝陈先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小小贺礼。在这期间,大骊朝廷对陈先生,对落魄山,无所求,半点都无。” 陈平安转过头,笑问道:“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什么都不用付出,就是每天躺着享福,我都快要误认为自己姓宋了。” 南簪神采奕奕,一双眼眸死死盯住那个,道:“陈先生说笑了。我方才说了,大骊有陈先生,是幸事,若是这都不懂珍惜,南簪作为宋氏儿媳,愧对太庙的宋氏列祖列宗。” 陈平安微笑道:“万一是太后娘娘有脸去敬香祭祀,宋氏太庙诸贤、陪祀没眼看,就有点尴尬了。” 南簪掩嘴娇笑道:“陈先生确实变了好多,相较于少年时的沉默寡言,如今言语风趣极了。” 陈平安点点头,“已死龙君,半死流白,已去离真,当年与我相伴多年,老少男女皆有,一个个也都是这么觉得的。” 南簪拍了拍自己胸脯,心有余悸道:“陈先生就不要吓唬我了,一个妇道人家,不光是头发长见识短,胆儿还小。” 陈平安朝门口那边伸出一只手掌,“那就不送,免得吓死太后,赔不起。” 南簪站起身,咬着嘴唇,眼神哀怨道:“那我可真走了?” 陈平安笑着起身,“那还是送送太后,尽一尽地主之谊。” 南簪却一屁股坐回原位,落座之前,她双膝微曲,身体前倾,双手下垂,然后轻轻捋过弧线,绸缎光滑如水,坐定之后,她高高仰起脖子,妩媚笑道:“是与陈先生说笑呢,总不能只许陈先生诙谐,不许南簪说句赌气话?” 她没来由说了句,“陈先生的手艺很好,竹杖,书箱,椅子,都是有模有样的,当年南簪在河边铺子那边,就领教过了。” 只是不等南簪说完,她脖颈处微微发凉,视野中也没有了那一袭青衫,却有一把剑鞘抵住她的脖子,只听陈平安笑问道:“算一算,一剑横切过后,太后身高几许?” 宫装妇人摇摇头,“南簪不过是个小小金丹客,以陈先生的剑术,真想杀人,哪里需要废话。就不要了虚张声势了……” 果不其然,陈平安手腕一拧,那把长剑掠回一处厢房墙壁。 陈平安重新落座。 妇人微微一笑,什么南绶臣北隐官,不过如此。 只是蓦然剑光一闪。 南簪一颗头颅竟是当场高高飞起,她蓦然起身,双手拽住头颅,迅速放回脖颈处,手心急急抹过伤口,只是稍稍转头,便吃疼不已,她忍不住怒道:“陈平安!你真敢杀我?!” 陈平安从袖中取出一壶酒,再拿出一只文庙议事随手顺来的花神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自饮自酌,“你说不敢就不敢。” 南簪站在原地,讥笑道:“我还真就赌你不敢杀我,今儿话就撂在这里,你要么耐心等着自己跻身飞升境瓶颈,我再还你碎瓷片,要么就是今天杀我,形同造反!明天就会有一支大骊铁骑围攻落魄山,巡狩使曹枰负责亲自领军攻伐落魄山,礼部董湖负责调度各路山水神灵,你不妨赌一赌,三江水神,各路山神,还有那山君魏檗,到时候是作壁上观,还是如何!” 南簪揉了揉脖子,神魂震颤,她这辈子还未受过这般奇耻大辱,心中大恨,恨极了这个大逆不道的泥瓶巷贱种,她随即嗤笑一声,“文圣也好,再由你加上一个飞升境剑修的道侣宁姚也罢,别忘了,我们浩然终究是中土文庙的规矩在打理天下,别说刚刚恢复神位的文圣,就连礼圣都要尊重自己制定的礼仪规矩……” 不曾想那个青衫男子笑眯眯伸出手掌,虚按几下,“别急眼啊,急什么,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难道只许南簪道友管不住嘴,不许我一个不小心管不住飞剑啊。” 南簪深呼吸一口气。 没事,只要陛下看到了那触目惊心一幕,就算没白遭罪一场。 陈平安打趣道:“再说了,你南簪跟文庙和礼圣又不熟的,我熟。” 然后陈平安随手一挥袖子,打碎一处颇为隐蔽的镜花水月,“宫内陛下估计这会儿雾里看花,不知道太后为何会如此行事,钦天监那位恐怕就更尴尬了,以后都要不知如何与太后娘娘相处。” 陈平安再打了个响指,庭院内涟漪阵阵如云水纹路,陈平安双指若捻棋子状,宛如抽丝剥茧,以玄之又玄的仙人术法,捻出了一幅山水画卷,画卷之上,宫装妇人正在跪地磕头认错,次次磕得结实,泪眼朦胧,额头都红了,一旁有位青衫客蹲着,看样子是想要去搀扶的,约莫又忌讳那男女授受不亲,所以只好满脸震惊神色,念念有词,使不得使不得…… 陈平安以袖子打散那幅作伪的“赝品画卷”,微笑道:“之前不守规矩,在那长春宫遥看过云楼,我等于已经提醒过你了,结果还是不长记性。南簪道友,小小元婴,就要与我切磋道法,不妥当啊。” 陈平安拿起桌上那只酒杯,轻轻旋转,“有无敬酒待客,是大骊的心意,至于我喝不喝罚酒,你们说了可不算。” 南簪此行,心机不少。 她先是放低身架,低眉顺眼,诱之以利,若是谈不成,就开始混不吝,好似犯浑,依仗着妇人和大骊太后的双重身份,觉得自己下不了狠手。 若是还不成事,她就施展苦肉计,好让皇帝宋和亲眼目睹惨烈一幕。 归根结底,她最大的依仗,其实都不是什么大骊铁骑和宋氏国势,而是她极其笃定一事,身在这处宅子当中的陈平安,其实不是什么落魄山的宗主,更不是剑气长城的隐官,而是作为国师崔瀺的齐静春的师弟,就一定不愿意两位师兄联手造就的大好形势,一洲山河之稳固,葬送在他这个小师弟手里。 是不是想得过于简单了。 宫装妇人莞尔一笑,瞬间收拾好了心中那些翻江倒海的复杂情绪,瞥了眼不远处那座人云亦云楼,柔声道:“今儿虽然只见陈先生一人,南簪却都要以为与两位故人同时重逢了呢。”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差远了。不然南簪道友今天敢来这条小巷,我就不姓陈。” 她叹了口气,低下头,喃喃道:“陈先生,那碎瓷片,是真不能交给你的,这涉及到我大骊朝廷的千秋大业哩,是我理亏,要打要杀,任凭你欺辱便是了。” 陈平安微笑道:“怎么,还要故伎重演,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南簪抬起头,“如果不是顾忌身份,其实有很多法子,可以恶心你,只是我觉得没那个必要,你我终究是大骊人氏,一旦家丑外扬,白白让浩然天下其余八洲看咱们的笑话。” 陈平安点头道:“比如太后今天走出巷子的时候,衣衫不整,哭哭啼啼回到宫中。” 南簪双指拧转衣角,自顾自说道:“我打死都不愿意给,陈先生又貌似志在必得,好像是个死结,那么接下来该怎么聊呢?” 陈平安说道:“其实不用聊了,你留着那片碎瓷就是了,不妨赌一赌,我赌至多半个月之内,太后就会自己登门,送还此物。” 南簪眼睛一亮,却还是摇头道:“不赌。要说赌运,天底下谁能比得过隐官。” 陈平安收起酒壶和花神杯,左手开始卷袖子,缓缓道:“崔师兄无所谓宋家子弟谁来当皇帝,宋长镜则是无所谓谁是和谁是睦,至于我,更无所谓你们宋氏国祚的长短。其实你真正的心结死结,是那个泥瓶巷宋集薪在你心中的死而复生,所以当年长春宫那场母子久别重逢,你每多看他一眼,就要揪心一次,一个好不容易当他死了的嫡长子,偏偏活着回到了眼前,原本早已将所有愧疚,都弥补给了次子宋睦,还如何能够多给宋和一点半点?最恨的先帝,已经恨不着了,最怕的国师,已经不在人世,” 南簪脸色惨白,嘴唇颤抖,好像想要疾言厉色训斥几句,偏偏有心无力,她一手扶住石桌,青筋暴起,纤毫毕现。 陈平安恍然道:“看来不是什么死结,是我想岔了。哪怕换了宋集薪当皇帝,不还是自己儿子坐龙椅。南簪道友这份道心,让我大开眼界。看来当个山上的一宗之主,绰绰有余。” 南簪微微愕然,虽然不晓得到底哪里出了纰漏,会被他一眼看穿,她也不再逢场作戏,脸色变得阴晴不定。 陈平安开始用右手卷袖子,“提醒你一句,半个月之内,不要自作聪明,闹幺蛾子。太后主动登门拜访,必须回礼,绝没有空手而返的道理。” 陈平安以手指轻轻叩击桌面,妇人手钏一粒灵犀宝珠闪过一抹亮光,重启镜花水月,大骊皇宫之内,皇帝陛下和钦天监练气士终于重新见着了画卷,如释重负,先前君臣双方,都有些后知后觉,最终猜出了那幅画面的真伪,定然是陈平安动了手脚。不管如何,有点动静,哪怕是那陈平安的障眼法,总好过宅子那边从头到尾,死寂沉沉,最终再传出某个大骊朝廷、或者说是皇帝宋和不可承受的噩耗。 庭院那边,刹那之间,陈平安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那妇人身后,伸手攥住这位大骊太后娘娘的脖颈,往石桌上使劲砸去,砰然作响。 磕头如捣蒜。 皇帝陛下愣了愣,然后苦笑道:“陈平安总这么闹,故布疑阵,一次两次的,意义何在?” 钦天监那位老修士思量片刻,摇头道:“天晓得,可能是故意在陛下这边,显得不那么正人君子?” 老修士猛然抬头,眯起眼,有些道心失守,不得不伸手抵住眉心,凭借望气神通,依稀可见,一条盘踞在大骊京城的金色蛟龙,由宋氏龙气和山河气运凝聚而成,被云中探出一爪,漆黑如墨,按住前者头颅……只是这副画卷,一闪而逝,但是老修士可以确定,绝对不是自己的错觉,老修士忧心忡忡,喃喃道:“好重的杀心。这种大道显化而出的天地异象,难不成也能作伪?陈平安如今只是玉璞境修为,京城又有大阵护持,不至于。” 宫装妇人刚要跨过院门,停下脚步,她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散去红肿淤青,这才走入巷中,瞬间就又是那个气态雍容的大骊太后娘娘了。 南簪刚刚一脚触及小巷地面,身后院门就砰然关闭。 远在庭院落座的陈平安抹平两只袖管,宁姚询问的心声响起,“装的?” 陈平安说道:“不是装的,差点就真没忍住,因为我差不多可以确定了,当年我本命瓷破碎一事,她和那个藏头藏尾的扶龙一脉祖师,都绝对脱不了干系,可能极早就开始布局了,与别人事后跟着押注还不一样。后来宋集薪搬入泥瓶巷隔壁,稚圭逃出锁龙井,与我结契,她再选择成为宋集薪婢女,窃取‘宋和’的龙气,为她自身塑造出一条潜在龙脉,以蛇胆石作为食物进补,督造官宋煜章搭建起悬‘风生水起’匾额的廊桥,等于为她重建一座适宜修行的长生桥,等等……其实都是这条脉络的延续。所以我只是想到杀了没用才收手,我暂时还无法确定,南簪的那盏续命灯藏在什么地方,那才是她的真正命脉所在,说不定这个婆娘此次登门,就是奔着被我宰掉而来。论演技,她本事不算小。” 宁姚好奇道:“你不是会些拘拿魂魄的手段吗?当年在书简湖那边,你是显露过这一手的,以大骊谍报的能耐,以及真境宗与大骊朝廷的关系,不可能不知道此事,她就不担心这个?” 陈平安眉头微皱,很快给出一个答案:“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盏续命灯藏在何处,所以才有恃无恐,至于怎么做到的,也许是她早年用某种山上秘术,故意彻底打碎了那段记忆,哪怕事后被人翻检魂魄,都无迹可寻,比如她界定了未来某个时刻,可以凭借那灵犀珠手钏,再来记起续命灯的某条线索,只是如此一来,还是会有些瑕疵,更大可能是……”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明白了!” 宁姚问道:“明白什么了?” 陈平安笑着给出“稍等”二字,然后一步跨出庭院,在客栈大堂那边,趴在柜台上,笑道:“掌柜,那只花瓶怎么卖?” 不问卖不卖,直接问怎么卖。 老掌柜摆摆手,“不卖。” 陈平安笑问道:“四百两银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如何?” 老掌柜笑着摇头,“免了,就冲你小子这股死缠烂打的劲儿,我就晓得那那么大立件儿,绝对不止四百两银子,说不定你小子是那山上人,其实一早就是冲着这玩意儿来的。” 陈平安气笑道:“掌柜的,说话得讲良心,我要是一早就存心捡漏,花个二十两银子买下它,你都要觉得赚了。” 老掌柜嘿了一声,斜眼不言语,就凭你小子没瞧上我闺女,我就看你不爽。 陈平安想了想,直接走出客栈,要先去确定一事,到了巷子那边,找到了刘袈,以心声笑问道:“我那师兄,是不是交待过什么话给老仙师,只等我来问?不问就当没这么回事?” 老仙师咦了一声,“这都猜得到?” 刘袈点点头,“国师说了,猜到这个没用,你还得再猜一猜内容。” 说到这里,老仙师倍感无力,心想如果陈平安都猜出内容了,国师大人你还要自己捎话作甚? 莫不是聪明人的想法,都这么不讲道理吗? 陈平安笑问道:“比如‘还要灯下黑几次’?” 刘袈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惹不起。都能与绣虎遥遥对弈了? 不愧是师兄弟。 刘袈点点头,“国师当年临行前,确实是这么说的。” 陈平安再走去客栈那边,与掌柜笑问道:“我如果猜到了当年掌柜花几两银子买的花瓶,就四百两银子卖给我,如何?” 老掌柜点点头,伸出一只手掌晃了晃,“可以啊,哪怕猜中了,得是五百两,要是猜不中,以后就别觊觎这只花瓶了,而且还得保证在我闺女那边,你小子也要少转悠。” 陈平安笑道:“十四两银子。” 老掌柜摆摆手,“错了错了,滚蛋滚蛋。” 陈平安啧啧道:“半点不讲江湖道义是,那我这就找刘姑娘去,与她说我家的那个江湖门派,山中高手如云,什么大宗师鱼虹什么周海镜,不过尔尔。” 老掌柜犹豫了一下,相较于一只花瓶的卖高卖低,当然是更在意自己闺女别鬼迷心窍,被人拐骗了去闯荡江湖。 老人说道:“那就五百两银子,钱货两讫。” 陈平安笑了笑,随便指了指老掌柜身后架子上的那些瓷器,“我只花十四两银子买花瓶,其余的五百两,买这个。掌柜要是担心我还在捡漏,随便拿一件给我就行。” 老人问道:“你身上真有这么多银子?” 陈平安从袖子里摸出一摞银票,“是我们大骊余记钱庄的银票,假不了。” 老人捻起银票,货真价实,犹豫了一下,收入袖中,转身去架子上边,挑了件品相最好的瓷器,值钱是肯定不值钱了,都是早年花的冤枉钱,将那只五彩颜色、鲜艳繁华的鸟食罐,随手交给陈平安后,轻声问道:“与我交个老底儿,那花瓶,到底值多少?放心,已经是你的东西了,我就是好奇你这小子,这一通乱七八糟的王八拳,耍得连我这种做惯了买卖的,都要一头雾水,想要看看到底耍出几斤几两的能耐,说,行情价,值几个钱?” 陈平安笑道:“老实说,花瓶按照市价,七八百两银子肯定是能谈的。” 老人点点头,其实能接受,早年十四两银子入手的花瓶,吃灰多年,转手一卖,就得了五百两银子,真就懒得计较那两三百两银子的账面盈亏了,银子嘛,终究还是要讲究个落袋为安。就咱这家底,与意迟巷篪儿街自然没法比,只是相较于一般人家,已算殷实门户,保管不会少了闺女将来的嫁妆,风风光光嫁人,婆家绝不敢看低。 随即老人好奇问道:“陈平安,那么大一只花瓶,你怎么处置?需不需要铺子这边代为保管,什么时候等你离了京城,再雇辆马车?” 陈平安摇头笑道:“我自己解决。” 老人绕出柜台,说道:“那就随我来,先前晓得了这玩意儿值钱,就不敢搁在柜台这边了。” 跟着老掌柜,陈平安走到了一处僻静后院那边,结果在东厢房门口那边,只见少女手持一把合拢的雨伞,约莫是当做了一把悬佩腰间的长剑,这会儿她正在屏气凝神,一手按住“剑鞘”,目视前方……因为她背对着爹和客人,少女还在那儿摆架势呢。老掌柜咳嗽一声,少女俏脸一红,将那把油纸伞绕到身后,老掌柜叹了口气,去了院子里的西厢房,推门之前,朝陈平安指了指眼睛,示意你小子管好了自己的一双眼招子,不犯法,但是小心被我赶出客栈。 陈平安就双手笼袖,不去看少女,等到从老掌柜手中接过那只大花瓶,扛在肩上,就那么离开后院,走去宁姚那边。 少女看了眼那个青衫男人扛着那么大花瓶的背影。 哈,傻乎乎,还装剑客走江湖嘞,骗鬼呢。 到了宁姚屋子里边,陈平安将花瓶放在地上,二话不说,先祭出一把笼中雀,然后伸手按住瓶口,直接一掌将其拍碎,果然玄妙藏在那瓶底的八字吉语款当中,花瓶碎去后,地上独独留下了“青苍幽远,其夏独冥”八个绛色文字,然后陈平安开始娴熟炼字,最终八个文字除了首尾的“青”“冥”二字,其余六字的笔画随之自行拆解,凝为一盏介于真相和假象之间的本命灯,“灯芯”明亮,缓缓燃烧,只是本命灯所显露出来的铭刻名字,也就是那支文字灯芯,不是什么南簪,而是另有名字,姓陆名绛,这就意味着那位大骊太后娘娘,其实根本不是出自豫章郡南氏家族,中土阴阳家陆氏子弟? 陈平安将那盏本命灯火收入袖中,怔怔看着最后剩下的“青冥”二字。 宁姚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陈平安苦笑道:“青冥二字,各在首尾,如果说第一片本命瓷是在这个陆绛手中,近在眼前,那么最后一片本命瓷碎片,不出意外,就是远在天边了,因为多半被师兄送去了青冥天下了。大概是让我将来如果能够仗剑飞升去了那边,我就得凭自己的本事,在白玉京的眼皮子底下,合道十四境。” 宁姚说道:“其实只要成了飞升境剑修,也算有资格出剑砍那白玉京了,就是可能砍不太动。” “我先前见过道老二余斗了,确实近乎无敌手。” 陈平安将那两字一并收入袖中,落座后,掏出一壶酒两只花神杯,宁姚自己拿了只桌上的酒杯,“花里花俏的。” 陈平安就顺势也拿了只桌上酒杯,点头道:“我也是一直这么觉得的,这不是还来不及找个冤大头的买家嘛。” 宁姚喝酒之前,轻声问道:“崔瀺这般护道,也算独一份了,不过你就不会觉得烦吗?” 陈平安摇摇头,笑道:“不会啊。” 宁姚抿了一口酒,默不作声,反正她觉得挺烦人的。 陈平安抬起手,随便点了点,“我觉得我的自由,就是可以变成自己想要成为的那个人,可能是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不管再怎么绕路,只要我都是朝那个地方走去,就是自由。” 收起手,轻轻敲击自己心口,陈平安看着宁姚,宁姚就继续低头喝酒。 陈平安没来由一拍桌子,虽然动静不大,但是竟然吓了宁姚一跳,她立即抬起头,狠狠瞪眼,陈平安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陈平安笑着抬起手,弯曲大拇指,指向自己,“其实聘书有两份,先生带来的那份,是晚了些,更早那份,知道是什么内容吗?就是我答应过宁姚,我陈平安,一定要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剑仙,最厉害,大剑仙,不管是谁,在我一剑之前,都要让路。” 宁姚微耸肩膀,一连串啧啧啧,道:“玉璞境剑仙,真真不同寻常,好大出息。” 陈平安笑道:“以后别偷听了啊,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放心啊。” 宁姚呵呵一笑,起身去门口那边,猛然间打开门,然后拧住一个原本贴着屋门的少女耳朵,笑眯眯问道:“小姑娘,嘛呢?” 那少女歪着脑袋,哈哈笑道:“你就是宁女侠,对?” 陈平安有些无奈,显然是宁姚先前隔绝了门外廊道的天地气机,就连他都不晓得少女来这边走江湖了。 宁姚问道:“鬼鬼祟祟做什么?” 少女问道:“宁女侠,打个商量,你可不可以收我当徒弟啊?我是真心实意的,我晓得江湖规矩,得交钱……” 宁姚松开手,不等少女说完,她就已经摇头道:“不可以。” 少女伸手揉了揉耳朵,说道:“我觉得可以唉。宁师父你想啊,以后到了京城,住客栈不花钱,咱们最好就在京城开个武馆,能节省多大一笔开销啊,对?实在不愿意收我当弟子,教我几手你们门派的剑术绝学也成。你想啊,以后等我走江湖,在武林中闯出了名号,我逢人就说宁姚是我师父,你等于是一颗铜钱没花,就白捡了天大的便宜,多有面儿。” 宁姚一拍少女额头,轻轻一推,“真要找师父,你就找屋子里那个,他是个最喜欢絮叨的,反正耐心比我好多了,什么剑术拳法,只要你想学,肯定都愿意教给你。” 其实整座飞升城,都在期待一事,就是宁姚什么时候才收取开山大弟子,尤其是某座赌钱有赚又亏反而让人浑身不得劲的酒铺,早就摩拳擦掌,只等坐庄开庄了,将来宁姚的首徒,会几年破几境。说实话,二掌柜不坐庄多年,虽说确实赌钱都能挣着钱了,可到底没个滋味,少了好些趣味。 可惜好像宁姚始终没有这个想法。 宁姚确实自认不会教人剑术。 陈平安其实早就想象过那个场景了,一双师徒,大眼瞪小眼,当师父的,好像在说你连这个都学不会,师父不是已经教了一两遍吗?当徒弟的就只好委屈巴巴,好像在说师父你教是教了,可那是上五境剑修都未必听得懂的境界和剑术啊。然后一个百思不得其解,一个一肚子委屈,师徒俩每天在那边干瞪眼的功夫,其实比教剑学剑的时间还要多…… 很有趣啊。 少女歪着脑袋,看了眼屋内那个家伙,她使劲摇头,“不不不,宁师父,我已经打定主意,就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找你拜师学艺了。” 要不是宁姚身边跟着那个古古怪怪的陈平安,她早来串门了。 天底下大概只有这个少女,才会在宁姚和陈平安之间,挑挑拣拣谁来当自己的师父? 宁姚哭笑不得,提醒道:“以后多读书,不要乱说话。” 少女还要劝几句,宁姚微微一挑眉,少女立即识趣闭嘴。 陈平安看着门外那个眉眼依稀相似当年的少女。 大概她曾经在少女时,还在黄篱山上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陈平安突然说道:“刘姑娘,其实江湖没什么好的,以后不要去走了。” 这一辈子,有了打心眼心疼你的爹娘,一辈子安安稳稳的,比什么都强。 然后可能将来某一天,会有个叫曾掖的山泽野修,无意间游历到这里,见到刘姑娘你,然后他可能哭得稀里哗啦,也可能怔怔无言。 少女双臂环胸,笑呵呵道:“你谁啊,你说了算啊?” 陈平安笑着不再说话。 少女最终还是悻悻然走了,宁师父的剑法高低,暂时不好说,反正眼神不太好,送上门的徒弟都不要,难怪会喜欢那么个家伙。 宁姚关了门,然后稍等片刻,瞬间打开门,扯住那个蹑手蹑脚倒退走回屋门、重新侧脸贴着屋门的少女耳朵,少女的理由是担心宁师父被人毛手毛脚,宁姚拧着她的耳朵,一路带去柜台那边才松开,老掌柜瞧见了,气不打一处来,拿起鸡毛掸子,作势要打,少女会怕这个?蹦蹦跳跳出了客栈,买书去,早年那本在几个书肆销量极好的山水游记,她就是魄力不够,心疼压岁钱,出手晚了,没买着,再想买就没啦,书上那个陈凭案,好家伙,贼有艳福,见一个女子就喜欢一个,不正经……只是不知道,那个修行鬼道术法的少年,后来找着他心爱的苏姑娘么? 可惜那本游记没有续集啦,那就谁都不晓得结果喽,愁人啊。 宁姚回了屋子,想起一事,问道:“为什么你先前肯定是十四两银子?” 陈平安说道:“我是十四岁,第一次离乡远游。” 大概少年是从那一年起,再不是什么笼中雀,然后开始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 在这之外,就像昔年大骊国师,开了一个会让南簪或是陆绛绝对笑不出来的玩笑。 在我崔瀺眼中,一位未来大骊太后娘娘的大道性命,就只值十四两银子。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三十六章 火神求火 陈平安说要出趟门,要去趟火神庙找那封姨,让她帮忙喊人,找那老车夫问三个问题,可能还要去趟户部衙门见个朋友,宁姚点点头,拿出那几本专讲武林恩怨的演义,挑出其中一本,翻到折页处,她还真能看得津津有味,陈平安瞥了眼内容,一扫而过,见那书页结尾处,正写到主角在一个风雨夜,被仇家追杀,避难误入一处山野庙宇,遇见一人,端坐正堂,绿袍美髯,丹凤眼,灯下看春秋……陈平安笑着说,行了,我敢打赌,肯定又有奇遇了,那帮追杀之人,只要有一个人能全须全尾走出庙宇,就算我输。宁姚斜眼陈平安,只打赏了两个字,闭嘴。 陈平安去了客栈柜台那边,结果就连老掌柜这样在大骊京城土生土长的老人,也给不出那座火神庙的具体方位,只有个大致方向。老掌柜有些奇怪,陈平安一个外乡江湖人,来了京城,不去那名气更大的道观寺庙,偏要找个火神庙做什么。大骊京城内,宋氏太庙,供奉儒家圣贤的文庙,祭祀历朝历代君主的帝王庙,是公认的三大庙,只不过老百姓去不得,可是此外,只说那都城隍庙和都土地庙的庙会,都是极热闹的。 陈平安找到了京城唯一一座的火神庙,看门的庙祝老妪是位凡夫俗子,她上了岁数,白发苍苍,老态龙钟,不过认得那块刑部颁发给山上供奉神仙的无事牌,听说对方是要来找封姨的,老妪便按照规矩,将名字薄籍录档,就放行了,写那访客名字的时候,老妪笑着说了句,仙师有个很好的名字。陈平安笑着说都是爹娘给的。老妪点点头,与年轻人说了些火神庙里边的忌讳规矩,然后指了路,说封姨就在那处花棚。 陈平安循着路线,见着了那位封姨,她慵懒随意坐在花棚石磴上边,大早上的,就在喝酒了,好像一年到头都是这般微醺模样,除了依旧以那个彩色绳结挽系一头青丝,她今天又是一副新装束了,粉霞红绶藕丝裙,一些志怪神异上形容神女的词语,拿来搁在她身上,最是熨帖不过,流云姿态,月精神。瞧见了陈平安,封姨不过是提了提手中酒壶,就算是打过招呼了,她微微坐直腰肢,稍稍收拾起眉尖眼尾风情,女子长得太好看,太天然妩媚,就是麻烦,何况陈平安家里还有那么个醋坛子。 陈平安看着这位封姨,有片刻的恍惚失神,因为想起了杨家药铺后院,曾经有个老头子,一年到头就在那边抽旱烟。 陈平安没有学封姨坐在台阶上,坐在花棚一旁的石凳上,封姨笑问道:“喝不喝酒?最醇正最地道的百花酒酿,每一坛酒的年纪,都不小了,那些花神娘娘,终究还是女子嘛,心细,窖藏封存极好,不跑酒,我当年那趟福地之行,总不能白忙活一场,搜刮不少。” 陈平安笑着点头,封姨便抛出一坛百花酿,陈平安接过酒坛,好像记起一事,手腕一拧,掏出两壶自家铺子酿造的青神山酒水,抛了一壶给封姨,当做回礼,解释道:“封姨尝尝看,与人合伙开了个小酒铺,销量不错的。” 封姨接过酒壶,放在耳边,晃了晃,笑容古怪。就这酒水,年份也好,滋味也罢,也好意思拿出来送人? 陈平安笑着说道:“当然远远比不过封姨的百花酿,只是胜在价廉物美,价廉物美,人挑酒,酒不挑人嘛。” 封姨又丢了一坛酒给陈平安,调侃道:“想要留下我那壶百花酿,就直说,与封姨多要一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真是掉钱眼里了。” 陈平安不以为意,既然这位封姨是齐先生的朋友,那就是自己的长辈了,被长辈念叨几句,别管有理没理,听着就是了。 陈平安取出一只酒碗,揭开酒坛红纸泥封,倒了一碗酒水,红纸与封口黄泥,都不同寻常,尤其是后者,土性颇为奇异,陈平安双指捻起些许泥土,轻轻捻动,其实山下世人只知金石寿一语,却不知道泥土也有年岁一说,陈平安好奇问道:“封姨,这些泥土,是百花福地的万年土?这么贵重的酒水,又年岁悠久,莫不是早年进贡给谁?” 封姨点点头,“眼光不错,看什么都是钱。而且你猜对了,早年以万年土作为泥封的百花酿,每百年就会分成三份,分别进贡给三方势力,除了酆都鬼府六宫,还有那位掌管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薄籍的方柱山青君,却不是杨家药铺后院的那个老头子,而且此君与旧天庭没什么渊源,但其实已经很了不起,早年青君所治的方柱山,本是一处高于浩然五嶽的司命之府,负责除死籍、上生名,最终被著录于上品青录紫章的‘不死之录’,或是中品黄箓白简的‘长生之录’,在方柱山‘请刻仙名’,青君如牒签署,总之有极其复杂的一套规矩,很像后世的官场……算了,聊这个,太没劲,都是已经翻篇的老黄历了,多说无益。反正真要追本溯源,都算是礼圣早年制定礼仪的一些尝试,走弯路也好,绕远路也好,大道之行也罢,总之都是……比较辛苦的。反正你要是真对这些陈年往事感兴趣,可以问你的先生去,老秀才杂书看得多。”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皑皑洲有个宗门,叫九都山,祖师堂有个秘密的嫡传身份,名为闱编郎,别称保籍丞,被誉为位列绿籍,与这方柱山有无传承关系?” 避暑行宫隐官一脉的外乡剑修之一,邓凉,就是皑皑洲九都山的肃然峰峰主,如今还成了飞升城祖师堂的首席供奉。 封姨嗤笑道:“只是沾了点光,小小九都山,哪里能够跟那座方柱山相提并论,只是九都山的开山祖师,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部分破碎山头,勉强继承了些许道韵仙脉。” 至于三方势力,封姨好像遗漏了一个,陈平安就不刨根问底了,封姨不说,肯定是这里边有些不为人知的忌讳。 而这番言语之中,封姨对礼圣的那份敬重,显然发自肺腑。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又问道:“敢问封姨,那位三山九侯先生?” 封姨摇摇头,陈平安就不再多问,结果只喝了一碗百花酿,就发现竟然裨益魂魄不小,超乎预料,人身小天地内,那些类似尚未开疆拓土的储君山头气府,以及许多彩绘不多的白描山河,久旱逢甘霖一般,丝丝缕缕聚拢如雨幕,灵气如雨落,他可是一位实打实的玉璞境修士,若是换成一位地仙,岂不是得有一场灵气大雨滂沱落地?至于下五境修士,估计喝了这么一碗酒,就要直接被沛然灵气“醉倒”了。所以陈平安不打算继续喝了,余着余着,自己的修行,按部就班即可,这类帮助积攒灵气的仙家外物,用处当然不小,可其实意义已经不大。回头将两坛酒,分别送给张嘉贞和蒋去好了。尤其是给韦文龙打下手的小账房张嘉贞,剑气长城的昔年少年,因为无法修行,如今都有白头发了。 当着封姨的面,直接收起了酒坛、酒碗,就连桌上那些黄泥碎屑都没放过,然后陈平安说道:“劳烦封姨帮忙与那车夫打声招呼,请他来此地一叙。” 封姨笑道:“来了。” 那个先后为董湖和太后赶车的老人,在花棚外轰然落地,封姨妩媚白眼一记,抬手挥了挥尘土。 老车夫双臂环胸,站在原地,正眼都不看一下陈平安,这个小王八蛋,不过是仗着有个飞升境剑修的道侣,看把你能耐的。 老人没好气道:“有屁快放。” 陈平安也懒得计较这个老家伙的会聊天,真当自己是顾清崧还是柳赤诚了?只是开门见山问道:“化名南簪的大骊太后陆绛,是不是来自中土阴阳家陆氏?” 封姨有几分讶异神色,抿了一口酒,陈平安是怎么知道这桩内幕的?这可是一条隐藏极深的伏线。大骊先帝当年就着了道,差点沦为傀儡。南簪,或者说陆绛,当年被先帝贬去长春宫,不是没有理由的。南簪其实确实算是豫章郡南簪,只是凭借那串灵犀珠,记起了之前数世记忆,不然以大骊先帝的枭雄心性,再念夫妻旧情,陆绛也绝对活不了,在史书上,不过是落个大骊皇后因病逝世的记载。 老车夫直截了当说道:“不知道,换一个。” 封姨轻轻点头,老车夫确实不晓得此事,光有气力不动脑子嘛。 老夫子怒道:“封家婆姨,你与他眉来眼去作甚,你我才是自家人,胳膊肘往外拐也得有个限度!” 陈平安继续问道:“骊珠洞天本命瓷烧造一事,最早是谁传授的秘法?” 老车夫犹豫了一下,闷闷道:“是杨老儿与三山九侯先生合力做成的。”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缓缓问道:“龙窑姚师傅,是不是佛门中人?” 老车夫看了眼封姨,好像在埋怨她先前帮忙设想的问题,就没一个说中的,害得他好些准备好的腹稿全打了水漂。 封姨视而不见,只是喝着酒看热闹。 老车夫点点头。 陈平安默不作声。 年少时,曾经对神仙坟里的三尊菩萨神像磕头不停。有个孩子,上山下水,踏破自己编织的粗劣小草鞋,一双又一双,那会儿只觉得菩萨好找,山上草药难找。 姚师傅。药师佛。 东宝瓶洲。东方净琉璃世界教主。 封姨仰头喝了一口酒,她再以心声与陈平安说道:“当年我就劝过齐静春,其实君子不救是对的,你走了亦是无妨,只说姚老头,就绝对不会放任不管,不然他根本没必要走这一趟骊珠洞天,肯定会从西方佛国重返浩然 ,可是齐静春还是没答应,不过最后也没给什么理由。” 大概一座牌坊楼,其中儒家圣人留下的那块匾额,就是齐静春的无声作答,当仁不让。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布鞋,抬起头后,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我前世是谁?” 老车夫摇摇头,“不清楚,再换一个。” 封姨笑了笑,“算了,我来帮你回答好了,陈平安,不要多想,你不是谁,反正至少肯定,前身前世,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山巅修士,也不是什么佛道高人,因为当年我也好奇,就去了趟杨家药铺,老头子曾经给过一个确切答案,你的前世,可能再往上,都没什么出奇的,所以你与爹娘,你们一家三口,都很寻常,没什么大道根脚可言。当时杨老头难得主动多说一句,说你就是个泥腿子,命硬而已。” 陈平安眉眼舒展几分,松了口气。那就真的再无后顾之忧了。 老车夫不愿在此地久留,多看一眼那个青衫男子都嫌糟心。 陈平安突然眯眼,沉声说道:“封姨愿意帮忙牵线搭桥,替我们当个中间人,其实就已经说明了很多事情,所以我最后提醒你一句,以后别来招惹我。” 封姨会心一笑,听听,这才是聪明人该说的话,老车夫你以后多学着点。 老车夫纠结不已,倒是想要撂下一句狠话,只是一想到京城里边还有个宁姚,就忍了,只是一个没忍住,就转头吐了口唾沫在地上,见那陈平安一挑眉,封家婆姨也是满脸不悦,老车夫就拿鞋尖蹭了蹭,算是擦干抹净了,然后一跃而起,身形瞬间消散无踪迹。 封姨看了眼年轻人,略显疲惫神色,人之常情。 然后她见那陈平安重新取出酒碗,一壶青神山酒水,倒了一碗酒水,晃了晃,开始自饮自酌,年纪不大,修心不俗。不仅从容,而且通透。 陈平安举起酒碗,笑道:“封姨,谢了。” 封姨提起手中酒壶,各自饮酒。 陈平安问了一个好奇多年的问题,只不过不算什么大事,纯粹好奇而已,“封姨,你知不知道,一尊神像背后的刻字,像一首小诗,是谁刻的?李柳,还是马苦玄?” 李柳是曾经的江湖共主,作为远古神灵的五至高之一,连那渌水坑都是她的避暑地之一,而且真正的神位职责所在,还是那条光阴长河。所有远古神灵的遗骸,化作一颗颗天外星辰,要么金身消散融入光阴,实则都属于长眠栖息于那条光阴长河之中。 陈平安光凭字迹,认不出是谁的手笔,不过李柳和马苦玄的可能性最大。 封姨摇摇头,笑道:“没在意,不好奇。” 陈平安问道:“先前封姨说有人要见我,是家乡药铺的杨掌柜?还是……巡狩使苏将军?” 前者,是听刘羡阳说的,杨掌柜早年无疾而终,去世后,就在京城都城隍庙那边当差了,担任一方夜游神,算是步入了山水官场,能够凭借阴德,继续庇护家族子弟。而苏高山,是陈平安的猜测,死后成为战场英灵,可能性极大,大骊帮忙安排退路,比如担任京城武庙神灵,苏高山反过来维持一国武运,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而且苏高山是寒族出身,一路凭借战功,生前担任巡狩使,已经是武臣官位极致,可到底不是那些甲族豪阀,一旦将军身死,没了主心骨,很容易人走茶凉,往往就此门庭冷落。 封姨笑道:“是杨掌柜。苏高山死后,他这辈子的最后一段山水路程,就是以鬼物姿态夜游天地间,亲自护送麾下鬼卒北归返乡,当苏高山与最后一位袍泽道别之后,他就随之魂魄消散了,大骊朝廷这边,自然是想要挽留的,但是苏高山自己没同意,只说儿孙自有儿孙福。” 陈平安听到此事,长久无言语。只是喝了口闷酒,默默打定主意,以后自己需要多多留心苏家,至少为其悄然护道百年。 封姨笑了起来,手指旋转,收起一缕清风,“杨掌柜来不了,让我捎句话,要你回了家乡,记得去他家药铺后院一趟。” 陈平安点头道:“劳烦封姨帮我与杨掌柜道声谢。” 喝过了一壶酒,陈平安站起身告辞,“就不继续叨扰封姨了。” 封姨点点头,然后问道:“不逛逛这火神庙?” 陈平安摇摇头。 五行家称以火德而兴的帝业之运,称火德。只是大骊王朝并非如此,所以京城才只有一座火神庙。 像那北俱芦洲的大源王朝,就是水德立国。 封姨晃了晃酒壶,“那就不送了。” 陈平安沿着原路返回,到了火神庙门口,又遇到了那位兼任门房的庙祝老妪,就停下脚步,与老嬷嬷闲聊几句,陈平安才离开。 花棚石磴那边,封姨继续独自饮酒。 秉荧惑,拂星斗,烹四海,炼五嶽,魏巍火德,百神仰止。 陈平安走出火神庙后,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回望一眼。 何谓修行,水神走水。 何谓求佛,火神求火。 之后陈平安去往户部衙署,没有去意迟巷找关翳然,而是选择了一个更光明正大的方式,与好友叙旧。 至于先生,也没闲着。 大骊京城,有个身穿儒衫的穷酸老先生,先到了京城译经局,就先与僧人双手合十,帮着译经,然后去了崇虚局,也会打个道门稽首,好像半点不顾及自己的儒生身份。 只是注定无人问责就是了,文圣如此,谁有异议?不然还能找谁告状,说有个读书人的行为举止,不合礼数,是找至圣先师,还是礼圣,亚圣? 浩然天下的山水邸报,已经逐渐解禁。 无数消息,蜂拥而至,让一座天下的所有修道之人,如同一个嘴馋多年不得饮酒的酒鬼,终于得以开怀畅饮,唯有痛饮,一醉方休。 一连串惊世骇俗的大事当中,当然是中土文庙的那场议事,以及浩然攻伐蛮荒。 还有文圣恢复文庙神位。 第五座天下正式命名为五彩天下。 在这期间,还有个消息不算小,是说那剑气长城末代隐官,数座天下年轻十人的陈十一。 竟然是那宝瓶洲人氏,只是好像绝大部分的山水邸报,极有默契,关于此人,一笔带过,更多的详细内容,只字不提,只有一两座宗字头仙府的邸报,比如中土神洲的山海宗,不守规矩,说得多些,将那隐官指名道姓了,不过邸报在刊印颁布之后,很快就停了,应该是得了书院的某种提醒。但是有心人,凭借这一两份邸报,还是得到了几个回味无穷的“小道消息”,比如此人从剑气长城返乡之后,就从昔年的山巅境武夫,元婴境剑修,迅速各破一境,成为止境武夫,玉璞境剑修。 再就是此人的道侣,是那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飞升境剑修,宁姚。 瞠目结舌之余,猜想是不是此人运道太好?怎的天大便宜,好像都给这小子占尽了? 至于那个南绶臣北隐官,又是怎么个说法? 不管如何,这个姓陈的宝瓶洲年轻人,可谓天地间第一流人物了。 户部一处衙署官舍内,关翳然正在翻阅几份地方上呈送户部的河道奏册。 这位翊州云在郡的关氏子弟,既没有在近乎属于自家一亩三分地的吏部为官,在这户部,官品也不算高,昔年三位大渎督造官,就属出身最好的关翳然,如今反而官位最低,只是户部一司主官。要知道关翳然,不但顶着个上柱国姓氏,还是实打实的大骊边关随军修士,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了多年,还曾追随大将军苏高山一路南征,战功不小。 关翳然抬起头,屋门口那边有个双手笼袖的青衫男子,笑眯眯的,打趣道:“关将军,光顾着当官,修行懈怠了啊,这要是在战场上?” 关翳然立即合上奏折,再从书案上随手拿了本书籍,覆在奏折上,大笑着起身道:“呦,这不是咱们陈账房嘛,稀客稀客。” 关翳然单手拖着自己的椅子,绕过书桌,再将那条待客的唯一一条空闲椅子,脚尖一勾,让两条椅子相对而放,灿烂笑道:“没法子,官帽子小,地方就小,只能待客不周了。不像咱们尚书侍郎的屋子,宽敞,放个屁都不用开窗户通风。” 陈平安跨过门槛,笑问道:“来这里找你,会不会耽误公务?” 关翳然笑骂道:“来都来了,我还能赶你走啊?” 再说了,没什么不合适的,陛下是什么心性,太爷爷当年说得很透彻了,不用担心因为这种小事。 陈平安没着急落座,从袖中摸出一方抄手砚,丢给关翳然,“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一边解释着这是桐叶洲姜氏的云窟福地,一处砚山老坑的特产,名为水舷坑。 什么水舷坑,其实是陈平安临时瞎取胡诌的名字。 真就不信关翳然一个宝瓶洲人氏,能对那座云窟福地了如指掌。 不过听说前些年的大骊朝廷,就这座户部衙门,设置了砚务署,专门负责寻访凿山、搜集督采佳石,除了为宫中造砚,一部分砚台,户部也可以自行售卖,算是一举两得,帮着衙门挣点外快了。 不过龙尾溪陈氏, 有几座属于家族私产的砚山,那才是真的金山银山一般,远销一洲山上山下。 董水井就分了一杯羹,负责帮忙卖到北俱芦洲那边去,绝不碰盐、铁之类的,董水井只在达官显贵和百姓人家的衣食住行,琐碎事上花心思。 大骊户部,是朝廷六部衙门里边最惨的一个,好像每天就是被骂,兵部骂完礼部骂,礼部骂完工部骂…… 按照大骊官场的说法,兵部是爷爷衙门,逮谁骂谁,礼部是爹,工部是儿子,唯独管钱的户部是孙子,谁都可以吐唾沫喷口水。 关翳然将那方抄手砚接过,也不客气,掂量了一下,拇指摩挲一番,石质细腻,再拿起来,一手五指虚托小砚在耳边,一手屈指叩击,有那书上所谓的金声玉振之响。关翳然又轻轻呵了一口气,看那砚面水雾,有那呵气生云之象,紫金点点,金晕团团,再用指甲轻轻划抹,定睛一看,关翳然点点头,行了,确实是老坑之物,多少值点钱,反正凭自己那点俸禄,是注定买不起的。 看得陈平安眼皮子微颤,这些个喜欢瞎讲究的豪阀公孙,真心不好糊弄。 收个礼还这么不讲究,臭显摆,好歹等客人走了,再这么抖搂那点内行门道。 关翳然将那方砚台轻轻放在桌上,笑问道:“笔墨纸砚文房四宝,砚有了,然后?就没帮我凑个一大家子?” 陈平安坐在椅子上,笑呵呵道:“大概还在串门走亲戚呢,急什么。” 然后陈平安问道:“这儿不能喝酒?” 关翳然点点头,“管得严,不能喝酒,给逮着了,罚俸事小,录档事大。” 陈平安于是拍了拍腰间那枚刑部腰牌,手腕拧转,拿出酒壶,“巧了,管不着我。” 一个脚步匆匆的佐吏带着份公文,屋门敞开,还是轻轻敲门了,关翳然说道:“进来。” 衙门佐吏看了眼那个青衫男子,关翳然起身走去,接过公文,背对陈平安,翻了翻,收入袖中,点头说道:“我这边还需要待客片刻,回头找你。” 佐吏点头告退,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之后又有两位下属过来议事,关翳然都说稍后再议。 关翳然和陈平安一人一条椅子,都翘着二郎腿,显得很随意。 陈平安调侃道:“真是半点不得闲。” 关翳然瞥了眼陈平安手里的酒壶,委实眼馋,肚子里的酒虫子都快要造反了,好酒之人,要么不喝就不想,最见不得他人喝酒,自己两手空空,无奈道:“刚从边军退下来那会儿,进了这衙门里头当差,晕头转向,每天都要手忙脚乱。” 陈平安随口笑道:“刀笔吏刀笔吏,其实不还是握刀。” 关翳然摇摇头,“落实在具体事务上,两者差得远了。” 一番闲聊,有个衙署同僚过来串门,看官袍,与关翳然一样的品秩,此人在门口那边就开始嚷嚷道:“邸报,来自中土神洲山海宗的一份山上邸报!这可是我从马侍郎那边顺来的。翳然,快来瞅瞅,一个个消息,目不暇接啊。” 年轻官员瞧见了那个坐着喝酒的青衫男子,愣了愣,也没在意,只当是某位边军出身的豪阀子弟了,关翳然的朋友,门槛不会低,不是说家世,而是品行,所以当年轻官员看着那人,不但立即收起了二郎腿,还主动与自己微笑点头致意,也不觉得太过奇怪,笑着与那人点头回礼。 关翳然显然与此人关系熟络,随口说道:“没地儿给你坐了。” 那人将山水邸报轻轻抛给关翳然,就随便坐在门槛上,“你不是说你早年有个江湖朋友嘛,此陈平安是彼陈平安?应该是了。牛气啊,翳然你跟他真喝过酒,还被你次次喝得酒桌底下转圈圈?回头这位陈剑仙来了京城做客,你帮忙攒个酒局,让我也豪气一回,打不过他,还喝不过他?” 陈平安默不作声。要说只在酒桌上,除了刘景龙,我还真不怂谁。 户部衙门,毕竟不是消息灵通的礼部和刑部。而且六部分工明确,可能户部这边除了被誉为“地官”的尚书大人,其余诸司主官,都未必知晓先前意迟巷附近那场风波的内幕。 不过京城六部衙门的中层官员,确实一个个都是出了名的“位卑”权重。一旦外放地方为官,如果还能再调回京城,前程似锦。 关翳然咳嗽一声,提醒这家伙少说几句。 陈平安面带微笑。 反正事已至此,关翳然干脆就毫不心虚了,满脸的问心无愧,与那同僚说道:“也不算次次,酒桌上偶尔会跟他打个平手。下次如果有机会,他要是来了京城,又不着急走,肯定约你一起喝酒。” 那个年轻官员点点头,然后转头望向那个青衫男子,问道:“翳然,这位是?” 陈平安已经正襟危坐,主动笑道:“我是关大人在江湖上收的小弟,不是京城人氏,这不刚到的京城,就立即赶过来拜山头。” 关翳然摆摆手,埋怨道:“什么小弟,这话就说得难听了,都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好兄弟。” 年轻官员抹了把脸,“翳然,你看看,这家伙的山上道侣,是那飞升城的宁姚,宁姚!羡慕死老子了,可以可以,牛气牛气!” 然后望向那个客人,笑道:“兄弟,是?” 陈平安点头笑道:“羡慕羡慕,必须羡慕。” 关翳然挥手赶人,“不就一封山水邸报嘛,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你赶紧忙去。” 关翳然以心声与陈平安介绍道:“这家伙是户部十几个清吏司主官之一,别看他年轻,其实手头管着洪州在内的几个北方大州,离着你家乡龙州不远,如今还暂时兼着北档房的所有鱼鳞图册。而且跟你一样,都是市井出身。” 陈平安轻轻点头,“看得出来。” 是名副其实的“看出”,因为这个年轻官员,身后有数盏由各路山水神灵悬起庇护的大红灯笼,一身文气盎然。 关翳然问道:“你要是不忙,回头我真要在菖蒲河那边,帮你们俩攒个酒局,怎么样,这个面子给不给?” 陈平安笑道:“当然没问题。不过酒局得约在半个月之后。” 关翳然也不问缘由,只是眨眨眼,“到时候花前月下的,咱仨喝这个酒?陈账房,有无这份胆气?”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喝个屁的花酒,我就不好这一口。” 年轻官员不晓得那两人在那边以心声言语,自顾自摘下官帽子,手心抵住发髻,感伤道:“手头事情暂时都忙完了,我不忙啊,还不允许我喘几口气啊。案牍劳形,翳然,再这么通宵达旦,以后可能我去译经局,都不会被当成外人了。” 之后很快又有佐吏送了公文过来,那个文气浓郁的年轻官员也拿回邸报,告辞离去,陈平安知道在大骊户部当差,肯定会很忙,只是还真没想到关翳然会忙到这个份上,就给关翳然留下一坛百花酒酿,大不了回头再跟封姨多讨要几坛。关翳然也没客气,只将陈平安送到了屋门口。 陈平安一路走回客栈那边,小巷口那边,少年赵端明招手道:“陈先生,找你有事。” 陈平安轻轻点头,双手笼袖,悠哉悠哉走过去,当他一步跨入小巷后,笑道:“呦,厉害的厉害的,竟然是三座小天地重叠结阵,而且连锁剑符都用上了,你们是真有钱。” 然后陈平安哑然失笑,是不是这十一人为了找回场子,今天处心积虑对付自己,就像当初自己在夜航船上,对付吴霜降? 陈平安当下置身于阵师韩昼锦的那座仙府遗址当中,大概是之前在那女鬼改艳开办的仙家客栈,觉得是因为失了先手,他们才会输,所以不太服气。陈平安当下站在一架石梁之上,脚下是白云滔滔如海,旁有一条雪白瀑布倾泻直下,石梁一端尽头,站着当初出现在余瑜肩头的“剑仙”,依旧是少年形象,只是高了些,头戴道冠,佩剑着朱衣,珠缀衣缝。 陈平安环顾四周,“你们几个,不记打是。” 那少年剑仙,一剑横扫,将那毫无还手之力的“陈平安”劈成了……一张符箓。 好像陈平安根本就没有走入小巷。 小巷之外一处隐蔽地界,小和尚双手合十,“佛祖保佑,陈剑仙找别人去,我要去找功德箱了。” 随即身后便有人笑道:“好的,我找别人去。” 别处屋脊之上,苟存挠挠头,因为陈先生就坐在他身边了,陈平安笑道:“与袁化境和宋续说一声,回头送我几张锁剑符,这笔账就算了了。” 少年神色腼腆,点点头。先前他就说了,肯定找不回场子的。当然了,真要打起来,少年是绝不留力的,反正又不打过陈先生。 小巷之内,韩昼锦在内三人,各自撤去了精心布置的重重天地,都有些无奈。 然后一个个蓦然目瞪口呆,只见那张飘落在地符箓附近,出现了一个青衫身影,而少年苟存身边的陈先生,反而变成了一张符箓,化做一道虹光,被那人收入袖中。 “要是你们在战场上,碰到的是斐然,或是绶臣这种阴险的王八蛋,你们就要一个个排队送人头了。” 陈平安微笑道:“下不为例。”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三十七章 另外一个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春山书院,与披云山的林鹿书院一样,都是大骊朝廷的官办书院。 群山逶迤,风烟俱净,江水滔滔,百草丰茂。 一个老先生在书院内独自散步,一身儒衫,身材瘦小,双手负后,走到了一处夫子授业的课堂外,停步不前,也没有太过靠近窗户。 此地前身,正是大骊山崖书院旧址,只因为“山崖”二字,等于给了大隋高氏,所以就改名,成了春山书院。 依旧是大骊朝廷的官办书院,其实关于此事,当年大骊庙堂不是没有争议,一些出身山崖书院的官员,六部诸衙皆有,意见一致,弃而不用,好好维护起来就是了,哪怕是喜欢最精打细算、每天都能挨唾沫星子的户部官员,都附议此事。其实那会儿,大骊文武都觉得山崖书院重返大骊,只是早晚的事情。 最后还是国师崔瀺的一句话,就改名了,朝堂再无任何异议。 一位暂时无需授课、负责巡视书院的教书先生,年纪不大,见着了那位老先生,笑问道:“先生这是来书院访客,还是单纯的游历?” 书院再宽松,也还是有些规矩在的。 老秀才抚须笑道:“人生逆旅,皆是行人,过客无需问姓名,读书声里是吾乡。” 年轻夫子哑然失笑,这是与自己拽上文了? 老秀才咦了一声,奇了怪哉。 照理说,如今宝瓶洲各国的大小文庙,从京城到地方,都该重新悬挂自个儿的画像了,眼前年轻人,身为书院儒生,没理由认不得自己啊。 对了,多半是文庙那幅挂像,未能描绘出自己一半的相貌神韵。 回头就与那个顶着画圣头衔的老酒鬼,好好说道说道,你那画技,哪怕已经出神入化,可其实还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机会啊。 书院的年轻夫子笑着提醒道:“老先生,走走看看都无妨的,只要别打搅到授业夫子们的讲课,走路时脚步轻些,就都没有问题。不然开课授业的夫子有意见,我可就要赶人了。” 老秀才点点头,赞叹道:“年轻人脾气蛮好,教书的耐心应该不差。好的,就事先说好,坏的,也早早提醒了。做事情,很有章法啊。见微知著,我看你们春山书院,风气差不到哪里去。” 年轻夫子倍感无奈,这位老先生,比较……好为人师? 不过到底是些好话,倒也不惹人烦。就是略显架子大了点。 这位老先生的大骊官话,说得不地道,多半是藩属国的读书人了,上了岁数,还要舟车劳顿,赶来京城书院这边,委实不易,所以年轻夫子就主动与老先生说了几处春山书院的形胜之地,老秀才笑着点头致谢,缓步走到窗户那边,悄悄听里边讲课先生与学生的一场问答。 年轻夫子回头望去,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那个老先生,正双手负后,站在廊道中,竖耳聆听里边那位讲课夫子的传道授业。 约莫是察觉到了年轻夫子的视线,老先生转过头,笑了笑。 年轻夫子转身离去,摇摇头,还是没有想起在那儿见过这位老先生。 老秀才继续听着里边的夫子解惑,嗯,很好,今天讲课夫子拿来授业的,是早年一位灵宝县杨氏子弟,对自己一部著作的注书,现在屋子里边聊的,是法行篇里的内容,刚刚说到了书中一语,君子之所以贵玉而贱珉者,何也? 注,集解,简释,简注,以及今注今释……其实当年在浩然天下就多如牛毛了,所谓显学,不过如此。 当然后来被文庙禁绝了,如今恢复了陪祀身份,各类注释著作,自然而然就死灰复燃……算了,这个说法有些别扭,反正就是多如雨后春笋、过江之鲫。 屋内那位夫子在为学子们授业时,好像说及自家会心处,开始闭眼,正襟危坐,大声朗诵法行篇全文。 老秀才便趴在窗台上,压低嗓音,与一个年轻儒生笑问道:“你们先生讲学法行篇,都听得懂吗?” 年轻儒生其实早就发现这个偷听讲课的老先生了,而且这位书院学子明显也是个胆大的,趁着讲课夫人还在那儿摇头晃脑,咧嘴笑道:“这有什么听不懂的,其实法行篇的内容,文义浅显得很,反而是硕学通儒们的那几部注释,说得深些,远些。” 年轻人见那老先生满脸的深以为然,点点头。 然后那位老先生问道:“你觉得那个文圣,著书立说,最大问题在何处?” 年轻儒生愣了愣,气笑道:“老先生,这种问题,可就问得大逆不道了啊,你敢问,我作为书院子弟,可不敢回答。” 春山书院的前身,可是浩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山崖书院,前山主齐先生,更是文圣的嫡传。那么自己作为春山书院子弟,说这个,不就等于离经叛道,欺师灭祖吗? 老先生笑眯眯道:“这有什么敢不敢的,都有人敢说六经注我,你怕什么。我可是听说你们山长,提倡你们立身要戒骄躁戒偏颇,读书要戒狭隘,行文要戒陈腐戒,必须独抒己见,发前人所未发者。我看这就很善嘛,怎么到了你这边,连自己的一点见解都不敢有了?觉得天下学问,都给文庙圣人们说完啦,咱们就只需要背书,不许咱们有点自己的看法?” 现任山长吴麟篆,自幼好学不倦,逢书即览,治学严谨,曾经担任过大骊地方数州的学正,一辈子都在跟圣贤学问打交道,虽说学正品秩不低,可其实不算正儿八经的官场人,晚年辞官后,又主讲数座官立书院,据说在禁绝文圣学问期间,辛苦搜集了大量的书籍版本,并且亲自刊刻校点,而早年大骊王朝的科举改制,正是此人率先提出朝廷务必增添经济、武备和术算三事。 年轻儒生犹豫了一下,得嘞,眼前这位,肯定是个科举无果治学平平、郁郁不得志的老先生,不然哪里会说这些个“大话”,不过还真就说到了年轻儒生的心坎上,便鼓起勇气,小声说道:“我觉得那位文圣,学问是极高,只是多言礼法而少及仁义,有些不妥。” 老先生继续问道:“那你觉得该怎么办呢?可有想过补救之法?” 年轻儒生神色腼腆,“没事的时候偷偷瞎想了些,当然肯定是很粗鄙偏颇了,只是咱们书院主讲文圣著作的两位夫子,喏,现在这位夫子就是其中之一,经常自顾自走在书院里,将那文圣著作反复背诵,一个情不自禁,都会流泪呢,最是推崇文圣老爷了,我可不敢把那篇胡说八道的文章拿出来。” 那个背诵完法行篇的教书先生,瞧见了那个“心不在焉”的学生,正对着窗外嘀嘀咕咕,夫子蓦然一拍戒尺,轻喝一声,“周嘉谷!” 年轻儒生瞠目结舌,不但自己给夫子抓了个正着,关键是窗外那位老先生,不仗义啊,竟然突然就没影了。 周嘉谷战战兢兢站起身。 然后周嘉谷发现窗外,书院山长为首,来了浩浩荡荡一拨书院老夫子。 再然后,有个方才一缩头屈膝就蹲在窗外墙根躲着的老先生,悻悻然起身。 那个老先生脸皮真是不薄,与周嘉谷笑哈哈解释道:“这不站久了,有点累人。” 周嘉谷发现那个讲课夫子满脸涨红,误以为夫子是觉得被人打搅了授业,年轻人立即硬着头皮解释道:“范先生,这位是我的远房大伯,今天是来书院探望我来了,大伯不太晓得书院规矩,得怪我。” 老秀才抚须点头而笑。 很善啊。 上了年纪的读书人,就少说几句故作惊人语的怪话,千万别怕年轻人记不住自己。 更别动不动就给年轻人戴帽子,什么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啊,可拉倒。其实不过是自己从一个小王八蛋,变成了老王八蛋而已。 再失望的老人,却要永远对年轻人充满希望。 未来的世道,会变好的,越来越好。 然后周嘉谷就发现那位范夫子激动万分,跌跌撞撞跑出课堂。 最终站在檐下廊道,范夫子神色肃穆,正衣襟,与那位老先生作揖行礼。 此外春山书院山主在内的所有老夫子,如出一辙,都作揖不起。 好像只要文圣不开口,就要一直作揖。 老秀才摆摆手,微笑道:“都别这么杵着了,不吃冷猪头好多年,挺不习惯的。” 所有书院夫子都缓缓起身。 春山书院山长吴麟篆快步上前,轻声问道:“文圣先生,去别处饮茶?” 老秀才摇摇头,走到那个范夫子身边,笑道:“范先生,不如咱俩打个商量,后半节课,就由我来为学生们讲一讲法行篇?” 范夫子再次作揖,嘴唇颤抖不能言。 老秀才走入课堂,屋内数十位书院学子,都已起身作揖。 尤其是那个刚才跟文圣老爷扯了半天的周嘉谷,这会儿整个人都是懵的。 老秀才抬了抬手,“无需客套,学问要紧,都坐。” 范先生在内所有书院夫子,就只是站在外边的窗边聆听圣贤教诲,无一人去与屋内学生争座位。 老秀才笑道:“在讲解法行篇之前,我先为周嘉谷解释一事,为何会多言礼法而少及仁义。在这之前,我想要想听听周嘉谷的见解,如何补救。” 老秀才望向那个年轻儒生,打趣道:“周嘉谷,别怕说错话,即便说错了,我不在乎,谁敢在乎?是不是这个道理?” 周嘉谷颤声道:“文圣老爷……我有点紧张,说……不出话来。” 老秀才笑问道:“那我先来讲课?等你什么时候不紧张了, 再与我招呼一声?” 周嘉谷抹了把额头的汗水,使劲点头。 窗外范夫子心中笑骂一句,臭小子,胆子不小,都敢与文圣先生切磋学问了?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学生。 回头还得与周嘉谷问一问详细过程。 这一天,近千位春山书院的夫子、学生,人头攒动,密密麻麻拥簇在课堂之外。 儒家文圣,恢复文庙神位之后,在浩然天下的第一次传道授业解惑,就在这宝瓶洲的大骊春山书院。 ———— 陈平安大摇大摆离开后,小巷之内三人,阵师韩昼锦,京师道录葛岭,阴阳家隋霖,各自对视一眼,都有些泄气,都这样处心积虑了,还是没办法将对方拘押起来,为了这场原本以为会无比凶险的厮杀,十一人在客栈推演了数十种可能性,而他们三个,正是负责布阵设伏请君入瓮的。 布阵一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尤其是涉及到小天地的运转,比如挑选小巷外更为宽敞的大街,也是陈平安的必经之路,但是阵法与天地接壤更多,不但维持大阵运转更加困难,同时破绽就多,而剑修出剑,恰好最擅长一剑破万法。 女鬼改艳与陆翚双方并肩而立在一堵墙头上,她抱怨不已,“不过瘾不过瘾,都还没开打就结束了。” 老娘偏不信邪了,真就摸不着陈公子的一片衣角? 巷内韩昼锦笑意苦涩,与葛岭一起走出小巷,道:“对付个隐官,真的好难啊。” 既然没打起来,葛岭闲来无事,随手敲击小巷墙壁,“确实头疼。” 大骊谍报这边,对那身份隐蔽的斐然记载不多,只知道是托月山百剑仙之首,但是作为文海周密首徒的剑仙绶臣,内容极其详细,最早的记录,是绶臣跟张禄的那场问剑,之后关于绶臣的事迹录档,篇幅极多。而在那份甲字档秘录,末尾处曾有两个国师亲笔的批注,顶尖刺客,有望飞升境。 隋霖收起了足足六张金色材质的珍稀锁剑符,此外还有数张专门用来捕捉陈平安气机流转的符箓。 有句话,陈平安一语中的,他们这地支十一人,是真有钱。 就像这场架,都没打起来,就消耗了不少谷雨钱。 他们最少人手一件半仙兵不说,只要是他们要花钱,礼部刑部专门为他们共同设置了一座私家财库,只要开口,不管要钱要物,大骊朝廷都会给。礼、刑两部各有一位侍郎,亲自盯着此事,刑部那边的负责人,正是赵繇。 韩昼锦有些烦闷,连输两场,哪怕是输给陈平安,难免还是憋屈,“纰漏到底在哪里?好像他一开始就知道是个陷阱。难道说每次出门,每走几步,大路上遇到个人,他都会算个卦啊?” 远处余瑜以心声说道:“可能是那个‘陈先生’的称呼。也可能是靠战场磨砺出来的某种直觉,就像拳是喂出来的,直觉也是可以养出来的,我们还是经历厮杀太少。” 绰号“画师”的改艳有些赧颜,当时假扮少年赵端明的,就是她。 袁化境说道:“都撤了。” 宋续欲言又止,还是没说什么,各自返回。 陈平安回了客栈,跨过门槛之前,从袖中摸出一只纸袋子。 见着了陈平安,老人放下手中那本《嘉陵竹刻》,笑呵呵道:“真是个大忙人,又跑去哪捡漏挣昧良心钱了?” 陈平安笑道:“得了,差点被一伙小蟊贼套麻袋。” 老人当然没当真,玩笑道:“咱们京城这地儿,如今还有绑匪?就算有,他们也不知道找个有钱人?” 陈平安将那袋子放在柜台上,“回来路上,买得多了,要是不嫌弃,掌柜可以拿来下酒。” 老人点头,笑了笑,是一袋子麻花,花不了几个钱,不过都是心意。 陈平安瞥了眼书籍,“老掌柜不光喜欢瓷器,还好这一口?我家除了几把竹扇,还有一对臂搁,分别绘刻喜上眉梢和桃实三千,缦仙款。不是我吹牛,哪怕是托名作,一样值点钱的。” “怎么可能真是缦仙的竹刻……算了,你小子擅长编故事,估计不愁没有下家当真品入手。” 老人见这小子又是同道中人了,一边嘴上损人,一边将书籍推过去,得意道:“瓷器和竹刻,不算什么,黑老虎都懂些。” 陈平安趴在柜台上,摇摇头,“碑帖拓片一道,还真不是看几本书籍就行的,里边学问太深,门槛太高,得看真迹,而且还得看得多,才算真正入门。反正没什么捷径和诀窍,逮住那些真迹,就一个字,看,两个字,多看,三个字,看到吐。” 老人笑骂道:“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小子就看得多了?” “实不相瞒,我看得还真不少。” “你一个走江湖混门派的,当自己是山上神仙啊,吹牛不打草稿?” “需要打草稿的吹牛,都不算化境。” 陈平安意态闲适,陪着老人随口胡诌,斜靠柜台,随意翻书,一脚脚尖轻轻点地,记住了那些大家名作的图画绘本、拓本,以及类似大璞不斫这类说法。 与人和睦,非亲亦亲。 户部官员,火神庙老妪,老修士刘袈,少年赵端明,客栈掌柜。 大骊太后,停步,双方言语,可以平视。 点点滴滴细微处,不在于对方是谁,而在于自己是谁。然后才是既在意自己谁,又要在乎对方是谁。 还了书,到了屋子那边,陈平安发现宁姚也在看书,不过换了本。 陈平安轻轻关上门,宁姚没搭理他,虽然上一本书,从头到尾,都没有揭示那位灯下看春秋、绿袍美髯客的真实身份,篇幅不多,但是宁姚觉得这位,是书中最传神的,是强者。 陈平安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水,轻轻抿了口。 宁姚头也不抬,说道:“巷口那边末尾言语,不像你平时的作风。” 陈平安背靠椅子,双手抱住后脑勺,笑道:“是孙道长教我的,修行路上,趁着那些遇到的年轻天才们年纪还小,境界不够,就要赶紧多揍几回,打出心理阴影来,以后自己再走江湖,就有威望了。” 天下山上。人各风流。 白帝城郑居中,岁除宫吴霜降是一类人。 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又是一类人。 大玄都观孙道长,趴地峰火龙真人,则又是一类人。 宁姚突然有些笑意,“你哪来那么多的怪话,用不完吗?” 陈平安忍住笑,“路上听来的,书上看来的啊。家底嘛,都是一点一点攒出来的。” 宁姚问道:“就没点无师自通?”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一本正经道:“祖师爷赏饭吃?” 宁姚随口说道:“这拨修士对上你,其实挺憋屈的,空有那么多后手,都派不上用场。” 陈平安点点头,“不过说实话,将来等我哪天跻身了仙人境,只说这宝瓶洲山上,可能这拨大骊死士,一旦被他们补缺十二地支,对我而言,就一个最大的潜在隐患。” 仿白玉京的每次出剑,毕竟都是讲规矩的,而陈平安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规矩。 所以陈平安才会主动走那趟仙家客栈,当然除了摸底,摸清十一人的大致底细、修行脉络,也确实是希望这拨人,能够成长更快,未来在宝瓶洲的山上,极有可能,一洲山巅处,他们人人都会有一席之地。 陈平安的想法和做法,看上去很矛盾,既然都是一个不容小觑的隐患了,却又愿意帮助对方的成长。 陈平安随便拿起桌上一本小说,翻了几页,拳来脚往,江湖高手都会自报招式,生怕对手不知道自己的压箱底功夫。 看看,当时在文庙那边,曹慈就是这样的,下次见面,作为朋友一定得劝劝他。 再说了,你曹慈自创了几拳,不到三十招?我不一样不到三十。 宁姚突然说道:“怎么回事,你好像有点心神不安。是火神庙那边出了纰漏,还是户部衙门那边有问题?” 陈平安愣了愣,然后放下书,“是不太对劲。跟火神庙和户部衙署都没关系,所以很奇怪,没道理的事情。” 宁姚就没有多问。 她见陈平安从袖中摸出那张红纸,将一些万年土黄泥碎屑,倒在黄纸上,开始捻土些许,放入嘴中尝了尝。 宁姚说道:“你真可以当个形势派地师。” 当包袱斋,望气堪舆,江湖郎中,算命先生,代写家书,开办酒楼…… 陈平安抹了抹嘴,笑道:“技多不压身嘛。” 宁姚问道:“青峡岛那个叫曾什么的少年鬼修?” 陈平安说道:“不会与曾掖挑明了说什么,我就只跟他提一嘴,以后可以游历大骊京城,增加江湖阅历。之后就看他自己的机缘和造化了。” 宁姚没来由说道:“我对那个马笃宜印象挺好的,心大。她如今还是住在那张狐皮符纸里边?” 陈平安赶紧看了眼宁姚。 还好,不是什么反话。 陈平安立即点头道:“对,她当年就一直很喜欢那副符箓皮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宁姚疑惑道:“就没想着让他们干脆离开书简湖,在落魄山落脚?” 陈平安摇摇头:“各有各的缘法。” 人间行路难,难于山,险于水。 山水险路摧车舟,若比人心是坦途。 所以那趟游历,苏姑娘,木讷老实 的少年曾掖,开朗活泼、言语无忌的马笃宜,还有更多当年同行之人,其实都是陈平安的护道人。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当年在剑气长城闲来无事,将那本山水游记文字都给炼化了,炼字颇多,从青衫袖中掠出二十四个文字,然后刚好凑成了那拨地支修士的十一个名字。 宋续,韩昼锦,葛岭,余瑜,陆翚,后觉。袁化境,隋霖,改艳,苟存。苦手。 两位剑修,阵师,儒生,道士,僧人,兵家修士,阴阳家修士,鬼修。 少年苟存的杀手锏,暂时不知。 那个年轻骑卒,名为苦手。除了那次英灵夜游途中,此人出手一次,此后京城两场厮杀,都没有出手。 陈平安一边看着这些名字,一边分心将神识沉浸于小天地内,仔细翻检魂魄、各大气府,并无任何异样,身上法袍,也没有被动手脚的细微痕迹。 先前路过的那座小道观,京师道正衙署治所,所挂楹联:松柏金庭养真福地,长怀万古修道灵墟。 在火神庙那边,封姨以百花酿待客,因为陈平安看出了红纸泥封的门道,询问进贡一事,封姨就顺便提到了两个势力,酆都鬼府,方柱山,青君,统辖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薄籍,除死籍、上生名。 尤其是后者,又由于陈平安提及了皑皑洲的九都山,听封姨的口气,方柱山多半已经成为过眼云烟,不然九都山的开山祖师,也不会得到部分破碎山头,继承一份道韵仙脉。 被阵师韩昼锦炼化的那座仙府遗址,以及余瑜的那位剑仙扈从,显然都历史久远,古气幽幽,莫不是封姨的某种暗示?可能那几坛百花酒酿,其实根本就只是个泄露天机的引子? 山上术法神通,层出不穷,防不胜防。只说天下剑修的那些本命飞剑,就有多少种匪夷所思的神通?数不胜数。 陈平安突然说道:“先前那个老车夫,脾气可冲,嚣张得很,见面第一句话,就是让我有屁快放。” 其实陈平安挺想找他练练手的。 宁姚点点头,然后继续看书,随口说了句,“臭毛病就别惯着,你怎么不砍死他?” 陈平安呆滞无言,叹了口气,“真要打起来,我只靠一把夜游,暂时还砍不死他?” 宁姚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言语,“关翳然挺懂你的,难怪会成为朋友。” 陈平安点头道:“在书简湖那会儿,关翳然帮忙颇多,没有半点豪阀世家子的架子。” 心中所想,却是老子又送砚台又送酒的,你关翳然就这么报答朋友,是不是造孽啊?之后那个菖蒲河酒局,等着。 其实宁姚不太喜欢去谈书简湖,因为那是陈平安最难过去的心关。 她不忍心多说什么。哪怕主动提及,也只是马笃宜这样的女子。其实有些往事,都不曾真正过去。真正过去的事情,就两种,完全记不得了,再就是那种可以随便言说的往事。 陈平安双臂搁在桌上,微笑道:“你知道的,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除了感恩,念人好,还由不得自己不去察言观色,不然很容易让那些好心人,在他们自个儿的日子里被亲人为难。” 宁姚放下书本,柔声道:“比如?” 陈平安想了想,笑道:“比如马尾巷有个老嬷嬷,会经常送东西给我,还会故意背着家人,偷偷给,然后有次路过她家门口,拉着我聊天,老嬷嬷的儿媳妇,赶巧儿正在,就开始说一些难听话,既是说给老嬷嬷听的,也是说给我听的,说怎么会有这样的怪事,家里的物件,也没遭贼啊,难道是成精了,会长脚,跑别人家里去。” 宁姚问道:“那你怎么办?” 陈平安想了想,摇头道:“不能怎么办。” 沉默片刻,陈平安拿起水碗,“就是一想到老嬷嬷,当时左手攥住右边的袖子,站在门口,背对着她的家里人,还都是她的晚辈,却要对我一个外人挤出笑脸,好像反而是在怕我不开心。其实跟老嬷嬷分别后,一个人走在路上,心里是会难受的。更难受的,是我不知道老嬷嬷,在那一天,是怎么跟亲人相处的。” 所以后来,在那书简湖青峡岛那边,与本该相互打死对方的刘志茂,同桌喝酒,算事情吗?一点都不算。 宁姚趴在桌上,问道:“你小时候,是街坊邻居所有的红白事,都会主动过去帮忙吗?” 陈平安摇头道:“怎么可能,有些话实在骂得难听了,我才不稀罕搭理他们。” 然后陈平安笑了起来,“当然了,那会儿我吵架的本事,确实不太行,想吵也吵不过。不过也有法子让自己不憋屈的,大半夜抢水,得扒开别人家一道道拦水进入田地的小水坝,知道的?” 看着伸手比划的陈平安,宁姚摇摇头,“没亲眼见过,但是能想象。” 陈平安眼神熠熠,破天荒有几分略显稚气的洋洋得意,“我那会儿,能在田垄那边找个地儿躲着,一晚上不走,别人可没这耐心,所以就没谁争得过我。” 在宁姚的印象中,陈平安有各种各样的眉眼、脸色、神态,可是唯独极少流露出当下这种的意气扬扬,洋洋自得。 一个被太阳晒成小黑炭的不大孩子,反正不怕走夜路,更不怕什么鬼不鬼的,经常独自躺在田垄上,翘起二郎腿,咬着草根,偶尔挥手驱散蚊蝇,就那么看着明月,或是无比璀璨的星空。 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躺在地上看着天。 这会儿,下巴搁在胳膊上,男人笑眯起眼。 宁姚重新拿起书。 陈平安笑道:“我也看书去。” 一粒心神芥子,巡视人身小天地,最后来到心湖畔,陈平安迅速翻遍避暑行宫的秘录档案,并无方柱山条目,陈平安犹不死心,继续心念微动,不死之录,长生之录……有些细碎的收获,但是始终拼凑不出一条合乎情理的脉络。 陈平安在心湖之畔,耗费大量心神和灵气,辛苦搭建了一座书楼,用来储藏所有书籍,分门别类,方便拣选查阅,翻检藏书记忆,如同一场钓鱼,鱼竿是空书楼,心神是那根鱼线,将某个关键字、词、句作为鱼钩,抛竿书楼,起竿就能拽出某本、或是数本书籍的“池中游鱼”。 没有人为陈平安传授此法,是陈平安从文海周密,以及弟子裴钱那边学来的,融会贯通,才有此景此事此神通。 离开夜航船之后,陈平安又在忙碌一件事情,在心湖之上,小心翼翼聚拢、炼化了一滴光阴流水,以及一粒剑道种子,一把竹尺,各自悬在空中,分别被陈平安用来衡量时间、重量和长度。这又是陈平安与礼圣学来的,在人身小天地之内,自己打造度量衡,如此一来,即便身陷别人的小天地当中,不至于昏头转向。 可惜合道半座剑气长城,陈平安彻底失去了阴神和阳神,不然修行一事,陈平安只会更快。 陈平安此刻站在水边,头顶就是日月起伏、银河流转的心相气象,岸上人,低头看着水中人。 陈平安收起视线,刚转身,就立即转头,望向自己在心湖水中的倒影,皱起眉头,记起了那个好像没什么存在感的年轻修士,苦手。 苦手? 这是一个围棋俗语。 打个比方,就像自己的开山大弟子裴钱,就是太徽剑宗白首的苦手,当然,郭竹酒也有点像是裴钱的苦手,属于典型的一物降一物。 那么泥瓶巷陈平安,就是杏花巷马苦玄的苦手。 而曹慈,无疑就是陈平安在武学道路上的最大苦手,剑修刘材,则是剑道一途的苦手所在。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回水边,盘腿而坐,开始闭目养神,双手掐诀,只是很快就睁开眼。 一颗小光头骑乘火龙巡狩而来,高坐火龙头颅之上,说道:“欲问前生事,今生受者是。” 陈平安无奈道:“道理我懂。” 那小光头问道:“记得第二愿?” 陈平安点点头,药师佛有十二大宏愿,其中第二大愿,是谓身光破暗开晓众生愿。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纲庄严,过于日月;幽冥众生,悉蒙开晓,随意所趣,作诸事业。 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小光头双臂环胸,气呼呼道:“‘求菩萨是有用的’,这句话,是你小时候自己亲口说的,但是你长大后,是怎么想的?回头来看,你小时候的每次上山采药、下山煮药,灵验不灵验?这算不算心诚则灵?” 陈平安轻轻嗯了一声。 小光头乘龙离去,骂骂咧咧,陈平安都受着,沉默许久,站起身时,观水自照,自言自语道:“最大苦手在己?” 然后陈平安脸色铁青,“这帮王八蛋,不要命了吗?!” 芥子心神迅速退出小天地,陈平安甚至来不及与宁姚说什么,直接一步缩地山河,直奔那座仙家客栈,拳开山水禁制。 人云亦云楼那边,长剑夜游划破长空,在京城上方拖曳出一条光彩夺目的剑光,被陈平安握在手中。 陈平安身形飘落在一处屋脊,右手持剑,左手五雷攒簇,甚至同时祭出了笼中雀和井中月。 因为一个不小心,这些家伙,就会误打误撞,招来另外一个“陈平安”。 纯粹如神。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三十八章 互为苦手 先前地支十一人回了客栈,两座小山头,袁化境和宋续竟然都无各自喊人过来复盘。 少年苟存乐得清闲,反正每次推衍演化战局、推敲细节和事后复盘,他脑子不够用,都插不上话,照做就是了。 这处都没个名字的京城仙家客栈,有点类似姜氏云窟福地的螺蛳道场,山水迷障,重重叠叠,可能两座宅子的咫尺之隔,就是千百丈之遥,十一人各自占据一座僻静院子,又有额外的神异,正屋都是一处类似小巷老修士刘袈那种白玉道场,看似不大,实则名副其实的别有洞天,是从大骊财库当中拣选出来的各种破碎洞天秘境。 苟存就拿了那根绿竹材质的行山杖,在庭院拿轻轻戳地散步。 女鬼改艳,是名义上的客栈老板娘,这会儿她在韩昼锦那边串门。 能够逆转一部分光阴流水的五行家练气士隋霖,正在炼化那块价值连城的远古神灵金身碎片,在那座刑、礼部联手打造的秘密宝库之内,都没有如此高品秩的金身碎片,委实炼化不易,搁置其余修行,专心此事,依旧约莫需要足足一月功夫,只是这等“苦差事”,隋霖不嫌多。 那个来自京师译经局的小沙弥后觉,当真跑去附近寺庙找了个功德箱,偷偷捐钱去了。 绰号“夜郎”的元婴境剑修袁化境,此刻盘腿坐在一张蒲团上,屋内没有任何装饰,看似家徒四壁。 袁化境身后跪坐着一排侍从模样的男女,总计十位,只是一个个死气沉沉,少了几分人气和灵气。 回到客栈后,袁化境只喊来了宋续,以及自己麾下的苦手,再无其他修士。 苦手来到这边后,有些心虚。 一秒记住m.luoqiuzww. 说实话,他很敬重那位青衫剑仙。 宋续比苦手稍后来到此处,在廊道脱了靴子,然后挑了个靠近门口的位置,席地而坐,瞥了眼袁化境身后那十个傀儡。 哪怕是宋续这样资质极佳的纯粹剑修,也有些羡慕袁化境这份太不讲理的大道造化。 早年在大渎战场,被袁化境以飞剑斩杀了两位玉璞境军帐妖族修士,现在这两位,就正坐在袁化境身后。 此外还有一位生前是山巅境武夫的妖族,一样是在当年大骊陪都的战场上,其余地支十人全力配合袁化境,最终被袁化境捡了这颗头颅。 这就是袁化境那把本命飞剑“夜郎”的本命神通,被飞剑斩杀之人,便要沦为袁化境的傀儡,连魂魄都会被拘押起来。 只是沦为傀儡的修士、纯粹武夫,战力受损颇多,灵智也远远不如在世之时,比如那两位玉璞境妖族修士,境界就跌落到了元婴,其余几位元婴都跌境为金丹,此外还有多位如今才是龙门境、甚至是观海境的练气士傀儡,袁化境权衡利弊之后,由于各具某种不常见的神通,都选择保留下来,没有以境界更高的地仙傀儡替代它们,不然那场半洲陆沉的战事落幕后,袁化境完全可以拥有两位远游境武夫以及八位地仙境界的扈从。 山上的捉对厮杀,一位元婴境剑修,能够半点不怵玉璞境修士,但是袁化境这位元婴,如今却是稳杀剑修之外的玉璞。 袁化境就像天生为战争而生的剑修,如果是一位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凭借飞剑“夜郎”的本命神通,一定会大放异彩。 此剑品秩,肯定能够在避暑行宫一脉的评选中,高居甲等品秩。 修行路上,一场场战事的厮杀途中,为其护道的,说不定就是岳青、米祜这类大剑仙。 宋续此刻看着那个好像什么事都没有的袁化境,气不打一处来,神色不悦,忍不住直呼其名,“袁化境,这不合规矩,国师曾经为我们订立过一条铁律,唯有那些与我大骊朝廷不死不休的生死大敌,我们才能让苦手施展这门本命神通!在这之外,哪怕是一国之君,只要他是出于私心,都没资格使唤我们地支凭此杀人。” 这是他们大骊地支修士一脉的真正杀手锏,假想敌,屈指可数,风雪庙大剑仙魏晋,神诰宗天君祁真,真境宗现任宗主,仙人境修士刘老成,还有披云山魏檗,中岳山君晋青。 宋续其实还有句话没有说出口。 苦手祭出这门神通后,会折寿极多。之前有过评估,苦手一生当中,只能施展三次,玉璞境之下,只有一次机会,不然他苦手这辈子都无法跻身上五境。 袁化境神色淡然道:“为我们制定规矩的国师,已经不在了。” 宋续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眼神冷冽,沉声道:“袁化境!” 袁化境说道:“我觉得这个陈平安,就是我们大骊潜在之敌,而且他的威胁,绝对要比魏晋这样的闲云野鹤,祁真、刘老成之流,更大。” 宋续刚要反驳,袁化境看了眼这位天潢贵胄出身的大骊宋氏金枝玉叶,继续说道:“二皇子殿下,我承认陈平安是个极守规矩的人,规矩得都快不像个山上人了,但是宋续,你别忘了,有些时候,好人做好事,也会触犯大骊国法。如果我们对陈平安和落魄山,没有压胜之关键手,就是天大的隐患,我们不能等到那一天到来了,再来亡羊补牢,好像由着他一人来为整个大骊朝廷制定规矩,他想杀谁就杀谁。归根结底,还是你们十人,修行太慢,陈平安破境,却太快。” 女鬼改艳,是一位山上的山上画师描眉客,她如今才是金丹境,就已经可以让陈平安视野中的景象出现偏差,等她跻身了上五境,甚至能够让人“眼见为实”。 此外改艳还有个更隐蔽的身份,她是那精通彩炼术、可以打造一座风流帐的艳尸。 儒家练气士出身的陆翚,真正的大道根脚,却是一位青冥天下被白玉京厌弃的“一字师”。 五行家隋霖能够逆转小天地之内的光阴流水,联手小沙弥后觉的佛门“禅定”神通,再加上韩昼锦等人的阵法,能够配合得天衣无缝,让地支一脉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如果不是恰好对上了那位走惯了光阴长河的年轻隐官,心神、体魄皆能够如中流砥柱一般,好似完全可以让那条纤细的光阴流水从两侧流逝,先前更是以飞剑直接斩断了那截光阴流水,不然换成一般的玉璞境修士,都要输得莫名其妙。 苦手,更是一位传说中“十寇候补”的卖镜人,这种天赋异禀的修士,在浩然天下数量极其稀少。 苦手最根本的一件本命物,是一把停水境,天赋神通,玄之又玄,就一句话,“非此即彼,虚相即实境”。 宋续盯着袁化境,“你当真就没有半点私心?!” 袁化境摇摇头,“不敢有。” 一着不慎,过了某条底线,就肯定会被那个家伙盯上。 正阳山就是前车之鉴。 关于那场落魄山观礼正阳山、以及陈平安与刘羡阳的联袂问剑一事,地支十一人,各有各的看法,对那位隐官的手段,各自推崇和佩服,都还不太一样。 袁化境的看法,与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最忌惮处,不是陈平安的剑术、拳法,不是那多重身份,甚至都不是陈平安拆解正阳山的一系列细节堆积,剑术拳法,诛心言语,合纵连横,分而化之,各个击破……而是陈平安那份异于常人的隐忍。 就像一场已成死结的仇怨,某个心怀怨怼之人,可能有五成胜算,就要忍不住出手,求个痛快。 有些人拥有了八成胜算,就一定会试试看。更多人,如果有了十成胜算,还不出手,就是傻子。 但是陈平安不一样,好像即便有了十二成胜算,依旧不急不缓,布局沉稳,环环相扣,处处无错。 所以这次出手,袁化境除了宋续和苦手,谁都没有事先告之,秘不示人,余瑜、隋霖他们都被蒙在鼓里,袁化境就是怕被那个城府深重的隐官察觉端倪,功亏一篑。 宋续问了个关键问题,“这个……陈平安如何处置?” 袁化境看了眼苦手,笑道:“当然是物尽其用,帮我们反复演练,砥砺修行,直到我们能够稳稳胜出陈平安为止。” 陈平安所学驳杂,简直就是一块最佳的磨刀石,剑术,拳法,符箓,身负极多的本命物,再加上此人的心机,算计…… 如果十一人能够胜过陈平安,就意味着他们完全有资格斩杀一位仙人。 虽然十一人都是练气士,但是除了宋长镜偶尔教过他们几次拳,还有一位专门传授武学的武夫教头,境界不高,只是位远游境,不过出身大骊边军,所以教的拳脚功夫,无非就是个直截了当,狠辣果决。 袁化境像是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半开玩笑道:“一位能够与曹慈打得有来有回的止境武夫,一个能够硬扛正阳山袁真页无数拳脚的武学大宗师,从今天起,就能随时随地帮助我们喂拳,淬炼肉身体魄,这样的机会,确实难得,哪怕我们不是纯粹武夫,好处还是不小。如果那个女子武夫周海镜,最终能够成为我们的同道,这样一个天大的意外之喜,她一定会笑纳的。” 宋续继续问道:“然后?!” 袁化境说道:“然后?能有什么其它的然后吗,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最后就 让我来剑斩隐官。” 宋续摇头道:“绝对不能如此行事!苦手如今境界不高,炼镜一途,本就没有任何经验可以借鉴,苦手又是第一次涉险做此事,难保没有连苦手自己都预想不到的意外发生。国师当年既然专门为此与我们制定一条规矩,不许我们随便施展,肯定就是早早知道了此事的凶险程度。” 苦手试探性说道:“我想要维持这个镜像‘实境’,其实每天都很消耗神仙钱的,不如咱们要是哪天真能赢了那位……隐官,就让其在我那镜像小天地之中,分崩离析?” 宋续点点头,“此事可行,我们就别节外生枝了。” 袁化境摇摇头,微笑道:“我又不傻,当然会斩断那个陈平安所有的思绪和记忆,半点不留,到时候留在我身边的,只是个元婴境剑修和山巅境武夫的空架子。而且我可以与你保证,不到万不得而已,绝对不会让‘此人’现世。除非是我们地支一脉身陷绝境,才会让他出手,作为一记神仙手,帮助翻转形势。” 刹那之间。 苦手在冥冥之中,竟然听到了一个打死都想不到的温醇嗓音,就在自家心湖,在那本命物停水境当中传出,这让苦手惊骇得脸色惨白。 只听有人笑眯眯言语道:“翻转形势?满足你们。” 苦手瞬间收敛神识,稳固道心,化做一粒心神芥子,要去查看那把本命物古镜。 不曾想蓦然间苦手就魂魄不稳,呕血不已,伸手捂住心口处,想要竭力拦阻一物,可那把停水境仍是自行“剖开”苦手的心口,摔落在地,古镜反面朝上,一圈古篆铭文,回文诗状,“人心方寸,天心方丈”,“吾之所见,山转水停”,“以人观境,虚实有无”。 苦手抬起一手,就要按住那把如同造反的古镜。 古镜一个翻转,镜面朝上,绽放出刺眼的光芒,如日跃出海面,苦手砰然倒飞出去,颓然靠墙。 镜中人,是一位身穿雪白长袍的年轻男子,背剑,面容模糊,依稀可见他头别一枚漆黑道簪,手拎一串雪白佛珠,赤脚不着鞋履,他面带微笑,轻轻呵了一口气,然后抬起手,轻轻擦拭镜面。 镜面随之开门,瞬间满室剑气。 那位背剑的白袍男子,一步跨出后,在镜中原本芥子大小的身形,蓦然与常人无异,身材修长,一双金色眼眸,手拎佛珠的那只手,负于身后,左手摊开手掌,横放身前,五雷攒簇,他站在屋内,神态从容,微笑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他轻轻一跺脚,整座客栈都在本命飞剑笼中雀的小天地之内。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叩问心关,即是入山访仙,忽逢幽人,如遇道心。” 这个“陈平安”,转头望向靠墙跌坐的苦手,笑了笑,地上那把古镜,被一缕真气牵引之下,快若飞剑,直接钉入年轻修士的心口,“还给你了,以后记得收好,如果还有以后的话。” 苦手不断心窍被自己的本命物炸碎,脖颈像是被人攥住扯出一个夸张的幅度,四肢不由自主地扭曲起来,寸寸碎裂。一颗修士金丹,被强行摘出人身小天地,就那么悬停在苦手眼前。 而在这个陈平安的视野中,袁化境和宋续的那两把飞剑,祭出之后,就像在空中缓缓飞掠,慢得连他这么有耐心的“人”,都觉得实在太慢了。 他“缓缓而行”,侧过身,“路过”宋续那把金光流溢的本命飞剑,然后来到袁化境那把飞剑“夜郎”之前,任由飞剑一点一点向自己“挪动”。 他就那么眯眼盯着那把飞剑,打了个响指,屋舍建筑全部不见,就像天地万物、颜色皆被一扫而空,无关紧要的白描画卷皆被撤掉,只余下心相画卷当中的十一位彩绘人物。 这间屋子之外剩下八位地支一脉的修士,同时来到这方天地,人人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少年苟存散步结束后,回了屋子,将那绿竹杖,横放在膝,正在看那“致远”二字铭文。女鬼改艳正在与韩昼锦笑颜言语,韩昼锦神色略显心不在焉,小沙弥后觉刚刚返回客栈,行走路上,正抬起一脚。余瑜低头,身体前倾,好像正在清点什么物品,隋霖还在盘腿而坐,炼化那神灵金身碎片,道录葛岭手持书籍翻页状…… 他弯曲食指,拇指轻轻一弹,一枚棋子显化而生,高高抛起,缓缓落地,在那入水声响之后,天地间出现了一副棋盘。 再将缓缓靠近身前的袁化境那把飞剑“夜郎”,双指捻住,掉转剑尖,走到袁化境那边,轻轻一拽,钉入后者眉心处,飞剑剑尖直接透过袁化境头颅,他斜眼袁化境,微笑摇头,点评道:“到底不是纯粹武夫,纸糊一般的体魄。” 瞬间回过神来的那八位“做客”修士,已经发现了濒死苦手的那副惨状,余瑜立即祭出那位少年剑仙,微微屈膝,瞬间前冲,脚下棋盘之上,剑光冲天而起,就像一座座牢笼,阻拦她的去路,所幸有那位剑仙侍从出剑不停,硬生生斩开那些剑光直线,余瑜心无杂念,她是兵家修士,务必拖住这个莫名其妙又来找他们麻烦的陈平安片刻,才有还手的一线机会。 他笑望向那个兵家修士的小姑娘,不怕死,便能不死吗?来找我,你便找得到吗? 眼角余光瞥见那个保留“一点真灵”和剑仙皮囊的少年剑仙,视线所及,心意所至。 将其从中劈开,一斩为二。 她就像一直在鬼打墙。 原本已经距离那人不足十丈的余瑜,一个恍惚,竟然就出现在千百丈之外,之后不管她如何前冲,甚至是倒掠,画弧飞掠……总之就是无法将双方距离拉近到十丈之内。 天地颠倒,余瑜的道路之上,处处是被那人扭转得匪夷所思的境地。 道录葛岭祭出的一门搬岭术,从四面八方砸向那一袭雪白身形,只是一座座大山巨岭,都在半路空中,就被一条条纤细剑光当场切割坠地,摔在棋盘之上,便化作虚无。 他突然出现在余瑜身侧,一手按住她的面门。 余瑜身躯轰然坠地,但是所有魂魄竟是被此人一扯而出。 他摇头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说的是我,可不是你们。” 看着余瑜被拘押在手的魂魄,他那双粹然的金色眼眸,金光微微流转,“天地虚室,你们只是那些可有可无的户庭尘杂。” 言语之间,心念微动,默念二字,“花开。” 儒家练气士陆翚被数十把长剑钉入身躯,整个人不得动弹,就像在原地蓦然开出一团鲜血花丛。 鬼修改艳整个人的鬼魅身躯,被无数条纵横交错的剑光,连人带衣裙、法袍、金乌甲,全部当场分割出无数。 那人微笑道:“这一手自创剑术,刚刚命名为片月。” 少年苟存被斩断双手双腿。 道士葛岭在棋盘一处方格之内,被成百上千的符箓包裹其中。 那人神出鬼没,来到隋霖身后,“锁剑符,意思不大的,别忘了我还是一位纯粹武夫。” 一拳过后,洞穿了将这位五行家练气士的后背心口。 宋续那把本命飞剑,被那人双指抵住剑尖、剑柄,当场挤压至绷断。 他轻轻抖了抖手腕,手中以剑气凝出一杆长枪,将那一字师陆翚从脖颈处刺入,将绽放出一团武夫罡气,以枪尖高高挑起后者。 他好像在自言自语道:“如何?” 下一刻,这个一身雪白长袍的“陈平安”身侧,出现了一袭青衫,背对而立,好像下一刻双方就会擦肩而过。 他头也不转,微笑道:“多了一把夜游剑,就是占便宜。还好,我多了一把笼中雀,扯平了。” 两把笼中雀,他先祭出,得了先手,后者的那个自己,笼中雀就只能是在外。其实就等于没有了。 陈平安说道:“可以收手了。” 他微微仰起头,看着那个被手中长枪挑悬空中的可怜修士,“我们好久不见了。” 陈平安说道:“不觉得。” 身边这个“陈平安”,某种意义上,就像是一头本该出现在元婴境瓶颈时的心魔,如今姗姗来迟,却更像是摒弃了一切人性的化外天魔。 不得不承认,他比陈平安,更像是一位天地无拘束的纯粹剑修。 一座笼中雀小天地,剑气森严密布,山河万里,无一点彩绘景象,天地如积雪万年。 他看着那个袁化境,笑眯眯道:“是不是很好玩,就像一个人,自觉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偏就有敲门声立即响起。然后发誓,若有违背良心处,天打五雷轰,巧了,便有雷声阵阵。这算不算另外一种心诚则灵,头顶三尺,犹有神明?” 袁化境头顶上空,一道天威浩荡的雷法轰然坠落,只是又被一道仿佛起于人间、由下往上的雷法,刚好对撞崩散。 他叹了口气,“这就很愁人了。” 比如他的一些谋划,窃据袁化境神魂,暂时反客为主,多出那十个被他随意掌控的傀儡。类似这样的隐藏手段,可以有很多。 可陈平安都是猜得到,知道的。 我与我,互为苦手。 还是这个自己来得太快,不然他就可以慢慢炼化了这大骊十一人,等于一人补齐十二地支! 在此期间,其余地支十一人的各类神通、术法,都可以被他一一拆解、学会、精通,最终全部化为己用。 不过无所谓了,世间哪有占尽便宜的好事,过犹不及。 他笑问道:“我们先生喜欢遇到僧人就双手合十,在那道观,便与人打道门稽首。你说先生此举,会不会影响到年少时齐先生的心态?” 陈平安点头道:“会。” 他又问道:“那你为何不与裴钱挑明一事,她当年得了那份女子剑仙周澄一脉的馈赠,那么周澄后来在战场上,走得就更无遗憾了。这是好事才对嘛,怎么就说不得了?说不定裴钱跻身元婴境剑修,要快很多,而且只会更稳当。” 陈平安笑道:“才发现自己与人聊天,原来确实挺惹人厌的。” 他收起手中那杆长枪,被挑在空中的陆翚,摔落在地,奄奄一息,躺在血泊中。 宋续看着那个好像唯一一个相对安然无恙的后觉,心生绝望。 如果另外那个陈平安,选择率先斩杀这位译经局的小沙弥,说明还有回旋余地。 因为事后隋霖逆转一小段光阴流水之后,没有了后觉的佛门神通护持,所有人都会失去记忆。 但是现在的众人处境,就意味着要么是十一人,全部都要死。要么最少那个小沙弥,会死。 余瑜看着一个个无比凄惨的好友和同僚,她满脸泪水,怒道:“袁化境,宋续,这到底怎么回事?!” 那个一身雪白的陈平安啧啧道:“教人撕心裂肺的人间苦难事,旁人真是越能够感同身受,就要活得越不轻松。” 陈平安说道:“既然我已经赶来了,你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后退几步,双手笼袖,转过身望向陈平安,沉默片刻,讥笑道:“可怜。” 陈平安默不作声。 他第一次以心声言语道:“陈平安,那你有没有想过,她其实一直在等之人,是我,不是你啊。” 陈平安转过头,看着这个自己,其实不可以完全视为心魔之流,不是像,他就是自己,只是不完整。 他双手笼袖,望向天幕,眯起眼喃喃道:“我比你更适合。越往后,越适合。” 他缓缓伸出一只手,两人身边,出现了一粒灯火,如同一粒星辰悬在天外,然后霎时间有一道璀璨剑光掠过,灯火被剑气牵扯,追随剑光而去。 他笑望向陈平安,心声说道:“你其实很清楚,这就是齐先生为何让她不要轻易出手的原因,既不教你任何上乘剑术,也不可为你护道太多,只说那三缕剑气,当真在我们的修行路上,有太多用处?有一点,但是回头来看,影响不了任何一条脉络的大局走势,棋墩山,你杀不杀那头精怪,都还有阿良在身边看着,在水井口,你杀不杀井底的崔东山,长远来看,都是无所谓的。” 他摇摇头,自顾自说道:“她竟然真的恪守承诺了,让人意外。” 陈平安说道:“别忘了,你不是人。” 他露出一个笑脸,埋怨道:“哪有你这么骂自己的人。” 其实他是可以撂狠话的,比如我了解全部的你,但是你陈平安却无法了解现在的我,小心把我逼急了,咱俩就都别当什么剑修了,止境武夫再跌一两境,五行之属的本命物,先碎去一大半再说…… 只是没意义啊。 还不是被这家伙不管不顾砍死自己,只会不计代价,不在意后果。最可恨的,这个家伙的最大依仗,不是老秀才和宁姚就在附近,而是“自己”会由衷认为,哪怕暂时大道断绝,大不了就是少年时被人打断长生桥,一样可以重头再来。 陈平安冷笑道:“这就是我最大的依仗了,你就这么看轻自己?” 他哀叹一声,灿烂而笑,抬起一只手,“那就道个别?以后再见了?” 可惜一番闲聊,加上先前故意布置了这份场景,都未能让这个匆匆赶来的自己,新夹杂出一丝神性,那么这就无机可乘了。 不然,谁才是真正走出去的那个陈平安,可就要两说了。到时候无非是再找个合适的时机,剑开天幕,悄然远游天外,与她在那远古炼剑处汇合。 陈平安只是眯眼点头。 他环顾四周,撇撇嘴,“输就输在来得早了,束手束脚,不然打个你,绰绰有余。” 他望向那个女鬼,笑眯眯道:“以后还敢不敢揩油了?” 改艳只是瞥了眼那双金色眼眸,她就差点当场道心崩溃,根本不敢多说一个字。 陈平安身边的那个存在,好像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不管有无笑意,其实毫无感情,所有的脸色、情绪、举止,都是被抽调而出的东西,是死物,仿佛是那万古坟冢中、被那个存在随手拎出的尸骸。 他收回视线,整个人就像一块无垢琉璃,开始崩碎消散,但是对于这方小天地,偏偏不增不减丝毫,他眼神深邃,金光流转如列星旋转,就那么看着陈平安,说了最后一句话,“大自由就是让自己不自由,亏我想得出来。” 里边由一把笼中雀造就而成的小天地,就此跟随那个白衣陈平安,一同消散。 陈平安面无表情,不着急收起自己笼中雀和井中月,反而以笼中雀立即缩小天地范围,刚好将那一袭白衣消散处,全部囊括其中,然后对那隋霖提醒道:“你可以逆转这一小段光阴河流了。我的飞剑,会帮你护道,一路开路,让所有人回到先前小巷。” 一般来说,那个“自己”,是可以借机分出一部分甚至是一粒心神,躲藏在光阴长河中,例如可能是苦手那把古镜小天地中的某处,可能是某位修士的心神、魂魄当中,甚至可能是某件法袍、宝甲之上,或是客栈某地,总之有无数种可能性。但是那个“自己”不敢,因为陈平安会请先生回了文庙后,让礼圣亲自勘验此事。一旦被揪出来,下场可想而知。 自己想得到,那个家伙就一定想得到,看似多此一举,实则不然,不管如何,无论那个家伙有无留下后手,陈平安都会做成此事,都要劳烦礼圣亲自翻检光阴,毕竟自己骗过自己,其实很难,偏偏自欺又很容易。 隋霖颤声问道:“陈先生,我们这份记忆,如何处置?” 陈平安冷笑道:“一个个吃饱了撑着没事做是,那就当是留着吃饭好了,以后长点记性!” 隋霖联手小沙弥后觉,逆转光阴长河之后,瞬间各归各处。 唯有陈平安,依旧站在袁化境屋内。 小沙弥立即双手合十,默念了三遍佛祖保佑,“回头再捐点功德钱,说到做到,没钱就借。” 小巷之内,凭空出现了韩昼锦、葛岭、隋霖三人,隋霖做成此举后,直接倒地不起,然后被葛岭搀扶起来。 一个个立即返回客栈。 一袭青衫,双手笼袖站在那间屋子门外廊道中。 除了隋霖依旧昏死,被人搀扶,其余全部站在阶下庭院里。 袁化境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但是额头的汗水,显露了这位元婴境剑修极其不稳的道心。 宋续先前被那个陈平安捏碎了飞剑,虽然光阴倒转,飞剑无碍,但是大伤剑修剑心,这会儿萎靡不振。 苦手现在一见到陈平安,别管是哪个,反正就要忍不住心肝打颤。 少年苟存望向陈平安的眼神,从以前的敬畏,变成了畏惧。 女鬼改艳直接转移视线,根本不去看那个隐官。 余瑜双臂环胸,少女不是一般的道心坚韧,竟然有几分沾沾自喜,看,咱们被一锅端,被砍瓜切菜了。 陈平安差点没忍住,当场打赏一人一拳,深呼吸一口气,说道:“打醒隋霖。” 那隋霖两边的葛岭和陆翚立即照做。 隋霖悠悠醒来,刚要与这位隐官抱拳道谢,陈平安已经伸出手,面容惨白无色的隋霖一头雾水,小心翼翼问道:“陈先生?” 陈平安说道:“既然你们这帮大爷不用去蛮荒天下,要那几张锁剑符做什么,都拿来。” 隋霖赶紧从袖中掏出那一摞金黄符纸,轻轻一推,飘向那位年轻隐官。 陈平安接过符箓,看着众人。 一个个寂静无声。 还是陆翚这个读书人最了解读书人,微笑道:“借。是借给陈先生的。” 陈平安收入袖中,一闪而逝。 众人如释重负,好几个就直接一屁股坐地了。 宋续刚要说话,袁化境流露出一份疲惫神色,率先开口道:“此事交由礼部录档,都算我的过错,与苦手无关。” 陈平安出现在巷口那边,瞥了眼藏书楼,叹了口气,师兄你再这样,就真的有些烦人了啊。 一路走到客栈门口,结果越想越烦,立即一个转身,去了巷口那边,缩地山河,直接回到仙家客栈,除了苟存和小沙弥,其余九个,一个没落下,全部被陈平安撂翻在地。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三十九章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宁姚手持四把仙剑之一的天真,瞥了眼庭院众人,她以心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陈平安就详细说了过程,宁姚听得眉头直皱,多看了眼袁化境和那苦手。 只是被宁姚这么随意一瞥,元婴境剑修的袁化境,和金丹境地仙的苦手,就感受到了一种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大道压制,两位修士瞬间呼吸不畅,灵气流转不但开始停滞,甚至有那如水结冰的迹象。 这就是一位飞升境剑修,若是与之为敌,上五境之下的练气士,可能连蝼蚁都不如。 被苦手招来的另外一个陈平安,神性粹然,既不是完整的陈平安,只说杀力,却又高于陈平安,本该是陈平安破开元婴境瓶颈时遇到的心魔,只是因为合道剑气长城一事,就像一头无法无天、百无禁忌的化外天魔,给直接镇压、封禁在城中了。苦手的停水境,能够摹刻陈平安在镜中,可就像无法凭空摹拓出一把夜游剑,一样无法将那半座剑气长城和两座天下的大道压胜“实境”,所以一下子就使得那个陈平安,脱离牢笼。 之后两个陈平安相遇,双方看似一剑一拳皆未出,其实陈平安心境出现些许瑕疵,就会被那个存在,悄无声息找出一条攀附井壁、爬到井口、最终就此离开的道路,甚至有机会反客为主。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不过如此。 宁姚沉默片刻,说道:“比起甲申帐那场袭杀,要凶险多了。” 陈平安笑道:“没事没事,就当过去之事都是好事。何况坏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早点与之面对,才好早做准备。” 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回到客栈这边揍人,是记仇吗?是救人才对。不然宁姚在客栈那边听闻此事,就她那性格,二话不说,剑光直落,估计地支一脉就跟着变成过去之事了,至于礼、刑两部衙门,肯定要鸡飞狗跳。再闹?就再降落一道剑光…… 宁姚恼火道:“你还这么护着他们?” 烂好人一个。 陈平安无奈道:“毕竟是师兄一手栽培起来的,总不能被我这个师弟打个稀烂。” 他轻轻抓住宁姚的袖子,轻声笑道:“不许生气啊。” 宁姚瞪眼道:“松手。” 陈平安死缠烂打道:“你不生气,我就松手。” 宁姚气笑道:“犯不着跟你这种人生气,一边去,我要勘验此地!” 陈平安这才悻悻然松手,眼角余光打量着那庭院十一人,你们人人欠我一桩救命护道的大恩,读书人施恩不图报,那是我的事,你们念不念情,就是你们讲不讲良心了。 宁姚手腕拧转,将那把仙剑天真的剑尖抵住地面,手心轻轻抵住剑柄,剑尖处出现了一圈圈涟漪,都不是什么剑气凝为实物,而是直接将剑意变成一座“实境”,将整座客栈拘押其中。 与此同时,众人头顶处,宛如蓦然悬空一座黄河洞天,剑气如瀑倾泻而下,从天而降,笼罩住整座客栈,但不是那种洪水决堤一般的汹汹气势,并未将客栈摧枯拉朽,而是一种类似无声无息、虚实不定的渗透,这就又意味着宁姚对剑气的驾驭,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空灵境地。 宁姚单凭自身剑意和剑气,就随手构建出了一座剑阵天地。 就像她同时拥有了陈平安的笼中雀和井中月的两种本命神通。 片刻之后,宁姚收敛心神和那份剑气,说道:“反正我是找不出什么蛛丝马迹。” 陈平安笑道:“一般来说,那家伙是不敢留下丝毫痕迹的,事后只会被礼圣揪出来,反正跟我见过面,我又舍不得打碎这份记忆,那他就等于活下来了,如果还有下次见面,他就像是从酣眠中清醒,翻检‘自身’记忆即可,所以没必要画蛇添足。不过小心起见,肯定还是需要先生跑一趟文庙了。” 宁姚忧心忡忡,问道:“怎么会这样?它到底是怎么出现的?” 陈平安想了想,抬起左手,手心朝下,然后轻轻翻转,掌心朝上,解释道:“就像人性之正反两面,各有各的善恶之分,不单单是修道之人,凡俗夫子都是如此,只是都不太纯粹,混淆不清,所以反而问题不大。可是在我这边,崔东山曾经说过,我在年少时,人心善恶两条线,就已经极其靠近,并且界线清楚。所以我辛苦压制的,其实就是这个自己。” 两者一旦合拢,再无善恶之分。 就是粹然神性。 宁姚疑惑道:“为何你偏偏如此严重?” 其实山上山下,不管是谁,都会做些不像自己会做的事,不像是自己会说的话。 陈平安苦笑道:“因为我一直在追求那个所谓的‘无错’啊。然后摊上了个比较心狠的师兄。” 在书简湖,自碎金色文胆,陈平安就等于彻底失去了修炼出儒家本命字的可能性。 更大的麻烦,还不是什么注定陈平安这辈子都当不了文庙的陪祀圣贤,而是失去了某种圣贤道理的无形庇护,不然陈平安在心境上,就像置身于一座心湖虚相中的文庙,那个粹然神性显化而生的陈平安,自然无法兴风作浪,结果崔瀺直接断绝了这条道路,这就使得陈平安必须靠自己的真正本心,去与自己互为苦手,相互拔河,一决生死,决定自己最终到底是个谁。 先前陈平安好不容易走了趟剑气长城,以及藕花福地,其实已经不那么喜欢一味否定自己,结果到了书简湖,师兄崔瀺就像直接给了一记迎头闷棍,一盆冷水浇头,将陈平安彻彻底底打回了原形。 你陈平安不但会犯错,等你读书越多,安身立命的本事越大,还会犯下更大的错。 师兄就只给了陈平安两条路,一条道路,练剑学拳依旧都无碍,只是在心境上要么逃禅,或是转去修行类似道门心斋的守一之法。另外一条,就是继续走老路,但是你偏偏成不了儒家的道德圣人。 我与我互为苦手,周旋久? 反正师兄崔瀺觉得师弟陈平安还不够苦,不够久。 所以先前那个白衣陈平安,失去了所有的人性束缚,才会以一种神灵之姿,来到人间,然后就是一场胜负毫无悬念的大开杀戒。 而且这还是他故意收手了,如果不是他自己说的,太过束手束脚,陈平安又赶来太快,这袁化境在内十一人,下场只会更惨,生不如死,是一种他们绝对无法想象的处境。 只说作为陈平安学生的崔东山,那一手袖里乾坤神通。 陈平安只是一直刻意不去模仿而已,如果陈平安后知后觉,迟迟没有赶来客栈,任由他在此兴风作浪,只说一手袖里乾坤,再加上画师改艳的那份描眉神通,配合他对人性的抽丝剥茧,只需稍稍模仿郑居中和吴霜降的行事风格,将众人的心性、记忆肆意调遣、分离、整合,就能让所有人宛如一个个“身在梦境不知梦”,到最后“清醒”过来,天晓得那会儿的十一人会是谁。 宁姚想了想,发现自己想了也没用,她就干脆不想了。 先前陈平安去了城外,她与文圣老先生议事,说那五彩天下的机缘事,老先生当时花生就酒,感慨一句,能睡之人有福气,立志之子多苦想。 宁姚收剑归鞘,仙剑天真重返背后剑匣,她看着那个袁化境,说道:“既然大骊这么有本事,换个剑修有什么难的,反正现在还没补全地支,缺一个跟缺两人,差别不大。” 陈平安心声笑道:“这家伙的私心当然不小,不过勉强算是在他这个位置上,做了件分内事。不过这笔账,有的算。” 陈平安甚至可以想象,这十一人当中,极有可能不止一个,在未来试图打破元婴瓶颈时,所遇到的心魔,正是自己。 比如苦手,女鬼改艳,余瑜,隋霖,还有那个被枪尖挑在空中的陆翚,兴许将近半数的修士,都是有这个可能的。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要不你先回客栈看书?我还得在这边,再跟他们聊会儿。可能会比较无聊。” 宁姚直截了当问道:“怪话多不多?” 陈平安神色尴尬,抬起双手,拇指食指轻轻捻住,“可能会有那么一点。” 宁姚点点头,她不走了。 当年在剑气长城,她都没去过避暑行宫,亲眼见过陈平安的排兵布阵,也就没机会亲耳听隐官大人是如何飞剑一箩筐了。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重新祭出笼中雀,说道:“劳烦诸位大爷,耐心稍等片刻。” 庭院中无一人有异议。 甚至有些珍惜当下的这个陈平安了。 最少这家伙好歹愿意讲点道理啊。 至于另外那个,别多想,一想就要道心不稳。 一人单挑十一人,却是一种全方位的碾压,修为境界,心性,剑术,术法神通,拳脚,各类手段的衔接…… 算了,那个家伙根本不是人。 庭院十人,发现陈平安和宁姚,以及宋续都凭空消失。 而那宋续环顾四周,则是发现其余十人不见了,只剩下坐着的陈平安和站着的宁姚。 陈平安双手笼袖,问道:“宋续,你那把飞剑叫什么?” 阴阳家五行一脉的修士隋霖,能够逆转光阴流水,这可是极其稀罕的天赋神通了,只是施展起来,禁忌极多,越是不靠身外物,越会消磨道行,原本以隋霖的当下地仙境界,可能撑死了施展一次,就会直接崩碎长生桥,就此断绝修行路。多半是旁人有一种串联众人的术法神通,使得其余十人,能够帮着隋霖分摊这份大道伤害,才让隋霖甚至无需跌境,最终只是消耗那些金身碎片。 极有可能是宋续那把本命飞剑的某种神通使然。 宋续答非所问:“飞剑名为‘驿路’。” 陈平安笑道:“君子养心,莫善于诚。宋续,知道我先生这句话,在说什么意思吗?” 宋续不可能单凭一个金丹剑修,或是什么大骊宋氏皇子的身份,然后加上一把辅助隋霖逆转河流的本命飞剑,就可以担任一座小山头的领袖人物,而且还能服众。 宋续犹豫了一下,有些神色复杂,轻声道:“还有一把飞剑,名为‘童谣’,是国师帮忙取的。” 陈平安眼神柔和几分,开始闲聊,问道:“二皇子殿下,在陪都那边,跟你那位皇叔见过面了,聊得多不多?” 宋续没有藏掖什么,点头道:“见过三面,两次是议事,一次是私底下,不过聊得不多,但是我知道皇叔很照顾我,只是因为某些顾忌,皇叔不好与我多说什么。” 陈平安点点头,微笑道:“宋集薪这家伙,跟我是多年的邻居了,他打小就藏不住话,好的坏的,都嘴巴不把门,还喜欢正话反话说,如今好多了。” 记得当年自己背了一箩筐野菜回家,手里用狗尾巴草串了不少溪鱼,要贴在窗台上曝晒成小鱼干,宋集薪当时就蹲在墙头上,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本事不小,他就想要跟着一起耍。本来这都没什么,宋集薪偏要在末尾加一句打赏铜钱。陈平安那会儿只说不用给钱,宋集薪反而就不乐意了,陈平安也总不能求他跟着一起上山抓蛇、下水摸鱼,就此作罢。 以至于在陈平安未来的人生道路上,但凡听到或是想到矫情这俩字,就会立即联想到这个多年邻居的宋集薪。 陈平安笑呵呵道:“宋续啊,你这个皇叔,一身的臭毛病,唯独有一点比较凑合,就是多少剩下点良心。” 宋续脸色古怪。 又记起了眼前这位意态闲适的青衫剑仙,如果按照年纪,好像确实算是自己叔叔辈的。 而宋续这位大骊的皇子殿下,他印象中的皇叔宋睦,负责为大骊朝廷坐镇第一线战场的权势藩王,风神俊秀,性格沉静。 雄才伟略,战功彪炳,当时皇叔在山上和大骊边军当中,就已经威望极高,但是到了宋续这边,眉眼温和,皇叔既在暗中,对他这个侄子颇多照拂,又不违反大骊律例,极有分寸。 对此父皇没说什么,母后私底下与宋续笑言,你要多多与皇叔亲近,都是亲人,不能疏远了。 陈平安摆摆手,“以后好好修行。” 宋续抱拳。 下一刻宋续便见着了庭院众人,只是道录葛岭和阵师韩昼锦又不见了。 陈平安在葛岭这边,只是问了些逻将事宜,本就是个帮助官府巡山的不入流官职,既要维持山中道馆的治安,同时也会监督度牒道士的作为,很多时候还要为那些花钱入山开设醮坛的达官显贵,护道开路,其实说来说去,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事。 到了韩昼锦这边,陈平安对这个出身神诰宗清潭福地的阵师,笑道:“韩姑娘,我有个朋友,精通阵法,天赋、造诣好得不行,以后如果他路过大骊京城,我会让他主动来找你。” 韩昼锦大出意料,本以为是被兴师问罪来着,不曾想还是好事临门?她打了个道门稽首,与陈平安道谢,她自然相信这位隐官的眼光。 陈平安笑道:“我这朋友,没什么架子,很好相处,而且老话说的君子施恩不图报,简直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道理。对了,此人生平唯独好酒。所以韩姑娘你不用多想,只要我这个朋友来了京城,在你地盘上,把酒管够,你就不算欠他人情。” 韩昼锦点点头,她每年从刑部领取的俸禄不少,而且她开销不大,买几坛宝瓶洲最好最贵的仙家酒酿,不在话下。 陈平安好像记起一事,提醒道:“他虽然好酒,但是有个臭毛病,就是不轻易饮酒,韩姑娘,你劝酒的本事大不大?” 韩昼锦摇摇头。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轻轻抛给韩昼锦,笑眯眯道:“白送的学问。事先声明,不是我编的。在剑气长城,人手一本,上酒桌之前,都要先翻一遍的。” 宁姚觉得太徽剑宗的刘景龙,摊上陈平安这么个朋友,真是不想喝酒都难,估计喝着喝着,就真练出酒量了? 陈平安与韩昼锦说道:“被你炼化的那座仙府遗址,你其实尚未找到真正的阵法中枢。你回头找一趟封姨,她要是愿意道破天机,于你而言,就是一桩天大造化。” 韩昼锦内心震动不已,竟然还有此事?! 陈平安最后以心声说道:“既然韩姑娘是有些喜欢葛岭的,他又喜欢你,就不要故意拿我来恶心他了,你们俩真要闹别扭,好歹换个人,别是我就成了。” 韩昼锦心声答道:“知道了。” 之后送走两人,单独拉来苦手。 陈平安问道:“你现在的境界,只能凭借那件本命物,摹拓一位玉璞境修士的实境?” 年轻修士老老实实说道:“停水境暂时只能如此,以后晚辈如果能够跻身玉璞境,就可以实境一位仙人,若是晚辈再侥幸跻身仙人,可以实境一处规模不大的洞天、人数不多的福地。但是一把停水境的天地大小,晚辈依稀察觉到,最终会存在一个定数,如果晚辈不知节制,太过贪心,很容易就会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导致崩碎。” 陈平安问道:“能不能给我瞧瞧?” 苦手毫不犹豫,立即祭出那把古镜,被陈平安驭入手中,双指捻住边缘,看那背面一圈回文。 “人心方寸,天心方丈”,是道家语。 “吾之所见,山转水停”,有点意思,不是那山不动水长流。其实佛家也有那“风幡动心不动”“闻声心不动”的说法,这与道家所谓的那道者反之动,其实略有相通。 至于一句“以人观境,虚实有无”,可就大有学问了。 陈平安立即拘押起自己这一连串的心念,其中一个,便是那古书上看来的一句老话,“天与水相违”,大致意思是说天象与水相,是相背离的。 陈平安将古镜还给苦手,正色道:“以后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使用此物。稚子持刀或挥锤,往往伤人先伤己。” 苦手小心翼翼将停水镜搁放在本命气府之内,小声说道:“陈先生,对不起啊。” 陈平安笑道:“无心犯错不可怕,有心改错即修行。” 苦手抱拳沉声道:“陈先生教诲,晚辈铭记在心!” 之后陈平安一口气找来了余瑜,隋霖和陆翚。 陈平安开门见山问道:“如果以后心魔是我,你们怎么办?” 隋霖和陆翚脸色微白,反而是余瑜第一个开口,“肯定打不过啊,我就安心当个元婴境修士好了嘛,之后就抱大腿拖后腿,反正我是不会主动离开地支一脉的,等到礼部刑部赶人再说。” 陈平安觉得这个其实担任地支一脉幕后狗头军师的兵家小姑娘,多半心魔不会是自己了。心大如此,不常见的。 所谓心魔,大致有两种,比如一心修力者,什么都不多想,其实也算一种道心纯粹,就会被心魔以力镇压,修士最傍身的一技之长,在遇到这一道门槛之时,总会是那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处境,就像要登堂入室,就有人拦阻,而这个人,刚好就站在门槛上,比门外人高出些许。 此外就是更加虚无缥缈的道心了,心境最大瑕疵处,修道之士修心的大缺漏处,就是心魔的生发之地。 陈平安对隋霖和陆翚分别说道:“隋霖,佛道两门都有守一法的传承,去翻翻档案,或是请教高人,之后你以后多去崇虚局和译经局两地,多听多想,然后渐次收拢心性为一,这个过程,看似平常,只是听人传道讲经说法,其实不会轻松的,要做好心理准备。” “陆翚,你先自己找办法解决困境,实在不行,将来哪天,真的觉得自己破境无望了,就来落魄山找我,我会传授你一门儒家练气的破字令。” 其实陆翚是最被殃及池鱼的一个,很大程度上属于遭了一场无妄之灾,先前才会被刻意折磨。 因为那个神灵姿态降世的白衣陈平安,最恨的,或者说他觉得最棘手的,其实就是陆翚的身份,儒生,或者说读书人。 隋霖和陆翚各自稽首、作揖,与这位陈先生诚心诚意致谢。 余瑜问道:“陈先生,我咋个办?” 陈平安说道:“多喝酒。” 余瑜疑惑道:“这都行?!” 陈平安点头道:“喝酒能解万愁。” 余瑜揪心不已,“喝酒最花钱了,这些年我一直在辛苦积攒嫁妆呢,长春宫的仙家酒酿都舍不得买几坛。咱要是没个大定力,早就去当蟊贼了。” 陈平安大致可以确定了,这个心比天宽的小姑娘,说不定是破境跻身上五境最容易的一个。 陈平安笑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你我共勉。” 余瑜笑哈哈道:“不能再聊了,再这么下去,我就要学改艳和韩昼锦,开始喜欢陈先生了!” 至于什么宁姚不宁姚的,你一个飞升境大剑仙,好意思欺负我一个小姑娘? 要是这都好意思,对不住,那你宁姚可就真配不上咱们陈先生了! 陈平安笑问道:“你跟改艳有仇啊?” 韩昼锦已经离开,女鬼改艳却还在外边等着。 余瑜呵呵道:“没仇没仇,就是她这个当掌柜的,每天扣扣搜搜,什么都要记账,挣外人钱的本事,一点都没有,就知道在自己人身上赚钱,瞧瞧,咱这么大一地盘儿,空有屋子,改艳连个开门迎客的漂亮女子都不肯请,说是花那么钱做啥,好好一客栈,难道办成了正阳山脂粉窝一般的琼枝峰不成,反正道理都是她的,钱是没的,我烦她不是一天两天了。” 陈平安深以为然,点点头,“改艳的生财之道,确实一言难尽。” 三人离去之时。 宁姚眯眼道:“多喝酒,少说话,别瞎想。” 然后余瑜回了后,在院子里就像一直被雷劈,飞奔乱窜,嚷嚷着记住了记住了,最后她一头撞上院墙,倒地不起。 小沙弥后觉,女鬼改艳,一起来到小天地。 改艳壮起胆子,瞧见了那个坐在台阶上的青衫剑仙,唉,还是这位陈先生,让人仰慕。 先前那个,实在是吓得她肝胆欲裂。 她眨了眨眼睛,率先说道:“陈先生和宁剑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绝配,神仙眷侣。” 陈平安微笑道:“谢谢美言。” 早干嘛去了。如果一开始就这么会说话,也吃不了这几顿打。 说不定自己还要与她这个客栈老板娘,打个商量,讨要一座游历京城的落脚宅子。反正他看这客栈生意也一般,空宅子总这么空着,还没个人气。一看她就是个不擅长经济之术的,搁自己来打理客栈,保管每天都要人满为患。 陈平安有些百思不得其解,好像宁姚对改艳没什么好与坏的观感,就是一种全然无所谓的心态。 改艳得了外边修士的提醒,她自己主动说道:“将来破开元婴境瓶颈一事,我有旁门捷径可走,陈先生不用担心。” 陈平安点头道:“我不担心。” 小沙弥双手合十,“求佛祖保佑陈先生和宁剑仙修行顺遂,称心如意,白头偕老,美美满满,喜结连理,早生贵子……” 陈平安忍不住笑了起来。 宁姚面无表情,板着脸踹了一脚陈平安。 然后找来了少年苟存。 陈平安笑问道:“几次交手,都被我故意先手拿下了,说,杀手锏是什么?” 少年问道:“可以说吗?不算违禁?”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我说了算。” 苟存这才说道:“我后来得了一件本命物,跟财运有关,比较容易捡钱。” 陈平安愣在当场,修行路上,陈平安难得有这么羡慕他人的时候。自己这个包袱斋,可是得瞪大眼睛,绞尽脑汁,比那野修还野修,才能挣点辛苦钱! “国师还说我其实是个……穷鬼。我没敢多问,余瑜后来想出了个说法,说可能是咱们这帮地支修士来钱太快了,而且都有点像是来路不正的偏门财,不是什么好事,得穷一点。” “后来国师还说过,而且等我将来跻身了上五境,就可以得到一点点的宝瓶洲气运,虽然资质不太行,比袁化境、宋续他们差远了,但是只要脚踏实地,走得稳当,是有希望熬出一位仙人的。” “国师又说过,等我什么时候跻身玉璞境了,就允许我去一个大骊藩属国,担任国师。” 陈平安忍俊不禁,“国师还说了什么?” 苟存挠挠头,“国师说,狗肉其实挺好吃的,当时我都快吓死了。” 最后一个,袁化境。 袁化境好像已经收拾好心绪,此刻独自一人,站在阶下,并不显得如何紧张。 陈平安笑道:“境界高,威望高,拿袁剑仙来压轴收官,确实合适。” 袁化境说道:“我只是元婴境,当不起剑仙称呼。” 陈平安问道:“有无私心?” 袁化境答道:“有。” “有无私仇?” “无。” “有没有,你说了算啊?怎的,你是玉璞我是元婴?我是剑修你是剑仙?仗着自己虚长几十岁,就跟我摆前辈架子?” “……” “那把本命飞剑叫什么名字?” “夜郎。” “我师兄帮你取的?” 袁化境点点头,“是国师亲自命名的。” 其实一开始不是这个名字,是“停灵”,更契合飞剑的本命神通。 “知道用意吗?” “国师是在提醒我不要目中无人,夜郎自大。” 陈平安摇摇头,“书读少了不是,才会想得浅了。” 袁化境皱眉,然后诚心道:“恳请陈山主为我解惑。” 毕竟涉及大道修行,由不得袁化境不上心。 陈平安缓缓道:“人不夜行,岂能知晓道上有夜行人。你不成仙,又岂能知晓天下山林间,到底有无得道真仙。虽然同样是提醒你不要妄自尊大,但是这其中就多了好几层意思,连为何告诫你不要夜郎自大的答案,其实早就都一并告诉你了,哪怕是成了夜行之人,天幕沉沉,伸手不见五指,你还是会目中无人,依旧不知何谓天下山林。” 袁化境细细咀嚼一番,确实极有深意,点点头,“受教了。” 宁姚心声问道:“真是如此?” 陈平安心声答道:“我在胡说八道,教他做人呢。” 宁姚忍住笑。果然留下来是对的,比看书有意思多了。 陈平安随口说道:“袁化境,你如果生在剑气长城,可以跟齐狩、高野侯这些所谓的顶尖天才,有差不多高的剑术成就,可能稍微差点,但是双方差距不至于大到无法追赶,你最大的问题,就是容易死在战场上,因为会被大妖刻意针对,不愿意给你成长起来的机会。” 袁化境点点头,“我肯定会争取活下去,相信如果我真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又与隐官并肩作战,避暑行宫肯定也会为我安排好护道人。” 宁姚心声道:“话是没说错,怎么听着就是别扭。” 陈平安心声笑道:“空有岁数,没有阅历,搁在剑气长城,大半夜教他做人的好心人,茫茫多。” 陈平安又问道:“是想要仅凭自己那把飞剑神通,依葫芦画瓢,等到你将来跻身了仙人,就可以打造出一个类似小地支的完整存在?” 袁化境点点头,坦然承认了这点。 在陈平安这边,没什么好藏掖的。 “你大可以想象那一天到来之后,自己的风光无限,在宝瓶洲这一隅之地,站在一洲山巅,四顾无敌手。”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随意拍打膝盖,笑眯眯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条登顶之路,一级级台阶迈上去,地支一脉其余修士,各有各的修行瓶颈,门槛困境,到时候一个个被你拉远距离了,在你身后,甚至是在你脚下了?” 陈平安眯起眼,横剑在膝,手心轻轻摩挲剑鞘,“好好回答,答错了,我这个人再不喜欢记仇翻账,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也是有点脾气的。” 袁化境犹豫了一下,“我是剑修,我有一把‘夜郎’,我修行资质最好,将来补全地支一脉的十二人,该是我站在那里。” “所以我不太在意,他们在这个登山过程里,帮了我多大的忙,职责所在,由不得他们懈怠。” “唯一让我觉得需要时刻提醒自己的,是他们在每一次战事落幕,不容否认,次次都是我得了最大便宜,但是没有谁,哪怕是宋续那边的修士,都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我袁化境,不是什么傻子,分得清什么是真心,什么是虚情假意。谁的笑脸里藏着嫉妒,我哪怕是在尚未修行之前,从小就极有直觉。” “陈平安,我还是坚持先前的那个看法,你这种人,处处守规矩讲道理,但是总有一天,会做一两件不讲道理的事情,落在仙家山头上,还好说,撑死了只是几百人的荣辱起伏,可要说是落在了大骊王朝,会影响到多少人?动辄就是几百万,几千万。 所以我们大骊朝廷,尤其是我们地支一脉,必须有那个实力,能够一定程度上掣肘落魄山。” 陈平安点头笑道:“不管说对说错,只要肯袒露心扉,这就很以诚待人了,好,算你过关了。” 袁化境默不作声。 肯定没完。 陈平安绝对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 袁化境当下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和袁家,别沦为下一个正阳山。 陈平安拎着那把夜游,站起身,语重心长道:“你们这些聪明人,不要心思不定,每天想东想西,胡思乱想,这是修行大忌。尤其不要事事追求利益最大化,你当自己是谁呢,书肆里边,那些江湖演义小说里的小老天爷吗?” “袁化境,给你个建议,你就当我师兄还在。” 陈平安走下台阶,“就算师兄不在,我这个当师弟的还在。我以后会经常去人云亦云楼那边落脚,我在京城朋友不多,说不定哪天心情不好了,就要来找你这个刚认识的朋友,喝酒叙旧。” 其实跟袁化境之间,陈平安还有本旧账没翻,主要还是因为袁化境本人,与那个其实祖籍就在家乡二郎巷的大骊上柱国袁氏,还不太一样,不能完全等同起来。 而清风城许氏,凭借一座狐国偷偷积攒文运、武运,再以嫡女联姻袁氏庶子,所谋甚大。 陈平安手持夜游,轻轻搁放在袁化境的肩膀上,“对了,你如果早就是上柱国袁氏的话事人之一,参与了一些你不该掺和的事情,那么你今天离开客栈后,就可以着手准备如何逃命了。” 袁化境不得不拗着心性,主动解释道:“在成为地支一脉修士后,我就主动与家族脱离了关系。” 以剑鞘轻轻敲击肩头,陈平安微笑道:“最后说句题外话,宝瓶洲有我陈平安在,那么你们地支一脉修士,其实可有可无,各回各家,各自修行就是了。因为师兄所求,只是未来的那座宗字头仙家,而不是你们当中任何一个谁,缺了谁都行,现在的你们,差得远了。” 陈平安收起了笼中雀。 众人看到袁化境站在原地,竟然不是躺在地上睡觉,其实挺意外的。 陈平安望向韩昼锦,笑道:“韩姑娘这都没开庄赌钱?” 韩昼锦有些赧颜,真是记仇。 余瑜一脸错愕,“啊?还能这么挣钱?!” 陈平安与宁姚一起离开客栈,在那条宅子所在小巷现身,发现先生已经从春山书院返回,在客栈门口那边了,两人就并肩走在巷子里边,陈平安突然侧过身,脚步不停,笑望向宁姚的侧脸,“我突然想到个说法,大概所谓成长,就是有个谁都不知道好坏的自己,在远处等着今天的我们走过去见面。对?” 宁姚没好气道:“对个大头鬼的对。” 这么凶险万分的一桩事情,连她都心有余悸,结果你倒好,就跟个没事人一样。 陈平安微笑道:“其实是你教给我的,对待任何登门的麻烦事,想清楚了,就半点不拖泥带水,该关门就关门,半点不多想了。还在门外的,反而会多想点。” 宁姚疑惑道:“我教过你这个?” 陈平安笑道:“教过啊。” 然后转过身,陈平安以心声道:“其实我是知道的,先生如今身在宝瓶洲,并不轻松。刚好有理由让先生早些返回中土文庙。” 先生如今其实只在两个地方,会轻松些,中土文庙,功德林。再就是合道三洲所在,南婆娑洲,桐叶洲,扶摇洲。 先生即便恢复了文庙神位,可那三洲山河实在破碎太多,所以在那三洲之地之外现身,就是雪上加霜的处境。 所以陈平安是又想与先生多聊些,又不愿先生为此遭罪。 不远处的客栈那边,老掌柜到底是老狐狸了,晚来得女的老人,先前眼见强拦着闺女,估计悬,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一计不成,又心生一计,就主动让闺女去找那宁姚,拜师学艺,在闺女这边的道理,自然是有的,一般江湖女子,至多佩剑一把,那宁姚直接背了个剑匣,拳脚功夫能差了?这要不是江湖女侠,谁是?于是傻闺女当时就真去敲门了。 百无聊赖的少女,这会儿来到柜台这边,她眼睛一亮,瞧见了那袋子麻花,“爹,怎么想到给我买麻花了?” 她拿起一根,嘎嘣脆。 老掌柜没有老糊涂,说是陈平安那小子的好心好意,白送了一袋子吃食,只是笑呵呵道:“我这当爹的,心不心疼闺女,当闺女的,自个儿心里就没点数?” 少女含糊不清道:“心疼心疼,有数有数。” 老掌柜问道:“那还拜师不拜师了?” 老人还笑眯眯补了一句,“如果还有心气儿,爹是可以帮忙的。” 少女摇摇头,说道:“算了,先前听爹的,去主动敲门,胆子都用完了,我发现自己挺怕那个宁师父,她一瞪眼一挑眉,我就要说不出话来。” 少女学那宁姚,做了个挑眉瞪眼的动作,先后自顾自笑起来。 老掌柜瞥了眼油纸袋,有点良心不安,就笑着说了句公道话:“别的不说,那个陈平安,真不是什么流里流气的登徒子。” 少女差点噎到,笑了起来,“一开始确实怕的,这会儿当然知道了啊,人嘛,不坏的。” 我又不傻,这家伙每次看宁师父的眼神,其实就俩字,深情。 书上说了,好女怕郎缠,肯定是他死缠烂打,嘘寒问暖,才追着了宁师父。 只是这种话说不得,不然爹又要嫌她看多了杂书,乱花钱。 少女拿起第二根香脆麻花,问道:“爹,你说他也不是什么浪荡子,还是个闯荡江湖的外乡人,又是第一次来咱客栈,为啥那天晚上,看我的眼神,那么怪啊?” 老人想了想,给出自己的理由,“约莫是认错人了,大晚上的,乍一看,可能是觉得你与谁很像来着。武林中人,见的人多,江湖故事就多。” 老秀才在门口笑问道:“刘老哥,能不能与你借两条凳子,介不介意在客栈门口晒晒太阳?” 老掌柜笑道:“多大事儿,好说好说。” 少女立即帮忙去搬了两条长凳,搁放在门外,今儿日头不大,确实不热。 陈平安和宁姚到了客栈门口,老秀才就跟陈平安坐在一条长凳上,宁姚和那凑热闹的少女坐在一旁,只是少女想了想,最后还是离开了。 陈平安说了那桩事情,老秀才点头道:“小事,我喝完酒,就去请礼圣。” 宁姚说道:“我刚好一起去趟文庙。” 老秀才连忙摇头摆手,“别啊,我还要回来的,下次再一起离开宝瓶洲。” 宁姚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点点头,宁姚就不再坚持。 老秀才瞧着目不斜视,其实心里边乐开了花,咱们这一脉,出息大发了啊。 文圣一脉,如果说早年从先生的学问,到几位学生的各有所长,简直无敌,兴许唯一一处稍稍不如人处,就是各自找媳妇一事了,如今又无敌了不是? 老秀才轻声笑道:“先生曾经失去了陪祀身份,神像都被打砸,学问被禁绝,自囚功德林的那一百年里,其实先生也有开心的事情。猜得到吗?” 陈平安笑着点头,然后递过去一壶酒水。 老秀才接过酒壶,满脸怀疑,摆摆手,“不能够,不能够,这要是还猜得到,老头子和礼圣都要跟我抢弟子了。” 陈平安自己抿了一口酒,“以前,浩然天下如果谈及我那几位师兄,肯定都少不了一个‘文圣嫡传’,在功德林那会儿,先生落魄,就只被当作是师兄们的先生了,先生对此不忧不愁,反而只会开心,偷着乐呢。” 老秀才抚须而笑,“谁说不是呢。苏子说了那么多赏心悦事,其实要我看啊,就只有偷着乐的乐呵,最值得乐呵。” 宁姚会心一笑。 难怪几座天下的山巅大修士,都知道文圣最最偏心自己的关门弟子。 老秀才喝过了酒,起身道:“那先生就先忙去,可能需要找那封姨,与这位前辈道个谢,之后估摸着得有一两天功夫不在京城了。” 陈平安想要起身,却被老秀才按住肩头,转过头,眼神询问,机会,懂了吗?陈平安都没点头,必须的,先生你赶紧收一收眼神啊,免得多此一举。老秀才恍然,有道理有道理。 一切尽在不言中。 老秀才先去了趟火神庙找那封姨。 花棚下,坐在台阶喝酒的封姨,立即起身相迎,仪态万方施了个万福,“见过文圣先生。” 老秀才坐在一旁石凳上,笑道:“就是来这边道个谢,前辈别嫌晚,要是嫌弃了,我是可以自罚三杯的,哎呦,瞧瞧我这记性,忘记带酒了!” 封姨丢了一坛百花酿过去,老秀才揭开泥封,嗅了嗅,“好酒好酒,都好到舍不得喝了。” 老秀才保持那个拎酒不喝的姿势,斜眼封姨。 封姨等了半天,只得又抛过去一坛。 老秀才放下手中那坛,双手抱住第二坛百花酿,满脸愧疚道:“怪不好意思的,难为情难为情,瞧瞧这事情整的,像是登门讨酒喝来了。” 封姨笑了笑,手指间凝出一缕清风,最终是那老秀才关门弟子的一句言语。 老秀才竖耳聆听,抚须大笑道,“善!这就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原来是客栈门口那边。 陈平安发现宁姚盯着自己,低头喝酒再抬头,她还是看着自己。 陈平安立即信誓旦旦道:“天地良心,是先生想岔了!” s:///book/0/292/7586131.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四十章 家乡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听着陈平安的辩解,竟然都不惜往自己先生身上泼脏水了,宁姚默不作声,陈平安就换了条长凳,去宁姚身边坐着,她看上去更生气了,不愿意靠着他坐,就挪了挪位置。陈平安也没有得寸进尺,就坐在原位默默喝酒。 男女情爱,何谓风流薄情,就是一个人明明只有一坛真心酒,偏要逢人便饮。 何谓深情,就是一坛酒深埋心底,然后某天独饮到底,喝光为止,如何不醉。 只是陈平安一手拎酒壶,一手悄悄放在两人之间的长凳上,如螃蟹横行,偷偷往宁姚那边靠拢。 即将得逞之时,被宁姚蓦然一拳,砸中手背,手劲真大,疼得陈平安一个气沉丹田,轻喝一声,等到宁姚收起拳头,陈平安赶紧抬起手背,蹭了蹭下巴。 沉默片刻,宁姚问道:“你好像对宋集薪印象有所改观?” 先前在庭院那边,陈平安聊起了这个年少时的多年邻居,虽然言语损人,其实评价还行。 陈平安点点头,“大事不去说了,宋集薪没少做。我只说一件小事。” 变成了大骊藩王宋睦的泥瓶巷宋集薪,曾经先后坐镇老龙城,南岳山头,大渎陪都,三场战事,宋集薪都始终身在战场第一线,负责居中调度,虽说具体的排兵布阵,有大骊巡狩使苏高山、曹枰这样熟谙战事的武将,可事实上不少的关键事宜,或是一些看似两两皆可之间、实则会影响战局后续走势的事情,就都需要宋睦自己一个人拿主意。 如果只是个空有虚衔的大骊藩王,只是个不惜性命、撑死了负责稳定军心的藩邸摆设,绝对赢不了大骊边军和宝瓶洲山上修士的尊重。 “大骊陪都所辖地界,众多藩属国在内,全部的州郡县,只要是借高利贷给所有书院、学塾学子的人,宋集薪下令让各国朝廷、各地官府将这些放贷借钱的,抓起来后,全部剁掉一只手。敢逃,流窜越境,去往别处隐匿起来,罪加一等,两只手就都没了。 “其实也不算什么小事,只是相较于其它藩邸、陪都的大事,才显得不太起眼。” 宁姚说道:“确实不太像是宋集薪会做的事情。” 在她的印象中,宋集薪就是个衣食无忧的公子哥,身边还有个名字、相貌、人品都不咋的的婢女,一个娇气,一个矫情,俩凑一堆,就很般配。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可能是宋集薪觉得读书人在没钱的时候,就得没钱。在走出学塾之前,没钱就更应该用心读书,每天寒窗苦读,老老实实搏个功名。只是年少学子,或是年轻儒生,难免定力不够,宋集薪就去跟那些有胆子挣这个钱的人算账了。” “宋集薪小时候最恨的,其实恰好就是他的衣食无忧,兜里太有钱。这一点,还真不算他矫情,毕竟每天被街坊邻居戳脊梁骨,骂私生子的滋味,搁谁听了,都不好受。” “宋集薪那么娇气一人,到了泥瓶巷这么个鸡粪狗屎的地儿,始终不搬走,可能就是因为觉得我跟他差不多,一个是已经没了爹娘,一个是有等于没有,所以住在泥瓶巷,让宋集薪不至于太窝心。” 陈平安喝完了酒水,将空酒壶放在长凳上,从袖子里倒出些盐水黄豆在一手掌心,朝宁姚那边递过去,宁姚拨了一半过去。 学了拳,尤其是成为金身境的纯粹武夫之后,陈平安的手脚老茧就都已消退。 陈平安捻起一粒黄豆,丢入嘴中,鞋子轻轻磕碰鞋子。 他脚上这双布鞋,是老厨子亲手缝制的,手艺活没的说,比女子针线活更精湛,落魄山上,愿意穿布鞋的,人手有份,至于姜尚真有几双,不好说,尤其姜尚真花了多少神仙钱,就更不好说了。 其实小暖树缝制的布鞋也有两双,可陈平安舍不得穿,就一直放在方寸物里边。 陈平安笃定这次带着宁姚回了落魄山,宁姚肯定就也会有了。暖树这个每天最忙碌的小管家,什么事情想不到呢。 陈平安吃着盐水黄豆,笑眯起眼,眼神温柔,好像瞧见了个粉裙女童,一大早离开了自己宅子,当她独自走在无人处,就会轻轻甩起袖子,脚步轻快,快走到了一处宅子门口,便放慢脚步,拿起一串钥匙,娴熟选中一把,开了门,扫帚,抹布,水瓢,水桶……井井有条,忙碌起来,洒扫庭院,擦拭桌凳,晾晒被褥…… 什么,你们大骊铁骑敢围住我落魄山? 陈平安转头瞥了眼皇宫方向。 可能那地支十一人,到现在还没有意识到一件事,他是要高于那个白衣陈平安的,后者毕竟只是他的一部分。 这就意味着陈平安在某种时刻,那个粹然神性的所有手段,陈平安都会,而且笼中雀中的那场厮杀,另外一个自己,根本就没有施展全力。 宁姚察觉到陈平安的心境变化,转头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收起视线,笑道:“没什么,就是越想越气,回头找点木头,做个食盒,好装宵夜。” 宁姚也懒得问这生气与木匠活、宵夜有什么关系,只是问道:“半个月之内,南簪真会主动交出瓷片?” “如果撇开了后边被我找到的那盏本命灯,其实不一定。” “所以在宅子里边,你是随便吓唬她?” “也不算全是吓唬,主要是让她寝食难安,疑心生暗鬼,就会见谁都是鬼。” 陈平安冷笑不已,缓缓说道:“这位太后娘娘,其实是一个极其事功的人,她打死都不交出那片碎瓷,不单单是她一开始心存侥幸,想要追求利益最大化,她起初的设想,是出现一种最好的情况,就是我在宅子里,当场点头答应那笔交易,如此一来,一,她不但不用归还瓷片,还可以为大骊朝廷拉拢一位上五境剑修和止境武夫,无供奉之名,却有供奉之实。” “陪都那座仿白玉京之外,有地支一脉修士在幕后暗处,慢慢积攒修为,有我和落魄山在明处,对大骊宋氏来说,自然极有益处,明明是她犯错在先,阴险算计,却要让我对她不计前嫌,化敌为友。第二个好处,就是在浩然天下其余八洲那边,大骊宋氏能挣个厚待有功之人的美名。” “三,作为落魄山的宗主,我与北俱芦洲的香火情,下宗创建在桐叶洲,大骊都可以分一杯羹,当然了,大骊朝廷做事情,会很务实,双方互利互惠。四,我还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将来肯定会经常有刘景龙,还有谢松花、于樾这样的外乡剑仙,来与宝瓶洲和大骊产生关系,这对大骊王朝的剑道气运,无形之中,是很有些裨益的。” “最后,我身为先生的关门弟子,可以帮助大骊宋氏与文庙搭建起一座桥梁,宋氏就可以彻底撇开云林姜氏了。” “天材地宝,给谁不是给?比如那地支十一人,大骊两部衙门,就没少掏钱。随便打一架的耗费,都是拿谷雨钱来计算的。” 陈平安将手中最后一点盐水黄豆,全部丢入嘴中,含糊不清道:“这些都是她为什么一开始那么好说话的理由,贵为一国太后娘娘,如此顾全大局,说她是低三下气,都半点不夸张。别看如今大骊欠了极多外债,其实家底丰厚得很,如果师兄不是为了筹备第二场战事,早就预料到了边军铁骑需要赶赴蛮荒,随随便便就能帮着大骊朝廷还清债务。” 宁姚说道:“虚名实惠都有了,这个南簪占尽便宜,打得一手好算盘。” 陈平安拍了拍手,“说她头发长见识短,就冤枉了咱们这位大骊太后。” 宁姚皱眉道:“肯定还有一个更大的理由,支撑着她死扛到底。是中土陆氏那边?” 陈平安嗯了一声,“只要是个人,就都会有在意的东西,南簪当然不例外,比如大骊以后姓什么,还是不是姓宋,是不是她的儿子担任皇帝,再比如大骊王朝还能否保住半个宝瓶洲的版图,她那个太后的显贵身份还能否保住,尤其是能否重新参政,例如趁着我师兄不在了,她有无机会掌控地支一脉修士,再就是她自身的大道性命,或是作为陆氏子弟,中土陆氏安置在宝瓶洲一枚棋子,有没有比她性命更重要的事情,等等,各有轻重、深浅之分,反正越是身不由己的修道之人,就越有事情能够重过生死二字,毕竟很多山上手段,让人想要一死了之,都很难了。” 反观青鸾国狮子园的那位老侍郎,名,就比命重要。当然不是那种道貌岸然的虚名。 而大骊巡狩使苏高山,就是心中志向,寒族出身的武将身份,比命更重要。 宁姚问道:“地支只缺了个纯粹武夫,大骊就没有想过裴钱?” 陈平安说道:“肯定有想过,但是一来师兄好像没有这个打算,再者裴钱不会答应。” 宁姚又问道:“现在呢,你就没想过,让裴钱补足地支?既然不去蛮荒天下,其实有个官府身份,不管是走江湖,还是修行,都很安稳。”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会答应的。” 宁姚摇摇头,“是你不答应,还是觉得裴钱不答应?别忘了,裴钱在金甲洲和宝瓶洲,都出拳杀敌,没有任何含糊。你为什么都不问问裴钱自己的意思?” 陈平安愣了愣,还真没想过这茬。 宁姚说道:“如果裴钱自己愿意,你还是会拦着她?”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可能不会拦着。” 陈平安后轻声笑道:“没办法,哪怕是现在,只要没看着站在跟前的裴钱,好像她就还是那个扎俩丸子发髻的小黑炭。” 黑乎乎的小丫头,纤细瘦弱,两条小胳膊,一跑起来,就跟柳条似的瞎晃悠。 闹腾,胆小,心眼多,小脑瓜子转得比谁都快,比李槐更窝里横,随随便便就能把不了解她底细的人,拐骗到十万八千里之外。 后来听郁狷夫和林君璧说过,金甲洲战事落幕后,活下来的一洲本土修士,都对女子武夫“郑钱”极其推崇,简而言之,要是师徒二人去了金甲洲,那边肯定只认郑钱,不认什么隐官的。 回了宝瓶洲,裴钱也赢得了“郑清明”、“郑撒钱”这样的绰号。 什么与她问拳,三脸就完事。 甚至还有个让陈平安哭笑不得的说法,山上和江湖上,都说这郑钱,是咱们宝瓶洲最有武德、最有老江湖风范的的大宗师。 什么咱们宝瓶洲,裴钱是当之无愧最讲武德的大宗师。对妖族狠,郑撒钱,绝非浪得虚名,只有取错的名字,绝无给错的绰号。但是对自家人的武夫问拳,次次客气,礼数十足,点到为止,不管谁登门切磋,她都给足面子。真不知道这样裴钱一位女子大宗师的传道人,是何等风采,想必武德更是高入云中了…… 直到裴钱现身观礼正阳山,落魄山那位青衫剑仙,与正阳山袁真页干了那一架…… 再然后,就是一个在宝瓶洲山巅流传渐广的某个小道消息,功德林的那场青白之争。 有人难免疑惑,只听说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道理,不曾想还有上梁歪了下梁正这种事? 可是实实在在,真真正正,这么个黑炭小丫头,确实是陈平安一手带大的。 仿佛一个蹦跳,就长大了。 她都自己走过那么远的江湖路了。 其实落魄山谁都心知肚明,别看陈平安在裴钱这边最凶,管教最严,好像脾气最差,可是年轻山主的眼睛里,看裴钱时的那份温柔,不会输给暖树和小米粒。 宁姚打趣道:“以后等裴钱哪天嫁人了,能愁死你。” 陈平安冷哼道:“同龄人当中,就没几个般配裴钱。” 陈平安双手环胸,“谁要是敢动歪心思,抖搂那些自作聪明的风流手段,我就把他打出屎来。” 宁姚笑道:“得了,哪里轮得到你,他们想要骗过裴钱,就很难了。” 陈平安点点头,“那倒是。” 很快补了一句,“我还是要把把关的。” 然后又补充个不停,“不但是我,我还要偷偷拉上朱敛,崔东山,姜尚真,米裕几个,一起帮我把关。老厨子是过来人,经验老道,崔东山是想法周全,至于周首席和米次席嘛,色胚看色胚的眼光最准了。” “不行,我还得拉上种夫子,考校考校那人的学问,到底有无真才实学。当然,如果那家伙人品不行,万事休提。” 陈平安双手十指交缠,抬起胳膊,向外伸出,轻声道:“裴钱第一次去剑气长城那会儿,崔东山私底下跟我说过,裴钱小时候,去了寺庙给菩萨磕头的时候,末尾都会诚心诚意加上一句,菩萨要是很忙的话,今儿可以不用听,不灵验没关系的,下次再说啊,下下次都可以,反正会常来,都是不打紧的。” 裴钱让他发誓不许告诉别人的。 其实,就是她不想让我这个当师父的知道。 宁姚转过头,看着他的侧脸。 陈平安转过头,笑眯眯道:“是不是英俊极了?” 宁姚点点头。 不然? 不然我宁姚会找个丑八怪? 不然你还能让那么多山上的莺莺燕燕,只是看了个镜花水月,就要犯花痴? 陈平安有些措手不及,难得老脸一红。 宁姚想起一事,她当年游历骊珠洞天,是去过杨家药铺后院的,就跟着陈平安一起,当时杨老头问了宁姚两个问题。 剑气长城的城头上边,刻了几个字。 到底是谁在说心声? 宁姚说道:“当年杨老头关于心声一事的提问,一开始我没多想,可是对我后来在五彩天下,打破玉璞境瓶颈,跻身‘求真’的仙人境,是很有帮助的。” 陈平安点头道:“不管如何,回了家乡,我就先去趟药铺后院。” 说完这句话,陈平安低头看了眼脚上的布鞋。 宁姚知道为什么,这是陈平安在提醒自己是谁。 先前在那仙家客栈,陈平安坐在台阶上的时候,就有过这样一个动作。 可能那个泥瓶巷 少年学徒渐渐换了衣衫,靴子,身份,岁数…… 可是唯一没有褪去的,是那双心中的草鞋。 陈平安打算稍后专程去与赵端明问个事,京城有哪些特别地道的小饭馆子,好带着宁姚走街串巷,随便逛逛。 记起了些往事。 “我这胡子要是刮了,你们俩磕碜货加一起,都不如我英俊。” “你个哈儿,火锅很辣?你手边不是有酒水吗,可以解辣的,你什么眼神,我会蒙你吗……哈哈,真是个瓜皮,还真信。” “喝慢点,酒又跑不出碗的。” 陈平安双手笼袖,身体前倾,轻轻晃动肩头,看着安安静静却也不不显如何冷清的街道。 如果撇开家常饭不谈,陈平安突然发现其实自己这辈子,吃过的丰盛宴席,大鱼大肉那种,屈指可数,第一顿,是当年与小宝瓶他们远游求学,在黄庭国老侍郎家里,吃了顿让陈平安至今都有小小心结的山野清供,之后是藕花福地的南苑国京城,与皇帝一大家子吃了顿酒宴,然后就是在书简湖池水城,陈平安难得花钱摆下酒席,当时是请石毫国皇子韩靖灵和大将军之子黄鹤吃饭喝酒。 宁姚问道:“什么时候开始不穿草鞋的?到了剑气长城?” 陈平安摇头笑道:“真要说第一次的话,是到了大隋京城,当时我特地买了一身行头,还换了靴子,结果穿在脚上,很别扭,差点都不知道走路了,而且最后我也没去书院,偷偷跑了,溜之大吉。那会儿主要还是担心小宝瓶、李槐他们,跟我站在一起,会被人看不起。后来才知道是我想多了,其实不该临阵脱逃的。” 然后陈平安自顾自笑了起来,“其实五岁之前,我也不穿草鞋的啊。你还记不记得泥瓶巷宅子里边,我在墙角,藏了个陶罐?” 宁姚点点头,“记得,你藏铜钱和碎瓷片的那个。” 那个陶罐,除了取出了碎瓷片,好像后来就一直被陈平安放在祖宅那边,就连宁姚都不知道里边还有什么……“家底”。 而陈平安每次远游返乡,都会雷打不动地在泥瓶巷过夜一宿,独自一人,等着天亮。 年少时的陈平安,不希望任何人可怜自己,而且由衷觉得自己过得还好。 陈平安笑眯眯道:“其实我小时候,并没有把所有东西都贱卖了还钱,是有留了两样东西的。” 他的家乡是有个习俗的,不管有钱没钱,家家户户都是如此,不然就不算一个家了。 宁姚转过身,好奇问道:“什么?” 陈平安笑容灿烂,抬起双手,竖在身前,手心距离很短,轻声道:“一双我小时候穿的鞋子,就这么点大,哈,很小很小,对。” 然后陈平安又比划了几下,“还有件小衣服,摊开来,得有这么大。” 她猛然转过头,不去看那个满脸笑容的男人。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宁姚,以后我们孩子的名字,我想好了,就叫陈宁,好不好?要说随你姓,当然也是无所谓的,可我总觉得‘宁陈’不如‘陈宁’好听唉。” 陈宁。 陈平安的陈,宁姚的宁,安宁的宁,那个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会永远生活安定,心境宁静。 陈平安其实更想要个女儿,女孩更好些,小棉袄嘛,然后模样像她娘亲多些,脾气可以随自己多些。 ———— 宋续独自留下。 袁化境坐在屋内蒲团上,宋续也没有进屋子落座,就只是坐在门槛上,两座小山头的领袖人物,难得有单独相处的时候。 袁化境吐出一口浊气,破天荒问道:“宋续,有没有带酒水?” 宋续笑道:“我又没有方寸物傍身,也不馋酒,没带。你可以找改艳或是余瑜,她们都愿意挣这个钱。” 袁化境沉默片刻,轻声道:“其实人心,已经被拆解殆尽了。” 宋续说道:“我又无所谓的,除了你,其余九个,也都跟我差不多的心态。所以真正被陈先生一并拆解的,只是你的私心和野心。真要复盘的话,其实是你,亲手帮着陈先生解决掉了一个本该有机会掣肘落魄山的潜在隐患。哪怕以后我们还会联手,可我觉得被你这么折腾一回,就像陈先生说的,只是排队送人头罢了。” “除此之外,你不得不承认一点,单就你自己来说,已经没有半点心气,再去与陈先生问剑。自欺欺人,毫无意义。” “这对于我们剑修来说,其实就是彻底输了个底朝天。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缝补心境,不然最有可能出现心魔的,不是隋霖和陆翚,而是你袁化境。” “对了,要是未来百年,一个修行资质最好的人,到最后反而成了境界最低之人,我能做到的,就是争取不来笑话袁化境。” 袁化境转头看这个金丹剑修的年轻皇子,“你比我想象中要聪明很多。” 宋续摇头道:“比起陈先生和皇叔,我算什么聪明。” 这个袁化境,肯定不是什么英雄人物了,枭雄心性,一方豪杰。 宋续一直觉得,出一个丧元气、泄祖荫的将相公卿,不若出一个积阴德攒福缘的凡俗子弟。 所以宋续才会与袁化境始终聊不到一块去。而原本两人,一个宋氏皇子,一个上柱国姓氏子孙,最该投缘才对。 宋续双手抱胸,斜靠一旁,背对着袁化境,这位大骊的二皇子殿下,面朝庭院,“你有没有发现,陈先生和那个陈平安,就像两个极端?” “国师曾经说过,世间任何一位强者,如果只是让人畏惧,根本不够,得让人敬畏。如果说之前那个自己开门、走出停水境的陈平安,让我们人人心生绝望,是万物灭尽,所以是十二地支中的那个‘戌’。” “那么后来赶来救下我们的陈先生,就是在拣选我们身上被他认可的人性,那会儿的他,就是是卯?辰?震午申?好像都不对,可能更像是‘戌’之外的所有?” 袁化境望向那个背影,好像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大骊皇子。 在宋续温养出那把“童谣”飞剑之时,尤其是成为地支一脉的修士,就意味着宋续这辈子都当不成皇帝了。 袁化境问道:“宋续,你有想过当皇帝吗?” 宋续点点头,“当然有想过,我甚至恨过这把‘童谣’飞剑,然后在有一天,就突然不想了。” “那次是一场祭祀大典,我们需要暗中护卫,我就远远看着身穿龙袍的父皇,被众星拱月,当然皇兄也在队伍里,不知为什么,非但没有如何羡慕,反而觉得逼仄,就像那件龙袍,是个牢笼。我当时有个奇怪的念头,就是我们大骊的皇帝陛下,这辈子能去哪些地方?那天晚上,我就去了趟城头,站在那个高处,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天大地大,我可以随便去哪里,父皇和兄长,就不成。在那一刻,我就心甘情愿当个证道长生的练气士了。” 作为宋续兄长的那位大骊大皇子,未来板上钉钉的太子殿下,确实极有韬略,手腕不差,就是人前人后,差别很大,一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回了住处,倒是还知道不去砸那些瓷器、书案清供,因为会录档,而圣贤书籍,则是不敢砸的,到最后就只能拿些绫罗绸缎制品撒气,倒是三弟,性情温和,虽然天资不如兄长,在宋续看来,可能更有韧性,至于其余的几个弟弟妹妹,宋续就更不熟悉了。 庭中玉树,琼枝烟萝,几曾识干戈? 宋续冷不丁问道:“你这次擅自出手,你有没有得到宫中某人的授意?” 袁化境默不作声。 宋续就不再多问什么。已经有答案了。 “下不为例。” 宋续起身离去,转头道:“是我说的。” 从今天起,袁化境其实已经失去了地支一脉修士的领袖身份。 ———— 在花棚那边,老秀才其实也没喝酒,翘起二郎腿,双手交错,搁放在膝盖上,显得,他瞥了眼封姨挽系青丝的那个彩色绳结,老值钱了。 封姨笑道:“怎么,文圣是要帮百花福地当说客来了,要我归还此物?还是说花主娘娘这次议事,半卖半送给了些好酒、花神杯,中土文庙那边某位教主心软了,所以今儿文圣身上其实带了一道口含天宪的圣人旨意?” 老秀才大义凛然道:“娘们之间的事,我一个大老爷们掺和什么。” 不擅长。 文圣一脉除了自己的关门弟子,都是拎不清此事的光棍。 老秀才气呼呼道:“再说了,就冲着封姨与咱文圣一脉的多年交情,谁敢在一穷二白的我这边如此老三老四,与封姨吆五喝六,不得被我骂个七荤八素?!” 封姨点点头,“那就好,不然我就要下逐客令了。” 这个彩色绳结,暗藏玄机,就是为何百花福地历史上诸多花神,一代代的命主花神,始终无法出现一位飞升境的根源所在,因为先天大道命脉不全,跻身仙人境,就等于走到一条断头路的尽头了。而缺少一位飞升境坐镇的百花福地,终究美中不足。 浩然天下百花,确实是被封姨欺负得惨了。 老秀才随口说道:“天下事互为因果,此因结此果,此果即彼因,彼因再结果,反正就这么因果循环,凡圣浸染。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再简单不过了,所以天下事总是兜兜转转,帮着我们山水重逢,有好有坏。光说道理不举例子就是耍流氓,那我就举个例子好了,也与封姨有点牵连的,比如剑气长城的刑官豪素,知道的?昔年扶摇洲一处福地出身,前不久斩落了南光照的脑袋,还收了个徒弟,要那个孩子立誓要斩尽山上采花贼。豪素行凶过后,自知不可久留,试图离开浩然,去往青冥天下避难,被礼圣拦住了,道老二接引不成,恼羞成怒,气得嗷嗷叫。” 封姨当然不觉得以白玉京真无敌的心性,会如此失态,只是老秀才看似随意举例的这个道理,还是很有道理的。 封姨思量片刻,伸出双指,捻住那个彩色绳结,从青丝中取出,老秀才看似无动于衷,实则眼珠子滴溜溜转动。 老秀才其实还真不是帮人解决恩怨来的,只是天生的劳碌命,忍不住顺嘴一说,成了,封姨与百花福地就此了结一桩宿怨,是最好,不成,亦无所谓。 封姨手持那枚铜钱大小的彩色绳结,青丝如瀑,从一处肩头倾泻,如蓦然洪水决堤,汹涌流淌于深谷沟壑间。 老秀才突然抬起一只手,目不斜视,“前辈打住!” 封姨心有疑惑,嘴上打趣道:“怎么,当我是那勾栏女子,要脱衣解带?事到临头,大老爷们反而怂了?” 老秀才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使劲摆手,赶紧喝了口酒压压惊,“不能够不能够,前辈莫要说笑。” 封姨恍然,将那枚彩色绳结重新挽住一头青丝,说道:“明白了,文圣是想要将这个好处,转赠陈平安,帮着他来年游历中土,好与百花福地结下一桩善缘?” 老秀才笑道:“前辈英明。” 封姨笑道:“当先生,为学生如此铺路,是辛苦也不觉辛苦?” 老秀才摇头道:“错喽,让那中土文庙里边,许多先前对文圣一脉学问不太认可的陪祀圣贤,如今一个个印象大为改观,是我这个关门弟子的功劳。以前路上见着了我,至多算是与文圣作揖,如今不同了,都愿意诚心诚意与我这个老秀才请教几句了。” 而让这些老古板改变态度的,其实不是陈平安的出剑,甚至不是在避暑行宫统率隐官一脉的调兵遣将、运筹帷幄,而是这个在剑气长城比阿良更“声名狼藉”的读书人,让一座原本对浩然天下深恶痛绝的剑气长城,后来的飞升城,有那琅琅书声,尤其是让那些本土剑修,逐渐对浩然天下有了个相对平和的态度,最少认可浩然其实有好有坏。 可能陈平安自己至今还没有意识到一件事,他虽然未能亲手改变一座书简湖什么,却其实已让一座剑气长城移风换俗。 大概这就是春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封姨抬起那古称螆蛦掌的纤纤柔荑,以拇指肚轻轻摩挲红媚指甲,随口问道:“先前客栈那边,动静不小,文圣好像不是特别担心陈平安?” 老秀才摇头道:“过心关斩心魔,我这关门弟子,还不是信手拈来。” 可事实上,老秀才差点就直接喊来了礼圣。反正吹牛不犯法。 然后老秀才笑了笑,转身拎起酒坛,“安稳日子过久了,难免乏味,这是人之常情。人间乐事如饮醇酒,往往醒来就无,极难留住,唯有失落,倒是苦事如茶,往往有机会苦尽甘来,让人倍感珍惜。平淡事就是喝水了,没什么滋味,可就是每天都得喝,不喝还不行。” 封姨依旧低头,一手翘起,另外一只手,轻轻摸过鲜红指甲,好像没有听出文圣的言外之意。 老秀才轻轻放下那坛百花酿,见这封姨有意装傻,便干脆挑明了说,“如今就不要再想着押重注了,文庙对杨老头,对你们,不好说什么仁至义尽,却已算足够厚道了。再说了,如今咱们那位礼圣,脾气不太好,我多嘴劝前辈一句,你们惹谁都别惹他。万年以来,礼圣在文庙都没说过几句话,倒是与你们,耐心极好,一直没少聊。不要把某些读书人的恪守规矩,当做天经地义的事情。” 封姨抬起头,嫣然笑道:“行了,知道了。放心,骊珠洞天里边,就数我最听得进去劝。” 老秀才点头道:“所以我才会走这一遭嘛。” 押注一事,封姨是没少做的,只是相较于其他那些老不死,她的手段,更温和,年月近一些的,像老龙城的孙嘉树,观湖书院的周矩,封姨都曾有过不同手段的传道和护道,比如孙家的那只祖传算盘,和那数位金色香火小人,后者喜欢在算盘上翻滚,寓意财源滚滚,当孙嘉树心中默念数字之时,金色小人儿就会推动算盘珠子。这可不是什么修行手段,是名副其实的天赋神通。再就是孙家祖宅书 桌上,那盏需要历代孙氏家主不断添油的不起眼油灯,一样是封姨的手笔。 封姨开始转移话题,道:“文圣帮陈平安写的那份聘书,算不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聊这个,就得喝点小酒助兴了,老秀才抿了一小口百花酿,“还好还好,老头子在穗山没空搭理我,礼圣忙得很,我不忍心打搅,只找了咱们文庙正副三位教主,伏老夫子,经生熹平……加一块儿,反正得有二十来号有资格吃冷猪头肉的读书人,都好心帮忙推敲文字。” 封姨感慨道:“说实话,我到现在还是不敢相信,陈平安真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老秀才翘着二郎腿,双手捂住膝盖,望向天幕,微笑道:“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你听听,我那白也老弟,一看小时候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不然哪里写得出这样的诗句,像我,还有平安,咱们这样的穷苦百姓出身,至多觉得像是个白碗、饼儿,哪里说得出如此富贵气的混账话,还白玉盘呢。” 封姨好奇问道:“白也今生,是不是会成为一位剑修?” 老秀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自顾自笑着,不管是不是剑修,白也在及冠岁数之前,都得戴个虎头帽嘛。 年幼时还好,瞧着挺可爱的,少年时依旧如此,可不就是傻了唧的? 不过老秀才觉得这样的白也,其实是另外一种不曾有过的得意。 我老秀才为人间又增添一大美景。 封姨笑道:“地支一脉修士,虽说性情都不差,可骨子里难免心傲气高,眼高于顶,这下好了,遇到了你这个关门弟子,真是吃尽苦头。一场架,差点打得将近半数修士,都要心生心魔,不愧是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 她忍不住喝了口酒,当是庆祝一下,那帮小兔崽子,以前不就是连她都不放在眼里的?虽说与他们不知晓她的身份有关,可即便知道了,也未必会如何敬重她。尤其是那个心比天高的剑修袁化境,其实这么多年来,一直想要凭借那把改名为“夜郎”的飞剑“停灵”,斩杀一尊神灵来着。 老秀才捻须说道:“有地支,就会有天干,还会有二十八星宿之类的谋划。比如白玉京那边,道老二早就在谋划五百灵官了。” 这类事,最关键之处,是争先,是先占据某个一,就会形成一种大道循环的先手,比如地支一脉的修士,最早一人,就像是崔瀺在棋盘上的先手,谁下出这一手,就会形成一个坚不可摧的棋盘定势。其他人再想要模仿此举,就晚了,会被大道排斥。而这个先手人物,必须是命理契合的神灵转世,门槛极高。 封姨犹豫了一下,一挥袖子,阵阵清风席卷一座火神庙,这才说道:“陆沉当年在骊珠洞天摆摊子算命,我毕竟亲自参与了地支一脉的补全一事,当时去找过陆沉,听他口气,显然已经算到了崔瀺的这桩谋划,只是当时他提及此事,比较心不在焉,只说‘贫道术法浅薄,不敢为天下先。只能跟在别人的屁股后头,依葫芦画瓢,至多是以量取胜。’” “陆沉临了还与我说了句奇怪言语,说崔瀺给出的某个意外,才是蛮荒天下的真正意外。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说宝瓶洲阻滞蛮荒天下一事。” 老秀才眼神古怪,脸色复杂。 封姨察觉到老秀才的异样,“还有其它玄机?” 老秀才喝着酒,不说话。 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登天之前,就选好了十天干的第一手,等他登天之后,蛮荒天下瞬间补齐十人,关键先手,正是他的关门弟子,甲申帐木屐,后来一步跻身玉璞境的周清高。 宝瓶洲,大骊国师崔瀺则开始打造十二地支。 之后才是白玉京三掌教的二十八星宿,先手,是那代师收徒的小师弟,道号山青。 曾经的浩然贾生,后来的文海周密,是修道岁月悠悠,最早开始布局。 陆沉其实未必就比周密、崔瀺更晚想到此事,但他陆沉就算早早想到了,也肯定会因为天生散漫,性子惫懒,不愿意劳心劳力。 封姨无奈道:“文圣,你别不言语啊。” 老秀才叹了口气,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崔瀺在很多年前,就故意压制了自己的心智,也就是有意降低了自身棋力,至于什么时候动的手?大致是阿良返回浩然天下的时候,可能更早些,什么叫神不知鬼不觉,就是自己都不知道了,所以当年崔瀺神魂分离出个崔东山,虽说确实有所图谋,是一洲布局环节之一,可最大用意,还只是个障眼法,先骗过自己,才能骗过天下所有山巅修士的大道推衍。所以对周密和整个蛮荒天下来说,这就是一个最大的意外。是先有这个意外,才有了后来的意外。” “你难道真以为周密对宝瓶洲没有防备?怎么可能啊,要知道整座蛮荒天下的下策,就是周密一人的上策,既然周密对宝瓶洲和大骊朝廷,早有戒备,尤其是骊珠洞天里边的那座飞升台,更是志在必得之物,那么周密岂会没有一番极其缜密的推衍谋算?” 老秀才喃喃道:“如今咱们浩然大举攻伐蛮荒,缺什么?神仙钱?人力物力?山巅修士的战力?都不是,这些我们都是占优的。唯一缺的,最欠缺的,就是这样一个让周密都算不到的大意外。” 封姨听得目瞪口呆,崔瀺脑子有病?! 难怪当年在骊珠洞天,一个能够与郑居中下出彩云局的崔东山,与齐静春师的一场师兄弟“反目成仇”,以未来的小师弟作为对弈棋盘,崔瀺处处处于劣势下风,当时她还觉得有趣极了,看到那个眉心有痣的少年处处吃瘪,跌境又跌境的,多有意思,她袖手旁观看热闹,其实还挺幸灾乐祸的,那会儿没少喝酒,结果你老秀才今天跟我,这其实是那头绣虎故意为之?然后齐静春早已心领神会,只是与之配合?好嘛,你们俩师兄弟,当我们全部都是傻子啊? 封姨一拍脑袋,使劲摇头道:“不对不对,老秀才你自己都说了,周密登天,是他的上策,崔瀺和齐静春,为何不拦着?!岂不是处心积虑,到头来白忙一场?” 老秀才眯眼道:“保全了流霞洲、北俱芦洲和皑皑洲,使得三洲山河不失寸土,更没有被蛮荒天下占据八洲,围困中土一洲,我们浩然人间少死多少人?在封姨嘴里,就是白忙一场?” 封姨心中悚然,立即起身致歉道:“文圣,是我失言了。” 实在是这个登门做客的老秀才,笑呵呵混不吝,和颜悦色,太过平易近人,让封姨差点忘记一事,文圣一脉几个嫡传,有哪个脾气是好的?曾经说过一句“皇帝陛下只需听着”的国师崔瀺?打得中土神洲“剑仙胚子”变成一个损人之语的左右,曾经驱逐天下水裔仓皇逃遁、只为求个活命而已的刘十六?逼得那个阴阳家陆氏老祖师差点自行兵解却偏偏做不到的齐静春?还是那个前不久刚刚一剑砍掉大骊太后娘娘一颗脑袋的关门弟子? 而这个风气的源头,正是眼前这个老秀才。 老秀才点点头,然后眨了眨眼睛,“我真不知道缘由啊,我可是出了名的只会收徒教书,不擅长这些拐弯抹角,有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够够的了。” 嗯。我老秀才不擅长,但是我的几位学生都很擅长。首徒,小齐,关门弟子。 至于左右和君倩就算了,都是缺根筋的傻子。只会在小师弟那边摆师兄架子,找骂不是?还敢怨先生偏心?当然不敢。 封姨委实是好奇得很,她说道:“文圣老爷,给点提醒就成,必有回报!比如……我愿意帮着文庙,主动去往蛮荒天下做点事情,至于功德一事,全部算在文圣一脉头上。” 老秀才摇摇头,“别了,前辈没必要如此。无功之禄,受之有愧。我们这一脉,不好这一口。” 封姨坐回台阶,仰头狠狠灌了口酒,抹嘴苦笑道:“被文圣这么一说,我都不敢回小镇那边了。” 以前没觉得如何凶险,更多是有趣,这会儿开始觉得瘆得慌。 遥想当年。 一座骊珠洞天,就那么点山河版图,就那么点人。 小镇学塾的教书先生,曾经坐镇骊珠洞天的圣人,齐静春。 后来的师侄崔东山,或者说是曾经的师兄崔瀺。 桥下老剑条。五至高之一,持剑者。当年封姨他们一行人,其实都曾误以为她只是那尊剑灵。 阮秀。李柳。火神,水神。五至高之二。 药铺杨老头,青童天君,东王公,手握两座旧天庭飞升台之一,曾是男子地仙之祖。 龙窑姚师傅。 三山九侯先生,术法神通集大成者,天下符箓、炼丹的祖师爷。 福禄街李希圣,道祖首徒,白玉京大掌教“之一”。 摆摊子的陆沉,青冥天下,白玉京三掌教。 泥瓶巷稚圭,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雏形。 走街串巷,推车卖糖葫芦,“算尽天事”的阴阳家邹子。 封姨,老车夫,扶龙一脉祖师爷,中土阴阳家陆氏主掌五行家一脉的陆氏祖师。 李二。看门的郑大风。 原本有望打破那道天大门槛、以纯粹武夫之躯成神的止境武夫,崔诚。 担任过一段时间窑务督造官的藩王宋长镜。 目盲道士“贾晟”,三千年之前的斩龙之人。 阮邛,宝瓶洲第一铸剑师。 祖籍在桃叶巷的天君谢实,祖宅在泥瓶巷的剑仙曹曦。 宁姚,如今的五彩天下第一人。 后来白帝城郑居中也曾现身小镇。 试想一下,任何一位外乡游历之人,谁敢在此造次,自称无敌? 比剑术?道法?武学?神通?算计? 任你是一位飞升境大修士,不管是已经被刑官豪素斩下头颅的南光照之流,还是野修出身、道号青秘的这些强大飞升,若是事先知晓一座小小骊珠洞天的全部真相、内幕,估计他们走路都要腿软,胆子未必能有陈灵均那么大。 小镇里边,年纪大的,绝不敢招惹半点,年纪轻的,外人就敢吗?其实一样不敢。 当年最年轻的一辈,其中有陈平安,刘羡阳,宋集薪,马苦玄,李宝瓶,李槐,顾璨,赵繇,林守一,谢灵,苏店,石灵山…… 回头再看,哪怕是小镇当地人,或是封姨这些存在,置身其中,其实一样是雾里看花的处境。 “这有什么不敢回的,身正不怕影子斜,心中无鬼,就不怕走夜路。” 老秀才微笑道:“不过话说回来,确实不像封姨你们,世上人事无穷,我辈光阴有限,可能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才会更珍惜人间这趟逆旅远游。” 修道之人,已非人矣。 有些人眼中,人间是座空城。 这是不对的。 老秀才站起身,打算回文庙了,当然没忘记将两坛百花酿收入袖中,与封姨道了声谢,“但使主人能醉客,醉把异乡当家乡,如果多些封姨这样的前辈,真是人间幸事。” 封姨跟着起身,试探性问道:“文圣,真不与我讲一讲那缘由?” 老秀才笑道:“听了这么多,换成是我的关门弟子,心中早就有答案了。” 封姨伸手捻住彩色绳结,恼火道:“文圣,你要是不说,我可就当没这回事了。” 老秀才笑着摇头,这就没意思了。再说我也没当回事啊,至于关门弟子,就更是了。舍得辣手摧花的,又不只有你封姨。 封姨叹了口气,认命了,“一码归一码,东西我照送,文圣不用担心,保管陈平安之后游历那百花福地,只会被奉为座上宾,说不定当那空悬多年的福地太上客卿都不难。” 一年十二个月,在百花福地,就有了身居高位十二月花神,在这十二位花神当中,就有福地花主娘娘,以及分别掌管四季花开的四位命主花神,十二位花神娘娘,都有自己的本命客卿,还有类似白也之于牡丹花的太上客卿,当然白也不曾领情就是了,从未莅临福地。 所以太上客卿这个虚衔,不能当真,多是花神自作多情之举,而且整个福地百花的太上客卿,更是位置空悬几千年了,其实福地就是在等一个人,能够从封姨手中取回那个由一条条花神命脉炼化而成的彩色绳结。 老秀才眼睛一亮,前辈如此将心比心,就很善了嘛。 只是那答案,依旧不说,憋死你。 封姨突然说道:“不如我与文圣打个赌,赌注是十坛贡品百花酒酿,被我喝了这么多年,剩下不多了。就赌陈平安给不了那个答案,如何?” 老秀才来了兴致,揪须说道:“要是前辈赢了又会如何?毕竟前辈赢面实在太大,在我看来,简直就是稳操胜券,所以只有十坛酒,是不是少了点?” 封姨扯了扯嘴角,“那就十八坛酒,我自己只留两坛。要是我赢了,绳结依旧给陈平安,但是他当了那太上客卿之后,必须让那十二月花神,一起来我这边认个错。要是陈平安得了绳结,游历百花福地,不管当不当那太上客卿,反正只要他未能让花神认错,就得答应我一件事,比如护住山上采花贼不至于被人杀干净。” 老秀才一脸震惊道:“赌这么大,不合适?” 封姨笑道:“那就算了?” 老秀才搓手道:“罢了罢了,赌就赌,小赌怡情。” 封姨施展本命神通,从光阴长河当中,好似掬起一条溪涧细流,再凝化作一阵清风,去往客栈门口的陈平安那边。 封姨正要说话,老秀才从袖中摸出一坛酒,晃了晃,胸有成竹道:“不会输的,所以我先告诉你答案都无所谓了。” 封姨依旧不知所谓,稍后那一缕清风返回火神庙花棚这边,陈平安几乎瞬间听完先生的言语,就当场给出了答案,只说了四个字,其实也是当年崔瀺在书简湖,早就说过的。 “请君入瓮。”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四十一章 新剑修 陈平安打算跟老修士刘袈要些山水邸报,本洲的,别洲的,多多益善。 不曾想去小巷的路上,来了个年纪轻轻的鸿胪寺官员,他主动找到陈平安,官品不高,从九品,刚刚跻身清流,不过暂领京寺务司及提点所官务,却是一位修道之人,观海境修为。他毕恭毕敬与陈平安递交了一枚木质官牌,一口大骊官话,略带浔州一带的乡音,说是寺卿亲自下令,让自己负责来与陈先生对接,有事就与他招呼,随叫随到。除了官府木牌,还给了一只篆刻“天”字的古朴剑匣,小巧玲珑,不过巴掌大小,年轻官员自己则藏有“地”字匣,便于双方飞剑传信。 年轻人名为荀趣,风神秀逸,是新科二甲进士出身。 位于千步廊右侧的南薰坊,衙门林立,鸿胪寺位居其一,与关翳然所在的工部衙署就是邻居。 陈平安看着那枚木质官牌,正面是鸿胪寺,序班。反面是朝恭官悬带此牌,无牌者依律论罪,借者及借与者罪同。出京不用。 一看字迹,就是那位天水赵氏家主的笔迹。事实上,通行一国大小官衙的戒石铭,也是出自赵氏家主之手。 一开始陈平安还奇怪大骊朝廷,怎么会派个鸿胪寺暂领京城寺庙修葺事务的小官,来自己这边跟着,不管是年轻人所在衙门,官品,修士境界,其实都不合适。等到听见年轻人的名字后,就明白了大骊朝廷藏在其中的心思,荀趣是大骊藩属的地方寒族出身,关键是与自己的学生曹晴朗是相逢投缘的好友,曹晴朗当年来京参加会试之时,就与荀趣曾经一起借宿京城寺庙,两个穷光蛋,苦中作乐,读书闲余,两人经常逛那些书肆、文玩古董众多的坊市,只看不买。 曹晴朗在落魄山那边,对于一众科举同年和官场同僚,就只提到了荀趣,所以陈平安就记住了这位学生官场同年的名字。 陈平安脸上多了些笑意,将那枚木质官牌还给荀趣,玩笑道:“过几天等我得闲了,咱俩就一起去趟西琉璃厂,购买书籍和印章一事,肯定是鸿胪寺掏钱了,到时候你有早早相中的孤本善本、大家篆刻,就给我个眼神暗示,都买下,回头我再送你,自然不算你假公济私,中饱私囊。” 荀趣轻轻点头,懂了。难怪曹晴朗那么不读死书,处处变通灵活,事事胸有成竹,原来都是跟他先生学的。 不过这位陈先生,确实比自己想象中要平易近人多了。 陈平安将那只小剑匣收入袖中,说道:“荀序班,还真有件事需要你帮忙,送些山上邸报到宅子这边,越多越好。” 荀趣立即告辞,说自己这就忙去,陈先生约莫需要等待一个时辰。 陈平安点点头,去了小巷,先与刘袈说之后就不要拦着那个鸿胪寺叫荀趣的年轻人,老修士自然没有异议,只是个观海境修士,拦起来没啥成就感。 陈平安到了师兄的宅子,没有关门,在人云亦云楼挑了几本书翻阅,耐心等着那个年轻人送来邸报。 离着一个时辰,还差一炷香功夫的时候,一辆马车停在小巷附近,荀趣下了马车,走入小巷,在门口那边轻轻喊了声陈先生,年轻人手里拿着个纸袋,陈平安来到门口,没有邀请年轻官员进入宅子,荀趣看了眼院门,恭敬作揖离去。陈平安回了,坐在一张儋州出产的黄花梨圈椅上边,打开袋子,发现除了十几封来自浩然天下不同宗门的山水邸报,还有大骊朝廷六部衙门的朝廷邸报。 意迟巷和篪儿街,离着衙署众多的南薰坊、科甲巷不算远,荀趣来去一趟,约莫半个时辰,这就意味着这二十余封邸报,是不到半个时辰内收集而来的,除了礼部统辖的山水邸报之外,归拢容易,此外鸿胪寺就需要去与七八个门禁森严的大衙署串门,至于主动送来朝廷邸报,是荀趣本人的建议,还是鸿胪寺卿的意思,陈平安猜测前者可能性更大,毕竟不担责三字,是公门修行的头等学问之一。 陈平安翻阅那份山海宗邸报的时候,皱眉不已,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招惹了这座中土神洲大宗门,要说是上次被礼圣丢到那边,被误认为是一个擅闯宗门禁制的登徒子,然后就被记仇了?不像啊,那个喜欢抽旱烟的女子开山祖师纳兰先秀,瞧着挺好说话的,可最终第一个泄露自己名字的邸报,就是山海宗,多半是被阿良牵连?还是因为师兄崔瀺早年伤了一位山海宗仙子的心?连带着自己这个师弟,一并被看不顺眼了? 突然有一阵清风拂过,来到内,书案上瞬间落下十二坛百花酿,还有封姨的嗓音在清风中响起,“跟文圣打了个赌,我愿赌服输,给你送来十二坛百花酿。” 陈平安问道:“我先生离开火神庙了?” 封姨答道:“走了,我帮忙送了文圣一段山水路程,到了宝瓶洲西海滨。” 陈平安道了一声谢,笑道:“封姨要是心疼酒水,只管带回百花酿,就当是晚辈的谢礼。” 封姨说道:“不用,我还有百来坛百花酿,不差这十二坛。” 陈平安记下了,百来坛。 更多心思,陈平安还是放在了那些官府邸报上边,趴在桌上,拿出先前那壶在火神庙已经打开的百花酿,一碟盐水黄豆,看得津津有味。 一个名叫李垂的陪都工部员外郎,精通水工,绘制出了一幅导渎形胜图,只是工程巨大,涉及到数条大渎附庸江河的改道,尚需朝廷派人实地勘验。有官员提出洪州豫章郡的大木,如今京师贵戚需求太过,以至于偷盗巨木者,始终无法禁绝,以至于官贼之间常有械斗发生。藩属黄庭国的郓州地界,寻见了一条长达五十里的溪涧,尚未命名,水质极佳若甘泉,经钦天监堪舆地士检验,极有可能是古蜀国的一处龙宫遗址所在。婺州茧簿山立,织机在去年末已达一千二百张,年产量三万匹,朝廷是否可以重新考虑,在此设置一座织罗院。礼部有个名叫王钦若的官员,提出统计汇总一国族谱、支谱,以及所有州郡县祠堂的总祠、支祠和分祠。兵部有人建议裁撤一部分驿站,减少胥吏人数,避免冗官,详细阐述此举利弊…… 翻完了邸报,陈平安都收入袖中,坐在圈椅上闭目养神,神凝于一,一粒芥子心神,开始巡游小天地各大本命气府。 到了水府那边,门口张贴有两幅彩绘有面容模糊的“雨师”门神,可以辨认出是一男一女,里边那些碧绿衣裳小人儿见着了陈平安,一个个无比雀跃,还有些醉醺醺的,是因为陈平安刚才喝过了一壶百花酿,水府之内,就又下了一场水运充沛的甘霖,陈平安与它们笑着打过招呼,看过了水府墙壁上的那幅大渎水图,点睛之神灵,愈来愈多,活灵活现,一尊尊彩绘壁画,宛如神灵真身,因为大道亲水的缘故,当年在老龙城云海之上,炼化水字印,后来担任一洲南岳女子山君的范峻茂,她亲自帮忙护道,因为陈平安在炼化途中,无意间寻出了一件极其稀罕的水法“道统”,也就是这些绿衣童子们组成的文字,其实就是一篇极高妙的道诀,完全可以直接传授给嫡传弟子,作为一座山头仙府的祖师堂传承,以至于范峻茂当时还误以为陈平安是什么雨师转世。 陈平安双手笼袖,蹲在那口池塘旁边,笑着与几位个头稍大的绿衣童子说道:“那会儿咱们就约好了,以后会送你们回埋河水神娘娘的碧游宫,结果拖了这么久,你们别见怪,下次落魄山下宗选址桐叶洲,我就送你们回家。” 绿衣童子们既高兴,又伤感。 早年跻身龙门境之后,陈平安就将化外天魔交易过来的两把上古遗剑,炼化为这处“龙湫”水塘的两条蛟龙,而最早由水丹凝聚显化的那条水运蛟龙,则被陈平安转去炼为一颗水运骊珠,最终在这水府水字印、大渎水图之外,又形成了一个双龙赶珠的龙池格局。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两坛百花酿,搁放在暂时还是“龙湫”品秩的池塘旁边,揭开开红纸泥封,一黑一白两条蛟龙,从水中探出头颅,以龙汲水之姿开始饮酒,只是它们好像都不敢与陈平安这个主人对视。 离开水府,陈平安去往山祠,将那些百花福地用来封酒的万年土洒在山脚,用手轻轻夯实。 山水相依,积水成渊蛟龙生,积土成山风雨兴。这也是为何宗字头的祖师堂嫡传,和谱牒仙师,都会尽量争取凑足五行之属本命物,地支一脉的十一位练气士,更是人人如此,这帮修行路上从不忧愁神仙钱和天材地宝的天之骄子,最关键的某件本命物,还是件半仙兵品秩的山上重宝。试想老龙城苻家,早年可谓富甲一洲,生财有道,辛苦积攒了数千年,才是三件半仙兵的家底。 陈平安打算与客栈那边的宁姚打声招呼,就说今天自己就留在宅子这边修行了,绕过书桌,来到门口,试探性喊道:“宁姚,听得见吗?” 没有宁姚的心声言语回应。 陈平安只好跑一趟客栈,只是刚走到宅子门口那边,就听见宁姚问道:“有事?” 陈平安说道:“我今儿就先在这边待着了,明早咱们再一起去看鱼虹和周海镜的擂台?” 宁姚说没有问题,陈平安突然想起,自己不在这边待着,去了客栈就能留下了?有点小小的忧愁,就干脆走到巷子里,去那座白玉道场,找那对师徒闲聊了几句,少年赵端明刚刚运转完一个大周天,正在练习那些辣眼睛的拳脚把式,老修士坐在蒲团上,陈平安蹲在一边,跟少年要了一捧五香花生,刘袈问道:“怎么跟鸿胪寺攀上关系了?” 陈平安笑道:“我有个学生叫曹晴朗,听说过?” 刘袈想了想,“那个新科榜眼?” 陈平安嗯了一声,“曹晴朗与这个鸿胪寺荀序班是科场同年,一起进京参加春闱会试的时候,相互认识了,关系不错。” 刘袈疑惑问道:“你那学生,怎的只是个榜眼,都不是状元郎?” 陈平安都懒得废话,只是斜眼这个老修士,丢了花生壳在地上。 赵端明一边呼喝一边出拳,喊道:“师父,你是不知道,听我爷爷说过,曹榜眼这一届科举,人才济济,文运鼎盛,别说是曹晴朗和杨爽这两位榜眼、探花,就是二甲进士里边的前几名茂林郎,搁在以往,拿个状元都不难。” 刘袈随口道:“京城每三年就有一次春闱,不还是次次有一甲三名,没什么稀奇的。要我看啊,既然没有捞到个状元,还不如考个探花,还能与那个年纪最小的进士,两人一同骑马游京,出尽风头。如果我没有记错,当年杨爽是十八岁,另外那个小家伙当时才十五岁?你学生曹晴朗那会儿多大岁数了?及冠了?” 陈平安笑呵呵道:“刘老仙师今年贵庚?” 刘袈抚须笑道:“我要是年少时参加科举,骑马探花,非我莫属。” 陈平安离开这座白玉道场,少年轻声道:“师父,那个曹晴朗很厉害的,我爷爷私底下与礼部老友闲聊,专门提到过他,说经济、武备两事,曹晴朗公认考卷第一,两位部都总裁官和十几位房师,还特意凑一起阅卷了。” 刘袈笑道:“废话,我会不知道那个曹晴朗的不简单?师父就是故意膈应陈平安的,有了个裴钱当开山大弟子还不知足,还有个考中榜眼的得意学生,与我臭显摆个什么。” 赵端明小心翼翼道:“师父,以后大晚上的时候,你老人家走夜路小心点啊。听陈大哥说过,刑部赵侍郎,就被挂树上了。” 老修士听得眼皮子打颤,把一个京城侍郎丢树上去挂着?刘袈纳闷道:“刑部赵繇?他不是与陈平安的同乡吗,况且还是同一文脉的读书人。关系很僵?不至于,先前听你说,赵繇不是还还主动来这边找过陈平安?这在官场上是很犯忌讳的事情。” 赵端明点头道:“是啊,他们看着关系不错的,又有师叔跟师侄的那层关系,就跟咱俩与陈大哥一样熟悉。所以师父你才要小心啊。” 刘袈没好气道:“你早干嘛去了?” 少年委屈道:“师父你方才妙语连珠,话里带话绵里藏针的,我听得挺带劲啊,不忍心打断。” 老修士瞥了眼蒲团旁边 的一地花生壳,微笑道:“端明啊,明儿你不是要跟曹酒鬼一起去看人打擂台嘛,捎上你陈大哥一起,帮忙占个好地儿。” 赵端明白眼道:“陈大哥哪里需要我帮忙,人家自己就有块刑部颁给供奉的无事牌。” 老修士埋怨道:“好歹是份心意,这都不懂?亏你还是个官宦子弟,给雷劈傻了?” 赵端明哦了一声,继续耍那套自学成才的武把式,不知道能否接下鱼虹、周海镜这样的武学大宗师一拳半拳? 第二天,火神庙附近,即将开始一场声名远播的山巅问拳。 客栈老掌柜原本是想要与陈平安说一声,捎上自己闺女一起,免得被小蟊贼或是浪荡子惦念,只是不曾想自家闺女竟然一大早就跑没影了,多半是与那几个朋友约好了,先去那边逛集市,再早早占据位置,老人只得作罢。 这场问拳的消息,其实早一个月就开始传遍京城街巷了,所以等到靠近火神庙后,原本只需要一炷香的路程,陈平安和宁姚走了足足小半个时辰,一路上人头攒动,再加上在道路两边见缝插针的大小摊贩,使得附近几条通往火神庙后边演武场的道路都愈发拥堵,时不时有女子尖叫声,或是丢了东西的惊慌失措,有那少年或是青壮脚步灵活,如游鱼一般在人流中穿梭,不管是老百姓的财物,还是在妙龄女子身上揩油,一经得手,转瞬就会不见身影。 宁姚开始后悔跟着陈平安来这边凑热闹了,实在是太嘈杂闹腾了,就这么点路程,光是那些个试图靠近的登徒子,就被陈平安收拾了五六拨,其中一人,被陈平安笑眯眯拽住手腕,提拽得脚尖点地,立即疼得脸色惨白,陈平安松开手,一拍对方脑袋,后者一个晕头转向,立即带人识趣滚远,几次过后,就再没有人敢来这边占便宜,他娘的,这对年轻男女,是那练家子! 路上有伙蟊贼被几个官府暗桩,直接拿刀鞘狠狠砸在头上,打得扑倒在地,额头鲜血直流,一个个抱头蹲地,最后乖乖交出一大堆钱袋,还有不少从女子身上摸来的香囊。其中有位上了岁数的官府衙役,似乎认识其中一个少年,将其拉到一边,瞪了一眼,训斥几句,让少年立即离开,其余几个,全部给一名属下带去了县衙。 鱼虹,白发苍苍,身材魁梧,这位旧朱荧王朝武夫,据说已经是一百五十岁的高龄,老当益壮,竟然在前些年破境跻身山巅。 按照刑部事先给出的一条指定路线,老宗师从京城南边一处拔地而起,御风落地,刹那之间就现身于火神庙后边的广场上,引来一阵阵震天响的喝彩。 至于那个西南沿海藩属小国出身的女子大宗师周海镜,暂时依旧没有露面。 在跻身山巅境之前,周海镜籍籍无名,海边渔民出身,好像是个鱼市老板的女儿。今年五十七岁,却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面容,身材修长,传闻相貌极好,今儿京城的功勋公卿子弟,几乎都是奔着她来的,至于那个鱼虹有什么可看的,看老爷子的那一身腱子肉吗? 距离演武场不远的一处,巷口停有辆马车,车厢内,有个年轻女子盘腿而坐,呼吸绵长,气态沉稳。 她手捏一块花饼,名为拂手香,在京师是极为紧俏之物,一经拂拭,整天都会手有留香。 一洲百国之物,汇聚大骊一城。 为她驾车的车夫,是个相貌极其儒雅英俊的男子,身穿一件雪白长袍,腰悬一截青竹,背长剑“绿珠”。 女子更换一手捏着那块花饼,隔着一张帘子,她与外边那位车夫轻声笑道:“委屈苏先生当这车夫了。” 被周海镜尊称为苏先生的驾车之人,正是宝瓶洲中部藩属松溪国的那位青竹剑仙,苏琅。 前不久苏琅刚刚闭关结束,成功跻身了远游境,如今已经秘密担任大骊刑部的二等供奉,而且他与周海镜早年结识在江湖中,对这个驻颜有术的女子宗师,苏琅当然是有想法的,可惜一个有意,一个无心,这次周海镜在京城要与鱼虹问拳,苏琅于公于私,都要尽一尽半个地主之谊。 周海镜放下那块花饼,再拿起一把梳妆镜,左看右看,极其仔细,怎么看,都是个惹人怜爱的漂亮女子,绝代佳人。 然后她流露出一抹自怨自艾的神色,自己岁数真的不小了,仍是没有心仪的男子,可惜美人妆罢,无君可问宜不宜。 苏琅说道:“不知道裴钱会不会赶过来观战?” 一洲武评四大宗师,裴钱排第二,年纪最小,口碑最好。 一身鹅黄衣裙的周海镜摇摇头,一边往额头上轻轻贴花黄,一边说道:“多半会来的,不过她可能会隐匿身形,看得出来,裴钱是个不太喜欢虚名的人。” 周海镜瞥了眼脚边的化妆盒,微微皱眉,挣点嫁妆钱,真是不容易。还有好些挑心、分心得往头上填呢,没法子,机会难得,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事先都与京城那些绸缎脂粉、发钗首饰在内的各色店铺,林林总总十几家呢,都早早商量好了价格,要是违约,缺了任何一样,事后可是都要赔一大笔钱的。 苏琅提醒道:“鱼虹到了。” 周海镜忙不迭收拾妥当,起身弯腰掀起帘子,跳下马车,满身的珠光宝气,不像是个即将要与人切磋的武夫,更像是个过惯了苦日子、然后骤然富贵的有钱女子,所以但凡是能够摆阔的值钱物件,都一股脑儿往身上、头上和手上穿戴。 苏琅忍住笑,看着确实很滑稽,可如果因此就觉得周海镜拳脚软绵,那就大错特错了。 周海镜没有着急身形长掠,去往演武场那边现身,在马车旁停步,她小心翼翼扶了扶一支好似“探出悬崖”的金钗,说道:“别笑啊,苏先生没挨过苦日子,不晓得挣钱有多么的不容易。” 在离着演武场距离颇远的一处酒楼屋顶上,少年赵端明伸手勒住一个男人的脖子,恼火道:“曹酒鬼?!这就是你所谓的近水楼台,风水宝地!?” 早就从龙州窑务督造官返回京城升官的曹耕心,拍了拍少年的胳膊,咳嗽道:“端明你一个修道之人,这么点距离,不还是毫厘之差嘛,一样看得真切分明。再说了,这儿视野开阔,你总得承认?松开松开,不小心掐死朝廷命官,罪过很大的。” 赵端明反而加重手上力道,怒道:“堂堂京城一部侍郎老爷,求爷爷告奶奶,结果就求来这么个位置,先前是谁跟我在那儿拍胸脯震天响的,跟我闹呢?!” 曹耕心头一歪,眼一翻,耷拉着脑袋。 赵端明赶紧松开手,曹耕心立即挺直腰杆,摘下腰间那枚摩挲得铮亮的酒葫芦,灌了一口酒,伸长脖子,望向巷口马车那边的周海镜,好个亭亭玉立,颤颤巍巍,呼之欲出,一般男子,难以掌握。曹耕心视线稍稍往下,抹了把嘴,眯起双眼,伸出双指,远远丈量一番,感慨道:“海镜姐姐,名不虚传,腿真长啊。” 赵端明瞥了眼曹耕心的裤裆,曹耕心刚好是一般的视线,一大一小,心有灵犀相视一笑,看来对方定力不错,都还把持得住。曹耕心咳嗽一声,“端明啊,为人要正派些。” 赵端明嗤笑道:“我听二姨说,你当年才十岁出头,就开始偷偷在意迟巷篪儿街那边贩卖春宫图册了,呵,要是买不起,听说还可以借阅,每天翻倍一个价。” 曹耕心笑道:“那你二姨有没有说过,当年她正是我屁股后头的拖油瓶之一,帮我走门串户打掩护,她可是有分红的,当年我们合伙做买卖,每次打道回府各回各家之前,就会一起坐在关府墙根底下的青砖上边,各自数钱,就你二姐眼睛最亮,吐口水点银票、掂量银锭金元宝的动作,比我都要娴熟。” 赵端明目瞪口呆,不能够,印象中的二姨,那可是出了名的贤淑,是意迟巷屈指可数的大家闺秀,早年求亲的人踏破门槛。 不过赵端明也知道,其实二姨心里边,很多年来,跟很多女子差不多,始终偷偷藏着个酒鬼,然后发乎情止乎礼,有等于无。 赵端明就想不明白了,二姨她们为何不喜欢那个袁正定那个书呆子,偏偏喜欢曹耕心这个打小就“恶贯满盈,声名狼藉”的家伙?难道真是那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糟心老话使然?少年曾经听爷爷说过,意迟巷和篪儿街早年有很多长辈,防着每天不务正业的曹家小贼,就跟防贼一样,最出名的一件事,就是比曹耕心年纪稍长几岁的袁家嫡女,也就是袁正定的亲姐姐,她小时候不知怎么惹到了曹耕心,结果那会儿才五六岁的曹耕心每天就去堵门,只要她出门,曹耕心就脱裤子。 所以直到现在,还有同龄人喜欢称呼曹耕心一声曹贼。 赵端明心声问道:“你就不与我问问那个陈先生的事情?” 曹耕心摇头笑道:“问什么问,意义何在。遥遥交心,哪怕一言不发,胜过面对面的寒暄客套多矣。” 赵端明点点头,问了个意迟巷和篪儿街都很好奇的问题,“曹酒鬼,你年纪不小了,怎么还打光棍,我二姨她们说你可能是因为不喜欢女子,喜欢男人,所以迟迟没有娶亲。” 曹耕心气得一拍膝盖,道:“好家伙,我就说为什么自己爹娘怎么会隔三岔五,就与我问些古怪言语,我爹什么脾气,何等君子作风,都开始暗示我可以多去去青楼喝花酒了,原来是你二姨在内的这些碎嘴婆姨,得不到我这个有情郎的身心,就背地里这么糟践我啊。我也就是年纪大了,不然非要裤子一脱,光腚儿追着她们骂。” 赵端明嬉笑道:“曹酒鬼你就算脱了裤子,也未必瞧得见有什么啊。” 曹耕心感慨道:“如今的意迟巷和篪儿街,就没有我小时候那么有趣了。” 然后曹耕心摸了摸少年的脑袋,“未忘灵鹫旧姻缘,赢得今生圆转美满。你还小,不会懂的。” 曹耕心突然转身面朝远处,拎起酒中酒葫芦,一座屋脊上,有青衫男子笑着提了提手中朱红酒葫芦。 原来是陈平安发现在地面上,真就别想看什么问拳切磋了,不少人都是直接从家中带着板凳、扛着椅子来的,只好无所谓会不会泄露“神仙”身份,与宁姚一闪而逝,来到了当下这处视野开阔的屋顶。 那个周海镜,身姿婀娜,不急不缓走向演武场,手中还拿着一壶山上的仙家酒酿,她边走边喝。 宁姚有些奇怪,这位即将与人问拳的女子大宗师,是不是过于花枝招展了? 陈平安只觉得大开眼界,竟然还能这么挣钱?自己学都学不来。 周海镜的衣裙,发钗,脂粉,手钏,酒水……她就像一块移动的金字招牌,帮着招徕生意。 果不其然,人流当中,不断有商铺大声宣扬周大宗师身上的某某物件,来自某某铺子。 火神庙演武场,搁置了一处仙家的螺蛳道场,若是只看道场中人,对峙双方,在凡俗夫子眼中,身形小如芥子,所幸靠着长春宫在内的几座镜花水月,一道道水幕矗立在四周,纤毫毕现,有一处山上的镜花水月,故意在周海镜的发髻和衣裙上停留许久,别处镜花水月,就有意无意对准女子大宗师的妆容、耳坠。 一些个在京城酒楼混饭吃的说书先生,尤其郑重其事,不断提笔记录那位女子宗师的,之后两位武学大宗师的一招一式,可都是未来一颗颗落袋的真金白银。 周海镜将那酒壶往地上一摔,他娘的滋味真是一般,她还得装出如饮头等醇酒的模样,比干架累多了,然后她脚尖一点,摇曳生姿,落在演武场中,嫣然一笑,抱拳朗声道:“周海镜见过鱼老前辈。” 鱼虹抱拳还礼。 宁姚问道:“这场问拳,胜负如何?” 陈平安笑道:“只就目前看来,还是周海镜胜算更大,双方九境的武学底子打得差不多,但是周海镜有分生死的心气。撇开各自的杀手锏不谈,胜算大致六-四开,鱼虹是奔着赢拳而来,周海镜是奔着杀人而去。其实到了他们这个 武学高度,争来争去,就是争个心态了,拳意得其法,谁更身前无人。” 宁姚问道:“如果对上你,他们能扛几拳?”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只是喝酒。 宁姚说道:“问你话呢。” 陈平安只得老老实实答道:“真要存心早点分胜负,就一拳的事情。” 抿了一口酒,陈平安看着演武场那边的对峙,“不过真要对上我,哪怕事先清楚身份,他们俩都愿意试试看的,所以我还是不如曹慈,如果他们俩的对手是曹慈,心气再高,对自己的武学造诣、武道底子再自负,都别谈什么身前无人了,他们就跟身前杵着个山岳、城池差不多,问拳只求切磋,不敢奢望求胜。” 宁姚又问道:“如果是裴钱的九境呢?”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撇开师徒关系不谈的话,三五拳分胜负,十拳之内分生死。” “假设宋长镜要与你问拳?” “目前我肯定输,至于怎么个输法,不打过,就不好说。” 陈平安突然说道:“来了两个北俱芦洲的外乡人。” 都是陈平安认识他们、他们不认识自己的高人。 北俱芦洲,女子武夫,绣娘。另外那个男子修士,曾经与她在砥砺山打过一架。 宁姚看了眼那个男子,说道: “此人之前的地仙两境,贪多求全嚼不烂,杂而不精,高度有限。哪怕跻身了玉璞境,之后瓶颈还是会比较大。” 陈平安双手笼袖,怀捧酒葫芦,轻声道:“野修出身,没法子的事情。只能是老天爷给什么就收什么,生怕错过半点。” 像宋续、韩昼锦那拨人,修行一途,就属于不是一般的幸运了,比宗字头的祖师堂嫡传都要夸张很多,自身资质根骨,天赋悟性,已经极佳,每一位练气士,五行之属本命物的炼化,之外几座储君之山气府的开辟,都极其讲究,契合各自命理,人人天赋异禀,尤其是都身负某种异于常理的本命神通,且人人身怀仙家重宝,加上一众传道之人,皆是各怀神通的山巅高人,居高临下,指点迷津,修行一途,自然事半功倍,一般谱牒仙师,也不过只敢说自己少走弯路,而这拨大骊精心栽培的修道天才,却是半点弯路都没走,又有一场场凶险的战事砥砺,道心打磨得亦是趋近无瑕,无论是与人捉对厮杀,还是联手斩首杀敌,都经验丰富,故而行事老练,道心稳固。 只要被他们稳扎稳打,一步步熬到了上五境,在这宝瓶洲山上,注定人人大放异彩。 一旦补足最后一任,十二位联手,百年之内,就类似一座大骊行走的仿白玉京,说不定都有机会磨死一个飞升境大修士,不过当然是南光照之流的飞升境。而道号青秘的那种飞升境,地支一脉即便能赢,还是难杀。 陈平安的出现,先后三场交手,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更像是那个“补缺”,帮助地支一脉修士,修补各自道心的最后那点瑕疵。 陈平安指了指那周海镜腰间悬佩的香囊,解释道:“这个香囊,多半是她自己的物品了,跟生意没关系。因为按照她那个藩属国海边渔民的习俗,当女子悬佩一只绣燕子纹的‘花信期’绢香囊,就是女子嫁为人妇后系身,以示身心皆有所属。” 宁姚点点头,“这个风俗挺有意思的。” 陈平安小声道:“我其实想着以后哪天,逛过了中土神洲和青冥天下,就亲自撰写一部类似山海补志的书籍,专门介绍各地的风土人情,事无巨细,写他个几百万字,鸿篇巨制,不卖山上,专门做山下市井生意,夹杂些个道听途说而来的山水故事,估计会比什么志怪小说都强,薄利多销,细水流长。” 宁姚抬起下巴,点了点那个一身脂粉气的女子武夫,“你们可以合伙做买卖。” 陈平安笑道:“那就算了,我都不稀罕看这场问拳。” 陈平安挪了挪位置,别好养剑葫在腰间,后仰倒去,脑袋搁在宁姚腿上,说道:“打完了再告诉我,带你去下馆子。” 闭上眼睛,陈平安竟然真的开始打盹,就此睡去。 宋集薪离开陪都藩邸,先走了一趟仿白玉京。 之后陪都先分别飞剑传信大骊皇宫和礼部,然后宋集薪乘坐一条边军渡船,赶赴京城。 按照大骊律例,藩王入京,可不是什么随便事,正因为宋睦在藩王当中最具权柄,限制更多,何况如今的大骊陪都与京城,隐约都有了南北对峙之势。 渡船北去途中,收了一封来自大骊皇帝的回信,让宋睦率领那几条山岳渡船,一起去往蛮荒天下,与皇叔汇合。 其实这道密旨,皇帝陛下就一个意思,你宋睦不得擅自入京。 宋集薪得了这份密信后,只当没有看到,继续北去京城,藩王宋睦,不宜入京,但是当儿子的,却不得不走这一遭,就算与陈平安彻底撕破脸,宋集薪都要拦阻那个最坏的结果出现。 他身边站着婢女稚圭,她问道:“真要如此?你小心还没跟陈平安翻脸,就与那个皇帝陛下反目了。” 宋集薪点点头,眼神坚毅道:“总有些事情,让人别无选择。” 青冥天下,大玄都观。 有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双手扒在外墙头,只探出颗脑袋,双脚悬空,伸长脖子往里边张望。 一个老道士凭空出现在墙内,笑呵呵道:“别瞧了,捡不着屎吃,你要真想吃,倒是有热乎的,我带你去吃现成的?” 毕竟还有些刚刚修行的小道童,所以自家道观里边,茅厕还是有的,就不知道够不够这个客人吃饱了。 贵客登门,必须礼数周到。 年轻道士摇摇头,“算了,我这会儿不饿。” 一个大玄都观的老观主。 一个白玉京的三掌教。 双方见面聊天,一贯就是这般仙气缥缈。 孙道长问道:“既然不忙正事,你来这里作甚?” 陆沉嬉皮笑脸道:“你猜?” 孙道长一本正经道:“我不猜。” 陆沉说道:“我这不是瞧着这边动静有点大,立马跑过来好与白也和老观主道贺嘛。” 孙道长皱眉道:“你就一直没去天外天?余斗死翘翘了,这都不管?” 陆沉笑嘻嘻不说话。 孙道长捻须笑道:“既然是这样,那就扯平了,玄都观和白玉京,谁都不用与谁道贺。” 作为道观看门人的女冠春晖,直到这一刻,她才察觉到这位三掌教的存在,走出道观外,来到街上,沉声道:“滚下来!” 陆沉转过头,“偏不。” 孙道长心声示意她不用理睬这块蘸了狗屎的牛皮糖。 陆沉感慨道:“只是温养出第一把飞剑,就有这等气象,万年以来独一份,不愧是白也。” 孙道长笑眯眯道:“你也可以啊,咱哥俩啥交情了,只要你愿意散道,我就破例一回,舔着个脸去白玉京帮你护道,就陆沉老弟你这份资质,转世投胎当个剑修,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情,到时候天雷滚滚,几座天下都听得着,说不定直接把那周密吓死都有可能。” “不至于不至于。” “试试看试试看。” “算了算了。” “如此不豪气?我心目中那个豪迈无双的陆沉老弟,死哪里去了?” “呸呸呸,没死没死,无事无事。” “春晖,来,有个王八蛋敢朝道观里吐口水,砍死他!” “春晖姐姐,别来别来,我这就收回那口唾沫!” 依旧有一道剑光闪过,被陆沉随意收入袖中,抖了抖袖子,笑道:“都有点像是定情信物了……又来!还来……” 老道长让那女冠回了,陆沉继续趴在墙头上,笑问道:“白也那把飞剑的名字,想好了没有?要不要我帮忙?” 孙道长摇摇头,“就别没话找话了。” 今儿要不是闲着没事,反正不骂白不骂,不会来见这家伙。 陆沉笑问道:“孙老哥,有一事小弟始终想不明白,你当年到底咋想的,一把太白仙剑,说送就送了,你就这么不稀罕十四境?” 其实早年,二师兄余斗,都做好了离开白玉京厮杀一场的准备,极有可能,是要与这位老观主各自仗剑去往天外,分生死了。 孙道长嗤笑一声。 陆沉抱拳告辞。 老观主孙怀中,道家剑仙一脉的领头人,既是道士,也是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 白也,浩然天下的人间最得意,曾经手持太白,剑开黄河洞天,事实上却不是剑修。 如今白也,终于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剑修了。 剑气长城遗址。 剑修一生痴绝处,无梦到此登城头。 一向孑然一身的左右,如今身边就像多出了两个跟班,魏晋,仙人境剑修,曹峻,元婴境瓶颈剑修。 三人在城头上边,隔着一段距离,各自修行。 城头上的大小两座茅屋,早就都没了,只是好像也没谁想要恢复这个场景。 来此游历的浩然修士,越来越多。 人人都得了师门长辈的提醒,而且还是反复叮嘱的那种,所以没谁敢靠近那三位剑修,其实就是不敢靠近那个左右。 老大剑仙早年丢给了魏晋一部剑谱,好像只等魏晋重返剑气长城。 曹峻心湖当中,昔年的满湖枯荷,如今的万点青莲。 曹峻练剑闲暇时,就与坐镇此地的儒家圣贤,经常借取来自中土神洲的山水邸报,打发光阴。 曹峻今天与风雪庙那位大剑仙闲聊,“要是早来了这边练剑,凭我的资质,能够取得几份机缘?” 魏晋喝着酒,“资质是其次的,更看心性契合与否。” 在曹峻看来,在这边得了部剑谱,先前还乡后练剑,堂堂大剑仙,宝瓶洲剑道第一人,结果竟然差点把自己练出个跌境,魏晋也算个天才了。 按照左先生的说法,魏晋研习剑谱,其实就等同于一场问剑,要是换成曹峻去翻阅那部剑谱,倒是无妨,反正看不懂,学不会,因为问剑的资格都没有。 曹峻当时就有些疑惑,左先生就不顺便多学一门剑术? 左右的回答很简单,剑谱品秩很高,但是他不需要。 今天左右突然站起身,眯眼远眺。 在极其遥远的南方。 阿良拉着野修青秘,已经深入蛮荒天下的腹地,从头到尾却是一架都没打。 这一天,阿良突然说道:“冯雪涛,你可以回了。” 冯雪涛默不作声。之前是不情不愿给拽来这里的,别说走,就算是跑,只要能跑得掉,早跑回浩然天下躲起来了。 如今也没想着真要跟着阿良,做出什么凿穿蛮荒的壮举,就只是没那么想走而已,只要性命无忧,尽可能往南多走几步。 哪怕跌一境,只要能够活着返回浩然,好像就都没什么。 阿良呸了一声,没浪费,将唾沫吐在了自己手心,捋过额头和鬓角,“不走?好家伙,蹭吃蹭喝上瘾了?滚,别留在这边拖我后腿。” 冯雪涛说道:“我好歹是个飞升境,自保总不难?” 阿良收敛神色,摇摇头,“想错了,你的敌人,不是蛮荒天下的大妖,是我。所以很难。” 冯雪涛一脸愕然。 阿良环顾四周,“等会儿我倾力出剑,没个轻重的,担心会误伤你,不是拖我后腿是什么?快点滚蛋。” 一南一北,两位浩然天下的剑修。 天下剑道最高者,阿良。 天下剑术最高者,左右。 即将联手出剑。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四十二章 谁围杀谁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宁姚说道:“这个周海镜,打得挺好看。” 一会儿拳若折柳,一会儿手似持花,身形翩跹若彩云飘摇。 在宁姚看来,武夫打架,你一拳我一脚的,其实要比练气士山上斗法更精彩,至于剑修问剑,其实很无趣。 相较于出拳花俏、身姿迅捷的周海镜,鱼虹的拳脚就显得大开大合,拳意雄浑,罡气如数条蛟龙盘旋四周,几次与周海镜近身搭手,都有斩获,已经打碎女子宗师的手钏和数枝发钗,观战之人,尤其是那些在意迟巷和篪儿街抬不起头的公卿子弟,当瞧见周海镜一记脚背凶狠砸中鱼虹肋部,势大力沉,踹得鱼虹在演武场中瞬间横移出去十数丈,一时间人人拍案叫绝,大声喝彩。 鱼虹站定身形,随手拍了拍衣衫,脸颊处出现一道血槽,缓缓渗出鲜血,是先前被周海镜一记手刀划抹而过带出的小伤,这个年轻婆姨,手真黑,先前手刀,气势如虹,看似直斩脖颈,皆是假象,杀手锏,是她那大拇指竟是一抠,试图将鱼虹的一颗眼珠子挖出来。鱼虹当时也无犹豫,一脚踹向周海镜的腹部,后者为了卸去劲道,免得被一脚踩穿身躯,不得不后撤一步,不然这次换手,鱼虹就等于是用一颗眼珠的代价,打杀一位山巅境武夫了。 陈平安还在闭目养神,听音辨拳,对于跻身归真一层的止境武夫而言,半点不难,与宁姚轻声解释道:“周海镜是在钓鱼,不到半炷香的功夫,故意使用了六种不同的拳理,十七拳招,都是从旁人那边学来的,胜在拳招奇巧,输在拳意浅薄,驳杂有余,厚重不足,因为都不是周海镜自己的真正拳法,她处处不与鱼虹分出气力的高低,再加上方才的那记手刀,多半是好让鱼虹心中不断加深个印象,‘周海镜是一位女子武夫’。我猜等到鱼虹第一次换气之时,就是周海镜与他分胜负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就是她以重伤换鱼虹的命。” 宁姚疑惑道:“双方有仇?” 陈平安想了想,“不好说,有些武痴,就是单纯喜欢拳分生死,以此砥砺武道。” 比如自家落魄山的那位老厨子。 周海镜手中攥住几颗宝珠,轻轻发力,咯吱作响,之前被鱼虹拳罡波及,手钏断了绳线,大半珠子散落在地。 她嫣然一笑,“鱼老前辈的老腰,老当益壮啊,难怪开枝散叶,多子多孙,这趟来京路上,听说那个旧朱荧王朝,你们鱼姓武夫,威风八面,拳镇半国。” 看客们哄然大笑。 鱼虹微微皱眉道:“武夫技击,少说废话。” 周海镜抬起手,松开拳头,几颗珠子被捏为一团齑粉,随风飘散四方。 她高高抱拳,笑道:“可以视为一味药材,延年益寿,女子可以当做脂粉敷脸。” 老娘这句话,店铺得加钱。 鱼虹隐约有几分怒容,“武夫切磋,不是儿戏,周海镜,你在武学一道,破境太过顺遂,以至于如此不尊重武道,今天老夫就教你如何当个纯粹武夫!” 周海镜拍了拍手掌,“别教我如何当个女人就行。” 口哨声此起彼伏。 鱼虹冷笑道:“口齿伶俐,还当什么纯粹武夫?!接下来老夫就不与你客气了,若是不小心打没了你的山巅境,记得别怨天尤人,是你自找的。” 宁姚笑了笑,弯曲手指,轻轻一敲某人的额头。 陈平安无奈道:“我又不是马苦玄,跟人打架,尤其是问拳,极少聊天的。” 周海镜故作惊恐状,拍了拍心口,晃晃悠悠。 瞧见了这一幕风情,台下不知多少浪荡汉和登徒子嗷嗷叫。 另外那处屋顶,赵端明突然望向一处,少年大为震惊,扯了扯曹耕心的袖子,心声说道:“曹酒鬼,陛下和皇后娘娘都来了,鱼虹和周姐姐好大的面子啊,足可光宗耀祖了,果然还是学拳好啊,咱们练气士打架,哪里能让陛下多看几眼。” 曹耕心看也不看少年视线所及的地方,只是目不转睛盯着螺蛳道场里边的精彩问拳,周姐姐先前站着不动的时候,腿就已经很显长,与人问拳之时,英姿飒爽,一记鞭腿,曹耕心都恨不得推开鱼老爷子,让自己去硬扛一腿,提醒少年道:“管好眼睛,不该看的,能够忍不住不看,就是修心。” 赵端明收回视线,气笑道:“你有本事就管好嘴,别喝酒。” 曹耕心抿了口酒水,笑眯眯道:“我就是要用酒水堵住嘴巴啊,喝酒微醺视线朦胧,雾里看花美人更美。” 一对气态雍容的夫妇,年轻面容,身边跟着个小姑娘,三人刚刚落座,就坐在演武场外边一处酒楼的靠窗位置,桌上摆了些瓜果点心,邻近几张桌子,自然都是施展了障眼法的大骊皇室供奉,主桌三人,正是皇帝宋和,皇后余勉,地支一脉的兵家修士余瑜。只是身为皇子殿下的宋续反而没有现身。 酒楼并没有清场赶人。 少女岁数的余瑜,她在上柱国余氏家族里边辈分不低,要比余勉高出一个辈分,所以皇后娘娘若是回家省亲,见了少女,都得喊她一声小姨。而在大骊之外的宝瓶洲诸国,按照朝廷律例,皇后几乎都是无法回家省亲的,只是大骊宋氏在这类事情上一向宽松,不管是当年南簪返回豫章郡,还是余勉两次出宫去往意迟巷,礼部那边都无异议。 余瑜正在当着皇帝陛下的面偷酒,偷了一壶又一壶,偷完了那几壶滋味浅淡却胜在余味绵长的长春宫酒酿,少女就开始盯上隔壁桌的那几罐仙家茶叶,当差的,不能饮酒,喝的却是一等一的好茶。 宁姚说道:“你猜错了。周海镜好像没有想着与鱼虹分生死,出手还是很有分寸的,难道是她已经清楚了,自己会成为地支一脉最后那位修士?” 双方这场问拳,竟然打了足足两炷香,将近小半个时辰,最终周海镜拳输一招,问拳双方,谁都没有身负重伤。 鱼虹抱拳,礼敬四方。 周海镜伸手覆住脸颊,朝地面吐出一口血水,惹人怜惜。 方才她被鱼虹一拳砸中脸颊,她身形踉跄时再被鱼虹一肘轻敲后背心。 若是下了狠手,周海镜不死也要跌境。 周海镜露出一个笑脸,“等我养完伤后,能否再与鱼老前辈讨教一二。” 事先砸锅卖铁,都与苏琅借了不少神仙钱,押注自己会输,大赚一笔! 鱼虹点头道:“随意。” 陈平安坐起身,眯起眼,看着那个对胜负浑然不在意的女子武夫,与宁姚心声道:“大致可以确定了,周海镜与鱼虹有生死大仇,可能只是杀一个鱼虹,犹不解恨。” 陈平安猛然间转头望向昔年倒悬山、蛟龙沟方向,脸色微白。 宁姚问道:“蛮荒天下那边,是有谁出手了?阿良?左右?” 因为合道剑气长城和被蛮荒天下大道压胜的双重关系,陈平安察觉到一丝端倪。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两人联手。” 宁姚根本无需思量什么,直截了当说道:“你能不能大致确定战场方位?我可以仗剑开天幕,先回五彩天下,再赶去蛮荒那处战场。” 不过宁姚很清楚,自己就算赶得及,其实一样未必帮得上忙,一旦托月山的谋划,早就包括了自己,说不定还会帮倒忙。 陈平安摇摇头,突然笑了起来,“我们要相信阿良和师兄。” 阿良和左右的联袂出剑。 大概就像是一场……老大剑仙陈清都的出城厮杀、倾力出剑。 为人间弥补一桩大遗憾。 ———— 一场蛮荒天下精心布置的围杀。 山河破碎,大地翻裂,灵气紊乱,一众伏杀隐匿者无所遁形。 率先现身的蛮荒大妖,是文海周密的开山大弟子,新王座之一的剑仙绶臣,独目,背剑匣,藏六剑,一身翠绿法袍“束蕉炼”。 绶臣是战事落幕后,蛮荒天下最新的两位飞升境剑修之一,另外一位,则是一举跻身天下共主的斐然。 绶臣神色凝重,哪怕自己这一方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却没有丝毫掉以轻心,绶臣望向那个腰间悬佩四剑的阿良,这一架,谁都有可能身死道消。 紧随绶臣之后现身的,是托月山一位女子仙人境大妖,化名新妆,托月山大祖的嫡传弟子,与阿良是多年旧识了,仙人境瓶颈,身为阵师,身处小天地大阵之内,她的战力,完全可以视为一位飞升境修士。 两人脚下现出一座大阵,形若一黑一白两条阴阳两鱼互纠在一起,绶臣和新妆刚好站在阴阳鱼头顶,悬空身形,随阵旋转。 大阵极简,只是一阴一阳双鱼图,不做更多模样。但是那份大道气息,却极其幽玄浩大,好似天地间大道至简的正宗法统。 新妆幽幽叹息一声,看着那个明明最知道天高地厚、偏要一线南下深入蛮荒腹地的男人,轻声道:“阿良,你不该如此挑衅一座天下的。” 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的万年对峙,飞升境大妖难以被斩杀,飞升境剑修更是难死。 阿良左手边,两百里之外,一头脚踩飞剑、肩扛长棍的搬山老猿,以术法神通压下脚下一座山头,不至于被阿良的剑意崩碎。 这头真名朱厌的旧王座大妖,狞笑道:“你这狗日的,既然活腻歪了,爷爷今儿就送你一程,去与那董三更去下边做个伴儿。可惜不是十四境,不然爷爷功劳更大。” 阿良右边数百里之外,是一头眉发、法袍皆白的飞升境大妖官巷,也是新王座之一,已经施展神通,将一条数百里江河拧转再衔接,最终拘押为一张袖珍蒲团。 官巷与那阿良朗声笑道:“阿良老弟,风采不减当年啊,只是这一次好像很难再被你溜走了,不然到时可以帮我捎句话给隐官大人,之前议事我说的那件事,依旧作准。” 是劝说那位年轻隐官转投蛮荒,娶了他家那小女娃儿,再毫无悬念地成为新王座之一,名次注定极高,官巷愿意主动让贤,让其成为一家之主,如今官巷一脉所辖山河版图,已经完全不亚于浩然天下的一洲山河,有朝一日,等到陈平安跻身了十四境剑修,说不定都能与斐然共分天下。 阿良遥遥竖起一根中指。 这个官巷老儿,比老瞎子还没眼力劲儿,自己与陈平安,谁相貌更英俊,没点数? 大妖官巷抬起一手,从身边拘押了一缕剑意,萦绕指尖,竟有电闪雷鸣的异象发生。 更远处,有一骑,云中策马,披挂金甲,持枪,面覆甲,不见真实容貌,腰间悬挂有两枚小巧玲珑的流星锤,一鲜红一漆黑。 道号硕人的妖族女修柔荑,站在这一骑身边,她身材修长,作道门女冠模样,头戴鱼尾冠, 身穿黄紫道袍,手捧一支拂尘,身后有一轮圆月宝相。 这两位,虽然都是仙人境修为,但不管是在避暑行宫还是中土文庙,都被列为必杀的对象,获此殊荣的妖族修士,连同绶臣,只有三位。 阿良环顾四周,两眼无神,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郁闷言语:“惨兮兮,貌似今天的阵仗输给了白也半筹,真是教人捶胸顿足,痛心疾首。” 扶摇洲围杀白也一役,王座大妖茫茫多,一只手都数不过来,而且全部都是蛮荒天下的旧王座,没有半点水分的。 果然从十四境跌境后,就要被看不起。 当初于玄老儿“升天”之前,都专程与自己阴阳怪气一句,阿良老弟,莫要伤心,你就当咱俩境界互换,不亏,等我合道成功,记得来天上道贺,我一定做成那年少时心心念念的壮举,炼化银河做酒酿,好酒管够。 暂时现身战场的蛮荒顶尖战力,就只有眼中这六位了。 天下搬山之属的老祖师,朱厌,飞升境巅峰,在旧王座当中,这头搬山老祖的战力其实都算出众的。 凑合。 绶臣,新晋飞升境剑修。 还行。 毕竟还年轻,属于飞升境剑修里边资历最浅的晚辈,练剑天赋再好,依然弥补不了境界打熬不够的先天缺陷。 官巷,位列新王座的飞升境大妖,算是剑气长城的老仇人了。 更是阿良的老熟人了,老家伙除了嗓门大,言语风趣,其它的,好像都不太行。 托月山新妆,是一位阵师,不过拳脚功夫相当不俗,完全可以视为一位止境武夫。 至于那个云中策马的金甲骑士,其大道根脚,极其隐晦,连甲子帐都没有记录,别说大妖真名,连个化名都没有。 女冠柔荑,传闻她是旧王座黄鸾的山上道侣,实则却是黄鸾斩却三尸的大道余孽,半化外天魔之姿,若是撇开她那些层出不穷的法宝,战力不算太高,就是极其难杀。大妖黄鸾被周密吃掉之后,诸多秘宝,都被登天之前的周密丢给了柔荑,算是物归原主。 这三个凑一堆,战力勉强可以视为两位飞升境修士。 所以阿良当下眼中,大致就只有五飞升而已。 阿良轻轻以脚尖摩挲地面,拇指抵住剑柄,长剑出鞘些许,低头瞥了眼那几把借来的长剑,微笑道:“不能够,放心,绝对不会委屈了你们。” 要杀我阿良。 尤其当他是一个正儿八经开始佩剑的剑修。 绝对不会只有这么点。不是说纸面上的大妖数量不够,而是今天住持围杀之局的真正主心骨,绶臣?那就差了太多意思。 早年那趟独自远游蛮荒,他的屁股后头就跟着一连串的飞升境大妖。 先前阿良是故意走到了那座隐秘大阵的边缘,才停步不前,再让冯雪涛就此离去,让这位山泽野修独自返回剑气长城。 一个最怕死最惜命的野修,能够跟随自己走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尤其是当冯雪涛觉得可以试着留下,阿良觉得足够了。 当然得让冯雪涛好好活着,回了浩然天下,替我阿良多多吹嘘这一场大战的惊天地泣鬼神啊。 “都别藏藏掖掖了,只是看人打架多没意思,不如亲身下场赌命。” 当阿良推剑出鞘寸余,更大范围的方圆三千里之内,悉数山崩地裂,尘土遮天蔽日,一切流水,被细密剑意搅碎,再无半点水运可言,无穷尽的碎水与灰尘搅合在一起,三千里山河版图之内,就像下了一场急促降世的泥浆暴雨。雨幕中剑意纵横交错,大地之上沟壑密布,再无一座山峰、一条溪涧、一株草木,皆在瞬间化作齑粉。就连搬山老祖先前护住的脚下那座山头,都已彻底崩碎。 朱厌挥动长棍,划出一圈圈弧线,驱散四周汹涌而至的剑意。 这个狗日的阿良,亏得不是十四境剑修了。 围杀白也一役,这位搬山老祖还是心有余悸。 当时是幸亏十四境白也,不是剑修。 大阵旋转,悬停在黑白两条游鱼之上的绶臣和新妆,倒是无需施展术法,自有一座阵法帮忙磨损那份剑意,大阵与剑意撞击在一起,竟是激荡起一阵阵琉璃色的光阴涟漪。 绶臣眯眼端详那份剑意的流散轨迹,片刻后摇摇头,找不出半点剑道瑕疵。 剑修最大的依仗,本是一剑破万法的极致杀力,管你什么修道之人,什么神通万千,只管一剑破之。 但是剑修,很难兼顾个人卓绝杀力和战场大范围杀伤,这也是为何不擅长与人厮杀的吴承霈,单凭那把被避暑行宫列为甲等的本命飞剑,仅仅是一位玉璞境剑修,却能够成为蛮荒天下大妖务必及早斩杀的首选。 世间事难以两全其美。 天生就适宜战场的剑修和本命飞剑,往往不擅长相互问剑之间的厮杀,而一位剑修在山巅战场上,即便剑气极多,剑意极重,可是事有利弊,好处是不惧包围,弊端就是一着不慎,就会被对敌的山巅修士抓住破绽,以大道推演之术,寻出某个大道缺漏。 而阿良就是一个很大的例外。 无论是捉对厮杀,还是身陷被围杀的境地。 这个吊儿郎当的浩然剑修,一个最不像读书人的剑客,都近乎无敌手。 所谓的“近乎”,还是因为之前有那老大剑仙坐镇城头,白玉京有那被誉为真无敌的道老二,因为余斗多出了四把仙剑之一的“道藏”。 太白,万法,道藏,天真。 山巅公认一事,这四把曾经斩落远古大妖、神灵无数的仙剑,只要被阿良得其一,或是被阿良取得一把品秩接近的趁手佩剑,难杀程度,不输人间最得意的白也。 大妖官巷大笑一声,脚下那张蒲团砰然崩裂开来,撞碎剑意。 金甲骑士微微攥紧手中那杆长枪,身上所披挂的古老甲胄,熠熠光辉。 坐骑轻轻踩踏虚空,马蹄之下,一圈圈水纹向四面八方荡漾而去。 骑士心声问道:“需要这么多人参与围杀吗?斐然是想要围点打援?” “人?” 柔荑笑了笑,她继续摇晃手中那柄拂尘,一次次打散方圆数里之内的剑意余韵,稍稍往外边驱逐,确实麻烦,方圆千里之内,处处是悄然流转的沛然剑意,己方的攻伐法宝,术法神通,缩地山河和某些遁术,施展起来,都会很麻烦,而且愈发容易露出蛛丝马迹。即便如此,依旧暂时没有谁愿意当那出头鸟,率先施展类似那种搬山倒海、更换小天地的大神通,将这份剑意转移到别地。 不曾想一个人的剑意倾泻天地间,竟然都能按斤两算了,而且是那数百斤,千余斤? 真是半点道理都不讲了。 柔荑身边这一骑,属于横空出世,连她都不清楚对方的大道传承,后者与阿良在战场上没有正面交锋的经历,至多是先前那场剑气长城的攻守战,远远观战,见过阿良的从天而降,以及之后与刘叉的那场气势磅礴的问剑。 她只得耐心解释道:“打赢或是击退阿良,跟留住或是斩杀阿良,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不是谁都能与道老二相互换拳的。阿良有两件事,最让山巅修士忌惮,一件是不怕围杀,擅长单挑一群。再就是,至今为止,还没有人知道他的那把本命飞剑,到底有何神通。” 说到这里,柔荑瞥了眼远处一个方向,轻声道:“至于托月山有无围点打援的打算,可能。” 阿良突然撤掉先前那个即将拔剑出鞘的姿势,一个轻轻蹦跳,金鸡独立,抖了抖腿,换腿再抖。 十指交错,横在胸前,双手腕臂如水花起伏。 金甲骑士闷声道:“这副德行,实在惹人厌。” 柔荑笑道:“习惯就好。” 等到真的打起来,就会顾不上了。 果不其然,又有两拨幕后人在遥远处,先后现出踪迹。 一个拄拐杖的消瘦老者,脸颊凹陷,这位十四境大修士,蛮荒天下英灵殿的开辟者。 这是一位天外来客,在之前的大战中都未现身,直到两座天下的对峙议事,他才现身托月山,十分姗姗来迟了。 按照避暑行宫和文庙的秘录记载,当年道祖骑牛过关,多半就是奔着他去的,这个老家伙自然不敢与道祖切磋道法,就躲去了天外,最终放弃了跻身十五境的一线机会,与此同时,无形中等于为后来的文海周密让出一条通天道路。 飞升境剑修,如今蛮荒天下名义上的主人,斐然。 斐然与师兄切韵,正是这位老者的嫡传,只不过斐然是切韵代师收徒,所以之前始终不曾见过这位师尊。 托月山大祖的离开,其实是一场散道。得到最大馈赠的,就是被周密寄予厚望的斐然,绶臣、周清高之流。 玉璞境女子剑修,流白,她身穿一件名为“鱼尾洞天”的仙兵法袍。 另外一处,是萧愻和好友张禄。 十四境剑修萧愻,她盘腿悬空,双手扯住羊角辫儿,像是看戏,大剑仙张禄正在饮酒。 这两位剑修,其实早年在剑气长城,都与阿良关系很好。 萧愻板着脸说道:“死在别人手上,太亏,不如被我打死。” 张禄默不作声,只是喝酒。这位大剑仙如今所喝酒水,都是萧愻从浩然天下带来的,可惜种类还是远远不够,尤其没有那中土神洲宗字头仙家的仙家酒酿。 料峭春风,萧瑟秋风,都能吹得酒醒。 可事实上,最能解酒的,还是人间糟心事,想醉太难醒酒易。 一个十四境趋于圆满的老不死,好像有个极其古老的道号,寓意极大,“初升”。 他娘的老家伙真是个人才,竟然会给自己取这么个响当当的道号。 一个凝聚一座天下气运的飞升境剑修,跟宁丫头差不多,都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十四境,当然前提是今天这场架,斐然能活下来。 一个炼化了整座英灵殿的十四境剑修,你说你萧愻到底图个什么,至于这么跟老大剑仙怄气吗?身为剑修,却走一条炼化天地合道十四境的旁门左道。其实以萧愻的资质根骨,只要愿意等着,是完全无需如此的。只不过萧愻做事情,一向喜欢意气用事,不管天不管地,甚至不管死活,只求一个痛快。那么浩然天下越是太平无事,她在剑气长城就越不痛快。如果萧愻不是被左右拖住,浩然天下可能至少要多丢掉一个洲,比如那个西北流霞洲。 一个曾是酒桌好友的剑气长城大剑仙。朋友归朋友,战场是战场,生死各自负。 至于那个玉璞境小姑娘……乖乖作壁上观就可以了。 流白其实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会被拉来参与这场围杀,但这是那位老祖和斐然的共同意思。 不过今天置身战场,流白并无半点惧意,剑心稳固,对那个让蛮荒天下极为头疼的阿良,她唯有敬重。 只有某人,才会让她哪怕只是看一眼,就会如临大敌,几乎要心魔作祟。 张禄怀捧空酒坛,笑道:“一直不曾亲眼见识过阿良的那把本命飞剑,当年与人合伙灌醉阿良,也没能套出飞剑的名字,这家伙每次喝完酒,只要酒桌上有女子,他都要左脚踩右脚,可偏偏次次都不吐不倒,还能与女子说些掏心窝的言语,美其名曰酒后吐真言。” 萧愻点点头,双臂环胸,冷笑道:“就是奔着他那把本命飞剑来的,不然我才懒得赶过来凑热闹。” 张禄好奇问道:“当年我问过阿良,打不打得过董三更,阿良只嬉皮笑脸说打不过,怎么可能打得过董老儿。” 萧愻犹豫了一下,说道:“除了陈清都,可能没有人知道阿良的剑道到底有多高。” 大战一触即发,阵法之中,绶臣心声提醒道:“新妆,小心阿良第一个杀你,从头到尾就盯着你杀,所以你务必保命,最大程度拖延时间。” 修道之人,最烦哪种练气士?是阵师。 狭义上的阵师,类似地支一脉的韩昼锦。归根结底,还是颠倒天时,占据地利,赢取人和。 而广义上的阵师,每一位坐镇小天地的圣人,其实都算。比如陈平安,因为飞剑“笼中雀”的缘故,也能算是。 新妆点点头。 虽说她就是诱饵,但是就怕被阿良得手太快。 如果围杀一般的飞升境修士,哪里会有这样的担忧,都需要担心诱饵被太快吃掉? 那个老者笑问道:“今天的阿良,好像跟你们说的不太一样,同样是一人单挑一群的境地,今天却没几句骚话怪话嘛。” 斐然点头道:“这样的阿良,就会很可怕。” 身陷包围圈中的阿良,环顾四周,点点头,比较满意,这还差不多。 这等阵仗,这个排场,其实要胜过扶摇洲一役了。 来了两个十四境不说,而且今天的剑修多啊。 不枉费自己喊来左右助阵。 哪怕是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阿良依旧极少与人配合出剑。 左右亦是。 亚圣一脉的阿良,文圣一脉的左右,却是最要好的那种朋友,哪怕有了那场三四之争,依然不改。 阿良瞥了眼天幕,深呼吸一口气。 天河洗甲兵,最适宜炼剑。 今天这场问剑,确实无需自己如何言语,反正剑修一切道理,只在剑上。 从蛮荒天下最北端的剑气长城遗址,拖拽出了一条长线。 剑气之盛,跨越了约莫小半座蛮荒天下的山河,这条剑光依旧凝聚不散。 就像在半座天下,架起了一座剑气长桥。 城头那边,曹峻目瞪口呆,极目远眺,穷尽眼力,还是远远看不到那条长线的尽头所在。 大概这就是……剑切天下? 曹峻直到瞪得眼睛发酸,才收回视线,揉了揉眼睛,忍不住转头问道:“魏晋,你要是跻身了飞升境,做得到吗?” “当然做不到。” 魏晋毫不犹豫说道:“左先生的剑术,已经位于顶点,未来剑术能够超越今天左先生之人,只有跻身下一境的左先生。” 魏晋突然说道:“收敛心神,方才你的剑心,其实有一丝的流散。” 曹峻愣了一下,满脸惊骇神色,如果不是魏晋出声提醒,只会浑然不觉,曹峻迅速心神巡视小天地,仔细勘验心境,这才发现心相之中,万点青莲,不易察觉地出现了一小片莲花,出现了倾斜,曹峻立即正襟危坐,一棵棵将其“板正”。 魏晋等到曹峻归拢道心,这才出声说道:“你的练剑资质确实不错,这么快就能收回那一缕心神,一般剑修,哪怕得了旁人提醒,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出现这份瑕疵,左先生愿意教你剑术,不是没有理由的。” 曹峻气笑道:“魏大剑仙,你就不知道早点提醒?” 魏晋摇头道:“你又不是刚刚登山修行,旁人护道不是搀扶,而是为他人指明道路,不至于走岔,误入歧途。” 曹峻叹了口气,“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是听着就是让人别扭。” 魏晋笑道:“年纪比我大不少,境界比我低两个,再来听这种话,当然别扭了。” 曹峻觉得剑气长城的风气,歪了。 来此游历的练气士,中土神洲和皑皑洲居多,一个眼界最高,一个兜里有闲钱。 左右化虹远游蛮荒天下,连曹峻这位元婴剑修都要瞠目结舌,这些练气士,当然只会更加心神震撼,一个个在城头上停步不前,呆若木鸡。 突然有人笑言。 “暂时还是无法与道老二分生死,果然还得继续破境。” “左右能否跻身十四境,陆芝能否跻身飞升境,都是值得期待的事情。” 曹峻转头望去,是个出身道门的地仙修士,大言不惭得无以复加了。 中年男子的相貌,长髯道袍,头戴远游冠,脚踩一双白云履,背了把木剑。 不过这份仙风道骨,骗骗山下俗子和下五境练气士是没问题的,在曹大爷这边,还是省省。 曹峻笑呵呵道:“这位道长,听你口气,能跟白玉京那位真无敌掰掰手腕子?” 那位道长抚须眯眼而笑,“那就借曹剑仙的吉言。” 曹峻同时以心声问道:“魏晋,该不会是个装模作样的世外高人?” 魏晋答道:“只看得出是位元婴修士,不过你还是言语小心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曹峻就放心了,话听一半,风雪庙大剑仙,遇到个飞升境,都不至于看走眼。 除非是一种情况,就是符箓于玄,龙虎山赵天籁,趴地峰火龙真人,这几个刻意藏掖气象,而恰好这几位老飞升,行走山外,都是光明正大的风格,不喜欢施展障眼法。 总不能被自己碰到个十四境。不能够! 曹峻抱拳,啧啧道:“幸会幸会。” 中年道士看了眼分坐两边的魏晋和曹峻,微笑道:“志不强毅,意不慷慨,滞于俗,困于情,如何能够求个人间安排处,想必颇难登堂入室,得份剑仙大风流啊。” 魏晋一笑置之。 自己的那道情关,反正早已路人皆知。被一个云游四方的不知名道人随口说破,也无需恼羞成怒。 曹峻气笑道:“这位道长,是在教我练剑?怎的,道长也是位剑修?” “我算哪门子的剑修,对剑道一窍不通,只是隔岸观火,勉强看个热闹。” 中年道士笑着摇头,并未继续言语,只是挑选了两人之间的城头,轻轻跃上,盘腿而坐。 哪里哪里,只是认了两个便宜外甥,可惜俩家伙,只说读书一事,确实比陈平安差远了,故而只听得出一层言下之意,却连“志不强毅、意不慷慨”一语出自一篇“戒外甥书”都忘了。 这趟远游蛮荒,没什么大事,散散心,看看风景,再就是找那个管着剑气长城牢狱的老聋儿算账,只是躲藏得比较好,先前有过一番推衍,游历了几个地方,竟然都没能被自己揪出来。 没办法,毕竟不是在青冥天下,大道演化一事,障碍太多,实在不行,就走趟金翠城好了,找郑居中问问看。 这位白帝城城主,先前在中土文庙那边,留了个口信,让自己得空,可以去金翠城做客,极有诚意了。 他以心声笑道:“魏大剑仙,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既然手握一部传自宗垣的剑谱,为何至今还未能获得那几份盘桓不去的古老剑意,如果换成我是宗垣,就会对你这个老大剑仙亲自帮忙选取的继承人,有点失望了。” 魏晋沉声道:“敢问前辈名讳!” 吴霜降微笑道:“不值一提,你就当我是隐官大人的舅舅好了。” 魏晋一头雾水。 青冥天下。 有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盘腿坐在一片云海上,一路随云飘荡,喝过了酒,随手丢了酒壶。 汉子身边站着个双手负后的少年,美姿仪,头戴虎头帽,就有点滑稽了。 如果没有这顶帽子,姿容气度,仿佛要一人占尽“谪仙”二字。 汉子站起身,伸了伸懒腰,舒展筋骨,十指交缠,拧转身体,然后莫名其妙就是一拳,递向前方极远处。 拳撼白玉京! 打完就跑。 汉子伸手环住虎头帽少年的脖子,拖拽而走,少年双臂环胸,两脚离地,如横躺在地,气定神闲。 敢与白玉京递拳的,敢这么对待白也的,唯有挚友刘十六。 蛮荒天下,战场之上。 一场几乎分不清谁围杀谁的大战,正式开启。 在早年那把佩剑断折之后,阿良就只是一直悬佩竹刀,去了青冥天下的天外天,与道老二对敌,也无用剑。 今天阿良却是双手握住剑柄,缓缓拔剑出鞘,选择一种从未有过的双手持剑姿态对敌。 剑修与剑,不受天地拘束,皆不作鞘中囚。 这个身材矮小的汉子,一个喜欢自称剑客的男人,只是双手各持一剑,还未真正出剑,四周天地间就有无数条由剑意凝聚而成的凌厉飞剑。 就像一场气势恢宏的大道显化,方圆三千里的异乡山河,飞剑万万千。 参与围杀的蛮荒大妖,人人有份,需要各自面对一座剑阵。 无数飞剑,来去无踪,乱起乱落,纵横交错,乱斩乱杀。 阿良双膝微曲,双臂摊开,手持双剑,轻声道:“夜幕。” 原本白昼光景的山河万里,如获敕令,剑修寥寥两字,便让天地为之变色,刹那之间,天地昏暗,漆黑一片。 雷震,火起,急湍,彗星。 四份剑道所化的壮观剑光,同时骤然亮起于夜幕中。 雷电交织,雪白璀璨,火焰长龙,鲜红似血,江河滚走,碧绿幽幽,彗星拖曳,划破长空。 就像一位剑修,只因为剑道太高,仿佛能够同时以剑驾驭四尊神灵,就等于拥有一种了不可理喻的本命神通。 反杀。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四十三章 共斩蛮荒 (上传得晚了,抱歉抱歉。) 夜幕沉沉,转瞬间即不见阿良身形,唯有剑光四起,照耀天地四方。 一人出剑,就有远古战场诸多神灵手段迭出的气象。 与绶臣一起负责运转大阵的新妆,作为托月山大祖的嫡传弟子,离真的师姐,她迅速环顾四周,施展一门通幽神通,双眼熠熠,宝光流转,连那光阴长河和阴冥之路都能寻出蛛丝马迹,新妆竟是依旧找不出那个男人的踪迹。 难怪早年能够在那场险象环生的大妖围追堵截当中,溜之大吉。 绶臣已经从剑匣当中抽出一把无鞘长剑,双指夹住剑身,迅猛往剑尖处一抹,好似剥落一层仙人遗蜕,剑光化作一道雷光,与那璀璨电光撞在一起,与此同时,心声提醒道:“别找了,你我只管住持脚下阵法,安心领剑就是。” 新妆闻言立即收敛心神,祭出了一只不起眼的袋子,轻轻摇晃,云雾升腾,快速弥漫,好像与那远古风神雨师借来一场风雨,将她身形笼罩其中,云雾飘摇看似不过方丈之地,实则别有洞天,一座风雨天地广袤无边,万里之遥,宛如一种另类的芥子神通,帮助新妆隐匿于一座巨湖当中,即便阿良能够随手一剑斩开小天地的山水禁制,也砍不中她的真身。 此次围杀阿良的一众蛮荒大妖,好像要是谁手上没一两件仙兵,都没脸出门,现身此处战场。 新妆暂时处境无忧,就多打量了几眼绶臣背着的那只剑匣,论师承,一座蛮荒天下,能够与托月山比拼的,其实就只有文海周密一脉了。 只见绶臣一次次划抹剑身,不断剥下层层远古剑意,与阿良那份剑道所化的雷震气象相抗衡。 同样是飞升境剑修,差距悬殊,不单单是绶臣当下境界尚未彻底稳固,更多还是剑道有高低。 绶臣不得不承认,想要接近如今阿良如今的剑道高度,就只有一种可能性,对方短命,自己长命,然后一点点靠着水磨功夫和后续机缘,才有希望。 绶臣所背剑匣,绘有一幅远古三山四海五嶽十渎图,与后世广为流传的道家符谶真形图,出入极大。 因为先前被阿良剑意牵扯,剑匣障眼法已经褪去,显露出早已失传的三山真形,一览无余,分别好似神人尸坐,山野猿行,云隐龙飞。 三山职责,分别掌阴阳造化、五行之属,定生死之期、长短之事,主星象分野,兼水裔鱼龙之命。 剑匣本身就是一件大仙兵品秩的重宝阵图,传闻上古灵真至人,手持此图,过三山跨五嶽,经行江河海读,百神群灵尊奉亲迎。 既是一件远古阵图,可惜铸造此物的炼师,不知名讳,只是习惯被山巅修士尊称为三山九侯先生,之后又被恩师周密精心炼化为一座名为“剑冢”的养剑之所,被誉为世间养剑葫的集大成者,最多可以温养九把长剑,可以孕育出类似本命飞剑的某种神通,一旦练气士得此重宝,不是剑修胜似剑修。 山上师承就是如此重要,神仙种也讲究一个拜师如投胎,半点不假。 至于那头作为天下搬山之属老祖宗的朱厌,脚踩长剑“定山”,大道显化为一处山岳小天地,朱厌则手持长棍,法天象地,现出千丈真身,长棍一并扩大,一棍砸下,敲中那条火龙的头颅,将其打了个稀烂,火光四溅,山河千里,火雨滂沱。 不曾想那条头颅崩碎的火龙,竟然自行演化为千百条纤细火龙,一条条蜿蜒如山脉之势,形同大地龙脉,以此挑衅朱厌这位搬山老祖,喜欢搬山,那就只管搬徙。 朱厌转为双手持棍,庞然身躯,飞旋不停,放声大笑道:“狗日的阿良,你我虽是敌对阵营,不过敬你是条汉子,回头在我蛮荒山河,为你立碑一块,爷爷我亲自为你撰写墓志铭,保管坟头年年堆酒如山,如何?!” 长棍再一拨,朱厌施展出一门搬山之属的本命神通,是那划江成陆的大手笔,在那满目疮痍且布满剑意的大地之上,拨开那些好似巨湖凝聚的浩然剑意,这等堪称不可理喻的分水之法,远胜后世几座天下的山上水土术法,可以将江海大水随意分开,水落石出,分割山河,漏出陆地,简直就是一种俗子肉眼可见的沧海桑田之变化。 朱厌再一个轰然落地,脚踩裸露出来的大地山根,真身蓦然暴涨五成,一棍横扫,怒喝道:“还不赶紧滚出来,乖乖给爷爷磕头认死!” 远远观战的新妆微微皱眉,实在是不喜朱厌的厮杀作风,乱吼乱叫,委实聒噪。 可新妆对其知根知底,知道这些都是障眼法,别看朱厌这位搬山老祖每次在战场上,最喜欢撂狠话,说些不着调的豪言壮语,在浩然天下两洲一路敲山碎岳,手段暴虐,横行无忌,实则朱厌每次只要是遭遇强劲敌手,出手就极有分寸,手段阴险,是与绶臣一样的厮杀路数。要是将朱厌当做一个只有蛮力而的大妖,下场会很惨。 新妆身边金甲骑士已经取出腰间一枚流星锤,手腕拧转,金光流转,疾速旋转,凝为一个道法无瑕的金色圆圈,最终一个迅猛抛出,砸向那颗宛如试图开天辟地的天降彗星。 他那两枚袖珍流星锤,本就是拦截下两颗不同寻常的天外流星,再耗费无数天材地宝,精心炼化而成,由于万年以来,儒家文庙的陪祀圣贤,绝大多数都跟随礼圣驻守天外,与神灵经常交手,再加上早年礼圣领衔、诸子百家祖师以及龙虎山天师等山巅修士的那场联袂远游,天外厮杀,一直不曾停歇,这期间造就出颇多人间异象,比如就曾使得蛮荒天下,出现两处禁忌重重的天漏之地,一在地势高耸的西北,一在好似天塌地陷一般的东南地界,前者经常火雨流星坠落大地,后者终岁暴雨,连绵不绝,大雨如注倾泻大地,几乎一年到头不见天日。 旧王座大妖绯妃,就是在其中一处,找到了后来成为甲申帐剑修的雨四。 在阿良出手之前,萧愻就已经率先提醒道:“张禄,稍后等到真正打起来,阿良不会对你收手的,不然他就是找死,所以自己小心,给人上坟敬酒,总好过被人祭酒。” 萧愻早年在剑气长城担任隐官,就是出了名的没心没肺,她交朋友,就个要求,谁看浩然天下不顺眼,萧愻就与谁投缘。 在这件事上,阿良又是个例外。 大概是因为这个身为文庙圣人后裔的儒家子弟,实在太不像个读书人的缘故。 再加上阿良的剑修身份,以及他竟然能够在剑气长城一待就是百年不挪窝,萧愻其实与他关系极好。 遥想当年,城头那边,每逢大雪时节,就会有个邋里邋遢的汉子,双手提着小姑娘的两根羊角辫,美其名曰“提笔写字”。 可能这就像阿良自己说的,每个结局伤感的故事,都有个温暖的开头,每年的大雪隆冬,都是从春暖花开中走来。 张禄起身笑道:“我又不是孩子了,知道轻重。今天的战场只有剑修,不谈朋友。” 这位曾经在剑气长城沦为看门人的大剑仙,拥有两把本命飞剑,一为“倒影”,一为“支离”。 萧愻站起身,一个跳跃,并未施展出金身法相,以真身迎向那份剑意,她跃入那条剑道显化的碧绿江河之中,抡起两条纤细胳膊,出拳肆意,搅碎剑意。 除了与左右那场从浩然天下打到天外的厮杀。 萧愻在担任剑气长城隐官的岁月里,不但从未祭出本命飞剑,甚至都没有一把趁手的长剑,每次赶赴战场,连那剑坊的制式长剑都懒得用。 今天不会。 因为左右肯定会赶来战场。 老祖初升,示意斐然不着急出手,老修士手持拐杖,数次轻轻戳地,每一次拐杖拄地,就是一种无上神通的施展,大道造化,随心所欲,壶天,禁气,魇祷…… 流白幽幽叹息一声,身陷这样一个完全可杀十四境修士的包围圈,就算你是阿良,当真能够支撑到左右赶来? 下一刻,不见踪迹的阿良终于在战场现身,先有剑光才见人。 不是去找新妆,而是剑光直奔朱厌后脑勺,“你他奶奶的,喜欢满嘴喷粪是吧,今天非教你吹牛如何打草稿!” 朱厌来不及撤去真身,便祭出一道秘法,以法相替代真身,哪怕脚踩山根,仍是再不敢真身示人,刹那之间缩回地面。 只见朱厌那颗法相头颅被一剑当场斩落,刚刚弹起些许,就又被下一道剑光当空斩碎。 新妆瞪大眼睛,绶臣沉声道:“找你来了!” 果不其然,一条剑光,并非笔直一线,而是刚好契合阴阳鱼阵图的那条曲线,一剑破阵。 阿良仗剑一步跨出,闯入云雾天地之中,一身剑意如铁骑凿阵,根本无视新妆第二道阵法禁制。 所幸新妆方才没有托大,立即选择运转大阵,阴阳颠倒,与绶臣更换小天地,互换位置。 绶臣背后剑匣自行脱落,化作一座远古阵图,这位飞升境剑修出现一尊三头六臂的金身法相,各持一剑。 手中只有双剑的阿良,也无半点剑术可言,就只是乱砍。 相较于绶臣的法相,阿良那一粒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芥子身形,一次次递剑,剑光画弧,眼花缭乱,纵横交错,砍得绶臣法相一次次领剑即后退。 最后一次出剑,身形一闪而逝,直奔新妆而去,新妆刚刚再次运转阵法,绶臣便叹息一声,来不及提醒了,阿良重返原地,一剑直落,新妆心神震撼,毫无还手之力,只得将身上一件法袍帮她替死,法袍蓦然大如云海,最终碎若散花,却不见新妆。 阿良面无表情,手腕拧转,倒持一把即将崩碎的长剑,剑尖往大地虚空随便一戳,那把长剑如仙人蹈虚,消逝不见。 下一刻,长剑就从新妆后背心处,一剑捅穿,将其身躯倾斜挑起,与此同时,一把长剑恰好崩碎,新妆的人身小天地当中,就像下了一场飞剑暴雨。 与剑修厮杀,就是如此,从不拖泥带水,往往是转眼间,就连胜负同生死一并分了。 阿良是跟山巅大修士打了无数交道,见多了乱七八糟的术法神通,在一剑伤及新妆大道根本之后,几乎同时,就震碎手中第二把长剑,碎剑无数,剑气冲天,在新妆那边聚拢,等于临时布起一座剑阵,困住新妆四周天地,你们谁有那本事,逆转光阴长河,随意,反正无法让新妆沿河倒流而走就是了。 所幸有那老祖初升掌心抵住拐杖,心声默念,不知祭出何法,竟是护住了新妆性命不说,还让新妆能够暂时维持仙人境界,同时打散阿良的剑气残余,顺利缝补上了那座原本无法聚拢的阴阳鱼阵图。 阿良对此早有预料,早就习以为常,一人围殴一群人,吃点亏没什么。 双手按住腰间两把佩剑的剑柄,阿良再次从原地消失。 流白看得触目惊心,这就是真正放开手脚与人厮杀的阿良? 蛮荒天下的一处天幕,漩涡翻转,风起云涌,最终出现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大道气息,缓缓降落人间。 不见飞剑踪迹,却是毋庸置疑的一把本命飞剑。 而蛮荒天下的北方,犹有一道剑光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南下。 阿良左右,一竖一横,剑道剑术,共斩蛮荒。 ———— 京城火神庙,老宗师鱼虹不再看那个年轻女子,老人强行咽下一口鲜血,终于坐稳武评第三的老人,大步走出螺蛳道场,原本渺小身形渐大,在众人视野中恢复正常身高,老人最终站定,再次抱拳礼敬四方,顿时赢得无数喝彩。 这位大骊刑部一等供奉,哪怕不靠那一身名动京城的巅峰武学,只靠这个供奉身份,一洲山河横着走。经此一战,鱼虹在山上和江湖的威望,更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人群之中,有人默默抱拳,或是悄然作揖,礼送鱼虹。 他们都是旧朱荧王朝的遗民出身,后来或在大骊朝廷就职为官,或在京城这边讨生活,与那中岳山君晋青是差不多的处境。 今天他们来这边,自然要比一般看客多出一份复杂心思,朱荧王朝作为曾经宝瓶洲中部国力最强的存在,不比那些山河版图好似豆腐块大小的诸多大骊藩属,故而朱荧独孤氏是注定复国无望了。 至于此举会不会犯忌,这些人倒是都很无所谓,大骊宋氏朝廷这点肚量还是有的,而支撑这份气度的,归根结底,自然还是国力。当年大骊铁骑一路从北往南,势如破竹,马蹄响彻于南海之滨,各国山河皆成故乡,令人胆寒,深 感畏惧,最终大骊王朝却护住一洲山河不至于陆沉破碎,又赢得了一份敬重。 同样是山巅境武夫的周海镜,暂时就没有这类官身,她先前曾与青竹剑仙开玩笑,让苏琅帮忙在礼刑两部那边引荐一二,牵线搭桥,与那董湖、赵繇两位大骊中枢重臣说上几句好话。 不过苏琅心知肚明,这只是周海镜一贯的言语风格,当不得真,这场问拳过后,周海镜只是略输一筹,那么一个头等供奉身份,肯定是她的囊中之物了,说不定不等周海镜回到京城下塌处,兵部武选司或是礼部祠祭清吏司,就会有官员主动找到周海镜。 一想到周海镜选的地方,据说是到了京城,一路随缘而走挑中的风水宝地,苏琅对此倍感无奈,委实是过于寒酸了些,苏琅都无法想象,原来大骊京城也有那么遍地鸡屎狗粪、甚至路边就是猪圈的地方。先前去找周海镜,苏琅甚至是这辈子第一次走过暗娼窑子的门口,反正一条光线阴暗的狭窄巷弄,两边都是,躲都无法躲。当时等他找到周海镜后,她大笑不已,第一句话就是得赔偿青竹剑仙一双靴子。 此刻苏琅轻声问道:“周姑娘,你还好吧?” “不太好,老匹夫下手贼重。” 周海镜伸手绕到后背心,揉了揉被鱼虹一肘砸伤处,哀怨不已,“半点不知道怜香惜玉。” 问拳一场,她一脸精致妆容,已经成了张大花脸,至于那些早先堆积成山的发饰,都给鱼虹拳罡打得七零八落,可惜了,都是钱啊,要是能留下几件,就又能小赚一笔。 她恼火道:“下次问拳定要找回场子,没这么多人观战了,看老娘我直奔下三路,到时候请你吃蛋炒饭。” 苏琅听得哑口无言,这位年龄相近却高出一个境界的女子大宗师,多年不见,言语……风趣依旧。 周海镜钻进了车厢,掏出帕巾,呕出一大口淤血,收入袖中,她浑然不在意这点伤势,手指蘸了蘸口水,捻动几张票据,都是她先前在京城几大赌庄的押注。 屋顶那边,陈平安问道:“我去见个老朋友,要不要一起?” 宁姚瞥了眼远处街巷的那辆马车,“那个车夫?” 陈平安点点头,解释道:“叫苏琅,有个‘青竹剑仙’的绰号,松溪国的江湖人,算是宋老前辈的半个邻居。” 苏琅如今既然有了个官身,又跻身了远游境,哪怕最后无法跻身山巅境,可只要苏琅没个大灾殃,至少还有百来年的寿命,所以将来肯定还是要跟那座山神祠,与宋凤山柳倩夫妇长久打交道的。 当年苏琅刚刚破境跻身七境武夫,正值宋雨烧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作为一个晚辈的苏琅,其实已经赢了名声,还是咄咄逼人,陈平安就给了苏琅一拳,将其打退回小镇,不过后来还是配合主动登门的苏琅,演戏一场,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白送给苏琅偌大一份“山下剑术不输山上剑仙”的江湖名声。 老一辈的江湖规矩和人情往来,多半如此。 同在江湖,只要没结死仇,酒桌上就多说几句甘人之语。同路窄处,留一步与人行,将独木桥走成一条阳关大道。 宁姚看着陈平安。 陈平安立即心领神会,摇头笑道:“我哪有那么多的怪话,就只是找苏琅平常叙旧。” 就像行走江湖,出门不露黄白。一般情况,陈平安不会轻易打开箩筐,泄露那份“家底”,通俗一点的说法,就是打人不打脸。 宁姚说道:“那我就不去了。” 陈平安笑道:“那我回去路上,买几样京师吃食。” 宁姚点点头,一闪而逝,凭空不见,悄无声息。 她其实知道陈平安还是挂心那场战事,就想要找点事情做做,分心就是散心。 所以就让他单独去见所谓的江湖朋友。 在官府各色衙役胥吏的虎视眈眈之中,众人有序离场,在一条僻静巷弄,马车缓缓停下,苏琅微微皱眉,眼前有一僧一道,堵住了去路,年轻道士,少年僧人,都是生面孔。 年轻道士自报名号,掏出了一块象征身份的道正院谱牒司玉牌,“京师道录葛岭,有事找周姑娘商量,恳请周姑娘先下马车,再随贫道去往道观一叙。” 小和尚双手合十,“小僧是译经局小沙弥。” 苏琅眯起眼,大骊崇虚局辖下的一名道官? 京城道正之下,分谱牒、词讼、青词、掌印、地理、清规六司,这个自称葛岭的年轻道士,掌管谱牒一司。 道录的上司,是京师道正,掌理京城道士的谱牒颁发、升迁贬谪,却管不着自己这位纯粹武夫,要是道正亲临,苏琅说不定还愿意礼让几分,虽说道正官品不高,到底还算是手握实权,至于仅是一司主官的道录,芝麻官不说,与刑部衙门还有井水河水之分,真当自己那个刑部颁发的二等供奉身份,是个摆设虚衔? 苏琅腰别一截青竹,以彩线系挂一枚无事牌,二等,不低了。纯粹武夫,只有山巅境,才有机会悬佩一等无事牌。 大骊二等供奉,多是金丹剑修,远游境武夫,元婴练气士这三种人。除非军功极大,非剑修身份的金丹境练气士,都只能列为三等。 苏琅淡然道:“有事说事,无事让开。” 葛岭笑道:“是松溪国的青竹剑仙吧,贫道久仰大名,只是今天找周姑娘有事相商,不宜外人旁听,苏剑仙见谅个。” 小和尚轻声问道:“剑仙?” 现在小和尚一听到什么剑仙,就一颗光头两个大。 这才几天啊,自己就已经给佛祖捐了两次香油钱。 这次邀请周海镜议事,是宋续的意思,问拳结束,就要正式邀请她进入地支一脉。 其实之前袁化境找过她一次,只是双方没谈拢,一来袁化境没有泄露身份,再者礼部刑部那边的意思,也需要借助鱼虹,试一试周海镜的武道斤两,到底有无资格补缺。 至于这个风流倜傥的赶车武夫,小和尚还真不认识,只认得那块无事牌。 地支一脉修士,十一位练气士,人人都是宝瓶洲应运而生、取势而起的天之骄子,大半修士都不是大骊本土人氏,大骊朝廷对他们寄予厚望,向他们倾斜了无数财力物力,还耗费了不少山巅香火情。最大依仗,除了各自的修士境界和天赋神通,还有冥冥之中的一洲气运,唯一缺陷,就是厮杀一事,太过依赖人数的完整。 这次与周海镜碰头,不止是小和尚惴惴不安,还有女鬼改艳、苦手他们几个,都是如出一辙的忧心忡忡,最后还是余瑜帮忙说出所有人的心声,“能够补足最后一人,实力暴涨不假,可是老话说得好,事不过三,咱们不会再去找隐官大人的麻烦了吧?” 宋续当时玩笑道:“我和袁化境肯定都没有这个想法了,你们要是气不过,心有不甘,一定要再打过一场,我可以硬着头皮去说服袁化境。” 这会儿苏琅神色不悦道:“我不管你们什么崇虚局译经局,给我让路!” 仗着有点官府身份,就敢在自己这边装神弄鬼? 葛岭有些为难,其实最适合来这边邀请周海镜的人,是宋续,毕竟有个二皇子殿下的身份,不然就是境界最高的袁化境,可惜后者开始闭关了。 周海镜听见了外边的动静,运转一口纯粹真气,使得自己脸色惨白几分,她这才掀开帘子一角,笑容妩媚,“你们是那位袁剑仙的同僚?怎么回事,都喜欢鬼鬼祟祟的,你们的身份就这么见不得光吗?不就是刑部秘密供奉,做些台面底下的腌臜活计,我晓得啊,就像是江湖上收钱杀人、替人消灾的刺客嘛,这有什么没脸见人的,我刚入江湖那那会儿,就在这一行当里边,混得风生水起。” 周海镜自顾自说道:“可惜我这点武夫境界,难入山上高人的法眼,不敢奢望什么大骊头等供奉,可要说二等供奉,还是有点机会的,再说了,我可信不过你们,万一是那拐卖良家女子的江湖惯犯,回头我吃了个天大闷亏,你们个个地头蛇,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外乡女子,能找谁诉苦去?” 苏琅等到周海镜说完,就要继续驾车,既然不让路,有本事就拦着。 反正江湖历练,神仙道侣,缺一场患难与共,今天机会难得。 何况在这京城之地,苏琅还真不怕与这些三教中人的练气士起冲突,他的最大依仗,甚至不是刑部无事牌,而是大骊随军修士的身份。 葛岭叹了口气,看来只能多喊几个人过来,才能请得动这位周姑娘的大驾了。 小沙弥语重心长道:“陈先生说过,凡事恭谦有礼,不可盛气凌人。” 一个温醇嗓音在小和尚身后响起,“不,我没有说过。” 小沙弥立即侧身,双手合十,低头道:“陈先生最擅长给人赠送吉言良语,暂时没说过,以后会说的。” 葛岭转身,与来者打了个道门稽首,神色恭谨,“见过陈先生。” 陈平安抱拳还礼,笑道:“我这趟来,是找朋友叙旧,你们忙正事便是。” 苏琅立即停下马车,再不敢往前冲去。 因为认出了对方身份。 周海镜刚要放下帘子,停下动作,一双水润的桃花眸子,瞬间眯成一线,望向那个站在小光头身边的青衫男子,约莫是小和尚个头太矮,显得那男人身材尤其修长。 女子加上山巅武夫的双重直觉,让她意识到眼前这个从小巷高处飘然而落的不速之客,绝对不好惹。 大骊武神宋长镜,风雪庙大剑仙魏晋,真境宗上任宗主韦滢……都不对。 奇了怪哉,何方神圣,竟然能够让自己感觉完全打不过、干不翻? 陈平安暗自点头,这位周宗师果然是同道中人,勤俭持家,都不舍得在镜花水月一事上开销。 苏琅神色微变,心情复杂至极,迅速收敛心神,聚音成线,与周海镜出声提醒道:“周姑娘,小心此人,他就是那个问剑正阳山的陈平安!” 那场声势浩大的正阳山庆典,苏琅当然没有错过,通过镜花水月 他跟朦胧山,是同样的尴尬处境,只是相较于后者,这位青竹剑仙略好几分,当年那场剑水山庄附近的风波,双方勉强能算是好聚好散。 周海镜听到“陈平安”这个名字后,神采奕奕,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那位如今宝瓶洲最负盛名的年轻剑仙,极有可能,还是浩然天下最年轻的一宗之主,都快听得耳朵起茧了,惹不起惹不起,一个能让袁真页出拳在身如挠痒的剑修,招惹他作甚,只会亏钱的。 她立即放下帘子,将车厢里边的大小物件打包,斜挎个大包裹,低头弯腰走出车厢,她就要跳下马车,“那我就随葛真人走一趟,苏先生,劳烦你帮忙看顾马车了啊。” 江湖水深,淹死胆大的,山上风大,吹散神仙风流啊。 葛岭笑道:“我来帮忙驾车就是了。” 苏琅犹豫了一下,下了马车。 陈平安侧过身,站在墙根那边,给马车让路。 周海镜坐回原位,然后掀开车壁一旁的窗帘,笑问道:“陈剑仙,容我多嘴问一句啊,确定一下,咱俩没啥怨怼吧?”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素未蒙面,无冤无仇。倒是先前遥遥观战,与周先生学了几手拳招,受益匪浅。” 周海镜眯眼而笑,天然妩媚,抬起手臂,轻轻擦拭脸颊上边的残余脂粉,“就是这会儿我的模样丑了点,让陈剑仙见笑了。” 陈平安摇头说道:“不会。” 周海镜心中狐疑,先生?自己可是个娘们,如此称呼一个婆姨,不合适吧。 这些个山上修士,真是怪得很。 只是不能露怯,老娘是小地方出身,没读过书怎么了,模样好看,就是一本书,男子只会抢着翻书。 认定那个年轻剑仙,多半是大骊豪阀世族的出身了。呵,甲族子弟,看着就烦。 马车缓缓驶出巷弄,车轱辘声响渐渐远去。 陈平安转身笑道:“恭喜苏剑仙破境。” 苏琅立即抱拳道:“大骊供奉苏琅,有幸重逢陈宗主。” 听着苏琅的自我介绍,陈平安哑然失笑,自己又没眼瞎,那么大一块刑部牌子,瞧得见。 苏琅当然紧张万分,只是这些年自己与宋雨烧再无瓜葛,照理说,陈平安不该找自己 的麻烦。 只是这类偶尔下山、嬉戏人间的剑仙,实在性情难测,仙迹缥缈,每次只要出手,单凭心情,不问是非,往往就是剑光直落,头颅滚滚。 不幸中的万幸,就是如今的宝瓶洲,对这些个目无法纪、傲视王侯的修道之人约束极多。而且苏琅在被大骊刑部招徕之后,做过几桩秘密行事,针对的,就是几拨自以为行事隐蔽的犯禁修士。 不过这会儿最伤人的,周海镜就这样将自己一人晾在这边,女人啊。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块无事牌,“巧了,与苏剑仙是半个同行。” 苏琅瞥了眼那块无事牌,竟是一枚三等供奉无事牌……只比候补供奉稍高一等。 苏琅难免有些臊得慌。 陈平安倒是没想要借机调侃苏琅,不过是让他别多想,别学九真仙馆那位仙人云杪。 两人一起并肩走在巷中,陈平安笑问道:“我这些年远游异乡,久不在宝瓶洲,刚刚回,宋老前辈的剑水山庄如何了?” 苏琅小心翼翼打腹稿,字斟句酌道:“当年一别,我就再不曾去过宋前辈的山庄,只听说让出了祖业山庄,搬去了梳水国边境, 与 为邻,如果不是参加了几场大渎战事,后来又闭关,之后就来了京城这边,其实应该去为柳夫人的那座山神祠道贺的,听江湖朋友说过,宋前辈这些年身子骨还硬朗,走过几趟江湖,经常外出散心,这是好事,等到闲下来,下次返乡,理当补上那份贺礼。” 陈平安始终神色和悦,就像是两个江湖老友的久别重逢,只差各自一壶好酒了,点头笑道:“是该如此,苏剑仙有心了。江湖故人,别来无恙,怎么都是好事。” 苏琅原本紧绷的心弦松弛几分。 “对了,松溪国离着梳水国和彩衣国都近,苏剑仙有无听说过彩衣国胭脂郡出身的刘家?” “陈宗主是说那位刘老尚书,还是刘高华刘高馨兄妹二人?” 刘高馨本是神诰宗嫡传弟子,只是运道不济,在那场大战中受伤极重,大道无望了,之后就没有返回宗门,只是居家修行。刘高华是凡俗夫子,在苏琅眼中,却更加不容小觑,因为有个大骊陪都的官员身份。 陈平安说道:“都是故交好友。” 苏琅立即懂了。 好像记起一事,陈平安拿出一壶百花酿,递给苏琅,“劳烦苏剑仙,帮忙将此物转交给刘仙师,我就不与苏剑仙说什么道谢的客气话了。” 苏琅双手接过那壶从未见过的山上仙酿,笑道:“小事一桩,举手之劳,陈宗主无需道谢。” 苏琅早已心中有数,将来自己衣锦还乡之际,就顺路拜访梳水国宋雨烧,彩衣国刘家。再以后,也简单,不用频繁往来,那就落了下乘,只需对双方暗中照拂几分即可。 陈平安与苏琅走到巷口那边,率先停步,说道:“就此别过。” 苏琅抱拳告辞,突然一个没忍住,问道:“敢问陈宗主如今是多大岁数?” 陈平安笑道:“不到一百。” 苏琅感叹道:“陈宗主真是剑道一途的天纵奇才,在晚辈看来,丝毫不输风雪庙魏大剑仙。” 陈平安笑着没说话,这位青竹剑仙,难怪能跟周海镜凑一堆去,一个不看镜花水月,一个不看山水邸报。 马车那边,周海镜隔着帘子,打趣道:“葛道录,你们该不会是宫中供奉吧,难不成是陛下想要见一见民女?” 侧坐葛岭身边的小沙弥双腿悬空,赶紧佛唱一声。 一车厢的脂粉香气,从那挂紫竹帘子浅浅渗出,熏得小和尚都快晕头转向了。 葛岭娴熟驾车,父辈是逻将出身,年少时就弓马熟谙,微笑道:“周宗师说笑了。” 小沙弥羡慕不已,“周宗师与陈先生今儿萍水相逢,就能够被陈先生敬称一声先生,真是让小僧羡慕得很。” 周海镜打趣道:“一个和尚,也会计较这类虚名?” 小沙弥立即使劲摇头道:“可当不起‘和尚’称呼,小僧尚未受戒圆具呢。” 宁姚回了客栈,结果看到了两个意料之外的人,笑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裴钱,手持行山杖。曹晴朗,一袭儒衫。 裴钱笑道:“先前得了师父的飞剑传信,说要在这边逗留约莫半月光阴,小师兄就让曹晴朗来这边参加个婚宴,说师父不合适露面,曹晴朗的身份比较适合,我就跟着来这边见师父师娘。” 曹晴朗作揖道:“学生曹晴朗,见过师娘。” 他偷偷松了口气,裴钱总算没有二话不说就是一个跪地磕头砰砰砰。 直起身,曹晴朗解释道:“裴钱此行陪我入京,是小师兄为了防止一些不必要的意外。再就是我需要与翰林院那边,正式辞官卸任。” 离开宝瓶洲,南下桐叶洲选址下宗, 本来按照小师兄的意思,是保留翰林修撰身份,说小师兄自有手段, 不过曹晴朗没答应,光领俸禄不做事,衙门点卯都不去,终究于礼不合。欲正其心,先诚其意。作为文圣一脉的读书人,需要以意诚二字作为行事准绳。 宁姚点头,“你们师父要见个江湖朋友,等会儿才能回来。” 她与老掌柜借了两条长凳,坐下后,宁姚随即问道:“火神庙那场问拳,你们怎么没去看看?” 裴钱赧颜答道:“还是在这边等着师父要紧。” 曹晴朗坐在另外那条长凳上,一直没有说话。 街上来了个蹦蹦跳跳的少女,临近客栈,立即稳重了几分。 少女不与宁师父客气,她一屁股坐在宁姚身边,疑惑问道:“宁师父,没去火神庙那边看人打架吗?过瘾过瘾,打得确实比意迟巷和篪儿街两边毛孩子的拍砖、挠脸好看多了。” 宁姚笑道:“去了,就是人太多,加上去得晚了,没能占个好地儿,看不真切。” 少女愧疚道:“怪我怪我,一大早就出门了,担心被我爹拦着,就没喊宁师父。我跟几个江湖朋友占了个大好地盘!” 她坐在宁姚身边,叽叽喳喳个不停。 “那个周女侠,可漂亮了!” “鱼老神仙,真是名不虚传,简直就是书上那种随便送出秘籍或是一甲子内功的绝世高人,宁师父先前瞧见了吧,从天上一路飞过来,随便往擂台那儿一站,那高手气势,那宗师风范,简直了!” “真不知道排名比他们还要高的裴钱,裴大女侠,是怎么个牛气哄哄,肯定一瞪眼,就能让与她对敌之人,当场肝胆欲裂,吓出内伤!” “我听说裴女侠年纪不大的,是百年不遇的练武奇才,拳脚功夫,早已出神入化,一身正气,宁师父,你也是闯荡江湖的女侠,有没有那个荣幸,远远看过裴女侠一眼?” 宁姚忍住笑,“你觉得呢?” 少女想了想,安慰道:“没事没事,我不也没见过。” 裴钱面无表情坐在宁姚另外那边,听得脑阔儿疼。 幸好师父不在。 也庆幸兼职耳报神和传话筒的小米粒没跟着来京城,不然回了落魄山,还不得被老厨子、陈灵均他们笑话死。 曹晴朗始终端坐在另外一条长凳上,双手握拳轻放膝盖,目视前方。 笑容和煦,谦谦君子,气态沉稳,不过如此。 宁姚转头对裴钱笑道:“你师父先前想收刘姑娘为弟子,刘姑娘没答应。” 裴钱身体前倾,对那个少女微微一笑。 少女眨了眨眼睛,瞥了眼那裴钱手边那把斜靠长凳的兵器,信心十足,可以一战! 干嘛,替你师父打抱不平?那咱俩按照江湖规矩,让宁师父让出座,就咱俩坐这儿搭搭手,事先说好,点到即止啊,不许伤人,谁离开长凳就算谁输。 裴钱微笑不语,好像只说了两个字,不敢。 你听得懂我说话? 不懂。 双方就这样用眼神交流,而且双方都看得明白。 裴钱有些好奇,哪来的憨憨,想了想,她就迅速瞥了眼少女的心境,愣了愣,裴钱立即收起打量。 少女心境之中的那个小女孩,与表面上开朗活泼的少女完全不同。 陈平安与苏琅分别后,很快就回到客栈这边,看见了开山大弟子和得意学生,也很意外。 裴钱和曹晴朗同时起身。 陈平安快步走来,笑着朝两人摆摆手。 这一幕看得少女暗自点头,多半是个正儿八经的江湖门派,有点规矩的,这个叫陈平安的外乡人,在自家门派里头,好像还挺有威望,就是不知道他们的掌门是谁,年纪大不大,拳法高不高,打不打得过附近那几家武馆的馆主。 而且看那个年轻人,很书生,都赶上意迟巷那些读书种子了。 她更加笃定,宁师父所在门派,不是那种野路子。 陈平安坐在曹晴朗身边,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裴钱抿起嘴,没敢笑。 师父与师娘是一模一样的开场白。 曹晴朗就又给先生解释了一遍。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先前崔东山有没有说过,为什么建议你保留翰林院编修官的身份。” 曹晴朗摇头道:“小师兄没说,约莫是见我执意辞官,就收回言语了。” 陈平安转头说道:“那就先不着急辞官,裴钱,再飞剑传信一封,与崔东山问一下详细缘由。” 曹晴朗听出了言下之意,轻声问道:“先生是与小师兄一样,也希望我保留大骊官身?”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呵呵道:“废话,我们文圣一脉,虽说如今赵繇在朝廷里边的官身最高,当了个刑部侍郎,可他不是清流出身啊,路子不正,属于朝廷不拘一格拔擢人才,你不一样,你是最名正言顺的一甲三名出身,你要是辞了官,以后先生跟人吹嘘,就要失去一半功力。” 曹晴朗无言以对。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一拍曹晴朗肩膀,道:“没来京城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结果真到了这边,尤其是逛过了南薰坊那边的衙署,才发现你没有考中状元,未能大魁天下,先生还是有点失落的。” 林君璧那小子如今都当上邵元王朝的国师了。 没事,自己的学生,很快就是浩然九洲年纪最轻的一宗之主了,后无来者不好说,注定前无古人。 先前陈平安与先生专门聊过此事,都觉得破例行事不太妥当,因为曹晴朗离着跻身玉璞境还早,那就给个落魄山下宗的代宗主身份。 曹晴朗愈发无奈,“学生也不能再考一次啊。而且会试名次可能还好说,但是殿试,没谁敢说一定能够夺魁。” 陈平安笑道:“我见过那个荀趣了,你们俩交朋友的眼光都不错。” 曹晴朗有些担忧,只是很快就放心。 担忧的是荀趣会被卷入大骊朝廷的官场是非,只是先生做事情,有什么可担心的,哪怕是件坏事,都可以变成好事。 宁姚心声问道:“还是不放心蛮荒天下那边?” 陈平安嗯了一声,双手笼袖,身形佝偻起来,神色无奈道:“很难放心啊。” 宁姚问道:“那我们走一趟剑气长城?” 陈平安疑惑道:“京城这边?” 其实他去了剑气长城那边,也帮不上什么忙,真要掺和,只会帮倒忙。 但是哪怕就近看一眼也好,不管是剑气长城遗址,还是被文庙命名为天目、黥迹、神乡和日坠的四处归墟,或者是浩然天下打造出来的秉烛、走马和地脉三座渡口,都随便。 宁姚说道:“想这么多做什么?你与那个矮冬瓜约定一旬,大不了让裴钱给皇宫那边捎句话,就说你不在京城的时候,不计入那一旬光阴就行了。就算她不答应,关你屁事。” 陈平安眼睛一亮,可行啊。 不料宁姚刚起身,就重新落座,“算了,你赶路太慢,说不定你还在半路上,山水邸报就有结果了。” 陈平安目瞪口呆,揉了揉下巴,难不成等先生回来,再让先生求一求礼圣?自己求,不妥当,还是得让先生出马。 蓦然间,客栈门口出现了两位读书人的身形,都是从文庙跨洲远道而来,一个年老,一个中年模样,后者微笑道:“赶路太慢?倒也未必。说吧,想要去哪里。”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四十四章 重返剑气长城 从中土文庙返回的先生,果真带了礼圣一起赶来宝瓶洲。 陈平安他们几个都立即起身,曹晴朗与先生一起作揖行礼,裴钱看到了师娘抱拳致礼,就有样学样,不然给人作揖,挺别扭。 唯独客栈少女有点尴尬,只得跟着起身,左看右看,最后选择跟宁师父一起抱拳,都是不拘小节的江湖儿女嘛。 方才她正纳闷着呢,这都什么武林门派啊,说话没声的,难道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传音入密? 少女再顺藤摸瓜那么一琢磨,莫非宁师父的这个帮派,其实是一窝的绝顶高手? 不曾想这会儿又跑出个读书人,她一下子就又心里没谱了,宁师父到底是不是出身某个躲在犄角旮旯的江湖门派,悬乎了。 宁姚摸了摸少女的脑袋,笑道:“你先回客栈,保证不会偷你家的长凳。” 少女嗯了一声,留这儿也没啥意思,她独自跨过门槛,进了客栈就趴在柜台那边,与爹小声说道:“爹,外边新来了个不认识的读书人,个儿蛮高,瞧着还挺有书卷气,说不得就是个当大官的进士老爷呢。” 老掌柜正在小菜就酒翻书看,都懒得转头看一眼门外,笑道:“意迟巷那边的读书人还少了?” 客栈门外那边,礼圣对曹晴朗笑道:“难得。” 曹晴朗再次作揖。 老秀才与关门弟子,都只当没有听出礼圣的言外之意。 除了曹晴朗是难得的读书种子之外。 文圣一脉难得出了位不像文圣一脉的读书人。 礼圣转头望向裴钱,说道:“看一看无妨。” 裴钱摇摇头。 她哪敢随便看礼圣的心境气象。 礼圣最后对宁姚说道:“只要你还是五彩天下的第一人,那么有些不成文的规矩,至少在浩然天下这边,你就必须遵守,等你回了五彩天下,哪怕天塌下来,我都不管,因为我和文庙,一样需要遵守某些规矩。宁姚,切记任何一位山巅强者的任何一次随心所欲,不管出发点是好是坏,对我们所处的这个世道,都存在着一种巨大的冲击,很多无形中的影响,可能会持续千百年。” 没有语重心长,没有疾言厉色,甚至没有敲打的意思,礼圣就只是以平常语气,说个平常道理。 宁姚默不作声。 老秀才轻轻咳嗽一声,陈平安立即开口问道:“礼圣先生,不如去我师兄宅子那边坐会儿?” 礼圣点头道:“好的。” 一行人去往那条小巷,礼圣一路打量着大骊京城的街道,确实是多年不曾踏足宝瓶洲了。 陈平安问道:“礼圣先生,能不能不送我和宁姚去往蛮荒天下,只帮我和宁姚从某地返回浩然天下即可。” 同样是只让礼圣出手一次。 “某地?不就是托月山吗?” 礼圣笑道:“靠那三山符,跨越两座天下,亏你想得出来,伤势本就没有完全痊愈,如此作为,只会雪上加霜,是打算在托月山先睡几天,让宁姚跟托月山看守山门的大妖打个商量,等你休息好了,再由着你和宁姚一起拆人家的祖师堂?真有这样的好事,我自己去托月山就行了,都不用让他们等个两三天,给我半炷香功夫就成。” 陈平安点点头,毫不犹豫就放弃了这个念头,“明白了。” 其实关于此事,陈平安之前在宁姚提议走一趟剑气长城的时候,就已经在心中迅速有过一场大致估算,看来误差极大,问题还是出在自己对凭借三山符跨越两座天下的后遗症,以及低估了托月山禁制,既然礼圣给出了这个最终结果,陈平安就可以倒推回去,反过来验证三山符的效果,甚至可以粗略计算两座天下如今通过那道大门、以及四处归墟通道的衔接程度。 礼圣在街上缓缓而行,继续说道:“不要病急乱投医,退一万步说,就算托月山真被你打烂了,阿良所处战场,还是该如何就如何,你不要小觑了蛮荒天下那拨山巅大妖的心智才略。” “我不是否认你担任隐官的功劳,只不过就事论事,当年你住持避暑行宫一切事务,隐官一脉的发号施令,能够那么畅通无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你得了老大剑仙无处不在的庇护,老大剑仙将他万年以来的道理,都给了你这位末代隐官。换成是山下朝堂,哪怕是在文庙,不管谁为你撑腰,你都绝对无法复刻此事。” “除此之外,你有没有想过,托月山说不定真正在等的人,除了阿良,也是你,甚至还会是宁姚?” 陈平安只是一字不漏听着。 老秀才抚须而笑。 虽说礼圣从来不是那种吝啬言辞的人,事实上只要礼圣与人说理,话不少的,但是咱们礼圣一般不轻易开口啊。 老秀才与宁姚心声说道:“宁丫头,别生气,犯不着,礼圣为人处世,一直如此,死板得很。用某人的话说,何谓自由,就是我们下雨天出门,手里边有把伞,唯一的不自由,就是得撑着伞,别走出伞之外。” 宁姚嗯了一声。 礼圣说道:“停水境一事,我们到了宅子里边再说。” 到了小巷口,老修士刘袈和少年赵端明,这对师徒立即现身。 陈平安指了指裴钱和曹晴朗,解释道:“我的弟子学生,都不是外人。” 刘袈横移两步,挡在小巷中间,指了指那个中年儒士,与陈平安问道:“等会儿,这位呢?” 你小子跟我装蒜,想捣浆糊?想要蒙混过关,没门。 陈平安有些尴尬,师兄真是可以,找了这么个铁面无私的看门人,当真半点官场规矩、人情世故都不懂吗? 自己带头先行领路,先生陪着礼圣并排走在后边,再后边才是宁姚跟裴钱和曹晴朗。 都这架势了,你刘袈还是看不出个轻重深浅? 礼圣倒是毫不介意,微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叫余客,来自中土文庙。” 刘袈想了想,摇头道:“没听过。不管你是谁,别怪我不近人情,要是觉得我狗眼看人低,随你,反正我这边规矩摆着,除了崔先生这条文脉的读书人,或是大骊朝廷里边办正事儿的人,两者之外,谁都别想进这条巷子。” 中土文庙了不起啊,没几只好鸟。 早年崔国师黯然返乡,重归家乡宝瓶洲,最终担任大骊国师,归根结底,不就是给你们文庙逼的? 陈平安倍感无力,其实是故意给这位刘老仙师一个与礼圣攀近乎的机会,随便问个话,客套几句,刘袈倒好,拦人拦上瘾了? 少年赵端明靠着墙壁,嗑花生看热闹。 结果发现自己的陈大哥,在那边朝自己使劲使眼色,偷偷伸手指了指那个儒衫男子,再指了指文生老先生。 赵端明不愧是天水赵氏子弟,立即回过神,牙齿打颤,与自己师父心声道:“师父,他好像是……礼圣。文庙礼圣!” 要是没有文圣老先生在场,再有陈大哥的暗示,少年打死都认不出来。谁敢相信,礼圣真的会走到自己眼前?自己要是这就跑回自家府上,信誓旦旦说自己见着了礼圣,爷爷还不得笑呵呵来一句,傻小子又给雷劈啦? 作为一位上柱国姓氏子弟,尤其是男子,大小文庙,都没少敬香,认不出文圣老爷很正常,实在是真人容貌与挂像差得有点远了,再者文圣的神位、挂像还被撤掉了百余年,但是礼圣不一样啊,一年又一年的,挂在各个文庙里边,就那么陪着至圣先师。 老修士绷着脸,大手一挥,横移数步,让出道路。 等到一行人步入小巷,都快走到宅子门口那边了,少年才舍得转头收回视线,发现自己师父一直面朝街道,眼神呆滞,那叫一个汗如雨下。 最后师徒二人一起蹲在巷口,老修士甚至破例主动给了少年一壶酒,然后一起默默喝酒。 “师父。” “干啥?” “真别说,你老人家真是一条汉子,以前总觉得你吹牛,不是年少英俊,仰慕你的女侠仙子无数,就是为人硬气,能让国师都要高看一眼,这会儿我看八成都是真的了,以后你再唠叨那些老黄历,我肯定不会当做耳旁风了。” “闭嘴,喝你的酒。” “师父,我觉得吧,照目前这个情形发展下去,下次咱俩拦的人,得是至圣先师了吧?” “滚一边去!” “师父你跟我急眼做啥啊,亏得我提醒他是礼圣。” “来点盐花生。” 人云亦云楼外边的庭院,小院幽静,寻常材质的青石板,院子两边角落,分别栽有几丛翠绿欲滴的芭蕉,一棵孤零零的老瘦梅树,不曲不欹,直而无姿。 四人围坐石桌,辈分最小的曹晴朗和裴钱就站着。 曹晴朗站在自己先生身后,裴钱则站在师娘身边。 陈平安取出了一坛百花酿和四只花神杯。 礼圣笑道:“竟然是百花酿,好多年没喝上了。” 老秀才起身道:“平安,你坐着,坐着就好了,我来为礼圣倒酒。” “先生,这种事情我来做就行了。” “不用不用,你好不容易回了家乡,还是每天殚精竭虑,半点没个闲,不是替太平山看守山门,跟人起了冲突,连仙人都招惹了,多吃力不讨好的事儿,还要帮着正阳山清理门户,换一换风气,一趟文庙之行,都不说别的,只是打了个照面,就入了郦老夫子的法眼,那老古董是怎么个眼高于顶,怎么个说话带刺,说实话,连我都怵他,如今你又来这大骊京城,帮忙梳理脉络,力所能及地查漏补缺,结果倒好,给恩将仇报了不是,就没个片刻省心的时候,先生瞧着心疼,要是再不为你做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先生心里边,不得劲!” 礼圣看着争执不下的两位,微笑道:“不如我来倒酒?” 至于老秀才的阴阳怪气和含沙射影,习惯就好。早年文庙议事,老秀才可没少说,反正一条文脉就他一人在场,随便喷唾沫,都没个误伤的顾虑。 老秀才悻悻然坐回位置,由着关门弟子倒酒,依次是客人礼圣,自家先生,宁丫头,陈平安自己。 喝酒之前,礼圣说道:“稍等片刻,回去两趟。” 老秀才急匆匆道:“礼圣何必如此。” 只是电光火石之间,老秀才就只有一声叹息,再不言语什么。 阻拦个屁啊,就只是这么个眨眼功夫,礼圣其实“回去”皆已做成,最终回到了“当下”。 逆流光阴长河,推本追源,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是谓“回”。 沿着光阴长河,同一方向,顺水远游,快过流水,是为“去”。 礼圣微笑道:“并无遗患,你很小心。” 既然说的是那个粹然神性的陈平安,当然就是说眼前这个陈平安了,其实并无两样。 陈平安起身作揖致谢道:“辛苦礼圣先生了。” 老秀才小心翼翼问道:“礼圣,方才去了多远?”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礼圣说道:“不用担心,不算远。” 老秀才开始施展一门连关门弟子都未学走的成名绝学,耍无赖,“别跟我整这些虚的,说,到底走了多远!” 礼圣转头望向陈平安,眼神询问,好像答案就在陈平安那边。 陈平安又无法装傻,只得硬着头皮给出心中答案:“禅宗有言,说似一物即不中。” 就像陈平安家乡那边有句老话,与菩萨许愿不能与外人说,说了就会不灵验,心诚则灵,有求必应。 老秀才双手举起酒杯,满脸笑意,“那我先提一个,礼圣,一个人喝酒没啥意思,不如咱哥俩先走一个,你随意,我连走三个都没事。” 好好一顿原本谁都不会劝酒的酒,愣是给老秀才折腾出了一股子江湖草莽气。 礼圣真就随意了,只是举杯抿了一口酒,老秀才伸长脖子,等了等,算了算了,礼圣酒量不行,自己就别瞎客气了,跟着抿了口酒,这可是自己关门弟子好不容易挣来的酒,悠着点喝,回头自己那几壶百花酿,得送出手才行。 陈平安问了一个天大的问题:“我先前在客栈那边,他是不是已经见过礼圣了?” 礼圣点了点头。 陈平安彻底无语。 这种事情,还怎么算那先后顺序? 按照那位许夫子的说文解字,上下四方谓之宇,往古来今谓之宙。佛家则有那十方无量无边世界的说法。 道祖曾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不可描述,强字之曰道。陆沉那家伙就直接说道在蝼蚁、杂草、屎溺中。 礼圣喝了口酒后,冷不丁说道:“如果想要跻身十五境,就需要彻底超脱一切因文字而起的大禁锢。” 老秀才一口酒水喷出来。 陈平安愈发怔怔无言。 宁姚若有所思。 曹晴朗和裴钱对视一眼,一个满脸忧虑,一个神色自豪,前者轻轻摇头,后者瞪了他一眼。 礼圣准备起身离开宝瓶洲,顺便护送陈平安和宁姚去往剑气长城遗址。 蛮荒大祖的那场“兵解”散道,后遗症太大,需要他一点一点抽丝剥茧。 老秀才赶紧擦嘴,拉住对方的胳膊,“才喝了一杯酒就走,不给面儿?再聊聊,只是多聊几句,耽误不了什么,再说了,我的嫡传再传都在呢,多少给我留点面子。” 陈平安立即给礼圣倒了一杯酒,因为还有不少心中疑惑,想要借机问一问礼圣。 宁姚,裴钱和曹晴朗,都默然。 一般人真要面子,都不会这么开口吧。 礼圣只得重新落座。 陈平安心声问道:“先生,礼圣的真名,姓余,恪守的恪?还是客人的客?” 关于礼圣的名字,书上是没有任何记载的,陈平安之前也从没有听人提起过。 礼圣说道:“是后者。” 陈平安有些赧颜。在礼圣这边,心声不心声的,确实意义不大。 礼圣笑道:“恪守规矩?其实不算,我只是负责制定礼仪。” 陈平安喝了口酒。 类似言语,大概就像阿良说我吹牛?宁姚说剑需要练吗?火龙真人说自己道法一事,略懂一二。老大剑仙说自己在剑气长城,说什么都不作数的。 给先生倒过了一杯酒水,陈平安问道:“那头飞升境鬼物在海中打造的墓穴,是不是古书上记载的‘悬冢’?” 这种陵墓往往独属于远古帝王,里边机关重重,既不羽化飞升,又不入黄泉幽冥,就像一种另类的“不死”,既得到了长生不朽,又不受任何大道约束。只是在浩然天下,历来只见文字记载,已经数千年不曾出现过实物,以至于连山上修士都当做了一种神怪志异的无稽之谈。 礼圣点头道:“确是如此。”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天幕。 那个文海周密,就是这般阴魂不散。 被宁姚寻出踪迹的这头飞升境鬼物,肯定是蛮荒天下一颗埋藏极深的棋子了,比如在浩然天下大举攻伐蛮荒天下之际,蓦然打碎某条归墟航道,修士、渡船和兵马折损之外,这对于浩然天下的人心,本身就是一个近乎致命的重创,换成任何一位练气士,都会内心惴惴。 到了蛮荒天下战场的,山上修士和各大王朝的山下将士,都会担心退路,尚未赶赴战场的,更要忧心安危,能不能活着见着蛮荒天下的风貌,好像都说不准了。 只是最可怕的,还是周密“万一”早就算到了这个结果,比最可怕更可怕的,自然就是文海周密的故意为之,不惜挥霍掉一头飞升境鬼物的性命,也要让浩然天下去蛮荒天下,走得更加安全、安稳、安心,觉得再无半点顾忌和隐忧。 陈平安在宁姚这边,一向有话说话,所以这份忧虑,是直白无误,与宁姚直说了的。 宁姚的答案再简单不过,我只负责对不顺眼的人事出剑,后边的事,我管不着,你愿意想就多想想,不愿意想,就跟文庙打声招呼,让他们想去。 陈平安当时笑着答应下来,说力所能及想一想,再多,也就不想了。 大概也是因为只有这样的宁姚,才会让陈平安说起心思,心事,从无忌讳。 天底下所有的心思,不能只收不放,不然每个人间多思多虑、思虑周全之人,可能都是一张张苦瓜脸。 陈平安问道:“文庙有类似的安排吗?” 礼圣笑道:“当然,来而不往非礼也。” 最后陈平安问了一个深藏心底多年的问题,“当年剑气长城那场十三之争,中土阴阳家陆氏,到底有没有包藏祸心?” 那场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各自派出十三位,捉对厮杀。 萧愻,陆芝,宁姚父母,岳青,米祜,张禄,姚冲道,李退密…… 双方名单都是固定且挑明的,双方的纸面实力,大致相当,关键就看次序。 在位次安排一事上,最后证明,极其不利于剑气长城的剑修,简直就是步步落入蛮荒天下的圈套。 比如宁姚父母和出阵,还有大剑仙张禄输给绶臣,如果不是阿良垫底出战,剑斩一头飞升大妖,剑气长城就会满盘皆输。 陆氏一位老祖,曾经专门推演天机,为此赔上了一身大道修为,而且他甚至不是对外宣称的仙人境,而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飞升境大修士。 礼圣摇头道:“是对方技高一筹。文庙事后才知道,是隐匿天外的蛮荒初升,也就是上次议事,与萧愻一起现身托月山的那位老者,初升曾经联手数位远古神灵,暗中一同施展移星换斗的手段,算计了阴阳家陆氏。如果没有意外,初升如此作为,是得了周密的暗中授意,凭此一举数得。” 让浩然天下失去一位飞升境的阴阳家大修士。 折损剑气长城的一部分顶尖战力。 在浩然不在山巅的寻常修士眼中,一城剑修,就可以赢得战争,这样的蛮荒天下,就算打到了浩然天下,又能折腾出什么风浪。 既然不谙兵略阵法,只会蛮力厮杀,顶尖战力还如此不济事,到了浩然,也只是落个被关门打狗的下场。 礼圣问道:“如果不是这个答案,你会怎么做?” 一直站着的曹晴朗屏气凝神,双手握拳。 裴钱细眯起眼。 老秀才反而老神在在。 陈平安如实回答:“阴阳家陆氏,就会是下一个正阳山,可能更惨。” 礼圣笑道:“山上恩怨我还是见过一些的。” 老秀才帮忙补了一句,“不也没管。” 陈平安欲言又止。 礼圣举了个例子,“人和蚂蚱。” 一个都没问什么,一个就给了个莫名其妙的答案。 陈平安却点点头,懂了。 宁姚是懒得多想,终于开始举杯喝酒。曹晴朗是百思不得其解,裴钱是一脸茫然,满头雾水。 蚂蚱断了条腿,还能活蹦乱跳。 而作为有灵众生之长的人,撇开修道之人不谈的话,反而无法拥有这种强大的生命力。 陈平安一听到这个比喻,就立即联想到了仙家渡船,在早先陈平安的想象中,一条穿梭云海的渡船,照理来说,是环环相扣、极其精密的存在,但是事实上,一艘仙家渡船的构建组成,除了那些秘不示人的关键阵法中枢,此外一切,其实要远远比陈平安想象中……粗糙。 那么同理,整个人间和世道,是需要一定程度上的间隙和距离的,自己先生提出的天地君亲师,一样皆是如此,并不是一味亲近,就是好事。 礼圣如果对浩然天下处处事事管束严苛,那么浩然天下就一定不会是今天的浩然天下,至于是可能会更好,还是可能会更糟糕,除了礼圣自己,谁都不知道那个结果。最终的事实,就是礼圣还是对很多事情,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何?是有意一样米养百样人?是对某些错误宽容对待,还是本身就觉得犯错本身,就是一种人性,是在与神性保持距离,人之所以为人,恰恰在此? 崔东山曾经抛出一个极其古怪的论点,有人成为功德圆满的儒家圣人,或是成佛,或是成为白玉京的无垢真人,其实都是天大好事,那么假设若是有朝一日,人人果真皆是无错无过的圣人了?假设人人是文圣,是亚圣,又是如何场景?千万亿万人如一?到底是天大的幸事,还是会让我们这些修心不够的凡俗夫子,在今天就稍稍觉得有点心有余悸? 陈平安越想越远,自己浑然不觉,等到拿起了酒杯,喝过了一口酒水,这才回过神,立即收敛那些神游万里的繁杂念头。 礼圣说道:“想好了要去哪里?” 陈平安说道:“剑气长城。” 老秀才鬼鬼祟祟,朝一旁礼圣开始挤眉弄眼。 礼圣摇摇头,毫无意义的事情,已经证明你这个关门弟子,再无半点塑造出阴神和阳神身外身的可能了。 老秀才犹不死心,再试试看。 礼圣还是摇头。 老秀才抬起下巴,朝那仿白玉京那个方向撇了撇,我好歹吵架一场,还吵赢了那位死活看不顺眼文庙的老夫子。 礼圣没理睬,站起身,老秀才已经提前屁颠屁颠,来到礼圣身边,伸出双手。 礼圣无可奈何,只得对陈平安说道:“此行远游剑气长城,你的情形,会跟文庙那边差不多,类似阴神出窍远游。” 陈平安点头,然后伸出一手,将那把长剑夜游握在手中。 如此正好,京城刚好有件可大可小的事情,让陈平安比较留心,如果真能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就可以验证某个心中所想,说不定就能回答学生崔东山当年提出的那个问题,可能最后答案还是不对,但好歹是作为先生对学生的一个答复。 下一刻,就像只有宁姚凭空消失,而留下来的陈平安,唯独手中少了那把夜游剑。 礼圣走向院门,老秀才和陈平安都跟上。 陈平安转头对两位学生弟子笑道:“你们可以去书楼里边找书,有相中的就自己拿,不用客气。” 曹晴朗和裴钱进了书楼,裴钱没打算借书,却看到曹晴朗跟个匪寇差不多,都不是什么贼不贼的了,眨眼功夫,就拿了好几本。 裴钱没好气道:“你差不多就得了。” 曹晴朗没理睬她,很快就从手里拿书变成了怀捧一堆书籍,看架势,是有借无还的那种。 裴钱拿他没辙,觉得要还是小时候的自己,早就一脚踹过去了。 曹晴朗没来由说道:“你是不是有本册子,专门记录先生的板栗?” 裴钱怒道:“你怎么知道的?!” 这件事,可是暖树姐姐跟小米粒都不知道的。 她确实秘密珍藏有一本册子,比所有账簿都要深藏不露,被她偷偷命名为《板栗集》…… 师父每次敲过的板栗,时间地点,具体缘由,都有详细记载。 曹晴朗转头,一脸讶异道:“还真有啊?不行,我得告诉先生去。” 真是随便猜的。 裴钱呵呵一笑,十指交错,你这家伙要告状是吧,那就别怪我不念同门之谊了。 曹晴朗笑道:“开玩笑的。对了,你知不知道,其实先生如今很担心你走江湖,太像他。” 裴钱愣了一下,皱眉道:“我学师父走江湖,但是总也学不像啊,再说了,如果哪天学得像了,也是我自己走的路。” 沉默片刻,裴钱好像喃喃自语,“师父不用担心这件事的。” 曹晴朗问道:“这些话,你自己对师父说去。” 裴钱坐在门槛那边,背对着那么多的书籍,闷闷道:“我不敢。” 曹晴朗面朝书架,背对着门口那边,自顾自说道:“这有什么敢不敢的,你要是一直不说,师父就会一直担心你,只有你说了,师父才会真的放心,因为会觉得你是真的长大了。” 裴钱久久没有说话。 曹晴朗一直在找书和拿书,然后说道:“那我也与你说句心里话好了,小时候的那个裴钱,我是一直不会原谅的,可能以后都不会原谅,之前在剑气长城那边,我是为了让先生和小师兄宽心,所以我撒谎了。但是现在的大师姐,我觉得很好。” 背对着曹晴朗的裴钱,一下子就红了眼睛。 因为她其实知道,那一次曹晴朗根本没有撒谎,真正撒谎的,是今天这一次。 裴钱坐在门槛上,低头弯腰,双手抱住膝盖。 曹晴朗转头问道:“裴钱,书拿得太多了,借我一件方寸物?” 裴钱闷声道:“滚。” 曹晴朗笑道:“算利息的。” 看裴钱始终没反应,曹晴朗只得作罢。 临近宅子大门那边,陈平安就突然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人云亦云楼那边。 当年自己撑伞与曹晴朗走出雨巷,有个黑炭小丫头,孤孤单单一个人,久久站在门口。 礼圣和老秀才继续前行,一直走到了门口那边才停步。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转过头,快步前行走向门口。 文庙,或者说就是这位礼圣,很多时候,其实与师兄崔瀺是一样的困顿处境。 当年崔瀺造访落魄山,与陈平安曾经有过一番开诚布公的对话。 我说了,就有人信吗?即便有些人信了,就一定有好事发生吗? 说不定早早知道真相了,反而有更多的人选择主动开门迎客,蛮荒天下的推进,反而变得更加顺利,彻底打烂扶摇洲和桐叶洲,以最快速度拿下宝瓶洲,之后金甲洲,流霞洲,皑皑洲,三洲不少势力,直接不战而降,最后只有北俱芦洲和南婆娑洲,会陪着中土神洲负隅顽抗,然后相继失守…… 在陈平安看来,人间万年以来,最辛苦的三个人,是合道浩然天地规矩的礼圣,是合道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是药铺后院那个常年吞云吐雾的老人。 三人就像都在画地为牢,而且是整整一万年。 在陈平安眼里,杨爷爷不管对自己有无长远的算计,哪怕之后知道了老人的身份,反正在他眼中,杨爷爷一直是人,不是什么管着一座飞升台的青童天君。 礼圣说道:“与宁姚说一声,她还是需要走一趟文庙的。” 陈平安答应下来。 不是礼圣和文庙在摆架子,而是文庙对宁姚身份的认可。 陈平安作揖,久久没有起身。 老秀才轻轻拍了拍关门弟子的胳膊,陈平安这才起身。 看着年轻人的那双清澈眼睛,礼圣笑道:“没什么。” 很多好道理为何会空,因为说理之人,其实未曾感同身受,与听理之人并未悲欢相通,无法真的将心比心。 就像早年在彩衣国胭脂郡内,小女孩赵鸾,遭受劫难之时,唯独会对陌生人的陈平安,天然心生亲近。 因为一样苦过。 人之灵秀,皆在双眸。某一刻的不言不语,反而胜过千言万语。 陈平安不过是合道剑气长城那么些年而已,就差点疯了,所以才会更清楚老大剑仙和礼圣的付出。一样的道理,所以礼圣才会回答一句没什么。 礼圣离去之前,微笑道:“只说传道授业解惑一事,与你先生一样,很不错。” 老秀才一跺脚,埋怨道:“礼圣,这种诚心言语,留着在文庙议事的时候再说,不是更好吗?!” 礼圣斜瞥一眼老秀才。 老秀才立即一个圆转如意的见风使舵,爽朗笑道:“现在说来那也是极好的,好话不用太多耳朵听。” 礼圣跨出门槛后,就瞬间重返中土。 老秀才带着陈平安走在巷子里,“好好珍惜宁丫头,除了你,就没人能都能让她这么拗着心性。” 陈平安一头雾水,不知道为何先生会这么说。 老秀才难得在这个关门弟子这边,想要生气一遭,下意识抬起手,就立即收回手,差点当成左右和傻大个了,最后只是气笑道:“臭小子,这次竟然不是装傻,是真傻!该傻的时候偏偏不去装傻扮痴,不该傻的时候偏偏不开窍,你就没发现,宁丫头这趟浩然之行,她在你这边,是不是经常主动挑起话头,只是为了让你多说几句?” 陈平安挠挠头,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老秀才抚须而笑,男女情爱一道,自己这个当先生的,果然还是有点学问可以传授弟子。 陈平安说道:“先生,先后顺序不能乱,不然后边某些再好的学问,没有前边的基础,都是空中阁楼。” 老秀才想了想,既无奈又欣慰,抚须点头道:“是也是也。” 突然哎呦喂一声,老秀才说道:“有点想念白也老弟了,听礼圣的意思,他已经有第一把本命飞剑了,就是不晓得我早先帮忙取的那几十个名字,选了哪个。” 陈平安震惊道:“白先生已经是剑修了?” 老秀才点点头,“可不是。” 老秀才摸了摸自己脑袋,“真是绝配。” 陈平安疑惑道:“先生,有啥说法?” 老秀才哦了一声,“白也老弟不是变成个孩子了嘛,他就非要给自己找了顶虎头帽戴,先生我是怎么劝都拦不住啊。” 陈平安想了想,附和道:“那跟我拦不住刘景龙喝酒差不多。” 陋巷之中,这俩先生学生,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 那辆马车停在一座道观门口,小沙弥说道:“周姑娘,我们到了。” 周海镜下了马车,看着那门脸儿,够小的,跟瓜子脸的女子差不多,啧啧道:“葛道录,难道你们那位道正大人,就在这么小的道观里边修习长生法?还是说入门后,是一处别有洞天的仙家府邸,占地奇 大无比,仙禽走兽一大堆?” 葛岭笑着解释道:“没有周姑娘说得那么玄妙,里边也不大,就只是个寻常的四进院落,常年住在此地的道士,道院六司,一司分摊三四人,拢共才二十来号道士,半数都住不上单间。” 周海镜笑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周海镜转头与那个小光头问道:“你一个小和尚来道观,不会犯忌讳?” 小沙弥双手合十,摇头道:“十方世界,皆是净土,去得来得。” 周海镜觉得这个小光头说话挺有意思的,“我在江湖上晃荡的时候,亲眼见到一些被誉为佛门龙象的僧人,竟然有胆子呵佛骂祖,你敢吗?” 小沙弥摇头如拨浪鼓,“不敢不敢,小沙弥如今对佛法是七窍通了六窍,哪敢对佛祖不敬。” 周海镜随口问道:“那我所见的僧人,算不算那啥……谤佛?” 小沙弥耐心解释道:“佛法高低,又不看打架本事好坏的喽,与他们是不是练气士,关系不大。那些得道高僧,自称超佛越祖,是大有禅机所在的,并非胡说八道。只是他们可以这么说,小沙弥如今却不可这么学,不然就会如坠魔窟……” 唉,还是与陈先生聊天好,省心省力。 听着小和尚没完没了的念叨,周海镜都后悔提这一茬了。 所幸道观就这么点大,葛岭已经带着他们来到一处偏屋,算是他这位道录大人的谱牒司衙署所在了,一条椅子,一条待客的长凳,葛岭将椅子搬给了周海镜,小沙弥坐在长凳上边,葛岭再给周海镜和小沙弥倒了两碗水,周海镜摆摆手,笑眯眯道:“我怕你偷偷下了蒙汗药,出门在外,尤其是女子,还是小心为妙。” 葛岭只得自己留下那碗水,不曾想周海镜伸出手,笑道:“葛道录也太开不起玩笑了。” 小沙弥不着急喝水,低头看了眼碗中水,细细打量起来。 佛观一钵水,四万八千虫。 周海镜眼角余光瞧见小光头这一幕,顿时愣住,他娘的,难不成这个瞧着挺正派的葛道录,真做得出那种下作勾当? 葛岭真不知道这位武评大宗师,到底走了一条什么样的江湖路。 宋续很快赶来,周海镜故意等到脚步声邻近屋门,才抬头望去。 呦,正主儿来了。 宋续跨过门槛,看没有落座的地儿了,示意葛岭和小沙弥都不用让出座位,与周海镜抱拳,开门见山道:“我叫姓宋名续,断断续续的续,出身滑县韦乡宋氏,如今是一名剑修,正式邀请周宗师加入我们地支一脉。” 周海镜当场一口水喷出来。 她再出身偏隅之地,再孤陋寡闻,好歹还是知道大骊宋氏皇族的龙兴之地,到底在哪里。 怎么,老娘这张嘴巴开过光啊,就算没有被皇帝陛下看中民女姿色,也给一位皇族子弟瞧上眼了,真准备金屋藏娇啊? 宋续不明就里,转头望向葛岭。 葛岭笑道:“来的路上,周姑娘开玩笑说,会不会被陛下看中,选入宫中。” 宋续一笑置之,“周宗师多虑了,不用担心此事。陛下不会如此作为,我亦无如此不敬念头。” 周海镜一本正经道:“别啊,怎就不敬了,葛真人,能不能给我个单独屋子,容我先化个妆。” 宋续跟葛岭面面相觑,小沙弥单手持碗,低头面朝一碗水,默念阿弥陀佛。 葛岭详细介绍道:“宋续是我们大骊王朝的二皇子殿下。” 周海镜叹了口气,可惜是位剑修。 宋续没有任何多余的客套寒暄,与周海镜大致解释了地支一脉的渊源,以及成为其中一员之后的利弊。 其实所谓的弊端坏处,还真没有什么,至多就是不可依仗身份,滥杀无辜,只要不与人挑明身份,礼部和刑部甚至都不会管任何的私人恩怨,不过前提是不能过多损害大骊王朝的利益。然后就是需要他们出手厮杀的机会,不会太多,极有可能在整个百年之内,说不定一场都没有,可只要轮到他们出马,针对的对手,肯定都是仙人境起步了,宋续说得百无禁忌,极有诚意,直接报出了一连串的假想敌,一洲五岳山君魏檗、晋青之流,神诰宗祁真,云林姜氏家主……可能在百年光阴之后,地支一脉的修士,各自破境,届时他们需要面对的敌人,袁化境最终负责出剑斩杀之人,就会是某位不守规矩的本洲、或是路过宝瓶洲的外乡飞升境大修士。 周海镜从头到尾都没有插话,等到宋续说完,她才笑着摇头道:“我不信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所以我拒绝。” 宋续给自己倒了一碗水,一口气喝完后,点头说道:“还真有这样的好事。” 周海镜笑问道:“我不答应的话,你们会不会强买强卖?” 宋续点头道:“会。” 周海镜翻了个白眼,好嘛,一个不小心,误入贼窝了,那老娘就更不能误上贼船了。 宋续说道:“我们既然选中了你,你就无法拒绝。” 武学大宗师,哪怕是放眼宝瓶洲一洲山河,依然凤毛麟角,早先的名单之上,就那么几个人,鱼虹受限于武学资质,又上了年纪,已经注定无望止境。而北俱芦洲那个同样是山巅境女子武夫的绣娘,大骊刑部这边其实已经有过接触,给出的建议,是放弃。 至于更合适的那个裴钱……就算了,如今谁都不愿意跟那位隐官打交道。 周海镜摇晃水碗,“如果我一定要拒绝呢?是不是就走不出京城了?” 宋续点头道:“运气不好,是这样的。如果运气好的话,能够凭本事逃离京城,那就此生不许踏入大骊版图一步,一经发现斩立决。” 周海镜啧啧道:“呦,这话说的,我终于相信你是大骊宋氏的二皇子殿下了。” 宋续笑道:“我就说这么多。” 周海镜将那水碗随便丢到桌上,伸出大拇指,抹过嘴唇,缓缓道:“对了,什么叫过多损害大骊利益?谁帮忙解释一下。” 葛岭主动说道:“比如身负大骊武运之人,或者是大骊境内某位上五境修士,野修除外。” 周海镜哦了一声,沉默片刻,试探性问道:“就不能痛快些,毫无约束,无法无天,想杀谁就杀谁?你们大骊边军,不是都有战功一说吗,拿来换人头?” 宋续摇头道:“不行。” 葛岭补充了一句,“如果我们真与这两种人结仇,可以事先报备,只要刑、礼部两位侍郎都通过了,还是可以出手的,而且保证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周海镜笑道:“我一个渔民村姑出身的娘们,只敢在山下走一走江湖,可没本事去招惹飘来飘去的山上神仙。” 无人搭话,她只得继续说道:“听你们的口气,就算是礼部和刑部的官老爷,也使唤不动你们,那么还在乎那点规矩做什么?这算不算群龙无首?既然如此,你们干嘛不自己选出个带头大哥,我看二皇子殿下就很不错啊,相貌堂堂,为人和气,耐心好境界高,比那个喜欢臭着张脸的袁剑仙强多了。” 葛岭说道:“国师订立过几条雷打不动的规矩,必须遵守。” 周海镜撇撇嘴,“可是亲手创建地支一脉的国师大人,都已经不在了嘛。” 宋续摇头道:“真正规矩,在无人处。” 周海镜皱了皱眉头,好像她不觉得这种话,会从一位大骊皇子嘴里说出口。 葛岭笑道:“周姑娘,这种话,在这里说是没关系的,只是千万千万,别被先前那位陈先生听了去。” 小沙弥伸手挡在嘴边,小声道:“说不定已经听见啦。” 葛岭点点头,深以为然,瞥了眼门外,不觉得自家道观的那点山水禁制,拦得住陈平安的飞剑潜入,这位隐官大人陈剑仙,做事情多……老道。 总之他们是切身领教过的,还不止一次,代价一次比一次惨痛。 宋续揉了揉眉心,看着那个好像还不信邪的女子武评大宗师,其实宋续并不担心她会拒绝此事,反而开始担心她成加入地支一脉后,会不会牵连其余十一人了。 周海镜起身说道:“那辆马车,是我租来的,你们能不能帮我归还?” 宋续笑着点头:“当然没问题。” 周海镜愤懑不已,“你们是不是不但知道哪座铺子,连我具体花了多少钱,都查得一清二楚?” 宋续说道:“只要周宗师答应成为我们地支一脉成员,这些隐私,刑部那边就都不会查探了,这点好处,即刻生效。” 周海镜笑道:“我再想想,这么大的事,得考虑周全了再给你们答复。对了,能不能先借我一块无事牌耍耍?你们嘴上说得天花乱坠,万一都是骗子呢。唯独无事牌这玩意儿,做不得假,谁也不敢作伪。” 宋续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早已备好的头等无事牌,轻轻丢给周海镜。 周海镜走向门口那边,“都别送啊,我又不会跑。” 结果还真没人送她出门了,把她气了个半死。 在周海镜离开道观大门后,覆了张面皮,立即变成一副寻常女子姿容,她然后一路闲逛,步行返回京城住处。 与苏琅所说的随缘而走,选中地方,不算假话,刚到京城那会儿,逛庙会的时候,虽说一样覆了张面皮,可是她那身段,藏不住啊,胸脯鼓鼓腰肢细细的,哪个男人见了不眼馋几分? 很快给俩少年岁数的小蟊贼盯上了,胆大包天,一个毛手毛脚要揩油,另外一个更过分,竟然想偷钱。 想揩油的那个,瞧着还挺眉清目秀,就给她捏住脸颊,一个拧转,疼得少年满脸泪水,好像半张脸皮都给那婆娘一把扯掉了。 至于那个竟敢偷钱的小王八蛋,直接双手脱臼不说,还被她一脚踹翻在地,疼得满地打滚,只觉得一颗苦胆都快碎了,再被她踩中侧脸,用一只绣花鞋反复碾动。 之后她就让俩少年带路,说帮忙找个地儿落脚,就一个条件,不用她花钱。 然后就找到了当下的那个住处,除了确实不花钱,之外到底是怎么个好法,那位青竹剑仙是最清楚不过了。 大骊京城之内,既有意迟巷篪儿街这样的豪门林立,也有井底之蛙的江湖恩怨,更有一些遍地鸡鸣狗盗、马瘦毛长之地。 走过一处路边猪圈,周海镜朝里边瞥了眼,还是有点瘦啊,就算大半夜偷跑到自己家,好像也没几斤肉可炖的。 年关难过,最难熬过年关的是什么? 是没钱的穷人吗?哈哈,错,其实是猪。 周海镜自顾自大笑起来,有趣有趣,自己确实很风趣。以后谁祖坟冒青烟,有幸娶了自己,肯定每天都不会闷的,床上床下都是嘛。 她走在一条阴暗巷弄中,突然停下脚步,冷笑道:“陈剑仙,身为一宗之主,如此鬼祟行事,是不是不够厚道?” 片刻之后,周海镜松了口气,要么是自己多想了,要么是没诈出来。 其实这一路走来,她都在小心翼翼查探周围气机,只是始终没有找到半点蛛丝马迹。 周海镜吐了口唾沫在地上,这些个仙气缥缈人模狗样的修道之人,相较于山下的凡夫俗子,就是名副其实的山上神仙,气力之大,超乎寻常,做事情又比江湖人更不讲规矩,更见不得光,那么除了只会以武犯禁,还能做什么。 一路上,路过那些劣质脂粉香味的几条巷子,与一些早已熟悉的姐姐妹妹们,闲聊调侃几句,就有妇人劝她,拉她入伙,说挣钱容易,周海镜就回一句,是不是挣钱还快哩。好几位妇人一同笑得花枝招展,就是愈发难掩她们眼角的皱纹了。 周海镜回了住处,是个僻静寒酸的小院子,门口蹲着俩少年。 周海镜一脚踢开一个,笑着说了句,像你们这样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出门得小心,说不定哪天屁股就要疼了。 她掏出钥匙开了门,也懒得关门,就去晾衣杆那边收衣服,她踮起脚尖,停滞腰肢,伸长双臂,门外坐着的俩少年,就一起歪着脖子使劲看那个身姿婀娜的……泼妇。 周海镜头也不转,继续收取竹竿上边的衣服,笑骂道:“小心老娘一个屁蹦死你们。” 离着院子不远的小巷处,有人咳嗽一声。 周海镜恼羞成怒,“好个陈剑仙,真有脸来啊,你咋个不直接坐竹竿上边等我啊?!” 陈平安走到门口这边,停步后抱拳歉意道:“不请自来,多有得罪。有事……” 周海镜直接丢出一件衣物,“赔罪是吧,那就死去!” 陈平安如临大敌,瞬间侧身躲过,“那我下次再来。” ———— 剑气长城遗址的城头上,凭空出现两道身影,刚好就在崖畔。 陈平安望向对面,之前多年,是站在对面崖畔,看这边的那一袭灰袍,至多加上个离真。 收回视线,陈平安带着宁姚去找魏晋和曹峻,一掠而去,最后站在两位剑修之间的城头地带。 魏晋说道:“左先生已经南下了。” 陈平安点点头,虽然已经猜到了,但是等到听到这个答案,还是揪心。 坐在城头边缘,眺望远方。 宁姚站在一旁。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心声询问两人:“我师兄有没有跟你们帮忙捎话给谁?” 魏晋淡然道:“不曾。” 曹峻嬉皮笑脸不说话,只是看着那个脸色逐渐阴沉起来的家伙,吃错药了?不能够吧,一场正阳山问礼,何等剑仙风流,人比人气死人,想自己在宝瓶洲和桐叶洲打生打死,出剑无数,也没捞着啥名气。 结果曹峻被宁姚瞥了一眼。 曹峻只得说道:“在这边,除了传授剑术,左先生一向懒得跟我废话半个字。” 陈平安好说话,这娘们可不一样。 只是说到这里,曹峻就气不打一处来,怒道:“陈平安!是谁说左先生请我来这边练剑的?” 陈平安笑眯眯反问道:“是我,咋的?” 只要师兄没有让人帮忙捎话,哪怕此行南下,依旧风险极大,可至少好歹不是陈平安先前那个最坏的设想了。 曹峻瞥了眼宁姚,忍了。 陈平安沉默不言,只是望向远方。 宁姚坐在一旁。 曹峻想起一事,说道:“陈大剑仙,如今有不少来这儿游玩的神仙老爷,大大小小的,一个个每天吃饱了撑着没事做,就去捡取城墙碎石带回去,反正也没个人管,估摸着这会儿就有。” 不曾想陈平安就跟个聋子一样。 曹峻就不再多说什么。 过了半天,陈平安才回过神,转头问道:“方才说了什么?” 曹峻哭笑不得,懒洋洋抬手抱住后脑勺,道:“没事。” 陈平安这一次没有望向远方,而是视线低敛,就看着脚下边的广袤大地。 万年以来,多少剑修,家乡异乡,就在这里,来如风雨,去似微尘。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四十五章 官子无敌 如今来剑气长城这边游历的练气士,成群结队,人来人往,热闹得让人不适应。 风光都看尽,不费一文钱。 约莫是归功于风雪庙魏大剑仙的名动天下,倒是没谁敢主动凑近这边,路过之时,都会有意无意靠近另外那侧城头。 这会儿已经有人在猜测到底是哪来的一双山上道侣,竟然有胆子坐在魏晋和曹峻两人之间的城头。 其实曹峻属于沾了魏晋的光,才会被人好奇身份,到头来无非两种说法,一个原来是南婆娑洲镇海楼曹曦老剑仙的子孙,至于另外那个,原来是早年被左右打碎剑心的那个先天剑胚,至多额外询问一事,左右当初递出一剑还是两剑? 所以来此练剑的这段时日,曹峻挺糟心的,心想老子好歹是位实打实的元婴境剑修,除了在这处剑气长城遗址,在浩然天下哪里不能捞个剑仙名头? 曹峻想起一事,与陈平安说道:“对了,之前有个云游道人,自称是你的舅舅,跟我和魏大剑仙随便聊了几句,口气很冲,架子挺大,什么来头?” 曹峻当年去过骊珠洞天,况且曹氏祖宅就在那条泥瓶巷,他自然清楚这个陈平安的家底,没什么亲戚才对。 陈平安说道:“当然不是我的舅舅,说不定是你的才对,下次你们再见面,你就这么喊,我保证不是什么坏事,信不信由你。” 是那吴霜降无疑了,就是不知道他有无找到老聋儿。 天底下就没有任何一个十四境修士是好惹的。修道之人,登山愈高,愈知此事。 而陈平安如今才是一位玉璞境修士,如果未来百年真的修行之路还算顺遂,跻身仙人,成为飞升,可是那个被说成是“玄之又玄,玄外问玄”的十四境合道契机所在,更是一点线索都没有,这让陈平安倍感无力,因为完全可以确定,郑居中和吴霜降这样从不会临时抱佛脚的人,肯定早在中五境之时,就已经未雨绸缪,想好了那条合道契机的道路,具体该怎么走。 曹峻就纳闷了,这俩好像都喜欢这么聊天,难道那个道人,真是陈平安的远方亲戚? 曹峻试探性问道:“那家伙是某位隐藏身份的飞升境大修士?” 陈平安摇摇头,“不是飞升境,也不是剑修。” 不过这位青冥天下岁除宫的宫主,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还仿了四把仙剑。 曹峻笑道:“那我还认个屁的亲戚,光吃亏没半点便宜占的事。” 陈平安无所谓,反正骗你来剑气长城的这笔账,就当扯平了,是你曹峻自己不会把握机会。 曹峻笑嘻嘻问道:“如今城头上每天都会有仙子姐姐们的镜花水月,你方才来的路上应该也瞧见了,就半点不生气?” 脂粉气,莺莺燕燕,卿卿我我,游山玩水,闲情逸致,四处赏景,优哉游哉,剑修寥寥,练气士多如牛毛。 哪怕曹峻之前从未来过剑气长城,也知道这些,与曾经天地肃杀的剑气长城格格不入。 陈平安摇摇头。 曹峻瞧着这家伙的脸色,不像是假装无所谓,故而心中愈发好奇,忍不住问道:“为何?搁我换成你,保管见一个打一个,见俩打一双。” 陈平安说道:“这就是剑气长城存在的意义。” 有剑气长城在此屹立万年,就有了浩然世道的太平万年。 曹峻叹息一声,双手揉脸,自己来晚了,应该早点赶来,不该错过那场大战的。 陈平安转头望向宁姚,问道:“刚才这家伙说了什么事情,我有点走神,真没听见。” 试图凭借被蛮荒天下大道压胜的那点契机,想要查看这座天下腹地的战况,可惜徒劳无功。方才做这件事,分心不得。 宁姚说道:“他说有人偷拿脚下这半座城头的碎石,带回浩然天下。” 其实宁姚并不在意这种事情。她心中的剑气长城,是剑修。 至于另外半座,因为陈平安与之合道的缘故,文庙那边倒是没有专门订立什么规矩,并未明文规定,不许外乡练气士登上那边的城头。但是只给了四个字,生死自负。远游至此的练气士,都知道轻重利害,当然不敢去那边触霉头。天晓得那边是不是有什么匪夷所思的古怪禁制,唯一能够确定的内幕,是那边的城头,好像是剑气长城末代隐官的修道之地。 宁姚皱眉问道:“文庙为何不约束此事?不是有个陪祀圣人在这边吗?” 她不在乎,并不意味着文庙就可以行事如此拎不清。既然拎不清,还有脸皮待在此地? 陈平安摇头道:“这是文庙对我们剑气长城的一种尊重。” 宁姚疑惑道:“何解?” 陈平安笑道:“剑气长城的事,无论大小,就交由剑气长城的剑修来管,撒手不管,就都随意,愿意管,就随便管。” 宁姚点点头,给陈平安这么一说,心中就没了那点芥蒂。 她突然伸出手,轻轻握住陈平安的手。 宁姚之所以会在客栈那边,主动提出陪他来这边,是为了让他稍稍放心,不是让他更加担心的。 因为她感觉得出来,来到这里之后,陈平安就更加揪心了。 陈平安轻声笑道:“没事,只是习惯了在这边发呆,一时半会改不过来。至于我的这份担心,其实还好,太过担心和毫不担心,在这两者之间,折中即可,我会小心掌握分寸的。” 就像男女情爱之间的磕磕碰碰,其实女子那些让男子摸不着头脑的情绪,本身就是道理,认可她的这份情绪,再帮忙疏解情绪,等女子渐渐不在气头上了,然后再来与她心平气和说些自己道理,才是正途。这就叫退一步思量,先后顺序的学以致用,一旦跳过前边的那个环节,万事休矣。 宁姚转头看了眼对面的半座城头,问道:“如果你在那边跟人问剑?” 陈平安笑道:“那就可以跟魏大剑仙掰掰手腕子了,只分胜负的话,肯定还是我输,可如果约定了双方不许离开城头,那就没有半点悬念了,我活他死。” 一旁那位横剑在膝的风雪庙大剑仙心思微动。 宁姚和陈平安的对话,没有心声言语。 陈平安转头笑道:“吹牛不犯法吧?” 魏晋呵呵一笑:“反正在这里,谁官大谁说了算。” 陈平安朝魏晋抛去一壶得手不久的百花酿,“魏客卿是我那酒铺的老主顾了,以前你被说成是天字号的冤大头,把我气了个半死,我也就是在避暑行宫那边脱不开身,不然非要一人一麻袋。对了,这可不是什么寻常的百花福地酒酿,礼圣都多年未曾喝着了,所以魏大剑仙千万千万悠着点喝,不然就是糟蹋了这壶无价也无市的好酒。” 人生何处会缺酒,只缺那些心甘情愿请人喝酒的朋友。 再说了,有件事,陈平安始终没有亲口与魏晋提及,自己人生当中,第一次见到所谓令人心神往之的那种剑仙风采,其实不是一路相伴的阿良,而是在嫁衣女鬼那处府邸,一剑破开天幕的风雪庙剑仙。只是这种话,以后要是还有机会,能与魏晋在酒桌上都喝高了,再说不迟。 魏晋接住酒坛,随手揭了泥封红纸,仰头喝了一口,眼睛一亮,点头称赞道:“竟然真是好酒!” 陈平安顾不得跟魏晋计较什么“竟然”,赶紧探臂伸手,将那片飘摇远去的红纸驾驭在手,收入袖中后,没忘记补了一句,“不介意的话,喝完了酒,回头将空酒坛还我啊。” 魏晋神色认真问道:“你还有没有剩下的?下一坛酒,我可以花钱买,你随便出价,有几坛我买几坛,要是谷雨钱不够,我可以找人借。” 曹峻眼馋至极,搓手问道:“陈平安,你这么厚此薄彼,不妥当吧?别忘了咱俩可是老乡,还是一条巷子的邻居!”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魏大剑仙是我落魄山正儿八经的客卿,你算老几?真要跟我求酒喝,家乡那边的糯米酒酿要不要?好喝,还不贵,保证价廉物美。” 他娘的,当年在泥瓶巷那笔旧账还没找你算,竟然有脸提同乡邻居,这位曹剑仙真是好大的忘性。 如果不是看在曹峻去过桐叶洲的份上,曾经跟随师兄左右,一起看守那道通往五彩天下的大门,那么之后在正阳山,陈平安就顺手将他误认为是一线峰祖师堂的某位嫡传剑仙了。 曹峻嗤笑道:“山上的客卿算什么,尽是些光拿钱不办事的货色,当然我不是说咱们魏大剑仙,陈平安,打个商量,我给你们落魄山当个记名供奉好了,哪怕名次垫底都成,比如以后谁再想成为供奉,先过末席供奉曹峻这一关,这要是传出去,你们落魄山多有面儿,是吧,我如今好歹是个元婴境剑修,何况指不定明天后天就是玉璞境了,拿一壶酒水,换个供奉,咋样?”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落魄山即将创建下宗,确实缺人手。” 曹峻哈哈笑道:“我曹峻这辈子最大的优点,就是最不计较虚名了。当那下宗的末席供奉更好!” 陈平安抛给了曹峻一壶百花酿,“那就说定。” 宁姚提醒道:“就你这么个送法,留不下几坛百花酿的,回头可以再拜访一下封姨,找个理由,比如说欢迎她去飞升城做客?” 陈平安笑着点头,“这个由头好,估摸着五坛酒起步。” 曹峻比魏晋矫情多了,取出一只酒杯,倒了酒,嗅了嗅,举杯抿一口酒水,吧唧嘴回味一番。 他喝着酒,以心声问道:“魏晋,宁姚一直是这样的女子?” 跟传说中那个战场上杀妖如麻、战场外只会练剑的宁姚,确实不太一样,简直就是闻名不如见面。 魏晋说道:“我不清楚。” 曹峻还要继续询问,魏晋说道:“我只知道,你与其跟我偷偷心声言语,不如光明正大开口问宁姚。” 魏晋直到这一刻,才突然记起那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剑修,是一位飞升境。 实在是宁姚跟在陈平安身边,太不像一位飞升境剑修了,锋芒内敛,眉眼柔和,气象浅淡,哪里像是一座五彩天下的第一人了。 陈平安望向城头外边的大地,当年就被桃亭道友仔细刨过了,那就肯定没有捡大漏的机会了。 而且这些年,外乡修士来来往往的,其中不乏隐士高人,城头外边这处广袤战场,肯定被犁地狗啃一般,早就给挖地三尺了。 一手轻轻握住宁姚的手,一手抬起,陈平安指向远处,以心声为她介绍几处渡口和归墟大门,浩然天下在此开辟出来的秉烛、走马、地脉,三座渡口,如今还在扩建和南移,尤其是墨家钜子创建的那座地脉渡城池,越发庞大,高耸入云,是陈平安在城头这边,唯一能够相对清晰望见的景象,听说这座城池,可以屯兵二十万,随着城池的扩张,最终可以容纳三十万王朝铁骑的兵力、武库兵器补给。 此外墨家三脉和匠家修士,总计一万两千余精通山上营造、机关术的练气士,分别依托两座渡口,各自打造出一座可以搬移的雄伟城池。 加上位置更远的四处归墟通道大门,天目,神乡,黥迹和日坠,各处周边都在大兴土木,浩然修士和山下兵力,源源不断赶赴蛮荒天下。 剑舟、山岳渡船和跨洲渡船,不断通过好似水神走镖的归墟通道,护送浩然天下各洲兵力远游蛮荒,以往只有飞升境 大修士才能做到的跨越两座天下,如今倒是半点不稀奇了。 仔细听着陈平安的娓娓道来,宁姚突然问道:“大骊那笔赊欠墨家的最大外债,文庙真的帮忙偿还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这笔债务,本是一个天文数目的神仙钱。所以如今大骊朝廷的边军调度,就愈发游刃有余了。此外的大债主,像皑皑洲刘聚宝和中土郁氏这几个,大骊宋氏补偿起来就很简单了,自有桐叶洲的山上山下代劳。 好像师兄崔瀺做事情,从来不会留下什么烂摊子。 见陈平安又开始怔怔出神,宁姚抽出手,陈平安悻悻然回过神,继续说那些浩然天下的推进。 浩然九洲版图,以名义上掌管天下陆地水运的渌水坑澹澹夫人领衔,几乎所有品秩较高的江河正神,都会肩负起类似江湖镖师的职责,来往于四处归墟水路,各自统率宫府麾下水仙官吏、水裔精怪,在水中开辟出一座座临时渡口,接引各洲渡船。 皎月湖李邺侯在内的五大湖君,如今其中三位,在文庙议事结束过后,更是顺势官升一级,成为了一海水君,与分镇四海。 此外文庙还重新开启大渎封正一事,继北俱芦洲济渎、宝瓶洲齐渡之后,连续分封了一拨新大渎的公侯伯、以及水正。宝瓶洲钱塘江风水洞的那条老蛟,就刚刚升任补缺了齐渡的淋漓伯。陈平安还听说大骊朝廷那边,似乎有意让铁符江水神杨花,补缺那个暂时空悬的长春侯一职。 陆陆续续来到这座蛮荒天下,驻扎在三渡口、四归墟的浩然修士,可谓片刻不闲,凭借各种神通术法,驱使大量的符箓力士和傀儡精怪,在蛮荒天下一路开山搬河,迁岳徙湖,搭建大阵,只说商家就在四大归墟大门口那边,名副其实的撒钱如雨,改变各地天时,增补天地灵气,再让练气士依托山川,使得山水气数聚拢不散,而农家和药家在内修士,栽种仙家草木和五谷,呼风唤雨,更换地利,山水气数,变蛮夷瘴气之地为修行之地,或是适宜耕种的良田…… 宁姚问道:“桐叶、扶摇和金甲三洲,蛮荒天下肯定攫取了大量物资,如今托月山都用在什么地方了?” 不知不觉的,给陈平安握住了手。 陈平安轻轻晃了晃手中宁姚的手,她的手指微微清凉,眯眼笑道:“先前文庙议事,这件事正是重中之重,其实早先很多人都忽略了。好像暂时还没有确切的线索,没有人能够给出一个详实的答案。” 喝完了一坛百花酿,将空酒坛抛还给陈平安,魏晋说道:“先前齐廷济和陆芝,来了这边只是稍作停留,很快就各自带着一拨龙象剑宗的剑子,赶去了秉烛、走马两座渡口。” 魏晋毕竟名义上还顶着个落魄山记名客卿的头衔,观礼正阳山一事,有他一份的。 已经算是半个落魄山修士的曹峻,跟着想起一事,拧转酒杯,说道:“虽然文庙有过告诫,不许练气士私自离开,哪怕在外有所斩获,依旧一律不计入战功,可还是有几拨练气士,不守规矩,擅自跨境远游。” 陈平安说道:“有利可图。结果如何?” 喝了一口酒的曹峻撇撇嘴,“还能如何,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真以为蛮荒天下是个可以随便往来的地方了,都暴毙了,不但尸首无存,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好像事后连阴阳家修士都推演不出原因。” 曹峻又倒了一杯酒,“听说就在几天前,在一处归墟通道门口,还有个仙人境的金甲洲野修,名字我反正是记不住了,这哥们约莫是觉得依仗境界和遁术,有机可乘,就偷摸到了一处妖族的山头门派,想要打家劫舍一番就撤退,结果你猜怎么着?” 陈平安摇头道:“猜不中。” “如此醇酒佳酿,少了点佐酒菜。” 曹峻呲溜一口,满脸遗憾,“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下半条命,好像是消耗掉了一件半仙兵的本命物,才勉强保住了魂魄,直接跌境为元婴。这家伙其实算是很谨慎了,先派了个地仙傀儡过去试探深浅,大闹一场还是啥事没有,这才现身,然后就立即碰到了一伙年轻修士,好像就在守株待兔,等着他落入圈套,他都没能看清面容和对方人数,只是眨眼功夫,就是这么个下场了。” 陈平安淡然道:“跟钓鱼差不多,捉大放小,他们是在专门狩猎浩然天下的上五境修士,白送的战功,不要白不要。” 一个连曹峻都记不住名字的仙人,陈平安返回浩然天下之后,也未曾听说金甲洲战场有什么仙人境野修露面,裴钱没提起过,自己在文庙那边也不曾听闻。 陈平安突然紧皱眉头,沉声道:“不对!魏晋,你立即飞剑传信,提醒坐镇天幕的贺夫子小心此人!” “这个仙人境野修,死是真死,而且还是死透了!” “天晓得最后活着返回的那个,到底是何方神圣,哪怕只是个所谓的元婴修士,一样可以折腾出极大的动静。” 魏晋抖了抖袖子,一道剑光掠出,去往天幕处,提醒那位文庙陪祀圣贤。 坐镇此地的陪祀圣贤,姓贺。 陈平安突然问道:“是哪一处归墟通道?” 曹峻率先说道:“黥迹。” 陈平安改口道:“那就不用飞剑传信了,可以收回,我们免得弄巧成拙,打草惊蛇。” 魏晋也懒得多问什么,直接撤回了那把传信飞剑。 归墟天目处,是文庙两位副教主和三大学宫祭酒,联袂布局。 神乡处,有随时可以重返人间的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据说会背剑远游蛮荒,寻找那位搬山老祖。还有已经在蛮荒天下出手一次的火龙真人,以及那个野心勃勃的北俱芦洲大剑仙白裳。 黥迹那边,白帝城郑居中,大端女子武神裴杯,还有中土十人之一的大修士怀荫,铁树山的飞升境妖族修士郭藕汀。扶摇洲天谣乡的宗主刘蜕,流霞洲女子仙人葱蒨,她还是松霭福地的主人,在葱蒨的宗门里边,她的身份,有点类似桐叶洲手握一座云窟福地的姜尚真。 日坠。则有苏子,柳七。大骊宋长镜,玉圭宗宗主韦滢。 曹峻小心翼翼问道:“真不用提醒几句?咱们要是落了个知情不报,事后在文庙那边,罪名不小心的。”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 曹峻气笑道:“我喝酒悠着点喝了,陈平安你也悠着点做事,别害得我在这边只是练了几天的剑,就没了出剑的机会,给文庙赶回浩然天下,直接去给你当什么下宗的末席供奉!” 陈平安懒得解释什么,只是心湖中响起一个嗓音,“请问隐官,这是为何?” 显然是那位贺夫子的询问。 陈平安心声作答:“有郑先生在那边盯着,出不了纰漏。” 这位出身亚圣一脉的贺老夫子,与自己先生关系极好,哪怕有了那场三四之争,还是不耽误老夫子主动找先生喝酒,而且听师兄茅小冬亲口说过,当初师兄崔瀺叛出文圣一脉,贺夫子私底下拦过,拦不住,还当面骂了一通。所以陈平安就多解释了几句,说了自己的心中猜测,“之前几拨远游修士的暴毙,阴阳家修士勘验无果,都可以算是对方的一种障眼法,显得蛮荒天下的出手,十分干净利落,就是为了之后真正的拖泥带水,多半就是在等这个自己送上门的机会了。” “比如假设‘此人’是那瘟神,就会很麻烦,而且晚辈敢确定,这个假设,绝对不算是最坏的境地,一旦属实,确是那妖族的谋划,我们这边又无人察觉,那么情况只会更加糟糕,一个不小心,就会是动辄殃及数十万人的灾殃。晚辈知道先前的文庙议事过程当中,对于瘟疫之类的种种意外,是早有防备的,可怕就怕对方在以有心算无心。” 贺老夫子问道:“小心起见,不如我单独飞剑传信,既不惊动黥迹修士,又可提醒郑居中?” 在剑气长城这边,陈平安就不再只是一位文脉嫡传了,更是隐官。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可以,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全。” 贺夫子笑了笑。 老秀才的文圣一脉,难得有个好脾气的读书人。 至于陈平安在文庙那边一连串看似瞎胡闹的动静,老夫子倒是没觉得陈平安如何气势凌人,只是一个年轻人的不得已为之罢了。 贺老夫子很快得了来自黥迹的飞剑回信,白帝城郑居中关于正事,就只有两个字,“已知。” 正事之外,还有句话,让这位陪祀圣贤捎给陈平安,“帮我与隐官说一声,有空可以来黥迹一叙。” 其实先前寄信去往黥迹,贺老夫子并未提及陈平安。 这位负责坐镇天幕的文庙陪祀圣贤,举目看了眼远处,再低头看了城头的那一袭青衫。 后者笃定郑居中早已知晓真相,前者笃定是陈平安重返剑气长城。 宁姚问道:“要不要去见郑居中?”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算了吧。” 面对这位魔道巨擘,半点不比面对吴霜降轻松啊,压力之大,耗费心神,甚至犹有过之。 实在不想再被郑居中称呼一声陈先生了,简直让陈平安毛骨悚然。 陈平安身体前倾。 这半座城头,所刻大字,除了几个姓氏,还有阿良的那个跟醉汉走路差不多的猛字。 被托月山大祖斩出一个巨大豁口之后,断为两截,就等于已经破去了那道远古阵法,昔年坚不可摧、“始终为一”的剑气长城,再无法躲避光阴长河的无形冲击,除此之外,未曾被陈平安合道的剩余半座,大日曝晒,风雨摧磨,都会有损城墙。不过只要没有大修士在此厮杀,哪怕屹立千年、甚至是数千年都没有问题。 而且城墙遗留下来的大小碎石,确实都可以拿来作为一种材质极佳的天材地宝,比如当那砥砺法宝的磨石,可以视为一种仿斩龙台,当然两者品秩极为悬殊,此外哪怕只是磨制砖砚,都可以当成山上仙师或是文人雅士的案头清供。 当初此地沦为蛮荒天下的辖境,陈平安合道一半,另外一半,旧王座大妖之一的剑修龙君负责盯着陈平安,托月山百剑仙在此炼剑,谁敢擅自靠近城头,甚至连待在墙角根那边,都会有性命之忧,蛮荒天下可没什么道理好讲。只是在落入蛮荒天下的那些年里,反而安然无恙,几乎没有任何遗失,不曾想如今重新纳入浩然天下版图,却开始遭贼了。 宁姚说道:“你自己去吧,我去别处看看。” 陈平安点点头,跳下城头,背剑青衫一闪而逝。 宁姚则起身,去了城头以北,在那落在空无一物的地界,她徒步而行。 在城头刻字的一个笔画当中,如一条道路宽阔的凿山栈道。 十多位修士,男女老少皆有,两位身为此行护道人的师门长辈,故意与晚辈们拉开一段距离,并肩散步,免得孩子们不自在。晚辈的山下历练,仙府门派往往喜欢与关系好的世交山头,不单单是相互有个照应那么简单,如果说祖师堂的香火传承,靠一代代嫡传弟子的添香油、续灯火,那么与自家门外的山上香火情,这样的游历,就是最好方式之一。 这两位护道人,男子如山下男子古稀之年,女子却是少女姿容,可事实上,后者的真实年龄,要比前者大百来岁。 男子腰悬一枚抄手砚,是一方墨迹深沉的老砚,铭文篆刻有一篇游仙诗,他轻声感慨道:“三月共悬在天的奇异景象,我们是瞧不见了。” 女子肩头悬停有一只似鸾凤的桐花鸟,她笑道:“那位城头刻字的董老剑仙,确实剑术超然,可惜未能亲眼见到那一幕,天上明月坠入人间,哪怕只是想一想,便可让人心神摇曳。” “听说早先这儿积攒了万年的粹然剑意,都是剑仙遗留下来的大道馈赠,丝丝缕缕,数量极多,千百年不曾流散,传言飞升城去了五彩天下,带走半数,之后又被托月山那些畜生剑修偷走不少,可惜,真是可惜了。” “反正我们又不是剑修。我最大的遗憾,跟你不一样,没能亲眼见到那位在城头上,有一架秋千的女子剑仙,不知周澄她长得到底有多美。” “我同样有此遗憾。” 这两位男女地仙稍远处,还有一拨人正在忙碌,是几位联袂游历剑气长城的南婆娑洲仙子,正在开启一座镜花水月,只是她们家乡的修士瞧见了的画卷,肯定画面模糊就是了。若是距离更远的皑皑洲、流霞洲,别说仙子们的面容,估计连她们的身形轮廓都会瞧不真切。 此次远游,她们与一处山上包袱斋,合力租借了两件方寸物,女子出行,家当太多,一件方寸物哪里够呢,谁的物件放多了些,占的地儿更多,其她几位,个个心如明镜,只是嘴上不说罢了,都是关系亲近的姐姐妹妹,计较这个作甚,多伤感情。 其中一位身穿龙女样式衣裙的仙子,这会儿取出了一幅山水花鸟卷,摊开铺地之后,便有花木生长的景象,纷纷抽发而起,更有鸟雀停留枝头,叽叽喳喳,这位仙子此刻独占这幅画卷场景,身姿曼妙,手持一件青瓷小碗,轻轻抛出,喂食飞鸟。 其余几位仙子,暂时就站在画卷之外,正在窃窃私语。 “宝瓶洲那位魏大剑仙,不愧是出身风雪庙神仙台,真是风采如神,满身仙气,远远看一眼,就要心动哩,莫笑莫笑,先前是谁差点就要去找魏晋搭话的?” “模样不比傅噤差了,多看几眼就是赚嘛。” “魏剑仙脾气确实好,昨儿我们在城头那边,施展镜花水月,他不也没拦着,可那个朝我们挤眉弄眼的家伙,就有点碍眼了,脸皮不薄,竟然舔着脸要往咱们镜花水月里边凑。” “听人说是南婆娑洲的某个剑仙胚子,给左右打碎了剑心,后来跑宝瓶洲去了,不晓得怎么又来了这里练剑,要看我啊,就是花架子。” “咦,那女子,好像是那个泗水红杏山的掌律祖师,道号‘童仙’的祝媛?” “肯定是了,因为那个耕云王朝棋待诏出身的贾玄,我认得,远远见过一次,据说他与祝媛早年差点成为道侣。” 别处栈道,一行人正在四处捡取碎石,此地约莫是一处厮杀惨烈的战场,难得碎石如此之多。 其中一位汉子,只捡了其中一块,巴掌大小,他蹲在地上,笑了笑,心满意足了,可以给自家那个孩子,打磨成一块砚台,小兔崽子都不是什么剑修,偏偏对剑气长城向往得很。而汉子自己,是个金身境的纯粹武夫,一半是游历江湖,去哪里不是去,一半原因是为了能够在自己孩子那边显摆几句,所以才来的这边,因为与泗水红杏山有些关系,就跟随来此。 栈道边缘处,凭空出现一人,青衫长褂布鞋,还背了把剑。 这个不速之客,面无表情说道:“放回去。” 金身境武夫的汉子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放下手中碎石的。 其余那些来自两座中土山头的练气士,都只是起身的起身,转头的转头,谁都不愿意放弃即将成为囊中物的城头碎石。 泗水红杏山的一位祖师堂嫡传修士,轻轻抛着手中那块碎石,冷笑道:“哪来的多事鬼,吃饱了撑着,你管得着嘛?” 那个不知是否剑修的青衫男子点头道:“管得着。” “书院弟子?” “不是。” “那就是找抽?” “你试试看。” 那个年轻修士掂量一番,若万一是那山上难缠鬼之首,自己未必打得过,毕竟来此游历,还背了把剑,说不定就是位剑修。况且出门在外,得了师门教诲,不许惹是生非,于是就开始讲道理了,“文庙都没发话,不许游历之人带走城墙碎石,只说修士不许在此擅自斗殴,施展攻伐术法。你凭什么多管闲事?” 不曾想那人直接来了一句:“回头我让文庙补上这么一条,偷碎石就剁手。” 众人先是愕然,随后哄然大笑。得嘞,可以彻底放心了,这种家伙,可以随便揍。 那个汉子也摇头而笑,哪有这么吹牛不打草稿的年轻人,他犹豫了一下,聚音成线,提醒道:“这位小兄弟,还是别惹事了,贾先生是那游仙阁的次席客卿,虽然不是宗字头仙家,但不是一般人惹得起的,更别谈祝仙师还是红杏山的掌律祖师,你听句劝,还是走吧。文庙都不管的事,你就更没必要管了。” 蹲着的汉子,重新拿起那块碎石。 可惜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置若罔闻。 那人反而微笑道:“再说一次,都放回去。” 然后对那汉子说道:“你可以例外。” 汉子一笑置之,年轻人越说越没谱了。 那位贾玄的高徒,笑道:“去你娘的……” 下一刻,不知怎的,这位游仙阁的祖师堂嫡传就面朝墙壁,一头撞去,满嘴碎牙,悉数崩碎。 那一袭青衫单手负后,一手按住那颗脑袋,手腕轻轻拧转,疼得那厮撕心裂肺,只是面门贴墙,只能呜咽,含糊不清。 一个想要出手救那男子的红杏山女修,双袖摇晃,出手凌厉,各自祭出一道水、火术法,如两条宝光流转的绳索,在空中拧缠在一起,狠狠砸向那一袭青衫的后背心处。 结果同样莫名其妙的就被那人拘押到了身边,又是按住后脑勺,撞向墙壁,女子一张原本俊俏的脸庞,顿时被墙磨得血肉模糊。 一男一女两位护道人,同时风驰电掣御风赶来,贾玄怒道:“贼子胆敢行凶!” 那祝媛刚刚祭出一件本命物,下一刻便心知不妙,贾玄好像一头撞向那一袭青衫,被一巴掌按住面门,手腕翻转,贾玄被瞬间砸在地上,身躯在地上弹了一弹,才瘫软在地,当场昏死过去。 祝媛刚要收手,就被一巴掌扇在脸上,昏迷前的一刻,她只听那青衫客说了句,“遗憾个什么?” 陈平安双手手心相互抹过,好像在擦拭干净,对那个纯粹武夫说道:“你可以带走。” 汉子默默放下手中的碎石。 陈平安笑道:“别听错了,我是说可以。” 汉子又默默拿起那块拳头大小的碎石。 那就听你的。 一袭青衫,消逝不见。 其余众人皆茫然,面面相觑。 一个心声在众人心湖中响起,“一个个别傻眼了,赶紧滚蛋,能跑多远就多远。他就是剑气长城的隐官,所以他要在这里杀人,反正我贺绶肯定不拦着,因为要拦也拦不住。” 那个汉子一脸呆滞,张大嘴巴。震惊之余,低头看了眼手中碎石,就又觉得自个儿回了家乡,可以在酒桌上尽情吹牛皮了,谁都别拦着,谁也拦不住。 文庙解禁山水邸报之后,其中两场围杀,渐渐在浩然天下山上流传开来。 第一场,当然是被誉为“天下壮观”的扶摇洲一役,白也主动仗剑现身,一人一太白,剑挑半数王座。 第二场,却是发生在更早的剑气长城战场,传闻蛮荒天下甲申帐的多位年轻剑修,围杀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陈十一。 一场是当之无愧的山巅对决。 一场则是年轻一辈的天才之争,而且刚好各自境界都不算悬殊,唯独双方人数悬殊,这就更有意思了。 精心设伏、围杀隐官的甲申帐四位剑修,无一例外,除了自身剑道天赋极好,跻身托月山百剑仙之列,皆位置靠前,而且都有着极其显赫、近乎通天的师承背景。 离真,是那蛮荒天下托月山大祖的关门弟子。传闻曾经在城头练剑多年,如今不知所踪。 木屐,是曾经跻身十四境的刘叉开山大弟子。 雨四,是一个被旧王座大妖绯妃称呼为“公子”的剑修。在桐叶洲出现过,最终与离真一样,消失无踪。 ?滩,曳落河旧主,王座大妖仰止的嫡传弟子。 流白,“天下大贼”文海周密的嫡传弟子之一。 而战场上驰援、接引之人,是后来一跃成为蛮荒天下共主的飞升境剑修,斐然。 一场原本胜负毫无悬念的围杀,结果竟然被隐官反杀流白。 与人问拳,专门朝对手脸面递拳。 前有郁狷夫的脑袋撞墙,后有文庙功德林与曹慈的那场青白之争。怎么,问拳就是问脸?如此拳法风格,实在独树一帜。 战场厮杀,专挑女子下手。 听说那剑修流白,可是个我见犹怜的妖族女修,姿容极美。 这位隐官,原来是个妙人啊。 难怪能够以外乡人的身份,在剑气长城混出个末代隐官的高位! 可惜除了中土山海宗在内的几份山水邸报,提及了隐官的名字和家乡,其余的山上宗门,好像大家心照不宣,多半是那场议事过后,得了文庙的某种暗示。 也亏得文庙没有泄露某桩天大密事,不然如今浩然修士对这场围杀的议论,恐怕会直接占据九洲山水邸报的全部篇幅。 因为离真跟随周密一起登天离去,如今接任旧天庭披甲者的至高神位。 而那个出身蛮荒天下一处“天漏之地”的剑修雨四,在如今的新天庭内,同样是至高神位之一,化身水神。 而像贾玄、祝媛这些来这边远游的练气士,还没来得及收到宝瓶洲的山水邸报,没有看到那份镜花水月的摹拓。 陈平安重返城头原地,盘腿而坐,安静等着宁姚返回。 曹峻啧啧道:“先前是谁说自己没火气来着?还有啊,陈平安你这个喜欢打人打脸的习惯,以后改改啊。” 陈平安默不作声,只是默默抬头望向天幕。 先前在大骊京城,封姨在火神庙遥遥询问一事,陈平安帮着先生给出答案,换来了十二坛百花酿。 答案就只有四个字,请君入瓮。 而且这其中还藏着一个“比天大”的算计,是一场注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请君入瓮”。 仅仅是针对登天而去的周密吗,只是让文海周密入主旧天庭、不再肆意为祸人间吗? 当然不是,依旧不够。 陈平安在文庙议事期间,曾被礼圣带去过穗山之巅,见过了那位至圣先师。 再联系那场礼圣住持、三教祖师幕后旁观的河畔议事,一场匪夷所思的大考,当时聚拢了郑居中之外的众多十四境修士。 于是陈平安最终想明白了师兄崔瀺的那个更大算计。 曾经在那白帝城彩云局棋输一着、未能胜过那位奉饶天下先的浩然绣虎,此生最后一件事,仿佛是以文圣首徒的读书人身份,在身前被他摆好的一副天地棋盘上,崔瀺独独一人,有请至圣先师,佛祖,道祖,邀请三教祖师一同落座。 崔瀺好像不但要周密哪怕成功登天,依旧功亏一篑,只能输得一败涂地。 他还要教人间再无三教祖师。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四十五章 两人并肩 原本浩然天下与蛮荒天下的时节,恰好相反,此昼彼夜,此夏彼冬,只是如今两座天下衔接颇多,天象就都有了积几分偏差。 陈平安掏出一壶自家酒铺的酒酿,敏锐感知到天地气象的细微流转,好像要下雪了,转头远远看了眼右手边的城头,合道之地,空无一人。 如果在这边多待几天,就是一人与半城,落雪时节又逢君。 喝着酒,没来由想起崔东山的一句玩笑话,在某些人眼中,人间是一座空城。 陈平安再次举目远眺,哪怕注定徒劳无功,还是忍不住多看几眼。 不知道阿良出剑如何了,也不知师兄左右是否已经赶到战场。 在那蛮荒天下一处腹地。 其实万里山河都已沦为战场。 一场光是十四境大修士就有两位的凶险围杀,却是那个被围杀之人,处处占尽先手。 一条剑意所化的火龙,高悬天空,一圈圈飞旋,如蛇盘踞,火光映照得方圆千里,如坠火炉。 在这蛮荒天下,是当之无愧的大野龙蛇之气象。 大地之上,则是一道光彩流溢的金色镜面,涟漪阵阵,数以百万计的文字漂浮其中,每一个文字,都像是一处渡口。 一人剑道显化,元气-淋漓,天悬火地铺水。 新妆恨极了这个出手狠辣的阿良,她直接祭出了一件托月山重宝,是岁月悠久的一幅法帖剑经,名为“青蛇在匣”,可惜属于用完即废的一件仙兵。 她一手掐诀,一手持画轴,将画卷抖落铺散开来,霎时间,便有三千位青衣剑修御剑,齐齐跃出画卷,浩浩荡荡,剑阵如洪水,杀向阿良。 在这方气势恢宏的天地间,一个身材并不高大的男人,双手持剑,身形快若奔雷,一次次踩在文字渡口上,随便一次身形跳跃,就等同于飞升境练气士看家本领的缩地山河,辗转腾挪之间,双剑在空中拖曳出无数条两种色彩的剑光流萤,所斩之人,正是那些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的剑修傀儡。 剑阵之中,所有剑修傀儡的脖颈处,拦腰处,都被好似一个劲乱窜的持剑阿良,一青一紫两道剑光丝线划抹而过,或头颅滚滚,或拦腰斩断。 只见那阿良低头飞奔途中,兴之所至,偶尔一个拧转身形,就是一剑横扫,将四周数十位剑修悉数以璀璨剑光搅烂。 出剑随意,明明毫无章法可言,偏偏有那行云流水的道意。 最终的战场结果,简直就是一种压倒性的碾杀。 三千位相当于中五境剑修的符箓傀儡。 不够一人斩杀。 剑气长城的年轻小姑娘,大多不理解为什么长辈女子们,为何会喜欢那么一个邋遢汉子,个子不高,油腔滑调,人品奇差,真是与英俊半点不沾边,既然如此,那么还喜欢那个阿良做什么呢? 大多早已嫁为人妇的女子,往往都笑而不言,只有耐心稍好一点的女子,才会不约而同,说一句差不多意思的言语,你们到了战场,就知道答案了。 与此同时,柔荑已经摘下了头顶莲花冠,这顶道冠,是旧王座黄鸾的大手笔,仿自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的那顶莲花冠,柔荑手持道冠,轻轻抛向空中。 一瓣瓣莲花,自行脱落,花瓣落地之时,就化作一位位白玉京的得道真人,总计八位,各自占据一方,刚好脚踩一卦。 不过毕竟是仿制,这些道门高真支至多支撑一炷香功夫。 但是一炷香,足够改变战局了,那些被阿良双剑肆意斩杀的剑修傀儡,纷纷掠入八卦死门中,再从生门中重新结阵御剑而出。 大道玄妙,入死出生。 趁着那个狗日的暂时脱不开身,朱厌再次现出真身,一手持长棍,每次挑山移石,皆快若巨大飞剑,纷纷掠向那一袭身影。 这位搬山老祖同时抬起另外一手,施展本命神通,双臂如鞭,鞭苔群山,五指为绳,缚移万石,宛如千万架投石车的合力攻城。 朱厌哈哈大笑道:“阿良,爷爷为你如此助兴,死后如何谢我?” 更有那以术法驳杂著称蛮荒的大妖官巷,神通广大,手指处便有阴兵过境,山开壁裂,嘘呵之间,云聚云散,黑烟滚滚,阴煞之气浓郁至极。 官巷倒是不如搬山老祖那么喜欢瞎嚷嚷,而且还有几分神色凝重,瞥了眼天幕处的漩涡异象,就像一把悬而未落的无形长剑,冥冥之中,那把阿良的本命飞剑,更像是一尊远游天外的……神明。 新妆反正已经无需驾驭手中卷轴,任其悬停身前,她看了眼天幕和大地,“阿良折腾出这幅天地异象,意义何在?” 绶臣给出那个答案:“打架更好看。用他的话说,如果打架没人旁观喝彩,太寂寞。” 阿良乱斩期间,瞥了眼手中两把长剑,又支撑不住了,双剑轻轻磕碰一下,如昔年在剑气长城,酒桌上无数次与人以碗磕碗。 双剑断折为四截,分别去往天地四方。 至于什么青衣剑修傀儡,什么群山万石如飞剑,在他一人双剑之前,皆是纸糊都不如的虚妄。 不是蛮荒天下的大妖战力孱弱,术法神通如何纸糊,仙兵重宝如何不堪,相反,要论个体杀力,普遍来说,浩然天下的飞升境,战力不如蛮荒天下,实在是今天这个被围杀之人,太过例外。 当然,不管是哪座天下,谁一旦跻身了飞升境巅峰,尤其是有望合道十四境之辈,无一例外,都是极其难缠的山巅强者。例如蛮荒天下的旧王座,那个死在董三更手下的荷花庵主,无论是体魄还是道法,都极其强悍强大,事实上任何一位旧王座,就不是省油的灯。结果他们的对手,除了一座剑气长城,还有那个白也,甚至还有个属于自己人的文海周密。 而浩然天下,除了中土神洲的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这几位,此外八洲,当得起“巅峰”二字的大修士,屈指可数,都是当之无愧的一洲领袖人物,有南婆娑洲肩挑日月的陈淳安,北俱芦洲水火二法双绝顶的火龙真人,何况火龙真人当了多年的龙虎山外姓大天师,雷法造诣如何,可想而知。再就是皑皑洲那个最为藏拙、与人打架寥寥数次、且只丢法宝砸人的刘聚宝。 阿良以断剑牵引了四条剑道江河挂空,天开水井,四水归堂。 阿良再从腰间抽出两把长剑。 亏得我这次重返浩然,跟人借剑颇多。 那八位由莲花冠造就而出的道门仙人,蓦然抬头,只见眼帘之中,宛如出现一堵高达千丈的水墙,汹涌冲激而至,都是那人一身剑意所化。 一抹凌厉剑光穿透这堵剑意高墙,是那御剑的大剑仙张禄。 两把本命飞剑倒影,支离。 其中两种本命神通的叠加,就可让张禄的出窍阴神,变成对方,遇强则强,在短时间内拥有不输强敌的相当杀力。 当年剑气长城与蛮荒天下对赌的那场十三之争,张禄的对手,原本按照推演,是飞升境大妖重光,所以张禄一开始就是奔着换命去的。张禄对此亦是全然无所谓,当时城头议事,他只问一事,能不能改一下规矩,宰掉一头飞升境大妖,战死之人,能否找朋友帮忙在城头上刻字。 那个朋友,正是阿良。 其实类似张禄的飞剑神通,这就是陆芝为何能够追杀刘叉的根源所在,她是全然不惜大道性命,愿意以命换伤,拖住刘叉的脚步。这个脚步,既是刘叉赶赴扶摇洲的脚步,更是一位剑修登顶剑道的脚步。 而刘叉却要在剑斩白也之后,还要去往中土文庙落下剑光。 阿良双手持剑,毫不犹豫,对着那个昔年好友的张禄,就是一通近身乱斩。 长剑交错,剑光迸射,星火溅落无数。 张禄说道:“分生死?” 阿良大笑道:“那也得你说了算才行!” 张禄突然被一个扎两根羊角辫的小姑娘直接撞出战场外。 十四境剑修,萧愻。 萧愻挥挥手,“张禄你先别着急送死。” 萧愻看着那个也跟着停剑的家伙,她说道:“阿良,我如今比你高出一个境界,又在蛮荒天下,怎么个打法才算公道?” 阿良默不作声,只是看着这个好像永远长不大的上任隐官。 萧愻看着这个有些陌生的男人,她难得有点伤感。 如果是以往,阿良肯定会笑着来一句,站着不动让我砍比较公道。 如今不会了。 只有一场再没酒喝的狭路相逢了。 蛮荒老祖初升,双手拄拐杖,依旧在默默运转大神通,移星换斗。 针对的,自然是阿良那把本命飞剑。 斐然打趣道:“好像暂时还是拿阿良没辙,我们配合的默契程度,还不如天干。” 初升笑呵呵道:“一张白纸最易下笔,稚子都可以随便涂抹,一幅画卷题跋钤印无数,好似布满牛皮癣,还让人如何落笔,两者各有好坏。” 老者神色自若,遥遥看着那处战局,像是在盖棺定论,随口道:“其实还行,这个既然阿良跌了境,就只是近乎无敌,又如何呢,毕竟不是真无敌。” 斐然叹了口气。 不管身在何处的礼圣,重返蛮荒天下的白泽先生,在青冥天下的道老二,十万大山里的老瞎子。 当然不是说杀力无穷,而是一种自保的无敌,就像立于不败之地。 斐然蹲下身,伸手揉了揉脸颊,“好像大祖散道之后,我们还是很难出现新的十四境修士。” 老者喟然长叹道:“因为我们早就有了白泽,东海观道观的臭牛鼻子,哪怕没有身在蛮荒天下,还是对我们影响极大。” 说到这里,老者一挑眉头,恼火道:“占着茅坑不拉屎!” 老者心声道:“加上周密这家伙又只吃不吐,陆法言,还有曜甲、黄鸾这拨旧王座,其实都等于还在,又有萧愻,文圣一脉的刘十六,宝瓶洲那条真龙,文庙又敕封了渌水坑那个肥婆姨,担任陆地水运之主,加上你和绶臣的飞升境,还有周清高的一步登天,斐然,你自己算算看,还怎么多出一两个十四境修士来。” 斐然说道:“虽说如此,可是比起预期的估算,蛮荒气象还是略小几分。” 老者冷笑道:“多半是那个白帝城城主的缘故。” 斐然一点就明,讶异道:“难道是在蛮荒天下跻身十四境了?” 初升点点头,“差不离了。这种人,最棘手。只是不知道此人的合道契机所在。” 斐然笑道:“也对,不能只允许刘叉在浩然天下跻身十四境,不许别人在我们这边如此作为。” 老者惋惜不已,“可惜那头飞升境鬼物被宁姚提前寻见了踪迹,不然少掉一条归墟通道,原本可以让浩然天下的推进,不至于如此猖狂。” 斐然转头,惊讶道:“左右南下,如此之快?” 初升说道:“意料之中。除非……” 老者没有说出下文。斐然却心知肚明,是说那除非左右临时破境,以名副其实的粹然剑修身份,跻身十四境! 流白问道:“阿良的那把飞剑,本命神通到底是什么?” 老者摇摇头,“不知。” 斐然笑道:“那就真是一个天大的麻烦了,所幸还在大致预期之内。” 老者瞥了眼那个流白,“小姑娘,你真正应该询问的,是阿良的本命字,到底是什么。” 流白愕然。 老者说道:“小姑娘,你可以去与天干九人汇合了,缺了你,即便留得住那个飞升境,也杀不掉。” 流白转头望向斐然,后者笑着点头。 不过斐然还是多提醒了一句:“记得注意北归路线,别一个不小心给左右顺手杀了。” 流白点点头,独自御风离开这处完全无法插手的山巅战场。 斐然感慨道:“左右南下速度更快了,换成我,只是赶路至此,就要失去战力。” 老者笑道:“那我们就先避其锋芒,战场先交给绶臣和新妆。” 萧愻猛然转头望向北边,略作思量,一闪而逝。 北边战场边缘,那位搬山老祖一个急急转身。 一道剑光瞬间洞穿朱厌真身的肩头。 大概是根本懒得与朱厌纠缠,那道剑光没有任何凝滞,直奔阿良而去。 一袭儒衫,身形骤然悬停在阿良身边。 双方肩并肩,一人面向北边,一人面朝南方。 再无敌手。 左右淡然道:“如何?” 阿良双手持剑,手腕拧转,抖出剑花,点头道:“痛快。” 左右瞥了眼远处那座阴阳鱼阵图,微微皱眉。 阿良微笑道:“怎么样,帮倒忙了,托月山这座大阵,明摆着就是奔着你我联手而来的,一个吃剑意,一个吃剑气,然后两两抵消在阵中,说不得还要帮着蛮荒天下喂养出个新的十四境剑修。” 新妆竟然嫣然一笑,与那左右施了个万福。 她和绶臣共同主持的脚下大阵已经真正开启,左右这一路南下剑气,与阿良在这万里山河的剑意,都被疯狂席卷,鲸吞其中。 左右面无表情说道:“好解决。” 那新妆立即身体紧绷。 阿良气笑道:“他娘的最烦你这点,老子认认真真说事情,谁都当我吹牛皮,你倒好,说什么都有人信。” 比如早年还被那个泥腿子眼神无比真诚,询问自己打不打得过朱河。 让我怎么回答?说打得过,老子就有面子了? 嘴上说归说,事情一样做。 至于怎么做,很简单,并肩而立的阿良和左右。 天下剑道最高者,就毫不拘束自己的剑意。 人间剑术最高者,就彻底放开自己的剑气。 于是那座阴阳图就被撑破了,当场崩碎。 阿良没觉得做了件多了不起的事情,只是抬头望向天幕,那把属于自己的飞剑。 远游天外多年的那把飞剑,名为饮者。 自古圣贤皆死尽,如何能够不寂寞。 空留今人,饮尽美酒。 他第二次返回剑气长城,最欣慰的地方,除了陈平安这小子当上了隐官,与宁丫头八字有一撇了,再就是陈平安比自己更像读书人,在剑气长城,有口皆碑,酒鬼光棍,孩子娘们,是真把陈平安当读书人的。而且那小子并没有因为当年那场老龙城的生死劫难,就一棍子悉数打死亚圣一脉的文庙陪祀圣贤。 浩然剑修,都早点回乡。 剑气长城的剑修,心中有无此想,已是天壤之别,嘴上有无此说,更是云泥之别。 浩然天下的练气士,永远不会知道,酒铺无事牌的这一句话,分量到底有多重。 阿良深呼吸一口气。 那就好好厮杀一场,痛痛快快,不留半点遗憾! 飞剑,饮者。 本命神通,就三个字:皆死尽。 剑修与剑,剑修与敌。 左右环顾四周,一手拇指抵住剑柄,缓缓推剑出鞘,“说,先杀谁。” ———— 那拨先前在陈平安手上吃了苦头的谱牒仙师,离开剑气长城遗址之前,竟然选择先走一趟城头,而且好像就是来找隐官大人。 曹峻啧啧称奇道:“陈平安,打了人还能让挨揍的人,主动跑过来主动道歉才敢回乡,你这隐官当得很威风啊。我要是能够早点来这边,非要捞个官身。” 对于曹峻的怪话,陈平安不以为意。 游仙阁次席客卿的贾玄,泗水红杏山的女子掌律祖师祝媛,都已经清醒过来,各自带着师门晚辈来找陈平安,而且看他们架势,不像是兴师问罪来了,确实更像是赔礼认错。 魏晋拆台道:“你不行,进不了避暑行宫。” 避暑行宫剑修一脉,几个外乡人,都是脑子很好的年轻剑修。 林君璧已经成为邵元王朝的国师,邓凉游历五彩天下,担任了飞升城首席供奉,此外鹿角宫的宋高元,流霞洲的曹衮,金甲洲的玄参,都是极聪慧的年轻剑修。 果然如曹峻所料,贾玄和祝媛都率先致礼致歉,人人低眉顺眼,尤其是那对脸庞伤势不轻的年轻男女,来之前得了师长教诲,此刻低着头,哪有半点气焰可言。 陈平安转过头看着他们,没有言语,只是多瞥了眼一个少年,然后重新转头,抿了一口酒水,面朝南方的广袤山河,就像有一股苍茫之气,好像直直撞入心胸,教人喝酒都无法下咽。 那少年蓦然一步踏出,“我有话说要与隐官大人说。” 贾玄神色微变,一把扯住少年的袖子,轻轻往回一拽,厉色道:“金狻,休得无礼!” 祝媛亦是心声提醒道:“金狻,不可在此造次,小心让游仙阁惹祸上身。” 一旦因为个无知小儿的胡言乱语,连累师门被隐官迁怒,小小泗水红杏山,哪里经得起几剑? 不曾想背对众人的那一袭青衫开口道:“说说看,争取用一句话说清楚你想说的道理。” 名叫金狻的游仙阁少年修士,挣脱开贾玄的手,先作揖行礼,再抬头直腰,毫无惧色,朗声道:“圣人云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隐官以为然?” 陈平安会心一笑,点头道:“很好,你可以多说几句。” 少年此语,其实出自先生的《国富篇》,这个少年用文圣的圣贤道理,来与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说道理,再合适不过。 这与陈平安之前在文庙鸳鸯渚畔,传授百花福地的凤仙花神锦囊妙计,教她去与那位苏子门生讲理,有异曲同工之妙。 金狻重新向前踏出一步,继续说道:“故而不教而诛,非儒生所为!”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有理。只是你如何证明这个道理,当真适用今天事?” 金狻沉声道:“事先我们谁都不知道你是剑气长城的隐官。你的两次劝说阻拦,平心而论,换成别人,都不会当回事。这要是还不算不教而诛,如何才算?” 耐心听那少年讲完一段,陈平安说道:“得加个字,‘太’,‘都不会太当回事’,更严谨些。不然话聊到这里,好好的讲理,就容易开始变成吵架了。” 少年愣了愣,约莫是想象过无数场景,比如被那个家伙痛打一顿,甚至是一巴掌打得飞出城头,却如何都没有预料到剑气长城的隐官,没有计较自己的冒犯,反而只是计较自己的言语,缺漏了一个字。 金狻疑惑问道:“隐官是认可我说的这个道理了?” 陈平安转过身,继续盘腿而坐,摇头道:“并不认可,只是可以让你先讲完你想说的道理,我愿意听听看。” 贾玄以心声警告少年:“金狻,适可而止!你接下来再敢多言半句,我回了游仙阁,定要与阁主和掌律禀报此事,你小心自己的嫡传身份不保!” 金狻却对一位次席客卿的威胁置若罔闻,只是直愣愣盯着那个青衫背影。 “随便举几个例子,山下王朝皇陵禁地的一块地砖,山上仙家洞府的一棵枯树枝丫,山下百姓坟头附近的泥土,值点钱。” 陈平安淡然道:“哪怕无人看管,我们便能随意捡取吗?” 剑气长城的历代剑修,从无坟冢。 那么何为剑修坟冢,可能就是战场,就是所有人脚下的这座剑气长城。 登城如上坟。每次出剑,就是敬香,祭奠先人。 金狻愕然,却不言语。 陈平安说道:“哑巴了?” 金狻硬着头皮说道:“有点道理。” 陈平安这才继续说道:“如果平心而论,你真正该与我争论的,不是我该不该出手,而是该不该出手那么重,对不对?” 也就是贾玄和祝媛境界不够,不然先前在刻字笔画的栈道那边,还真就没那么便宜的好事了。绝对无法这么快就清醒过来,两位地仙只会直接被晚辈背着去往渡船那边。 金狻立即点头道:“隐官出手,实在太重!何况隐官出手之前,可以自报身份。” 陈平安摇摇头,与那少年说道:“剑气长城的剑修,谁都没有这么好的脾气,在这剑气长城,什么才是最大的道理,师门长辈没教过你们?如果我不是文圣一脉的儒生,就只是一位纯粹剑修,哪怕不是什么隐官不隐官的,你们今天最少要留下一条胳膊。” 就像刘景龙,如果只是一位太徽剑宗的剑修,早就独自问剑锁云宗了,但是当刘景龙身为太徽剑宗的宗主,就可以忍,甚至必须容忍锁云宗的大放厥词。 曹峻笑嘻嘻道:“魏剑仙,隐官出手重吗?” 魏晋微笑道:“对于山上谱牒仙师来说,给人打得没脸见人,比起丢了一笔神仙钱,是很重了。” 陈平安提醒道:“曹峻,不是平时随便开玩笑的时候,别拱火了。” 曹峻继续喝酒。默默记住了游仙阁和泗水红杏山两个门派名称,以后游历中土,得去会一会。 让一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自报名号?你们当自己是蛮荒天下的王座大妖吗? 陈平安晃了晃酒壶,始终背对那拨各怀心思的谱牒仙师,“浩然天下的礼,剑气长城的理,你们未必听得进去。那就跟你们说一说切身利害。” “魏晋和曹峻,是两个外乡人,又都是性情散淡不爱管闲事的剑仙,那么齐廷济,陆芝,以及龙象剑宗十八剑子?如果你们被他们撞见了?怎么,真当我们剑气长城的剑修,在浩然天下都死绝了?一个万一,给人砍掉掉了脑袋,侥幸没掉的,去与谁说理?是找你们游仙阁和泗水的祖师爷,还是找贺夫子诉苦?出门在外,小心驶得万年船都不懂,难道说是因为你们中土神洲的山下,是个谱牒仙师就能横着走?” 曹峻趁着宁姚不在场,小心翼翼心声道:“魏晋,咱俩是被惦记上了?” 魏晋说道:“显而易见。” 曹峻头大如簸箕,“咱俩一个是落魄山的上宗客卿,一个是下宗供奉,回头会不会被陈平安穿小鞋?” 魏晋笑道:“我经常当冤大头,花钱买酒,应该还好,至于你,难说。” 陈平安冷笑道:“出门在外,入乡随俗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贾仙师和祝仙师,你们不教?还是说嘴上道理连篇随风跑,从不落在事上?哦忘了,你们是护道人,不是传道人。我是不是错怪你们了?” 贾玄和祝媛脸色难看至极,只是双方心中忌惮更多,果然拦阻金狻开口是对的,十有八九,已经被这位隐官记恨上各自门派了。至于什么道理不道理的,自然是谁剑术高、道法高谁说了算。被年轻隐官说成是护道不利,可自家修行又没耽搁,他们不也修出了个地仙境界?你陈平安能有今日造化,当这末代隐官,天晓得有哪些机缘给你捞取在手了。一个四十来岁的剑仙,跻身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本事自然是有的,只不过不是洪福齐天的好命,谁信? 陈平安转过身,望向那个纯粹武夫,“前辈拿了那块碎石?” “万万当不起‘前辈’称呼。” 汉子立即抱拳惶恐道:“碎石拿了。” 陈平安抬手抱拳还礼,微笑道:“岁长者为尊,何况前辈为人做事极有分寸,宅心仁厚,是个老江湖。” 陈平安视线偏移,望向那个少年,“今天涉险,主动与已知身份的我,是富贵险中求名利?好搏个不畏强权的名声,好在家乡换取利益?还是纯粹求个理,讨要个公道?” 金狻欲言又止。 他自有算计,自家游仙阁那几位老祖师的脾气喜好,对剑气长城的观感,以及对文圣一脉的评价,林林总总,少年一清二楚,所以在内心深处,他对贾玄这个所谓的师门次席客卿,还有红杏山那个年纪大头发长见识短的祝媛,根本看不起。 只是此刻少年竟然不敢与那位青衫剑仙对视。 “如果只是前者,是不是太小觑他人心智?会不会高看我的肚量了?” 金狻额头开始渗出细密汗水。 “如果两者兼有,那么先后如何,各自心思的大小如何?” “即便先有私心,甚至是只有私心,道理就讲不得了吗?” 陈平安最后自问自答道:“我看未必。” 曹峻问道:“道理还可以这么讲?” 看似循序渐进,却又兜圈一圈。既讲理且问心。 魏晋眺望远方,风吹鬓角,一手按住剑鞘,笑道:“不这样讲理,要如何讲理?” 陈平安不拘念头,将心中所想,娓娓道来。 “书上的圣贤道理,不是拿来临时抱佛脚和江湖救急的,也很难在某些时刻死马 当活马医,甚至还要让你们经常觉得不自由。” “那么读书识字,图什么呢。为人少点戾气,处世多点耐心,渐渐的把脚下道路越走越宽,在世道中,走得稳当些,从容些。” “山上练气士,修道证长生,长年累月,每天打坐吐纳,动辄数个时辰,丝毫错不得,这都熬得过来,偏熬不过待人接物的几句客气话,熬不过与人讲理时的心平气和?这是什么道理,你们谁来为我解惑?要是能说服我,以后别说随便捡取碎石带回家乡,保证剑气长城不管,文庙更不管,还可以与我知会一声,我可以亲自帮忙,双手奉上。” “所谓道理,不是什么傍身的一技之长,可能无法处处立竿见影,但是时日愈长久,愈见学问功夫。” “佛家说娑婆世界,娑婆二字,意为堪忍。非人磨墨墨磨人,能受天磨是豪杰。” “尘世尘世,烦恼多如尘埃之世,心如明镜台,勿使惹尘埃。无论是佛家教人解脱法,还是豪杰不屈之志,皆可共勉。” “不退转。位不退。豪杰脚跟立得定。我知道自己是谁。行不退。虽千万人吾往矣。我知道要做什么。心不退。沧海横流,玉石同碎,礼乐崩坏,人人不安也。万山磅礴必显主峰,物欲横流必出砥柱。我人在此,即心在此,我心在彼,即身在彼。” 一群谱牒仙师听得面面相觑,这个年轻隐官是不是走火入魔了?还是吃饱了撑着为他们传道授业解惑? 而那个青衫背剑的隐官大人,当他开始沉默不语,就好似入定一般。既像老僧禅定法,又如仙真心斋术。 曹峻犹豫了一下,问道:“陈平安怎么回事,有点古怪?” 魏晋沉默片刻,叹息一声,答道:“类似某种证道,打杀种种他人心性,用来壮大自己一种心性。所以陈平安其实从一开始,除了对那个少年有点感兴趣,其余人等,根本不觉得值得他多说半句,看似给外人说了很多,不过是陈平安的自说自话,是在自我验证心中所思所想。” 贺老夫子没来由插话一句,“说是打杀,有点不妥,换成‘否定之否定即肯定’,更加准确。” 曹峻也顾不得这个陪祀圣贤怎么听见的心声,刚好借机与贺绶好奇问道:“胡思乱想,神游万里,想东想西,自说自话,那么陈平安到底在求个什么?他不是个剑修和纯粹武夫吗?总不至于是想要去文庙吃冷猪头肉?” 贺老夫子说道:“大概是想要为自己找出一条大路来。” 曹峻问道:“陈平安这是在为跻身仙人做打算了?” 贺老夫子笑了一声,魏晋说了句曹峻你真进不去避暑行宫。 先前南边就有两道剑光好像约好了,几乎同时从秉烛和走马渡船分别亮起,赶赴剑气长城的城头这边。 之后又有数道剑光跟随,只是相较于两位剑仙的速度,慢了太多。 率先现身的,是年轻面容且极其俊美的老剑仙,齐廷济,以及身材修长却姿容平平的陆芝。 陈平安睁开眼睛。 齐廷济瞥了眼那些心虚修士,笑问道:“怎么回事?” 陈平安笑道:“想拿些城头碎石回去,被我拦下,教训了一通。” 齐廷济和陆芝,几乎同时看了眼魏晋和曹峻。至于那帮心弦紧绷起来的谱牒仙师,看都懒得看一眼。 魏晋是浑然不觉,无所谓。 曹峻一个小小元婴境剑修,可就没有这份胆识气魄了。 作为剑气长城齐氏家主的齐廷济,剑术如何,那个城墙刻字,就在那边摆着呢。 至于陆芝,这可是一个胆敢独自阻截追杀刘叉去往扶摇洲的婆娘。 齐廷济站在陈平安一旁,瞥了眼那帮人的背影,笑道:“年轻人嘛,犯错是难免的,可以下辈子再注意点。” 陆芝更不废话,直接抬头望向了坐镇天幕的儒家圣人贺绶,只要齐廷济出手砍人,她就负责拦阻贺绶。 尚未走远的贾玄和祝媛霎时间如坠冰窟,竟是一步都挪不动了。 只觉得自己多走一步,就是与那两位剑仙问剑。 陈平安双手笼袖,摇摇头,“我已经说过道理了。” 齐廷济笑道:“那就隐官说了算。” 陆芝对隐官大人颇有怨气,冷笑道:“就你最好说话,剁死了,就说不得道理了?” 陈平安只是朝她抛过去一坛百花酿。 陆芝接住百花酿,蹲在城头上,仰头痛饮美酒。 曹峻听得头皮麻烦。 齐廷济、陆芝这样的剑仙,还真不屑与人故意撂狠话,危言耸听。 估计砍人之前,事先提醒一声,都算给面子了? 陈平安与那拨杵在原地不敢动弹的家伙,以心声说道:“别傻乎乎站着了,赶紧走你们的。” 一个个如获大赦,御风离开城头。 陈平安扬起手臂,朝齐廷济递过去一坛酒,随口问道:“归墟日坠那边,大骊边军到了多少人?” 齐廷济弯腰取过酒坛,想了想,干脆就盘腿坐下,说道:“暂时是三十六万,其中重骑两万,轻骑二十万,步卒反而不多,至于随军修士的人数,大骊那边没有对外公开。” 陈平安讶异道:“已经这么多了?” 在蛮荒天下战场,很难以战养战,将来战线一旦拉伸开来,军需物资的消耗,不计其数。所幸山上修士的方寸物,咫尺物,都会被文庙和各大王朝大量“租借”,只是不知数目如何。 齐廷济说道:“听说后边还会陆陆续续赶到,如今大骊边军的人数,已经仅次于中土澄观王朝,因为大骊是最早动身的,剑舟,山岳渡船,跨洲渡船,运转起来十分顺畅。浩然十大王朝里边,有几个哪怕叫苦连天,还是不得不跟着提高了兵力。至于是否存在滥竽充数的情况,从各自藩属国里边抽调所谓的精锐,只有文庙那边最清楚。” 陈平安好奇问道:“曹慈如今在哪里了?” 齐廷济笑道:“他是跟刘财神那个宝贝儿子一起到的黥迹,不过听说很快就跟朋友们一起远游了,曹慈,傅噤,元雱,纯青,郁狷夫,顾璨,都是些年轻人。刘幽州没跟着去,跟怀潜留下了,估计又当了一回善财童子。” 山上流传着个谐趣说法,恨不得见着了刘幽州,就自称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再一起回家见着了刘聚宝,就一起喊声爹。 至于女子修士,与刘幽州结为道侣即可,一样可以喊爹。 齐廷济提起酒坛,与陈平安酒壶轻轻磕碰一下,“此外为这些年轻人暗中护道的,就我所知,就有白帝城的韩俏色,和一位竹海洞天的客卿,来历不明,看不出深浅。” 然后齐廷济算是给了年轻隐官一个解释,“左右先前南下之时,提醒过我们,别帮倒忙。” 让齐廷济和陆芝都别帮倒忙。 能这么对一位剑气长城刻字老剑仙说话的人,人间确实不多。 曹峻看得羡慕不已。 陈平安这小子在剑气长城真是混得风生水起,以往只对隐官有个模糊概念,这会儿亲眼瞧见了陈平安与齐廷济、陆芝的相处,才切身体会到“隐官”二字的分量。 在这剑气长城,别说魏晋会自然而然变得不太一样,原来齐廷济、陆芝之流,都得将陈平安视为完全平起平坐的强者。 ———— 道号青秘的冯雪涛,这位野修出身的飞升境,没有笔直一线,逃离那处战场,而是选择绕路返回剑气长城,来时路上,冯雪涛一直留心途经各地的山川地理,甚至仔细绘制出一幅幅地势堪舆图。 看得阿良满脸慈祥神色,说青秘兄与我那个当隐官的朋友,一定能聊得来,以后有机会回了浩然,一定要去落魄山做客,到时候你就报我阿良的名号,不管是陈平安,还是那个北岳魏大山君,都一定会拿出好酒款待青秘兄。 冯雪涛打算北归途中,期间去一趟距离最近的归墟黥迹处,将这些地图交给白帝城那位魔头巨擘。 他突然停下身形。 四周凭空出现九个妖族修士,看着年纪都不大,境界都不算太高,但是却让冯雪涛如临大敌,这是一种久违的危机感,不是那种面对阿良和左右的窒息,而是一种细细密密的不舒服。 冯雪涛只认得其中一人,竹箧,背剑架,玉璞境剑修,据说是那个刘叉的开山大弟子。 一个少年,手持面具,满脸微笑。两只大袖子笔直垂落,不见双手。 他身穿一件雪白法袍,云纹似水流转不息,腰间悬佩有一把狭刀,刀鞘纤细且极长。 一个年轻女子,一粒金色耳坠,光亮柔和,使得她的两侧脸颊,便分出了明暗阴阳。 有魁梧男子,腰悬一对斧钺,手持一盏灯笼。 一对兄妹模样的年轻妖族修士,并肩而立,男子挑起一根竹竿,悬一枚葫芦。 女子一手旋转匕首,背着一张巨弓。 一个稚童容貌的孩子,腰间挂了一只不起眼的棉布袋子。 一个身姿曼妙、曲线玲珑的女子,已经覆上面具,不见面容,斜背琴囊,约莫是已经覆盖面具的缘故,身后气象横生,竟是那无数被吊死的尸体悬空。 那个悬佩狭刀的俊美少年,率先开口言语,竟是娴熟的浩然中土大雅言,“喂,你认不认得陈隐官?” 趁着流白那个娘们不在场,赶紧多问几句关于年轻隐官的事情。 不然那婆姨脾气不太好,一听此人就炸毛,当然不是那种表面上的恼羞成怒,而是偷摸记账。 那个稚童模样的孩子伸手轻拍腰间袋子,笑嘻嘻问道:“皑皑洲刘氏财神爷,他们家到底是怎么个有钱?当真家族里边每个下人的饭碗马桶,都是用雪花钱打造而成?” 冯雪涛大致看得清这拨妖族修士的境界,最高不过玉璞境。就想要围杀一位飞升境? 但是不知为何,冯雪涛的直觉却告诉自己,一着不慎,极有可能就会把命留在这里了。 就在此时,一个心声突兀响起,“青秘道友莫怕,有我这位崩了真君在此,保管你性命无忧。” ———— 穗山之巅。 老夫子合上书籍,笑道:“光阴不居,岁月如流。万年之期,忽焉已至。苏子说得好啊,身如传舍,吾乡何处。” 青冥天下。 陆沉趴在白玉栏杆上,“我们两个当师弟的,方方面面,都不如最接近师父的师兄。” 道老二神色不悦道:“你到底何时才去天外天?!” 陆沉唉声叹气,埋怨道:“天大的难题,就由天大的人物去解决嘛。” 一个少年道童模样的家伙,凭空出现在白玉京这一最高处,喊了两个名字,“余斗,陆沉。” 余斗打了个稽首,“师尊。” 陆沉跳下栏杆,学师兄依葫芦画瓢,难得如此正儿八经打稽首。 那个极少走出莲花洞天的少年道士也没说什么,只是仰头看了眼天外。 天外某处,有个白衣女子,双指夹住一粒鲜红色圆球。 若是在极远处远观此景,就会发现那是一颗远古星辰。 少年道士说道:“我需要骑牛远游天外天一趟。陆沉你就不用去了。” 陆沉点头道:“弟子谨遵师尊法旨。” 剑气长城。 陈平安独自去了那座合道的城头,刚落座,就看到一颗脑袋探出,笑容灿烂,“哈哈,意外不意外?” 陈平安直接抬起手掌,五雷攒簇,砸中那个头戴莲花冠的道人面门上,直接将其从城头打飞出去。 最后陈平安双手笼袖坐在城头,那个道士凫水游荡到了城头,最终飘落在一旁,用道袍袖子抹了把脸。 陈平安问道:“来这里做什么?” 陆沉笑道:“凑个热闹。” 有个中年僧人,在城头不远处,蓦然佛唱一声。 陆沉立即一个起身,溜之大吉。 陈平安转过头,满脸呆滞,缓缓起身,双手合十,低头行礼。 中年僧人还了一礼,也未说什么,很快就悄然离去。 大骊京城,老仙师刘袈站在巷口那边,又拦住了一个老夫子的去路。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四十六章 龙蛇起陆 (年底事情多,更新很不稳定。下个月就会好很多。) 陈平安看了眼十万大山那个方向,那片好似被老瞎子从蛮荒天下一刀切走的割据山河,大地之上金光朦胧,那是负责搬山的金甲傀儡映照使然,高处又有秋云如峰起,溶溶满太虚。 陈平安想起了昔年藕花福地的那场争渡,极有可能,在未来百年之内,几座天下,就会是万年未有之气象,大道之上,人人争渡,共争机缘。 想起另外一事,陈平安轻声道:“先生敲打过我了,在某件事上,我比较后知后觉,确实很不应该。” 宁姚好奇问道:“什么事?” 文圣老先生,舍得敲打你这位得意弟子? 陈平安说道:“先生提醒我们俩相处的时候,我不该总让你主动说话。” 大概人与人之间的诸多误会,可能就是不该说的无心之语,随便说,该说的有心之语,反而吝啬不说,两张嘴皮子关起门来的喃喃自语,却误以为对方早已都懂。 宁姚神色古怪。 陈平安问道:“不是这样的?” 宁姚摇头说道:“当然不是。” 两人相处,不管身处何地,哪怕谁都不说什么,宁姚其实并不会觉得别扭。再者她还真不是没话找话,与他聊天,本来就不会觉得乏味。 宁姚忍不住笑道:“先生学生,一个真敢教,一个真敢听。” 陈平安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宁姚刚要说话,陈平安已经主动说道:“哪怕你无所谓,我以后也会多说一点。” 陈平安继续说道:“之前礼圣在旁边,我心声与否没区别。在客栈门口那边,礼圣先生说得直接,归根结底,是因为把你当成了一个可以平等对话的强者,所以才会显得不那么客气。” 宁姚点头道:“理解,道理就是那么个道理。” 所以当时她才没说话。完全可以理解,未必全部接受。但既然对方是劳苦功高的礼圣,所以她的沉默不语,就是最大的礼敬了。 中土文庙的礼圣,白玉京的大掌教,一个礼,一个德,双方都最能服众。 “三教祖师的散道,就是你回乡后抓紧破境的原因所在?” 宁姚直截了当问了接连两个问题:“那边怎么办?” 宁姚对于散道一事,并不陌生,其实修道之士的兵解,就类似一场散道,不过那是一种练气士证道无果、勘不破生死关的无奈之举,兵解之后,一身道法、气数流转不定,悉数重归天地,是不可控的。桐叶宗的飞升境大修士杜懋,曾被左右砍得琉璃稀碎,杜懋弥留之际,就试图将一部分自身道韵、琉璃金身遗留给玉圭宗。再然后就是托月山大祖这种,能够驾驭自身气运,最终反哺一座蛮荒天下,使得家乡天下妖族修士的破境,好似一场雨后春笋,斐然,绶臣,周清高之流,无一例外,都是龙蛇起陆,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 至于宁姚所谓的“那边”,当然是周密登天入主的那座旧天庭。 陈平安蹲下身,伸出手掌抵住城头,轻轻摩挲,抬头瞥了眼天幕,说道:“那边怎么办,三教祖师自有打算,我只能肯定不会放任不管。之前我去中土参加文庙议事,期间有过那场极其隐蔽的河畔议事,除了我比较例外,聚拢了一大批十四境修士,不少我都是第一次见到,礼圣负责住持议事,就像……一场大考,考校对象,是三座天下已经站在山巅的大修士,却没有任何一位三教祖师现身河畔,但是具体的考评内容,等到议事结束后,好像人人都忘记了,我当时就觉得有点奇怪,三教祖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后来先生带我去了一趟穗山之巅,亲眼见到了至圣先师,当时我就察觉到一点迹象了,而且至圣先师也没有隐瞒什么,对我说了句……勉强算是表扬的话,等于默认此事了。” 陈平安猜测那是一场以生死作为考题的问卷,答案是十四境修士的各自问心结果,比如……一大帮十四境大修士,联袂去往新天庭,敢不敢、愿不愿意、舍不舍得为人间的芸芸众生舍生忘死。 陈平安曾经跟画卷四人有过一场问答,关于救人需杀人,朱敛当年的回答,是不杀不救,因为担心自己就是那个“万一”。 当年陈平安也没多说什么,其实师兄崔瀺给出了另外一个极端的答案,不但要救人,而且自己要主动成为那个一,当然师兄崔瀺极其事功,所救之人,必须是整个天下人,所做之事,是那舍我其谁的挽天倾,师兄崔瀺才愿意成为一。 陈平安提醒道:“要小心陆沉偷听。” 一个心声随即响起,“怎么可能?贫道就不是这样的人!” 宁姚二话不说,一个心意微动,剑光直落,循着那个心声起始处,破开层层山水禁制、道道障眼法,直接找到了白玉京三掌教的真身躲藏处,只见一位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手忙脚乱从城头云海中现身,四处乱窜,一道剑光如影随形,陆沉一次次缩地山河,使劲挥动道袍袖子,将那道剑光多次打偏,嘴上嚷嚷着“好好好,好一对贫道不惜辛苦撮合当月老牵红线的神仙道侣,一个文光射星斗,一个剑气贯长虹!真是万年未有的天作之合!” 宁姚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算了。” 宁姚便收起了那道凝聚不散的凌厉剑光。 十四境大修士莅临别座天下,规矩重重,陆沉当年游历骊珠洞天,摆摊算卦,就依循浩然旧例,压制在飞升境。 如今这座剑气长城属于浩然天下的版图,陆沉再次从青冥天下“衣锦还乡”,当然仍需遵循礼圣制定的规矩。 只不过用大玄都观孙道长某个只在山巅流传的说法,白玉京陆老三的十四境,既是谁都打不过,又是谁都打不过。 除了陆沉飘落在城头,距离陈平安不过几步路远,云海中还走出了一位中年男子模样的剑修,刑官豪素。 豪素身形落在城头,站在陆沉一旁,眯眼远眺蛮荒天下。当年担任刑官,其实一直在老聋儿的牢狱当中,潜心修道练剑。 豪素一直很奇怪,为何老大剑仙直到最后,始终没有对他提出任何要求。 陈平安依旧蹲着,对其抱拳致礼,豪素没有转头,只是对陈平安那个方向倾斜抱拳,当是与剑气长城隐官的回礼。 隐官与刑官重逢于剑气长城,看着都很随意。 陈平安问道:“南光照是被前辈宰掉的?” 豪素点点头,“代价要比预期小很多,反正没有被拘押在功德林,陪着刘叉一起钓鱼。” 礼圣的意思,豪素斩杀中土飞升境修士南光照,这属于山上恩怨,是一笔陈年旧账,原本文庙不会拦阻豪素去往青冥天下,只是事情发生在文庙议事之后,就犯禁了,文庙酌情考虑,允许豪素在这边斩杀一头飞升境大妖,或是两位仙人境妖族修士。 于是豪素就继续留在了浩然天下,礼圣的意见,往往能够让人没有意见。 其实以豪素的脾气,不是不可以仗剑硬闯,因为道老二会在两座天下的接壤处接引,只是豪素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再说了招惹谁,都别招惹礼圣。 陆沉坐在城头边缘,双腿垂下,脚后跟轻轻敲击城头,唏嘘道:“贫道在白玉京郭城主的地盘那边,舔着脸求人施舍,才创建了一座芝麻绿豆大小的寒酸书斋,取名为观千剑斋,看来还是气魄小了。” 无人理睬。 要是搁在白玉京,哪里会如此冷场。 瞥了眼南方,陆沉伸手头上扶了扶那顶作为白玉京掌教信物的道冠,啧啧道:“这个黄鸾,真是好眼光,晓得模仿贫道的这顶莲花冠,可惜就是有点运道不济,不然这次一定要找他寒暄几句。” 陆沉转头望向陈平安,笑嘻嘻道:“见有河川垂钓者,敢问垂纶几年也?” 陈平安冷笑道:“收竿悬鱼篓,腰镰刈秋韭?” 对于这两位的打哑谜,宁姚和刑官豪素对此都置若罔闻,两位剑修都是不喜欢多想的人,恰恰各自身边都坐着最愿意多想的人。 陆沉一本正经道:“陈平安,我当年就说了,你要是好好捯饬捯饬,其实模样不差的,当时你还一脸怀疑,结果如何,现在总信了?” 陈平安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陆道长当年可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陆沉伸手揉着下巴,“到底是你不小心忘了,还是是贫道记错了?” 陈平安双手握拳,轻轻撑在膝盖上。 陆沉眨了眨眼睛,满脸希冀神色,问道:“陈平安,啥时 候去青冥天下做客啊,到时候贫道可以帮忙领路去白玉京,什么神霄城,紫气楼,保管畅通无阻。你是不知道,如今在白玉京那边,别座天下的外乡人当中,就数你这位隐官最让人好奇和期待了,最少也是之一,还有飞升城的宁姑娘,蛮荒天下的斐然,当然还有武夫曹慈,以及那个竟然能够压胜陈十一的剑修刘材,不过刘材这厮最让白玉京感兴趣的,还是一人能够拥有两枚贫道那位师尊亲手栽培出来的养剑葫,比你们还是要稍逊一筹。” 如今这一百年,是二掌教余斗负责住持白玉京事务,下个百年,就又该轮到陆沉监管青冥天下。 陈平安默不作声。 夜航船一事,让陈平安心中安稳几分。按照自家先生的那个比喻,就算是至圣先师和礼圣,看待那条在海上来去无踪的夜航船,也像凡俗夫子屋舍里某只不易察觉的蚊蝇,这就意味着只要陈平安足够小心,行踪足够隐秘,就有机会躲过白玉京的视线。再者陈平安的十四境合道契机,极有可能就在青冥天下。 陆沉好像看穿了陈平安的心思,拍胸脯如擂鼓,信誓旦旦道:“陈平安,你想啊,咱俩是什么交情,所以只要到时候是由我看管白玉京,哪怕你从浩然天下仗剑飞升,一头撞入白玉京,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这样说定了。” 陆沉一脸讶异和心虚,难为情道:“啊?我只是随便说说的,你还当真了啊?” 见那陈平安又开始当闷葫芦,陆沉感慨不已,瞧瞧,跟当年那泥瓶巷少年根本没啥两样嘛,一只手掌轻轻拍打膝盖,开始自说自话,“常自见己过,与道即相当,身处自在窝中,心斋安乐乡里。先忘形自得,再得意忘言,神器独化于玄冥之境,万物与我为一,继而离尘埃而返自然……” 陈平安皱眉不言。 陆沉抬起一手,以天地灵气捻出一片树叶,松开手指后,树叶悬空,然后飘落,再挥手一划,树叶被顺带着改变轨迹,路线不由自主地往陆沉手边靠拢几分。 陈平安知道陆沉想要说什么。 这就是人性被“他物”的某种拖拽,趋近。而“他物”之中,当然又是以粹然神性,最为诱人,最令人“神往”。 更是当年远古神灵为人族设置的一种极其隐蔽、天然的手段,既是修行路上的捷径,又是昔年地仙登顶的瓶颈限制。 世间修道之人,脚下道路无数,第一等的道法正宗、法脉正统,次一等旁门左道,再次一等的歪门外道,术法万千,但是拥有纯粹二字前缀的登山之人,唯有剑修和武夫,而这两条道路,恰好都被视为断头路,一个极难打破飞升境瓶颈,一个总是止步于十境。 而万年以来,真正以纯粹剑修身份,跻身十四境的,其实只有陈清都一人而已。 因为那位经常“寄人篱下”、喜欢嬉戏人间的斩龙之人,走了一条捷径,是由一道方便法门走入十四境的大天地,使用了佛门某种宏愿神通。 之后是上任隐官的萧愻,她的合道之路,距离纯粹二字就更遥远了。与蛮荒天下的英灵殿合道,就等于合道地利,她几乎是主动放弃了剑修的纯粹。 再然后是旧王座刘叉的十四境,可惜未能稳固境界,就被陈淳安毅然决然将其打落了一个境界,而这位亚圣一脉出身、肩挑日月的醇儒,到底做成了一桩怎样的壮举,山巅之外的浩然天下练气士,至今不知。 而白玉京二掌教的余斗,和大玄都观的孙道长,拥有最纯正的道统法脉,同时还是剑修,不谈借出仙剑太白就等于放弃十四境的孙道长,只说这位被誉为真无敌的道老二,正因为他在道法一途的登峰造极,所以哪怕剑术出神入化,唯独在“纯粹剑修”这个说法上边,吃亏不小。 在斩龙之人“陈清流”和隐官萧愻之间的阿良,虽说阿良有个绕不过去的儒生出身,可他的十四境剑修,最接近陈清都的纯粹,所以几座天下的山巅修士,尤其是十四境修士,等到阿良跌境之后,类似青冥天下那位参加河畔议事的女冠,哪怕根本不是阿良的敌人,甚至与阿良都没有打过交道,可她同样会松一口气。 几座天下的天地再大,更别谈天外更大,可对于十四境剑修而言,哪里去不得?一个不小心,传说中的仗剑逆行光阴长河,都有可能,若是在逆流而上的途中,还另有手段,能够避过三教祖师与礼圣的视线,届时除了白泽、托月山大祖、老瞎子这拨岁月悠悠、资历最老的十四境修士,杀谁不是杀? 作为十四境巅峰剑修的陈清都,如果不是托月山一役身死,不得不作茧自缚,选择合道剑气长城,不然孑然一身,仗剑远游? 尤其是假设陈清都能够在这条光阴长河道路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所以当人间一旦出现了某个十五境剑修。 那恐怕就真是三教祖师都无力阻拦了,一切行事,随心所欲,出剑与否,全凭喜好,一剑递出,天翻地覆。 陆沉突然笑道:“陈平安,如果你能够抢先一步登顶武道,我很期待你以后问拳白玉京的场景。” 大端王朝女子武神裴杯,大骊武夫宋长镜,双方都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十一境武夫,就像暂时只有一只脚跨过门槛。 陈平安说道:“那还早得很,何况有没有那一天还两说,陆道长不用专门为此期待什么。” 陆沉笑眯眯道:“陈平安,你的拳法风格,大家都是知道的,那场功德林的青白之争,如今青冥天下山上都听说了。” 陈平安说道:“你想多了。” 陆沉瞥了眼陈平安的手腕,摇头道:“不,你想少了。” 陈平安问道:“你来这边做什么?总不至于是只为了与我胡扯几句?” 陆沉抬头笑道:“如今蛮荒三轮月只剩下两轮了,贫道就趁早赶来多看一眼,天晓得会不会一个不小心,哪天就只剩下一轮月了,是?” 陈平安说道:“可能。” 两位剑气长城的剑修,通过一条跨洲渡船,从刚刚游历完毕的流霞洲,赶到了雨龙宗遗址的一处渡口,重返故乡。 一个是越来越后悔没有偷偷溜去第五座天下的陈三秋,一个是酒铺大掌柜的叠嶂,她觉得自己这辈子有三件最大的幸运事,小时候帮阿良买酒,认识了宁姚这些朋友,最后就是与陈平安合伙开酒铺。 其实除了剑气长城,倒悬山、蛟龙沟和雨龙宗,准确说来都属于战场遗址了,倒悬山这方天地间最大的山字印,跟飞升城一样,都去往别座天下,但是蛟龙沟和雨龙宗附近,都被文庙临时打造成渡口,雨龙宗如今的新任宗主,是昔年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水精宫的女主人,云签。 但有意思的事情,是云签对外宣称,自己只是暂领宗主一职。 当年她带人远游历练,从桐叶洲登岸,一路北上,先后游历了宝瓶洲和北俱芦洲,得以侥幸逃过一劫,为雨龙宗保留了香火。 一处山水渡口,皑皑洲一条名为太羹的跨洲渡船,先前南下,游仙阁和红杏山两拨修士就是乘坐这条过境渡船,老管事今天发现了队伍中那对年轻修士不敢见人的异样,疑惑问道:“好端端的一趟游历,怎么跟人茬起来了?难道在剑气长城那边碰到仇家了,不能够?” 祝媛苦笑一声,颇有几分花容惨淡,她心有余悸道:“碰到了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起了冲突。” 老管事闻言一愣,直接蹦出一句,“那你们咋个就不晓得跑嘞?” 贾玄无奈道:“那也得我们跑得快才行啊。” 老管事点点头,深以为然,“遇到了那位主儿,不跑才是正解,站着不动挨打,可以少挨打。” 老管事随即安慰道:“也别多想了,给那位隐官亲手教训一通,其实不算丢脸,等你们回了家乡,还是笔不小的谈资,不亏。” 再瞥了眼那对年轻男女,老人笑道:“大端王朝的曹慈,不也只比你们略好几分。再就是你们都放宽心些,这位剑气长城的隐官,有一点好,买卖清爽,童叟无欺。” 老管事戴蒿,是游仙阁与红杏山的老熟人了。 听着这个老朋友的宽慰言语,贾玄哭笑不得,祝媛苦笑不已。 老管事抚须而笑,沾沾自喜,像那酒桌上追忆往昔豪言壮举的某个酒客,“你们是不晓得,当年倒悬山还没跑路那会儿,在春幡斋里边,呵,真不是我戴蒿在这儿胡乱吹嘘,当时气氛那叫一个凝重,剑拔弩张,满堂肃杀,咱们这些只是做些渡船买卖的生意人,哪里见过这般阵仗,个个噤若寒蝉,然后 第一个开口的,就是我了。” 戴蒿翘起大拇指,指向自己,“当时到底有几个剑气长城的剑仙?一双手都数不过来,足足十一位,如果加上陈隐官和晏溟、纳兰彩焕两位元婴,那就是足足十四位之多!试问寻常外人,置身其中,面对这些个杀人不眨眼的剑修们,谁敢先开口?不是问剑是什么?” 那次议事,春幡斋大堂里边,从剑气长城赶到倒悬山的剑仙,茫茫多。 米裕,魏晋,孙巨源,高魁,元青蜀,谢松花,蒲禾,宋聘,谢稚,郦采,再加上一个东道主的邵云岩。 还有两位元婴剑修,晏溟,纳兰彩焕。 十一位剑仙,两位元婴境剑修。 戴蒿感叹道:“我与那位年纪轻轻的隐官,可谓一见如故,谈笑风生啊。陈隐官年纪不大,说话处处都是学问。” 贾玄只得违心附和道:“帮着那场春幡斋议事,开了个好头,这才有了后边的进展顺利,戴老哥功不可没。” 戴蒿点点头,“是啊,咱们这些满身铜臭的生意人,也算为后来那场大战略尽绵薄之力。” 至于真相如何,反正当天在场的渡船管事,这会儿一个都不在,自然是由着戴蒿随便扯。 事实上戴蒿在起身开口之后,说了些绵里藏针的“公道”言语,然后就给那个年轻隐官阴阳怪气说了一通,结果老人的屁股底下,一张椅子就像戳满飞剑了,死活再不敢落座。 老管事没来由感慨一句,“做买卖也好,做事做人也罢,还是都要讲一讲良心的。” 斜眼看了那俩年轻男女,戴蒿笑道:“吃了亏就长点记性,不然就白吃顿苦头了。下了山出门在外,不是爹不是娘的,谁也不会惯着谁。” 一个游仙阁的祖师堂嫡传,一个泗水红杏山的仙子,先前来剑气长城遗址,在渡船上边,就喜欢眉来眼去的,真当自己是一双神仙眷侣了? 戴蒿跟着这条太羹渡船一年到头在外跑江湖,什么人没见过,虽说老管事修行不济,只是眼光何等老辣,瞧见了那对年轻男女的神色微变。 戴蒿啧啧道:“看来是白吃了顿打。” 这俩年轻人,没有傲骨,傲气倒是不缺,可能这就叫狗改不了吃屎。 生活不是处处屠狗场,没那么多狗血。 世道又处处是屠狗场,遍地洒落狗血。 戴蒿心声道:“贾老弟,我与祝媛和红杏山都不熟,就不当那恶人了,在你这边,倒是愿意多嘴提一句,以后再为人护道,行走山下,别给蠢货糊一裤裆的黄泥巴,脱裤子容易漏腚,不脱,伸手擦拭起来,就是个掏裤裆的不雅动作,到头来脱和不脱,在外人眼中,都是个笑话。” 贾玄感叹道:“戴老哥话糙理不糙。” 戴蒿抚须而笑,“粗粮养胃,糙话活人。” 在大兴土木的雨龙宗祖师堂遗址那边,云签站在山顶,她感慨万千。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果真如此,被那个年轻隐官说中了。 如果不是那个年轻人当年的提醒,雨龙宗绵延数千年的香火,就算彻底断绝在蛮荒天下的那帮畜生手中了。 那次寄往水精宫的一封密信,纸上只有两个字:北迁。 曾经被师姐随手丢弃,又被云签重新收起,小心翼翼珍藏起来。 那封信上除了文字,除了剑仙邵云岩的花押,还有两个古篆印文,隐官。 当初她成功带走了六十二位谱牒修士,其中地仙三人。之后在游历途中,陆陆续续又收取了十数位弟子,加上从雨龙宗所辖岛屿归拢起来的修士,满打满算依旧不足百人,可这就是如今雨龙宗的所有家底了。 云签如今在等一个人,也就是未来的雨龙宗宗主,剑气长城的女子剑修,纳兰彩焕。 如今纳兰彩焕已经是玉璞境剑仙了。 当年纳兰彩焕提出了一笔买卖,云签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何况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云签都愿意将她奉迎为雨龙宗宗主。 一条即将到达大骊京城的渡船,大骊藩王宋集薪笑道:“稚圭,你都是飞升境了,户籍一事,什么时候我帮你改改?” 在槐黄县衙署户房那边,稚圭的籍贯还是婢女身份的贱籍,州府乃至大骊礼部自然就照搬了。 稚圭眉眼柔顺,摇头道:“不用改啊,拿来提醒自己做人不忘本嘛。” 好像还是当年的泥瓶巷主仆,挑水晒衣,洗菜做饭,大手大脚花钱,添置家当,等到屋内物件多到实在摆不下了,她就随手贱卖出去,然后成了她的私房钱。 宋集薪笑了笑,“那什么时候你有想法了,与我说一声。” 他看了眼她的侧脸,既熟悉又陌生。 浩然天下水运,被中土文庙一分为二,道号青钟的渌水坑澹澹夫人,总掌九洲陆地水运。 此外四海水运,又被一分为四,四片海域各有一位大水君坐镇,哪怕被切割成四份的辖境,任何单独的一座水域,依旧可谓是广袤无垠,辽阔无边。 其中三位大湖水君,顺势升任了四海水君的高位,位列中土文庙新编撰的神灵谱牒从一品,与穗山大神品秩相同。 而她身为世间唯一一条真龙,却只是东海水君,如果是那场大战之前的稚圭,会觉得文庙如此作为,简直就是故意羞辱她。但是现在的稚圭,就只是冷笑几声,然后她没有任何推三阻四,接纳了一海水君神位。 落魄山上,老厨子最近给小米粒做了个棉布小挎包,用来装更多的瓜子。 小米粒对小挎包的喜爱,半点不输给那条金扁担,喜新不厌旧嘛。 今儿一个鲤鱼打挺,起床后,小米粒落地一跺脚,又睡过头了,抄起一把镜子,指着镜面,说,咋回事,又睡懒觉,嗯?!还有脸笑?下不为例啊!再睡懒觉,我可就要请客吃酸菜鱼了啊,你怕不怕?! 陈灵均还是三天两头往骑龙巷跑,忙着找贾老哥侃大山。一老一小,酒桌上的车轱辘话反复说,竟然谁也没个腻歪的。跟小镇“差不多岁数”的孩子,狭路相逢。陈灵均就蹦蹦跳跳,左右摇晃,跳起来出拳吓唬人。 小哑巴跟掌柜石柔看了不少书,专程去了趟红烛镇,扛了一大麻袋的书回铺子。掌柜石柔就笑问你有钱?小哑巴摇摇头,直接说么的钱。 咋回事? 我找到了那个掌柜,说是老厨子要我帮忙买的,钱以后补上。 这也行? 小哑巴咧嘴一笑,有事我担着,实在不行就还回去,反正书上也没少掉一个字。 呦,有师父的人就是不一样,很横嘛。 哈。 朱敛有次陪着陈灵均一起下山来骑龙巷,小哑巴给了他几本书,说是帮老厨子你买的,道谢就不用了,只是别忘了记得去红烛镇那边结账。 朱敛眼睛一亮,随手翻了几页,咳嗽几声,埋怨道:“老夫一身正气,你竟然帮我买这样的书?” 小哑巴就伸出手,不要就还我。老厨子已经将几本书收入袖中。 陈灵均唉声叹气,跟老厨子抱怨,说当初我就不建议小哑巴下山,在铺子这边当差,容易学坏了。 十万大山,弟子和看门狗都不在,暂时只剩下老瞎子独自一人,今天的客人,是一袭青衫,斩龙之人,如今化名陈清流。 陈清流笑问道:“听说前辈破天荒收了个开门弟子。” 老瞎子点点头。 陈清流站在崖畔,没来由说道:“我是很后来,才知道原来钓鱼挂蚯蚓,是可以露出钩尖的。” 老瞎子没好气道:“少扯这些虚头巴脑的。” 合道星河的符箓于玄,睁开眼,然后看到了一个腰悬袋子的年轻人,后者是当之无愧的的步罡踏斗,凌空蹈虚,以一颗颗星辰作为渡口。 上古三山,掌管生死度牒。远古五嶽,司职五行运转。 于玄看了眼那只不起眼的袋子,好奇一事,里边装了多少张符箓,数百万,千万? 今天陈灵均闲来无事,与贾老哥唠嗑完毕,就在小镇独自逛荡,最后走了一趟自家老爷的泥瓶巷,看看有无蟊贼,就御风而起,打算回落魄山了,无意间低头一瞧,发现来了几个生面孔的人物,瞧着像是修道之人,不过貌似境界一般。 只见那条龙须河畔,有个中年僧人站在水边,小镇里边一间学塾外,有个老夫子站在窗外,还有一位少年道童,从东边大门骑牛而入。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四十八章 道友你找谁 两位年龄悬殊却牵扯颇深的故人,此刻都蹲在城头上,而且如出一辙,勾着肩膀,双手笼袖,一起看着南方的战场遗址。 陆沉转头望向身边的年轻人,笑道:“咱俩这会儿要是再学那位杨老前辈,各自拿根旱烟杆,吞云吐雾,就更惬意了。高登城头,万里目送,虚对天下,旷然散愁。” 杨家药铺后院的老人,曾经讥笑三教祖师是那天地间最大的几只貔貅,只吃不吐。 陈平安眼中所见,却是草木稀疏,摇动剑气,仿佛看到了白骨成丘山,剑气冲斗牛,一位在战场上披头散发、浑身浴血的剑修,曾经醉卧廊道,斜靠熏笼,手持酒泉杯,剑仙名士俱风流。好像看到了避暑行宫愁苗的先行一步,去即不返,好似瞧见了高魁此生第一剑学自祖师,故而最后一剑,当问祖师龙君,有女子剑仙周澄、老剑修殷沉的早已心存死志,有那战场唯有一死才可释然的陶文,还有一位位原本风华正茂的年轻剑修,背对城头,面朝南方,生递剑死停剑…… 陆沉看着这个脸上并无半点愁苦的年轻隐官,感叹道:“陈平安,你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替文庙立下擎天架海的不世之功,谁敢信。说真的,当年如果在小镇,有谁早早告诉会有今天事,打死我都不信。” 在那骊珠洞天,陆沉曾经带着转头门下的嫡传贺小凉,去见过诸多不一样的“陈平安”,有个陈平安靠着勤勉本分,成了一个殷实门户的男人,修缮祖宅,还在州城那边购置家业,只在清明、年关时分,才拖家带口,回乡上坟,有陈平安靠着心眼活络,成了薄有家产的小铺商贾,有陈平安继续回去当那窑工学徒,手艺愈发纯熟,最终当上了龙窑师傅,也有陈平安变成了一个怨天尤人的浪荡汉,终年游手好闲,虽有善心,却无为善的本事,年复一年,沦为小镇百姓的笑话。还有陈平安参加科举,只捞了个举人功名,变成了学塾的教书先生,一生不曾娶妻,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州城治所和红烛镇,经常独自站在巷口,怔怔望向天空。 陆沉竟然开始煮酒,自顾自忙碌起来,低头笑道:“天欲雪时分,最宜饮一杯。毕竟每个今天的自己,都不是昨天的自己了。” 陈平安笑道:“我又不是陆掌教,什么擎天架海,听着就吓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不过是家乡一句老话说得好,力能胜贫,谨能胜祸,年年有余,每年年关就能年年好过一年,不用苦熬。” 陆沉点头道:“小镇民风淳朴,乡俗俚语老话连篇,我是领教过的,受益匪浅。我也就是在你家乡摆摊年月不久,只学了点皮毛本事,不然在青冥天下那边,每次去大玄都观拜访孙道长,谁教谁做人还两说呢。” 不知是不是被陆沉一语中的的缘故,还是这位白玉京三掌教施展了神通,真就下起了雪,而且是一场名副其实的鹅毛大雪,雪花大如手的,一些在魏晋、曹峻那边城头游历的浩然外乡人,自然倍感惊喜,大雪时节,风景愈发奇绝,地广人稀风高寒,小雪封山大封河。 忙着煮酒的陆沉没来由感慨一句,“出门在外,路要稳当走,饭要慢慢吃,话要好好说,与人为善,和气生财,吵吵闹闹打打杀杀,真心无甚意思,陈平安,你觉得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陈平安笑呵呵点头道:“此时此地此语,听着格外有道理。” 自己身边就是宁姚。陆沉那边站着个刑官豪素。 何况齐廷济和陆芝暂时都没有离开城头。 四位都是剑气长城的自己人。 只剩下这位家乡在浩然天下,却跑去青冥天下当了白玉京三掌教的家伙,是不太讨喜的外人。 所以陆沉在与陈平安说这番话之前,偷偷心声言语询问豪素,“刑官大人,要是隐官大人让你砍我,你砍不砍?” 豪素毫不犹豫给出答案,“在别处,陈平安说什么不管用,在此地,我会认真考虑。” 其实陆沉对于山上斗法一事,最为反感,除非是不得已为之。比如游历骊珠洞天,又比如去天外天跟那些杀之不尽的化外天魔较劲,当年如果不是为师兄护道,才不得不重返一趟浩然家乡,他才不管齐静春是不是可以立教称祖。人间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天地不还是那座天地,世道不还是那座世道,与他何干。 不过懒散如陆沉,他也有佩服的人,比如岁除宫吴霜降的痴情和偏执。孙道长将仙剑太白说是借,其实等于送给白也,是一种任侠意气的自由。孙怀中作为青冥天下雷打不动的第五人,又是道门剑仙一脉的执牛耳者,一旦老观主手持太白,跻身十四境,陆沉那位真无敌的二师兄,也得提起精神,好好干一架。 至于老大剑仙陈清都,在此以一人之不自由,换取剑气长城在五彩天下未来千年万年的大自由,何尝是一种人心大自由。 而陈平安以隐官身份,合道半座剑气长城,身不由己,心不退转。 陆沉唯一的惋惜,就是陈平安未能亲手斩杀一头飞升境大妖,在城头刻字,不管陈平安刻下什么字,只说那份字迹和神意,陆沉就觉得光是为了看几眼刻字,就值得自己从白玉京时不时偷溜至此。 陆沉给陈平安递过去一碗酒,“看先前你坐而论道的那份气势,跻身仙人有谱了,很有谱,可喜可贺。我在这边就当是先行祝贺,至于贺礼嘛,就先欠着,余个几年,以后你到了青冥天下,尽管找我讨要,我去白玉京几处相熟的城楼打趟秋风。” 陈平安好像没有任何戒心,直接接过酒碗就喝了起来,陆沉高高举起手臂,又给身边站着的豪素递过去一碗,剑气长城的隐官和刑官都接了,陆沉身体前倾,问道:“宁姑娘,你要不要也来一碗?是白玉京青翠城的独有仙酿,姜云生刚刚担任城主,我辛苦求来的,姜云生就是那个跟大剑仙张禄一起看门的小道童,如今这个小兔崽子算是发迹了,都敢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一口一个公事公办。” 宁姚说道:“不用。” 陆沉也不敢强求此事,白玉京不少老道士,如今都在担心那座五彩天下,青冥天下各方道家势力,会不会在未来某天就给宁姚一人仗剑,驱逐殆尽。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问道:“埋河水神庙边上的那块祈雨碑,道诀内容出自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何处?” 埋河碧游府的前身,是桐叶洲一处大渎龙宫,只是过于岁月悠久,连姜尚真的玉圭宗那边都无据可查了,只在大泉王朝地方上,留下些不可当真的志怪传奇,当年钟魁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大伏书院那边并无录档。 陆沉擦了擦嘴角,轻轻摇晃酒碗,随口道:“哦,是说玉简那篇五千多字的道诀啊,化作四天凉,扫却天下暑嘛,我是知道的,实不相瞒,与我确实有点芝麻绿豆大小的渊源,且放宽心,此事还真没什么长远算计,不针对谁,有缘者得之,仅此而已。” 陈平安问道:“有没有希望我传授给陈灵均?” 这正是陈平安迟迟没有传授这份道诀的真正理由,宁肯将来教给水蛟泓下,都不敢让陈灵均牵扯其中。 陆沉叹了口气,没有直接给出答案,“我估摸着这家伙是不愿意去青冥天下了。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随他去。” 陈平安好奇问道:“陈灵均与那位龙女到底是什么关系,值得你这么上心?” 陆沉白眼道:“你门路多,自己查去。大骊京城不是有个封姨吗?你的真身离着火神庙,反正就几步路远,说不定还能顺手骗走几坛百花酿。” 封姨除了扫荡百花福地一事,还有个艾草灼龙女额的典故,算是对那位龙女的一种大道庇护。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逃遁路线,看似慌不择路,在宝瓶洲主动登岸,除了寻觅杨老头的飞升台,亦是希望那位大道契合“风生水起”的封姨,能够帮忙从中斡旋,说几句好话,不然杨老头一个神位司职男子地仙的青童天君,完全没理由理睬一条真龙的死活。更何况在绝大多数的远古神灵余孽眼中,司职水运流转的天下蛟龙之属,皆是叛逆之辈。 陈平安又问道:“大道亲水,是打碎本命瓷之前的地仙资质,先天使然,还是别有玄妙,后天塑就?” 陆沉气笑道:“陈平安,你别逮着我就往死里薅羊毛行不行?咱俩就不能只是喝酒,叙个旧?”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那你有本事就别摆弄藕断丝连的神通,借助石柔窥探小镇变迁和落魄山。” 陆沉悻悻然道:“不是给崔东山打断线索了吗,翻旧账多没意思。再说我就是无聊,又不会做什么。” 陈平安问道:“见过陆台了?” 陆沉点点头,“藕花福地一分为四,他占据其中之一,修道顺遂,高枕无忧,比当年那个丁婴更加太上皇,在一处名叫芙蓉山的风水宝地,养了条狗。不过陆台阴神出窍远游,留在了青冥天下,在鱼市旁边,跟一个小姑娘合伙开了个酒楼,生意兴隆。别的酒楼酒肆,多是老板娘风韵犹存,招蜂引蝶,他那酒楼倒好,每天莺莺燕燕,都是些慕名而去的女子。” 陈平安递过去空碗,说道:“那条狗肯定取了个好名字。” 陆沉接过碗,又倒满了一碗酒,递给陈平安,笑道:“谁说不是呢。” 陈平安问道:“在齐先生和阮师傅之前,坐镇骊珠洞天的佛道两教圣人,各自是谁?” 陆沉说道:“你有完没完?” 陈平安说道:“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就说之前那个。” 陆沉犹豫了一下,大概是身为道门中人,不愿意与佛门过多纠缠,“你还记不记得窑工里边,有个喜欢偷买脂粉的娘娘腔?稀里糊涂一辈子,就没哪天是挺直腰杆做人的,最后落了个潦草下葬了事?” 陈平安点点头,皱眉道:“记得,他好像是杨家药铺女子武夫苏店的叔叔。这跟我大道亲水,又有什么关系?” 听刘羡阳说过,药铺的苏店,小名胭脂,不知为何,好像对他陈平安有点莫名其妙的敌意,她在练拳一事上,一直希望能够超过自己。陈平安对此一头雾水,只是也懒得深究什么,女子毕竟是杨老头的弟子,算是与李二、郑大风一个辈分。 陆沉笑道:“关于那个可怜男人的前身,你可以自个儿去问李柳,至于其它的事情,我就都拎不清了。当年我在小镇摆摊算命,是有规矩限制的,除了你们这些年轻一辈,不许随便对谁追本溯源。” 陈平安低头喝酒,视线上挑,还是担心那处战场。 凭空多出一个刑官豪素,其实再加上齐廷济和陆芝,是完全可以联袂远游一场的,只是天晓得这是不是陆沉的某个算计。怕就怕牵一发而动全身,彻底打乱文庙的布局。 陆沉唏嘘不已,“总是有那么一些事,会让人束手无策,只能干瞪眼。掺和了,只会意外横生,不帮忙,心里边又过意不去。” 陈平安收回视线,“所以我们这些凡俗夫子,都不如陆掌教逍遥游,悠然自得。不系之舟,无牵无挂。” 陆沉笑嘻嘻道:“今日明日之陆沉,自然有几分逍遥,可昨日之小国漆园吏,那也是需要跟河道官员借钱的,跟你一样,寒酸落魄过。长长常常难遂愿,时时事事不自由,所幸我这个人看得开,擅长苦中作乐,乐在其中。所以我的每个明天,都值得自己去期待。” 陈平安说道:“是要与陆道长多学一学修心。” “修心一事,学谁都别学我。” 陆沉摆摆手,记起一事,说道:“白也已经成为剑修了。气象很大,天下壮观,连我那位师尊都说了句,自有剑仙增道气。” 陈平安点头道:“听先生说了。” 陆沉一脸惺惺相惜的诚挚神色,“其实取名字这种事情,咱俩都是一等一的个中好手。可惜我带着几十个飞剑名字,专程赶去大玄都观,孙道长待客殷勤啊,提着裤腰带就从茅厕跑来见我了。” 陈平安问道:“孙道长有没有可能跻身十四境?” 陆沉摇摇头,“任何一位飞升境修士,其实都有合道的可能,只是境界越圆满,修为越巅峰,瓶颈就越大,这是一个悖论。” 陈平安默然无言,与几个人相处的时候,总会有些错觉,第一次,是遇见阿良,起先总觉得像是遇到了个江湖骗子,每天口无遮拦,总觉得一言不合,哪句话说得过分了,就会被朱河一拳撂倒。 夜航船上边,大战之后的那个吴霜降,同坐酒桌,温文尔雅。 泮水渡口,郑居中这位魔道巨擘,却是满身的书生意气。 再就是这个最早认识的陆沉了。 陈平安永远不知道陆沉到底在想什么,会做什么,因为没有任何脉络可循。 陆沉感叹道:“老大剑仙的眼光,确实好。” 所有人都觉得昔年的少年,太过暮气沉沉,太过谨小慎微。 唯有陈清都,才会觉得眼中所见的异乡少年,意气昂扬,朝气勃勃。 陆沉主动提起那拨远游青冥的剑修,“你那俩朋友,董黑炭留在了神霄城,不过脾气犟,始终不愿意被纳入白玉京道官谱牒,晏胖子去了孙道长的大玄都观,都很混得开。” 老元婴程荃领衔,总计十六位剑修,跟随倒悬山一起飞升去往青冥天下,最终各奔东西,其中九人,选择留在白玉京修行练剑,程荃则出人意料投奔了吴霜降的岁除宫,还入了宗门谱牒,担任供奉,因为老剑修身负一桩密事,将那只棉布包裹的剑匣,搁置在了鹳雀楼外的水中歇龙石上边。 “陈平安,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搬山术法、移海神通吗?” “还望陆掌教不吝赐教。” “在我看来,你其实很早就精通此道了。就像一栋宅子的两间屋子,有个人在不断来回搬东西,熟能生巧,越来越得心应手。” “陆掌教说得玄妙,听不太懂。” “很快就会懂的。任何一个美好的事情,都不是单独存在的一朵花。” 之后两人就不再言语,只是各自喝酒。 陈平安在想着以后真去了青冥天下,该如何隐蔽身份。 陆沉在期待着以后陈平安到了青冥天下,会是怎么个热闹。 龙象剑宗的几位嫡传剑子,先前各自跟随齐廷济和陆芝离开两座渡口,只是御剑身形远远落后,在邵云岩和酡颜夫人的护送下,此刻御剑赶至城头,都落在了另外那座城头之上,陈平安远远看了一眼,与邵云岩点头致意,至于其余几位剑子,大多认识,因为在鹦鹉洲渡口那边见过几个,那个扎马尾辫的少女,叫吴曼妍,她是十八剑子当中练剑资质最好的,少女身边还有一个扬言将来要与他问剑一场的同龄人贺秋声。 酡颜夫人站在陆芝身边,觉得还是有点悬,干脆挪步躲在了陆芝身后,尽量离着那位道士远一点,她怯生生心声问道:“道人是那位?” 陆芝点点头,“说不定就会打起来,到时候你什么都别管,只需要跑得快一点。” 齐廷济笑道:“不至于。” 陆芝明显有些失望。 预定了落魄山下宗末席供奉一职的曹峻,先前看着那位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为了躲避一道剑光,四处乱窜忍不住与魏晋问道:“怎么又来个道士,哪里蹦出来的?看着境界很高啊,总不能又是某个陈平安的便宜舅舅?” 魏晋说道:“是那位白玉京三掌教,听说以前陆掌教在骊珠洞天摆过几年的算命摊子,跟陈平安在内的很多年轻人,都是旧识。当年你回乡晚,错过了。” 曹峻立即收回视线,再不敢多看一眼,沉默片刻,“我要是在小镇那边土生土长,凭我的修行资质,出息肯定很大。” 魏晋摇头道:“资质?在骊珠洞天就别谈这个了,就你那脾气,早早遇到了这些深藏不露的高人,估计成为剑修都是奢望,好一点,要么在骊珠洞天里边当窑工,要么务农耕地,上山砍柴烧炭,一辈子籍籍无名,运道再差一点,哪怕成为剑修,落入圈套而不自知。” 曹峻说道:“不对,我记得小镇有几个小崽子、愣头青,说话比我更冲,做起事来顾头不顾腚的,如今不也一个个混得好好的?” 魏晋说道:“那些人的言行举止,是发乎本心,高人自然不计较,说不定还会顺水推舟,你不一样,耍聪明抖搂机灵,你要是落到了陆掌教手里,多半不介意教你做人。” 曹峻正要说话反驳几句,心湖间蓦然响起陆沉的一个心声,“曹剑仙艺高人胆大,在泥瓶巷与人问剑一场,贫道只是事后听闻一二,就要心惊胆战几分。像你这么胆大包天的年轻俊彦,去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当个城主、楼主,绰绰有余,大材小用!如何,回头贫道捎你一程,同游青冥天下?” 曹峻直接被吓得道心不稳,颤声答道:“不敢劳驾陆掌教。” 陆芝那边,也有陆沉的心声笑言,“陆先生能让阿良心心念念,果然是有理由的,名不虚传。” 陆芝回了一句,“别觉得都姓陆,就跟我套近乎,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找砍就直说,不用拐弯抹角。” 陆沉站起身,仰头喃喃道:“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白也诗篇,一语道尽我辈行路难。” 陈平安抬头淡然道:“天无四壁,人行鸟道。青天大路,草鞋磨脚。” 雨龙宗渡口那边,陈三秋和叠嶂离开渡船后,已经在赶往剑气长城的路上。之前他们一起离开家乡,先后游历过了中土神洲,南婆娑洲和流霞洲。 游仙阁客卿贾玄,在太羹渡船上边,私底下提醒那个依旧心怀怨气的年轻人,既是长辈教诲,也是一种警告,让他不要太把一位金丹地仙当回事,但是也不要太不把一位金丹地仙当回事。 雨龙宗暂领宗主的云签,还在等纳兰彩焕的现身收账,与此同时,她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找到那位年轻隐官,与他当面道谢。 小镇上空,陈灵均见着了三个外乡人,掂量一番,骑龙巷的贾老哥也是混道门的,就先去找那个骑牛的小道童,瞧着年纪轻嘛。 陈灵均怕自个儿的腾云驾雾,吓着那小道童,便掐诀按下水气云头,身形落在了小镇外边,大摇大摆追上那一人一牛,笑道:“道友慢行。” 那道童模样的少年转头笑问道:“有事?” 略作思量,便已经学会了宝瓶洲雅言,也就是大骊官话。 陈灵均扬起脑袋,问道:“道友瞧着面生,是来咱们槐黄县入山访仙,还是做客?” 其实是想说道友瞧着面嫩,问一问多大岁数了?只不过这不合江湖规矩。 少年道童说道:“过客。” 陈灵均开门见山以心声问道:“这位道友,该不会是位传说中的飞升境大修士?” 怎么夸张怎么来,要真是一位藏头藏尾的山巅大佬,自己的问话,就是童言无忌,想必总不至于跟自己斤斤计较。 少年侧过身,坐在牛背上,面朝陈灵均,摇头道:“自然不是。” 陈灵均小心翼翼问道:“那就是与那白玉京陆掌教一般喽?” 吃一堑长一智,我陈大爷凭什么在这北岳地界吃香喝辣,当然是长记性,靠脑子。 那少年还是摇头。 陈灵均松了口气,行了,要不是这家伙骑在牛背上,勾肩搭背都没问题。 陈灵均自顾自乐呵起来,“漆园梦蝶,不过中材。哈哈,这个评价好。” 少年道童一笑置之,问道:“如今骊珠洞天管事的,是哪位圣人?” 哦豁,口气恁大,进小镇之前没少喝酒?那就是半个同道中人了,我喜欢。 陈灵均甩着袖子,哈哈笑道:“兵家圣人阮邛,咱们宝瓶洲的第一铸剑师,如今已经是龙泉剑宗的开山祖师了,我很熟,见面只需要喊阮师傅,只差没拜把子的兄弟。” 少年问道:“兵家圣人?是出自风雪庙,还是真武山?” 这点事情,就不作那大道推衍演化了。 陈灵均忍不住看了眼那头青牛,怪可怜的,敢情还是跨洲远游的外乡人,结果摊上个不靠谱的主人,被骑了一路,陈灵均就想要去拍一拍牛角。 少年道童摆摆手,笑呵呵道:“莫拍莫拍,我这位道友的脾气,不太好。” 陈灵均就收回手,忍不住提醒道:“道友,真不是我吓唬你,咱们这小镇,藏龙卧虎,处处都是不知名的高人隐士,在这边逛荡,神仙气派,高手架子,都少摆弄,么得意思。” 陈灵均随即拍胸脯道:“没事没事,反正有我帮忙带路,谁都会卖你几分面子。只要说话做事别太过,都不打紧。真要与人起了冲突,你就报上我的名号,落魄山小龙王,我姓陈名灵均,道号景清。对了,我有个朋友,如今做点小本买卖,绘制道书,是那祖传的五岳真形图,有点门道的,道友你要是手边缺这玩意儿,可以领你去我家铺子那边,成本价卖你,我那朋友如果赚你半颗雪花钱,就算我砸了金字招牌。” 少年笑问道:“景清道友这么喜欢揽事?” 陈灵均叹了口气,“么法子,天生一副古道热肠,我家老爷就是冲着这点,当年才肯带我上山修行。” 道童问道:“你家老爷是谁?” 陈灵均呵呵一笑,“不说也罢,咱俩一场萍水相逢,都留个心眼,别可劲儿掏心窝子,行事就不老道了。” 之后陈灵均带着骑牛的少年道童,看过了锁龙井,期间少年轻拍牛背,在一处停步。 当年弟子陆沉的算命摊子,离着那棵老槐树不远,抬头可见,枝叶扶疏,绿荫葱郁。 少年抬头看了眼,一棵老槐树便瞬间重现眼中,只是在他看来,虽然古树婆娑,可惜很快就会形存神去,无复生意。只不过人间事,多是如此,日月疾驰,岁月如梭,海中行复扬尘。 陈灵均随口问道:“道友走这么远的路,是想要拜访谁呢?” 道祖笑道:“那个一。” s:///book/0/292/7848460.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四十九章 那个一 (两万字章节,更新有点晚了。) 这么一场不约而至的鹅毛大雪,就像仙人揉碎白玉盘,洒落无数雪花钱。 城头之上,很快就积起了一层厚厚的雪,蹲着的陈平安刻意收拢拳意和剑气,任由雪花落在头顶、双肩和青衫上。 修道之人,寒暑不侵,所谓寒暑,其实不单单指四季流转,还有红尘人心的悲欢离合。 如今的剑气长城遗址,就像一座无人戍边的塞外荒城,关外孤城,蓦然雪密下,点点扬花,片片大若铜钱,千山寒峭,鸟雀难觅,四野人踪灭,依稀有碎玉声响,天雪相唱和。 陆沉早已起身,收起了那套不知道从哪里打秋风而来的酒具,原本陆沉打算就此离去,重返青冥天下,那边的朋友多乐子多,再者师尊先前大驾光临白玉京,给他这位得意弟子下了一道善解人意的法旨,不再需要去天外天做那无用功,回了青冥天下,无事一身轻,连最重规矩的师兄都说不着他了。可实在是难得来一趟剑气长城,陆沉舍不得这么快就走,辛苦施展了一门圣人口含天宪的神通,才辛苦招徕了这么一场大雪,就厚着脸皮没挪步,开始伸手接雪,很快给他揉出了一个雪球,不断拍打,越来越密实沉重。 陆沉轻轻抛着雪球,一手揉着下巴,“天上月似拢起雪,人间雪似碎开月,孤光冷艳照眼眸,月雪两清绝,唯有人多余。” 陈平安呵呵一笑,皮笑肉不笑的那种,其实还不如不笑。 陆沉嘿嘿一笑,随手将那颗雪球抛出城头之外,画弧坠落。 果然还是我们读书人最风雅,宁姑娘和刑官豪素这样的纯粹剑修,到底差了点意思。 陈平安问道:“陆掌教还不走?” 陆沉哀怨道:“山可以赶山,人别赶人啊。” 早年陈清都还在这边的时候,陆沉其实就想来这边做客了,只是摊上个死要面子的师兄,让陆沉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打算,不然就阿良那脾气,当年到了天外天,以及落在白玉京附近,肯定得拱火,你余斗算什么真无敌,都不敢去剑气长城跟老大剑仙打一架,让给陆沉得了。 他这个当师弟的,要是跟那位老大剑仙一见如故,称兄道弟,岂不是太不像话。这就跟山下门户,家里兄姐不曾娶妻嫁人,弟与妹自然不好提前婚嫁。 其实余斗当年都走到了剑气长城的大门口,最终却还是没有与陈清都问剑一场,只留下一座后世游客络绎不绝的捉放亭。至于那座倒悬山,作为余斗亲手打造出来的天地间最大一方山字印,其实没什么深远用意,就是这位道号真无敌的白玉京二掌教,想着将来哪天与陈清都问剑的时候,有座渡口在,就不用看文庙看门圣贤的脸色,赢了陈清都,就直接从蛮荒天下仗剑飞升返回白玉京。 当然了,直到陈清都仗剑为飞升城开路,道老二余斗都没有出手。 只要一有机会赞誉余斗、陆沉这对师兄弟的孙老道长,自然还是绝对不会吝啬美言了,很快就大肆宣扬了一番公道自在人心的言语,说那剑道山巅,各自无敌,双峰并峙,各算各的嘛,怎么就不是真无敌了,谁敢说不是,来玄都观,找贫道喝酒,酒桌上分高下,胆敢胡说八道,对咱们青冥天下打架斗殴的扛把子指手画脚,贫道第一个气不过,灌不死你。 陈平安突然转头与宁姚说道:“陆掌教与人言语,只要开口,一般就不会骗人,只是不可以全信。” 跟尽信书不如无书是一样的道理,有些人说话,喜欢故意只说一部分的真话,不是真相,甚至会让人远离真相。。 陈平安这句话,都没有用上心声。 宁姚点头道:“在小镇那边,早就领教过了。” 陆沉拍了拍肩头的积雪,赧颜道:“当面说人,无异于问拳打脸,不合江湖规矩。都说贵人语迟且少言,不可全抛一片心,要少开口多点头。” 陈平安只是看着茫茫大雪,思绪连连,神游万里,不再刻意拘束自己的繁杂念头,信马由缰,好似白驹过隙,奔走于小天地。 浩然词人曾经有云,雪乃别有根芽之物,非是人间富贵花卉。 小镇一代代流传下来的诸多乡俗、老话,往往大有来头,跟一般的市井村野确实很不一样。而天地间尚未落地的雨雪露,皆被家乡老人俗称为无根水。 如今浩然天下的水运,一分为二,渌水坑澹澹夫人司职陆地水运,稚圭在内的新晋四海水君,共掌此外一切水运。 封姨亦非远古唯一风神,所以她并未跻身十二神灵高位。哪怕是珍藏老黄历最丰富的中土文庙,和最不用讲究避讳什么的避暑行宫,好像依旧没有完整的十二高位神灵目录,就像是双方在遵守某个约定,刻意隐瞒了,不让后人翻阅。 如果说甲申帐剑修雨四,正是雨师转世,作为五至高之一水神的佐官,却与封姨一样不曾跻身十二神位,这就意味着雨四这位出身蛮荒天漏之地的神灵转世,在远古时代曾经被分摊掉了一部分的神位职责,而且雨四这位昔年雨师,是次,是辅,另有水部神灵为主,为尊。 先前陆沉提到了那个家乡龙窑的娘娘腔,陈平安其实立即就开始心神沉浸,同时祭出一把笼中雀,护住自己的道心,让就站在身边的陆沉无法随便探究,这才去往那座建造在心湖畔的书楼翻检条目,搜寻一切蛛丝马迹。 见那陈平安继续当闷葫芦,陆沉自顾自笑道:“再说了,我是如此话说一半,可陈平安你不也一样,故意不与我交心,选择继续装傻。不过没关系,将心比心是佛家事,我一个道门中人,你只是信佛,又不真是什么和尚,咱俩都没有这个讲究。” 陆沉继而抬起双手,呵了一口雾气后,搓手不停,嬉皮笑脸道:“心猿未控,半走天下。岂能不踏破草鞋一双又一双。” 陈平安只当没听见陆沉的言语,置若罔闻。 实在是这条看似远在天边、实则早就近在眼前的伏线,一旦被拎起,能够帮助自己看清楚一条线索完整的来龙去脉,对于陈平安跟粹然神性的那场心性拔河,说不定就是某个胜负手所在,太过关键。 当年陈平安背着老大剑仙借给自己的那把古剑“长气”,离开剑气长城,游历过了老观主的藕花福地,从桐叶洲返回宝瓶洲后,老龙城云海之上,在范峻茂的护道之下,陈平安曾经着手炼化五行之水的本命物。 后来成为一洲南岳女子山君的范峻茂,也就是范二的姐姐,因为她是神灵转世,修行一道,破境之快,从无关隘可言,堪称势如破竹。双方第一次见面,刚好背道而驰,各自是在那条走龙道的两条渡船上,范峻茂后来直接挑明她那次北游,就是去找杨老头,等于是大大方方承认了她的神灵转世身份。 等到陈平安将那枚水字印炼化的大功告成,记得当时范峻茂在看到自己的水府气象后,能够让水法一脉道统纯粹出身的碧绿衣裳小人儿,心甘情愿听从陈平安的发号施令,她当时就吃惊不小,立即起身,言语急促,说了句当年陈平安没有多想的怪话,范峻茂竟然直接询问陈平安是不是雨师转世。 陈平安听得一头雾水,当时还玩笑一句,说范峻茂拍了一记清新脱俗的马屁言语。最后范峻茂好像自己否定了那个猜测,说了句更加神神道道的话,其中就提及了“娘娘腔”,说陈平安差远了。 何况当时即便陈平安多虑,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曾经一路同游的陆台身上,还真没有往家乡龙窑的那个男人身上如何推敲。 甚至陈平安还猜测陆台,是不是那个雨师,毕竟双方最早还同乘桂花岛渡船,一起路过那座矗立有雨师神像的雨龙宗,而陆台的身上法衣彩带,也确有几分相像。如今回头再看,不过都是那位邹子的障眼法?故意让自己灯下黑,不去多想家乡事? 甲申帐,?滩的本命飞剑是“甲骑”,而拥有本命飞剑“瀑布”的剑修雨四,在避暑行宫的秘档篇幅,其实比起竹箧、流白和?滩几个,都要更多。这两位剑修,都跟随周密登天而去,占据旧天庭一席神位,尤其是雨四,好像还继承了李柳被剥离出去的神性,使得远古时代、原本神位都不在十二之列的雨四骤居高位,等于连跳数级,直接担任了五至高之一的水神。 只是陈平安依旧不知一事,假设家乡那位龙窑窑工的男人,确是高位雨神出身,那么他是真的死了,杨老头又用了遮天蔽日的神通,故而就此神性消散,重归天地,再被杨老头收拢在手,最终给了谁?还是那个活着的时候、一辈子都在自怨自艾投错了胎的男人,已经顺势补缺“走入”风雪庙、真武山这样的兵家祖庭,有了份与封姨一样的安稳处境? 其实在遇到陆台之前,陈平安对那个娘娘腔男人的记忆,早就模糊了,除了一份深埋心底的愧疚,陈平安并不会过多想起。如果不是见到了陆台,陈平安可能都不会提起半句,甚至整个人生路上,都不会在无话不可说的宁姚这边多说什么。 一个大男人,嗓音细声细气的,手指粗粝,掌心都是老茧,偏偏说话的时候还喜欢翘起兰花指。 不过这个男人很擅长针线活,龙窑那边的粗陋屋舍,年年贴在窗口上的喜庆剪纸,都是这个男人挑灯熬夜,剪子细致裁剪出来的,家乡妇人的手艺都比不得他。 陈平安的最大印象,就是一个当窑工的大老爷们,被欺负惯了,经常帮人清洗、缝补衣物,手指上戴着个黄铜顶针,在灯下咬掉线头,抖了抖补好的衣物,眯眼而笑。 说他像个娘们,真没冤枉人。 陈平安只能说对他不喜欢,不厌恶。烦是肯定会烦他,不过陈平安能够忍受。毕竟当年这个男人,唯一能欺负的,就是身世比他更可怜的泥瓶巷少年了。有次男人带头起哄,话说得过分了,刘羡阳刚好路过,直接一巴掌打得那男人原地打转,脸肿得跟馒头差不多,再一脚将其狠狠踹翻在地,如果不是陈平安拦着,刘羡阳当时手里都抄起了路边一只作废的匣钵,就要往那男人脑袋上扣。被陈平安拦阻后,刘羡阳就摔了匣钵砸在地上,威胁那个被打了还坐在地上捂肚子揉脸颊、满脸赔笑的汉子,你个烂人就只敢欺负烂好人,以后再被我逮着,拿把刀子开你一脸的花,帮你死了当个娘们的心。 再后来,男人就真不怎么敢找陈平安的麻烦了,至多是背地里说些不痛不痒的撺掇话。因为谁都知道,刘羡阳是姚老头最喜欢的入室徒弟,那会儿所有窑工都心知肚明,以后刘羡阳十有八九就是龙窑的下一任窑头师傅了,关键是这家伙年纪不大,人高马大的,脾气还差,下手没个轻重,只是平日里与人相处,嘻嘻哈哈的,很好打交道,刘羡阳平日里又出手大方,从来留不住钱,月初发钱,月中就花光的主儿,所以一般人都不愿意招惹人缘好、烧瓷资质更好的刘羡阳。 其实小镇苦出身的人,不光是陈平安,谁不是苦哈哈的过日子,谁有资格说自己不耐烦?再说了,一个人再为琐碎小事烦心,能烦得过兜里没钱,未来日子没个盼头? 反正每个月的初一那天,所有的窑工和学徒,都可以从姚老头手里领取或多或少的工钱,那会儿,谁都不会烦。 想起雨四之流,难免会忧心忡忡。想起那个境遇凄惨的娘娘腔,有些伤感。只是想起刘羡阳,陈平安就又有些笑意。 大概正如陆沉所说,陈平安确实擅长拆东墙补西墙,搬迁东西,更换位置,可能是穷怕了,不是那种过不上好日子的穷,而是差点活不下去的那种穷,所以陈平安打小就喜欢将自己手边所有物件,仔仔细细分门别类,收拾得妥妥帖帖。得到什么,失去什么,都门儿清。大概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会在大泉王朝的黄花观,对那位皇子殿下必须将每一本书籍摆放整齐的强迫症,心有戚戚然。陈平安这辈子几乎就没有丢过东西,所以带着小宝瓶第一次出门远游,丢了簪子后,他才会找都没去找,只是继续低头打造青竹小书箱,只是与林守一说了句找不到的。 陈平安收起思绪,合拢双手,轻轻呵气。 等到大骊京城事了,真得立即走一趟杨家药铺了。 陆沉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走了走了,豪素,约好了啊,别死在了蛮荒天下,出剑悠着点,攒够战功,到了青冥天下,记得一定要找贫道喝酒。凭你的剑术,以及在剑气长城的官职,在白玉京当个城主……悬乎,一个萝卜一个坑的,近期姜云生那个小崽子又补了青翠城的那个肥缺,委实是不好运作,可要说等个百年来,当个十二楼的楼主之一,贫道还真能使上点劲儿。” 陈平安晃了晃脑袋,再抖落一身积雪,缓缓起身,拍打青衫,笑问道:“陆沉,我们做笔买卖怎么样?” 陆沉立即停步,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好啊。” 陈平安转头望向宁姚。 她点点头,举目远眺,一挑眉头,正有此意。 陈平安望向另外那边的城头,以心声笑问道:“齐宗主?” 齐廷济点头道:“那就争取再刻一字。宗垣前辈当年失之交臂的事情,就由我来做成。” 陈平安又问,“陆先生?” 陆芝难得有个笑脸,道:“就等你这句话了。” 身材修长、略显高瘦的女子大剑仙,脸上笑容更浓,“如果运气好,咱俩都能活着返回,什么都不需多说。如果我们只能活着回来一人,在这城头之上,就为对方倒一壶酒。” 陈平安笑着答应此事。 陆沉神色悠悠然。 陈平安是先问的齐廷济,还是先问陆芝,这里边就藏着一门人情世故的学问了。 陆芝肯定会答应,齐廷济则不尽然。如果先问陆芝,就不地道了,齐廷济不答应,有失剑仙和宗主风范。 只是陆沉小有意外,齐廷济不但答应出剑,而且好像还早有此意?齐廷济当初离开剑气长城后,天高地阔,再无掣肘,好不容易拗着心性,放弃了五彩天下第一人的那份谋划,在浩然天下站稳脚跟,今天如果选择跟随众人出城递剑,生死未卜,谁都不敢说自己一定能够活着离开蛮荒天下。而龙象剑宗,一旦失去了宗主和首席供奉,凭什么在浩然天下一骑绝尘?说不定在那个南婆娑洲,都是个名不副实的剑道宗门了。 陆沉好奇问道:“齐老剑仙,为何愿意如此,好像不太符合你一贯谋而后动的行事作风啊。” 齐廷济笑了笑,没有给出答案。 陆沉眼中,只见那位年轻容貌的老剑仙,站在城头上,身材修长,相貌俊美,衣与雪同色,腰间佩一把黑鞘剑,剑气长城的确出俊男美人。 大概这就是剑气长城的剑修。 如果做事需要讲理,辛苦练剑做什么。 身在战场的两位剑修,阿良是外乡人,左右还是外乡人。 即将赶赴战场的隐官,陈平安一样是外乡人。 我齐廷济,身为如今剑气长城年纪最大的本土剑修,就当是为所有战死在此地的外乡剑修,敬酒。 陈平安最后问道:“刑官怎么说?” 豪素双臂环胸,说道:“事先说好,若有战功,头颅可捡,让给我,好跟文庙交差。欠你的这份人情,以后到了青冥天下再还。你要是愿意答应,我就跟着你们走这一遭,刑官当得再不称职,我终究还是一位剑修。所以放心,只要出剑,不计生死。” 陈平安点头道:“没问题。” 因为陆芝没有心声言语,所以大致猜出了真相的风雪庙大剑仙,抬头看了眼漫天飞雪,魏晋好像想起了年少时在家乡门派的冬天,少年御剑神仙台,风雪同行。 魏晋伸手握住横膝长剑,说道:“加我一个,保证不拖后腿。” 陈平安摇摇头,“你暂时境界不够。” 魏晋虽然是一位仙人境剑修,但是此次远游蛮荒腹地,不合适,不适合。 陈平安当下这句话,好像跟魏晋说曹峻进不了避暑行宫,没差。 曹峻忍不住为风雪庙大剑仙打抱不平,心声道:“陈平安比你还低个境界,有脸说这种话?” 魏晋好像浑然不在意,从单手握剑的姿态,变成了双手按剑,等于放弃了那个打算。 曹峻急眼道:“魏晋,你怎么回事,到了陈平安这边,说话做事半点不硬气啊。” 魏晋答非所问,说道:“先前我说得不对,其实你是可以去避暑行宫的。” 曹峻眼睛一亮。 魏晋补充道:“反正已经有个米裕垫底,你去了避暑行宫,他一定跟你。” 曹峻疑惑道:“那位米拦腰,在老龙城出剑极其凌厉,事迹传得很神,早年在避暑行宫,混得这么惨?” 魏晋点头道:“比你想象中更惨,最后只能躲去春幡斋,桌子靠门,每天当门神。” 曹峻看着面带笑意的魏晋,叹了口气,有些羡慕魏晋和陈平安这些同乡人,成了剑气长城本土剑修的家乡人。 魏晋微笑道:“这座剑气长城,是我走过最好的江湖。” 魏晋停顿片刻,才说道:“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这里的酒水比较坑人。” 陆沉扶了扶头顶莲花冠,收敛笑意,轻声道:“好事临行尚且亦再思,你这般涉险行事,会不会冲动了点?” 陈平安笑道:“年轻人,不要暮气沉沉嘛。” 陆沉重重一拍道冠,后知后觉道:“对了,忘了问具体如何做这笔买卖。” “我吃点亏,将一身拳法剑术暂借陆沉,陆沉只将一身道法暂借给我。” 陈平安笑呵呵说道:“陆掌教,这点小事,难不倒你?” 陆沉满脸震惊神色,道:“以拳法剑术换道法,二换一,你会不会过于吃亏了?” 陈平安笑道:“耐烦见功力,吃亏攒福报。” 陆沉点点头,深以为然。 陈平安转头望向陆沉,神色认真,说道:“一码归一码,陆道长,有些事,谢了。” 学拳练剑后,每每提起陆沉,都直呼其名。 担任隐官,重返故地,多是称呼个陆掌教。 其实昔年少年时,陈平安一直称呼陆沉为陆道长。 陆沉笑着没说什么,只是抬了抬两只道袍袖子,清风拂动,卷起雪花。 好像陈平安的学生崔东山,喜欢将一只袖子取名为“揍笨处”。 贫道则不然,愿意将一只袖子取名为“揍遍人间聪明处”。 陆沉抬头望向天幕,喃喃道:“陈平安,你别忘了,南华城里月如昼,十二玉楼非吾乡。我的家乡,是这浩然天下。” 宁姚眯眼远眺。 我在蛮荒天下如何出剑,你礼圣和文庙可就管不着了。 陆沉提醒道:“诸位,临行之前,容贫道多嘴一句啊,不合时宜地泼个冷水,蛮荒天下的家底不薄,说不定就会碰到几个很能打的神怪奇异。” 陈平安,宁姚,齐廷济,陆芝,豪素,五位剑修,极有默契,会心一笑,皆不言语。 瞧不起蛮荒天下,就是瞧不起剑气长城在此的屹立万年。 岂会如此,岂能如此。 陆沉伸手扶了扶道冠,得嘞,合起伙来欺负外乡人。 坐镇此处天幕的那位文庙陪祀圣贤,老夫子贺绶瞧见了下边城头这一幕,感慨不已。 直到这一刻,老夫子才真正理解何为“隐官”。 哪怕在文庙议事那边,几乎每一位陪祀圣人、学宫祭酒和书院山长,都会查阅秘档,翻检经历,贺绶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了解这个年轻人,原来不然,离着真相还很远啊。 不谈陈平安的道侣宁姚。 只说那城头刻字的老剑仙齐廷济,出身浩然、却从来只将剑气长城视为家乡的陆芝,还有极少抛头露面、一出手就是宰杀飞升境修士的刑官豪素。 这几位,好像比浩然天下修士,更加重视陈平安的那个隐官身份。 陆沉突然说道:“对了,话赶话的,我刚刚想起一事,陈平安,还有宁姑娘,当然还有刑官大人了,你们仨知不知道大剑仙张禄的真实身份,大道根脚?” 豪素摇摇头。他这个刑官如何当的,自己心里最有数,估计到了飞升城那边,要是自报名号,都要被骂个狗血淋头。 陈平安与宁姚对视一眼,各自摇头。显而易见,宁姚在所有长辈那边,没有听说关于张禄的额外说法,而陈平安也没有在避暑行宫翻到任何关于张禄的秘密档案。 宁姚只知道张禄是五百多岁的年纪,练剑资质极好,而且与爹娘是很要好的朋友,张禄跟阿良也是十分投缘,哪怕经历过那场十三之争落败,张禄在剑气长城的口碑,还是不算差,跟谁都能喝酒聊几句,但是张禄似乎跟谁又都不是特别交心。 陆沉揉了揉眉心,头疼道:“陈平安,你就没想过,老大剑仙为何让张禄在倒悬山那边看守大门?张禄与上任隐官萧愻的关系莫逆,意气相投,难道老大剑仙看不出张禄对浩然天下的仇视?再说了,就张大剑仙的那份脾气,又从不藏掖这些。哪怕到最后张禄叛出剑气长城,张禄为何就一直待在倒悬山遗址的原地,半步不挪窝,从头到尾,守着大门?直到蛮荒妖族如潮水般退出浩然,张禄才离开?” 陈平安疑惑道:“难道张禄当年不止是以戴罪之身,将功补过?还有其它秘密?” 不料陆沉摇头道:“张禄就只是看门,叛出剑气长城是真,老实本分做事也是真。” 陈平安皱眉不已,之前只知道张禄是土生土长的流徙刑徒剑修,在中五境的时候,有过一位道侣,她战死后,张禄就再没有娶妻,甚至在收取弟子一事上,始终都没有开枝散叶,但是张禄为年轻剑修传授剑术,十分随意,并不藏私,但是没有任何师徒名分。张禄的佩剑名为山犀,剑鞘遍布黑鳞,据说是这位大剑仙早年,在游历蛮荒天下的狩猎途中,斩获了一头玉璞境妖族,炼筋骨为长剑,炼皮为剑鞘。之后避暑行宫的档案,只剩下些只言片语,好像张禄早年跟剑坊和衣坊都走得比较近,因为精通炼物铸造工艺,身份有点类似监工的意思。 关于此事,陈平安当年进入避暑行宫翻阅档案后,是半点都不奇怪的,因为自己早年离开倒悬山之前,张禄除了帮宁姚送来那块斩龙台,此外那件法袍金醴,还是张禄帮忙施展了障眼法。而那条以老蛟长须炼制而成的缚妖索,当时张禄说是找了一位倒悬山符箓派的高人帮忙,道人截留些许蛟须作为报酬,从一篇青词奏章上剥落下三朵云纹,融入缚妖索,所以还是陈平安赚到了。最后张禄更是额外教了陈平安一道炼物口诀。 陆沉无奈提醒道:“食货志,酒水,张禄对那位苏子很欣赏,他还擅长炼物,尤其是制弓,如果我没有记错,飞升城的泉府里边,还藏着几把蒙尘已久的好弓,哪怕品秩极好,一样只能落个吃灰的下场,没办法,都是纯粹剑修了,谁还乐意用弓。” 陈平安想了想,苏子豪迈,喜欢饮酒,曾有云酒,天禄也,吾得此,岂非天哉。而食货志直接说那酒者,天之美禄。 但是这些都是“添头”,陈平安叹了口气,抬起双手,使劲揉了揉脸颊。 原来张禄与看守牢狱的老聋儿一样,都非人族修士,而是妖族出身。 只是张禄的身份,有点类似白泽,更被浩然天下接纳。 因为这“天禄”,既是那酒的代称,更是《山海书》上记载的一种瑞兽,自远古时代起,浩然天下的达官显贵就喜欢将天禄神像置于墓前,有那庇护先祖祠墓、使得冥宅安宁的用意。 如果说叛出剑气长城,是张禄自己的选择,老大剑仙愿意尊重他的这个选择,那么张禄唯一要做的事情,兴许就是答应陈清都,继续留下看守大门,如看守“坟头”一般,最后再照顾就像一座坟冢的剑气长城遗址一程。 张禄一样信守承诺了。 那就还是剑气长城的纯粹剑修。 难怪那次两座天下的议事,已经身在不同阵营,阿良还愿意与张禄笑脸相向,依旧好友。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不管这些了,此次双方真要在战场上重逢,各自倾力出剑,就是最大的尊重。 陈平安问道:“陆掌教,试问是怎么个暂借道法?” 陆沉笑着摘下头顶那莲花道冠,随便抛给陈平安,白玉京三掌教的道门信物,就这么随手送出了。 陈平安单手接在手里,宁姚开始帮着陈平安解开发髻,陈平安取下白玉簪子,收入袖中后,毫不犹豫地将那顶莲花冠戴在了自己头上。 陆沉嬉皮笑脸道:“拿去戴着,之后我会寄宿其中,你说巧不巧,咱俩刚好都算是阴神远游出窍的光景,不过事先说好,身负十四境道法,好与坏,都需后果自负。算了,这个道理你比谁都懂。” 陈平安笑道:“也巧了,晚辈问剑北俱芦洲锁云宗之前,头戴差不多样式的道冠,有个化名,道号就叫无敌。” 陆沉左看右看,好小子,戴了道冠,青衫背剑,愈发玉树临风了,嘴上念叨着,“缘分呐缘分呐。” 陈平安扶了扶道冠,转头笑道:“陆先生,不如与陆掌教借几把趁手的好剑,并肩作战,再客气就矫情了,咱们借了又不是不还,若有损耗,大不了折算成神仙钱即可,哪怕不还,陆掌教也肯定会主动登门讨要的。” 陆芝习惯了使用剑坊铸造的制式长剑。但是这次出剑,小心起见,还是与陆沉借几把好剑更稳妥些。 陆沉呆若木鸡,“啊?” 贫道自认已算能够豁得出脸皮的人了,陈平安你更可以啊。 隔壁城头那边,陆芝已经伸出手,“好说,欢迎陆掌教以后登门要债,龙象剑宗,就在南婆娑洲海边,很好找。” 陆沉又啊了一声。 虽说贫道的家乡是浩然天下不假,可也不是想来就能来的啊,礼圣的规矩就搁那儿呢。 你们俩铁了心一个坑人、一个赖账是? 陆沉叹了口气,只得抬起一只袖子,一手摸索其中,磨磨唧唧,好像在宝库里边翻翻捡捡。 陈平安提醒道:“陆掌教,反正都是要送人的,就干脆一咬牙,大气些,不然要给贺老夫子瞧不起了。” 陆沉一边翻检袖里乾坤里边的众多宝贝,一边说道:“借,不是送!” 最后陆沉摸出一只巴掌大小的剑匣,一个原地蹦跳,高高跃起,远远丢给陆芝,喊道:“陆先生,省着点用啊。” 陆芝接住那只剑匣,说道:“看心情。” 陆沉最后问了个问题,“陈平安,如果咱们此行,其实不小心落入了那位的算计?” 陈平安神色淡然道:“是又如何?我还是我,我们还是我们,该做之事还是得做。” 陆沉点点头,“那我这边就真没啥问题了。我会马上着手布置一座大天地,所以接下来,在咱们赶路之前,你还得先适应片刻,磨刀不误砍柴工,唉,又是个你最懂的道理。” 言语之际,陆沉身形消散,化做一道虹光,掠入那顶莲花冠,天地间异象横生,以至于方圆千里的风雪骤停不说,下一刻,所有已经落在天地间的积雪,更是随之消逝不见,好像一场气势磅礴的大雪,就从未来过人间。 如果说陆沉融入那顶道冠的阴神,是一条大道蹈虚的不系之舟。 那么当下的陈平安,就是乘舟撑蒿人,是一种玄之又玄的“大道显化”。 宁姚站在原地,不以为意。 一旁的刑官豪素却下意识肩头倾斜,一位杀力卓绝的飞升境剑修,竟然感到有些不适,豪素忍不住转头看了眼这个陌生的“陈平安”。 之前那个青衫长褂布鞋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件素雅的青纱道袍。 依旧背一把夜游剑,只是多出了一顶莲花冠。 陈平安一个双膝微曲,以至于半座合道城头都出现了震颤,只是他很快就挺直腰杆,像是承载了一份天地大道在身,反而如释重负。 只是一个仰头远望,一瞬间就看到了那处天机紊乱的蛮荒战场。 看不真切战况,是被那初升以遮蔽了,但是已经能够看到那边的山河轮廓。 既有阿良的剑意,还有师兄左右的剑气。 其中夹杂有惊天动地的术法轰砸,五彩绚烂的各种大妖神通。 陈平安沉声道:“诸位,那就同走一趟蛮荒腹地!” 一袭青色,率先化虹离开城头。 宁姚紧随其后,剑光如虹。 豪素御剑随行,风驰电掣。 另外那边城头,一身雪白的齐廷济亦是剑光瞬间远离城头千百里,陆芝与之同行。 先后有两拨过了倒悬山遗址的那道大门,一拨是御剑离开雨龙宗渡口的陈三秋和叠嶂,另外一拨,也是剑修,没有乘坐跨洲渡船赶来剑气长城,而是御剑离开桐叶洲,倒不是他们不想乘坐渡船远游,而是为此还闹了个不愉快,当时一条靠岸的扶摇洲渡船,听说他们是桐叶洲剑修后,竟然直接赶人,撂下一句,问他们怎么有脸去剑气长城。 如果不是队伍中一位女子剑修的阻拦,估计当场就要闹出人命。 这拨宗门封山却外出远游的桐叶洲剑修,正是于心、王师子和李完用,这拨昔年桐叶宗年轻一辈的“叛逆剑修”。 作为唯一一位女子剑修的于心,她身穿一件金衫衣裙法袍,外罩龙女仙衣湘水裙,脚踩一双百花福地的绣花鞋。 李完用,背长剑“螭篆”,这趟远游剑气长城,主要是为了见那左右一面。 此外还有杜俨和秦睡虎。 除了王师子是供奉身份,其余几个,都是桐叶宗祖师堂嫡传剑修。 他们和陈三秋、叠嶂差不多时候飘落城头。 结果只看到了五人联袂远游后,在天地间拉扯出来的五条剑光长线。 ———— 大骊京城陋巷,周海镜以武夫的纯粹真气一线牵引,就像钓鱼收竿,将那件抛出院子的衣物驾驭回手中。 看得门口两个少年眼神熠熠光彩,这个外乡婆姨,果真是个身负绝学的高手,真得伺候好了,说不定就能学到几手真本事。 周海镜看着门外那个青衫客,她有些后悔没有在道观那边,多问几句关于陈平安的事情。 只是她哪里想到,这家伙会一路跟踪到这里。无缘无故的,你一个山上剑仙,吃饱了撑着吗? 周海镜继续收着晾衣杆上边的衣物,转头笑道:“陈宗主这么有闲情逸致啊,竟然愿意来这种地方,鸡屎狗粪不好闻。” 门口那俩少年,立即齐刷刷转头望向那个男人,呦呵,看不出来,还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江湖中人? 宗主? 是不是与那门派帮主、舵主差不多,不过看着更像是个教书先生,不像是个舞枪弄棒的家伙啊。 陈平安笑道:“还行,习惯就好。” 苏琅,远游境的青竹剑仙,刑部二等供奉无事牌,大骊随军修士。 周海镜,山巅境武夫,当然按照世俗眼光,她还是一个好看的女人。 每个人的言行举止,就像一场阴神出窍远游。 旁人眼中的每个自己,就是一副阳神身外身。 陈平安知道为什么她明知道自己的身份,还是如此泼辣作为,周海镜就像在说一个道理,她是个女子,你一个山上剑仙男子,就不要来这边找没趣了。 先前相逢,周海镜就发现道录葛岭和译经局的小沙弥,都很敬畏此人,发自肺腑,做不得假。至于苏琅,更是怕到了骨子里。 陈平安,落魄山山主,一宗之主,剑仙。 更是一位不知为何籍籍无名的武学大宗师,道理很简单,因为他是裴钱的师父,不过周海镜暂时看不出武学深浅、武道高低,瞧着像是个金身境武夫,就是不知道是否藏拙了。 不过眼前男子,确实气质温和,彬彬有礼。 就连眼光挑剔的周海镜,都不得不承认,这位剑仙,确实出彩。 不过人心隔肚皮,好皮囊好气度里边,天晓得是不是藏着一肚子坏水。 周海镜问道:“真有事?” 陈平安点头道:“真有事。” 周海镜叹了口气,“那就进来聊,我一个黄花大闺女,给街坊邻居瞧见了,再想找个好人嫁,就难了。” 陈平安道了一声谢,跨过门槛,宅子就那么点大,除了院子,一正堂两偏屋,其中一间屋子,还是灶房。 桌上搁放了一套手艺粗劣的白瓷茶具,周海镜笑道:“只能待客不周了,别说没有什么好酒,茶叶都没的,白开水要不要?” 陈平安笑道:“无妨,我喝一碗白水就是了。” 对于这类小宅子,陈平安其实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因为跟家乡很像。 陈平安落座后,接过那碗水,直截了当问道:“周先生与那鱼虹有过节,而且结怨不小?” 若是一味拐弯抹角,反而让人疑神疑鬼。 早年在大隋山崖书院那边,崔东山曾经问过两个看似差不多的问题,希望这个名义上的先生帮忙解惑。 这么多年来,尤其是在剑气长城那边,陈平安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是很难给出答案。 崔东山的先后两个问题,分别是若以错误的方法去追求一个正确的结果。对还是不对? 那么以错误的方法,达成了一个极其难得的正确结果,错,有没有错? 两个脉络相同的问题,后者当然要比前者更难回答。 陈平安希望今天的这场拜访,能够给崔东山这位学生一个姗姗来迟的“半个答案”。 至多也就是半个答案了。 所谓的先生学生,陈平安又能教什么?好像什么都教不了崔东山。 只是久而久之,陈平安就真当自己是崔东山的先生了。 周海镜哑然失笑,放下水碗,“陈宗主说笑了,我是渔民出身,乡野村姑一个,与鱼老前辈这样的武学大宗师,哪怕每天烧高香,都攀不着半颗铜钱的关系。” 她继续道:“顺便说一句,陈宗主就别一口一个周先生了,听着别扭。直呼其名好了,喊周姑娘也行。反正咱俩年纪不会相差太多,就当是一个辈分的人好了。” 见那个年轻剑仙不言语,周海镜好奇问道:“陈宗主问这个做什么?与鱼老前辈是朋友?或是那种朋友的朋友?” 周海镜好像恍然大悟,一脸惊讶道:“难不成陈宗主还与鱼虹学过拳?” 陈平安摇头道:“之前听都没听过鱼虹。” 周海镜打趣道:“那你来这里做什么,总不至于是见色起意?我怎么看陈宗主都不像是这种人啊。我可是听说山上神仙,看待女子姿色,与山下男子看待美色,完全是一个天一个地。” 陈平安说道:“这次不请自来,冒昧拜访,是有个不情之请,如果周姑娘不愿回答,我不会强人所难。可如果愿意说些往事,就算我欠周姑娘一个人情。以后但凡有事,周姑娘觉得棘手,就只需飞剑传信落魄山,我随叫随到。当然前提是周姑娘让我所做之事,不违本心。” “听着很好,事实上呢?” 周海镜啧啧道:“我差点都要以为这会儿,不在家里,还身在葛道录的那座小道观了。” 陈平安笑道:“明白了,我喝完这碗水就会离开,不会让周姑娘为难。” 看着那位青衫男子持碗喝水,周海镜说道:“陈宗主真是个讲究人。” 陈平安疑惑道:“为何有此说?” 周海镜笑着抬起白碗,“没什么,以茶代酒。” 陈平安抬碗,抿了一口。 周海镜看在眼里,她脸上笑意盈盈。 明明出身豪门甲族,能够将就,而且“将就”得自然而然,不让旁人觉得突兀,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讲究。 地方上的世家子,豪门贵胄,周海镜在学成拳法之后,游历诸国,还是见过一些的,绣花枕头很多,道貌岸然不是个东西的,也不少,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有倒是有,就是不多。 只是眼前这位,一身青衫长褂下边,那双一尘不染的布鞋,泄露了天机。 在这满是鸡粪狗屎猪圈的寒酸地方,不愧是来去如风、脚不着地的剑仙。 这些人,心中的有些瞧不起,内心的轻蔑,其实是很难藏好的。在周海镜看来,还不如那些摆在脸上的狗眼看人低。 这些个高高在上的谱牒仙师,山中修道之地,久居之所,哪个不是在那餐霞饮露的白云生处。 周海镜突然问了个问题,“如果让陈宗主选,是不是宁愿喝白水,也不喝粗茶。” 陈平安说道:“说实话都无所谓。” 周海镜手指轻敲白碗,笑眯眯道:“当真?” 又有些讲究人,过得惯一穷到底的清贫生活,干脆什么都没有,两袖清风,说是安贫乐道,唯独受不了需要每天跟鸡毛蒜皮打交道的钝刀子穷酸,有点小钱,偏偏什么好东西都买不着。 陈平安笑道:“这有什么好糊弄周姑娘的。” 喝过了一碗水,陈平安就要起身告辞。 周海镜叹了口气,“陈宗主好像还是有些不甘心,你这一走,我不得更心慌啊,所以不妨有话直说,打开天窗说亮话,说不定我就改变主意了。不过说完之后,我们可就真要井水不犯河水了。” 陈平安点点头,“那我就说几句直话,不会与周姑娘兜圈子。” 周海镜嫣然一笑,“孤苦伶仃行走江湖,生死都可以看淡,计较不了太多。陈宗主其实不必如此,越这么客套礼数,反而让我担心是黄鼠狼拜年。” 陈平安笑道:“虽然不清楚葛岭、宋续他们是怎么与周姑娘聊的,但是我可以肯定,周姑娘最后会答应加入大骊地支一脉,因为需要一张护身符,觉得杀了一个鱼虹还不够,不算大仇得报。” “先前火神庙擂台那场问拳,周姑娘的示弱,极有分寸,一般九境武夫看不出来,我倒是看得出些端倪。” “而且周姑娘身上,唯有香囊,是你自己的物品。因为如果我没有记错,按照周姑娘家乡那边,海边渔民的习俗,当女子悬佩一只绣燕子纹的‘花信期’绢香囊,就是一位女子对外人示意已为人妇。” “相信周姑娘看得出来,我也是一位纯粹武夫,所以很清楚一个女子,想要在五十岁跻身武夫九境,哪怕天资再好,至少在年少时就需要一两部入门拳谱,此后武学路上,会遇到一两个帮忙教拳喂拳之人,传授拳理,要么是家学,要么是师传, 周姑娘与桐叶洲的叶芸芸还不一样,你是渔民出身,周姑娘你既没有怎么走弯路,九境的底子,又打得很好,要远远比鱼虹更有希望跻身止境。自然就是得过一份半路的师传了。” “这么好的武学前程,却不惜与鱼虹换命,甚至谋求更多,到了京城后,周姑娘行事处处谨小慎微,先前在那条巷弄,见到葛道录他们之前,车厢内的周姑娘,更是不惜催动一口武夫纯粹真气,伤及脏腑,好假装呕血。” 周海镜只是一脸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听不懂的表情,就像在听一个说书先生在胡扯。 陈平安说道:“我不会掺和周姑娘和鱼虹的恩怨是非,就只是想要知道早年发生了什么事情。” 周海镜轻轻旋转白碗,“小事。些许苦水,跟一个外人犯不着多说。” 陈平安想了想,“既然周姑娘喜欢做买卖,也擅长生意,经营之道,让我叹为观止,那就换一种说法好了。” “大骊地支一脉,暂时归我管。” “只要周姑娘占着理,与鱼虹的恩怨,你们依旧生死自负,但是我可以保证除了地支一脉,还有礼刑两部,都不会多管闲事。” 如果说之前,周海镜像是听说书先生说故事,这会儿听着这位陈剑仙的大言不惭,就更像是在听天书了。 你这家伙真当自己姓宋啊! 还是当自己是那国师崔瀺啊? 还大骊地支一脉暂归你管,如今整个浩然天下都知道一件事,就数咱们宝瓶洲的山上修士,在山下王朝那边最抬不起头。 周海镜忍着笑,摆摆手,都改了称呼,“陈先生,咱俩真聊不到一块去,我最后能不能问个问题,你是武夫几境?” 虽说周海镜知道了眼前青衫剑仙,就是那个裴钱的师父,只是武学一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弟子比师父出息更大的情况,多了去。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就像那鱼虹的师父,就只是个金身境武夫,在剑修如云的朱荧王朝,很不起眼。 至于她自己,更是。教拳之人,才是个六境武夫。当然了,那时候她年纪还小,将他奉若神明。 眼中,心中,脸上,眉梢,都是他。喝水,饮酒,吃饭,行走,都会想。 唯有拼命练拳,才能忘记片刻。 陈平安说道:“跟周姑娘的境界差不太多。” 不等周海镜说话赶人,陈平安就已经起身,抱拳道:“保证以后都不再来叨扰周姑娘。” 周海镜起身笑道:“那敢情好,不过话说回来,我确实不相信那个绰号‘郑清明’的师父,会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人。所以今天的闲聊,如果我有冒犯的地方,陈先生就大度些,见谅个,反正以后我们都不会见面了,心里边或是嘴上,大骂几句周海镜的不识抬举,都无问题的。” 她发现那个男人,听到这句话后,好像还挺开心。 看来陈平安对那个弟子裴钱,真的很引以为傲嘛。 门口那两个市井少年,始终没有离开。 高大少年喊道:“周姨,要是那人敢毛手毛脚,喊一声,我跟万言就立马抄家伙。” 周海镜转头怒道:“姨什么姨,喊姐姐!” 高大少年嘿嘿笑道:“只要周姨不生气,别说喊姐姐,喊姑奶奶喊妹妹都成!” 名叫万言的清秀少年咧嘴一笑。 陈平安转头望向门口巷弄那边,不知道早年的藕花福地,那处小县城里边,未来的南苑国国师种夫子和第一个登山修仙的俞真意,两人年少时,是否也是这般略显混不吝的模样。 周海镜瞥了眼那个男子的眉眼、神色,她有些讶异。 好家伙,道行不浅,老娘多看几眼,说不定都要着了道。 现在她有些后悔对宝瓶洲的山上风貌,太过孤陋寡闻,如果不是苏琅的提醒,还真不敢相信,那个在小巷侧身让路的家伙,就是如今宝瓶洲风头最盛的年轻剑仙。 实在是周海镜每每一想到那些镜花水月的开销,就让她心肝打颤, 说是只有几颗、十几颗雪花钱,可只要折算成真金白银,尤其再换算成一串串的铜钱,周海镜别说买,换上一身夜行衣,随便找块布将脸一蒙,去山上打家劫舍的心思都有了。 陈平安告辞离开,周海镜送到了院门口那边。 高大少年低声笑道:“周姐姐,这个家伙模样挺好啊,一看就是个斯文人,怎么,嫌他兜里没钱,才没瞧上眼?” 周海镜笑眯眯道:“他没有钱?高油啊高油,你真是好眼神,难怪会偷钱偷到我身上,错过了这么个真正的大财主。” 高油转头望去,望向那个男子的背影,有钱?不能够? 清秀少年突然一路小跑,追上陈平安,侧过身几乎贴墙而行,轻声道:“陈宗主,我叫万言。” 陈平安转头笑道:“倚马万言的那个万言?” 少年使劲点头,犹豫了一下,红着脸问道:“你会拳脚功夫吗?” “会一点。” “能教给外人吗?” “不能。” “我可以给钱,如果钱不够,就先欠着,一定会还,我可以发誓。” 陈平安还是摇头,没有答应少年。 少年神色黯然,“那些武馆老师傅的桩架,我们学了没用,听说还需要拳谱,经脉什么的,我们都没读过书,学不着真本事。” 其实还有些话说不出口,跟高油一起瞎练了好几年狗屁走桩站桩,到底涨没涨点气力,都不好说,反正容易饿,一饿就得去街上偷钱。京城大大小小的武馆,没谁愿意收两个穷光蛋,江湖帮派更不好混。 陈平安问道:“为什么要学拳?” 万言说道:“不会被欺负。学了本事,挣钱也容易些。” 斜靠在门口的周海镜,与那位年轻剑仙遥遥喊道:“学拳晚了。早个七八年撞见了,说不定我还愿意教他们学点三脚猫功夫。如今教了拳,只会害了他们,就他们那脾气,以后混了江湖,早晚给人打死在门派的斗殴里,还不如安安分分当个蟊贼,本事小,惹祸少。” 高油气呼呼道:“周姐,别瞧不起人啊,万言的脑子很好的,他就是没钱读书,不然随便考个进士。” 清秀少年,笑容腼腆,挠挠头,神色有些不自在。 两人即将走到小巷尽头,陈平安笑问道:“为什么找我学拳。你们那位周姐姐不也是江湖中人,何必舍近求远。” 万言说道:“我觉得陈先生是高手。” 陈平安笑道:“也。” 万言立即改口道:“也是高手!” 少年转头对周海镜歉意一笑。 周海镜给逗乐了。 陈平安忍俊不禁道:“我是高手,怎么看出来的?” 万言说道:“气势。陈宗主走路说话,跟我们不一样,但是跟周姨一样。” 陈平安嗯了一声,点头说道:“小心翼翼观察世界,是个好习惯。会让你无意中绕过很多磕磕碰碰,只是这种事情,我们无法在自己身上明证。你就当是一个过来人的经验之谈。” 儒家讲慎独,佛家说自证,其实都是差不多的意思。只是这会儿跟一个少年说这些,没意义。不得不承认,很多道理,其实是有门槛的,除此之外,还要讲究一个愿不愿意学,乐不乐意听。 陈平安在巷口停下脚步,与少年笑道:“你们那位周姨是个好说话的,多求求她,再就是平日里机灵点,找点事做,比如主动为周姨买酒什么的,学点强身健体的拳脚把式,肯定不难。” 万言点点头,“明白了,还是得花钱!” 陈平安笑了起来,走出巷子,径直离去。 周海镜撇撇嘴。 万言驻足许久,等到看不见那一袭青衫了,才跑回好朋友高油和周海镜那边。 周海镜说道:“学拳一事,劝你们死心,理由嘛,就是你们俩小崽子不够黑。” 高油疑惑道:“不够心黑手辣?” 周海镜翻了个白眼,转身走入宅子,关上院门。 看了眼桌上那只白碗,她只希望这个挺有书卷气的剑仙,裴钱的师父,真的说到做到,不再纠缠自己。 周海镜坐在正屋门槛上,看着外边的院门。 海边渔民,一年到头的大日曝晒,海风腥臊,捕鱼采珠的少年少女,大多肌肤黝黑如炭,一个个的能好看到哪里去。 曾经有个外乡男子,在一个海边村庄停步落脚,会帮渔民们晒海盐,筑堤坝。 而她的家乡,邻近大海,听祖辈们代代相传,说那就是太阳闭眼休息和睁眼醒来的地方。 遥想当年,贫女如花镜不知。 陈平安渐渐走远,喃喃自语,“花果同时。” ———— 杨家药铺前院,苏店和师弟石灵山,继续照看着铺子,反正没什么生意可言。 苏店就离开前院,去了后院坐着,哪怕师父不在了,她还是规规矩矩,不敢去正屋那边的台阶坐着,也不敢去那条长凳上坐着。 石灵山掀起帘子,看着师姐,哀叹一声,愁死个人,郑大风这个王八蛋!鬼话连篇,害人不浅,前些年听了这个老光棍的那个馊主意,在旧朱荧王朝一处战场遗址,遇到了那个于禄,就说了句自己其实不是苏店的师弟,是她的儿子……结果打那之后,挨了一拳不说,师姐就再没给他什么好脸色了,甚至直到今天,都不太乐意与他说话了。 石灵山轻声问道:“师姐,有心事?” 苏店好像没听见。 石灵山小声问道:“师姐,是不是想师父啦?” 苏店没有转头,只是说道:“看铺子去。” 石灵山唉了一声,欢天喜地,屁颠屁颠跑回前院,师姐今儿与自己说了四个字呢。 苏店确实在想人,不过不是她最敬重的师父,而是她的叔叔。 曾经有一口龙窑,有个面黄肌瘦的小孩子,脏兮兮的,让人都分不出男孩女孩,不过反正谁都不会在意。 她的叔叔,因为受不了街坊邻居的眼神和那些戳脊梁骨的话,就贱卖了田地,跑去当窑工。而叔叔为了她好过些,都没与人说两人关系,叔叔只是私底下求了那个姚师傅,让她在那边力所能及做点琐碎小事,才在那边留下了。 后来叔叔死了。 她觉得还不如留在小镇给人骂死,总好过给人打了个死,再自己拿碎瓷片戳死。 苏店一想到这里,抬起手背,揉了揉眼睛。 那些年里,偶尔叔叔喝了酒,也会说些心里话,大概是因为她从来不说什么,每次都只是默默听着,所以误以为她年纪太小,什么都不懂。 叔叔说,看我的眼神,就像瞧见了脏东西。我都知道,又能如何呢,只能假装不知道。 躲不开,跑不掉啊。也不怪他们,是我自找的。 叔叔给她取了个小名,也就是现在的“胭脂”,其实她很不喜欢,甚至一直厌恶。 他在心情好的时候,就会与她经常念叨一句话,“小胭脂,你是女孩子,喜欢胭脂水粉,是顶好的事情。” 那些年里,叔叔唯一能够欺负的,其实就是那个矮矮瘦瘦的草鞋少年了。 因为那个少年太穷,还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最没有出息的叔叔好像只有在那个姓陈的那边,才会变得有钱,要面子,说话有底气了。 她曾经很多次,远远看过那个比她年纪大一些的家伙,在拉坯的时候,他会微皱眉头,使劲抿嘴,但是每次做出来的东西,还是不行。 叔叔在最后来,还对她说过,小胭脂,以后要是遇到了事情,去找那个人,就是那个泥瓶巷的陈平安。他会帮你的,肯定会的。 但是也不要经常麻烦别人,次数多了,一样会惹人烦的。 当时她并不知道,这差不多就是她叔叔的遗言了。 苏店坐在台阶上,缩着身子,怔怔出神。 有天夜里,泥瓶巷,一个专门换了一身洁净衣衫的高瘦汉子,趁着宅子的主人,需要盯着窑火,连夜偷摸回了小镇。 一个黝黑枯瘦的小女孩,负责帮叔叔在巷口把门望风。 男人翻墙进了院子,只是犹豫了很久,徘徊不去,手里攥着一只胭脂盒。 在那之前,男人还偷偷去了趟杨家药铺,找到了那个性情孤僻的老人,买了一份药膏。 之所以怕死,竟然就只是因为怕疼,上吊死相难看,投水死得是多难受啊,想一想就怕得不敢死,这让男人越想越伤心,真是个娘们。 男人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喜欢坐在水边,或是裁剪红纸,或是给相依为命的小姑娘扎辫子,他做事情,除了从小就最不喜欢的庄稼活,其实都很心灵手巧。在河边,也会对着水面,不停转头,就像在照镜子,经常抬起手掌,轻轻捋过鬓角。当窑工,是辛苦活计,可没有单间可住,一个大老爷们,照镜子,给人撞见了,得挨一堆闲话。 他曾经最讨厌的人,可能谁都想不到,不是那些欺负他惯了的家伙,而是那个泥瓶巷出身的草鞋少年。 因为少年看他的时候,眼睛里,没有嘲讽,甚至没有可怜,就像……看着个人。 但陈平安越是这样,他这个娘娘腔心里边越难受。 他恨不得所有人都是腌臜货色,他宁愿那个少年,跟所有窑工一个德行,所以他就越喜欢挑头,针对那个出身泥瓶巷的窑工学徒,煽风点火,阴阳怪气。 直到那一天,他闯下大祸,断了龙窑的窑火,躲在山林里,少年其实第一个发现了他的踪迹,但是却什么都没有说,假装没有看到他,事后还帮着隐瞒踪迹。 后来他被打断了双腿,在床上休养了半年光阴,到最后照顾他最多的,还是那个不懂得拒绝他人请求的黑炭少年。 也是在那段岁月里,他这个娘娘腔,才会与陈平安经常聊天,不过少年寡言,多是男人在说,少年听。 “陈平安。” “你是个怪人,其实比我更怪,不过你真的是好人。” “老话又说好人不长命,又说好人会有好报的,你觉得呢?” “你也不知道,是。” “等你再大些,就会知道当个好人,会很辛苦。” 偶尔陈平安才会说一两句心里话,说自己算什么好人,一样很想打他,只是你给刘羡阳一次打怕了,我就不用出手了。 最后两人的那次对话,是娘娘腔想要送给陈平安一件东西。 “送你件东西,是我唯一值钱的物件了。” 是那珍爱异常的胭脂盒。就像他这辈子所有的精气神,所有对生活的美好希望,都藏在了里边。 但是少年当时坐在门槛那边,摇着头说道:“不要。” “不脏哩。” “不是嫌脏,就是不喜欢。我拿了又没用,总不能卖了换钱。” “拿着,就算我求你了。我想好了,以后再也不能被骂像个娘们了,如果没人帮我保管那这盒胭脂,我又得忍不住看一眼,看一眼就要多看几眼,多看几眼,就又要忍不住涂抹点,开始惦念这个月的工钱,到时候又要被人骂娘娘腔。” 可是最后,少年还是没有收下那只胭脂盒。 所以那一晚,男人才会偷溜回小镇泥瓶巷,翻墙去了陈平安的祖宅。 可是到最后,娘娘腔还是没有按照最早的初衷,刨土埋下那只胭脂盒,而是重新翻墙到了巷子,藏在了离着宅子很近的小巷里边,没对着院门。 那个娘娘腔的想法和理由,很简单,怕脏了干干净净的地儿。 走到巷子门口,男人牵起小姑娘的手,回头望去,满脸泪水,闭上眼睛,心中念念有词。 只是希望老天爷开开眼,不用瞧自己,就看看那个陈平安好了,保佑好人有个好报。 ———— 听着那个骑牛少年的言语,陈灵均愣了愣,啥名字来着,真没听明白,只得问道:“道友找谁,能不能再说一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可以为道友带路啊,槐黄县城这儿的大街小巷,我闭着眼睛都能走下来。” 这位外乡道人要找的人,名字挺奇怪啊,竟然没听过。 少年道童却笑道:“我自己找就是了。修个知道,乐趣所在。” 陈灵均对此也无所谓,先以心声与那头青牛试探性问道:“这位道友,听不听得懂我说话?要是听得懂,就点个头啥的。” 毕竟少年道童先前称呼了一声“道友”,说不定就是个修道有成的精怪,可不就是同道? 见那头青牛无动于衷,陈灵均彻底放心,原来是个还没开窍的晚辈,哈哈,对牛弹琴,对牛弹琴了啊。 由此可见,这位骑在牛背上少年的道法,定然高不到哪里去。 不然山巅的仙家坐骑,没个中五境修为和炼形神通,谱牒仙师好意思带出门? 这才与那少年道童提醒道:“过客道友,你这坐骑不会跑了?撞着了路人,可就不好了。赔钱事小,还要吃官司的,尤其是撞了小镇百姓,即将入秋,留在县城这边没挪窝的老百姓,很快就要忙得很,哪怕收了笔钱,可耽误了秋收,又挨了顿皮肉苦,终究不美。” 少年道童笑道:“道友先前不是说在整个北岳地界,你的名头都很响亮吗?” 陈灵均白眼道:“帮朋友,再讲讲义气,咱们也不能胡来啊,怎么也该占点理,真要撞了人,那就是咱们理亏了,对方愿意拿钱私了,你没钱,我当然可以掏钱,不谈什么借不借还不还的,可人家要是非要拽着你去县衙那边说理,我还能如何,县令又不是我儿子,我说啥就听啥。” 道童点头,缓缓道:“有道理。” 就仨字,结果少年还故意说得慢悠悠,就像是有,道,理。 陈灵均听得头疼,摇摇头,叹了口气,这位道友,不太实在,道行不太够,说话来凑啊。 道童翻身下了青牛背,问道:“你跟那位陆掌教有过节?” 陈灵均嘿嘿笑道:“我跟他能有啥过节,那么个远在天边的老神仙,境界有真珠山那么高,道法有龙须河那么长,我这小胳膊瘦腿的无名小卒,高攀不起。” 少年笑问道:“可曾晓得自己的本来面目?” 陈灵均犹豫了一下,摇头道:“天生地养,没爹没娘的,谈啥本来不本来的。” 少年站在原地,说道:“道友这个说法,颇有意思。单刀直入,直指心性。” 陈灵均乐了,“哈,道友你一个游方道士,咋个说些佛家语,也不担心自家祖师爷怪罪?道友,为人要心诚啊,哪怕祖师爷听不着,还是要悠着点。” 少年一笑置之,又问道:“你家那位老爷,就不帮你查查,寻宗问祖?百姓人家,对待此事,尚且有那家谱族谱,更何谈道友这样的修道之士。点几炷香,在路边烧点纸,就当遥敬祖荫也好。” 陈灵均又开始忍不住掏心窝子言语了,“一开始,我是懒得说,自打记事起,就没爹没娘的,习惯就好,不至于如何伤心,到底不是什么值得说道的事儿,经常放在嘴边,求个可怜,太不豪杰。我那老爷呢,是不太在意我的过往,见我不说,就从不过问,他只认定一事,带我回了家,就得对我负责……其实还好了,上山后,老爷经常出门远游,回了家,也不怎么管我,越是这样,我就越懂事嘛。” “你觉得天底下最大的山水相依,是什么景象?” “想这玩意儿做啥,有锤子用嘞。道友,你给说道说道?” “浩然九洲,像不像浮出水面的九座山,或者就只是一座山,只是被四海环绕?” 陈灵均闻言点头,还真有那么点意思,大笑道:“道友这个说法,一样颇有学问啊。” 陈灵均踮起脚尖,偷偷拍了拍一根牛角,“我家有个山头,四季如春,漫山遍野的奇花异草,甘甜青草茫茫多,管够。” 青牛微微摆头,好像看了眼那个青衣小童。 陈灵均点点头,欣慰道:“一听到吃,悟性就来了,是好事,以后说不定真可以修行仙家术法。” 少年道童笑了笑,也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青牛背脊,示意收一收脾气。 此次游历这座小镇,他是追本溯源,看一看到底何为一。 从河边去了一座龙窑的那个僧人,是想要知道那个一,是怎么成为一的。 至于学塾外边的老夫子,则是想要知道这个一,要往哪里去。 好个画地为牢万余年的青童天君,竟然不惜以火神阮秀和水神李柳作为皆可舍弃的障眼法,最终步步为营,环环相扣,瞒天过海,竟敢真能让原本没有半点大道渊源、一位面目崭新的旧天庭共主,成为那个一,即将重现人间。 泥瓶巷陈平安,那个靠着吃百家饭长大的少年,如果此后没有意外,最终就有最大可能,成为那个一了。 绝非一开始就是如此。 杨老头就像亲手悄然打散了那个一,然后任由小镇甲子之内的所有人,去争夺那个一,是所有人都有资格争夺此物,哪怕是阮秀和李柳这样的神灵转世,一样有机会。一切命好的,命薄的,命硬的,谁都有机会,人人有份。 阮秀,李柳,李希圣,李宝瓶,窑工娘娘腔男子,杏花巷马苦玄,泥瓶巷宋集薪,真龙稚圭,李槐,刘羡阳,顾璨,赵繇,林守一,苏店,谢灵…… 所有人都悄无声息,不知不觉身在此局中。 再加上骊珠洞天本就错综复杂的极多脉络。 正因为如此,才会天机不显,无迹可寻。更何况前有齐静春,后有崔瀺…… 陈灵均看着那个少年道童,问道:“咋回事,走神啦?还是不好意思让我帮忙带路,瞎客气个啥,说,去哪里。” 道祖笑道:“你家那位老爷,很厉害啊,有机会是要见一见。” 陈灵均拍了拍少年道童的肩膀,然后满脸得意洋洋,叉腰大笑道:“道友说废话了不是?” 一位老夫子笑着来到青衣小童身边,拍了拍陈灵均的脑袋,笑道:“跟道祖说话,别没大没小。” 陈灵均一手拍掉那个老夫子的手,想了想,还是算了,都是读书人,不跟你计较什么,只是笑望向那个少年道童,“道友你真是的,名字取得也太大了些,都与‘道祖’谐音了,改改,有机会改改啊。” 少年道童笑道:“道祖又不是名字,只是一个别人给的道号,我看就不用改了。” 那个中年僧人跟着出现在了大街上。 陈灵均一时语噎,看了眼远处的僧人,再抬头看了眼身边满脸慈祥笑意的老夫子,最后望向那个少年道童,陈灵均深呼吸一口气,一个扑通跪地,双手合十,高高举起,默不作声,真不是他不讲礼数,而是这仨,先敬称哪个才是对的?好像先喊谁,都不对啊。不管了,先磕九个响头为敬,就当给每人磕三个,反正三教祖师你们就不用计较这点小事了。 老夫子双手负后,说道:“要我看啊,事已至此,何况暂时来说,其实也还是没个定数的,所以见就别见了,还不如直接去旧天庭遗址忙正事,世间事就留给人间人。” 道祖笑了笑。 至圣先师也笑了起来。 陈灵均嗑完头,悄悄抬头,发现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劲,他娘的不管了,再磕九个,不,十八个响头! 中年僧人看着牌坊楼那佛家语的匾额,莫向外求,再看了眼神仙坟那边,双手合十,佛唱一声,行愿无尽。 道祖看了眼杨家药铺后院的一间屋子,有封信,是留给陈平安的,信上边就一句话,可曾吃饱? 老夫子叹了口气,好个齐静春。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五十一章 泥瓶巷 正文 第八百五十一章 泥瓶巷 陈灵均哪敢去拍那位的肩膀,当然是打死都不去的,只差没有在泥瓶巷里边撒泼打滚了,老夫子只得作罢,让青衣小童带自己走出小镇,只是既不去神仙坟,也不去文武庙,只是绕路走去那条龙须河,要去那座石拱桥看看,最后再顺便看眼那座类似行亭的小庙遗址处。 陈灵均试探性问道:“至圣先师,先前那位个儿高高的道门老神仙,境界跟着很高很高?” 老夫子点点头,“很高,若是境界不高,道祖也不会传授道法给他了。而且这位道友,在早年岁月里,于我们人族有大恩泽,故而礼圣制定与地支契合的十二属相里边,排名很高。就是道友的那个牛脾气……算了,背后说是非,不厚道。” 陈灵均忧心忡忡,“可是听口气,好像跟我家老爷有点过节?” 咋个办,自己肯定打不过那位老道人,至圣先师又说自己跟道祖打架会犯怵,所以怎么看,自己这边都不占便宜啊。 废话,自己与至圣先师当然是一个阵营的,做人胳膊肘不能往外拐。什么叫混江湖,就是两帮人斗殴,打群架,哪怕人数悬殊,己方人少,注定打不过,都要陪着朋友站着挨打不跑。 先前老道人提及了藕花福地,听口气,自家老爷在那边还吃过亏,丢过面子。 关于更名为莲藕福地的那处福地,陈灵均只知道裴钱和曹晴朗,还有老厨子、种夫子几个,都来自这块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只是一个个都不不喜欢多说半句家乡事,陈灵均也懒得多问,所以始终误以为一个昔年下等品秩的藕花福地,连修道之人都没几个,更无地仙,能折腾出啥风浪。 哪里想到会跑出一位被道祖称呼为道友的家伙,真是不可貌相啊,亏得自己处处好心,与人为善,多嘴提了一茬自家山中多青草的事情,不然这笔糊涂账,自己这小胳膊小腿的,扛不下来。 老夫子摇摇头,“其实不然,当年在藕花福地,这位道友对你家老爷的为人处世,还是颇为认可的,尤其一句肺腑之言的道长道长,宽慰人心得恰到好处。” 陈灵均如释重负,挺起胸膛,哈哈笑道:“我家老爷,长辈缘一向很好。至于我,有样学样,还凑合。” 老夫子微笑道:“长辈缘这种东西,我就不太行。当年带着弟子们游学人间,遇到了一位渔夫,就没能乘船过河,回头来看,那会儿还是气盛,不为大道所喜。” 陈灵均壮着胆子说道:“我老爷那会儿带着宝瓶他们去大隋游学,一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都是我家老爷与樵夫敲门借宿,还是比较顺遂的。” 老夫子问道:“景清,你跟着陈平安修道多年,山上藏书不少,就没读过陆掌教的渔夫篇,不晓得分庭抗礼一说的来源,曾经骂我一句‘夫子犹有倨傲之容’?” 陈灵均神色尴尬道:“书都给我家老爷读完了,我在落魄山只晓得每天勤勉修行,就暂时没顾上。” 老夫子笑呵呵道:“还是要多读书,好歹跟人聊天的时候能接上话。” 陈灵均小鸡啄米,使劲点头道:“以后我肯定看书修行两不误。” 回头每次下山逛荡,还要经常去槐黄县文庙那边给至圣先师敬香,磕头! 陈灵均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能不能问问佛祖的佛法咋样?” 言下之意,是想问你老人家打不打得过佛祖。 老夫子抚须笑道:“能够撮大千世界为一粒微尘,又能拈一朵花演化山河世界,你说佛法如何?” 陈灵均叹了口气,一个没管住手,就下意识拍了拍老夫子的袖子,没事,反正打架这种事情,伤和气,少打为妙。 老夫子对此不以为意,随口问道:“在这边待久了,有不喜欢的人吗?” 陈灵均悻悻然收回手,干脆学自家老爷双手笼袖,免得再有类似失礼的举动,想了想,也没啥真心讨厌的人,只是至圣先师问了,自己总得给个答案,就挑出一个相对不顺眼的家伙,“杏花巷的马苦玄,做事情不讲究,比我家老爷差了十万八千里。” 老夫子自然是知道真武山马苦玄的,却没有说这个年轻人的好与坏,只是笑着与陈灵均泄露天机,给出一桩陈年往事的内幕:“蛮荒天下那边,驱使傀儡搬动十万大山的那个老瞎子,曾经对我们几个很失望,就掏出一双眼珠子,分别丢在了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说要亲眼看着我们一个个变成与曾经神灵无异的那种存在。这两颗眼珠子,一颗被老观主带去了藕花福地,给了那个烧火道童,剩下的,就在马苦玄身边待着,杨老头早年在马苦玄身上押注,不算小。” 老夫子感慨道:“老瞎子那会儿,只说相貌,确实是顶好的,陈清都比他差远了,不过两个都是实心眼,一根筋,臭脾气。” 话赶话的,陈灵均就想起一事,“其实讨厌的人,还是有的,就是没啥可说的,一个蛮不讲理的妇道人家,我一个大老爷们,又不能拿她如何,就是那个冤枉裴钱打死白鹅的妇人,非要裴钱赔钱给她,裴钱最后还是掏钱了,那会儿裴钱其实挺伤心的,只是当时老爷在外游历,不在家里,就只能憋着了。其实当年裴钱刚去学塾读书,上课放学路上闹归闹,确实喜欢撵白鹅,可是每次都会让小米粒兜里揣着些米糠玉米,闹完之后,裴钱就会大手一挥,小米粒立即丢出一把在巷弄里,算是赏给那些她所谓的手下败将。” 老夫子点点头,“是要伤心。” 在最早那个百家争鸣的辉煌时代,墨家曾是浩然天下的显学,此外还有在后世沦为籍籍无名的杨朱学派,两家之言曾经充盈天下,以至于有了“不归于杨即归墨”的说法。然后出现了一个后世不太留心的重要转折点,就是亚圣请礼圣从天外返回中土文庙,商议一事,最终文庙的表现,就是打压了杨朱学派,没有让整个世道循着这一派学问向前走,再之后,才是亚圣的崛起,陪祀文庙,再之后,是文圣,提出了人性本恶。 诸子百家的老祖师里边,其实有不少都对此非议极大,认为是礼圣担心自己的大道,“礼仪规矩”,与杨朱学派推崇的“个体自由”,起了不可磨合的冲突,他们觉得世道的秩序,与个体的自由,两者之间,确实存在着一场无形的大道之争。所以不少人认定,礼圣是出于私心,才答应了亚圣的提议。 一向不太喜欢喝酒的礼圣,那次难得主动找至圣先师喝酒,只是喝酒之时,礼圣却也没说什么,喝闷酒而已。 老夫子当然知道其中缘由,不是推崇“人人为己,天经地义”的杨朱学派不好,若是不好,也不会成为天下显学,论生死,极敞亮透彻,谈贵己,更是独树一帜,极其新颖,“勿为物累,勿伤外物”的宗旨,也是极好的,也不是这一派学问与道家离得近,只是这一脉学问,终有一天,如江河倾泻人间,铺散开来,成为世道,会让行走在这条道路上的所有世人,是所有人,都变得越来越极端,这里边就又涉及到了更为隐蔽的人心和神性之争。 老夫子问道:“景清,你家老爷怎么看待杨朱学派?” 陈灵均想了想,老老实实答道:“我家老爷没提及过,但是听大白鹅说过,那是一种混沌的精致,不咋的,一撮人治学此道,无伤大雅,还能裨益世道,如果人人如此,皆是昙花。” 如果不是崔东山胡说八道,陈灵均都没听过什么杨朱学派。 陈灵均一直觉得大白鹅就是个醉鬼,不喝酒都会说酒话的那种人。 两人沿着龙须河行走,这一路,至圣先师对自个儿可谓知无不言,陈灵均走路就有点飘,“至圣先师,你老人家今儿跟我聊了这么多,一定是觉得我是可造之材,对吧?” 老夫子笑呵呵道:“这是什么道理?” 陈灵均满脸诚挚神色,道:“你老人家那么忙,都愿意跟我聊一路,” 老夫子答非所问:“每一个昨天的自己,才是我们今天最大的靠山。” “景清,为什么喜欢喝酒?” “啊?喜欢喝酒还需要理由?” “也对。” “至圣先师,我能不能问你老人家个问题?” “当然可以。” “酒桌上最怕哪种人?” “是那种喝酒上脸的家伙。” 哦豁,果然难不住至圣先师!这句话一下子就说到自己心坎上了。 陈灵均继续试探性问道:“最烦哪句话?” “是说着劝酒伤人品,我干了你随意。” 哦豁哦豁,至圣先师的学问确实了不起啊,陈灵均由衷佩服,咧嘴笑道:“没想到你老人家还是个过来人。” “景清,那么我问你,你 觉得怎么才算穷?” “光有钱,没学问?” 老夫子看了眼身边开始晃荡袖子的青衣小童。 陈灵均立即重新双手笼袖,改口道:“为富不仁、穷凶极恶之辈?” 老夫子笑道:“就说点你的心里话。” 陈灵均松了口气,瞎琢磨累死个人,“那就是兜里没钱,穷得娶不起媳妇,打光棍,找人赊账买酒,都没人乐意肯借钱,穷得死要面子,而且这点面子,还得躲躲藏藏,好像见不得光,然后啪叽一下,最后仅剩的这点面子,在某天也给人随便一脚踩了个稀巴烂,只能等到人散了,旁人看完了热闹,才敢自己找机会从地上捡起来。” “就这些?” “只敢怀疑世道,不敢怀疑自己?” 老夫子点点头,先后两个答案,尤其是后者,还真有点出乎意料,笑问道:“你是在酒桌上边琢磨出来的说法?” 陈灵均有些难为情,抬起袖子蹭了蹭脸,“那哪能啊,酒桌上,真喝高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我是跟着老爷到了山上,太懒,还喜欢给自己找借口,变着法子成天瞎逛荡,就喜欢下山来小镇这边散心,至圣先师你别怪罪啊,先前我说自己修行勤勉,屁嘞,我就是山上混吃,下山混喝,好在老爷都看在眼里,却也从来不管我这些,老爷不管,其他人哪好意思管我,至圣先师,真不是我吹牛皮啊,咱们落魄山,不管是谁,都打心底敬重老爷的。” 老夫子抬头看了眼落魄山。 除了一个不太常见的名字,论物,其实并无半点古怪。 但这就是最大的古怪。 老夫子问道:“陈平安当年买山头,为何会选中落魄山?” 陈灵均嘿嘿笑道:“这里边还真有个说法,我听裴钱偷偷说过,当年老爷最早就相中了两座山头,一个真珠山,花钱少嘛,就一颗金精铜钱,再一个就是如今咱们祖师堂所在的落魄山了,老爷那会儿摊开一幅大山形势图,不晓得咋个选择,结果刚好有飞鸟掠过,拉了一坨屎在图上,刚好落在了‘落魄山’上边,哈哈,笑死个人……” 老夫子笑问道:“小镇老话有说头?” 陈灵均使劲揉了揉脸,好不容易才忍住笑,“老爷在裴钱这个开山大弟子那边,真是啥都愿意说,老爷说窑工师傅的姚老头,带他入山找土的时候,说过山水之间有神异,头顶三尺有神明嘛,反正我家老爷最信这个了。不过老爷当年也说了,他后来有些猜测,可能是国师的有意为之。” 老夫子点点头,陈平安的这个猜测,就是真相,确实是崔瀺所为。 落魄当然不是什么好说法,但是若能得个定字,意思可就截然不同了。 崔瀺之所以剥离出来一个心性跳脱的崔东山,除了那些已经水落石出的天大谋划之外,其实还藏着个比较有意思的手段,就是用一个另外的自己,可能是来用一两个关键词汇,打开某种禁制,就像一封封“家书”,遥遥寄给未来岁月的自己,帮着提醒自己在什么阶段、时刻、节点,应当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情。就像道祖这次走出莲花洞天,离开青冥天下,就早早‘自说自话’,与一些他早已看到未来、却暂时没有走到自己跟前的有缘之辈,道祖有着不同的问答,都是在洞天内大道演化,缜密推衍,早就算好了的。 浩然绣虎,这次有请三教祖师落座,一人问道,三人散道。 当然不是说崔瀺的心智,道法,学问,就高过三教祖师了。 这就像是三教祖师有万千种选择,崔瀺说他帮忙选出的这一条道路,他可以证明是最有益世界的那一条,这就是那个毋庸置疑的万一,那么你们三位,走还是不走? 走到了那座再无悬剑的石拱桥上,老夫子驻足,停步低头看着河水,再稍稍抬头,远处河畔青崖那边,就是草鞋少年和马尾辫少女初次相逢的地方,一个入水抓鱼,一个看人抓鱼。 多少小鱼优哉游哉碧水中,一场争渡为求鱼龙变,人间复见万古龙门,紫金白鳞争相跃。 陈灵均一屁股坐在桥边,双脚悬空,双臂环胸,仰头问道:“至圣先师,你老人家先前在泥瓶巷那边,往宅子里边看啥呢?” 老夫子双手负后,笑道:“一个穷怕了饿慌了的孩子,为了活下去,晒了鱼干,全部吃掉,一点不剩,吃干抹净,悄无声息。” 一个泥瓶巷无依无靠的孩子,最早是跟药铺伙计学煮药,再跟刘羡阳学那些上山下水,然后是跟龙窑的姚老头学烧瓷手艺,从拳谱上练拳学认字,再凭借陆沉的药方学写字,走出家乡后,依旧是小心翼翼看待这个世界,不断与他人学习为人处世之道,尽可能学到更多的一技之长,每一种发自内心的认可,每一次小心翼翼的自证和修心,都是一种默默的成长,与此同时,竭尽所能,不断回馈世道。年轻岁数的陈平安,曾经与人说过,一切好的,他都会学,到了最后,连吴霜降和郑居中的拆解万物、人心之术,如今不惑之年的年轻隐官,都还是在学,想必以后陈平安还是如此。 老夫子看着那条河水,问道:“世界这个说法,最早是佛家语。界,若是依照咱们那位许夫子的说文解字?” 陈灵均哭丧着脸,“至圣先师,别再瞥我了啊,我肯定不知道的。” 老夫子抬手指了指河边的田垄,笑道:“田畔也,一处种禾之地,阡陌纵横之范式。老秀才说过,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你听听,是不是一条很清晰的脉络?所以最终得出的结论,恰恰是人性本恶,正是礼之所起。老秀才的学问,还是很实在的,而且换成你是礼圣,听了开不开心?” 陈灵均惭愧不已,“至圣先师,我读书少了,问啥啥不懂,对不住啊。” “没事,书籍又不长脚,以后有的是机会去翻,书别白看。” 老夫子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脑袋,安慰之后,亦有一语劝诫,“道不远人,苦别白吃。” 陈灵均懵懵懂懂,不管了,听了记住再说。 老夫子和颜悦色道:“景清,你自个儿忙去吧,不用帮忙带路了。” 陈灵均壮起胆子问道:“要不要去骑龙巷喝个酒?我家老爷不在家,我可以帮他多喝几碗。” 老夫子摇摇头,笑道:“这会儿喝酒,就不像话喽,得了便宜就别卖乖,这可是个好习惯。放心,不是说你,是说我们儒家。” 陈灵均后退几步,与至圣先师毕恭毕敬作揖拜别,这才转身跑下石拱桥,没敢直接御风返回落魄山,打算去骑龙巷找贾老哥喝顿酒,压压惊。 青衣小童已经跑远了,突然停步,转身大声喊道:“至圣先师,我觉得还是你最厉害,怎么个厉害,我是不懂的,反正就是……这个!” 陈灵均高高举起手臂,竖起大拇指。 老夫子笑着点头,也很宽慰人心嘛。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我辈亦是路上行人。悲哉苦哉?奇哉幸哉。 渡水看花,不知不觉到君家,就此别过,在此谢过。 老夫子与整个天地作揖致谢,亦是道别。 修道之士,御风而行,高奔日月,泠然善也。 人间世人,因为不自由,所以追求自由,希望下一次沧海桑田,苦海可变福田,人人丰衣足食,处处书声琅琅。 最后至圣先师看了眼小镇那条陋巷。 小小的巷弄,名叫泥瓶巷。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从淤泥里开出一朵花,自心作瓶,花开瓶外,不是很美好吗? 相信游历小镇的其余两位,也是这般看待那个一的。 ———— 老观主斜瞥一眼山道那边,好似一朵白云从青山中飘落。 除此之外,还有个走桩下山的女子武夫,那位白衣少年就在女子身边转圈圈,呼呼喝喝的,蹦蹦跳跳,耍着拙劣拳脚把式。 女子约莫是习惯了,对他的闹腾捣乱视而不见,自顾自下山,走桩递拳。 老观主懒得再看那个崔东山,伸手一抓,手中多出两物,一把龙泉剑宗铸造的信物符剑,还有一块大骊刑部颁发的平安无事牌,砣痕粗犷,雕工质朴。 至于两物到底从何而来,天晓得。 老观主双指拈住符剑,眯眼端详一番,果不其然,蕴藏着一门不易察觉的远古剑诀,境界不够的练气士,注定看不穿此事。 至于何谓境界不够,当然是十四境练气士和飞升境剑修之下皆不够。 只是剑诀不全,想要补齐,约莫还 需要五六把符剑。不过不管符剑售价如何,只要有人又有心,做成此事,都是一笔大赚特赚的买卖,怎么个赚?光凭这道剑诀,就足可让一座剑道宗门在浩然天下站稳脚跟了,关键是此诀门槛低,只要是个剑修,不用资质太好,都可以按部就班炼剑修行,若说杀力,剑诀品秩不高,可就是修行起来安稳。所以越是大宗门,越看重这类道诀。 崔东山在台阶那边,一个高高跃起,侧身翻转,在桌旁落定,抖了抖两只雪白大袖,仰头远望,自顾自说道:“即将入秋啦,秋风清秋月明,秋云满太虚,秋水落芙蕖。” 然后才收起视线,先看了眼老厨子,再望向那个并不陌生的老观主,崔东山嬉皮笑脸道:“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浩浩泱泱,难辩牛马。” 朱敛一笑置之,这话说得是有点欠揍。 崔东山背对着桌子,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抬脚转身,问道:“山水迢迢,云深路僻,老道长高驾何来?” 朱敛嗑着瓜子,搁自己是老观主,估计就要动手打人了。 老观主冷笑道:“世间万物皆有裂缝,眼中所见一切,哪怕是那神灵的金身,不可见的,即便是修道之人的道心,都不是什么完整的一,这条道路,走不通的。任你崔瀺究其一生,还是找不到的,注定徒劳无功,不然三教祖师何必来此。道与一,若是某个实物,岂不是要再天翻地覆一场。” 崔东山埋怨道:“什么王八蛋,我是东山啊。” 老观主呵呵一笑。 崔东山摇晃肩头,念念有词,如学塾夫子之乎者也,“再说了,道近乎哉?眼不见睫。道远乎哉?触事即真。圣近乎哉?参商出没。圣远乎哉?了悟即神。” 老观主微笑道:“当年崔瀺,好歹还有个读书人的样子,要是当年你就是这副德行,贫道可以保证,你小子走不出藕花福地。” 崔东山拍了拍胸膛,好似后怕不已。 老观主喝了一口茶水,“会当媳妇的两边瞒,不会当媳妇两边传,其实两头瞒往往两头难。” 拿袖子擦了擦桌面,崔东山白眼道:“前辈这话,可就说得不妥帖了。” 老观主见这家伙继续装傻,转头看了眼那个沿着台阶走桩的女子,问道:“这就是你挑中的拳法弟子?” 朱敛笑道:“不是记名弟子。何况我那点三脚猫功夫,女子学了,不美。” 老观主不以为然,对那个女子问道:“你叫岑鸳机?” 岑,山小而高也,形容山石崖岸峻极之貌。鸳机,即是世俗的织锦机,诗家则有移花影之喻。 陆沉行事一贯随心所欲,最喜欢放长线钓大鱼,却又钓不着也无所谓。 骑龙巷的石柔也好,那件来历七弯八拐的法袍金醴也罢,就像只求一个愿者上钩,也根本不在乎那些断去的鱼线,吃饵而走的游鱼。 岑鸳机刚刚在山门口停步,她知道轻重,一个能让朱老先生和崔东山都主动下山见面的老道士,一定不简单。 不知为何,老道人神色如常,但是岑鸳机就觉得压力极大,抱拳道:“回道长的话,晚辈名字确是岑鸳机。” 朱敛笑道:“吓唬一个小姑娘做什么。” 崔东山招招手,“小米粒,来点瓜子磕磕。” 黑衣小姑娘立即从竹椅上边起身,小跑到桌子这边,从棉布挎包里掏出剩下所有的瓜子,倒是不多,“给,小师兄。” 崔东山一拍脑袋,问道:“右护法,就这么点啊?” 小米粒听到大白鹅换了个称呼,板着脸,又从袖兜里边又掏出了一大把。 崔东山点点头,“右护法出手阔绰!” 老观主又对朱敛问道:“剑法一途呢?打算从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里边挑选?” 同样是老观主,大玄都观的那位孙道长,怂恿陆沉散道,干脆转去投胎当个剑修,不全是玩笑,而是有的放矢。 当然,就孙怀中那脾气,陆沉要真跑去当剑修了,估计不管如何,都要让陆沉变成玄都观辈分最低的小道童,每天喊自己几声老祖宗,不然就吊在桃树上打。 朱敛笑道:“我哪有脸教别人剑术,不是误人子弟是什么。” 浩然剑修,随便丢一个到藕花福地,都是当之无愧的剑仙。 藕花福地历史上,也有些稗官野史记载的地仙事迹,只是无据可查,朱敛在术算账簿、营造之外,还曾经着手编撰过官家史书,见过不少不入流的稗官野史,什么地仙之流,口吐剑丸,白光一闪,千里取人首级。不过在家乡那边,哪怕是这些志怪传闻,提及剑仙一脉,也没什么好话,什么非是长生久视之大道,只是旁门法术,飞剑之术难以成就大道。可是朱敛的武学之路,归根结底,还真就是从书中而来,这一点,跟浩然天下的读书人贾生如出一辙,都是无师自通,单凭读书,自学成才,只不过一个是修行,一个是习武。 朱敛最早走江湖的时候,也曾佩剑远游,走遍名山大川,访仙问道。 再一个,藏着隐蔽心思,朱敛想要知道天下的边界所在。若真是天圆地方,天地再广袤,终究有个尽头吧? 小米粒没走远,满脸震惊,转头问道:“老厨子还会耍剑哩?” 朱敛摆手道:“会什么剑术,别听这类客人说的客套话,比起裴钱的疯魔剑法,差远了。” 崔东山低头嗑瓜子,“小米粒,你不知道了吧,咱们这位老厨子,在灶房摘掉围裙,出门在外,耍起剑来蛮好看的,在藕花福地的江湖上,大名鼎鼎得很,都说贵公子朱敛的长剑之上,缠绕的都是女子的旖旎情思,余米都比不了。不知多少江湖女侠,一辈子转去痴心练剑,就是为了能与老厨子比试一场。” 崔瀺曾经跟随老秀才,游历过藕花福地,对那边的风土人情,了解颇多。 小米粒赶紧一手捂住肚子,使劲抿嘴,含糊不清道:“老厨子还当过贵公子嘞。” 朱敛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勇,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江湖事嘛,都是以讹传讹,越传越悬乎。” 小米粒重重点头,嗯了一声,转身跑回竹椅,咧嘴而笑,就是照顾老厨子的面儿,没笑出声。 骑龙巷的那条左护法,刚刚溜达到山门口这边,抬头远远瞧了眼老道长,它立即掉头就跑了。 老观主看了眼,可惜了,不知为何,那个阮秀改变了主意,否则差点就应了那句老话,蟾蜍吞月,天狗食月。 隋右边从别处山头御剑而来,她没有落座,是想要与这位藕花福地的老天爷,问一问自己先生的事情。 老观主对她说道:“告诉陈平安一声,桐叶洲金顶观的存亡,贫道无所谓,但是必须留着那个邵渊然。至于那个倪元簪,你只需与他说一声,送出那枚金丹,他就是自由身了。” 金顶观的法统,出自道家“结草为楼,观星望气”一脉的楼观派。至于云窟福地撑蒿的倪元簪,正是被老观主丢出福地的一颗棋子。 隋右边欲言又止,可到最后,还是一言不发。 朱敛帮忙解围,主动点头揽事道:“这有何难,捎话而已。” 老观主问道:“那个玉圭宗的姜尚真,怎么没在山上?” 朱敛笑道:“本来应该留在山上,一起去往桐叶洲,只是我们那位周首席越想越气,就偷跑去蛮荒天下了。” 隋右边得了朱敛的眼色,她默默离开,去了小米粒那边。 老观主环顾四周,叹了口气,“有了散道一事,不曾想到最后,还是你们儒家最占便宜。余斗估计会气得不轻。” 一旦三教祖师同时散道,书院,寺庙,道观,处处皆得,那么相对最为容纳别教学问的浩然天下,当然得到的馈赠最多。 散道的同时,三教祖师会联袂走一趟旧天庭遗址,这个天大的问题,当然不会留给他人。 崔东山笑道:“气死道老二最好。” 老观主轻声道:“只说一事,当人间再无十五境,已经是十四境的,会如何看待有机会成为十四境的修士?” 崔东山点点头,“是要变天了,有坏有好吧,反正我如今更倾向于后者。” 老观主问道:“如今?为何?”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有我先生在啊。” 老观主转去望向那个陆沉五梦七相之一、甚至可能是之二的朱敛。 朱敛笑道:“前辈看我做什么,我又没有我家公子英俊。” 老观主呵呵笑道:“真是个好地方,贫道不虚此行,门风极正。”还在找&quot;剑来&quot;免费有声小说?百度直接搜索: &quot;易看小说&quot; 听有声小说很简单!</p>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五十二章 大概 正文 第八百五十二章 大概 老观主来这落魄山,主要就是见一见朱敛,可惜有些失望,眼前之人,远未梦醒。 人间修士,只有三个半,让老道人最放心和礼敬,礼圣,白玉京大掌教,西方佛国那位菩萨。 剩余半个,不礼敬,却也放心,就是陆沉。 不过老观主也有几分疑虑,这个朱敛,会不会是早已清醒,只是一开始就未曾真正入梦? 陆沉这个家伙,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天地间一旦没有了这几位十五境,那么任何一位现有的、以及将来崛起的十四境大修士,不管身处哪座天下,其实都等于失去了一副最大的枷锁,会更加自由,自由得更加接近纯粹二字。 浩然天下所幸还有一位最讲规矩的礼圣,可要说青冥天下,白玉京那位真无敌,二掌教余斗的脾气,几千年来,路人皆知。 估计所有的飞升境大修士,无论是谱牒修士,还是山泽野修,恐怕都要好好掂量一番与白玉京的关系了。甚至连青冥天下既有的十四境大修士,只要是与余斗气性不合的,说不定都需早早为自己安排退路。 当然这其中,岁除宫吴霜降,和大玄都观孙道长,会是两个例外。 一个就是奔着与余斗分生死去的,一个作为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真要切磋道法,自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何况“贫道帮你和陆沉说了几个晒谷场的好话,你余斗还有脸来找贫道的麻烦,当个恩将仇报的东西?” 朱敛没来由问了一个问题:“如果礼圣也离去,几座天下是怎么个场景?” 老观主笑眯眯道:“这个问题,问得大逆不道了。” 崔东山苦兮兮道:“无礼,太无理了。亏得咱们礼圣脾气好,不会斤斤计较你的无理取闹。” 他双手并拢,高举头顶,使劲摇晃起来。 朱敛又问道:“在道祖散道之后,大掌教失踪多年,陆沉又万事不管,余斗会不会直接动用一座白玉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拘拿所有十四境修士和大部分飞升境?有无这种可能?如果有,青冥天下那边,有没有人管,能不能拦住余斗?” 老观主冷笑道:“吴霜降早就为余斗下过一句类似盖棺定论的谶语,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取死之道也。” 说到这里,老观主笑了笑,“孙观主这家伙一贯焉儿坏,听了这句谶语后,公然放话大骂吴霜降,说放你娘的臭屁,我那余斗道友是谁?真无敌!一舟皆敌国又如何,余道友要的就是这种看似险象环生、实则虚惊一场的壮举。” 至于老观主的言下之意,当然是除了岁除宫和玄都观,如今已经将观道观徙至青冥天下的自己,亦是与余斗属于同舟之人。 崔东山给老观主倒了一杯茶水,“前辈,不管怎么说,你与我先生都可算是忘年交了,难得走一趟落魄山,下次拜访,真不知道牛年马月了,不如我带你去霁色峰四处转转?” 老观主嗤笑道:“别跟贫道胡乱攀交情,分出藕花福地的一份拓片给陈平安,已算仁至义尽了。” 崔东山犹不死心,“在落魄山散个步而已,前辈这都不答应,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 这位老道人在人间所走的每一步,其踏足之地,那都是大有讲究的,因为都是一处处耕耘之地。 春耕秋收,长戴枷锁,一生田间忙,是说谁? 这位老观主的那份牛脾气,当然是因为有那牛气哄哄的资格。何为田间,早年那可是以天地为田垄。 大地之上,泥土皆有年岁、属性,雨泽草生,耕者劳之,农家播百谷,凡人之家营田,地薄者粪之,土轻者以牛脚裹布践之,如此则弱土转强。而市井百姓的埯青之术,压青之法,看似寻常,其实大有渊源,压即压胜之法。 这位东海观道观的老前辈,所走之路,最终能够使得天地间的污秽之浊气,转为清气,而这种玄之又玄的清气,要比那修道之人视为大道根本的灵气,更加无法以人力获取。如果说灵气,是修行之本,那么清气,就是气运之源。 诸子百家中的农家老祖师,要是有幸见着了这位老观主,只会比崔东山更夸张。 宜其民和年丰,五谷丰茂,属神降之吉、大年之岁也。 崔东山岂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恨不得带着老道人一同踏遍自家所有山头的绿水青山! 做人嘛,就得这么脚踏实地。 老观主摇摇头,“这么简单的盈亏之道,需要我来教你绣虎?” 崔东山眼神哀怨,拿袖子来回抹桌子,“前辈又骂人。” 老观主满脸讥讽,“活该你去当那陈平安的学生,也不嫌丢人现眼。” 崔东山瞬间神采飞扬,“老观主咋个又夸上人了,让我都有点措不及防了。” 老观主懒得与这个脑子拎不清的家伙废话,冷不丁转入正题,开门见山说道:“龙须河畔的那片青崖,贫道要带走,如今那边的地界,名义上归谁?大骊宋氏?还是那个依旧顶着个圣人头衔的阮邛?” 大骊朝廷的话,好说,贫道这趟游历骊珠洞天遗址,走了这几步路,就已经算是补偿了,细水流长,恩泽绵延。 如果是身为山上修士的阮邛,拥有这条龙须河山水地界的归属,就随手与他做笔买卖好了。 为何给阮邛这个面子,当然还是他那个女儿阮秀的关系。 依仗境界,强取豪夺? 如此行事,跌份不说,关键还是要讲究一个天道循环。 一个修道之士,只要年月活得足够久,就会真真切切明白一个道理,欠了债,就必然需要还债。 除了像是三教祖师那样的一家之主,整座天下都是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则两说。 再次一等的地盘,就是一座座福地洞天了,类似老观主在自家的藕花福地。 朱敛有些意外,看了眼一旁的崔东山。 崔东山神色无奈,对朱敛摇摇头。是自己看走眼了,丢了个大漏,之前崔东山真没看出那块青色石崖有何神异。 不然早知如此,早就给崔东山搬到落魄山上当块风水石了,能让这个臭牛鼻子老道都相中的物件,傻子都知道价值连城。 不过做人不怕犯错,改错和补救,就是做人的本事所在。 崔东山伸长脖子,望向那条河水,开始算账,“龙须河,最早就是条小溪涧,如果没记错,就叫浯溪,而早年的浯溪陈氏,又是骊珠洞天的头等大姓,只是后来落魄了,巧了巧了,我家先生,祖上刚好有块田地在那边,真要计较起来,可不就是咱们落魄山的家业……至于田契嘛,若是老观主想看,回头我就去翻找出来……” 当然是崔东山在胡说八道,老观主哪里是好糊弄的,直接分出三粒心神,分别去了趟郡城和县衙的户房,以及龙州窑务督造署,迅速翻阅了一遍户籍田契,甚至将那条古称浯溪的龙须河,河道变迁、田地,都一并仔细推衍了一番。 世间人事,云蒸础润,来龙去脉,有迹可循。 老观主收回心神,微皱眉头,看了眼河边铁匠铺子,刘羡阳,一个年纪轻轻的玉璞境剑修。 崔东山恍然大悟,抚掌而笑,“明白了,难怪祖师爷当年游历藕花福地,会赞一句秋水泻星河,迢迢藕花底。那我就懂了,为何赊月当初会被故意丢到这边,原来这就是她未来破境和合道契机所在,说不得那座青崖就是一块月宫镜,好个奇哉一片石,青崖聚云根!疑是太古月,团圆坠于此。老观主,被我猜中了,是也不是?” 老观主说道:“你去帮贫道与那剑修开个价。” 与这个喜欢梦游的年轻人,还是少点牵扯为好,自然不是忌惮一个剑修,而是担心一着不慎,被某尊远古神灵在万年之前,循着脉络找到尚未得道的“自己”,岂不是万事皆休。 老观主眯眼笑道:“你要是想着帮他坐地起价,也是可以的嘛。” 崔东山喝了一大口茶水,润了润嗓子,以心声遥遥喊道:“刘瞌睡刘瞌睡,老弟我有事相求!” 铁匠铺子那边,刘羡阳正在檐下竹椅上嗑瓜子,忙着跟一旁的余倩月闲聊呢,听到了崔老弟的心声,说道:“啥玩意儿?有事相求?求?那就别开口了,我没有这样的兄弟!” 崔东山抽了抽鼻子,拿袖子擦了擦脸,什么叫兄弟?刘大哥就是了!崔东山赶紧将大致情况与刘羡阳说了一通,很不见外,说这笔买卖的好处,可能得归落魄山,因为缺了件梦寐以求的镇山之宝,刚好来了个冤大头,就能给出那件东西。崔东山都没谈什么补偿,什么折算成谷雨钱给刘羡阳。 刘羡阳转头吐掉瓜子壳,说道:“他娘的,屁大事儿,好说好说,记得让那位冤大头给够本钱!” 刘羡阳眼角余光瞥见圆脸姑娘,突然喊道:“等会儿!等会儿,我得先跟余姑娘打个商量。” 崔东山啧啧道:“刘瞌睡,你咋个回事,有了媳妇就忘了兄弟啊,可以可以,我算是认清你了。” 刘羡阳转头与赊月大致说了那块石崖的门道,可能是她的破境机缘所在,结果赊月一听说什么月宫什么宝物机缘的,她最烦这些弯来绕去的,就干脆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再说了,你刘羡阳的东西,问我做什么?我们是什么关系啊?好像啥都没有啊。 如今龙须河里的鸭子越来越少,铺子这边的老鸭笋干煲就跟着少了,她的心情好不起来。 所以她还特地买了一窝毛茸茸的小鸭崽儿,只是一天天的,养着养着,就养出了感情,还要每天警告刘羡阳别打主意。 刘羡阳立即以心声回复崔东山,“余姑娘说了,看在我的面子上,不打紧,什么机缘不机缘的,她半点不稀罕。” 崔东山赞叹不已,“嫂子真是良配啊,刘大哥好福气!” 想起一事,崔东山信誓旦旦保证道:“回头你跟余姑娘成亲,小弟我包的份子钱要是第三大,我就跟你姓!” 刘羡阳好奇道:“谁给那个第一大的份子钱?陈平安?” 崔东山嘿嘿笑道:“我先生没啥钱的,必须是我们落魄山的那位周首席啊!” 刘羡阳点头道:“记得与周首席提醒一句,要是事情忙,那么人不到,红包得到,份子钱到底包多少,让他自己看着办。具体如何措辞,崔老弟你还得帮我润色一番,反正我就是这么个意思。” 崔东山拍胸脯震天响。 老观主突然眯眼说道:“崔东山,你再与刘羡阳说一句,石崖炼化得当,就会是件仙兵。” 崔东山毫不犹豫就转述了这句话。 刘羡阳当场跳脚道:“仙兵?!崔老弟你赶紧加价,让那个买家往死里加钱!行了行了,反正就这么点事,别烦我了啊,不然兄弟都没得做。” 崔东山果真不再言语,从龙须河边收回视线。 刘羡阳这样的人,其实是谁都会羡慕几分的。 老观主趁着崔东山跟刘羡阳言语之时,稍稍演算,推本溯源。 刘羡阳祖上这一脉,精通扰龙、豢龙和斩龙之术,其实曾被赐下一个复姓御龙氏,而最早的“刘”字,本就象形于斧钺兵戈,是一个极有威严的文字。斩龙一役过后,估计是刘氏先祖,重新改回了刘姓。不然在这骊珠洞天,后世族人一个个都姓御龙,实在太过扎眼,也会被一座小洞天的大道无形压胜克制,伤了后世子孙的命理,一个家族自然就难以枝叶茂盛,繁衍昌盛。 老观主问道:“这个年轻人,可曾知道自家事?” 崔东山笑道:“知不知道,都还是那个刘羡阳。” 所以田婉为刘羡阳和泥瓶巷稚圭牵红线,当然不是她随意为之。 老天爷赏饭吃,就能安身立命,一辈子稳当过日子,祖师爷赏饭吃,就有一技之长傍身,到哪里都能混口饭吃。 可一个人若不知转念,不去回想,其实哪怕老天爷和祖师爷一起赏饭吃,还是白搭,就像一个人空有饭碗而无米饭,身在福中不知福,因为不懂得作退一步思量,按照山上的说法,这就叫术道两不契。 刘羡阳当然资质很好,可其实天底下不知多少拥有修道资质的神仙种子,就那么悄悄消磨在世道里,甚至过日子讨生活,过得还不如很多凡俗夫子,如果刘羡阳人心稍有岔路,比如惫懒,比如吝啬,说不定如今的槐黄县城,就会多出个成天游手好闲、一年到头只会怨天尤人的光棍汉。 崔东山笑问道:“前辈,给个符合一件仙兵的价格吧?” 老观主伸手一抹,桌上凭空铺出一张紫气升腾的云纹纸,双指并拢作画。 天下道书最重者,莫过于写三山文、绘五岳真形之符图,远古仙官神人,非有仙名绿籍者不可传授。 早先的修道之士,寻名山觅大水,开山立派,临水建城,多佩此图,山鬼魑魅,水仙怪异,一切邪祟不敢近身。最后道法流散,广布人间,除了大为流传的搜山图,就还有这五岳真形图,只是后世绘制这种道图的练气士,根本不得其道法真韵,属于不得其门而入,形都不似,神气自然更散。 崔东山知道老观主会知道自己知道他会给什么。 都不用多说什么的。 崔东山趴在桌上,啧啧称奇,以表敬意和谢意。 老观主用的是道法,消耗的是道气,灌注其中的是高妙道意,简而言之,在老观主描摹此图的这条道法脉络上,如同拓碑之法,是摹拓越多,意思越浅。 朱敛仔细看着老道人的绘画,微笑道:“无力买山学丹青,气象万千入画中。” 以后自己模仿起来,九分形似都不难,但是到底能有几分神似,就得等到落笔才知答案了。 崔东山捻起画卷一角,轻轻晃了晃,掂量了一下重量。 猜测这位老观主是第二次如此施展神通了,若是首次,会是攻守兼备的仙兵品秩。所以手中这幅真形图,就逊色一筹了。 这幅道书祖图,差不多可以誉为次一等真迹。 可惜只是半仙兵品秩,如果当成是一件攻伐重宝,用完就没,只是这就暴殄天物了,可要是拿来裱成画图,悬挂家宅之内,那可就了不得了,就一句话,约莫千年之内,横祸不起,祯祥云集,再无“高明之家,鬼瞰其户”的忧患。 崔东山叹了口气,“前辈,装裱挂在墙壁上,到底不如配轴方便携带在身啊。” 老观主无动于衷。 崔东山只得说道:“前辈自己都说了稍稍炼化,就是件仙兵,可这幅道图,晚辈咋个炼化,如何能够提升为仙兵?再说了,前辈这等手笔,近乎止于至善了,晚辈既无本事,更不忍心、更更不敢画蛇添足。” 老观主笑道:“那贫道就将‘炼化仙兵’那句话收回好了,你们是想要假装没听见,还是贫道麻烦点,收回一句话,让你们真的听不见?” 山门那边的小米粒其实一直盯着桌子,她主要是担心瓜子磕没了,或是茶水不够了。 她突然发现大白鹅一只手绕在背后,朝自己勾了勾。 小米粒使劲皱着两条小眉毛,大白鹅这是要干嘛?自己这个机灵的小脑阔儿,不太够用了啊。 她用心想了想,还是想不明白哩,那就是有心无力,帮不上忙喽。 小米粒不管了,就自顾自将一句话提前说出口,踮起脚尖,对那位神色慈祥的老道长大声喊道:“老道长,茶水喜欢不得?要不要送你些茶叶?” 老观主笑着点点头。 小米粒立即飞奔向郑大风的那座宅子,给老道长拿茶叶去了,一边跑一边转头提醒道:“老道长,不是赶客啊,继续喝茶嗑瓜子,稍等片刻,不着急啊,我帮忙多拿些。” 老观主站起身,只是桌上便跟着多出了两支白玉画轴。 朱敛跟崔东山相视一笑。 果然还是咱们右护法的架子大,最有面子。 老观主一挥袖子,将那块石崖收入袖中,河畔青崖其实依旧在,形在神离罢了。 崔东山收起了画卷和白玉轴,然后与朱敛都站起身,这点待客礼数还是要讲一讲的。 不料老观主重新落座,冷笑道:“怎么,贫道说要走了吗?落魄山要赶客?” 崔东山一屁股坐下,朱敛笑问道:“不如上山吃顿饭再走?” 结果老观主置若罔闻,又站起身,说道:“不管是梦醒还是入梦,以后到了青冥天下,都当你欠贫道一顿饭。如果你就这么老死于此山中,就当贫道什么都没说。” 朱敛笑着点头。 老观主最后从那个黑衣小姑娘手中接过一罐茶叶,道了一声谢。 小米粒挠挠头,“老道长太客气嘞。” 老观主举目远眺,山水绵延,水低山高。 为何登山,何为修道? 一人喃喃,群山回响。 ———— 城头这边,魏晋和曹峻莫名其妙的,就像成了剑气长城的东道主,来来往往的,都得来他们这边打声招呼。 曹峻还挺开心,最近这段岁月,可谓时来运转,待在左右身边练剑不说,接连遇到了一众大人物,先是遇到了个好像是陈平安便宜舅舅的不知名道士,此后是重返故乡的宁姚,齐廷济,陆芝,还有那位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甚至还当面邀请自己去往青冥天下,进不去避暑行宫怎么了,咱曹峻大爷只要点个头,就能跟随陆掌教去白玉京做客! 陈三秋和叠嶂直接落在邵云岩身边。 这位昔年的春幡斋剑仙这边,还有酡颜夫人,和龙象剑宗的数位剑子。 邵云岩给两位本土剑修大致解释了情况,对于陈三秋,邵云岩还是极为看好的。 陈三秋疑惑道:“邵剑仙,陈平安是又破境了?” 邵云岩摇摇头,“还是玉璞境,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陆掌教借了那顶莲花冠给隐官之后,境界一下子就看不真切了。” 陈三秋能够随便对陈平安直呼其名,邵云岩还是要敬称为隐官的。 叠嶂说道:“人走到哪里,买卖就跟到哪里,二掌柜肯定不会亏的。” 酡颜夫人原本在陈平安这边,好不容易多出点底气,结果被今天这么一闹,又开始对隐官大人犯怵了。 怎的,在浩然天下当了文圣老爷的关门弟子,在剑气长城当了末代隐官,还不罢休,将来还要去青冥天下,当那白玉京四掌教不成? 陈三秋单膝跪地,眺望远方,怔怔出神。 喜欢喝酒的惆怅远行客,好不容易回了家乡,所思之人却又在他乡,连酒都不敢喝了。 身边的叠嶂,女子独臂,一只袖管挽了个结,身姿瘦弱纤细,却背了一把大剑。 浩然天下的景象,确实无奇不有,山河壮丽,四季有四季的风致,水面清圆碧,山花开如燃。江上渔翁一蒿撑起,余霞共春水,一并散成绮。都是极美的景象,只是看过了,其实也就那样。看见的多,忘记的也多。 倒是陈三秋,多出了一本游记笔札,详细记录一路的风土人情和所见所闻。 邵云岩知道那两把剑的由来,是阿良当年与大骊那座仿白玉京“借来”的,打趣道:“你们两个跟隐官关系这么好,竟然还错过了落魄山的宗门庆典,很不应该的,怎么,是担心大骊宋氏跟你们讨要这两把长剑?” 宝瓶洲,尤其是大骊王朝的剑道气运,其实凭此会无形中得到一些馈赠。 再加上陈平安和魏晋的存在,就像一处原本不宜耕种的贫瘠田地,会不断有剑道种子生发。 至于旧朱荧王朝的那点剑道气运,相较于剑气长城来说,实在是不算什么。 叠嶂扯了扯嘴角,“还剑?还什么剑,是阿良送给我们的,大骊朝廷有本事就去跟阿良掰扯。” 陈三秋笑道:“没事,跟陈平安不用客气,大不了以后落魄山有下宗庆典,我和叠嶂会各自给出两份礼物。” 这些年在浩然各洲的游历,炼剑修行之外,外物一事,小有收获,比如期间与叠嶂在流霞洲,误入一处禁制重重的山水秘境,双方都捡了点宝贝。 跟叠嶂约好了,以后等谁跻身了上五境,就在蛮荒天下创建属于他们自己的剑道宗门。 叠嶂当宗主,他则来当开山掌律祖师。 五彩天下的飞升城,不用多说,争的都不是什么一时一地,而是整座天下的千秋万载。 浩然天下,齐廷济建立了龙象剑宗。陈平安的落魄山也是宗字头了。 青冥天下,只说朋友里边的董画符和晏溟,肯定都不会一辈子当什么道官,将来都是要开山立派的,估计会像自己跟叠嶂差不多,两人合伙。不愿挣钱晏胖子,花钱流水董黑炭,真是绝配。 尤其是董画符,打小就是性情古怪的孩子,用董三更的说法,就是我董家出了个了不得的天才啊,为啥?小小年纪,就晓得遛阿良了。 董画符确实大小就跟阿良亲近,半点不见外,每次出门都喜欢找阿良,一路跑去,顺便一路挑选,最后原路返回,因为身边多了个钱袋子的阿良,孩子就是一遍遍的“阿良,给钱。” 跟太象街和玉笏街的同龄人吵架或是干架,打得过也就罢了,打不过就撂句狠话,“等着,我去找阿良,让他砍死你。” 遇到那些个拿他娘亲爱慕阿良这件事来调侃的混不吝大人,“跟我瞎横个什么,小心我把阿良放出来。” 避暑行宫的庞元济,好像去了西方佛国。 那么蛮荒天下,也该有剑气长城的开枝散叶。 所有天下的宗门,共同的祖山,最早的祖师堂,大概就是脚下这座剑气长城。 前程依旧山水茫茫,但是未来一定可期。 大概这就是陈平安所谓的“一个人不管是谁,都得有那么几个盼头”? 陈三秋如今的盼头,也有几个,除了在蛮荒天下开创宗门,还有将来去往五彩天下,见一见自家老祖。 当然还有那个姑娘,一直求而不得的董不得。 贺秋声与陈三秋开口说道:“见过陈剑仙。” 之前在龙象剑宗那边,贺秋声与陈三秋打过照面,但是没能说上话。 陈三秋皱眉道:“你认错人了吧,我又不是陈平安。” 少年措手不及。 看着那位脸色不悦的白衣剑仙,少年心中惴惴。 陈三秋作为太象街陈氏子弟,家中老祖,正是那位与师父一样刻字城头的老剑仙陈熙,而且师父私底下说过,留在浩然天下的陈三秋,大道前程,一定不会低。一旦投身儒家,说不定都可以拥有某个本命字。 不过贺秋声之所以想要跟陈三秋说几句话,少年其实有个古怪理由,因为两人名字里,都有个秋字嘛。 陈三秋蓦然笑道:“记住了,以后在城头这边,别对一个元婴境剑修称呼剑仙,容易被套麻袋打闷棍。” 贺秋声哑口无言。 吴曼妍眼神明亮,心直口快的少女,来到叠嶂身前,大声道:“很高兴再次见到叠嶂前辈!” 叠嶂笑着点点头。 其实早年在南婆娑洲第一次与小姑娘见面,叠嶂事后就百思不得其解,小姑娘的言行举止,毕恭毕敬不说,一双灵动可爱的眼睛里,好像对自己充满了钦佩神色。 叠嶂都不知道这个吴曼妍佩服自己做什么,总不至于是比平常人少了条胳膊吧。 吴曼妍对叠嶂,确有一份发自肺腑的敬重。道理再简单不过了,眼前这位女子,可是生意兴隆的酒铺掌柜。 大掌柜! 隐官都只是二掌柜! 陆先生说过,做生意这种事情,陈先生当年在剑气长城,比当那避暑行宫的隐官还要厉害。 在剑气长城,陈先生当官已经当得不能再大了,除了名义上依旧归老大剑仙管束,那么就只有眼前这位叠嶂姐姐,能够让陈先生打下手帮忙了。 不远处,五位桐叶宗剑修,联袂落在城头,先前那场大雪的来去无踪,然后是五条剑光的拖拽长空,都让他们意识到今天的剑气长城遗址,定然发生了不同寻常的神人异事。 于心,身份特殊。李完用,背一把古剑“螭篆”,是上任宗主的嫡传弟子。 杜俨,因为是杜氏子弟,所以是五人当中,最难熬的一个,短短十几年的劫难重重,家事宗门事一洲事,这位年轻剑修,感觉把一辈子的委屈都给吃饱了,全部换成了一肚子苦水。而秦睡虎,自幼就极有文学造诣,词藻清艳,声震山上,在山下也名气极大,尤其擅长长赋,前叙事后议论,次第而来,疏密得当,不急不缓。左右当年曾经在桐叶宗“做客”一段时日,就曾亲口说过,竟然还有个像样的读书种子。 王师子神色恭谨,率先抱拳开口,与魏晋问道:“敢问魏剑仙,这份异象从何而来?” 王师子是桐叶宗五位剑修当中,唯一一个曾在剑气长城历练的剑修, 这位桐叶洲野修出身的剑修,当时是金丹境,后来跟随左右一起离开剑气长城,赶赴桐叶宗。 在剑气长城,王师子都没好意思说自己的家乡,不管是境遇,还是心性,都有点类似如今已经成为落魄山供奉的老剑修于樾。 宝瓶洲,因为有年轻隐官和风雪庙魏晋,非但没有被剑气长城看不起,反而高看一眼。皑皑洲好歹还有两位慷慨赴死的剑仙,之后又有立下战功的女子剑仙谢松花,唯独桐叶洲,在剑气长城这边,简直就是名副其实的未立寸功。 魏晋解释道:“陈平安,宁姚,齐廷济,陆芝,白玉京三掌教陆沉,五人共赴蛮荒,驰援置身于腹地战场的阿良和左右。” 王师子目瞪口呆。 宁姚,齐廷济,是飞升境剑修。 陆芝,是城头十大巅峰剑仙之一,虽然暂时还是仙人境,但是战力完全可以媲美飞升境剑修。 关键是怎么还多出个陆沉? 再者阿良和左右,怎么就联袂跑到了蛮荒天下的腹地出剑? 而隐官领衔的这么个阵容,一路南下,蛮荒天下谁敢露面、谁能阻拦?五位剑修,一位十四境修士,杀谁不是杀? 王师子一头浆糊,但是也没敢继续多问魏晋什么了。 于心犹豫了一下,以心声问道:“魏剑仙,左先生还好吧?” 关心则乱。 魏晋说道:“如果战场大局已定,陈平安就不会走这趟了。” 于心松了口气。 李完用看了眼这位名动天下的风雪庙大剑仙,显然有些意外,一位战力卓绝的大剑仙,为何不与他们同行。 要说魏晋贪生怕死,就是个笑话,曾经在玉璞境、仙人境,两次问剑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所以这才奇怪。 魏晋在王师子这边和颜悦色,是因为王师子身为野修,都愿意赶来剑气长城,再者王师子一样在左先生身边练剑。至于这个不认得的,一直用打量的眼神在那边使劲看自己,所以魏晋提醒道:“外来剑修,管好眼睛。” 天下剑修只分两种,在剑气长城出过剑的,未曾来过剑气长城的。 曹峻笑嘻嘻道:“前边就有两拨中土神洲的谱牒修士,被我们山主,哦,也就是隐官大人,给拾掇得半点脾气都没有了,前车之鉴,你们这些外乡人,千万要引以为戒啊。再说了,我们那位山主比较记仇,正阳山怎么个下场,你们有没有听说?尤其是李剑仙,听说与隐官的那位左师兄,有点小矛盾?” 李完用看了眼曹峻。曹峻看了眼李完用。 其实可算是一对同病相怜的难兄难弟,但是他们两个,反而更加看不顺眼对方。 日坠那边,驻守之人,有苏子,柳七,还有大骊宋长镜,玉圭宗宗主韦滢。 桐叶宗这些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战事落幕后,之所以能够摇摇欲坠,始终晃而不倒,归功于两方势力,一个是北边宝瓶洲的大骊王朝,再一个就是本洲的玉圭宗,新任宗主韦滢,并未落井下石,趁势渗透、拆分、蚕食桐叶宗,反而在中土文庙议事过程中,为桐叶宗说了几句分量极重的好话。 得领这份情。 所以桐叶宗五位剑修,此行最终目的地,并非这处剑气长城,而是去往归墟日坠处,拜访宋长镜和韦滢。 而且秦睡虎和杜俨,分别是苏子、柳七的拥趸,那种能够见个面、说一两句话就能高兴很多年的那种。 如今桐叶宗宗主一职,还有掌律祖师,都暂时空悬。 这几位年轻剑修商议过后,作出决定,谁第一、第二个跻身玉璞境,谁就来当宗主和掌律,撑起门面。 等到桐叶宗渐渐恢复元气,再来更换,而且事实上,如今的桐叶洲祖师堂,也就是他们几个年轻人了。 接下来于心去与酡颜夫人闲聊,她好像跟吴曼妍也投缘。 王师子留在了魏晋身边,与这位风雪庙大剑仙,虚心请教了几个剑术问题。 秦睡虎御剑去找老夫子贺绶请教学问。 杜俨找到了邵云岩,因为家族早点与倒悬山春幡斋有点可有可无的香火情,都是七弯八拐的生意往来,听说如今邵剑仙不但是龙象剑宗的谱牒修士,而且从最早的龙象剑宗客卿身份,顺势升任管钱之人。百年之内,邵云岩会掌管宗门财库一切事务,再帮着宗门待人接物,与齐廷济约定百年为期,邵云岩只当个过渡的管钱之人,等到龙象剑宗找到合适人选,邵云岩就会卸任职务。 桐叶洲其实也就两个邻居,宝瓶洲和南婆娑洲。 魏晋瞥了眼那个女子,名叫于心的剑修,生了一幅玲珑心。 如此桐叶宗,还是有希望重新崛起的。就是得熬。 魏晋横剑在膝,遥遥望向南方。 不知阿良和左右,还有陈平安这拨人,能否都安然返回。 ———— 落魄山门口。 老观主刚要离去,崔东山突然心声问道:“算得出个大概吗?” 老观主点点头,“算个大概过程不难,只是结果难测。” 崔东山神色凝重起来,问道:“怎么个大概?” 老观主微笑道:“比如两人共升十四境,比如某人剑开托月山。”还在找&quot;剑来&quot;免费有声小说?百度直接搜索: &quot;易看小说&quot; 听有声小说很简单!</p>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五十三章 猜错的谜底 正文 第八百五十三章 猜错的谜底 老观主一走,崔东山立即拿起桌上一支白玉轴,呵了口气,拿雪白袖子仔细擦拭起来,人生乐事之一,就是虚惊一场不说,还有意外之喜。 千万别觉得老观主和和气气,方才大驾光临落魄山,就只是待在山门口,坐在那儿喝茶水嗑瓜子,就是个好说话的主儿。 几座天下,十四境大修士里边,有几个是谁都不愿意去招惹的,只是白也是读书人,老瞎子一向懒得理睬山外事,骂随你们骂,别被老瞎子当面亲耳听见就行了。 而那个绰号鸡汤和尚的僧人神清,到底是一位“慈悲心即佛心”的佛门龙象,唯独东海观道观的这个臭牛鼻子,行事最为无迹可寻。 老观主从头到尾,都没有跟隋右边多说一句。 隋右边原本是想借此机会,多问些自己先生的事情,只是事到临头,话到嘴边,总难开口。 其实姜尚真与她说了些云窟福地的内幕,关于那位撑蒿人倪元簪,什么江淮斩蚊,当年为何失踪,为何被老观主丢出藕花福地,在异乡客子光阴悠悠,肩头多出了一只三足金蟾,倪元簪所谋何事,与金顶观的渊源等等,姜尚真都无藏掖。之所以在隋右边这边,姜尚真这么好说话,理由很简单,双方都是落魄山混饭吃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可要单纯是真境宗谱牒剑修,与玉圭宗老宗主的关系,那么姜尚真的口碑风评,一直很稳。 朱敛倒是没有往她伤口上撒盐,论说苦心人天不负,可怜痴心人总被无情恼。 一些个心心念念的久别重逢,越是山河无恙,物是人非就越揪心。 隋右边神色黯然,没有御剑离开落魄山,返回那处结茅修道之地,而是拾阶而上,看样子是要去山巅那边赏景。 朱敛拿起另外那支轴头,看似白玉材质,晶莹玉润,实则不然,细看之下,竟是牛角质地。 装裱壁上挂画的两支轴头,是有学问的,若是高下双轴,合称天地款,如果是一幅手卷左右摊开,就是日月款。老观主的这幅道图,比较特殊,只说轴头,当然属于日月款,因为五岳真形图的形制,自带天地款。 故而一幅道图,上天下地,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崔东山手持其中一支轴头,笑道:“此物不管是埋于宅地,贴在门上,用来安家镇宅,还是符箓缄封,将卷轴佩戴在身,一位练气士的跋山涉水,简直就像既是五岳山君,又是大渎水神,天然兼具山水神通,拥有诸多不可思议之妙。相较于吴霜降那副悬挂就不能动的楹联,老观主的道图要更灵活一些。” 道书,画轴,两者合二为一,就成了件仙兵。 朱敛随口问道:“一旦炼化成功,道书轴头合拢,地仙修士也能手持此物远游,登山入水?” 画轴材质宜轻不损画,所以百姓之家画卷轴头多是木质,书香门第和富贵人家多用金玉,山上仙府,眼光挑剔,千年灵芝,也有或青白或斗彩的瓷轴,一般来说,牛角轴容易虫蛀,开卷则多有湿气,但是这对牛角轴头,极有可能是远古时代某位老观主同道修士的遗物,属于可遇不可求的极为珍稀之物。 关键是朱敛手中这支画轴,铭刻有墨篆“水箓”两个大字,“检劾三界,封署山岳,考明过功,鉴骘罪福”。此外以蝇头小楷写了百余个地仙名号。崔东山手里边那支,则是丹书二字“山符”,云霞蒸腾,“天人授箓,永无水患,召神劾鬼,拔度生灵”。额外绘有白余尊山神图像,像是一幅神灵群真朝拜图。 崔东山摇摇头:“那可不行,必须是上五境修士,不然拿都未必拿得动,更别说带着出远门了。” 对于一件仙兵重宝的驾驭,从来都是各大宗门不小的难题。 崔东山笑嘻嘻道:“若是老观主的本命物,那咱们落魄山就真要发了。” 攻伐之物,很多时候就是个花架子,更多是用来震慑,一般情况,其实没有什么用武之地。可若是能将一地山水气运培本固元,同时不断聚拢天地灵气,就是地愈灵人愈杰的命理格局。 崔东山叹了口气,“可惜可惜,毕竟是前朝之物,侥幸流传到了本朝,一朝天子一朝臣,就再难以诏令群仙了。” 朱敛笑道:“八分饱刚刚好。” 崔东山越看越觉得有门道,啧啧称奇道:“不过先生要是舍得,拿此物走一趟皑皑洲九都山,估计都能直接换来个太上供奉当当。只要先生愿意开价,九都山那边肯定会砸锅卖铁,哪怕欠一屁股债,都愿意买下。” 崔东山感慨道:“咱们的家底总算不薄了。” 刚得手的老观主这幅道图,还有之前吴霜降赠予的楹联。 前者可以安置在霁色峰祖师堂内,后者会悬挂在桐叶洲下宗的祖师堂大门口。 拥有了这两件镇山之宝,落魄山和未来下宗,就真正拥有了一流宗字头门派的仙气和底气。 此外还有老秀才从苏子、柳七那边讨要来的两幅字帖,花开帖,求醉贴,皆道气沛然,蕴藉文运。 既有雪中送炭,也有锦上添花。 以后落魄山只要真正开枝散叶了,估计会涌现出不少的读书种子。 崔东山转过头,朝小米粒喊道:“右护法继夜航船之后,又立下一桩大功!” 当初在夜航船那边,陈平安一行人被吴霜降来了个守株待兔,结果是好,只是过程可谓凶险至极。之后如果不是小米粒机灵,以吴霜降的淡漠性情,在已经送出一幅《当时贴》的前提下,不太会送出那件仙兵品秩的镇山之宝。 这幅《当时贴》,如今就挂在陈平安住处的竹楼一楼内,其中钤印在字帖上的两方印章,都已经失去了全部道韵,换成了那头化外天魔的修为,一字一境界。字帖唯独剩下一枚花押,“心如世上青莲色”,依旧玄妙。 小米粒听得犯迷糊,都顾不上雀跃了,挠挠头,问道:“啥?!咋个又立功啦?” 崔东山将一对轴头都收入袖中,准备着手将两物与道书炼化熔铸一体,一心两用就是了,不耽误崔东山跟小米粒聊天,“回头小师兄就帮你跟大师姐说一声,必须记上这笔功劳。” 小米粒站起身,一路跑到桌子那边,好奇问道:“老道长送咱们的东西老值钱了?” 朱敛笑着点头,“可值钱,两支画卷轴头很有些年头了,如果只是那幅图,” 小米粒神采飞扬,哈哈笑道:“老前辈是位老道长,送出的老东西老值钱!” 黑衣小姑娘也没有光顾着开心,望向山路那边,挠挠脸,轻声道:“不晓得啥时候再来做客,老道长的脾气,好得很哩。” 饶是崔东山都要无言以对,这位东海老观主的牛脾气好不好,那可是山巅公认的。 小米粒收回视线,趴在桌上,嘿嘿笑道:“老厨子,我又立了功,那等好人山主他们从京城回了家,你帮咱们做顿拿手的,得是比最好吃更好吃的,知不道,行不得?” 小米粒甚至都没有问功劳到底有多大,好像她的那颗小脑袋瓜子,根本想不到这些事儿。 朱敛笑着点头,“没问题。” 其实在夜航船那边,吴霜降还额外送了周米粒一套文房清供给周米粒,都是吴霜降随身携带之物,而那位岁除宫宫主的眼光之高,在青冥天下都是出了名的,品相如何,可想而知。三件法宝,价值连城,各有妙用。 回了落魄山,小米粒就立即一股脑儿全送出去了,将那号称“一两彩泥一斤谷雨钱的”七宝泥,送给了暖树姐姐。 再将那方铭文“神仙窟”、趴着一对袖珍螭龙的古砚,送给了景清。至于那支青竹杆毛笔,刻有一行小篆,胸有成竹万里翠。 则被小米粒送给了那位穷到只能开夜游宴讨红包过日子的魏山君。 崔东山呼出一口气,“成了!” 朱敛惊讶道:“这么快?” 崔东山笑嘻嘻道:“快不过大风兄弟看那些神仙图,随便翻几页就完事了。” 反正郑大风不在,随便说。 朱敛笑眯眯道:“到底还是个屁股上能烙饼的的青壮小伙,要是换成魏山君,一定可以翻到最后。” 反正魏檗也不在场。 所幸小米粒就没听见这些,正在打算写一份菜单给老厨子,想着一张饭桌上,摆满了菜盘子,让人都不晓得先往那边下筷子,越想越嘴馋,赶紧抹了抹嘴。 崔东山取出那幅拥有了轴头的完整道图,轻轻搁放在桌上,笑道:“老观主果然道法通天,天下无双!” 道图炼化之后,紫气缭绕,云霞升腾,好似一张桌子就是一座道法天地,依稀可见日月旋转的异象。 群山之巅天无二日,万树丛中有月一轮。 在崔东山和朱敛的心湖中,只听老观主冷笑一声,“拾人牙慧。” 崔东山双手掐道诀,心中默念,桌上一幅道书,转瞬即逝,下一刻,整个落魄山地界都铺满紫气。 魏檗缩地山河,立即从披云山来到落魄山这处的桌边,魏檗心神震动,施展山君本命神通,环顾四周,视野所及,自己就像置身于一座紫气云海,与此同时,竟然感觉到了一股大道压胜的气息,让堂堂北岳大山君都感到不适,而且这种压胜的势头,越来越重,魏檗苦笑道:“难道以后我都只能现身在落魄山地界边缘的地带,步行至此?” 大岳山君,在自家地盘上行走不便,必须徒步行走,传出去估计比夜游宴的那个笑话,更能让人笑掉大牙吧。 崔东山笑道:“没事,我会在山上山下各设一道山门,保证魏山君随意往返。” 境界越高的外乡山水神灵,修道之人,会越不适应。地仙之流的练气士,即便有所察觉,也不至于像魏檗这样步履维艰。而且这幅道书不可能时刻时刻处于铺开状态,不然道气的流散,会多过天地灵气、山水气数的自行聚拢、补给,就会入不敷出。 魏檗对此倒也无所谓,落座后问道:“怎么回事?” “刚才东海老观主就坐在魏兄的位置上。” 崔东山抖了抖雪白袖子,笑道:“至于内幕就不多说了,不知道更好些。佛家有云,拟议即白云万里。” 魏檗默默起身,换了个座位。 披云山之巅,老观主眯起眼,见到那个姓魏的山君还算识趣,这才悄然离去。 崔东山说道:“既然要变天,我们是该未雨绸缪,早作谋算了。” 反正魏檗不是外人,只要不涉及那些虚无缥缈的大道气运,无话不可说。 朱敛点头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之前陈平安针对的,是剑术裴旻,一位飞升境剑修,后来夜航船一役,对付的是吴霜降这样的十四境。 如今看来,大有必要。 远的,邹子。 剑术裴旻,剑修刘材。 近的,北俱芦洲那个功亏一篑的大剑仙白裳。 韩玉树在内的那股幕后势力。 江湖险恶,云诡波谲,人心难测,往往交友就是树敌。 崔东山说道:“如今唯一欠缺的,就只有先生的境界了。” 落魄山最具杀力的攻伐之物,就在山巅。 山神宋煜章已经被大骊朝廷平调去往棋墩山,另行开辟山神祠庙,留在落魄山之巅的山神庙旧址,没有拆掉重建,保持原貌,只是摘下了匾额,崔东山之前沿着白玉栏杆设置了一道金色雷池禁制,供奉了那幅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画卷,最早是出自倒悬山敬剑阁,后来被老大剑仙交给了陈平安。 在剑气长城那边,那些英灵之姿的剑仙,陪伴年轻隐官多年,共同御敌,一起守护半截剑气长城。 此外,落魄山还有一套脱胎于桐叶洲太平山的剑阵,只是至今尚未建成,未来可以作为辅助。 朱敛说道:“以公子的脾气,那幅剑阵画卷,肯定会还给飞升城。” 崔东山笑道:“放心,以师娘的脾气,肯定不会收的。何况长远来看,画卷留在落魄山,于飞升城而言,也是一笔稳赚不赔的划算买卖。” 小米粒点头道:“放心再放心,我们好人山主,反正大事小事都听山主夫人的。” 朱敛摇头笑道:“错啦,只要遇到真正的大事,宁姑娘还是会听公子的。” 小米粒想了想,“好像是唉。” 崔东山微笑道:“哪怕没有那幅剑仙阵图,如今在宝瓶洲,咱们落魄山不主动揽事,别人就该烧高香了。” 掏出一把玉竹折扇,崔东山轻轻扇风,一面写以德服人,一面写不服打死。 魏檗说道:“落魄山不收弟子一事,我已经帮忙放出话了,不过看样子不太管用,效果很一般,以后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赶来这边。” 崔东山帮着小米粒扇风,笑道:“正常,雾里看花,谁都好奇。最终能否登山,还是得讲一讲机缘的。小米粒的瓜子,是谁都能磕的?不能够嘛。” 小米粒坐在长凳上,摇晃小脚丫,清风拂面,扯了扯棉布挎包,笑哈哈。 魏檗笑问道:“小米粒,想好了没有,打算要什么回礼?” 小米粒赠送的那支青竹笔,对于魏檗来说,意义非凡,拿件半仙兵都不换。 陈灵均先前为小米粒保驾护航走了一趟披云山,如今时不时就去竹林那边逛荡,夏秋之际,却说是看有没有笋可挖。 小米粒摇头道:“不用不用,客套个锤儿,魏山君见外哩。” 魏檗站起身,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告辞离去。 小米粒重新去小竹椅上坐着看门,让老厨子和大白鹅继续聊正事。 崔东山双手笼袖,说道:“老观主好像对你,独独刮目相看。” 朱敛一笑置之。 相传陆沉有五梦,各有不可理喻的大道显化,其中就有道门的白骨真人,儒家的书生郑缓。 此外又有玄妙的心相七物,木鸡,椿树,鼹鼠,鲲鹏,黄雀,鹓鶵,蝴蝶。 其中藕花福地第一个修仙有成的俞真意,就是那只呆若木鸡的木鸡。 藕花福地的画卷四人,虽然按照浩然天下的定义,都属于货真价实的纯粹武夫,只是四人各有侧重,隋右边,执念重,直接放弃了武道,转去登山修道,成为剑修。魏羡,从来志不在武学登顶,更喜欢沙场和……当官,最大的官。 天晓得这个自称喝酒海量的家伙,以后会不会直接找块地盘,比如在山河破碎的那座桐叶洲,重新当个开国皇帝。 卢白象相对于隋右边和魏羡,好像是最没有野心的一个。 至于朱敛,在外人眼中,则是那个最不求上进的。 崔东山合拢折扇,抬头望天,“呵,白玉京。” 朱敛问道:“老观主先前说的那个大概?前一句好猜,后一句?” 人间已无陈清都,谁能剑开托月山? 崔东山摇摇头,“天晓得。” 朱敛看了眼天色,笑道:“算了,不聊这些烦心事,今夕只可饮酒谈风月。” 日光作纸,夜色如墨,世道研磨,心事成字。 崔东山拿出两壶酒,抛给朱敛一壶,各自饮酒。 朱敛喝着酒。 就一定我是陆沉? 就不能陆沉是我? ———— 陈灵均回到了骑龙巷,直接跟贾老哥要了一壶酒,到了一大碗,一口饮尽。 陈灵均盘腿坐在长凳上,压低嗓音说道:“贾老哥,你是不知道,我今儿见着了三个外乡人!” 贾老神仙问道:“干架了?可曾占着便宜?需不需要老哥帮你找回场子?论嘴皮功夫,咱哥俩以理服人,就没有服不了的人。” 陈灵均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泄露天机的念头,一来此事不宜瞎显摆,二来被至圣先师说中了,好像只要涉及到那些个关键词汇,就有口难言,哪怕是弯来绕去,一样不成。陈灵均叹了口气,到底有些可惜,抹了抹额头,结果一手新的汗水,贾老神仙震惊不已,直接来了句江湖黑话,点子扎手?陈灵均苦笑兮兮的,只是提了一碗,先前一屁股坐地,坐而论道?三教祖师当时好像都在街上站着呢。 一想到这个,陈灵均就汗如雨下,只得转移话题,“周首席不在山上,还是有点寂寞。” 那家伙有钱,有趣,有闲,读过书,喝得酒,吹得牛。 就凭姜尚真那句“我和灵均老弟这样的天纵奇才,若是还要辛苦修行,岂不是欺负人”,陈灵均就愿意对这位首席供奉刮目相看,投缘! 而且姜尚真酒桌说话,一套一套的,极有嚼头,比啥佐酒菜都得劲。 百无一用是书生,极难处是书生落魄。浪子回头金不换,最可怜是浪子白头。 什么花繁柳密秾艳场,莺歌燕舞脂粉窟……其实文绉绉的,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姜尚真拍胸脯保证,以后到了云窟福地,他来安排,兄弟三人,闯一闯那英雄冢! 不曾想一条小小的骑龙巷,就有景清老弟和贾老神仙两位豪杰人物。 于是姜尚真就有样学样,说骑龙巷这地儿,定然是块风水宝地,学那掌律长命,在骑龙巷又花重金买下了三座宅子, 有钱算什么本事,愿意花钱才是,姜尚真比那个掌律长命,阔绰大气多了,说那吃饱穿暖之外的争名夺利,总是蝇头蜗角,没啥意思。所以在酒桌上,这位周首席随手将三串钥匙都丢给了目盲老道士,说都是自家兄弟,以后贾老哥师徒三人,帮忙暖屋添人气的,我就不谈钱不钱的了,白白伤了兄弟感情。 贾老神仙喝得红光满面,一脸的大义凛然,收下钥匙,大手一挥,兄弟之间谈钱就俗了。 目盲老道士当天就屁颠屁颠带着俩徒弟搬了新家,屋子里边那些价格不菲的物件摆设,估摸着大骊京城的将相公卿,也就这点家当了。 一袭雪白长袍的落魄山掌律,站在门口那边。 陈灵均立即从板凳上放下脚,喊道:“长命姐姐!” 贾老神仙也立即放下手中酒碗,下意识抬起屁股,见灵均老弟并未起身,却也没有放下屁股,就那么不辞辛苦地屁股悬空,微微弯腰,至于那女子是否瞧得见这一幕,老神仙可不管,自个儿的这份晚福,从何而来?除了山主的慧眼独具,从茫茫人海中独独相中了他这条风骨凛凛的老英雄,还有就是靠的这份与落魄山大道相契的以诚待人,我见高人先矮一头,老神仙笑道:“掌律亲临寒舍,贵脚踏于贱地,真是柴门有庆,蓬荜生辉,苦无醇酒待客,长命掌律若是不介意……” 长命眯眼而笑,“介意。” 贾老神仙随之言语转折,“掌律快人快语,教人省心省力。” 长命说道:“拦路一事,你上点心。” 贾老神仙沉声道:“责无旁贷!明儿贫道就亲自出马。” 之前是落魄山那边没点他的名,只是让弟子赵登高忙活这事,贾老神仙这才忍住,不然只说待人接物的本事,贾晟自认在落魄山,名次最少可以排进前五,在落魄山月月领俸禄,要说光拿钱不干事,贾晟自然是没有半点负担的,可是那只神出鬼没的大白鹅,还有如今这个对谁都是笑脸相迎的掌律长命?实在是由不得他每天躺着享福啊。 随着浩然天下山水邸报的解禁,还有那场正阳山的镜花水月,造访落魄山的各路人马,蜂拥而至,从一洲山河的四面八方而来, 一来二去,整个龙州地界,大小客栈,都人满为患。 当然来这边看热闹的人更多,未必就是有所求,比如各路谱牒仙师,北岳披云山,本就是一处游览胜地,如今多出一个横空出世的落魄山,再加上龙州这边的山水神灵,在一洲山水谱牒上的神位都不低,相信落魄山很快就要面对访客多如过江之鲫的喧闹景象。 仰慕剑仙的练气士,混江湖的武夫,要与那些武学宗师跟学拳脚功夫,肯定会有不少山上仙子,都想要在落魄山门口那边,开启镜花水月。在这其中,还有要与裴钱问拳的各国武学宗师。 当然谁都不为赢拳而来,只是切磋一二,请教而已。一洲山河,武夫多如牛毛,裴钱却是武评四大宗师之一,与她问拳还想赢,失心疯了?去问一问陪都战场上给裴宗师几拳打开花的妖族修士,它们答不答应? 因为之前渡船议事,陈平安说了最近二十年之内,落魄山都不会收取弟子。 所以就多出了件事,落魄山这边需要有人负责拦路,与所有外乡人告知此事,尤其是需要拦着他们擅自登山,将落魄山当作一处赏景的地方。 通往落魄山,就两条路,除了槐黄县城这边的那条山路,还有从红烛镇、棋墩山一路延伸过来。暂时负责拦路事宜的,明处有云子,白玄,赵树下,还有目盲老道贾晟的弟子赵登高。做这种事情,也算一场历练。暗处有掌律长命和剑修崔嵬,以防意外。唯独白玄,纯属上杆子凑热闹,反正裴钱最近刚好不在落魄山。 白玄如今跟骑龙巷那条左护法,混得比较熟了。经常蹲在地上,问你吃不吃?就是那个? 但凡是扬言要与裴钱问拳的英雄,白玄准备一个不落下,全部仔仔细细记录在册,姓名绰号,家乡籍贯,武学境界…… 陈灵均破天荒没有掺和此事,暖树和小米粒都很意外,陈灵均当然是故作高人状,他娘的,鱼龙混杂,天晓得里边有无一拳打死他的高人。毕竟偌大一座江湖里边,不可能次次遇到白忙、陈清流这样宅心仁厚的好兄弟。外边的江湖难混,光靠胆大不济事,修行路上,不是脱缰的野马,就是出圈的猪,一个比一个横。 今天一大桌子吃饭,热热闹闹。 还是那个雷打不动的老规矩,如果陈平安不在山上,主位那条长凳就会空着,得留给山主。 朱敛,崔东山,米裕,陈暖树,小米粒,陈灵均,张嘉贞。 还有喜欢来这边蹭吃蹭喝的白玄。 韦文龙,不太露面,倒不是一位金丹客的修道神仙,无需实用五谷,也不是这位落魄山的财神爷如何性情孤僻,而是痴迷算账一事,一本本账簿简直就是他的一个个媳妇。 至于赵树下和赵登高,每天都会步行返回小镇,轮流在道路上守夜,一个山主嫡传,一个记名供奉,两人如今关系很好。他们与陈灵均、白玄显然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饭桌上陈灵均憋着坏,“老厨子,听说你年轻那会儿,还是个十里八村独一份的美男子?” 朱敛每一筷子,无论饭菜,都会细嚼慢咽,“一般般,勉强能算不丑。” 陈灵均笑嘻嘻道:“那你咋个还是打光棍,是年轻那会儿眼光太高,挑花了眼,都没个满意的姑娘,到头来就只能跟大风兄弟一样了?” 朱敛笑道:“忘了你岁数比我大?” 陈灵均吃瘪。 小米粒竖起手掌在嘴边,与暖树姐姐悄悄问道:“景清多大岁数了?” 粉裙女童看了眼青衣小童,摇摇头,小声道:“没问过,不晓得。” 陈灵均一拍桌子,“笨丫头,垂涎我美色是吧,被抓了个正着,哈哈……” 结果后脑勺挨了米裕一巴掌。 陈灵均低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身边这位米大剑仙,那是绝对不敢招惹的,就有点闷闷不乐。 崔嵬可是一位剑气长城的元婴境剑修,结果在米裕这边就跟孙子见着爷爷一样,之前陈灵均就觉得不对劲,后来从消息灵通的贾老哥那边,听说了那个“米拦腰”的说法,再加上一些个老龙城战场的事迹,听得陈灵均肝儿颤,结果吓得他好几天都没敢去找米裕称兄道弟。 朱敛看了眼张嘉贞。 寡言少语,但是眼中常有笑意。 来时少年郎。 这会儿已经是个都可以蓄须的年轻男子了。 与那个同龄人的蒋去站在一起,两人就像年龄差了十岁。 姜尚真其实私底下找过他,说他这个当首席供奉的,花点钱,可以修行。运气好,这辈子有希望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然后就此止步。哪怕运气一般,捞个四境五境的练气士,活个两甲子还是有机会的。如果觉得过意不去,可以当成是借钱,以后靠着落魄山的俸禄,慢慢还钱就是了。 但是张嘉贞还是没有答应,有自己的打算,最后出人意料地问了周首席几个问题。 两甲子光阴,可能其中一甲子,都需要拿来潜心修行,修道之人的山居岁月,对待寒暑变迁,四季流转,与凡俗夫子,是截然不同的观感,随便一个静坐闭关,可能就要消耗几天甚至是数月的光阴。张嘉贞跟在韦先生身边,耳濡目染,哪怕只是学到了点皮毛,这笔账,不难算。 此外,还有一笔账,糊涂不得,事分虚实,姜尚真凭什么帮他?自然是看在陈先生的面子上,钱财之外,开销的,是陈先生的人情。 兴许姜宗主确实财大气粗,可以完全不在意,但是张嘉贞自己却不能不较真。 韦先生不喜欢说道理,但是在第一天领他进门的时候,就与张嘉贞讲过一番语重心长的言论,说我们干做账这一行当的,最需要傍身的,不是有多聪明,而是老实,良心。 姜尚真下山去往蛮荒天下之前,找到朱敛,笑言一句,“山主算是拣着宝了。” 不是说落魄山有个张嘉贞,能多赚几颗神仙钱,而是一座落魄山,有个张嘉贞,会更像落魄山。 因为张嘉贞与姜尚真询问之事,是自己将来能不能成为类似山鬼、山神一样的存在,长长久久,留在山中。 要多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 如果不可行,就随缘了,万一可行,那他从当天起就会开始攒钱,钱不够,就肯定会与周首席借,不会有半点难为情。 当时一起夜中散步,姜尚真看着那个眼神明亮的年轻男人,再不是剑气长城贫寒少年的小账房先生,好像在说,陈先生把我从家乡带到这里,那么我就会尽最大努力不让陈先生失望,这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而且半点不辛苦。 姜尚真递过去一壶酒,张嘉贞说回去还要看几本账簿,就不喝酒了。姜尚真笑着说不多喝就没事,还能提神。张嘉贞这才收下那壶酒。 张嘉贞回了屋子,灯下翻阅账簿,没有喝酒,只是打算盘,偶尔实在乏了,就揉着眉头,再看一眼桌上的酒壶,忍住笑,自言自语,“张嘉贞,如今牛气了啊,这可是姜宗主亲手送你的酒水!” 并不知道,那位姜宗主就坐在墙头上,双臂环胸,眯眼而笑,手中无酒,如饮醇酒。 落魄山是时候举办属于自己山头的镜花水月了。 朱敛笑道:“等公子回家,咱们就议一议镜花水月的事情,办在哪座山头,谁来做什么事情,都需要好好商量。” 白玄嗤笑道:“商量个锤子,让米大剑仙往那边一站,整个宝瓶洲的仙子就要犯花痴,那就是哗啦啦的神仙钱。” 米裕晃了晃筷子,“比起山主,还是差得远了。” 白玄白眼道:“我说你比得过隐官大人了?跟我在这儿瞎赶趟呢。” 米裕保持微笑,给白玄夹了一筷子菜,“这么会聊天,就多吃点。” 白玄冷笑道:“咋的,学那裴钱,记上仇啦?” 崔东山呵呵一笑。 白玄立马给崔东山夹了一筷子,好奇问道:“除了隐官大人,裴钱到底还有没有怕的人啊?” 崔东山说道:“有,郭竹酒。” 白玄愣了半天,他当然听说过家乡的那个郭竹酒,一个大名鼎鼎的存在,她好像还进了避暑行宫担任隐官一脉剑修。 一顿饭过后,暖树和小米粒帮忙收拾碗碟盘子,不过最后还是老厨子一人,没让两个小姑娘帮忙,系上围裙独自在灶房清洗。 朱敛收拾干净,摘下围裙,走出灶房,笑了笑。 每个人都是各自生活的写书人,与此同时,看别人就是翻书。 可能世界把我们看得很轻,但是我们又把自己看得太重。 ———— 一条渡船缓缓进入大骊京畿之地,地支一脉的两位修士,宋续和余瑜御风登船。 宋集薪放下手中书籍,走出屋子,来到船头那边, 宋续抱拳道:“大骊供奉宋续,登船谒见王爷。” 余瑜抱拳笑道:“余瑜见过王爷。” 宋集薪笑道:“这是摆出了公事公办的架势?” 宋续无奈道:“侄儿见过皇叔。” 宋集薪说道:“只要我脱了身上这件藩王袍子,就只是槐黄县的一个老百姓,游历京城,你们不用紧张。” 宋续摇摇头,仍然坚持己见,“皇叔,此举依旧行不通的。” 宋集薪转头望向那个上柱国余氏出身的小姑娘,微笑道:“自己找酒喝去,能够找到多少,都算你的。” 早年在藩邸,宋集薪与这拨地支一脉十人,不算陌生。既不拉拢,也不疏远,点到为止。 余瑜以拳击掌,满脸雀跃,宋续这个皇叔,真是一等一的厚道人,可惜如今还没有娶妻生子,不知道以后会便宜了哪个女子。 既然得了藩王旨令,她这就翻箱倒柜去。 宋集薪转头对一位藩邸随军修士说道:“吩咐下去,渡船暂时悬停于此,不着急赶路。” 修士点点头,默然离去。 宋集薪趴在栏杆上,宋续毕恭毕敬站在一旁。 一个藩王,一位皇子,一起俯瞰渡船下方的宋氏山河。 宋集薪随口问道:“这次见面,你好像又成熟了些,是想通了?” 宋续点点头。 宋集薪也没多说此事,哪怕是一家之内,只要人多了,一家之主同样是看待子女,就会有大大小小的偏心。 什么叫偏心,就是同样一场雨,落在自己田地的雨水都要比人少。 有些旁人的安慰,哪怕是出于好心,类似没事的,会好起来的。就像听者必须独自喝饱一大壶苦水,说者给掺了点糖水在嘴里。之后只会教人觉得更苦。 如今朝野上下,当今陛下的文治武功,视为大骊宋氏诸帝之最。 宋集薪笑道:“自己想通了就好,给你带来了份礼物,是两方砚台,都是仿的,据说是从旧朱荧皇室流散出来的,值不了几个神仙钱。” 那两方古砚,仿三十六洞天砚,仿七十二福地砚,都以紫檀嵌玉匣盛,配锦绣砚囊,作抄手式,隶书铭文,各自砚背有石眼三十六枚和七十二,制成眼柱。就像宋集薪所说的,不算值钱,就是讨个好兆头好寓意,既然宋续决意要安心修行,当个山上神仙,宋集薪这个当皇叔的,送给自家侄子此物,就很合适,如果宋续没有想通,也可以当做一个善意的提醒。 宋集薪随口问道:“已经跟陈平安碰过面,打过交道了?” 宋续苦笑道:“吃尽苦头。打不过,也算计不过。” 宋集薪这个长辈当得有点不厚道,非但没有安慰侄子,反而有点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轻拍栏杆,眯眼笑道:“不意外。” 宋续好奇问道:“皇叔跟那位陈先生,多年邻居,好像关系比较……复杂?” 宋集薪点头道:“一言难尽。没成为什么交心的朋友,所幸也没成为仇家。提醒一句,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就别去招惹陈平安了。一般人穷得吃不饱,给口饭吃就知足,陈平安不太一样,每次临渊羡鱼,就会立即退而结网,得之以鱼,不如学之以渔。他学东西,不如刘羡阳快,但是更稳,因为学得慢,大概是觉得来之不易,所以反而更加珍惜,喜新不厌旧。这种人,如果是敌人,其实很可怕的。” 宋续使劲揉了揉脸颊,“确实如此,陈先生出手对敌,手段层出不穷,术法神通驳杂,简直匪夷所思。” 渡船又有了一位客人。 礼部右侍郎赵繇。 宋续是晚辈,赵繇是同乡同窗的故友。 那位皇帝陛下,还是很有分寸的。 宋集薪笑着招手道:“赵木头,好久没见了。” 何时重逢,禾丰之年,云水之间。 赵繇作揖行礼,然后问道:“不如下盘棋,边下棋边谈事?” 宋集薪笑道:“不下了,你如今是修道有成的山上神仙,思虑周全,神识丰茂,我肯定输,不给你找回场子的机会。” 赵繇突然说道:“宋集薪,我没有看错人,你确实了不起。” 从年少时,出身福禄街豪门的赵繇,就对宋集薪佩服得一塌糊涂。 两人一同在齐先生门下求学的时候,无论是下棋,读书解义,都要比赵繇更高一筹。 所以赵繇对泥瓶巷宋集薪的态度,有点类似陈平安看待刘羡阳。 宋集薪拍了拍赵繇的肩膀,笑眯眯道:“到底是夸我,还是夸自己的眼光好?你可以啊,没有白混这些年的官场,比小时候会说话多了。” 赵繇哈哈笑道:“一举两得,皆大欢喜。” 宋续有些惊讶。 赵繇虽说是年纪轻轻就位列中枢的官场中人,也确实待人和善,在大骊朝廷里边风评极好,唯一的缺陷,就是少了个科举功名的清流出身,再就是也没有在战场上建功立业。 鲤鱼跳龙门。金毛窟,野狐禅。 可宋续总觉得赵繇是一个极其心高气傲的修道之人, 就像只在那庙堂驻足休憩的孤云野鹤,终有一日,会排云振翅碧霄中。 如今大骊朝野,都好奇一事,藩王宋睦,礼部赵繇,到底算不算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 宋集薪打趣道:“已经见过你那位陈师叔了?处得怎么样?” 赵繇笑道:“还不错,挺融洽的。” 离开周海镜暂住的那条陋巷,陈平安一个脚步不稳,抬起一脚重重踏地,再跨出下一步,就轻松多了。 陈平安抬起一手,略显生疏,仍是瞬间归拢了道法余韵。 留在浩然天下的这个自己,竟然一样是十四境?! 故而陈平安只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跺脚动作,对于大骊京城而言,就是惊涛骇浪的天大气象。 陈平安看了眼京城钦天监方向,那边肯定已经有所察觉了,当然还有那座陪都的仿白玉京。 大骊京城的钦天监官署,是一处戒备森严的禁地,据说戒严程度,仅次于宫城和皇陵。 人不多,各科院官员胥吏加在一起,还不足两百人。 在大骊诸多衙门当中,是一个最云遮雾绕的地方,不显山不露水。 多是世代相传,子承父业,所有钦天监官吏不得改迁转任别官,出现缺员就在钦天监内部逐级递补,非朝廷特旨不得轻易升调贬谪、辞官致仕。所以是只丢不掉的铁饭碗,两层意思,没外人争抢,自己却也放不下。 钦天监官员,虽然人人身处大骊京城之内,其实等于是与世隔绝了,与外界几乎没什么联系,每次外出,都需要内部和礼部的层层审核、报备,每次外出的特制关牒,用过一次就需销毁再录档,里边的人,不敢结交攀附官员,外边的京官,更不敢与钦天监打交道。稍有过界牵扯,就容易丢掉官帽子,还是脑袋跟着一起掉的那种。 陈平安在一条巷弄中缓缓而行。 一样米养百样人。 看待天地广袤的这方世界,好像谁都是在盲人摸象。 视野不同,角度不同,得出的结果,就会云泥之别。 纯粹武夫,视野所及,诸多实物皆纤毫毕现,而修道之人,更是能够依稀看见天地灵气的流转,此外还有神灵的望气术。 陈平安的心念起伏之间,天地就像跟着出现了细微变化,越是靠近剑气长城那个方向,或者说蛮荒天下,当下这个与陆沉暂借而来的境界,就会衰减越快,看来同样一个人,还是分出了个主次之别。 这才合理。 不然自己凭借十四境修为的一身通天道法,赶去蛮荒天下,岂不是等于凭空多出两个十四境。 礼圣先前在人云亦云楼那边,之所以答应先生,多试一次?是不是已经沿着那条光阴长河的上下游,看到了这一步? 那么礼圣是希望自己借此机会,做什么? 如果礼圣是随手为之,并无目的,那么拥有这份道法的陈平安,其实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回一趟家乡落魄山,或是以“跌境”作为代价,远游北俱芦洲或是桐叶洲。 陈平安蓦然出现一个强烈的心念。 一步跨出大骊京城,直接出现在了杨家药铺的后院。 结果见到了一位少年模样的道士。 道祖笑问道:“自童年起,独自一人,照看着历代星辰,辛不辛苦?”还在找&quot;剑来&quot;免费有声小说?百度直接搜索: &quot;易看小说&quot; 听有声小说很简单!</p>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五十三章 猜错的谜底 正文 第八百五十三章 猜错的谜底 老观主一走,崔东山立即拿起桌上一支白玉轴,呵了口气,拿雪白袖子仔细擦拭起来,人生乐事之一,就是虚惊一场不说,还有意外之喜。</p> 千万别觉得老观主和和气气,方才大驾光临落魄山,就只是待在山门口,坐在那儿喝茶水嗑瓜子,就是个好说话的主儿。</p> 几座天下,十四境大修士里边,有几个是谁都不愿意去招惹的,只是白也是读书人,老瞎子一向懒得理睬山外事,骂随你们骂,别被老瞎子当面亲耳听见就行了。</p> 而那个绰号鸡汤和尚的僧人神清,到底是一位“慈悲心即佛心”的佛门龙象,唯独东海观道观的这个臭牛鼻子,行事最为无迹可寻。</p> 老观主从头到尾,都没有跟隋右边多说一句。</p> 隋右边原本是想借此机会,多问些自己先生的事情,只是事到临头,话到嘴边,总难开口。</p> 其实姜尚真与她说了些云窟福地的内幕,关于那位撑蒿人倪元簪,什么江淮斩蚊,当年为何失踪,为何被老观主丢出藕花福地,在异乡客子光阴悠悠,肩头多出了一只三足金蟾,倪元簪所谋何事,与金顶观的渊源等等,姜尚真都无藏掖。之所以在隋右边这边,姜尚真这么好说话,理由很简单,双方都是落魄山混饭吃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可要单纯是真境宗谱牒剑修,与玉圭宗老宗主的关系,那么姜尚真的口碑风评,一直很稳。</p> 朱敛倒是没有往她伤口上撒盐,论说苦心人天不负,可怜痴心人总被无情恼。</p> 一些个心心念念的久别重逢,越是山河无恙,物是人非就越揪心。</p> 隋右边神色黯然,没有御剑离开落魄山,返回那处结茅修道之地,而是拾阶而上,看样子是要去山巅那边赏景。</p> 朱敛拿起另外那支轴头,看似白玉材质,晶莹玉润,实则不然,细看之下,竟是牛角质地。</p> 装裱壁上挂画的两支轴头,是有学问的,若是高下双轴,合称天地款,如果是一幅手卷左右摊开,就是日月款。老观主的这幅道图,比较特殊,只说轴头,当然属于日月款,因为五岳真形图的形制,自带天地款。</p> 故而一幅道图,上天下地,日月盈昃,辰宿列张。</p> 崔东山手持其中一支轴头,笑道:“此物不管是埋于宅地,贴在门上,用来安家镇宅,还是符箓缄封,将卷轴佩戴在身,一位练气士的跋山涉水,简直就像既是五岳山君,又是大渎水神,天然兼具山水神通,拥有诸多不可思议之妙。相较于吴霜降那副悬挂就不能动的楹联,老观主的道图要更灵活一些。”</p> 道书,画轴,两者合二为一,就成了件仙兵。</p> 朱敛随口问道:“一旦炼化成功,道书轴头合拢,地仙修士也能手持此物远游,登山入水?”</p> 画轴材质宜轻不损画,所以百姓之家画卷轴头多是木质,书香门第和富贵人家多用金玉,山上仙府,眼光挑剔,千年灵芝,也有或青白或斗彩的瓷轴,一般来说,牛角轴容易虫蛀,开卷则多有湿气,但是这对牛角轴头,极有可能是远古时代某位老观主同道修士的遗物,属于可遇不可求的极为珍稀之物。</p> 关键是朱敛手中这支画轴,铭刻有墨篆“水箓”两个大字,“检劾三界,封署山岳,考明过功,鉴骘罪福”。此外以蝇头小楷写了百余个地仙名号。崔东山手里边那支,则是丹书二字“山符”,云霞蒸腾,“天人授箓,永无水患,召神劾鬼,拔度生灵”。额外绘有白余尊山神图像,像是一幅神灵群真朝拜图。</p> 崔东山摇摇头:“那可不行,必须是上五境修士,不然拿都未必拿得动,更别说带着出远门了。”</p> 对于一件仙兵重宝的驾驭,从来都是各大宗门不小的难题。</p> 崔东山笑嘻嘻道:“若是老观主的本命物,那咱们落魄山就真要发了。”</p> 攻伐之物,很多时候就是个花架子,更多是用来震慑,一般情况,其实没有什么用武之地。可若是能将一地山水气运培本固元,同时不断聚拢天地灵气,就是地愈灵人愈杰的命理格局。</p> 崔东山叹了口气,“可惜可惜,毕竟是前朝之物,侥幸流传到了本朝,一朝天子一朝臣,就再难以诏令群仙了。”</p> 朱敛笑道:“八分饱刚刚好。”</p> 崔东山越看越觉得有门道,啧啧称奇道:“不过先生要是舍得,拿此物走一趟皑皑洲九都山,估计都能直接换来个太上供奉当当。只要先生愿意开价,九都山那边肯定会砸锅卖铁,哪怕欠一屁股债,都愿意买下。”</p> 崔东山感慨道:“咱们的家底总算不薄了。”</p> 刚得手的老观主这幅道图,还有之前吴霜降赠予的楹联。</p> 前者可以安置在霁色峰祖师堂内,后者会悬挂在桐叶洲下宗的祖师堂大门口。</p> 拥有了这两件镇山之宝,落魄山和未来下宗,就真正拥有了一流宗字头门派的仙气和底气。</p> 此外还有老秀才从苏子、柳七那边讨要来的两幅字帖,花开帖,求醉贴,皆道气沛然,蕴藉文运。</p> 既有雪中送炭,也有锦上添花。</p> 以后落魄山只要真正开枝散叶了,估计会涌现出不少的读书种子。</p> 崔东山转过头,朝小米粒喊道:“右护法继夜航船之后,又立下一桩大功!”</p> 当初在夜航船那边,陈平安一行人被吴霜降来了个守株待兔,结果是好,只是过程可谓凶险至极。之后如果不是小米粒机灵,以吴霜降的淡漠性情,在已经送出一幅《当时贴》的前提下,不太会送出那件仙兵品秩的镇山之宝。</p> 这幅《当时贴》,如今就挂在陈平安住处的竹楼一楼内,其中钤印在字帖上的两方印章,都已经失去了全部道韵,换成了那头化外天魔的修为,一字一境界。字帖唯独剩下一枚花押,“心如世上青莲色”,依旧玄妙。</p> 小米粒听得犯迷糊,都顾不上雀跃了,挠挠头,问道:“啥?!咋个又立功啦?”</p> 崔东山将一对轴头都收入袖中,准备着手将两物与道书炼化熔铸一体,一心两用就是了,不耽误崔东山跟小米粒聊天,“回头小师兄就帮你跟大师姐说一声,必须记上这笔功劳。”</p> 小米粒站起身,一路跑到桌子那边,好奇问道:“老道长送咱们的东西老值钱了?”</p> 朱敛笑着点头,“可值钱,两支画卷轴头很有些年头了,如果只是那幅图,”</p> 小米粒神采飞扬,哈哈笑道:“老前辈是位老道长,送出的老东西老值钱!”</p> 黑衣小姑娘也没有光顾着开心,望向山路那边,挠挠脸,轻声道:“不晓得啥时候再来做客,老道长的脾气,好得很哩。”</p> 饶是崔东山都要无言以对,这位东海老观主的牛脾气好不好,那可是山巅公认的。</p> 小米粒收回视线,趴在桌上,嘿嘿笑道:“老厨子,我又立了功,那等好人山主他们从京城回了家,你帮咱们做顿拿手的,得是比最好吃更好吃的,知不道,行不得?”</p> 小米粒甚至都没有问功劳到底有多大,好像她的那颗小脑袋瓜子,根本想不到这些事儿。</p> 朱敛笑着点头,“没问题。”</p> 其实在夜航船那边,吴霜降还额外送了周米粒一套文房清供给周米粒,都是吴霜降随身携带之物,而那位岁除宫宫主的眼光之高,在青冥天下都是出了名的,品相如何,可想而知。三件法宝,价值连城,各有妙用。</p> 回了落魄山,小米粒就立即一股脑儿全送出去了,将那号称“一两彩泥一斤谷雨钱的”七宝泥,送给了暖树姐姐。</p> 再将那方铭文“神仙窟”、趴着一对袖珍螭龙的古砚,送给了景清。至于那支青竹杆毛笔,刻有一行小篆,胸有成竹万里翠。</p> 则被小米粒送给了那位穷到只能开夜游宴讨红包过日子的魏山君。</p> 崔东山呼出一口气,“成了!”</p> 朱敛惊讶道:“这么快?”</p> 崔东山笑嘻嘻道:“快不过大风兄弟看那些神仙图,随便翻几页就完事了。”</p> 反正郑大风不在,随便说。</p> 朱敛笑眯眯道:“到底还是个屁股上能烙饼的的青壮小伙,要是换成魏山君,一定可以翻到最后。”</p> 反正魏檗也不在场。</p> 所幸小米粒就没听见这些,正在打算写一份菜单给老厨子,想着一张饭桌上,摆满了菜盘子,让人都不晓得先往那边下筷子,越想越嘴馋,赶紧抹了抹嘴。</p> 崔东山取出那幅拥有了轴头的完整道图,轻轻搁放在桌上,笑道:“老观主果然道法通天,天下无双!”</p> 道图炼化之后,紫气缭绕,云霞升腾,好似一张桌子就是一座道法天地,依稀可见日月旋转的异象。</p> 群山之巅天无二日,万树丛中有月一轮。</p> 在崔东山和朱敛的心湖中,只听老观主冷笑一声,“拾人牙慧。”</p> 崔东山双手掐道诀,心中默念,桌上一幅道书,转瞬即逝,下一刻,整个落魄山地界都铺满紫气。</p> 魏檗缩地山河,立即从披云山来到落魄山这处的桌边,魏檗心神震动,施展山君本命神通,环顾四周,视野所及,自己就像置身于一座紫气云海,与此同时,竟然感觉到了一股大道压胜的气息,让堂堂北岳大山君都感到不适,而且这种压胜的势头,越来越重,魏檗苦笑道:“难道以后我都只能现身在落魄山地界边缘的地带,步行至此?”</p> 大岳山君,在自家地盘上行走不便,必须徒步行走,传出去估计比夜游宴的那个笑话,更能让人笑掉大牙吧。</p> 崔东山笑道:“没事,我会在山上山下各设一道山门,保证魏山君随意往返。”</p> 境界越高的外乡山水神灵,修道之人,会越不适应。地仙之流的练气士,即便有所察觉,也不至于像魏檗这样步履维艰。而且这幅道书不可能时刻时刻处于铺开状态,不然道气的流散,会多过天地灵气、山水气数的自行聚拢、补给,就会入不敷出。</p> 魏檗对此倒也无所谓,落座后问道:“怎么回事?”</p> “刚才东海老观主就坐在魏兄的位置上。”</p> 崔东山抖了抖雪白袖子,笑道:“至于内幕就不多说了,不知道更好些。佛家有云,拟议即白云万里。”</p> 魏檗默默起身,换了个座位。</p> 披云山之巅,老观主眯起眼,见到那个姓魏的山君还算识趣,这才悄然离去。</p> 崔东山说道:“既然要变天,我们是该未雨绸缪,早作谋算了。”</p> 反正魏檗不是外人,只要不涉及那些虚无缥缈的大道气运,无话不可说。</p> 朱敛点头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p> 之前陈平安针对的,是剑术裴旻,一位飞升境剑修,后来夜航船一役,对付的是吴霜降这样的十四境。</p> 如今看来,大有必要。</p> 远的,邹子。</p> 剑术裴旻,剑修刘材。</p> 近的,北俱芦洲那个功亏一篑的大剑仙白裳。</p> 韩玉树在内的那股幕后势力。</p> 江湖险恶,云诡波谲,人心难测,往往交友就是树敌。</p> 崔东山说道:“如今唯一欠缺的,就只有先生的境界了。”</p> 落魄山最具杀力的攻伐之物,就在山巅。</p> 山神宋煜章已经被大骊朝廷平调去往棋墩山,另行开辟山神祠庙,留在落魄山之巅的山神庙旧址,没有拆掉重建,保持原貌,只是摘下了匾额,崔东山之前沿着白玉栏杆设置了一道金色雷池禁制,供奉了那幅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画卷,最早是出自倒悬山敬剑阁,后来被老大剑仙交给了陈平安。</p> 在剑气长城那边,那些英灵之姿的剑仙,陪伴年轻隐官多年,共同御敌,一起守护半截剑气长城。</p> 此外,落魄山还有一套脱胎于桐叶洲太平山的剑阵,只是至今尚未建成,未来可以作为辅助。</p> 朱敛说道:“以公子的脾气,那幅剑阵画卷,肯定会还给飞升城。”</p> 崔东山笑道:“放心,以师娘的脾气,肯定不会收的。何况长远来看,画卷留在落魄山,于飞升城而言,也是一笔稳赚不赔的划算买卖。”</p> 小米粒点头道:“放心再放心,我们好人山主,反正大事小事都听山主夫人的。”</p> 朱敛摇头笑道:“错啦,只要遇到真正的大事,宁姑娘还是会听公子的。”</p> 小米粒想了想,“好像是唉。”</p> 崔东山微笑道:“哪怕没有那幅剑仙阵图,如今在宝瓶洲,咱们落魄山不主动揽事,别人就该烧高香了。”</p> 掏出一把玉竹折扇,崔东山轻轻扇风,一面写以德服人,一面写不服打死。</p> 魏檗说道:“落魄山不收弟子一事,我已经帮忙放出话了,不过看样子不太管用,效果很一般,以后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赶来这边。”</p> 崔东山帮着小米粒扇风,笑道:“正常,雾里看花,谁都好奇。最终能否登山,还是得讲一讲机缘的。小米粒的瓜子,是谁都能磕的?不能够嘛。”</p> 小米粒坐在长凳上,摇晃小脚丫,清风拂面,扯了扯棉布挎包,笑哈哈。</p> 魏檗笑问道:“小米粒,想好了没有,打算要什么回礼?”</p> 小米粒赠送的那支青竹笔,对于魏檗来说,意义非凡,拿件半仙兵都不换。</p> 陈灵均先前为小米粒保驾护航走了一趟披云山,如今时不时就去竹林那边逛荡,夏秋之际,却说是看有没有笋可挖。</p> 小米粒摇头道:“不用不用,客套个锤儿,魏山君见外哩。”</p> 魏檗站起身,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告辞离去。</p> 小米粒重新去小竹椅上坐着看门,让老厨子和大白鹅继续聊正事。</p> 崔东山双手笼袖,说道:“老观主好像对你,独独刮目相看。”</p> 朱敛一笑置之。</p> 相传陆沉有五梦,各有不可理喻的大道显化,其中就有道门的白骨真人,儒家的书生郑缓。</p> 此外又有玄妙的心相七物,木鸡,椿树,鼹鼠,鲲鹏,黄雀,鹓鶵,蝴蝶。</p> 其中藕花福地第一个修仙有成的俞真意,就是那只呆若木鸡的木鸡。</p> 藕花福地的画卷四人,虽然按照浩然天下的定义,都属于货真价实的纯粹武夫,只是四人各有侧重,隋右边,执念重,直接放弃了武道,转去登山修道,成为剑修。魏羡,从来志不在武学登顶,更喜欢沙场和……当官,最大的官。</p> 天晓得这个自称喝酒海量的家伙,以后会不会直接找块地盘,比如在山河破碎的那座桐叶洲,重新当个开国皇帝。</p> 卢白象相对于隋右边和魏羡,好像是最没有野心的一个。</p> 至于朱敛,在外人眼中,则是那个最不求上进的。</p> 崔东山合拢折扇,抬头望天,“呵,白玉京。”</p> 朱敛问道:“老观主先前说的那个大概?前一句好猜,后一句?”</p> 人间已无陈清都,谁能剑开托月山?</p> 崔东山摇摇头,“天晓得。”</p> 朱敛看了眼天色,笑道:“算了,不聊这些烦心事,今夕只可饮酒谈风月。”</p> 日光作纸,夜色如墨,世道研磨,心事成字。</p> 崔东山拿出两壶酒,抛给朱敛一壶,各自饮酒。</p> 朱敛喝着酒。</p> 就一定我是陆沉?</p> 就不能陆沉是我?</p> ————</p> 陈灵均回到了骑龙巷,直接跟贾老哥要了一壶酒,到了一大碗,一口饮尽。</p> 陈灵均盘腿坐在长凳上,压低嗓音说道:“贾老哥,你是不知道,我今儿见着了三个外乡人!”</p> 贾老神仙问道:“干架了?可曾占着便宜?需不需要老哥帮你找回场子?论嘴皮功夫,咱哥俩以理服人,就没有服不了的人。”</p> 陈灵均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泄露天机的念头,一来此事不宜瞎显摆,二来被至圣先师说中了,好像只要涉及到那些个关键词汇,就有口难言,哪怕是弯来绕去,一样不成。陈灵均叹了口气,到底有些可惜,抹了抹额头,结果一手新的汗水,贾老神仙震惊不已,直接来了句江湖黑话,点子扎手?陈灵均苦笑兮兮的,只是提了一碗,先前一屁股坐地,坐而论道?三教祖师当时好像都在街上站着呢。</p> 一想到这个,陈灵均就汗如雨下,只得转移话题,“周首席不在山上,还是有点寂寞。”</p> 那家伙有钱,有趣,有闲,读过书,喝得酒,吹得牛。</p> 就凭姜尚真那句“我和灵均老弟这样的天纵奇才,若是还要辛苦修行,岂不是欺负人”,陈灵均就愿意对这位首席供奉刮目相看,投缘!</p> 而且姜尚真酒桌说话,一套一套的,极有嚼头,比啥佐酒菜都得劲。</p> 百无一用是书生,极难处是书生落魄。浪子回头金不换,最可怜是浪子白头。</p> 什么花繁柳密秾艳场,莺歌燕舞脂粉窟……其实文绉绉的,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姜尚真拍胸脯保证,以后到了云窟福地,他来安排,兄弟三人,闯一闯那英雄冢!</p> 不曾想一条小小的骑龙巷,就有景清老弟和贾老神仙两位豪杰人物。</p> 于是姜尚真就有样学样,说骑龙巷这地儿,定然是块风水宝地,学那掌律长命,在骑龙巷又花重金买下了三座宅子,</p> 有钱算什么本事,愿意花钱才是,姜尚真比那个掌律长命,阔绰大气多了,说那吃饱穿暖之外的争名夺利,总是蝇头蜗角,没啥意思。所以在酒桌上,这位周首席随手将三串钥匙都丢给了目盲老道士,说都是自家兄弟,以后贾老哥师徒三人,帮忙暖屋添人气的,我就不谈钱不钱的了,白白伤了兄弟感情。</p> 贾老神仙喝得红光满面,一脸的大义凛然,收下钥匙,大手一挥,兄弟之间谈钱就俗了。</p> 目盲老道士当天就屁颠屁颠带着俩徒弟搬了新家,屋子里边那些价格不菲的物件摆设,估摸着大骊京城的将相公卿,也就这点家当了。</p> 一袭雪白长袍的落魄山掌律,站在门口那边。</p> 陈灵均立即从板凳上放下脚,喊道:“长命姐姐!”</p> 贾老神仙也立即放下手中酒碗,下意识抬起屁股,见灵均老弟并未起身,却也没有放下屁股,就那么不辞辛苦地屁股悬空,微微弯腰,至于那女子是否瞧得见这一幕,老神仙可不管,自个儿的这份晚福,从何而来?除了山主的慧眼独具,从茫茫人海中独独相中了他这条风骨凛凛的老英雄,还有就是靠的这份与落魄山大道相契的以诚待人,我见高人先矮一头,老神仙笑道:“掌律亲临寒舍,贵脚踏于贱地,真是柴门有庆,蓬荜生辉,苦无醇酒待客,长命掌律若是不介意……”</p> 长命眯眼而笑,“介意。”</p> 贾老神仙随之言语转折,“掌律快人快语,教人省心省力。”</p> 长命说道:“拦路一事,你上点心。”</p> 贾老神仙沉声道:“责无旁贷!明儿贫道就亲自出马。”</p> 之前是落魄山那边没点他的名,只是让弟子赵登高忙活这事,贾老神仙这才忍住,不然只说待人接物的本事,贾晟自认在落魄山,名次最少可以排进前五,在落魄山月月领俸禄,要说光拿钱不干事,贾晟自然是没有半点负担的,可是那只神出鬼没的大白鹅,还有如今这个对谁都是笑脸相迎的掌律长命?实在是由不得他每天躺着享福啊。</p> 随着浩然天下山水邸报的解禁,还有那场正阳山的镜花水月,造访落魄山的各路人马,蜂拥而至,从一洲山河的四面八方而来,</p> 一来二去,整个龙州地界,大小客栈,都人满为患。</p> 当然来这边看热闹的人更多,未必就是有所求,比如各路谱牒仙师,北岳披云山,本就是一处游览胜地,如今多出一个横空出世的落魄山,再加上龙州这边的山水神灵,在一洲山水谱牒上的神位都不低,相信落魄山很快就要面对访客多如过江之鲫的喧闹景象。</p> 仰慕剑仙的练气士,混江湖的武夫,要与那些武学宗师跟学拳脚功夫,肯定会有不少山上仙子,都想要在落魄山门口那边,开启镜花水月。在这其中,还有要与裴钱问拳的各国武学宗师。</p> 当然谁都不为赢拳而来,只是切磋一二,请教而已。一洲山河,武夫多如牛毛,裴钱却是武评四大宗师之一,与她问拳还想赢,失心疯了?去问一问陪都战场上给裴宗师几拳打开花的妖族修士,它们答不答应?</p> 因为之前渡船议事,陈平安说了最近二十年之内,落魄山都不会收取弟子。</p> 所以就多出了件事,落魄山这边需要有人负责拦路,与所有外乡人告知此事,尤其是需要拦着他们擅自登山,将落魄山当作一处赏景的地方。</p> 通往落魄山,就两条路,除了槐黄县城这边的那条山路,还有从红烛镇、棋墩山一路延伸过来。暂时负责拦路事宜的,明处有云子,白玄,赵树下,还有目盲老道贾晟的弟子赵登高。做这种事情,也算一场历练。暗处有掌律长命和剑修崔嵬,以防意外。唯独白玄,纯属上杆子凑热闹,反正裴钱最近刚好不在落魄山。</p> 白玄如今跟骑龙巷那条左护法,混得比较熟了。经常蹲在地上,问你吃不吃?就是那个?</p> 但凡是扬言要与裴钱问拳的英雄,白玄准备一个不落下,全部仔仔细细记录在册,姓名绰号,家乡籍贯,武学境界……</p> 陈灵均破天荒没有掺和此事,暖树和小米粒都很意外,陈灵均当然是故作高人状,他娘的,鱼龙混杂,天晓得里边有无一拳打死他的高人。毕竟偌大一座江湖里边,不可能次次遇到白忙、陈清流这样宅心仁厚的好兄弟。外边的江湖难混,光靠胆大不济事,修行路上,不是脱缰的野马,就是出圈的猪,一个比一个横。</p> 今天一大桌子吃饭,热热闹闹。</p> 还是那个雷打不动的老规矩,如果陈平安不在山上,主位那条长凳就会空着,得留给山主。</p> 朱敛,崔东山,米裕,陈暖树,小米粒,陈灵均,张嘉贞。</p> 还有喜欢来这边蹭吃蹭喝的白玄。</p> 韦文龙,不太露面,倒不是一位金丹客的修道神仙,无需实用五谷,也不是这位落魄山的财神爷如何性情孤僻,而是痴迷算账一事,一本本账簿简直就是他的一个个媳妇。</p> 至于赵树下和赵登高,每天都会步行返回小镇,轮流在道路上守夜,一个山主嫡传,一个记名供奉,两人如今关系很好。他们与陈灵均、白玄显然是截然不同的风格。</p> 饭桌上陈灵均憋着坏,“老厨子,听说你年轻那会儿,还是个十里八村独一份的美男子?”</p> 朱敛每一筷子,无论饭菜,都会细嚼慢咽,“一般般,勉强能算不丑。”</p> 陈灵均笑嘻嘻道:“那你咋个还是打光棍,是年轻那会儿眼光太高,挑花了眼,都没个满意的姑娘,到头来就只能跟大风兄弟一样了?”</p> 朱敛笑道:“忘了你岁数比我大?”</p> 陈灵均吃瘪。</p> 小米粒竖起手掌在嘴边,与暖树姐姐悄悄问道:“景清多大岁数了?”</p> 粉裙女童看了眼青衣小童,摇摇头,小声道:“没问过,不晓得。”</p> 陈灵均一拍桌子,“笨丫头,垂涎我美色是吧,被抓了个正着,哈哈……”</p> 结果后脑勺挨了米裕一巴掌。</p> 陈灵均低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身边这位米大剑仙,那是绝对不敢招惹的,就有点闷闷不乐。</p> 崔嵬可是一位剑气长城的元婴境剑修,结果在米裕这边就跟孙子见着爷爷一样,之前陈灵均就觉得不对劲,后来从消息灵通的贾老哥那边,听说了那个“米拦腰”的说法,再加上一些个老龙城战场的事迹,听得陈灵均肝儿颤,结果吓得他好几天都没敢去找米裕称兄道弟。</p> 朱敛看了眼张嘉贞。</p> 寡言少语,但是眼中常有笑意。</p> 来时少年郎。</p> 这会儿已经是个都可以蓄须的年轻男子了。</p> 与那个同龄人的蒋去站在一起,两人就像年龄差了十岁。</p> 姜尚真其实私底下找过他,说他这个当首席供奉的,花点钱,可以修行。运气好,这辈子有希望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然后就此止步。哪怕运气一般,捞个四境五境的练气士,活个两甲子还是有机会的。如果觉得过意不去,可以当成是借钱,以后靠着落魄山的俸禄,慢慢还钱就是了。</p> 但是张嘉贞还是没有答应,有自己的打算,最后出人意料地问了周首席几个问题。</p> 两甲子光阴,可能其中一甲子,都需要拿来潜心修行,修道之人的山居岁月,对待寒暑变迁,四季流转,与凡俗夫子,是截然不同的观感,随便一个静坐闭关,可能就要消耗几天甚至是数月的光阴。张嘉贞跟在韦先生身边,耳濡目染,哪怕只是学到了点皮毛,这笔账,不难算。</p> 此外,还有一笔账,糊涂不得,事分虚实,姜尚真凭什么帮他?自然是看在陈先生的面子上,钱财之外,开销的,是陈先生的人情。</p> 兴许姜宗主确实财大气粗,可以完全不在意,但是张嘉贞自己却不能不较真。</p> 韦先生不喜欢说道理,但是在第一天领他进门的时候,就与张嘉贞讲过一番语重心长的言论,说我们干做账这一行当的,最需要傍身的,不是有多聪明,而是老实,良心。</p> 姜尚真下山去往蛮荒天下之前,找到朱敛,笑言一句,“山主算是拣着宝了。”</p> 不是说落魄山有个张嘉贞,能多赚几颗神仙钱,而是一座落魄山,有个张嘉贞,会更像落魄山。</p> 因为张嘉贞与姜尚真询问之事,是自己将来能不能成为类似山鬼、山神一样的存在,长长久久,留在山中。</p> 要多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p> 如果不可行,就随缘了,万一可行,那他从当天起就会开始攒钱,钱不够,就肯定会与周首席借,不会有半点难为情。</p> 当时一起夜中散步,姜尚真看着那个眼神明亮的年轻男人,再不是剑气长城贫寒少年的小账房先生,好像在说,陈先生把我从家乡带到这里,那么我就会尽最大努力不让陈先生失望,这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而且半点不辛苦。</p> 姜尚真递过去一壶酒,张嘉贞说回去还要看几本账簿,就不喝酒了。姜尚真笑着说不多喝就没事,还能提神。张嘉贞这才收下那壶酒。</p> 张嘉贞回了屋子,灯下翻阅账簿,没有喝酒,只是打算盘,偶尔实在乏了,就揉着眉头,再看一眼桌上的酒壶,忍住笑,自言自语,“张嘉贞,如今牛气了啊,这可是姜宗主亲手送你的酒水!”</p> 并不知道,那位姜宗主就坐在墙头上,双臂环胸,眯眼而笑,手中无酒,如饮醇酒。</p> 落魄山是时候举办属于自己山头的镜花水月了。</p> 朱敛笑道:“等公子回家,咱们就议一议镜花水月的事情,办在哪座山头,谁来做什么事情,都需要好好商量。”</p> 白玄嗤笑道:“商量个锤子,让米大剑仙往那边一站,整个宝瓶洲的仙子就要犯花痴,那就是哗啦啦的神仙钱。”</p> 米裕晃了晃筷子,“比起山主,还是差得远了。”</p> 白玄白眼道:“我说你比得过隐官大人了?跟我在这儿瞎赶趟呢。”</p> 米裕保持微笑,给白玄夹了一筷子菜,“这么会聊天,就多吃点。”</p> 白玄冷笑道:“咋的,学那裴钱,记上仇啦?”</p> 崔东山呵呵一笑。</p> 白玄立马给崔东山夹了一筷子,好奇问道:“除了隐官大人,裴钱到底还有没有怕的人啊?”</p> 崔东山说道:“有,郭竹酒。”</p> 白玄愣了半天,他当然听说过家乡的那个郭竹酒,一个大名鼎鼎的存在,她好像还进了避暑行宫担任隐官一脉剑修。</p> 一顿饭过后,暖树和小米粒帮忙收拾碗碟盘子,不过最后还是老厨子一人,没让两个小姑娘帮忙,系上围裙独自在灶房清洗。</p> 朱敛收拾干净,摘下围裙,走出灶房,笑了笑。</p> 每个人都是各自生活的写书人,与此同时,看别人就是翻书。</p> 可能世界把我们看得很轻,但是我们又把自己看得太重。</p> ————</p> 一条渡船缓缓进入大骊京畿之地,地支一脉的两位修士,宋续和余瑜御风登船。</p> 宋集薪放下手中书籍,走出屋子,来到船头那边,</p> 宋续抱拳道:“大骊供奉宋续,登船谒见王爷。”</p> 余瑜抱拳笑道:“余瑜见过王爷。”</p> 宋集薪笑道:“这是摆出了公事公办的架势?”</p> 宋续无奈道:“侄儿见过皇叔。”</p> 宋集薪说道:“只要我脱了身上这件藩王袍子,就只是槐黄县的一个老百姓,游历京城,你们不用紧张。”</p> 宋续摇摇头,仍然坚持己见,“皇叔,此举依旧行不通的。”</p> 宋集薪转头望向那个上柱国余氏出身的小姑娘,微笑道:“自己找酒喝去,能够找到多少,都算你的。”</p> 早年在藩邸,宋集薪与这拨地支一脉十人,不算陌生。既不拉拢,也不疏远,点到为止。</p> 余瑜以拳击掌,满脸雀跃,宋续这个皇叔,真是一等一的厚道人,可惜如今还没有娶妻生子,不知道以后会便宜了哪个女子。</p> 既然得了藩王旨令,她这就翻箱倒柜去。</p> 宋集薪转头对一位藩邸随军修士说道:“吩咐下去,渡船暂时悬停于此,不着急赶路。”</p> 修士点点头,默然离去。</p> 宋集薪趴在栏杆上,宋续毕恭毕敬站在一旁。</p> 一个藩王,一位皇子,一起俯瞰渡船下方的宋氏山河。</p> 宋集薪随口问道:“这次见面,你好像又成熟了些,是想通了?”</p> 宋续点点头。</p> 宋集薪也没多说此事,哪怕是一家之内,只要人多了,一家之主同样是看待子女,就会有大大小小的偏心。</p> 什么叫偏心,就是同样一场雨,落在自己田地的雨水都要比人少。</p> 有些旁人的安慰,哪怕是出于好心,类似没事的,会好起来的。就像听者必须独自喝饱一大壶苦水,说者给掺了点糖水在嘴里。之后只会教人觉得更苦。</p> 如今朝野上下,当今陛下的文治武功,视为大骊宋氏诸帝之最。</p> 宋集薪笑道:“自己想通了就好,给你带来了份礼物,是两方砚台,都是仿的,据说是从旧朱荧皇室流散出来的,值不了几个神仙钱。”</p> 那两方古砚,仿三十六洞天砚,仿七十二福地砚,都以紫檀嵌玉匣盛,配锦绣砚囊,作抄手式,隶书铭文,各自砚背有石眼三十六枚和七十二,制成眼柱。就像宋集薪所说的,不算值钱,就是讨个好兆头好寓意,既然宋续决意要安心修行,当个山上神仙,宋集薪这个当皇叔的,送给自家侄子此物,就很合适,如果宋续没有想通,也可以当做一个善意的提醒。</p> 宋集薪随口问道:“已经跟陈平安碰过面,打过交道了?”</p> 宋续苦笑道:“吃尽苦头。打不过,也算计不过。”</p> 宋集薪这个长辈当得有点不厚道,非但没有安慰侄子,反而有点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轻拍栏杆,眯眼笑道:“不意外。”</p> 宋续好奇问道:“皇叔跟那位陈先生,多年邻居,好像关系比较……复杂?”</p> 宋集薪点头道:“一言难尽。没成为什么交心的朋友,所幸也没成为仇家。提醒一句,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就别去招惹陈平安了。一般人穷得吃不饱,给口饭吃就知足,陈平安不太一样,每次临渊羡鱼,就会立即退而结网,得之以鱼,不如学之以渔。他学东西,不如刘羡阳快,但是更稳,因为学得慢,大概是觉得来之不易,所以反而更加珍惜,喜新不厌旧。这种人,如果是敌人,其实很可怕的。”</p> 宋续使劲揉了揉脸颊,“确实如此,陈先生出手对敌,手段层出不穷,术法神通驳杂,简直匪夷所思。”</p> 渡船又有了一位客人。</p> 礼部右侍郎赵繇。</p> 宋续是晚辈,赵繇是同乡同窗的故友。</p> 那位皇帝陛下,还是很有分寸的。</p> 宋集薪笑着招手道:“赵木头,好久没见了。”</p> 何时重逢,禾丰之年,云水之间。</p> 赵繇作揖行礼,然后问道:“不如下盘棋,边下棋边谈事?”</p> 宋集薪笑道:“不下了,你如今是修道有成的山上神仙,思虑周全,神识丰茂,我肯定输,不给你找回场子的机会。”</p> 赵繇突然说道:“宋集薪,我没有看错人,你确实了不起。”</p> 从年少时,出身福禄街豪门的赵繇,就对宋集薪佩服得一塌糊涂。</p> 两人一同在齐先生门下求学的时候,无论是下棋,读书解义,都要比赵繇更高一筹。</p> 所以赵繇对泥瓶巷宋集薪的态度,有点类似陈平安看待刘羡阳。</p> 宋集薪拍了拍赵繇的肩膀,笑眯眯道:“到底是夸我,还是夸自己的眼光好?你可以啊,没有白混这些年的官场,比小时候会说话多了。”</p> 赵繇哈哈笑道:“一举两得,皆大欢喜。”</p> 宋续有些惊讶。</p> 赵繇虽说是年纪轻轻就位列中枢的官场中人,也确实待人和善,在大骊朝廷里边风评极好,唯一的缺陷,就是少了个科举功名的清流出身,再就是也没有在战场上建功立业。</p> 鲤鱼跳龙门。金毛窟,野狐禅。</p> 可宋续总觉得赵繇是一个极其心高气傲的修道之人,</p> 就像只在那庙堂驻足休憩的孤云野鹤,终有一日,会排云振翅碧霄中。</p> 如今大骊朝野,都好奇一事,藩王宋睦,礼部赵繇,到底算不算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p> 宋集薪打趣道:“已经见过你那位陈师叔了?处得怎么样?”</p> 赵繇笑道:“还不错,挺融洽的。”</p> 离开周海镜暂住的那条陋巷,陈平安一个脚步不稳,抬起一脚重重踏地,再跨出下一步,就轻松多了。</p> 陈平安抬起一手,略显生疏,仍是瞬间归拢了道法余韵。</p> 留在浩然天下的这个自己,竟然一样是十四境?!</p> 故而陈平安只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跺脚动作,对于大骊京城而言,就是惊涛骇浪的天大气象。</p> 陈平安看了眼京城钦天监方向,那边肯定已经有所察觉了,当然还有那座陪都的仿白玉京。</p> 大骊京城的钦天监官署,是一处戒备森严的禁地,据说戒严程度,仅次于宫城和皇陵。</p> 人不多,各科院官员胥吏加在一起,还不足两百人。</p> 在大骊诸多衙门当中,是一个最云遮雾绕的地方,不显山不露水。</p> 多是世代相传,子承父业,所有钦天监官吏不得改迁转任别官,出现缺员就在钦天监内部逐级递补,非朝廷特旨不得轻易升调贬谪、辞官致仕。所以是只丢不掉的铁饭碗,两层意思,没外人争抢,自己却也放不下。</p> 钦天监官员,虽然人人身处大骊京城之内,其实等于是与世隔绝了,与外界几乎没什么联系,每次外出,都需要内部和礼部的层层审核、报备,每次外出的特制关牒,用过一次就需销毁再录档,里边的人,不敢结交攀附官员,外边的京官,更不敢与钦天监打交道。稍有过界牵扯,就容易丢掉官帽子,还是脑袋跟着一起掉的那种。</p> 陈平安在一条巷弄中缓缓而行。</p> 一样米养百样人。</p> 看待天地广袤的这方世界,好像谁都是在盲人摸象。</p> 视野不同,角度不同,得出的结果,就会云泥之别。</p> 纯粹武夫,视野所及,诸多实物皆纤毫毕现,而修道之人,更是能够依稀看见天地灵气的流转,此外还有神灵的望气术。</p> 陈平安的心念起伏之间,天地就像跟着出现了细微变化,越是靠近剑气长城那个方向,或者说蛮荒天下,当下这个与陆沉暂借而来的境界,就会衰减越快,看来同样一个人,还是分出了个主次之别。</p> 这才合理。</p> 不然自己凭借十四境修为的一身通天道法,赶去蛮荒天下,岂不是等于凭空多出两个十四境。</p> 礼圣先前在人云亦云楼那边,之所以答应先生,多试一次?是不是已经沿着那条光阴长河的上下游,看到了这一步?</p> 那么礼圣是希望自己借此机会,做什么?</p> 如果礼圣是随手为之,并无目的,那么拥有这份道法的陈平安,其实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回一趟家乡落魄山,或是以“跌境”作为代价,远游北俱芦洲或是桐叶洲。</p> 陈平安蓦然出现一个强烈的心念。</p> 一步跨出大骊京城,直接出现在了杨家药铺的后院。</p> 结果见到了一位少年模样的道士。</p> 道祖笑问道:“自童年起,独自一人,照看着历代星辰,辛不辛苦?”</p> 还在找"剑来"免费有声小说?</p> 百度直接搜索: "易看小说" 听有声小说很简单!</p>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五十二章 大概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老观主来这落魄山,主要就是见一见朱敛,可惜有些失望,眼前之人,远未梦醒。 人间修士,只有三个半,让老道人最放心和礼敬,礼圣,白玉京大掌教,西方佛国那位菩萨。 剩余半个,不礼敬,却也放心,就是陆沉。 不过老观主也有几分疑虑,这个朱敛,会不会是早已清醒,只是一开始就未曾真正入梦? 陆沉这个家伙,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天地间一旦没有了这几位十五境,那么任何一位现有的、以及将来崛起的十四境大修士,不管身处哪座天下,其实都等于失去了一副最大的枷锁,会更加自由,自由得更 加接近纯粹二字。 浩然天下所幸还有一位最讲规矩的礼圣,可要说青冥天下,白玉京那位真无敌,二掌教余斗的脾气,几千年来,路人皆知。估计所有的飞升境大修士,无论是谱牒修士,还是山泽野修,恐怕都要好好掂量一番与白玉京的关系了。甚至连青冥天下既有的十四境大修士,只要是与余斗气性不合的 ,说不定都需早早为自己安排退路。 当然这其中,岁除宫吴霜降,和大玄都观孙道长,会是两个例外。一个就是奔着与余斗分生死去的,一个作为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真要切磋道法,自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何况“贫道帮你和陆沉说了几个晒谷场的好话,你余斗还有脸来 找贫道的麻烦,当个恩将仇报的东西?” 朱敛没来由问了一个问题:“如果礼圣也离去,几座天下是怎么个场景?” 老观主笑眯眯道:“这个问题,问得大逆不道了。” 崔东山苦兮兮道:“无礼,太无理了。亏得咱们礼圣脾气好,不会斤斤计较你的无理取闹。” 他双手并拢,高举头顶,使劲摇晃起来。朱敛又问道:“在道祖散道之后,大掌教失踪多年,陆沉又万事不管,余斗会不会直接动用一座白玉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拘拿所有十四境修士和大部分飞升境?有无 这种可能?如果有,青冥天下那边,有没有人管,能不能拦住余斗?” 老观主冷笑道:“吴霜降早就为余斗下过一句类似盖棺定论的谶语,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取死之道也。”说到这里,老观主笑了笑,“孙观主这家伙一贯焉儿坏,听了这句谶语后,公然放话大骂吴霜降,说放你娘的臭屁,我那余斗道友是谁?真无敌!一舟皆敌国又如何,余道 友要的就是这种看似险象环生、实则虚惊一场的壮举。” 至于老观主的言下之意,当然是除了岁除宫和玄都观,如今已经将观道观徙至青冥天下的自己,亦是与余斗属于同舟之人。崔东山给老观主倒了一杯茶水,“前辈,不管怎么说,你与我先生都可算是忘年交了,难得走一趟落魄山,下次拜访,真不知道牛年马月了,不如我带你去霁色峰四处转转 ?” 老观主嗤笑道:“别跟贫道胡乱攀交情,分出藕花福地的一份拓片给陈平安,已算仁至义尽了。” 崔东山犹不死心,“在落魄山散个步而已,前辈这都不答应,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 这位老道人在人间所走的每一步,其踏足之地,那都是大有讲究的,因为都是一处处耕耘之地。 春耕秋收,长戴枷锁,一生田间忙,是说谁? 这位老观主的那份牛脾气,当然是因为有那牛气哄哄的资格。何为田间,早年那可是以天地为田垄。大地之上,泥土皆有年岁、属性,雨泽草生,耕者劳之,农家播百谷,凡人之家营田,地薄者粪之,土轻者以牛脚裹布践之,如此则弱土转强。而市井百姓的埯青之术, 压青之法,看似寻常,其实大有渊源,压即压胜之法。这位东海观道观的老前辈,所走之路,最终能够使得天地间的污秽之浊气,转为清气,而这种玄之又玄的清气,要比那修道之人视为大道根本的灵气,更加无法以人力获 取。如果说灵气,是修行之本,那么清气,就是气运之源。 诸子百家中的农家老祖师,要是有幸见着了这位老观主,只会比崔东山更夸张。 宜其民和年丰,五谷丰茂,属神降之吉、大年之岁也。 崔东山岂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恨不得带着老道人一同踏遍自家所有山头的绿水青山! 做人嘛,就得这么脚踏实地。 老观主摇摇头,“这么简单的盈亏之道,需要我来教你绣虎?” 崔东山眼神哀怨,拿袖子来回抹桌子,“前辈又骂人。” 老观主满脸讥讽,“活该你去当那陈平安的学生,也不嫌丢人现眼。” 崔东山瞬间神采飞扬,“老观主咋个又夸上人了,让我都有点措不及防了。”老观主懒得与这个脑子拎不清的家伙废话,冷不丁转入正题,开门见山说道:“龙须河畔的那片青崖,贫道要带走,如今那边的地界,名义上归谁?大骊宋氏?还是那个依 旧顶着个圣人头衔的阮邛?” 大骊朝廷的话,好说,贫道这趟游历骊珠洞天遗址,走了这几步路,就已经算是补偿了,细水流长,恩泽绵延。 如果是身为山上修士的阮邛,拥有这条龙须河山水地界的归属,就随手与他做笔买卖好了。 为何给阮邛这个面子,当然还是他那个女儿阮秀的关系。 依仗境界,强取豪夺? 如此行事,跌份不说,关键还是要讲究一个天道循环。 一个修道之士,只要年月活得足够久,就会真真切切明白一个道理,欠了债,就必然需要还债。 除了像是三教祖师那样的一家之主,整座天下都是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则两说。 再次一等的地盘,就是一座座福地洞天了,类似老观主在自家的藕花福地。 朱敛有些意外,看了眼一旁的崔东山。 崔东山神色无奈,对朱敛摇摇头。是自己看走眼了,丢了个大漏,之前崔东山真没看出那块青色石崖有何神异。 不然早知如此,早就给崔东山搬到落魄山上当块风水石了,能让这个臭牛鼻子老道都相中的物件,傻子都知道价值连城。 不过做人不怕犯错,改错和补救,就是做人的本事所在。崔东山伸长脖子,望向那条河水,开始算账,“龙须河,最早就是条小溪涧,如果没记错,就叫浯溪,而早年的浯溪陈氏,又是骊珠洞天的头等大姓,只是后来落魄了,巧 了巧了,我家先生,祖上刚好有块田地在那边,真要计较起来,可不就是咱们落魄山的家业……至于田契嘛,若是老观主想看,回头我就去翻找出来……”当然是崔东山在胡说八道,老观主哪里是好糊弄的,直接分出三粒心神,分别去了趟郡城和县衙的户房,以及龙州窑务督造署,迅速翻阅了一遍户籍田契,甚至将那条古 称浯溪的龙须河,河道变迁、田地,都一并仔细推衍了一番。 世间人事,云蒸础润,来龙去脉,有迹可循。 老观主收回心神,微皱眉头,看了眼河边铁匠铺子,刘羡阳,一个年纪轻轻的玉璞境剑修。崔东山恍然大悟,抚掌而笑,“明白了,难怪祖师爷当年游历藕花福地,会赞一句秋水泻星河,迢迢藕花底。那我就懂了,为何赊月当初会被故意丢到这边,原来这就是她 未来破境和合道契机所在,说不得那座青崖就是一块月宫镜,好个奇哉一片石,青崖聚云根!疑是太古月,团圆坠于此。老观主,被我猜中了,是也不是?” 老观主说道:“你去帮贫道与那剑修开个价。”与这个喜欢梦游的年轻人,还是少点牵扯为好,自然不是忌惮一个剑修,而是担心一着不慎,被某尊远古神灵在万年之前,循着脉络找到尚未得道的“自己”,岂不是万事 皆休。 老观主眯眼笑道:“你要是想着帮他坐地起价,也是可以的嘛。” 崔东山喝了一大口茶水,润了润嗓子,以心声遥遥喊道:“刘瞌睡刘瞌睡,老弟我有事相求!”铁匠铺子那边,刘羡阳正在檐下竹椅上嗑瓜子,忙着跟一旁的余倩月闲聊呢,听到了崔老弟的心声,说道:“啥玩意儿?有事相求?求?那就别开口了,我没有这样的兄弟 !”崔东山抽了抽鼻子,拿袖子擦了擦脸,什么叫兄弟?刘大哥就是了!崔东山赶紧将大致情况与刘羡阳说了一通,很不见外,说这笔买卖的好处,可能得归落魄山,因为缺 了件梦寐以求的镇山之宝,刚好来了个冤大头,就能给出那件东西。崔东山都没谈什么补偿,什么折算成谷雨钱给刘羡阳。 刘羡阳转头吐掉瓜子壳,说道:“他娘的,屁大事儿,好说好说,记得让那位冤大头给够本钱!” 刘羡阳眼角余光瞥见圆脸姑娘,突然喊道:“等会儿!等会儿,我得先跟余姑娘打个商量。” 崔东山啧啧道:“刘瞌睡,你咋个回事,有了媳妇就忘了兄弟啊,可以可以,我算是认清你了。”刘羡阳转头与赊月大致说了那块石崖的门道,可能是她的破境机缘所在,结果赊月一听说什么月宫什么宝物机缘的,她最烦这些弯来绕去的,就干脆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再说了,你刘羡阳的东西,问我做什么?我们是什么关系啊?好像啥都没有啊。 如今龙须河里的鸭子越来越少,铺子这边的老鸭笋干煲就跟着少了,她的心情好不起来。 所以她还特地买了一窝毛茸茸的小鸭崽儿,只是一天天的,养着养着,就养出了感情,还要每天警告刘羡阳别打主意。 刘羡阳立即以心声回复崔东山,“余姑娘说了,看在我的面子上,不打紧,什么机缘不机缘的,她半点不稀罕。” 崔东山赞叹不已,“嫂子真是良配啊,刘大哥好福气!” 想起一事,崔东山信誓旦旦保证道:“回头你跟余姑娘成亲,小弟我包的份子钱要是第三大,我就跟你姓!” 刘羡阳好奇道:“谁给那个第一大的份子钱?陈平安?” 崔东山嘿嘿笑道:“我先生没啥钱的,必须是我们落魄山的那位周首席啊!”刘羡阳点头道:“记得与周首席提醒一句,要是事情忙,那么人不到,红包得到,份子钱到底包多少,让他自己看着办。具体如何措辞,崔老弟你还得帮我润色一番,反正 我就是这么个意思。” 崔东山拍胸脯震天响。 老观主突然眯眼说道:“崔东山,你再与刘羡阳说一句,石崖炼化得当,就会是件仙兵。” 崔东山毫不犹豫就转述了这句话。 刘羡阳当场跳脚道:“仙兵?!崔老弟你赶紧加价,让那个买家往死里加钱!行了行了,反正就这么点事,别烦我了啊,不然兄弟都没得做。” 崔东山果真不再言语,从龙须河边收回视线。 刘羡阳这样的人,其实是谁都会羡慕几分的。 老观主趁着崔东山跟刘羡阳言语之时,稍稍演算,推本溯源。刘羡阳祖上这一脉,精通扰龙、豢龙和斩龙之术,其实曾被赐下一个复姓御龙氏,而最早的“刘”字,本就象形于斧钺兵戈,是一个极有威严的文字。斩龙一役过后,估计是刘氏先祖,重新改回了刘姓。不然在这骊珠洞天,后世族人一个个都姓御龙,实在太过扎眼,也会被一座小洞天的大道无形压胜克制,伤了后世子孙的命理,一个家族 自然就难以枝叶茂盛,繁衍昌盛。 老观主问道:“这个年轻人,可曾知道自家事?” 崔东山笑道:“知不知道,都还是那个刘羡阳。” 所以田婉为刘羡阳和泥瓶巷稚圭牵红线,当然不是她随意为之。 老天爷赏饭吃,就能安身立命,一辈子稳当过日子,祖师爷赏饭吃,就有一技之长傍身,到哪里都能混口饭吃。可一个人若不知转念,不去回想,其实哪怕老天爷和祖师爷一起赏饭吃,还是白搭,就像一个人空有饭碗而无米饭,身在福中不知福,因为不懂得作退一步思量,按照山 上的说法,这就叫术道两不契。刘羡阳当然资质很好,可其实天底下不知多少拥有修道资质的神仙种子,就那么悄悄消磨在世道里,甚至过日子讨生活,过得还不如很多凡俗夫子,如果刘羡阳人心稍有 岔路,比如惫懒,比如吝啬,说不定如今的槐黄县城,就会多出个成天游手好闲、一年到头只会怨天尤人的光棍汉。 崔东山笑问道:“前辈,给个符合一件仙兵的价格?” 老观主伸手一抹,桌上凭空铺出一张紫气升腾的云纹纸,双指并拢作画。 天下道书最重者,莫过于写三山文、绘五岳真形之符图,远古仙官神人,非有仙名绿籍者不可传授。早先的修道之士,寻名山觅大水,开山立派,临水建城,多佩此图,山鬼魑魅,水仙怪异,一切邪祟不敢近身。最后道法流散,广布人间,除了大为流传的搜山图,就还 有这五岳真形图,只是后世绘制这种道图的练气士,根本不得其道法真韵,属于不得其门而入,形都不似,神气自然更散。 崔东山知道老观主会知道自己知道他会给什么。 都不用多说什么的。 崔东山趴在桌上,啧啧称奇,以表敬意和谢意。 老观主用的是道法,消耗的是道气,灌注其中的是高妙道意,简而言之,在老观主描摹此图的这条道法脉络上,如同拓碑之法,是摹拓越多,意思越浅。 朱敛仔细看着老道人的绘画,微笑道:“无力买山学丹青,气象万千入画中。” 以后自己模仿起来,九分形似都不难,但是到底能有几分神似,就得等到落笔才知答案了。 崔东山捻起画卷一角,轻轻晃了晃,掂量了一下重量。 猜测这位老观主是第二次如此施展神通了,若是首次,会是攻守兼备的仙兵品秩。所以手中这幅真形图,就逊色一筹了。 这幅道书祖图,差不多可以誉为次一等真迹。可惜只是半仙兵品秩,如果当成是一件攻伐重宝,用完就没,只是这就暴殄天物了,可要是拿来裱成画图,悬挂家宅之内,那可就了不得了,就一句话,约莫千年之内, 横祸不起,祯祥云集,再无“高明之家,鬼瞰其户”的忧患。 崔东山叹了口气,“前辈,装裱挂在墙壁上,到底不如配轴方便携带在身啊。” 老观主无动于衷。崔东山只得说道:“前辈自己都说了稍稍炼化,就是件仙兵,可这幅道图,晚辈咋个炼化,如何能够提升为仙兵?再说了,前辈这等手笔,近乎止于至善了,晚辈既无本事 ,更不忍心、更更不敢画蛇添足。” 老观主笑道:“那贫道就将‘炼化仙兵’那句话收回好了,你们是想要假装没听见,还是贫道麻烦点,收回一句话,让你们真的听不见?” 山门那边的小米粒其实一直盯着桌子,她主要是担心瓜子磕没了,或是茶水不够了。 她突然发现大白鹅一只手绕在背后,朝自己勾了勾。 小米粒使劲皱着两条小眉毛,大白鹅这是要干嘛?自己这个机灵的小脑阔儿,不太够用了啊。 她用心想了想,还是想不明白哩,那就是有心无力,帮不上忙喽。 小米粒不管了,就自顾自将一句话提前说出口,踮起脚尖,对那位神色&gt;&gt; 慈祥的老道长大声喊道:“老道长,茶水喜欢不得?要不要送你些茶叶?” 老观主笑着点点头。 小米粒立即飞奔向郑大风的那座宅子,给老道长拿茶叶去了,一边跑一边转头提醒道:“老道长,不是赶客啊,继续喝茶嗑瓜子,稍等片刻,不着急啊,我帮忙多拿些。” 老观主站起身,只是桌上便跟着多出了两支白玉画轴。 朱敛跟崔东山相视一笑。 果然还是咱们右护法的架子大,最有面子。 老观主一挥袖子,将那块石崖收入袖中,河畔青崖其实依旧在,形在神离罢了。 崔东山收起了画卷和白玉轴,然后与朱敛都站起身,这点待客礼数还是要讲一讲的。 不料老观主重新落座,冷笑道:“怎么,贫道说要走了吗?落魄山要赶客?” 崔东山一屁股坐下,朱敛笑问道:“不如上山吃顿饭再走?” 结果老观主置若罔闻,又站起身,说道:“不管是梦醒还是入梦,以后到了青冥天下,都当你欠贫道一顿饭。如果你就这么老死于此山中,就当贫道什么都没说。” 朱敛笑着点头。 老观主最后从那个黑衣小姑娘手中接过一罐茶叶,道了一声谢。 小米粒挠挠头,“老道长太客气嘞。” 老观主举目远眺,山水绵延,水低山高。 为何登山,何为修道? 一人喃喃,群山回响。 ———— 城头这边,魏晋和曹峻莫名其妙的,就像成了剑气长城的东道主,来来往往的,都得来他们这边打声招呼。曹峻还挺开心,最近这段岁月,可谓时来运转,待在左右身边练剑不说,接连遇到了一众大人物,先是遇到了个好像是陈平安便宜舅舅的不知名道士,此后是重返故乡的宁姚,齐廷济,陆芝,还有那位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甚至还当面邀请自己去往青冥天下,进不去避暑行宫怎么了,咱曹峻大爷只要点个头,就能跟随陆掌教去白玉京做客 ! 陈三秋和叠嶂直接落在邵云岩身边。 这位昔年的春幡斋剑仙这边,还有酡颜夫人,和龙象剑宗的数位剑子。 邵云岩给两位本土剑修大致解释了情况,对于陈三秋,邵云岩还是极为看好的。 陈三秋疑惑道:“邵剑仙,陈平安是又破境了?” 邵云岩摇摇头,“还是玉璞境,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陆掌教借了那顶莲花冠给隐官之后,境界一下子就看不真切了。” 陈三秋能够随便对陈平安直呼其名,邵云岩还是要敬称为隐官的。 叠嶂说道:“人走到哪里,买卖就跟到哪里,二掌柜肯定不会亏的。” 酡颜夫人原本在陈平安这边,好不容易多出点底气,结果被今天这么一闹,又开始对隐官大人犯怵了。 怎的,在浩然天下当了文圣老爷的关门弟子,在剑气长城当了末代隐官,还不罢休,将来还要去青冥天下,当那白玉京四掌教不成? 陈三秋单膝跪地,眺望远方,怔怔出神。 喜欢喝酒的惆怅远行客,好不容易回了家乡,所思之人却又在他乡,连酒都不敢喝了。 身边的叠嶂,女子独臂,一只袖管挽了个结,身姿瘦弱纤细,却背了一把大剑。浩然天下的景象,确实无奇不有,山河壮丽,四季有四季的风致,水面清圆碧,山花开如燃。江上渔翁一蒿撑起,余霞共春水,一并散成绮。都是极美的景象,只是看过 了,其实也就那样。看见的多,忘记的也多。 倒是陈三秋,多出了一本游记笔札,详细记录一路的风土人情和所见所闻。邵云岩知道那两把剑的由来,是阿良当年与大骊那座仿白玉京“借来”的,打趣道:“你们两个跟隐官关系这么好,竟然还错过了落魄山的宗门庆典,很不应该的,怎么,是 担心大骊宋氏跟你们讨要这两把长剑?” 宝瓶洲,尤其是大骊王朝的剑道气运,其实凭此会无形中得到一些馈赠。 再加上陈平安和魏晋的存在,就像一处原本不宜耕种的贫瘠田地,会不断有剑道种子生发。 至于旧朱荧王朝的那点剑道气运,相较于剑气长城来说,实在是不算什么。 叠嶂扯了扯嘴角,“还剑?还什么剑,是阿良送给我们的,大骊朝廷有本事就去跟阿良掰扯。” 陈三秋笑道:“没事,跟陈平安不用客气,大不了以后落魄山有下宗庆典,我和叠嶂会各自给出两份礼物。” 这些年在浩然各洲的游历,炼剑修行之外,外物一事,小有收获,比如期间与叠嶂在流霞洲,误入一处禁制重重的山水秘境,双方都捡了点宝贝。 跟叠嶂约好了,以后等谁跻身了上五境,就在蛮荒天下创建属于他们自己的剑道宗门。 叠嶂当宗主,他则来当开山掌律祖师。 五彩天下的飞升城,不用多说,争的都不是什么一时一地,而是整座天下的千秋万载。 浩然天下,齐廷济建立了龙象剑宗。陈平安的落魄山也是宗字头了。青冥天下,只说朋友里边的董画符和晏溟,肯定都不会一辈子当什么道官,将来都是要开山立派的,估计会像自己跟叠嶂差不多,两人合伙。不愿挣钱晏胖子,花钱流水 董黑炭,真是绝配。 尤其是董画符,打小就是性情古怪的孩子,用董三更的说法,就是我董家出了个了不得的天才啊,为啥?小小年纪,就晓得遛阿良了。董画符确实大小就跟阿良亲近,半点不见外,每次出门都喜欢找阿良,一路跑去,顺便一路挑选,最后原路返回,因为身边多了个钱袋子的阿良,孩子就是一遍遍的“阿良 ,给钱。” 跟太象街和玉笏街的同龄人吵架或是干架,打得过也就罢了,打不过就撂句狠话,“等着,我去找阿良,让他砍死你。” 遇到那些个拿他娘亲爱慕阿良这件事来调侃的混不吝大人,“跟我瞎横个什么,小心我把阿良放出来。” 避暑行宫的庞元济,好像去了西方佛国。 那么蛮荒天下,也该有剑气长城的开枝散叶。 所有天下的宗门,共同的祖山,最早的祖师堂,大概就是脚下这座剑气长城。 前程依旧山水茫茫,但是未来一定可期。 大概这就是陈平安所谓的“一个人不管是谁,都得有那么几个盼头”? 陈三秋如今的盼头,也有几个,除了在蛮荒天下开创宗门,还有将来去往五彩天下,见一见自家老祖。 当然还有那个姑娘,一直求而不得的董不得。 贺秋声与陈三秋开口说道:“见过陈剑仙。” 之前在龙象剑宗那边,贺秋声与陈三秋打过照面,但是没能说上话。 陈三秋皱眉道:“你认错人了,我又不是陈平安。” 少年措手不及。 看着那位脸色不悦的白衣剑仙,少年心中惴惴。陈三秋作为太象街陈氏子弟,家中老祖,正是那位与师父一样刻字城头的老剑仙陈熙,而且师父私底下说过,留在浩然天下的陈三秋,大道前程,一定不会低。一旦投身 儒家,说不定都可以拥有某个本命字。 不过贺秋声之所以想要跟陈三秋说几句话,少年其实有个古怪理由,因为两人名字里,都有个秋字嘛。 陈三秋蓦然笑道:“记住了,以后在城头这边,别对一个元婴境剑修称呼剑仙,容易被套麻袋打闷棍。” 贺秋声哑口无言。 吴曼妍眼神明亮,心直口快的少女,来到叠嶂身前,大声道:“很高兴再次见到叠嶂前辈!” 叠嶂笑着点点头。 其实早年在南婆娑洲第一次与小姑娘见面,叠嶂事后就百思不得其解,小姑娘的言行举止,毕恭毕敬不说,一双灵动可爱的眼睛里,好像对自己充满了钦佩神色。 叠嶂都不知道这个吴曼妍佩服自己做什么,总不至于是比平常人少了条胳膊。 吴曼妍对叠嶂,确有一份发自肺腑的敬重。道理再简单不过了,眼前这位女子,可是生意兴隆的酒铺掌柜。 大掌柜! 隐官都只是二掌柜! 陆先生说过,做生意这种事情,陈先生当年在剑气长城,比当那避暑行宫的隐官还要厉害。 在剑气长城,陈先生当官已经当得不能再大了,除了名义上依旧归老大剑仙管束,那么就只有眼前这位叠嶂姐姐,能够让陈先生打下手帮忙了。不远处,五位桐叶宗剑修,联袂落在城头,先前那场大雪的来去无踪,然后是五条剑光的拖拽长空,都让他们意识到今天的剑气长城遗址,定然发生了不同寻常的神人异 事。 于心,身份特殊。李完用,背一把古剑“螭篆”,是上任宗主的嫡传弟子。杜俨,因为是杜氏子弟,所以是五人当中,最难熬的一个,短短十几年的劫难重重,家事宗门事一洲事,这位年轻剑修,感觉把一辈子的委屈都给吃饱了,全部换成了一肚子苦水。而秦睡虎,自幼就极有文学造诣,词藻清艳,声震山上,在山下也名气极大,尤其擅长长赋,前叙事后议论,次第而来,疏密得当,不急不缓。左右当年曾经 在桐叶宗“做客”一段时日,就曾亲口说过,竟然还有个像样的读书种子。 王师子神色恭谨,率先抱拳开口,与魏晋问道:“敢问魏剑仙,这份异象从何而来?” 王师子是桐叶宗五位剑修当中,唯一一个曾在剑气长城历练的剑修, 这位桐叶洲野修出身的剑修,当时是金丹境,后来跟随左右一起离开剑气长城,赶赴桐叶宗。 在剑气长城,王师子都没好意思说自己的家乡,不管是境遇,还是心性,都有点类似如今已经成为落魄山供奉的老剑修于樾。宝瓶洲,因为有年轻隐官和风雪庙魏晋,非但没有被剑气长城看不起,反而高看一眼。皑皑洲好歹还有两位慷慨赴死的剑仙,之后又有立下战功的女子剑仙谢松花,唯独 桐叶洲,在剑气长城这边,简直就是名副其实的未立寸功。 魏晋解释道:“陈平安,宁姚,齐廷济,陆芝,白玉京三掌教陆沉,五人共赴蛮荒,驰援置身于腹地战场的阿良和左右。” 王师子目瞪口呆。 宁姚,齐廷济,是飞升境剑修。 陆芝,是城头十大巅峰剑仙之一,虽然暂时还是仙人境,但是战力完全可以媲美飞升境剑修。 关键是怎么还多出个陆沉? 再者阿良和左右,怎么就联袂跑到了蛮荒天下的腹地出剑? 而隐官领衔的这么个阵容,一路南下,蛮荒天下谁敢露面、谁能阻拦?五位剑修,一位十四境修士,杀谁不是杀? 王师子一头浆糊,但是也没敢继续多问魏晋什么了。 于心犹豫了一下,以心声问道:“魏剑仙,左先生还好?” 关心则乱。 魏晋说道:“如果战场大局已定,陈平安就不会走这趟了。” 于心松了口气。 李完用看了眼这位名动天下的风雪庙大剑仙,显然有些意外,一位战力卓绝的大剑仙,为何不与他们同行。 要说魏晋贪生怕死,就是个笑话,曾经在玉璞境、仙人境,两次问剑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所以这才奇怪。魏晋在王师子这边和颜悦色,是因为王师子身为野修,都愿意赶来剑气长城,再者王师子一样在左先生身边练剑。至于这个不认得的,一直用打量的眼神在那边使劲看自 己,所以魏晋提醒道:“外来剑修,管好眼睛。” 天下剑修只分两种,在剑气长城出过剑的,未曾来过剑气长城的。曹峻笑嘻嘻道:“前边就有两拨中土神洲的谱牒修士,被我们山主,哦,也就是隐官大人,给拾掇得半点脾气都没有了,前车之鉴,你们这些外乡人,千万要引以为戒啊。 再说了,我们那位山主比较记仇,正阳山怎么个下场,你们有没有听说?尤其是李剑仙,听说与隐官的那位左师兄,有点小矛盾?” 李完用看了眼曹峻。曹峻看了眼李完用。 其实可算是一对同病相怜的难兄难弟,但是他们两个,反而更加看不顺眼对方。 日坠那边,驻守之人,有苏子,柳七,还有大骊宋长镜,玉圭宗宗主韦滢。桐叶宗这些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战事落幕后,之所以能够摇摇欲坠,始终晃而不倒,归功于两方势力,一个是北边宝瓶洲的大骊王朝,再一个就是本洲的玉圭宗,新 任宗主韦滢,并未落井下石,趁势渗透、拆分、蚕食桐叶宗,反而在中土文庙议事过程中,为桐叶宗说了几句分量极重的好话。 得领这份情。 所以桐叶宗五位剑修,此行最终目的地,并非这处剑气长城,而是去往归墟日坠处,拜访宋长镜和韦滢。 而且秦睡虎和杜俨,分别是苏子、柳七的拥趸,那种能够见个面、说一两句话就能高兴很多年的那种。 如今桐叶宗宗主一职,还有掌律祖师,都暂时空悬。 这几位年轻剑修商议过后,作出决定,谁第一、第二个跻身玉璞境,谁就来当宗主和掌律,撑起门面。 等到桐叶宗渐渐恢复元气,再来更换,而且事实上,如今的桐叶洲祖师堂,也就是他们几个年轻人了。 接下来于心去与酡颜夫人闲聊,她好像跟吴曼妍也投缘。 王师子留在了魏晋身边,与这位风雪庙大剑仙,虚心请教了几个剑术问题。 秦睡虎御剑去找老夫子贺绶请教学问。杜俨找到了邵云岩,因为家族早点与倒悬山春幡斋有点可有可无的香火情,都是七弯八拐的生意往来,听说如今邵剑仙不但是龙象剑宗的谱牒修士,而且从最早的龙象剑宗客卿身份,顺势升任管钱之人。百年之内,邵云岩会掌管宗门财库一切事务,再帮着宗门待人接物,与齐廷济约定百年为期,邵云岩只当个过渡的管钱之人,等到龙象 剑宗找到合适人选,邵云岩就会卸任职务。 桐叶洲其实也就两个邻居,宝瓶洲和南婆娑洲。 魏晋瞥了眼那个女子,名叫于心的剑修,生了一幅玲珑心。 如此桐叶宗,还是有希望重新崛起的。就是得熬。 魏晋横剑在膝,遥遥望向南方。 不知阿良和左右,还有陈平安这拨人,能否都安然返回。 ———— 落魄山门口。 老观主刚要离去,崔东山突然心声问道:“算得出个大概吗?” 老观主点点头,“算个大概过程不难,只是结果难测。” 崔东山神色凝重起来,问道:“怎么个大概?”老观主微笑道:“比如两人共升十四境,比如某人剑开托月山。”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五十四章 一只笼中雀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少年道童站在台阶上,药铺的杨老头经常坐在那边手持旱烟杆,吞云吐雾。 陈平安站在檐下,打了个规规矩矩的道门稽首,默不作声。 不是陈平安故弄玄虚,而是确实不知道如何作答,主要还是担心牵扯到李柳,只好硬着头皮闷葫芦。 少年道童抖了抖袖子,回了个有模有样的儒家揖礼,笑而不言。 少年坐在台阶上,伸出一只手,“随便坐,我们都是客人,就别太计较了。” 我是过客,你暂时也是,以后则未必。 陈平安挪步坐在那条长凳上,与少年隔着一口四水归堂的天井,双方相对而坐。 眼前少年道童的身份,根本不用猜。 曾经骑牛过关,悠游蛮荒天下,随便一指,就将旧王座大妖打回古井底部,在对方身上留下数千年不可磨灭的道痕。 更使得大祖初升远遁天外,不敢露面。 饶是大玄都观的孙道长,这样一位“隔三岔五就要问候真无敌”的得道高人,传闻在游历浩然天下的时候,与白也等人,每每提起创建白玉京的道祖,一样与有荣焉,信誓旦旦保证天底下最能打的,还是在我们青冥天下那位。 在道祖这边,揣着明白装糊涂,毫无意义,至于揣着糊涂装明白,更是贻笑大方。 道祖看了眼陈平安身上的十四境气象,笑道:“礼一字,难在情理兼备,不死板。小夫子还是很厉害的。” 随后道祖一语道破天机,“你能够容纳下陆沉的这份境界,流散极少,不单单是礼圣和陆沉的缘故,与你自身的‘虚舟’造诣颇高,关系不小,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虚己者天地宽。只说你认识的人中,周密,崔瀺,齐静春,郑居中,吴霜降,都是类似的读书人。通俗一点的说法,就是一个人空肚子,才能吃得多。修道之人,为何能够异于常人,何谓入山修仙,无非就是凿山为屋舍,将凡俗夫子的七情六欲,杂念浊气,搬出去,将天地灵气、道法机缘和功德福报,搬进来。” 一袭青衫正襟危坐,就像个刚刚读书识字的学塾蒙童。 如今几座天下的山巅修士,无论是飞升境,还是十四境,都不敢对周密直呼其名,就怕泄露人间天机给天上。 道祖笑了笑,这家伙好像还被蒙在鼓里,也正常,三教诸子百家,岂会让那个一,年少时就获得持剑者的认可?更有两位师兄盯着,陈平安自然打破脑袋都想不到自己,这么多年远游路上,其实不止是秉烛夜游,亦是白昼提灯。 只是道祖不着急说破此事,问道:“你自幼就与佛法亲近,对于肯定否定一事又颇有心得,那么一定知道三句义了?” 陈平安点点头,“佛说世界,既非世界,故名世界。” 道祖微笑道:“好语,可更说看,不妨举个例子。道理是天地空悠悠,例子就是驿站渡口,好让听者有个立足之地。不然高人说理,骑鹤上扬州。” 陈平安说道:“苏子有诗篇,儋州云霞钱江潮,未到百般恨不消,到得元来别无事,儋州云霞钱江潮。” 道祖说道:“再语。” 陈平安答道:“道可道非常道。” 道祖笑道:“难怪苏子赠送字帖,要比柳七更痛快些。也难怪孙观主对你青眼相加,回了家乡,逢人便说浩然天下有个小道友,是个妙人。”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自己人还没去青冥天下,名声就已经满大街了?这算不算酒香不怕巷子深? 道祖问道:“有没有想过,为何你那两位师兄,敢行瓮中捉鳖之事?万年之前,我们三位就未能彻底解决掉旧天庭遗址这个遗患,如今周密入主其中,想必只会难度更大。可是如今我们三位都要散道了,治水一事向来堵不如疏,这个道理,崔瀺和齐静春,都不是短视之人,岂会不明白?你再想一想,为何周密携众登天,他到底在等什么?补缺神位,跟我们世俗王朝的钦天监差不多,向来一个萝卜一个坑。” 道祖说到这里,笑道:“周密总不能只是等着我们三个去堵门?” 陈平安摇头道:“晚辈想不明白。” “因为人间有一事,让周密都百密一疏了。” 道祖抬起手臂,指了指陈平安,“就是你,笼中雀。” 天上周密,人间陈平安,存在着一场心性上的拔河,最终决定谁更能够成为一个崭新的、更强大的那个一。 落魄山?魂归于天,魄归于地。 当然周密肯定自有手段,另辟蹊径,别开生面,寻求破解之法,绝不会束手待毙。 道祖说道:“所以青童天君留了一封书信给你,问你吃饱了没有。” 陈平安瞬间心弦紧绷,双拳虚握,放在膝盖上,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问道:“我就是那个……一?” 道祖笑道:“齐静春确实将一副很重的担子,早早放在了你肩头。” 陈平安豁然开朗。 为何一个算尽天事的邹子,会那么早就开始针对一个泥瓶巷孤儿。邹子这种存在,原本早就勘破生死、超脱善恶了。 年幼时上山采药,那次被山洪阻拦,杨老头后来传授了一门呼吸吐纳的法门,作为交换,陈平安打造了一支旱烟杆。 从大隋京城归来,赠送了一把飞剑,被陈平安取名为十五。杨老头的理由,是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饺子。 加上那把本名为“小酆都”的飞剑胚子,初一十五,寓意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不曾想最躲不过的,好像是陈平安自己。 再次出门远游,去剑气长城为宁姚送剑,腿脚上边张贴有真气符。 陈平安问道:“一早就是我?” 道祖摇头道:“那也太小觑青童天君的手段了,这个一,是你自己求来的。” 陈平安松了口气,直截了当问道:“敢问道祖,能不能解决此事,而且我还是我?” 道祖笑呵呵道:“自求多福。” 陈平安哑然。 道祖估计是担心陈平安想岔了,实在是一个原本好好的说法,愣是在世间给流传得越来越偏离本义,所以道祖随后加了一个字,“自求者多福。” 陈平安问道:“如果李柳或是马苦玄看到了那些文字,那么会是谁的笔迹?” 一直以来,陈平安始终误以为那些文字,出自李柳或是马苦玄的手笔。 道祖摇头道:“不一定。李柳所见,可能是那个仿佛替他人讨债的董水井,或是‘道心守一’的林守一。马苦玄所见,可能是火神阮秀,或者水神李柳。顾璨所见,可能是宋集薪,或是画龙点睛的赵繇,阮秀所见,就可能是泥瓶巷陈平安或是刘羡阳的字迹。只能确定一点,不管谁看见了,都不是自己的笔迹。” 道祖笑道:“当你们心中认定一事,就会不断寻找理由和论据,来支撑你们的这份认知。窑工,屠子,仵作,木匠,樵夫找柴,渔翁寻鱼,只因为一技之长,各有不同,那么看待同一座世界,就会各有各的侧重。” 陈平安皱眉不已,试探性问道:“那些文字,类似红烛镇?就像是一处光阴长河的汇流处。故而谁都可以是,同时谁都不是刻字之人?” 道祖答非所问,“青童天君之所以设置这个禁制,是为了让你们这些年轻人,都不至于在未来的修行路上,太过劳心。当然更担心,在骊珠洞天破碎,落地生根后,失去了一道隔绝天机的屏障,年轻一辈纷纷外出游历,会过早露出关于那个一的蛛丝马迹。” 关于光阴长河的流向,是一个不小的禁忌,修道之人得自己去摸索探究。 道祖笑道:“现在你是不是可以回答先前那个问题了?” 陈平安下意识转头,看了眼泥瓶巷方向。 从小巷走到药铺这边,若是有钱买药,风雪天气,道路泥泞,也会脚步轻盈,兜里无钱,同样的路程,哪怕一路春暖花开,也会让人步履蹒跚,疲惫不堪。 为何会如此,心境使然。法不孤生,依境而起。跋山涉水,却不拖泥带水,这就是佛门所谓的除心不除事。何况自家先生还曾专门注解过“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一语。 年少时烧瓷一事,最大学问,无非四个字,得心应手。心之所向,手之所化。 陈平安说道:“不用一个人瞎逛街巷,只为了能在地上找颗铜钱,也不用等着别家开门,我觉得都不辛苦。” 道祖笑问道:“捡着过钱?” 陈平安赧颜道:“还真捡过几颗。” 帮人抢水的夜幕里,有个孩子躺在田垄上,翘着二郎腿,嚼着草根,头顶就是星河璀璨,孩子高高举起一颗白天在地上捡到的铜钱。 道祖抬起手,指了指脑袋,再指了指心口,“一个人的理性,是后天积累的学问汇总,是我们自己开辟出来的条条道路。我们的感性,则是天生的,发乎心,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可惜人为物累,心为形役。故而修行,说一千道一万,终究绕不过一个心字。” “陈平安,试问世间一切‘术’之宗旨所在?” 陈平安略作思量,答道:“可以证伪,可以纠错。” 道祖又问,“道之所在?” 陈平安答道:“可以让人心神往之,与天地万物合一,远离颠倒梦想。” 道祖点点头,似乎对陈平安的答案还算满意,有几分感慨神色,“百花齐放,千舸争流,最早那些改天换地的人族先贤,在那段很难用言语去描述的峥嵘岁月里,不管是修道登山,还是做学问,都是一个很美好的时代。” 道祖站起身,“随我走一趟泥瓶巷。” 陈平安跟着起身,与道祖一起走出后院,药铺前院的苏店和石灵山浑然不觉。 跨出门槛,道祖望向街道笑言:“齐静春当年远游小莲花洞天,摘走那枝荷花之前,跟我说了一番言语,修行之旨趣,在于知道,求道之乐趣,在于未知。好家伙,教我修道呢。” 陈平安会心一笑。 道祖突然打趣道:“你这个当师弟的也不差,早年尚未练拳学剑,就敢让我让道了。” 陈平安笑道:“年少无知,说了句冒犯言语,道祖见谅。” “就不是心里话?” 落魄山山主以诚待人,身正不怕影子斜,“是心里话。” “那就无妨,夜问良知,日晒心言。一个人走路,总不能被自己的影子吓到。” 一同走在街上,道祖随口问道:“最近在钻研什么学问?” 对于道祖而言,好像什么都可以知道,想知道就知道,那么不想知道就不用知道,大概也算一种自由了。 陈平安答道:“看了些道门法牒和符图箓文,来之前,本来打算要去趟钦天监,借几本书。” 礼圣在京城提醒过一事,证道契机所在,就在文字。 “这就开始为游历青冥天下做打算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陈平安担心一个不小心,在青冥天下那边刚露头,就被白玉京二掌教一巴掌拍死。 只是当着道祖的面,总不好说他那嫡传弟子的是非。 “看书可有心得?” “《丹书真迹》上说过,箓文是由道气演衍而成的文字,所以打算多挑些夔龙纹、饕餮纹和云篆纹去看。” 道祖嗯了一声,“读之使人神观飞越。” 陈平安疑惑不解,不是看?而是读?符箓图案怎么个读? 道祖转头笑道:“方才在药铺里边,你知道了自己是那个一,当下能够不忧惧,还可以解释为你自身道心稳固,再加上陆沉道法的馈赠,只是为何半点后怕都没有,你就不担心是粹然神性使然。还有你别忘了,如今武学之路,本就是神道旧途。” 陈平安眼神明亮,看着街上远方,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心之所想,直接大道显化,街上竟然下起了一场小雨,行走其中,“那就脚踏实地,走去试试看。” 道祖笑了笑。 跟陈清都那个死犟死犟的家伙还挺像,难怪辈分悬殊却投缘。 很剑修啊。 陈平安转头回望一眼药铺。 之后两人一起走向泥瓶巷,道祖将一些白玉京都不会记载的老黄历娓娓道来。 “有人曾经为了寻找自己的本来面目,沿着那条光阴长河逆流而上,追本溯源,结果无果。” “有人孜孜不倦,尝试着寻找天地间完全相同的两朵花。半天。一座天下的光阴长河足足停滞了半天。一身道法,终于支撑不住,就此崩散天地间。此人最终笑言,朝闻道夕死可矣。” “又有人仗剑远游,开天辟地,追寻一个答案,人外有人为何人,天外有天是何天。你猜猜看,是怎么个开天辟地?” 陈平安立即想起了师兄崔瀺在剑气长城的那次相逢,一巴掌拍在胳膊上,便答道:“以颠倒芥子须弥之术,往人身小天地走,内求自证?” 道祖却没有给出答案,已经转移话题,“教外别传,不立文字。言语不也是文字,故而有人就此散道,试图打破文字藩篱,设定千年为期,混沌一片,神识之海,杳杳冥冥。” “有人偏要探究一事,远古神灵之前,又有什么存在,造就了神灵。” “于是就又有人产生疑惑,那光阴长河,到底是一条来无踪去无迹的直线,还是一个循环不息的圆相,或是由无数个不可切割的点组成?会不会是远古神灵曾经创造了有灵众生,最终又交由人族在将来造就了神灵?” 陈平安默不作声,只是难免好奇,这位道祖,曾经是否成功去过边界处,又看到了什么,所谓的道,到底是何物? 道祖笑道:“你差点就被陆沉代师收徒,成为我的关门弟子。陆沉显然比你所想更远,去了白玉京,笼中雀,关起门来,就更名副其实。” 陈平安愣了愣。 “不过白玉京那边,好像还是我说了更作数。哪怕是当着至圣先师的面,我还是要说一句,你要是当了我的关门弟子,哪里需要如此劳心劳力,只管在白玉京心斋独坐,修行大道,当那四掌教,至少万年无忧……听听,你们这位至圣先师真是半点不让人意外,又蹦出个三字经。” 陈平安对那入耳三字,假装没听见。 不曾想学究天人的至圣先师,还是一位性情中人…… 道祖好像在与至圣先师对话,笑道:“老夫子卷袖子给谁看,如果我没有记错,早年那把佩剑,可是都被某位得意学生带去了蛮荒天下。” 陈平&gt;&gt; 安心神微动。 最早的文庙七十二贤,其中有两位,让陈平安最为好奇,因为陪祀圣贤学问高,作为至圣先师的嫡传弟子,并不稀奇,但是一个是出了名的能挣钱,另外一个,则不是一般的能打架。只是这两位在后来的文庙历史上,好像都早早退居幕后了,不知所踪,既没有在浩然天下开创文脉,也未追随礼圣去往天外,只是哪怕十分好奇,陈平安在先生那边,还是没有问及内幕。 道祖笑着与陈平安解释道:“群凶四起,必有压胜。文庙还是有些后手的。” 道祖突然问道:“要不要见一见?” 陈平安正要婉拒此事,只是刹那之间,就像已经见过了一幅远在天边的山水画卷。 蛮荒天下,一处灵气稀薄近乎无的偏远之处,有毗邻茅屋两座,有个身材高大的魁梧汉子,大髯,右衽。汉子一身浓郁的山野气息,正在持柴刀砍柴。 还有一位瘦高的青年男子,满身书卷气,双手负后,正在看着茅屋上那只被取名为狸奴的猫,它刚刚从一棵树上跃下,衔蝉而走。只不过这只猫是故友早年留下的,他只是帮忙照看而已。 砍柴的汉子问道:“怎么说?” 青年点头道:“旧诗稿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此外准备了三千首破阵子。可以出门了。” 汉子笑道:“三千首,这么多?那水准肯定参差不齐了,亏得是在蛮夷之地,没几个识货的,不然你都没脸自报名号,丢脸丢到蛮荒天下,你算独一份。” 青年笑道:“独一份?有阿良垫底,我怕什么。” 魁梧汉子哑然失笑,放下柴刀,拍了拍手,去茅屋后边的一处衣冠冢,找出残缺铁剑一把,高冠一顶,断绳一截,儒衫一件。 汉子伸手掸去古冠尘土,戴在头上,不忘重新结缨。 身穿儒衫,腰悬长剑,汉子依旧大髯,气势却判若两人。 浩然天下曾有古语豪言一句,君子死,冠不免。 青年走入茅屋之内,从墙壁上摘下一把长剑,桌上有一盏油灯。浩然天下曾有人醉里挑灯看剑。 当这位年轻书生手持长剑,好似天下锋芒,三尺聚拢。 小镇这边,双方路过那处老槐树遗址,道祖缓缓道:“猜猜看,那只槐木剑匣,老大剑仙是否已经还给你了?” 陈平安摇头道:“猜不着。” 道祖一笑置之,“以后有机会知道的。” 陈平安问道:“老观主是不是就在附近?” 道祖点头道:“正在你家山门口喝茶嗑瓜子,去落魄山之前,在小镇这边,被景清道友拍了牛角,还说你家山头青草茂盛,放开吃管够。” 陈平安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真是个大爷。 走到小巷口子那边,道祖停下脚步,看着眼前这条小巷,微笑道:“我那个首徒,唯一一个亲自收取的弟子,曾有一则寓言,是说那杞人忧天,陆沉却说杞人忧天,才是大智慧,所以陆沉一直害怕某个说法,所谓万古悠悠,是被梦见的人在梦中醒了,然后在那一刻就会天地归一。白玉京还有位修道之人,想法很有意思,怕他的师祖,就像是一只嗡嗡作响的蚊子,即便脱离了天道束缚,然后被发现了,就只是被一巴掌的事情。白玉京又有一人,恰恰相反,觉得无数座‘天地’的一位位所谓超脱大道者,就只是我们胳膊上多出的一颗红点,弹指就破,这一点,你师兄崔瀺早就想到了。大致上,还是陆沉的那个想法,相对最无解,以后你如果到了白玉京做客,可以找他细聊。” 道祖说道:“就走到这里好了。” 陈平安作揖。 道祖笑着还了一个道门稽首。 下一刻,陈平安就回到了大骊京城,想了想,还是去往钦天监。 大骊钦天监一处屋内,有人焚香,仙雾袅袅。 一位只是借住钦天监的外人,年轻面相,姓袁,这些年在太史局帮了不少忙,因为精通经纬、月相,精研缀术和密率,为钦天监完善了蒙气差和躔衰法。 正是此人,身前摆放了一只小香炉,手持香箸,在焚伽楠香。 只是钦天监的监正和监副,这会儿正面面相觑,方才两位老修士还很闲情逸致,调侃几句类似官身常欠读书债、焚香闲看苏子词的言语。 之前陈平安在京城那处客栈的出手,随后宁姚的出剑,动静都很大,但是都不如方才那一刻的异象来得惊世骇俗。 监副小声问道:“监正大人,这位隐官,难道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飞升境剑修?” 监正摊开手心,看着那枚崩裂的古老龟壳,喟然长叹道:“你这个猜测,似乎还是低了。” 监副蓦然以掌拍膝盖,“打死不信!绝不合理!” 哪怕陈平安是一位飞升境剑修,监副都不信。 四十岁出头的玉璞境剑修,就已经足够骇人眼目,至于那个宁姚……说她做啥子。 监正叹了口气,“不管真相到底如何,情况就是当下这么个情况了,蛟龙盘踞于小塘,随便一个摇头摆尾,对于大骊京城来说,就是拦无可拦的惊涛骇浪。压之以力,是痴人做梦。晓之以理?呵呵,文圣一脉嫡传……” 监副试探性说道:“那就只剩下动之以情了?” 监正心神震动不已,陈平安还真来了! 不过老修士依旧神色自若,故作恍然点头道:“我必须立即去与陛下汇报此事,就有劳监副大人代为待客了。才记起,监副大人早年为山崖书院,是说过不少良心言语的,晓之以情,最最合适。别的不说,陈平安还是个念旧的人,监副大人你去与他晓之以情,对症下药。” 监正是有苦难言,在长春宫那边,委实被那个大骊太后坑害得不轻,先前陈平安观礼正阳山之前,在那过云楼客栈躺在藤椅上休憩,大骊太后非要拿出那片本命瓷,命他施展掌观山河神通,遥遥察看陈平安,结果好了,若是用那江湖说法,双方就算是结下梁子了。 最后监正监副,两位老人都望向那个始终沉默的青年修士,“袁先生?” 青年修士笑道:“来都来了,既然赶不走,就静观其变,反正最坏结果,不过是被人拆了钦天监,反正大骊如今有钱。” 一座钦天监,对于当下的陈平安来说,如入无人之境。 瞥了眼匾额,观象授时。 天垂象见吉凶,故而上天垂象,圣人择之。钦天监的练气士,观察天象,推算节气,确立正朔,编订历法,需要将那些兴衰征兆告诉帝王。 天地早已把“象”已经摆在那里了,就像一本摊开的书籍,世间人都可以随便翻阅,又以修道之士翻阅更为勤勉,一切收获,兴许就是各自的道行和境界。 天“象”,人字偏旁“像”,修道证道得道,大概就是一个人的修行目的,最终像是与天地同不朽。 陈平安随意一步就跨入了一座布满多重山水禁制的藏书楼,心中叹息一声,不愧是“谁都打不过,谁也打不过”的白玉京三掌教,道理再简单不过,陆沉就像孑然一身,单独置身于一座大道无缺漏的完整天地,此外一切世人共处别座天下,两不妨碍,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不知道十四境的剑修,倾力一剑,能否斩开这份大道藩篱。 人云亦云楼那边,几乎没有什么修行秘籍,多是三教诸子百家的传世名著,所以陈平安才会想要来这边看书。 因为境界摆在那里,翻书极快,神识微动,转瞬之间就看完一本书籍,一些看到让自己念头微动的古书,陈平安都从书架上取下,然后默默记下那些关键语句。 连山似山出内气,连天地也。是不是与三山符有关? 龙化于蛇潜于漥。蛮荒天下会不会有此凶物凭此秘术隐匿? 一切天魔,扫地焚香?是与远古祭祀有关? 最终陈平安拿了几本书,穿墙而过,将书籍夹在腋下,一袭青衫凭栏而立。 广场那边,聚拢了一拨钦天监修士,大多年纪不大,有漏刻童梳总角髻,着青衣,样式古朴。此外还有一些衣饰不同的岳渎祝史、司辰师,少年少女皆有。 一拨人在台阶上,或站或坐,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只是谁都不懒散,钦天监到底还是规矩重。 他们议论最多的,当然还是鱼虹和周海镜的那场擂台比武。 再就是一些外出历练的山水见闻,钦天监的练气士,出趟门不容易,所以每次游历,山水路程都不会短,经常一走就是小半个宝瓶洲,而且行踪隐秘。每次出行远游,都会有两拨人暗中护道,大骊刑部供奉和各地随军修士,容不得半点纰漏。大骊钦天监的望气术,珍稀程度,半点不比剑修差。 陈平安在犹豫到底是返回小镇,去趟杨家铺子看那封信,还是回客栈找裴钱和曹晴朗,或是去渡船那边见一见两位师侄?或者直接去趟皇宫? 看着那些大体上还是无忧无虑的少年少女,陈平安不得不感叹一句,青葱岁月,最可爱时。 钦天监分为天文科,地理科,漏刻科,历法科,五行科,祭祀科。 太史局,术算局,营造局,前不久新设分界局,山渎局和方言局。此外还有一些钟鼓院、印历所的清水衙门。 其中历法刻,又别称麟台。新设的分界局,负责为皇家掌管历朝历代的黄鳞图册。 而那个方言局,是由礼部汇总一洲方言,侍郎赵繇具体住持此事,最终存放在钦天监。 这是一笔涉及神仙钱的巨大开销,户部没少骂娘,因为赵繇曾经在户部当过几天的差,所以将这位骤居高位的礼部侍郎,说成是个崽卖爷田的败家子。兵部那帮大老粗的惹不起,你赵繇一个礼部官员,动嘴皮子吵架不打紧,干架可就有辱斯文了。 钦天监内部,无形中也是有高下之分的,看天的,瞧不起相地的,相地的看不起只会按部就班、遵循旧礼祭祀的,祭祀的又看不起守着漏刻的,然后其中最为地位超然的历法科,出身麟台、考定历法的灵台郎,身份最为清贵,谁都看不起。 陈平安环顾四周。 那个一,笼中雀。 陈平安悄悄抬起右手,摸了摸左手腕。 远游复远游,岁月如梭,春去秋来,思量复思量,白驹过隙,走马观花。 真正最让陈平安犹豫不决的,还是另外一个自己联袂远游一事。 到底是赶赴那处战场,还是……他妈的直奔托月山?! 陈平安转过头,因为没有故意隐藏踪迹,所以给找上门来了。 是马监副,和一个叫袁天风的钦天监外人。 袁天风近距离瞧见了这位年轻隐官,心中感慨不已,功德圆满,天人合一! 真是一位传说中的十四境大修士了? 陈平安抱拳笑道:“落魄山陈平安,见过马监丞,袁先生。” 喊监副,不妥当。 不过陈平安更多心思,还是放在了那个“神清气爽”的青年修士身上。 关于京城钦天监,崔东山专门提到过这位在大骊朝野籍籍无名的袁先生,给了一个很高的评价:神清气爽,志趣飘然,满坐风生,精彩惊人。 用裴钱小时候的话说,就是让大白鹅夸人好,那就是暖树姐姐睡懒觉,太阳打西边出来,狗嘴里吐出象牙。 马监副回礼道:“见过陈先生。” 约莫是暗示你陈平安如今不是隐官,回了家乡,就是文圣一脉的读书人了。 袁天风倒是对陈平安称呼为陈山主。 马监副看了眼陈平安腋下的几本书籍,只是没说什么。 好个不请自来,不告而取,不辞而别。 所幸那几本书,都不算太过贵重,再者钦天监内珍藏的一众孤本善本,有两个由文运凝聚而成的书香精魅,专门负责帮忙传承。 何况钦天监真正秘不示人的禁书,也不在书楼里放着。哪怕是他这个监副,想要查阅,都得其余两位点头答应才行,翻了哪本书,都会记录在册。 以陈平安如今这份好似“从天而降”的境界和道法,其实不难找到阵法痕迹,甚至拿了书,往返一趟,一样注定无人知晓。 袁天风笑问道:“陈山主,信命吗?” 陈平安毫不犹豫点头笑道:“当然信。” 袁天风蓦然作手持拂子画圆相,再以拂子作当中劈开状,“这般?” 陈平安摇摇头,抬起一手,双指并拢,同样是画一圆,却没有完全衔接,然后就像稍稍偏移轨迹,只是那条线,并未就此延伸出去。 袁天风点点头。 一旁的监副大人抚须而笑。至于我到底懂不懂,你们两位尽管猜去。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袁先生是在潜心研究如何对付化外天魔?” 袁天风没有否认此事,略显无奈道:“斗量大海,难如登天。” 袁天风好像有点后知后觉,直到此刻才问道:“陈山主听说过我?” 陈平安点头道:“师兄很看重袁先生。” 袁天风却没有太在意,只是问道:“陈山主精通术算一道?” 陈平安笑道:“越看越头疼,但是拿来打发光阴还不错。” 袁天风遗憾道:“其实术算一途,应该纳入大骊科举的,比例还不能小了。听说崔国师曾经有此意,可惜最后未能推行开来。” 陈平安欲言又止。 袁天风疑惑道:“陈山主是有异议?还是认同我的看法?” 陈平安连忙摆手笑道:“虽说我决定不了科举,但我是肯定不敢点这个头的。” 抽出一本书籍,轻敲脑袋,陈平安说道:“如果真要纳入科举,肯定就不止我一人头疼了,甚至可以想象,整个天下的读书人,对着这些术算书籍,一边挠头,一边跳脚骂人。” 袁天风大笑起来。 这位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说话还是很风趣的。 马监副唏嘘不已,外人好啊,可以在这边谈笑风生。 陈平安告辞离去,身形一闪而逝。 袁天风笑道:“不问问看何时还书?” 马监副笑着没说话,还什么还。 陈平安现身在小巷那边,发现刘袈不在,就跟赵端明聊了几句,才知道刘老仙师之前又拦了一位老夫子。 小镇龙窑那边,中年僧人默念一句此心犹如斩春风。 蛮荒天下,联袂远游的数位剑修,头戴一顶莲花冠的那位居中之人,说道:“去托月山!”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五十四章 一只笼中雀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少年道童站在台阶上,药铺的杨老头经常坐在那边手持旱烟杆,吞云吐雾。 陈平安站在檐下,打了个规规矩矩的道门稽首,默不作声。 不是陈平安故弄玄虚,而是确实不知道如何作答,主要还是担心牵扯到李柳,只好硬着头皮闷葫芦。 少年道童抖了抖袖子,回了个有模有样的儒家揖礼,笑而不言。 少年坐在台阶上,伸出一只手,“随便坐,我们都是客人,就别太计较了。” 我是过客,你暂时也是,以后则未必。 陈平安挪步坐在那条长凳上,与少年隔着一口四水归堂的天井,双方相对而坐。 眼前少年道童的身份,根本不用猜。 曾经骑牛过关,悠游蛮荒天下,随便一指,就将旧王座大妖打回古井底部,在对方身上留下数千年不可磨灭的道痕。 更使得大祖初升远遁天外,不敢露面。 饶是大玄都观的孙道长,这样一位“隔三岔五就要问候真无敌”的得道高人,传闻在游历浩然天下的时候,与白也等人,每每提起创建白玉京的道祖,一样与有荣焉,信誓旦旦保证天底下最能打的,还是在我们青冥天下那位。 在道祖这边,揣着明白装糊涂,毫无意义,至于揣着糊涂装明白,更是贻笑大方。 道祖看了眼陈平安身上的十四境气象,笑道:“礼一字,难在情理兼备,不死板。小夫子还是很厉害的。” 随后道祖一语道破天机,“你能够容纳下陆沉的这份境界,流散极少,不单单是礼圣和陆沉的缘故,与你自身的‘虚舟’造诣颇高,关系不小,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虚己者天地宽。只说你认识的人中,周密,崔瀺,齐静春,郑居中,吴霜降,都是类似的读书人。通俗一点的说法,就是一个人空肚子,才能吃得多。修道之人,为何能够异于常人,何谓入山修仙,无非就是凿山为屋舍,将凡俗夫子的七情六欲,杂念浊气,搬出去,将天地灵气、道法机缘和功德福报,搬进来。” 一袭青衫正襟危坐,就像个刚刚读书识字的学塾蒙童。 如今几座天下的山巅修士,无论是飞升境,还是十四境,都不敢对周密直呼其名,就怕泄露人间天机给天上。 道祖笑了笑,这家伙好像还被蒙在鼓里,也正常,三教诸子百家,岂会让那个一,年少时就获得持剑者的认可?更有两位师兄盯着,陈平安自然打破脑袋都想不到自己,这么多年远游路上,其实不止是秉烛夜游,亦是白昼提灯。 只是道祖不着急说破此事,问道:“你自幼就与佛法亲近,对于肯定否定一事又颇有心得,那么一定知道三句义了?” 陈平安点点头,“佛说世界,既非世界,故名世界。” 道祖微笑道:“好语,可更说看,不妨举个例子。道理是天地空悠悠,例子就是驿站渡口,好让听者有个立足之地。不然高人说理,骑鹤上扬州。” 陈平安说道:“苏子有诗篇,儋州云霞钱江潮,未到百般恨不消,到得元来别无事,儋州云霞钱江潮。” 道祖说道:“再语。” 陈平安答道:“道可道非常道。” 道祖笑道:“难怪苏子赠送字帖,要比柳七更痛快些。也难怪孙观主对你青眼相加,回了家乡,逢人便说浩然天下有个小道友,是个妙人。”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自己人还没去青冥天下,名声就已经满大街了?这算不算酒香不怕巷子深? 道祖问道:“有没有想过,为何你那两位师兄,敢行瓮中捉鳖之事?万年之前,我们三位就未能彻底解决掉旧天庭遗址这个遗患,如今周密入主其中,想必只会难度更大。可是如今我们三位都要散道了,治水一事向来堵不如疏,这个道理,崔瀺和齐静春,都不是短视之人,岂会不明白?你再想一想,为何周密携众登天,他到底在等什么?补缺神位,跟我们世俗王朝的钦天监差不多,向来一个萝卜一个坑。” 道祖说到这里,笑道:“周密总不能只是等着我们三个去堵门?” 陈平安摇头道:“晚辈想不明白。” “因为人间有一事,让周密都百密一疏了。” 道祖抬起手臂,指了指陈平安,“就是你,笼中雀。” 天上周密,人间陈平安,存在着一场心性上的拔河,最终决定谁更能够成为一个崭新的、更强大的那个一。 落魄山?魂归于天,魄归于地。 当然周密肯定自有手段,另辟蹊径,别开生面,寻求破解之法,绝不会束手待毙。 道祖说道:“所以青童天君留了一封书信给你,问你吃饱了没有。” 陈平安瞬间心弦紧绷,双拳虚握,放在膝盖上,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问道:“我就是那个……一?” 道祖笑道:“齐静春确实将一副很重的担子,早早放在了你肩头。” 陈平安豁然开朗。 为何一个算尽天事的邹子,会那么早就开始针对一个泥瓶巷孤儿。邹子这种存在,原本早就勘破生死、超脱善恶了。 年幼时上山采药,那次被山洪阻拦,杨老头后来传授了一门呼吸吐纳的法门,作为交换,陈平安打造了一支旱烟杆。 从大隋京城归来,赠送了一把飞剑,被陈平安取名为十五。杨老头的理由,是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饺子。 加上那把本名为“小酆都”的飞剑胚子,初一十五,寓意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不曾想最躲不过的,好像是陈平安自己。 再次出门远游,去剑气长城为宁姚送剑,腿脚上边张贴有真气符。 陈平安问道:“一早就是我?” 道祖摇头道:“那也太小觑青童天君的手段了,这个一,是你自己求来的。” 陈平安松了口气,直截了当问道:“敢问道祖,能不能解决此事,而且我还是我?” 道祖笑呵呵道:“自求多福。” 陈平安哑然。 道祖估计是担心陈平安想岔了,实在是一个原本好好的说法,愣是在世间给流传得越来越偏离本义,所以道祖随后加了一个字,“自求者多福。” 陈平安问道:“如果李柳或是马苦玄看到了那些文字,那么会是谁的笔迹?” 一直以来,陈平安始终误以为那些文字,出自李柳或是马苦玄的手笔。 道祖摇头道:“不一定。李柳所见,可能是那个仿佛替他人讨债的董水井,或是‘道心守一’的林守一。马苦玄所见,可能是火神阮秀,或者水神李柳。顾璨所见,可能是宋集薪,或是画龙点睛的赵繇,阮秀所见,就可能是泥瓶巷陈平安或是刘羡阳的字迹。只能确定一点,不管谁看见了,都不是自己的笔迹。” 道祖笑道:“当你们心中认定一事,就会不断寻找理由和论据,来支撑你们的这份认知。窑工,屠子,仵作,木匠,樵夫找柴,渔翁寻鱼,只因为一技之长,各有不同,那么看待同一座世界,就会各有各的侧重。” 陈平安皱眉不已,试探性问道:“那些文字,类似红烛镇?就像是一处光阴长河的汇流处。故而谁都可以是,同时谁都不是刻字之人?” 道祖答非所问,“青童天君之所以设置这个禁制,是为了让你们这些年轻人,都不至于在未来的修行路上,太过劳心。当然更担心,在骊珠洞天破碎,落地生根后,失去了一道隔绝天机的屏障,年轻一辈纷纷外出游历,会过早露出关于那个一的蛛丝马迹。” 关于光阴长河的流向,是一个不小的禁忌,修道之人得自己去摸索探究。 道祖笑道:“现在你是不是可以回答先前那个问题了?” 陈平安下意识转头,看了眼泥瓶巷方向。 从小巷走到药铺这边,若是有钱买药,风雪天气,道路泥泞,也会脚步轻盈,兜里无钱,同样的路程,哪怕一路春暖花开,也会让人步履蹒跚,疲惫不堪。 为何会如此,心境使然。法不孤生,依境而起。跋山涉水,却不拖泥带水,这就是佛门所谓的除心不除事。何况自家先生还曾专门注解过“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一语。 年少时烧瓷一事,最大学问,无非四个字,得心应手。心之所向,手之所化。 陈平安说道:“不用一个人瞎逛街巷,只为了能在地上找颗铜钱,也不用等着别家开门,我觉得都不辛苦。” 道祖笑问道:“捡着过钱?” 陈平安赧颜道:“还真捡过几颗。” 帮人抢水的夜幕里,有个孩子躺在田垄上,翘着二郎腿,嚼着草根,头顶就是星河璀璨,孩子高高举起一颗白天在地上捡到的铜钱。 道祖抬起手,指了指脑袋,再指了指心口,“一个人的理性,是后天积累的学问汇总,是我们自己开辟出来的条条道路。我们的感性,则是天生的,发乎心,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可惜人为物累,心为形役。故而修行,说一千道一万,终究绕不过一个心字。” “陈平安,试问世间一切‘术’之宗旨所在?” 陈平安略作思量,答道:“可以证伪,可以纠错。” 道祖又问,“道之所在?” 陈平安答道:“可以让人心神往之,与天地万物合一,远离颠倒梦想。” 道祖点点头,似乎对陈平安的答案还算满意,有几分感慨神色,“百花齐放,千舸争流,最早那些改天换地的人族先贤,在那段很难用言语去描述的峥嵘岁月里,不管是修道登山,还是做学问,都是一个很美好的时代。” 道祖站起身,“随我走一趟泥瓶巷。” 陈平安跟着起身,与道祖一起走出后院,药铺前院的苏店和石灵山浑然不觉。 跨出门槛,道祖望向街道笑言:“齐静春当年远游小莲花洞天,摘走那枝荷花之前,跟我说了一番言语,修行之旨趣,在于知道,求道之乐趣,在于未知。好家伙,教我修道呢。” 陈平安会心一笑。 道祖突然打趣道:“你这个当师弟的也不差,早年尚未练拳学剑,就敢让我让道了。” 陈平安笑道:“年少无知,说了句冒犯言语,道祖见谅。” “就不是心里话?” 落魄山山主以诚待人,身正不怕影子斜,“是心里话。” “那就无妨,夜问良知,日晒心言。一个人走路,总不能被自己的影子吓到。” 一同走在街上,道祖随口问道:“最近在钻研什么学问?” 对于道祖而言,好像什么都可以知道,想知道就知道,那么不想知道就不用知道,大概也算一种自由了。 陈平安答道:“看了些道门法牒和符图箓文,来之前,本来打算要去趟钦天监,借几本书。” 礼圣在京城提醒过一事,证道契机所在,就在文字。 “这就开始为游历青冥天下做打算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陈平安担心一个不小心,在青冥天下那边刚露头,就被白玉京二掌教一巴掌拍死。 只是当着道祖的面,总不好说他那嫡传弟子的是非。 “看书可有心得?” “《丹书真迹》上说过,箓文是由道气演衍而成的文字,所以打算多挑些夔龙纹、饕餮纹和云篆纹去看。” 道祖嗯了一声,“读之使人神观飞越。” 陈平安疑惑不解,不是看?而是读?符箓图案怎么个读? 道祖转头笑道:“方才在药铺里边,你知道了自己是那个一,当下能够不忧惧,还可以解释为你自身道心稳固,再加上陆沉道法的馈赠,只是为何半点后怕都没有,你就不担心是粹然神性使然。还有你别忘了,如今武学之路,本就是神道旧途。” 陈平安眼神明亮,看着街上远方,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心之所想,直接大道显化,街上竟然下起了一场小雨,行走其中,“那就脚踏实地,走去试试看。” 道祖笑了笑。 跟陈清都那个死犟死犟的家伙还挺像,难怪辈分悬殊却投缘。 很剑修啊。 陈平安转头回望一眼药铺。 之后两人一起走向泥瓶巷,道祖将一些白玉京都不会记载的老黄历娓娓道来。 “有人曾经为了寻找自己的本来面目,沿着那条光阴长河逆流而上,追本溯源,结果无果。” “有人孜孜不倦,尝试着寻找天地间完全相同的两朵花。半天。一座天下的光阴长河足足停滞了半天。一身道法,终于支撑不住,就此崩散天地间。此人最终笑言,朝闻道夕死可矣。” “又有人仗剑远游,开天辟地,追寻一个答案,人外有人为何人,天外有天是何天。你猜猜看,是怎么个开天辟地?” 陈平安立即想起了师兄崔瀺在剑气长城的那次相逢,一巴掌拍在胳膊上,便答道:“以颠倒芥子须弥之术,往人身小天地走,内求自证?” 道祖却没有给出答案,已经转移话题,“教外别传,不立文字。言语不也是文字,故而有人就此散道,试图打破文字藩篱,设定千年为期,混沌一片,神识之海,杳杳冥冥。” “有人偏要探究一事,远古神灵之前,又有什么存在,造就了神灵。” “于是就又有人产生疑惑,那光阴长河,到底是一条来无踪去无迹的直线,还是一个循环不息的圆相,或是由无数个不可切割的点组成?会不会是远古神灵曾经创造了有灵众生,最终又交由人族在将来造就了神灵?” 陈平安默不作声,只是难免好奇,这位道祖,曾经是否成功去过边界处,又看到了什么,所谓的道,到底是何物? 道祖笑道:“你差点就被陆沉代师收徒,成为我的关门弟子。陆沉显然比你所想更远,去了白玉京,笼中雀,关起门来,就更名副其实。” 陈平安愣了愣。 “不过白玉京那边,好像还是我说了更作数。哪怕是当着至圣先师的面,我还是要说一句,你要是当了我的关门弟子,哪里需要如此劳心劳力,只管在白玉京心斋独坐,修行大道,当那四掌教,至少万年无忧……听听,你们这位至圣先师真是半点不让人意外,又蹦出个三字经。” 陈平安对那入耳三字,假装没听见。 不曾想学究天人的至圣先师,还是一位性情中人…… 道祖好像在与至圣先师对话,笑道:“老夫子卷袖子给谁看,如果我没有记错,早年那把佩剑,可是都被某位得意学生带去了蛮荒天下。” 陈平&gt;&gt; 安心神微动。 最早的文庙七十二贤,其中有两位,让陈平安最为好奇,因为陪祀圣贤学问高,作为至圣先师的嫡传弟子,并不稀奇,但是一个是出了名的能挣钱,另外一个,则不是一般的能打架。只是这两位在后来的文庙历史上,好像都早早退居幕后了,不知所踪,既没有在浩然天下开创文脉,也未追随礼圣去往天外,只是哪怕十分好奇,陈平安在先生那边,还是没有问及内幕。 道祖笑着与陈平安解释道:“群凶四起,必有压胜。文庙还是有些后手的。” 道祖突然问道:“要不要见一见?” 陈平安正要婉拒此事,只是刹那之间,就像已经见过了一幅远在天边的山水画卷。 蛮荒天下,一处灵气稀薄近乎无的偏远之处,有毗邻茅屋两座,有个身材高大的魁梧汉子,大髯,右衽。汉子一身浓郁的山野气息,正在持柴刀砍柴。 还有一位瘦高的青年男子,满身书卷气,双手负后,正在看着茅屋上那只被取名为狸奴的猫,它刚刚从一棵树上跃下,衔蝉而走。只不过这只猫是故友早年留下的,他只是帮忙照看而已。 砍柴的汉子问道:“怎么说?” 青年点头道:“旧诗稿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此外准备了三千首破阵子。可以出门了。” 汉子笑道:“三千首,这么多?那水准肯定参差不齐了,亏得是在蛮夷之地,没几个识货的,不然你都没脸自报名号,丢脸丢到蛮荒天下,你算独一份。” 青年笑道:“独一份?有阿良垫底,我怕什么。” 魁梧汉子哑然失笑,放下柴刀,拍了拍手,去茅屋后边的一处衣冠冢,找出残缺铁剑一把,高冠一顶,断绳一截,儒衫一件。 汉子伸手掸去古冠尘土,戴在头上,不忘重新结缨。 身穿儒衫,腰悬长剑,汉子依旧大髯,气势却判若两人。 浩然天下曾有古语豪言一句,君子死,冠不免。 青年走入茅屋之内,从墙壁上摘下一把长剑,桌上有一盏油灯。浩然天下曾有人醉里挑灯看剑。 当这位年轻书生手持长剑,好似天下锋芒,三尺聚拢。 小镇这边,双方路过那处老槐树遗址,道祖缓缓道:“猜猜看,那只槐木剑匣,老大剑仙是否已经还给你了?” 陈平安摇头道:“猜不着。” 道祖一笑置之,“以后有机会知道的。” 陈平安问道:“老观主是不是就在附近?” 道祖点头道:“正在你家山门口喝茶嗑瓜子,去落魄山之前,在小镇这边,被景清道友拍了牛角,还说你家山头青草茂盛,放开吃管够。” 陈平安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真是个大爷。 走到小巷口子那边,道祖停下脚步,看着眼前这条小巷,微笑道:“我那个首徒,唯一一个亲自收取的弟子,曾有一则寓言,是说那杞人忧天,陆沉却说杞人忧天,才是大智慧,所以陆沉一直害怕某个说法,所谓万古悠悠,是被梦见的人在梦中醒了,然后在那一刻就会天地归一。白玉京还有位修道之人,想法很有意思,怕他的师祖,就像是一只嗡嗡作响的蚊子,即便脱离了天道束缚,然后被发现了,就只是被一巴掌的事情。白玉京又有一人,恰恰相反,觉得无数座‘天地’的一位位所谓超脱大道者,就只是我们胳膊上多出的一颗红点,弹指就破,这一点,你师兄崔瀺早就想到了。大致上,还是陆沉的那个想法,相对最无解,以后你如果到了白玉京做客,可以找他细聊。” 道祖说道:“就走到这里好了。” 陈平安作揖。 道祖笑着还了一个道门稽首。 下一刻,陈平安就回到了大骊京城,想了想,还是去往钦天监。 大骊钦天监一处屋内,有人焚香,仙雾袅袅。 一位只是借住钦天监的外人,年轻面相,姓袁,这些年在太史局帮了不少忙,因为精通经纬、月相,精研缀术和密率,为钦天监完善了蒙气差和躔衰法。 正是此人,身前摆放了一只小香炉,手持香箸,在焚伽楠香。 只是钦天监的监正和监副,这会儿正面面相觑,方才两位老修士还很闲情逸致,调侃几句类似官身常欠读书债、焚香闲看苏子词的言语。 之前陈平安在京城那处客栈的出手,随后宁姚的出剑,动静都很大,但是都不如方才那一刻的异象来得惊世骇俗。 监副小声问道:“监正大人,这位隐官,难道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飞升境剑修?” 监正摊开手心,看着那枚崩裂的古老龟壳,喟然长叹道:“你这个猜测,似乎还是低了。” 监副蓦然以掌拍膝盖,“打死不信!绝不合理!” 哪怕陈平安是一位飞升境剑修,监副都不信。 四十岁出头的玉璞境剑修,就已经足够骇人眼目,至于那个宁姚……说她做啥子。 监正叹了口气,“不管真相到底如何,情况就是当下这么个情况了,蛟龙盘踞于小塘,随便一个摇头摆尾,对于大骊京城来说,就是拦无可拦的惊涛骇浪。压之以力,是痴人做梦。晓之以理?呵呵,文圣一脉嫡传……” 监副试探性说道:“那就只剩下动之以情了?” 监正心神震动不已,陈平安还真来了! 不过老修士依旧神色自若,故作恍然点头道:“我必须立即去与陛下汇报此事,就有劳监副大人代为待客了。才记起,监副大人早年为山崖书院,是说过不少良心言语的,晓之以情,最最合适。别的不说,陈平安还是个念旧的人,监副大人你去与他晓之以情,对症下药。” 监正是有苦难言,在长春宫那边,委实被那个大骊太后坑害得不轻,先前陈平安观礼正阳山之前,在那过云楼客栈躺在藤椅上休憩,大骊太后非要拿出那片本命瓷,命他施展掌观山河神通,遥遥察看陈平安,结果好了,若是用那江湖说法,双方就算是结下梁子了。 最后监正监副,两位老人都望向那个始终沉默的青年修士,“袁先生?” 青年修士笑道:“来都来了,既然赶不走,就静观其变,反正最坏结果,不过是被人拆了钦天监,反正大骊如今有钱。” 一座钦天监,对于当下的陈平安来说,如入无人之境。 瞥了眼匾额,观象授时。 天垂象见吉凶,故而上天垂象,圣人择之。钦天监的练气士,观察天象,推算节气,确立正朔,编订历法,需要将那些兴衰征兆告诉帝王。 天地早已把“象”已经摆在那里了,就像一本摊开的书籍,世间人都可以随便翻阅,又以修道之士翻阅更为勤勉,一切收获,兴许就是各自的道行和境界。 天“象”,人字偏旁“像”,修道证道得道,大概就是一个人的修行目的,最终像是与天地同不朽。 陈平安随意一步就跨入了一座布满多重山水禁制的藏书楼,心中叹息一声,不愧是“谁都打不过,谁也打不过”的白玉京三掌教,道理再简单不过,陆沉就像孑然一身,单独置身于一座大道无缺漏的完整天地,此外一切世人共处别座天下,两不妨碍,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不知道十四境的剑修,倾力一剑,能否斩开这份大道藩篱。 人云亦云楼那边,几乎没有什么修行秘籍,多是三教诸子百家的传世名著,所以陈平安才会想要来这边看书。 因为境界摆在那里,翻书极快,神识微动,转瞬之间就看完一本书籍,一些看到让自己念头微动的古书,陈平安都从书架上取下,然后默默记下那些关键语句。 连山似山出内气,连天地也。是不是与三山符有关? 龙化于蛇潜于漥。蛮荒天下会不会有此凶物凭此秘术隐匿? 一切天魔,扫地焚香?是与远古祭祀有关? 最终陈平安拿了几本书,穿墙而过,将书籍夹在腋下,一袭青衫凭栏而立。 广场那边,聚拢了一拨钦天监修士,大多年纪不大,有漏刻童梳总角髻,着青衣,样式古朴。此外还有一些衣饰不同的岳渎祝史、司辰师,少年少女皆有。 一拨人在台阶上,或站或坐,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只是谁都不懒散,钦天监到底还是规矩重。 他们议论最多的,当然还是鱼虹和周海镜的那场擂台比武。 再就是一些外出历练的山水见闻,钦天监的练气士,出趟门不容易,所以每次游历,山水路程都不会短,经常一走就是小半个宝瓶洲,而且行踪隐秘。每次出行远游,都会有两拨人暗中护道,大骊刑部供奉和各地随军修士,容不得半点纰漏。大骊钦天监的望气术,珍稀程度,半点不比剑修差。 陈平安在犹豫到底是返回小镇,去趟杨家铺子看那封信,还是回客栈找裴钱和曹晴朗,或是去渡船那边见一见两位师侄?或者直接去趟皇宫? 看着那些大体上还是无忧无虑的少年少女,陈平安不得不感叹一句,青葱岁月,最可爱时。 钦天监分为天文科,地理科,漏刻科,历法科,五行科,祭祀科。 太史局,术算局,营造局,前不久新设分界局,山渎局和方言局。此外还有一些钟鼓院、印历所的清水衙门。 其中历法刻,又别称麟台。新设的分界局,负责为皇家掌管历朝历代的黄鳞图册。 而那个方言局,是由礼部汇总一洲方言,侍郎赵繇具体住持此事,最终存放在钦天监。 这是一笔涉及神仙钱的巨大开销,户部没少骂娘,因为赵繇曾经在户部当过几天的差,所以将这位骤居高位的礼部侍郎,说成是个崽卖爷田的败家子。兵部那帮大老粗的惹不起,你赵繇一个礼部官员,动嘴皮子吵架不打紧,干架可就有辱斯文了。 钦天监内部,无形中也是有高下之分的,看天的,瞧不起相地的,相地的看不起只会按部就班、遵循旧礼祭祀的,祭祀的又看不起守着漏刻的,然后其中最为地位超然的历法科,出身麟台、考定历法的灵台郎,身份最为清贵,谁都看不起。 陈平安环顾四周。 那个一,笼中雀。 陈平安悄悄抬起右手,摸了摸左手腕。 远游复远游,岁月如梭,春去秋来,思量复思量,白驹过隙,走马观花。 真正最让陈平安犹豫不决的,还是另外一个自己联袂远游一事。 到底是赶赴那处战场,还是……他妈的直奔托月山?! 陈平安转过头,因为没有故意隐藏踪迹,所以给找上门来了。 是马监副,和一个叫袁天风的钦天监外人。 袁天风近距离瞧见了这位年轻隐官,心中感慨不已,功德圆满,天人合一! 真是一位传说中的十四境大修士了? 陈平安抱拳笑道:“落魄山陈平安,见过马监丞,袁先生。” 喊监副,不妥当。 不过陈平安更多心思,还是放在了那个“神清气爽”的青年修士身上。 关于京城钦天监,崔东山专门提到过这位在大骊朝野籍籍无名的袁先生,给了一个很高的评价:神清气爽,志趣飘然,满坐风生,精彩惊人。 用裴钱小时候的话说,就是让大白鹅夸人好,那就是暖树姐姐睡懒觉,太阳打西边出来,狗嘴里吐出象牙。 马监副回礼道:“见过陈先生。” 约莫是暗示你陈平安如今不是隐官,回了家乡,就是文圣一脉的读书人了。 袁天风倒是对陈平安称呼为陈山主。 马监副看了眼陈平安腋下的几本书籍,只是没说什么。 好个不请自来,不告而取,不辞而别。 所幸那几本书,都不算太过贵重,再者钦天监内珍藏的一众孤本善本,有两个由文运凝聚而成的书香精魅,专门负责帮忙传承。 何况钦天监真正秘不示人的禁书,也不在书楼里放着。哪怕是他这个监副,想要查阅,都得其余两位点头答应才行,翻了哪本书,都会记录在册。 以陈平安如今这份好似“从天而降”的境界和道法,其实不难找到阵法痕迹,甚至拿了书,往返一趟,一样注定无人知晓。 袁天风笑问道:“陈山主,信命吗?” 陈平安毫不犹豫点头笑道:“当然信。” 袁天风蓦然作手持拂子画圆相,再以拂子作当中劈开状,“这般?” 陈平安摇摇头,抬起一手,双指并拢,同样是画一圆,却没有完全衔接,然后就像稍稍偏移轨迹,只是那条线,并未就此延伸出去。 袁天风点点头。 一旁的监副大人抚须而笑。至于我到底懂不懂,你们两位尽管猜去。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袁先生是在潜心研究如何对付化外天魔?” 袁天风没有否认此事,略显无奈道:“斗量大海,难如登天。” 袁天风好像有点后知后觉,直到此刻才问道:“陈山主听说过我?” 陈平安点头道:“师兄很看重袁先生。” 袁天风却没有太在意,只是问道:“陈山主精通术算一道?” 陈平安笑道:“越看越头疼,但是拿来打发光阴还不错。” 袁天风遗憾道:“其实术算一途,应该纳入大骊科举的,比例还不能小了。听说崔国师曾经有此意,可惜最后未能推行开来。” 陈平安欲言又止。 袁天风疑惑道:“陈山主是有异议?还是认同我的看法?” 陈平安连忙摆手笑道:“虽说我决定不了科举,但我是肯定不敢点这个头的。” 抽出一本书籍,轻敲脑袋,陈平安说道:“如果真要纳入科举,肯定就不止我一人头疼了,甚至可以想象,整个天下的读书人,对着这些术算书籍,一边挠头,一边跳脚骂人。” 袁天风大笑起来。 这位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说话还是很风趣的。 马监副唏嘘不已,外人好啊,可以在这边谈笑风生。 陈平安告辞离去,身形一闪而逝。 袁天风笑道:“不问问看何时还书?” 马监副笑着没说话,还什么还。 陈平安现身在小巷那边,发现刘袈不在,就跟赵端明聊了几句,才知道刘老仙师之前又拦了一位老夫子。 小镇龙窑那边,中年僧人默念一句此心犹如斩春风。 蛮荒天下,联袂远游的数位剑修,头戴一顶莲花冠的那位居中之人,说道:“去托月山!”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五十五章 俯瞰 正文 第八百五十五章 俯瞰 蛮荒天下,四条剑光如虹,划破长空,剑光所至,一处处云海尽碎。</p> 陈平安头戴莲花冠,青纱道袍,背夜游剑。</p> 宁姚身穿一件法袍金醴,背剑匣。</p> 齐廷济与陆芝御剑远游。</p> 陆沉将神识凝为一粒芥子大小的身形,将那顶莲花冠的一朵花瓣作为道场,端坐其中,好像觉得赶路有些闷,就一个蹦跳起身,打了一套拳法。</p> 齐廷济以心声笑道:“隐官好像是在照顾我们的御剑速度,不然可以更快。”</p> 当下的陈平安,可谓游乎天地之一气,就像一叶扁舟,在光阴长河始终顺流之下,反观其余三位剑修,就需要蹚水赶路。</p> 陆芝有些心不在焉,撇撇嘴,她在忙着打量那只剑盒里边所藏之剑,各有铭文,小小剑盒,估计就是一件白玉京重宝,有那芥子纳须弥的神通,使得盒内八把长剑,小巧袖珍若飞剑,剑名分为秋水,游凫,刻意,凿窍,南冥,游刃,蜩甲,山木。八把古剑,剑气盎然,皆蕴藉一份大道真意,难怪白玉京三掌教先前在城头掏出此物,满脸肉疼神色,估计是陆沉自身道脉的传家之宝?</p> 陆沉一边花俏走桩,呼呼喝喝的,跟个江湖武把式差不多,一边好奇问道:“陆先生,老大剑仙就没有帮你安排退路?”</p> 照理说,以陈清都最不愿与人欠债的脾气,对陆芝这个战功卓著的外乡女子剑修,肯定会特别厚待。</p> 陆芝看在剑盒的份上,就与陆沉实诚说道:“确实找过我,想让我去神霄城炼剑,没答应。”</p> 不然老大剑仙会与文庙打声招呼,等到南婆娑一役结束,陆芝就可以赶赴青冥天下。</p> 陈清都其实先后劝过两次陆芝,一次是让她不要死心眼,太过刻意追求第二把本命飞剑“北斗”的炼化,先跻身了飞升境再说。</p> 第二次,就是希望陆芝远游青冥天下,例如在白玉京捞个不记名的客卿身份,先在那边安心炼化两把本命飞剑,破境、炼剑两不误,等跻身了飞升境,要是觉得白玉京那边修行无趣,规矩太多,就去大玄都观找孙怀中帮忙,随便捞个道官身份。</p> 陆沉说道:“陆先生迟迟未能破境,殊为可惜,老大剑仙的建议很好啊,到了白玉京,我,还有余师兄,肯定都不会约束陆先生,为何不答应?”</p> 陆芝给出一个很陆芝的答案,“懒得跑那么远的路。”</p> 一来不愿意老大剑仙为自己,去跟文庙打交道。再者那座青冥天下,人生地不熟的,她没脸皮跟人借钱。</p> 陆芝在剑气长城,就是个从无闲钱的穷鬼,身为大剑仙的俸禄,以及所有战场杀妖的报酬,都拿来填补那个飞剑“北斗”炼化的无底洞了。</p> 陆沉听见了她这个说法,非但不意外,反而觉得理所当然,对陆芝又高看一眼,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打定主意,看看将来有无机会挖墙脚。</p> 在磨砺第二把本命飞剑“北斗”的一事上,陆芝实在是耗费了太多心神和精力,她虽然是浩然人氏,只不过她对家乡天下,好像没什么感情,从不谈及,以至于不少剑气长城的年轻剑修,一直觉得陆芝就是本土剑修。</p> 而事实上,陆芝那把在剑气长城从未现世的本命飞剑,南斗掌生,北斗注死,又与青冥天下拥有一份天然道缘,毕竟有那玉京群真集北斗的说法。</p> 当年跟随倒悬山一起远游青冥天下的十六位剑修,由元婴老剑修程荃领衔,如果陆芝愿意点头,顺便也好对其余十五位剑仙胚子,有个照应。</p> 只是陆芝没点头,陈清都也就作罢。</p> 与一个不惜拿命去换取城头刻字的女子,说什么如何如何便大道前途不可限量,好像没什么用。</p> 连陆沉都听到个小道消息,师兄余斗曾经私底下让倒悬山的那位大弟子,捎话给陆芝,邀请她去白玉京,担任一楼之主。可惜在陆芝那边吃了个闭门羹,师刀房那位看门女冠,最后都没能与陆芝见上一面。</p> 陈平安突然开口道:“陆芝你其实可以在陆掌教的南华城挂个名,当个记名客卿,以后就是半个自家人了,就像不常串门走动的远房亲戚。”</p> 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三位掌教,各有一城,此外二城十二楼,或是三脉掌教附属,或是自立门户的道脉。像那青翠城是大掌教的修道之地,南华城更是陆沉的一亩三分地。</p> 齐廷济附和道:“我没意见。”</p> 既然都是半个自家人了,那么陆芝就没必要归还那只剑盒了吧。</p> 宁姚点头道:“是好事。”</p> 陆沉斩钉截铁道:“陆先生愿意屈尊当南华城的客卿,贫道欢迎之至,只不过亲兄弟明算账,有借有还再借不难。”</p> 陆芝说道:“没兴趣当什么客卿。”</p> 这趟联袂远游,已经路过不下百余个蛮荒天下的王朝、宗门、仙家势力,但是陈平安的表现,就只有两个字,克制。大多是低头看几眼,就带着宁姚他们一掠而过,不作任何停留。一颗道心,古井不波。</p> 陈平安说道:“在《丹书真迹》倒数第三页,记载了三山符,但是根据书上记载,此符除了使用次数,好像还有个至为关键的局限,陆掌教可有破解之法?”</p> 陆沉笑道:“倒也不难破解,就是有点耗钱,当然还要用上一门白玉京秘法作为引渡。当年师兄在玉皇城为天下各路道官传道,三山九侯先生暗藏其中,听了三天两夜,被师兄看破,就与三山九侯先生请教过一些符箓学问,贫道当时就在一旁看热闹呢,后来师兄首创三山符,那道初符的绘制过程,贫道有幸都瞧在眼里。”</p> 此符是以观想之术,打造出三座类似山市的渡口,就像在天地间开辟了三扇门,位于光阴长河之畔,形成山水相依的格局。</p> 但是根据《真迹》的注释批注,所观想三山,修士需要自己曾经走过。</p> 不然这道三山符,就太过无理了,会是任何一位上五境修士都梦寐以求的保命符,当然也可以用来杀人越货。</p> 陈平安为陆芝和齐廷济大致解释了三山符的用处,此符除了最宜远游赶路,更大妙用,还是温养魂魄。</p> 持符远游,唯一要求,就是练气士或者纯粹武夫的体魄,必须经受得住光阴长河的冲激。三次最佳,一旦滥用此符,就会招来天下山运的无形压胜,那么以后出门,最好就要绕山而走了,不然一旦靠近山岳,就会有莫名其妙的大小灾殃发生。这对于练气士而言,自然是得不偿失的举措,人间非山即水,何况自家山头就不是山了?</p> 陆芝讶异道:“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p> 练气士滋养魂魄一事,境界越高越难立竿见影。</p> 陈平安笑道:“可惜你们今天就要一口气用掉三次机会。”</p> 陆沉问道:“九座山头的观想,已经有主意了?”</p> 陈平安点头道:“避暑行宫和后来的文庙议事,都看过不少蛮荒山头。”</p> 大地之上,又路过一座宗字头势力,手忙脚乱,开启数道山水大阵,如临大敌。</p> 哪怕四条剑光一闪而逝,转瞬之间就已远去千里,那个宗门的护山大阵依旧久久不敢撤去。</p>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陆掌教暂时只需给出两份三山符。”</p> 最后三座山头,还需要谨慎选择,小心再小心。</p> 其实在走出杨家药铺那一刻起,陈平安就开始谋划此事,可惜道祖走到泥瓶巷口子那边就停步了。</p> 而那一刻,陈平安刚刚想出了托月山之外的八座山头,要说遮蔽天机,还有什么比得过待在道祖身边?</p> 道祖此举,定然大有深意,极有可能,是陈平安心中所想的最后一份三山符,路线出了纰漏。</p> 陆沉如释重负,若是每人三份三山符,九座山头。</p> 那么四位剑修,总计就需要三十六张珍稀符纸!</p> 他这位白玉京最穷的城主,砸锅卖铁,都凑不出这么多张降真青绿箓。</p> 宁姚说道:“我那几份符箓,符纸可以随便凑合,不必非是那种降真青绿箓。”</p> 陆沉斩钉截铁道:“这怎么行,厚此薄彼这种勾当,最伤人品了,贫道非得打肿脸充胖子一回,哪怕青绿箓不够,也要撕书!”</p> 看在陆沉确实破费不小的份上,陈平安就没有揭穿这位三掌教的那点小心思。宁姚使用此符,就等于与南华城结下了一桩不大不小的善缘,这种与天下第一人的香火情,任由青绿箓再珍贵,都是划算买卖。在夜航船,吴霜降就赠送过数张青绿箓,在浩然和青冥两座天下,若是有白玉京三脉道人成功跻身天君,就会燃烧此符,迎请各自尊奉的白玉京掌教祖师。</p> 陆芝则说道:“我那几份,别凑合,怎么值钱怎么来。”</p> 她当客卿没兴趣,花钱还是在行的。</p> 齐廷济微道:“我与陆首席一般符纸就行。”</p> 最后陆沉是真的掏光了身上全部家底,才摸出了二十余张青绿箓,除此之外,还掏出一本紫黄两气萦绕的黄庭经,陆沉最终在那莲花道场,起身掐道诀,念念有词一番,才小心翼翼撕下几页书当符纸,不过真正着手画符之人,还是暂借一身道法的陈平安。如今的陆沉,只剩心念罢了。</p> 陆沉试探性说道:“因为我们都不曾亲自走过六座山头,所以就需要我分出一粒心神,进入诸位心湖片刻,施展一门白玉京秘传道法,帮忙虚实转换,以假乱真……”</p> 陆沉停顿片刻,笑问道:“诸位信得过贫道吗?当然,你们可以事先以剑心切割出一块地盘,作为待客之所。再说了,真正做客之人,其实还是陈平安,贫道只是附骥尾而行。”</p> 结果宁姚三人都望向陈平安。</p> 陈平安点点头,此事就算落定。</p> 明摆着三人都信不过陆沉,只信得过陈平安的决定。</p> 灵犀一点通。</p> 陈平安瞬间就掌握了那道白玉京仙诀,同时分出心神去往宁姚三人心湖,帮忙塑造出六座山市的心相轮廓。</p> 三人各自心湖,都剑气纵横,只留出一地,严密隔绝其余景象,陆沉很守规矩,可只是惊鸿一瞥,就咂舌不已,尤其是那宁姚,稍加推演,就可得知她的心相天地,即是一整座五彩天下。</p> 退出三人心湖后,陈平安提醒道:“在每一座山市,最多停留一炷香。此事务必注意,不可掉以轻心。”</p> 然后陈平安笑问道:“敬香一事,有无忌讳?”</p> 老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三山符就需要“回礼送圣”,在各座山头,烧香礼敬那位万年以来始终云遮雾绕的三山九侯先生。</p> 齐廷济笑道:“对三山九侯先生仰慕已久,没什么可忌讳的。”</p> 陆芝说道:“这有什么,烧几炷香而已。”</p> 反正不花她的钱。</p> 陆沉嘀咕道:“三山九侯先生,再世外高人,也要乐开花。”</p> 陈平安,宁姚,齐廷济,陆芝,同时烧香礼敬同一人。</p> 陆沉问道:“有无山香?”</p> 他这会儿是真怕了这个隐官大人,坑起人来那是往死里坑啊。所幸陈平安笑着从袖中捻出一支竹制香筒,还是当年带着裴钱几个一起游历河伯祠庙,庙祝赠送之物。给宁姚三人分出一把山香,只是递给陆芝的时候,笑道:“按照规矩,请香钱,你们得自己出。”</p> 齐廷济丢给陈平安和陆芝各一颗谷雨钱,陆芝手指一拨,那颗谷雨钱一并落入陈平安袖中。</p> 陈平安率先持符远游,在第一座山市,捻出三炷香,点燃山香后,因为是自己是左撇子的缘故,便右手持香,左手虚握,高高举过头顶。</p> 陆沉啧啧道:“能够让你主动放弃这点障眼法,极有诚意了。”</p> 请香完毕,陈平安微笑道:“心诚则灵,还是要信一信的。”</p> 宁姚三人要比陈平安慢上一线,陈平安就站在原地稍等片刻。</p> 陈平安问道:“听说白玉京玉枢城的那位郭城主,首创一张大符,名为洗剑?既然陆掌教与郭城主关系那么好,都在那边开设观千剑斋了,想必?”</p> 陆沉苦兮兮说道:“如此大符,屈指可数,可不是青绿箓这样的符纸能够媲美的……”</p> 玉枢城的城主郭解,副城主邵象,都是当之无愧的道门老剑仙,</p> 用大玄都观孙道长的话说,就是白玉京里边,懂剑术的,</p> 拢共有两个。</p> 当然是余斗算一个,郭解加邵象才算一个。</p> 玉枢城拥有一件洗剑之物,是一颗极有来历的远古星辰。洗剑符,就是在淬炼飞剑过程中,演化出来的一张大符。</p> 陆沉试探性问道:“还是借,对吧?”</p> 果然是言多必失,早知道就不提什么观千剑斋了。</p> 陈平安说道:“别紧张,我们买,陆掌教身上有几张,我们就买几张。”</p> 陆沉松了口气,“就三张!”</p> 最后齐廷济花钱买下三张玉枢城洗剑符,而且全部都送给了陆芝,让她抓紧炼化,砥砺飞剑北斗剑锋。</p> 陆芝破天荒想要与人客气一番,拗着心性,与陈平安说道:“谢了。”</p> 白得一只剑盒,三山符的温养魂魄,有价无市的洗剑符。</p> 还得再加上之前跨海追杀那头化名边境的飞升境大妖。</p> 如果当时不是必须与陈淳安联手,陆芝一旦搏命,祭出飞剑北斗,说不定都可以城头刻字了。</p> 陈平安笑着摇摇头。</p> 陆沉心有戚戚然,你小子这是慷他人之慨,记得以前那个泥瓶巷的少年,不这样的,多质朴一人。</p> 陈平安身形消散,去往下一座山市,一样烧香礼敬过后,这次没有再等宁姚三人,直接到了第三座山市。</p> 陆沉问道:“最后一份三山符,为何不直接观想出一座托月山?”</p> 陈平安说道:“哪怕已是一条不系之舟,也需小心驶得万年船。”</p> 陆沉深以为然,“有道理,更是个好兆头。”</p> 这位白玉京三掌教突然嬉皮笑脸道:“陈平安,别忘了,你这会儿任何一句无心之语,很有分量的。”</p> 陈平安没搭理他,只是看着眼前景象,这处山市,是一座煞气冲天的山头,白骨尸骸堆积,黑云滚滚,山岭之上白骨累累,天地仿佛只有黑白两色。</p> 这座蛮荒天下的宗门,山门口学那浩然仙府,矗立起一座牌坊楼,匾额“白花城”。</p> 看门之人,是两具尸骸,生前当是剑修,死相凄惨,其中一人,被一把长剑洞穿心窍处,牢牢钉在牌楼石柱上。</p> 一人跪在地上,身体前倾,长剑拄地,剑柄穿过下巴,洞穿头颅。</p> 是两位剑气长城的先人。</p> 陈平安走到一具尸骸那边,蹲下身,拔出那把锈迹斑斑的长剑,收入袖中,抬起手掌,在头颅那边轻轻往下一抹。</p> 一副尸骸顿时如烟尘飘散,陈平安取出一只空酒壶,装入其中。</p> 然后起身走向另外那处跪地尸骸,将那位先人好似搀扶起身,轻轻一震,同样化尘,收入另外一只空酒壶中,再取剑入袖。</p> 剑气长城的剑修,不喜饮酒者寥寥。</p> 做完这些事情,陈平安双手笼袖。</p> 一头仙人境妖族修士御风而至,落在山门台阶上,脸色阴晴不定,“来者何人,留下真名!”</p> 几乎同时,一座宗门,百余位妖族修士纷纷现身,涌向山门这边。</p> 陈平安神色淡然道:“剑气长城,隐官陈平安。”</p> 那头仙人境先是愕然,随即大笑不已,笑声如震雷一般,山岭间白骨簌簌落,如起云雾。</p> 哪来的疯子,开什么玩笑?!</p> 有一位供奉修士以心声提醒道:“宗主,这小子的模样,确实挺像那个隐官。”</p> 只是很快就有一位修士心声讥笑道:“难道是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在浩然天下混不下去,结果跑去当道士了?”</p> 结果那个头戴道冠的背剑男子身后,又有三人几乎同时现出身形。</p> 一位容貌俊美的年轻男子,笑呵呵道:“聊了什么事情,这么好笑?”</p>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玩笑道:“我说自己认识剑气长城的齐老剑仙,这家伙打死不信。”</p> 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对蛮荒天下的雅言官话,都不陌生,几乎人人都会数种。</p> 尤其是昔年愁苗这样需要经常外出远游的剑修。</p> 齐廷济点头道:“那就打死再看信不信。”</p> 齐廷济就只有一把本命飞剑,名为兵解。</p> 他年轻时,曾有个绰号,齐送行。</p> 喜欢帮忙兵解上路。</p> 齐廷济,陆芝,宁姚……</p> 那个仙人境宗主一句话都没多说,率先跑路,然后就是一场闹哄哄的鸟兽散。</p> 陆芝眯眼道:“我在这边砍过瘾了再走,保证不用半炷香。”</p> 齐廷济说道:“我针对那些漏网之鱼。”</p> 陈平安点点头,“只要在半炷香之内,就不会耽误正事。”</p> 使用了三山符后,此行去往托月山,大为缩减路程,节省时间极多。</p> 陈平安先行离去,宁姚尾随其后。</p> 下一处山市,邻近一座古战场遗址,此地终年暗不见天日,阴灵强横,鬼魅集聚,阴兵多达数十余万众。</p> 类似北俱芦洲骸骨滩的鬼蜮谷。只不过这里可没有披麻宗的压制,浩然天下的战场遗址,有儒家书院的压制,各大王朝藩属国设置的水陆道场,以及谱牒仙师的下山历练和积攒功德,故而极少能够形成气候,蛮荒天下则不然。</p> 宁姚说在此出剑片刻。</p> 陈平安则继续持符远游下一处山市。</p> 任何一位没有后顾之忧的飞升境剑修,一旦彻底放开手脚施展剑术,杀力之大,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不可理喻。</p> 果然在不到半炷香之内,一座蛮荒宗门,就彻底断了香火。</p> 陆芝持剑停步在山巅,直呼其名道:“齐廷济,我希望龙象剑宗和落魄山,以后能够同舟共济,不然哪天双方起了争执,我说不定会帮着外人。”</p> 齐廷济打趣道:“陆首席,有胳膊肘往外拐的嫌疑了。”</p> 陆芝不是那种藏得住话的人,“董三更,陈熙,还有你,如果可以选,我肯定不会跟着你混,在浩然天下当什么宗门的开山祖师。”</p> “因为三个城头刻字的剑修,就数你最野心勃勃,剑心最不纯粹,我到剑气长城的第一天起,就不乐意跟你走近,表面上对谁都和颜悦色,其实对谁都生疏。相信你早就看出这点了。”</p> 齐廷济点点头,“终于等到这些真心话了。”</p> 陆芝如果一直不开口,不曾主动道破此事,齐廷济反而不觉得是什么好事。</p> 人与人两心不契,稍有间隙,便如隔山川,不可逾越。阿良曾经说过,世间言语,皆是桥梁。此言不虚。</p> 既然说开了,那就更无所谓会不会伤人,陆芝直截了当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说的就是你这种人。”</p> 齐廷济欲言又止,忍住笑。</p> 陆芝皱眉道:“说错了?”</p> 齐廷济解释道:“这句话的‘为’字,其实应该念二声,并非去声,本是一句实实在在的修行秘诀,告诫后人,要修性养德,知己求真。”</p> 刻字剑仙之中,其实除了董三更,齐廷济和陈熙,只说他们的学问,放在浩然天下,当个儒家硕儒,绰绰有余。至于像孙巨源的剑修,随便捞个风雅脱俗的清流名士。</p> 陆芝转头说道:“不过到了浩然天下,你也变了不少。”</p> 齐廷济笑道:“当了开山立派的宗主嘛。”</p> 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岳。</p> 古来云水茫茫,道山绛阙知何处?</p> 此地就像书上的仙境绛府一般,灵气盎然浓稠,道气流转,行云流水。</p> 是蛮荒天下一座极负盛名的大岳。</p> 蛮荒天下,也有王朝大城,有五岳,甚至还有一个大王朝,人族修士的繁衍生息,熙熙攘攘,人族和鬼物山精、水裔杂处。</p> 陈平安没有去往山顶的大岳祠庙,站在原地,问道:“你能不能演算出驻守托月山的大妖有哪些?”</p> 陆沉笑道:“难。只能说蛮荒大祖的那个开山大弟子,肯定会在。至于道号新妆的那位,更大可能性,是跑去跟阿良叙旧了。”</p> 陈平安默然。</p> 陆沉问道:“还是担心周密未卜先知,我们一行人会被困在某处山市?或是身陷类似处境?”</p> 陈平安点点头。</p> 陆沉疑惑道:“来这里做什么?”</p> 陈平安抬头望去,“就只是来这边看看。”</p> 收回视线,陈平安说道:“那本《丹书真迹》,我打算赠送给太平山黄庭。”</p> 陆沉一点就明,“书籍本身材质就好,加上一千两百多个字,都炼化了,确实可以支撑起一座罗天大醮了,拿来当护山大阵。只是师兄都送给你了,你与我说这个做什么?再说了,你们落魄山不缺此物,下宗呢?”</p> “太平山是一定会在桐叶洲重建宗门的。这本书毕竟是李大哥送给我的,所以你回头帮我打声招呼,如果确实可行,我就这么办了。”</p> 桐叶洲太平山的道脉香火,正属于白玉京大掌教一脉法统。</p> “唉,果然半点没变,还是个善财童子。行吧,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了。其实以大师兄的脾气,你都不用问这个。”</p> 陈平安眉眼柔和,“哪怕是亲近之人,该有的礼数还是得有。”</p> 陆沉笑了起来,大师兄还是厉害,不管走到哪里,都是这般受欢迎啊。</p> 陆沉不由得感叹道:“人生一传舍,无处是吾乡。世间万物各有归属,哪来的什么主人,我们都只是个当铺伙计。”</p> 陈平安说道:“走了。”</p> 下一处山市,是一座大王朝京畿之地的仙家渡口。</p> 陈平安这副装束,倒是不至于太惹眼。</p> 陈平安说道:“来这边借剑。”</p> 太平山剑阵的阵图早就有了,只是一直缺少合适的长剑,不然以崔东山的估算,走一趟北俱芦洲的恨剑山,购置一整套品秩尚可的剑仙仿剑,大约需要八百颗谷雨钱。</p> 而且前提是恨剑山愿意掏光半数家底,肯定拿出那么多的仿剑。</p> 而这座王朝的京城大阵,就是完全放弃防御、只取攻伐的剑阵。</p> 陆沉如释重负,借给陆芝的那只剑盒,</p> 借给龙象剑宗,到底还有几分取回的可能,</p> 借给落魄山,不是肉包子打狗是什么。</p> 陆沉笑道:“借?”</p> “不然?”</p> 陈平安疑惑道:“你之前不也说了,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他们将来只要去落魄山讨要,我肯定归还。”</p> 陆沉问道:“这就动手?”</p> 陈平安双手笼袖,有片刻失神。</p> 看门人,郑大风。</p> 先是给小镇看门,后来是为落魄山看门。</p> 这就是所谓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p>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曾在一处古怪山巅,见过一人。”</p> 陆沉叹了口气,“不用怀疑了,就是那位功过不相抵的兵家初祖,那场共斩,不提也罢。”</p>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没有多问。</p> 福禄街李氏。青翠城,又名玉皇城,玉皇李子真清脆。</p> 儒家李希圣,道门周礼。那么第三人是谁?</p> 陆沉问道:“陈平安,你一直在追求‘无错’。那你有没有想过,谁能做到无错?当真是步步登天的修道之士吗?”</p> 陈平安摇头道:“是神灵。”</p> ————</p> 老瞎子与陈清流一起站在山崖畔,一个蹲着,一个坐着,各自喝酒。</p> 十万大山,算是老瞎子硬生生从蛮荒天下割走的一大块地盘。</p> 陈清流问道:“那个托月山大祖,只差些许,未能跻身十五境,除了当年托月山一役,被陈清都三人伤到了大道根本,与这十万大山的缺失,有无关系?”</p> 老瞎子抬起干枯手指,挠了挠脸,“有个屁的关系,换成是你,不得与我拼命?”</p> 陈清流笑道:“拼命?哪怕赢了你,不又得消磨极多道行,一样无法跻身十五境。”</p> 老瞎子沙哑而笑,“也对。”</p> 陈清流问道:“那就是为周密让路了?”</p> 老瞎子想了想,“那倒还不至于,估摸着是跟我一样,修行资质不行,那个十五境,苦求不得。”</p> 陈清流抬头看了眼天。</p> 老瞎子说道:“鸟不拉屎的地儿,没啥可看</p> 的。”</p> 天幕悬星河。</p> 骨瘦如柴的老者,一身紫色长袍,绘有黑白两色的阴阳八卦图案。</p> 腰间所悬酒葫芦,莹光璀璨,只是里边好似归拢了一整条天上银河的瑰丽气象,相较于巅峰时期逊色多矣。</p> 有一位不速之客,可用存思登虚空,聚精会神以为真。仿佛仙人乘槎,斗转星移,远渡天河。</p> 古今之言天者一十八家,都要绕不开星象。</p> 青年看了眼符箓于玄,脸色淡漠道:“可喜可贺。”</p> 于玄揪须而笑,“救白也,差点帮倒忙,事后愧疚得不敢见人。不曾想至圣先师钦点来此修行,独占一份天运,就更愧疚难当了。”</p> 话是这么说,文庙议事的时候,老人与龙虎山大天师和火龙真人唠嗑的时候,可没有半点羞愧。</p> 于玄从袖子里摸出一壶青神山酒水,高高扬起,“来一壶?”</p> 青年摇摇头。</p> 于玄自顾自灌了一口酒水,好奇问道:“你这样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为何会掺和骊珠洞天的事情?”</p> 是说那龙窑烧造本命瓷一事。</p> 而这位年轻容貌的得道之人,曾是地仙之主,更有万法之祖的美誉。</p> 此人的修道之地之一,名为牢山,据传位于-大海中心,神灵驱之不动,仙真高不可攀,远离人间。</p> 山上有碑、台、涧,</p> 碑刻“太平寰宇斩痴顽”,炼魔台下有条深涧,名为摸钱涧。</p> 而那深涧之水,是雪花钱、小暑钱、谷雨钱这三种神仙钱之前,曾经通行数座天下的唯一制式钱,也就是后世金精铜钱的前身。</p> 此举用意,原本是为了彻底分化、打散神性,只是后来出现了不小的纰漏,经过千余年的不断替换、归拢和收缴,才转为使用如今的三种神仙钱。</p> 青年说道:“青童天君是我的好友,有事相求,能帮就帮。”</p> 于玄喝着酒,不去评价这些前尘往事。</p> 这位三山九侯先生,弟子当中,其中就有治所位于方柱山的青君。昔年三山的地位,还要高过如今穗山在内的浩然五嶽。</p> 礼圣当年的那个尝试,一个关键所在,就是专门请这位先生出山,一同制定礼仪规矩。</p> 还有两个不记名弟子,与白也同一个时代的道士王旻,剑修卢岳,两人在人间山上山下,都名声不显,所有事迹,只在浩然山巅流传。</p> 一个奉敕出海访仙,另外一个卢岳,崛起和陨落就如彗星掠空。</p> 这位“青年”,早年在骊珠洞天驻足过一段岁月。</p> 福禄街?符箓街。</p> 而那个不记名弟子的剑修,就出身福禄街卢氏。</p> 至于桃叶巷的那些桃花,就是他亲手种下的,当然是随手为之。</p> 大骊王朝关于金精铜钱的铸造,还是他给的雕母。</p> 在骊珠洞天坠地之后,与卢氏王朝曾有千丝万缕的福禄街卢氏,曾经暗中赠送给当时的大骊皇后古书几页。</p> 其中一页,记录了一道符箓,看似品秩不高,用处不大。</p> 当年南簪在泥瓶巷那边,就曾现学现用,亲自施展过那道穿墙术,从宋集薪的屋子一步走到了陈平安的祖宅之内。</p> “天地相通,山壁相连,软如杏花,薄如纸页,吾指一剑,急速开门,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p> 只是就连皇后南簪,或者说后来的太后娘娘陆绛,当年都不曾听过三山九侯的名讳,就更别谈知晓大道根脚了。</p> 可惜南簪回到京城之后,未能查出真相,以至于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没有重视此事,不能这道符箓,要是落在识货之人手里,光凭那一页纸,就是镇山之宝。</p> 于玄感慨道:“前辈至人神矣,渡星河跨日月,游乎三山四海五嶽之外,死生无变于己。”</p> 青年摇头道:“万年之前,神灵还是这方天地的主人,渡星河容易,跨日月就免了,找死吗?”</p> 于玄转头远眺一处,“那两个家伙,这会儿是不是盯着咱们俩?”</p> 青年却没有追随符箓于玄的视线,反而望向蛮荒天下的大地山河,说道:“好像还不止是打算搬山。”</p> 一座金色拱桥。</p> 哪怕是一位飞升境山巅修士置身其中,都看不到尽头所在。</p> 周密登天,理所当然占据了古天庭遗址的主位。</p> 火神归位,地位与之并肩,双方并无高下之分,平起平坐。</p> 离真,新任披甲者。</p> 早年三位联袂剑斩托月山的剑修,陈清都的那把本命飞剑“浮萍”,彻底破碎于托月山,才有了后来的合道剑气长城。</p> 龙君的本命飞剑名为大墟仙冢。</p> 至于离真的前身,剑修观照,其本命飞剑,名为光阴长河。</p> 新晋水神雨四,王座大妖绯妃的主人。</p> 水神李柳被阮秀剥离出来的大道神性,被她随手丢给了雨四。</p> 登天之时,周密随身携带了数座福地,至于蛮荒天下的洞天,在此地毫无意义,只会是累赘。</p> 那些福地众生,既是人间香火的源泉所在,也是诸多神位的候补人选来源。</p> 原本剑修斐然,其实最符合周密的预期,是顶替持剑者的最佳人选,神职低于远古旧天庭的五至高,却又要高于十二高位。</p> 毕竟那位持剑者依旧在世。</p> 但是白也赠送的那一截太白仙剑,选中了陈平安,刘材,赵繇,和最后一个明明是妖族修士的斐然!</p> 简直就是一记白帝城郑居中都下不出的无理手。</p> 绝对不会是中土文庙的安排。这就是浩然天下对浩然贾生,一种无形的大道压制。</p> 周密只好退而求其次,将斐然留在了蛮荒天下,一举成为天下共主。</p> 没有斐然,就只好选择?滩。此外被周密带来此地的数十位剑修,除了皆是托月山百剑仙之外,更是托月山筹划两千年的神灵转世,只是与雨四、?滩差不多,虽然都纷纷占据一席神位,都存在着不同程度的神性不全,可这些都只是小事,而且都在周密的计算之内,误差极小。</p> 最大意外,还是登天之后,周密才发现自己的粹然神性,确实没有缺少,甚至比预期还要高出一成,可症结在于,那某个一,周密只得到了将近一半,问题是这种近乎一半,无限接近,但就是这毫厘之差,天壤之别。</p> 而且周密哪怕施展了后手,可那个一,就会跟着水涨船高,让周密始终无法过半。</p> 哪怕如今的周密,已经是昔年天庭共主的大半境界,却始终依旧未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一。</p> 使得他不得不拖延重返人间的时间。</p> 故而当下大道神性最全的那个存在,就成了那位高居王座的火神。</p> 三教祖师要么继续合道,过半之后,三座天下,就要被道化,而且道化的速度会越来越快。</p> 要么就是……只能散道了。</p> 此外如今许多相对年轻的山巅修士,都不知道一桩密事,兵家初祖,与三教祖师有过一场万年之约。</p> 在重返人间之前,周密不知为何,允许一小撮新晋的高位神灵,保留一部分人性。</p> 比如离真,还有雨四和?滩这三位甲申帐故友。</p> 在那场席卷两座天下的战役中,若有高位神灵陨落在战场上,即是一场漂泊万年的远游还乡,是一种归位,不过会损失不同程度的粹然神性。</p> 旧天庭之广袤,超乎任何一位山巅修士的想象。</p> 任何一位高位神灵,就像独占数座天下的疆域,只是相较于故乡,显得死寂一片。</p> 只说那四座天门之间的距离,可能任何一位玉璞境修士,穷其一生,都只能从一处大门远游至另外一处。</p> 狭义上的旧天庭遗址,则像人间王朝的一处京城。</p> 离真,雨四,?滩,</p> 今天三人相约在那座金色拱桥的一端,缓缓而行,</p> 不约而同,各自都施展了障眼法,更像……人。</p> 凭借那点保留下来的人性当个人,那种古怪至极的感觉,大概就是名副其实的不由自主。</p> 一旦得到了不朽,好像自由二字,就成了一个最无意义的词汇。</p> ?滩喃喃道:“趁着还能感觉到后悔……”</p> 雨四神色冷漠,“想要假装当个人还不简单,以后随便显化一处崭新天下,再分出一点神性,那个自己,肯定比以前还自由自在,随便犯错。”</p> ?滩满脸怒色,咬牙切齿道:“那个‘自己’,还是自己吗?这个自己不还是冷冷看着那个自己,傻了吧唧俯瞰一百年,一千年,还是一万年?!有何意义?”</p> 当神性完全覆盖人性之后,就再无喜怒哀乐。对于他们这些神灵而言,似乎拥有了无数的自由,无数种可能性,但是唯一的不自由,就是不允许自己不是神灵,不允许自己毁灭自己。</p> 离真好像是最无所谓的一个,双手抱住后脑勺,笑道:“真是怀念在剑气长城的那段岁月啊,我反正已经一点不差地摹拓下来,以后可以经常跟隐官大人闲聊了。”</p> 离真继续说道:“按照陈清都和龙君早年的那个说法,如果成为名副其实的五至高之一,好像可以稍微打破那个桎梏,不用像我们现在这么……无聊。”</p> ?滩眼睛一亮。</p> 骤然之间,天地间大放光明,有个不带丝毫感情的女子嗓音突兀响起,“就凭你们几个废物?”</p> 水神雨四一瞬间近乎窒息。</p> 人性被挤压到一粒尘埃大小,不得不现出一双金色眼眸,他的一副金身,大如星辰。</p> ?滩也是差不多的处境,不过那份大道压制,不像雨四当下所承受的那么夸张。</p> 离真相对好一些,还能保持人身原样。</p> 离真嬉皮笑脸道:“雨四啊,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向咱们这位阮姑娘挑衅几句,说不定就被打死了,好歹能够得个片刻解脱,之后再被周密重新拼凑起来。”</p> 神灵,被誉为不眠者。</p> 周密有意无意让他们保持一点人性,就像一个世俗人间的嗜睡之人,偏偏成了失眠之人。</p> 但是只要消磨掉全部的残余人性,被神性吃个一干二净,自然就不会有这份痛苦。</p> 所谓的神灵,就像一块棋盘,每一个格子,都搁放有一种情绪。精准提起,精准放回。</p> 神位越高,就像棋盘越大,拥有更多的格子。</p> 问题在于,每次单个或是多个情绪的起落、重叠和交融,都不是漫无目的,无法随心所欲,因为井然有序,永远目的明确。</p> 而且黑白棋子的各自总数,永远是一种处于对半分的绝对境地。</p> 如果说人性是神灵赐予人族的一座天然牢笼。</p> 那么绝对的、纯粹的自由,就是一座更大的牢笼。</p> 而这只是人族的看法,神灵不自知,或者准确说来,是神灵永远不会如此认知。</p> 最终,不管是人类还是神灵,好像自由都是一座牢笼。</p>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p> 会犯错,还能改错,竟然是一种自由。</p> 没有比这更能宽慰人心的美好言语了。</p> 一个再没有扎马尾辫的女子,站在金色拱桥中央地带的栏杆上。</p> 她一个挥手,就将那个金身巍峨的水神雨四拽入一轮大日之中,以大火将其烹杀。</p> 一个相当于十四境大修士的雨四,面对她这个存在,竟然毫无还手之力。</p> 周密现身此地,倒是没有阻拦她的肆意妄为,反正水神的神性依旧在此,无一丝一毫的缺漏,回头他大不了重新拼凑起来就是。</p> 周密趴在栏杆上,遥遥俯瞰数座天下,微笑道:“谁能想到,我会与那个一,就在城头的咫尺之间失之交臂。”</p> 可惜未能成为那个一,如今周密的视线,许多地方暂时都无法触及。</p> 但是那个站在栏杆上的她,却无此大道约束,因为日光所及,皆是她所辖疆域。</p> 她始终一言不发。</p> 一双金色眼眸,一头金色长发,一件金色长袍。</p> 周密却知道,登天之后,她看遍人间,独独没有去看那个人。</p> ?</p> </p>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五十六章 两三事 正文 第八百五十六章 两三事 位于蛮荒腹地的宗门山巅,却站着两位人族剑修。</p> 不到半炷香之内,一座骸骨成林的白花城,就此成为一页已经翻篇的黄历,随着岁月的流转,还会变成无人问津的老黄历。</p> 在齐廷济敕令之下,四尊身高千丈的金甲神人,屹立在白花城边界的天地四方,结阵如拦网,防止那些个头大的漏网之鱼趁乱溜走。</p> 此外异象种种,雷起白云中,月生碧波上,成百上千条气势恢宏的金色雷电垂落人间,如雷部神灵肆意鞭打大地,山川稀碎,大地翻拱,将那些隐匿在洞窟密道之中的妖族一一翻检找出,犹有十数条墨蛟在空中摇曳游走,将那些御风妖族修士吞下,大口咀嚼,声响如一串串爆竹。</p> 别忘了剑修也是练气士,除了本命飞剑之外,也会有千奇百怪的大炼、中炼本命物。</p> 这些就都是齐廷济随意铺展开来的手笔,撇开剑修身份和本命飞剑,齐廷济都完全可以视为一位杀力巨大的飞升境修士。</p> 搁在任何一座天下,修士拥有这等术法手段,都可算是气铄古今的才情了,可在剑气长城,齐廷济却被老大剑仙视为心不定,术法花俏,华而不实,距离纯粹二字愈行愈远……总之半句讨不到好。</p> 这还是陈清都心情不错的时候,才会难得教训他人几句。更多时候,陈清都一个字都懒得说,与境界越高的剑修,越不喜欢聊天。倒是一些个孩子,成群结队去城头那边玩耍,路过那座茅屋,说不定还能与老大剑仙多说几句。</p> 曾经有个孩子放纸鸢,断线坠落在茅屋顶上,哪敢开口跟老大剑仙讨要,更不敢爬上茅屋,悻悻然回家了,不料才到家门口,就发现爹娘满脸喜庆神色站在那边等着,父亲手里就有那只好像自己长脚跑回家的纸鸢,孩子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被那位老大剑仙随手丢回来了。在儿时到少年的岁月里,这件小事,都是一桩最大的谈资,后来等到这个孩子成为剑修,年轻人不等成为老人,就又如断线纸鸢,性命亦是小事,随手丢在了战场上。</p> 陆芝先前从剑匣里边取出了两把最有眼缘的长剑,秋水,凿窍,她双手持剑,配合本命飞剑“抱朴”,手刃了一头玉璞境妖族修士,好像是个白花城祖师堂的掌律,先前厮杀过程当中,陆芝稍微耗费了一点精力,此外还有一撮不经砍的地仙修士,至于地仙之下的妖族修士,记不住,也无需去记。</p> 被长剑秋水砍中的妖族修士,那些个积蓄灵气的本命窍穴之内,霎时间如洪水决堤,水淹一大片气府,根本不讲道理。若是被凿窍割伤,妖族身内天地山河,也会遭罪,凿窍天生自带的一股精纯剑意,协同陆芝的浩荡剑气,就像有一位精通寻龙点穴的风水先生带路,剑气如铁骑冲阵,一搅而过,条条山脉崩碎。</p> 陆芝收起飞剑“抱朴”,归窍温养,至于另外那把北斗,正在以洗剑符炼剑。</p> 一把本命飞剑“抱朴”,拥有两种本命神通,其中一种神通,飞剑能够禁锢住修士的影子,瞬间伤及阴神,阴神倒影就像被飞剑钉在原地的一块黑布,修士移形换位,就只能撕扯自己的阴神,与此同时,修士只要舍不得一具阴神,不够当机立断,就要立即面对飞剑第二种堪称“穷其精微、抽丝剥茧”的神通,能够以粹然剑意重创阳神身外身,可无论是阴神还是阴神,都涉及一位修士的大道根本,飞剑神通如怀抱,在战场上如影随形。</p> 故而先前一座宗门战场上,陆芝手腕一拧,长剑秋水,抖出剑花,剑光雪亮如秋泓,照耀四方,修士倒影立现。</p> 齐廷济正色道:“老大剑仙让你去白玉京炼剑,不是没有理由的,不单单是第二把‘北斗’与白玉京大道相契。我猜测飞剑‘抱朴’,有机会拥有第三种本命神通,此外你跟我和陈熙,还不太一样,洞府开辟一事,我们差不多就是这样止步了,很难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你的那座人身小天地则不然,还有太多太多的可能性。”</p> 陆芝听得心不在焉,当然不是她分不出个好赖,实在是没兴趣。</p> 她的清冷性子,既是先天,也有后天炼化两把本命飞剑的影响,让她不是一般的清心寡欲。</p> 陆芝这会儿的心思,还在那只剑盒藏剑上边,其余游凫、刻意在内六把道门法剑,一样自带某种上乘秘术,陆芝觉得要是都能活着返回,私底下就找一趟陈平安,打个商量。将来白玉京三掌教去龙象剑宗讨债,就好办了,还剑?隐官跟你借的剑,找我陆芝干什么?</p> 齐廷济见陆芝置若罔闻,他就没有再劝。毕竟是一个老大剑仙都劝不动的娘们。</p> 陆芝的人身小天地,就像明明占地千里,却唯有屋舍几间,说她有钱是真有钱,好似坐拥良田万亩,说她没钱却也不假,真正谈得上春种秋收的,只有可怜兮兮的一亩三分地。因为陆芝除了两把本命飞剑,大炼本命物,只有寥寥三件,对于任何一位上五境练气士而言,这都是一个堪称寒酸的数目。</p> 三物都被陆芝用来辅佐修行,帮助天地灵气的更快汲取,以及三魂七魄的滋养,她的攻伐之物,还是只有那两把本命飞剑。</p> 修道之人,一身虽小如同天地,山河疆域广袤无垠,真正属于“自己”的,就是以汲取天地灵气作为水源,浇灌山河大地,所谓修道,修行就像是耕耘田地,开辟府邸,接连成片,就是一座雄城,城池多了,就是一国,修士宛如一国之君,最终“证道”,就像成为人身天地的天下共主。</p> 只不过于每一位练气士的个体而言,对人身小天地的洞府发掘、丹室营造,修士受限于资质,各自都存在着一个瓶颈,至多是境界高了,不缺神仙钱和天材地宝了,开始不计损耗地去更换、替代旧有本命物。所以每一位飞升境巅峰,就不得不开始去追求那个虚无缥缈的十四境了。</p> 齐廷济这样的大修士,神仙钱,灵气和法宝,都可算是唾手可得了,只可惜天地间的一切实物,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身外物,贪心不足反成累赘,增之一分,就要过犹不及。</p> 齐廷济笑道:“还没到半炷香,如果不着急赶往下一处山市,还能闲聊几句。”</p> 他手中多出一件破碎不堪的深青色法袍,是那位仙人宗主的遗物,名为青瞳,是件半仙兵,就是修缮起来需要花点钱,陆芝出剑太狠。</p> 这件青瞳法袍,避暑行宫那边应该有记载,因为白花城修士在历史上,没少去剑气长城战场。那头身为一宗之主的仙人境,今天溜得最快,依旧被齐廷济堵住去路,强行“兵解”上路,不过对方施展了一门本命遁法,但是阴神被斩,能否留下个玉璞境都难说了。</p> 此外还有数枚妖族的妖丹,玉璞境一枚,地仙数枚,都被齐廷济从那些尸体上剥离出来,掌心虚托,缓缓旋转。</p> 齐廷济就当是赏景了。</p> 任何一位在剑气长城当得起剑仙称呼的剑修,哪个不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物,有几个是正常人?</p> 陆芝瞥了眼那些妖丹,神色黯然。</p> 记得早年,有个记录战功的女子剑修,境界不高,资质平平的金丹境,不擅长厮杀,其实陆芝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是个性情温婉的女子,姿色不错,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婚嫁,模样比不上周澄,当然比她陆芝肯定要漂亮多了。</p> 这个陆芝连名字都不清楚的女子,每次战后都会与人一起负责记载、勘验、录档战功,当她瞧见了那些离开战场的女子剑修,就会笑得很……好看。</p> 陆芝甚至已经对那女子的面容相貌,十分记忆模糊了,唯独对她的那份笑脸,好像哪怕想要刻意忘记都无法忘记。</p> 一个金丹境的女子剑修,又不擅长厮杀,可最后她还是选择赶赴战场,在可死也可活之间,没有选择后者,跟随飞升城去往异乡,而是御剑去往城头,大概是她觉得既然剑气长城注定守不住,人间再无家乡,就不需要她来记录战功了吧。</p> 不是一件多大的事,不是一个多重要的女子。</p> 陆芝甚至对好友周澄的离开,都不曾如此难以释怀,简直就是件莫名其妙的事情。</p> 可好像直到这一刻,等到陆芝记起了这个在剑气长在再寻常不过的女子,一想到她不在了,陆芝才后知后觉,剑气长城好像是真的没有了。</p> 陆芝有些烦躁,冷着脸环顾四周,已无妖族可杀。</p> 他娘的,如果能够从头再砍一遍就好了。</p> 至于那颗玉璞境妖丹的主人,这会儿就身形飘摇不定,战战兢兢站在这位刻字老剑仙的身边,可怜三魂七魄都被凌厉剑气笼罩在一处牢笼内,神魂饱受煎熬,此刻忧心忡忡,担心这个剑气长城的“齐上路”会反悔毁约,干脆再送它一程上路。</p> 原来是负责捕捉漏网之鱼的齐廷济,除了以术法布阵,先前还阴神出窍远游一趟,路上随手抓了个逃避不及的白花城供奉,正是魂魄当下被拘押起来的玉璞境,承诺留它一条命,与它问清楚了白花城几处秘库所在,再让它带路去搜罗了一番,都不用它献殷勤,如何打开层层山水禁制,齐廷济直接一路以剑气开道。</p> 一般宗字头的仙府势力,往往狡兔三窟,会将修道秘籍,神仙钱,法宝灵器,分放各地。当然这仅限于“一般”,像浩然天下符箓于玄,龙虎山天师府,还有郑居中的白帝城,自然都无此讲究。</p> 既然与陈平安约好了半炷香,齐廷济就没有继续搜刮下去,挖地三尺这种勾当,还是隐官大人更擅长。</p> 不过视野可见之物,齐廷济还是没有半点浪费,那些破碎的法宝灵器,被陆芝斩落一地,五花八门,虽说山上宝物破碎之后,价格与之前天差地别,可不那么值钱,不意味着不值钱。</p> 还有众多妖族修士被斩杀后现出原形的真身尸体,以及一些英灵之姿的白骨尸骸,悉数被齐廷济收入袖中。</p> 龙象剑宗创立不久,处处都需要花钱,不曾想今天路过白花城,东拼西凑的,积少成多,得了一笔极为可观的神仙钱。</p> 那头魂魄被拘的玉璞境修士,壮起胆子轻声问道:“齐老剑仙,说话作数的吧?愿为前辈鞍前马后!”</p> 齐廷济笑了笑,没说什么。</p> 做牛做马就算了,龙泉剑宗只收剑修。</p> 见那位老剑仙没搭话,它顿时心死如灰,颤声道:“不作数也无所谓了,能不能给个痛快?”</p> 齐廷济微笑道:“这辈子有没有去过剑气长城?”</p> 它心中狂喜不已,立即答道:“不曾去过,可以对天发誓,绝对不曾去过与剑修为敌,路途遥远,境界低微,哪敢去剑气长城那边自寻死路……”</p> 求助下,【咪咪阅读app】可以像偷菜一样的偷书票了,快来偷好友的书票投给我的书吧。</p> 齐廷济点点头,“那就下辈子投个好胎,去见识见识那边的风景。”</p> 随手一挥袖子,魂魄灰飞烟灭。</p> 如今浩然天下山巅不少修士,可能都知道了那本皕剑仙印谱的存在,可在皕剑仙印谱之前,剑气长城那边,其实最早是本版刻粗劣的百剑仙谱。</p> 齐廷济闲暇时也曾翻阅过,倒是没有兴趣去偷摸购买那些印章,在这位老剑仙看来,隐官的刀工实在潦草,尚未真正登堂入室,跻身金石大家之列,只是印谱上边有一句边款印文,让齐廷济觉得还算不错。</p> 并无山水形胜地,却是人间最高城。</p> 陆芝说道:“这次出手,挣了不少?”</p> 他们一行人现身此地山门,事出仓促,使得那头仙人境妖族都来不及先走一趟财库,说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真到了命悬一线的时候,还是没什么可犹豫的,修道之士,无论是谱牒仙师还是山泽野修,都明白这个浅显道理,一个死在钱堆里的山上神仙,最憋屈。</p> “乱七八糟加在一起,确实不少,说是挣了个盆满钵盈都不过分,毕竟是份宗门底蕴,即便刨开那三张洗剑符,还很有赚。”</p> 齐廷济微笑道:“剑气长城那些赌棍不早说了,跟隐官合伙坐庄,想亏钱都难,躺着就能</p> 挣钱。”</p> 陆芝提醒道:“陈平安是个精打细算的账房先生。”</p> 齐廷济点头道:“回头清点一下游历白花城的收获,让隐官占……四成?”</p> 不料陆芝说道:“四成?他又没出力,分他两成就很够意思了。”</p> 齐廷济欣慰道:“总算有点首席供奉的样子了。”</p> 陆芝说道:“袍子不错,归我了,回头我可以送给吴曼妍那个小妮子。”</p> 齐廷济从袖中取出那件青瞳法袍,抛给陆芝。</p> 陆芝接过手,轻轻抖了抖法袍,惊讶道:“坐地分赃这种事,好像会上瘾。”</p> 齐廷济点头道:“我也是才发现。”</p> 陆芝撇撇嘴,以前在剑气长城,剑修可都没这习惯,算是给隐官惯出来的臭毛病?</p> 之后两人联袂来到三山符下一处山市,宁姚已经离开这座古战场遗址,好像是递剑之后,就不管那些残余剑气了,以至于此刻的战场遗址,依旧剑光森森,肆意绞杀那些四处溃散的阴兵鬼物。</p> 齐廷济敬香之后,轻声笑道:“很难想象,如果再无约束,我们这些还算能打的飞升境,在这天下会如何为人处世。”</p> 三教祖师的存在,浩浩荡荡的光阴长河,好似有三人,坐断津流,铁锁横江。</p> 这三位,根本不用说什么做什么,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震慑。</p> 哪怕是这座以世道混乱不堪著称的蛮荒天下,仍然还有座托月山,不然只说搬山老祖朱厌,与旧曳落河共主仰止联手,如果再能拉上一头旧王座大妖,足可横行天下,估计到最后,就是总计不到二十头的十四境、飞升境巅峰大妖,共分天下,暂时停手,然后继续厮杀,杀到最后,只留下最后一小撮的十四境。</p> 齐廷济取出一杆幡子,丢到古战场中央地界,蓦然矗立而起,如同打开一扇大门,很快从四面八方聚拢起灵智混沌的数万阴兵,好像得了一道法旨敕令,如一支支鸣金收兵的大军,疯狂涌入幡子。再者幡子本身,介于洞天和福地之间,就是一处适宜鬼物修行的森罗道场,可一些个原本割据遗址一方的地仙英灵、鬼将,自然不愿从此寄人篱下,失去自由身,一个个隐匿气机,试图躲藏起来。</p> 结果齐廷济从众多本命物中拣取出一件,祭出之后,一条蕴藉雷法真意的金色竹鞭,落在幡子附近,竹鞭落地便生根,几个眨眼功夫,古战场之上,就像出现了一座金色竹林,方圆数百里,整个大地雷电交织,而且竹林通过大地之下不断蔓延出来的竹鞭,一粒粒金光闪烁不定,皆是金色竹笋,抽土而出极快,继续变成一棵棵崭新竹子,竹林金光熠熠,片片竹叶都蕴含着一份雷法道韵,使得大地竹林之下,开辟出一座雷池。</p> 无论是大道雷法,还是竹鞭材质本身,两者都先天克制鬼物。</p> 遗址最后只留下了四条通往幡子的道路,此外鬼物无路可走。</p> 陆芝看了眼远处那杆招魂幡子,疑惑道:“你还会这个?”</p> 齐廷济笑着解释道:“以前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我们每次递剑都会被针对,当然无法悠哉悠哉,由着我施展这些花里胡哨的手段。”</p> 简而言之,术法神通万千,不如剑光一闪。</p> 山上剑修,若是精通那些个剑道之外的旁门左道,就有不务正业的嫌疑,跟一个读书人擅长打铁砍柴差不多。</p> 陆芝暂时闲来无事,就从剑盒取出了其余两剑,蜩甲,竟是一副白玉京飞升境修士的珍稀遗蜕,可以拿来当件类似兵家甲丸的法袍,能够让修士仿佛无师自通,掌握两道白玉京极为上乘的秘传术法,一攻一守。却让陆芝觉得别扭至极,就将此剑丢回剑盒。</p> 倒是那把“南冥”,握剑在手,就可以多出一座古怪阵法,陆芝发现自己,好像站在一处天池大水中央,看似距离一旁齐廷济,就几步路,实则差了千里之遥,适宜对付那些压箱底的攻伐重宝,当然一样可以拿来对付敌对剑修的飞剑。</p> 至于那把游刃,也是奇巧,陆芝手持长剑,身边就多出了一条鱼龙姿态的幻象灵物,这条青色大鱼,悬空围绕着陆芝游走。</p> 陆芝觉得瞧着还挺顺眼,就没有撤回这把游刃长剑。</p> 而且双手各持南冥、游刃之后,陆芝很快就又有惊讶,原来身边那条摇头摆尾的青色游鱼,竟然能够从她脚下那座本是虚幻假象之物的天池水中,无中生有,汲取货真价实的水运,壮大自身。</p> 陆芝说道:“陆沉的道法有点意思。”</p> 齐廷济无奈道:“人家好歹是一位白玉京三掌教。”</p> 陆芝说道:“没法子,陆沉待在陈平安身边,就像个……只是跑腿打杂的店铺伙计,我很难把他跟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挂钩。”</p> 齐廷济哑然失笑。</p> 陆芝不再闲聊,趁着还有小半炷香光阴,开始炼剑,准确说来是炼化那张玉枢城的洗剑符。</p> 不愧是张名动青冥天下的大符,画符门槛极高,外人炼化起来倒是极快。</p> 三张价值连城的洗剑符,如果陆芝都拿来砥砺飞剑“北斗”剑锋,成效显著,陆芝预估飞剑的锋锐程度,可以增加一成。</p> 洗剑符让陆芝节省了至少将近一甲子修道光阴,这甲子光阴,不是时刻流转不停歇的六十年岁月,而是指一位剑修,潜心修道、专注炼剑的光阴,练气士所谓的几十年数百年道行,都是屏气凝神,呼吸吐纳,闭关静坐,一点一滴打磨出来的精神气,这才是练气士的“周岁”,真实道龄,不然此外,就是那种虚度光阴的“虚岁”。</p> 所以一成,真心不少了,炼化飞剑一途,行百里者半九十,尤其是陆芝这把“北斗”,即便距离圆满,只差一丝一毫,都很难一剑做掉一头飞升境大妖,可一旦被她跨过那道门槛,那么陆芝的飞剑杀力,哪怕在剑气长城的万年历史上,都属于最拔尖。</p> 只要飞剑北斗的品秩,炼化至毫无瑕疵的化境,假设她将来再成功跻身了飞升境,这就意味着外人如果想杀陆芝,就得两位飞升境修士联手,再乖乖交出两条命。</p> 齐廷济很清楚一事,早年老大剑仙对他和陈熙,跻身十四境一事,都不抱什么期望,唯独对迟迟无法打破仙人境瓶颈的陆芝,十分看好,此外就是大剑仙米祜,还有后来去了避暑行宫的愁苗。至于宁姚,期待什么,不需要,在老大剑仙看来,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p> 陆芝仰起头,没来由说道:“其实那一位,如果撇开是非不谈,很了不起。”</p> 她是在说那个被誉为蛮荒文海、通天老狐的周密。</p> 佩服归佩服,当然不耽误陆芝在战场上,能砍死周密就一定砍死他,绝不手软。</p> 齐廷济说道:“陆芝,我当初之所以想要违背誓言,赶去第五座天下,就是心存侥幸,试图凭借攫取天下第一人的大道气运,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帮我打破那个天大瓶颈。因为我希望借此告诉老大剑仙一个事实,陈清都看错齐廷济了。”</p> 陆芝不擅长与人言语交心,其实齐廷济更不喜欢与人谈心,今天说出这番言语,实属破天荒。</p> 陆芝睁开眼睛,她从不说拐弯抹角的言语,“老大剑仙都不在了,还与他怄什么气。再说了,就算老大剑仙在世,亲眼看见了你在五彩天下跻身十四境,只会更失望,更加看不起齐廷济。”</p> 齐廷济有些感伤,“我倒是希望还有个能被他感到失望的机会。”</p> 如今飞升城的年轻剑修,对于那位老大剑仙的离去,与齐廷济这些老人的复杂心态,大不一样。</p> 齐廷济突然气笑道:“以后的飞升城,酒桌上聊来聊去,不管是赞是骂,反正都绕不过咱们这位陈隐官,一想到这个,就让人不痛快。”</p> 陆芝劝说道:“都是当宗主的人了,气量大些。”</p> 齐廷济叹了口气,“劝你以后你别劝人。”</p> 陆芝笑呵呵道:“我这个人最听劝。”</p> 眼前一座蛮荒大岳名为青山。</p> 四位剑修持有的第一份三山符,三处山市渡口,分别是白花城,古战场遗址,大岳青山。</p> 宁姚在山脚与三山九侯先生烧香礼敬之后,没有赶赴下一处山市,而是沿着烧香神道,拾级而上。</p> 此山地位超然,是蛮荒天下屈指可数的名山大岳,破例拥有双手之数的副储之山,至于大岳名字“青山”,更是独一份。</p> 山君神祠大殿内供奉的那尊彩塑神像,金色涟漪阵阵,走出一位老者,手持一串木质念珠,像那吃斋念佛之辈。生得相貌古拙,野鹤骨癯,好似涧边老松皮相粗。</p> 这位大岳山君,道号碧梧,天生异象,重瞳八彩,绛衣披发,脚踩一双草编蹑云履。</p> 察觉到了那份剑气,山君碧梧忙不迭出门待客,看着那个女子剑修,一脸震惊道:“宁姚?!”</p> 宁姚点点头,“没事,我就随便逛逛。”</p> 碧梧第一时间所思所想,是不是浩然天下已经打到自家山门口了,自嘲不已,怎么可能推进如此之快,再者若是连青山都保不住,意味着蛮荒天下至少半壁江山都归属中土文庙了。</p> 碧梧抱拳道:“山神碧梧,见过宁剑仙。”</p> 见到这位飞升境的大山君,尤其是手上那串念珠,宁姚就知道青山为何安然无恙了。</p> 想了想,宁姚只依稀记得碧梧的道号、境界,拥有一种仙兵品秩的仙家重宝,火车掣电,传言车驾玄妙所在,是篆刻有“雷火总司”。</p> 再就是这位山君虔诚信佛,建造了一座类似“家庙”的文殊院。</p> 更多的,就不清楚了。想必陈平安才会对此如数家珍。</p> 听到了宁姚的那句客气话,碧梧苦笑不已,倒不是担心自己的处境安危,在自家地盘,哪怕面对一位飞升境剑修,也不是全无一战之力,胜算再小,保命无忧。掂量一番,自家山头与那剑气长城,可从没什么恩怨纠葛。只是宁姚总不能是单枪匹马杀来此地吧?</p> 碧梧试探性问道:“隐官可曾与宁剑仙同行?”</p> 宁姚默不作声。</p> 碧梧犹豫了一下,还是闭嘴不言,将一些略显套近乎嫌疑的言语,识趣咽回肚子。</p> 剑气长城与蛮荒天下,做了万年的生死大敌,双方碰头,哪里需要什么“一言不合”,瞧见了就直接砍杀,不需要理由。</p> 宁姚登山片刻,问道:“山君认识他?”</p> 一路作陪的碧梧笑道:“一个久居山中不挪窝的货色,如何能够认得剑气长城的隐官,只是前些年有个好友,大泽水裔出身,他曾专程跑去倒悬山遗址游览风景,偶见隐官站在崖畔,便临摹过一幅画卷,好友回到家乡后,路过此地,将画卷赠送给我。”</p> 宁姚说道:“方才他来过了,只是你没发现。”</p> 碧梧半点不觉得宁姚是在虚张声势,不由得感叹道:“不料隐官道法也如此通玄,果然是真人不露相。”</p> 宁姚提醒道:“就当我们都没来过。”</p> 碧梧点点头,心领神会,“今日山中照旧无事,闲看云卷舒花开落罢了。”</p> 发现宁姚好像就要离去,山君碧梧试探性问道:“宁剑仙不看一眼画卷?”</p> 宁姚持符远游之时,疑惑道:“大活人不看,看画卷做什么。”</p> 山君碧梧一时间无言以对。</p> 确定宁姚已经远游,碧梧一步缩地山河,去往一处雅静宅院,两位妙龄女子姿容的山鬼,衣裙分别是鹅黄嫩绿两色,与山君施了个万福,打开门,碧梧跨过门槛,书案上搁放有一支卷轴,摊开后,只见画卷之上,所绘人物,正是那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p> 一袭鲜红法袍,男子站在城头崖畔,面容模糊,双手笼袖,腋下夹狭刀,俯瞰大地。</p> 云纹王朝的玉版城,立国已经一千两百余年,只不过皇帝姓氏换了数次,反正国号不换,谁坐龙椅,在这边也没什么讲究。</p> 在蛮荒天下,任何一个国祚超过千年的山下王朝,绝对比同龄的山上宗门更不好招惹。</p> 而这种王朝的京城重地,无异于山上的祖师堂。</p> 可此刻皇宫一处最高楼内,顶楼的檐下廊道中,却有个擅自登门的外乡人。</p> 青纱道袍的男子,一手攥拳,一手负后,就像在自家庭院散步。</p> 这会儿停步,抬头望去,檐下挂满了一串串铃铛,每一只铃铛内,悬有两把间距极小的袖珍短剑,稍有微风拂过,便磕碰作响。</p> 根据避暑行宫的记载,城内那位皇帝陛下,因为闭关多年,错过了那场大战,给了托月山一大笔谷雨钱。</p> 而且云纹王朝,与两头旧王座大妖,黄鸾与荷花庵主,关系都不差,不然以一个仙人境,还真保不住云纹王朝。</p> 所幸如今哪怕黄鸾和荷花庵主都死了,好像这位皇帝也刚好破境了,成为了一位新晋飞升境大修士。</p> 一位身穿龙袍的魁梧男子,凭空出现在廊道内,沉声道:“贵客临门,有失远迎。只是道友怎么都不打声招呼?我也好备下酒宴,为道友接风洗尘。”</p> 他身边还有个身姿纤细的女子扈从,金粉涂颊,佩腰刀,竟是位货真价实的十境武夫。</p> 她双眉天然衔接,耳细极长,是古书上所谓的天人相。</p> 陈平安笑道:“你不用多想如何待客了,半点不麻烦,只需要将那套剑阵借给我就行,举手之劳。”</p> 这位云纹王朝的皇帝,化名叶瀑,道号有两个,之前是破荷,跻身飞升境后,给自己取了个更霸气的,自号独步。</p> 至于叶瀑身边的女子武夫,名为白刃,是个极其有名的女武痴,如今一百多岁,驻颜有术,她在五十多岁,就跻身了止境。</p> 玉版城已经开启一道京城防御阵法,仿琉璃境地,京城如同陷入一条停滞的光阴溪涧,处处七彩焕然,城内所有修道之士,都选择待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一来上五境修士之下,地仙都要行走不易,再者这是大敌当前的迹象,谁敢造次。</p> 叶瀑自然已经认出对方身份,只是直觉告诉自己,假装不知道,可能会更好点。</p> 至于为何一位在城头那边的玉璞境剑修,变成了一个飞升境起步的得道之人,叶瀑不好奇,在蛮荒天下,修道路上,一切过程,都是虚妄,只问结果,修行追求,无非是一个再粗浅不过的道理,自己如何活,活得越长久越好,一旦与人起了冲突,或是嫌弃路边有人碍眼了,他人如何死,死得越快越好。</p> 叶瀑听到了对方的那个天大玩笑,“隐官大人名不虚传,很会聊天,甚至比传闻中更风趣。”</p> 女子扯了扯嘴角,伸手摸住腰间刀柄。</p> 这位女子武夫,眼神炙热,死死盯住那个换了身道门装束的男子,认得,她如何会不认得,这个家伙的画像,如今蛮荒天下,说不定十座山上山头,至少一半都有。尤其是托月山与中土文庙那场谈崩了的议事过后,这个年纪轻轻却大名鼎鼎的隐官,就更出名了,人在浩然,却在蛮荒天下风头一时无两,以至于搞得好像一位练气士不知道“陈平安”这个名字,就等于没修道。</p> 之前百年,某个剑气长城狗日的,名声都只在蛮荒半山腰之上的宗门仙府流传,不曾想冒出个末代隐官。</p> 陈平安望向那个女子武夫,“打算试试看?”</p> 陈平安头顶道冠内,那处连叶瀑都无法窥探丝毫的莲花道场内,陆沉一边练拳走桩,一边斜眼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娘们,啧啧称奇:“蠢蠢欲动,真是蠢蠢欲动。”</p> 叶瀑出声阻拦身边的女子,“白刃,不得无礼。”</p> 白刃却眯眼笑道:“我觉得可以试试看,前提是隐官愿意只以纯粹武夫出拳。”</p> “好的。”</p> 陈平安言语之时,一步跨出,双指并拢,看似轻轻抵住那个白刃的额头,女子武夫砰然倒飞出去,撞烂背后栏杆不说,笔直一线,直接摔出了玉版城。</p> 天人交战的叶瀑,心思急转,迅速权衡利弊之后,选择了不出手。</p> 整座京城,原本静止不动的琉璃境界,牵一发动全身,被白刃那么一撞,立即出现一条裂缝,此后缝隙四周不断崩裂开来,最终玉版城就像蓦然下了一场光彩绚烂的滂沱大雨。</p> 仙人境剑修都未能一剑劈开的阵法,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手指一点,一触即碎。</p> 拳法?不像。</p> 最可怕之处,还是眼前这个年轻剑修,好像一样不曾未刻意施展剑术。</p> 叶瀑终于开始怀疑眼前这个陈平安,到底还是不是剑气长城的那条看门狗了。</p> 陈平安笑眯眯道:“叶瀑,要是我自己去楼内取剑,就不算借了,那叫抢。”</p> 叶瀑苦笑道:“有区别吗?”</p> “我数十下,之后玉版城多半就要没了。”</p> 陈平安摊开一手,明摆着是在示意叶瀑抓点紧,“你应该庆幸玉版城不是那座仙簪城,不然已经没了。”</p> 仙簪城,号称蛮荒第一高城。</p> 此城正好位于三山符最后一处山市附近。</p> 叶瀑心中幽幽叹息一声,这位云纹王朝的皇帝陛下,不愧是一等一的枭雄心性,竟然当真主动打开禁制,运转秘法,撤掉十八道山水禁制,招了招手,从楼内驭来一只原本悬空的红珊瑚笔架,一把把剑阵飞剑,就如笔搁放在上边。</p> 叶瀑轻轻一推,将红珊瑚笔架推给那位易容为隐官的古怪道人,微笑道:“希望‘陈道友’能够安然离开蛮荒天下。”</p> 陈平安将笔架和飞剑一起收入袖中,“那就借你吉言,作为回礼,也送你一句话,希望这座玉版城足够牢靠,你的飞升境足够稳固。”</p> 在确定那个不速之客已经离开玉版城,叶瀑没有急于去找贵为皇后的白刃,而是放开神识,开始在心中默默计数。</p> 炸不死你。</p> 那只笔架,是一件仙兵,再加上半数飞剑的同时炸裂开来,任他是一位飞升境巅峰,都要重伤无疑。至于对方重伤之后,叶瀑只需要循着那份动静,至少可以取回半数飞剑,同时打杀一位山巅强敌。</p> 结果叶瀑计算完毕,目瞪口呆,为何会失去了与那座剑阵的牵引?!</p> 就这样没了?</p> 道场内陆沉卷了卷袖子,然后继续走桩,嘿嘿笑道:“在贫道眼皮子底下,抖搂阵法造诣,有趣有趣,单纯得可爱。”</p> 陈平安在第二处山市敬香之后,就立即赶往那座仙簪城。</p> 传闻这座高城,是天地间第一位修道之士的道簪所化。</p> 不过之所以能够号称蛮荒天下第一城,与地势高也有极大关系。</p> 宁姚到了玉版城外的仙家渡口后</p> 沿水散步,然后就继续去往下一处。</p> 只是等到齐廷济和陆芝赶到之后,两位剑修的心湖中,无缘无故多出一句好像等着他们的心声,“随便砍那玉版城,半炷香不够,就一炷香。”</p> 陈平安在仙簪城外的百里之地,一处不大不小的山头之巅,之所以能在避暑行宫录档,当然还是沾那座高城的光了。</p> 敬香之后,陈平安双手笼袖,蹲下身,一只手伸出袖子,捻起一撮土壤,攥在手心,轻轻捻动。</p> 陆沉好奇问道:“在那玉版城,怎么好不容易出手了,还是这么含蓄?”</p> 借给陈平安这一身十四境道法,陆沉可没有任何藏私,在这可谓处处皆是仇寇的蛮荒天下,随随便便一袖挥手,即是天劫一般的术法神通,半点不夸张,可无论是在白花城,还是玉版城,陈平安都很克制。更不合理的,则是陈平安只要每次出手,都是一种千载难逢的大道历练,今日之道法种种砥砺,就像将来登高路上的一处处渡口,能够保证陈平安更快登顶,而且双方极有默契,陈平安心知肚明,陆沉绝对不会在这件事上动手脚,埋伏线。</p> “习惯了出门低三境,现在凭空高出三境,有点不适应。”</p> 陈平安松开手,将手心土壤散落在地,轻声道:“所以这一路,一直提醒自己个道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p> 陆沉点点头,然后好奇问道:“最后一份三山符的路线,想好了?”</p> 陆沉又从袖中摸出那本师兄手抄本的黄庭经,此经又分内外中三景本,陆沉,魏夫人,还有白玉京内一个道人名字里边都带个“之”字的修道之地,各得其一。</p> 推荐下,我最近在用的追书app,【\咪\咪\阅读\app\\】缓存看书,离线朗读!</p> 陈平安嗯了一声,“酒泉宗,无定河。”</p> 酒泉宗的练气士,没有其它本事,就只会一事,酿造美酒,旧王座切韵、仰止在内的许多蛮荒大妖,都对这座宗门照拂有加。</p> 而那条无定河,隶属于曳落河水域。路径两地,最终递剑处,当然是那座托月山了。</p> 陈平安问道:“有无把握?”</p> 陆沉抬头望月,“约莫六成。”</p> 蛮荒三轮月,其中两处都曾有主人,已经身死道消的荷花庵主,再就是那位如今在龙须河边……养了一群鸭子的赊月,唯独居中一轮,万年以来都是无主之地,蛮荒天下的山巅大修士,可以凭本事随便游历,但是托月山不许建造修道之地。</p> 陆沉伸手指向居中那只白玉盘,问道:“为何不试试看这一轮月?”</p> 陈平安摇摇头,“毫无把握的事情。”</p> 陆沉推衍一番,说道:“还是有三成把握的。”</p> 陈平安笑道:“不还是等于毫无把握。”</p> 刑官豪素,在陈平安决定要改变路线后,就凭借陆沉的一张奔月符,独自悄然“飞升”了。</p> 最终豪素会待在那边,接应齐廷济和陆芝。</p> 诗家语,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p> 仙家事,欲观天下楼,身在明月中。</p> 陈平安的打算,就是准备让蛮荒天下只剩下一轮月。</p> 陈平安拍了拍手,缓缓站起身,掏出一壶酒,是自家酒铺的青神山酒水,抿了一口酒水。</p> 陈平安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问道:“三魂七魄,好像七魄学问不大,不过我在文庙那边看到,三魂最早有个天地人的说法?”</p> 陆沉不再练拳,盘腿而坐,双手叠放腹部,道:“三魂去处,就是最大学问所在了,天魂去处,就是天牢,不是有个说法,叫魂飞天外嘛,化外天魔怎么来的,现在知道了吧?而地魂去处,讲究一个因果轮回,所以归于冥府酆都之类的地方。至于某些死后依旧在阳间徘徊不去的孤魂野鬼,其实就是人魂了,七魄独独尾随此魂,老百姓所谓的魂飞魄散,就是这么个说法了,与我们的姓氏,妖族的真名,冥冥之中都存在着大道牵引。山下民间的什么魂不守舍,气若悬丝,气数已尽之类的,这些代代相传下来的说法,其实早就道破天机了,只是说得略显模糊而已。”</p> 陈平安点点头。</p> 陆沉笑问道:“你让豪素去那明月中,好像连他在内,谁都不问个为什么。”</p> 陈平安答非所问,“比如有个道理,讲了一万年,换成你,信不信?”</p> 这个道理,很简单,我是一位剑气长城的剑修。</p> 陆沉一脸恍然,抚掌而笑,“此语妙极。”</p> 陈平安狠狠灌了一口酒,收起酒壶,深呼吸一口气,眯起眼使劲盯着那座仙簪城。</p> 陆沉问道:“接下来咱俩还是先登门,与主人客套两句?”</p> 下一刻,陈平安脚尖一点,脚下一座山头瞬间崩塌粉碎,大道显化一尊十四境大修士的巍峨法相,一脚踏地,抡起一臂,直接就是一拳砸在那座高城上。</p> ?</p> </p>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五十七章 摧城 正文 第八百五十七章 摧城 一尊道人法相,身高五千丈,一拳重重砸在仙簪城之上。</p> 竟是未能一拳洞穿仙簪城不说,甚至都没有能够真正触及此城本体,只是打碎了无数金光,不过这一拳,罡气激荡,使得落拳处的仙簪城两处藩属城池,天时紊乱,一处骤然间风雨大作,一处隐约有大雪迹象。</p> 两座城内,那些妖族地仙修士一个个心神摇曳,震颤不已,尚未结金丹的练气士,不在吐纳炼形的,处境还好些,赶紧祭出了本命物,帮忙稳固道心,抵御那份仿佛“天劫临头”的浩然威势,正在修行的,一个个只觉得心神挨了一记重锤,气闷不已,呕出一大口淤血,不少下五境修士甚至当场晕厥过去。</p> “真是那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p> 一听说可能是那位隐官做客仙簪城,一时间众多仙簪城女官,如莺燕离枝,纷纷联袂飞掠而出,各自在那些视野开阔处,或仰视或俯瞰那尊法相,她们神采奕奕,秋波流转,竟然有幸亲眼见到一位活的隐官。一些个好心好意劝阻她们返回修道之地的,都挨了她们白眼。</p> 陆沉在莲花道场之内,踮起脚尖,伸长脖子,讶异道:“这座城很扛揍啊。”</p> 仙簪城就像一位练气士,拥有一颗兵家铸造的甲丸,披挂在身后,除非能够一拳将甲胄粉碎,不然就会始终完整为一,总之乌龟壳得很。</p> 往大了说,剑气长城,还有那条夜航船,其实都是同样原理的阵法,大道运转之法,最早皆脱胎于天庭遗址的那种一。</p> 昔年托月山大祖,是趁着陈清都仗剑为飞升城开路,举城飞升别座天下,这才找准机会,将剑气长城一劈为二,打破了那个一。</p> 陆沉瞧见那些暂时还不知道大难临头的女官,笑了起来,愈发期待陈平安将来走一趟白玉京了。</p> 当年阿良走了一趟白玉京,是他自作多情了。</p> 眼前仙簪城内的女官们,则是她们自作多情。</p> 五城十二楼的仙子姐妹们,即便原本对阿良有些憧憬的,在亲眼见到那个男人吐口水抹头发之后,估计那些爱慕也碎了一地,随风飘逝了,再也不提。</p> 事实上,白玉京确实有几位与三掌教关系相熟的姐妹,小有感伤,说见面不如耳闻。要知道在那之前,与二掌教互换两拳的阿良,可是白玉京那百年之内被提及最多的一个外人。</p> 年轻隐官则不然,见面之后,只会让人觉得名不虚传。</p> 陆沉说道:“陈平安,以后游历青冥天下,你跟余师兄还有紫气楼那位,该如何就如何,我反正是既不帮理也不帮亲的人,作壁上观,等你们恩怨两清,再去逛白玉京,比如青翠城,还有神霄城,一定要由我带路,就此说定,约好了啊。”</p>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以左手再递一拳,是铁骑凿阵式。</p> 陆沉立即闭嘴,心虚得很。</p> 仙簪城就像一位亭亭玉立天地间的婀娜神女,外罩一件遮天蔽日的法袍,却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凹陷。</p> 拳头悬停,距离山城,只差数十丈。</p> 从仙簪城“半山腰”一处仙家府邸,一头年轻容貌的妖族修士,担任副城主,他从床榻上一堆脂粉白腻中起身,毫不怜香惜玉,手推脚踹那些姿容绝美的女修,靠近床榻的一位狐媚女子,滚落在地,颤颤巍巍,她眼神幽怨,从地上伸手招来一件衣裙,遮掩春光,他披衣而起,犹豫了一下,没有选择以真身露面,向屋外飘荡出一尊身高千丈的仙人法相,气急败坏道:“哪来的疯子,为何要与我仙簪城为敌,活够了,着急投胎?!”</p> 那道人法相,又是一拳。</p> 就是回复。</p> 现出千丈法相的大妖一时语噎。</p> 所幸仙簪城的天地灵气又自行聚拢一处,扛下那莲花冠道人的笔直一拳。</p> 这一拳罡气更加气势如虹,对于仙簪城修士而言,视野所及的那份异象,便是城内风起云涌,无数灵气迅速汇聚成一片云海,那白云如同一把竖起的梳妆镜,挡在那一拳之前,然后有一拳捣乱云海,拳头蓦然大如山岳,仿佛就要下一刻就直扑修士眼帘。</p> 法相巍峨的年轻隐官,一拳揉碎白云。</p> 此人此时此景,只教仙簪城女官们,心思化作情思。</p> 蛮荒天下,就只有一个天经地义的道理,强者为尊。</p> 仙簪城最高处,是一处禁地炼丹房,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修士,原本正在手持蒲扇,盯着丹炉火候,在那位不速之客三拳过后,不得不走出屋子,凭栏而立,俯瞰那顶莲花冠,微笑道:“道友能否停手一叙?若有误会,说开了就是。”</p> 视线中,那道人,半城高。</p> 拳撼高城。</p> 这位飞升境城主虽然神色自若,实则忧心忡忡,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不知道怎就惹上了这么一位不速之客。</p> 照理说仙簪城在蛮荒天下,好像一直没什么死敌才对,况且仙簪城与托月山一向关系不错,尤其是先前那场大举入侵浩然天下的大战,蛮荒六十军帐,其中将近半数的大妖,都与仙簪城做过买卖。前不久,他还专门飞剑传信托月山,与一跃成为天下共主的剑修斐然寄出一封邀请信,希望斐然能够大驾光临仙簪城,最好是斐然还能不吝笔墨,榜书四字,为自家平添一块崭新匾额,照耀千古。</p> 而且斐然还亲笔回信一封,答应了此事,说近期会做客仙簪城。</p> 不曾想斐然还没来,倒是先来了个气象惊人的道士。</p> 上一次遭殃,还是场无妄之灾,那头真名朱厌的搬山老祖,早年在去给曳落河那位姘头道贺的途中,曾经肩挑长棍、御剑路过此地,只觉得此城过高,太碍眼,朱厌便现出真身,卯足劲,对着一座仙簪城敲打了十数闷棍。</p> 只是未能彻底打破禁制,虽说仙簪城当时确实岌岌可危,摇摇欲坠,可终究未曾一棍打入城内,不过后来有些小道消息,只在蛮荒山巅流传,是仙簪城的上任城主,私底下破财消灾了事。在那场浩劫过后,仙簪城又经过数千年的苦心经营,不断建造、修缮山水阵法,今非昔比。</p> 陈平安抖了抖手腕,先用三拳练练手。</p> 大袖飘摇,仙簪城周边地界,原本漂浮着高低不一的座座云海,竟是被那青纱道袍的袖子,一个抖腕动作,袖袍随便晃荡了几下子,就将全部云海一扫而空,变得万里无云。</p> 身为城主的老飞升依旧和颜悦色,以心声道:“道友此番做客仙簪城,所求何事,所为何物,都是可以商量的,只要我们拿得出,都舍得白送给道友,就当是交个朋友,与道友结一份香火情。”</p> 当然不会将眼前这个极有可能合道十四境的道人,误认为是陈平安。</p> 眼前这位隐蔽身份的道友,定然是施展了障眼法,什么道人装束,什么剑气长城隐官面容,陈平安重返浩然才几年?</p>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天上掉境界的好事,可一掉就是掉落三境,任何一位人间玉璞境,搁谁接得住这份大道馈赠?当年托月山的离真接不住,哪怕如今的道祖关门弟子,山青一样接不住。</p> 所以只要对方还愿意遮掩身份,多半就不是什么解不开的死仇,就还有回旋余地。</p> 陈平安遥遥北望一眼,收回视线,以心声与陆沉问道:“法相就只能这么高?陆掌教是不是藏私了?”</p> 据说在仙簪城的顶楼,若是修士凭栏平视远方,只要眼力足够,注定看不见托月山的山巅,看不见剑气长城的城头。</p> 所以仙簪城流传着一个引以为傲的说法,浩然诗篇有云,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但是在我们这里,得换个说法了,是那天人不敢低声语,唯恐被吾城修士听在耳里。</p> 陆沉笑道:“一个大老爷们,私房钱嘛,终究都是有点的。”</p> 当下这尊道人法相,大道之本,是那道祖亲传的五千文字,故而高达五千丈,一丈不高一丈不低。</p> 那么陆沉作为白玉京三掌教,当了好几千年岁月的道祖小弟子,当然会有自己的道法。如果不是陆沉擅作主张,非要代师收徒,那么陆沉这个三弟子,再熬个几年,就会自然而然变成名副其实的道祖关门弟子了。只是不知为何,好像是陆沉有意绕开此事,自己舍弃了这个头衔。</p> 陆沉笑问道:“想要再高些,其实很简单,我那三篇著作,你是不是直到现在,还没翻过一页?没事没事,刚好借这个机会,浏览一番……”</p> 如果陈平安暂时没有看过那部《南华经》,再简单不过,如今的陈平安,只要肯钻研道书,摊开书就行,有如神助,心有灵犀一点,看过一遍,就会得其真意,一切水到渠成,因为陈平安,如今置身于玄之又玄的“上士闻道”之境地,正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得意之人”。</p> 陈平安笑道:“比起道祖寥寥五千文,你那三篇八万余字,字数是不是有点多了?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可是你自己说的。”</p> 显而易见,陈平安是读过《南华经》的。白玉京的那座南华城,道官正式纳入道脉谱牒仪式,最不繁琐,就是陆沉随手丢出一本后世刻版的南华经。</p> 陆沉一本正经道:“只比一个上远远不足,比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下都绰绰有余,不可贪心更多了。”</p> 陈平安的心湖之畔,藏书楼之外,出现三本厚薄不一的道经古籍,并排悬在空中,如有一阵翻书风,将道书经文页页翻过。</p> 陆沉突然以拳击掌,痛心疾首道:“陈平安,好歹是一部道门公认的大经,怎么都没资格搁放在书楼内?”</p> 陈平安“看书”之后,原本半城高的法相,得了一份南华经的全部道意,凭空高出三千丈。</p> 要以神人擂鼓式,向这座高城递拳。</p> 陈平安提醒道:“陆掌教也别闲着,继续画那三张奔月符,要是耽误了正事,我这边还好说,不过齐老剑仙和陆先生,可就未必好说话了。”</p> 刑官豪素率先飞升明月中,届时豪素会以一把飞剑的本命神通,接引其余三位剑修联袂登天。</p> 陆沉苦兮兮道:“你们不能这么逮着个老实人往死里欺负啊。”</p> 借掌教信物和十四境道法给陈平安,借剑盒给龙象剑宗,不计成本画出那三山符,与齐廷济买卖洗剑符,还要赠送奔月符……这次远游,敢情到最后是他一个不是剑修的外人,最忙碌?</p> 陈平安朝仙簪城递出第一拳。</p> 仙簪城随之一晃,方圆千里大地震动,地面上撕扯出了无数条沟壑,山脉震颤,河流改道,异象横生。</p> 身高八千丈的道人法相,横向挪步,第二拳砸在高城之上,城内许多原本仙气缥缈的仙家府邸,一棵棵参天古树,枝叶簌簌而落,城内一条从高处直泻而下的雪白瀑布,好似瞬间冰冻起来,如一根冰锥子挂在屋檐下,然后等到第三拳落在仙簪城上,瀑布又砰然炸开,大雪纷飞一般。</p> 陆沉侧头眯起一眼,有点不忍直视。</p> 按照避暑行宫的档案,这座仙簪城的大道根本,是天地间第一位修道之士的道簪炼化而成。</p> 只是这位那场远古战役的开路者之一,不幸陨落在登天途中,道法崩碎,消散天地间,唯有一枚别在发髻间的白玉法簪,得以保存完整,只是遗落人间大地之上,不知所踪,最终被后世蛮荒天下一位福缘深厚的女修,无意间捡取,算是获得了这份大道传承,而她就是仙簪城的开山老祖师。女修在跻身上五境之后,就开始着手建造仙簪城,同时开宗立派,开枝散叶,最终在先后四任城主大修士手中,励精图治,生财有道,仙簪城越建越高。</p> 仙簪城现任城主,是一位飞升境大修士,道号玄圃,精通锻造、阵法和炼丹三条大道,好友遍天下。</p> 还拥有一位仙人境修为的副城主,道号银鹿,是现任城主的嫡传弟子,精研房中术,曾经预先与蛮荒军帐买下了一座雨龙宗的女修,可惜被王座大妖切韵捷足先登,剥尽美人脸皮。不然如今仙簪城内,恐怕就要多出数百位雨龙宗女修。</p> 仙簪城的记名弟子,若是修道百年,始终未能跻身地仙,就会被驱逐出境,从仙簪城祖师堂的山水谱牒除名,此后何去何从,是死是活,各凭本事。地仙弟子,如果在五百内之内,修士未能跻身上五境,仙簪城不赶人,按照祖例,不养废物,空耗灵气,一到期限,直接就地打杀,一身道行、山水气运,妖丹,皮囊,悉数归还仙簪城。</p> 故而仙簪城的嫡传弟子,一向数量不多,不过祖师堂香火,却也不算飘摇不定,因为蛮荒天下的玉璞境和地仙修士,来此担任供奉、客卿的,多如过江之鲫,只要钱够,就可以一直留在城内修道,仙簪城宛若一座后天打造的洞天,灵气盎然,浓稠似水,极其适宜修行。</p> 此外,仙簪城精心栽培的女官,拿来与山下王朝、山上宗门联姻,水精簪桃花妆,五彩法袍水月履,更是蛮荒天下出了名的美人尤物,风情万种。</p> 陆沉当然清楚为何陈平安,会专程走一趟仙簪城。</p> 如果只是仙簪城一直吹嘘自己,是什么天下第一高城,或是与那头新晋王座大妖的官巷,是什么姻亲关系,以陈平安的性格,肯定都不至于跟仙簪城如此较劲。</p> 因为仙簪城锻造的兵器,金翠城炼制的法袍,酒泉宗的仙家酒酿,都在蛮荒十绝之列。</p> 剑气长城被蛮荒攻破,谱牒修士一人未出的仙簪城,却被誉为能够占据一成功劳。</p> 仙簪城不断花钱,将城池拔高,当然是因为更能挣钱。任何一位仙簪城嫡传修士,在被驱逐出城或打杀城内之前,都是当之无愧的铸造大家,精通兵器铸造、法宝炼化,因为城内拥有一座上等福地,是一颗破碎坠地的远古星辰,使得仙簪城坐拥一座资源富饶的天然武库,可以源源不断铸造出山上兵甲、器械,每隔三十年,蛮荒天下的各大王朝,都会派遣使节来此购置兵器,价高者得。仙簪城修士会送往,又是一笔不小的神仙钱进账,之前大举攻伐剑气长城和浩然天下,仙簪城更是召集了一大拨铸造师,为各大军帐输送了不计其数的兵甲器械。</p> 仙人境大妖银鹿来到顶楼,与城主师尊站在一起,心声道:“不像是个好说话的善茬。”</p> 玄圃脸色阴沉,点头道:“注定无法善了。”</p> 银鹿问道:“师尊,还能扛住那个疯子几拳?”</p> 仙簪城启动大阵后,每次扛下对方一拳,就需要耗费大量的神仙钱。自家仙簪城家底是厚,可神仙钱再堆积成山,底蕴再深不见底,终归是被人一拳下去,那笔神仙钱的损耗,就要肉疼,如果说神仙钱转换为天地灵气,被禁锢在城内,还算肥水不流外人田,可是仙簪城内总计三十六件大阵中枢仙兵、半仙兵和镇山之宝的损耗,就是个天文数字的修缮成本了。</p> 老飞升境修士抚须心声道:“哪里是什么拳法,分明是道法。止境武夫就算跻身了神到一层,拳头再硬,还能硬得过那位搬山老祖的倾力一棍?说来说去,想要攻破阵法,就只能是一手道法、一记飞剑的事情。目前看来,问题不大,当年朱厌十二棍砸城,后边十棍,还需要棍棍敲在同一处,眼前这个这家伙,多半是力所未逮,来此造次,只为扬名天下,根本不奢望破城。”</p> 玄圃脸色微白,竟是改了主意,“速速飞剑传信托月山和曳落河,就与他们说,有强敌来犯仙簪城,实力相当于一位王座。”</p> 原来那个不依不饶的道人法相,出拳蛮横无匹,不可理喻,好像道法能够不断叠加,一拳竟是比一拳重!</p> 老飞升境略作思量,补充道:“旧王座。”</p> 顶楼两位炼丹童子,竟是身形化作两把传信飞剑,瞬间离开仙簪城,远去千里之外,速度快过一位大剑仙的本命飞剑。</p> 因为它们既是由飞剑炼化而成的真灵,还用上了一门上乘符箓之法,是那与白玉京灵宝城颇有渊源的一道大符,暗写两行灵宝符,流星赶月游六合。</p> 至于仙簪城如何学会这道出自白玉京的大符,当然是花钱买。</p> 玄圃说道:“银鹿,你立即去负责住持那几套攻伐大阵,尽量拖延时间之外,最好是能够打断对方出拳的连绵道意。”</p> 在仙人银鹿御风离去之时,听到了一向温文儒雅的师尊,破天荒用语气愤懑骂了一句,“一个山巅修士,偏要学莽夫递拳,狗日的,脸皮够厚!”</p> 玄圃脸色愈发难看,阴晴不定,原来是那两位炼丹童子所化飞剑,在数千里之外毫无征兆地砰然而碎,两张残破符箓,在飘落坠地的途中,就像两个白玉京小道童,突然如获祖师敕令,只得乖乖谨遵法旨,竟是一路飞掠返回仙簪城这边,一头撞入了那位道人法相的一只大袖。</p> 担任副城主的仙人银鹿可管不着这些小事了,狞笑道:“开门待客!”</p> 数以千计的长剑结阵,从仙簪城一处剑气森森的府邸,浩浩荡荡,撞向那尊道人法相的头颅。</p> 此外还有一条符箓长河,在山脚处攒簇升空而起,如一条世间最长的捆仙绳,试图裹缠住那道人的一条胳膊。</p> 银鹿冷哼一声,以心声传话一城各处仙家府邸,通知来此修道的各路世外隐士,都别傻乎乎看热闹,“大伙儿都别袖手旁观了,仙簪城真要被这头恶獠打破禁制,相信没谁讨得半点好。”</p> 只是那剑阵与符箓两条长河,再加上仙簪城众多练气士的出手,不管是术法神通,还是攻伐重宝,无一例外,全部落空。</p> 好像那个道人法相,根本不存在此方天地间。</p> 但是道人却可以出拳不停,结结实实落在仙簪城之上。</p> 那剑阵长河,从道人法相的头颅一掠而过。那条符箓长绳,只像只是在虚空中打了个松散绳结。</p> 仙簪城只能退而求其次,专注于布阵防御,大大小小的府邸,以及主道之上的座座牌坊匾额、楹联,处处宝光流转,熠熠生辉,照彻方圆千里之地。</p> 尤其是那些署书榜额,都是蕴藉道意的溢美之词,功德万古。天下雄关。坚不可摧。高与天齐。风水最盛。独一无二……</p> 都能够为已经足够牢固的仙簪城添砖加瓦,代价就是这些榜书蕴含的道法真意,随之渐渐消散,仿佛去与一城合道。</p> 城内大修士还祭出了几张符箓,巴掌大小的符纸,刹那之间大如山岳,或符箓灵光道意如江河倾泻,一同铺盖在城,如同为仙簪城穿上了一件件法袍。</p> 明明是白昼时分,却有一道道皎皎月光洒落在白玉阑干上,雕栏玉砌,月光似水,松影满阶,如梦如幻。</p> 城中那处瀑布附近,山中有木桥横空,有一位扶鹿之人,身后跟着一对挑担背箱的书童侍女。</p> 这位驻足桥中的老修士,先挥了挥袖子,将那些纷乱如雪的瀑布水花驱散,老者相貌清雅,看着那尊出拳不停的巨大法相,叹息一声,苦哉,自己不过是游历路过,来仙簪城访仙,花钱买几幅画卷的,怎么就摊上了这等千年不遇的祸事,老人从袖中摸出一幅古色古香的岭上睡猿图,画卷被抛出桥外之后,从画中现出一头千丈高的老猿,一个踩踏虚空,高高跃起,迎向那尊法相的一拳,结果这头背脊有一条金线的拦路老猿,被那道人一拳瞬间打成齑粉。</p> 瀑布之巅,建造有一座榜书龙门二字的高耸牌坊,有两位隔水对坐弈棋的世外高人,一人正在作画,</p> 先画了几只鸟雀,妩媚可爱,栩栩如生,振翅高飞,笔下画卷之上雾气升腾,一股股山水灵气跟随那几只鸟雀,一同飘散四方,稳固仙簪城大阵。</p> 描摹山水,以形媚道。飞鸟一声云缥缈,千山万水共风烟。</p> 这位担任客卿的老修士,道号瘦梅,自诩平生无所长,唯有画到梅花不让人。</p> 另外一人投符入水,随即有一头庞然池鼋,缓缓浮水出面,它在以自身体重和本命神通,分别帮助仙簪城稳固山根和水运。</p> 城中种种奇景异象,都在城外那一拳拳过后,摇晃不已。</p> 哪怕仙簪城的灵气越来越充沛,又有出自不同修士之手的大阵,多如雨后春笋,层层道法加持仙簪城,可是依旧挡不住那一拳重过一拳带来的剧烈激荡,高城的震动幅度,越来越夸张,一些个境界不够的妖族修士,脸色惨白,个个惊悚,只能战战兢兢将身上的那些神仙钱,只要不是谷雨钱,连小暑钱都一并捏个粉碎,略尽绵薄之力,就为了仙簪城能够多出一丝一缕的灵气。</p> 道号瘦梅的老者感叹道:“这么高的法相,不说见到了,闻所未闻。”</p> 投符招来那头池鼋的修士点点头,“不光是高那么简单啊。这道人金身无垢,道德无漏,细看之下,又好似佛门无缝塔。”</p> 蛮荒修士,如果恢复妖族真身,很大程度上就是另类的“大道显化”,类似一种大道洄游,此举利弊皆有,毕竟辛苦修行,就为炼形出个人身,所以一般情况下,哪怕是遇到了生死大战,不到迫不得已,必须拼死一搏了,妖族修士仍然不会轻易恢复真身,因为会损耗道行,无形中削弱自身道法。</p> 而相较于妖族真身,修士的祭出法相,禁制相对较少,不过法相有空洞、密实之别,就跟一块豆腐和一颗石头,当然不一样,而有些地仙修士,专门在法相一事上下苦功夫,故弄玄虚,用来震慑和吓退不明真相的敌对修士。</p> 眼前这一位从天而降的无名道人,莫名其妙造访仙簪城,然后一句话不说就动手砸城,他的这尊法相,实在过于惊世骇俗了。</p> 只说法相一途,兴许占据蛮荒一轮明月的荷花庵主,与那位占据极多水运的曳落河旧主仰止,这两位才能够勉强做到这一步。只是前者已经身死道消,后者听说先是被重返浩然天下的柳七拦截在归墟附近,最终被中土文庙拘押在了大道压胜的火山之中。</p> 道号瘦梅的老修士疑惑道:“真是那个年轻隐官?可他在城头那会儿,不才是玉璞境吗?根据托月山那边传出的消息,那场议事之时,陈平安修士境界依旧,不过是武学境界,从山巅境变成了止境。”</p> 对面好友苦中作乐,一边不停画蛟龙符丢入水中,增加龙门水运,一边笑着打趣道:“要是隐官被留下做客,你可以自己去问问看。”</p> “那顶道冠,瞧着像是白玉京三掌教的信物吧?是仿造之物?传闻荷花庵主耗费无数天材地宝,不还是未能做成此事吗,次次功亏一篑?荷花庵主都不行,咱们蛮荒天下谁能做到这等壮举?”</p> 画符修士瞥了眼道人头顶的莲花冠,无奈道:“真相如何,好像已经不重要了吧。万一咱们合力都保不住仙簪城,万事皆休,境界悬殊太多,那道人随便一巴掌,就可以拍死咱们这些蝼蚁。”</p> “可如果仙簪城能够扛下这份浩劫,风波落定,就又是一桩足可传诵千年的山上美谈了。”</p> “再说你之前不是专程游历剑气长城,为年轻隐官描摹过一幅山水画卷吗?瘦梅兄,你这会儿其实可以赶紧烧香,祈求城外那人正是陈平安才好嘛,说不定你凭此还能有那一线生机。”</p> “好的好的,到时候我帮你一起求求看。”</p> 端坐龙门两边的老修士,身形跟着仙簪城摇晃不已,两位老友相互开着玩笑,只是对视一眼,发现对方都在苦笑。</p> “对了,这家伙前前后后总共递出多少拳了?”</p> “差不多得有二十五拳了。”</p> “如今唯一的希望,就只能祈求那个斐然,正在赶来仙簪城的路上了。”</p> 就在此时,牌坊楼龙门匾额那边,传来一个略带笑意的温醇嗓音,是一口最地道的蛮荒大雅言,“我那位斐然兄,也要来仙簪城做客?”</p> 一位青衫客背长剑,双手笼袖,就站在上边,低头笑望向那位道号瘦梅的老修士。</p> 既然身负十四境,就可以做到类似阴神远游出窍的事情了。</p> 所以说,修行登高还需勤勉啊。</p> 在出拳之前,陈平安其实就已经秘密潜入了仙簪城,一路游历,如入无人之境,四处寻觅那些大阵中枢,却也不着急动手。</p> 城外那尊法相头顶的莲花道场之内,陆沉蹲在地上,伸手捂住脸,唉声叹气,突然开始不期待陈平安游历青冥天下了。</p> 两位修士同时猛然抬头,脸色惊骇不已。</p> 无瑕无垢之躯,天人合一之气象。</p> 道号瘦梅的老修士,呆呆望向那个未戴道冠、未穿道袍的青衫客,面容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了,毕竟那么高一尊法相,如今就杵在城外呢。</p> 只见那位青衫客,屈指一弹。</p> 先前那位不断画符投水的仙簪城客卿老修士,身躯魂魄连同金丹元婴,如一粒黄豆当场炸开。</p> 青衫客笑眯眯道:“问你话呢。”</p> 老修士闭嘴不言,束手待毙。</p> 陈平安好像改变主意了,笑道:“你回头帮忙捎句话给我那位斐然兄,就说这次陈平安做客仙簪城,好巧不巧,这次换成我先行一步,就当是早年黄花观的那份回礼,之后在无定河那边,还有一份贺礼,算是我庆祝斐然兄荣升蛮荒天下共主。”</p> 老修士呆滞无言,喃喃道:“你真是隐官陈平安?!”</p> 可惜对方身形一闪而逝。</p> 城主玄圃,哪怕是一位飞升境大修士,却根本没有想要亲自动手的欲望,不是不想亲自退敌,而是根本不敢出城送死。</p> 捉对厮杀一事,玄圃实在不擅长。</p> 玄圃在城外那厮递出二十拳后,面如死灰,照这个架势,不用十拳,就要真的破城了,玄圃一咬牙,直奔仙簪城祖师堂,悬三幅挂像,居中是女子画像,年轻相貌,姿容绝美,头别一枚白玉道簪,其余两位,分别是仙簪城的第二、三任城主,每幅挂像之下,摆有不同的供桌,都搁有一只香炉,那位女子开山祖师除外,供桌上还搁放有两盏油灯。</p> 玄圃在一一敬香之后,还从袖中摸出两只瓷瓶,开始添香油,两瓶香油,是那不同寻常的金黄色泽。</p> 玄圃在敬香、添油之后,沉声道:“第四代城主玄圃,恳请师尊、祖师降真庇护。”</p> 一幅画像所绘老者,毛发若戟,挂像表面涟漪阵阵,有冷笑声渗出,开口与玄圃问道:“比那朱厌如何?”</p> 玄圃面容惨淡,低头弯腰,毕恭毕敬答道:“回禀师尊,有过之而无不及。”</p> 另外那幅挂像,辈分更高,是个老妪模样的女修,画像中手捧拂尘,她沙哑开口,“莫不是某位应运顺势出关的老王座?”</p> 玄圃颤声答道:“回禀祖师,徒孙暂时还不知对方根脚,只敢猜测对方好像不是蛮荒修士。”</p> 仙簪城为这两位祖师添油一事,至多三次机会,之前朱厌登门,已经各自用掉了一次,加上今天这次,就意味着如果再有一次降真过后,两位处心积虑谋划退路、隐匿在阴冥秘境中辛苦修行的祖师爷,恐怕就再无一丝一毫的机会返回阳间了,所以不是玄圃心疼那两瓶价值连城的金色香油,而是这两位仙簪城祖师爷会心疼自己的大道性命,如果真有第三次,玄圃如果还是当这个敬香添油的城主,即便两位祖师护得住下一场浩劫中的仙簪城,反正玄圃肯定护不住自己的命了。</p> 那老者一步跨出挂像,大笑道:“那我就去会一会这个好死不死的家伙。”</p> 三炷香之内,他都可以留在阳间,不用担心被那些难缠至极的阴冥官差找到蛛丝马迹。</p> 只是这位玄圃师尊,身形才刚刚落地祖师堂,门槛那边就多出了一位青衫长褂的背剑外人,肩靠大门,双手笼袖,笑脸灿烂,“不曾想还有两条漏网大鱼,仙簪城的待客之道,实在让人受宠若惊,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常来。”</p> 那老妪立即以心声告知其余两人,“速战速决,我们合力斩杀这尊阴神!”</p> 被仙簪城大阵隔绝天地,就算是一位飞升境巅峰的王座大妖,以阴神出窍之姿站在此地,就需要同时面对三位飞升境修士。</p> 就算对方是一位不知名的十四境大修士……仙簪城也有些许胜算!前提是不让这尊阴神与城外道人的真身、法相汇合。</p> 电光火石之间,陈平安就已经悄无声息出手,将两张供桌上的香炉连同油灯一并打翻,尤其是油灯内的金色香油,分别笔直一线掠入画卷之中,笑眯眯道:“乖乖滚回去。”</p> 那老妪尖叫一声,迅速退回画卷,大袖一卷,阴风滚滚,竟是犹然无法将那条金色长线悉数打退,一旦来自阳间的金色香油,在那修道之地哪怕出现一滴,都会是大日升空的景象,那还躲藏什么,她只得狠下心来,丢出那把拂尘,才堪堪不让一滴金色香油进入画卷,与此同时,她竟是伸手一抓,属于她的挂像画卷瞬间并拢,再好似从一处漩涡中伸出一只干枯手掌,飞快攥住卷轴,最终被她一并带去阴冥,竟是连仙簪城最后一次请神降真的机会都给打消了。</p> 而那个老者到底是动作慢了一线,显然不如师尊经验老道,虽然拦下了那条金线,但是画卷却被那个青衫客伸手抓在手里。</p> 玄圃呆若木鸡,不知所措。</p> 陈平安望向那个仙簪城上任老城主,“要么三炷香之内,与我打生打死一场,等到你身形消散,我就请玄圃敬香添油,咱们再继续叙旧。要么你亲自动手,打杀这个差点欺师灭祖的弟子,玄圃一死,仙簪城估计就再无谁知晓降真之法了,那么我手里这幅画卷,当然就成了一张不值钱的废纸。”</p> 陈平安扬起手中画卷,轻轻摇晃,“怎么说?”</p> 那老者挥挥手。</p> 玄圃吓得肝胆欲裂,“师尊,切莫中了这厮的离间计,师徒联手,犹有胜算……”</p> 但是那位仙簪城的老祖师,甚至懒得与玄圃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弟子废话半句,直接就是一记本命术法凶狠砸向玄圃,同时向那位缓缓离开祖师堂大门的青衫客问道:“你到底是谁?”</p> 青衫剑客停下脚步,当他转头望去,面带笑意。</p> 还有一双粹然至极的金色眼眸。</p> 祖师堂内那位老祖师,噤若寒蝉,立即不再多嘴询问什么,只管速速打杀玄圃,解决掉这个确实该死的后患。</p> 屋内师徒二人,师承一脉,都很知根知底。相对而言,还是玄圃吃亏太多,毕竟师尊在那边修行鬼道千年之久。</p> 还不到一炷香,很快一座祖师堂就被师徒二人联手拆掉了。</p> 飞升境大修士玄圃,仙簪城的现任城主,就这么死在了自己师尊手上。</p> 陈平安闲来无事,确定玄圃身死道消之后,随手将手中那幅挂像丢出,去了趟山顶炼丹之地。</p> 先前最后一眼,陈平安其实不是看那对反目成仇的师徒,而是那个挂像上头别道簪的仙簪城开山祖师,画像女子似开天眼,看了眼那一袭青衫背影,她幽幽叹息一声,好像如见故人,又似乎不太确定对方的身份,然后一幅画卷就此自行燃烧殆尽。</p> 陆沉蹲在道场之内,揉着下巴,如果说落魄山年轻山主,剑挑正阳山,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剑斩托月山,在练手。</p> 那么今天不急不缓拳撼仙簪城,怎么像是为了将来对白玉京出手而热身?南华城岂不是要被殃及池鱼?</p> 于是陆沉又开始不期待陈平安尽早跻身十四境了。</p> 而城外。</p> 陈平安以学自浩然武夫崔诚的神人擂鼓式,摧破蛮荒天下第一城。</p> 同一拳招,拳拳递出,仿佛拳意叠加无止境。</p> 以仙簪城为中心的万里山河,都感受到了那股那种无数闷雷在大地之下、在人间高处同时炸开的震动。</p> 一拳彻底打穿仙簪城的山水禁制,那道人法相的拳头,终于触及高城真身所在。</p> 再一拳递出,道人法相的大半条胳膊,都如凿山一般,陷入仙簪城。</p> 第三拳,直接打穿整座仙簪城,整条胳膊横亘在城中,再一臂来回横扫,一座天下第一的高城,就被打成了两截。</p> 倾斜倒塌的上半截高城,被道人法相一手按住侧面,使劲一推而出,摔在了数百里之外的大地上,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p> 至于留下的那半座高城,道人法相双手十指交错,合拢一拳,高高举起,迅猛砸下,打得半座城池不断深陷大地。</p> ?</p> </p>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五十八章 拔河 正文 第八百五十八章 拔河 (这一章不算7号更新,7号还有一章更新。)</p> 上半截仙簪城被一巴掌拍出去之后,千百条流萤同时亮起,那些都是御风逃离仙簪城的修士身影。</p> 陆沉瞥了眼这幕仙气缥缈的画面,五彩绚烂,景象瑰丽,可惜是树倒猢狲散。以后蛮荒就再无第一高城了。</p> 辛苦聚沙成山,一朝流水散,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不过今天,仙簪城是被年轻隐官以纯粹武夫之姿,硬生生打断再锤烂的。</p> 陆沉收起视线,提醒道:“咱们差不多可以收手了,在这边牵扯太多,会妨碍出剑的。”</p> 陈平安承载大妖真名,合道剑气长城,本就被蛮荒天下大道压胜。陆沉其实这一路远游,并不轻松,需要帮助陈平安不断演化道法,化解那份虚无缥缈又无处不在的压胜。不然三张奔月符,信手拈来,毕竟不同于三山符,奔月符是陆沉首创,三掌教在青冥天下闲来无事,在白玉京觉得闷了,就会独自一人,御风太虚,饮酒明月中。</p> 不同于蛮荒天下,其余几座天下的各自天上一轮月,都是毫无悬念的禁地,修士哪怕自身境界足够支撑一趟远游,可举形飞升明月中,都属于一等一的犯禁之事,只说青冥天下,就曾有大修士试图违例游历上古月宫遗址,结果被余斗在白玉京察觉到端倪,遥遥一剑斩落人间,直接从飞升跌境为玉璞,结果只能返回宗门,在自家福地的明月中借酒浇愁,扬言你道老二有本事再管啊,老子在自家地盘喝酒,你再来管天管地……结果余斗真就又递出一剑,再将那福地明月一斩为二,到最后一宗上下几百号道官,无一人敢去敲天鼓喊冤,沦为一桩笑谈。</p> 陈平安的道人法相终于停手,瞥了眼空中那些四散逃窜的修士踪迹,“好像没有副城主银鹿的身影,那半截城内也察觉不到这头妖族的气息,你找不找得到?”</p> 陆沉笑道:“估摸着是以某种秘法躲藏起来了,富贵险中求嘛,仙簪城大道根本早已扎根在此,只要你不毁掉那支道簪,这位马上就能顺势补缺城主的银鹿仙人,就还有重新崛起的机会,凭它的修道资质,捞个飞升境,不算奢望,当然是个空架子的飞升境了,比它那位师尊好不到哪里去,丢蛮荒大妖的脸,怪不得玄圃一直不敢在剑气长城冒头。等下咱俩去了那半截城内,贫道会点演算之术,说不定能够找到蛛丝马迹。”</p> 说到这里,陆沉难得露出几分郑重其事的神色,“容贫道多嘴一句啊,千万千万,别想着打断那支簪子,此物旧主,于咱们人间有一桩莫大功德,按照老黄历的说法,就属于道上有功,人间有行,功行满足。所以我们最好都别去招惹。”</p> 陈平安笑道:“那就点到即止,不在这边浪费光阴。”</p> 陆沉感慨道:“以双拳打断仙簪城是一事,让仙簪城自家修士拆掉祖师堂,在贫道看来,显然更是一桩壮举啊。”</p> 收起八千丈高的道人法相,与常人等高,陈平安再次变成那个道冠青袍的模样,仰头望向那个顺眼多了的“仙簪城”,微笑道:“不过是个知其所以然。”</p> 道理很简单,就像家境一般却喜欢乐善好施的百姓人家,很难理解某些坐拥金山银山的富贵之家,为何比自己还要吝啬,为何善财难舍,其实就是看不破一条脉络,某些本就是偏门进家的钱财,岂能奢望这些钱财从正门出?就像一位凡俗夫子,很难做到但问耕耘不问收获一理,修道之人,同样很难真正做到问因不求果一事。</p> 陆沉心有所动,双指并拢,笔直划下,画出一条竖线,再在这条线旁边,画了一只蝉,如蝉停树。</p> 一只纸上蝉,如在秋风中嘶鸣不止,知了知了……</p> 陆沉再抬起双手,以手指像是画出一幅画框,将这副画卷收入袖中,“不虚此行。”</p> 陆沉伸掌遮在额头那边,环顾四周一遍,问道:“宁姚他们暂时还没赶过来,怎么说?去找出那个银鹿寒暄几句?”</p> 反正此地是最后一座山市,没有只能停留一炷香的光阴限制,等宁姚三人赶来此地碰头,然后陆沉就可以给出最后一份三山符,三座山市,分别是酒泉宗,曳落河水域的无定河,托月山。</p> 如果不是着急赶赴托月山的话,陈平安还真不介意待在原地,在仙簪城这边守株待兔。</p> 如果加上刑官豪素,自己这一行远游人,就是一位十四境,三位飞升境剑修,以及一位杀力完全可以视为飞升境的仙人境剑修。</p> 何况一座蛮荒天下的顶尖战力,极有可能多数已经置身于阿良和师兄左右所处战场。</p> 谁来驰援?不敢来的话,陈平安都想借给那些新旧王座大妖一些胆子了。</p> 陆沉笑道:“这个仙人银鹿,收拾家当和隐匿踪迹的本事,都是一绝。眼前这半座仙簪城,竟然没给你剩下什么值钱货色。”</p> 其实这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很不明智了。何况这会儿仙簪城内外,要银鹿命的,可不止年轻隐官一个。</p> 陈平安沉声道:“那座福地,可以带走就带走,带不走,就算掘地三尺,哪怕我彻底打碎仙簪城都要将它找出来。”</p> 陆沉苦笑道:“我?”</p> 还不是我们。</p> 陈平安笑道:“就算是合伙做买卖的利息分红,陆掌教这一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是始终只出不进,我都要看不下去了。”</p> 陆沉眼睛一亮,“真要得手,我不会带去青冥天下,送给文庙好了,换取三次串门的机会。”</p> 远在数百里之外的那半截仙簪城,如修士横尸大地。</p> 但是刹那之间,形若山脉匍匐的破损高城,竟然重新朝天矗立而起,试图掠回原地,与下半截重新拼接起来。</p> 只是被陈平安一脚踩踏,一瞬间就重新坠地,以十四境道法,强行压制住了那枚道簪的本命牵引之法。</p> 与此同时,道人装束的陈平安抬起手,在身前仙簪城之上画符一道,其实就只是写下了一个“山”字。</p> 而另外一处的青衫陈平安,就运转本命物水字印,手指凌空画符,紧跟着写下一道水符。山水相依,终究有别。</p> 青衫陈平安走了一趟玄圃建造在山顶的炼丹房,使出一手袖里乾坤的神通,三只炼丹炉不说,架子上边数以百计的瓶瓶罐罐,都收入袖中,再收了搁放丹药的木架,发现木材质地极好,是一种不知名的仙家木材,就又拆了那些合抱之木的房屋梁柱,一并收了,最后发现地上色泽如金的满地砖,好像也有些讲究,蹲下身撬开一块砖头,发现竟然每一块底款都铭刻有年号、督造和匠人姓名,就一个抖袖,将两千多块金砖全部收入袖中。</p> 最后陈平安看着“家徒四壁”大屋子,空无一物,原本打算干脆好事做到底,只是又一想,觉得还是做人留一线。</p> 青衫背剑的陈平安又返回祖师堂,其实可以称呼为一处遗址了。</p> 仙簪城的开山祖师,好像没给自己取道号,只有一个名字,归灵湘。她就是居中那幅挂像所绘女子修士,算是那枚远古道簪的第二任主人。</p> 而仙人银鹿的太上祖师,道号琼瓯,正是那个见机不妙便行事果决的鬼物老妪,她舍了一把品秩极高的重宝拂尘不要,才打散全部金色香油,不至于在她的阴冥归途,铺出一条极为扎眼的金色大道,其实她当时为了自保,还顺手坑了一把嫡传弟子,正是那位道号乌啼的魁梧老者,琼瓯为了确保那个十四境大修士不全力针对自己,她在从太虚中攥住画卷之时,还阻挡了一下弟子乌啼的一道驾驭术法,使得后者未能有样学样。</p> 乌啼此刻站在祖师堂废墟边界,老修士身穿一件黑袍,须发若戟,手里攥着两支卷轴,挂像当然已经销毁,不然这个把柄落入眼前青衫客手中,乌啼还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果子吃。</p> 既然先前对方能随手丢在这边,自然是有底气随手取回。</p> 蛮荒大妖的行事风格,很多时候,就是这么直来直往,只要想定一事,就无任何弯绕。</p> 所以乌啼半点不含糊,在不到半炷香之内,就打杀了从自己手上接过仙簪城的心爱弟子玄圃,确实,玄圃这家伙,打小就不是个会干架的。</p> 乌啼趁着还能在阳间滞留一段光阴,在做掉玄圃之后,已经散出一份份神识,比那身份不明的青衫客,更想要找出玄圃的嫡传,也就是下一任仙簪城的城主人选。降真一事,唯有历代城主,与继任者口授相传,此事密不外传。幽明殊途,往返阴阳,规矩重重。</p> 虽说画卷已经被毁掉,可小心起见,乌啼还是打算宰掉那个再传弟子,斩草除根。仙簪城的道统法脉,香火传承如何,哪里比得上自己的大道性命珍贵。</p> 方才乌啼的其中一道分身,随便抓了个仙簪城谱牒修士,问出那银鹿的身份、道号后,再将那个金丹境的徒孙儿,随手拧断脖颈,再一口吃掉对方的妖丹,这些个百死难赎的货色,连累祖业毁于一旦,只死一次一了百了都算幸运事了。乌啼自有诸多手段,让修士生不如死。</p> 问题在于仙簪城如今变化极大,乌啼竟是一时间难以寻出那个再传弟子的藏身之所。</p> 陈平安笑问道:“是在找银鹿,不留后患?免得这位未来城主重绘画像,又来一次敬香降真,恭迎祖师驾临阳间?”</p> 乌啼瞥了眼那把始终未曾出鞘的长剑,冷笑道:“一个只会趴在娘们肚皮上撒野的废物徒孙,我担心什么,只担心到时候你就在一旁候着。”</p> 陈平安摇头说道:“你多虑了,我马上就会离开仙簪城。”</p> “仙簪城?如今还有个屁的仙簪城。”</p> 乌啼嗤笑一声,“反正不关我的屁事了。”</p> 半城张贴了一道山符,使得高城不断下沉,与山根接壤,而此地,施展一道水符过后,有了大雪迹象,相信很快就会迎来一场鹅毛大雪。一旦那支道簪被过多浸染山水气运,后世修士想要强行剥离已经形神合一的山水两符,就像凡俗夫子的剥皮抽筋,修道之士的分魂离魄。除非眼前这位精通符箓道法的十四境大修士,真的马上离开,然后又有一位同等境界的大修士立即赶来,不惜消磨自身道行,帮助仙簪城抽丝剥茧,才有可能大致恢复原样,不过肯定是痴人做梦了,难不成如今这个世道,十四境大修士很多吗?</p> 老修士回头望一眼,是昔年悬挂那幅开山祖师的女子画像处,竟有破天荒几分伤感。</p> 对那师尊琼瓯没什么好印象,她做出那种勾当,乌啼非但不觉得意外,甚至都没什么气愤,唯独对那那位女子祖师爷归灵湘,观感极不一样。饶是乌啼这般枭雄心性的大妖,哪怕生前做惯了暴虐行径,一想到这位祖师的家业,就此落败在他们这帮废物手里,也要黯然神伤。乌啼这辈子,除了祖师归灵湘,还不曾遇见过第二位那般与世无争的修士。</p> 遥想当年,她还在世时,乌啼还只是个刚刚踏足修行的年少修士,在乌啼炼形成功那一天,师尊根本没当回事,只是神色冷漠,朝跪在地上的弟子,丢了件灵器,反而是女子祖师专程找到他,她低头弯腰,笑眯起眼,拍着少年的脑袋,神色温柔,只说了三个字,是人啦。</p> 青衫剑客与道人法相重叠为一。</p> 陈平安重新变成头戴莲花冠、身穿青纱道袍的背剑模样。</p> 陆沉啧啧道:“蛮荒天下这些个山巅修士,心狠起来是真的狠,叹为观止,自愧不如。”</p> 山上仙家,请神降真一途,各有玄妙。</p> 陆氏子弟在家族祠堂年复一年,敬香数千年,却一次都能请下陆沉。</p> 所以中土阴阳家陆氏,对他这位从不庇护家族的祖宗,一直有怨气。</p> 真应该拉着那帮徒子徒孙好好看看,摊上自己这么个老祖宗,埋怨个什么,烧高香才对。</p> 陈平安提醒道:“找一找银鹿。”</p> 陆沉在莲花道场内盘腿而坐,掐指而算,微笑道:“在找了,稍等片刻,等下咱俩可以吓唬一下乌啼前辈。”</p> 陈平安这才伸手一抓,将掉落在地的那把麈尾收入手中,二字虫鸟篆,“拂尘”,有点类似先前那座大岳名叫青山。</p> 木柄呈现出一种古朴绯紫色,衔一枚小金环以缀拂子,至于拂尘丝线雪白,极其纤细,材质不明,陈平安伸手将一把丝线攥在手中,约莫是三千六百之数。</p> 此物跟随琼瓯在阴冥之地多年,竟然不沾染一丝一毫的阴煞气息,是那老妪始终未能将此大炼为一件本命物?</p> 陆沉笑道:“那老妪真身,是只蚊子。如何炼化得这把拂子?不过被老妪拿来傍身立命,确实奇思妙想,难怪能够避开阴冥鬼差视线几千年。”</p> 陆沉唏嘘不已,“上古瑶光,资粮万物者也。归灵湘有心了,可惜她摊上了这么些个败家子。”</p> 仙簪城那位开山祖师归灵湘,修道资质极好,她却没有什么野心,好像一辈子修行,就为了让一座仙簪城,离天更近。</p> 到了第二代城主,也就是那位见机不妙就退回阴冥之地的老妪琼瓯,才开始与托月山在内的蛮荒大宗门,开始走动关系。但琼瓯依旧谨遵师命,没有去动那座拥有一颗坠地星辰的祖传福地。仙簪城是传到了乌啼的手上,才开始求变,当然更多是乌啼私心, 为了裨益自身修行,更快打破仙人境瓶颈,开始铸造兵器,卖给山上宗门,财源滚滚。等玄圃接手仙簪城,就大不一样了,一座被祖师归灵湘命名为瑶光的福地,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发掘和经营,开始与各大王朝做生意,最缺德的,还是玄圃最喜欢同时将法宝兵器卖给那些相距不远的两国王朝,不过仙簪城在蛮荒天下的超然地位,也确是玄圃一手促成。</p> 乌啼终于问了那个最好奇的问题:“你是?”</p> 上一次现身,乌啼还是与师尊琼瓯联手,对付那个气焰跋扈的搬山老祖,连打带求再给钱,才让仙簪城逃过一劫。</p> 所以乌啼对如今蛮荒天下的形势半点不知。</p> 陈平安笑道:“剑气长城末代隐官。”</p> “难怪。”</p> 乌啼点点头,“那你比当年的萧愻还能打。”</p> 这头飞升境鬼物很快加上一句,“不过那会儿萧愻年纪不大。”</p> 陈平安笑了笑。</p> 乌啼又忍不住问道:“你修道多久了?我就说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真道士,既然你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肯定没那僧不言名道不言寿的规矩。”</p> 陈平安说道:“不到一千岁。”</p> 乌啼赞叹不已,朝那个修行晚辈竖起大拇指,由衷说道:“天纵奇才。”</p> 蛮荒天下什么都不认,只认个境界。</p> 陈平安说道:“刚过四十岁。”</p> 乌啼愣了愣,然后摆摆手,“说笑话也要有个度。”</p> 在那天地枯寂寂寥至极的阴冥之地,找个大活人聊天,登天之难。再者任何一头在那边晃荡的鬼物,不管境界高低,又都绝对不希望碰到一位阳间人,能够游渡阴冥地府的人间修士,谁敢招惹,真是一个比一个比鬼还难缠。</p> 乌啼依旧未能找出那个银鹿,只得认命,求着那个再传弟子不晓得祖师堂降真之法,不然别看这会儿跟眼前隐官,聊得好像十分和气生财,可乌啼敢保证,只要被对方逮住机会,双方就一定会马上重逢,到时候免不了一场搏命厮杀了。老修士看了眼北边方向,“对了,最后问一句,那个董三更如何了?”</p> 来时金丹,去时飞升。</p> 这在剑气长城的万年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壮举。一个金丹境剑修,将蛮荒天下当做炼剑之地,最后不但活着返回剑气长城,关键是那董三更返回家乡之时,还带了颗飞升境大妖的头颅!</p> 陈平安指了指天幕,“不觉得少了点什么吗?”</p> 乌啼瞥了眼天幕,才发现竟然只有两轮明月了。</p> 他娘的,确实是董三更做得出来的事情。</p> 乌啼身后的祖师堂废墟中,是那飞升境修士玄圃的真身,竟是一条赤黑色大蛇。</p> 避暑行宫那边都未有记载此事,还是白玉京三掌教见识广博,一语道破天机,为陈平安解惑,“上古玄蛇,身如长绳,悬挂在天,大道幽远,接天引地。”</p> “所以这位玄圃老前辈,与仙簪城的香火传承,自然是大道相契的。当这城主,责无旁贷!玄圃玄圃,确实将仙簪城打造成一处风景形胜之地了,这个道号,取得贴切,比叶瀑那啥虚头巴脑的‘独步’强多了,不曾想玄圃还是个实诚货色。”</p> 陈平安心声问道:“玄圃的真身,是不是短了点?”</p> 虽说一圈圈盘踞在祖师堂废墟,其实至多长不过千丈。</p> 按照约定,在蛮荒天下任何大妖斩获,陈平安都会交给刑官豪素。</p> 陆沉笑道:“精元已失,被乌啼吃了个饱,剩下这幅真身皮囊,有名无实,类似蛇蜕。不过乌啼还算识趣,没有违约,先前答应你留下一颗飞升境妖丹。”</p> 陈平安颇为疑惑,一挥袖子将那条玄蛇收入囊中,忍不住问道:“乌啼在阳间这边的收获,还能反哺阴间真身?它这个假象,无路可走才对。难道乌啼可以不受幽明异路的大道规矩限制?”</p> 陆沉笑呵呵道:“天无绝人之路,总有曲径通幽处。”</p> 陈平安见那乌啼身形已经飘忽不定,有了消散迹象,突然问道:“你作为一位幽冥道路上的鬼仙,有没有听过一个叫钟魁的浩然修士?”</p> 乌啼心弦紧绷,一头飞升境的老鬼物,竟是都未能藏好那点神色变化。</p> 由此可见,钟魁这个名字,不但听说过,而且一定让乌啼记忆深刻。</p> 乌啼也懒得补救或是遮掩什么,撇撇嘴,直截了当道:“这个名字,在我们那个地界,如雷贯耳。”</p> 陈平安微笑道:“就没跟钟魁打过交道?”</p> 乌啼冷笑道:“要是打过交道了,老子还能在这儿陪隐官大人闲聊?”</p> 从头到尾,乌啼嘴上都不去提“钟魁”二字。</p> 按照陆沉的说法,地仙者天地之半,炼形住世,可得长生不死,鬼修证道是谓鬼仙,就要逊色不少,是那舍了阳神身外身、只余阴神的清灵之鬼,依旧属于未证大道,故而神象不明,三山无名,虽不轮回,难登绿籍,漂泊不定,终无所归。尤其是选择待在阴冥路上的鬼仙,更被视为叛逆之辈,是鬼差判官巡视冥府疆域的头等缉拿对象。这些陈平安之前都知道,但是陆沉将其称呼为痴顽之辈,听着就很古怪了。陆沉卖了个关子,没有明确阐述大道渊源,只说也就是咱们烧香礼敬的那位三山九侯先生,露面少,不然鬼仙之流稍犯天条,有一个斩一个,为何?</p> 三山九侯先生早就在一处修道之地,立碑昭告阴冥了,太平寰宇斩痴顽。</p> 乌啼身形消散之前,“希望双方以后都别见面了。”</p> 陈平安手持拂尘,晃了晃,笑道:“随缘。”</p> 等到这个乌啼彻底消散,陆沉趴在莲花花瓣那边,直愣愣盯着陈平安手中拂尘,说道:“贫道可以重金购买此物。”</p> 陈平安将拂尘收入袖中,“好说,只要价格合适,都可以谈。”</p> 陆沉闻言一个翻转,躺在道场中,翘起二郎腿,那就没得谈了。</p> 陈平安提醒道:“别忘了那个新任城主大人。”</p> 陆沉说道:“来了来了。”</p> 那位仙人银鹿,从一处山水秘境之内,就像被人一拽而出,狠狠摔在了祖师堂遗址这边。</p> 银鹿只见那个道人双手笼袖,笑眯眯道:“来,继续开门待客。”</p> 这份三山符的第一处山市,云纹王朝那边,陆芝听说能够在这边待足一炷香,立即眼神熠熠,直愣愣盯着那座失去了一座剑阵的玉版城。</p> 陆芝手持双剑,南冥与游刃,剑意就是道法,分别显化出两种异象,陆芝站在天池大水中央,一尾青色大鱼游曳虚空中,“那就老规矩,我负责出剑砍人,你一边堵路,一边找钱,咱俩各占四成,给陈平安留两成。”</p> 齐廷济笑着点头。</p> 什么时候成了“老规矩”?</p> 只是等到两人一路御剑入城,畅通无阻,连个护城大阵都没有开启,实在让齐廷济倍感意外。</p> 这儿不是有个刚刚跻身飞升境的叶瀑?好像还有个女子,是止境武夫。</p> 陆芝说道:“陈平安该不会只给咱们剩下点残羹冷炙吧?”</p> 齐廷济笑道:“想来不至于。”</p> 事实上,叶瀑早已带着白刃远离玉版城,一身的咫尺物方寸物,总之便于携带重宝,都席卷一空,仓皇逃遁。</p> 位于玉版城和仙簪城之间的那座山市,是一处名为春涧山的地方,此地春山青翠欲滴,春水长流,有那桃李嫁春风的仙家说法。</p> 宁姚在此停留很久,一路散步,好像打定主意要用完一炷香,跟先前那座大岳青山差不多,只要不来招惹她,她就只是来这边游览风景,最后宁姚在一条溪畔驻足,看到了碑文上边的一句佛家语,将头临白刃,犹如斩春风。</p> 宁姚怔怔出神许久,转头回去,看到了齐廷济和陆芝,发现陆芝好像心情不错,难得有个笑脸。</p> 宁姚刚好等到两人敬香之后,一起去往那座仙簪城。</p> 现身在仙簪城地界,齐廷济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知道差不多会是这么个结果,等到亲眼瞧见了,还是……”</p> 陆芝点头道:“果然捡钱这种勾当,咱俩加在一起都不够看,我们就真的只是捡漏了。”</p> 等到他们赶到仙簪城祖师堂遗址处,陈平安已经解决掉了那个刚当城主没多久的仙人银鹿,得到了那座瑶光福地。</p> 交给宁姚他们最后一份三山符,陈平安笑道:“我可能会偷个懒,先在酒泉宗那边找地方喝个小酒,你们在这边忙完,可以先去无定河那边等我。”</p> 宁姚点点头,率先持符远游。</p> 早在剑气长城那边,她就养成了让陈平安独自喝酒的习惯。</p> 陆芝问道:“这儿还有没有漏可捡?”</p> 陈平安笑道:“当然,虽说没有光阴限制了,不过你们还是争取在一炷香之内动身。”</p> 齐廷济说道:“陆芝,那我们分头行事?”</p> 陆芝说道:“你境界高,跑点远路,去那半截仙簪城好了。”</p> 齐廷济剑光化虹瞬间身在那一处。</p> 陈平安打趣道:“可以啊,这么熟门熟路?”</p> 陆芝咧嘴一笑,“弯腰捡钱这种事情,谁不上心谁傻子。”</p> 三份三山符,差不多等于远游了半座蛮荒天下。</p> 白花城,古战场遗址,大岳青山。</p> 云纹王朝玉版城,春涧山,仙簪城。</p> 酒泉宗,无定河,托月山。</p> 好像陈平安在有意无意让一根心弦,松弛有度,每份三山符都会有一座山市,就只是散心,看几眼风景而已。</p> 在那酒泉宗山市附近,宁姚敬香之后就继续持符远游。</p> 陈平安举目眺望,找到了一处建造在酒泉宗山门附近的大城,隔着千余里山水路程,可好像这会儿就能闻着那边的酒香了。</p> 陈平安习惯性蹲下身,撮土轻捻,笑道:“阿良说过,蛮荒天下也有侠气,妖族修士里边,也有比人更像人的豪杰。他还专门跟我提到了这边的酒水,说将来只要有机会游历蛮荒腹地,就一定要来这边喝顿酒。”</p> 陆沉笑道:“世间无小事,天地真灵,谁敢轻贱。所谓的山上人,不过是土鸡瓦狗,人来不吠,棒打不走。”</p> 之后陈平安隐匿气象,一步跨出缩千里地脉,就到了那座在酒泉宗眼皮子底下的城中,随便在一条巷子挑了座酒铺,生意极好。不过酒泉宗修士是出了名的不喜欢打架,再说了,打架一事,也确实干不过别家修士,宗主是位迟迟无法破境的老仙人境,偶尔出门,秉持一个宗旨,见面就送酒水。</p> 在城内,妖族修士颇多,陈平安不显异类,而且还施展了障眼法,故意隐匿了长剑夜游和那顶道冠。</p> 陈平安与酒铺掌柜要了三坛招牌酒酿,几碟佐酒菜,寻了张桌子独自落座,倒了一碗酒水,端起白碗,低头嗅了嗅,眯起眼,委实是好酒,关键是价格便宜,价廉物美,只要一颗雪花钱就能带走三坛。</p> 陆沉试探性问道:“我能不能现身喝一碗?”</p> 陈平安点点头。</p> 陆沉就以一粒芥子心神的姿态现身酒铺,跟当年在骊珠洞天摆摊的年轻道人没啥两样,还是一身穷酸气。</p> 而且一座酒铺,也有几位修道之士,却对陆沉的突兀出现,毫无察觉,准确说来,就像这个年轻道士早就到了酒铺。</p> 有两位炼形未全的妖族修士想要来拼桌,陆沉一巴掌拍在桌上,“道爷像是那种会与别人同桌饮酒的?”</p> 陈平安懒得计较这些,跟酒铺多要了一只碗,给陆沉倒了一碗酒,笑问道:“偷什么最心酸?”</p> 陆沉盘腿坐在长凳上,双手举起酒碗,抿了一口酒,满脸陶醉神色,摇头晃脑道:“当然是偷酒喝啊。”</p> 陈平安也不由得想起当年家乡事,这位白玉京三掌教,在那些岁月里,借着替人看手相的幌子,没少对小镇女子揩油。</p> 老民不预人间事,但喜农畴渐可犁。</p> 昔年一座骊珠洞天,百花富贵草精神。</p> 双方各怀心思,就只是默默喝酒。</p> 陈平安喝过一碗酒,陆沉酒碗也差不多见底了,就又倒满两碗。</p> 陆沉道了一声谢,瞥了眼天幕,缓缓开口道:“豪素也是个可怜人。”</p> 陈平安不置可否。</p> 陆沉说道:“当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只是最可恨之处,还是全天下人的恨意加在一起,好像都不如豪素自己恨自己,如此一来,死结就真正无解了。”</p> 当时少年,气盛跋扈。</p> 豪素曾经立志要为家乡天下众生,仗剑开辟出一条真正的登天大道。</p> 不曾想最后这个男人,就只是在剑气长城的牢狱之内,顶着个刑官头衔,独自饮酒,岁月悠悠,不过是多看了几回满月。</p> 刑官豪素,其中一把本命飞剑,名为婵娟。千里共婵娟,人间地上霜。</p> 在他家乡那座位于扶摇洲的中等福地,一位金丹修士本就是大道瓶颈,豪素却一举跻身了元婴。</p> 所以说豪素在家乡天下,只要他愿意,不急于离去的话,一人仗剑杀穿天下都不难。即便福地天下,有种种迹象,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年轻气盛的豪素,依旧豪气干云,我行我素,自认一身剑术,绝对不输那些所谓的天外人。</p> 而豪素仗剑飞升离开福地,之所以动静那么大,惹来诸多浩然仙家的觊觎,恰恰就在于豪素那把本命飞剑的本命神通,太过“招摇过市”,牵引月光落向人间。</p> 一洲山河,上五境修士都察觉到了那份异象,因为在白昼时分,竟然降下一道无比璀璨的月华光柱。不然一般“飞升”至浩然天下的福地修士,哪怕是上等福地的本土修士,引发种种征兆,或是天人感应的祥瑞气象,都不至于如此醒目,更不至于立即被大修士精确找出福地所在。</p> 这也是为何豪素在百花福地隐匿多年之后,会悄然离开中土神洲,赶赴剑气长城,其实豪素真正想要去的,是蛮荒天下,占据其中一月,借机炼化那把与之大道天然契合的本命飞剑,对于杀妖一事,这位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名不副实的刑官,从无兴趣。</p> 心中所想,唯有报仇。</p> 很多时候,只是一个不小心,就会教人喝一辈子的闷酒,都闷不死、敌不过那后悔二字。</p> 陈平安喝着酒,没来由说道:“道德内全之人,行迹不彰显。”</p> 陆沉会心一笑,“道不在五形或肉身,这是内篇德充符的要义之一。陈平安你可以啊,竟然偷偷仰慕贫道的学问,这有啥好藏掖的嘛。”</p> 陈平安朝陆沉抬起酒碗,陆沉连忙抬起屁股,端碗与之轻轻磕碰一下。</p> 之后陈平安缓缓道:“当年在北俱芦洲的远游路上,也会遇到一些当时不理解的事情,比如一些寺庙内的僧人,总觉得他们常年吃斋念佛,距离佛法反而很远。争名夺利,花钱买通官府关系,就为了住锡大庙,多些头衔,同一座寺庙之内的师兄弟之间,却要老死不相往来,我曾经亲眼见过,亲耳听过,就连当地的老百姓都对他们很不以为然,只是烧香还是得烧。”</p> “我是等到后来看到了书上这句话,才一下子想明白很多事情。可能真正的修行人,我不是说那种谱牒仙师,就只是这些真正靠近人间的修行,跟仙家术法没关系,修行就真的只是修心,修不着力。我会想,比如我是一个凡俗夫子的话,经常去庙里烧香,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年复一年,然后某天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僧人,脚步轻缓,神色安详,你看不出他的佛法造诣,学问高低,他与你低头合十,然后就这么擦肩而过,甚至下次再遇到了,我们都不知道曾经见过面,他圆寂了,得道了,走了,我们就只是会继续烧香。”</p> “我曾经带着小米粒,去一座庙里烧香,感觉走岔了,就跟一位僧人问路,僧人说我们是走错了,帮忙指路过后,他就转身走自己的路了。当时小米粒还有些抱怨,说都不晓得帮忙带个路,我那会儿也没说什么,只觉得如果自己是那个指路人,可能就会问一句,需不需要同行。后来再一想,可能反而是自己没有佛法所谓的慧根了。”</p> 陆沉没有插话,就只是听着陈平安的自言自语。</p> 其实只要陈平安不刻意遮掩,就算是他的心声言语、心相景象,陆沉比谁都听得、看得一清二楚。</p> 比如现在,陈平安只是喝酒,不再说话,但是陆沉就像看到了一幅幅山水光阴画卷,藕花福地状元巷附近有座心相寺,里边有个上了岁数的主持,老僧不太喜欢说高深佛法、只与人说平常话,有个继承住持位置的弟子,还有个喜欢偷懒却心地善良的小沙弥……宝瓶洲青鸾国的白云观,有个中年观主,喜欢读书以至于伤了眼力,洒扫庭院的小道童,每天都在忧愁柴米油盐。因为道观里边的几棵树,高枝经常挂断纸鸢,就被孩童的家长们堵门骂,骂归骂,好像也不曾真正伤了和气……</p> 陆沉轻声道:“古人云校书一事犹如扫落叶,随扫随有。”</p> 陈平安不知不觉已经喝完碗中酒水,看了眼陆沉,陆沉笑道:“我还有,就不用倒酒了。”</p> “我们可以不信佛不信道,不烧香不拜菩萨,但是我们应该相信一切能够让我们内心安宁的事情。”</p> “佛经上边明明白白告诉世人,拜佛就是拜己,因为即心即佛,众生皆有佛性,佛是觉人,人是未觉佛。”</p> “道理我懂,但是我就是做不到,我觉得自己就是在跟佛和菩萨求一些东西,是在许愿。”</p> 陈平安说完这些,就不再言语,甚至不再神游万里,深呼吸一口气,一口喝完第三碗酒水,将桌上其余两坛酒收入袖中。</p> 陆沉说道:“这就动身?”</p> 其实他这会儿还真有点心慌,总觉得陈平安说完了这些心里话,说不定又要在那条无定河山市附近,做点什么。</p> 陈平安点点头。</p> 陆沉眨了眨眼睛,满脸好奇神色,问道:“那轮明月,为何不尝试着拖拽向浩然天下,或者干脆是五彩天下?这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为何要将这一份天大好事,白白让给我们青冥天下?”</p> 陈平安看了眼他,“陆掌教明知故问,这就没有意思了,酒水钱回头算给我。”</p> 如果真能成功拖拽一轮明月,就可以让蛮荒天下失去一份天运。</p> 可以为豪素寻得一处修道之地。陆沉本就是豪素去往青冥天下的那个领路人。</p> 同时也算陈平安与道祖还礼。</p> 至于青冥天下和白玉京,届时如何安置这一轮凭空多出的明月,陈平安就不管了。</p> 与此同时,将来远游青冥天下,凭此功德,哪怕承载着大妖真名,相信也会减少一份冥冥中的大道压胜。</p> 还能借助青冥天下扰乱蛮荒天下的天时。</p> 一举五得。</p> 别看陆沉一路眼神幽怨,叫苦不迭,好像一直在被陈平安牵着鼻子走,其实这位白玉京三掌教,才是真正做买卖的行家里手。</p> 陆沉一粒心神重归莲花道场,陈平安再次持符远游。</p> 兴许是大道亲水的关系,陈平安到了这处山市,立即感觉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浓厚水运。</p> 这条河面宽达数十里的无定河,就只是曳落河数百支流之一。</p> 陈平安敬香之后。</p> 再次现出一尊道人法相,却不是八千丈之高,而是九千丈,法相一脚踏出,踩在那条无定河之中,激起惊涛骇浪,法相再高出一千丈。</p> 万丈法相,屹立在天地间,抬起手掌,伸手一抓,竟是直接将那条无定河从大地之上拽起,继而是远处一条条曳落河分支。</p> 陈平安就这么将三百多条江河悉数提拽而起,拧为一条水运长绳,最后万丈法相向后倒掠去,缩地山河万里又万里,以至于整条曳落河都脱离了河床,大水悬空,被人拔河而走。</p> ?</p> </p>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五十九章 年轻人们 正文 第八百五十九章 年轻人们 (更新晚了,一万六千字。ps:今天晚上还有一章。)</p> 在蛮荒天下四处逛荡的姜尚真,真身偶遇了一帮浩然天下的远游修士。</p> 至于姜尚真的出窍阴神,正在为青秘前辈指点迷津,共渡难关。</p> 如果说遇到冯雪涛是意外,半路遇到这拨一个比一个天之骄子的年轻人,更是意外。</p> 其实姜尚真的本意,是去往最近的黥迹渡口,找郑居中。不过所谓的最近,也相当于隔着一洲山河了。</p> 曹慈,傅噤,元雱,纯青,许白,郁狷夫,顾璨,赵摇光,还有一个修行闭口禅的少年僧人。</p> 至于这拨人名义上的护道人,一路无所事事的白帝城韩俏色,在听过姜尚真所说的那个情况后,就立即赶往黥迹渡口找师兄了。她的一门本命遁法,比传信飞剑更快。</p> 而这拨年轻人,之前一起到了黥迹,刘幽州和怀潜就留在了黥迹渡口,其余继续远游。那个出了名善财童子的刘幽州,光是浩然公认渡船中速度最快的流霞舟,就直接拿出两条,用刘幽州的话说,万一游历路上坏了一条渡船怎么办?有备无患。我反正还有一条流霞舟。</p> 此外还送了几套兵家经纬甲,送出一摞摞金色材质的符箓,就像山下那种地主家的傻儿子,有钱没地方花,就为身边帮闲们分发银票。</p> 这会儿在一座僻静山野山脚,姜尚真喝着酒,之所以不忙着立即动身,一是姜尚真在犹豫要不要给出三山符,先前崔东山改善了那道三山符,只是还来不及跟他先生邀功。再者姜尚真也需要通过阴神多了解些敌人的手段,最后就是需要让这些年轻人明白一个道理,如果真要赶过去救那个冯雪涛,风险很大,不是一般的大。</p> 看着围成一圈的九位年轻人,姜尚真笑道:“有问题就抓紧问,不想去的,一定要直接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说实话,反正我现在都后悔跟你们聊这事了。”</p> 曹慈,止境武夫,归真巅峰。一个不讲道理的存在。</p> 傅噤,白帝城郑居中首徒,腰悬一枚老祖宗养剑葫,名“三”。</p> 元雱,腰悬一枚君子玉佩。新任横渠书院的山长,是浩然历史上最年轻的书院山长,年纪轻轻就编撰出三部《义-解》,名动浩然,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家乡是青冥天下,却成为了亚圣嫡传。</p> 纯青,无所不精。既是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除了她不是剑修,其余跟陈平安是差不多的路数。十六岁登榜。</p> 许白,跟纯青一样,都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候补十人。祖籍召陵,学塾夫子就是那位被誉为“字圣”、却不是文庙圣贤的许夫子,许白如今成了一位兵家子弟,精通象棋,绰号“许仙”。</p> 郁狷夫,九境武夫巅峰,瓶颈。</p> 顾璨,郑居中的关门弟子。</p> 赵摇光,相貌英俊,背桃木剑的年轻道士,天师府黄紫贵人,一百多岁。</p> 少年僧人,背着个用棉布遮掩起来的佛龛,是那随身佛,一直修行闭口禅。</p> 这九个,随便拎出一个,都是天才中的天才,按照老厨子的说法,就是书中的小老天爷。</p> 姜尚真觉得自己就是一位牵红线的月老,促成了这桩史无前例的天作之合。</p> 极有可能,还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p> 未来两座天下,如果意外不大的话,这些年轻修士、武夫,就会是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各自最能打的那一拨人。</p> 就像一场狭路相逢的街巷斗殴,年轻人里边,有郑居中,龙虎山大天师,裴杯,火龙真人,对上了一位位未来的王座大妖,最终双方卷起袖子就是一场干架。</p> 当然,在他们作出决定之前,姜尚真反复说了两遍此行的凶险程度。</p> 姜尚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拉着他们赶赴战场,姜尚真冒着极大风险,任何一位年轻人留在那边,无法返回家乡,对于姜尚真,云窟福地,甚至是玉圭宗,桐叶洲,都是一种后患。万一落个全军覆没的下场,估计姜尚真就不用回浩然天下了,老老实实在蛮荒天下当个野修好了。</p> 曹慈言语不多,只说了一句话,到了战场,我打头阵。</p> 傅噤一言不发,当然不是不想去,而是懒得废话。傅噤一袭雪白长袍,作为白帝城的开山大弟子,傅噤承载了太多的毁誉。</p> 跟曹慈还不太一样,曹慈在武学道路上,自年少时就展现出一种无敌姿态,可在修道一途,傅噤资质再好,师承再高,就像托月山的剑修离真,白玉京的道士山青,谁敢说自己在登山路上,一骑绝尘?</p> 郁狷夫眺望战场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反正在姜尚真看来,小姑娘气度极好,姿容极美。</p> 纯青在仔细翻检一身行头,免得到了瞬息万变的战场,手忙脚乱,当年在宝瓶洲,遭了一场无妄之灾,被迫跟马苦玄打的那场架,她就吃了不小的亏,大半手段都未能施展开来,还是经验欠缺。</p> 赵摇光那个小天师,说话还挺对胃口,直接来了句,“小道也就是晚来蛮荒几年,不然就没有阿良什么事。”</p> 倒是那个顾璨,最务实,与姜尚真请教了许多,询问了颇多细节,反复推敲,毫不在意脸面一事。</p> 战场周边的山川地理,此行最终目的到底是只救人,兼顾杀妖,还是如何。有无可能等到己方大修士的驰援,对方有无可能,让一头甚至是两头王座大妖暗中护道。</p> 姜尚真一一解答。</p> 许白略微松了口气。</p> 论名气,他在一行人中不断差,可要说论打架,尤其是搏命厮杀,许白还真的有点犯怵,主要还是自身性情相对温和的关系,所幸顾璨问了许多他不好意思开口、或者是根本想不到的事情。</p> 顾璨最后微笑道:“姜老宗主,我们此次远游,虽说一开始没有救援冯雪涛的打算,但是出门之时,我们都愿意生死自负。就像上擂台之前,已经签了生死状。我们的师长、宗门和家族,都无比清楚此事。”</p> 姜尚真笑着点头致意。</p> 这句话,其实顾璨不是说给自己听的,而是说给所有其他人听的。</p> 顾璨冷不丁说道:“谁都别拖后腿,谁都别帮倒忙。剑气长城战场历史上,有无数的前车之鉴,心肠该硬时软,非但救不了人,只会害人害己。”</p> 许白刚刚对顾璨的那点好感,</p> 因为最可能拖后腿的,就是自己。</p> 赵摇光哈哈一笑。没办法,贫道是出了名的侠义心肠。</p> 元雱看了眼顾璨,又有讶异。</p> 其实同样的道理,可以说得更加圆滑,不那么刺耳。</p> 元雱很快就想通其中关节,顾璨是在追求一种肯定否定再肯定,一旦此次驰援冯雪涛,成功返回,许白对顾璨这位白帝城魔道修士的印象,就会彻底定型,心中那点芥蒂不但消失,反而对顾璨愈发感激,实心实意认可此人。</p> 郁狷夫沉声道:“顾璨话难听,理是这么个理。所以接下来的赶路途中,我们都好好想想。”</p> 山上捉对厮杀,剑仙傅噤最擅长,可要说战场混战,曹慈,郁狷夫,既去过剑气长城,又在扶摇洲、金甲洲战场厮杀过,是最有资格多说几句的。</p> 纯青小声嘀咕道:“要是陈隐官在就好了。”</p> 她就会更加心安几分。</p> 虽然双方素未蒙面,可她在南岳储君之山,采芝山?见过陈平安的一个学生,能教出崔东山这种学生的家伙,肯定脑子更好,手段更强啊。</p> 顾璨看了眼纯青,对她印象好转几分。</p> 郁狷夫手心摩挲着一块印章。边款是那石在溪涧,如何不是中流砥柱。绮云在天,拳犹然在那天上天。八字印文:女子武神,陈曹身边。</p> 姜尚真猛然抬头,笑骂道:“黥迹那边有的忙了,多半顾不上咱们,诸位,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不如再想想?”</p> 原来是天地异象得无比夸张,方才在刹那之间,大日照耀的白昼时分,平白无故出现了一瞬间的夜幕,仿佛一座蛮荒天下的光线都在瞬间归拢为“一线”。</p> 直指归墟黥迹处!</p> 姜尚真抬头望天,揉了揉眉心,头疼不已。</p> 陈山主的家乡那边,不都说那位扎马尾辫的青衣姑娘,脾气特别好吗?</p> 不过在场众人,哪怕都察觉到了这份异象,依旧无一人有半点反悔神色,就连许白都眼神坚毅。</p> 顾璨更是眼神炙热。</p> 相对而言,唯有曹慈神色最淡然。</p> 姜尚真最后笑呵呵抱拳,“姜某人有幸遇见诸君。”</p> 九人各自与姜尚真还礼。</p> ————</p> 白玄在离着落魄山还有十来里的地方,摆了张桌子,因为这边建造了一座供人歇脚的行亭,白玄不知道从哪里摸来一把紫砂手把壶,龙头捆竹款式,附庸风雅,一个屁大孩子,倒像个精通茶道的账房老先生,坐在桌后,翘着二郎腿,一边记账,一边悠哉悠哉啜茶。</p> 白玄抬头瞥了眼行亭外边,还未见人,就先见着了一只青色袖子,袖子被主人甩得劈啪作响,龙骧虎步生清风。</p> 陈灵均大步走入行亭,立即变成双手负后,踱步缓行,“哈,这不是白老弟嘛,忙呢?”</p> 白玄坐着不动,笑着抬起双手,与陈灵均抱拳致意,算是真金白银的礼数了,一般人在白玄这边,根本没这待遇。</p> 主要是陈灵均懂得多,很能聊,与白玄说了不少浩然天下稀奇古怪的风土人情,乡俗俚语一套一套的,白玄就当不花钱听人说书了,什么神仙下凡问土地,别不把土地爷当神仙。什么灶王爷,河伯河婆,五花八门的,反正陈灵均都懂。</p> 陈灵均伸手按住桌面,眼珠子一转,笑道:“白老弟,你咋个不找把提梁壶,对嘴喝,更豪气些。”</p> 白玄问道:“啥个提梁壶?有讲究?”</p> 陈灵均摆摆手,“无须多问,回头我送你几把就是了。”</p> 白玄是个不喜欢愿欠人情的,只是如今囊中羞涩,没有闲钱,龙困浅滩了,只得说道:“钱先记账欠着。”</p> 陈灵均手指弯曲,使劲敲打桌面,与白玄瞪眼道:“啥玩意儿?白老弟,你晓不晓得兄弟之间在酒桌上谈钱,就跟大半夜翻墙摸邻居家媳妇的屁股蛋一样,不合规矩!”</p> “在理在理!”白玄使劲点头,桌上还有一排清洗干净的甘草根,被白玄拿来当做了碎嘴吃食,就拈起一根,递给陈灵均。</p> 陈灵均接过那根甘草,嚼在嘴里,随便翻了翻桌上那本账簿,问道:“白老弟,你记这些做什么?都是些明摆着当不了落魄山弟子的外人。”</p> 反正如今裴钱不在山上,白玄哈哈大笑道:“呼朋唤友,江湖结盟啊,到时候大伙儿一拥而上,围殴裴钱。当然了,我这个江湖盟主,做事情会有分寸,提前说好,不许下死手,免得伤和气。”</p> 陈灵均听得目瞪口呆,这个白玄,脑子是不是给裴钱打傻了?</p> 围殴裴钱?你这不是造孽,是作死啊?只是再一想,说不定白老弟傻人有傻福?</p> 白玄小声问道:“景清老哥,那个郭竹酒,就是隐官大人的小弟子,你熟不熟?”</p> 白玄的想法很简单,既然那只大白鹅说裴钱怕郭竹酒,那么只要郭竹酒怕自己,就算白玄赢过了裴钱。</p> 只要大家都是剑修就好,白玄除了隐官大人,见谁都不怵更不怂。</p> 陈灵均摇摇头,“见都没见过,小姑娘还没来我这边拜过山头呢。”</p> 白玄随口问道:“又去骑龙巷找贾道人喝酒了?”</p> 陈灵均已经将那甘草嚼烂,干脆一口咽下,嘿嘿笑道:“女子无限面皮儿,颜色各不同,却是一般好。”</p> 是从大风兄弟那边学来的。</p> 白玄根本听不懂。</p> 陈灵均背靠桌子,双臂环胸,微微抬头,缓缓道:“最近我勤勉修道,小有感悟,说与你听。举头天尺五,仙人低接手,助我清才逸气,跨三洲,越婆娑,稳上鳌头。当际会驾天风,正是真修,跳龙门三汲水,好山和雨伴我飞。神龙万变,无所不可,人天法界,云水逍遥,五色霞中坐,闲抛簪笏享清福。”</p> 陈灵均等了半天,发现背后白老弟也没个反应,只得转头,发现这家伙在那儿忙着仰头喝茶,发现了陈灵均的视线,白玄放下茶壶,疑惑道:“说完啦?”</p> 算了,反正陈灵均自己也不懂,是从大白鹅那边借来的,确实酸不拉几,傻了吧唧。</p> 陈灵均没有挑选身边的长凳落座,而是绕过桌子,与白玄并肩坐着,陈灵均看着外边的道路,没来由感慨道:“我家老爷说过,家乡这边有句老话,说今年坐轿过桥的人,可能就是那个前世修桥铺路人。”</p> 白玄嚼着草根,对此不以为然。</p> 在他的家乡那边,不管是不是剑修,都不谈这些。</p> 陈灵均继续说道:“我家老爷还说了,信不信这个都无所谓,不信就不信好了,日子不还是该如何过就如何过,可要是信了,那个人,如果是在过享福日子的,大不了多花点钱,就能够让自己求个心安。而那些正在熬苦日子的,心里也会好受几分,再没有盼头的日子,都有那么点盼头。”</p> 这番言语说得浅白,白玄倒是总算听懂了。</p> 陈灵均要伸手去摸白玄的脑袋,白玄一个转头,“摸啥摸,娘们腚儿汉子头,是可以随便摸的?”</p> 陈灵均笑着拍了拍白玄的肩膀,再抬起手掌晃了晃,“白玄老弟,你是不知道啊,我这只手,就像是开过光的!”</p> 白玄嗤笑道:“有本事你摸暖树的脑袋去啊。”</p> 陈灵均摆出前辈架势,语重心长道:“白玄老弟,亏得我这个人不小心眼,不然就你这张嘴,交不到朋友的。”</p> 白玄翘起大拇指,绕过肩头,指了指身后远处的那座披云山,嘿嘿道:“你与魏山君,算不算挚友啊?”</p> 陈灵均翻了个白眼。</p> 路上来了个背剑匣的年轻道士,模样气度都一般般,总之不像什么腾云驾雾的得道高人。</p> 年轻道士在行亭这边停步,不等他开口说话,陈灵均一个蹦跳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奔出去,弯腰作揖到底,双手抱拳,都快能触及地面了,“敢问道长,是不是十四十五境的前辈老神仙,斗胆再问道长,是不是那位德高望重、天下仰望、天人合一的龙虎山大天师?”</p> 白玄拿起茶壶喝茶,大开眼界,他娘的这位景清老哥,原来就是这么跟人交朋友的?</p> 你懂个屁,这都是我陈大爷密不外传的江湖经验。</p> 张山峰一头雾水,摇头笑道:“当然都不是,而且小道境界不高。”</p> 陈灵均如释重负,只是小心起见,依然没有起身,只是抬起头,试探性问道:“那么敢问这位天资卓绝的年轻道长,山门师承是哪座高不可攀的名山仙府?”</p> 难道自己没有眼花,对方竟然还真是一个洞府境的小道士?</p> 张山峰笑道:“小道的师尊,在山下不太吃香,不说也罢。”</p> 陈灵均直起腰,赶紧抹了抹额头汗水,笑哈哈道:“小道长来自何方?”</p> 不过依然站在原地,稳如山岳,一步不动。</p> 万一是位喜欢开玩笑的世外高人,故意诓人,岂不是倒灶?</p> 张山峰说道:“小道来自北俱芦洲,这次是要去落魄山拜访朋友。”</p> 陈灵均笑道:“巧了巧了,我就是落魄山的供奉,江湖朋友还算给面儿,得了两个绰号,早年的御江浪里小白条,如今的落魄山小龙王,我身后这位,姓白,是我好兄弟,只是又不凑巧,如今咱们落魄山不接待外乡人,更不收弟子。”</p> 张山峰笑着解释道:“小道有师门了,不过与你们山主是朋友,之前跟他约好了要一起出门远游。”</p> 陈灵均愣在当场,自家老爷的山上朋友?</p> 张山峰说道:“我叫张山峰,来自趴地峰。陈平安没有跟你们提过?”</p> 白玄脱口而出道</p> :“趴地峰?是火龙真人坐镇的那个山头?那位术法通天的火龙真人,就是你们北俱芦洲那个山上山下、黑白两道的总瓢把子?”</p> 陈灵均立马就知道自己完蛋了。</p> 因为这是裴钱小时候的经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说法,那会儿裴钱向往江湖嘛,加上陈平安对火龙真人十分敬重,每每谈及老真人的事迹,都说得既风趣,还能不失仰慕之情。耳濡目染的,裴钱就跟着对那位老道长敬重万分了,尤其是从李宝瓶那边继任那个武林盟主后,裴钱就觉得以后自己混江湖了,一定要混成老道长那样的。</p> 当然等到裴钱变成了一个大姑娘,就不爱聊这些了。</p> 张山峰也愣了愣,什么时候自己师父,在落魄山这边,有这么个响当当的说法了?</p> 落魄山山门口那边,暖树忙里得闲,就下山来到了小米粒这边,一起嗑瓜子,聊着聊着,她们就都有些想裴钱了。</p> 虽然裴钱如今已经个儿高高,可她还是裴钱啊。</p> 以前裴钱经常带着小米粒一起巡山,找那些马蜂窝,不着急捅,美其名曰查探敌情,顺便一路找那山楂、拐枣、茶片吃,每次回家都会给暖树姐姐留一兜。</p> 裴钱有次还怂恿小米粒,跟那些俗称痴头婆的苍耳较劲,让小米粒摘下它们往小脑袋上边一丢,笑哈哈,说小河婆,姑娘家家出嫁哩。</p> 结果小米粒一脑袋的苍耳,这玩意儿,沾在衣服上都难以摘下,那么戴满头的下场,可想而知。</p> 最后当然还是裴钱带着个嗷嗷哭的黑衣小姑娘,去找暖树姐姐帮忙收拾残局。</p> 到了暖树的屋子那边,苦兮兮皱着两条疏淡眉头的小米粒,坐在小板凳上,歪着脑袋,可怜巴巴望向一旁双臂环胸、满脸嫌弃的裴钱,小姑娘信誓旦旦说道:“裴钱裴钱,保证今儿摘了,后天就再去。”</p> “后天?!咋个不是明天就去,明儿给你吃掉啦?”</p> 小米粒耷拉着脑袋不说话,其实在暗自窃喜,果然还是暖树姐姐心灵手巧,摘下一颗颗苍耳都不怎么疼。</p> 裴钱板着脸教训道:“小米粒,我们可都是么得感情的杀手,江湖上最厉害的那一小撮刺客,咋个这点疼都吃不住,以后还怎么跟我一起闯江湖?嗯?!”</p> “还有拐枣不得?”</p> “废话,给你留着呢,张嘴!”</p> “只管放马过来!”</p> “还疼不疼了?”</p> “甜得很嘞。”</p> 暖树就在一旁朝裴钱瞪眼,“以后你别这么糊弄米粒。”</p> 裴钱叹了口气,“小米粒啊,暖树姐姐觉着你不太灵光呢,站在岑憨憨身边,你们俩就像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喽。”</p> 暖树气笑道:“别胡说。小米粒不笨的。”</p> 裴钱嘿嘿道:“小米粒灵光,那么岑憨憨?”</p> 暖树低敛眉眼,笑着不说话。</p> 给暖树一颗颗摘掉头顶全部的苍耳,小米粒摇头晃脑咧嘴笑,“感觉脑阔儿都轻了好几斤哩。”</p> 裴钱刚要吓唬小米粒,回头就让老厨子做一大盆剁椒鱼头。</p> 结果暖树好像未卜先知,立即朝裴钱瞪眼,拦下话头,裴钱只得作罢,拍了拍小米粒的脑袋,以表嘉奖。</p> 今天的小米粒心情不错,不像前些年,每次想念好人山主或是裴钱,都不太敢让人知道,只敢跟那些过路家门的白云说心里话,如今不会啦。</p> 小米粒膝盖上横放着绿竹杖和金扁担,想起一事,咧嘴一笑,赶紧伸手挡在嘴边,说道:“暖树姐姐,回头咱们一起去红烛镇耍啊,那地儿我熟得很嘞。”</p> 暖树笑问道:“就咱们俩?”</p> 小米粒挠挠脸,有些难为情,“当然还有好人山主啊。”</p> 小米粒很快解释道:“可不是我胆儿小啊,是腿儿短,走路贼累贼累,站在好人山主的箩筐里,半点不费劲哩。”</p> 暖树笑眯起眼,伸手拧了拧小米粒的脸蛋,“这样啊。”</p> 溪涧长长长去远方,草木高高高在长大。</p> 老厨子说没长大的孩子会把心里话放在嘴边,长大了就是会把心里话好好放在心里。</p> ————</p> 一位胡子拉碴的青衫男子,出现在大泉边境的狐儿镇,可惜已经没了熟悉的客栈,让他这个账房先生有些失落,听说九娘先是去了玉圭宗,后来又去了中土龙虎山,不晓得下次见面,九娘是胖些了还清瘦了,反正都好看。又不知道会不会劫后重逢,俱疑在梦中?</p> 如今的桐叶洲山河,真是满目疮痍不忍看。</p> 他想了想,就没有去大伏书院,而是打算先走一趟埋河碧游宫,看看能不能在那边蹭顿水花酒和鳝鱼面,这些年真是馋死他了。</p> 至于那位水神娘娘,姓柳名柔,谁敢信?</p> 见着了埋河水神娘娘,在那碧游宫大堂,老规矩,相对而坐,一人一大盆面。</p> 水神娘娘一只脚踩在长凳上,“钟兄弟,滋味咋样,比起当年那碗鳝鱼面,是不是更得劲些?”</p> 别处整个冬天地方不是晒太阳就晒雪,碧游宫这儿就晒辣椒,个头不大,长相一般,皱巴巴的,但是辣得很。先前府上的那种朝天椒,卖相之外,没法比。</p> 钟魁抹了把额头汗水,卷起一大筷子面条,咽下后提起酒碗,呲溜一口,浑身打了个激灵,“老霸道了。”</p> 修道之人,想要尝一尝人间滋味,无论是酒,还是菜肴,竟然还需要刻意收敛灵气,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笑话了。</p> 水神娘娘接连竖起三根手指,“我先后见过陈平安这位小夫子,还有世间学问最好的文圣老爷,天下剑术最高的左先生!”</p> 钟魁笑呵呵道:“我出了趟远门,见过了礼圣,亚圣,还有西方佛国的两位菩萨,还有好些个大德高僧佛门龙象。”</p> 柳柔郁闷道:“你说你一个带把的大老爷们,跟我一个不带把的娘们较啥劲?”</p> 钟魁笑着不说话,又是一大筷子面条。</p> 柳柔打了个饱嗝,放下筷子,拍了拍肚子,问道:“这趟回来,要做啥子?是回书院,在书斋做学问?”</p> 她转头喊道:“老刘头,赶紧给我和钟兄弟再来一碗,记得换俩稍大点的碗。桌上这两只小碗就别动了,钟兄弟还差几筷子没吃完。”</p> 门口那边老人应承道:“好的,稍……稍等,娘……娘。”</p> 柳柔气笑道:“摊上这么个说话利索的厨子,害得我一个大黄闺女,当了好些年的娘。”</p> 钟魁摇头道:“暂时没想好,先走走看看吧。”</p> 钟魁如今终究是鬼物之姿,其实程龙舟担任书院山长,文庙既然有此先例,钟魁想要重返书院,不算难事,又有功德在身,阻力不大,别说恢复君子身份,当个书院副山长,都是可以的,但是钟魁觉得当个类似鬼仙的散修,也不差,何况如今桐叶洲山河破碎,处处都需要善后。</p> 柳柔叹了口气,又蓦然而笑,“算了,如今做啥都成,不用想太多。”</p> 她突然压低嗓音,“钟兄弟,你知不知道如今咱们那位皇帝陛下,与小夫子,嗯?”</p> 钟魁撇撇嘴,“不就姚近之对陈平安有点意思吗?一眼看破的事情。”</p> 人月圆,别时犹记,佳人眸盈秋水。</p> 不过肯定不是说陈平安跟姚近之了,陈平安在这方面,就是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可问题好像也不是说自个儿与九娘啊,一想到这里,钟魁就又狠狠灌了口酒。</p> 柳柔瞪大眼睛,震惊道:“这都瞧得出来?你开天眼了吧?”</p> 钟魁抿了一口酒,打了个哆嗦,辣椒就酒,真是无敌了,“也不是姚近之当真有多喜欢陈平安,怎么说呢……”</p> “就是个求而不得的事,越想就会越放不下,跟埋下一坛酒差不多,只不过一个是埋在地下,一个埋在心田。”</p> 柳柔将信将疑,“你一个打光棍好多年的正人君子,还懂这些七弯八拐的儿女情长?”</p> 钟魁叹了口气,水神娘娘也跟着叹了口气。</p> 钟魁笑道:“你叹什么气?”</p> 柳柔无奈道:“年纪不小了,愁嫁啊。”</p> 所幸两盆面又端上了桌,至少不愁吃。</p> 酒足饭饱之后,钟魁起身告辞离去,柳柔也没远送,跟自家兄弟客气什么,只说以后常来。</p> 夜幕沉沉,钟魁夜游埋河水面之上,只是身边多出了一头跌境为仙人的鬼物,就是当初被宁姚找出踪迹的那位,它被文庙拘押后,一路辗转,最后就被礼圣亲自“发配”到了钟魁身边。</p> 说实话,它宁肯待在牢笼狱内,都不愿意跟钟魁朝夕相处,一发狠,打杀了钟魁再远遁?且不说逃无可逃,再者事实上谁打杀谁都不知道。不是说钟魁境界有多高,而是钟魁如今根本谈不上修士境界,类似无境,关键是钟魁刚好克制鬼物,而且那种一般意义上的压制。</p> 这头鬼物,暂名姑苏,当下身形模样是一个自认风度翩翩的胖子。</p> 它讥笑道:“跟个小娘皮都能聊那么久,她还长得不好看,而且最要命的,是她还不喜欢你,钟魁啊钟魁,真不是我说你,你的的确确就是个废物!”</p> “寡人当年后宫佳丽三千,随便拎出一个娘们,都比她模样俊俏,啧啧,那身段那臀-瓣儿,那小腰肢那大胸脯,哪个不让人上火……晓得什么画卷,比这更让人上火吗?那就是她们站成一排,脱光了衣裙,再背对着你……”</p> 钟魁不理睬这头鬼物的胡说八道,“行了行了,擦干净口水说话。”</p> 只是姑苏自顾自说着些沾荤的言语,钟魁无奈道:“别碎嘴了,算我求你了行不行?”</p> 姑苏行走在埋河水面上,吐了口唾沫,“求人有屁用,乱臣贼子要是谋反,求寡人不杀就管用了?”</p> “猪挤在墙角还哼三哼,你倒好,闷葫芦一个,活该你光棍一条,搁我,瞧见了那啥九娘,怕个啥,冲上去抱住了就是一通啃,生米煮成熟饭再说,这就叫饿狗不怕恶棍,好女最怕郎缠……”</p> 钟魁实在听不下去,心意微动,胖子立即直挺挺倒在水中不起,片刻之后,它才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呲牙咧嘴,可不是装的,使劲拍打身躯上边的流转萤火。</p> 姑苏一脚踩踏水面,都没敢施展什么神通术法,只是溅起些许浪花,悲愤欲绝道:“他娘的,真是抢什么都别抢棺材躺,遇到你算寡人倒了八辈子霉。”</p> 钟魁问道:“我就奇了怪了,你一个世代簪缨出身、然后篡位立国的皇帝,哪来这么多荤话和市井话。”</p> 它曾是浩然天下青史留名的一位雄主,在扶摇洲开疆拓土极多,差点就被他抢在大骊宋氏之前,完成一洲即一国的壮举,在他“暴毙”之前,其实已经占据了扶摇洲的半壁山河。</p> 姑苏笑道:“你这就不懂了吧,寡人有几位爱妃,都是民女村妇出身,你别斜眼啊,都是寡人微服私访,凭借自身相貌和一肚子才学,当然还要归功于钱袋子结实了,男人味嘛,可不就是个钱味。”</p> 钟魁骂道:“你怎么不死去!”</p> 胖子笑呵呵道:“寡人本来就是头鬼物,死去活来还差不多,嘿嘿,话说回来,如此这般的销魂境地,数都数不过来,其实寡人最无敌的战场,可惜不足为外人道也。回头随便教你几手绝学,保管所向披靡,才算无愧以男儿身走这一遭人间!”</p> 钟魁以心声问道:“你当年是怎么认识的那个人?”</p> 胖子沉默片刻,抬头瞥了眼天幕,眯眼搓手道:“寡人算是活了两辈子,无论是生前当皇帝,还是死后修道,从不觉得自己输给任何人,极少钦佩别人,但是那位,得算一个。”</p> 是说那浩然贾生,后来的蛮荒周密。</p> 胖子突然冷笑连连,“如果不是宁姚……”</p> 钟魁抬起手,“打住打住,赶紧闭嘴,奉劝你以后都别说宁姚什么,被我那个好兄弟听见了,你再多出一条命都不够。”</p> 胖子呸了一声,“就凭陈平安一个玉璞境的飞剑,至多再加上个止境武夫的拳头?寡人要不是跌了境,不然站在原地不动,让那小娃儿随便递剑出拳,打上一整天都没事。”</p> 钟魁笑呵呵道:“好的,回头找个机会满足你。”</p> 钟魁脚尖一点,御风而起,只要在夜幕之中,钟魁远游极快,以至于姑苏这位仙人境鬼物都要卯足劲才能跟上。</p> 一洲破碎山河,几乎处处是战场遗址,只是少了个古字。</p> 钟魁最终在一处仙府遗址处停步。</p> 胖子盘腿而坐,“我当年在世的时候就早说了,金甲洲那个老家伙不是什么好鸟,没人信。如果老子之前还在扶摇洲那边当皇帝,那场仗,不至于打成那副德行。”</p> 它又开始习惯性吐口水,骂骂咧咧,“一帮狗屁神仙,都不是什么凡夫肉眼了,又有日月灯,依旧如黑漆面,一个个睁眼瞎,活该死光光……”</p> 胖子突然停下话头,因为钟魁的一只手掌搁放在了它的脑袋上,懂了,再多说几个字,就真得死翘翘了。</p> 胖子立即改变话头,“要寡人看啊,所谓的太平光景,除了帝王将相留在史书上的文治武功,可归根结底,无非是让百姓有个吃穿不愁的安稳日子,家家户户都愿意培养出一个读书种子,识得字写得字,会说几句书上的圣贤道理。寡人这趟出门,也算重见天日了,跟以前就没啥两样,瞪大眼睛看来看去,加上那些山上的山水传闻,愣是没几个入眼的人物,唯独大骊宋氏的治军能耐,可以勉强媲美寡人当年。”</p> 它双眼熠熠,双手攥拳,满脸豪气,“铁骑停步战马饮水,江河水光倒影铁甲,足可骇杀蛟龙!”</p> “求你要点脸。”</p> 钟魁气笑道:“是不是求了也没用?”</p> “钟魁,你早年当个书院君子,屈才了。”</p> 它诚心诚意道:“你如果运气好,能够早点遇到寡人,封赏你个翰林院学士,保证眼睛都不眨一下。”</p> 钟魁笑道:“不曾想你还会说几句人话。”</p> 这个胖子的口头禅,是拖出去,赐死。投井,五马分尸,给一杯鸩酒,赏一丈白绫……</p> 它感叹道:“谁说不是呢,还谁没当过人呢。”</p> 钟魁笑呵呵。</p> 胖子立即喊道:“寡人错了!”</p> 钟魁在去引渡那些孤魂野鬼之前,突然看了眼倒悬山遗址那个方向,喃喃道:“那小子如今混得可以啊。”</p> 胖子嗤笑道:“不过是找了个好媳妇,有啥了不起的。”</p> 根本不用钟魁说什么,胖子就已经捶胸顿足,痛心疾首道:“羡慕死寡人了,这小子是高人啊……”</p> 蓦然之间,胖子收声,又开始吐口水。</p> 封个屁的翰林院学生,你钟魁要是早年落在我手里,就算考中状元都不让你当官。</p> 它之所以如此英雄气概了,当然是因为钟魁当下远游去了,说远不远,就像一步之隔,去了对岸,说近不近,幽明之别,天壤之隔。</p> 在一处阴冥路途上。</p> 那个走了趟阳间的仙簪城老祖师,飞升境鬼仙乌啼,突然停步不前。</p> 乌啼刚起些许杀心,自身法躯就像燃起了熊熊大火,魂魄如在油锅烹煮,乌啼只得立即打消那个痴心妄想的念头。</p> 因为它眼前出现了一位身穿鲜红袍子的年轻人,一手捧玉笏,一手持笔,身前摊有一本书籍,此人开口第一句话就狂妄至极,“你先磕头,我再闲聊。”</p> ————</p> 青冥天下。</p> 一个魁梧汉子,与一个相貌清秀的虎头帽少年,如今在青冥天下这异乡,做着家乡旧事,入山访仙。</p> 正是游历青冥天下的刘十六,与刚刚在玄都观那边成为纯粹剑修没多久的白也。</p> 前不久刘十六一拳砸向白玉京,然后拖着白也就溜之大吉。</p> 当时负责坐镇白玉京的道老二,竟然破例没有追究这等大逆不道的冒犯之举,非但没有出剑,连出手的意思都没有,只是由着五城十二楼的道家仙人各展神通,拦下那一拳,只说其中一城,便有灵宝盛气如虹霓的气象。</p> 余斗最终只是遥遥看了眼那横如一线的虎头帽少年,这位道老二绷着脸,</p> 最后好像仍是没能忍住,露出一抹浅淡笑意。</p> 对于那位昔年浩然的人间最得意,余斗愿意敬重几分。不然当初余斗也不会借剑给白也。</p> 当时小道童模样的姜云生,瞧见了二掌教的那种表情,如同在白玉京见鬼一般。</p> 在一座王朝的京畿地界,一场大雪刚刚停歇,行走在雪地里,月光雪色两相宜。</p> 两位好友在游历途中,见到了与浩然天下不同的风貌,道官既是修道仙师,又是世俗王朝的官吏,一座天下,山上山下,遍地道官。道牒就是高人一等的户籍。辖境每逢水患,地方道官就以符箓投河堤溃决处,或以丹书牒文召役神吏,解除旱灾。有那道官手持竹竿,过马牵山。还有道官设坛施法,驱逐邪祟,小池蓦然枯水,其中盘踞有一条作祟小蛟,诸多事迹,不一而足。</p> 刘十六踏雪缓行,身边跟着个很难与白也这个名字挂钩的虎头帽少年。</p> 在那故国家乡,白也成名于天宝年间,修道之后,更是被誉为白也诗后才有月。</p> 刘十六拎出一壶酒,笑道:“要是登上那条夜航船,说不定还能遇到些故人。”</p> 少年扯了扯虎头帽,“都是假的,了无生趣。”</p> 刘十六说道:“我打算去找个人,估计得孙道长帮忙。”</p> 少年嗯了一声,“我来开这个口,你就别欠人情了。”</p> 前些年邻近一处渡口鱼市,有两位外乡人新开了家酒楼,掌柜是位俊俏公子哥,跟白玉京三掌教一个姓氏,老板娘姓袁。</p> 此处的陆台,一直处于阴神出窍远游的玄妙姿态,而那个合伙开酒楼、逢人就说自己是老板娘的女子,来自词牌福地,名叫袁滢,这位暂时未入道官谱牒的年轻女冠,传道人是那柳七和曹组,才二十多岁,却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p> 她登榜之时,其实年龄还不到二十,当时修道不过八年,在留人境停滞了六年,然后一步登天,跻身玉璞境。</p> 她对陆台,属于一厢情愿的一见钟情。</p> 陆台游历词牌福地,是奔着那半本月老的姻缘簿子去的。</p> 陆台对袁滢一向没什么好脸色,理由是自己不喜欢太好看的女子,没信心白头偕老。</p> 两人在这淮南郡,一起办了这家酒楼,三层,面江背山,是陆台花了大价钱才盘下来的,之前曾是一座生意冷清的仙家客栈,风景绝美,纱窗对江开,水树绿如发。</p> 酒楼距离鱼市不远,陆台在每天清晨准时去挑选各色河鲜,而且亲自掌勺下厨,手艺堪称一绝。</p> 郡城还有处渡口,若有漂亮或是艳状女子路过,必会风雨大作,磨损女子妆容衣饰。其实在青冥天下没什么仙家不仙家的,反正仙师都得有个道官谱牒,路上见着了穿道袍的,称呼一声道爷就是,肯定没错。</p> 酒楼有几样金字招牌,清蒸鳜鱼,油炸水老鳖,过桥米线,腌笃鲜。</p> 陆台还交了一帮跑山人的朋友,所以酒楼既有河鲜,又有山珍,菜肴价格何止是不贵,不贵到了让郡城大小酒楼都跳脚骂人的地步,天底下哪有这么开店做生意的人,不想着挣钱,只求个不亏钱。酒楼之外,陆台还雇山上的能工巧匠,建造了一座临水亭,当轩对酒,四面芙蓉开。</p> 陆台经常独自一人去那边赏景,江上扁舟一叶叶飘过,像那人生底事,来往如梭。</p> 水边偶有老翁晒渔蓑,都是讨生活的父老乡亲,可不是什么豪放旷达的隐士。陆台偶尔离开亭子,散步去与他们闲聊几句家常。</p> 因为得知在这边,得了谱牒的道官之外,凡是高中一甲三名的县,尤其是状元,县官可连升三级,县内百姓可免税三年,以示嘉奖。所以陆台就跑去参加科举了,结果别说状元,连个进士都没捞着……酒楼仍是大摆流水席,宴请八方来客,当时陆掌柜,手持一把并拢玉竹扇,向四方抱拳而笑,看得袁滢眼神恍惚,陆公子实在太好看了!</p> 蓦然脸红,似乎想到了什么,随即眼神坚定起来,默默给自己鼓劲。</p> 一定要睡了陆公子!</p> 他翻书会用一杆羊脂美玉的拨书,吃饭需要摆上一只琉璃渣斗,既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也能粗茶淡饭劣酒一壶,所以说陆公子既能风雅,也能俗。</p> 今年早春茂雪,陆公子经常腰别折扇,手持一根绿竹材质的行山杖,喜欢不带她一起,独自登山游历。</p> 可其实对于修道之人而言,那么点大的山头,真不够看。而且陆公子每次饮酒小酌之后,总喜欢说些不着调的大话,类似吾家高楼,面江背山,天下甲观,五城十二楼不过也。什么千山万壑皆道气,何必寻访白玉京。</p> 看来对陆沉和白玉京怨气都不小。袁滢不在乎这些,只觉得自己与陆公子就是天赐良配,唯独在吃这件事上,袁滢有点自惭形秽了,因为师长曹组的关系,她打小就说顺口了“恰不恰饭?”一开口,就不得劲,可她又改不过来,而且她打小就喜欢就着蒜瓣儿吃饭。</p> 一开始袁滢还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一个女儿家家的,总喜欢拿大蒜、腌豆角当佐酒菜,有点不合适。</p> 不料陆台反而很喜欢她如此,说你身上,就只有这点比较可取了,真的别改了。</p> 其实袁滢是极有才情的,诗词曲赋都很擅长,毕竟是柳七的嫡传弟子,又是在词牌福地长大的,岂会缺少文气。所以陆台就总打趣她,那么好的词曲,从你嘴里娓娓道来,飘着蒜香呢。</p> 她曾经陪着陆台跑过几趟鱼市,看过他跟摊贩讨价还价,红脖子瞪眼睛的,那会儿的陆公子,愈发俊俏得一塌糊涂了。</p> 袁滢倒是无所谓那些对陆公子纠缠不休的莺莺燕燕,一群花痴,庸脂俗粉,还没陆公子长得好看嘛。</p> 再说了,她们还想跟我比花痴?差了十万八千里呢。她们帮陆公子洗过衣衫吗?</p> 之前不知道谁捣鼓出来的那两份评选,选出了数座天下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虽说难免有些争议,但已算几千年来最具说服力的两份名单。</p> 只说她所在的这座青冥天下,入选之人,不多不少。除了袁滢,还有道祖的小弟子,那个道号山青的家伙,陆沉代师收徒,去了五彩天下,不过好死不死,挑衅飞升城,被那个宁姚打得比较惨了。</p> 还有个捉刀客的纯粹武夫,名叫戚鼓。运道极好,要是晚几年退出榜单,就没他的份了。听说去了去了趟不知名的战场遗址,有望打破山巅境瓶颈,跻身止境武夫。</p> 可是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入选之人,是那个绰号“二十二”的家伙。</p> 山青作为道祖弟子,没什么可聊的。用大玄都观的孙道长的话说,就是一条狗,拴在道祖门口,都能够当神仙。</p> 袁滢出身隐晦,是想要多聊都没机会,加上没跟谁打过架,聊来聊去,至多就是绕着那个一步登天,反复说些车轱辘话,真心没啥意思。</p> 道士王原箓,出身不被白玉京认可的米贼一脉,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禁忌。</p> 但是那个徐隽,不一样,简直就是一部引人入胜的传奇小说,身世平平,修道资质平平,当了个外门杂役弟子,青梅竹马的女子,一起上山修行,资质比他好,结果转投他人怀抱,在后来一次历练途中,竟然为了救下那个情敌在内的同门们,不惜挺身而出,替死沦为鬼物,就此销声匿迹。</p> 如果书上故事就在这里结束,至多是让一些情窦懵懂的少女,摸出帕巾,掬一把辛酸泪。</p> 不料徐隽再次现身之时,以鬼物之姿,得了一座品秩极高的洞天,横空出世,步步登天,不但很快就当上了一宗之主,还与那个结下死仇长达数千年的敌对宗门,化干戈为玉帛了,手段更是让人打破脑袋都想不到,徐隽直接迎娶了那个宗门的开山女子祖师……</p> 那女子,名朝歌,道号复勘,是一位飞升境巅峰,早年曾经跻身过青冥天下十人之一,只是后来她就闭关了,以至于之后数任宗主都没能见过她一面。</p> 结果等到她重现人间,就是嫁给徐隽这么个不到五十岁的男人,双方就此结为道侣。</p> 这样的一双神仙眷侣,实在是太过稀罕。天下哗然。</p> 就连那个喜欢一露面就跟人干架的真无敌,白玉京二掌教余斗,都破例亲临婚宴道贺了,而且就跟孙道长坐在同一张主桌上,双方这都没打起来,由此可见,徐隽的面子有多大。</p> 此外主桌上还有三掌教陆沉,以及一位籍籍无名的女冠,但是她既然能够坐在主桌,道法如何,傻子都猜得到。</p> 一座青冥天下,徐隽一人手握两大宗门。</p> 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玄都观孙怀中,浩然天下的文庙亚圣,以及天下炼丹第一人,好像都曾对他颇为看好,各有传授道法学问。</p>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命硬且命好,还会做人。</p> 事实上,徐隽还真不是那种城府深沉之辈,想法简单,很多时候甚至有点天真。不过遇到坎坷,身陷困境,却总能逢凶化吉。</p> 武夫戚鼓与好友王原箓曾经同行,秘密来此一趟,因为两人是老乡,都出身于那个大王朝的五陵郡,戚鼓是来找袁滢询问一事,就是那个陈隐官的九境到底如何。</p> 王原箓是个沉默寡言的矮小青年,貌不惊人,甚至还带着几分天生的畏缩神色,如果脱掉身上那件道袍,简直就是乡野村落的庄稼汉,哪怕衣衫洁净,也给人一种邋里邋遢的感觉,一双小眼睛,哪怕是在规规矩矩看人,估计都会被女子误以为是个贼眉鼠眼的光棍汉。</p> 可事实上,这位出身不正的年轻道士,打架的本事,极高。一般情况是个愿意让步的人,可只要出手了,就极其狠辣,绝不留活口。有好事者帮忙算过,在王原箓只管一个人闷头修行的登山路上,有据可查的出手次数,总计十六次。光是谱牒道官,就被他宰掉了将近百人。</p> 陆台对那个莽夫戚琦没什么好脸色,反而与王原箓聊得挺投缘,酒桌上,王原箓好像天生胆小,且腼腆,都不懂找话与人敬酒,次次被陆台敬酒了,都会习惯性低头弯腰,双手持杯,二话不说,一饮而尽。</p> 最后这位顶着米贼头衔的青年道士,约莫是被陆台敬酒敬多了,竟然喝高了,眼眶泛红,哽咽道:“额这些年日子过得可苦可苦,着不住咧。”</p> 今夜月明星稀,水边亭子里,陆台靠着亭柱,闭目养神,轻轻摇扇。</p> 善有善缘,扇有善缘。</p> 袁滢坐在一旁翻阅一本出自藕花福地的诗词集,据说是个名叫朱敛的富贵公子编撰的,在袁滢看来,那些诗词良莠不齐,倒是朱敛的评注,有极多的醒人心目处。</p> “结笔,柔厚在此,大有甘醇味,尤其能使名利场醉汉,无限受用。”</p> “起七字最妙,秀绝,非不食人间香火者,不能有此出尘语。”“炎炎夏日读此词,如深夜闻雪折竹声,起来眼界甚分明。”</p> “读至此处如见幽人,数遍空山松子落,能让书外冷眼刚肠之辈动容。”“自古诗家显达者,褐衣翻黄绶,唯此君而已。”</p> 袁滢啧啧称奇,这个叫朱敛的家伙,自己不去写诗词,真是可惜了。</p> 嗯,书上这一手簪花小楷,也写得漂亮极了。</p> 陆台在闭目养神,想自家老祖师的那几句话。</p>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原来说的是那个登天而去的阮秀。</p> 公沉黄泉,公勿怨天。是说他家乡那个药铺里的青童天君。</p> 风雪夜归人。是说陈平安。</p> 这些都是陆沉的谶语。</p> 而陆台的两位传道恩师,是“谈天”邹子,和浩然剑术裴旻。</p> 至于那个剑修刘材?</p> 这些年陆台一想到这个名字就心烦。</p> 袁滢忍不住问道:“陆公子,你在藕花福地见过这个朱敛吗?”</p> 陆台收起思绪,笑着摇头道:“我没见过,好像后来被他带出了福地,按照陆沉的说法,在落魄山那边当了个老厨子,跟我差不多。可惜朱敛一年到头覆了面皮,吝啬得很,不让别人大饱眼福。”</p> 陆台笑道:“袁滢,你的那份心思情意,只是在跟着一条姻缘红线走,没什么意思的。”</p> 袁滢柔柔说道:“就当是姻缘天定,不是很好吗?”</p> 袁滢微皱眉头,抬头看了眼河边两人,与陆台心声提醒道:“呦,来了两个天大人物。”</p> 竟是那个徐隽,与道号复戡的飞升境女冠。</p> 陆台依旧没有睁眼,喜欢卿卿我我就去床上嘛,随口道:“这样了不得的大人物,咱俩的小眼睛,怕是装不下吧。”</p> 袁滢忍俊不禁,天地宽不过一双眼眸,是谁说的?</p> 年轻男子在离着亭子还有十余步的地方,就已停步,打了个道门稽首,“徐隽见过陆公子,袁姑娘。”</p> 陆台高高扬起手中折扇,“太客气啦,恕不远送。”</p> 袁滢就有样学样,挥了挥手中诗集。</p> 如果不是在陆公子身边,她还是会起身还礼。</p> 朝歌冷冷看着凉亭里边的年轻男女。</p> 年纪不大,胆子不小,天大的架子。</p> 徐隽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她点点头,没有任何动作。</p> 徐隽始终站在原地,笑问道:“敢问袁姑娘,晚辈以后能否见到柳先生?”</p> 徐隽上山修行之前,出身贫寒,混迹市井,听了不少柳七词篇,十分仰慕。</p> 袁滢点头道:“必须可以见着啊。”</p> 徐隽笑着抱拳告辞离去,与身边道侣心声道:“陆公子是位散淡人,你别介意。”</p> 朝歌微笑道:“只要你不介意,我就无所谓。”</p> 陆台收起折扇,开始赶人,袁滢非要赖着不走,陆台只得自顾自躺着睡觉,袁滢就自顾自看书。</p> 天空泛起鱼肚白时。</p> 有一叶扁舟,风驰电掣,在江心处骤然而停,再往凉亭这边泊岸。</p> 一个戴虎头帽的少年,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p> 正是白也和刘十六。</p> 刘十六跳上岸,大步走入凉亭,爽朗笑道:“来跟你道声谢。”</p> 陆台早已起身,毕恭毕敬作揖还礼,“晚辈见过刘先生。”</p> 故意没有认出那个少年是白也。</p> 而且是白也又如何,陆台又不仰慕什么,写了那么多飘来荡去、高高在上的诗篇,陆台是剑修,却打小就恐高。</p> 袁滢姗姗起身,与两位客人施了个万福。</p> 稽首做什么,太见外。如此一来,多像个与夫君一起出门待客的妇道人家。</p> 刘十六笑道:“不用称呼什么先生,担不起,喊我君倩即可。”</p> 当年陆台陪着小师弟一起游历桐叶洲,帮了不少忙。</p> 尤其是那次差点一语道破天机,让陆台受伤不轻。君倩作为文圣一脉的弟子,得领情。</p> 袁滢问道:“你就是白也?”</p> 白也点点头。</p> 袁滢又问道:“你咋个戴了个虎头帽?”</p> 白也面无表情,转头望向江上。</p> 袁滢小心翼翼补了一句,“好看得很哩。”</p> 刘十六忍住笑,提醒道:“小姑娘,你就别提这茬了。先忍住,至少等我和白也走了,再跟陆台好好聊这个。”</p> 袁滢眨了眨眼睛,轻声道:“真的很搭嘛。”</p> 刘十六没有久留,与陆台闲聊几句,就和白也离开凉亭,继续远游。</p> 带着袁滢返回酒楼,陆台回了自己院子,关上门后,坐在台阶上,怔怔出神。</p> 在几年前,陆台就在院子里堆了个雪人,一年到头都不化雪。</p> 陆台后仰倒去,双手作枕头。</p> 当年在桐叶洲那边,陆台为了与陈平安道破天机,代价何止是道心不稳,是差点当场崩溃,而且陆台当时依稀看到了陈平安身后,站着一位身形缥缈的存在,唯见一双金色眼眸,就那么居高临下,看着蝼蚁一般的陆台。那就像是陈平安身上某个“一”的大道雏形,可能是来自万年之前,可能是来自万年之后,天晓得,天晓得!</p> ?</p> </p>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六十章 真正的持剑者 正文 第八百六十章 真正的持剑者 酒泉宗边上的那座城池,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比云纹王朝的京城还要热闹几分,多是些炼形未全的下五境妖族修士,除了卖酒,饮酒之辈,几乎都是外乡来这边做酒水买卖,或是来此游历的,大大小小的酒楼酒肆,很像早年的剑气长城,得钱即觅酒,醒时杯前坐,醉后桌底眠。</p> 蛮荒天下的宗门底蕴如何,一目了然,就看“人”有多少。不过酒泉宗自身没什么实力,明里暗里,都远远不如仙簪城,宗门里边就两位上五境修士,一个每天想着让贤的仙人老宗主,一个打死都不愿意继承宗主的玉璞境掌律祖师,其余宗门上下谱牒修士无论男女,几乎都是精通酿酒又喜好饮酒的酒鬼,真真正正,一辈子都算泡在酒缸里了。</p> 来此做客的齐廷济习惯性小酌慢饮,陆芝却是大碗豪饮,喝了个满脸通红。</p> 先前齐廷济专门挑了两款被阿良说成是口粮酒的酒泉宗佳酿,与陆芝一人一壶,价廉物美。</p> 阿良每次偷偷游历蛮荒,都会来酒泉宗这边厮混几天才肯返回,不醉不归。</p> 陆芝伸出大拇指,擦了擦嘴角,“在剑气长城那么多年,其实也没怎么特别开心,或是特别伤心的时候。”</p> 有人说过,喝酒这件事,要么大怒大欲并大醉,要么大喜大悲共酩酊,才能喝出真正的酒水滋味,才让让人生愁肠与天地相通。</p> 齐廷济笑道:“所以你没有真正喝酒醉过,是个不小的遗憾。很期待以后在龙泉剑宗,让我见到一次陆芝的醉态,骂天骂地也可以,哭得稀里哗啦更好。”</p> 陆芝摇摇头,不觉得自己会喝得这么失态,看了眼齐廷济,“你好像真的心甘情愿在浩然天下落脚了。”</p> 剑气长城剑修中,历来不缺俊男美女,眼前这位老剑仙,肯定得算一个。</p> 齐廷济给出了那个答案:“在我看来,一座浩然天下,犹如一人身躯,心腹充实,四肢虽病,终无大患,而且每次病愈,就是一种壮大。所以那边本就适合开宗立派,开枝散叶,再说了,以后我们还会有下宗,比如蛮荒天下和五彩天下,各建一座。经营家族也好,扩大宗门也罢,跟一个人闷头修行,截然不同。”</p> 陆芝一听这些正经事就烦,就又提起酒碗,仰头一饮而尽。</p> 陆芝猛然转头,齐廷济微微皱眉,方才一闪而逝的昼夜交替,阴阳错行,天地大骇。</p> 这等异象,不是十四境大修士做不出。看大致方向,好像是刻意针对归墟黥迹那边的?</p> 陆芝很快就无所谓了,懒得多想。一行人当中既有老谋深算的齐廷济,又有做事情滴水不漏的年轻隐官,轮得到她费脑子?</p> 酒肆别处酒桌,有个妖族修士眼睛一亮,虚抬屁股,视线下移,望向那女子腰肢以下的旖旎风景,狠狠剐了几眼,“这娘们模样怪磕碜,倒是有双大长腿!蒙上脸后……”</p> 同桌好友立即接话道:“蒙脸多费事,让娘们撅屁股趴那儿。”</p> 陆芝一拍大腿,头也不转,说道:“来摸。”</p> 一座酒铺嘘声四起,使劲拍打桌面,为那位率先打开话头的妖族修士壮行。</p> 酒肆掌柜对此见怪不怪,喝过了酒,谁还不是个剑仙,喝得够多,就是新王座了。</p> 那妖族修士大笑道:“当真?这可是你自己求我的?”</p> 齐廷济微笑不语。</p> 这可是阿良都不敢做的事情。</p> 齐廷济给自己倒了一碗酒,酒壶已经见底,喝完这碗就该去那条无定河了,不知道陈平安在那边所求何事。</p> 那妖族修士刚刚起身,那长腿女子只是喝酒,但是酒肆之内瞬间剑光纵横,雪亮一片。</p> 起身修士,从头到脚,如刀切片,当场分尸,一分为三。</p> 其余一众喝酒修士,或头颅处被一条光线抹过,割掉头颅,或被拦腰斩断。</p> 除了酒肆掌柜依旧安然无恙,两腿一软,只得手肘抵住柜台,不让自己瘫软在地,免得稍有风吹草动,就那位女子剑仙误以为是挑衅,至于其余几十号来此喝酒的妖族修士,顷刻间就都死绝了。</p> 误伤?错杀?</p> 这里又不是剑气长城的酒桌。</p> 陆芝瞥了眼桌上的两只空酒壶,说道:“结账。”</p> 酒肆掌柜不过是个龙门境老修士,口干舌燥,呐呐无言。</p> 陆芝掏出一颗小暑钱,放在桌上。</p> 喝酒赖账太伤人品,陆芝做不出这种勾当。</p> 齐廷济起身时,摸出一颗谷雨钱,对那掌柜说道:“去与酒泉宗说一声,阿良在这边欠下的酒债,我帮忙还了。”</p> 陆芝笑道:“万一这点钱不够还债,岂不是尴尬?”</p> 齐廷济说道:“多不退少不补。”</p> 随后两位剑修联袂赶赴下一座山市,位于曳落河水域那条无定河之畔的一座山头,山脚处建造有一座几乎没什么香火的祠庙,山神祠都没敢建在视野开阔的山顶,由此可见,这曳落河辖境之内,山水神灵之间的地位差别。</p> 两人一现身,就看到了一幅奇异画卷,大水高悬,映照得万里山河碧绿一片,空中水网交错,就像一棵参天大树倒塌,数百条枝干一同匍匐横地,而每一条离开河床水道,被拽在空中蔓延开来的各色“枝蔓”,都是一条条曳落河支流。</p> 齐廷济御剑升空,举目远眺,视线顺着那条主河道的曳落河,只见那旧王座大妖绯妃,并未现出妖族真身,她只是凭借坐镇小天地和水法本命神通,祭出了一尊看似不输那莲花冠道人高度的万丈法相,绯妃那法相,双脚所立位置,是两座相距颇远的曳落河水府建筑,被她踩穿两座屋脊,脚边废墟,分别碎了一地的明黄、碧绿两色琉璃瓦。</p> 绯妃此时双膝微曲,伸手拽住那条悬空的曳落河,身躯后仰。</p> 她是年轻女子容貌,一双猩红眼眸,身上法袍名为“水脉”,那数千条经纬丝线,皆是被她炼化的条条江河,既有蛮荒天下的,也有她在桐叶洲那边的进补。一只白如凝脂的手腕,系有一串金色手镯,以数十颗蛟龙之属本命宝珠炼化而成,荡漾起一圈圈碧绿涟漪,如一枚枚神灵宝相圆环。她脚上一双绣鞋,鞋尖处翘缀有两颗硕大骊珠,此刻骊珠正与那道人法相疯狂争抢水运,稳固曳落河水运。</p> 在蛮荒天下某些大道之争,极其残酷,就是小鱼吃虾米,大鱼再来吃小鱼,吃得一干二净,位于大道之巅的修士,最好是身后一条登山大道,再没有半个行路者,至多是在半山腰那边有些构不成威胁的存在,然后只在山脚处密密麻麻簇拥起来,饿了,就下趟山,吃饱了再炼化为自身的大道气运。</p> 以前是仰止和绯妃平分蛮荒八成水运,结果谁都未能合道跻身十四境,双方在飞升境巅峰停滞数千年之久。</p> 悬空一条条江河被双方扯得当场崩碎,大雨滂沱,大地上处处洪涝成灾。</p> 但是每条落地之水,水运都已经被双方瓜分殆尽,分别涌入道人袖袍内和绯妃鞋尖处。</p> 陆芝来到齐廷济身边,说道:“这么一比较,我们剑修打架,确实不够好看。”</p> 齐廷济打趣道:“怎么像是乡野间的田垄抢水?”</p> 陆芝点头道:“难怪咱们隐官大人这么拿手,敢情是重操旧业了。”</p> 绯妃大怒道:“陈平安,我跟你有仇?非要来曳落河找麻烦?!”</p> 若是换成一位剑气长城剑修的问剑,哪怕是董三更之流的刻字老剑仙,即便出剑凌厉,曳落河水运终究折损有数,哪怕百余条江河被剑气搅乱切碎,可毕竟剑修带不走水运,至多是让绯妃消磨数百年道行,拖延她的破境合道,绯妃大不了就跑去别地攫取水运,拆东墙补西墙,只要托月山不拦阻,她总能补上消耗,不曾想遇到了这个仿佛天生大道亲水的年轻隐官,竟是与她起了一场不输仰止那个老婆姨的大道之争。</p> 绯妃法相攥紧那条激荡不已的曳落河,使劲往后一拽,咬牙切齿道:“有本事你就去托月山撒泼!”</p> 一来绯妃大道属水,再者她还是一头旧王座大妖,眼力肯定要比玄圃那个半吊子飞升境高出一筹,确定眼前这尊万丈法相的真身,是那末代隐官陈平安无疑。</p> 至于陈平安如何变成了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绯妃没兴趣刨根问底,她只是在心中大骂托月山,竟然任由这个家伙深入蛮荒腹地。</p> 齐廷济和陆芝身边,各自悬停有一朵紫金莲花,灵气渐渐消散,好像刚好能够支撑一炷香光阴,在此期间,帮助两位剑修隔绝天机。</p> 肯定是陆沉的手笔了。</p> 宁姚站在河床已经无水的那条无定河畔,她身边也有一朵莲花围绕她缓缓旋转。</p> 参加过那场中土文庙议事,陈平安其实说过,他既然回了家乡,就什么都不管了,反正想管也管不着,就只是好好管好自己的修行。</p> 结果倒好,还是这么劳心劳力,真是劳碌命。</p> 道人那尊万丈法相,与绯妃合力将整个曳落河水域的数百条江河,聚拢归入主河道,拉伸成一条长达十数万里的悬空长河。</p> 道人开始向前大踏步行走,双手不断将曳落河主道如绳索裹缠在手臂上,绞杀其中无数水裔精怪。</p> 一位身形缥缈、面容模糊的青衣道士,站在莲花冠道人法相一肩头,手捧那柄名为“拂尘”的麈尾,一挥拂尘,朝远处曳落河水府那边指指点点,微笑道:“罗天重重别置星宿,列星遵旨归位,日月敕令重明。”</p> 曳落河水域数百条干涸河床之内,竖起了一根根青色竹竿,多达三千六百棵竹竿,正合道门规制最高的罗天大醮之数。</p> 一位骑乘火龙的光头小沙弥,分别腰悬长剑和一页金色经书,站在火龙头颅之上,双手合十,默念道:“佛法行化人间,于众中作狮子行。”</p> 言出法随,一头大如山岳的金色狮子,落地后精神抖擞,仰头一吼,震杀无数曳落河水族鬼魅。这头蕴藉佛法的狮子,浑身宝光熠熠光彩,一跃向那绯妃法相。</p> 在这些天地异象中,一道不显眼的身形从天而降,中途被气机牵引,稍稍更换轨迹,来到了曳落河水域边缘地带的一处荒郊野岭,是从明月中返回人间的刑官豪素。</p> 一粒心神所化的陆沉分身,此刻就坐在树干上,晃荡着双腿,远远欣赏年轻隐官与绯妃的斗法,自古人忙神不忙嘛,白玉京三掌教念念有词道:“此智在眼洞十方,此慧在心益三世。三世十方量无量,手眼显化千万种。如是妙用等水月,昭然可见不可捉。若人于是见菩萨,是人即是菩萨子。”</p> 陆沉伸手轻轻一拍树干,面带笑意,自顾自点头道:“离此别求奇特事,是则外道坏正法。”</p> 豪素倒是不奇怪陆沉的那些佛家言语,</p> 陆沉笑问道:“那张奔月符还好用?”</p> 不在青冥天下,他那张奔月符在这边,可能会大打折扣。</p> 豪素点点头,“很管用,不愧是张大符。”</p> 陆沉的奔月符,还有岁除宫宫主吴霜降的玉斧符,以及那张被誉为上尸解符的太清轻身符,又名白日举形宝箓,都是当之无愧的大符。所谓符箓大家,其实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有无首创符箓,能否跻身举世公认的“大符”之列。</p> 青冥天下的白玉京大掌教,大玄都孙道长,老观主那位被余斗仗剑斩杀的师弟,浩然天下的符箓于玄,龙虎山历代大天师,还有蛮荒这边的旧王座大妖黄鸾,荷花庵主,以及那个已经消失多年的玉符宫宫主,都是公认最顶尖的符箓宗师。</p> 似乎陆沉除了剑术一道,属于七窍通了六窍,其余道法都很精通,就没有陆沉不曾涉猎的旁门左道。</p> 但是这位白玉京三掌教,在青冥天下,却没有与任何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厮杀的事迹流传。</p> 道祖三位弟子,负责轮流掌管白玉京百年,每次轮到陆沉坐镇白玉京,几乎从不管事情,偶有大修士违例犯忌,陆沉就只是去登门记账,吃了闭门羹,也绝不硬闯,只在门外提醒对方,说着一套差不多的言辞,“一定要多活几年,等我二师兄从天外回来叙旧啊。”</p> 陆沉抖了抖袖子,打趣道:“是隐官送给刑官的,真是羡慕你,齐老剑仙和陆姐姐还要弯个腰才能捡漏,就你最轻松了。”</p> 从道袍大袖中抖搂出那具玄圃真身,飞升境妖丹还在,有了这笔战功,足够让豪素在文庙那边有个交代了。</p> 豪素将那条玄蛇收入袖中,一挑眉头,“在别家地盘上,陈平安还能宰掉个飞升境,还可以保存一颗完整妖丹?”</p> 本以为这趟远游蛮荒腹地,至多宰掉两头仙人境妖族,不料还有这么大的意外之喜。</p> 陆沉笑着摇头,与刑官大致解释了这位仙簪城城主,是被自己师尊乌啼做掉的。</p> 豪素愈发疑惑:“那个玄圃厮杀的本事如此稀烂?不到一炷香之内,就被乌啼彻底打杀了?玄圃都没能逃出那座祖师堂?”</p> 这头飞升境大妖,怎么感觉就是个浩然天下的南光照。</p> 在豪素的印象中,蛮荒天下的飞升境大修士,还是很能打的,即使杀力不够出众,至少跑路很擅长。</p> 陆沉双手拍打膝盖,眯眼笑道:“仙簪城年成光景不好嘛,庄稼地里一茬不如一茬,你是没见到那个仙人境的银鹿,更纸糊。没法子,如果说浩然天下的手艺活,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那么在这边山上,往往就是教会弟子打杀师父了,老的,谁都会藏几手压箱底的本事。小的,谁都会尝试着偷偷破解早年那个在祖师堂立下的誓言。也对,反正都不是人,为何要相信人心。”</p> 豪素看了眼“拔河”双方,随口问道:“我们何时出剑?不会就一直这么看戏吧?”</p> 陆沉看了眼远处的绯妃法相,“先不着急,只等隐官找准时机一声令下,这会儿的绯妃姐姐还是比较谨慎的,犹有几条退路可走。估计是隐官先让你没有白跑一趟,又开始为陆芝做谋划了,不是想要城头刻字吗?如果真能一剑宰掉旧王座绯妃,回了剑气长城,刻个‘陆’字……哈哈,刻这个字好,绝了!我等会儿就去找陆姐姐打个商量,只要她愿意刻陆字,而不是那个‘芝’,剑盒就不用还了。”</p> 陆沉叹了口气,揉了揉下巴,“可惜刻字的机会是有,未必能成。你们想要共斩暂任一座天下水运共主的绯妃,自然不可能是剑术不够,可能会差点运气。”</p> 豪素想起一事,又问道:“既然银鹿都被揪出来了,陈平安为何不找机会一并杀掉那个鬼仙乌啼?”</p> 倒不是豪素贪图这份战功,只是以仙簪城与剑气长城的那份死结恩怨,照理说,怎么都不会放过乌啼才对。</p> 陆沉笑着解释道:“玄圃是属于该死,必须死,让它留在仙簪城,就是个祸患,乌啼就比较可有可无了,一头只能待在阴冥路上苟延残喘的鬼仙,还不至于让我们此行节外生枝,何况陈平安有自己的考量,不太希望蛮荒天下少掉一个蹲茅坑不拉屎的货色,不然一旦乌啼让出个大道位置,如果蛮荒天下只是多出个补缺的飞升境,也就罢了,万一就因为玄圃和乌啼的先后毙命,多出的这份气运,让某位飞升境巅峰打破大道瓶颈,凭空多出个崭新十四境?”</p> 豪素点点头,“除了选我当刑官,老大剑仙看人挑人的眼光,确实都很好。”</p> 陆沉好奇问道:“老大剑仙怎么把你劝留下来的?”</p> 豪素不像是个听劝的人,陈清都更不会强行挽留豪素才对。</p> 豪素沉默片刻,掏出一壶酒,揭了泥封,痛饮一大口酒水,“老大剑仙当年就跟我说了两句话。”</p> 陆沉愈发好奇,“哪两句话?”</p> 豪素给出答案。</p> “我不在乎蛮荒天下会不会多出一位飞升境剑修。”</p> “报仇一事,你如果是以妖族修士的身份去宰人,与你保持浩然剑修的身份,去取仇寇头颅,其实是两件事。”</p> 陆沉使劲点头道:“确实是那位老大剑仙会说的话。”</p> “劝我的就两句,其实还有一句交心言语。”</p> 豪素笑道:“老大剑仙提醒我,如果执意要去蛮荒天下练剑,就去好了,不拦着,只是哪天我侥幸跻身十四境剑修了,然后胆敢出现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他就先做掉我。”</p> 陆沉由衷赞叹道:“老大剑仙真是一位劝人向善、慈祥和蔼的好长辈啊!”</p> 豪素笑了笑,还有一番话,实在不愿意多说。</p> 当年老大剑仙最后拍了拍年轻剑修的肩膀,“年轻人有朝气是好事,只是不要急哄哄让自己锋芒毕露,这跟个屁大孩子,大街上穿开裆裤晃荡有啥两样,漏腚又漏鸟的。”</p> 之后陈清都就双手负后,独自在城头散步去了。</p> 豪素蹲在树枝上,随手抛出那只空酒壶,“为何独独对我刮目相看?”</p> 陆沉来到蛮荒天下,本来打算,就只是带着刑官一起远游青冥,只是一个不小心就上了年轻隐官的那条贼船。</p> 陆沉笑道:“你境界高啊,飞升境剑修,你以为青冥天下就很多吗?不多的。再就是……也算同病相怜吧,因为我们心里边都有个不大不小的遗憾。”</p> 陆沉的遗憾,是辜负了那位龙女。</p> 而豪素在家乡福地仗剑飞升之前,曾经与一个心仪女子有过约定,会回去找她。</p> 豪素突然问道:“真正的陆沉是怎么样的一个人?”</p> 眼前这位白玉京三掌教,与当年浩然天下乘舟出海访仙的那位,可能还算大道相通,可言行举止却有云泥之别。</p> 所以豪素一直怀疑眼前这个陆沉,根本不是陆沉的什么真身。</p> 陆沉双手抱住后脑勺,先后给出了三句话。</p> “绿水行舟,青山路客,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p> 这是陆沉在说自己的修行路途,在浩然天下不想混了,那就换个地方。修道之人的家乡,是道心安放处。</p> “庸人自扰也,山木自寇也,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惟吾蜩翼之知,专心一志。”</p> 这大概是陆沉看待这个世界的眼光角度。</p> “藏天下于天下,与天为徒,是谓真人。”</p> 这兴许就是陆沉的大道根本所在,只是好像外人谁都学不来。</p> 一场拔河,那尊身高万丈的道人法相,已经足足夺走了曳落河水域的四成水运。</p> 陆沉啧啧道:“一座蛮荒天下的本土修士,加上我们这些外来户,十四境大修士,好像有点多了。”</p> 除了陆沉自己,还有从天外返回的大祖初升,叛出剑气长城的上任隐官萧愻。</p> 那个继续两不相帮的老瞎子,身为斩龙之人的剑修陈清流,以及只是来此游历的兵家修士吴霜降。</p> 当然还有个深藏不露的白帝城郑居中。</p> 如果陆沉这一路的推演没有出现纰漏,蛮荒天下极有可能还会多出一位横空出世的十四境剑修,那是一个托月山专门用来针对阿良和左右的崭新“宗垣”,是托月山的杀手锏所在,想必是文海周密留在人间的一记关键后手。</p> 天底下哪种练气士,最能斩杀飞升境剑修?很简单,就是十四境纯粹剑修。</p> 更何况此外,其实还有一位万年不曾踏足蛮荒山河的十四境巅峰大修士。</p> 白泽!</p> 这一次白泽会选择站在蛮荒天下这方,没有任何悬念。</p> 陆沉突然站起身,叹了口气,“走了,既然杀不掉绯妃,就留点气力去做更大事情。”</p> 豪素皱眉道:“为何?”</p> 陈平安分明已经彻底拖住了那个绯妃。竟然一剑不出就离开曳落河?</p> 陆沉却没有给出答案,只笑着转身朝不远处打了个道门稽首,然后陆沉一粒心神化身重归莲花道场。</p> 豪素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出剑。</p> 在陆沉和豪素离开之后,两人一旁的大树枝干上,凭空出现了一位身材修长的男子,正是神色落寞的白泽。</p> 托月山大阵瞬间开启,周围万里山河皆水雾升腾,一条万年萦绕此山的光阴长河,如同一条护城河。</p> 拖月山中妖族修士,如临大敌,无一例外,皆目不转睛望向山脚一处,云雾滚滚,遮天蔽日。</p> 有一人率先从光阴长河中走出,然后是宁姚,陆芝。最后是齐廷济,刑官豪素。</p> 万年之前,剑气长城曾有三位刑徒剑修,陈清都居中领衔,率龙君、观照共斩托月山。</p> 万年之后,又有五位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修,联袂做客此山。</p> 作为蛮荒天下攻伐剑气长城长达万年的一场回礼。</p> 天外,一位双指随意捻动一颗星辰的白衣女子,身形逐渐消散,最终从广袤无垠的无尽太虚中,化做一道璀璨光柱,直奔那座其实无比渺小的蛮荒天下。</p> 托月山山脚,那居中之人,陈平安脚踩长剑夜游,御剑悬停空中,右手双指并拢,向右方缓缓一抹而过,在他身前出现了一条金色光线。</p> 一把杀力高出天外的长剑,就此至天外来此人间。</p> 陈平安左手持剑。</p> 这一刻的陈平安,就像万年之前的真正持剑者,远古天庭五至高之中,那位持剑者的最早持剑者。</p> ?</p> </p>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六十一章 开山 正文 第八百六十一章 开山 (这个章节上传得晚了。ps:15号还有一章更新。)</p> 陈平安左手持剑。</p> 眼前有大山挡路。</p> 先前在仙簪城那边,陈平安的道人法相,没有施展任何剑术,选择只以双拳撼高城,是提醒白玉京三掌教,双方其实还有笔旧账没有算。</p> 后来陆沉画了一幅蝉附一线的“知道图”,何尝不是礼尚往来,在暗示陈平安,想要在托月山那边递剑成功,仙兵品秩的长剑夜游,依旧不够,得换一把。</p> 这是陈平安在那仙簪城内,不由得记起年少时一幕,因为不曾刻意隐藏心相,陆沉借了一身十四境道法就只得寄人篱下,栖息在陈平安神魂中,就像看见了一幅缓缓摊开的光阴画卷,才有陆沉后来手绘“知道图”一幕。</p> 无妨。</p> 以后游历白玉京,连那个被誉为真无敌的道老二,都要照砍不误。</p> 遥想当年,第一次离乡远游路上,少年陈平安穿草鞋持柴刀,习惯为他人入山开路。</p> 曾经一起面对那座后来才知道名为穗山的高岳,有过一场问答。</p> 她问陈平安,如果有山岳拦住大道,该如何?</p> 当时陈平安的回答爬过去,而非绕道而行。</p> 她又问如果手中有剑呢?陈平安就说开山而行。</p> “同行!”</p> 那一次,陈平安递剑之前,在双方心有灵犀一起说出二字之时。</p> 少年手中长剑,疯狂颤鸣。</p> 有如万年孤独的秋蝉,在人间最高枝头,对天地放声。</p> 眼前一座托月山,高耸入云,此山早年在被蛮荒大祖得到其中一座飞升台后,未能大炼,最终只是将其炼化为一件中炼本命物,与托月山、飞升台皆形若合道,已经在天下屹立万余年。</p> 如今坐镇托月山的蛮荒大妖,是一位站在山巅的黄衣男子,道号元凶,也就是托月山历史上的首位守山人,在师尊消失的那段岁月里,正是他负责看守一座天下,作为新妆和离真的师兄,蛮荒大祖的开山大弟子,元凶却名声不显,一来极少离开托月山,再者后来也未曾现身甲子帐和浩然天下,以至于整座蛮荒天下,都干脆当这位大祖首徒,不存在了。</p> 元凶此刻站在托月山最高处,双手负后,俯瞰那位单手持剑的年轻隐官,再看了眼分立四方的剑修,“让他们只管出剑。”</p> 这头飞升境巅峰大妖,还真不信这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能够砍出个什么名堂来。</p> 除非这四位皆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修,能够砍上一万多剑,而且还必须剑剑功成,次次可以开山。</p> 大妖元凶,早已合道托月山万余年。</p> 所以才会这般深居简出,从不抛头露面。</p> 那个年纪轻轻的陈平安,成为一位纯粹剑修才几年?合道半座剑气长城又是才几年?</p> 元凶在内历代托月山的守山人,唯一与山外打交道的事情,就是负责秘密收拢龙君和观照的魂魄。</p> 万年之前的那场问剑,陈清都付出了失去本命飞剑“浮萍”的代价。</p> 那场架,也就是托月山和剑气长城都未有半点记载,三位剑修为何出剑的缘由,如何出剑的过程,最终造就何种结果,都没有任何文字记录,不然如今不管哪座天下的修士,是不是剑修,只要随手翻开这页老黄历,都要感到一份扑面而来的滚滚剑气。</p> 托月山方圆数万里之内,天翻地覆,山河破碎,被剑气硬生生搅成一处不宜修行的无法之地。</p> 托月山更是直接被龙君削掉一半,这才有了之后仙簪城的后来者居上,成为蛮荒天下第一高城。</p> 观照生前最后一剑,劈出了蛮荒后世的那条曳落河雏形。</p> 与此同时,陈清都一剑打碎飞升台的登天之路,更大的后果,是陈清都使得蛮荒大祖哪怕万年之后,依旧未能跻身十五境,始终只差一步。</p> 落了个被老瞎子调侃一句“可能是修道资质不行”的下场。</p> 龙君失去了一魂两魄,不管是在英灵殿议事,还是剑气长城的战场,龙君只以一袭灰色长袍的惨淡形象示人。一颗头颅,更是被旧王座大妖,高居枯骨王座之上的白莹,真实身份也就是周密的阳神身外身,随便踩在脚下。</p> 而离真的前身,剑修观照下场比龙君更惨,名副其实的身死道消,真身早已在那场问剑落幕后彻底湮灭,魂魄四散天地间,后来被托月山守山人,搜寻到最关键的一魂一魄,之后缝补拼凑出了其余魂魄,才有如今的新天庭披甲者。</p> 所以当年剑气长城被蛮荒大祖一分为二,陈清都,龙君,观照,三位剑修,在某种意义上,其实就是一场古怪至极的久别重逢。</p> 齐廷济从袖中取出一把剑坊制式长剑,要以此递出第一剑,遥遥祭奠老大剑仙,还有万年之前的两位前辈,龙君和观照。</p> 宁姚手持四把仙剑之一的天真。</p> 刑官豪素祭出本命飞剑之后,方圆百里之内,犹如一把明月镜横放在地,天上婵娟,人间满地霜,唯有豪素站立其中。</p> 陆芝,舍不得南冥、游刃两剑,况且这两把剑,也不适合拿来砍山,哪怕要砍得锋刃卷起,长剑断折,也得留在最后。南冥、游刃两把道剑所化,陆芝脚踩一座道家所谓“天心方丈”的南冥天池大阵,又有“游刃有余”而生的一尾青鱼,凭空汲取其中水运,取出长剑蜩甲,是一副白玉京飞升境女子修士的高真遗蜕,陆芝为了追求更多的递剑次数,只得忍着心中别扭,将其披挂在身,瞬间心有灵犀一点通,仿佛天授神通,陆芝就已经掌握了两门白玉京上乘道法。</p> 她再一想,就又取出了先前在白花城那边用熟了的秋水和凿山,然后再将山木、刻意在内一并取出,悬停手边,方便砍断一把就再拿一把。等到盒内八剑都被陆芝一一取出,她这才一旦完全使出,竟是一整套类似道门剑仙一脉的剑阵,何止是攻守兼备,简直就是一座大道自行运转的移动天地,就像道门圣人能够带着一座道观远游天地间,一位兵家修士能够扛着整个战场遗址四处奔走。</p> 她点点头,之前没有说错,陆沉的道法,果然有点意思。</p> 托月山的妖族修士,山上山下,无一例外,一个个都心弦紧绷,这种敌对双方皆唯有飞升境才有资格露脸的战事,谁掺和谁死。如果托月山守住了还好说,可只要守不住,就只能是个等死。</p> 陈平安猛然攥紧手中长剑,在心中默念道:“同行开山!”</p> 遇见仙簪城就摧城,遇见曳落河就拔河。</p> 那么遇见托月山,当然就要搬山!</p> 陈平安现出万丈法相。</p> 一剑将那光阴长河大阵斩开。</p> 此外来自齐廷济、宁姚、陆芝和豪素的四道剑光,共斩托月山。</p> 一剑之后,站在山巅的大妖元凶身形崩散,只是瞬间就归拢为一,好像那几剑全部落空,从未落在托月山上。</p> 那些不得不作壁上观的蛮荒妖族修士,还来不及为元凶的通天手段喝彩,就发现一山之中,空中无数剑气如虹,山顶剑气如瀑布倾泻,山脚剑气如洪水倒流,躲无可躲,避不可避,瞬间就有百余位妖族剑修,犹有一些保命手段的仙人境之外,连同玉璞境之内,被悉数当场绞杀,全部化作一份份被托月山汲取的天地灵气。</p> 直到这一刻,才有在此做客的几位仙人境妖族,后知后觉,明白了为何托月山的嫡传弟子早已不见踪迹,原来那个元凶,好像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场剑修问剑带来的开山之劫。</p> 只是十数剑过后,托月山除了山巅那个元凶,和剩下屈指可数的几位仙人境,山中就再无存活修士。</p> 被年轻隐官一次次剑斩真身的元凶始终站着不动,这头飞升境巅峰大妖,就只是以无境之人的超然姿态,出生入死十数次。</p> 托月山就像一位积攒了万年道行的修道之人,只有被接连开山万次,才能被搬徙山头。</p> 如果说元凶是暂时立于不败之地,那么元凶视野中的那个持剑者,就是一种持剑即无敌的更高姿态。</p> 元凶有意无意瞥了眼那个年轻隐官的一双金色眼眸。</p> 陆沉站在莲花道场之内,瞪大眼睛,环顾四周,以心声喊道:“喂喂喂,那个一,真的是你吗?小道陆沉,如此辛苦,在陈平安身边厚着脸皮阴魂不散,只等今天与你有一问,是唯我陆沉一人梦耶?还是众生皆为你一人造梦耶?别不说话,小道可以断言,你肯定听见了!”</p> 如果万年以来万万人,都是一人之梦?不但陈平安是那个一,事实上人间万年一切有灵众生,都是那个一,那么我陆沉修道的意义何在?如果在梦醒之外,根本没有什么人族登天,从未有过什么天道崩塌?</p> 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裴钱是事后才知道,原来老厨子心相中的那座高楼,就是仿自青冥天下的白玉京。</p> 离开藕花福地的远游路上,陈平安曾经无意间问过画卷四人一个问题,唯有朱敛坚持到最后,说哪怕杀一人可以救天下,他依旧不救,因为他担心自己就是那个一。当年朱敛带着狐国之主沛湘返回落魄山,曾在那棋墩山一处高坡,朱敛没来由说了一句梦醒是一场跳崖。说自己越来越不确定自己与天地,是否真实。说沛湘给不了答案,最后朱敛抬手指向远方,说必须由一个他信得过的人,来告诉他答案,他才会相信。</p> 陆沉之所以愿意借给陈平安一身道法,真正的,是希望那个一的雏形,能够为自己解惑!</p> 不管那个存在,给出什么答案,只要他愿意开口,是肯定或是否定,陆沉自有手段,无论自己得到哪个答案,都可以做成最重要的那次梦醒,一梦醒来梦梦醒。</p> 可惜没有理会陆沉的询问。</p> 好像陈平安身上根本没有那个一。</p> 陆沉有些伤感,你就这么瞧不起一位十四境修士啊。</p> 还是说,陈平安压制住了那个一?</p> 东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之间,那条曾经横跨两洲的海中桥梁已经拆掉,不然就会混淆两洲气运。</p> 少年道童与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人,离开龙州地界,联袂行走海上。</p> 老观主回望一眼宝瓶洲的陆地,“这头绣虎,也算为儒家立下一桩名副其实的擎天架海之功了。”</p> “与其让周密得逞,不如他陈平安认命。</p> 道祖微笑道:“就由他来认领这个一。身为笼中雀,自己选择在笼内周旋一年,就是一年不得出牢笼,假使能够周旋万年,就是万年牢笼。”</p> 老观主笑道:“周旋?我与我周旋久。”</p> 就像让争那个一的周密原地旋转,跟着陈平安于笼内一并鬼打墙。</p> 崔瀺和齐静春由着周密登天,入主旧天庭遗址,既是一场请君入瓮。</p> 不曾想这天下人间亦有一座别样牢笼,在等着周密。</p> 文圣一脉,师兄弟三人。</p> 都对自己够狠。</p> 为何如此?</p> 大概他们三人都对这个世界,始终怀揣着一份希望。</p> 不是世道足够美好,才让人心生希望,而正是因为世道还不够美好,人间无小事,才需要给予世道更多希望。</p> 老观主好奇问道道:“周密授意那个元凶,傻乎乎带着托月山站着不动,让陈平安持剑砍上一万次,就为了那份递剑折损流散开来的神性?”</p> 道祖点点头,“对付聪明人,很多时候只有笨法子,才有妙用。”</p> 只要陈平安认为自己是剑修,就注定绕不开那座托月山。</p> 老观主伸手掬起一捧水,轻轻摇晃掌心,凭此测量礼圣和浩然天下如今礼仪规矩的重量,“不管陈平安能否搬山,几座天下的山巅修士都将这个过程看在眼里,如此一来,陈平安就有可能会比那个余斗,率先成为众矢之的。”</p> 吴霜降曾经为道老二余斗送过一句谶语,若君不修德,取死之道也。</p> 因为舟中之人尽为敌国。</p> 老观主冷笑道:“上古功德圣人,立大功,至大化,取天下,得之以人心。今之周密欲以天上取天下,以人命。”</p> 道祖笑问道:“你说这位浩然贾生,当年跨过剑气长城那一刻,在想什么?”</p> 老观主随口答道:“约莫是那‘命时相背,非世所容’。这个读书人又心比天高,那就只能剩下去天上这条路可走了。我猜测过剑气长城没多久,周密一定曾经抬头看天,笃定那高处才是心乡所在。”</p> 老观主松开手,将掌心积水放归海中,“如果真被陈平安搬山了,剑斩元凶,会不会城头刻字?刻什么字?平,安?加上陈熙早先刻下的‘陈’字,如果还能再斩一头飞升境,啧啧,被这小子凑齐名字,只凭此事,以后万年,那他陈平安的名头,恐怕就要比余斗更大。不全是私心,会帮着剑气长城遗址,被后世练气士提及更多、更久。”</p> 山上流传着一种说法。被世人彻底遗忘过往,是人死后的又一种死亡。</p> 道祖摇摇头,“真要刻字,也只会是那个浮萍的‘萍’字。”</p> 老观主点点头。</p> 道祖突然说道:“少说几遍周密,站着说话不腰疼。”</p> 老观主洒然一笑。</p> 金色拱桥。</p> 阮秀看着那条远游剑光,浩瀚无垠的天外太虚,一颗颗星辰小如铺散地面的粒粒芥子,不计其数,有些细密攒簇在一起,组成一条条光彩璀璨的浩荡银河,那条气势无匹的剑光,穿梭其中,如石中火,白驹过隙,剑光速度之快,犹胜光阴长河的流淌。</p> 周密则眯眼俯瞰人间。</p> 离真趴在栏杆上,眨了眨眼睛,“咦,怎么河流改道啦?这算是……破天荒吗?”</p> 周密微笑道:“当着别人的面幸灾乐祸,可不是什么好习惯。”</p> 离真转头看了眼周密,哪怕知根知底,还是多看一眼,就要忍不住对这位吃掉切韵师尊陆法言的“通天老狐”,天下文海,多佩服几分。</p> 离真收回视线,望向金色拱桥之外。</p> 在高位神灵眼中,光阴长河就如同望气术眼中的山水道气,除了自身的神灵金身之外,无处不在。</p> 而在至高神灵眼中,又是一番异样景象,就像一间由无数个细微之一组成的无壁屋舍,一动则亿万皆移,看似有序,实则无序。</p> 但是天庭共主之外的五至高之四,心知肚明,天地混沌的大无序中,实则隐藏着唯一的秩序。</p> 万年之前,是否跻身远古高位神灵,就看能否亲眼看见那种再不可切割之物。</p> 而每一条短暂有序的轨迹,类似光阴长河的某一截支流河床,就是一门神通,也就是后世人族练气士所谓契合天地的道法。</p> 几座天下,后来登山的修道之士,每一种记载在书、或是默记在心的道法仙诀,都依循着这个天道准则,每一个书上文字,每一个心声言语,就是一个个精准锚点,试图塑造出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p> 只是在至高神灵眼中,人间修士此举,依旧只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刻舟求剑,舟随水走,拖拽那些抛入水中的船锚缓缓移动,,故而难证不朽,不可与天地同寿。</p> 光阴长河之内,无彻底停泊悬停之舟。</p> 于是自然而然就无天经地义之事之物。</p> “齐静春昔年在骊珠洞天学塾治学一甲子,真正所求,便是此事此物。”</p> 周密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所谓三教合流,试图立教称祖?那未免也太小看齐静春的志向了。不过很可惜,与我道路相悖,不是什么同道中人。”</p> 齐静春真正所求,是希望人间大地,率先涌现出一小撮、再带着一大拨修士,好似重新做出登天之举,使得山下和人间皆无忧,登山之人,变成远游天外,真正追求大道。而这与师兄崔瀺“追求一副更大棋盘”,是大道契合的。</p> 只是最早开始运转的那个一,就一直掌握在那位旧天庭共主手中。</p> 道祖所找之物,正是这个一,最终为其强名为道。</p> 找过,甚至亲眼见过,但是以道祖的道法,依旧未能将其捕捉在手,稍纵即逝。</p> 道祖总计见过三次,甚至见到了那个一带来的最早大道运转,故而道家有三生万物之语。</p> 那是一种超乎修士想象力极致的景象,既瑰丽又恐怖,既质朴又玄妙,不可描绘其状,不可言说其美。</p> 超脱了一切有无、大小、虚实,世间所有言语都成了勘破其妙的障碍。</p> 无论是道祖还是佛陀,为了传道后人,诉说其源,既不可不立文字,又不可以文字详解其义,因为文字愈多,离其愈远。</p> 周密转头看了眼那个站在栏杆上的女子。</p> 再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蛮荒天下,那座彻底沦为废墟的白花城。</p> 离真啧啧称奇道:“不愧是我最崇拜的隐官大人,过境之处,寸草不生。”</p> 那个阴神被强行兵解的宗主,不但从仙人跌境,连玉璞境都摇摇欲坠,这种伤及大道根本的折损,可不是消磨道行几十年数百年那么轻松的事情。</p> 它冒着被守株待兔的天大风险,偷偷摸摸重返宗门山头,在大致确定齐廷济和陆芝已经远游后,它就收拢旧部,只是当真只剩下些不堪大用的虾兵蟹将了,它逛了几处财库,最后坐在山门口那边的台阶上,心如刀绞,自家的宗门头衔,多半是保不住了。</p> 这几个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一个比一个狠。</p> 砍瓜切菜起来够狠,不曾想搜刮起来更狠。</p> 只听说那个年轻隐官,昔年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都能当着一众旧王座,众目睽睽之下,“见好就收”。</p> 可从没听说齐廷济和陆芝都这么贪财啊。</p> 另外一处山市,古战场遗址,先后遭遇了宁姚的递剑,齐廷济的招魂幡和雷电竹海,一头侥幸逃过两场大劫的金丹境女鬼,既没有被剑气打杀,也未被齐廷济收入幡子,她蓦然惊喜万分,方才勘察丹室,竟然莫名其妙竟然孕育出了一把本命飞剑?!</p> 只见在那丹室之内,有一把袖珍飞剑的剑胚,形若一杆青竹,如竹美貌,亭亭玉立,竹节之上隐约有雷云纹。</p> 仿佛一饮一啄,皆有冥冥天定。</p> 她突然跪在地上,先后面朝宁姚悬空递剑处,以及齐廷济所立山巅处,都各自磕了结结实实的九个响头。</p> 这在蛮荒天下,已算拜师大礼了。</p> 这个化名芫菜的女鬼,在磕头跪拜之时,心中念念有词,与这方天地虔诚许下两个愿望。</p> 最早在那宁姚出剑时,芫菜其实做好了引颈就戮的打算,就站在原地,只是不为何,那些剑气好像得了主人心意敕令,都从她身边绕过。</p> 至于说报仇一事?</p> 在这无法无天的战场遗址,几乎每天都有惨烈厮杀,互为仇寇,哪怕是她麾下那数百头鬼物英灵,谁不与她有仇?</p> 大岳青山,一行剑修过境,依旧安然无恙。</p> 山君碧梧在书房内,取出一幅属于违禁之物的蛮荒天下堪舆图,是碧梧私自绘制,各座宗门,山水气运多寡,就会在形势图上亮起不同程度的光彩,碧梧惊讶发现白花城,云纹王朝,仙簪城,在地图上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黯淡,白花城几乎沦为一片漆黑,仙簪城则一分为二。</p> 那位道号瘦梅的好友,如今游历仙簪城,不晓得会不会出现意外。</p> 在碧梧的山神祠内,秘密供奉了将近二十盏本命灯,这在山上,属于过命的交情了。</p> 由此可见,山君碧梧在这蛮荒天下,确实口碑不错。</p> 不少妖族修士,信不过自家的宗门祖师堂,偏偏信得过青山碧梧。</p> 这就是碧梧先前面对登山的宁姚,为何会那般紧张,他是真怕宁姚一言不合,就随手斩开祠庙的山水禁制,再将祠庙连同那些本命灯一并砍个稀烂。</p> 一旦祠庙被宁姚打碎,那些与大岳山山水气运紧密衔接的本命灯,肯定是要一并水落石出的。</p> 这么一系列战功,一位仙人,九位玉璞境,其余至少也是地仙,所有本命灯一旦被毁,至少各自跌一境,加在一起,差不多都可以媲美斩杀一位飞升境修士的功劳了。</p> 照理说,剑气长城的避暑行宫,应该对此事有所耳闻,早已被记录在册。</p> 宁剑仙兴许不清楚此事,但是那个陈平安,担任隐官多年,绝对知晓这份内幕。</p> 所以碧梧想不明白,这个最会精打细算的年轻隐官,为何明明路过此地,却愿意会放过青山?</p> 碧梧想了想,走出屋子,去往别处,站在一棵老梅树底下,还好,祠庙内的那盏本命灯无恙,眼前此树也不曾枯萎。</p> 这就意味着那位瘦梅老友不但活了下来,好像一身道行都未曾折损。</p> 并无清风拂过,古树就摇曳生姿,然后浮现出一位修士身形,碧梧抱拳笑道:“瘦梅道友。”</p> 正是在仙簪城龙门那边,道号瘦梅的老修士,他大口喘气,毫不掩饰自己的惊魂不定,心有余悸道:“先前站在龙门牌坊顶部,那位年轻隐官伸出手指,只是一个指点,我身边那位仙簪城次席供奉,就当场炸开了,金丹、元婴半点没剩下。那可是一位玉璞境修士啊,毫无还手之力,任何遁法都来不及施展。”</p> 碧梧有些疑惑。</p> 老修士摆摆手,“什么都别问。”</p> 山君笑着点头。</p> 然后老修士郑重其事道:“碧梧山君,我还得立即远游一趟,事出仓促,恐怕需要与你暂借那辆火车一用了。”</p> 碧梧问也不问为何,毫不犹豫就将车驾借给好友,一挥手,那辆仙兵品秩的车辆,立即从山顶祠庙后院掠至,巴掌大小,火焰升腾,电光交织,碧梧轻轻一推,同时以心声传授了一门驾驭火车的道诀给好友。</p> 老修士苦笑道:“碧梧山君,要是出了意外,我就算搭上性命,都赔不起啊。”</p> 碧梧笑道:“此行去往托月山,真要遇到意外,瘦梅道友只管舍物保命,不用谈什么赔偿一事,只当青山与此宝,缘分已尽。”</p> 老修士一跺脚,也不多说什么客套话,驾驭火车,动身赶往托月山,按照与那个年轻隐官的约定,要给斐然捎话。</p> 山君碧梧一路捻动念珠,步行去往那座文殊院,虔诚敬了三炷香。</p> 云纹王朝的京城。</p> 飞升境大修士叶瀑,带着女子武夫的白刃一起返回玉版城。</p> 一座皇宫宝库,惨不忍睹。</p> 还有一大拨云纹王朝京官老爷的财库,身具庙堂高位,家族数代修士辛苦积攒下来的财宝,都给洗劫一空,一些个压箱底不曾挪窝的老钱,估计差不多都跟云纹王朝同龄了,不曾想没被历朝历代的皇帝陛下昧走,竟然给剑气长城好死不死、没与新旧王座换命的两位剑仙,掏空了。实在是不给不行,稍有犹豫,就是一道剑光。</p> 此时京城朝堂之上,不少来不及穿上官袍的老修士捶胸顿足,一些个身负显赫官职的女修,更是哭哭啼啼,双方都希望皇帝陛下帮忙讨要一个公道。</p> 丢了一座剑阵的叶瀑,愈发心烦意乱,在这玉版城内,最元气大伤的,其实是他这个皇帝才对。</p> 白刃脸色惨白,嘴唇颤抖,她双手攥拳,之前在剑阵所在的高楼廊道内,她被那道人装束的陈平安,一指戳中额头,直接摔出京城,从止境武夫跌境为山巅境!</p> 她瞥向一个与叶瀑私底下勾勾搭搭的娘们,一步跨出就是当头一拳,再接连数拳将那个金丹狐魅打杀殆尽。</p> 白刃挥了挥袖子,打散那股子狐骚-味,转头冷冷看着那些措手不及的家伙,她随便给了个由头,“胆敢勾结外来剑修,试图密谋篡位,不知死活的东西。”</p> 坐在龙椅上的叶瀑点点头,“那就一切家产全部充公。”</p> 能够找补回来一点是一点。</p> 酒泉宗。</p> 宗主道号灵釉,是一位老资历的仙人境修士,老宗主与玉璞境的掌律祖师米脂,双方一起离开山头,御风来到那座酒肆。</p> 掌柜交出陆芝留下的那颗小暑钱,还有老剑仙齐廷济的一颗谷雨钱。</p> 灵釉笑着收下了两颗神仙钱,</p> 米脂忧心忡忡,欲言又止,好像不赞同老宗主收下神仙钱。</p> 灵釉笑呵呵道:“得粥别嫌薄,蚊子腿也是肉,何况还有颗谷雨钱。”</p> 米脂坐在一张桌旁,虽说她不擅长厮杀,可酒肆这边的所谓惨状,她还真不上心,半点不大惊小怪,在蛮荒天下,这种场景算得了什么,她从袖中取出一壶自己酿造的酒水,抿了一口仙酿,以心声问道:“酒泉宗收了齐廷济和陆芝故意留下的这两颗神仙钱,事后托月山那边会不会追究此事,故意拿两颗神仙钱说事,刁难我们?往小了说,是酒泉宗不济事,拦不住他们,往大了说,是与剑气长城余孽里应外合,吃罪得起?”</p> 灵釉依旧是浑然不在意的神色,抚须笑道:“自古金银不压手,神仙钱也不咬人。我们要相信斐然剑仙的胸襟肚量嘛。”</p> 米脂皱眉不已,“我们本来就是小门小派,我就不信这么些个剑仙,深入蛮荒腹地,就只是为了在我们酒泉宗喝几壶酒。”</p> 老宗主一脚踹开脚边的那些残肢断骸,坐在长凳上,揪须沉吟片刻,“就看除了我们之外,还有没有遭殃的大宗门了,如果有,那咱们酒泉宗就没屁事了,如果没有,就悬乎喽。只求着有那大修士大宗门,能够帮着酒泉宗分忧吧。”</p> 老宗主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哈哈笑道:“岂可如此做人?太不厚道了。”</p> 很快就有来自宗门那边的飞剑传信,老仙人捻住那把飞剑,叹了口气,“那个叶瀑的玉版城,给齐廷济和陆芝洗劫了一遍,至于仙簪城……被一个变成道人模样的隐官,愣是直接打成了两截,至于到底是不是那陈平安,没个确切说法。从仙簪城四处逃散的游历修士,言之凿凿,肯定是那年轻隐官,仙簪城祖师堂那边……算了,已经没什么祖师堂了,好像被人打烂了。”</p> “定是陈平安无疑了。”</p> “只是不知这位隐官大人,之前有无路过此地。”</p> 听到这里,米脂疑惑问道:“为何一定是他?”</p> 老仙人摇晃着碗中酒水,“只有剑气长城的隐官,才能够调动齐廷济,宁姚和陆芝,跟随他一起远游递剑蛮荒。”</p> 米脂恍然道:“还真是这么个道理。”</p> 老仙人抚须而笑,“如今看来,还是咱们酒泉宗的面子大啊。”</p> 阿良,齐廷济,陆芝。如果还能再加上一个末代隐官陈平安?</p> 米脂喝着酒,转头看了眼外边已经冷清至极的街道,“不知道还能否见着米裕一面。”</p> 米脂对这位与自己姓氏相同的剑修,可谓久闻其名,未见其面。</p> 灵釉瞥了眼姿容绝美的掌律修士,打趣道:“见那米拦腰做什么,你这么纤细的腰肢,瞅着可经不起他几剑。”</p> 米脂狠狠灌了一口酒,大笑道:“只听说有累着的牛,哪有耕坏的田。”</p> 老仙人满脸恍然大悟,摸了摸自己的酒糟鼻子,没来由唏嘘道:“突然有点怀念阿良在酒桌上的荤话了。”</p> 仙簪城。</p> 副城主银鹿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能够免去一死,不过一魂一魄却被那人以秘术拘押走了,使得仙人银鹿跌境为玉璞。</p> 那两截原本号称天下第一高城的高城,如今被两道山水符阻隔,相互间又隔着几百里,无法重新拼凑衔接起来。</p> 何况银鹿就算有那本事,也断然不敢让仙簪城恢复原貌了。已经快要被吓破胆的新任城主,觉得自己即便同样是十四境,对上那个,一样纸糊。</p> 曳落河水域。</p> 绯妃顾不得大道受创,凭借那道气息,她立即缩地山河,来到一处树下,她忍着心中不适,略显扭捏,学那山下女子施了个万福,毕恭毕敬道:“绯妃见过白先生。”</p> 哪怕之前在英灵殿议事,面对托月山大祖、文海周密这些高位王座,她也不曾这般矫揉造作。</p> 白泽一步跨出,落在地上,站在绯妃身边,摇摇头,“直呼其名就是了。”</p> 白泽转头看了眼绯妃,一双猩红眼眸,好像充满了希冀眼神。</p> 白泽问道:“难道你们不应该是心怀恨意吗?”</p> 绯妃当下可谓花容惨淡,她咧嘴一笑,抬起手背擦拭满脸血污,摇头道:“不敢有,也不会有。”</p> 白泽缓缓前行,绯妃就立即跟上,都没敢与这位蛮荒天下的“最大叛徒”并肩而行,她落后半个身形。</p> “本来属于仰止的那份机缘,一并给你好了。”</p> 白泽以心声说道:“不过你得答应一事,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与仰止未来还有重逢之日,别想着打杀仰止,放她一条生路,让她走一条大道。如何?能否做到?”</p> 绯妃想了想,点头道:“既然白先生说了,绯妃当然可以做到。”</p> 其实绯妃与仰止存在着两种大道之争,一种是争夺蛮荒水运,还有一种更为隐蔽,因为绯妃的大道根脚,存在着一场水火之争。</p> 所以在白泽看来,绯妃的大道高度,是要比仰止更高一筹的。</p> 白泽说道:“那就记好了,我只说一遍道诀,是早些年闲来无事琢磨出来的一点修行诀窍,约莫四千字。”</p> 大道鸿蒙,日月阴阳,六爻八卦……千言万语,灵宝身躯,只在坎离。补完先天,泥水金丹,调理火候,天地无穷……</p> 阳火阴符两密契,捉取一年日月中,星斗罗列道纲维,心猿意马论修真。水养灵烟,火养灵泉,骊珠初出水,火山自烧空。玄珠掣电雷光飞,倒卷黄河绕璇玑。白雪黄芽配坎离,日月壶中炼乾坤……</p> 白泽只说了一遍道诀,绯妃作为一头旧王座大妖,记住文字当然不难,难能可贵的是绯妃在背诵期间,就有所明悟,以至于让她迎来了曳落河那份残破水运的天地共鸣异象。</p> 大道玄微,长生之术,不因师指,此事难知。</p> 到了绯妃这个高度的山巅大修士,其实再难有谁能够指点自家修行了。</p> 白泽却是例外。</p> 绯妃再次诚心诚意施了个万福,与有传道之恩的白泽道谢。</p> 白泽只是默然不言语。</p> 绯妃忧心忡忡,“白先生,我们蛮荒天下难道已经沦落到这般田地了,就只能由着几个剑仙四处乱窜?”</p> 白泽摇头道:“托月山需要围杀阿良和左右,暂时顾不上陈平安这一行人,而他们凭借三山符,在蛮荒腹地神出鬼没,大概能算一个不小的意外。”</p> 两座天下的顶尖战力,托月山和中土文庙各自都早有安排,双方各司其职,期间除了火龙真人独自出了趟远门,施展水火双法,其余浩然天下的山巅大修士,都没有单凭喜好,擅自出手。</p> 就像黥迹那边,有白帝城郑居中,大端女子武神裴杯,还有中土十人之一的怀荫,以及那位妖族出身的飞升境,铁树山郭藕汀,此外还有扶摇洲天谣乡的刘蜕,流霞洲的女子仙人葱蒨,一样谁都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只是遵循文庙议事既定议程,按部就班,行事规矩。之外浩然天下的仙人境修士,则是不再敢擅自主张,因为已经有了个前车之鉴,仙人尚且如此谨慎,就更不谈玉璞境修士了。</p> 绯妃小心翼翼问道:“白先生是不是能够更进一步?”</p> 是否可以合道蛮荒,跻身那个传说中的十五境。</p> 可惜白泽置若罔闻,没有给出绯妃想要的那个答案。</p> 绯妃就没有多问。</p> 白泽沉默片刻,自嘲道:“不要觉得多出一个我,蛮荒天下就真能如何了。”</p> 绯妃说道:“白先生只要身在家乡就足够了。”</p> 在她看来,天底下最有希望成为崭新十五境的修士,只有三位。</p> 为浩然天下制定规矩的礼圣。</p> 那个不知所踪的白玉京大掌教。</p> 再就是身边这位重返蛮荒天下的白泽。</p> 白泽突然浮现一抹笑意,当年带着侍女青婴,一起游历宝瓶洲,曾经有人调侃了他一句,当然是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话。</p> “狐与我游,必我邪也。”</p> 当时白泽就回了一句,“大雪茫茫,笼雀高飞。”</p> 绯妃蓦然心惊,她立即转头望向托月山那个方向,穷尽目力也看不见那座山岳的轮廓,只是那份牵扯一座天下的气象,让绯妃感到了一种被殃及池鱼的窒息感,“白先生,这是?”</p> 白泽稍稍脚步沉重几分,神色淡然,与绯妃一语道破天机:“有人在剑开托月山。”</p> 片刻之后。</p> 只是陈平安一人,就已经递出三千剑,这就意味着元凶已经死了三千次。</p> 白泽却好像对托月山的安危并不在意,猛然抬头,望向那轮曾经居中悬空的明月。</p> 五位剑修,加上一个陆沉,搬山之外,还要拖月。</p> 这不奇怪,先前刑官豪素的飞升明月中,白泽就其中已经有所感应,那轮明月,好像是赊月那个小姑娘的修道之地。</p> 但是让白泽都感到意外的事情,一是陈平安似乎笃定单独一人,就可以仗剑搬山,剑斩飞升境巅峰大妖元凶。</p> 再就是宁姚,齐廷济,陆芝,刑官豪素,即将共同出剑拖拽之月,分明是临时改变主意了,并非豪素走过一趟的那轮明月。</p> 宁姚离去之时,看了眼大地。</p> 陈平安抬起头与她遥遥对视一眼,然后随手就是朝托月山递出一剑。</p> 好像在说,如今自己以十四境持剑开山一事,绝对不比少年时练拳百万更难。</p> 白泽哑然失笑。</p> 是不是自己现身拦阻,就算接下了这场问剑?</p> ?</p> </p>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六十二章 后手 正文 第八百六十二章 后手 托月山上,除了修士和各类护山之属的山泽精怪,一切死物,早已都被大妖元凶炼化一体,所以每次护山大阵的破坏和重新开启,就是一场无形中的光阴逆流一年,这就使得山中妖族修士的一切隐匿术法和逃命遁法,都显得毫无意义,剑气长城那五位剑修的每一轮问剑过后,大妖元凶之外的所有妖族修士,就会在原地现身,但是窍穴灵气和傍身法宝,可不会跟着他们的足迹恢复原样。</p> 就像一群可怜兮兮的赶路人,行走在光阴长河之畔,必须风雨兼程,埋头赶路,不断更换光阴渡口,一点一点伤及脚力,然后一次次莫名其妙就退回原地,不得不面对更大的绝望,就要面对那些遮天蔽日的剑光。</p> 先前五位剑修,每次联袂问剑托月山,多是隐官负责仗剑开山,率先斩破那条光阴长河的护山大阵,其余四位剑修则负责斩妖,同时各自以沛然剑气和浩大剑意,消磨一座托月山积蓄万年的灵气和山水气运,最终改变天时地利。</p> 仅是陈平安一人,就递出了足足三千剑。</p> 蛮荒大祖的开山弟子,大妖元凶次次都是从额头眉心处,被剑光一线划拉而下,劈成两半。</p> 因为陈平安递剑太快,次次斩向站在山顶的黄衣元凶,而这头大妖倨傲至极,竟是始终一动不动,任由剑光当头劈斩。</p> 就像被劈砍成了两半,居中一条金色光线凝聚不散,如一条金色长河隔绝对峙双峰。</p> 这头飞升境巅峰大妖的当下处境,与那两截剑气长城何其相似。</p> 大概这就是末代隐官有意为之的一种另类还礼。</p> 山中玉璞境妖族修士,早已死绝,更别谈那些跟随它们登山做客托月山的地仙修士了。</p> 当下只余下三头仙人境大妖,或凭借一门涉猎光阴的本命术法,或拼着一次次消磨本命法宝和千年道行,还在苦苦支撑。</p> 其中六位在这边参与议事的玉璞境妖族修士,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怎么都不敢相信,竟然会在托月山,被人包了饺子。</p> 逃?能逃到哪里去?去了托月山之外,失去光阴长河的阵法庇护,去面对那些飞升境剑修的剑光?何况托月山此阵既能隔绝剑光,亦是围困妖族修士的一座天然牢笼,使得妖族修士一个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毕竟谁能想象,会在蛮荒天下最安稳的地方,被一场问剑给殃及池鱼。</p> 城头刻字的老剑仙齐廷济,最擅长帮人兵解上路。</p> 昔年曾与萧愻合称剑气长城“凶悍”的陆芝,好像剑术又有精进。</p> 五彩天下第一人的宁姚,她比如今地位大致相当的蛮荒天下共主斐然,还要更早跻身飞升境。</p> 还有个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蹦出来的男子,自称“刑官”,又是一位毋庸置疑的飞升境剑修。</p> 故而在蛮荒各地,或是自家祖师堂,或类似大岳青山祠庙,不然就是某些位置隐蔽、禁制重重的山水秘境之内,纷纷燃起了一盏盏本命灯,帮助修士脱胎换骨,逃过死劫,只是修行可以重头再来,但是之前的境界却已烟消云散,再者本命灯确实是可以续命,可是未来的登山之路,冥冥之中会被大道厌弃,相传点燃过本命灯的修士,在跻身上五境之前,所遇心魔之大,超乎想象。</p> 就像那中土神洲的怀潜,这么一个大道可期的天之骄子,如果不是在北俱芦洲阴沟里翻船,原本以怀潜的修道资质,有很大希望跻身数座天下的年轻候补十人之一。</p> 黄衣元凶根本无所谓那些妖族修士的生死,毫不怜悯它们如同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p> 生如蝼蚁,如同溺死在一场剑气滂沱的大雨之中。</p> 元凶看了眼陈平安手持之剑,剑斩托月山次数如此之多,剑锋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折损迹象,反而愈发锋芒无匹。</p> 元凶想起这把长剑带来的那份天地异象,联想到那几页只会口口相传的老黄历,大致猜出了此剑根脚,微笑道:“命真好,能够侥幸被此剑认主,当然命也够硬,接得住此剑,始终不堕落为傀儡。”</p> 自古仙兵皆自有灵性蕴藉,就像一个个桀骜不驯的存在,修士心性往往与之契合,往往会被自身炼化仙兵所影响,潜移默化,心性暴戾之人愈发凶狠,无情之人愈发道心冷漠,而且大道路上,稍有偏差,就会悄无声息带着主人走向一条大道岔路,最终修士承载不住,仙兵就能够脱离樊笼,重获自由,无论是那些岁月悠久的先天至宝,还是天材地宝的后天炼化,一步步提升为仙兵品秩,这就是天下仙兵一条共同的大道根祇所在,“无主”。</p> 所以每一位跻身十四境的大修士,对于仙兵的态度,就十分微妙了,绝不是多多益善那么简单的事情。</p> 许多上五境修士闭生死关,一旦不幸尸解,往往是宝光一闪,即便是大炼之物的仙兵,不会追随修士一同崩散,依旧会重归天地,之后就在某地隐匿起来,等待下一任主人的因缘际会。越是顶尖的大宗门,越不会刻意阻拦那些仙兵的离去,因为即便强行挽留下来,却只会为山头带来诸多莫名其妙的灾殃,得不偿失。</p> 不然以仙兵的珍贵程度,早就被几座天下的山巅修士搜刮殆尽,所有归属早成定例了,人身天地三百多窍穴,对于飞升境和十四境大修士而言,开辟气府有何难,为何没有任何一位大修士,在本命气府之内搁满大炼仙兵?</p> 就像那只储藏有八把长剑的珍贵木盒,陆沉说借就借给陆芝了。</p> 白也除了心中诗篇,唯有一把仙剑太白作为攻伐之物。余斗除了自身道法,同样就只有名为道藏的那把仙剑。</p> 而蛮荒天下的旧王座,曾经每一位都志在登顶,合道十四境,之前攻伐浩然天下,也绝对不会盯着那些所谓的山上重宝,而是山水、王朝气运这些更加无形之虚物。</p> 元凶笑问道:“隐官接连递出三千剑,累不累,是不是该我还礼了?”</p> 陈平安那尊万丈法相,头戴莲花冠,青衫赤足,单手持剑,屹立在天地间。</p> 他的每一次呼吸吐纳,都有一道道紫金气萦绕法相脸庞。</p> 对于那三头苟延残喘的仙人境妖族修士而言,不幸中的万幸,是隐官之外的那四位剑修仗剑远游了,看样子,是要飞升去往一轮明月中?</p> 加上元凶说要还礼,是不是意味着从这一刻起,双方形势就要开始颠倒了?</p> 陈平安不理睬元凶的询问,只是环顾四周,万里山河之外,还有不少隐匿各处的妖族修士,多是些托月山的附庸山头门派,是觉得近水楼台先得月?还喜欢看戏?</p> 心念微动,就是一番随心欲而起的天地异象,只见天幕一处云海翻涌,云海下方刚好就是一座妖族山头,白云最终显化出一只洁白如玉的巨大手掌,从云海中向下探出,大如山岳的掌心纹路如一条条江河溪涧,开满了碧绿幽幽的荷花,含苞待放,摇曳生姿,又有皎洁月光,洒落在座座荷池当中,蓦然之间,开出了无数朵晶莹剔透的雪白荷花。</p> 陈平安这一手术法,分明是偷师于赊月,而赊月当时又是模仿荷花庵主,被陈平安施展开来,七八分形似,神似犹有四五分。</p> 大妖元凶也无所谓那座山头的存亡,伸出一手,雷电粹然,凝聚一线,最终显化出一根鎏金满刻的长枪,是以一具远古神灵的尸骸炼化而成,属于元凶屈指可数的几件关键本命物之一。</p> 从托月山之巅,破空掠出,划出一道笔直长线,似长虹贯日,光彩夺目。</p> 陈平安微微皱眉,抬脚横移一步。</p> 在仙簪城那边,陈平安的道人法相,从头到尾根本无视那些攻伐术法。</p> 金色长枪带起的光线,从青衣法相肩膀处钉入,相较于陈平安的万丈法相,这条由长枪拖拽而出的金光,纤细得就像一条缝衣绳线,笔直一线,剑光一端在托月山,一端深入大地百余里,被一头鬼祟偷藏在大地下的托月山护山供奉,它手持一件白玉碗模样的重宝,猛然间现出真身,半蛟半龙姿态,将那承接金线的白碗,一口吞入腹中,然后开始以本命遁法迅猛横移,大地之下震动不已,响起闷雷阵阵。</p> 金线如刀刃,开始倾斜切割陈平安的法相肩头,激荡起一阵如刀刻金石的粗粝声响,溅射出无数火星。</p> 陈平安伸出两根手指,攥住那根洞穿肩膀的金色长线,竟是未能将其掐断。</p> 陆沉先前问话无果,一直有些心不在焉,这会儿强提精神,以心声与陈平安解释道:“是因为你身上承载大妖真名的缘故,成为累赘了,不曾真正跻身贫道的那种虚舟境地。要说破解之法……”</p> 不曾想根本不等陆沉指点迷津,陈平安就已经直接大步横移,故意不继续出剑开山,就让大妖元凶先闲着。</p> 万丈法相再与那头托月山护山供奉反向移动,像是嫌弃它太过磨蹭,就干脆帮着它一鼓作气切割开自身法相的肩膀。</p> 陆沉这个局外人躺在莲花道场之内,都要替陈平安觉得一阵肉疼了。</p> 万丈法相同时伸手一抓,驾驭长剑夜游出鞘,握在右手之后,夜游蓦然变得与法相身高契合,再转过身,将一把夜游长剑笔直钉入大地,手腕一拧,将那条金色长线裹缠在胳膊上,开始拖拽那条真身不小的地底妖物,不断往自己这边靠拢。</p> 原本被天地灵气和山水气运浸染万年,变得异常坚固的大地山河,顿时软如泥泞翻涌,地下那头妖族真身,似乎察觉到了生死一线,施展本命神通,不断与托月山衔接山根,然后疯狂扭转身躯,试图向后逃窜,大地之上,不断蔓延出动辄长达数十里、百余里的沟壑。</p> 最终那条半龙半蛟的庞然大物,被陈平安从大地之下狠狠拽出,之后就那么被一点一点拽向竖起锋刃的长剑夜游。</p> 期间这头妖族真身不断蹦跳,使劲翻拱背脊,许多山头被巨大身躯翻滚削平,或是砸出巨大的山谷。</p> 陆沉坐起身,俯瞰这副画卷,这都不是什么钓鱼了,如人在岸上拖拽一尾大鱼,没什么术法技巧,就是比拼蛮力。</p> 结果那条真身长达数千丈的蛟龙之属,被一把钉在原地的长剑夜游,从头颅处切割开来,当场一分为二。</p> 一报还一报。</p> 至于为何这条托月山供奉不收起真身,一部分原因是吞食金线的缘故,大妖元凶好像有意让其保持真身姿态,再就是陈平安同时祭出了笼中雀和井中月,不多不少,一座小天地横空出世,刚好以十数万把密密麻麻攒簇在一起的飞剑,笼罩住对方身躯。</p> 陆沉叹为观止,隐官与人打架,确实干脆利落。</p> 难怪都能够从曹慈那边占到不小的便宜。</p> 等到将这条托月山供奉分尸,陈平安这才左手持剑,继续朝那托月山那边递出一剑。</p> 一剑开山过后,陈平安这边缠绕手臂的金线随之消散,元凶手中又多出了一杆金色长枪。</p> 陆沉提醒道:“元凶这一手是在试探,好确定你身上那些大妖真名的分布形势,要小心了。”</p> 陈平安法相从原地消散,出现在千里之外,不曾想那条金色长线如影随形,这一次是直接钉向法相心口,陈平安伸手抓住长线,刚刚一把将其扯断,坚韧程度远输第一次丢掷而出,陈平安心知不妙,只是从那托月山之巅,就像绽放出一朵金色花朵,大妖元凶手中一杆长枪,竟然同时抛出千百条光线,速度之快,就连陈平安都无法躲避,那些金色长线在法相之内承载大妖真名处,激起一圈圈金色涟漪。</p> 能够成为蛮荒大祖的首徒,元凶的修行资质肯定不会差,合道托月山之后,虽说只能年复一年增加飞升境的道行,等于彻底失去了十四境的可能性,但是修道万年,停滞在飞升一境的所谓巅峰,确实巅峰得名副其实了。</p> 陈平安一剑斩向托月山,让那元凶再死一次,缠绕法相的金色长线一并消失。</p> 昼夜颠倒,黑幕沉沉。</p> 元凶抬头望去,是一座飞剑数量以数十万计的繁密剑阵。</p> 悬空剑阵缓缓向人间压下。</p> 这一幕,如天坠地。</p> 元凶双指并拢,默念道诀,另外一手虚托往上,掌心纹路道意流转,出现了一个五彩缤纷的宝镜,轻轻抬手,镜子高升,迎向那座从天而降的剑阵。</p> 陆沉感慨不已,不俗不俗,气象当真不俗。</p> 元凶这一手,无异于在“一隅”之地,施展了绝天地通。</p> 当然陈平安一样用意深远,事实上,在陆沉看来,恐怕天底下,再无比此举,更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好事了。</p> 那把井中月的飞剑大阵,剑剑仿佛从太虚中凭空跳掷而出,好似起一片秋声,蕴含万钧之气。</p> 陈平安既在练剑,也是炼剑。</p> 一部早已被陈平安烂熟于心的《剑术正经》,同时一路游历,分出心神随手翻阅陆沉建造在玉枢城的那座观千剑斋,再从脑海中搜寻记忆,遥遥观想在剑气长城所见剑修的一切出剑,剑谱,剑术,剑意,剑道,都被陈平安化作己用,再在先前三千剑之中,一一练剑趋于纯熟。</p> 不同的剑术,不同的剑意,只不过被陈平安递出了如出一辙的开山轨迹。</p> 至于如今祭出了两把本命飞剑,更是将托月山当作一块天地间最大的斩龙石,用来砥砺两把本命飞剑的大道与锋芒。</p> 飞剑笼中雀的本命神通,是极其罕见的自成小天地,而天地范围的大小,除了与剑修境界高低挂钩之外,其实也与陈平安的心相大小有关,一切心起感应的眼中所见,一切有所依托的心中所想,就是一场场外人不可知的扩建天地。在这当中,其实陈平安一直在寻找第二种本命神通,就像天下五岳可以存在储君之山。</p> 而第二把本命飞剑,飞剑的数量多寡,就看一轮明月冉冉升起,在井底,至井中,最终就能从井口到井外。</p> 脚踩一座托月山的元凶,手中又多出那根金色长枪。</p> 除此之外,元凶阴神出窍,再现出阳神身外身,还要加上站在真身之后的一尊法相。</p> 只见大妖元凶的那尊阴神身边,凭空出现一位女子,她面容模糊,身姿缥缈曼妙,衣袖飘忽不定,好像是那传说中的河上姹女,灵而最神。</p> 阳神身外身,手持一把火焰大锤,映照得大妖面目宛如一尊远古火部神灵。</p> 看来元凶的修行道路,也是炼化出五行之属本命物。</p> 五行之属,分别是脚下一座托月山,真身手中的那杆金色长枪,外加阴神身边的那位灵神姹女,以及身外身手中的火运大锤。</p> 至于木属之物,依旧不显,多半是用来源源不断生发灵气,帮助元凶支撑术法神通的施展。</p> 而托月山无疑又是大道根本所在,使得五件大炼本命物,被剑斩开山一次,就会年年崭新,根本不用担心折损崩碎。</p> 如果不是因为合道一事,必须付出修行止步的代价,那么只要被元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功跻身了十四境,假若可以将托月山携带在身,在蛮荒天下随意迁徙游走,这样的一位十四境,估计谁遇到了都会头疼。</p> 所以大妖元凶,大致可以视为一位合道地利的伪十四境修士。</p> 陈平安看了眼远处,大致看出了托月山的真正边界所在,约莫是方圆六千里。</p> 这就意味着,在这六千里地界之内,大妖元凶来去无碍,之所以待在山巅方丈之地,站着不动被砍上三千剑,当然是觉得山中灵气少了点。</p> 人生路上,与人问剑问拳,陈平安再熟悉不过,至于山上纯粹斗法的次数,相对来说确实少了点。</p> 于是一把笼中雀,天地囊括六千里山河。</p> 托月山背面,出现了一位青衣道人,屹立在一座五色山岳之巅,手持水字印。</p> 先前得了不少曳落河水运,使得这枚水字印,率先成为陈平安五件大炼本命物中的仙兵品秩重宝。</p> 此外腰悬一篇宝光流溢的无纸道书,是那祈雨篇道诀。</p> 如此一来,自然祈雨得雨。</p> 托月山上空,一场磅礴大雨,每一滴雨水,都同时蕴含拳法和剑意。</p> 陈平安的道人法相身后,再生法相,是一尊悬空的金身神灵,双臂各有一条火龙缠绕,手持一杆剑仙幡子,一手掌心祭出一颗神异法印,金身神灵缓缓托起五雷法印,雷法攒簇,造化万千一掌中。</p>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一座仿白玉京形制的青铜宝塔,在那神灵金身法相脚下落地生根,蓦然变得五城十二楼各嵯峨,有伤极天之高。</p> 此物最早是一件远古遗物,被荷花庵主当做见面礼,送给托月山关门弟子的剑修离真,其实它曾是玉符宫的镇山之宝,老宫主曾是人间最顶尖的几位符箓宗师之一,早年与浩然天下的符箓于仙齐名,秘密炼制了这座宝塔,为了掩人耳目,还故意打造成青铜宝塔样式作为障眼法,不料后来有个少年道童骑牛过关,游历蛮荒天下,除了在英灵殿那边递出一指,将一头旧王座大妖打落底部,其实还在原地,抬起袖子,像是轻轻虚拍了一巴掌。</p> 结果远在数百万里之遥的那座玉符宫,正在闭关中的老宫主,连同一座小洞天,被当场拍了个粉碎,差点就此彻底身死道消,失去了真身皮囊的飞升境老修士,沦为一头仙人境鬼仙,倒是那座青铜宝塔,道祖好像手下留情了,不曾销毁此物,最终被荷花庵主见机得手,只敢用来钻研玉符宫的符箓道意,仍是不敢随便将其炼化为本命物,估摸着是觉得烫手,担心哪天被那位道祖惦念上了,又是一巴掌遥遥落下,到时候连同一轮明月齐齐拍碎,犯不着为了件仙兵丢了一处修道之地。</p> 最后荷花庵主便不怀好意,坑了离真一手。果不其然,离真在剑气长城的战场那边,就给当时都还不是隐官和剑修的陈平安打杀了。</p> 陆沉瞥了眼那颗法印,扶额无言。</p> 早年在牢狱内,在缝衣人捻芯的帮助下,从这颗山上的六满印从山祠转移到手心纹路的一处“山巅”,法印底款,是十六字虫鸟篆:攒簇五雷,总摄万法。斩除五漏,天地枢机。</p> 其余四面边款绘图无字,分别描摹有九尊“闭目”神灵,雷君电母,雨师风神,云吏灵将,火部天官,皆是远古天庭司职一部分天道运转的神灵。总计三十六位神灵,只是一直尚未“点睛开天眼”,仿佛处于一种神职不显的酣眠状态。</p> 陈平安双指并拢,开始为那些远古神灵画像“点睛”。</p> 白玉京三掌教先前在酒泉宗的铺子喝酒时,借“古人云”,说出了自己的心声,校书一事犹如扫落叶,随扫随有。</p> 陆沉暂借一身十四境道法给陈平安,十分心诚,可不光是境界而已,还有一身学问,所以陈平安只要愿意,心念一起,就可以随便翻检陆沉某几个禁制之外的全部心相,宛如一条不系之舟,一场天人无忧无碍的逍遥游,游览一座几近无涯、可终究天有四壁的学海。</p> 只不过这一路,陈平安都比较节制,直到这一刻,才祭出此印,为那些神灵画符如开天眼。</p> 陆沉憋了半天,才略带惋惜神色,缓缓道:“你要是刻上‘三山九侯’四字就好了。”</p> 陆沉很快补上一句,乐呵呵道:“当然了,当下的天款印文,寓意更好!”</p> 原来陈平安得到之时,法印就像被谁削去了天款,后来陈平安在城头那边,以丹书真迹记载的一门符箓开山之法,陈平安再反其道行之,画符手法,可谓“逆行倒施”,并未以世间任何一种符箓篆文书写,而是最熟悉、最拿手的字迹,分别刻下四字,先后顺序是那令,敕,沉,陆。故而最终补全“六满印”的天字款印文,便是“陆沉敕令”。</p> 那尊火属金身神灵法相,一手托起五雷法印,刹那之间就高悬在天幕处,金身神灵再将剑仙幡子往仿白玉京城内一戳,如竖起一杆大纛,十八位幡子所藏剑仙身形小如微尘,走出寄身之所后,蓦然如常人等高,如十八颗彗星激射向远方,风驰电掣离城而出,向四面八方御剑远游,带起十八条流萤,在方圆六千里山河的小天地辖境之内,仗剑绞杀那些自以为躲藏隐蔽、实则有迹可循的残余妖族修士。</p> 等到法印三十六尊各部神灵皆被陈平安点睛,一一如获重生,纷纷离开那颗五雷法印。</p> 就像在万年前已经崩塌的那份天道,在这一刻,补全主干,重归秩序,使得笼中雀的小天地,愈发契合大道无缺漏。</p> 可陆沉不知为何,越是如此靠近那个一,反而觉得自己越远离那个一的真相。</p> 明明陆沉眼中所见,就像一座越来越像旧天庭的雏形,可陆沉一颗道心,反而越来越遗憾和失落。</p> 因为师尊最后一次现身白玉京,曾与陆沉言,一切所思所想,皆在万一之外。</p> 两位十四境大修士放开手脚的厮杀,除了飞升境之外,根本不用奢望帮忙,任谁掺和其中,自救都难。</p> 一位仙人境妖族练气士,与那黄衣元凶苦苦哀求道:“老祖救命!”</p> 一身保命术法和法宝,都已耗尽。</p> 它只得现出真身,是一条身形长如绵延山脉的赤红蜈蚣,围绕托月山的一截山尖,抬起巨大头颅,与那山巅元凶祈求庇护。</p> 其余两头仙人大妖,一个身形缩小如芥子,一个靠着身上那件能够远渡光阴流水的本命法袍,也开始与元凶求救。</p> 托月山中,三头仙人境大妖,六位玉璞境,加上那拨地仙修士。</p> 剑气长城的五位剑修,联袂远游此地,在仙簪城飞升境乌啼之外,光是这次共斩托月山的战功,好像又足可视为剑斩一头飞升境了。</p> 陈平安瞥了眼托月山,如今这座山,就像只是一个空壳子。</p> 就像是那个斐然,或者可能是更早的周密,故意只留下个元凶,在此等候问剑,至于到底是谁来此问剑,都不重要。</p> 元凶似乎攒了一肚子憋屈,直到这一刻,才能一吐为快,眯眼笑道:“陈平安,你是不是忘记一件事了,你如今好像还合道半座剑气长城?”</p> “你真当一个文庙的陪祀圣贤,拼了性命不要,就能够护得住那半座城头?”</p> “如果我没有记错,害你被骂最多的一次,就是避暑行宫下令阻拦城头剑修的舍己救人。怎么,轮到自己,就按耐不住了?还是说你这位末代隐官,就这么想要在城头刻字,凭此证明自己无愧剑修身份?”</p> 陆沉心情凝重起来,“这家伙不是虚张声势。”</p> 陈平安递出一剑,以心声与陆沉说道:“无所谓的事情。”</p> 砍死这头飞升境巅峰再说。</p> 元凶最大的郁闷,其实是件小事,就是这个狗日的年轻隐官,这场问剑托月山,从头到尾,都没跟自己说一句话,一个字。</p> 人世间任何一条船,都会有压舱石。</p> 陈平安合道半座剑气长城,在遇到师兄崔瀺,稀奇古怪地返乡之前,其实为了熬更多的岁月,就先将悲伤,倦怠,仇恨,愤怒……等于剥离出了近乎全部的负面情绪,最后甚至将更多情绪,都一一摘出,只为了能够看顾半座剑气,更久,哪怕是只有一年,一个月,甚至是多待一天都好。</p> 这也是为何在大骊京城,那个走出镜中、以粹然神性之姿现世的陈平安,会那么强大。</p> 因为当时陈平安的人性,本就不全。</p> 而陈平安的这种代价,可能只有礼圣事后通过那场远游的追本溯源,才知道答案。</p> 宁姚不知道,先生不知道,学生弟子们都不知道。</p> 而陈平安留在半座剑气长城,最大的那块压舱石,是陈平安这辈子最珍惜的一种心性。</p> 名叫希望。</p> 在蛮荒天下的最北方地界,在那两截剑气长城的南方大地之下,在极深处出现了一道远古气息。</p> 大地翻裂。</p> 在此酣眠沉睡数千年的一位高位神灵,开始睁眼醒来。</p> 先是破开地面,飞扬尘土迅速散去,出现一幅空荡荡的甲胄躯壳,唯有一双金色眼眸,凝视着数万里之外的高城。</p> 随后不断有粹然神性,从蛮荒天下各地凝聚而来,雪白的甲胄,巨大身躯,古迹斑驳,熊熊燃烧的火焰流光。它伸手按住面甲,只剩下金色眼眸,缓缓起身,手持一把巨大刀刃。</p> 它以远古神灵言语,缓缓开口道:“有幸见锋刃者即不幸。”</p> 托月山那边,陈平安只管与托月山递剑不停,同时与元凶斗法。</p> 陆沉呆呆无言,猛然起身再转头,一个蹦跳望向那最北边,喃喃道:“这位老大剑仙,说话咋个不讲信用嘛!”</p> 陈平安心声笑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p> 在那本该无一人出现的那半座剑气长城。</p> 出现了一位照理说最不该出现的老者,一手负后,一手揉着下巴,他仰头望向一步就来到剑气长城附近的那尊神灵,啧啧道:“一个个都当自己无敌了。”</p> 老人随便伸出一手,剑气长城万年残余的所有剑意,如获敕令,哪怕一些好像“不听劝”的,再不情不愿,也只得乖乖赶来,最终在这位老剑修手中凝聚为一剑,老人掂量一番,分量尚可,朝那远古高位神灵就只是轻描淡写,横扫一剑。</p> 一剑过后,天地清静。</p> 老人自顾自点头,好像在与万年之内的所有剑修,说一个最简单的道理,“瞧见没,这才是剑术。”</p> ?</p> </p>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六十三章 旧黄历 正文 第八百六十三章 旧黄历 身为文庙陪祀圣贤之一的老夫子贺绶,负责看管剑气长城遗址,立即从天幕处落下身形,在半座剑气长城的城头之外御风悬停,老夫子算是依照约定,恪守规矩,双脚并不踏足城头,与那位人间资历最老的剑修作揖行礼,毕恭毕敬道:“晚辈贺绶,拜见老大剑仙。”</p> 老大剑仙这个绰号,最早还是阿良帮忙取的,后来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就跟着这么喊,加上各洲返乡剑修,一样习惯了如此敬称陈清都,好像就成了一件约定俗成的事情。</p> 陈清都只是望向托月山那边,没有理睬一位文庙圣贤的打招呼。</p> 就这么被晾在一边的贺绶也不以为意,这位老大剑仙要是好说话,就不是陈清都了。</p> 贺绶随即苦笑不已,那尊高位神灵的隐藏、现身和出手,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以至于连累年轻隐官合道的半座城头,在老大剑仙现身之前,陈平安合道所在,其实就受到了一种攻伐神通的隐蔽。</p> 不管怎么说,这是自己与文庙的失职,得认。</p> 贺绶暂时只能确定一事,是那尊神灵的那一记暗中出手,好像“吵醒”了眼前这位老大剑仙的一部分元神。</p> 没有朝蛮荒天下递出任何一剑,只是一剑开天,护送举城飞升去往五彩天下。</p> 最终再一剑斩杀越境的龙君。</p> 如今又只是一剑,就彻底斩碎一尊高位神灵的金身神性。</p> 至于陈清都为何能够重新现世,贺绶不愿探究。</p> 贺绶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老大剑仙在剑气长城留了后手,贺绶肯定护不住陈平安合道的那半座城头,届时后果不堪设想,都不用说那些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天下大局,就老秀才那种护犊子不要命的行事风格,骂自己个狗血喷头算什么,老秀才估计都能偷偷去文庙扛走自己的陪祀神像。</p> 当年老秀才为何会一脚踩塌那座中土山岳?</p> 还不是为了弟子君倩打抱不平,早年君倩带着师弟齐静春一起游山访仙,被那位山君拒之门外不说,还骂得很难听,揭了刘十六的老底,是那妖族异类。好像那位与白玉京极有渊源的大岳山君,还曾试图拘押刘十六和齐静春在山中。</p> 陈清都双手负后,缓缓而行,摇头道:“不用在意,半座城头不还没被打碎,对于如今的陈平安来说,问题不大,反正这小子早就习惯了挨揍。何况对方藏了那么久,我们剑气长城一样毫无察觉。再说了,你们读书人的本命功夫,还是传道授业解惑,打打杀杀的,确实不太在行。”</p> 贺绶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没说什么。</p> 本想说至圣先师与礼圣,打架本事不差的。</p> 只是犯不着跟老大剑仙较这个劲。</p> 剑气长城的董三更,萧愻,陈熙,齐廷济等剑仙,还有浩然天下的阿良,左右,裴旻,周神芝等,蛮荒天下的大髯剑客刘叉,以及白玉京被誉为真无敌的余斗,道门剑仙一脉执牛耳者的玄都观孙怀中……</p> 反正万年以来,数座天下,剑道一途,何等天才辈出,何其群星璀璨,始终无一人自称剑道无敌。</p> 只因为此地城头上,有个名叫陈清都的老人而已。</p> 自负如二掌教余斗,早年也不敢擅自与陈清都问剑,止步于倒悬山捉放亭。</p> 不然余斗只需要从倒悬山一步跨过大门,再一步登上剑气长城的城头即可。</p> 为何不敢、不愿、不能问剑,因为问剑即输、即伤、即死。</p> 相传阿良刚到剑气长城没几年,曾经一次在城内醉酒过后,跑去参加一场其实根本没喊他的巅峰剑仙议事,到了城头上边,昂首大步走向那座茅屋,用他的说法,就是在城头结茅修行万年,竟然问剑之人都没一个半个的,老大剑仙实在太过寂寞了,就让阿良来破这个例,都让开,让我来!</p> 不过城头议事剑仙,城头外边看热闹的剑修,反正一个都没拉住阿良,再等到老大剑仙走出茅屋,点头说了个“好”字,阿良似乎瞬间就醒了,一个蹦跳,在老大剑仙身边落定,大义凛然,补了一句“让我来为老大剑仙揉揉肩,你们真是一群良心被狗吃了的王八蛋啊,都不知道心疼老大剑仙,还要我一个外人来嘘寒问暖?”</p> 大概就是在那之后,阿良可谓一举成名,有了个响当当的绰号。</p> 而且在那之后,狗日的阿良,就一直以老大剑仙的小棉袄自居。</p> 只是老大剑仙觉得这个说法太恶心,才没有在剑气长城流传开来,不然阿良多半还要多出一个绰号。</p> 陈清都看了眼那把坠落在大地之上的长刀,很眼熟,因为是远古执掌刑罚神灵手持之物,事实上,不但眼熟,万年之前,还打过不少交道。</p> 所谓的打交道,自然是刀剑互砍。最后那场战役,击败这尊神灵的,是一位与龙君观照辈分相同的剑修,只是后来此人跟随兵家老祖试图走上另外一条道路,不惜让已经成为练气士之外的人间众生死绝,最终导致了人族内部的一场大决裂,修道之士死伤无数。</p> 而这位当初并未彻底陨落的神灵,曾经跻身十二高位之一,按照旧天庭神职划分,也算是那位持剑者麾下的直属神灵。</p> 万年之前,在其锋刃之下,妖族尸骸白骨累累,堆积成山,无数鲜血曾经汇聚成一条贯穿蛮荒的远古大渎。</p> 天地视人如蜉蝣,大道视天地如泡影。</p> 陈清都叹了口气,看来当年那位前辈来此城头游历,说不定除了是来见陈平安,也有几分缅怀故友的意思?</p> 难怪那把最早遗落在青冥天下的狭刀斩勘,会跟着那头化外天魔来到剑气长城,一路辗转,最终又被陈平安获得。</p> 属于上古斩龙台行刑之物的狭刀斩勘,之于此刀,类似一处储君之山之于一座君主大岳,有那朝拜之意。</p> 天道崩塌,天各一方,大道循环,两刃相邻。</p> 陈清都心意微动,那把无鞘的雪白长刀随即掠至城头,说道:“回头劳烦你将此刀,交给我们那位隐官大人,就说是以后他与宁丫头成亲的贺礼,人可以不到,礼物得贵重。”</p> 贺绶点头答应下来。</p> 陈清都摆摆手,“忙去,我们没什么可聊的,瞎客套起来,只能说些有的没的,双方都尴尬。”</p> 贺绶原先根本不觉得半点尴尬,毕竟能够与老大剑仙尽可能多聊几句,就是天大幸事。</p> 只是陈清都这么说了,贺绶只得再次作揖拜别老大剑仙。老夫子返回天幕继续盯着远处那些渡口,有些伤感,经此一别,就真的与老大剑仙再无重逢机会了。</p> 魏晋早已起身,御风来到另外那座城头的崖畔地带,遥遥抱拳道:“魏晋见过老大剑仙。”</p> 陈清都一步来到崖畔,瞥了眼风雪庙大剑仙,点点头,“境界嗖嗖涨啊,几年没见,得刮目相看了。”</p> 魏晋倍感无奈。</p> 曹峻来到魏晋身边,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只是心中犯嘀咕,怎么这话听着有几分耳熟?</p> 陈清都望向城头之外的几缕粹然剑意,问道:“剑谱都丢给你了,为何还是无法赢得宗垣那条剑道的认可?”</p> 老大剑仙揉了揉下巴,“没理由啊,你们俩隔了几千年,照理说谁也抢不着谁的媳妇,宗垣那小子,又是个出了名的好脾气,外加痴情种,没道理对你看不顺眼。”</p> 在剑气长城的历史上,其实也有一些剑修,能够与陈清都多说几句。</p> 比如早先的宗垣,后来的董观瀑。</p> 老大剑仙突然眯起眼,转头望向蛮荒天下腹地一处隔绝天机的古怪战场,“难怪。又是周密作祟。”</p> 一挥袖子,陈清都在身前摊开一幅外人不可见的光阴长河画卷,托月山百剑仙都曾在隔壁城头练剑。</p> 将那些蛮荒天下的剑仙胚子一一看遍,最终看到了那个好像资质相对最差、迟迟未能获取剑意馈赠的年轻剑修。</p> 见老大剑仙不言语,魏晋也就识趣闭嘴。</p> 曹峻瞪大眼睛,反正多看几眼老大剑仙就是赚。</p> 年轻剑修在城头这边练剑时,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不务正业,更像是个游山玩水的练气士,只是盯着城头之外发呆。</p> 当练气士孕育出一把本命飞剑,就算自立门户了,迥异于其他练气士,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寻出飞剑的一两种本命神通。</p> 所以天下剑修几乎少有散修身份,不是没有理由的,一来剑修数量,相对最为珍贵稀少,是天下任何一座宗门都不嫌多的宝贝疙瘩,再就是炼剑一途,太过消耗金山银山,以山泽野修身份修行,当然不是不可以,但是失去了宗门的财力支持,难免事倍功半,最后的重中之重,就是剑修本命飞剑的神通,剑修的不同寻常,其实就是一个字面意思上的“天赋异禀”,几乎可以视为一种老天爷赏饭吃的天授之事。</p> 因为剑修的本命飞剑,其大道根源所在,就曾经是光阴长河中的那些“河床直道”,故而就成了后世术法万千当中的最大宠儿,最为“有序”,继而演化衍生出无数种的飞剑本命神通。</p> 这就是为何剑修在练气士当中最具先天优势,因为剑修确实是名副其实的“得天独厚,别具一格”。</p> 所以剑修在山上,才有资格最不讲理,任你术法无穷,我有一剑破万法。</p> 在那几年里,托月山剑修陆续离开城头,但是这个被陈清都单独拎出的年轻剑修,位次垫底,名声不显,他离开城头极晚,看似一无所获,此人与其说是剑修炼剑,不如说是一直在以水月观和白骨观,巡视剑气长城遗址,偶尔属于宗垣的那几缕遗留剑意当空掠过,年轻剑修才如临大敌。</p> 最终剑修被那个先与陈平安闲聊一番的十四境大修士“陆法言”,悄然带走,不然龙君会按照甲子帐律令行事,未能攫取粹然剑意的剑修,就别想活着走下城头了。</p> 陈清都很快就找出蛛丝马迹。</p> 蛮荒天下精心布局的托月山百剑仙,除了极少数是“身世清白”的纯粹剑修,其余几乎都与神灵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比如这个年轻剑修,更是毋庸置疑的神灵转世,继承了一部分某尊高位神灵的本命神通,那把飞剑的神通,接近“观想”。</p> 透过皮相看骨相,不断推衍、拼凑心相,无限接近某个真相。</p> 只为了观想出一位剑气长城的剑修,宗垣。</p> 显然是周密的后手之一,是送给浩然天下和剑气长城的一个意外惊喜。</p> 宗垣重返人间,算不算意外。</p> 人间重见宗垣,是不是惊喜。</p> 陈清都打散那幅光阴画卷,与魏晋开口说道:“挑重点说些事情。”</p> 一魂所系,些许元神,在这人间,无法久留。</p> 魏晋言简意赅说了些大事。</p> 至圣先师在中土穗山之巅,与在蛟龙沟遗址那边的蛮荒大祖,双方遥遥切磋道法。</p> 阿良被压在了托月山下数年之久,从十四境跌境,先去了趟西方佛国,才重返浩然。</p> 四把仙剑齐聚扶摇洲,白也独自一人剑挑六王座,后来被文圣带去了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观。</p> 蛮荒天下攻占桐叶、扶摇和金甲三洲山河,最终被大骊铁骑阻截在宝瓶洲中部,周密率众登天而去。</p> 宁姚在那座被命名为五彩天下的崭新家乡,接连破境,跻身飞升境,成为天下第一人,期间她还亲手斩杀一尊高位神灵。</p> 一场中土文庙议事,对蛮荒天下说打就打了。</p> 阿良带着一位飞升境修士深入腹地,之后左右仗剑远游驰援阿良。</p> 陈平安带着四位剑修,在前不久离开剑气长城。</p> 老大剑仙期间只说了两句话。</p> “可惜白也终究不是剑修,不然来了这边,可以教他几手合适剑术。”</p> “宁丫头半点不让人意外。”</p> 陈清都再问了两个问题。</p> “左右如今有无跻身十四境?”</p> 魏晋摇摇头,解释说左先生想法太大,原本有机会跻身十四境,却因为追求一条更广阔的剑道,耽搁了破境。</p> 陈清都的最后那个问题,“文庙和托月山对峙议事,是小夫子说要打的?”</p> 魏晋笑道:“不是礼圣,是陈平安率先开口,说打就打。”</p> 陈清都点点头,脸上有些笑意。</p> 小子不孬。</p> 很像自己。</p> 老人从不觉得一个人的朝气勃勃,只是那种一年到头的言语欢快,行事跳脱。</p> 而是在人生的每一个关隘那边,独独在苦难之际,年轻人反而能够眉眼飞扬,意气风发。</p> 做出最意外的事,递出最快的剑,与这方天地说出最有分量的言语。</p> 平时一贯寡言者,偶尔放声,要教旁人不听也得听。</p> 陈清都收起思绪,视线偏移几分,望向曹峻,笑问道:“这位年纪不小的剑仙,姓甚名甚,来自何方?”</p> 相对于陈平安、宁姚和魏晋这几位剑气长城的自家剑修来说,外乡人曹峻的百多岁,确实算年纪不小了。</p> 曹峻抱拳说道:“晚辈曹峻,祖籍在宝瓶洲骊珠洞天,与隐官祖宅就在一条巷子,只是晚辈出生在南婆娑洲,老祖曹峻,负责看守那座镇海楼。”</p> 曹峻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多说一句,“晚辈其实才一百四十岁。”</p> 本</p> 想添上一句,如果不是早年被左右打碎剑心,早就跻身上五境了,说不定还有希望跟风雪庙大剑仙一个境界。</p> 只是想到在这位老大剑仙这边,好像仙人境剑修也没什么值得称道,就将这句话咽回肚子。</p> 陈清都嗯了一声,点点头,“那跟左右的岁数、境界都差不多,后生可畏。”</p> 魏晋忍住笑。</p> 曹峻只觉得被黄泥巴糊了一脸,又不敢与老大剑仙顶嘴什么,憋得难受至极。</p> 他算是彻底领教剑气长城的风土人情了,剑气长城当得起“剑仙”二字的剑修,一个比一个性格鲜明。</p> 宁姚的不苟言笑,万事不上心。</p> 陆芝好像对剑气长城以外的人,她见谁都想砍上几剑。</p> 齐廷济的年轻人下辈子注意点,老剑仙用最和善的表情,说着最狠辣的言语。</p> 再就是这位老大剑仙的和蔼可亲,平易近人。</p> 就连魏晋这个一向持身正派的风雪庙大剑仙,都有了一句“你进不去避暑行宫”。</p> 陈清都望向城头之外,突然轻声道:“要走就走吧,这里没什么可眷念的,身为纯粹剑修,生前出剑,必须有个阵营讲究,可既然人都死了,只留下这点剑意,还有个屁的敌我之分。”</p> 魏晋神色自若,转过身,面朝城头以南。</p> 在这一刻,魏晋剑心愈发澄澈通明,与已故剑修宗垣,遥遥抱拳礼敬。</p> 大不了以后战场相见,再与宗垣前辈的那些剑意继承者分出剑道高低,一决生死。</p> 陈清都笑着点头,“宗垣就是宗垣。”</p> 千秋风骨仍凛然。</p> 原来一直对魏晋不曾亲近的几缕剑意,刹那之间,在空中凝出四条剑光长虹,最终在风雪庙剑仙身边缓缓流转,萦绕不去。</p> 这就意味着魏晋从此在剑道一途,就属于宗垣一脉了。</p> 没有任何师徒传承的繁文缛节,没有什么祖师堂敬香拜挂像。</p> 魏晋心声问道:“敢问老大剑仙,万年之前的那个存在,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存在?”</p> 陈清都犹豫了一下,老人有些神色复杂,最终还是摇摇头,“曾经见过两次,没什么可说的。”</p> 登天一役,五至高之外,只说远古十二高位神灵,大半都已陨落在那场改天换地的惨烈战事之中。</p> 此外,要么远离旧天庭遗址,在天外沦为孤魂野鬼。</p> 要么坠落在未知的人间大地,长久酣眠,形骸沉睡。</p> 看管其中一座飞升台的青童天君,作为最早的人族成神者之一,曾经司职接引男子地仙飞升。</p> 蛰伏于五彩天下的那位,早年在人族登天一役中受了重创,曾是披甲者麾下。</p> 从天外降临在桐叶洲的那尊神灵,跨海远渡宝瓶洲,登岸之时,被崔瀺和齐静春联手,曾经被命名为“回响者”。</p> 赊月继承了一部分神位,她不单单是月宫种那么简单,相对是最有希望跻身那个“明月前身”的高位存在。</p> 打杀了这些高位神灵,于人间利弊皆有,好处是少了个战力惊人的人族死敌,坏处就是会空出神位,周密登天后,自然就可以塑造出一位补缺的崭新神灵。</p> 在万年之前,这些高位神灵,可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只是万年之后,一方面是天道崩塌,就像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失去了绝大部分的攻伐手段,再就是天地间那座无形的文字囚笼,对神灵禁锢极大。</p> 文海周密,曾经自创文字,已经在蛮荒天下流传数千年之久。</p> 就是为了让新旧神灵,重返人间之时,都可以尽量脱离礼圣制定出来的那座文字囚牢。</p> 不出意外,眼前这座蛮荒天下,就是新天庭众多神灵在人间落脚的渡口了。</p> 远古神灵的唯一言语,其实类似如今修道之人的所谓心声,只是类似,而并非全是。</p> 方才被陈清都一剑斩碎金身的高位神灵,名为“行刑者”,曾是持剑者麾下,天下妖族,尤其是受罚真龙,吃苦极多。</p> 不过神性不全,应该长久沉睡之时,加上早就被托月山剥离出了一部分残余的本命神通,雪上加霜,当然,只是不比当年那么擅长打架,绝对不意味着好杀。</p> 而那个被托月山当做杀手锏之一,专门用来针对阿良和左右的高位神灵,大概是那尊名为“寤寐者”的存在了。</p> 本命神通之一,是囚禁梦魇中。老话说夜长梦多,还是后世化外天魔万千的一部分根源所在。</p> 还有那拥有一门“止语”神通的“无言者”,又名“心声者”。</p> 以及造就出众多日月、无数山河秘境的“复刻者”,又名“想象者”和“铸造者”。</p> 当然这些古老神灵称呼的命名,都是登天一役结束后的说法。</p> 不被文字记载,就像一部老黄历的最前边,专门为这些古老存在,留下空白一页。</p> 人生在世,好像孩子什么都好奇,年轻人什么都知道,中年人什么都怀疑,老人什么都认命。</p> 至于好人不好人的,人心各有一杆秤,很难说谁一定是好人。</p> 只是希望以后人间千年万年,不要无视那些沉默者的付出。</p> 一个孩子年纪太小,做不了更多。</p> 其实一个年纪大了的老人,也未必能够多做什么。</p> 陈清都揉了揉下巴,举目远眺蛮荒天下。</p> 差不多还能递出一剑。</p> 与谁问剑?</p> 砍谁好呢。</p> 那个重返蛮荒天下的白泽?</p> 白泽与小夫子关系不错,跟我陈清都可不熟。</p> ————</p> 白泽与绯妃行走在一条曳落河支流的干涸河床之畔。</p> 绯妃察觉到了剑气长城遗址那边的一丝异象,惊心动魄,轻声问道:“白先生,那个老不死其实……没死?”</p> 白泽说道:“不能因为陈平安合道半座剑气长城,就忘记老大剑仙合道整座剑气长城。当初周密登上城头,除了收网,也想确定此事。既然周密没有动手,要么是毫无察觉,连他都被蒙骗过去了,不然就是觉得在那边挨老大剑仙倾力一剑,划不来,就有了别的长远打算。”</p> 文海周密,曾以十四境大修士陆法言的皮相姿态,也就是旧王座大妖切韵和斐然的师尊,游历一趟剑气长城,还与陈平安有过一番闲聊。</p> 白泽突然笑着提醒道:“对老大剑仙还是要敬重些的。”</p> 绯妃发现哪怕陈清都现身,白泽的注意力,还是在托月山那边,这就十分古怪了。</p> 那座托月山,如今就是个只留下元凶支撑的空架子,已经影响不了太多蛮荒天下的天时气运。</p> 退一万步说,就算被陈平安那个疯子,成功开山,恐怕还不如那轮明月被宁姚他们仗剑飞升再斩落,来得影响深远。</p> 绯妃也不藏掖,与白泽直截了当问道:“白先生,你是在担心那个大祖首徒的安危?”</p> 白泽点点头。</p> 这次重返家乡,白泽会叫醒一小撮妖族的长久冬眠者,然后会与它们立下一个约定,跟随在自己身边。</p> 至于其中肯定有那桀骜难驯之辈,那就真身连同它们的真名,继续一同沉睡个数千年好了。</p> 离乡万年,白泽唯一谈得上对家乡有所牵挂的存在,本就屈指可数,尤其是至今还在世者,就只剩下那个托月山大祖的开山大弟子了。</p> 元凶当然只是这位蛮荒老祖首徒的化名,其实它的真名,寓意极美,元吉。</p> 既是黄裳元吉,又是祚灵主以元吉的那个“元吉”。</p> 万年之前,经过那场内讧之后的河畔议事,天上天下都已尘埃落定。</p> 原先按照约定,剑修和兵家原本都可以占据一座天下,兵家初祖甚至可以立教称祖。</p> 只是那位野心勃勃的兵家初祖,与陈清都、龙君观照之外的一大拨剑修,再加上一部分蠢蠢欲动唯恐天下不乱的大妖,三者最终落败。</p> 后来就是妖族分到了如今的蛮荒天下。</p> 蛮荒大祖带着一个孩子在那座天下落脚后,开始登山,正是后世的托月山。</p> 当时与这对师徒同行之人,其实还有白泽。</p> 临近山巅,老修士停下脚步,笑道:“白泽,你学问大,不如帮忙给这个孩子取个名字吧,记得讨个好兆头。”</p> 白泽低头望向那个眼神明亮的孩子,想了想,微笑道:“就叫元吉?”</p> 那会儿刚刚炼形成功的妖族孩子,总有无数的问题想要问学问最大的白泽。</p> “那个小夫子,打架本事真有那么大吗?那怎么不叫大夫子呢?”</p> “你叫白泽,是因为姓白名泽吗?为什么谁都喜欢喊你一声‘先生’呢,师父说是出生早、年龄大的意思,那么师父呢,又是什么意思,真是传道之人既为父又为师吗?”</p> “我们分得了这块天下,听说好像是地盘最大唉,是因为我们立功最大吗?”</p> 在登山途中,耐心极好的白泽,一一为那个孩子解惑。</p> 走上山顶,蛮荒大祖放眼四周,最后笑道:“白泽,这座山头还没个名字,能者多劳,你干脆一并命名了?”</p> 光阴元在水,月落不离天。</p> 白泽就给脚下高山,取了托月山那个名字。</p> 最后白泽摸着孩子的脑袋,笑道:“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以后各自修行,有机会再叙旧。”</p> 白泽从托月山那边收回视线。</p> 绯妃开口问道:“白先生这次会站在我们这边,对吧?”</p> 白泽点头。</p> ————</p> 一只大白鹅,从落魄山赶来铁匠铺子,在空中手脚拨水而来,一个站定,振衣抖袖噼啪响。</p> 吵得坐在竹椅上打瞌睡的刘羡阳立即睁开眼。</p> 檐下摆着三张椅子,刚好空着一张用来待客,崔东山一个拧转身形,脚尖一点,身体后仰,倒飞出去,一屁股刚好坐在位置居中的那张竹椅上,连人带椅子挪到刘羡阳身边。</p> 然后心有灵犀的两人,各自抬起邻近一肘,双方磕碰动作,眼花缭乱。</p> “刘大哥!”</p> “崔老弟!”</p> 坐在最边上竹椅的一个棉衣圆脸姑娘,翻了个白眼。</p> 双方的称呼,竟然还都带点颤音。</p> 崔东山抹了把嘴,伸长脖子望向龙须河那边,“刘大哥,有么有老鸭笋干煲?!”</p> 刘羡阳嘿嘿一笑,搓手道:“有没有,我说了又不作数的。”</p> 余倩月转头瞪眼,怒视那个痴心妄想的白衣少年。</p> 刘羡阳立即心领神会,笑哈哈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崔老弟见谅个。”</p> 然后刘羡阳好奇问道:“有正事要商量?”</p> 崔东山挥了挥袖子,“没呢,就是来这边散散心,山上瓜子不多了,这不就得了右护法的一道法旨,让我下山帮忙买些,嘿,按照小米粒的报价,说不定我还能挣个几钱银子。”</p> 刘羡阳气笑道:“小米粒的银子你也好意思黑下来?”</p> 崔东山笑道:“你这就不懂了吧,是右护法故意打赏给我的一笔跑山费呢。”</p> 刘羡阳点点头,说了句小米粒的口头禅,“机灵得很,精明着呢。”</p>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没来由感慨一句,“都属于劫后余生的好时节了。”</p> 如果先生还在家乡,不曾再次远游,那就更好了。</p> 刘羡阳嗯了一声,知道缘由,却没有多说什么。他主要还是怕吓着那个假装不在意、竖起耳朵认真听的圆脸姑娘。</p> 崔东山是说那个老王八蛋和齐静春,曾经在赌火神阮秀身上的那份人性,她会不会留下一丝一毫,还会不会稍稍眷念人间。</p> 不然就会于天下长日至极的五月丙午日中之时,大报祭天而主日,配以月。</p> 陈平安,刘羡阳,宋搬柴,被丢到这边的赊月,再加上异常丰沛的龙州水运,本来都是被阮秀拿来炼镜开天之物。</p> 三人一妖族,或魂魄或气运或皮囊,反正不管是什么,皆被炼为一镜,作为火神升举登天的台阶。</p> 刘羡阳曾经半开玩笑,说是李柳,替他们几个挡了一灾。因为李柳那份水神的大道神性,都被阮秀“吃掉”了。</p> 刘羡阳说道:“其实不算赌,好像笃定她不会如此作为。”</p> 崔东山点头道:“就是不知道齐静春,最后跟她说了什么。想不通,猜不到。”</p> 确实不是在赌什么,而是一种对人性的相信。</p> 刘羡阳遥遥看了眼那座横跨龙须河的万年桥,一脸无所谓,笑道:“那就什么都别多想,过日子嘛,还真就有很多事情,只能是船到桥头自然直。”</p> 崔东山递过去一捧瓜子,手掌倾斜,倒了一半给刘羡阳,“果然还是刘大哥最洒脱潇洒。”</p> 刘羡阳嗑着瓜子,给崔东山一脚踩中脚背,刘羡阳立即转过头,扬起手掌,“余姑娘?”</p> 赊月板着脸摇摇头。</p> 不过她的心情好点了。</p> 崔东山吐着瓜子壳,感叹道:“我那大师姐的心境,愁,估计还是得先生出马,才能捋顺了。”</p> 当年裴钱第一次远游归来,身上带着那种名叫五毒饼的外乡糕点,之后在</p> 隋右边那边,双方差点没打起来。</p> 因为裴钱曾经在金甲洲一处乡野村头,看到了一块禁制碑。</p> 碑文只有一句话:禁止溺杀女婴、及五月初五日出生男婴。</p> 为何要树立起这样的禁制碑,当然是因为这类犯禁之事太多,地方官府才需要专门立碑制止这类惨事。</p> 重男轻女,舍弃女婴,偷偷溺杀水中。五月初五这天诞生的男婴,是不祥之兆,能够带来灾殃。</p> 陈平安的生日,恰好就是五月初五,不光是在小镇这边,其实在整个浩然天下,在这一天出生的孩子,尤其是男婴,都会不受待见。</p> 崔东山嗑完瓜子,拍拍手,笑容灿烂道:“为了先生,我得与你道声谢,至于情意嘛,都在瓜子里了!”</p> 刘羡阳笑道:“瓜子年年有余,越磕越有,不错不错。”</p> 崔东山伸长双腿,慵懒靠着椅背,“富贵可不用尽,余点就是积福。贫贱不可自欺,敬己就是敬天。”</p> “第一次作揖,第一次抱拳,第一次穿靴子、别发簪,第一次自称先生。”</p> “一想到先生做这些,我这个当学生的,就忍不住想笑。”</p> 刘羡阳嗑着瓜子,听着大白鹅的言语,点头道:“好人有晚福,吉人自有天相。按照我们这边的老话说,就是谁家门前都会有一两阵苦风吹过,来得越早越好,然后熬过去,就可以安安心心享福了。不然等到老得跳墙都不高了,再来阵苦风,躲不过,更熬不住。再说了,越是吃过百家饭的,就越知道天底下什么饭都可以吃,唯独不能吃子孙饭,所以我们这边才有那个‘余着’的说法嘛。”</p> 崔东山站起身,笑道:“走了,不耽误刘大哥忙正事。”</p> 刘羡阳摆摆手。</p> 崔东山离开之前,嬉皮笑脸撂下一句,“有些事情,最好是成亲拜堂之后再做,比较名正言顺,只是干柴烈火,天雷勾动地火,那也是可以理解的。”</p> 刘羡阳笑容尴尬。</p> 赊月笑呵呵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p> 在大白鹅滚蛋之后。</p> 刘羡阳也就没有继续打瞌睡梦中练剑,跟一旁的余姑娘说了些旧事。</p> 说小镇这边有个乡俗,问夜饭,梦夜饭,因为按照小镇乡音,“问”与“梦”谐音。</p> 就是在大年三十夜这天,家家户户吃过了年夜饭,老人们就会留在家中开门待客,守着火炉,桌上摆满了佐酒菜碟,青壮男子们相互串门,上桌喝酒,关系好,就多喝几杯,关系平平,喝过一杯就换地方,孩子们更热闹,一个个换上新衣裳后,往往是成群结队,走门串户,人人斜背一只棉布挎包,往里边装那瓜果糕点,瓜子花生甘蔗等等,装满了就立即跑回家一趟。</p> 赊月问道:“是整个龙州的风俗?”</p> 浩然天下九洲山下,差不多都有守夜的习惯,这个赊月当然知道,只是问夜饭一事,是她第一回听说。</p> 在她来到这边的几年里,至多只是在腊月里,跟着刘羡阳去红烛镇那边赶过几次集,置办些年货。</p> 刘羡阳摇摇头,“就只是我们小镇独有的,这些年搬去州城郡城的人越来越多,这个风俗就越来越淡了,估计最多再过个二三十年,就彻底没这讲究了吧。”</p> 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好像问夜饭就很寡淡无味,反而是穷巷子这边更闹腾,就像是一种没钱人的穷讲究,但是热闹,有人气,有一种难以描述的年味和人味。</p> 陈平安在认识刘羡阳之前和顾璨出生之前,每年的大年三十,就会一个人在泥瓶巷宅子里,独自守夜到天明,注定不会有一个街坊邻居登门,他也不会去走门串户,一来家里就一人,好像是脱不开身,再者他不受欢迎,没谁愿意在这一天见着他,那些个愿意与陈平安亲近的老人,哪怕平日里愿意与陈平安言谈无忌,唯独在这一天,肯定是有些忌讳的,老人们主要还是怕家里的年轻人觉得触霉头,大年三十夜的,到底不会因为一个外人,与自家人闹得不开心。</p> 赊月听着刘羡阳娓娓道来的过往,轻声道:“隐官小时候这么可怜啊。”</p> 刘羡阳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认识我这个朋友之后,陈平安就好多了,我每次吃过年夜饭,就关了自家门,去泥瓶巷那边,陪陈平安,弄个小火炉,拿火钳拨木炭,一起守岁。”</p> 其实刘羡阳往往很早就呼呼大睡了,还是陈平安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炉边,坐到天亮。</p> 赊月突然疑惑道:“那你自家就关了门,不用待客啦?”</p> 刘羡阳哈哈笑道:“穷得兜里大哥二哥不碰头,待个什么客。”</p> 赊月倒是听懂了这句话,是刘羡阳的一个独门说法,金子是老爷,银子是大爷,两种铜钱就被称呼为大哥二哥,</p> 以前在小镇上,福禄街和桃叶巷之外的寻常百姓,一般门户里边,钱财往来,是不太用得着金银两物的。除非是那些龙窑的窑头,和一些手艺精湛的老师傅,他们的薪水工钱,才会用银子计算。</p> 赊月问道:“一起守岁,你们两个人能聊啥呢?你不是说那会儿的隐官,是个放屁都不响的闷葫芦吗?不无聊啊?”</p> 刘羡阳气笑道:“陈平安平时话是不多,可他又不是个哑巴。”</p> 刘羡阳沉默片刻,“何况在我这边,这小子还是愿意多说几句的。”</p> 赊月转头看了眼刘羡阳。</p> 这家伙只有说到他那个朋友,才会格外骄傲,尤其得意。</p> 陈平安家里的那点值钱物件,都被他在小时候典当贱卖了。确实会跟刘羡阳说些心里话,</p> 比如先把爹娘坟头修一修,祖上留下来的那几块田地,拢共也没几亩,东一块西一块的,最好也能买回来,价钱高点就高点。如果挣钱再多些,就修祖宅,还有余钱,隔壁家那栋好像打小就没人住的宅子,也要花钱买下来。其实陈平安在当窑工学徒那几年的时候,除了在顾璨身上一些个乱七八糟的开销,本来还是能攒下一些银子的,结果都被刘羡阳借走,给祸祸掉了。这些事情,在赊月这边,刘羡阳倒是从来半点都不隐瞒。</p> “后来泥瓶巷那边有了个拖油瓶的小鼻涕虫,陈平安就多了些笑脸,他是真把顾璨当亲弟弟看待的,也可能……是因为反正可怜不着小时候的自己了,就愈发心疼每天近在眼前的小鼻涕虫了。而且顾璨也确实打小就黏陈平安,没几个人知道,早年几乎是陈平安手把手教会顾璨说话、走路的。泥瓶巷那边,孤儿寡母的,顾璨的娘亲,那些年为了养家糊口,又不愿意改嫁,其实平日里半点不得闲。经常就是将顾璨随手一丢,交给陈平安就不管事了。”</p> 无法想象,一个自己都不认识几个字的少年,拿着枝丫,蹲在地上,教一个小鼻涕虫写“顾璨”两个字,是怎样的一种光景。</p> 让旁人觉得滑稽,可又好像笑不出来。</p> 吃苦这种事情,是唯一一个不用别人教的学问。可能唯一比吃苦更苦的事情,就是等不到一个苦尽甘来。</p> 赊月听着这些年月不算久远的旧黄历,</p> 刘羡阳笑道:“不用觉得是些多大的事情,说来说去,相较于山上修行,可不就是些小巷子里的鸡屎狗粪,年年有,家家有。你也别觉得陈平安是因为经历了这些,才变成个闷葫芦,听泥瓶巷附近的街坊邻居说过,那家伙打小就话不多,老人们的记忆里边,说法很多,各有不同,唯一差不多的说法,就是那小子的一双眼睛,从小就很亮堂。”</p> 赊月默念了一遍“亮堂”这个说法,然后点头道:“是个很好的说法唉。”</p> 刘羡阳洋洋得意道:“我这家乡老话多了去。”</p> 赊月疑惑道:“亮堂好像不是你们小镇独有的乡语了吧?”</p> 刘羡阳笑道:“那余姑娘就当是好了。”</p> 之后刘羡阳就开始闭眼打瞌睡。</p> 赊月则去河边了,她就怕小镇这边也有人一样喜欢砸石头偷鸭子啊。</p> 之后有一天,龙泉剑宗的祖师堂都搬迁了,阮邛难得回这边一趟,赊月刚好站在河边散步。</p> 赊月试探性问道:“阮师傅,要不要吃老鸭笋干煲?”</p> 她突然腼腆一笑,既心疼自己精心饲养的那群鸭子,又难为情,“也不老哈。”</p> 心中默默祈祷阮师傅你客气点,见外些,可千万别点这个头啊。</p> 阮邛才记起来时路上,临近铁匠铺子这边的龙须河里边,好像多了一群欢快凫水的鸭子。</p> 男人脸上难得有点笑意,摇摇头。</p> 阮师傅一摇头,赊月反而就良心不安了,罢了罢了,都交给刘羡阳好去处置了,她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只等那锅热气腾腾的老鸭笋干煲端上桌,她再下筷子好了。</p> 阮邛问道:“刘羡阳呢?”</p> 赊月眨了眨眼睛,她不好与阮师傅扯谎,那就装傻呢。</p> 阮邛无奈道:“我找他有事。”</p> 赊月好像临时记起来刘羡阳去哪了,说道:“不晓得唉,他只说了一句‘乡邻有斗者,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就跑去小镇那边了,应该是忙正事去了吧,毕竟是个读书人嘛。”</p> 阮邛这才遥遥看了几眼小镇,在一处街巷,有俩老娘们在挠脸扯头发。</p> 刘羡阳就跟一拨青壮男子、屁大孩子蹲一起嗑瓜子,看热闹。</p> 都说人一长大,故乡就小。</p> 还说常去的地方没风景。</p> 只是在刘羡阳这边,没这些说法。</p> 赊月问道:“我帮忙把他喊回来?”</p> “不用,事情不急。”阮邛摆摆手,屋檐下边搁了两张竹椅,阮邛还是去屋子里边搬了长凳出来。</p> 赊月还是以心声提醒刘羡阳赶紧回来。</p> 刘羡阳立即屁颠屁颠从拱桥那边小跑而回,可惜可惜,只差一点,两个婆姨就要相互撕扯衣服了。</p> 等到刘羡阳落座后,赊月已经回了屋子。</p> 阮邛沉默了半天,才开口说道:“刘羡阳。”</p> 刘羡阳疑惑道:“嗯?”</p> 阮铁匠今天有点古怪啊,咋的,如此想念自己这个小弟子了?以至于来这边就为了喊个名字?</p> 阮邛继续沉默起来。</p> 刘羡阳就递过去一壶酒,</p> 阮邛没有拒绝,接过酒壶,老男人开始喝闷酒。</p> 刘羡阳自己没有喝酒,双手笼袖,抬起脚,两只鞋子轻轻相互磕碰。</p> 阮邛突然说道:“如果当年我不拦着他们俩,现在会不会好点?”</p> 刘羡阳一时无言。</p> 在这一刻,一向自认还算能说会道的刘羡阳,是真的一个字都不知道怎么讲。</p> 阮邛喝着酒,嗓音沙哑道:“怪我。”</p> 刘羡阳目视前方,轻声道:“师父,千万别这么说,也别这么想,真的。”</p> 阮邛继续不言语了半天,才说道:“还有没有酒?”</p> 刘羡阳这才拎出了两壶酒,师徒两个,一人一壶。</p> 喝酒一怕喝不够,二怕喝不醉,最怕喝酒时不觉得自己是在喝酒。</p> 人生苦短,愁肠苦长。</p> 陈平安的心湖中。</p> 一座心湖平整如镜,水面上一切心相景象,日月星辰,藏书楼,坟头等,诸多种种,皆倒映其中,丝毫不差。</p> 心境即镜。</p> 唯有一物是额外多余出来的。</p> 就像水面之下,在镜子的另外一面,站着一个人。</p> 故而一旦镜面颠倒,就是名副其实的天翻地覆。</p> “这个人”,初看就是陈平安本人,再一看,便更像是那位大骊京城、粹然神性的陈平安,如果有人与之长久凝视,却终究与前两者皆似是而非。</p> 此人始终闭目,脸上笑容恬淡,缓缓行走在镜面上。天地间万籁寂静,无声无息,死寂若坟冢。</p> 似乎唯有修道之士的人心,可能才是光阴长河唯一不存在的地界,又或是光阴长河在此处选择永恒静止。</p> 金色拱桥那边。</p> 离真笑嘻嘻道:“事先声明,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幸灾乐祸了!隐官大人不选赊月那处,临时改变主意,选了居中那轮明月,是不是小有意外?需不需要我帮忙出手阻拦那拨剑修?还是说连这种事情,都在先生的算计之内?”</p> 周密摇摇头,“不曾算到,实属意外。”</p> 离真后退几步,一个蹦跳,坐在栏杆上上,双臂环胸,怔怔出神。</p> 新天庭疆域实在太大,能聊天的又实在太少。</p> 离真问道:“万年之前,那个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啊?为什么由着如今的阮姐姐和李柳,打出一场天崩地裂、海枯石烂的水火之争?”</p> 一直站在栏杆上的阮秀闻言转头,望向那个披甲者继任者的离真。</p> 离真立即转移话题,“再早一些,为什么由着其他神灵造就出大地之上的人族?”</p> 神灵会追求金身不朽,以及不可自我毁灭。</p> 周密笑着给出自己心中的那个答案,“真正不朽者,最感觉孤单。”</p> 是孤单。</p> 不太可能是孤独。因为极致的精粹神性,不允许拥有这种感知。</p> 即使短暂拥有,也自知是假象。</p> 远古神灵,头顶神明。</p> 离真开始喃喃自语。</p> 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独自缄默。</p> 谁终将点燃闪电,必永恒如云漂泊。</p> ?</p> </p>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六十四章 单挑 正文 第八百六十四章 单挑 山上山外,两两对峙,各展神通。</p> 一人登门拜访,一个待客还礼。</p> 陈平安这边,那位走出木宅的青衣道人,出现在托月山后方,站在五色山岳之巅,宛如一位神人顶天立地,手持一枚蕴含四成曳落河水运的水字印,腰悬一篇宝光流转的祈雨诀。</p> 万丈高的道人法相身后,一尊神灵之姿的金身法相,双臂缠绕火龙,脚踩一座仿白玉京,是由昔年玉符宫镇山之宝显化而出,在那神霄城内矗立起一杆剑仙幡子,一颗五雷法印被神灵高举飞升,悬在了笼中雀小天地的最高处,三十六尊各部神灵被陈平安点睛开眼之后,连同十八位白衣缥缈的剑仙英灵,在六千里山河境内四处游曳,肆意斩杀托月山地界周边的妖族修士。</p> 三十六尊神灵从法印掠出后,身后各自犹有一大拨宛如壁画飞天跟随,飘然若仙,神女们长眉细眼,脸庞丰润,秀骨清像。</p> 她们头顶宝冠,肩披彩带,胸饰璎珞,臂戴镯钏,拖拽出火焰状的长线,彩云飞旋,天花散落满太虚。</p> 就像夜幕中骤然飞出一大片流萤,光彩流动,无比绚烂。</p> 先前仙簪城修士逃散造就出的那幅画卷,比起这一幕,实在是不值一提。</p> 陆沉蹲在在莲花道场内,身前出现了一张小画案,一边画符绘制光阴走马图,一边唏嘘不已:“好彩头,大饱眼福。”</p> 这些古灵一般的飞天神女,可不曾在那颗法印四面描绘而出,完全属于意外之喜,是谨遵天道循环而生。</p> 是托月山那座飞升台崩碎后的残余天道余韵,万年不散,类似剑气长城那些盘桓不去的粹然剑意。在陈平安点睛之后,补全了一部分大道,才将她们敕令而出,就像为她们在万年之后的崭新人间,赢得了一席之地。</p> 远古时代,天地间存在着两座飞升台,骊珠洞天那边,杨老头负责接引男子地仙登天成神,而托月山这边的飞升台,自然便是接引女子地仙脱胎换骨、跻身神灵了。</p> 大妖元凶那边,真身手持那杆以神灵尸骸炼就的金色长枪,此外那出窍远游的一尊阴神,身边有形若傀儡的扈从,河上姹女,极其灵神,她背对着主人和陈平安,从她袖中,掠出一条碧绿色的滚滚长河,涌向青衣道人,以水法对水法。</p> 元凶的那尊阳神身外身,在托月山一处第二高的山头,手持一把火运大锤,身前出现了一架充满蛮荒气息的大鼓,以锤擂鼓,每一次鼓响,陈平安背后金身神灵所在的仿白玉京城,好似被凭空撕裂一大片太虚境界,出现一座座赤红色的漩涡,被鼓声锤碎无数天地灵气,使得城内一杆剑仙幡子,剧烈摇晃,猎猎作响。</p> 双臂缠绕火龙的金身神灵,落在神霄城内,一手稳住幡子,同时驾驭那颗高悬天幕的五雷法印,法印之上千百条金线流转开来,霎时间便有无数条金色雷电,轰然砸地,落在托月山之上,大地与天空之间,就像构建起数以千计的登天桥梁。</p> 陆沉感慨道:“可惜这场斗法,就只有贫道一人观战。”</p> 天地间有大美而不言,万物的生发与毁灭,都蕴含着不可言状的大道自然。</p> 陆沉瞥了眼陈平安左手所持长剑,不愧是高过太白、万法、道藏和天真这四把仙剑的唯一存在。</p> 高出天外,高无可高。</p> 陈平安这次问礼托月山,等于一人仗剑,将托月山独自开山三千多次。</p> 这种事情,传出去都没人相信。</p> 就像中土文庙功德林被人掀翻了三千次,白玉京给人打碎三千次,谁信?</p> 再空架子,再无十四境修士坐镇其中,也还是一座托月山,是那文庙和白玉京啊。</p> 至于为何未能一剑斩杀元凶,彻底斩碎托月山,而只能像是少年时的剑开中土大岳穗山,一是飞升境巅峰的大妖元凶合道此山的缘故,术法古怪,能够让托月山恢复原状万次,再就是因为陈平安的剑术,依旧不够……无敌。</p> 故而既无法做到万年之前,陈清都在此一剑打碎飞升台,也无法媲美万年之后,托月山大祖一手打断剑气长城。</p> 而绝不是那把长剑不够锋利。</p> 当然陈平安这小子,是有私心的,等于在拿托月山来练剑,试图通过递出数千剑,乃至于万余剑,将自身驳杂的剑术、意、法,熔铸一炉,最终尝试着合为……某条自身剑道。</p> 估摸着还是为将来那场问剑白玉京,练手。</p> 陆沉察觉到陈平安人身小天地的激荡变化,忍不住心声问道:“受伤了?还不轻?”</p> 一定是合道所在的半座剑气长城,出现了问题。</p> 这也正常,若非如此,老大剑仙也不会现身。</p> 不过既然陈清都都在那边出剑了,陆沉不觉得还会有任何意外。</p> 修道之人,一旦现身,仿佛就可以让敌我双方都觉得一切意外全部避让绕路,万年以来,不多的。</p> 屈指可数。</p> 陆沉自认暂时做不到,师兄余斗一样做不到。</p> 十四境和十五境,一直被视为失传两境,没有什么名称。</p> 所谓失传,就是没有师传可言,不存在任何道法传承、香火绵延,想要打破飞升境瓶颈,跻身十四境,只能自求自证自悟自得。</p> 自行其道,自证其法,长生久视,证道不朽,全凭修道之士的自身体悟,练气士所谓修道,不过是借天地无涯之灵气,塑人身有限之形躯,续容易腐朽之性命,最终天人合一,就再不是大道窃贼,不与天地欠债丝毫。</p> 所以十四境大修士,只在山巅有几个秘而不宣、不曾流传开来的隐晦说法,其中就有一个所谓的非神非仙“天人境”。</p> 三教都对天人一语,各有宗旨阐述。其中老秀才昔年做客龙虎山天师府,就曾赠送一副楹联给当代大天师赵天籁,其中就有榜书匾额“天人合一”。</p> 陈平安继续驾驭井中月的剑阵,冲撞元凶的那一手绝天地通,就看谁耗得过谁,心声答道:“小事,习惯就好。”</p> 陆沉笑道:“这可是伤及大道根本的事,这要还是小事,还有什么大事可言?”</p> 要是那半座城头被谁斩破,陈平安就等于长生桥再断一次。等到归还一身道法给陆沉,后果不堪设想。</p> 陆沉忍不住说道:“老大剑仙对你是真的好。”</p> 陈平安点头道:“我的长辈缘一向不错。”</p> 陆沉忧心忡忡道:“陈平安,按照我的演算,差不多在八千剑过后,你就要陷入寅吃卯粮的境地了,运气好,还能拿以后的修道岁月来慢慢还债,运气差点,就要直接拿一个境界来补窟窿,运气再差点……算了,不说晦气话。”</p> 陈平安点点头,“我心里有数。”</p> 陆沉最后那句话,是想说如今借了几境,回头就跌几境。</p> 不过这是最坏的情况,陆沉觉得自己跟陈平安加在一起的运气,不至于这么差才对。</p> 先前陆沉还担心陈平安在短短七八十年之内,就去往青冥天下大动干戈,早早跟余师兄掰手腕,这会儿又开始担心轮到自己住持白玉京事务,陈平安却因为这场开山一役的后遗症,迟迟不会现身了,那自己得多寂寞?别看自己在家乡天下这边,口碑一般,其实在白玉京内,那也是一位公认作风正派、言行端庄、不苟言笑的掌教真人好不好。</p> 陆沉疑惑道:“先前为何不让宁姚他们多待一时片刻。”</p> 四位剑修合力出剑,陈平安不用独自开山,自然轻松许多。</p> 开山与拖月两事,对蛮荒天下的气运影响,其实没有高下之分。</p> 只要做成其中一件壮举,就足够了。天时之外,对于蛮荒妖族修士的道心,都会是一种重创。</p> 当然长远而论,肯定是搬走那轮昔年居中明月,让蛮荒天下只剩下一月,要比打砸个空壳子的托月山更有意义。</p> “拖月一事,两三成可能与三四成可能,有差异吗?在我看来,又不是五六之差,也不是九十之别,两者根本就没什么区别。”</p> 在陆沉看来,最稳妥的选择,还是五位剑修合力开山,当场斩杀元凶,不如干脆放弃拖月一事。</p> 陈平安解释道:“我这边多点意外,拖月一事就可以少点意外。”</p> 陆沉叹了口气,转头望向托月山之巅,那个画地为牢万余年的黄衣男子,不愧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p> 大妖元凶迟迟没有现世的那件木属本命物,就像一棵同时炼化了光阴长河的万年古树,陈平安每次仗剑开山,元凶就会失去一道本命年轮。年轮全部消失之际,就是这位蛮荒大祖首徒身死道消之时。</p> 托月山中,那三头本该在家乡呼风唤雨的仙人境大妖,苦不堪言,明摆着与那元凶求饶无用,只得继续硬着头皮,各自拼了性命祭出杀手锏的自救之法,除了那条缠绕山尖数圈的蜈蚣,还有一位仙人境妖族修士,坐在一张七彩颜色的蒲团,仙人正在倒水浇灌,百余种花卉,抽发而起,纷纷绽放,又不断枯黄凋零。</p> 一位女子妖族仙人,她身披一副金丝绣铜钉纹甲胄,身前悬有古玉质地的仙人抬灯盏,她正在烧符箓,点亮灯芯,火焰呈现出一种精粹的金黄色,就像是金精铜钱的熔化色泽。显然都祭出了本命重宝、使出了压箱底的保命术法。</p> 那头蜈蚣抬起巨大头颅,与万丈道人法相对视一眼。</p> 元凶讥笑道:“只是一个眼神,就与隐官大人结盟了?很好,那就尝试着与他联手,与我倒戈一击。”</p> 元凶还加上一句,“只要你们三个能够活着逃离托月山辖境,我可以承诺让斐然和蛮荒天下,不会追究你们的背叛。”</p> 这三位也曾割据一方、凶名显赫的妖族修士,只是这会儿估计胆子都吓破了,以后哪敢与浩然天下为敌。</p> 搁在山下市井,家里还有长辈的话,估计还得来托月山这边帮三位叫魂还魂。</p> 元凶的身外身,以大锤擂鼓的大鼓皮面,是早年一头飞升境巅峰水裔大妖的真身皮囊,手持火运大锤,擂鼓不停,一锤狠狠砸在鼓面上,除了与那金身法相雷法相撞,那头真身缠绕托月山的巨大蜈蚣,也遭罪不已,被沉闷鼓声余韵波及,顿时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其余两位依旧保持人身容貌的仙人修士,更是七窍流血,蒲团晃动不已,白碗出现一丝龟裂声,原本如美人肌肤白嫩的灯盏,呈现出几分黯淡无光的珠黄继续,灯火飘摇,取出一摞金色符箓,忍着道心不稳、魂魄震颤的疼痛,手指颤抖,齐齐点燃,竭力维持那盏灯火不至于熄灭。</p> 那条蜈蚣吃疼不已,身躯不断翻滚,绞碎山体,托月山碎石落向山脚,尘土飞扬,黄沙滚滚。</p> 可怜三头仙人大妖,就像身陷于被剑修和元凶合力针对的艰辛处境,想要不死都难。</p> 不过在那头蜈蚣妖物被元凶道破心中所想后,就再不敢心存侥幸,先前还想着能否与年轻隐官联手,做点锦上添花的事情,只要今日能够保留境界,活着逃离托月山之后,只要元凶一死,也算给浩然天下交出一份投名状,就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倒戈,先偷摸回去,带上那盏本命灯,再寻一处归墟渡口,投奔了浩然天下,比如找到那个白帝城的大魔头郑居中当靠山。</p> 只是一想到那元凶的反着说话,三位原本都颇为意动的仙人,都只得打消这份念头。</p> 四周山河,两位山巅修士术法层出不穷,就如遍地开花一般。</p> 托月山周边,其实并无一座宗字头门派,山中偶有上五境修士出现,都很识趣地立即离开,去别处开宗立派,开枝散叶。</p> 好像这是一件约定成俗的事情,树荫底下好乘凉?在蛮荒天下,可没有这种说法。事实上,这些个零星散落又不成气候的山上门派,很多的妖族修士,可能一辈子都没靠近过那座高山的千里之内。</p> 蛮荒大祖的一众嫡传弟子当中,只有新妆,偶尔会下山散心,往往行走不远,她也懒得施展障眼法,才让托月山周边地界的妖族修士有幸惊鸿一瞥。</p> 距离托月山五六千里的一处山上门派,仙家府邸打造得雕梁画栋,处处有彩云缭绕。</p> 结果一只从云海中探出的大手,白玉莹澈,掌心纹路如湖如池,川流之间开遍荷花,散落无数雪花。</p> 顷刻间,大雪满山,就是一场灭顶之灾。</p> 远处一处水运浓郁的芦苇荡中,上空又有又有一座云海聚拢,毫无征兆地降下一场暴雨,雨滴皆蕴含剑气拳意。</p> 一头被迫离开修道水府、现出身形的元婴妖族,刚刚逃离那场无妄之灾的天降大雨,就被一位通体雪白巡游至此的剑仙英灵一剑斩至,刚刚施展遁法,堪堪避过那道凌厉剑光,缩地山脉百余里,身后就又是一位幡子剑灵递出尾随一剑,顿时现出真身,硬扛一剑,又忍痛恢复人形,再次远遁大地之下,结果撞见了一尊好似守株待兔的神灵,对方是那远古雨师模样,悬停于地底下一处仿佛被道化浸染的虚空中,伸手一抓,就将元婴妖族禁锢在原地,一身水法从神魂中剥离出去,双方之间,牵扯出丝线万千。</p> 原本天人无垢的道人法相之上,蓦然间出现了一连串颜色枯白的大妖真名,就像一口口古井,水波微漾,不断蔓延开来。</p> 元凶那杆金色长桥,似乎拥有一种近似于儒家本命字的神通,使得道人法相之中,出现了这等异象,而且随着那些水纹涟漪的扩散,万丈法相出现了灰烬飘散的大道崩坏迹象。</p> 陆沉眯起眼,相传佛家有八万四千法门,其中又衍生出更多的旁门神通,虽然皆不在正法之列,但是威势亦不容小觑,其中一种,便是这种让练气士道心推入一种万念俱灰的境地。</p> 陈平安对此不以为意。</p> 先凝佛门宝瓶印,再结说法、无畏、与愿、降魔和禅定五印,最终于刹那间,结出三百八十六印,层层叠加,宝相森严。</p> 一下子就止住了万丈法相的灰烬飘散。</p> 而那托月山背后的青衣道人,与之遥相呼应,根本无需踏罡步斗,便掐道门法诀,总计三百五十六印,一印即雷符,天机随心迁徙运转,最终造就出一道天威浩荡的雷局。</p> 陆沉愣了一下,这些可没教过陈平安,属于陆沉之外的道法学问,那么陈平安就算在心相翻检万年,也毫无意义。</p> 因为这个“雷局”,属于龙虎山天师府正统法脉,一般来说,只要不是天师候补人选,就注定无法知晓这一手至高雷法。所以能够演化“雷局”者,唯有历代大天师。</p> 陆沉如果愿意辛苦些,不惜花费百余年光阴,倒也能模仿出某个七八成神似的雷局,但是这等山上行径,太缺德,简直就等于是跳起来朝当代大天师脸上吐口水了,以赵天籁那种话不多的脾气,估计就要直接手持仙剑,携天师印,远游青冥天下,去白玉京</p> 找自己切磋道法了。</p> 托月山之巅,元凶突然与陈平安说道:“放过附近那些蝼蚁,我来陪你干一架,实实在在问剑一场。”</p> 元凶手腕一抖,手中那杆金色长枪,瞬间变成了一把布满金色云篆的长剑,问道:“如何?”</p> 陈平安出人意料点头道:“可以。”</p> 果真将笼中雀的天地辖境,缩小为千里山河,战场只剩下山中山外的对峙双方。</p> 以及山上三头苟延残喘的仙人境妖族。</p> 元凶笑道:“这三位,随便杀。免得妨碍一场清爽问剑。”</p> 雷局随之落地,砸在那头早已重</p> 伤的蜈蚣之上。</p> 此后陈平安接连三剑,一剑砍断光阴长河与元凶的一道年轮,其余两剑,针对那两头仙人境妖族。</p> 与此同时,天地翻转,陈平安在笼中雀的自身小天地中,遇到了几位不速之客。</p> 就像一场姗姗来迟的心魔问心。当年陈平安破境跻身玉璞境,仿佛只是绕过了心魔,心魔其实并不曾消散。</p> 陆沉有些纳闷,好像问剑双方,都陷入一种玄之又玄的静止境地,陆沉心知不妙,立即缩手在袖,飞快掐诀演算此事。</p> 好家伙,这位大祖首徒,竟然还真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剑修,难怪敢说要与隐官大人问剑一场。至于元凶的本命飞剑,名字谁猜得到,不过本命神通,倒是很快就水落石出了,类似那尊十二高位神灵之一的“想象者”,不对,还拥有那位“回响者”的一部分本命神通!</p> 如果说一位修道之士在登山途中的孤单之感,是一人喃喃,群山回响。</p> 那么所谓的孤独,就是于山巅四顾茫然,独自喃喃,任你千言万语,天地无回声,寂寥千秋万年。</p> 眼中所见,如遇心魔。</p> 真假混淆,虚实不定。</p> 一个儒衫模样的男子,正是那位宝瓶洲胭脂郡的城隍爷沈温,轻轻叹息一声,也不动怒,只是眼神略带失望,“陈平安,为何自碎文胆?为何偏偏是为了那个滥杀无辜的的顾璨?”</p> 天地间画卷绵延摊开如山水,让陈平安独自一人,走马观花,重新走了一趟那段人间山水路程。</p> 然后有一位身穿白衣的年轻僧人,手持念珠,微笑道:“世人若学你,如坠魔窟中。因为你只要犯错一次,哪怕只是一次,就会天翻地覆。”</p> 一个面容聚拢又消散的中年男子,有些毫不掩饰的欣慰笑意,好像觉得小师弟能够走到这里,太不容易了,可又似乎有些失望,好像走到这里的小师弟,不该是这么一个陈平安。</p> 之后最终出现了一位青衣女子,她眼神温柔,一根马尾辫,随风飘荡。</p> 她似乎在与陈平安遥遥对视,各自不言不语。</p> 修道之人,远离红尘,幽居修行,爱憎一起,道心即退。</p> 终于来了。</p> 陈平安的一颗悬空道心,反而终于在这一刻得以落地。</p> “春风随我作狮子鸣。”</p> 陈平安闭上眼睛,持剑之手,大袖飘摇,春风萦绕。</p> 递出属于完全自己剑道的倾力一剑。</p> ————</p> 姜尚真带着九人一起持符远游,至于具体画符一事,就交由小天师赵摇光和纯青代劳了,而画符所需的符纸,刘幽州之前给了很多。</p> 姜尚真只是提醒九人此符不可外传,再说了些三山符的山水忌讳,必须每到一座山市,就需要礼敬三山九侯先生。</p> 山水迢迢,路途遥远,差不多需要跨越浩然天下的一洲山河。</p> 先前画符之时,赵摇光笑问道:“小道需不需要发个誓?”</p> 姜尚真摇头道:“大战在即,诸位既然都是君子立身,豪杰处世,就不需要浪费心神了。”</p> 之后众人持符远游,衔接三座山市的,就是练气士最想要接触、又最难触及的那条光阴长河。</p> 刚好可以凭此勘验这拨天之骄子的道行深浅,以及体魄坚韧程度。</p> 在姜尚真看来,除了曹慈和傅噤,其余那拨孩子,确实比自家陈山主差得有点远了。</p> 尤其是许白,第一次现身在山市后,就开始头晕目眩,摇摇晃晃,所以是最晚一个点燃山香。</p> 不过这个被誉为“许仙”的年轻人,很快就恢复正常,似乎许白不过心意转动,身边便显化出一个模糊的金色文字。</p> 姜尚真就多看了一眼许白,记起这小子的祖籍好像是那召陵,祖上都是一座许愿桥的看桥人,说不定与那位字圣的许夫子,极有渊源。</p> 论福缘气运,确实没一个差的。</p> 九人当中,在跨越山市途中,无形中出现了几座小山头。</p> 曹慈与郁狷夫。两位纯粹武夫,有点亦师亦友的意思。</p> 傅噤和顾璨。同门师兄弟。一个开山大弟子,一个关门弟子。而且师兄弟,都算瞧得上对方。</p> 元雱,赵摇光,法号“须弥”少年僧人,三人曾经一起秘密勘验各洲光阴刻度等事,相互间早有默契。</p> 纯青,许白。因为双方师承关系,曾经一起游历宝瓶洲,关系不差。</p> 在一座山市停步后,纯青问道:“姜先生怎么变成了落魄山的首席供奉?”</p> 这个问题,其实在场诸人都很好奇。</p> 宝瓶洲那边,落魄山观礼正阳山的那场镜花水月,姜尚真以首席身份现身,而且并未施展山上障眼法。</p> 山巅消息流传极快,哪怕隔着一座天下,纯青还是知晓了此事。</p> 眼前这个充满传奇色彩的男子,双鬓霜白,青衫长褂,一双布鞋,手持一根青竹行山杖,轻轻敲打肩膀。</p> 在纯青的印象中,没打过交道的年轻隐官,是一个挺痴情的人,而玉圭宗的姜尚真,却是个出了名的风流种。</p> 照理说,两个性情迥异的修道之人,怎么都混不到一块去。</p> 姜尚真微笑道:“无巧不成书,曾经在我家乡的一处福地,与陈山主并肩作战,一同趟过江湖,见面相逢就投缘,属于过命交情的患难之交。”</p> 这一路九人,各自说了些本该小心隐藏起来的修行秘密,不然到时候跟那拨妖族修士打起来,谈不上合作,只能各自为战。</p> 比如傅噤除了那枚名为“三”的道祖养剑葫,竟然还拥有三把本命飞剑。</p> 飞剑嫁衣,又名缟素,就是身上那件雪白长袍。飞剑寿衣,就像一张天然针对剑修的锁剑符。</p> 这位被誉为小白帝的剑仙,第三把本命飞剑,名为虚舟,又名秋蝉。</p> 唯独曹慈和郁狷夫,作为纯粹武夫,除了武道境界,一个止境的归真巅峰,一个山巅境瓶颈,处于一个瓶颈将破未破的境地。</p> 此外两人反而没什么可多说的。</p> 天幕星河之中,一个干瘦老人和青年修士正在俯瞰蛮荒大地。</p> 正是合道星河的符箓于玄,以及三山九侯先生。</p> 青年修士身前,再次青烟袅袅,如有香火点燃在眼前。</p> 于玄啧啧称奇道:“前辈,香火鼎盛,气象大得有点吓人了。”</p> 先前,剑气长城五位剑修,先后礼敬三山九侯先生。</p> 兼具文圣一脉与五彩天下,尤其是那宁姚,还是一座天下的第一人。</p> 接下来这次的九个年轻人,有大端武夫曹慈,两位白帝城嫡传,青神山一脉。</p> 文庙亚圣一脉,龙虎山天师府,中土破山寺,中土兵家祖庭一脉。</p> 儒释道和兵家,三教一家都有了。</p> 青年修士脸上有些笑意,当然不是因为多了些香火,而是在这么短的光阴里,同时出现两拨年轻人的共同礼敬,连他都感到了意外。</p> 如果再加上两拨人的各自持符,在蛮荒天下跋山涉水,对于数座天下的走势,都会牵连出不可估量的深远影响。</p> 于玄说道:“似乎还得归功于那位陈小道友啊。”</p> 青年修士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p> 于玄抚须会心一笑,身边这位前辈的这一点头,可不简单。</p> 方才有意无意提及一事,于玄询问这位前辈一个问题,是不是芝兰当道,不得不除?</p> 青年修士当时没有给出答案。</p> 一轮明月中。</p> 宁姚,齐廷济,陆芝,豪素。凭借奔月符,四位剑修联袂飞升至此,站在死寂沉沉的远古废墟之地。</p> 昔年蛮荒天下的三轮明月,被命名为玉钩的那一轮,是荷花庵主的修道之地,已经被董三更拖月撞向人间。</p> 而赊月的修道之地,名为蟾宫。</p> 而这居中一轮明月,名为金镜,也是唯一拥有别称“皓彩”的明月。</p> 宁姚看了眼天幕,说道:“我负责出剑开路,同时对付某些意外。”</p> 刑官豪素负责以本命飞剑的神通,暂时“道化”这轮明月。</p> 齐廷济和陆芝,则负责在同一个方向,共同递剑,推动明月沿着那条宁姚开辟出来的轨迹,迁徙一轮月,搬迁往青冥天下。</p> 剑气长城,四位剑修,各司其职。</p> 宁姚手持仙剑天真,斜瞥了一眼天幕某处。</p> 然后她一剑开天。</p> ————</p> 一场没头没脑的狭路相逢,置身于那个莫名其妙的包围圈之内,冯雪涛一出手,就是一番搬山倒海的大手笔,方圆千里之内,一座座山头被连根拔起,一条条江河水流,分别被砸向那些悬空而停的妖族修士。</p> 与此同时,冯雪涛捏出两张珍藏多年的金色符箓,两符悬在袖中,缓缓流转,以日晷符定光阴刻度,以指南符定天地方位。</p> 天底下的山泽野修,在各自修行路上,都怕剑修,很烦阵师,跟剑修捉对厮杀,不占便宜,若是敌人当中有与阵师坐镇,就等于已经身陷包围圈。</p> 冯雪涛就曾在这两种练气士手上吃足苦头,次数还不少。</p> 冯雪涛并未因此心烦意乱,作为野修,什么凶险阵仗没见识过,九死一生的处境,都不止一次两次了。</p> 在试探虚实之时,冯雪涛施展出一门本命遁法,身形消散,身形缩为一粒芥子金光,同时黑烟滚滚,又有水雾缥缈,和一道白虹掠空,朝四个方向一起远遁。</p> 没有任何一位妖族修士阻拦冯雪涛,也根本无视那些攻伐术法。</p> 那个貌若稚童的修士,面带讥讽笑意,“秋后蚂蚱,只管蹦跶。”</p> 蛮荒天下的天干十修士,拦住冯雪涛的北归去路。</p> 唯一迟到者,是从斐然那边赶来的玉璞境剑修流白。</p> 她凭借恩师周密赐下的法袍“鱼尾洞天”,走了一条登天捷径,得以压制元婴境瓶颈演化而起的那头心魔,顺利跻身上五境。</p> 她的本命飞剑,一直没有公开,早年甚至在甲子帐那边都没有记录在册,大概这就是作为一位周密嫡传弟子的独有待遇了。</p> 流白一到场,大阵就得以补全,开始对那条飞升境大鱼收网。</p> 之前出手四次,两位是蛮荒天下的自己人,只是不服管,对斐然担任天下共主,以及托月山的兵马调度,阴奉阳违,</p> 还有一位是剑气长城的玉璞境剑修,隐藏在蛮荒天下千年之久,最近一次出手,就是围杀浩然天下那个喜欢捡漏的的仙人境野修,再在此人身上动了一点小手脚,不然就不只是跌境为元婴那么简单了。</p> 虽说此举隐蔽,可他们也没想着一定能够成事,毕竟黥迹那边还有个白帝城城主,天下第一魔道巨擘的头衔,搁在在蛮荒天下不算什么,毕竟连云纹王朝的叶瀑,一个才跻身飞升境没几天的家伙,都给自己取了个“独步”的道号,</p> 可郑居中作为一个魔道修士,却能够在浩然天下站稳脚跟,就极有分量了,再者发生在托月山上的那一幕,令人记忆犹新,故而两座天下那场没谈拢的议事过后,蛮荒天下开始流传一个说法。</p> 愿意拿三个飞升境大妖,换一个郑居中。</p> 除了白帝城郑居中,还有曾经在蛮荒腹地出手一次的火龙真人,重返浩然家乡便拦下仰止的柳七,以及那个大名鼎鼎的隐官陈平安,连同武夫曹慈在内,总计十人,都被视为蛮荒天下最希望对方能够更改阵营的存在。</p> 白袍少年嬉皮笑脸道:“呦,流白姐姐今儿这么空,竟然得闲啦?要是再晚来一时半刻的,说不定咱们九个,就要兜不住青秘这条飞升境大鱼喽,这还算好的了,大不了被斐然追责嘛,可万一青秘凶性大发,乱宰一通,咱们这些小胳膊细腿境界不高的,岂不是死翘翘,如此说来,流白姐姐还能算是我们九个的救命恩人?”</p> 流白神色淡然道:“不妨再教你件事情,阴阳怪气说话的时候,神色要一本正经,不然只会显得油嘴滑舌。”</p> 身穿雪白长袍的少年,脸上覆了一张雪白面具,两只大袖笔直垂落,化名秋云,是一位山巅境的纯粹武夫,腰间悬佩一把狭刀。</p> 狭长佩刀名为“帝姬”,与陈平安在剑气长城牢狱获得的那把狭刀“斩勘”,是差不多辈分的远古重宝。</p> 远古天庭,十二高位神灵之一的行刑者麾下,又有刑狱四官,其中夏官缙云,执掌专门用来针对蛟龙之属的斩龙台,秋官白云,负责职掌雷池行刑。</p> 秋云感叹道:“唉,还是流白姐姐有学问,不愧是咱们隐官大人的不记名道侣。”</p> 白袍少年突然给了自己一耳光,“瞧我这张破嘴,哪壶不开提哪壶。”</p> 流白默不作声。</p> 少年不再继续挑衅流白,眼神熠熠,自言自语道:“不知道那个曹慈,是不是徒有虚名。”</p> 竹箧依旧是老样子,背剑架,长剑繁密拥簇,画面犹如孔雀开屏。</p> 他有点怀念甲申帐的岁月,好歹还有个能够服众的木屐,也就是如今的周清高。</p> 这拨天干修士,一个比一个脑子不正常,这些年来凑一堆,也就在斐然那边,稍微老实一点。</p> 那个稚童模样的修士,名为玉璞。</p> 腰悬棉布袋子,古篆四字,“符山箓海”,袋子里边装了数目可观的符箓,据说是玉符宫遗物,更是一件宫主信物。</p> 符箓一道,门槛高,修行起来,只要资质足够好,比起一般剑修,更能消耗金山银山。</p> 所以这个名为玉璞的妖族符箓修士,最仰慕皑皑洲的刘聚宝,敬佩这位财神爷的挣钱本事。毕竟符箓一途,想要登顶,神仙钱简直就不是钱。</p> 有女子耳边坠着一粒金色珠子,光芒柔和,水纹涟漪,映照得女子一面脸庞,界线分明。她名为金丹。</p> 那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神色木讷,腰悬一对小巧斧钺,手持一盏可以牵引魂魄去往阴冥之地的灯笼。他名为元婴。</p> 此外一位肩挑竹竿悬葫芦的男子,名为鱼素。</p> 擅长精思道法,想象神仙,能够撮泥为马,掬水化虚舟。此外鱼素与玉璞同样精通符箓一道,投符驾驭山鬼水裔,悉来听令。</p> 与之并肩而立的修长女子,是鱼素的妹妹。</p> 她腰肢纤细,背着一张巨弓,一只纤纤玉手,不断旋转匕首。名为窈窕。与秋云一样,除了是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p> “美人瘦如梅,梅瘦美如诗。”</p> 姜尚真依附在青秘前辈身上的那粒心神,没闲着,瞥了眼那女子的胸脯,心中忍不住默念一句,“金桔也是桔子。”</p> 另外那位不知该喊姐姐,还是姨,可就是截然不同的风情了,体态婀娜,珠圆玉润好生养。</p> 可惜斜背琴囊的女子,她脸上覆了张面具,看不清面容。</p> 就是这位女子琴师身后显现出来的道法景象,过于渗人了点,吊死鬼无数,一具具尸体悬空而停,不着天不着地。</p> 手持一把纨扇,绘千百仕女,皆是美人面目白骨身躯,比那面目可怖的狞鬼似乎更加不堪入目。</p> 此女擅长编织梦境,观想出一条无定河,拆散无数春宵梦中人。覆上面具之后,心相随之显化在身后,就是那无数被吊死的尸体悬空,这亦是飞剑本命神通之一,能够让光阴悬停,死亡是一场大睡,睡</p> 眠是一场小死。而她的本命飞剑,其实就是就是那把古琴,飞剑名为“京观”。</p> 姜尚真暂时还不知道她名为子午梦,道号春宵。</p> 姜尚真有些替青秘前辈打抱不平,“几个至多是玉璞境的小兔崽子,竟敢围杀一位野修出身、最最熟稔厮杀的飞升境大佬,岂不是又崩了。”</p> 冯雪涛苦笑不已,一点都不觉得好笑。</p> 冯雪涛空有一身飞升境大修士的术法神通,那些近在咫尺的心声,哪怕无比清晰,可咫尺之遥,却有着天地之距。</p> 大阵之内,那些境界不高的妖族修士,并非虚相,但是对方的每次出手,占尽了天时地利。</p> 而且天地之内,异象横生,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昼夜流转。春雷阵阵,天降甘霖,山川出云,继而又是日夜循环,四季流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日尽而明霞将灭没,星象入夜灿烂若河,此外伴随着龙宫春霖水生,云行雨施之象,星河秋露,一洗炎蒸,象纬昭然,秋高气爽,大雪纷飞,草木生长……诸多景象流转变化,快得令人目不暇接。</p> 关键每一次四季流转,就会无形中消磨掉冯雪涛的一年道行,使得冯雪涛在飞升境辛苦积攒下来的道行,就像一只破洞的漏水之壶,如何都挡不住壶中水的流逝。</p> 刹那之间,山河变色,如同变成了一幅只剩下黑白两色的水墨画,使得冯雪涛愈发如坠云雾。</p> 亏得那位自称道号“崩了真君”的家伙再次心声响起,指点冯雪涛以行辰戌巳东南路线,移形去往一处土气丰厚之地,务必避开一道火光,不然就会陷入宝珠坠炉的险境……果不其然,除了冯雪涛匆匆御风前往的所站之地,其余天地间皆变成大火蔓延的景象,那可就不是只被大阵消磨掉一年道行的下场了。</p> 随即脚下凭空出现了一条水面宽阔的大河。</p> 姜尚真再次提醒道:“青秘前辈别愣着啊,继续接招,此为汾河虚相。御风冲过去,什么都别管。只是记得自己掐准时刻,算好路程,跑路万里,不多不少。”</p> “停步后,就可以迎接下下一道攻伐术法了。不出意外,你还可以瞧见一处类似帝王宫阙的海市蜃楼,身陷迷宫,不用慌张,我会继续帮前辈带路。”</p> 冯雪涛御风不停,心声问道:“敢问道友,这是何故?”</p> 姜尚真无奈道:“一位飞升境前辈,这么大岁数了,就没读过几本书?几千年岁月,平时都在干嘛呢?”</p> 冯雪涛哑然。</p> 姜尚真只得耐着性子说道:“白玉京三掌教不是有那天地篇,早就道破天机了嘛,乘彼白云,至于帝乡。此外又有一篇汾上惊秋诗,说这北风吹白云,万里渡河汾。”</p> 冯雪涛问道:“对方为何不在路程上动点手脚?”</p> 姜尚真翻了个白眼,“大道之行,天理昭昭,这些只是借助天时运转道法的年轻崽子,如今境界都还不高,哪敢胡乱画蛇添足,一着不慎,就会露出破绽,被青秘前辈抓住机会,逃出生天,说不定还能拎走几颗头颅当战功。”</p> “就像这座天地,归根结底,还是逃不出那障眼法的大道窠臼。真正蒙蔽的,并非眼中景象,而是青秘前辈的神识感知。不然这几个家伙,真能改变天地间的四季流转?所以前辈的日晷符和指南符,并非没有意义,恰恰相反,是最有意义的,甚至要比一身前辈道法更关键,对了,前辈兜里还有多少张?可以都拿出来了。”</p> 跟青秘前辈聊天就是费劲。</p> 愈发怀念与好人山主、还有崔老弟并肩作战的岁月了。</p> 哪里需要如此浪费口水,至多就是一个眼神的事情。</p> 冯雪涛赧颜道:“就这两张。”</p> “啥?就两张?前辈不是一位飞升境大修士吗?出门在外,这么寒酸?”</p> 姜尚真有些佩服这个飞升境大修士的胆识气魄了,“跟着阿良前辈来蛮荒天下,前辈你真当是一路游山玩水啊?”</p> 冯雪涛无言以对,不过之后果然如那位崩了真君所说,置身于一座云雾飘渺的帝阁,冯雪涛按照对方的指路,一路娴熟穿廊过道,如主人闲庭信步,忍不住问道:“道友精通卦象一道?”</p> “不精通,现学现用。圣贤不是说了君子不卜嘛。何况我这个人,最不信命,所以属于临时抱佛脚,入庙才烧香,得亏平日里还算做过几件好事。”</p> “道友说笑了。”</p> “你就不怕我是那个尚未现身的第十人?”</p> “我的赌运一直不错,这辈子直觉奇准。”</p> 冯雪涛年少时曾经在市井赌坊,遇到了一位后来领他登山修道的世外高人,</p> 在赌桌上,冯雪涛十赌九赢,偏偏每次离开赌坊都亏钱。</p> 赌运极好,赌术不济,那位仙长,说他这是有道缺术的命格,只是因为不学无术,所以最适宜修行,不然就是暴殄天物。</p> 不过那位仙长,到最后都没有收他为徒,说自己命薄福浅,受不住冯雪涛的磕头拜师。</p> 姜尚真突然喊道:“速速勘察人身小天地,小心飞剑流窜其中!”</p> 冯雪涛赶紧心神巡视小天地,结果仍是拦阻不及,被一缕剑气瞬间搅烂了多处窍穴,所幸冯雪涛还算及时多出了对策,只是一些人身天地山河的“荒郊野岭”,不过差点就要殃及邻近的两座本命窍穴,其实已经被那缕剑气寻见了大门,大概是不觉得有把握攻破气府,又不愿意与一位有了防备的飞升境心神面对面厮杀,就瞬间破开山水屏障,撤出了冯雪涛的人身小天地。</p> 冯雪涛看了眼自家人身天地的“天幕”出口,正是飞剑的,忧心不已,如果不细看,那点伤口,简直就是毫无痕迹。</p> 剑修的本命飞剑再细微,进入敌人的人身天地,照理说一样会变得大如山峰。</p> 姜尚真有些失落,“可惜我真身不在此地,不然凭借那几摞锁剑符,还真有机会来个瓮中捉鳖。”</p> 再次为青秘前辈传道解惑,“是那女子剑修流白的一把本命飞剑,在避暑行宫那边,被隐官大人暂名为‘芥子’,这把诡谲飞剑,细微不可查,品秩很高的。”</p> 能够与天地灵气真正融为一体,如大湖水中央的一片树叶,练气士就像站在岸边的凡俗夫子,当然肉眼不可见。</p> “道友是剑气长城出身的剑仙?隐蔽在蛮荒天下,伺机而动?”</p> 这位暂时不知来历的隐士高人,自称道号崩了真君,听着像是一位道门中人。但既然对避暑行宫的密事了如指掌,多半是位真人不露相的剑仙了。</p> “青秘前辈一定没去过浩然天下的东边三洲,不然晚辈这个道号,在那边薄有名声,在山上口碑尚可,是出了名的古道热肠,任侠意气。”</p> 冯雪涛疑惑不解,还是一位在浩然天下嬉戏人间的得道高人?</p> “道友何必涉险行事?”</p> 跟这位自称崩了真君的奇人异士,无缘无故的,没理由如此帮衬自己才对。</p> ““我这个人习惯了剑走偏锋,富贵险中求。””</p> 姜尚真微笑道:“再说了,相逢是缘。前辈是我这次远游蛮荒,遇到的第一位同乡。要是见死不救,担心会被雷劈。”</p> 冯雪涛沉声道:“此次冯雪涛若能脱困,不敢说什么大话,山高水长,道友只管拭目以待。”</p> 一位飞升境野修诚心诚意的承诺,值点钱的。</p> 姜尚真笑道:“好说好说。我那山头门风极好,一直有施恩不图报的习惯。”</p> 之后,就是一段险象环生、且令人道心饱受煎熬的“漫长”岁月。</p> 那些在市井流传的神怪志异小说,总喜欢扯那天上一日地上一天,不然就是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p> 不曾想今儿还真给姜尚真撞见了。</p> 就像这座小天地内的那条光阴溪涧,在姜尚真和冯雪涛的心湖之中流逝极快。</p> 可惜半点不销魂。</p> 因为与他一起,是个地地道道的大老爷们。除了应付那些稀奇古怪的攻伐术法,必须打起精神来,此外为了打发光阴,双方什么都聊,主要还是姜尚真问青秘答,相当于“两甲子”光阴过去了,这会儿姜尚真连那位青秘前辈的祖宗十八代,有过几位红颜知己,如何认识的,如何看对眼的,都给摸清楚了。</p> 冯雪涛无奈道:“再这么消耗下去,我恐怕就要跌境了。”</p> 这场架打得实在是憋屈。</p> 按照崩了道友的说法,这座大阵,定天象,法地仪,阴阳所凭,是那天始于北极,地起于托月山,若是那十个妖族修士,再境界高些,比如能够人人至少跻身仙人境,那就是足足三千六百年,日月五纬一轮转,随便几次光阴流转过后,恐怕除了十四境修士,顷刻间就要让飞升境修士陨落在光阴长河中。</p> 蛮荒天下从哪里凑出这么些个各具神通、又能结阵窃取天地造化的年轻修士。</p> “不慌。”</p> 姜尚真笑着安慰道:“风水轮流转,很快就可以十人对十人,轮到青秘前辈看戏了。”</p> 因为自己的真身,已经带着那拨浩然天下的年轻人,正在赶来此地的路上了。</p> 按照崔东山的说法,浩然、蛮荒和青冥三座天下,各有一处应运而生的神仙窟、金玉丛林,年轻一辈,顺势而起。</p> 骊珠洞天就不去谈了,姜尚真每次去落魄山送钱,从来不会去槐黄县城那边随便闲逛。要说胆子一事,姜尚真不算小,但是每次在落魄山那边,堂堂周首席,却几乎从不下山逛荡。</p> 所以姜尚真是打心底佩服那个青衣小童,说陈灵均吃一堑长一智也没错,说陈灵均根本不长记性也没差。</p> 此外青冥天下的那座王朝,是个屈指可数的庞然大物,国祚绵延,底蕴深厚,在几个专门安置开国勋贵子弟的京畿郡城之内,有一大拨鲜衣怒马的王孙子弟,在历史上被誉为五陵少年,米贼王原箓,还有那位捉刀客戚鼓,户籍都在此地。</p> 此外稍早些,其实还有更早登山修行的两位天才修士,都在赶赴五彩天下的三千道人之列,分别名叫悠然、南山,如今都是元婴境,而这对出身死对头宗门的男女,双方不但同年同月同日生,就连时辰都毫厘不差,简直就是天作之合。</p> 而蛮荒天下一处名为“灵爽福地”的下等福地,除了被刘叉带离家乡的竹箧,还有两位同样跻身托月山百剑仙的年轻妖族剑修,以及多位大道可期的地仙。</p> 骊珠洞天,王朝五陵,灵爽福地,这三处都是名副其实的小地方,却是这般毫无道理可讲的大千气象。</p> 那十位天干修士,联手阻截冯雪涛的退路,此举只为一事,围杀这位道号青秘的浩然山巅修士。</p> 这就是只能翻检一洲山河修道胚子,与放眼整座天下、搜刮修道天才的差距。</p> 两只大袖笔直垂下的白衣少年已经覆上面具,啧啧笑道:“浩然绣虎,着实可怜可悲可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举一国一洲之力,辛苦捣鼓出来的地支一脉,到头来连个有分量的纯粹武夫,都找不到。”</p> 那玉璞笑道:“有本事当着隐官的面说这种话。”</p> 秋云哈哈笑道:“隐官在场就的话,肯定就要换一种措辞了,亏得我积攒了一肚子的马屁话,可惜见不着面。”</p> 曾经有两场架,白袍少年看得真切,最为上心,一场是打托月山大祖的关门弟子,剑修离真与陈平安的捉对厮杀,之后还有个战场相逢的纯粹武夫,相互问拳。</p> 秋云有个师兄,就是那个侯夔门。</p> 曾是蛮荒天下获得最强二字的远游境武夫。喜欢显摆那一身花哨重宝,披挂鲜红锁子甲,头戴紫金冠,插有两根长尾雉长翎,这套远古重宝,名为剑笼,攻守兼备,完全可以视为一张半仙兵品秩的锁剑符。</p> 可惜侯夔门在剑气长城的战场那边,昙花一现,非但没能建功立业,更没能趁机破境,死后反而沦为不小的笑谈。</p> 最后被一头旧王座大妖,运转神通,附身于原本试图凭借破境、争夺武运的侯夔门,将其视为一颗弃子,打算以一位九境武夫的性命,只是拿来换取战场上那位年轻隐官的重伤。</p> 在他这个师弟看来,死得太没出息了。</p> 关键是除了那套破例没被隐官大人捡走的剑笼,按照托月山规矩,归还给了他这个当师弟的,此外就没捞到半点好处。</p> 大阵之中,始终只有流白、竹箧在内九位现身,因为最后那位天干修士,本身就是阵法天地所在。</p> 她名为潋滟。</p> 出现了一位身高数丈的女子,长裙曳地,四周流光溢彩,她与九位修士说道:“约莫六万里之外的一座山头,来了一拨气运浓厚的外人。”</p> 秋云沉默片刻,蓦然眼神炙热问道:“其中有无隐官,或是曹慈?!”</p> “有曹慈。”</p> 一座天地大阵,被一人率先以拳强行打开禁制,出现了一位白衣男子,自报名号之后,曹慈点头笑问道:“找我有事?”</p> 白袍少年眨了眨眼睛,以商量语气笑嘻嘻问道:“可以没事吗?”</p> 蛮荒天下,有竹箧,流白,秋云,鱼素,窈窕,子午梦,金丹,元婴,玉璞,潋滟。</p> 浩然天下,有曹慈,傅噤,元雱,顾璨,郁狷夫,纯青,赵摇光,须弥,许白。</p> 当然还有一个手持行山杖的姜尚真,朝那冯雪涛使劲摇晃青竹杖,喊道:“青秘前辈,我是崩了真君啊,晚辈救驾来迟了哈。”</p> 冯雪涛瞧见了那位“崩了道友”的真容后,愣了半天,先是放声大笑,然后大骂姜尚真。这个姓姜的王八蛋,早年游历北俱芦洲的时候,自称是中土青秘的嫡传弟子,真被他骗了好些仙子,以至于火龙真人只要游历中土神洲,都要专门找冤大头冯雪涛叙旧,当然叙旧是假,打秋风是真。</p> 曹慈说道:“那就没事找事。”</p> 整座天地剧烈一震,原来曹慈已经出拳。</p> ————</p> 曳落河那边,白泽蹲下身,摊开一只手掌,轻轻贴放在地面上。</p> 绯妃惊骇发现自己的心脏,甚至都不是道心,不由自主出现了震动。</p> 然后是整座蛮荒天下,就像一个沉睡者发出心脏跳动的沉闷声响。</p> 出现了数道古意苍茫的凶悍气息。</p> 犹如数位长久冬眠者,在惊蛰时节缓缓醒来。</p> 白泽沉声道:“都别睡了。”</p> 绯妃神采奕奕。</p> 白泽突然抬头笑道:“离我远一点,越远越好。”</p> 因为白泽此举,等同于一场问剑了。</p> 没办法,当下蛮荒天下,如今最能扛下陈清都那一剑的,就是自己了。</p> 同样年纪不小的初升,或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剑修斐然,以及那个十四境的萧愻,都不太行。</p> 绯妃二话不说,听了白泽的提醒过后,她竭力施展水法神通,能跑多远就跑多远。</p> 白泽站起身,现出法相。</p> 一道剑光转瞬即至。</p> 一剑过后,大地破碎不堪,白泽法相更是被剑光撞入大地深处千余里。</p> 其实只是半剑。</p> 这半剑来自剑气长城。</p> 又有原本气冲斗牛的其余半剑,仿佛从天外斗牛处降落人间。</p> 白泽的法相刚刚伸出巨大双手,搁放在“井口”之外的广袤大地。</p> 白泽又被那半剑打入大地更深处。</p> 白泽差点被剑光带法相,一同彻底凿穿蛮荒天下。</p> ?</p> </p>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六十五章 重提 正文 第八百六十五章 重提 曳落河地界,就像被开辟出了一座崭新英灵殿,大水疯狂倾泻其中,再被其中磅礴剑气一搅,顿时云雾蒸腾。</p> 附近的几条曳落河支流,河面水位瞬间就下跌,河床再次裸露出来,已经是第二次了,无数水裔精怪逃到岸上,疯狂迁徙,只求远离那个剑气冲天的巨大窟窿,无数青色剑气流溢而出,如大浪滔天,向四周扩散开来,一条曳落河主河道和附近十数条支流的广袤水域,先后死在地震与剑气洪流当中的水裔之属,尸横遍野,不计其数。</p> 一剑之力,天塌地陷。</p> 陈清都站在窟窿顶部的边缘地带,皱眉问道:“怎么回事?”</p> 照理说,白泽不该这么…弱。</p> 所谓的弱,当然只是相较于巅峰状态的托月山大祖。</p> 如果白泽太弱,陈清都这倾力一剑,何必选择白泽。那不是埋汰白泽,是糟践自己。</p> 至于白泽不躲不避,有意硬扛先后半剑。</p> 大概也算一种万年之后的久别重逢,白泽对剑气长城和陈清都的最后礼敬。</p> 而陈清都真正想要的递剑结果,是一定程度上阻拦和拖延白泽跻身十五境,晚个大几十年或是百来年的。</p> 就像现在白泽的人身天地之内,犹有一道好似将大地切割开来的剑气沟壑,白泽想要跻身十五境,就得慢慢填补。</p> 问题在于,似乎白泽根本没有这个意思?是不打算要那个十五境了?</p> 有心一而再行事,先为托月山大祖让路,这次又要为初升再次让道?</p> 还是更长远些,为那名义上的新蛮荒共主剑修斐然,早早腾出个位置?</p> 陈清都揉了揉下巴,早知如此,岂不是递剑所向,换成初升更好些?</p> 一道雪白虹光从窟窿底部掠出,最终白泽与陈清都相对而立,第一句话,竟然是“要不要来壶酒?”</p> 陈清都摇摇头,“浩然天下无好酒。”</p> 白泽环顾四周,满目疮痍,可怜一条曳落河,隐官和老大剑仙两次出手,接连两次殃及池鱼。</p> 陈清都微笑道:“最少在我离开之前,你都别想着补救,曳落河藏污纳垢很多年了。”</p> 万年以来,蛮荒天下攻伐剑气长城,曳落河和仙簪城在内的几个地方,都很起劲,次次不落,多少都会意思一下,之前哪怕仰止不去,也会有些小有道行的虾兵蟹将,去剑气长城那边耀武扬威。</p> 不然老聋儿的牢笼之内,也不会有那条泥鳅“清秋”了,这头上五境妖族,曾是曳落河四凶之一。</p> 白泽看着对岸的老大剑仙,有些伤感。</p> 昔年曾是并肩作战的故友。万年以来,故人渐渐故去。</p> 陈清都洒然笑道:“不用这么矫情,也对,当年就属你白泽最多愁善感,比人还人。”</p> 白泽问道:“为何不跟随那位同去西方佛国,为自己留下一线生机?”</p> 先前那个出现在城头的中年僧人,就是佛陀。</p> 人死后的天地人三魂,各有皈依之地。</p> 陆沉在跟随陈平安一同持符远游的途中,就曾泄露过天机,其中天魂去处,是谓天牢。地魂去处,是那阴冥之地的酆都鬼府。</p> 天地生养万物,何以报天地?天地两魂便像是一种还债。唯有人魂,带着七魄,徘徊人间,此魂飞则七魄无,故而民间市井就有了那头七还魂的说法,祖荫庇护,也由此而来。修道之人所谓的拘魂拿魄,其实极难将三魂七魄全部拿下,尤其是天地两魂,更像是一份修士难以辨别的假象,雾花水月。</p> 苦海沉沦,红尘万丈。为何修道一事,被视为以盗窃身份行悖逆之举?</p> 修道之士,证道长生,修行种种长生久视之法,更何况还有诸多秘法传承的兵解转世,以及祖师堂点燃一盏续命灯,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被天道无形压胜的事情。</p> 佛祖当时现身剑气长城,其中一事,就是想要见一见陈清都最后一缕地魂。</p> 在白泽看来,如果陈清都自己愿意,极有可能可以凭此转世西方佛国。</p> 陈清都嗤笑道:“怕死贪生,还当什么剑修。”</p> 小人以身殉利,豪杰以身殉义,圣人以身殉道。</p> 剑修当以身殉剑。缟素酬天下,戈船决死生!</p> 既然心愿已了,飞升城已经在崭新天下站稳脚跟,就将未来的对与错,全都留给年轻人好了。</p> 陈清都笑道:“万年之前撂挑子,万年之后再来补救,你这算不算脱裤子放屁?”</p> 白泽说道:“你要护着剑修的香火不至于断绝,我一样放心不下蛮荒天下的存亡。”</p> 言下之意,浩然天下想要攻占蛮荒,就得过白泽这一关。</p> 白泽再不喜欢战争,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蛮荒天下覆灭。</p> 陈清都笑道:“既不去追求十五境,偏偏又如此自信满满,记得印象中的白泽,不是那种喜欢说大话的,那么是你万年之前的合道十四境,大有学问了?”</p> 白泽笑了笑,没说什么。</p> 双方确实还没熟到那个如此开诚布公的份上。</p> 当初高高在天的神灵陨落无数,旧天庭遗址成为一处既无法打碎、又极难占据的无主之地,此外几座天下刚有个雏形,只不过几位天下之主,其实早有定论了,比如三教祖师,就没什么可争的,唯独蛮荒天下,还有些变数,白泽,初升,一个是拥有绝对的威望和实力,一个是有心气,也有境界,都能够与后来的托月山大祖掰掰手腕。</p> 只是白泽跟随大祖一起登山,帮忙取名托月山,还给那个孩子取了个真名,这就意味着白泽认可了大祖的天下共主身份。</p> 老祖初升总不能去一挑二,何况蛮荒天下初定,初升不愿内讧,让其他天下有机可乘,也就彻底死了那条心,只是仍然不愿寄人篱下,就跑去开辟出了一座英灵殿,与托月山遥遥对峙。</p> 其余一小撮在大战中受伤的巅峰大妖,为了养伤,陆陆续续陷入冬眠状态。</p> 后来得以从冬眠中自行醒来者,凭借强横的肉身,极高的道法境界,无一例外,都成为了旧王座大妖,在英灵殿占据一席之地。</p> 比如搬山老祖朱厌,还有荷花庵主,占据居中一轮明月“金镜”,将其炼化为修道场地。</p> 黄鸾,开始收拢各色洞天福地遗迹、仙宫府邸,仰止醒来后,则一眼相中了那条被剑修观照一剑劈出的曳落河。</p> 此外的那拨旧王座,刘叉,绯妃,其实相较于这拨上古大妖,都属于晚辈。</p> 尤其是极为年轻的剑修刘叉,有点类似蛮荒天下剑道气运相中者。</p> 等到刘叉被囚禁在功德林一处山水秘境之内,连同剑道在内的天下气运流转,无形中就转移到了斐然身上。</p> 白泽为此还在离开浩然天下之前,专程去了趟功德林找刘叉。</p> 文庙那边甚至只是让茅小冬一人象征性陪同前往,由此可见,对白泽确实放心得无以复加。</p> 每天就是在那边钓鱼的大髯剑客,在前辈白泽可惜他的剑道成就在异乡止步之后,刘叉只说了一句话。</p> “让浩然天下少了个十拿九稳的十四境,其实我亏得不多。”</p> 由此可见,刘叉笃定醇儒陈淳安这位亚圣一脉的顶梁柱,假若没有死在他的剑下,绝对可以跻身十四境,而且极快,未必比合道星河的符箓于玄更慢。</p> 一旦肩挑日月的陈淳安成功合道十四境,对于蛮荒天下来说,后果不堪设想。</p> 既是毋庸置疑的合道人和,又兼具合道天时之玄、地利之优,再加上陈淳安自身的儒家圣贤神通,这么一位十四境,战力相当可怕。</p> 要知道当年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上,在董三更之前,陈淳安就曾拖拽过荷花庵主的那轮明月。</p> 陈清都笑道:“换成我是那个小夫子,就说服至圣先师,如何都要联手做掉你,绝对不留后患。”</p> 就像董三更的孙子,剑修董观瀑,陈清都其实很顺眼,对其剑道,还曾寄予厚望。</p> 喜欢归喜欢,该杀还是得杀。</p> “那就不是礼圣了。”</p> 白泽摇头道:“何况我也不是那么好杀的。”</p> 白泽当年之所以愿意让道给托月山大祖,不是自认无望那个触手可及的十五境,而是一旦白泽当时就破境,对整座蛮荒天下的影响太大,最终形势演化,会与白泽心中的大道相悖。</p> 白泽曾经寄希望于小夫子礼圣的规矩,能够让浩然人族和蛮荒妖族,合力打造出一个双方相安无事的太平盛世。</p> 这就涉及到远古时代术法如雨落人间,妖族修炼的大道根本,因为比人族多出一个至为关键的炼形环节,在妖族和修士之间形成了一道门槛,阻拦下了大地之上无数妖族的开窍,这属于先天劣势,但是妖族修士一旦炼形成功,因为真身的坚韧程度,就会多出一个后天优势。</p> 创建英灵殿的老祖初升,初衷就是试图能够将万千术法,通过传道一事,流布天下,让妖族修士如雨后春笋,在大地涌现,希望蛮荒蝼蚁皆可成为大野龙蛇,最终造就出一拨拨远古时代被誉为地仙的练气士。</p> 所以就有了道祖骑牛过关,就是专门找那初升,切磋道法。</p> 一旦蛮荒天下的登山修士,没有任何门户之别,修行毫无门槛可言,最终修士炼形,就可以轻松研习各类术法,初升完成那个心中极为宏大的愿景,就有机会真的得以实现,“唯有妖族修士,先天肉身成圣,后天术法如神。”</p> 如果只是妖族练气士数量的多如泉涌,还好说,真正的问题,在于蛮荒天下的妖族,是几座天下中,最有可能有实力、也是最有</p> 野心以及最富杀戮本性的存在,杀戮,吞并,侵袭,劫掠……无止境追求单个个体的无限强大,不希望有任何的约束。</p> 要是只说飞升境之间捉对厮杀的实力,不光是吃尽苦头的浩然天下,敌不过蛮荒,青冥天下和西方佛国,也是一样。</p> 就像在蛮荒天下妖族修士眼中,浩然九洲,有郑居中,有龙虎山赵天籁、火龙真人这些巅峰修士,属于意外,每每谈及,多半得加个“竟然”。</p> 而刑官豪素在听陆沉说仙簪城一役,城主玄圃竟然在一炷香内就毙命,也会觉得意外。</p> 不敢相信,蛮荒天下竟然有如此道法稀烂的飞升境大妖。</p> 同样是飞升境的浩然修士南光照,被豪素在自家宗门的山门口那边斩下头颅,几乎可谓毫无还手之力,这位刑官可半点不觉得出奇。</p> 蛮荒天下之外的山巅修士,对待修行一事,不会刻意逃避厮杀、斗法,但是大道追求,终究还是与天地共不朽。</p> 蛮荒天下却是截然不同的风土习俗,好像妖族自诞生起,就是为了自我的生存,不惜带来个体之外的一切毁灭,修行、炼形、攀境,就是为了纯粹的厮杀,不知疲倦地攫取,简单说来,生存需要进食,修行就是为了更大程度的果腹,每次登高,就可以吃下更多的天地众生。</p> 如果再有大妖有意为之,开辟出一条登山捷径,领着妖族走向这条道路。</p> 那么几座天下,就会被裹挟其中,战火绵延,生灵涂炭。而老祖初升建立英灵殿的初衷,就是让一个十五境,比如白泽,带着十几位十四境,以及数量众多的上五境修士,尝试着让整个人间并拢为一座天下。</p> 一旦白泽就是那个十五境,就算那些十四境修士再桀骜不驯,也要乖乖听从白泽的命令。</p> 届时在白泽的带领下,可以随便打开一道衔接两道天下的大门,联袂远游,足以杀穿任何一座天下,之后再来慢慢蚕食。</p> 所以初升其实曾经私底下找过白泽,愿意尊奉白泽为妖族领袖,希望白泽能够带领妖族登顶。</p> 因为白泽拥有一门天授神通,就是掌握天下一切妖族真名!没有?很简单,白泽就直接给你取一个。</p> 只可惜白泽拒绝了。</p> 后来便是陈清都领衔的那场问剑托月山。</p> 再后来初升为了逃避道祖,不得不远游天外。</p> 因为只要谈不拢,青冥天下的万千修士,一定就会如一场从天而降的磅礴大雨,纷纷落在蛮荒大地。</p> 三教祖师当中,公认道祖脾气最差,最会打架。</p> 那场不见记载的战役当中,正是那个少年模样的道士,法相顶天立地,手中拽着兵家初祖的庞然身躯,一次次砸向那位剑修。</p> 白泽说道:“故意放过了酒泉宗和大岳青山,没有</p> 像在白花城、仙簪城、曳落河和托月山这般大开杀戒。齐廷济几个,一路就跟着照做了。除了陆芝在酒泉宗喝酒的时候,有拨修士见色起意,给她砍死了,此外两地都没什么风波。”</p> 陈清都笑道:“这个末代隐官,当得还是心肠软。”</p> 年轻剑修斐然,曾经说过一句肺腑之言,浩然天下的山上山下,始终被沉默的强者们保护得很好。</p> 去过天外的大修士,难免都会有一个类似的感想,每座天下,就像远游太虚的一条渡船。</p> 一切有灵众生,登船下船,来来走走。</p> 白泽好像记起一事,突然说道:“先前议事,在文庙那边,当时我听避暑行宫的那个外乡剑修林君璧,与几个朋友在门口闲聊,其中有个问题,颇有意思,我得考校考校老大剑仙。”</p> 陈清都冷笑道:“少来。”</p> 白泽自顾自说道:“林君璧说早年在避暑行宫,陈平安曾经问过他一个问题,为何剑气长城能够屹立万年而不倒。林君璧就拿这个问题来问朋友了。”</p> 陈清都皱眉道:“不是剑修打架一事独一份,最能打?”</p> 白泽微笑道:“如此看来,老大剑仙也进不去避暑行宫。”</p> 陈清都爽朗大笑。</p> 白泽给出答案。</p> “不浩然。”</p> 陈清都双手负后,轻轻点头。</p> 这寥寥三个字,确实比什么好听的话,都更能宽慰一位老人的人心。</p> 白泽叹了口气,“就这么走了?”</p> 陈清都笑道:“不然?还要敲锣打鼓啊?”</p> 何况一座万年屹立天地间的剑气长城,就是剑修最好的坟冢,就此长眠于此,不会寂寞。</p> 以后飞升城年轻剑修的每次递剑人间,就是一场无需上坟的遥遥祭酒。</p> ————</p> 黥迹那边,之前一座蛮荒天地的日光瞬间聚拢一线,如剑光落地,围困住整座黥迹,不断聚拢缩小地界,光柱所过之地,无论是生灵还是死物,皆化作齑粉飞尘。</p> 除了大端女子武神的裴杯,中土十人之一的怀荫,铁树山郭藕汀,扶摇洲天谣乡宗主的刘蜕,还有流霞洲女子仙人葱蒨等,都各立一处,纷纷出手阻挡那道光柱。</p> 唯独郑居中既没有现身,也没有出手,好像置身事外了。</p> 所幸最终给拦下了那道金色光柱,黥迹修士折损不大,术法尽出、消耗掉不少法宝的葱蒨叹了口气,谁折腾出这么一出,吓死了个人。</p> 这位出身流霞洲的女子仙人苦笑不已,收起一身赤黄色的朝霞气象,她抬起手,摊开手掌,白骨森森,其实两条胳膊也好不到哪里去,血肉模糊,就像被钝刀子剔过肉,亏得身上法袍多,不然春光乍泄,就亏大了。</p> 葱蒨是宗主芹藻的师妹,她还拥有一座松霭福地,在宗门里边的地位,其实有点类似玉圭宗的姜尚真。虽然师兄芹藻也是一位仙人境修士,可无论是捉对厮杀的打架本事,还是在浩然天下的名声,都远远不如葱蒨。</p> 从腰间那枚霞光漫溢的香囊里边取出一只瓷瓶,往手上涂抹可以白骨生肉的珍稀膏药,再有七彩云霞流转手心,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p> 一个姿容绝美的女子御风赶来,忧心忡忡道:“师姐,还好吧?”</p> 这个葱蒨的师妹,名叫庾如意,如今算是宗门外人了,因为早就嫁给了天隅洞天的洞主。</p> 庾如意境界不高,还是个砸钱砸出来的玉璞境,反正她男人有钱。</p> 她是个出了名的山上美人,常年头戴一顶碧玉花冠,至于身上法袍,据说一年到头,每天都换,都不带重样的。</p> 故而有那天下女修法袍集大成者的美誉。就连皑皑洲刘财神的那个婆娘,都承认在这件事上,自己的确不比庾如意上心。</p> 曾经有人去了天隅洞天偷酒,被抓了个正着,那贼子见着了庾如意就开始捶胸顿足,先说如意姐姐换了一身衣裙,就差点认不出了,再痛心疾首,说不知道哪个挨千刀说的,敢说女子修行得好,不如嫁得好,嫁得好,又不如生得好。气死我了,得亏如意姐姐嫁得好,生儿子生得好,自家修行更好,长得更是最好了。最后说如意姐姐今儿衣裙似乎厚实了些……</p> 下场可想而知,直接开启山门大阵,关闭天隅洞天,关门打狗。</p> 庾如意的儿子,正是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蜀中暑,早就独自远游五彩天下去了,在那边建造了一座超然台,一看就是苏子的崇拜者。</p> 就像吴霜降,推崇柳七婉约词篇,道侣天然,则钟情苏子词篇。</p> 此外徐隽专程携手道侣朝歌一同下山,去淮南郡找袁滢,询问何时才能遇见柳七。</p> 大骊京城钦天监的袁天风,焚香时所读之书,也是苏子词篇。</p> 至于被誉为“白也之后才有月”的那位人间最得意,山上山下的拥护者,更是不计其数。</p> 葱蒨笑道:“没事,下场至少比郦采那个婆姨好多了。”</p> 她跟浮萍剑湖的郦采,与北俱芦洲趴地峰一脉的太霞元君李妤,都是好友。</p> 只不过脾气相近的郦采和葱蒨,却各自看不顺眼对方。</p> 庾如意只敢以心声埋怨道:“要是那个郑先生出手,相信师姐就不用如此受伤了。”</p> 葱蒨瞪眼道:“别连累我啊。”</p> 距离黥迹极远的一处僻静山巅,韩俏色匆匆收起遁术,停下御风身形,讶异道:“师兄怎么来了?”</p> 原来是郑居中现身崖畔,正看着日光照耀下的一大片金色云海。</p> 韩俏色落下身形,站在师兄身边,嫣然一笑,“是担心顾璨的安危?”</p> 郑居中淡然道:“要是担心,在竹林那边我就现身了。”</p> 韩俏色对此半点不奇怪。</p> 习惯就好。</p> 师兄不让人奇怪才奇怪。</p> 韩俏色问道:“那师兄来这边做什么?”</p> 师兄绝对不是一个喜欢凑热闹的人,更不会多此一举。</p> 郑居中看了眼托月山那个方向,“因为之前跟人有过一个承诺,不过现在看来,用不着帮忙。”</p> 韩俏色哦了一声,反正听不懂师兄在说什么。如果顾璨和傅噤两个师侄在场,估计猜得出答案。比如与谁承诺,又要帮谁。</p> 既然已经半路遇到了师兄,顾璨那边就没她啥事了。</p> 开山弟子和关门弟子都赶赴那处古怪战场,师兄却依旧在此止步,肯定是没有太大危险了。</p> 韩俏色随手将一棵崖畔古松连根拔起,摔向云海,打趣道:“听说蛮荒天下那边,愿意拿三个飞升境来换师兄呢。”</p> 郑居中笑道:“这么多?”</p> 韩俏色问道:“剑气长城那边怎么回事?”</p> 她察觉到了那边的一丝异象,可惜距离太远。</p> 郑居中给出答案,“老大剑仙出剑了,一剑斩杀了远古高位神灵之一的行刑者。”</p> 不过后者更像是一种为了脱离囚笼的主动返乡。</p> 韩俏色不断抬起袖子,从崖壁当中剥离出一块块巨大碎石,砸向云海闹着玩,随口说道:“既然陈清都这么无敌,当年就算砍不死托月山大祖,砍几个旧王座也好啊。”</p> 郑居中神色淡然道:“没脑子的话不要多说,容易真的没脑子。”</p> 韩俏色的修道资质,当然是有一些的,不然她早年也不会立下宏愿,要修成白帝城的十种大道术法。</p> 只是在代师收徒的师兄郑居中眼里,韩俏色就只能是不入流的依葫芦画瓢了,无法将诸多道法化为己用,涉猎百家之余,追溯原委源流,因为她不理解所谓的学问虽异,总会是同,更不懂得在前人道路的旧辙之上推陈出新,所以区区十种道法而已,才会学得那么慢。</p> 韩俏色小心翼翼道:“师兄,能不能问你个大不敬的事?”</p> 郑居中说道:“陆沉。”</p> 白玉京三掌教的修行之路,几近大道,无迹可寻。</p> 而且礼圣,白玉京大掌教,余斗,岁除宫吴霜降这些大修士,做事情,终究还是有章可循、有法可依的。</p> 陆沉不一样。</p> 天地之间,物各有主。十四境合道天时地利人和,就是得了某个残缺的一,不过一份大道勉强可以自我有序循环。只是这类物与我皆无尽的假象,还是气象太小,且不够真实。</p> 修道之人,追求长生不朽,试图与天地同寿,本就是悖逆行事,练气士就像翻墙过境的蟊贼,再落草为寇,占据一席之地,当那与天地强取豪夺的强盗,最终成为道化无穷、却只进不出的饕餮。</p> 极难打破这个窠臼。</p> 反观陆沉从一开始,就在追求真正的大道。</p> 韩俏色一本正经道:“那我以后只要见着了他,就躲得远远的,绝不招惹。”</p> 她得到答案后,确实大为意外。</p> 真没想到陆沉在师兄心目中,评价如此之高。</p> 郑居中说道:“你招惹得起陆沉?”</p> 韩俏色默不作声。</p> 郑居中的意思,不单单是双方境界悬殊,真正的本义,是说你韩俏色就算往死里招惹陆沉,都毫无意义,陆沉都不稀罕搭理你。</p> 韩俏色怯生生道:“师兄,还有两门道法,真的让人难以登堂入室。”</p> 立下宏愿一事,可不是什么随便撂句话的小事,一旦韩俏色无法达成心愿,此生就只能止步于仙人境了,让她注定无法打破瓶颈跻身飞升,雷打不动的大道瓶颈,板上钉钉的兵解下场。</p> 郑居中始终沉默不语。</p> 韩俏色坐在崖畔,无奈道:“师兄,我就没求过你什么,对吧,唯独这件事,你帮帮忙,我在仙人境停滞太久了,寿命有限,我是真的不想死,更不愿意尸解转世,重头修行。像傅噤那样,表面看着风光无限,其实瞧着多可怜。我不想成为白帝城第二个外人眼中的傅噤。”</p> 郑居中突然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言语:“学而不思则罔。”</p> 不是你韩俏色读过很多书,就一定懂得多。你只是成了一座暂且搁放文字的书铺。</p> 通过读书来增长学识,并不等于增长智慧。</p> 韩俏色愣了愣,然后双手抱头,哀嚎起来,尖叫撒泼。</p> 师兄说了不等于没说嘛。</p> 郑居中低头看了眼韩俏色。</p> 韩俏色立即停下失态的喊叫,不再嚷嚷,她抽了抽鼻子,有些委屈。</p> 郑居中笑了笑,“破解之法,就在白帝城那些注释、训诂类藏书当中。”</p> 韩俏色眼睛一亮。</p> 郑居中说道:“书不多,就三十余万本,可以慢慢看。”</p> 韩俏色后仰倒去,干脆开始蹬腿撒泼。</p> 郑居中突然说道:“你立即返回白帝城,抓紧多看几本兵书,如果侥幸有些心得,很快就会得到一份意外之喜。”</p> 韩俏色哦了一声。师兄发话,不用问缘由,照办就是了。</p> 郑居中坐在一旁,双手握拳轻轻放在膝上,举目远眺,视野一线所及,云海缓缓分开,如被一剑劈开。</p> 韩俏色不敢打搅师兄的观道,乖乖坐起身,转头望向郑居中。</p> 分不清他是十四境的天人,还是传说中的神明。</p> 郑居中微笑道:“周密藏在人间的最后一手棋盘落子,千头万绪,有点难找。”</p> ————</p> 剑气长城。</p> 魏晋开始炼化那数缕传承自宗垣的粹然剑意。</p> 曹峻倒是没如何羡慕风雪庙魏大剑仙的机缘。</p> 反正跟左右、魏晋还有陈平安这几个人,自己最少有一点是占优的,就是年纪大。</p> 所以已经看开了,年纪大的,就让着点年轻人。</p> 曹峻提起精神,作为虚长几岁的长辈,就帮魏晋护道一番好了。</p> 对于有幸正巧游历剑气长城遗址的外乡仙师而言,先前一幕,大开眼界,惊心动魄,只觉得那点渡船神仙钱的开销,实在是不值一提。</p> 先有高如山岳的神灵从大地之下突兀而起,手持利刃,以无敌之姿靠近城头这边。</p> 有老人随之现身,聚拢天地间的粹然剑意,仅是一剑便斩杀了这位神灵。</p> 然后没过多久,那位老者便</p> 化做一道剑光,似乎远游蛮荒去了,转瞬之间不见踪迹。</p> 一番议论之后,才知道那位老者,正是是剑气长城的主心骨,人间资历最老、剑道最高的那个陈清都。</p> 其中一拨刻意远离魏晋的游历修士,他们来自一座皑皑洲宗门,靠近西边海滨,山上只收符箓修士,最近他们捣鼓出个浩然宗门榜单,当然是为了自抬身价,毕竟浩然三洲陆沉,其余南婆娑洲和宝瓶洲两洲山河也元气大伤,此消彼长,照理说皑皑洲底蕴几乎没什么损耗的宗门,地位当然就高了不少。</p> 此时十几人待在城头一端附近赏景,拿出些酒水瓜果,边吃边聊。</p> 有人小声说道:“既然陈清都剑术这么高,他又没死,分明还可以出剑,当年剑气长城那边……怎么就那么快失守了,会不会是他们故意放水,将那股汹汹祸水引向浩然天下?”</p> 有旁人点头附和,“有这个可能。”</p> 上任隐官萧愻,领着洛衫、竹庵两位剑仙一起叛逃蛮荒,倒悬山看门人,大剑仙张禄,对蛮荒天下的涌入倒悬山,更是放任不管,这些都不是什么秘密了。</p> 至于剑气长城和浩然天下的两看相厌,那更是公开的事实。</p> 难不成真是剑气长城故意为之,要让浩然天下多死人?</p> 一位老元婴的护道人瞥了眼远处,提醒道:“有外人在,还需慎言。”</p> 那就以心声言语好了。</p> 十余位谱牒仙师,继续议论此事。</p> 只是他们当下还不清楚一件事,心声言语,在那拨人当中的两位修士耳中,其实就跟大嗓门说话没两样。</p> 世间与神灵最接近的山头,就是浩然天下的那些兵家祖庭。</p> 而远古神灵,对于后世练气士的心声一途,实在是再熟悉不过。</p> 除了中土兵家祖庭,其余还有四座类似下宗的山头,分别是流霞洲的武林,南婆娑洲的甲马台,以及宝瓶洲的风雪庙和真武山。</p> 统称为“林台山庙”,其中又以武林最为著名,以至于山下混江湖的武夫,都被称为武林中人。</p> 远处五人,刚好就来自宝瓶洲真武山。</p> 马苦玄,师伯余时务。</p> 婢女数典,开山弟子忘祖,既是练气士又是纯粹武夫,</p> 还有个马苦玄新收没多久的关门弟子,是个腰悬一把柴刀的少年,名叫高明。</p> 之前马苦玄为了捡漏,在正阳山北边一个没有开设镜花水月的小县城里,挑了个酒楼喝酒,因为余时务说这是马苦玄唯一的机会了,陈平安有可能会在正阳山那边,失去剑修身份。</p> 更前边,在大骊陪都附近的大渎祠庙门口,遇到陈平安,也是余时务劝阻马苦玄别打那一架。</p> 结果两次都没什么结果。</p> 马苦玄刚刚去真武山那会儿,其实得喊余时务一声师伯祖,实在是这家伙的辈分,高得出奇,不知道怎么回事,都是真武山山主的师伯,以至于余时务见到了中土兵家祖庭的姜、尉两位祖师,也只需要分别喊一声师伯、师叔即可。</p> 后来马苦玄破境快,跻身了玉璞境,就可以抬升一个辈分,所以喊余时务师伯,不过因为马苦玄在真武山的传道人有点多,其中不乏数尊神位不低的远古神灵,喊余时务师伯还是师叔,只看心情。反正马苦玄在宝瓶洲的名声不小,是出了名的不可理喻。</p> 疯子,随心所欲,肆无忌惮,行事根本半点任何人情世故可言。</p> 同样是数座天下年轻十人候补之一,来自中土的许白和纯青,游历宝瓶洲时,就都被他找上门挑衅过,许白直接认输,结果被马苦玄给了个“废物”的评价,纯青动手了,结果遇到了出手没轻没重的马苦玄,当年纯青受伤不轻。</p> 至于宝瓶洲自己评出的年轻十人,马苦玄还是当之无愧的榜首,此外还有谢灵,刘灞桥,姜韫,周矩,隋右边等人。</p> 而被誉为“李抟景第三”的余时务,因为当时境界不高的关系,加上在战场上出手次数不多,只在一洲候补之列。</p> 所以宝瓶洲对马苦玄的观感比较复杂,既反感此人的跋扈,又不得不承认,宝瓶洲有个马苦玄,还是比较能够撑面门的。</p> 马苦玄瞥了眼远处那群看客,就懒得多看一眼,转头与余时务调侃道:“你这个李抟景第三,不去找李抟景第二聊两句?”</p> 在三十年前,李抟景第二,是说那风雪庙剑修魏晋,不过这是魏晋在跻身上五境之前的一个说法了,等到魏晋先后两次破境,最终成为宝瓶洲本土第一位仙人境剑修,自然就无人再提此事。</p> 因为自幼就在真武山修行,余时务的道统法脉,当然属于兵家修士。不过他还是一位剑修,并且更为隐蔽的,还是余时务身负武运,这在真武山,都是个被祖师堂列为头等禁制的秘密。</p> 余时务还被马苦玄说成是“一半个朋友”里边的那半个朋友。</p> 他如今身负三股武运,其中两份,先前天下形势岌岌可危,中土兵家祖庭得到了文庙的点头,姜、尉两位中土兵家祖师赠予给他两份武运。</p> 一场共斩,一分为五。</p> 余时务如今还差两份。</p> 可惜还剩下最后两份,就不是余时务一个元婴境可以自求的了。</p> 马苦玄啧啧称奇道:“‘那么快就失守了’,这句话说得好。”</p> 剑气长城守了几年?</p> 以一隅之地,以一城战天下。</p> 就这么点大的地方,还不如浩然九洲一个藩属小国的地盘大。</p> 可是之后浩然天下三洲山河,又是多久丢掉的?</p> 马苦玄对剑气长城再没什么念想,对那个同乡人的年轻隐官再没好感,也还真没脸说这种话。</p> 柴刀少年转头望向师父马苦玄,显然少年也有些疑惑。</p> 既然那个陈清都如此剑术无敌,为何不多出剑几次,按照那些山水邸报的说法,陈清都好像只是象征性递出一剑,之后就再没有出手了,最后只是一剑开路,护送飞升城去往如今的五彩天下。</p> 马苦玄按住少年的脑袋,重重拧向余时务那边,“师父没空,让余唠叨跟你解释。”</p> 余时务以心声耐心解释了一番。</p> 最后一场大战正式拉开序幕之前,被敬称为老大剑仙的陈清都,其实曾经向托月山大祖递过一剑。</p> 虽说在剑修与蛮荒妖族对峙的战场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蛮荒天下某处的万里山河,悉数破碎。</p> 这就是托月山大祖合道整座天地的无赖之处。</p> 余时务站在城头上,感慨道:“一个行当,比如渔翁钓鱼,樵夫砍柴,商贾挣钱,而剑气长城的剑修,很纯粹,就是出剑杀妖。”</p> 马苦玄终于插了句话,“还有仵作验尸,刽子手砍头,棺材铺等死人。”</p> 余时务看了眼马苦玄,后者立即抬起双手,示意你余时务继续絮叨。</p> “此外,在其位谋其事,比如陈熙和齐廷济,除了是一位刻字的老剑仙,还是两个家族的一家之主,各自就需要为家族谋划退路,隐官陈平安,就需要在避暑行宫排兵布阵,以己方的最小战损,换取战场最大战功。老大剑仙就需要为整个剑气长城,不至于香火断绝。在剑气长城注定守不住的前提下,各司其职之外,剑仙们的舍生忘死,与蛮荒天下递剑,就是尽可能护住更多的剑道种子,能够去五彩天下扎根,如此一来,就等于为浩然天下拖延时间了。”</p> 还有一些更深层的内幕和真相,余时务就没说。</p> 一些个秘密,例如文海周密与阮秀的登天离去,整座真武山,恐怕就只有余时务和马苦玄清楚,如今连宗主都还被蒙在鼓里。</p> 在余时务看来,陈清都,蛮荒大祖,周密。</p> 三方各有所求,保存飞升城,攻伐浩然天下,追求自我登顶。</p> 强者,就是能够将希望付诸行动,成为现实。</p> 少年高明斜眼那些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谱牒仙师,疑问道:“老马,余师伯祖,这些山上神仙莫不是傻子吧?”</p> 不喜欢喊师父,喜欢喊马苦玄为老马。</p> 他的师兄忘祖就绝对不敢如此造次。</p> 余时务笑了笑,对此不置一词。</p> 马苦玄蹲在城头,啃着“干嘛侮辱傻子。”</p> 以前在小镇家乡那边,如果说泥瓶巷的陈平安,是个晦气的扫把星,那么杏花巷的马苦玄,就是同龄人眼中的那个傻子。</p> 一个讨人嫌惹人厌,一个被当成了解闷的乐子。</p> 马苦玄笑道:“余师伯,去,跟那伙人掰扯掰扯,谈崩了,我好动手打人。一路闷得很,找点乐子。”</p> 余时务无动于衷。</p> 马苦玄蹲在地上,拍了拍城头,说道:“这都不去聊两句,你对得起咱们脚下这座城头吗?”</p> 余时务想了想,还真去讲道理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p> 不介意浩然天下死多少人,与故意让浩然天下多死人,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p> 除了齐老剑仙是个孤例,在战场上厮杀之后,后来还曾在扶摇洲和金甲洲那边步步阻滞蛮荒妖族大军的推进。</p> 此外上五境剑仙一个都没走,尤其是还有众多地仙剑修,不是不可以走,最后一样留在了战场上。</p> 老剑仙当中,董三更,陈熙,纳兰烧苇,大剑仙里边,周退密,米祜,晋青,至于战死的剑仙,更多。</p> 当时飞升城里边,境界最高的就是宁姚这些元婴境,所以天底下有这样的放水?</p> 余时务一直耐着性子说了许多。</p> 可不管余时务不管这么说,对方就只是盯住一件事,那陈清都为何不多递一剑?</p> 余时务有些无奈,</p> 就只会死盯着一个人一件事不放。</p> 挂一漏万,这只是一个自谦说法啊。</p> 马苦玄乐得不行,摩拳擦掌,带着一行人来到余时务身边,腰悬柴刀的少年埋怨道:“余师伯,跟些傻子解释什么。”</p> 马苦玄嘿嘿笑道:“傻子说你不对,总有他的道理。”</p> 然后马苦玄补了一句,‘咱们都别劝余唠叨啊,就他这好好先生的脾气,总有一套歪理说辞的,例如‘他们听不明白,终究还是我没说明白’。”</p> 骊珠洞天小镇出身的年轻人,就没几个不会说话的。</p> 再者马苦玄的“家学”,不是一般的好。</p> 马苦玄,李槐,顾璨。只说这件事上,三人很有先天优势。</p> 余时务叹了口气,“交给你了,下手记得别太重,如今文庙管得严。”</p> 余时务独自离开,将那拨人交给马苦玄。</p> 生活是一本无字之书,很多坎坷,就像套麻袋挨闷棍,不明白的地方,是没机会重新翻书找个为什么的。</p> 当然了,那拨皑皑洲仙师,不在此列。</p> 马苦玄突然听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心声,“别打断长生桥,其余随便。”</p> 是那坐镇天幕的儒家陪祀圣贤,贺绶。</p> ————</p> 金色拱桥那边,三位新天庭的至高神灵,周密站在栏杆旁,阮秀站在栏杆之上,只有离真趴着,还在思考那两个问题。</p> 那个一,当年到底是怎么想的。</p> 那场作为旧天庭崩塌引线的水火之争是怎么来的。</p> 周密笑道:“当初为了人间多些香火,拿来更多淬炼神灵金身,结果等到人族数量达到一个天文数字之后,曾经远游天外一段岁月的水神,重返旧天庭,终于意识到人间不对劲了,因为大地之上,光亮攒簇,人心灯火绵延聚拢,如火海。水神执掌的那条光阴长河,就像被割裂出去一大片疆域,而且火势愈演愈烈,你可以视为一场……最古老的火神走水。”</p> 离真瞪大眼睛望向人间,讶异道:“我看不见就算了,为什么连雨四也看不见?”</p> 他俯瞰人间,只能看到那些大地之上的灵气聚集,星星点点,或明或暗,每一粒光亮,就是一位位境界高低不同的修道之士,此外还有一股股气运的流转。</p> 人族望天,星河璀璨。</p> 其实神灵俯瞰人间大地,也是差不多的画面。</p> 那雨四好歹是一位新晋水神,没理由看不到这份属于他本命大道的流转。</p> 阮秀说道:“因为我不让你们看见。”</p> ?</p> </p>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六十六章 山中何所有 正文 第八百六十六章 山中何所有 落魄山中。</p> 天气清爽,一座宅子的院子里,几乎没有落脚地,一张张大竹编无眼筛子,一只只大柳条簸箕,都晒满了干红辣椒,红艳艳的,</p> 檐下廊道里,朱敛躺在一张躺椅上,闭目养神,轻摇蒲扇。</p> 岑鸳机今天沿着山道走桩完毕,就来这边坐一会儿。</p> 她喜欢跟朱老先生聊天,不单单是因为朱敛带她上山,领着她走上习武之路,在落魄山上,岑鸳机也把朱老先生当做唯一的亲人长辈。</p> 老先生会经常劝她多下山,回州城那边的家看看爹娘,说哪怕被催婚,也不要不耐烦,更不要把落魄山当做一个躲清静的地儿,</p> 有些事情,躲不掉的,即便躲得掉当下的烦心事,也躲不过将来的后悔。</p> 人生最徒劳无功,无非是追悔一事。</p> 异乡游子,是那漂泊不定的纸鸢。唯有心中思念,成为那根线。如果一个人对家人和故乡都没有了眷念,就真的成为一只断线纸鸢了。那么所有的悲欢离合,都是离离原上草,枯荣由天不由己。老先生还说岑鸳机算运气好的了,离乡这么近,回家其实就几步路而已,不过近了也有近了的烦忧。</p> 岑鸳机之所以喜欢跟朱老先生谈心,大概就是因为老先生说理讲话,从不拿捏长辈架子,一定要晚辈当下就将道理听进去。</p> 朱敛笑问道:“鸳机,这些年走桩,累计多少拳了?”</p> 岑鸳机答道:“今年开春为止,到了两百万拳,后来就不去计数了。”</p> 朱敛又问道:“怎么不数了?是觉得记这个没意思,还是哪天突然忘记,之后就懒得数了?”</p> 岑鸳机老老实实说道:“刻意记这个,练拳容易分心。好像练拳就只是为了个数字。”</p> 朱敛点点头,“很好啊。公子曾经与我私底下说过,什么时候岑姑娘不去刻意记住递拳次数,就是拳法登堂入室之时。”</p> 岑鸳机说道:“山主学拳天赋确实比我好太多。”</p> 她是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此事。</p> 朱敛问道:“还有呢?”</p> 岑鸳机老老实实摇头道:“没有了。”</p> 朱敛笑呵呵道:“人嘛,都喜欢喜欢喜欢之人,讨厌讨厌之人。”</p> 说得绕口。</p> 不过岑鸳机又不笨,听得明白。</p> 岑鸳机解释道:“我并不讨厌陈山主,他人挺好的,就是当年第一印象差了点,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后来在山上,我不怎么理睬山主,其实是不知道见了面该说什么。”</p> “理解。”</p> 朱敛点点头,“鸳机,说实话,公子对你的拳法一途,一直都是很看好的。如果不是明知道你不会答应,还担心你会多想些有的没的,公子都要收你为嫡传弟子了,嗯,就像那个赵树下。公子的这种看好,不是觉得你或赵树下,将来一定会有多高的武学成就,就只是觉得落魄山上的武夫,纯粹分两种,一在拳法一在心,前者拳意上身、了悟拳理、通达拳法极快,后者要相对不起眼些,持之以恒,不在意他人的看法和视线。”</p> 岑鸳机有些惊讶,轻轻嗯了一声,“山主的想法蛮好。”</p> 岑鸳机坐在廊道一旁的竹椅后,朱敛手里蒲扇的摇晃幅度就大了些。</p> 朱敛带着笑意,喃喃道:“驿柳黄,溪涨绿,人如青山心似水。青山矗立直如弦,尚有来龙去脉,人生孤立,心不在焉,何其伤也。”</p> 岑鸳机只是听着便有些淡淡的伤感。</p> 朱敛转头笑道:“元宝是喜欢曹晴朗的,对吧?”</p> 岑鸳机忍住笑,点头道:“她很喜欢曹晴朗,就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反正每次曹晴朗在门口那边看门翻书,元宝都会故意加快脚步,匆匆转身登山练拳。”</p> 朱敛继续道:“那么元来那小子偷偷喜欢你,你是不是偷偷知道?”</p> 岑鸳机微微脸红,“知道是知道,可我不喜欢他啊。”</p> 朱敛放下蒲扇,轻声道:“观海者难为水,痴心者难为情呐。”</p> “男女情爱之苦乐,不过是意中人变成了忆中人,或是心上人变成了枕边人。”</p> 在岑鸳机这边,即便是一样的话,从朱老先生和郑大风嘴里说出,就是大不一样的意思。</p> 一个是久经沧桑的和蔼老者,一个是管不住眼睛的下流胚子,幸好郑大风还算有贼心没贼胆,从不对她毛手毛脚。</p> 岑鸳机突然说道:“山主又出门远游了。”</p> 朱敛嗯了一声,缓缓道:“一人忙碌,世道就能得闲。”</p> ————</p> 骑龙巷两座铺子的掌柜活计,人数越来越多。</p> 压岁铺子代掌柜石柔,绰号阿瞒的周俊臣,前不久还多出一个名叫箜篌的白发童子。</p> 隔壁草头铺子的代掌柜,目盲老道士贾晟,龙门境的老神仙。除了一对师徒,赵登高和田酒儿。又来了个名叫崔花生的少女,自称是崔东山的妹妹,差点没把陈灵均笑死。</p> 陈灵均今儿在行亭那边跟白老弟唠嗑完毕,就一路晃荡到小镇,大摇大摆走入压岁铺子,大笑着招呼道:“箜篌老妹儿!”</p> 被陈灵均昵称一声老妹儿的箜篌,也就是那位貌若稚童的飞升境化外天魔,岁除宫吴霜降的道侣。</p> 白发童子暂时还是落魄山的外门杂役弟子,在这边铺子打杂帮忙。</p> 它给自己取了个化名,就叫箜篌。</p> 可是陈灵均哪里知道这个年少白发的可怜矮冬瓜,是个什么境界,又有什么身份背景,靠山是谁。</p> 只知道是自家老爷在游历路上捡来的小丫头片子,陈灵均是有自己的小算盘的,裴钱和小米粒被老爷带回小镇的时候,都没啥境界。</p> 这会儿白发童子背对着陈灵均,嘴里边正叼着一块糕点啃,两只手里边拿了两块,眼睛里盯着一大片。</p> 忙着呢。</p> 没空搭理那个咋咋呼呼的青衣小童。</p> 阿瞒看着那个只比监守自盗稍好点的白发童子,孩子颇有怨气,都不当小哑巴了,“吃吃吃,就知道记账记账,记个锤儿的账。就她那点薪水,什么时候能够补上窟窿,山主又是个光有钱不大气的,隔三岔五就喜欢来这边查账,到最后还不是我们掌柜难做人。”</p> 阿瞒还是气不过,“打水漂还有个响儿,吃东西没个声响,也算本事了。”</p> 石柔姐姐每天起早贪黑的,好不容易挣了点钱,原本是可以变成好些碎银子的,结果好了,来了个没良心的,都成了账簿上的债务数字了。</p> 再说了,这个小姑娘好像脑子有毛病,她经常在后院那边独自转圈圈,一次次振臂高呼,嚷着什么“隐官老祖,威震江湖,武功盖世”、“隐官老祖,英俊无双,剑术无敌”……</p> 阿瞒早就想带她去看郎中了。</p> 白发童子这会儿听见了小哑巴的埋怨,非但没有置若罔闻,反而故意摇头晃脑。</p> 气得阿瞒就想跟她掰扯掰扯。要不是看她是个小丫头片子,一拳下去……又得赔药钱。</p> 石柔笑道:“都是自己人,计较这些作甚。”</p> 陈灵均一听这个小哑巴,竟敢对自家老爷说三道四,气得双手叉腰,瞪眼道:“周俊臣,说话小心点啊,我认识你师父,跟她是一辈儿的,你师父又认识小镇的所有屠子,你自己掂量掂量。”</p> 阿瞒呵呵道:“你认识我师父?我还认识我师父的师父呢。说话不小心咋了,你来打我啊?”</p> 别的不说,落魄山有一点最好,境界啥的,根本不顶事儿。</p> 石柔摸了摸孩子的脑袋,轻声道:“一家人不许说气话。”</p> 其实落魄山上上下下,石柔不太怕谁,怕的就只有崔东山,他真是什么怪话损话都说得出口,比如……遛鸟。</p> 不过那是不堪回首的老黄历了,这些年已经好太多,尤其是只要山主在家乡这边,崔东山平时对谁都给个笑脸。</p> 崔东山上次带了个妹妹崔花生回来,还送了一把檀木梳子给石柔,三字铭文,思美人。</p> 阿瞒踩在小板凳,趴在柜台上,板着脸伸出一只手,对陈灵均说道:“别跟我扯虚的,有本事就帮她还债,然后爱吃多少就拿多少,吃没了,我亲自做去,觉着不好吃,怎么骂我都行。”</p> 陈灵均抬了抬袖子,“他娘的,陈大爷这辈子大风大浪的,坎坎坷坷,几箩筐装不满,都不稀罕多说,唯独没在钱上边栽过跟头,说吧,多少银子?!”</p> 白发童子转头,腮帮鼓鼓,含糊不清道:“别啊,欠着就是了,又不是不还。欠人钱好过欠人情。”</p> 陈灵均来到白发童子身边,如果不是大白鹅道破天机,还真瞧不出是个小姑娘。</p> 之前小姑娘不是这个名字,芝兰。</p> 然后陈灵均就不乐意了,好说歹说了一番,才让她改名为箜篌。</p> “老妹儿,听陈大哥一句劝,小姑娘家家的,取名字,最好别带草头字。”</p> 昔年岁除宫,女官天然,道号凤首。</p> 她最心爱之物,便是一件箜篌,龙身凤形,缨金彩,络翠藻。</p> 白发童子腮帮鼓鼓,含糊不清道:“别老妹儿老妹儿的,难听得很,赶紧换个说法。”</p> 陈灵均为难道:“可你也没带把啊。让我喊你老弟,真心喊不出口。”</p> 白发童子没好气道:“一边去。”</p> 陈灵均只得去隔壁铺子找贾老哥喝酒。</p> 贾老哥一肚子的江湖道理,能说那趋炎附势之辈,只会在体面上铺展。</p> 自古人忙神不忙,那就更需要忙里偷闲了。还说自己也曾是个风流倜傥的俊秀男子,可惜了早岁哪知世事艰的浪荡生涯。</p> 这不比那些婆姨光棍汉的村头碎嘴,雅致多了?</p> 哥俩好,一个熟门一个熟路,很快就张罗起一个酒局,对坐喝酒,今儿陈灵均带了两坛好酒过来,贾老神仙呲溜一口,打了个颤,好酒好酒。</p> 陈灵均盘腿坐在长凳上,嘿嘿笑道:“喝酒放水两哆嗦。”</p> 老神仙拇指擦了擦嘴角,“三个才对。”</p> 一老一小,哈哈大笑起来,喝酒喝酒。</p> 贾晟来自一个中部藩属小国,一个叫亳州的地方,说家乡那边,自古就是酒乡,麻雀都能喝二两。</p> 以至于如今连隔壁的小哑巴,都学会了骂人,不如一只亳州麻雀。</p> 陈灵均突然皱了皱眉头,放下酒碗,心声道:“骑龙巷来了几个道行不低的,贾老哥你先去后院,如果确</p> 定不是闹事的,你再出来待客。”</p> 目盲老道人笑道:“不打紧,让老哥会一会……”</p> 陈灵均说道:“至少是三个元婴境。”</p> 老道人立即起身,“我这就带酒儿和花生一起去后院待着,再暗中通知掌律。”</p> 陈灵均点点头,穿上靴子,独自走到铺子门口那边,以心声提醒石柔悠着点,管好箜篌和阿瞒,接下来不管有什么动静,都别冒头。</p> 三位客人,两男一女,都是陌生面孔。</p> 一个年轻容貌的男子,气态儒雅。一个身材敦实的汉子,有古貌气,斜挎了个沉甸甸的棉布包裹。</p> 还有个身材高挑的女子,算不得什么美人,却英姿飒爽,她腰悬一把白杨木柄的长刀。</p> 三人从骑龙巷顶部走下,女子以心声说道:“此地确实水运浓厚,龙气郁郁,不同寻常,难怪夫子当初会留在这边。”</p> 龙州地界,除了品秩极高的铁符江,还有红烛镇那边的冲澹、玉液和绣花三江汇流。</p> 只不过如今铁符江水神杨花,转迁去了那条大渎任职。</p> 年轻人笑道:“灵均道友。”</p> 陈灵均疑惑道:“你是?”</p> 年轻人伸手往脸上一抹,撤去障眼法,露出在小镇这边的“本来面目”。</p> 陈灵均笑道:“原来是陈老夫子,好久不见。”</p> 认识对方,但是没怎么打过交道。</p> 对方早先在龙尾溪陈氏开设的学塾,担任过一段时日的夫子,听说是个嗜酒如命的老酒鬼,后来很快就出门远游了。因为声名不显,教书的本事也马虎,学塾那边也没谁在意。</p> 因为裴钱小时候去过学塾上课,陈灵均放心不下,就偷偷去那边蹲墙头,看过几眼老夫子,好像名字叫陈真容,听大白鹅说这个外乡老先生,来自南婆娑洲,跟圣人阮邛关系不错。</p> 老夫子身边两人,开始自我介绍,汉子自称洛山木客,道号松脂。</p> 女子笑容真诚,爽快道:“我叫秦不疑,中土膧胧郡人氏。”</p> 陈灵均听得脑阔儿直疼,啥木客啥膧胧的,给陈大爷整懵了不是?老爷在就好了,自己根本接不上话啊。</p> 灵机一动,陈灵均喊道:“贾老哥,铺子来贵客了。”</p> 目盲老道人立即飞奔出来,殷勤待客来了,刚好有张酒桌,贾老神仙与陈灵均坐同一条长凳。</p> 除了那个洛阳木客不善言辞,喝酒倒是没少喝,其余陈老夫子和秦不疑两个都是爽快人,言语无忌,有啥说啥,贾老神仙一边心里琢磨一边笑脸敬酒不停,很快就心中落定了,原来那个道号松脂的木讷男人,刚好远游至此,打算走一趟牛角山的包袱斋,而那个秦不疑听说落魄山这边纯粹武夫多,还有个武评宗师,也不是奔着什么讨教切磋来的,她就是很感兴趣,看能不能去山上走走看看。</p> 贾老神仙就说此事不难,就是得事先跟落魄山那边打声招呼,顺便夸了一通自家山头,气佳哉,郁郁葱葱然。风化极美,儒学极盛。倒是不敢说个最字,免得有王婆卖瓜之嫌。</p> 秦不疑笑问道:“贾掌柜,敢问你们山主,是怎么个人。”</p> 贾晟抿了一口酒,笑道:“提起我们山主啊,那贫道可就谦虚不得了,恂恂温厚言辞熙熙,行事平正为人冲和。”</p> 真名其实是陈容的老夫子,哑然失笑。</p> 这可以算是一个高不可攀的称赞了。</p> 秦不疑笑问道:“贾道长很推崇南丰先生?”</p> 陈灵均听得一头雾水。</p> 贾晟放下酒碗,抚须而笑,“哪里,其实是我家山主,对曾老夫子的文章,极为喜欢。还经常劝我多读呢,说尤其是南丰先生的散文,通篇娓娓道来,条理严谨,气雅意厚,初看似乎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回味无穷。”</p> 秦不疑笑道:“不曾想你们那位陈山主,竟然独独钟情南丰先生的文章,实属意外。”</p> 相对于白也、苏子和柳七这几位,曾夫子的散文,确实没那么享誉天下。</p> 贾老神仙立即笑着解释道:“也不算‘独独’,只是相对而言。我家山主,治学一道,其实最为推崇‘开卷有益’一语。山主还曾与我笑言,只因为年少时家境贫寒,未能去学塾念书,故而后来的修行路上,常常离乡远游,刚好补上那份读书债。”</p> 秦不疑与那个自称洛衫木客的汉子,相视一笑。</p> 算是一场相谈甚欢的酒席,南婆娑洲醇儒陈氏出身的陈容带着两位好友,去找个客栈先落脚,回头等落魄山这边的消息。</p> 陈灵均但凡见着一个陌生人,就犯怵。</p> 所幸还有个最靠得牢的贾老哥,酒桌之外,见谁都不虚。</p> 早些年魏羡跟卢白象路过骑龙巷,在这边坐了会儿,贾老哥碰到魏羡,愣是怂了,后来被裴钱道破天机,才知道闹了天大笑话,魏羡所谓的“海量”,到底是怎么个酒量。</p> 一路送到骑龙巷尽头,返回铺子的时候,陈灵均跳起来拍了拍贾老哥的肩膀,“聊得不错。”</p> 贾老神仙抚须而笑,“待人接物这种事,说句不谦虚的话,不敢说有山主一半功力,两三成,终归还是有的。”</p> 一袭雪白长袍的掌律长命,从骑龙巷台阶那边缓缓走下,在门口那边停步,她脸上有些笑意。</p> 这个娘们,一年到头眯眼笑,可真没谁觉得她好说话,就连隔壁铺子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阿瞒,遇到了长命,一样歇菜,乖乖当个小哑巴。</p> 不料今儿长命脸上的笑意,倒是透着一股真诚。受宠若惊的贾老神仙,可不敢得意忘形,立即低头弯腰,朝那门外,双手轻轻摇晃了几下,然后一个滑步再一个侧身,摊开一手,笑容灿烂道:“掌律里边请,里边请。”</p> 长命斜靠门,与目盲老道人点头致意,再跟陈灵均说道:“这一行人,多半是奔着你来的。”</p> 陈灵均如遭雷击,一跺脚,使劲摔袖子,哀嚎道:“遭了哪门子孽啊!不能够啊,大爷招谁惹谁了,每天与人为善,路边蚂蚁都不敢踩一下的。”</p> 坐在隔壁铺子门口的阿瞒,站起身,来到这边,双臂环胸,问道:“要不要我跟裴钱说一声。”</p> 陈灵均眼珠子急转,找裴钱,管用是管用,问题是裴钱最喜欢记账啊。</p> 做人不能太箜篌不是?</p> 长命嗑着瓜子,笑道:“朝你来的,就不能是好事登门?”</p> 陈灵均咳嗽一声,朝那阿瞒挥挥手,“去去去,小孩子别掺和大人事。”</p> 阿瞒扯了扯嘴,转身就走。</p> 陈灵均补了一句,“好意心领了,下次再去我那个李锦兄弟的铺子买书,只管报上我的名号。”</p> 报上他的名号,当然没屁用。毕竟报上自家老爷的名号,都一样不打折。</p> 但是他可以偷摸一趟红烛镇啊,先把书钱垫付了,当是预支给书铺,再让李锦在小哑巴拎麻袋去买书的时候,假装优惠了。</p> 这种小事,你这位冲澹江水神老爷,总不至于为难吧?</p> 若真的这点面子都不给,还怎么混江湖?啊?要不要陈大爷教教你啊?</p> ————</p> 大骊京城,铜驼坊。</p> 一位衣衫老旧的老先生蹲在一条巷弄里,刚跟人下完一局棋。</p> 对方是下野棋挣钱,老先生就像是在当财神爷送钱散钱呢。</p> 围棋下一局耗时太久,所以巷子这边几乎都是象棋,有些是凭真本事下棋赢钱,更多是摆些棋路刁钻的老谱残局坑人。</p> 老先生站起身,揉捏手腕,蹦跳了两下,念叨着得我接下来要认真起来了。</p> 气啊,输钱不说,还被一旁几个喜欢指点江山的老头子,骂作臭棋篓子。</p> 蹲在那边赢了不少钱的,是个笑眯眯贼兮兮的年轻男人,五短身材,长得有点歪瓜裂枣,这会儿男人只担心那个穷酸老先生兜里的钱不够多。</p> 老先生重新蹲下身,深呼吸一口气,结果一局过后,又要掏钱结账。</p> 这个老先生的棋品真是……一言难尽,悔棋的本事比下棋更高。</p> 几乎每走三五步,就要嚷嚷着容我悔一手。唉?怎么落子放错地儿了,年纪大了,就是眼神不济事。</p> 后来年轻男人都习惯了,只要老先生一抬头,就知道要打个商量。反正也简单,落子无悔,没得商量。</p> 所幸给钱的时候还算痛快,愿赌服输,棋力差,棋品低,赌品还凑合。</p> 老人似乎还是有点不服气,“要是我学生在,保管输不了。”</p> 年轻男人笑道:“老先生只管喊学生来,赌注彩头还可以往上涨。”</p> 老先生揪须叹气道:“这不是喊不来嘛。”</p> 年轻人随口打趣道:“老先生还是个桃李满天下的教书先生?”</p> 瞧着很穷酸,一只棉布老旧的干瘪钱袋子,当下愈发消瘦了,刨去铜钱,肯定装不了几粒碎银子。</p> 老先生笑道:“学生倒是不多,不过个个成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p> 年轻人笑问道:“老先生的得意门生里边,难不成还出过进士、举人老爷?”</p> 好刁钻的问题。</p> 老秀才一时间有些哑然。</p> 师徒两辈人,唯独科举功名一事,还真是唯一的软肋。</p> 好像除了自己有个秀才功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p> 亏得再传弟子当中,出了个曹晴朗,好苗子啊,幸甚幸甚。</p> 见那老先生摇摇头。</p> 男人眼中的一点炙热和希冀,也就转瞬即逝。</p> 本以为遇到了闲云野鹤一般的某位大骊官场老人呢。</p> 那个下棋赢钱的男人,实在是赢钱赢得太过轻松,以至于老先生悔棋或是落子犹豫之时,年轻人就背靠墙壁,从怀中摸出一本版刻精良的书籍,随手翻几页书籍打发光阴,其实内容早已背得滚瓜烂熟。</p> 老秀才笑问道:“老弟是进京赶考的举子?”</p> 男人摇摇头,“暂时还不是,来京城参加秋闱的,我祖籍是滑州那边的,后来跟着祖辈们搬到了京畿这边,勉强算半个京城本地人。本来这么点路,盘缠是够的,只是手欠,多买了两本善本,就只好来这边摆摊下棋了,不然在京城无亲无故的,死活撑不到乡试。”</p> 老秀才说道:“桂榜题名,饮酒鹿鸣宴,妥妥的。”</p> “何以见得?莫非老先生还会看相?”</p> “看相嘛,会那么一丢丢,只不过呢,圣贤有云,相人,古之人无有也,学</p> 者不道也。”</p> 男人愣了愣,然后大笑起来,挥了挥手中那本解禁没多久的圣人书籍,“有理有理,不曾想老先生还是同道中人。”</p> 老秀才抚须而笑,“是极是极,不曾想年轻人眼光如此老道。”</p> 男人卷起那本书,抱拳晃了晃,“不管如何,那就借老先生吉言了。只要真能通过乡试,我就请老先生喝酒。”</p> 老秀才微笑不言。</p> 男人收起书籍,放入袖中,见那老先生还笑望向自己,只得一拍脑袋,恍然道:“差点忘了与老先生说一声,我叫卢灵昌,放榜那天,要是中了举人,我就来这边摆摊等老先生,要是没中,也就直接打道回府了。”</p> “这敢情好。”</p> 老秀才点点头,“卢老弟,容我多说两句,形相善恶,非吉凶定例,才高需忌气盛啊。”</p> 卢灵昌笑着点头称是,也没如何当真。等老子考中了举人再考进士,将来当了官再来谈什么才德配位。</p> 老秀才起身告辞离去,卢灵昌蹲在地上,在老先生走出几步后再转头时,男人笑着挥手作别。</p> 老秀才叹了口气,双手负后,踱步离去。</p> 北风吹瘴疠,南风多死声。此生困坎壈,忧患真吾师。</p> 少不解事老又懒,治学得一或十遗。水陆冰冱天冻云,一见梅花便眼清。</p> 老秀才诗兴大发,只觉得好诗好诗,就算白也老弟在此,也要强忍住拍案叫绝的冲动吧。</p> 人云亦云楼所在的巷子那边,李希圣身边跟着书童崔赐,一同游历大骊京城。</p> 李希圣之前从中土神洲返回北俱芦洲后,在那个藩属小国继续书斋治学,一位老夫子突然登门拜访,之后李希圣南下途中,刚好碰到了一位少年道士和一位老观主。</p> 其实这场重逢,对李希圣来说,略显尴尬。</p> 那位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就很乐呵。</p> 如今这个浩然儒生的李希圣,与师尊道祖再次相见,到底是道门稽首,还是儒家揖礼?</p> 结果李希圣先与道祖打了个稽首,再后退一步,作揖行礼。</p> 之后李希圣就带着崔赐赶来京城,主要是先前此地动静太大,李希圣远在北俱芦洲,都心生感应。</p> 大骊铁骑,所向披靡。</p> 天下震动而人心不忧。</p> 小巷门口,刘袈见那气度不俗的儒衫男子,站在了小巷外边,然后挪步向小巷这边走来。</p> 老修士立即看了眼弟子。</p> 少年以眼神作答,干嘛。</p> 老修士见他不开窍,只得以心声问道:“该不该拦?”</p> 赵端明心声道:“反正我不认识他。”</p> “确定?不再看看?”</p> “师父,真不认识。”</p> “文庙陪祀圣贤的挂像那么多,你小子再好好想想,拿出一点天水赵氏子弟该有的眼力。”</p> “师父你烦不烦啊,我真不认识他,半点不眼熟!”</p> “端明,你发个誓。”</p> “师父,差不多就可以了啊,不然咱俩的师徒情分可就真淡了。”</p> 刘袈放下心来,现出身形,问道:“何人?”</p> 李希圣笑道:“我叫李希圣,家乡是大骊龙州槐黄县。”</p> 刘袈和颜悦色道:“那就是与陈平安同乡了,对不住,得在此止步。”</p> 其实之前还来了个身材高大的老道长,身边跟了个多半是徒弟身份的少年道童。</p> 也曾在这边现身,在小巷外边驻足,一老一小,并肩而立,朝小巷里边张望了几眼。</p> 当然被刘袈拦住了,鬼鬼祟祟的,不像话。</p> 既然是道门中人,职责所在,还怕个什么?</p> 况且那两位道士,也没什么白玉京三脉道门的道袍装束。</p> ————</p> 在陈暖树的宅子里,墙上挂了一本日历和一张大表格。</p> 还有一本小册子,一年一本,每年大年三十夜,都会装订成册,三百五十六页,一天一页。</p> 每天都会记账,暖树也会记录一些听到、见到有趣的琐碎小事。</p> 所以落魄山上,其实账簿最厚、册数最多的,是暖树,都不是裴钱,自然更不是只会记载每笔瓜子开销的小米粒了。</p> 每天除了洒扫庭院,还要伺候花草,将越来越多的山上藏书分门别类,有了书,就要挑日子晒书。帮朱老先生去自家山头的那片竹林找老竹,雕刻些竹雕清供。采摘时令野菜,她还要自己酿酒,腌菜腌肉晾火腿,几条小米粒的巡山道路,也需要打理,避免杂草横生。到了年关,除了剪窗花,还要请朱老先生或是种夫子写春联,再带着小米粒一起贴春联。此外还要礼敬灶王爷,送穷神。</p> 那么多的藩属山头,经常会有营缮事务,就需要她悬佩剑符,御风出门,在山脚那边落下身形,登山给工匠师傅们送些茶水点心。逢年过节的人情往来,山上像是螯鱼背那边,衣带峰,其实更早还有阮师傅的龙泉剑宗,也是肯定要去的,山下小镇那边,也有不少街坊邻居的老人,都需要时不时去探望一番。还要跟韦先生学记账。定时下山去龙州那边采购。</p> 还有老爷的泥瓶巷那边,除了打扫祖宅,隔壁两户人家,虽然都没人住。可是屋顶和泥墙,也都是要注意的,能修补就修补。</p> 因为落魄山人越来越多,因为户籍一事,就需要经常跟县衙那边打交道了,比如最近骑龙巷压岁铺子的箜篌,草头铺子的崔花生,一开始暖树担心槐黄县衙户房那边,觉得自己是个丫头片子,办事不牢靠,就会喊上朱老先生一起下山,后来余米剑仙也帮过忙,主动跟她一起去县城小镇。不过如今不需要了,户房那边与她很熟了。一个曾经只需要喊宋伯伯的,如今都要喊宋爷爷了。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没长个儿,在县衙那边,约莫是见怪不怪,也不会议论什么。</p> 从自家那么多藩属山头搜寻而来的各类奇石,做成盆景摆设,作为文玩清供,燕子衔泥一般,不断搬到那些其实不太有人常住的宅子里边,还有朱老先生亲笔绘出的山水、花鸟、仕女画卷,不能胡乱堆砌,不然可就俗了,还要考虑如何搭配瓷器,比如养花用瓶的花器,作为文雅士人所谓的“花神之精舍”,首选旧藏青铜觚,其次才是瓷青如天、细媚滋润的几种官瓷。</p> 山上的每处宅子,都需要根据主人的不同喜好,放置不同风格的文房四宝,衣柜书架,屏风壁画,栽种不同的花卉草木。所以暖树就自己搭建了一座花棚,堂花术是与朱老先生和种夫子请教的,她也会自己翻书查阅,所以她的书架上,都是这类书籍。</p> 哪怕人越来越多,事情越来越多。山里山外,还是被一个粉裙小姑娘,打理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p> 此外落魄山上,所有发生过的事情,不管大小,暖树几乎都一清二楚。</p> 当然小米粒也会经常帮忙,肩挑金扁担,手持行山杖,得令得令!</p> 今天米裕在山上乱逛,发现暖树难得闲着,坐在崖畔石桌那边发呆。</p> 米裕走过去,笑问道:“暖树,来这边多少年了?”</p> 暖树赶紧起身给米剑仙施了个万福,落座后才笑道:“还没到三十年呢。”</p> 米裕嗑着瓜子,轻声问道:“就不会觉得无聊吗?”</p> 二十多年了,每天就这么忙忙碌碌,关键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琐碎事务,好像就没个止境啊。</p> 就连他这个游手好闲的,再喜欢待在落魄山混吃等死,偶尔也会想要下山散心一趟,悄无声息御剑远游往返一趟,比如白天去趟黄庭国山水间赏景,晚上就去红烛镇那边坐一坐花船,还可以去披云山找魏山君喝酒赏月。</p> 暖树摇摇头,“不会啊。”</p> 米裕问道:“不累吗?”</p> 暖树笑道:“我会休息啊。”</p> 本来想说自己是半个修道之人,只是一想到自己的境界,暖树就没好意思开口。</p> 米裕有些无语。</p> 前些年,有老气横秋的青衣小童,鬼灵精怪的黑炭丫头,活泼可爱的小米粒……</p> 如今,又有在路边行亭摆了张桌子的白玄,箜篌。</p> 唯独粉裙女裙陈暖树,大概是性子温婉的缘故,相对而言,始终不太惹人注意。</p> 其实就像陈灵均跟贾老神仙吹嘘的,自己可是老爷身边最早的从龙之臣,落魄山资历最老、架子最小的老前辈,</p> 还要在裴钱认师父、大白鹅认先生之前,大风兄弟是当地人不假,可他上山晚啊。真要论资排辈,不得往后靠?</p> 再说了,还有谁陪着老爷在泥瓶巷祖宅,一起守过夜?有本事就站出来啊,我陈灵均这就给他磕几个响头。</p> 既然陈灵均的确如此,那么暖树当然也是了。</p> 米裕突然说道:“以后如果有谁欺负你,就找我。”</p> 只是话一说出口,米裕就觉得说了句废话。</p> 哪里轮得到自己出手。</p> 真有人敢欺负暖树的话,估计就算对方是个飞升境,都得死,而且注定毫无悬念。</p> 所以米裕很快改口道:“比如那个陈灵均又说些傻了吧唧的话,我就帮你教训他。”</p> 暖树眉眼弯弯,摆摆手,“没有没有。”</p> 一个大袖飘荡的青衣小童哈哈笑道:“哎呦喂,余大剑仙,在给傻丫头指点修行呢?好事好事,不然总这么乌龟爬爬蚂蚁挪窝,太不像话。”</p> 米裕笑眯起眼望向暖树,暖树犹豫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然后轻轻点头。</p> 米裕就拍拍手掌,站起身,朝陈灵均走去。</p> 陈灵均察觉到不对劲,“余兄,你这是要干嘛?!有话好好说,没什么过不去的坎,解不开的误会,不好商量的事!”</p> 米裕笑道:“想啥呢,就是指点一下修行。”</p> 陈灵均二话不说就跑路了。</p> 落魄山上,曾经有三个小姑娘,个头都差不多高,谁高谁矮,相差极为有数了。</p> 经常一起躺在竹楼二楼的地板上,微风拂过,带来一阵阵的夏天蝉鸣声。</p> 她们枕着蒲扇,等着那只放在竹楼后边池塘里的西瓜,一点一点凉透。</p> 小小的忧愁,就是山外过路的白云,来了就走。有些胖一些,就走得慢些,有些瘦一些,就走得快一点。</p> 山中何所有?</p> 一袭青衫和所有美好。</p> ?</p> </p>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六十七章 剑斩飞升巅峰 正文 第八百六十七章 剑斩飞升巅峰 (晚上还有个小章节。)</p> 一剑递出,诸多横亘在前方道路上的心魔幻象皆消散。</p> 负责坐镇托月山的飞升境巅峰元凶,不但是一位纯粹剑修,其本命飞剑,甚至摹刻了两尊高位神灵“想象者”、“回响者”的一部分神通。</p> 城隍沈温,一颗金色文胆砰然碎裂,满脸悔恨神色,似乎后悔当年交出那颗文胆。</p> 白衣僧人,侧过身,微微后仰,捻动手上那串佛珠,以眼角余光打量那位年轻隐官,笑容玩味,似乎在说山高水长,后会有期。</p> 扎马尾辫的青衣女子,不躲不避,任由剑光一斩而过。</p> 托月山被当中劈开,一分为二,出现了一道不可弥合的巨大沟壑,竟是久久未能恢复原样。</p> 与此同时,持剑的大妖元凶身躯法相,也被一剑斩开,相距极远的半张脸庞上,第一次流露出讶异神色。</p> 显而易见,陈平安这一剑,与先前递出的三千余剑,拥有天壤之别的高低之分,再不拘泥于剑术层次,而是剑意盎然,甚至有那自成某条剑道的雏形。</p> 以至于在那条经久不散的剑光轨迹,硬生生阻滞了元凶合道托月山的光阴年轮手段。</p> 这条开山“道路”两侧,千里山河的天地灵气,甚至山水气数和天时气运,皆被疯狂牵扯而至,如两座汹涌潮水,填补那条沟壑带来的大道缺陷。</p> 仿佛一剑造就出一处天外太虚境地,大道运转,界限分明。</p> 相较于元凶的处境,山中那三头仙人境大妖才叫惨不忍睹。</p> 那条先前裹缠山尖数圈的大妖蜈蚣,下场最为可怜,逃避不及,这头本就元神遭受重创的仙人境大妖,身躯连同托月山一起被斩开,修士元婴试图裹挟金丹逃离,仍是被遮天蔽日的剑光搅碎,碎成数截的尸体,滚落山脚,就此身死道消。</p> 其余两位仙人,坐在七彩蒲团上边的那个,人形皮囊枯萎干瘪,在一道剑气洪水中摇摇欲坠,座下蒲团光彩已经黯淡无光,仙人身形随风飘荡。模样从原本一位精神充沛、相貌古意的中年男子,变成了一个皮包骨头的消瘦老人,</p> 另外那位女子姿容的妖族修士,她身上那件金丝绣铜钉纹甲胄,连同那仙人抬灯盏一并崩碎,一张依旧精致的脸庞,出现了无数条裂缝,就像一座干涸多年的田地,她那人身小天地内的山河气象,也是差不多的惨淡处境,差不多已算油尽灯枯了。</p> 若是与那隐官捉对厮杀一场,落败而亡,也就罢了,可今天这桩祸事,却像是那年轻隐官与元凶合伙打杀他们这些上五境,教她如何能够心甘情愿,故而这位在蛮荒天下割据一方的女子妖族修士,她心中大恨,恨那隐官的出剑狠辣,更恨托月山大祖的开山弟子的阴险手段,故意将他们囚禁在此。</p> 即便她在自家祖师堂,有那续命灯,可以帮她重塑身形体魄,借尸还魂一般,可毕竟折损了相当一部分魂魄,况且续命灯可以点燃,修士至关重要的金丹与元婴却带不走,故而靠续命灯重新修行,在山上一向被视为最下乘的尸解,几乎都要跌境到地仙以下,尤其是蛮荒天下的妖族修士,一旦失去先天强横坚韧的妖族真身,大道折损要比浩然天下的练气士更大。</p> 这位道号繁露的女子仙人,当下如一株野草,身姿随风摇晃不已,被那道剑气罡风吹拂得神魂痛苦不堪,脸庞和身体的崩碎声响,如一连串细微爆竹,她往脸上伸手一抹,皆是大道消亡的那种死灰之物,她心生绝望,咬紧牙关,死死盯住山外那个托月山首徒,“今天这场灾殃,连累十数位上五境同道死在此地,全部拜你所赐!元凶,好个元凶,真是取了个好名字,你就是蛮荒天下的罪魁祸首!”</p> 元凶置若罔闻。</p> 只是遥遥看了眼曳落河方向。</p> 那女子状若疯癫,蓦然大笑起来,抬起那条不断灰烬飘散的胳膊,她拍了拍自己头颅,“来,隐官,再给你一笔战功便是!只求你一定要做掉元凶,打崩了托月山!能够死在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手上,也不算太亏……”</p> 一条金色雷电从雷局中迅猛降落,将那仙人境女修彻底打散身躯。</p> 仅剩下的那位仙人境修士,从蒲团上站起身,环顾四周,苦笑道:“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个死法,有点憋屈啊。”</p> 一个都不曾去过剑气长城的妖族修士,竟然会死在托月山这边,尤其是死在隐官剑下,传出去就是个天大笑话。</p> 元凶收回视线,看了眼两座天地禁制之外的某地。</p> 山中这些先后身死的妖族修士,逃还来不及,不曾想还有个主动闯入托月山地界的剑修。</p> 是个元婴境的妖族老剑修,匆匆赶来,御剑悬停,驾驭一把本命飞剑,分出数以千计的长剑,试图从山水禁制那边凿出一扇门。</p> 可惜在这座战场,依旧只像一条水流有限的纤细溪涧,冲撞在一座巍峨通天的山岳之上,注定徒劳无功。</p> 老剑修始终无法破开托月山和笼中雀的内外两重禁制,在外边叫嚣不已。</p> 元凶望向陈平安,“有个剑修,想要拿命换命,怎么说?你要是答应,我就放行。”</p>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p> 一个元婴境,哪怕是剑修,换个仙人境?是不是想多了,天底下有这样的买卖?</p> 陆沉唏嘘不已,咱们隐官大人,果然小心驶得万年船。</p> 元凶笑道:“那个剑修,名叫蕙庭,来自红叶剑宗。”</p> 直到这一刻,元凶的法相才身形合拢,托月山随之再次恢复原貌。</p> 不曾想那条剑意轨迹,竟然无视光阴长河的逆流,依旧贯穿托月山,虚实变幻不定,绽放出一种令人目眩的七彩颜色,那是光阴长河与中流砥柱相撞激起的璀璨道韵,不断有光阴凝聚而成的琉璃碎片,大小不定,在剑路和托月山附近四溅而出,一颗颗快若流星,小如指甲盖,大若铜钱,流散天地四方,直接掠出托月山千里大阵地界,撞向笼中雀小天地的无形壁障之上,最终砰然而碎,不得不重新归于光阴长河。</p> 足可见陈平安方才一剑杀力之大。</p> 同时意味着这一剑,已经在元凶人身天地山河中,留下了一条不可修补的剑气长廊。</p> 就像陈平安一剑劈出了条类似曳落河的剑气江河。</p> 元凶继续说道:“你应该听说过蕙庭这个名字,曾经也是个玉璞境剑仙,只不过在战场上跌境两次,最近一次,在百年前,碎了那把本命飞剑‘脂粉’,一直养伤,所以错过了上次大战。”</p> 元凶倒是不担心陈平安会违约反悔,若是存心使诈,方才直接开门就是了。</p> 听到了红叶剑宗和蕙庭。</p> 陈平安眯起眼,点点头。</p> 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位鼎鼎大名的妖族剑修。</p> 在避暑行宫那边,记录得很详细。不单单是这位妖族剑修,喜欢跑到剑气长城凑热闹,积攒战功,以至于两次跌境,都是在战场上,而且这个拥有飞剑“脂粉”的剑修,在剑气长城战场上,一直喜欢偷袭女子剑修,借此炼剑,温养某种飞剑神通。</p> 曾经被他袭杀过一位受伤的女子剑仙。</p> 她叫宋彩云。</p> 就是那个让赵个簃、程荃两位老剑修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女子。</p> 其实宋彩云当时原本可以撤出战场,但是在半路,她遇到了一拨身陷绝境的年少剑修,为了救下他们,才被那个伺机而动的妖族玉璞境剑修蕙庭,找到机会,祭出本命飞剑“脂粉”,一剑将她斩杀。</p> 当时被她救下的几个剑修当中,有个曾经阳光灿烂、性格随和的少年,名叫殷沉。</p> 很好,对方自己送上门来了,这笔买卖,做了。</p> 陈平安率先将笼中雀小天地打开一条道路,之后元凶就跟着打开托月山大阵,让那位元婴境剑修赶赴战场。</p> 那位原本已经束手待毙的仙人,看见了那道熟悉剑光,无奈道:“蕙庭,你傻不傻?”</p> 肯定要白送一颗头颅给年轻隐官了。</p> 至于老友死后的那点灵气和剑道气数,当然就会被元凶收下了。</p> 虽说蕙庭确实欠他一条命,准确说来是一条半,早年救过蕙庭一次,后来帮过一次大忙,可是换命一事,岂可当真。</p> 那位来自蛮荒一座剑道宗门的老剑修,却不理睬好友,只是御剑悬停在小天地边界,仰头望向那个头顶莲花冠的万丈法相,笑问道:“你就是萧愻的继任者,新任隐官陈平安?”</p> 陈平安这个土了吧唧的名字,老剑修这些年真是听得耳朵起茧了。</p> 在红叶剑宗那边,有位被寄予厚望的晚辈剑修,跻身托月山百剑仙之列,位次不高,但是有幸去过剑气长城和浩然天下,只是在桐叶洲那边受了伤,很早就返回家乡天下,在宗门养伤数年,每每提及那位年纪轻轻的隐官,颇为仰慕,以双方未曾有机会真正问剑一场,当做那趟远游的最大遗憾之一。</p> 自家山头是如此,山外访友,也是差不多的鸟样,烦得很。</p>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那个小如芥子的剑修身形。</p> 蕙庭感知到年轻隐官的浓重杀意,放声大笑道:“我的这条命,是不是还值点钱?”</p> 陈平安淡然道:“不值钱,你只是该死。”</p> 元凶笑了笑。</p> 如果没有记错,这是陈平安现身托月山后,第二次正式开口言语?而且比起简简单单的“可以”二字,字数多了不少。</p> 陆沉笑道:“尊重强者,怜悯弱者。这个元凶,其实挺有意思的。可惜你们处于敌对阵营,不然一场别处的江湖偶遇,说不定还能同桌喝酒。”</p> 当然,在这蛮荒天下的所谓尊重,比较另类。</p> 而所谓怜悯,相对比较好理解,是说元凶让陈平安放过那些附近门派的蝼蚁修士。</p> 一道凌厉剑光当头斩落,从那妖族剑修的头颅处竖切而下。</p> 剑光又起,再拦腰横斩。</p> 法相再一挥袖子,在那老剑修身边出现一座袖珍的悬空雷局,选择以五雷正法缓缓炼杀魂魄。</p> 关键是那雷局当中,被迫浮现出一个金光熠熠的两个文字,正是剑修蕙庭的妖族真名,真名引发的光亮摇晃不已,如风中残烛。</p> 硬生生剥离出妖族真名?!</p> 陆沉一时间竟然觉得有几分毛骨悚然,不是没瞧见过比这更惨绝人寰的画面,多了去。</p> 只不过当出剑者是陈平安,就有点让人背脊发凉了。</p> 这小子的修行路上,递剑也好,出拳也罢,一向不喜欢拖泥带水,打杀就打杀了,从无这般故意虐杀行径。</p> 先前询问无果后,陆沉就显得有些懈怠了,这会儿也懒得去翻检陈平安的心相景象,想必这位跌过两次境的蛮荒剑修,在避暑行宫那边肯定是榜上有名的存在。</p> 而且一位剑修,能够两次跻身玉璞境,实属不易。</p> 别说是蛮荒天下,就算在剑气长城,都屈指可数。</p> 这笔买卖,确实划算。</p> 若是再宰掉那个仙人,就更划算了。</p> 看那大妖元凶的架势,既然没有将那仙人丢出托月山地界,明摆着是在等着陈平安毁约了,而且绝不拦阻。</p> 陈平安双指一点,将那两个妖族真名文字打碎,就算蕙庭在红叶剑宗祖师堂搁放有一盏续命灯,也无半点用了。</p> 那头仙人境大妖瞪大眼睛,颤声道:“蕙庭!”</p> 陈平安说道:“还不滚?”</p> 托月山中,那位形神枯槁的仙人迅速收敛心神,一脸不可思议,试探性问道:“真让我活?”</p> 不信拉倒,不走更好。</p> 陈平安沉默片刻,见那仙人仍然狐疑不定,便要运转那枚悬空的五雷法印,不料万丈法相一个猛然下沉,双脚踩踏之下,大地塌陷出两座巨坑。</p> 陆沉立即打量起陈平安的人身天地,竟然同时亮起了一串的妖族真名,而且个个都是岁月悠久的飞升境。</p> 陈平安一剑再斩托月山。</p> 刹那之间,山水朦胧,别有洞天,莫名其妙置身于一座景色乏味至极的秘境当中。</p> 是一条仿佛没有尽头的长廊,一眼望去,哪怕是以陈平安当下的十四境,穷尽目力,也未能看到出口。</p> 陈平安当收起万丈法相,走廊随之缩小。右手边是数不胜数的房门,另外一侧类似早年剑气长城的两端尽头,是无尽虚空,是不知通往何处的光阴长河。历史上,许多文庙陪祀圣贤就是陨落在这条道路上。早先的四座天下,加上如今的五彩天下,相互之间所谓的“接壤”,无非是被先贤们开辟出类似数条驿路、构建有光阴渡口的存在,山巅大修士的“飞升”,才能凭此远游,跨越天下,不至于迷失在光阴长河当中,沦为一具具天外尸骸。事实上几座天下,相互间相隔极远。</p> 陆沉皱眉道:“是白泽出手了,还故意挑这个时候动手,是在挑衅老大剑仙吗?不愧是白泽,要惹也惹不该惹的。”</p> 显然是白泽一回到蛮荒天下,在陈清都一剑斩杀远古高位神灵后,就立即礼尚往来,在曳落河那边,唤醒了那拨实力强横的沉睡者,长久冬眠于各处秘境的远古大妖,即将彻底苏醒过来。</p> 只是白泽在打破那些冬眠后,似乎自身实力有所下降?</p> 难怪白泽如此有恃无恐,这条道路,走得委实出人意料。</p> 陆沉坐在莲花道场内,一番推演过后,啧啧称奇,抚掌而笑,“原来如此,懂了懂了,白泽的十四境合道之法,如此奇思妙想,足可媲美贫道的五梦七心相。”</p> 山巅皆知白玉京三掌教,有那玄之又玄的五梦七心相,玄妙到了陆沉自己都无法破解的地步。</p> 分别梦儒师郑缓,梦中枕骷髅复梦白骨真人,梦栎树活,梦灵龟死,梦化蝶不知我是谁、谁梦谁醒。</p> 五梦之外又有七相,与陆沉大道同行,木鸡,椿树,鼹鼠,鲲鹏,黄雀,鹓鶵,蝴蝶,依次大道演化而生。</p> 如果说三教祖师的存在,各自决定了一座天下的道法高度。</p> 那么白泽的合道方式,就是对其它几座天下的一种最大震慑,虽说白泽并不好战,对于杀戮一事从无兴趣,可如果因此就将白泽当做一个心慈手软的大修士,那就太天真了。万年之前,大地之上,妖族强横天下之辈,不小心死在白泽手上的,极多。人族修士,无论是练气士,还是纯粹剑修,白泽一样打杀不少。</p> 白泽在万年之前的那场河畔议事,为了让两座天下都得到休养生息,主动牺牲了妖族的利益,交出了相当部分大妖的真名,这才有了后世流传浩然天下的搜山图。</p> 但</p> 是白泽此举,意义深远,就像他为天地画出了一条底线,那就是必须保证妖族的繁衍生息,不至于太过强大,肆意攻伐,导致战火绵延所有天下,但是白泽也绝对不允许任何外界势力,能够对妖族进行赶尽杀绝。</p> 过线者,越界者,即与白泽为敌,等于一场分生死的大道之争。</p> 一旦蛮荒天下的妖族修士折损严重,白泽的修为就会随之暴涨。</p> 陈平安站在原地,不着急剑斩秘境,也不着急御风前行,而是换成右手持剑。</p> 先前递出那倾力一剑,哪怕是以十境武夫归真一层的坚韧体魄,恐怕也要伤筋动骨了。</p> 陈平安轻轻呼吸一口,让体内山河气象趋于平稳,</p> 先前两袖春风,人身小天地,如天人感应、大地共鸣一般,春雷震动。</p> 长剑夜游悬停在身形左侧,陈平安心意微动,夜游剑刃刺入光阴长河之中,只剩下半截剑身,剑锋如同横切一道虚无缥缈的天幕墙壁,然后凭借与夜游的一丝神意牵引,试图确定一墙之隔,到底有多遥远,结果竟然出现了一阵不由自主的头晕目眩,陈平安赶紧稳住道心,收起那一粒心神芥子。</p> 道路在天外。</p> 之所以不急,是因为与留在托月山地界那边的金身法相和青衣道人,厮杀照旧,三者之间的心神感应依旧清晰,藕断丝连。陈平安凭此依然可以洞察大妖元凶的所有动向。</p> 不是佛家的八万四千法门。</p> 这条好似无止境的走廊,一道道房门上,都铭刻有一个数字,一到九,起始于三,之后九个数字,看似无序排列。</p> “是术家手段,按照密率排列数字。”</p> 陆沉解释道:“如果不出意外,我们走到了尽头,就会遇到一个没有数字的屋子,可如果给不出准确的数字,这座小天地肯定就会轰然崩塌,威力大致相当于……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的生平最得意一剑?当然了,要是咱俩运气够好,猜中了数字,就可以大摇大摆走出秘境。”</p> 陈平安笑道:“密率?听说过,术家祖师堂有一件镇山之宝,就是通过密率打造出一座大道自行循环的阵法天地,可以算是术算一脉的压箱底手段了,那块祖传罗盘,传闻历代祖师爷和术算天才,合力炼化了足足六千年,对了,罗盘真能够随意拘禁住一位剑修之外的飞升境修士?”</p> 陆沉撇撇嘴,“那是旧黄历了,在计算到第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这个数字的时候,遇到了第二个虚无缥缈的大道瓶颈,术家两位祖师爷就不太敢往下推演了,毕竟之前就吃过两次大苦头,生怕功亏一篑,招来天道压胜,导致重宝崩裂,结果遇到了你那个师兄,绣虎帮忙跨过了那道天堑,当然跟崔瀺这个外人不太把那件镇山至宝当回事,心境反而最为湛然无垢,大有关系,不是说他的术法手段,就一定高出术算祖师爷。”</p> 陆沉感叹一声,“之所以说是旧黄历,就是你方才所谓的‘剑修除外’,得去掉了。”</p> 陈平安微微皱眉。</p> 陆沉笑道:“别多想,贫道的旧黄历,还有一层含义,那两位痴迷学问钻研的术家祖师爷,未能在那场战事中建功,拿下一头飞升境大妖,或是帮着陈淳安联手对敌刘叉,可不是他们有意作壁上观,而是内部出现了一位天资极好的叛逆,用心险恶,处心积虑,故意给出了八个错误数字,之后的几百位,自然都是错的了,导致那块罗盘出了大问题,差点就要彻底销毁。”</p> 陈平安默然。</p> 大道之行,山水险峻。</p> 陆沉叫屈喊冤道:“贫道消息灵通,咋了个嘛,碍着谁了。”</p> 陈平安冷笑道:“那咱俩就趁着片刻闲暇,好好翻一翻旧账?”</p> 比如骑龙巷的石柔。白玉京三掌教通过她的一双眼眸,吃饱了撑着,看了小镇多年。</p> 陆沉开始转移话题,“那元凶是在拖延时间?意义何在?托月山又没长脚,那么是在等救援喽?比如那个重返蛮荒的白泽?”</p>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飘掠出一条数以千计的符纸,是最普通的黄箓材质,在山水渡口、仙家客栈都不稀罕卖的货色,山泽野修在市井坊间的降妖除魔,此物倒是必不可缺,陈平安伸手以掌心覆住一张符纸,再一抹,数千张黄箓瞬间成符,皆是清一色的山水破障符。</p> 再一挥袖,一条符箓长河如斥候探路,率先远游。</p> 陆沉犹豫了一下,提醒道:“不要太过贪恋和沉溺于境界。”</p> 一旦成为名副其实的十四境大修士,一座天下,任你山门禁制森严,一样如入无人之境,任你山河广袤无垠,大可缩地山脉,随便跨越江河,随心所欲。</p> 这种无拘无束,与纯粹剑修的道心,天然相契。</p> 陈平安点点头,“当然需要自省,由奢入俭难。”</p> 手持利刃,杀心自起。</p> 道法一肥,天下就瘦。</p> 得道之人,一旦拘不住哪怕只是些许的心猿意马,就会闲来打蚊蝇,忽起杀尽蚊蝇心。</p> 轻则道心流散,重则走火入魔。</p> 陈平安缓缓而行,突然停步,随手打开一扇房门,发现里面是两幅定格的光阴画卷,一幅清晰,一幅模糊,这是因为陆沉暂借道法给自己的缘故,所以出现了两种画卷景象的重叠。</p> 其中一幅山水画卷,是个背大箩筐的小孩子在登山,而陆沉那幅光阴图,是乘舟海上,撑船人,正是那个不记名弟子,道号仙槎的顾清崧,不过那会儿的仙槎,容貌瞧着还很年轻,方脸大眼睛,长得挺虎头虎脑的。一叶扁舟,两人出海访仙,看那倾斜坠入水中的船头,似乎要辟水而行了,而大海深处,似乎有一粒光亮,柔和静谧,就像在等待这条小船。</p> 陆沉尴尬笑道:“别看了别看了,小心着了元凶的道。”</p> 陈平安笑道:“各看各的,怕什么。”</p> 陆沉无奈道:“说这种话,不亏心吗?”</p> 陈平安发现那条符箓流水,一路飞掠不知几万里,这条走廊,就像一口无底古井。</p> 不去管那些符箓的徒劳无功,陈平安始终驾驭长剑夜游,不断切割那堵光阴屏障的无形墙壁,然后记住零星几次的异样动静,在心湖书楼内专门摊开一本崭新账簿,详细记录在册。</p> 陆沉解释道:“此地是一处光阴长河的漩涡,类似归墟通道,光阴长短,路途远近,不可以常理揣度。”</p> 陈平安点点头。</p> 这类玄之又玄的大道显化,机会难得,实打实的千载难逢,哪怕只是多出一丝一毫的明了感悟,都等于在某条他人开辟出来的道路上,成功跨出一步,有了第一步,就等于有了大道方向。</p> 所以陈平安才会拿夜游长剑试探虚实,</p> 何况外边天地,一尊脚踩仿白玉京的金身法相,同时掌控剑仙幡子和五雷法印,再有那位类似阴神出窍远游的青衣道人,与那河上姹女以层出不穷的水法对攻。</p> 都没闲着。</p> 陆沉问道:“外边还在斗法?”</p> 陈平安点头道:“元凶在砍白玉京了。”</p> 元凶的每次递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p> 白玉京实在太过,一些个暗藏深处的大道流转,哪怕陈平安是将其炼化的主人,一样未能完全勘破,再加上对道门术法一途,实在了解不多,很多地方,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就像山下凡俗的篆刻大家,能够刻出一方极佳印章,可事实上对于玉石内在肌理,都不敢说全部透彻。</p> 所以只要确保那件仙家重宝,不至于被元凶砍碎就行。</p> 元凶越是以能剑术拆解一座仿白玉京,陈平安越是可以袖手旁观,在旁观道。</p> 唯一可惜,是玉符宫开山祖师所仿造之物,是大几千年前的那座旧白玉京了。</p> 陆沉揉了揉下巴,“这就奇了怪了。”</p> 元凶要是站着不动,就可以帮助托月山支撑更久。</p> 不然看似施展神通,术法迭出,只会让陈平安朝托月山少递出几十甚至几百剑。</p> 陈平安说道:“大妖元凶当然也希望痛痛快快厮杀一场,比如以纯粹剑修身份,与人问剑。至于是不是我,其实不重要,只要对手的境界足够,比如换成齐老剑仙,说不定这会儿都开始拿剑互砍了。”</p> 稍后自己离开此地,一定让剑修元凶得偿所愿。</p> 陆沉没来由说道:“那个家伙,到底吃掉了多少个拥有王座实力的蛮荒大妖?”</p> 陈平安想了想,“很多。”</p> 再次重复了一遍,“很多!”</p> 周密的后手之一,就是料定白泽会重返家乡,心甘情愿辅佐剑修斐然,这位名义上的天下共主,一同与浩然对峙。</p> 要知道文海周密阴神所在,是那个被他吞并大道的十四境修士陆法言,而阳神身外身,正是枯骨王座大妖白莹,此外还一鼓作气吃掉了切韵,黄鸾,曜甲在内等一众旧王座。</p> 这还只是周密放在台面上的成果。</p> 如果不是算准了白泽会重返蛮荒,估计以周密的胃口,还要在暗中吃掉更多的飞升境。</p> 这种事情,恐怕除了周密,其实换成任何一位大修士,哪怕同样是十四境,还是谁都做不到。</p> 陆沉由衷感叹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家伙真可以算是个……独醒之人。”</p>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首先需要得到托月山大祖的默许,其次需要周密自身境界足够,拥有打杀十四境大修士的实力,</p> 最后,也是最大问题所在,还是周密能够以自身的通天学问,解决掉那些大道相冲的隐患,周密还要保证不至于如此逆天行事,不被蛮荒天下的大道厌弃镇压,反而折损自身实力……</p> 否则那位托月山大祖,为何不亲自来做此事?大可以凭此跨出最后半步,大道圆满无缺漏,真正跻身十五境。</p> 非不愿,实不能。</p> 极有可能,已经登天的周密犹有手段,让这些带往新天庭的“鸡肋”存在,剥离出来,再彻底打消殆尽,好让白泽弥补那份唤醒冬眠大妖的大道折损。</p> 比如……真名皆归白泽?</p> 那么陈平安的合道半座剑气长城,捻芯以缝衣人的手段,帮助陈平安承载大妖真名。</p> 就成了一记不讲理的关键手。</p> 拦阻白泽,截取真名。</p> 准确说来,是留在人间的年轻隐官,阻拦身在天外的神人周密。</p> 一条独木桥,好似有人拦路,截断津流,舍我其谁。</p> 陆沉佩服不已,“先前在曳落河那边,白泽没有对你出手,确实不是一般的高人风范了。”</p> 陈平安说道:“互换立场,我也不会动手,我尚且能够做到,白先生当然更是,无须担心什么。”</p> 陆沉一时间呐呐无言,有点明白隐官大人的长辈缘是怎么来的了。</p> 炉火纯青,出神入化,而且最重要是诚心啊。</p> 陆沉犹豫了一下,问道:“陈平安,你其实不是左撇子,对不对?”</p> 陈平安没有藏掖什么,“小时候上山,摔了一跤,右手被割伤,伤筋动骨一百天,干不了活,很长一段时间都得用左手,后来就习惯了,而且烧瓷拉坯,也讲究两手均衡,所以我谈不上左撇子右撇子。”</p> 好看的风景,值钱的草药,往往都在险峻处。</p> 陆沉彻底无语,“你这就有点过分了吧……”</p> 极有可能,陈平安右手的出剑与递拳,从未真正下过死力,就算有过,在一切外人眼中,肯定一直隐藏极好。</p> 所以陈平安伪装极好的“左撇子”,其实又是一层障眼法。</p> 陈平安笑道:“又没碍着谁。”</p> 遥想当年,那个泥瓶巷的草鞋少年,当时路过自己的算命摊子,那会儿瞧着多质朴,与人言语,从头到尾,没半句怪话的。</p>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财迷依旧。</p> 其实深究起来,陆沉倒是不奇怪陈平安的变化。</p> 一本书字数越少,余味越长。反观字数一多,往往就越经不起细细推敲,不过白纸黑字,对错是非,毕竟都在里边了,一目了然,苦难,砥砺,坚持,取舍,远游,返乡,失望,希望。</p> 陆沉瞥了眼陈平安手持长剑,神色凝重起来,“怎么回事?为何如此界限分明?”</p> 在天外,她曾亲手斩杀披甲者。</p> 陆沉在参加那场河畔议事的时候,就已知晓此事。</p> 毕竟她是提着一颗头颅,参加的议事。</p> 然后她就那么随手丢入光阴长河当中。</p> 那一幕,陆沉相信自己就算再过一万年,都会记忆犹新。</p> 但是按照陆沉的推演,她哪怕在那场天外厮杀当中,大道受损颇多,可仍是不至于当下这般境地,就像她是她,陈平安是陈平安,剑就是剑,持剑者就真的只是字面意思的持剑者。</p>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手中长剑,说道:“我当年莫名其妙离开剑气长城,出现在海上一处名为造化窟的地方,后来发现被崔师兄不知以什么手段,打断了我与她的那份心神牵引。”</p> 除了有意让陈平安误入歧途,一直如坠云雾,不得不反复扪心自问,人生到底是真实无疑,还是一场大梦虚妄,需要陈平安去选择。而造化窟三梦之后,彻底打断陈平安与她的牵连感应,又是第四梦的关键之一。</p> 崔瀺好像故意让陈平安失去这份“心安”,教给这个小师弟一个道理,世间一切外物,都不足以成为一颗道心的依凭。</p> 陆沉笑道:“绣虎用心良苦,这样的师兄上哪儿找去。”</p> “你也想要一个?”</p> “那就算了,免了免了,贫道小胳膊细腿的,多半无福消受。”</p> 自家的师兄就很好嘛,白玉京大掌教,那是公认的道法高,脾气好。</p> 话说回来,余斗,陆沉,陈平安,三人好像都是师兄代师收徒。</p> 陆沉说道:“差不多可以了,此地久留无益。”</p> 陈平安点点头,重新左手持剑。</p> 长廊天地之外,元凶接连递出二十余剑,竟然成功斩断仿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之间的衔接。</p> 大妖元凶终于停剑,低头看了白骨裸露的持剑之手,出现了一抹恍惚神色,很快就眼神坚毅起来,抬头远望曳落河那边。</p> 白先生终于返乡了。</p> 那就可以放心了。</p> 不曾辜负师恩,不曾辜负家乡。</p> 只希望自己也不曾辜负白先生的赐名。</p> 万年之后,见不见面,其实不重要了。</p> ?</p> </p>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六十八章 干架 (久违的小章节……) 蛮荒三月,玉钩已落人间。 蟾宫旧主赊月已经远在浩然,此轮明月沦为一处无主之地。 而曾经居中而悬的那轮“皓彩”明月,有一处死气沉沉的远古仙宫遗址,似乎曾经经历过一场术法通天的大战,占地广袤的府邸,昔年绵延不绝的数百座建筑,好像被一气呵成夷为平地,只剩地基。 哪怕是齐廷济在内的几位剑修出手拖月,废墟依旧没有丝毫异样,直到白泽在曳落河现身之后,才有了天翻地覆的巨大动静。 一只占据明月将近三分之一疆域的庞然蜘蛛,破土而出后,它瞬间化作人形,身形佝偻的老者容貌,再张嘴一吸,似乎将月色悉数吸入腹中,再一吐,就是一把长剑。 正是这位远古妖族剑修,先前突兀一剑将负责开路的宁姚劈落人间。 之后便是宁姚仗剑重返战场,一剑将它重新劈入明月深处的老巢当中。 它抬头瞥了眼那个凶悍无比的小婆娘,运转一门本命神通,查探虚实,有点不敢置信,不到一百岁的人族剑修? 这头远古大妖,忍不住用那古老言语,骂骂咧咧,破口大骂白泽做事情不地道。 心中惴惴,难不成万年之后的剑修,修行资质、剑道境界都这么可怕吗? 那自己醒来,又能如何?根本不顶事吧? 它再迅速散开心神,看了其余几个剑修,还好还好,虽然境界都高,不过相比那个杀气腾腾的小姑娘,年纪都算不小了。 岂不是要被围殴,它二话不说,施展出一道本命遁地术,直接从老巢穿过整个明月,然后举目远眺,大吃一惊,咦,蛮荒怎么少了一轮明月? 那就选择那个蟾宫好了。 一道白光瞬间牵连皓彩与蟾宫。 结果那位女子竟然不依不饶,几次剑光散开复聚拢,就直接御剑绕过半轮明月,剑光之快,不可理喻。 她拦住去路,问道:“要去哪里?” 既然双方都是剑修,只问一剑自然不够。 矮小老者眯眼笑道:“小姑娘脾气这么暴躁,小心找不到道侣。” 老者言语,与如今的蛮荒大雅言,差异不小,宁姚勉强听了个大概意思。 宁姚懒得废话,刚要递剑,她突然视线偏移,望向老者身后极远处。 是一个御风远游而来的家伙。 宁姚松了口气。 原来陈平安并未直接返回剑气长城,而是手持一张奔月符,先到了气象相对平稳的蟾宫明月,然后沿着那条好似在两月之间架起一座桥梁的蛛线,同时再次祭出一张奔月符,最终赶来这边。 陈平安当下脸色惨白,双手笼袖,就像一个大病尚未痊愈的病秧子,此刻站在在那条蛛线上,身形微微晃悠,微笑道:“就在这里,不用找。” 他望向那头飞升境巅峰的远古大妖,将一轮明月深处作为藏身之所,栖息养伤之地。 陈平安朝宁姚笑了笑,以心声说道:“不用担心我,你们只管继续拖月。” 宁姚点点头,毫不犹豫就返回先前道路那边,继续出剑不停,稳固那条开天道路。 先前她忍不住转头回望一眼。 宁姚发现陈平安就在看她。 可能是他心有灵犀。可能是一直在看她。 宁姚负责出剑开路,硬生生以剑气和剑意,维持那道连接蛮荒与青冥天下的大门。 此举类似当年老大剑仙的举城飞升。 齐廷济现出法相,将一身剑气笼罩明月千里疆域,就像一条绳索,在明月前方拖拽前行。 刑官豪素,置身于一轮明月中,祭出本命飞剑“婵娟”,银霜万里,与月色相融,同时递剑,一攻一守,共同阻断这轮皓彩与蛮荒天下的大道牵引。 陆芝位于最后方,祭出一把本命飞剑“抱朴”,外加陆掌教免费赠送的木盒八剑,就只管出剑劈砍明月,将其推动向前。 剑气长城的四位剑修,拖月之事,分工有序,各司其职。 豪素距离齐廷济相对最近,双方勉强能够以心声交流,问道:“要不要顺手宰掉这头远古大妖?” 齐廷济摇头笑道:“既然隐官都没发话,就不节外生枝了。” 那头大妖手腕一拧,再绕到身后如背剑,嘿嘿笑道:“真要打起来,胜算嘛,自然是你们人多势众,更大一些,就是得小心谋划落空了。” 几位剑修合力搬徙明月一事,它是没什么想法的,白泽都不管,它还管个屁。 他娘的,老子酣睡万年,一朝醒来,先被个小姑娘吓了一大跳,再看了一场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打情骂俏? 先前在托月山那边,白玉京三掌教还提心吊胆呢,这会儿就又心声道:“诈他一诈!看谁虚张声势的本事更胜一筹!” 就在此时。 陆沉蓦然正色道:“要小心白泽!” 早知道就不该来这边凑热闹。 只是陆沉很快就又笑道:“好像不用小心了。” 亏得凑热闹来了,贫道颇有先见之明啊。 ———— 城头之上,魏晋正在炼化那数缕古老剑意。 曹峻美其名曰护道,实则是无心修行。 因为这位风雪庙神仙台的大剑仙,竟然跻身了一种境地。 以至于独独两位剑修附近,下起了一场没头没脑的鹅毛大雪。 曹峻闲来无事,就蹲在城头,堆了个高高的雪人,模样英俊极了,再堆了几头巴掌大小的旧王座大妖,从方寸物里边取出两双青竹筷子,帮着那位百年之内必定剑术卓绝的英俊剑客,腰间各自悬佩一剑,然后雪人双手持剑,分别抵住一头王座的脑袋,大概是在问它们怕不怕。 曹峻转头瞥了眼一旁如同老僧入定的魏晋。 一个四十岁的玉璞境剑仙。 之后在剑气长城以杀妖一事砥砺剑道,返乡之后,在甲子岁数,跻身的仙人境。 听说阿良曾经帮他点破元婴境瓶颈,左右在这边指点过剑术,老大剑仙丢了本剑谱,最终重返剑气长城,又得到了宗垣的数缕粹然剑意。 羡慕不羡慕? 自己都不认识阿良,左右曾经几剑碎过自己的道心,老大剑仙称赞了一句后生可畏,宗垣的粹然剑意不稀罕搭理自己。 无奈不无奈? 魏晋突然睁开眼睛,仰头望向天幕。 曹峻顺着魏晋的视线,抬头远眺,揉了揉眼睛。 视野中,一轮大月逐渐现出巨大轮廓,正在“缓缓”移动。 南边的整座蛮荒天下,估计又得再次共看一轮月了。 桐叶宗五位剑修,于心,王师子,李完用,杜俨,秦睡虎。他们先前离开剑气长城遗址后,就联袂远游,直奔日坠,拜访大骊宋长镜,以及玉圭宗韦滢。 所以错过了近距离目睹老大剑仙出剑的机会。 一行人只是在半路停步,回望北方城头那边的剑气如虹。 秦睡虎笑骂道:“先前是谁着急赶路的,站出来。” 哪怕隔得远,一行剑修依旧能够感受到那股气冲斗牛的浩大剑气。 李完用目眩神摇,长呼出一口气,使劲搓脸,“大概唯有这一剑,才当得起‘最纯粹’三字。” 杜俨眼神恍惚,喃喃道:“我们这辈子,练剑百年千年,哪怕更久,最后能够递出这么一剑吗?” 哪怕此生只有一剑都好啊。 王师子说道:“其实左先生的剑术,最接近老大剑仙。” 一提起左右,几个大老爷们,就不约而同望向唯一的女子。 于心置若罔闻。 其实在剑气长城那边,未能见到左先生,也不错。 于心不忍左右为难。 她继而自嘲,左先生岂会因为自己单相思的那点儿女情长,为难半点? 左先生,只会让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共为难吧。 陈三秋和叠嶂,跟随邵云岩和酡颜夫人,连同龙象剑宗十八剑子,一起御剑去往南边的渡口。 老大剑仙从剑气长城远游蛮荒之时,曾经故意放慢身形,低头望去,与陈三秋和叠嶂点头致意。 两个年轻晚辈……被迫抬头,然后只是惊鸿一瞥,就再不见老大剑仙的踪迹。 马苦玄揍完人之后,拍拍手,神清气爽。 最有意思的事情,是那位悲愤欲绝的老元婴,仰头望天,大声喊道:“贺夫子,难道就由着这厮肆意伤人吗?” 坐镇天幕的那位文庙陪祀圣贤,都没有用心声言语,直接开口说道:“我不在。” 马苦玄闻言大笑,不曾想这个有资格吃冷猪头肉的贺夫子,还挺风趣。 不再理睬那拨可怜兮兮的谱牒仙师,马苦玄去余时务那边坐着。 高明问道:“老马,与你说个事儿。” 马苦玄笑道:“有屁就放。” 高明问道:“我能不能转投落魄山,给陈平安当弟子啊?我觉得去那边,跟隐官混,可能出息更大些。” 婢女数典,还有少年的师兄,面面相觑。 他们都知道这个少年要么闭嘴不说话,只要一说话就不着调,只是没想到会这么胆大包天,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高明低头摸着那把心爱柴刀,自顾自说道:“至少出门有面儿。不像跟着老马你走南闯北,遇到的山上仙师,无论男女,瞧我的眼神都怪怪的。余师伯祖,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余时务笑道:“上梁不正下梁歪。” 高明使劲点头,“对!” “选不了在哪里投胎,拜师也差不多,就乖乖认命吧。” 马苦玄不怒反笑,而且笑得还很开怀,不似作伪,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再说了,师父也没太亏待你,说了带你上山修行当神仙,跟着我吃香喝辣,两件事都做到了。” 高明想了想,点头道:“倒也是。” 少年当初在小镇酒楼那边,跑路之前,还不忘拿起手中柴刀往那具尸体身上擦拭了一下血迹。 其实当初那拨同乡没有赶他走,也没有埋怨他乱砍人,闯下大祸。 大概是因为这个一起长大的愣子,打架下手最重,还喜欢冲在最前头。 但是当少年看到了他们眼中的心虚,害怕和胆怯,就觉得挺没劲的。 要是马苦玄一行人没出现,他也就继续跟着同乡们厮混了,毕竟他也没其他地方可去。 可既然马苦玄当时说了,可以跟他上山当神仙,柴刀少年就想知道什么叫神仙。 高明好奇问道:“老马,你跟陈平安不是同乡吗,怎么就较上劲了?你说你招惹谁不好,偏要惹他。” 马苦玄抬起双手,抱住后脑勺,眯眼笑道:“同龄人当中,好像就我胜过他两场?” 少年抬头赞叹道:“那老马你很可以啊,也算曾经风光过了。” 马苦玄指了指余时务,“不过如今真正让陈平安忌惮的人,是你们的余师伯祖。” 独自一人,三份武运。 真正意义上的神灵庇护。 余时务看着那几个晚辈,摇头笑道:“你们还真信啊?” 婢女数典和弟子忘祖将信将疑。 唯有柴刀少年点头道:“信,咋个不信。” 余时务一笑置之,转头望向南边。 在他眼中,天下一切有灵众生,生死皆如蝼蚁,却美如神。 中土文庙,功德林一处山水秘境内,剑修刘叉,从一个横行蛮荒天下的大髯豪侠,变成了一个痴迷垂钓的钓鱼人。 钓鱼这种事,确实容易上头。 刘叉垂钓的讲究越来越多,鱼竿鱼篓就不提了,此外选择钓位,鱼钩鱼线,钓底钓浮,饼饵养窝,原来都是有学问的,如今刘叉“道法”精进无数,门儿清。 当然前提是刘叉刻意压制修为,以凡俗夫子的眼力、气力在此垂钓,不如此,钓鱼就没有半点乐趣可言了。 今天渔获颇丰,刘叉给自己煮了一锅鱼汤,先前跟文庙那边讨要了一些柴米油盐,打算再买些鱼苗,投放入湖,文庙要是这都扣扣搜搜,那刘叉就花钱买,鱼苗钱和路费一并出了。 旧王座大妖仰止,被囚禁在一片人烟罕至的火山群,相传曾是道祖一处炼丹炉。 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姿色平平,突然在临水靠山的僻静地方,开了一座酒铺,平时连个鬼的客人都没有,她也无所谓。 礼圣与她只约定一事,除了不可越界,就是不可伤人性命,此外千里之地,她都可以来去自由。 今天来这边喝酒的,破天荒凑了一桌,是位附庸文雅的山神老爷,还有个少女模样的河婆,此外两位都是炼形有成的山怪精魅。 只不过这四位酒客,都不知晓仰止的底细,只是将那酒铺老板娘,当成了一个修道小成的水裔精怪。 今天仰止单独坐一张酒桌,随手翻看一本浩然早就禁绝的《新书》,书上有个关于斩杀两头蛇的寓言故事,看得仰止颇为唏嘘。 隔壁桌的那位山神老爷,还在那边吹嘘如今大妖仰止那个臭婆娘,如今算是归自己管辖呢,自个儿每天巡视两遍某处火山口,那老婆姨吓得胆儿颤,都不敢正眼看自己。 那个河婆少女双手托腮帮,眼神哀怨望向外边的黄沙大地,说女子嫁人就是菜籽命落地,撒到哪里是哪里,苦哩。 北俱芦洲一个做好事从不留名的江湖游侠,在一处仙家渡口,花钱买了本皕剑仙印谱,本来是觉得价格便宜,拿来打发光阴,不曾想还有意外之喜,因为翻到其中一页,一枚印章的底款,是那“让三招”。 看得杜俞眼前一亮,这位隐官大人也是个妙人啊。 若是好人前辈远游剑气长城,他们一定聊得来。 京城火神庙,老车夫找到了封姨。 她还是醉醺醺坐花棚台阶上,打着酒嗝。 老车夫闷闷道:“到底怎么回事?” 先前大骊京城,莫名其妙就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飞升境起步,要是一个不小心,可就是传说中的十四境了。 虽然那份惊人气象,稍纵即逝,可对他们这些岁月悠久的老古董而言,越是如此收放自如,越是高看。 封姨笑道:“终于晓得怕了?” 老车夫双臂环胸,嗤笑一声,“老子当然怕!” 搁谁谁怕的事儿,有啥好犟的。 再说这边也没什么外人。 封姨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摇晃酒壶,调侃道:“外人雾里看花就算了,我们都是亲眼看着骊珠洞天年轻人,一步步成长起来的老人,怎么还这么不小心。” “那劳烦你捎句话给那小子,就说我怂了,保证以后见着他就绕路走。” “自己不会说去啊?” “见着那小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还是不见为妙。” 主要是那小子不厚道,根本不给什么一言不合的机会,之前双方就只是打了个照面,对了个眼神,就结下梁子。 老车夫越说越憋屈,伸出一手,“闲着也是闲着,来壶百花酿。” 有些意外,封姨还真就给了一壶,“今儿大气啊。” 封姨笑呵呵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 蛮荒大地与一轮明月之间的路途中,一点光亮骤然绽放。 原来是白泽虚蹈光阴长河,从曳落河那边动身赶路,终于出手阻拦四位剑修的拖月之举。 白泽祭出一尊法相,白衣飘摇,仅是法相一只大手,就足可攥住一轮明月。 只是一瞬间,就从剑气长城那边,同时有人悄然动身,一步登天,现出同等高的巍峨法相,是一袭儒衫。 一手按住白泽法相的头颅,猛然下按,将其推回人间。 白泽法相砰然消散,只是再次凭空出现在天幕更好处,朝那儒衫法相的脑袋抡起一拳,就是重重一拳凶狠砸下。 儒衫法相轰然炸开。 下一刻,就出现在白泽法相身后,拧断后者的脖颈。 一座浩然天下,一座蛮荒天下。 天时皆震。 一场看似朴素至极、半点不山上的“斗法”,实则双方道法余韵,早已气势汹汹涌入了青冥天下。 那头远古大妖心神震动不已,溜了溜了,不然在这边等死啊。 它都没敢去往那座蟾宫,而是隐匿身形,笔直一线坠落人间。 他妈的,竟然是那个脾气最差、最会干架的小夫子!</p>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六十九章 次第花开 当初陈平安从钦天监借了几本书,没有回人云亦云楼或是客栈,而是直接一步来到京城的外城墙头上,看到了一条悬在京畿之地边境上空的渡船,上边两股龙气异常浓郁,真龙稚圭,藩王宋睦,就像大半夜,泥瓶巷隔壁院子里晃着两盏大灯笼,想要看不见都难。 陈平安就又跨出一步,直接登上这艘戒备森严的渡船,与此同时,掏出了那块三等供奉无事牌,高高举起。 一位披甲按刀的武将,与几位渡船随军修士,已经形成了一个半月形包围圈,显然以驱逐访客为首要,等到他们瞧见了那块大骊刑部颁发的无事牌,这才没有立即动手。 武将沉声问道:“来者何人?” 眼前修士,青衫长褂,气定神闲。 总觉得哪里见过,偏偏记不起来。 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修士道:“还请劳烦仙师报上名号,渡船需要记录在案。” 一手缩于袖中,悄然捻住了一张金色符箓,“至于供奉仙师能否留在渡船,依旧不敢保证什么。” 藩王宋睦,皇子宋续,礼部侍郎赵繇,如今几个都身在渡船,谁敢掉以轻心。 陈平安自报名号:“落魄山陈平安。” 那武将愣了一下,然后立即恍然,问道:“是差点搞死正阳山那帮龟孙的陈山主?” 陈平安也愣了一下,笑着点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就是我了。” 正阳山这个乌烟瘴气的仙家山头,只出钱,几乎就没没怎么真正出力,更不出人,除了屈指可数的一小撮剑修,去了老龙城战场冒头,其余那些个所谓的剑仙胚子,敢情都是下山游山玩水的,反正哪里安稳去哪边,大骊军方这边,但凡是领兵打仗的武将,都看得真切,自然对正阳山很瞧不上眼,所以落魄山的那场观礼,大快人心。 那武将满脸笑意,挥了挥手,撤掉渡船包围圈,然后抱拳道:“陈山主今天没有背剑,方才没认出。护卫渡船,职责所在,多有得罪了。末将这就让属下去与洛王禀报。” 宋睦的封王就藩之地,就是洛州,古洛水也是后来那条中部大渎的发源地之一。 这位武将其实平时是个闷葫芦,不曾想今儿倒是没少笑脸,主动介绍起自己,“我叫廖俊,曾是苏将军麾下,步卒出身,低人一等,不说也罢。跟关翳然是朋友,可惜当年在书简湖那边,与陈山主错过了,未能见上一面。经常听虞山房和戚琦提起陈山主,酒量无敌,一顿酒喝下来,最后但凡有一个能坐着的,都算陈山主没喝尽兴。” 其实是一桩怪事,照理说陈平安方才登船时,并未刻意施展障眼法,这廖俊既然见过那场镜花水月,绝对不该认不出落魄山的年轻山主。 这就是陆沉那一身道法带来的结果,陈平安当下并未完全消化掉那份道韵、道气,使得他如今在这人间行走,宛如一条不系虚舟,人身与天地,井水不犯河水,故而在“道貌”一事上,就让外人自然而然雾里看花。等到陈平安报上山门和名字,在他人眼中,才变得像是刹那之间记起此人,不然就休想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更早之前,道祖骑牛造访小镇,更是如此,道祖不欲人知自己的行踪,便会天不知地不知人皆不知。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我酒量一般,就是酒品还行。不像某些人,虚招迭出,提碗就手抖,每次撤离酒桌,脚边都能养鱼。” 那廖俊听得十分解气,爽朗大笑,自己在关翳然那个家伙手上没少吃亏,聚音成线,与这位言语风趣的年轻剑仙密语道:“估摸着咱们关郎中是意迟巷出身的缘故,自然嫌弃书简湖的酒水滋味差,不如喝惯了的马尿好喝。” 一袭雪白长袍的稚圭,站在渡船顶楼那边,眯眼望向那个先前大渎祠庙一别的青衫男子。 她很烦陈平安的那种平易近人,处处与人为善。 好像与谁都能聊几句,这类人的眼睛里,好像总能找到些美好事物。 若是伪装,也就罢了。偏不是。 陈平安抬头以心声笑问道:“作为新晋四海水君,如今水神押镖是职责所在,你就不怕文庙那边问责?如果我没有记错,如今大骊金玉谱牒上边的神灵品秩,可不是雷打不动的铁饭碗。” 那场文庙议事过后,不断有各类措施,通过山水邸报,传遍浩然九洲。 只说山水神灵的评定、升迁、贬谪一事,山下的世俗王朝,一部分的神灵封正之权,上缴文庙,更像一个朝廷的吏部考功司。大骊这边,铁符江水神杨花,补缺那个暂时空悬的长春侯一职,属于平调,神位还是三品,有点类似山水官场的京官外调。但能够外出执掌一方,担任封疆大吏,属于重用。 宝瓶洲钱塘江风水洞的那条老蛟,刚刚补缺了齐渎三位公侯中的淋漓伯,当然更是升迁。真名程龙舟的黄庭国老蛟,转任儒家书院山长,去桐叶洲大伏书院赴任。 各有造化。 稚圭冷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陈山主并未在大骊礼部任职,难道是那场议事,文庙论功行赏,得了个与文脉身份匹配的实权高位?所以可以管得这么宽了?” 陈平安笑道:“好歹是多年邻居,提醒一句不过分。听不得别人好劝的习惯,以后改改。” “不过是读了几本书,好为人师的这个习惯,你也要改改。要我说,你还是以前没念过书那会儿,更讨喜。” 稚圭微笑道:“还是当年好啊,在铁锁井那边挨顿骂,就能让人气愤好几天。” 双方都是民风淳朴的骊珠洞天“年轻一辈”出身,只说言语一道,可算同一座祖师堂。 稚圭眯起那双金色眼眸,心声问道:“十四境?哪来的?” 她已是飞升境。 作为世间唯一真龙的存在,还是一位身负蛟龙气运的飞升境大修士,比起一般山巅修士,她的眼力自然更好。 陈平安说道:“跟人借来的,那个人你刚好也认识。” 稚圭嗤笑一声,显然不信陈平安的这个说法。 她突然眯起一双狭长眼眸,“陆……道长?!” 差点就要直呼其名。 她好像找到把柄,手指轻敲栏杆,“啧啧啧,都晓得与仇家化敌为友了,都说女大十八变,只是变个模样,倒是陈山主,变化更大,不愧是经常远游的陈山主,果然男人一有钱就了不起。” 陈平安不以为意,问道:“你知不知道三山九侯先生?” 稚圭笑眯眯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她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手背青筋暴起,显而易见,她对那位三山九侯先生,恨得咬牙切齿,又怕到了骨子里。 真珠山是昔年稚圭这条真龙所衔“骊珠”所在,而那条被当地百姓俗称龙须溪、后来才抬升为河的水流,是名副其实的“龙须”之一,与小镇主街,两条龙须一隐一现。此外福禄街和桃叶巷又分别是龙颈和一段龙脊,整条福禄街,每一处府邸就是一张压胜符箓,而桃叶巷那边的每一棵桃树,就像是一颗困龙钉,合力将一条筋骨裸露的真龙困在原地,不得动弹丝毫。 小镇数十座高人精心寻龙点穴的龙窑所在,号称千年窑火不断,对于稚圭而言,无异于一场不停歇的大火烹炼,每次烧窑,就是一口口油锅倾倒沸水汤汁,业火浇灌在神魂中。 陈平安提醒道:“别忘了当年你能够逃离铁锁井,之后还能以人族皮囊体魄,自由自在行走人间,是因为谁。” 如果按照骊珠洞天三教一家圣人最早制定的规矩,这属于法外开恩,同时还有僭越之举的嫌疑。 稚圭眨了眨眼睛,“当然是因为齐静春看守不利啊,不然还能如何?”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微转头,竖耳倾听状,微笑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稚圭趴在栏杆那边,笑嘻嘻道:“你算老几,让我再说一遍就一定要说啊。” 当了那么多年的邻居,陈平安什么性格,她很清楚。 在他这个烂好人这边,谁都可以言行无忌,反正他打小就是被白眼、戳脊梁骨惯了的可怜虫,都不用担心他会记仇,更不会遭报复,一般人连好人有好报都不信,他偏信那恶有恶报,打小就不怕鬼,偏是个半点坏事都不敢做、半点坏心都不敢有的胆小鬼,只是唯独在某些事情上,别过界。 当年稚圭看到刘羡阳的第一眼,就不喜欢他,世间真龙,天生逆鳞,因为刘羡阳祖上精通扰龙、豢龙和斩龙之术,所以对于身为养龙士后裔的刘羡阳,稚圭拥有一种发乎大道本心的憎恶。 那会儿的刘羡阳就是个实打实的凡俗夫子,对此懵懂无知,又被田婉牵了红线,只当做是稚圭嫌弃自己没钱。 宋集薪走出船舱,身边跟着大骊皇子宋续,礼部赵侍郎,还有那个翻箱倒柜收获颇丰的少女,只是余瑜一瞧见那位喜欢笑吟吟、杀人不眨眼的青衫剑仙,立即就苦瓜脸了。 虽说眼前这个他不是那个他,可那个他终究还是他啊。 那几场架,曾将她一拽,转身就是一记顶心肘,打得她鲜血狂喷……不然就是伸手按住面门,将她的所有魂魄随手扯出。 何况大骊地支修士当中,她都算下场好的,有几个更惨。 一想到这些不堪回首的糟心事,余瑜就觉得渡船上边的酒水,还是少了。 宋集薪笑问道:“找我有事?” 陈平安反问道:“不是你找我有事?” 宋集薪点点头,“那就去里边坐着聊。” 赵繇三人都识趣留下,让这两个泥瓶巷邻居单独叙旧。 一间屋子,陈平安和宋集薪相对而坐,稚圭跨过门槛,没有落座,站在宋集薪身后,她是婢女嘛,在家乡小镇那边,按照风俗,一般女子吃饭都不上桌的,而且只要是嫁了人的婆姨,祭祖上坟一样没份儿。 宋集薪开门见山道:“不要杀人,这是我的底线,不然我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跟你和落魄山掰掰手腕。” 陈平安说道:“宋睦,你要先弄清楚一件事,不是我为难她,是她在为难我。” 稚圭笑道:“公子多虑了,一个好人怎么会杀人呢,至多是说几句道理,稍稍教训一番,就可以扬长而去了。” 宋集薪死死盯着那个陈平安,摇头道:“以德报德,以怨报怨。以怨报德是真小人,以德报怨是伪君子。这可不是我道理,是至圣先师的教诲。” 陈平安转头对稚圭说道:“外人就别待在这边了。” 稚圭摇头如拨浪鼓,道:“第一,我不是外人,其次我也不是人。” 宋集薪说道:“稚圭,你先离开片刻。” 稚圭撇撇嘴,身形凭空消散。 陈平安蓦然抬起一手,双指并拢作剑诀。 下一刻,稚圭就被迫离开屋子,重回顶楼廊道,她以拇指抵住脸颊,有一丝被剑气伤及的浅淡血痕。 果真是那传说中的十四境!宋集薪倒了两碗茶水,手指抵住其中一只白瓷茶碗,轻轻推给陈平安。 桌上这套茶具,来自龙州窑务督造署。 不到一刻钟。 陈平安就回到了船头那边。 只留下一个神色落寞的大骊藩王,呆呆看着眼前的茶碗。 赵繇一直等着陈平安返回,以心声问道:“其余两位剑修?” 其实赵繇第一次去见陈平安的时候,不是没有担心,难免担心陈平安会想着补全仙剑太白一事。 陈平安说道:“剑修刘材,蛮荒斐然。” 赵繇皱眉道:“怎么会是斐然?” 陈平安摇头道:“不清楚。以后你可以自己去问,如今他就在大玄都观修行,已经是剑修了。” 赵繇苦笑道:“如今才是玉璞境,你让我飞升去往青冥天下,牛年马月的事情,还不如等着白先生重返浩然更实在点。” 陈平安笑道:“既然能从五彩天下破例返乡,说不定就能去青冥天下破格游历。” 赵繇一时语噎。 跟这个喜欢记仇的家伙聊天,真不舒心。 赵繇客气了一句,“一起回京城?” 陈平安摇头道:“南下重游几处故地。” 稚圭神色淡漠,眯起一双金色眼眸,居高临下望向陈平安,心声道:“现在的你,会让人失望的。” 陈平安双手笼袖,抬头望向那个女子,没有解释什么,跟她本来就没什么好多聊的。 但是听到稚圭的这句话,陈平安反而笑了笑。 最少这些年离乡,跟随宋集薪四处漂泊,她终究还是没有让齐先生失望。 大战之中,她既不曾倒戈向蛮荒天下,反而主动离开陆地,与那旧王座绯妃大打出手一场,拦下对方那记试图水淹老龙城的水法神通,以至于挨了搬山老祖朱厌的当头几棍。 大战落幕后,也不曾莽莽撞撞去往归墟,试图在无人约束的蛮荒天下那边自立门户。 没有为了水运之主的身份头衔,去与渌水坑澹澹夫人争什么,不管怎么想的,到底没有大闹一通,跟文庙撕破脸皮。 最重要的,是她没有坑害宋集薪。既然她在泥瓶巷,可以从宋集薪身上窃食龙气,那么如今她一样可以反哺龙气给藩王宋睦。 一旦她这么做了,就会牵动一洲气运形势,极有可能,就会导致大骊宋氏一国两分、最终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 陈平安转身,伸手出袖,与那披甲武将抱拳作别。 稚圭等到那个家伙离去,回到屋子那边,发现宋集薪有点魂不守舍,随便落座,问道:“没谈拢?” 宋集薪一言不发,沉默许久,起身道:“不去京城了,去蛮荒天下。” 大隋山崖书院。 茅师兄已经卸任副山主,而且文庙议事过后,再不是大隋礼部尚书兼任书院山主,来了一位来自别洲的新任山主。 陈平安在书院那座名为东山的山顶现身,站在一棵大树枝头,远眺那座皇宫,昔年的皇子高煊,已经是大隋新帝了。 当年小镇鱼龙混杂,陈平安得到的第一袋金精铜钱,严格意义上来说,就是从高煊手中得到的那袋钱,加上顾璨留给他的两袋,刚好凑齐了三种金精铜钱,供养钱、迎春钱、压胜钱各一袋。而这三袋子金精铜钱,其实都属于陈平安错过的机缘,最早是送给顾璨的那条泥鳅,后来是遇到李叔叔,正在谈价格的时候,被高煊后到先得,硬生生抢在陈平安之前,买下了那尾金色鲤鱼,外加一只白送的龙王篓。 之后这位大隋弋阳郡高氏子弟,以两国结盟的质子身份,来到大骊王朝,曾经在披云山林鹿书院求学多年。 在山崖书院,高煊经常跟于禄一起钓鱼。其实跟宝瓶、李槐他们都很熟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去大隋皇宫找高煊,当下这位登基没多久的新帝,正在御书房忙着批朱。 那位被大隋官场暗地里称作两朝“内相”的年迈宦官,就守在门口,然后有位供奉修士觐见皇帝陛下,好像是叫蔡京神。 陈平安跟他不熟,崔东山和李叔叔,跟他好像都算很熟。 之后只是去了书院那座湖边散步片刻,再次消逝,继续远游。 一座规模不小的仙家渡口,位于南涧国与古榆国接壤的边境上,渡船停泊处是一座大湖,名为报春湖。 当年按照张山峰的说法,上古时代,有神女司职报春,管着天下花草树木,结果古榆国境内的一棵大树,枯荣总是不守时候,神女便下了一道神谕敕令,让此树不得开窍,故而极难成精炼形,于是就有了后世榆木疙瘩不开窍的说法。 如果陈平安没有记错,南边那位楚姓书生,当年的确只有五境修为。这与它的存世年月,确实极不相符。 修道之士在山上,有那虚岁和周岁的说法,跟山下年龄是不太一样的算法,那么这头古榆树精,真是典型的虚长几千岁、周岁很不足了。 那会儿陈平安读书少,眼界浅,起先还误以为对方是古榆国的皇室子弟,不然单凭一个楚姓,加上张山峰所说的典故,以及对方自称来自古榆国,就该有所猜测的。 天下精怪,只要炼形成功,真名一事,至关重要。 以召陵许夫子的解字之法,楚字上林下疋,疋作“足”解,双木为林,树下有足,那位古榆国国师以此作为自己的姓氏, 陈平安抬头看着渡口上空。 古榆国,大茂府。 古榆国的国姓也是楚,而化名楚茂的古榆树精,担任古榆国的国师已经有些岁月了。 这会儿楚茂正在用餐,一大桌子的精巧佳肴,加上一壶从皇宫那边拿来的贡品美酒,还有两位妙龄侍女一旁伺候,真是神仙过神仙日子。 看他在饮食一事上花费的心思,就知道是个讲究人。 当然了,这位国师大人当年还很客气,身披一枚兵家甲丸形成的雪白甲胄,使劲拍打身前护心镜,求着陈平安往这边出拳。 那是陈平安第一次见到兵家甲丸,好像还是古榆国皇家的地字号库藏。 与后来陈平安在北俱芦洲遇到的鬼斧宫杜俞,是一个路数的英雄好汉,一个求你打,一个让三招。 陈平安站在门口这边,稍稍解禁一丝修士气象。 楚茂绷着脸,冷笑道:“来者是客,何必鬼祟。” 没有转头,继续拿筷子夹菜。 一个洞府境修士,境界不低,胆子不小。 门口那边,出现了一个双手笼袖的青衫男子,微笑道:“楚国师,别来无恙。” 楚茂微微皱眉,缓缓转头,只是当他看到那人容貌身形后,国师大人顿时汗如雨下。 倒是那两个伺候国师大人用餐的婢女,还不知道轻重利害。 只觉得那个翻墙入内的青衫男子,胆子真大,嗯,瞧着模样真俊。 楚茂得一手扶住桌面,这才能晃悠悠站起身,后退几步,先正衣襟,再从袖中摸出一块玉牌,悬在腰边,最后作揖到底,道:“古榆国练气士楚茂,见过陈宗主。” 老子有没眼瞎,先前那场正阳山的镜花水月,看得很欢快的,没少喝酒。 至于楚茂那块由大骊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当然是末等。 只是楚茂打破脑袋都猜不到,这么一位高不可攀的剑仙,来小小古榆国作甚?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块无事牌,“这么巧,我也有一块。” 不曾想这么一块供奉牌,用处颇多。 楚茂立即见风转舵道:“真是不敢想象的事情,竟然有幸与陈剑仙同是大骊供奉修士,在这之前,还痴心妄想着能够换成一块二等供奉头衔,便好了,可如今大骊便是赏我一块头等无事牌,都要拒绝了。” 陈平安抬脚跨过门槛,手腕一拧,多出那只朱红色酒壶模样的养剑葫,笑道:“是你自己说的,将来只要路过古榆国,就一定要来你这边做客,就算是去皇宫饮酒都无妨,还建议我最好是挑个风雪夜,咱俩坐在那大殿屋脊之上,大大方方饮酒赏雪,就算皇帝知道了,都不会赶人。” 当初楚茂自称与楚氏皇帝,是相互帮衬又相互提防的关系。其实回头来看,是一番极有良心的实诚话了。 楚茂站在原地,怔怔无言,天打五雷轰一般。 眼前这位青衫剑仙,怎么可能会是当年的那个少年郎?! 这才几十年功夫?那会儿,自己跟少年剑修一场狭路相逢,双方怎么都算……打得有来有回吧? 再说了,你一个上五境的剑仙老爷,把我一个小小的观海境精怪,当做个屁放了不行吗? 何必刨根问底翻旧账,白白折损了仙家气度。 陈平安搬了条椅子坐下,与一位侍女笑道:“劳驾姑娘,帮忙添一双碗筷。” 楚茂刚要训斥那只没半点眼力劲的呆头鹅几句,结果发现那位剑仙似笑非笑望向自己,楚茂立即与那婢女和颜悦色道:“记得再拿几坛好酒来。” 陈平安落座后,随口问道:“你与那个白鹿道人还没有往来?” 对那个作为楚茂盟友之一的白鹿道人,很难不记忆犹新。 来得很快,跑得更快。 当时楚茂见势不妙,就立即喊秦山神和白鹿道人赶来助阵,不曾想那个刚刚在游廊飘然落地的白鹿道人,才触地,就脚尖一点,以手中拂尘变幻出一头白鹿坐骑,来也匆匆去更匆匆,撂下一句“娘咧,剑修!” 其实那会儿的陈平安哪里能算剑修。 一把飞剑,有无本命神通,才是重中之重。 而初一和十五,作为与陈平安相伴最久的两把飞剑,直到现在,陈平安都未能找出本命神通。 楚茂愈发提心吊胆,叹了口气,“白鹿道长,在先前那场战事中受了点伤,如今云游别洲,散心去了,说是走完了浩然九洲,一定还要去剑气长城那边看看,开开眼界,就当是厚着脸皮了,要给那些战死剑仙们敬个酒,道长还说以前不晓得剑气长城的好,等到那么一场山上谱牒仙师说死就死、而且还是一死一大片的苦仗打下来,才知道本以为八竿子打不着半点关系的剑气长城,原来帮着浩然天下守住了万年的太平光景,何等气魄,何等不易。” 其实当年回到古榆国京城,楚茂曾经派遣出了一拨刺客,两位纯粹武夫,两位山泽野修,去刺杀那个少年剑仙,结果泥牛入海,肉包子打狗,一个个有去无回。 所以这么多年来,楚茂就一直没去彩衣国胭脂郡那边报仇,算是认栽了,惹谁都别惹剑修。 陈平安笑问道:“以楚国师的大道根脚,当年为何没有投靠蛮荒妖族?” 楚茂笑了笑,“是精怪,又不是畜生。” 陈平安提起酒碗,“走一个。” 楚茂连忙双手持杯,等那位青衫剑仙先喝,这才一个猛然抬头,饮尽杯中酒。 楚茂又倒满酒,赶紧说些惠而不费的好听话,“陈剑仙要不是有个自家山头,实在脱不开身,不如风雪庙魏大剑仙那么潇洒,不然去了剑气长城,以陈剑仙的资质,一定半点不比魏大剑仙差了。” 陈平安举起酒碗,身前前倾,与楚茂手中酒杯磕碰一下,笑道:“本就该恩怨各算,今天喝过了酒,就当都过去了。不过有一事,得谢你。” 是说当那包袱斋,捡钱一事,开门大吉。 年轻剑仙没说什么事,楚茂当然也不敢多问。 最后等到那位年轻剑仙笑着告辞离去,楚茂还是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一座山神祠附近的僻静山头,视野开阔,适宜赏景,三位女子,铺了张彩衣国地衣,摆满了酒水和各色糕点瓜果。 江湖老话,山中美人,非鬼即妖。 当然,还有落魄书生最为向往的神女。 那个少女开心得在毯子上边欢快打滚。 哈哈,真是万事开头难,开了头就万事不难。 发了发了,终于发达了,老娘终于阔气了,终于不用寄人篱下看人脸色了。 正是山神娘娘韦蔚,带着两位祠庙侍女来这边喝酒。 刚刚晋升山神娘娘的那些年,所有家底都花在了修建祠庙上边,怎么瞧着富贵气派怎么砸钱,一开始没经验啊,当惯了剪径劫财的梳水国四煞,哪里晓得如何当山神娘娘嘛,可不就是黄花闺女坐花轿,头一回的事儿,所以就根本没想着省着点花。 那真是低三下气得令人发指,只得与城隍暂借香火,维持山水气数,因为香火欠债太多,县城隍见着她就喊姑奶奶,比她更惨,说自个儿已经拴紧裤腰带过日子,倒不是装的,确实被她连累了,可府城隍就不够厚道了,闭门羹,到了一州阴冥治所的督城隍庙,那更是衙门里边随便一个当差的,都可以对她甩脸子。 山水官场,真真难混。 韦蔚还是女鬼的时候,就曾经埋怨过这个世道,人难活,鬼难做。 不曾想好不容易当上了享受香火的山神娘娘,还是处处捉襟见肘。 事情的转机,在那个青衫剑仙的拜访过后,山神庙就开始时来运转了。 以至于韦蔚专门给邻近祠庙的那段山路,私底下取了个名字,就叫“分水岭。” 陈平安趁着韦蔚不在山神庙内,就坐在了祠庙外的长条青石板上。 遥遥听着山神娘娘与两位神女说她那趟京城之行的情节曲折,就当是听人说书了。 原来她们仨“精心”挑选了一位进京赶考的读书人,确实是大费周章了,叫人好等,如果不是陈平安早有提醒,不然他们如果只是盯着自家山界里边的读书种子,估计这会儿山神庙都要拮据得揭不开锅了。 一开始那个士子就根本不稀罕走山路,只会绕过山神祠,咋办,就按照陈平安的法子办嘛,下山托梦! 按照韦蔚的估算,那士子的科举制艺的本事不差,按照他的自身文运,属于捞个同进士出身,只要考场上别犯浑,板上钉钉,可要说考个正儿八经的二甲进士,稍微有点悬乎,但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如果再加上韦蔚一鼓作气赠予的文运,在士子身后点燃一盏大红山水灯笼,确实有望跻身二甲。 可就是那个书生,长相委实是磕碜了点,歪瓜裂枣。 一开始韦蔚的侍女还不太情愿,嫌弃那个读书人太丑,说她真的……下不去嘴。 气得韦蔚揪着她的耳朵,骂她不开窍,只是入梦,还下嘴,下什么嘴,又不是让你直接跟他来一场云雨春梦。 一场蹩脚托梦之后,亏得那个士子这辈子是头一遭遇到这种事情,不然破绽百出,韦蔚自个儿都觉得惨不忍睹,后来她就一咬牙,求来一份山水谱牒,山神下山,尽量偏离水路,小心翼翼走了一趟京城,之前那个陈平安所谓的“某位庙堂重臣”,没有明说,不过双方心知肚明,韦蔚跟这位早已权倾朝野的家伙熟得很,只不过等到韦蔚当了山神娘娘,双方就极有默契地相互划清界线了。 那家伙不是省油的灯,更不念旧情,弯来绕去打官腔,什么科举一道,是是国之大事,不宜插手,坏了规矩。 原本其实不太愿意提起陈平安的韦蔚,实在是没法子了,只得搬出了这位剑仙的名号。 好嘛。 陈平安三个字,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一方灵丹妙药。 虽然那家伙当时只说了句“不要抱过大希望”。但是韦蔚这点人情世故还是有的,那个书生的一个进士出身,十拿九稳了。至于什么一甲三名,韦蔚还真不敢奢望,只要别在进士里边垫底就成。 结果那个士子直接得了个二甲头名,书生当然是做梦一般。 韦蔚和两位侍女,听闻这个天大喜讯之后,其实也差不多。 金榜题名的新科进士一得闲,二话不说,快马加鞭,直奔山神庙,敬香磕头,热泪盈眶,无比虔诚。 正是在那一刻,亲眼看着祠庙内那一缕精粹香火的袅袅升起,韦蔚蓦然间,心有一丝明悟。 好像瞬间明白了一连串的道理,真正懂得如何担任一方山水神灵。 陈平安坐在古松旁的青石长凳上,拿着养剑葫,慢慢喝酒。 韦蔚那边,大笑一句,咱们这位怜香惜玉的陈公子,说那些黑话比咱们还顺口,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又随口说了些那本山水游记的事迹,韦蔚捧腹大笑不已。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 不跟她一般见识。 在祠庙周边的山水地界,果然悬起了许多拳头大小的红灯笼,这些都是山神庇护的象征,小巧玲珑。 既有大门大户的,也有市井陋巷的。 一粒善因,只要能够真的开花结果,是有可能花开一片的。 一事顺百事顺。 两国边境,再没什么作祟害人的梳水国四煞了,本就是一处山水形胜之地,既有适宜探幽的崇山峻岭,也有便于赏景的易行之地,不然韦蔚也不会挑选此地,作为祠庙选址,加上这边的志怪奇闻、山水故事又多,祠庙地界内还有一条官道,世道重新太平起来,踏青郊游、游山玩水的士子女子,就多了,江湖中人,游学士子,商贾走镖的,三教九流,山神庙的香火越来越多。 祠庙来了个虔诚信佛的大香客,捐了一笔可观的香油钱, 于是韦蔚就在自家地界,修建了一座寺庙,规模不大,但是还专门请了庙祝,将那些早早就归拢起来的破败佛像,重新修缮,或贴金,或彩绘,总之那个大香客捐的钱,一两银子都没贪墨。 而那个州城的大香客,一次专程挑选正月十五烧头香,十四这天就在这边等着了,看过了寺庙,很满意。有钱人,可能在其他事情上糊涂,可在挣钱和花钱两件事上,最难被蒙混。所以一眼就看出了山神祠这边的做事讲究,十分豪爽,干脆又拿出一大笔银子,捐给了山神祠。算是礼尚往来了。 韦蔚曾是鬼物,不是没见过钱,常年打交道的,多是神仙钱,但是香火一事,还真不是能用神仙钱折算的。 那个相貌其实半点不起眼的大香客,也就是个实打实挣着了山下钱的凡俗夫子而已,可他当时说了一个诚心的道理,却让韦蔚记忆深刻。 “其实不是我在行善事,施舍钱财给他人,而是他人施舍善缘与我。” 大骊陪都,洛京。 皇帝陛下至今还不曾驾临陪都。 陪都的礼部老尚书柳清风,垂垂老矣,卧病不起,已经不去衙门很久了。 其实浩然天下,不少王朝都有两京、三京乃至陪都更多的前例。 如今洛京这边的衙门,不单是礼部,就连其它衙门,都有官员建言,南北两京并为帝都,两者不分主次。 暗流涌动啊。 两种心思,一种说法罢了。 今天老人听见一声“柳先生”的久违称呼,睁开眼睛,凝神望去,定睛瞧了瞧那个凭空出现的不速之客,略显费劲,点头笑道:“比起当年拘谨,如今随心所欲多啦,是好事,随便坐。” 柳清风坐起身,自己拿了个枕头靠着。 暖阁那边,其实有个侍女。 陈平安找了条椅子,轻拿轻放,坐在床边不远处,双手放在膝盖上,轻声道:“柳先生躺着说话就是了。” 柳清风笑道:“以后有得躺了,这会儿不着急。” 陈平安哑然失笑。 柳清风指了指书案那边,“一个朝廷,如何治理贪官,不用多说了,一国兵戎两事之外的重中之重,而且咱们大骊在这方面,做得顶好了。不过呢,某些清官的为官之道,弊端相对不显,我提笔写字,难喽,只好趁着还没死,犹有余力口述,让人代笔,赶紧折腾出一份折子,自以为为官不求财,便刚愎自用,行事酷烈,非是圣贤教诲的中庸之道。” 陈平安点点头,“曾经在一本小集子游记上边,见过一个类似说法,说贪官祸国只占三成,这类清官惹来的祸事,得有七成。” “那倒不至于,言过其实了,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说几句怪话重话,谁听谁看呢。” “对了,那本册子我读过,帮个女子改了名字,‘翠环’不如‘环翠’雅致嘛。” 陈平安会心一笑,轻轻点头道:“原来柳先生还真读过。” 那本游记,在宝瓶洲销量不大,而且早就不再版刻翻印了。 足可见这位柳老尚书的读书之杂、记忆之好。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博闻强识了,何况老人还不是一位练气士。 “最快目处,可是书中人帮这娼家女脱离苦海,公了私了兼备,层层递进,滴水不漏?” 陈平安还是点头,“正如柳先生所说,确实如此。” 柳清风笑道:“把一件好事办得滴水不漏,让受惠者没有半点后患之忧。哪怕只是些书上事,你我这般看客,翻书至此,那也是要欣慰几分的。” 陈平安就只有继续乖乖点头的份儿。 柳清风沉默片刻,说道:“柳清山和柳伯奇,以后就有劳陈先生多多照拂了。” 陈平安说道:“柳先生只管放心便是。” 柳清风笑道:“万一有些意外,照顾不来,也无需愧疚,要是做不到这点,此事就还是算了吧。相互不为难,你不用担这个心,我也干脆不放这个心。” 陈平安笑道:“可以放心。” 柳清风看了眼陈平安,玩笑道:“果然还是上山修行当神仙好啊。” 陈平安欲言又止。 柳清风摆摆手,知道这位年轻剑仙想要说什么,“我这种文弱书生,吃得住些小苦,可惜万万吃不住疼的。啧啧,什么血肉剥落,形销骨立,只是想一想,就头皮发麻。何况,我也没那想法,即便有成为山水神灵的捷径可行,我都不会走的。别人不理解,你该理解。” 陈平安便不再劝什么。 老人咳嗽几声过后,突然喊了一声“陈平安”。 陈平安说道:“柳先生?” 老人看着那个瞧着还很年轻的山上剑仙,如此生翻书得见最会心处一页,闭眼喃喃道:“世态翻覆雨,吾心分外明。”</p>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七十章 惜哉 正阳山,过云楼。 雨过天晴,气象清新。 山外的白鹭渡,一丛丛的芦苇已经开花,梯田那边的稻谷金黄一片。 更远处的正阳山几座山头,好像就比较忙碌了,土木营造,缝缝补补。 那间再熟悉不过的甲字房,没有客人,陈平安就去屋子里边,搬了条藤椅到观景台坐着,远眺那座距离最近的青雾峰,轻轻摇晃手中的养剑葫。 有些事情一旦开了个头,就很难戒掉了,比如喜欢谁,又比如喝酒。 在酒桌上,陈平安看到过很多的人情世态。喝酒可以让寡言者变得健谈,可以让平时喜欢高声言语者喃喃低语,可以让人笑颜却泪眼朦胧而不自知,可以让一个老人变成孩子。 不知道自家那位周首席到了蛮荒天下,会是怎么个光景,又会闹出多大的动静。 一片柳叶斩仙人。 至于姜尚真这把飞剑的本命神通,陈平安一直没问。 崔东山倒是随便提了一嘴,说周首席飞剑品秩高得很,锋芒无匹,在避暑行宫那边都完全可以评为甲等,翻山越岭,渡水过河,遇甲破甲。 比较意外的,是本该去往大骊中岳地界的倪月蓉,当下竟然就在客栈里边,好像正在查账。 倪月蓉察觉到此地的气机异象,立即放下那本越看越心酸的账簿,迅速赶来查探虚实,她动身前还在心中默默祈福,莫要是那个人,千千万万莫要是那个人…… 大概是平日里入庙烧香还是少了,怕什么来什么,倪月蓉微微侧身,与那位不速之客施了个万福,她犹豫了一下,仔细思量一番,还是故意用了个比较见外的称呼,“见过曹仙师。” 陈平安转头,提了提手中养剑葫,说道:“首先得祝贺倪仙师,众望所归,担任正阳山下宗的财神爷。” 倪月蓉赶紧再次敛衽施了个福。 真要计较起来,她能够荣升未来下宗的三把手,还真得感谢这位落魄山剑仙的大闹一场。 不然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才能轮到她一个都不是剑修的青雾峰龙门境,在下宗占据要职?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 她这位过云楼前任掌柜,与师兄韦月山一样不是剑修,以前貌合心离的两位师兄妹,如今关系亲近太多,一场差点宗门覆灭的患难与共,让这对师兄妹真正做到了同门情深,在倪月蓉离开宗门之前,双方私底下有过一场从未有过的坦诚谈心,打定主意,以后相处扶持,韦月山坐镇青雾峰,她如今在下宗那边管钱, 将来会尽可能照顾自家峰头。 倪月蓉小心翼翼道:“下宗一事,尚未定论。” 陈平安笑道:“你们正阳山是出了名的好友遍天下,这点小事不在话下。” 倪月蓉倒是不显得如何尴尬,年复一年的待人接物迎来送往,脸皮早就跟重叠账簿一样厚了。 陈平安疑惑道:“倪仙师怎么还在过云楼这边?” 照理说,下宗筹建事宜千头万绪,倪月蓉作为算账管钱的那个人,又属于新官上任,本该最脱不开身才对。 倪月蓉有些神色恍惚,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就像是客客气气的拉家常一般,可之前就在这里,陈平安约见宗主竹皇,她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当时对坐双方,两位宗主,反正她谁都不敢多看一眼。 倪月蓉听到问话,立即收敛心神,小心斟字酌句答道:“回曹仙师话,月蓉这次是临时有事,需要走一趟上宗祖师堂,关于云霞香商贸一事,希望竹宗主能够拿个主意,因为那云霞山那边给出的价格……” “具体什么事,就别说了,我一个外人,别坏了规矩。” 陈平安摆摆手,拦下倪月蓉的话头,随口说道:“好像客栈的生意冷清了些。” 倪月蓉只是嗓音轻柔嗯了一声,都没敢腹诽半句。 为何生意不景气,客人寥寥?怪谁?当然是怪她这个掌柜不懂生财之道。 不然还怪这位礼数周到的陈山主啊。太没道理的事情。 正阳山未来下宗的首任宗主,正是旧朱荧王朝剑修元白,因为曾经与风雷园黄河有过一场问剑,元白伤及大道根本,不出意外,昔年旧朱荧的双璧之一的天才剑修,此生剑道会止步于元婴境。 竹皇也确实算是个能忍的人,元白曾在观礼途中,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宣称自己退出正阳山,摆明了你们一线峰祖师堂谱牒不除名,元白就当自己动手一笔勾销了。 当然目前还只是个所谓的下宗,就像倪月蓉说的,还不敢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经过那么一场观礼风波后,意外就更多了。 之前中土文庙议事当中,宋长镜额外跟文庙讨要了最少三个宗门的名额,宝瓶洲的宗门候补当中,除了这座正阳山,还有只欠缺一位上五境修士的云霞山,位于雁荡山大小龙湫附近的一座佛门古寺,陆沉嫡传弟子曹溶昔年的那座山中道观,以及神诰宗希望多出一座下宗,再加上大骊本土仙府长春宫,总之各方势力,如今都在争夺这三个名额。 本来正阳山最有希望增添一座宗字头下宗仙府,别看大骊藩王宋睦下绊子,故意从中作梗,阻拦此事,还摆出了一副半点没商量的架势,其实就是在跟大骊皇帝陛下唱双簧,一个红脸一个白脸,让正阳山修士不至于太过目中无人,免得尾大不掉,未来难以约束,又能让正阳山多往外吐出些货真价实的宗门底蕴,同时能够打消一部分山上仙府、尤其是老牌宗字头,对大骊宋氏倾力扶植正阳山的那份怨气。 一举三得之余,大骊朝廷还藏着一记后手。 不是大骊朝廷如何青睐正阳山,而是大骊宋氏和宝瓶洲,需要聚拢起更多原本散落一洲山河的剑道气运。 所以正阳山创建下宗,其实悬念不大。 在陈平安看来,反而是一直口碑最好、且呼声最高的云霞山,最不可能正式跻身宗门行列了,不单单是缺少一位坐镇山头的玉璞境,而是大骊有更深远的谋划。 山崖书院,林鹿书院,都已跻身文庙七十二书院之列,再加上一寺庙一道观跻身宗门,那么儒释道三教,就算在宝瓶洲真正扎根了,一洲山河气运,就可以逐渐稳固下来,天时步入正轨。 最关键的,还是三教祖师那场散道,宝瓶洲就可以获得更大的气运馈赠,相信这些早就都在师兄崔瀺的既定谋划之内了。 陈平安自认就像一个棋手,只是死记硬背了些所谓的妙手、定式,在棋盘上东拼西凑,长于拆解和切割,短于缝补和粘合。 这也是一场观礼正阳山,陈平安必须处心积虑、谋而后动的根源所在,因为务必让自己占尽先手优势,得率先落子棋盘。 所以比起师兄崔瀺,郑居中,吴霜降,差得远了。 人情达练得不知不觉,老谋深算得不露痕迹。 泥瓶巷的宋集薪,其实也在成长。 据说如今中土神洲有几封山水邸报,都开始专门研究骊珠洞天的年轻人了。 雨后春笋,茁壮成长,修竹成林。 方才倪月蓉误以为陈平安说创建下宗是件小事,是在挖苦正阳山,往伤口处撒盐。 其实那还真就是一件小事。当然前提是正阳山自己别再作妖了,老老实实低头求人,出钱又出人,剑修乖乖投军入伍,担任随军修士,跟随大骊铁骑去往蛮荒参战,那么下宗一事,自然就会水到渠成。 不是倪月蓉不够聪明,而是过云楼和青雾峰都不够高的缘故,就修士算站在山顶,也看不远。 真正的意外,其实是陈平安铁了心要让正阳山在数百年之内自行消亡,比如落魄山下宗选址,就放在宝瓶洲中岳地界,而不是桐叶洲,处处与正阳山针锋相对,那么后者很快就会成为无源之水,坐吃山空。 陈平安暂时是没办法跟那些天底下最聪明的人较劲,可要说对付竹皇、晏础这些个喜欢坐井观天的老剑仙,绰绰有余。 倪月蓉问道:“曹仙师,容我备些酒水瓜果?” 她前不久得了祖师堂赐下的一件方寸物,名为“数峰青”,里边搁放有那支白玉轴头的画轴,自家青雾峰其实本来就有一件,不过师兄才是峰主,轮不到她。 按照一线峰的祖例,一切被记录在册的山门重宝,只是给嫡传使用,仍然归属祖师堂。 就像先前的仙子苏稼,被风雷园黄河打碎剑心,当年她黯然下山之前,就得归还那枚价值连城的养剑葫。 陈平安婉拒道:“不用这么客套,我又不是打秋风来了,只是路过。” 视野中,正阳山雨后诸峰,风景各异,水运相对浓郁的水龙峰和雨脚峰之间,甚至挂起了一道彩虹,好一幅仙气缥缈的画卷。 一线峰,大小孤山,仙人背剑峰,满月峰,秋令山,水龙峰,拨云峰,翩跹峰,琼枝峰,雨脚峰,茱萸峰,青雾峰…… 这就是落魄山的第一座敌对宗门了。 夏远翠的满月峰,和被竹皇严令封山的秋令山,夏远翠和陶烟波,一玉璞一元婴两位老剑仙,果然结盟了。 秋令山最是元气大伤,陶烟波自己辞去了宗门财神爷身份,对外宣称闭门思过一甲子,水龙峰晏础卸任祖师堂掌律,转任执掌一宗财权,算是拿虚名换来了实惠,辈分最高的夏远翠就顶替了晏础的那个掌律,反正是不拿白不拿的好处。 琼枝峰女子祖师冷绮,已经闭关谢客,如今一峰也等于接近封山了,冷绮“闭关”之前,将不少事务都交给了柳玉打理,也就是那个与刘羡阳第一场问剑的女子剑修。 至于雨脚峰峰主庾檩,这位年轻有为的金丹剑仙,估计这辈子都再没心气与龙泉剑宗问剑了。 出身满月峰的司徒文英,不惜沦为鬼物,还是就那么走了,生前死后,一直痴情于风雷园李抟景,可她却不知李抟景兵解转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其实就是那个被茱萸峰田婉带上山的天才少年。 竹皇突然订立了一条规矩,在他担任正阳山宗主期间,一线峰从今往后,不再设立护山供奉一职。 陈平安晃了晃朱红酒葫芦,笑道:“得说话不作数了,劳烦倪仙师去酒窖拿两壶酒水。” 倪月蓉立即告辞离去,取酒去了。 不敢怠慢,去去就回,倪月蓉拿来两壶过云楼珍藏多年的长春酒酿,一直坐在藤椅那边的陈平安,却只接过一壶酒水,挥了挥袖子,将屋内一条椅子移到观景台这边。 倪月蓉道了一声谢,落座后她揭开一壶酒的泥封,小抿了一口酒。 陈平安晃了晃酒壶,放在耳边,听了听酒花,然后笑道:“是真酒,可惜跑酒不少。” 新仇旧恨,新酒老酒。 可能某些新仇变成积攒多年的旧恨后,一样会跑酒,年年分量清减而不自知。 但也有些怨怼,就像周首席说的,就像是那那张老鳖的嘴,死死咬住就不放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那块立在边境的石碑,正阳山这边,有没有人偷偷跑去破坏?” 倪月蓉顿时心弦紧绷起来,果然这趟重返正阳山,陈剑仙是兴师问罪来了? 自个儿喝的是罚酒? 只是接下来这半个立碑人,说了句让倪月蓉打破脑袋都想不到的话,“碑得长长久久立在那边,这是落魄山跟正阳山订好的规矩。在这之外发生任何事情,你们可以不用太紧张,比如被人打碎了,一线峰就重新立碑,反正不需要我花钱,只是时间别拖太久,给人丢远了,就只需要重新搬回原处,字迹被人以剑气抹掉,就记得重新刻上。” 倪月蓉只得小声应承下来。 陈平安喝过了头回尝到的长春酒酿,笑道:“要是你们正阳山担心我会找个由头,借机生事,所以故意重罚谁,尤其是下狠手,什么打断弟子的长生桥,剔除山水谱牒名字、驱逐下山之类的,就都免了。” 倪月蓉心思急转,不敢立即应承下来,她当然是担心这位青衫剑仙在说反话。 陈平安也无所谓倪月蓉是怎么个胡思乱想,“回头倪仙师帮我捎句话给竹皇,就说这些意气用事的年轻人,大概才是你们正阳山的未来所在。” 倪月蓉迅速瞥了眼那个年轻剑仙的侧脸,神色不似作伪,她很快就低头喝酒,有些摸不着头脑,倍感荒诞,不知为何,怎么觉得这个落魄山的山主,像是自家正阳山的宗主了? 陈平安继续说道:“当然,修行路上,意外重重,不能一味年轻气盛,一直把犯错捅娄子当能耐,比如哪天正阳山嫡传当中,谁一个热血上头,就偷摸到落魄山那边下狠手,出阴招,逃不掉再打生打死,这种事情,你们这些当山上长辈的,最好能避免就避免,能拦阻就拦住。” “不然真发生了类似事情,就有劳新任掌律夏远翠亲自去我们落魄山那边收尸,再与落魄山某位剑修一起返回此地,收下一份回礼。” “至于正阳山剑修,赶赴大骊龙州,堂堂正正,登山问剑落魄山,另说。” 倪月蓉一边默默记下这些紧要事,然后她自作主张,从方寸物当中取出那支卷轴,打算找个由头,忍痛割爱,与落魄山,或者说就是与眼前这个年轻剑仙,卖个乖讨个好,结下一份私谊,些许香火情。哪怕对方收了宝物,却根本不领情,无妨,她就当是破财消灾了,自古伸手不打笑脸人。 陈平安目不斜视,却好像洞悉人心,知晓了倪月蓉的打算,笑道:“修行不易,谁兜里的钱,也都不是刮大风、发大水得来的。” 倪月蓉悻悻然收起那支卷轴,壮起胆子,问了一个她这段日子以来,始终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陈宗主,为什么独独对青雾峰,还有我们过云楼,都还算……客气?” 同样是女子修士,琼枝峰的冷绮,可谓境地凄凉,比陶烟波的秋令山好不到哪里去,如今的琼枝峰,不是封山胜似封山,而峰主祖师冷绮,不是闭关胜似闭关。 陈平安躺在藤椅上,双手笼袖,“方才说了,修行不易。女子在正阳山修行,很不容易。” 然后坐起身,陈平安眺望渡口那边的静谧景致,“有些事可以理解,但是不觉得你做得对了,不会看不起你,却不可怜什么。” 倪月蓉既没有流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也没有说什么。 她就只是不再喝酒,女子眉眼温柔,双手十指交错,安安静静,望向远处的青山白云。 陈平安准备喝完了手中这壶长春酒酿,就离开正阳山,继续赶路,远游下一处,笑道:“本来没打算说这么多的,如果倪仙师不在这边的话,至多就是去拜会一下水龙峰,与人道声谢。” 是说那个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管着正阳山情报的水龙峰某位奇才兄。 陈平安随口问道:“那座下宗的名字,想好了没有?” 倪月蓉不觉得这种事情有什么好隐瞒的,毫不犹豫道:“祖师堂那边的意思,是命名为‘篁山剑宗’,不过还没有正式敲定,暂定如此。” 先前一线峰祖师堂那边议事,关于此事都没怎么过多商议,毕竟能不能有个下宗,都还两说呢。 何况哪怕创建下宗,获得了许可,可是宗门名字一事,还要先看过大骊朝廷那边的意思,如果中土文庙最终不拍板不点头,就又得重新改名了。传闻历史上,有很多宗门名字在文庙那边不通过的前例,比如北俱芦洲曾经有个剑道宗门,起先准备给自己取名“第一剑宗”,被文庙那边直接拒绝了,好,那老子改个不那么高调的名字总行了吧,于是就给了文庙一个“第二剑宗”…… 结果一位坐镇北俱芦洲天幕的文庙陪祀圣贤,问那个打算开宗立派的玉璞境剑修,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陈平安笑道:“由此可见,你们宗主对这座下宗寄予厚望啊。” 下宗名为“篁山”,满山的竹子嘛,寓意当然是不错的。 宗主竹皇,当然也是有两个私心的,一个是希望借此告诉后世所有的山下两宗子弟,这座下宗,是他一手创建起来的,再就是“竹皇”即“篁”,同时翠竹满“山”,就能够聚拢旧朱荧地界那些如水流转的剑道气运,竹皇显然是想要凭借整座下宗的剑道气运,在将来帮助自己破开玉璞境瓶颈,跻身仙人,一跃成为继风雪庙魏大剑仙之后的第二位仙人境剑修。 像齐廷济建在南婆娑洲的龙象剑宗,还有阮师傅的龙泉剑宗,以及北俱芦洲那边,太徽剑宗,浮萍剑湖……这些剑道宗门,大多带个剑字前缀,并非彰显身份那么简单,很大程度上涉及到了气运一事。类似妖族取真名,山水神灵获得朝廷封正,都追求一个“名正”。 关于落魄山的下宗取名一事,之所以始终悬而未决,就在于崔东山,是希望下宗名字里边带个剑字。 那么落魄山的下宗,就名正言顺成为南边桐叶洲一洲山河的首个剑道宗门,就像阮邛创立的龙泉剑宗,成为一洲剑道“首座”。 时来天地皆同力,气吞万里如虎,可不是什么虚头巴脑的小事,龙泉剑宗创建时日不久, 就已经有了刘羡阳,谢灵,徐小桥,如果加上半路转投正阳山的庾檩、柳玉,再通过大骊朝廷的扶持,帮着精心挑选剑仙胚子,原本至多两三百年,龙泉剑宗就会以极少的剑修数量,成为一座名副其实的剑道大宗。 就像山下取名一事,不宜给孩子取名过大,因为担心承载不住,可真要取了个“大名”,那么多半也会给孩子再取个听上去极为“土贱”的小名,家里长辈们经常喊上一喊,作为一种过渡。 比如桐叶洲的桐叶宗,就是典型的山上“大名”,以一洲之名命名宗门。 浩然九洲,大几千年以来,历史上多个如此取名的大宗门,先后都没了,最终只剩下个桐叶宗。 然后就是蛮荒攻伐浩然,事后来看,桐叶宗的率先分崩离析,就像是桐叶洲一洲陆沉的某种征兆。 反观玉圭宗老宗主荀渊,当年远游宝瓶洲,不惜与文圣一脉结怨,也要将下宗选址宝瓶洲书简湖,不得不说极有先见之明。 而姜尚真与文圣一脉嫡传陈平安的交好,使得双方又不至于成为死仇,大概这就是一位老宗主的行事老道了。 倪月蓉并不清楚自己的一句无心之语,就可以让落魄山的山主想到那么多。 陈平安默默喝着酒。 倪月蓉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有事?” 倪月蓉狠狠灌了一大口酒,借酒壮胆之后,才换了个“陈山主”的称呼作为开头,小声说道:“我们青雾峰那边,前不久新收了两位年少剑修,其中有个资质极好的剑仙胚子,对陈山主十分仰慕,真的,绝非月蓉故意套近乎,那个小妮子,是真的由衷仰慕陈山主的剑仙风采,她是咱们宗门刚收的一拨剑修,所以错过了那场观礼,她又心思单纯,不会想太多。师兄其实提醒过她此事,那孩子也不听,只当耳边风,以至于每次练剑之余,还要学些江湖把式的拳脚功夫,如何劝都不听。师兄对她又当半个亲生闺女看待,都快要恨不得去别峰偷几部上乘剑谱了,只希望她能够好好练剑,争取在甲子之内结金丹,才好保住青雾峰。” 早年的青雾峰,是靠着倪月蓉的师父纪艳,与山主竹皇的那点香火情,才时不时丢给青雾峰一两位剑修,只是青雾峰自己留不住,以至于两百四十年来,青雾峰都没有一位地仙剑修坐镇山头了,加上倪月蓉和师兄,一来注定无望结金丹,再者他们俩还不是剑修,所以如果不是那场观礼变故,按照一线峰祖例,三百年都没有一位金丹剑修的峰头,就要被除名了,那她和师兄就会是亲手葬送青雾峰的最大罪人。 倪月蓉突然察觉到自己的言语,有失分寸了。 资质极好?剑仙胚子? 只是想对她而言,可是身边这位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听了这些,会不会觉得可笑至极? 陈平安无奈道:“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为了保住青雾峰的香火,倪月蓉擦了擦额头汗水,算是不管不顾了,硬着头皮试探性说道:“月蓉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只希望将来如果再路过青雾峰,陈山主可以为她指点剑术一二,哪怕只是寥寥几句话都好。” 陈平安摆摆手,站起身,“这种事情就别想了。” 上次问剑正阳山,都没觉得如此山水险恶。 倪月蓉叹了口气,只得作罢。 陈平安望向那些梯田,没来由问道:“打过稻谷吗?” 倪月蓉摇头道:“只是远远见过。” 陈平安玩笑道:“可以让青雾峰弟子在闲暇时,下山试试看此事。” 倪月蓉却像是领了一道圣旨,“回头就与师兄商议此事,列入青雾峰祖训条例。” 陈剑仙这番言语,看似轻描淡写,随口道出,实则一定大有深意!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无奈道:“我就是开个玩笑,你们还真不怕被别峰看笑话啊。” 倪月蓉却嫣然笑道:“我们青雾峰被人看笑话还少吗?不在乎多这一件了。” 呵,说不定以后青雾峰开了先河,别峰还要有样学样呢。 陈平安离去之前,将空酒壶收入袖中,微笑道:“希望没白喝过云楼倪掌柜的一壶酒。” 倪月蓉只当是句玩笑话,就没有在意。 刹那之间,观景台这边就再无那一袭青衫身影。 倪月蓉如释重负。 片刻之后,就有一道青色剑光从一线峰直奔过云楼。 竹皇飘然落地,收剑入鞘。 倪月蓉立即弯腰致礼,“见过宗主。” “你疯了?” 竹皇面带笑意,开门见山道:“胆敢在陈山主的眼皮子底下,飞剑传信祖师堂?” 原来倪月蓉在去帮陈山主去拿那两壶长春酒酿期间,一番天人交战过后,还是以身涉险,偷偷飞剑传信一线峰,给宗主竹皇通风报信了。 倪月蓉惴惴不安,该不会被竹皇迁怒,自己就这样丢掉未来下宗的第三把交椅吧? 竹皇说道:“那你知不知道,方才是陈山主手持飞剑,亲自帮你送信到一线峰了?” 倪月蓉瞠目结舌,心惊胆战。行了,别说自己要吃不了兜着走,恐怕青雾峰都要被牵连了。 只是为何陈剑仙明知此事,还是接下了那壶酒水?等着看她的笑话? 难道陈剑仙主动讨要酒水,就是在故意等着自己飞剑传信? 又为何宗主竹皇似乎并未动怒,反而像是一身轻松? 竹皇看着这个尚未理解其中关窍的女子,摇摇头,这算不算傻人有傻福? 倪月蓉小声问道:“陈山主方才与我说了什么,我与宗主原原本本重复一遍?” 竹皇摇摇头,来到栏杆那边,双手负后,望向那座青雾峰,“不用,这是你自己的一份造化。” 倪月蓉神色尴尬,说道:“可是陈山主有些话,让我捎给宗主。” 竹皇转过头。 倪月蓉等着宗主大人的发话。 竹皇气笑道:“怎么,等我跪下来求你开金口啊?” ———— 青蚨坊的生意,在地龙山仙家渡口,算是独一份的好。 宝瓶洲中部十数国地界,作为最后那场落幕战役所在,毁坏程度,其实比陈平安想象中要小很多。事实上,整个宝瓶洲南方的半壁山河,都要比山河稀碎、满目疮痍的桐叶洲好太多,蛮荒大军早前在扶摇、桐叶两洲的登岸沿线,大军过境如剃头,最为惨烈,可谓寸草不生,之后在桐叶洲兵力散开,过境如蓖,仔细搜刮各地,处处废墟,尸横遍野,还是惨不忍睹,尤其是那些灵气充沛的山上门派,和国库充盈的山下王朝,几乎都未能幸免,等到跨海北渡,老龙城失守后,北上宝瓶洲如梳。 由此可见,蛮荒军帐那边,是打定主意要依托整个南方疆域,放弃了速战速决的打算,来跟大骊来一场相互“剥削”的苦战,各自往战场添油,就看谁耗得过谁,看看那支曾经聚集一洲之力的大骊铁骑,到底是杀敌更多,还是战死更多。 青蚨坊还是老样子,楼高五层,不过木料崭新,是新建的,只有匾额和楹联是旧的。 想必是当初北迁避难,带不走太多,蛮荒妖族对这类极为珍贵的仙家渡口,当然不会放过。 陈平安看着楹联内容,有些笑意。 “童叟无欺,我家价格公道;将心比心,客官回头再来”。 在剑气长城的自家小酒铺,也是差不多的生意经。 大堂里边有五位女子候着生意,一个衣裙素雅的妙龄少女立即上前问道:“公子是要请人鉴宝,还是购买店内珍藏?” 陈平安望向一位刚好视线投来这边的妇人,先转头与那少女道了声歉,再笑道:“这次来贵坊,是要找洪老先生。就让翠莹带路好了。” 因为按照坊内规矩,堂内待客的五位女子,若非她们各自的熟客登门,谁露面开口,是有先后次序的。 那妇人肩头悬有如碧玉雕琢而成的青色飞虫,她脚步匆匆走到那位点名自己带路的青衫男子,笑容妩媚,眼神里边略带几分歉意,柔声问道:“恕奴婢眼拙,公子是?” “姓陈。”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二十多年前,曾经跟两个朋友一起来青蚨坊,就是你帮忙带路去找的洪老先生。” 只是妇人却死活都想不起来了,不过却是一脸恍然状,嫣然笑道:“陈公子风采依旧。” 事实上,那次见面,眼前男子还是个背剑少年,而且青蚨坊生意好,人来人往无数,她记性再好,又如何认得出。 陈平安也不揭穿她的客套话,跟着她一路到了二楼,廊道有大幅的彩衣国特产锦绣地衣,绣工极好,不过是新物。 陈平安问道:“这块地衣,如今要多少雪花钱?” 翠莹笑道:“价格比前些年至少翻了一番,黑心得很呢,如今彩衣国就靠这个与斗鸡杯,帮着充盈国库了,真没少挣。” 陈平安却知道这是董水井的众多财路之一,这个同乡,就一条生意宗旨,挣有钱人的钱。 翠莹轻轻推开门,轻声道:“洪先生,客人登门。” 陈平安在门槛那边,笑着抱拳道:“洪老先生,又见面了。” 洪扬波愣了愣,连忙起身,“陈……公子?” 本来是想敬称对方一声陈剑仙或是陈山主的,只是翠莹在一旁,免得犯山水忌讳。 第一次见面,还是个充满好奇、略显拘谨的少年。会小心翼翼打量四周,当然不是那种贼眉鼠眼的打量了。 那会儿的远游少年,在洪扬波看来,至多是个三境武夫,算是在武学路上,刚刚登堂入室。 第二次见面,就变成了一个头戴斗笠、青衫背剑的年轻人,就像个江湖上的游侠。 这次,可就是落魄山的宗门山主了。 果真还是东家的眼光好啊。 只见过一面,就笃定此人就是那个在梳水国境内打退苏琅的年轻剑仙。 当年洪扬波还将信将疑,现在看来,确实是东家慧眼独具,自己老眼昏花了。 大桌案上,除了那只小香炉,还有一株古柏盆栽,一排绿衣童子们坐在枝干上,摇晃脚丫,就是不起身。 老人无奈道:“小家伙们正跟我闹脾气呢。” 陈平安神色柔和,笑着挥手,与那些绿衣小人儿主动打招呼,“好久不见啊。” 反正打定主意,小家伙今天要是不跟我报喜,我今儿就不跨过门槛了。 所幸小家伙们很给面子,叽叽喳喳,笑声一片,纷纷起身,作揖行礼,稚声稚气,童真童趣,说着让陈平安百听不厌的喜庆言语,“欢迎贵客光临本店本屋,恭喜发财!” 陈平安这才笑着跨过门槛,转头与年轻妇人说道:“不用在这边忙碌,我与洪老先生是老熟人了,做点买卖,事后抽成分红,总归照规矩走,信不过我,总得信得过洪老先生。茶水就不用了,我自己带了酒水,请洪老先生喝酒。” 洪扬波对她点点头,她嫣然一笑,施了个万福,说了句预祝陈公子心想事成、财源广进,这才姗姗离去。 陈平安没有关上门,径直走向桌案那边,拦着那个刚要挪步的老人,“洪老先生,就别跟我客气了,我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也不会把自己当外人,老先生太客气,难道是把我当外人?” 陈平安自己挪了挪那把椅子,还是之前那把古色古香的枣红椅子。 老人,年轻人,都念旧。 洪扬波笑着点头,这才没有绕过桌子,重新落座。 看了眼敞开的门,老人感慨不已,当年自己不过是随便提了一嘴,这么多年过去,真是好记性,不是一般的好。 陈平安忍住笑,开门见山道:“洪老先生,真不愿意去我那边帮忙?” 牛角山渡口的包袱斋生意,摊子越铺越大,一直缺个真正的管事人物。骑龙巷的两间铺子代掌柜,石柔和贾晟,都不太合适。 石柔更喜欢安稳生活。至于贾老神仙,其实更适宜当个二把手。 洪扬波摆摆手,愧疚道:“真不成。绝非我这老儿故意拿乔,自抬身价,只不过生意事,归根结底,还是做人。老东家早年于我有一份大恩情,少东家接手青蚨坊后,更是待我不薄。” 老人随即自嘲道:“与陈山主说这些大道理,有点不识抬举了。” 老人在青蚨坊内,一晃眼,感觉就是几杯酒的事情,就待了将近八十年光阴了。 陈平安取出两壶自家酒铺酿造的青神山酒水,递给老人一壶,再手腕翻转,多出了两只酒杯,是百花福地的两只花神杯,与老人玩笑道:“那位东家可在坊内?我直接与她商量此事,实在不行就抢人了。” 如果挣惯了横财、偏门财和不义之财,就是一场饮鸩止渴。钱财越多,灾殃越大。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这也是陈平安为何会那么在意骑龙巷两座铺子的生意,只要在落魄山,陈平安就会亲自走趟骑龙巷,按时认真查账,甚至都不是让两个铺子将账本交给落魄山。因为只有他这个当山主的,的的确确在意此事,石柔和贾晟他们两个掌柜,才会跟着认真起来,而不会因为几两银子、几颗雪花钱的入账,就全然不当回事。 洪扬波眼睛一亮,拿起那只酒杯,“这花神杯,似乎不是仿品?” 这可是与早年那双青神山竹筷差不多,都属于有价无市的好物件啊。 陈平安笑道:“是真是假,我不敢保证,反正是捡漏来的,要是洪老先生这会儿愿意改口,我直接送一整套花神杯当见面礼。” 洪扬波瞪眼道:“烦也不烦,说了不去,又不是与你说笑的事情,陈剑仙再这么纠缠不休,我可真要赶人了,嗯,这只酒杯得留下。” 陈平安环顾四周,问道:“铺子这边,有没有新的压堂货?至于那块御制松烟墨,还有《惜哉贴》,两物可都还在?” 人间万事一线牵,很多时候不信也得信,还是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那块松烟墨,与神水国大有渊源,那就是与披云山魏大山君有关系了。当年陈平安之所以不买下,不是心疼神仙钱,而是担心魏檗睹物感伤,时过境迁,如今就没有这样的担忧了。 洪扬波先摇头再点头:“好物件不少,可是称得上尖货的,还真没有,就不拿出来跟陈剑仙丢人现眼了,所幸你说的那两件,凑巧还在。” 愈发佩服东家了。 这两物,不是卖不出,而是东家当年有意让他留下的,说万一将来哪天那位青衫剑仙再来登门,可以拿来送人情。 当然送人情不是不收钱白送两物,天底下没有这样做买卖的道理。 那幅出自古蜀剑仙之手的珍稀字帖,虽说是摹本,可文字美若秋蝉遗蜕,因为几乎不输原本,所以有那“下一等真迹”的美誉,洪扬波当年开价五颗小暑钱,年轻人明明颇为心动,却直接给了三个字,“买不起。” 结果到最后,却用五颗谷雨钱买下了那件压堂货,一整套的四枚天师斩鬼钱。 洪扬波取出御墨和字帖,笑道:“就按老价格算。” 陈平安毫不犹豫掏出神仙钱,清清爽爽,钱货两讫。 双方异口同声道:“能不能有件添头?” 老人放声大笑,陈平安也不觉得尴尬。 洪扬波摇头道:“还是老规矩,没啥添头。” 之后两人就喝酒闲聊。 远游再返乡,人的眼界一大,家乡就小,人一老,故乡就跟着瘦。 人生苦短,江湖路长。人心险隘,酒杯最宽。 人间聚散知多少,且饮慢行一杯。 最后陈平安喝了个脸微红。 离开青蚨坊后,上次在渡口这边是牵马而行,还遇到了两个面黄肌瘦、个儿矮矮的孩子,最后花了陈平安十二颗雪花钱,从他们手上买下三样东西,一方“永受嘉福”瓦当砚,一对老坑黄冻老印章,和一只红料浅碗。如果按照市价,当然用不了这么多雪花钱。 估计被那两个孩子当成了冤大头,一拿到钱,就跑得飞快。 两个脚步轻盈的孩子,跑远了之后,就开始窃窃私语,两张稚嫩脸庞上,都是笑意。 陈平安没觉得自己花了冤枉钱。 就像当年在家乡小镇,草鞋少年每送出一封信,就会撒腿飞奔向下一处。 陈平安曾将那些悲观情绪留在了合道的半座城头,此外还有……所有的希望。 怕什么呢。 旧的余着不去,新的却能又来。 希望恰如离离原上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哪怕失望会堆积成山,可是希望也会次第花开。 陈平安转头望去青蚨坊三楼那边,有个女子凭栏而立,是当年那位伪装成坊内侍女的青蚨坊东家,一位故意隐藏自身气象的女子剑修。 她看到陈平安转头后,就立即转身走入屋子。 上次与那位年轻剑仙相逢后,返回青蚨坊内,曾与洪扬波说过一句话。 “那一刻的他,定得像尊神龛上的泥菩萨。” 陈平安收回视线,瞬间远游千里之外。 在一片金色云海之上,缓缓而行,从袖中取出那幅刚刚买到手的字帖,自嘲一笑。 因为蛮荒天下那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隐官,刚刚下定决心,要问剑托月山。 而这幅《惜哉贴》的开篇之语,就是当下浩然、蛮荒两个陈平安的共同感受了。 惜哉剑术疏。 </p>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七十一章 当时坐上皆豪逸 (17000字章节。下一个小章节,稍晚更新,得在凌晨上传了。) 陈平安在年少时曾经感叹,宝瓶洲实在太大了,可它竟然还只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个洲。 但是对于一位十四境修士来说,原来一洲之地,小得像是一座自家庭院。 得道之人的御风远游,鸟瞰人间,千奇百怪尽收眼底。 曾亲眼看到一位僧人,盘腿而坐在瀑布下入定,双手合十,阳光照耀之下,仿佛一尊金身罗汉。 一只鸟雀倾斜低掠,翅尖划破池塘水面,涟漪阵阵。 豪门庭院内,一大树玉兰花,有女子凭栏赏花,她可能是在默默想着某位心上人,一处翘檐与花枝,偷偷牵着手。 大骊藩属小国的山岳,山路险峻,抬滑竿的轿夫,健步如飞,乘轿登山的客人女眷,却是蒙了眼睛,错过沿途大好风景。 一处水乡,路边有荷花裙少女,光着脚,拎着绣花鞋,踮起脚尖走路。 有位豪门公子,带着数百奴仆,在一处沿途山水神灵皆已沦落、又无补缺的僻静地界,凿山浚湖。 有高士醉卧山中凉亭,山崖亭外忽来白云,他高高举起酒杯,随手丢出亭外,高士醉眼朦胧,高声言语,说此山有九水顽石横卧,不知几千几万年,此亭下白云提供皴法最多矣,见此美景,感激不尽。 有数位仙师骑乘仙鹤云游,其中有清秀少年随手挥动拂尘,使得身边白云飞若乱雪,一旁少女笑脸如花。 在一处林木深幽的山中,有位身高两丈的山神娘娘,脂粉艳丽,她行走在廊道,裙摆曳地,身后跟着两排夭折后被她收拢魂魄的童男童女。 一座脉络不显的高峰,山势险峻,纤细若鲫鱼背,整个山势就像一把刀子,劈砍在案板上。在那条山巅羊肠小道尽头的崖畔,竟然建造有一座孤零零的院落,白墙黛瓦,有一口天井,四水归堂,附近唯有一棵扎根崖壁的古松,与之相伴。 但是更多的,还是那些大小城池的遍地废墟,大战落幕已经多年,却依旧未能恢复往日的容貌。 半洲山河,物人两非,唯有山上老旧的崖刻榜书,山下无数崭新的墓志铭,两两无言。 之前在大骊京城,那个曹晴朗的科举同年,名叫荀趣,在南薰坊那边的鸿胪寺任职,帮陈平安拿来一些近期的朝廷邸报。 陈平安就按图索骥一般,去了邸报记载的几处地方,大多只是停留片刻,看完就走。 在那满山参天大木的豫章郡,无论是拿来建造府邸,还是作为棺木,都是一等一的良材美木,故而京师贵戚与各地豪绅,还有山上仙师,对山中巨木索需无度,陈平安就亲眼看到一伙盗木者,正在山中跟官府兵丁持械斗殴。 还有在那号称茧簿山立的婺州,织机无数。一座织罗院已经建成,官衙匾额都挂上了,满打满算,还不到一个月,足可见大骊各个衙门政令下达的运转速度。 黄庭国郓州地界,见着了那条溪涧,果不其然,真是一处古蜀国的龙宫遗址的入口所在,溪涧水质极佳,若清冽清冽,陈平安就选了一口泉眼,汲水数十斤。再走了一趟龙宫遗址,无视那些古老禁制,如入无人之境,比大骊堪舆地师更早进入其中,捷足先登,只不过陈平安并未取走那几件仙家材宝,只当是一趟山水游览了。 最早桐叶洲的藕花福地,后来的北俱芦洲的仙府遗址,先后遇到了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以及大玄都观的孙道长,让陈平安如今对于这类探幽访仙,实在是有点犯怵。 邸报上还有大骊陪都一位名叫李垂的工部官吏,家族世代都是水工出身,精心绘制出一幅导渎图,涉及到十数条大渎附庸江河的改道,不出意外,大骊朝廷已经派遣精通堪舆的钦天监练气士,勘验此事是否可行。 对于山水神灵来说,也有天灾人祸一说。 一场大战,整个宝瓶洲南方的山水神灵陨落无数,这才有了一洲山河各国的文武英烈阴灵,大量补缺各级城隍爷和山水神祇。 而江河改道一事,对于沿途山水神灵而言,就是一场巨大灾难了,能够让山神遭遇水灾,水淹金身,水神遭遇旱灾,大日曝晒。 金身与祠庙,一般情况之下,走又走不得,迁徙一事难如登天,空有祠庙,没了人间香火,又会被朝廷按律从金玉谱牒上边勾销除名,只能沦为淫祠,那么就只能苦熬,至多是与邻近城隍暂借香火,何况那也得借的来才行。所以在山水官场,一向宁愿当那职权极为有限的县城隍爷,也不当那明明约束更少的小山神、河伯河婆之流的山水胥吏。 一位庄稼汉模样的老人,身材精壮,皮肤晒成了古铜色,就像个年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村翁,这会儿蹲在河边长堤上,正在长吁短叹,愁得不行。 还有个年轻人坐在一旁,垫了一张湘纹簟竹席,轻摇折扇,竹扇与竹席纹路相似,年轻男子的肌肤有几分病态的白皙,像是那种常年躲在书斋不晒日头的读书人。 两人待在一起,年龄悬殊,相貌反差鲜明,就像一块白豆腐,跟一块木炭摆在一起。 老人说道:“回头我跟大骊陪都仪制司的刘主事说一声,看能不能求个情,帮忙递份折子。” 年轻人摇摇头,说话耿直得像个拎不清半点好坏的愣头青,“只是个主事,都不是京城郎官,肯定说不上话的。” 老人恼火道:“那几位郎官老爷,高攀得上?就咱俩这种小神,管着点小山岭、小河流的山水地界,那位刘主事,就已经是我认识最大的官了。死马当活马医,总好过在这边等死。” 所谓郎官,是指作为礼部一司主官辅官的郎中、员外郎。对于他们这些品秩不太入流的山水神灵而言,就是衙门里边的天官大老爷了。 年轻人淡然笑道:“天要落雨娘嫁人,有什么法子,只能认命了。改道一事,撇开自身利益不谈,确实有利民生。” 老人丢了块石子到河里,闷闷道:“皇帝不急太监急。” 年轻人依旧是淡定从容的神色口气,“谁让你是我的朋友呢。” 老人转头瞥了眼,轻声道:“来了个练气士,面生,看不出真实境界高低,反正乍一看,是个观海境。” 年轻人看了眼那个渐行渐近的外乡人,青衫长褂布鞋,行走间呼吸绵长,一看就不是什么凡俗夫子,世间山水神灵都擅长望气,往往比修道之士能能断定谁是不是练气士,至于能否一眼看穿道行深浅,就得看一位神祇金身塑像的高度了。 年轻人合拢折扇,笑道:“劝你别病急乱投医。再说了,此地河流改道,总计废弃六条江河支流,对你这位山神老爷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就别瞎折腾了,被你兼并了我那些辖下旧水域,就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附近其余几位山神、土地公,如今都眼巴巴等着礼部工部着手大渎改道一事,至于那些江水正神和品秩低微的河伯河婆,则是听天由命了,虽然陪都那边的礼、工两部官员,承诺大骊朝廷会安排退路,可就怕只是些场面话,一旦翻脸不认账了,找谁诉苦? 老人气呼呼道:“好个屁的好事,地盘大了,是非就多,何况原本都是属于你这条跳波河的,我糟心,你一走,留我一个,算怎么回事,帮你守墓啊?你生前是官大些,可我好歹也是个生前封侯、死后美谥的,怎么都轮不到老子来给你岑太傅看守陵墓吧?你还真当自己是皇帝老爷啊。” 年轻人劝说道:“就算就此断了人间香火,靠我积攒下来的那些家底,加上以后再跟你借些香火,你那叠云岭就当养了个光吃饭不干活的废物客卿,估计再熬个一甲子终究不难,你得这么想,山下凡俗夫子,六十年也差不多是活了一辈子的岁数了,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那个青衫客停下脚步,抱拳笑道:“散修曹沫,见过叠云岭窦山神。” 自称是山泽野修的曹姓男子,再转头望向那位年轻男子,“这位想必就是这条跳波河的岑河伯了。” 叠云岭山神窦淹,生前被封为侯,历任县城隍、郡城隍和此地山神。叠云岭有那仙人驾螭飞升的神仙典故流传市井。 跳波河的河伯,岑文倩,生前曾经担任过转运使,住持一国漕运疏浚、粮仓营建两事,官至礼部尚书,死后被追赠太子太保,谥号文端。 老人笑着点头,高高举起双臂,与这位曹姓仙师抱拳还礼,“幸会幸会。” 呦,小娃儿看着年轻不大,眼光倒是不错,竟然认得出自己和岑文倩,尤其身边老友,是出了名的深居简出,不管谁大驾光临跳波河,一律闭门谢客,架子比那江河正神还大了。 岑河伯依旧是装聋作哑的犟脾气,窦淹也无可奈何。 岑文倩这条河的老鱼跳波嚼花而食,在山上山下都名气不小,来此垂钓的山上仙师,达官显贵,跟河里独有的杏花鲈、巨青一般多。 几百年间,也没见岑文倩与谁套近乎,换成是山神窦淹的话,早结识了几大箩筐的豪贵公卿,再拉拢为自家祠庙的大香客。 其实大骊京师、陪都两处,官场内外,即便有不少文人雅士都听说过跳波河,却没有一人胆敢因私废公,在这件事上,为岑河伯和跳波河说半句话。 青衫客环顾四周,微笑道:“岑河伯果然如外界传闻一般,性情散淡,根本不在意香火的多寡,只管着河内水裔不犯禁即可,不屑经营山水气数。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被跳波河恩泽的数十万百姓,已经差不多有两百年,没有出过一位二甲进士了,只是断断续续冒出过两位同进士出身的……‘如夫人’?” 其实一早的跳波河,无论是山水气数,还是文武气运,都十分浓厚醇正,在数国山河享誉盛名,只是岁月悠悠,数次改朝换代,岑河伯也就意态阑珊了,只保证跳波河两岸没有那洪涝灾害,自家水域之内也无旱灾,岑文倩就不再管任何多余事。 以至于岑文倩至今还是一位河伯,不然以跳波河的名声和水运浓郁程度,怎么都该是一位朝廷封正的水神老爷了,甚至在那一国礼部供奉的金玉谱牒上边,抬河升江都不是没有可能。 窦淹忍着笑,憋着坏,好好好,解气解气,这小子拐弯抹角骂得好,岑文倩本来就是欠骂。 无论是生前官场,还是如今的山水官场,疏散清淡,洁身自好,不去同流合污,半点不去经营人脉,能算什么好事? 只是事到如今,一想到老友岑文倩的处境,窦淹便有些心酸。 不过听着那“如夫人”的调侃,窦淹又有些啼笑皆非,这个官场说法,有点损啊。 赐同进士出身,相较于一甲三名和二甲进士,类似“小妾”嘛,就像女子并非正房原配,当然就是“如夫人而非夫人”了。 听着一个陌生人的含蓄挖苦,岑文倩倒是不以为意,毕竟不是那种劈头盖脸的登门骂街,就当没听明白好了。 见那外乡人挑选了一处钓点,竟然自顾自拿出一罐早就备好的酒糟玉米,抛洒打窝,再取出一根青竹鱼竿,在河边摸了些螺蛳,挂饵上钩后,就开始抛竿垂钓。 窦山神是个天生的热心肠,也是个话痨,与谁都能攀扯几句。 “这位曹仙师,哪儿人啊?” “大骊本土人氏,这次出门南游,随便走随便逛,踩着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 “这敢情好,要是再晚来个几天,说不定就与杏花鲈、大青鱼错过了。” “窦山神,此话怎讲?” 岑文倩轻轻咳嗽一声。 窦淹却懒得理会岑河伯的提醒,反而起身来到那位曹仙师身边蹲着,自顾自说道:“曹仙师有所不知,如今大骊那边大渎改道,跳波河说不定就要成为往事了,不少水裔都已经开始搬迁,届时河床裸露,两岸杏花枯死,何谈什么杏花鲈。” 陈平安点头道:“如此一来,跳波河确实遭了大殃。亏得我来得巧。” 后边那句话,听得窦淹心凉了半截。 “曹老弟,我见你面善,也不与你兜圈子,不妨与窦老哥说句透底的话,你该不会是大骊京城工部的官员吧?表面上垂钓自娱,事实上是勘验山川河流?官儿大不大,老哥看人的眼光,一直不差,看老弟你这一身官气,啧啧,不小,真真不小,得是一司主事起步吧?以后职掌一司,我看问题不大。” “如果我没猜错,曹老弟是京城篪儿街出身,是那大骊将种门户的年轻俊彦,所以担任过大骊边军的随军修士,等到战事结束,就顺势从大骊铁骑转任工部任职当差?是也不是?!” “再看曹老弟这一身山水相貌,错不了,绝对错不了,只是不知道如今是在那京城工部衙门的虞部、还是水部高就?” 工部这两司郎官,掌天下川渎山泽、官驿桥梁、堰堤河渠一切政令事务,不可谓不位高权重。 陈平安一直没有搭话。 这位窦山神要是去摆算命摊子,会饿死的。 窦淹犹不死心,“曹老弟,要是能给工部郎官,当然侍郎老爷更好了,只需帮忙递句话,不管成与不成,以后再来叠云岭,就是我窦淹的座上宾。” 陈平安摇头道:“窦山神想岔了,我不是什么大骊官员。” 窦淹小声问道:“难道曹老弟是大骊钦天监的青乌先生?” 陈平安还是摇头,很快钓起一条鲈鱼,伸手攥住,轻轻抛入鱼篓。 窦淹拍手叫好,“曹老弟手气不错,看来是真的与跳波河有缘。” 为了朋友,这位窦山神真是什么老脸都不要了。 其实往日里,无论是山水官场的同僚,甚至是管着数州数十府县山水的顶头上司,那位督城隍爷,窦淹都不曾如此低三下气赔笑脸。 是笃定这位气态不俗的曹仙师,是那出身大骊京城篪儿街、或是意迟巷的工部官员了。 大骊官员,不管官大官小,虽然难打交道,比如这次江河改道,叠云岭在内的诸多山神祠庙、江河水府,那些早早备好的佳酿、陪酒美人,都没能派上用场,那些大骊官员根本就不去做客,但是具体落实在那些公事上,还是很上心的,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做事情极有章法。 什么样的人,交什么样的朋友。 陈平安大致心里有数了,以心声问道:“听说岑河伯的朋友不多,除了窦山神之外,屈指可数,不知道朋友当中,有无一个姓崔的老人?” “没有。” “老人姓崔,是位纯粹武夫。” “不认识,与江湖人一向没什么往来。” 陈平安继续说道:“那位崔老爷子,曾经悉心教过我拳法,不过觉得我资质不行,就没正式收为弟子,所以我只能算是崔老前辈一个不记名的拳法徒弟。” 在落魄山竹楼那边,老人可从不跟陈平安聊什么往事,像崔诚与跳波河岑文倩是好友这种事情,还是老人与暖树她们闲聊,陈平安再通过落魄山右护法这位耳报神的通风报信,才得以知晓。 说来奇怪,崔诚在陈平安这边,从没什么好脸色,但是到了暖树和小米粒那边,和蔼得不像话。 岑文倩沉默片刻,“曹仙师真会说笑,一个修道有成的山上神仙,竟然跑去练拳,学些武把式,岂不是空耗光阴,浪费仙材?曹仙师就不怕家族和山中长辈埋怨一句不务正业?” 显而易见,这位河伯,相较于先前那场问答的言简意赅,话多了些。 陈平安又钓上一条金黄色的鲈鱼,再次抛竿入水,微笑道:“家里也没什么长辈了,至于上山修行一道,有领路人,可一样没有什么师徒名分,所以先前自称散修,非是晚辈有意诓人。” 岑文倩笑问道:“一个修道之人,学拳滋味如何?” 陈平安轻声道:“学拳大不易,尤其是崔老先生教拳,难熬得让人后悔学拳。” 岑文倩叹了口气。 那就做不得假了。 这个深藏不露的大骊年轻官员,多半真是那崔诚的不记名弟子。 崔诚看待习武一事,与对待治家、治学两事的严谨态度,如出一辙。 岑文倩问道:“既然曹仙师自称是不记名弟子,那么崔诚的一身拳法,可有着落?” 陈平安笑答道:“我有个开山大弟子,习武资质比我更好,侥幸入得崔老爷子的法眼,被收为嫡传弟子。只不过崔老爷子不拘小节,各算各的辈分。” 岑文倩点点头,是崔诚做得出来的事情。 陈平安问道:“崔老先生也会与岑河伯诗词唱和?” 岑文倩笑道:“当然,崔诚的学问才情都很好,当得起文豪硕儒的说法。刚认识他那会儿,崔诚还是个负笈游学的年轻士子。窦淹至今还不知道崔诚的真实身份,一直误以为是个寻常小国郡望士族的读书种子。” 岑文倩开口介绍道:“窦老儿,曹仙师是那崔诚的不记名弟子。” 窦淹疑惑道:“哪个崔诚?” 岑文倩笑道:“就是那个每次路过都要与你叠云岭蹭酒喝的穷书生。” 窦淹哈哈大笑道:“哦,是说那个小崔啊,记得,怎么不记得,见过几次,不过那小崔眼界高,只与岑河伯关系亲近,每次只晓得从我这边骗酒。” 然后窦山神就发现那个大骊年轻官员的脸色、眼神都有点怪。 窦淹疑惑道:“咋个了,不喊他小崔喊什么,双方年龄差着两三百年呢,难不成我还得喊他一声崔兄啊?那也太矫情了。” 陈平安怔怔看着河面。 河水碧如天,鲈鱼恰似镜中悬,不在云边则酒边。 原来也曾年轻过。 就像那个老嬷嬷。 这是一种无法想象的事情。 就像齐先生、崔诚、老嬷嬷之于陈平安。 陈平安之于裴钱、曹晴朗、赵树下他们。 李宝瓶、裴钱和李槐之于白玄、骑龙巷小哑巴的这些孩子。 而那些如今还小的孩子,说不定以后也会是落魄山、下宗子弟们无法想象的前辈高人。 大概这就是薪火相传。 陈平安蹲在河边,将鱼篓里边的两条鲈鱼抖落入河,收起鱼竿鱼篓后,起身从袖中摸出一只白碗,换了一个称呼,笑道:“岑先生,大渎改道一事,晚辈是大骊官场外人,无力改变什么,不过岑先生是否愿意退一步,无需更换金身祠庙和河伯水府,就在这附近,担任一湖河伯?” 那人说得没头没脑,窦山神听得云里雾里。岑文倩转任一湖河伯?可是方圆数百里之内,哪来的湖泊? 咋的,要搬山造湖?年轻人真当自己是位上五境的老神仙啊,有那搬山倒海的无上神通? 退一万步说,就算可以搬徙几条山岭的无主余脉,再从地面凿出个承载湖水的大坑雏形,水从哪里来,总不能是那架起一条桥梁河道,水流在天,牵引跳波河入湖?再说了,如今是枯水期,跳波河水量不够,何况真要如此肆意作为,山水气数牵扯太大,会影响两岸老百姓今年的秋收一事,届时大骊朝廷那边一定会问罪,即便大骊陪都与京城工部都可以破例通融一番,江河改道终究是一个板上钉钉的定局,新湖即便建成,还会是那无源之水的尴尬境地,湖泊水运,死气沉沉,旧跳波河水域的一众水裔精怪,是绝对不会跟着岑河伯搬迁到一处死水潭的,到时候岑文倩还是个香火凋零的孤家寡人,那么此举意义何在? 年轻气盛,不知所谓。 不过话说回来,这份好意,还得心领。 岑文倩笑着摇头道:“曹仙师无需如此吃力不讨好,白白折损修为灵气和官场人脉。” 陈平安笑道:“容晚辈说句大言不惭的话,此事半点不吃力,举手之劳,就像只是酒桌提一杯的事情。” 窦山神以心声气笑道:“文倩,你瞧瞧,这神色,这口气,像不像当年那个穷光蛋崔诚?” “晚辈去去就回。” 青衫客一手端碗,只是跨出一步,转瞬间便消逝不见,远在千万里之外。 窦淹施展一位山神的本命神通,收回心神后,震惊道:“好家伙,已经不在叠云岭地界了!” 很快那一袭青衫就重返跳波河畔,依旧手端白碗,只是多出了一碗水。 窦淹大失所望,雷声大雨点小? 这么点大的白碗,就算施展了仙家术法,又能装下多少的水?还不如一条跳波河流水多吧?舍近求远,图个什么? 只是岑文倩却神色凝重起来,问道:“曹仙师是与大渎借水了?” 陈平安摇头道:“稍稍跑远一些,换了个取水之地。” 岑文倩追问道:“可是海水?!” 陈平安点头道:“岑先生放心,虽是在入海口附近取的水,但晚辈已经去浊取清,暂时比不得跳波河流水清澈,但是将来假以时日,水运品秩不会太差。这一碗水,水量尚可,足可支撑起一座三百里大泽湖泊。” 岑文倩无言以对。 这叫“尚可”? 相传远古仙人,袖中有东海! 窦淹瞪大眼睛,伸长脖子看着那一碗白水,年轻人该不会是吹牛皮不打草稿吧? 陈平安将那只盛满水的白碗递给岑文倩,笑道:“岑先生与崔老先生相识一场,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岑文倩也不是什么迂腐之辈,大大方方接过那只水碗。 等到岑文倩接过那只不重的一碗水后,陈平安打量了几眼四周山水,双指并拢,无需符纸,画弧作符,画了一个圆相,先界定疆域,再一个翻掌,刹那之间,山河震动,跳波河一旁数里之外,与叠云岭接壤处,三百里地界瞬间凹陷下去,但是期间一切有灵众生,都被青衫客一抖袖子,腾云驾雾一般,被抖落到跳波河上游岸边,再轻轻一虚握,那些塌陷的山根地脉凝为一粒芥子大小的土球,被陈平安握在手中,再次以手指画符,学那仙簪城与陆沉的一人一符,先后在大坑底部与手中土球,分别画水字符与山字符,未来大湖,与叠云岭,形成山水相依的格局雏形。 神乎其技。 一位河伯,一位山神,面对这等搬山运水之法,依旧闻所未闻,以至于两位山水神灵金身震动,不由得心神摇曳不已。 什么曹仙师,得尊称一声曹仙人、曹仙君才妥当吧。 陈平安将那颗杏子大小的袖珍土球递给窦淹,笑道:“窦老哥,萍水相逢,一见如故,以后再与老哥讨要酒水喝。这枚山字符,可以搁放在地界山根处,以后土气生发,于叠云岭的山运小有裨益。至于将来叠云岭与湖泊山水接壤,更无须担心山水相犯,只会两相稳固。” 窦淹接过被说成是“山字符”的古怪土球,竟是一个踉跄,差点就没能接住,山神老爷顿时老脸一红。 窦淹瞥了眼轻松端碗的岑河伯,奇了怪哉,为何就只有自己出丑了? 陈平安说道:“稍等片刻,我还要临时写一封书信,就有劳窦老哥转交给那位大渎长春侯了,我与这位昔年的铁符江水神,算有半分同乡之谊,今日此地动静,说不定长春侯可以帮我在陪都、工部那边解释一二。” 陈平安言语之间,手腕一拧,从袖中取出纸笔,纸张悬空,水雾弥漫,自成一道玄之又玄的山水禁制,陈平安很快便写完一封密信,写给那位补缺大渎长春侯水神杨花,信上内容都是些客套话,大致解释了今天跳波河地界的变动缘由,最后一句,才是关键所在,无非是希望这位长春侯,将来能够在不违禁的前提下,对叠云岭山神窦淹稍加照顾。 就像浩然九洲的每尊大岳山君,也会管辖众多江河,那么身居高位的大渎公侯,辖境之内一样拥有诸多山脉。 陈平安最后取出一枚私人印章,印文“陈十一”。 拈起印章,朝那底款三字,轻轻呵了一口气,盖在书信末尾。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用这方珍藏多年的印章,正式钤印书信。 以后落魄山与别家山头的书信往来,只要是山主陈平安的亲笔手书,要么钤印“落魄山陈平安”,要么就是这方“陈十一”。 这才是名正言顺的山上礼数。 陈平安将书信放入一只信封,交给窦淹,最后抱拳与两位笑道:“岑先生,窦老哥,晚辈还着急赶路,就此别过,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岑文倩和窦淹各自还礼。 窦淹唏嘘不已,“文倩,这次是我沾你的光了,天大福缘,说来就来。” 当之无愧的神仙手笔,轻描淡写造就出这等匪夷所思的仙迹。 岑文倩笑着没说话。 窦淹突然问道:“咦?岑文倩,你可记得清楚那位曹仙君的面容相貌?” 岑文倩微微皱眉,摇头道:“确实有些记不清了。” 窦淹感慨道:“这算哪门子事,山巅仙人行事,果然不可以常理揣度。” 岑文倩轻声道:“没什么不好理解的,无非是君子施恩不图报。” 如果他没有猜错,在那封信上,神出鬼没的青衫客,定会嘱咐长春侯杨花,不要在窦淹这边泄露了口风。 窦山神将那枚山字符小心翼翼收入袖中,使劲抹了把脸,正要说话,再次金身震动,全身光彩流溢。 不光是窦淹的叠云岭那边,霎时间山雾升腾,彩云萦绕。 还有这条跳波河,明明是夏秋之际的时节,两岸竟是杏花绽放无数,如遇春风。 岑文倩轻声道:“是那“山高水长”四字谶语使然。” 窦淹颤声道:“莫不是一位口含天宪的道德圣人?!” 岑文倩默不作声。 窦淹自挠头,“到底咋个回事?” 岑文倩笑着打趣道:“又不是只有我认识崔诚,你不也认识小崔?” 窦淹突然一个灵光乍现,恍然大悟,先前自己那个踉跄,莫不是那位敬称崔诚为老先生的曹仙君,在记仇自己的一口一个小崔? 窦淹问道:“就没问崔诚如何了?” 只知道这位老友曾经数次犯禁,擅自离开跳波河辖境,要不是小小河伯,已经属于世间水神的最低品秩,官身已经没什么可贬谪的了,不然岑文倩早就一贬再贬了,只会官帽子越戴越小,不过岑文倩也因此别谈什么官场升迁了,州城隍那边直接放话给跳波河水府,每年一次的城隍庙点卯,免了,一座小庙万万伺候不起你岑大水神。 岑文倩神色黯然,“在那位青衫客的神色里,早有答案,何必多问。” 陈平安随后走了一趟梅釉国,只是未能在那座熟悉的县城,见着当年那个疯癫酒鬼的年轻县尉,原本还想要故技重施,再次与县尉用酒水购买几幅草书字帖,与县衙那边一打听,才知道那个县尉大人早就辞官北游了。当年那笔买卖,实在太过划算,陈平安只用五壶山上酒酿,就买了一大摞的草书字帖,文字既天光焕彩,又法度森严。 陈平安自己的字,写得一般,但是自认鉴赏水准,不输山下的书法大家,何况连朱敛和崔东山都说那些草书字帖,连他们都模仿不出七八分的神意,这个评价,实在是不能再高了。崔东山直接说这些草书字帖,每一幅都可以拿来当做传家宝,年份越久越值钱,就连魏大山君都死皮赖脸,跟陈平安求走了一幅《仙人步虚贴》,其实字帖不足三十字,一气呵成:仙人步太虚,脚下生绛云,风雨散天花,龙泥印玉简,大火炼真文。 种夫子的手法,比魏檗更胜一筹,也不强求索要,只是三番五次,去竹楼一楼那边跟小暖树借某幅字帖,说是要多临帖几次,否则难得其草书神意,陈平安后来重返落魄山,得知此事,就识趣将那幅字帖主动送出去了。种夫子还一本正经说这哪里好意思,君子不夺人所好。曹晴朗当时刚好在场,就来了句,回头我可以帮种夫子将这幅《月下僧贴》归还先生。 陈平安在书简湖的池水城,买了几坛当地酿造的乌啼酒。 无巧不成书,喝着乌啼酒,就想起了“刚刚交过手”的那位飞升境鬼修,仙簪城城主玄圃的师尊,刚好道号乌啼。 当年池水城那棵独苗的少城主范彦,一直被当成没脑子的傻子,如今已经成了城主,还攀附上了大骊朝廷,使得池水城能够在真境宗的眼皮子底下,势力日渐壮大,就是这么一号枭雄人物,曾经对着一个屁大孩子的顾璨,一口一个顾大哥。 陈平安走在水边,回首望去,遥遥看见一座生意兴隆的酒楼。 好像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正儿八经置办酒局,就是在那边。 在那天的酒席上,其实是顾璨要比陈平安更熟稔自在,一个半大孩子,谈笑风生,眉眼飞扬。 姜尚真在自己还管事的时候,从真境宗所在的书简湖,拨划出五座岛屿,给了落魄山,不过这块飞地,挂在了一个叫曾掖的年轻修士名下。 姜尚真都没有折腾什么祖师堂议事,完全是一言决之。 对此谁有异议?能算自己半个儿子的韦滢? 当时的首席供奉刘老成?还是当次席供奉的截江真君刘志茂?或者是李芙蕖? 书简湖北边的石毫国,皇帝韩靖灵,因为不曾修道的缘故,年近半百,已经显出几分老态了。 今天退朝后得闲,又开始拉上一双孙子孙女老调重弹,翻来覆去就是那番措辞,“那位落魄山陈剑仙,当年请我喝过酒!” 都不是什么“我们”了。 再好汉不提当年勇,这一茬故人故事,也得提,时不时就提,与龙子们说多了,就再与龙孙们说, 至于当年成了皇帝陛下,韩靖灵就开始翘尾巴了,与黄鹤一起走了趟青峡岛,要求去那间账房里边坐一坐,不过被顾璨拦下了,当时其实双方闹得还不太愉快,只不过那会儿的顾璨,就像变了个人,城府深沉,没有摆在脸上而已。 提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做什么。 “可不是什么随便丢壶仙家酒酿的那种,是正儿八经的酒局,摆了一大桌子酒菜,就只是寻常酒水,这里边的门道,你们这些孩子不懂的,要是山上的酒水,反而就没劲了。” 这些老黄历,两个孩子早就听得耳朵起茧子了,摇头晃脑,相互做鬼脸。 一个孩子早早张开嘴巴,无声言语,帮着皇帝爷爷说了那句每次拿来收尾的话。 “当时坐上皆豪逸!” 陈平安不过是两步,就往返了石毫国和书简湖一趟,对于韩靖灵那些个添油加醋的措辞,也不以为意。吹牛皮又不犯法,何况还是一位皇帝陛下。 之后悄无声息去往宫柳岛,找到了李芙蕖,她新收了个不记名弟子,来自一个叫仙游县的小地方,叫郭淳熙,修行资质稀烂,但是李芙蕖却传授道法,比嫡传弟子还要上心。 见到了陈平安,李芙蕖倍感意外。陈平安询问了一些关于曾掖的修行事,李芙蕖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双方顺便聊到了高冕,原来李芙蕖在那场观礼落魄山之后,还担任了无敌神拳帮的供奉,并非客卿。 高冕已经卸任帮主,这位曾经两次从玉璞境跌境的高老帮主,先前在大渎附近的战场上,差点被一头大妖打断长生桥,又跌境了,只勉强保住了个金丹境,这辈子是不太能够跟人逞强了。 结果李芙蕖在那边参加的第一场祖师堂议事,就看到了一幅唾沫四溅、两拨人叉腰对喷的画面,两帮人在那边争吵,不是吵到底要不要更改山头名字,而是吵哪个新名字更好,毕竟一个正儿八经的修士门派,结果取了个连江湖门派都不会取的糟心帮名。 早年要不是看在老帮主身子骨还硬朗的份上,打也打不过,骂更骂不过,不然早就将此事提上议程了。 在真境宗这边,哪里能够见到这种场景,三任宗主,姜尚真,韦滢,刘老成,都很服众。 真境宗也算厉害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接连出现了三位宗主。 李芙蕖一开始还颇为担心,高老帮主会不会因为此事而大为失落,英雄气短,结果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李芙蕖当时找到高冕的时候,老人兴致极高,原来是正阳山的苏稼仙子,重新纳入祖师堂嫡传谱牒了。 绰号一尺枪的荀渊,绰号玉面小郎君、别号武十境的高冕,以及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崩了真君,这几个土财主,都是山上镜花水月的著名豪客,号称撑起了一洲镜花水月的半边天,半壁江山都是他们几个合力打下来的,不知多少仙子,得过这几位的一掷千金。 此外还有一位道号浪里小白条的不知名仁兄,花钱倒是不多,但是次次捧场,用几颗雪花钱,扯开嗓门,帮着一些冷清的仙子们,营造出一种千军万马都已拜倒在石榴裙下的气势。 李芙蕖问道:“陈山主这次来宫柳岛,不见一见刘宗主或是刘岛主?” 陈平安摇头道:“这次就算了。” 其实姜尚真担任真境宗宗主的时候,除了那桩以公肥私之举,还曾喊来首席供奉刘老成,两人走在宫柳岛湖边小路上,姜宗主随手折了一枝柳条,笑嘻嘻对刘老成说了两句话。 “你觉得打破玉璞境瓶颈,跻身仙人,就得亲手打杀了她,这是你的自家修行,我管不着。” “但是你想要让她死,我就一定让你先死,这是我姜尚真的自家事了,你一样管不着。” 刘老成不敢不当真。 约莫是天无绝人之路,反而让不得不另辟蹊径的刘老成,竟然成功跻身了仙人境,从首席供奉,担任真境宗历史上继姜尚真、韦滢两位剑仙之后的第三任宗主。 陈平安之后走了一趟青峡岛,却不是找刘志茂,而是去那座朱弦府。 青峡岛女鬼红酥,真实身份是上一世的宫柳岛女修黄撼,更是刘老成的道侣。 她前几年辞去了横波府女官,重新当起了朱弦府的门房。 因为她还是不擅长处理那些女子之间的勾心斗角,她真心管不了十几个各怀心思的婢女,就辞去颇为清贵清闲、还能挣大钱的职务,回到了朱弦府,继续给马老爷当那门房,遇到拜访的客人,就摇动房门旁的一串铃铛。 在横波府那边当差几年,攒了好多的雪花钱,红酥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开销一颗,从面容丑陋渗人的老妪模样,重新变成年轻女子容貌,让自己瞧着不那么面目可憎。 结果给马老爷骂了句败家娘们。 驮饭人出身的鬼修马远致,如今还是当着青峡岛的二等供奉,在刘志茂手底下混饭吃,跟着这位步步高升的截江真君,鸡犬升天,在真境宗那边混了个谱牒身份,其实不用做事,就是每年白拿一份俸禄。 这位曾经身为京行档诸多杂役之一的驮饭人,身份可谓卑贱至极,却有一副颇为雅致心肠,鬼修给自己的青峡岛府邸取了个“朱弦”的名字,源自故国一首生僻诗词里边的那句“重润响朱弦”,响谐音“想”,而旧珠钗岛岛主的刘重润,正是他那故国的长公主殿下。 可惜心心念念的长公主殿下刘重润,带着一群莺莺燕燕,早就搬出了书简湖,去了个叫螯鱼背的异乡山头落脚了。 这些年来,鬼修没少骂个账房先生。 一边嘴上说绝无花心思,信誓旦旦说自己没有半点非分之想,绝不主动招惹长公主殿下。 一边就偷摸将长公主殿下给拐骗到了他那家乡去,螯鱼背,他娘的,螯鱼背,鱼,滑不溜秋的,背,鬼物只是稍稍想象一下长公主的白皙嫩腻背脊……就想哭。 话说回来,长公主殿下那么尤物,陈平安那么一个年轻小伙儿,有点绮念,有些歪心思,倒也正常。 就是不知道隔着千山万水,长公主殿下这么多年没瞧见自己,会不会相思成疾,憔悴消瘦得那小腰肢儿愈发纤细了? 当年为了她,这头鬼物真是实打实地把命都给搭上了。 早就把心给了她。 她睡在自己心坎上多年矣。 嘿,真想也把身子也给了长公主殿下。 今天鬼修马远致来到府邸门口那边,想要出门一趟,去珠钗岛那边泛舟游历,逛荡一圈,万一长公主殿下回了这边,第一眼就能瞧见自己的伟岸身影不是? 门房红酥壮起胆子问道:“老爷,陈先生真的当上了宗门山主啊?” 马远致停下脚步,嗤笑道:“骗你能挣钱吗?” 女鬼怯生生道:“那不能够。” 马远致揉了揉下巴,“不晓得我与长公主那份缠绵悱恻的情爱故事,到底有没有版刻出书。” 红酥赧颜道:“还有奴婢的故事,陈先生也是抄写下来了的。” 马远致瞪眼道:“你也是蠢得无药可救了,在咱们刘首席的横波府那么个富贵乡,不知道好好享福,偏要重新跑到我这么个鬼地方当门房,我就奇了怪了,真要有色胚在横波府那边,里边好看的娘们婆姨多了去,一个个胸脯大腚儿圆的,再不挑嘴,也荤素不忌到你头上吧,要不是实在没人愿意来这边当差打杂,瞧瞧,就你现在这模样,别说吓死人,鬼都要被你吓活,我不得收你钱?你咋个还有脸每月收我的薪水?每次不过是拖延几天发放,还好意思我闹别扭,你是讨债鬼啊?” 红酥不敢还嘴。 马老爷说话是一贯不那么好听的。 不过毕竟是自家老爷嘛。 马远致双臂环胸,冷笑道:“下次见着了那个姓陈的王八蛋,看我怎么收拾他,年轻人不讲信用,混什么江湖,当了宗主成了剑仙又如何……” 有一袭青衫凭空现身,笑眯眯接话问道:“又如何?” 马远致定睛一看,哈哈大笑道:“哎呦喂,陈公子来了啊。” 书简湖那几座相邻岛屿,鬼修鬼物扎堆,几乎都是在岛上潜心修行,不太外出,倒不是担心出门就被人肆意打杀,只要悬挂岛屿身份腰牌,在书简湖地界,都出入无碍,就可以得到真境宗和大骊驻军双方的身份认可,至于出了书简湖远游,就需要各凭本事了,也有那忘乎所以的鬼物,做了点见不得光的老行当,被山上谱牒仙师起了冲突,打杀也就打杀了。 不过竟然赔了一笔神仙钱给曾掖,按照真境宗的说法,是依照大骊山水律例办事,罪不当诛,如果你们不愿意就此作罢,是可以继续与大骊刑部讲理的。 曾掖其实当时很犹豫,还是马笃宜的法子好,问章老夫子去啊,你能想出什么好法子,当自己是陈先生,还是顾璨啊?既然你没那脑子,就找脑子灵光的人。 曾掖心知肚明,真境宗和青峡岛,之所以都愿意对他们这帮不入流的鬼修、鬼物格外对待,其实都是陈先生的功劳。 曾掖这个曾经的茅月岛少年,天生就适宜鬼道修行,机遇连连,先是被青峡岛管事章靥带离火坑,成了那个账房先生的帮手,然后就一直跟在顾璨身边,前些年就已经是一位观海境练气士,如今俨然是一个山上门派的执牛耳者了。 顾璨离乡远游中土神洲之前,将那块太平无事牌留给了他,一开始曾掖挺担心此举是否合乎大骊律例,所以根本不敢拿出来,毕竟冒用大骊刑部无事牌,是死罪!后来才知道,顾璨竟然早就在大骊刑部那边办妥了,移到了曾掖的名下。这种事情,按照章靥的说法,其实要比挣得一块无事牌更难。 至于马笃宜,她是鬼物,就一直住在了那张狐皮符箓里边,胭脂水粉买了一大堆。 陈先生和顾璨的家乡那边,怪人怪事真多。只说陈先生的落魄山,当时曾掖和马笃宜就被一个身材消瘦的少女,吓了一大跳,亲眼看到从极高的山崖上边,突然摔下个人,重重砸地,在地面上砸出了无数大坑,一个更小的小姑娘,就那么双手抱头蹲在大坑边缘。 等到少女落定,脚上的那双草鞋,鲜血直流。 后来他们才知道那个肌肤微黑的少女,名叫裴钱,是陈先生的开山大弟子。 用少女独有的法子,确定了他们两个外乡人的身份后,那个肩挑金扁担、手持青竹杖的黑衣小姑娘,一开始很拘谨,一下子就变得活泼起来,说我们裴钱是在问拳嘞,要给地面的小脑阔狠狠一锤儿! 小姑娘蹦蹦跳跳,一路叽叽喳喳,反正都是在说裴钱的如何厉害。 结果被裴钱按住小脑袋,语重心长说了一句,我辈江湖儿女,行走江湖,只为行侠仗义,虚名要不得。 愣是把也算见多识广、江湖半点没少走的曾掖和马笃宜给说蒙了,面面相觑。 因为曾掖和马笃宜终究不是纯粹武夫,当年并不清楚那少女跳崖“砸地”的诸多精妙处,更无法理解那种“以纯粹体魄问拳大地”的拳法高度。 这些年,始终关注陈先生和顾璨的动向,真境宗那边的山水邸报,那是一封不会落下的,只可惜陈先生那边,一直杳无音信,倒是顾璨,当年在龙州那边分别后,竟然摇身一变,从截江真君刘志茂的嫡传弟子,变成了中土白帝城的弟子,而且还是那关门弟子! 对于曾经的书简湖众多野修而言,那座白帝城,遥不可及,高不可攀。 至于那位被誉为天下第一魔道巨擘的郑城主,更是高高在天一般的存在。 早年曾掖在青峡岛,只要一见到顾璨,就会怕得直哆嗦。后来跟着顾璨四处游历,情况才有所好转,到最后,只要出门在外,甚至觉得待在顾璨身边,才能心安几分。 马笃宜曾经提醒过曾掖,说其实顾璨还是顾璨,他确实变化很大,变得循规蹈矩,会做很多力所能及的好事,甚至很多事情由顾璨做来,还会让人觉得大快人心,比理所应当还快意,但是不能觉得他就是一个好人了。 至于曾掖有没有真的听进去,马笃宜无所谓,她只认定一件事。只要陈先生在人间,山中的顾璨就会变得“更好”。 哪怕未来顾璨顺利走到了浩然山巅,在顾璨的心中,依旧都会长长久久存在着某条不为人知的准绳。 其实与曾掖说过那番不讨喜的言语,马笃宜自己心里边,也有些愧疚。 毕竟当年跟着顾璨一起游历四方,多多少少,马笃宜对顾璨,一样是有些心生亲近的,能算半个朋友吧。 不得不承认,跟着顾璨厮混,放心。 就像跟着半个陈先生一起走江湖嘛,只管蹭吃蹭喝,无忧无虑。 陈平安离开青峡岛朱弦府,来到此地,发现岛主曾掖在屋内修行,就没有打搅这位中五境神仙的清修,马笃宜在自己院子那边荡秋千。 独自去了岛屿山顶,陈平安坐在栏杆上,慢慢喝酒,看着一座有些陌生的书简湖。 曾经在这边兜兜转转数年之久,却也正是此地,让陈平安明白了一个道理,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 陈平安将一只乌啼酒的空酒壶抛入湖中。 当时坐上皆豪逸? 如果是说那剑气长城的大小酒桌,就对了。 陈平安喝过了一壶酒,在去往云霞山之前,路过一地。 看着眼前惨淡景象,很难想象,这里就是昔年享誉一洲的南塘湖了。 大湖干涸,据说是被旧王座大妖仰止将湖水汲取殆尽,如今水位高度不足当年的一成。 几年前,这里还曾是宝瓶洲的形胜之地,南塘湖青梅观的“草堂梅坞春最浓”,风景绝美,被誉为几生修得此梅花。 千年道观,每逢梅开,外乡仙师和帝王将相,公卿豪绅和文人雅士,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留下过无数吟诵梅花的诗篇。 这些年的青梅观女修们,除了不惜耗费灵气,竭力施展水法,聚云降雨,这些年还要一直从别处江河那边,借水搬水,试图重新填出一座湖。但是这两件事,都进展缓慢,一来邻近几座山头的新晋山神、土地,都没少告状,怨不得他们秉公行事,终究涉及到一地山水气运的气数变迁,再者观内梅树折损严重,而且山上填水一事,可不是什么添补江河流水那么简单的事情。 陈平安看到了一个熟悉身影,当下正在做她最拿手的事情,开启镜花水月,挣神仙钱。 这位青梅观的周仙子,是镜花水月的行家里手,“借景”一事,更是信手拈来,早年每到一座山上门派,一处仙家府邸,都会以青梅观的摹拓秘法,将其截留下来,再将自己的身形嵌入图画中,然后寄给那些关系熟稔的山上仙师、山下豪客,上次她游历龙州,周琼林就跟在衣带峰的宋园和刘润云身边,当时陈平安刚好带着个脸庞红肿的小黑炭。 那会儿的周琼林,不愿错过任何“与朋友的朋友成为朋友”的机会,就想要将衣带峰作为桥梁,与落魄山搭上关系。 陈平安当时不太喜欢她做事情的不讲分寸,太过刻意,而且很容易连累衣带峰,觉得她太过势利,钻营人脉没有错,但是没有像她这么做事不讲究的,所以就婉拒了。 双方分别之后,裴钱偷偷告诉陈平安的一番言语,却让他心神震动。 裴钱当时说,她瞧见那个狐媚狐媚的姐姐心里边,住着好多好多破衣服的可怜小人儿,就跟小时候的自己差不多,瘦不拉几的,一个个都快饿死了,而那个姐姐呢就很伤心,对着一只空落落的大饭盆,不敢看那些孩子。 那会儿还是个孩子的裴钱,不太理解自己的几句无心之语,会让师父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一直因此反省。 陈平安此刻背靠一棵枯败梅树,看着那场镜花水月,竟然弯来绕去,不知怎么就与自家落魄山扯上关系了。 原来是观礼一事,在一洲山上山下,闹了个沸沸扬扬,谈资无数。 越是年轻的练气士,就越是不以为然,对那个出尽风头的年轻剑仙,观感极差,依仗境界,嚣张跋扈,做事情半点不留余地。 其实周琼林一开始也没想着如何为落魄山说好话,只不过是习惯使然,聊了几句自己有幸与那位陈剑仙的相熟,想着以此自抬身价,就是个简单至极的江湖路数,不料一下子就炸锅了,实属失策,不过倒是让人砸了不少雪花钱,与那个周仙子说了些怪话,什么与落魄山认了爹,喜欢当孝子? 一下子就有人跟着砸钱附和,说错了错了,漏了个字,咱们周仙子啊,说不定是认了个财大气粗的干爹。 周琼林也全然无所谓,笑容依旧,只要那些家伙花了钱骂人,她就挺开心的。 只回了一句贤孙儿你们都说得对。 陈平安看得出来,她是当真半点不在乎。 等到她撤掉镜花水月后,轻轻握拳晃了晃,给自己鼓劲打气,懂了懂了,找着一条发财门路了,下次还要继续搬出那位八竿子打不着的年轻剑仙,最好将双方关系说得更水月朦胧些,肯定可以挣钱更多。相信以陈平安如今的显赫身份,怎么可能与她一个青梅观的小修士计较什么。 只是当周琼林看着那座水面清浅的南塘湖,她就有些茫然,就算能够重新填水填出一座南塘湖来,可是那么多枯死的梅树呢?还有旧南塘湖的原本充沛水运呢,她心生绝望,一下子就满脸泪水。 好像人生总有些坎坷,是怎么熬也熬不过去的。就算熬过去了,过去的只是人,而不是事。 周琼林猛然抬头,满脸匪夷所思。 原来是眨眼功夫,便出现了黑云滚滚的异象,云海瞬间聚拢,电闪雷鸣得没有半点征兆,气象森严,惊心动魄。 云海笼罩住方圆旧南塘湖水域的百里之地,白昼如夜。 大雨倾盆落向人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南塘湖水位开始迅猛上涨。 她身上的那件法袍,能够辟水,倒是不介意这场滂沱大雨。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没有悄然离去,而是出声笑道:“刚好路过贵地,巧了,白看一场不花钱的镜花水月,得谢过周仙子为落魄山美言几句。” 有些心虚的周琼林立即转过头,擦了擦脸上泪水,与那位落魄山剑仙施了个万福,笑道:“见过陈山主。” 陈平安说道:“只是凑巧路过,就碰到这等天地异象,虽然没能见到传说中的青梅观胜景,也算不虚此行了。” 周琼林眨了眨眼睛,既然那位年轻剑仙自己不愿说破真相,那么她也就只好跟着装傻了。 不然天底下哪有这么多的巧合。 其实在她的印象里,这个年纪轻轻的山主,观感很一般,清高得很,半点不平易近人呢。 后来那场惊世骇俗的观礼与问剑,更是让周琼林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要跟落魄山扯上关系了。 至于今天陈剑仙为何如此行事,她想不明白,也懒得多想,反正不会是看中了她的姿色,不然当年就不会将她拒之门外了。 何况就算看中了又如何,她怕什么。 只要真能帮着青梅观恢复往年风采,她就什么都不怕,做什么都是自愿的。 一个烂泥沟里摸爬滚打的市井孤儿,能够在少女岁数,被师父带到青梅观,最终摇身一变,当成一位山上神仙,得惜福,得感恩得还债。 陈平安笑道:“要是周仙子不嫌弃的话,以后可以去我们落魄山做客,到时候在山中开启镜花水月,挣到的神仙钱,双方五五分成,如何?不过事先说好,山上有几处地方,不宜取景,具体情况如何,还是等周仙子去了龙州再说,到时候让我们的暖树小管事,还有落魄山的右护法,一起带你四处走走看看,挑选适宜的山水景象。” 周琼林呆呆点头,有些不敢置信。 陈平安掏出那块大骊无事牌,又派上用场了,“南塘湖附近的几位山神老爷,我可以帮忙解释一番,听不听是他们的事。” 周琼林再次诚心道谢。 陈平安继续说道:“此外水运、梅树两事,我可能可以帮上一点小忙,周仙子以后可以静观其变。” 蛮荒天下的那个自己,与绯妃一场拔河之后,得了些曳落河水运。 至于青梅观那些枯死的梅树,自然也是有法子补救的,毕竟自己有幸结识那位倒悬山梅花园子的旧主人,酡颜夫人。 周琼林欲言又止。 很想询问那位年轻剑仙,如此作为,图什么呢? 陈平安最后笑道:“我还要继续赶路,今天就不久留了,如果下次还能路过此地,一定两手空空去青梅观做客,讨要一碗冰镇梅子汤。” 周琼林嫣然一笑,轻轻点头,在那个青衫身影消失后,才抬起手背,揉了揉泛红眼睛。 有些温暖,比雷鸣更震撼人心。</p>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七十二章 天下地上 梦粱国境内。 云霞山的云海,是宝瓶洲极负盛名的仙家风景,尤其是当云海被阳光照射之下,并非是一般的金色,而是灵气升腾,五彩绚烂,以至于被练气士誉为“天上尤物”。不然也无法跻身那本畅销浩然九洲的山海补志,而且那些变幻莫测的云雾,在某些时刻,蕴藉一点真灵,幻化成历代祖师爷,云霞山弟子,只要有缘,就能够与之言语,与祖师们请教本门道法。 陈平安站在云海之上,眺望远方的梦粱国京城,将一国气运流转,尽收眼底。 倒悬山曾经有个小酒铺,是一处破碎的黄粱福地,寓意喝过了美酒,便可以得到一枕黄粱美梦。 只是不知道跟这梦粱国有无渊源。 收回视线,望向一座被云海没过山巅的低矮山峰。 云霞山至今总计开山十六峰,而那位绿桧峰女子祖师蔡金简,今天端坐蒲团上,一旁香炉紫烟袅袅,她手捧一支老旧的竹木如意,正在按例开课授业。已经临近尾声,她就开始为那些师门晚辈们解字,当下在解一个“命”字。 按照蔡金简的理解,命一字。可以拆解为人,一,叩。 故而人一叩关即修道。 修道问心,性命攸关,生死存亡。修道之士若能不为外物、形骸所累,睁眼便见大罗天。 在云霞山祖山在内的十六峰,各位有资格开峰的地仙祖师,都会遵循祖例,按时开府传道。 不能说全无门户之见,当然一些关键的修行诀窍,也会藏私几分,若非本脉嫡传,秘而不宣,只是相对于一般的仙家门派,已算十分开明了。 有些是老祖讲得言之有物,可惜输在了枯燥乏味,有些祖师是言语有趣,但是往往洋洋洒洒,离题万里,经常说些山水趣闻、仙家轶事一个时辰之内,反正就没几句说在点子上,别峰弟子们听得乐呵,可是诸多修行疑难,进门听课之前如何懵懂,出门之后还是如何迷糊。 而蔡金简的绿桧峰,每次传道,都会人满为患,因为蔡金简的开课,既说类似这种说文解字的闲散趣事,更在于她将修行关隘的详细注解、体悟心得,毫不藏私。 “蔡峰主开课传道,言之有物,疏密得当,自愧不如。” 其实蔡金简真正让诸峰老修士自叹不如的地方,还是她的传道授业解惑,将外峰弟子视为本脉嫡传,似乎只要是云霞山弟子,甚至哪怕是并非祖师堂嫡传的外门弟子,蔡金简依然一视同仁,半点不介意绿桧峰本脉术法的外传。 好个青山绿桧,丹霞密雾,簇拥神仙宅。 此山女主人,神清气朗,有林下之风,真个仙气缥缈。 其实当年蔡金简选择在绿桧峰开辟府邸,是个不小的意外,因为此峰在云霞山被冷落多年,无论是天地灵气,还是山水景致,都不出奇,不是没有更好的山头供她选择,可蔡金简独独选中了此峰。 陈平安视线稍微偏移,一座如海上岛屿的山顶,有个年纪轻轻的金丹地仙,坐在白玉栏杆上,好像在那边借酒浇愁。 凭借对方身上那件法袍,认出他是云霞山耕云峰的黄钟侯。 在各自结丹之前,黄钟侯与蔡金简,曾是公认的金童玉女,最有希望成为云霞山的一双神仙道侣。 他身上那件法袍,是件传承久远的镇山之宝,名为“彩鸾”。 陈平安御风飘落在耕云峰山巅,黄钟侯对此视而不见,也懒得追究一位外乡人不走山门的失礼之举,年轻地仙只是自顾自喝酒,只是不再痴痴望向祖山一处仙家府邸。 陈平安坐在栏杆上,取出一壶乌啼酒。 黄钟侯转头看了眼对方手中的酒壶,摇头说道:“这酒不行。” 黄钟侯手腕一拧,多出一壶云霞山的春困酒,丢给那个根本不认识的不速之客,“喝我的。” 陈平安接过酒壶,道了一声谢,揭了泥封,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天地一酒瓮,都是醉乡客。 黄钟侯自报名号:“耕云峰,黄钟侯。” 陈平安笑道:“落魄山,陈平安。” 黄钟侯差点一口酒喷出来,抬起手背擦拭嘴角,转头猛瞧那人,左看右看,都不对劲,怎么都不是那个落魄山的年轻剑仙,倒是一身装束,依葫芦画瓢得还算凑合,黄钟侯笑道:“道友做人不地道,白瞎了我这壶好酒。喝完了酒,就赶紧滚蛋。” 陈平安笑问道:“比较好奇一事,当年去骊珠洞天寻访机缘,为何是蔡仙子,而不是资质更好的黄兄。” 云霞山练气士,修道根本所在,正是降伏心猿和拴住意马。 当初蔡金简游历骊珠洞天,寻求法宝这类身外物之外,更求一份仙家机缘。 可惜那会儿的蔡金简,其实连心猿意马到底为何物,好像都没有弄清楚。 在陈平安看来,眼前这位金丹气象极佳的年轻地仙,即便为情所困,相较于当年的蔡金简,还是黄钟侯更适宜下山去往大骊碰运气。 黄钟侯双手捧住酒壶,扯了扯嘴角,“这位道友,假装自己是剑仙还装上瘾了?赶紧喝酒,不然我可要动手赶人了,小心喝一壶吐两壶。” 云霞山的当代山主,是一位不太喜欢抛头露面的女子祖师,此外两位真正管事的老祖,一个管着山门律例,一个管着钱财宝库。 蔡金简的恩师,就是那个管钱的,而黄钟侯的传道人,就是那个云霞山掌律。 前者对蔡金简的栽培,可谓不遗余力,简直就是孤注一掷,当初云霞山凑出一袋子金精铜钱,去往骊珠洞天寻觅机缘的人选,就有过一场大吵特吵的争论,资质更好的黄钟侯,显然是更合适的人选,只是黄钟侯自己对此不感兴趣,反而劝师父算了。 不过到了山外,待人接物,黄钟侯就又是另外一幅面孔了。 等到蔡金简两手空空,在她返回山门的那两年里,不知为何,好像她道心受损颇重,本门神通术法,修行得磕磕碰碰,处于一种对什么事都心不在焉、半死不活的状态,连累她的传道恩师在祖师堂那边受尽白眼,每次议事,都要风凉话吃饱。 不料没过多久,蔡金简之后就像突然开窍一般,触类旁通,修行登高,势如破竹,先闭关结金丹,此后甚至连一些个云霞山历代祖师都束手无策的修行关隘、疑难症结,都被蔡金简一一破解,使得云霞山数道祖师堂上乘术法,得以补全极多。 蔡金简的那位传道恩师,一下子就扬眉吐气了,某次师徒谈心,老人泄露天机,说当年一眼选中她作为嫡传,曾经帮她算了一卦,上上签,得了个八字谶语,“破而后立,有如神助。” 蔡金简听过之后,也只是微笑不语。 对于这些自家密事,黄钟侯当然只字不提,他是喜欢喝酒,倒也不至于喝了这么点酒水,就与一个外人袒露心扉。 不曾想那位青衫外乡人笑道:“吐出两壶再喝掉两壶?若是如此待客,就很先礼后兵了。” 黄钟侯啧啧称奇,因为曾经听蔡金简说过,骊珠洞天那边的年轻人,民风淳朴,潜移默化,一个比一个会说话。身边这位,说话就有点意思啊,难不成真是那个小镇出身的年轻人? 陈平安瞥了眼祖山丹顶峰那边,转移话题道:“好像就算蔡仙子跻身了元婴,无形中帮着云霞山聚拢了一份人和气运,可山门气运还是外泄不停歇,将近三十年过去了,你们还是没能寻见一件能够归拢气运的镇山之宝?再这么耗下去,小心落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下场。” 一座云霞山,万壑千岩,淡薄山家。布袍草履,栖真养神,闲看流水落花。 山门道法之根本所在,是练气士跻身心地清凉境界,求个云霞锁雾,洞然明白,炼就云水性情。最终功满步云霞,三山是吾家。 黄钟侯抬手揉了揉额头,这家伙口气不小啊。 当年大骊王朝挑选出一拨地仙,共登飞升台。 云霞山的蔡金简就刚好在名单上,而她的表现,大为出人意料,原本自家几位老祖师都不看好她,认为蔡金简能够跻身金丹,在云霞山开峰,就已经足够意外了,不觉得她这辈子能够跻身元婴。 不料蔡金简再次让人刮目相看,支撑到了最后,被她瞥见了那座天门一眼。 要知道哪怕在那一众天才修士当中,个个都算是宝瓶洲最拔尖的修道胚子了,比如龙泉剑宗的谢灵,风雷园的刘灞桥,当时还是真境宗修士的隋右边,云林姜氏的姜韫等,随便拎出一个,都不是蔡金简可以媲美的天才,事后证明,这些天之骄子,确实都不负众望,跻身了宝瓶洲年轻十人或是候补十人之列。 按照云霞山的祖师堂规矩,跻身金丹,除了能够开峰之外,还可以在山水谱牒上边抬升一个辈分,假若更进一步,有幸成为元婴“老神仙”,就再高一辈。至于原本所属道脉的师徒传承,单独另算。 所以等到蔡金简返回师门,在祖师堂那边,更换了先前那把金丹境时的座椅,成了云霞山历史上最年轻的女子祖师。 山中的蔡祖师,山外的蔡仙子,公认两步登天。 蔡金简当年退出飞升台,曾独自一人,在那槐黄县城,走到一座已经空无一人的旧学塾外。 科举有个“同年”的说法,因为一大拨地仙,曾经共同登上飞升台,在小范围之内,相互投缘的,也就有了份类似“同年”的山上香火情。 比如真境宗的一对年轻剑修,岁鱼和年酒这对师姐弟,原本双方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在那之后,就跟蔡金简和云霞山都有了些往来。而真名是韦姑苏和韦仙游的两位剑修,更是桐叶洲玉圭宗现任宗主、大剑仙韦滢的嫡传弟子。 那可是一位有资格参与文庙议事的大人物,当之无愧的一洲仙师执牛耳者。 登山修行一道,就是这般一步慢步步慢,人比人气死人。 所幸黄钟侯也没想着要与蔡金简比较什么。 陈平安递过去一壶乌啼酒,“滋味再一般,也还是酒水。” 黄钟侯一巴掌将那壶酒水轻拍回去,摇头笑道:“人心难测,你敢喝我的酒水,我可不敢喝你的。怎么,你小子是心仪我们那位蔡仙子,慕名而来?放心,我与你不是情敌。不过说句实话,道友你这龙门境修为,估计蔡金简的父母根本看不上。当然了,要是道友能让蔡金简对你一见钟情,也就无所谓了。” 入主绿桧峰的蔡金简,是山上典型的仙家道侣之后,父母都是修道之人,故而她生下来就等于是半个山上人了。 只不过她的爹娘,境界都不高,一位龙门境,一位观海境。在祖师堂那边,只有父亲有把座椅。所以每次议事,蔡金简都挺别扭的,因为她的父亲座椅靠近大门,而她这个女儿,如今位置却是仅次于山主和掌律祖师,都已经和师尊并列左右了。 其实如今云霞山最上心的,就只有两件头等大事了,第一件,当然是将宗门候补的二字后缀去掉,多去大骊京城和陪都那边,走动关系,其中藩王宋睦,还是很好说话的,每次都会拨冗出席,对云霞山不可谓不亲近了。 第二件,则是蔡金简的道侣一事了。 不光是蔡金简的师尊,就连山主都几次亲自出马,与蔡金简旁敲侧击,不好直接询问无意中人,便拐弯抹角,聊些宝瓶洲年龄相近、资质不俗俊彦仙材啊,可惜蔡金简每次都避重就轻绕过话题,要么干脆就来一句,姻缘一事只能随缘,强求不得。 陈平安将那壶酒收回袖中,哑然失笑,摆手道:“黄兄想多了。” 喝完了一壶云霞山秘酿的春困酒,陈平安道:“既然都敢喜欢,为何不敢说。以黄兄的修道资质,心关即情关,只要此关一过,跻身元婴不难。情关不过是‘道破’而已。” 黄钟侯气笑道:“你知道个屁。道友真当自己是上五境的老神仙了?” 见那青衫客就要起身离去,黄钟侯说道:“要去哪里?提醒一句,云霞山别处山头,不像我这没规没矩的耕云峰,无所谓山门禁制,道友要是乱闯一通,容易挨削。” 陈平安笑道:“当然是去绿桧峰,找蔡仙子谈点事情。” 黄钟侯忍俊不禁,竟然还是个不敢说但是敢做的家伙,挥挥手,“去绿桧峰,倒是问题不大,蔡金简当初下山一趟,回山后就大变样了,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以后当个山主,肯定不在话下,对吧,落魄山陈山主?” 陈平安站在栏杆上,脚尖一点,身形前掠,转头笑道:“我倒是觉得渡过情关的黄兄来当山主,兴许更合适些。” 黄钟侯一笑置之。 这位脸皮不薄的道友,当个酒友,似乎不错,酒桌上如果没点胡说八道,酒水再好,也没啥滋味的。 真要喝高了,说不定黄钟侯都要跟那位道友争抢着当陈山主了。 毕竟黄钟侯对那位出身贫寒的落魄山年轻剑仙,仰慕已久,只恨无机会对面饮酒罢了。 跟蔡金简不同,黄钟侯与那位陈山主一样是市井出身,一样是少年岁数才登山修行,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后者风流,自己痴情了。 所以黄钟侯又打开一壶春困酒,再从袖中摸出一本艳遇不断的山水游记,拿来当下酒菜,滋味极好。 以后有幸瞧见了陈平安,定要与他虚心讨教一番,到底该如何与女子相处,才算得体,才能一切尽在不言中。 绿桧峰那边,大多数云霞山修士皆散去,只留下几个别峰的弟子,有些疑难要与蔡祖师当面询问。 等到最后那位外门弟子恭敬离去,蔡金简抬头望去,发现还有个人留下,笑问道:“可是有疑惑要问?” 有点印象,好像是个半途来这边听课的,没了位置,就在廊柱那边席地而坐。 不过是张生面孔,之前未曾见过,多半是云霞山某峰的新收弟子了。 作为一洲屈指可数的宗门候补,再加上云霞山与大骊王朝的关系密切,登山访仙拜师师、学艺求道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以至于 祖师堂那边叫苦不迭,不胜其烦,最怕那些有几分面熟、又关系平平的老仙师,硬塞一些孩子给云霞山,推辞不收,伤情分,可要是真收下了,云霞山总不能敷衍了事。 到最后还是蔡金简提出一个建议,才解决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难题。 让叠瀑峰一位只知埋头修行、不太会做人的老古板,龙门境修士,来负责迎来送往的待客,同时掌管外门弟子筛选、收录一事。 那人笑道:“蔡仙子,小巷一别,多年未见了。” 蔡金简一手攥紧木灵芝,心头凛然,眯眼道:“谁?!” 等到她见着了个好像云雾散去显现真容的身影,蔡金简神色复杂,心中幽幽叹息,怀捧木灵芝,躬身行礼道:“绿桧峰蔡金简,见过陈山主。” 陈平安笑着抱拳还礼道:“见过蔡峰主。”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云霞山想要在近期摘掉候补二字,很难了。” 大骊朝廷极其务实。 蔡金简点头道:“我曾与几位祖师聊过此事,都觉得不容乐观,除非……” 她停顿片刻,随即苦笑道:“除非云霞山赶在大局落定之前,突然出现一位上五境修士。” 不然中土文庙绝对不会为一个宝瓶洲的云霞山破例。当然不是没有破例的先例,文庙议事过后,山水邸报解禁,陆续出现了十六座新晋宗门,当然就有眼前这位陈山主的落魄山,此外七座,各个宗门都无上五境修士坐镇,看似数量不少,可放在整个浩然九洲,一洲都摊不上一个,云霞山哪里来的信心和底气,能够成为其中之一?先前宝瓶洲一役,云霞山虽说战功颇多,但是比起那些得以破格跻身宗门的别洲山头,天差地别。 那些暂时没有上五境修士的宗字头门派,可不是那山下官场上被取笑为墨敕斜封官的存在,绝不会因为少了个玉璞境就会被人瞧不起,无一例外,那些暂时只是元婴境的年轻宗主,都是在战事中建立极大功勋的人物。可要说云霞山走那条“正途”,得个文庙类似黄纸朱笔正封的敕命,这又怎么可能,蔡金简有自知之明,她至少还需要百余年光阴的打熬,才有些许希望见着那个元婴境瓶颈。如今的蔡金简,眼界一宽,真心不会觉得自己是什么修道天才了。 “我这趟登山,是来这边谈一笔生意,想要与云霞山购买一些云根石和云霞香,多多益善。” 陈平安说道:“我知道供不应求,几乎都被大骊那边垄断了,所以可能需要蔡仙子动用一些同门私谊,价格好说,云根石和云霞香,这两物有多少,我就要多少,你们云霞山只管开价。” 打算将那些云根石,安置在彩云峰几处山脉龙穴之内,再送给小暖树,作为她的修道之地,选址开府。 云霞山盛产云根石,此物是道家丹鼎派炼制外丹的一种关键材质,这种地宝被誉为“无瑕无垢”,最适宜拿来炼制外丹,有点类似三种神仙钱,蕴藉精纯天地灵气。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所以在云霞山中修行的练气士,大多都有洁癖,衣衫洁净异常。 作为宗门候补的山头,云霞山的云根石,是立身之本。只是云根石在最近三十年内,开凿采石得太过,有涸泽而渔之嫌。 所幸此外还有一笔额外收益,就是云霞山秘制的云霞香,大骊王朝在各个战场引渡英灵还乡,在山香水香之外,往往还需要用到云霞香,无论是烧香礼敬山水神灵,还是山下达官显贵的家祠祭祖,云霞香都是上上品秩。 因为云霞山如果追本溯源,还可以算作是源于中土佛门数大正宗之一,相传开山鼻祖的那位云霞老仙,其实是中土一座祖庭大禅寺内的某种神异出身,听佛法,悟禅机,才炼形成功,故而云霞山极为推崇每次缘起缘灭,即是一次渡劫。 当初那场中土文庙议事,两座天下对峙,当时有数位高僧大德现身,宝相森严,各有异象,其中就有玄空寺的了然和尚。 所以后来云霞山代代相传的几种祖师堂秘传道法,都与佛理相近。不过云霞山虽然亲佛门远道门,但是要论山上关系,因为云根石的关系,却是与道家宫观更有香火情。 蔡金简一时间有些为难,凑出一些不难,不过如陈平安所说,确实需要她东拼西凑,更不是她不想与落魄山交这个好,问题是以落魄山如今的雄厚底蕴,怎么可能只是为了几十斤云根石、百余筒香火,就可以让一位已是年轻剑仙的山主,亲临云霞山,来开口讨要? 再者,蔡金简在当年那份榜单现世后,见着了那个云遮雾绕的剑气长城“陈十一”,蔡金简几乎没有任何怀疑,必然是那个泥瓶巷的陈平安! 所以陈平安还有个更隐蔽的身份,是那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蔡金简只得硬着头皮报上两个数字。 陈平安点头笑道:“可以,已经超乎预期了。” 蔡金简心中大为讶异,不过还是如释重负。 陈平安突然默然作揖。 蔡金简先是震惊不已,然后瞬间了然于心,她赶紧侧身避让这一揖,绝不敢收下这份大礼。 当年那件小事,她就只是帮忙,名副其实的举手之劳,代为传信而已。 所以至今山头之内,还有数位老祖师颇多猜测,你蔡金简可是与那剑气长城,有什么不宜言说的香火情? 在陈平安离去后,蔡金简犹豫了一下,还是御风去往不太常去的耕云峰,以往主要是免得山门祖师们误会她与黄钟侯有些什么。 黄钟侯远远瞧见蔡金简后,显然有些意外,迅速收起那本山水游记,晃了晃酒壶,笑道:“蔡峰主可是稀客。” 蔡金简以心声问道:“听人说,你打算与她正式表白了?” 黄钟侯喜欢的那个女子,名叫武元懿,是上任山主的关门弟子,所以辈分高,即便是身为一峰之主的黄钟侯,见了她,都得喊一声师伯。 黄钟侯愣了愣,“什么?” 蔡金简会心一笑,柔声道:“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都拖泥带水了这么多年,黄师兄的确早该如此爽利了,是好事,金简在这里预祝黄师兄渡过情关……” 黄钟侯满脸涨红,使劲一拍栏杆,怒道:“是那个自称陈平安的王八蛋,在你这边乱说一气了?你是不是个傻子,这种混账话都敢信啊?” 蔡金简小心翼翼道:“那人临走之前,说黄师兄脸皮薄,在耕云峰这边与他一见如故,酒后吐真言了,只是依旧不敢自己开口,就希望我帮忙飞剑传信祖山,约武元懿师伯见面。这会儿飞剑估计已经……” 黄钟侯呆滞无言,沉默许久,咬牙切齿道:“说吧,那个外乡人到底是谁,我去砍死他。” 蔡金简笑道:“自称是谁,就不能就是谁吗?” 风雷园。 园主黄河在正阳山问剑过后,就独自仗剑远游,离开了宝瓶洲。 先去剑气长城遗址,再去那座被他说成是“天高地阔,最宜出剑”的蛮荒天下。 如果当年不是师父李抟景兵解离世,大师兄黄河必须承担起一切,不然以他的性情脾气,早就去剑气长城了。 高楼栏杆上,刘灞桥摊开双手,在此散步。 一个原本相貌英俊的男人,不修边幅,胡里拉渣的。 今天又是无事的一天,刘灞桥实在是闲得无聊。 那个师兄黄河,让刘灞桥由衷敬重,害怕,自惭形秽,同时还会心怀愧疚。 刘灞桥这辈子距离风雷园园主最近的一次,就是他去往大骊龙州之前,师兄黄河打算卸去园主身份,当时师兄其实就已经做好战死在宝瓶洲某处战场的准备。 那次跟随飞升台“飞升”,受益最大的,是那个身披瘊子甲的清风城许浑,虽然只是破了一境,却是从元婴跻身的玉璞。 可最值得惋惜的,就是与许浑一同登顶云海、得见大门的刘灞桥了, 他其实差点有机会连破两境,完成一桩壮举,可是刘灞桥明明已经跨出一大步,不知为何又小退一步。 刘灞桥双手抱住后脑勺,忍不住唉声叹气。 师兄远游蛮荒之后,风雷园就只有他这一位元婴境修士了。 刘灞桥就不是一块能够打理事务的料,一切庶务都交给那几个师弟、师侄去打理,宋道光,载祥,邢有恒,南宫星衍,这四位剑修,都很年轻,两金丹,都不到百岁。一龙门,一观海,自然更年轻。 不出意外,风雷园下任宗主人选,就会从这四个年轻人中选了。 至于已经是元婴境剑修的刘灞桥,既无心又无力。 刘灞桥有些时候,都恨不得把自己的境界,送给邢有恒那小子。 只要可以,刘灞桥绝对不皱一下眉头。 当然了,别看邢有恒那家伙平时吊儿郎当,其实跟师兄一样,心高气傲得很,不会收下的。 至于风雷园那几位脾气犟、说话冲的老古董,对此也没意见,只是专心练剑。争权夺利?在风雷园自创立起,就根本没这说法。 老人们偶尔遇见刘灞桥,骂得那叫一个不含蓄,一个不留神,都要连累上任园主李抟景。 他们也就是打不过刘灞桥,或者说追不上刘灞桥的御剑,不然都能把鞋底板搁在刘羡阳脸上。 反正这几个长辈每次练剑不顺,就要找那个碍眼的刘灞桥,既然碍眼,不找上门去骂几句,岂不是浪费了。 作为宝瓶洲年轻十人之一,但是刘灞桥的名次却一直在跌跌不休,先是被龙泉剑宗的谢灵赶超,后来又被马苦玄的师伯,兵家修士余时务挤到身后。 “灞桥啊,喊你刘大爷行不行,年轻十人年轻十人,就只有十个人,不是一百个。” “师伯此言差矣,我还可以跌到候补十人嘛。” 老人语重心长道:“练剑能不能上点心?不就是一个元婴升玉璞吗,多大点事,搁师伯我是元婴的话……” 刘灞桥立即对那位金丹境的师伯溜须拍马,“搁啥元婴,师伯搁在玉璞境都委屈了。” “小王八蛋,赶紧把脸伸过来,师伯手痒了。” 刘灞桥已经答应师兄,百年之内跻身上五境。 如果师兄无法从蛮荒天下返回,刘灞桥还得争取熬出个仙人境,做成了,他就算对风雷园有了个过得去的交待。 刘灞桥深呼吸一口气,转头望向远处。 苏稼恢复了正阳山祖师堂的嫡传身份。 听说她好像留在了小孤山,但是也会去茱萸峰。 练剑之余,刘灞桥时不时就会偷偷下山,走一趟旧朱荧王朝藩属小国郡城的那座坊间书肆,卖书人,曾是位姿色寻常的年轻女子,那会儿的她,名叫何颊。 她离开后,刘灞桥就将铺子买下来了,一切原封不动。 哪怕每次只是看着关门的铺子,都不开门步入其中,刘灞桥就会舒心几分。 身为剑修,练剑一事,好像以前是为了不让师父失望,后来是为了不让师兄太过看不起,如今是为了风雷园。以后呢? 刘灞桥不知道。 好像唯独喜欢那个女子,在这件事上,会从一而终。 一个温醇嗓音,在刘灞桥头顶响起,“喂,刘大剑仙,想谁呢?” 刘灞桥身体前倾,抬起头,看见一个坐在屋脊边缘的青衫男子,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笑脸,挺欠揍的。 “呦,这不是陈大剑仙嘛,幸会幸会。” 刘灞桥立即探臂招手道:“悠着点,咱们风雷园剑修的脾气都不太好,外人擅自闯入此地,小心被乱剑围殴。” 跟陈平安没什么好见外的。 况且风雷园待客,一样没那些繁文缛节。 反正一年到头也没几个客人,因为风雷园剑修的朋友都不多,反而是瞧不上眼的,茫茫多。 陈平安从屋脊那边轻轻跃下,再一步跨到栏杆上,丢给刘灞桥一壶酒,两人不约而同坐在栏杆上。 刘灞桥仰头狠狠灌了一口酒,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笑道:“其实距离上次也没几年,在山上二三十年算个什么,怎么感觉咱俩好久没打照面了。” 陈平安笑着打趣道:“差点没认出你,怎么,现在宝瓶洲的仙子们,都喜欢这幅落拓模样的男子了?” 刘灞桥嬉皮笑脸道:“秋风吹瘦刘郎腰,难养秋膘啊。” 刘灞桥记起一事,压低嗓音说道:“你真得小心点,咱们这儿有个叫南宫星衍的小姑娘,模样蛮俊俏的,就是脾气有点暴躁,之前看过了一场镜花水月,瞧得小姑娘两眼放光,如今每天的口头禅,就是那句‘天底下竟有如此英俊的男子?!’陈剑仙,就问你怕不怕?” 陈平安根本不搭理这茬,说道:“你师兄好像去了蛮荒天下,如今身在日坠渡口,与玉圭宗的韦滢十分投缘。” 听说黄河在剑气长城遗址,只是稍作停留,跟同乡剑修的魏晋闲聊了几句,很快就去了在日坠那边。但是黄河到了渡口,就直接与几位驻守修士挑明一事,他会以散修身份,独自出剑。不过之后好像改变主意了,临时担任一支大骊铁骑的不记名随军修士。 日坠那边,除了苏子和柳七,还有大骊宋长镜,玉圭宗韦滢。 陈平安一直相信,不管是李抟景,还是黄河,这对师徒,如果生在剑气长城,剑道成就,绝对会很高。 说不定能够与米祜、岳青这样的大剑仙比肩而立。 刘灞桥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师兄在日坠渡口的,甚至连跟韦滢投缘都知道?你小子开天眼了?” 陈平安笑眯眯道:“你尽管猜去。” 一座风雷园,没有自家的镜花水月,没有创建山水邸报,没有任何多余的人情往来,对外商贸一事,也极为有限。 在外人眼中,风雷园就是一个与世隔绝,修行乏味枯燥,除了练剑还是练剑。 数十位祖师堂嫡传,加上暂不记名的外门弟子,和一些帮忙处理世俗庶务的管事、婢女杂役,不过两百多人。 按照风雷园祖训,此处是传授剑道之地,不是个养闲人的地方。 别的山头,练气士每次破境,祖师堂一般都会赏下一笔神仙钱,在风雷园就没有这个说法。下五境剑修炼剑一切所需,消耗的天材地宝,可以跟风雷园预支神仙钱,跻身中五境之后,是需要还钱的,下山历练,当然如果所在剑脉的师门长辈,愿意帮忙掏这个钱,风雷园也不拦着。 邻近风雷园的几个山下王朝,除了与风雷园送来剑仙胚子,还有主动送上门来的记名供奉、客卿头衔,倒是一笔笔不小的俸禄。哪怕是当年李抟景离世后,也没有任何一个山下王朝和藩属国,胆敢擅自拿掉那些剑修的头衔,克扣那些神仙钱。 实在是对风雷园剑修的那种敬畏,已经深入骨髓。 风雷园剑修,无论男女,除了境界有高低之分,此外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性情。 出剑直截了当,为人恩怨分明,行事雷厉风行。 曾经有一位中五境剑修,历练途中被人砍去双臂,故意留了活口。 园主李抟景问清楚事情经过,就一人仗剑下山,前往那座旧朱荧王朝的大山头,一句话没说,只是将对方的祖师堂十二人,全部斩断双臂。 曾经被誉为剑修如云、冠绝一洲的旧朱荧王朝,愣是没有任何一位剑修愿意出头说话。 要知道李抟景还专程去了一趟朱荧京城外,在那边的一座渡口,待了足足三天,就在这边故意等着别人的问剑。 刘灞桥问道:“怎么想到来我们风雷园了?要待多久?” 陈平安说道:“马上就走。” 刘灞桥打趣道:“真怕了个小姑娘?” 陈平安摇头道:“你记得有空就去落魄山,我得走一趟老龙城了。” 刘灞桥察觉到一丝异样,点点头,也不挽留陈平安。 老龙城遗址,昔年气势恢宏的内外城都在重建,大兴土木,热火朝天。 只是曾经孙嘉树名下的百里长街,那座登龙台,天上云海,小巷里边的灰尘药铺,以及让米大剑仙颇为怀念的十里荷花浦,自然都没了。 浩然天下的夜幕中,蛮荒天下的白昼时分。 陈平安此刻站在南海之滨,看似闭目养神,其实是在翻阅一幅光阴走马图,如亲眼见到那座雷局。 睁眼后,陈平安立即重返北方,选择家乡作为落脚点,双手笼袖,站在了那条骑龙巷的台阶顶部。 刚好家乡小镇这边,有一场大雨,从天而降,落向人间。 托月山一役,已经落下帷幕,剑斩一位飞升境巅峰。 陈平安沿着台阶缓缓走下。 落地无数雨点水珠,仿佛跟随一袭青衫沿着台阶倾泻而下。 陈平安伸手抵住眉心,走到一半,突然停下脚步,先看了眼杨家药铺,又转头望向落魄山那边。 哪怕大雨磅礴,落魄山右护法还是恪尽职守,在山脚那边独自看着大门。 小米粒似乎有点无聊,就在那儿摇头晃脑,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与谁抖搂威风,一手金扁担,一手行山杖,对着雨幕指指点点,说着你看不出来吧,其实我的脾气可差可差,小暴脾气,凶得一塌糊涂嘞,信不信一扁担给你撂倒在地,一竹竿给你打成猪头,罢了罢了,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不如打个商量,咱们双方可得都长点记性再长点心啊,不然总给人惹麻烦,多不妥当,再说了,咱们都是行走江湖的,要和和气气的,打打杀杀不好,是不是这个理儿?好,既然你不否认,就当你听明白了…… 黑衣小姑娘蓦然停下话头,皱着一张小脸庞和两条疏淡小眉毛,一动不动。 莫不是仇家找上门来了? 竟然连雨都停了?看来对方道行很高,咋个办? 陈平安笑问道:“嘛呢?这么凶?” 小米粒猛然抬头,哈哈大笑,原来是好人山主啊。 陈平安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轻声问道:“说说看,怎么给人惹麻烦了?” 小米粒肩扛金扁担,拿行山杖一戳地面,咧嘴一笑,“么的么的,我在胡编个精彩纷呈的江湖故事呢。” 陈平安转头望向红烛镇那边的一条江水。 小米粒赶紧伸手扯了扯好人山主的袖子,说道:“嗑瓜子不?” 陈平安嗯了一声,伸出手,小米粒立即打开斜挎棉布小包,双手掏出一大把,等到好人山主接过瓜子,她就飞奔而去,搬来两条竹椅,一大一小,并排而坐,一起嗑瓜子。 小米粒挠挠脸,问道:“好人山主,啥时候回家啊?” 陈平安笑答道:“马上就回了,等我在城头那边刻完一个字。”</p>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七十三章 刻字 陈平安站在那根将两轮明月牵线搭桥的蛛丝上,后撤一步,身形笔直坠落,去追那头主动撤离战场的远古大妖。 同时伸手一扯,将那根主人来不及收走的蛛丝收入袖中,反正有陆沉在,无后患之忧。 陈平安瞥了眼大门那边,一门之隔,就是青冥天下了,那边道气沛然,气象万千,似乎陆陆续续聚集起来一大拨的山巅道士。 白泽跟礼圣这对曾经并肩作战、且极其投缘的万年好友,结果万年之后,等到各自出手,皆毫不留情,为了那一轮即将搬徙出蛮荒天下的明月,一个拦阻四位剑修联袂拖月,一个就拦阻白泽的拦阻,双方打得天时大乱。 双方万年之前就已都是十四境大修士,又各自因为心中大道,主动选择放弃跻身十五境。 一尊白衣法相,古意苍茫,一尊儒衫法相,浩然正气。 礼圣儒衫上的每一条经纬丝线,就是一条浩然天下的“规矩。” 而细看之下,那“白泽法相”是由无数个妖族真名聚拢而成。 故而双方每一次法相崩碎,都是一场名副其实的天翻地覆,大道之争。 陆沉好不容易才找准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从袖中捻出一页道书,念念有词,随后丢掷一张紫气萦绕的自创符箓,通过那道衔接两座天下的大门,去往白玉京,给二师兄报喜,赶紧领着白玉京修士过来接引那轮明月,早早落袋为安,再立即关上大门,不然白泽一个发狠,直接将战场换到青冥天下,再一拳打碎那轮明月,后果不堪设想。 以白泽的境界修为,哪怕是在青冥天下,师兄余斗即便身穿法衣、手提仙剑,注定无法将其留下,一来礼圣到了青冥天下,大道压胜之重,无法想象,甚至要比至圣先师去往青冥天下还要夸张,再者陆沉最清楚师兄的脾气,是绝对不愿意与谁联手对敌的,尤其是白泽的合道方式,重伤不重伤的,没两样,只要被白泽返回蛮荒天下,以白泽的真身坚韧程度,加上白泽对天下众多道法的了解深度,相信很快就会恢复战力。 毕竟不是谁都能够指点绯妃水法的。 那个从月宫废墟地底深处长眠中醒来的枯瘦老人,在下坠途中,仅是几个呼吸功夫,就已经变成中年男子的容貌,并且还处于类似道家返璞归真的玄妙状态,不出意外,相信它很快就会易容为年轻姿态,而这种变化,并非障眼法使然,是一种不可阻挡的大道显化。 这位飞升境巅峰大妖,笔直一线,坠向大地。 不曾想被那个头戴莲花冠的家伙跟上了。 大妖手持长剑,绕在背后,心弦微动,只是迅速权衡一番利弊,还是放弃递剑砍人的冲动。 双方间隔不过十数丈,两道剑气虹光一同直直撞向蛮荒大地,动静之大,如雷鸣震动。 大妖以蛮荒古语问道:“就不帮帮那位小夫子?” 不料那个人族修士,竟是以无比纯熟的蛮荒古语微笑道:“你不也没帮白先生?” 已是青年模样的那头巅峰大妖,略微惊讶,“难道是我看走眼了,你其实不是人族?” 一个年纪轻轻的人族修士,谁会吃饱了撑着,跑去钻研蛮荒古语? 再者这个修士身上,确实存在着一丝虚无缥缈的熟悉气息。 见那人笑着不说话,这头远古大妖问道:“跟着我做什么?” 那人倒是实诚,“看能不能趁着你境界不稳,还没有真正重返巅峰,找机会做掉你。” 一网挂虚空,百亿杀气生。 最适宜那些占据地利的战场,只要在地底深处事先打造出一座老巢,只需“妨碍小虫飞”,对于自投罗网的人族中、下五境修士,和类似大骊铁骑的山下兵马而言,这头飞升境大妖,简直就是最可怕的阵师。 更何况这头远古大妖,还是一位承载着某条甚至数条远古剑道的巅峰剑修。 大妖哑然失笑。 如今的年轻修士,一个个的,境界都这么高,脾气都这么差,说话都这么直接吗? 眼前这位剑修,相较于先前几个,只说年龄一事,还要古怪,人身小天地的山河气象,以“周岁”年龄计算,明明不到五十岁,可如果按照光阴长河塑造出的某种年轮来算,眼前剑修,年纪依旧不大,但好歹约莫有个三百岁的修道岁月了,只是偶尔又显露出四五千岁的道龄。 看着那个双手笼袖的年轻剑修,大妖冷笑道:“别在这儿诈我,你要真有能耐,有五成把握,早就出剑了。” 陈平安微笑道:“那就试试看?” 大妖没来由想起他的那个道侣,那小娘们,出剑真狠。 还是别试试看了。 没必要。 真正的缘由,还是那厮有意无意瞥了眼地面,好像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一旦他双脚触及地面,就是结阵一座天地,天空地面,遍张罗网。 在自己的天地之内,再喊几个帮手,打个十四境修士,哪怕胜算不大,也要剥掉对方一层皮,比如与托月山知会一声…… 他娘的,托月山怎么没了? 难道浩然天下已经打到了托月山? 环顾四周,看那人族的排兵布阵,根本不像啊。 这头大妖瞬间心凉了一截,迅速权衡利弊一番,还是先归拢昔年麾下那六洞妖魔精怪,吃饱喝足过后,恢复巅峰,才跟人问剑,更为稳妥。就是不知道万年之后,那帮徒子徒孙们,有无在蛮荒天下开枝散叶。 怎么自己这次被白泽唤醒之后,这么多意外?还有完没完了? 这头大妖神色颇为无奈,愈发下定决心,得拗着性子,收一收脾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直截了当道:“说吧,怎么才肯各走一边。” 脸面一事,真不算什么。 当年术法如雨落人间,大地之上,无论妖族人族,唯有得大机缘者,得以登山修行。 而它其实相较于白泽、初升这拨妖族修士,算是修行晚辈了,而且资质一般,因为练剑一事,是它与一位至高存在,匍匐在地,磕头苦苦求来的。 陆沉察觉到陈平安的心境变化,不得不提醒道:“你可别真打起来,礼圣在这边跟白泽打架,比较吃亏的。” 陈平安心声道:“有数。” 陆沉松了口气。 陈平安笑道:“我看你手里那把剑还不错。” 先前一轮皓彩的精粹月色,被这头巅峰大妖以秘法凝为一把长剑。 大妖绕后持剑之手,抖了个剑花,月光流溢,“早说,送你就是了。” 陈平安从袖中探出一手,不是去接剑,而是将背后那把夜游握在手中。 大妖点点头,有点意思。 之后双方便是倾力出剑,对砍一剑。 各自身形后退十数里,大妖手中长剑瞬间崩碎,化作一大片浓郁月光,月色如水银一般浓稠。 大妖身形消散,大地之上蓦然出现一个巨坑,从明月废墟重返人间的那位妖族“年轻剑修”微微屈膝,挺直腰杆,抬头望向那个并未追杀自己的人族剑修,似乎要好好记住那张脸庞。 陈平安一挥袖子,将那些月色收入囊中。 剑光一闪,去往剑气长城遗址。 当陈平安双脚踩踏在城头之上,陆沉一个后仰,躺在莲花道场之内,这位白玉京三掌教如释重负,贫道终于不用提心吊胆了。 何止是度日如年,简直是一天之内做完了千年事。 贺绶从天幕处落下身形,依旧遵循规矩,悬在城头之外,双脚不落地,老夫子小心翼翼取出那把古老神兵,都只敢将其虚握,而根本不敢攥住那把狭刀,贺绶轻轻推给那位风尘仆仆重返城头的年轻隐官,“这把刀,是老大剑仙一剑斩杀神灵‘行刑者’后遗落的兵刃,老大剑仙让我将此刀转交给你,算是你与宁剑仙的成亲贺礼。” 陆沉在那顶道冠内的莲花道场,伸长脖子,瞪大眼睛,仔细端详那把传说中的兵刃,这可是当之无愧的“神兵”,比起什么后世的有灵仙兵,品秩还要高出一筹,无需炼化,只要能够让这类兵器认主,就可以获得一种甚至是数种远古神通。 贺绶提醒道:“隐官要小心些,此刃极难掌控。” 从化外天魔那边换来的狭刀斩勘,曾是斩龙台行刑之物。 隔着一座剑气长城的城墙,两刃相邻,君臣有别。 那尊远古高位神灵,行刑者现世之时曾言,有幸见此锋刃者即不幸。 陈平安点点头,仍是毫不犹豫伸手握住无鞘长刀的刀柄,没有半点异样,十分温顺。 老夫子贺绶颇为惭愧,这把神灵锋刃,先前被陈清都握在手中,没有半点桀骜,也就罢了,不料年轻隐官接过手,还是这般……轻巧。 要知道这段暂时代管这把兵刃的时间,光是为了镇压那份粹然神性引发的诸多异样,就让贺绶颇为吃力。 陆沉心中叹息一声。 不单单陈平安是某个一的缘故,还因为年轻隐官是一位止境武夫,以及一份玄之又玄的大道相契。 整个青冥天下,辛苦收集,四处搜刮,不光是从那些光阴长河里边的破碎秘境捞取,甚至是大修士远游天外,以星辰作为渡口,移星换斗,总计才十八件神兵遗物,其中又只有两件,可与陆沉眼中此物品秩持平,一件在白玉京碧云楼,已经被封存数千年,是一副甲胄,相传是披甲者身上那件甲胄的三件赝品之一。 而这三件赝品,又衍生出了后世兵家铸造的三种兵家甲丸,经纬甲,金乌甲和神人甘露甲,而甘露甲当时一口气铸造了八件“祖宗”的开山之作,其中那件破碎不堪、禁制重重的“西嶽”,被陈平安从灵芝斋捡漏,其余分别是佛国,花苞,山鬼,水仙,霞光,彩衣,云海,不过大半都已销毁。 当年陆沉本来打算将那副甲胄从碧云楼那边偷出来,送给小师弟,但是没能得逞,被楼主拦阻,再与师兄余斗告了一记刁状。 余斗倒不是心疼这件重宝,而是认为那个小师弟,如今境界太低,暂时根本无法驾驭这件重宝,至少得是跻身仙人,才能抵消掉那份神性余韵。 另外一件神兵,流落在白玉京之外,也就是那个脾气极差的十四境老婆姨手中,使得那位女冠获得了一种“铸造者”神通,使得她能够单凭一己之力,就锻造出半仙兵、甚至是仙兵。 之外的十六件神兵,都不是十二尊高位神灵持有之物,品秩就要逊色一筹了,其中一把,就是岁除宫吴霜降的狭刀斩勘,结果一路辗转,到了剑气长城,又被陈平安获得。 而这类神兵,又有个古怪之处,纯粹武夫用起来,就会十分顺手,几乎没什么后遗症,反观练气士手握至宝,就要小心再小心了,即便被修道之人炼化成功,还是容易造反,青冥天下,历史上这类惨事发生过十数起,修士道心被浸染,潜移默化,浑然不觉,都会性情大变。 最惨烈的一次,是一位好像走火入魔的飞升境大修士,差点凭借手中神兵,打破天外天屏障,捅破天,还是白玉京大掌教亲自出手,才补上那个天大窟窿,而且拦下那位仗剑远游、打算砍掉那位修士头颅的师弟余斗,亲自将那位差点酿成大错的修士领回白玉京,跟随他修道数百年,最终恢复正常道心,甚至还担任了白玉京一城之主。 而这位白玉京道官,就是上任神霄城城主,也正是那位坐镇剑气长城天幕的道家圣人。 所以每一件神兵的去向以及每次现世,白玉京那边都会时刻关注。 陈平安突然以心声问道:“当年那件倒悬山灵芝斋卖不出去的的甘露甲,是故意让我捡漏的?谁的手笔,道老二?不太像,是邹子?” 陆沉端坐在道场内,单手掐诀,摆出一副沉吟不语状。 陈平安立即了然,就是这个成天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家伙。 取出狭刀斩勘,加上那把“行刑”,陈平安将两把狭刀叠放悬佩腰间。 蹲下身,陈平安轻轻取出那两只酒壶,两坛骨灰,一手一只,悬在城头之外,酒壶贴着墙壁,轻轻一磕,两壶皆碎,随风飘散。 还乡了。 沉默许久,陈平安站起身,主动与贺绶笑道:“贺夫子只管落地城头好了,此次远游蛮荒腹地的具体路线,我们剑气长城这边,还需要跟文庙这边报备录档。” 贺绶笑着点头,亏得这位文圣的关门弟子善解人意,不然自己还真开不了这个口,以坐镇此地的陪祀圣贤身份,与五位剑修询问事宜,当然在理,却未必合情。可陈平安既然愿意以年轻隐官的身份主动提及,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贺绶立即喊来了一位儒家君子,两人一起落在城头上,后者与年轻隐官作揖致谢。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我们此行,先后去了蛮荒天下的白花城,名为‘龙泓’的古战场遗址,大岳青山。云纹王朝玉版城,春涧山,仙簪城。酒泉宗,曳落河,托月山。总计九处。” 陈平安抬起头,“如果加上明月‘皓彩’,就是十个地方了。” 那位儒家君子早已取出笔墨纸,将那些地址一一记录在册,越听越心神震撼。除了春涧山相对陌生之外,其余地点,这位君子都再熟悉不过。 尤其是仙簪城,曳落河,托月山……让这位君子震惊之余,更觉得荒诞不已,若非眼前此人,正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他都要忍不住出言质疑真假了,不是他不愿意相信,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让人不敢相信。 白花城,一座蛮荒宗字头山门,宗门覆灭,除了仙人境宗主以折损阴神的跌境代价,勉强逃出生天,其余一位上五境掌律和地仙妖族修士,皆死。 之后的那处龙泓古战场,被剑光一扫而空。 不过陈平安也没忘记提了一嘴,这两地的具体战功,文庙事后仍需询问齐廷济他们。 贺老夫子盘腿而坐,眯眼抚须而笑,痛快痛快。 隐官陈平安,宁姚,齐廷济,陆芝,刑官豪素。 当这五位剑气长城剑修,联袂远游,便是如此长驱直入,势不可挡。 之后年轻隐官说到了将那座号称天下最高城的仙簪城,打成两截,打碎祖师堂。 听到这里,贺绶哈哈大笑。 那位负责提笔记录的君子愣在当场,以至于一时间都不敢落笔,不得不开口询问道:“隐官,仙簪城被打成两截了?我能不能问句题外话,怎么打断的?” 陈平安盘腿而坐,原本双拳虚握,轻轻搁放在膝盖上,这会儿便笑着抬了抬双手。 那位儒家君子便懂了。 “现任城主飞升城老修士玄圃已经毙命。” 陈平安说道:“被刑官豪素斩杀。” 这头飞升境大妖,真身是一条上古玄蛇,甚至连一颗妖丹都得以保全。 一般能够做到这种地步的捉对厮杀,只有双方实力悬殊的碾杀之局,一方将其瞬杀,例如飞剑瞬斩。 这桩战功,陈平安按照约定,让给了刑官豪素,记在对方名下,帮助豪素将功赎罪,完成与中土文庙的约定,得以远游青冥天下,从此获得自由身。 对于陈平安来说,豪素去往青冥天下,终究顶着一个末代刑官的头衔,是好事,晏溟、董画符这拨远游剑修,暂时境界不高,尤其是在跻身上五境之前,需要有个自家人的前辈护道。 再者豪素此人最为念旧,不然也不会对家乡那座“灵爽福地”,心生执念,好像此生练剑,只为寻仇。 陈平安补了一句,“回头刑官就会将玄圃真身连同妖丹一并交给文庙,交由文庙勘验此事。” 贺绶啧啧称奇道:“好个刑官,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为我浩然立下一桩天大战功了。有机会的话,老夫还要与豪素诚心道个歉。先前得知此人斩落南光照的头颅,这其实没什么,以怨报怨而已,老夫当时只是觉得一个剑气长城的刑官,在那场战事中半剑不出,连个妖族出身的老聋儿都不如,倒是回了浩然才开始斗狠逞凶,实在是当不起‘刑官’头衔。所以当时我曾与礼圣建言,将这犯禁的豪素往功德林一丢,刚好与刘叉有个伴,一个负责钓鱼,一个生火煮饭,不是神仙道侣胜似神仙道侣嘛。现在看来,是老夫误会豪素了。” 陈平安瞥了眼那轮越来越靠近大门的明月,说道:“豪素未必会亲手给出玄圃真身,可能会让齐宗主转交,还希望文庙这边通融一二。” 贺绶点头道:“这些都是小事了。我这边就可以答应下来。” 陈平安轻轻点头,然后继续说道:“我在仙簪城那边,还与白玉京陆掌教联手,做成另外一事,就是将那座瑶光福地给收入囊中了,事后陆掌教返回青冥天下之前,就会将‘瑶光福地’交给文庙,换取将来三次重返浩然的机会。” 此外陈平安只是大致说了些过程,方便文庙那边找机会验证。 被仙簪城开山祖师归灵湘命名为“瑶光福地”,其实才是仙簪城被蛮荒誉为“天下武库”的根源所在。 没有了这座上等福地,以后的仙簪城,就等于彻底失去了兵器铸造的来源。 陆掌教一下子就不心疼那些价值连城的三山符,奔月符,洗剑符了。 都是小钱,一个修道之人,每天自称贫道贫道的,计较些许天材地宝神仙钱做什么。 贺绶咳嗽一声,伸出一只手,搭在那个君子执笔的那条胳膊上,轻轻拍了拍,语重心长道:“隐官与陆掌教,此次精诚合作,获得‘瑶光福地’一事,功劳的主次之分,还是要实事求是,写上一写的。” 那位君子立即心领神会,妙笔生花,写得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陆沉对此也无所谓,只是有些想不明白,按照白玉京那边的情报,这位贺老夫子,是个出了名不通人情的老古板啊,就差没直接给个“腐儒”说法了。 关于曳落河一役,陈平安说得极为简略,只说一场拔河,自己从旧王座绯妃手中,强行截取三成水运。 陈平安问道:“贺老先生喝不喝酒?” 贺绶笑问道:“隐官难道不知道此事?” 陈平安愣了愣,有些摸不着头脑,我知道这种事做什么。 贺绶哈哈大笑,伸出手,“老夫不喝酒多年了,但是今天可以破例一回。” 这位老夫子酒能喝,但确实是不爱喝,属于当年连老秀才都劝不动的酒。 真正让贺绶觉得舒心之事,是这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对自己这些所谓吃冷猪头肉的陪祀圣贤,在鸡毛蒜皮小事上的半点不了解。 这就意味着这个与文庙关系极为微妙、以至于让人完全不觉得他是文脉儒生之一的年轻隐官,看待文庙的态度,尤其是亚圣一脉,即便不算亲近,却也不至于心怀怨怼。不然就陈平安担任年轻隐官期间的行事风格,早就将文庙学宫书院、圣贤山长们的底细摸了个门儿清。 陈平安跟着笑起来,为颇为老江湖的老夫子递去一壶酒,是自家酒铺的青神山酒水。 陆沉心声问道:“那位前辈呢?” 先前双方持符奔月途中,好像那把从天外而来的长剑,就消失不见了,连陆沉都不知所踪。 陈平安以心声给了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之前不是说了,那份心神感应,已经被崔师兄斩断。” 陆沉又问道:“另外那个你,在宝瓶洲到哪儿了?” 陈平安说道:“已经在家乡了,刚到的骑龙巷,趁着境界还在,就去确定一下,陆掌教在石柔身上,到底有没有留下什么深藏不露的后手。” 陆沉哀怨道:“贫道这个人,一向没有害人之心的。再说了,就你那个学生,在神魂一事上,手段多高明,你会不清楚?” 陈平安笑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骑龙巷两座铺子,一座叫草头,一座叫压岁。 草头,是一种陈平安家乡随处可见的野菜,又被称为金花菜,按照古书记载,二月苗繁生,入夏及秋开细黄花,叶如倒心形,作子匾如螺旋。 至于压岁一词,就更寓意美好了,谐音压祟,天下太平,去殃除凶,保佑平安。 这也是当年陈平安二话不说就买下两座铺子的原因之一,当然更主要的,还是跟花钱不多就能拥有两份产业有关。 陆沉试探性说道:“接下来的托月山一役,不如让贫道来详细解说过程?你刚好可以缓一缓心神,跌境一事,需要早做准备了。” 在骊珠洞天摆摊多年,陆沉自认口才不错的。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一粒心神,从莲花道场那边掠出,蹲在陈平安一旁,笑着与对面两人招手。 贺绶笑着起身,该有的礼数不能缺,与这位白玉京三掌教作揖行礼。 那位儒家君子更是如临大敌,立即起身,跟随贺绶一同作揖。 陆沉起身,与两人还了一个道门稽首。 陈平安与两人告辞,说自己去隔壁城头那边找人叙旧,很快就回。 只留下一个陆沉,当起了说书先生。 当贺绶听说陈平安仗剑开山三千余次,最终亲手剑斩一头飞升境巅峰大妖,正是那位托月山大祖首徒元凶…… 那位君子好像已经麻木了,轮到贺老夫子目瞪口呆,久久无言,仰头一口喝完壶中酒水,老夫子擦了擦嘴角,转头望向城外。 陈清都的最后一缕魂魄,一剑斩杀高位神灵之一的“行刑者”。 不得不承认,人间其实已无剑气长城。 但是犹有剑气长城的剑修。 继陈清都出剑之后,犹有陈平安问剑托月山,剑斩飞升,而且听陆掌教的意思,那大妖元凶,还是一位剑修。 陆沉蹲在那儿,学年轻隐官双手笼袖,嘿嘿笑道:“如果再加上离真,那么托月山大祖的开山弟子跟关门弟子,好像都在陈平安剑下死过。” 此外托月山一役,光是仙人境大妖,就有三头,玉璞境和地仙妖族修士自然更多。 不过其中一头仙人妖族,被一个元婴境剑修换命了。 陆沉将那幅光阴走马图截取片段,那些妖族修士的“音容相貌”,都被这位陆掌教做成了一幅幅挂像。 不过陆沉知道陈平安的打算,所以将大妖元凶之外的所有战功,都分摊给齐廷济的龙象剑宗和宁姚的飞升城。 这些一笔笔一桩桩堪称惊世骇俗的战功,中土文庙都会一五一十仔细录档。 陈平安先去往马苦玄和余时务那拨人附近。 余时务抱拳笑道:“见过陈山主。” 除了余时务,也就没什么动静了。 马苦玄的首徒和婢女,是不敢开口言语。 至于那个马苦玄的关门弟子,是在确定眼前这位“道士”的身份。 陈平安朝余时务抱拳还礼。 就像马苦玄所说,陈平安对此人,在大渎祠庙那边第一次相逢,就心怀忌惮。 一个腰悬柴刀的少年突然跨出一步,问道:“陈山主,你们落魄山还收不收弟子了?” 结果被马苦玄一脚踹在屁股上,摔了个狗吃屎,少年也不以为意,一掌轻拍地面,身形翻转飘然落地。 陈平安笑道:“暂时不收弟子。” 少年犹不死心,问道:“那能不能先帮我留个位置?” 陈平安摇摇头。 马苦玄伸手按住关门弟子的脑袋,笑嘻嘻道:“一个人是很少去在意自己影子的,不过反正被踩上一脚,也无所谓,山上人孑然一身,都是不痛不痒的小事了。” 陈平安微微皱眉,好像猜不出这个马苦玄的葫芦里卖什么药,就没有搭话,只是转头与余时务问道:“你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余时务笑道:“打算先去墨家钜子建造的那座高城看看。” 随后陈平安来到了魏晋和曹峻身边。 魏晋以心声说起了前辈宗垣一事。 陈平安神色凝重,点头道:“幸好那几份剑意被你拿到手了,不然会很麻烦,很麻烦!” 魏晋问道:“中途改变主意了,没有去那处战场?” 陈平安嗯了一声,“一直在绕路,最后走了趟托月山。” 魏晋指了指天上那轮大月,笑问道:“结果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陈平安一笑置之。 曹峻冷不丁问道:“陈山主,你交个底,我如果早点来剑气长城,到底能不能进避暑行宫?” 陈平安有些意外,不知道曹峻问这个做什么,想了想,还是以诚待人给出个答案,“性子太燥,进不去。” 不是曹峻的才智不够,而是那些年避暑行宫主持战局,一切排兵布阵,唯一宗旨,是追求以最小战损换取最大战功,将战事拖得更久,尽可能拖延时日,能多拖一天是一天。如果换成一种势均力敌的战场,以曹峻那种剑走偏锋的性格,多半有所建树,但是相较于林君璧、玄参他们,曹峻肯定还是要逊色不少。 陈平安在返乡后,专门通过魏羡,了解过将种子弟刘洵美、老乡曹峻的性情、以及带兵风格,因为魏羡和曹峻在大骊军中,都曾跟着刘洵美混饭吃,虽然两人都是顶着个随军修士的头衔,但事实上最后都曾各领一营骑军,也算是刘洵美用人不疑了,关于同僚曹峻,魏羡给了个擅长裙里脚的说法,大致意思,褒贬皆有,好听点,是用兵奇险,难听点,就是出招阴损,为了战功,不计代价,当然曹峻自己也会身先士卒。 曹峻问道:“在托月山那边,有没有跟飞升境大妖干上?” 陈平安没搭理曹峻的没话找话,只是取出两壶酒,给魏晋递过去一壶。 曹峻伸出手,“陈山主可别厚此薄彼啊。” 陈平安一手肘打掉曹峻的手掌,与魏晋问道:“听没听说红叶剑宗的那个妖族剑修蕙庭?” 魏晋点头道:“当然,不过好像上次大战期间一直没露面,据说是在山门里边跌境养伤。” 陈平安伸出拇指,抹了抹嘴角,笑道:“这次被我顺手宰掉了。” 魏晋也没多说什么,举起酒壶,与陈平安轻轻磕碰一下。 只有剑气长城的剑修,才知道那个妖族剑修是有多该死。 魏晋笑问道:“这趟远游,又‘见好就收’了?” 陈平安笑了笑,“还凑合,顺手牵羊,小有收获。” 魏晋打趣道:“换成我是托月山大祖,肯定得后悔说过这么句话。” 陈平安点头道:“必须的。” 曹峻有些无奈,真心插不上嘴说不上话。什么红叶剑宗,听都没听过的。至于“见好就收”,又是什么典故?蛮荒大祖与陈平安聊这个做什么? 在那云纹王朝的京城,陈平安从道号“独步”的皇帝叶瀑手中,获得一套护城阵法中枢的剑阵,这套剑阵,十二把袖珍飞剑,如笔搁放在红珊瑚笔架之上。所以其实准确说来,是两件仙兵。 当时叶瀑信心满满,觉得能够坑一把陈平安,只是千算万算,都算不到那个头戴莲花冠穿青纱道袍、却假装自己是隐官的“陈道友”,不但真的是陈平安,而且身边还跟着一位白玉京三掌教,竟然能够拆解阵法,结果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先前听陆沉说,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之一的琳琅楼楼主,家族子弟的名字当中,大多都带个“之”字后缀,如果陈平安愿意将这珊瑚笔架割爱,价格可以比真实价值翻一番。 之字后缀。 大泉王朝的边军姚家,姚近之,姚仙之,姚岭之,都带个“之”字。 至于那位仙簪城老妪,道号琼瓯的飞升境鬼物大妖,她是玄圃的祖师,乌啼的师父,而她的真身竟然是一只蚊子。 她当时被迫留下一把来历不明的麈尾,是当之无愧的上等仙兵品秩,以虫鸟篆铭刻二字,“拂尘”,再者敢这么取名字的,都不容小觑,比如桐叶洲的桐叶宗,蛮荒天下的大岳青山。 一把拂尘,绯紫色长木柄,三千六百余根材质不明的雪白丝线,衔一枚小金环以缀拂子。 此物被琼瓯得手两千年之久,竟然始终未能被大炼为本命物,且在那阴冥路途,不沾染半点阴煞污秽之气。 再加上三成曳落河水运,以及那份来自明月皓彩的粹然月色。 此行确实收获不小了。 喝过了酒,陈平安起身道:“等下你们可能需要撤出城头片刻。” 魏晋猛然抬头。 陈平安说道:“可惜境界是借来的。” 魏晋气笑道:“陆掌教怎么不借给我境界,就算借给魏晋又如何,说不定就要反过来被蛮荒刻字了吧。” 陈平安对曹峻笑道:“瞧瞧,我们魏大剑仙就能进避暑行宫。” 身形一闪而逝,重新回到陆沉和贺绶那边的城头。 战功记录一事已经结束,贺绶在此等候已久。 陈平安抱拳道:“劳烦贺老先生让所有人撤出那半座城头。” 贺绶笑着答应下来,离去之前,犹豫了一下,老夫子竟然是与陈平安抱拳。 好像在这城头,一个暂时不是什么儒家弟子,一个不是文庙陪祀圣贤,更像是一场江湖相逢。 在贺绶与那位君子离去后。 陈平安站在城头那边,仰头看了眼天上月。 韩俏色通过归墟日坠处,重返浩然,谨遵师兄法旨,她真去白帝城读书、尤其是多翻几本兵书了。 那头重返人间的远古大妖,在确定无人跟踪之后,大摇大摆御风远游,然后就看到了一位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 陈平安脚尖一点,掠下城头。 陈平安站在大地之上,面对那堵高大城头,说道:“劳驾陆掌教现身片刻。” 陆沉心中疑惑,嘴上玩笑道:“难道是刻字一事,需要贫道代劳?这就有点难为情了。” 陈平安默然无声。 陆沉就没有继续插科打诨,从莲花道场那边,散出一粒芥子心神,以白玉京三掌教的道人形姿,在陈平安一旁现身。 陆沉猜不出陈平安的心思。 此行,他跟随五位剑修一路奔波劳碌,最终陈平安成功剑斩蛮荒祖山。 如果说托月山老祖,让剑气长城成为一篇老黄历,那么陈平安就让托月山,同样成为一页老黄历。 此外,拖月之举也即将大功告成。 要说分账,就是坐地分赃一事,轮不着他陆沉。不过一切折损,都可以忽略不计,为青冥天下增添一轮明月“皓彩”,大道收益,不可估量,陆沉已经打定主意,贫道此行功德圆满,返回白玉京后,就算是二师兄,也得硬生生给自己挤出个笑脸,竖大拇指,还是得两只手,不然这事没完。 还好意思埋怨师弟在先前一百年内懈怠偷懒?不但补上了上个百年的,就连下一个百年的功德,都早早挣到手了。 再说了,陆芝身上的那只剑盒,贫道是借又不是送。 陈平安摘下那顶莲花冠,交还给陆沉,身上那件青纱道袍也自行消散,再收起了叠在腰间的两把狭刀。 只以青衫背剑之姿,面对剑气长城。 道法,浩然,西天。 剑气长存,雷池重地。 齐,董,陈。猛。 两截城头之上,总计十八个字。 一边分别刻有道法,浩然,西天。雷池重地。 另外一边则是剑气长存。齐,董,陈,猛。 老夫子贺绶开始赶人了。 所有人,必须立即撤离城头。 魏晋和曹峻早已自己离开。马苦玄,余时务一行人也已御风南下,其余百来号来此游历的外乡修士,都只能纷纷离开。 陈平安开口说道:“此次蛮荒腹地之行,与隐官陈平安同行护道者,浩然陆沉。” 剑气长城的战场上,护道人分两种,一种是家族供奉、扈从出身的剑侍,类似晏家的大剑仙李退密,宁府的纳兰夜行,剑侍一说,并无半点侍者之贬义。 另外一种是境界高的剑修,负责护卫境界低的剑修,使得后者不至于过早夭折在战事中,故名剑师。 故而侍卫之侍,既大道同行,又护卫晚辈。师长之师,每次递剑,既救人又传道。 陆沉破天荒露出肃穆神色,“浩然陆沉,有幸同行。” 萍之草无根而浮,于水中飘零而不沉溺。 万年刑徒剑修,如浮萍飘零天地间,死而无坟。 唯有剑气长存。 而老大剑仙陈清都的那把本命飞剑,名为浮萍。 屹立万年的剑气长城,剑气长存的末代隐官。 两两相望,默然对视。 青衫剑修,手持长剑夜游,以凌厉剑气遥遥在半截城头最高处刻字。 刻“萍”字者,剑客陈平安。</p>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七十三章 后手对后手 陈平安来到剑气长城以北地界,除了一条文庙新开辟出来的道路,其余皆被夷为平地,举目望去,空无一物。 陆沉现出身形,与陈平安并肩散步在没有半点风景可言的遗迹。 一座剑修如云、酒铺林立的城池,与城外那些零星散落的剑仙宅邸,都已不复存在。 种榆仙馆,曾有一位喜好种植花卉的女子剑仙,托付倒悬山灵芝斋,从扶摇洲重金购得一株古本榆树,移植小庭,大概是水土不服,经受不住那份无处不在的剑气,凋敝多年,不曾想某年忽发一花,高迈屋脊,美不胜收。 只是等到中土神洲的苦夏剑仙,再次重返剑气长城,女子与花,皆不得再见。 太徽剑宗凭借战功换来的甲仗库,郦采租赁的万壑居,每逢月色便有松涛声,以及被她花钱买下的停云馆,整座馆阁竟是以一整块巨大碧玉雕琢而出。 陈平安蹲下身,捻起些许泥土。 陆沉已经将那顶莲花道冠再次交给年轻隐官。 城头刻字一事,消耗掉陈平安太多的精气神,暂时不宜归还道法,还需稍等片刻。 反正陆沉也不着急返回青冥天下,去了,又要被余师兄嫌弃,亏得师尊已经发话,不用他去天外天跟那些杀之不绝的化外天魔,大眼瞪小眼,不然陆沉还真就找个由头,打算留在浩然游历几年了,就像身边这位年轻隐官,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包袱斋,那么贫道的摊子摆在哪里不能算命? 陆沉见陈平安一时半会儿没有起身的念头,干脆席地而坐,从袖中摸出一块从墙根那边捡来的破碎石头,巴掌大小。 这次游历浩然,如果剑气长城的隐官不是陈平安,陆掌教肯定寻一处隐蔽城头,刻下一行蝇头小楷的“陆沉到此一游”就跑。 陆沉抬起手,“不介意吧?” 陈平安摇摇头。 陆沉取出一把竹黄裁纸刀,作为刻刀,最终被陆沉雕琢出一对纤长的素方章,再以手指抹去那些棱角,呵了口气,吹散石屑。 陈平安问道:“一座天外天,化外天魔就那么难以解决?” 以至于道祖都需要创建一座“峻极于天”的白玉京,用来抵御化外天魔对青冥天下的无止境侵扰。 陆沉点点头,双指捻住裁纸刀,正在篆刻印章边款,大致内容,是记载自己与年轻隐官的蛮荒之行,一路山水见闻,听到这个问题,陆沉流露出几分惆怅神色,“难,难得很,贫道去了,也不过是担雪塞井,炊砂作饭,空耗气力,所以白玉京道官,历来都将其视为一桩苦差事,因为只会消磨道行,没有任何收益可言。飞升之下的修士,对上那些千变万化的化外天魔,就是负薪救火,修士道心不够稳固,稍有瑕疵间隙,就会沦为天魔的大道饵料,无异于火上浇油,青冥天下历史上,有不少死活打不破瓶颈的年迈飞升,自知大限将至,实在没法子了,就兵行险着,想着偷摸去天外天碰运气,没什么万一,无一例外,都身死道消了,要么死在天外天,被化外天魔随意玩弄于鼓掌之间,要么死在余师兄剑下。” “余师兄曾经有三位相逢于山下的至交好友,四人是差不多时候登山修行,都是资质极好的修道之士,相互间相逢投缘,最终四位患难与共的至交好友,千年之内,共登飞升,唯有余师兄进入白玉京,其余三位飞升境,一位符箓大宗师,还有一双道侣,一阵师一剑修,你能想象当年那段岁月里,余师兄他们几个的那种意气风发吗?” 陈平安点头道:“大道同行,横行天下无敌手。” 刘羡阳,张山峰,钟魁,刘景龙…… 陈平安也会憧憬自己和朋友们的游历天下,遇水渡水,遇山翻山,遇见一件不平事,就停下脚步,让人间少却一桩意难平。 “嗯,余师兄的真无敌,就是从那会儿开始流传开来的,锋芒毕露,所向披靡,身为道祖二弟子,在白玉京众多城主楼主和天君仙官当中,是唯一一个不是剑修,却敢说自己稳胜剑修的得道之士,每次余师兄离开再重返白玉京,都能为五城十二楼带回一箩筐的故事。” 就像剑气长城的阿良,后来的年轻隐官,以及五彩天下飞升城的宁姚。 “岁月久了,以讹传讹,就成了余师兄自封的‘真无敌’。师兄也懒得解释什么,估计更是觉得一个‘真无敌’头衔,早晚都是囊中物,无非是被人早喊个几千年,不算什么。” “可惜其中两人,一个死在了天外天,余师兄当时没有拦阻,不忍心与挚友递剑,就故意放行了,因为此事,还被白玉京史官弹劾,告状高到了师尊观道的小莲花洞天。另外一个死在了余师兄剑下,仅剩一人,又因为道侣被余师兄手刃,就与余师兄彻底反目成仇,以至于每隔数百年,她每次出关的第一件事,就是问剑白玉京,意气用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世间一切道法剑术,只能压制天魔,治标不治本,无法根治此患。贫道的两位师兄,还有孙道长的师弟,这三人各自挑了一条道路,都曾试图找出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举两个不太恰当的例子,你可以将所有的化外天魔,视为某种术家的集合,或者视为一位能够随便‘散道’‘合道’的十五境大修士。”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试探性说道:“佛门好像有一实不二的说法。” 陆沉点头道:“所以才会说天魔外道,毁坏正法。” “掌教师兄的法子,是亲手打造出浑仪与浑象,真正做到了法天象地,试图将每一头化外天魔确定其唯一性,允许一定程度的界线模糊,只是工程量实在太过浩大,无异于仅凭一己之力清点恒河之沙,但是掌教师兄还是兢兢业业,数千年间致力于此事。以后等你去了白玉京做客,贫道可以带你去看看那浑仪浑象。” 陆沉谈及两位师兄,称呼略有差异,一个是掌教师兄,一个是余师兄。 似乎在这位白玉京三掌教看来,真正有资格被称为“代师掌教”的道士,还是那位“至人无己”的大师兄。 “孙观主的师弟,想法更是惊世骇俗,要对化外天魔追本溯源,准备以天魔整治天魔。只是此举,禁忌重重,一旦泄露,极有可能引发一场不可估量的人间浩劫。你那师兄绣虎,偷偷打造瓷人,就更过分了,虽说路数不同,可其实已经要比前者更进一步,等于真正付诸行动了。” “我那余师兄的法子,就很简单粗暴了,他觉得只要自己的道法够高,杀力足够,就可以逼迫化外天魔聚拢越多,不得不无限趋于一,再被他来了个一网打尽,将其镇压、拘禁和炼化,就算功德圆满了,三千功满,跻身圣人,成为继师尊之后的第二位十五境,代价就是得腾空整座白玉京,作为那头化外天魔的牢笼。余师兄对此早有打算,要与师尊求来一道法旨,答应他将白玉京炼化为本命物,以白玉京和人身山河两座道法天地,辅以一把仙剑‘道藏’,再加上五百灵官,负责巡狩山河,凭此囚禁、炼杀全部化外天魔。” “师尊对余师兄此举,始终态度模糊,好像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陈平安突然问道:“为何化外天魔作祟,会被称呼为水患?” 陆沉笑道:“以后等你自己游历天外天,去探究真相好了。” “我们这些修道之人,距离山顶越近,就会离人间越远,等到好不容易走到了山巅附近,或是站在了山顶,再来登高望远,最好学会珍惜每一个‘不知道’。不然修道生涯,很快就会觉得没半点乐趣可言了。” “你之前以一身十四境修为,随心所欲跨越山河,四处游览宝瓶洲,相信已经明白一事,登高望远,越高看得越远,一座有涯地界,经得起几眼反复瞧?天下再大,终究是有边际的,同样的风景看多了,尤其是年复一年,看个数千年,就会让人感到疲乏,心生倦怠。” 陆沉终于雕刻完两方印章的边款底款,“此次离别,天各一方,等到下次见面,估摸着少则百年,多则数百年,没个准数了。” 如果陈平安没有这场远游,不曾跌境,相信用不了太久,就可以仗剑飞升,远游青冥天下,寻求跻身十四境的某个合道契机。 现在悬了。 陆沉轻轻抛给陈平安一方印章,笑道:“那就一人一方印章,留作纪念。” 陈平安接过印章,底款是随意翻吾书。 先前瞥了眼,另外那方印章的底款,也是五字,交心宜狂士。 那几位屈指可数的符箓大家,都是山上公认的金石名家,几乎每一件“闲暇”之作,稍有几分“得意”,便可以被寻常的仙家门派,直接拿来当做镇山之宝。 “生平技艺,涉猎百家,皆天分高于人力,惟治印天五人五。” 能够说出这种话的人,何等自信,尤其是“天五人五”一语,看似自谦,实则是一种莫大自负。 而这个人,就是陈平安身边的陆掌教了。 陈平安道了一声谢,大大方方将印章收入袖中。 陆沉又提起了那件得自玉版城的珊瑚笔架,言语都没怎么拐弯抹角,直接让隐官大人开个价,由此可见,白玉京三掌教对此物志在必得。 陈平安似乎对此物并不看重,可有可无,并不拒绝买卖一事,只是让陆沉先开价,而且就一口价,价钱合适就卖,不合适就别再纠缠了,以后放在落魄山那边吃灰尘好了。 陆沉反而头疼。 而且跟陈平安打交道久了,知道他可没有待价而沽的念头,说不卖就真不卖的。 陈平安见陆沉一脸为难,笑问道:“开价之前,不如聊聊珊瑚笔架的来历?” 陆沉干笑道:“鲜艳欲滴,色泽动人,玲珑可爱,谁瞧见了不心生喜欢,贫道也就是兜里神仙钱不够,不然哪里舍得为他人作嫁衣裳,为琳琅楼那位好友帮忙购买此物。” 陈平安随口问道:“难道这件珊瑚笔架,还是东海龙宫的水殿旧藏?” 就像山下民间的古董买卖,除了讲究一个名家递藏的传承有序,如果是宫里头流落出来的老物件,当然身价更高。 陆沉没有藏掖,直截了当道:“好眼力,确实是龙宫旧藏,可以算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文房清供。而且还是一件龙宫‘木作’里边的瘦山样,琢水属宝物作山样,当然就显得十分罕见了。这就像水德立国的大骊王朝,在京城留下了一座火神庙,独一份。未必是火神庙本身有何稀罕,而是火神庙在大骊京城,就很值钱了。” “海月挂珊瑚,枝枝撑著月。” 陈平安点点头,“由此推断,此物最少有三五千年的年龄了,是很值钱。不过珊瑚笔架与那白玉京琳琅楼,又能有什么渊源?” 天下蛟龙之属,几乎全部划分给了浩然天下,归儒家文庙管辖。 西方佛国那边的蛟龙,数量不多,无一例外,都成了佛门护法,不算在蛟龙之列了。 “琳琅楼有一幅《珊瑚帖》,意气-淋漓,堪称神品,传言墨彩灼目,画珊瑚一枝,旁书‘金坐’二字,奇绝。传闻东海珊瑚枝,最可贵之处,犹有一句谶语,‘万年珊瑚枝上玉花开’,所开之花,被誉为五色笔头花,就是后世妙笔生花的由来之一。” 陆沉娓娓道来道:“最关键的,是那书画长卷里边,其实藏着一座品秩不低的古老龙宫遗址,虽然比不得四海龙君的府邸,差得也不会太远了。至于是谁,竟然能够让龙宫纳入一幅字帖之内,无从知晓了,有说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笔,贫道反正是没亲眼见过字帖,那个王洞之吝啬得很,谁都不给看,贫道也就无法推衍一二,只知道琳琅楼那边始终无法打破山水禁制,倒是可以确定一事,玉版城的那只珊瑚笔架,极有可能就是那把失传已久的钥匙。”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得按照半座龙宫算账了。” 陆沉大义凛然道:“必须的。” 反正不是花自己的钱,不心疼。 陆沉想起一些陈年旧事,唏嘘不已,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当起了说书先生,说遥想当年,天地中央,八极之地,九垓同风。 只说那浩然天下的四海龙君都还在,身居高位,执掌海陆水运,层出不穷的龙裔之属,大渎江河里边水族无数,很热闹的,每逢山上修士与水族山水重逢,全是事端,经常吵架,一言不合就打架,打完架再换个地儿继续吵,给后世留下了无数的志怪轶事。 大哉沧海何茫茫,天地万宝蕴藏其中,名义上都属于那些大小龙宫、水仙府邸,世间真龙确有喜好搜刮天材地宝的习俗,每一座龙宫水府,就是一处宝库,上古四海水域,其中又以东海为首,水域最为广袤无垠,海底尤其盛产玉树、珊瑚,品相最好。 陆地上的仙师们纷纷入海寻宝,砍伐玉树,攀折无数,珊瑚有尽采无穷嘛,于是诸位龙君便会登岸诉苦,喋喋不休,似怕龙宫宝藏空。还有什么东海金鲤一口吞却海,率领麾下百万水族,揭竿而起,要造四海龙君的反。此外还有什么龙女晒衣,什么书生梦游水府,成为名副其实的乘龙快婿。 就像你们宝瓶洲,早先就有古蜀地界,腥风怪雨,经过数千年的繁衍生息,蛟龙横行,曾经版图两头接壤海滨,外乡剑仙,喜好行斩龙之举,以此淬炼剑锋,要说剑修炼剑,砥砺剑锋,后世有价无市的斩龙台,如何比得过真正的蛟龙,反正水裔不计其数,随便找个由头,剑仙就能够肆意递剑。 一个滔滔不绝,一个凝神倾听,双方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昔年城池地界。 一只黄雀停在陆沉肩头, 当年在骊珠洞天那边摆算命摊子,生意冷清,实在无聊,陆沉就凭借这只黄雀勘验文运多寡, 赵繇,宋集薪,刘羡阳,陈平安……几乎小镇所有年轻一辈子,都被实在闷得发慌的陆掌教测试过文运。 至于陆沉为何会独独将陈平安看走眼,早就认栽了,反正不差这一件两件的。 陈平安笑问道:“陆掌教的胸襟气量,当世无二,总不会对刘羡阳记仇吧?” 陆沉笑道:“你都这么说了,贫道哪里好意思揪着点芝麻大小的陈年旧事不放,不大气。” 当年在家乡,刘羡阳掀翻了陆沉的算命摊子,气势汹汹,还要打人。 陈平安不是担心这个举动,会让陆沉耿耿于怀,而是忧虑刘羡阳为何会有这个举动,陆沉又会不会循着某条不为人知的脉络,有所布局,伏线千里,然后守株待兔一般,等着未来的刘羡阳。 比如刘羡阳祖上是文庙钦定的豢龙士, 而陆沉与世间真龙,又有着千丝万缕的渊源,尤其是那位身份尊贵的龙女。 陈平安很少在陆沉这边如此不强硬,近乎示弱。 无论是言语还是买卖,多是针锋相对,算计分明。 陈平安收敛笑意,说道:“没有与陆掌教开玩笑的意思。” 陆沉会心一笑,“明白了,放心便是,以后等到贫道返乡,由你做东,也就是喝几碗酒的事情。” 陈平安回头望向城头。 陆沉感叹道:“其实原本可以不用如此的。” 陆沉随即就说道:“如果‘如果’是个人,一定最欠打。” 一座蛮荒天下,虽然土地贫瘠,但是矿产丰富,尤其是金、银储量之大,更是冠绝数座天下。 金银两物,作为山下钱财,在后世通行数座天下,显而易见,这也算是三教祖师的良苦用心,约莫是希望坐拥金山银山的蛮荒天下,能够凭此与其余天下互通有无。如果蛮荒妖族修士,不那么禀性难移,炼形之后,依旧嗜好杀戮,极端推崇个体的强大,对自身之外的天地攫取无度,毫无节制,不然移风换俗,更换地理,变贫瘠之地变为良田,有何难? 只说农家修士,便可以施展术法神通,呼风唤雨,春风解冻,地气膏腴,草木生长,五谷繁茂,而无洪涝干旱之忧,只需数十年经营,兴许就是沃土万里的丰收年景了。 问题在于蛮荒天下的农家修士,是诸多练气士当中,数量最稀少的。而且只有那些资质相对最差的妖族修士,实在是,才会跑去学这一门手艺,一有钱,境界一高,就会立即转行,将农家修士视为贱业,比起浩然天下的商家子弟,地位更加不堪。 直到文海周密出现后,这种情况才有所好转,培养了一大拨农家修士,分派给那些大王朝,只要担任托月山记录在册的农家修士,每年都可以领取一笔俸禄,并且为他们颁发一道托月山赐下的免死牌,十年一度的考评,也门槛极低,可哪怕如此,周密此举还是收效甚微,相较于一座天下,无异于杯水车薪。 道理很简单,一座山上门派,一个山下王朝,说覆灭就覆灭,山中祖师堂香火和山下国祚,说断就断,而且蛮荒天下的大妖,只要出手了,历来是喜欢斩草除根,杀个片甲不留,动辄方圆千里之地,一个门派山崩地裂,座座城池生灵死绝,悉数焦土。 哪怕那撮农家修士可以侥幸逃过一劫,保住性命,可那良田万亩,练气士百年心血,朝夕之间,就会付诸流水,搁谁受得了。到最后,真正愿意当那农家修士的妖族练气士,自然少之又少, 百人百年植树,可能还敌不过一人一年砍伐。 归根结底,说得正是人心,难免行涸泽而渔之事,做焚林而狩之举。 陆沉说道:“如果周密铁了心当那一整座天下的国师,凭他的心智和手段,还是有机会从根本上改变蛮荒风俗的。” 陈平安点头道:“周密的雄才伟略,毋庸置疑,估计他还是觉得棋盘太小,不够纵横捭阖,不足以承载浩然贾生的志向。” 陈平安这番言语之间,对周密没有半点贬低、轻蔑的意思。甚至用了“志向”一词,都不是什么野心。 道理很简单,看不起文海周密,就对不起剑气长城的那场死守。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那道大门,“那位真无敌,会不会出手?” 陆台摇头道:“可能性不大,余师兄不喜欢趁人之危,更不屑跟人联手。” 陈平安随口问道:“青冥天下那边的纯粹武夫,打架本事如何?” 陆台揉了揉下巴,“如果两座天下各自拎出十人,然后按照排名顺序,依次捉对厮杀个十场,青冥天下略胜一筹。但是拎出一百人的话,是青冥天下稳赢。” 师兄余斗,唯独对纯粹武夫,极为宽厚。 在这位道老二掌管白玉京的百年之内,对那些犯禁修士,一向是杀无赦,可杀不可杀之间的,一定选前者。 但是对待武夫,反而出奇好说话。 陆沉继续说道:“当然了,如果拖延个十年几十年的话,然后再来一场决生死的十人之争,就是浩然天下赢面更大了。” 这得归功于两对师徒。 中土大端王朝的裴杯和曹慈。 宝瓶洲落魄山的陈平安和裴钱。 浩然天下的纯粹武夫,撇开中土神洲不谈,其余八洲,均摊下来,差不多是两到三个止境武夫。 比如桐叶洲武运一般,如今有吴殳,叶芸芸,而武运稀薄的皑皑洲,暂时就只有一个沛阿香。 至于宝瓶洲,就不太讲理了,未来百年,武运之昌盛,会吓数座天下一大跳。 “如今青冥天下武夫的前三甲,武道成就最高的,名叫林江仙,这家伙很能打,不是一般的能打,已经独占鳌头将近三百年了。” “还有个女子武夫,名叫白藕,别看名字可人,其实打人最凶。” “不过还是要数那个独坐闰月峰的辛苦,年纪最轻,资质最好。不知为何,按照孙老观主的说法,这家伙就是喜欢孑然一身,白眼看青天。” 陆沉啧啧道:“辛苦,名字怪,脾气怪,这家伙确实就是个……怪物。” “举个例子好了,如果他一开始就没有习武,而是上山修行,他一定可以跻身十四境。退一步说,他当下愿意舍弃武道,转去修行当神仙,还是板上钉钉的十四境大修士。” “白藕已经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了,都与林江仙问拳两次了。但是始终故意绕开辛苦,半点问拳的想法没有。” 陈平安默默记住。 尤其是那个辛苦,一个能让陆沉如此高看的纯粹武夫。 这是天下武夫前三甲,不是一洲之地的武评榜单。 就像当年在北俱芦洲的那处仙府遗址内,远游浩然的孙道长,真身留在大玄都观,可是当老道长谈及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怀荫, 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小胳膊细腿的,都怕一不小心,没掌握好分寸,就给打折了。 陈平安忍不住问道:“天底下怎么可能会有修士,在登山之初,就敢说一定可以跻身十四境。” 白帝城郑居中,可能是例外。 哪怕是岁除宫吴霜降,严格意义上,都只能算半个。 陆沉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可事情就是这么怪。” 竖起三根手指,陆沉无奈道:“贫道曾经偷摸过去闰月峰三次,对那辛苦,横看竖看,上看下看,怎么都看不出他有十四境的资质,不管如何推衍演化,那辛苦,至多就是个飞升境才对。但是没法子啊,是我师尊亲口说的。” 陈平安点头道:“哪里都有奇人异士。” 陆沉双手掌心相对,笼在宽大道袍袖中,缓缓而行,“如果说白玉京给人的最大印象,就是比较冷清吧,各行其道,忙着修行,心无旁骛。” “就像每个人的脚下,都有一条登天道路,台阶分明,行走稳当,每踏上一级台阶,就瞧得见更高的那几级台阶,所谓登高,抬脚便是。” 陆沉突然转过头,笑着建议道:“以后你到了青冥天下,反正不会着急去白玉京做客,那就一定要在某个州停步几年,比如寻一处十方丛林,混个监院当当,管着手底下的三都五主十八头,宫观不用太大,一样很有意思的。” “我曾经足足花费三百年光阴,游走四方,最后在将近四十座大小道观,好不容易凑齐了那些个职务,都管事务繁琐,名副其实什么都得管,至于提科,主翰和夜巡,都是极有意思的,当那圊头就有点惨兮兮了,不过贱业多油水,还没人争没人抢的,十分自在,不过说来说去,还是当那号房,最有意思,迎来送往,看菜下碟。” 陈平安不置可否。 陆沉突然问道:“陈平安,你觉得如何才能做到真正的无欲无求?” 陈平安摇摇头,“不清楚,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陆沉说道:“所有欲望都得到满足之后,找到下一个欲望之前?” 陈平安想了想,道:“听着很有道理。” 陆沉思量一番,道:“不如等你返回宝瓶洲,再归还境界?”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 陆沉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真的不用这么客气。” 陆沉便不再坚持。 刹那之间,两人身边出现一阵涟漪,竟是连“两位”十四境都未能事先察觉,便走出一位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身后跟着一个缩头垮肩的年轻剑修。 陈平安怎么都没想到他会出现在此地。 正是那位飞升境剑修的远古大妖。 她微笑道:“肯定是要跌境了,所以落魄山在近期,可能还是需要一个稍微能打的死士。” 陆沉伸手覆脸。 稍微……死士…… 她笑道:“记得早点去往天外炼剑,我先回了。” 言语之间,她就已化作一道剑光,去往天外。 陈平安只得仰起头,轻轻点头。 那头远古大妖保持一张微笑脸庞,略显僵硬。 陈平安也憋了半天,才蹦出一句,“其实我也尴尬,扯平了。” 那位好不容易从长眠中醒来的远古大妖,这才重重松了口气,它转头望向那个年轻道士,竟然以极为醇正的浩然大雅言问道:“你是哪位?” 陆沉嬉皮笑脸道:“就是个小人物,隐官大人身边的跟班,不值一提。” 天上那轮大月,即将靠近那道大门。 陆台抬起头,喃喃道:“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陈平安举目远眺天幕那边。 长夜安隐,多所饶益。身语意业,无不清净。 等到哪天真的闲下来了,背后这把夜游剑,将来就悬挂在霁色峰祖师堂之内,作为下任落魄山山主的宗主信物。 陈平安摘下头顶莲花冠,递给陆沉,说道:“陆掌教,你可以拿回境界了。” 不料陆沉神色凝重,刚要婉拒此事,陈平安就已经笑着抛给陆沉。 之前在小镇碰头的三教祖师。 至圣先师来到了西方佛国,与一位小庙住持相谈甚欢。 佛陀来到了青冥天下,抬头望去,便是一块匾额,天下第一祖庭。 道祖也离开了浩然天下,没有返回白玉京,而是去往天外天。 大骊京城的老修士刘袈,主动拉着徒弟赵端明一起喝酒。 老人与少年聊起了一桩往事,说崔国师当年曾经问过自己,帮忙看守这条巷子,想要什么报酬。 当时刘袈只说自己这辈子,就没见过啥了不起的大人物。 那会儿刚刚担任大骊国师的崔瀺,只是与刘袈笑言一句,会让你见到的。 先前陈平安在骑龙巷那边现身,去了趟落魄山的山门口,跟小米粒嗑过了瓜子,最后又返回骑龙巷,而不是去往杨家铺子。 石柔笑着帮小哑巴邀功一番,说之前陈灵均遇到了一伙山上仙师,周俊臣放心不下,担心陈灵均会有危险,就去那边帮忙了。 陈平安捻起一块杏花糕,细细嚼着,闻言后笑望向那个孩子,轻轻点头。 小哑巴站在柜台后边的板凳上,正在翻看一本江湖演义小说。 孩子撇撇嘴,屁大事情,不值一提。 周俊臣想起一事,问道:“山主,你吃糕点,是给钱,还是赊账?” 他作为裴钱的嫡传弟子,却一向不喜欢喊陈平安为祖师,陈平安不在的时候,与人提起,至多是说师父的师父,如果当面,就喊山主。石柔劝过几次,孩子都没听,犟得很。 石柔笑道:“山主吃自家糕点,记什么账。” 见那山主还要捻起一块糕点,孩子故意重重翻过一页书,小声嘀咕道:“难怪铺子生意这么好。客人还没欠债的人多。” 陈平安就多拿了几块糕点,气得孩子满脸通红,这个从没有教过自己半点拳法的祖师爷,实在太欺负人了! 白发童子飞快跑出后院,刚要振臂高呼,就被隐官老祖一个斜眼,识趣闭嘴。 依旧高高举起手臂,只是嘴唇微动,不发出声响。 估计是自个儿觉得没点响声,挺没劲的,悻悻然放下手臂,憋得难受。 白发童子悄悄说道:“隐官老祖,如今我改了个名字,叫箜篌,咋样?” “远远不如‘天然’。而且自古箜篌多悲音,这个名字的寓意不好,你肯定翻过儒家的《郊祀志》,所以别不当回事,最好再改一个。回头让暖树多跑一趟县衙户房就是了,不过别忘了与暖树道一声谢。” 陈平安拍拍手,去了隔壁的草头铺子。 少女崔花生,与那位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年轻山主,怯生生施了个万福。 陈平安笑着点点头,抬头望向一处,铺子里边挂了一幅对联,是目盲老道的亲笔手书,据说是一次醉后,挥毫泼墨的得意之作。 阶崇云深古书左右。 天高海大明月正中。 除了落款,还钤印有一枚私章:会心处不远。 陈平安上次返乡,来骑龙巷这边按例查账,其实就瞧见了。 贾老神仙“瞧见了”年轻山主,正要掰扯几句,不曾想对方已经笑着告辞。 当下还有个十四境修为的陈平安再次缩地山河,径直返回大骊京城,等到剑气长城那边的自己归还境界,再回京城,就不是几步路的事情了。 三教祖师都已经离开浩然天下。 浩然天下的陈平安走到了那条小巷附近。 剑气长城那边的陈平安白捡了一个飞升境死士,似乎觉得大局已定了,好像天幕那边的拖月一事也无意外,就将一身十四境道法还给陆沉。 果不其然,跌境了。 武道跌一层,修士跌两境。 陆沉却不是忧心这些大事,以心声急匆匆说道:“怎么回事?!两次了,两次!我都在提醒你不要过早归还境界,因为我推算过,会有某个意外发生,但是不能与你道破天机,不然大道一触即转,说不定新的意外只会更大,虽然我算不出意外从何而来,但是……” 陈平安神色平静,说道:“因为我知道,意外一定来自周密,他在等三教祖师离开浩然,等礼圣与白先生打这一架,等她重返天外,以及在等我剑斩托月山,大功告成,等我刻完了字,然后周密就会动手了,他比谁都清楚,我在意什么,所以他根本不用针对我本人。他只需要让一座落魄山消失,而且就像是从我眼前消失。” 陆沉呆呆无言,“知道了,然后呢?!” 陈平安神色淡然道:“我刚到城头那会儿,还没有跟你借境界,其实就开始跟人打招呼了,一般人可能不理解,但对方不是一般人。” 何况还有后手。 远古天庭遗址,周密从袖中捻起一枚棋子,轻轻丢出。 棋子瞬间破开浩然天幕,如一颗星辰砸向整个龙州地界。 棋盘落子之处,正是那座落魄山。 实在太快,甚至连大骊陪都那边的仿白玉京都无法出剑阻挡,连大骊京城那边的老秀才都救援不及。 但是与此同时,只见那条骑龙巷草头铺子,从那幅对联之中,走出一位与年轻隐官心生默契的白帝城城主。</p>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七十五章 跌境 (凌晨一点之前还有个万字章节。) 陆沉大袖一卷,挥手造就出一座天地禁制,帮陈平安遮掩那份跌境的惨淡气象,以心声提醒道:“既然你早有谋划,远在天边的事情,反正想管也管不着,那就先不管了,还是先收拾眼前事为妙,马上回城头。” 半座剑气长城,是合道所在,能够帮助陈平安稳住道心和境界。 人身小天地之内的山河,一颗道心,如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中漂泊不定,那么合道所在的半座剑气长城,就是天底下最佳的压舱石。 陈平安点点头,沙哑开口道:“稍等片刻。” 陆沉问道:“为何不在城头那边跌境?最少不用这么吃疼。” 陈平安给出一个让陆沉无言以对的答案,“修士跌境,山河破碎,却能够裨益武道,按照李叔叔传授的法子,可以让我摸清楚更多由血肉筋骨形成的‘山川’脉络,也算一种打熬武夫体魄底子的手段。” 陆沉瞬间了然。 武夫气盛一层,学问极大。 走了一趟蛮荒天下,对于跌境极惨的陈平安而言,当然苦不能白吃。 当下两人身边还有个拖油瓶,它始终保持沉默,小心翼翼打量着这两位人族修士。 一个年纪轻轻的人族剑修,一个自称是前者身边的帮闲跟班。 一个跌境,一个升境。 这让它大为诧异,十四境修为,也能借人? 这比起见着个十四境修士,更让它心神震撼。 万年之后的人间,果然无奇不有。 通过那个存在赠予它的一份光阴画卷,以及几本类似《山海志》的书籍,它得知眼前此人是个道士。 在远古时代,天下练气士,无论人族还是妖族,都统称为道人。 不曾想如今分出了个僧道,好像被道士独占了个“道”字。 年轻道士头上所戴那顶莲花道冠,是白玉京三脉道士的身份象征之一。 陆沉也在观察那头飞升境剑修的远古大妖。 就几步路的距离,很担心对方不问青红皂白就给自己来上一剑。 这会儿的大妖,变作年轻面容,看着就是弱冠之龄的岁数,黄帽青鞋,一身麻布衣衫。 不过看上去没有丝毫戾气,反而挺像个负笈游学的浩然书生,还是那种家境比较穷酸的。 问题在于它像什么有屁用,它的的确确是个战力完全可以媲美蛮荒旧王座的远古大妖啊。 陆沉心声问道:“它也跟着登上城头?这家伙的本命神通,似乎可以操控心弦,我们都得悠着点。” 陈平安点头道:“让它跟着就是了。” 陈平安当然信不过它,但是信得过她。 修行路上,时时刻刻,习惯了将简单问题复杂化,思量复思量,多想再多想,看似吃力不讨好,其实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面对所有一团乱麻的复杂局面,能够将复杂问题简单化,这就又是一种花果同时。 陆沉伸手搭住陈平安的胳膊,缩地山河,一同来到城头那边。 到了城头,陈平安踉跄坐地,盘腿坐在城头,双手搁放在膝盖上,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虽然形神惨淡,可是武夫血气之雄壮,还是让那头大妖刮目相看,体魄坚韧程度,不输妖族了,见那年轻人族掌心朝上,轻轻呼吸吐纳,运转五行之属本命物,面门七窍,雾气如条条白蛇,两袖之间,宛如青龙萦绕盘踞。 它点头赞许道:“好气象。” 不知怎么,来时路上,就已经学会了中土神洲的大雅言,以及宝瓶洲的大骊官话。 陆沉提醒道:“最好取出所有不曾大炼的身外物。”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摘下背后那把夜游,一枚当了很多年酒壶的养剑葫。 再取出“行刑”“斩勘”两把君臣有别的狭刀。 一把拂尘,一套剑阵,珊瑚笔架。三件仙兵品秩的重宝。 看得那头飞升境妖族剑修眼皮直打颤。 不是远古神兵,就是后世铸造的仙兵。 陆沉就跟个絮絮叨叨的管家婆差不多,继续问道:“如何处置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 陈平安可以放心当个甩手掌柜,陆沉可不放心身边杵着个飞升境巅峰剑修,如果只有自己在场,即便面对面吵架,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可如果还要为陈平安护道,陆沉实在揪心。 陈平安显然没有就这么撂挑子的打算,不急于心神沉浸,转头问道:“有没有给自己取个化名?” 那头大妖立即蹲下身,轻声道:“不曾。” 陈平安想了想,建议道:“不如道号喜烛,喜欢之喜,灯烛之烛。道友意下如何?” 大妖点头道:“好名字。” 它似乎觉得不够诚意,还加了个说法,“幸甚。” 陈平安笑道:“不过我家乡那边,无论修士还是凡俗,想要落地生根,有户籍录档一说,你可以再给自己取个化名。” 这头大妖的真身,是一只蜘蛛。 而蜘蛛别称亲客、喜子。 所以在陈平安家乡小镇那边,就有一个代代相传口口相授的老说法,“蜘蛛集百事喜”。老人都以蜘蛛结网为喜事之兆,在家内见着了蛛网,不管有无蜘蛛在网中,屋舍主人,平时都不会清扫,只在年关时节,老人以扫帚将其轻轻卷起,再让家里孩子接过扫帚,送出门去,途中手捧扫帚的孩子,还需要说几句类似“谢旧喜,求添新喜”的言语,寓意辞旧迎新。 等到陈平安离乡远游,又发现浩然天下还有七夕习俗,女子穿新衣,在庭院摆上瓜果糕点,模样如有喜蛛结网,以及亲手制作的彩绣剪纸,焚香点烛之后,女子手执彩线,对着灯影,将线穿过针孔,以此与天乞巧。 如果说大剑仙张禄的真身天禄,是一种瑞兽,那么蜘蛛,就是一种能够预兆吉祥的喜虫。陈平安还在一些寺庙的壁画,以及一些文人字画上边,都发现了绘有蛛丝下垂、蜘蛛悬停的图案,美其名曰“喜从天降”。 要知道陈平安是个在青蚨坊铺子门槛那边,不等到一句“恭喜发财”就不肯挪步的人。 它笑道:“容我想想。” 在心湖开始内翻阅书籍,打算给自己找个文雅些的化名。 陆沉揉了揉眼睛,这位道友,竟然还有几分腼腆神色。 在那轮皓彩明月初次相逢,可不是这么个温和脾气。 它瞥了眼城头以南的广袤地界,想起了先前那场对话。 主人如果将你驱逐,你就将一身剑术归还给我。 主人? 那位至高之一的轻飘飘一句话,它就像早年被白泽按住脑袋往大地上砸出几百个大坑,再拖去明月中狠狠一丢,硬生生砸出一个“老巢”。 它的剑术,早年正是与那位持剑者苦苦求来的。 至于万年之后,白泽让它醒来便醒来,当然是登山修行之后,曾被白泽狠狠教训过。 它当时听到那个称呼后,立即恍然。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甚至因为担心多事,它主动以一种远古“封山”秘术,封锁了一切与“主人”这个词汇相关的遐想。 只为自己留下一道分量极重的心念,提醒自己不可忤逆此人,一个叫陈平安的人族修士。 所以陆沉说它擅长操控心弦,所言不虚,一语中的。 陈平安说道:“我们约法三章,跟我回了浩然天下,道友必须遵守。” 它正色道:“公子请说。” 在给自己找名字的间隙,也学会了不少浩然称呼。 “第一,跟我返乡之后,你不许对低于玉璞境的练气士出手,不管出于什么理由。” 它点点头,上五境之下的练气士,一切术法神通,所有攻伐法宝,哪怕是剑修的飞剑,就当是挠痒痒好了,计较个什么。 “第二,飞升境之下,玉璞、仙人两境修士,遇到冲突,你可以将其拘拿封禁,却不可以只凭喜好,擅自打杀。” 它还是没有异议。 大道凶险,小心为妙。 此次醒来,先是遇到了一大拨剑修不说,天上一轮明月,不对,是两轮明月,说没就没了,再低头一看,还要加上人间少去了一座托月山。 如今的浩然天下,实在太吓人了。 公子如此提醒,看似约束,实则好心,自己不能不知道好歹。 “最后,到了我家乡那边,你就当是入乡随俗了,少说多看,小心修行,好好做人。” “在这三件事之外,我那落魄山,规矩不多,没有什么山水忌讳,除了境界一事,你还需遮掩,以至于你的妖族身份,其实不用刻意隐瞒。” 它点点头,“公子的提醒,我都记下了。” 陈平安看了眼陆沉。 其实陈平安也很奇怪,似乎眼前这个和颜悦色的“年轻”修士,与最早相逢于明月畔、蛛丝上的那头飞升境剑修大妖,差异太过天壤之别了。 好说话得就像个在听教书先生开课授业的学塾蒙童。 陆沉以心声说道:“可能是以某种秘法剑术切割性格了,压制住了所有的凶戾本性,这种事情,你又不陌生。” 陈平安说道:“以后在浩然天下,遇到不讲理的大修士,我帮你讲理。这种入乡随俗,你要赶紧适应。” 它笑着没说话。 终究是一位飞升境剑修,在强者为尊的蛮荒天下,还是要靠境界说话的。 陈平安不以为意,笑道:“讲完道理,你再出剑。” 它这才嗯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它见陈平安打算养伤去了,说道:“公子,我给自己取了个化名,‘陌生’,是否妥当?如果公子觉得可行,以后喊我一声小陌就是了。” 陆沉笑容尴尬。偷听心声,真不地道。 与此同时,陆沉对这位喜烛前辈的剑术高度,又偷偷拔高一层。 陈平安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口一个公子的,好不容易在老厨子那边修炼出了一种耳旁风神通,结果又来个? 陈平安笑道:“这有什么不妥当的。不过你以后喊我名字就可以了。” 它点头道:“好的,公子。” “小陌,这算是见面礼。” 陈平安摊开手掌,宛如一轮袖珍明月,在掌心山河之中冉冉升起,高悬在天,是那把长剑震碎的月色碎又圆。 陆沉憋着笑。 “这是我给公子的回礼。” 它以双指捻住那轮明月,轻轻放入袖中,然后翻转掌心,多出了一座上古遗迹,琼楼玉宇,月光皎皎,雪白一片,细看之下,百余建筑,古老样式,鳞次栉比。 陆沉眼神暗示陈平安,别瞎客气了。 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月宫旧址,如那远古四海龙君的龙宫是一个品秩的! 陈平安道了一声谢,毫不犹豫就收入袖中。 以后刘羡阳和赊月的那场婚礼,份子钱有了。 陆沉叹了口气,大致猜出了陈平安的想法,善财童子,果然还是个善财童子。 陈平安开始稳固境界,就像一处人身天地的老天爷,不得不四处平叛,收拾旧山河。 从武夫止境归真跌到了气盛一层。 从修士玉璞境跌一路到了金丹境。 陆沉就与喜烛道友坐远些,一起唠嗑。 取出了两壶白玉京神霄城特制的桃浆仙酿,再拿出一张大如斗方小品的符纸当桌布,放了几碟佐酒小菜,手拍黄瓜,凉拌猪耳,最后还有一碟松子杏仁,满满当当。 看了眼略显拘谨的喜烛道友,陆沉愈发啧啧称奇,控制心境,更换心性。 这分明是用上了远古神灵的手段。这些个老前辈,施展起诸多失传手段,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陆沉笑问道:“喜烛前辈此次重返人间,作何感想?” 小陌神色惆怅道:“物事两非,故友零落,心如刀绞,哀痛剥摧,情难自禁。” 停顿片刻,小陌提起酒杯,为自己的心绪做了个更加言简意赅的总结,就一个字,“苦。” 陆沉跟着举起酒杯,轻轻磕碰一下,“听到这里,小道可就要拦前辈一句了。” 小陌说道:“但说无妨。” 陆沉笑道:“人生难得苦尽甘来。再说了,有人共患难,苦就不那么苦了。” 小陌深以为然,微笑道:“陆道友高见。” 陆沉问道:“前辈似乎在后世……名声不显?” 言下之意,是前辈你这么高的境界,为何在蛮荒天下没有留下一连串的壮举事迹,在人间万年传颂。 小陌点头道:“我喜欢专心练剑,不太喜欢与谁厮杀,抖搂威风一事,确实非我擅长。” 陆沉叹息一声,“豪杰无名,是世道不对啊。必须与前辈走一个。” 小陌与陆沉各自饮尽一杯酒后,想了想,“我曾经追杀过仰止,可惜当时剑术不精,消耗一月有余光阴,始终未能杀掉仰止,结果被朱厌拦阻救下,我以一敌二,打不过就跑了。” 陆沉手一抖,酒水差点洒了一地,赶紧施展术法将酒水倒流回杯中,再仰头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赶忙致歉道:“听闻壮举如晴天霹雳,失态了,失态了。” 小陌虽然心有疑惑,一个十四境大修士,何至于为了这种事情,大惊小怪。 不过对方如此……捧场,小陌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 没办法,这头沉睡已久的远古大妖,更多记忆,还是万年之前那些动辄各部神灵陨落如大雨、大妖战死后尸骸堆积成山的惨烈战役。如今蛮荒天下那些被视为“祖山”、“主峰”的雄伟山脉,几乎都是大妖真身尸骸的“断壁残垣”所化。 自然而然的,它就从不觉得任何一场捉对厮杀,当得起“巅峰”二字。 陆沉便与小陌说了些旧曳落河共主与搬山老祖的事。 朱厌如今依旧在逍遥快活,倒是仰止,被文庙拘押在了道祖一处弃而不用的炼丹炉遗址那边。 小陌听得神色认真,显然是个极好的听众,等到陆沉唠叨完毕,这才抿了一口酒,“原来朱厌与仰止,始终没有结成道侣。” 环顾四周,小陌继而感慨道:“道心不定,三界无安,犹如置身火宅,众苦充满,业火不息,甚可怖畏。” 陆沉点头道:“三界火宅,云水清凉,以渡人来自渡,就愈发难能可贵了。” 陆沉夹了一筷子菜,细嚼慢咽,好奇问道:“前辈还精研佛法?” 小陌赧颜一笑,“曾经有幸亲耳聆听一位僧人在菩提树下的说法,超脱文字藩篱,容尽十方云水客,委实是高妙无双。” 陆沉搭不上话了。 他一向不太敢跟佛陀打交道。 小陌问道:“公子在家乡那边,似乎有个大遗患?” 陆沉点头又摇头,“有,又没了。” 文海周密,年轻隐官,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周密,追求利益最大化。 陈平安始终在追求无错,防止那个最坏的结果出现。 作为陈平安后手的白帝城郑居中,其实早先在中土神洲的山巅排名并不高。 不然裴杯当年将弟子曹慈从剑气长城带回,从倒悬山重返中土,问拳白帝城。 但是那个深藏不露的郑居中,陆沉一直觉得如何高看此人都不过分。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在周密觉得陈平安最志得意满的时候,加上礼圣不曾坐镇浩然天下,确实机会难得,稍纵即逝。 那么已经跻身十四境的郑居中,确实是最适合拿来针对周密一记“无理手”的对弈之人。 问题在于,陈平安是跟郑居中求情了?还是悄悄做了一桩什么买卖? 不管是哪种情况,陆沉都觉得陈平安会付出不小的代价。 小陌说道:“等我跟随公子回了家乡,想来总有略尽绵薄之力的机会。” 陆沉笑道:“可以有,不要多。” 小陌点头称是,然后眺望远方,笑道:“我学剑快,出剑更快。” 只有提及剑术一事,才流露出一个飞升境巅峰大妖该有的气势。 之后陆沉就与小陌聊了些青冥天下的风土人情。 其实青冥天下同样不乏奇人异士。 青冥天下,疆域大致分为十九州,而浩然却是九洲,由此可见,两座天下的山运和水运,相差悬殊。 即便是在道官遍地的一座天下,也还是有些寺庙存在,那些佛门龙象,佛法之艰深、不可思议之妙,超乎想象。陆沉就曾游历天下,将大寺逛了个遍,曾有一位籍籍无名的小庙老僧,近乎天心了,老方丈所处之室,一丈见方之地,却能容纳数千师子之座。 玄都观孙道长,吴霜降,不用说了。 岁除宫守岁人,那个绰号小白的家伙,看似被高估,其实是一直被低估。 兖州一位名叫聂碧霞的散修剑仙,三千年云水生涯,行踪不定,游戏人间。 大修士元唤仙,道号南阳鱼,别号赤子词人,腰别一支铁笛,自称“天知我赤诚”,却是“天以百凶养一词人”的存在。 一位山阴羽客,道号太夷,喜欢养鹅。 陆沉一口气提了十几个名字,任何一位道官的生平事迹,都可以写成一部神异志怪。 至于武道一途,天下武夫第一人的林江仙。 还有闰月峰的辛苦。 名叫辛苦,结果习武半点不辛苦,即便转去修行,也不辛苦。 早知道取名字这么管用,陆沉就给自己改名“陆有敌”、道号“蝼蚁”了。 青冥天下的白玉京,类似浩然天下的中土神洲,而不是中土文庙。 既管着整座天下,辖境之广,就像一座宗门的私家地界,反观真正属于文庙的领地,其实就只有三大学宫和七十二书院了。 这些事情,都是陆沉与小陌道友一见如故的酒桌谈资。 只是不小心给年轻隐官旁听了去,怎么能算白玉京陆掌教通敌叛变,冤死个人。 谁敢冤枉贫道,贫道可就要搬出余师兄了。 陈平安虽然如老僧入定,其实陆沉和小陌的对话,都听得见。 宁姚之前从五彩天下,仗剑飞升浩然,如果不是临时起意,不然她可以给陈平安带来一份关于青冥天下的谍报,都是飞升城剑修四处搜集而来的成果,大致记录了青冥天下最近千年内发生的大事。 陆掌教的这些“谍报”,当然很能查漏补缺,而且相对于那些传闻,会更加接近真相。 “陆道友的第二家乡,高人辈出。想必那座大魁天下的白玉京,只会更加高不可攀。” 小陌大为感慨道:“以后我就不去游历了。” 陆沉笑着不说话,这话说得早了。 小陌问道:“公子的家乡,是怎么个地方?” 毕竟自己以后就要在那边落脚了。 陆沉满脸得意洋洋,一手持杯,轻轻摇晃,一手拿筷,下筷如飞,含糊不清道:“道友算是问对人了,小道在那边摆过多年的算命摊子,风评极好,有口皆碑,老幼妇孺,瞧见了小道,眼神脸色都透着股发自肺腑的热乎劲儿,打个比方好了,你家公子,在这剑气长城是怎么个被待见,小道在那旧骊珠洞天,就是怎么个受欢迎了。” 小陌身体前倾,一手虚扶袖子,一手从菜碟里边捻起颗杏仁,听着陆道友的言语,先将那颗干炒杏仁放入嘴中嚼完咽下,这才口齿清晰点头道:“陆道友人缘好,不觉奇怪。” 陆沉抬起持筷之手,挡在嘴边,压低嗓音道:“只是小陌兄要注意一事,到了那边,听你家公子一句劝,真要小心做人了。至于缘由,且容小道为道友慢慢道来。” 小陌听着陆道友的介绍,对那座骊珠洞天充满了戒备,微微皱眉,忧愁不已,果不其然,自己真是个名副其实的死士啊。 不过最凶险的事情,其实已经过去了。 因为暂时无需归还剑术。 一旦陈平安这位年轻隐官,在城头那边是刻“平”或是“安”字,或是那“清”、“都”。 那它就会被那个传授剑术给自己的至高存在,带回城头这边,然后站着不动,被陈平安砍掉境界,反正得让后者砍出个刻字战功为止。 加上先前已有的“陈”字。 可能就会凑成两个名字了,要么是陈平安。 要么是陈清都。 陈清都,小陌当然很熟。 是一个早年资质不算最好、但是登高最稳的剑修,而且在登顶之后,人族一众剑修当中,就属陈清都最难缠,出剑最狠,怪话还多。 陆沉举起酒杯,“有小陌道友担任护道人,我就可以放心了。” 小陌摇头道:“不是什么护道人,我只是死士。” 它没有那么多的弯弯肠子。 就像先前遇到了那位至高存在,双方久别重逢,哪怕万年之后,它依旧感激涕零,敬畏依旧,不减丝毫。 是绝对不会还手的,这与双方剑术、境界高低,没有半点关系。 不然就算对上了白泽,假使起了争执,真有那涉及生死存亡的大道之争,它就算打不过,难不成连拼死一搏都不会? 剑修什么时候,只会与境界更低之辈递剑了?没有这样的道理。 除了跟白泽曾从人间打到明月“皓彩”之中,后来占据托月山的大祖,开辟英灵殿的大妖初升。 甚至还有那位身为天地间第一位修道之士。 还有与陈清都一个辈分的两位剑修,一个叫元乡,一个叫龙君。 它哪个没打过? 当然,都输了。 “小陌兄,你觉得为人最紧要事为何?” “长久活着。” 比如万年之前,它结网捕捉天上一切“飞鸟”,鸾凤鹤之属,皆是果腹食物。 又有一位振翅遨游天地间,喜好肆意驱逐大海之中的蛟龙,聚拢之后,再一口吞下。 “陆道友似乎并不认同?” “是得讲良心。人以国士待之,我以国士报人。” 小陌迅速翻检心湖书籍,寻找“国士”这个词汇的含义。 “你在返乡之前,能不能去见一下仙槎。” 陈平安突然开口问道:“当然不是让你承认他的首徒身份,这是你自家道脉的家务事,我不掺和。” 仙槎,又叫顾清崧,是个不以境界名动浩然的奇人。 他曾经帮着陆沉撑船泛海访仙,所以一直被曹溶、贺小凉视为师尊陆沉的不记名大弟子。 顾清崧在文庙那边,曾经答应过自己,以后会照拂所有他在修行路上遇到的落魄山弟子。 陆沉气笑道:“你就这么不把跌境当回事?!” 陈平安说道:“习惯就好,熟能生巧。” 那是你不知道我当那在这边,碎过多少次金丹,跌过多少次境界了。 小陌由衷感叹道:“公子真剑仙也。” 陆沉说道:“没问题,答应你了,只是跟那傻子见一面而已。” 陈平安竟然犹有余力,丢给陆沉一物。 陆沉接过手后,竟是那珊瑚笔架,惊喜道:“送我了?!” 年轻隐官斜视一眼陆掌教。 陆沉悻悻然道:“我可以尽量跟王洞之争取来半座龙宫的收益,只是咱俩怎么个分账?” 陈平安说道:“陆掌教看着办,凭良心。” 小陌笑着点头,看来公子真是把自己当自己人了,先前说话多客气,到了陆道友这边,好像就不太一样了。 陈平安说道:“你我三七分成,前提是宝瓶洲云霞山那边,你得帮我想出个应对之策,如果可行,我们就四六分账。” 当年云霞山蔡金简帮忙飞剑传信一事,陈平安必须还上这份香火情。 何况刚认识的那位耕云峰地仙,峰主黄钟侯,也挺有意思的,可以算是半个酒友了。 云霞山在近百年之内,挡不住气运流散的趋势,皮囊内空,所以就算被云霞山跻身了宗门,不出三百年,绿桧、耕云在内的云霞十九峰,和那些尚未被地仙开峰的灵秀山水,都会变成过眼云烟,沦为不宜修行的灵气稀薄之地。而云霞山的这种气运衰落,颇为古怪,在当时十四境修为的陈平安看来,甚至不是两张山字符和水字符可以解决的。 “妙不可言,贫道刚好有件宝物,与那云霞山颇有缘分,青霞幽意不死方,好巧不巧,对症下药。” 陆沉哈哈一笑,从袖中摸出一枚玉圭,云纹浮雕,此物有一大奇异,颜色能随季节更替而变化,显现出不同的祥瑞图案、古篆文字,与四季对应。 陈平安点点头:“那就劳驾陆掌教在海上见过了顾前辈,再登岸亲自走一趟云霞山。” 陆沉疑惑道:“你不自己送去此物?” 陈平安笑道:“学一学杜俞。” 不然以后得闲再去耕云峰找黄钟侯喝酒,便少了几分滋味。 陆沉问道:“杜俞?何方神圣?” 陈平安却没有搭理,重新心神沉浸。 陆沉只好继续与小陌喝酒,不再言语。 小陌看着那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 人生在世,难免会有孤独之感。 谁知求道不求鱼,此时方认自由身。 “郑居中不愧是郑居中!” 陆沉突然面露喜悦,“这都完完整整挡得下来,而且半点无遗漏,还顺手解决掉一些个隐患。” 陈平安睁开眼睛,摊开手,“来壶酒。” 陆沉抛过去一壶来自神霄城的桃浆仙酿。 陈平安揭开泥封,喝了一大口,轻声道:“他娘的,老子终有一天要干死这个王八蛋。” 小陌还是那句肺腑之言,“公子真剑仙也。” 陆沉抹了把脸,这位小陌道友,在落魄山一定可以混得风生水起。 ———— 落魄山地界,又是很寻常的一天,风和日丽。 朱敛今天在大兴土木的灰蒙山那边,带着蒋去一起去亲自下场,老厨子在打硪,年轻修士在帮着山上匠人墨斗弹线。 小暖树还在落魄山那边忙碌,早上率先去竹楼一楼的老爷屋子那边打扫,桌上书籍又不小心稍稍歪斜几分了。 账房先生韦文龙在与半个弟子的张嘉贞对账,掌律长命坐在一旁,默默喝茶。 米裕正坐在崖畔石凳那边,嗑着瓜子,跟一个来山上点卯的州城隍香火小人儿,大眼瞪小眼。 没了陈灵均在场穿针引线,一大一小其实也不知道聊什么。如果青衣小童在这边,就热闹了,总有些让米裕都摸不着头脑的言语蹦出,比如一说到拿人的手软,陈灵均就会跟香火小人儿对视一眼,然后一个放声大笑,一个捧腹大笑,在桌上抱着肚子打滚。连米裕都脑子转几个弯,才知道俩色胚到底在说什么。 米裕就纳闷了,真是都跟那个看门人郑大风学来的本事? 这让米大剑仙对那位“大风兄弟”,愈发心神往之。 老厨子,魏山君,再加上陈灵均,一个个的,反正都喜欢都把功劳往郑大风身上推,于是在米大剑仙心中,就有了个极其伟岸的形象,能文能武,据说还相貌堂堂。 弈棋一道,极其不俗,连朱敛和魏檗都下不赢,还能与曹晴朗、元来两个年轻的读书种子,聊那科举制艺的学问。 据说每天在这边看守山门,会耐心为岑鸳机指点拳法。 言语风趣,能荤能素,可俗可雅。什么白发簪花老来俏,男人骚俏起来,就没女人什么事了,得靠边站。 山门口那边,落魄山右护法坐在竹椅上边打瞌睡呢,怀捧金扁担和绿竹杖,小鸡啄米一般。 黑衣小姑娘揉了揉眼睛,开始期待好人山主带着自己一起去红烛镇那边耍,走江湖不分远近哩。 白天有白天的好,晚上有晚上的好。萤火虫在飞,蟋蟀和青蛙在吵架,田垄水间的流水在串门。野草在微风中打瞌睡,天上的星辰在朝人间眨眼睛。 小米粒一个蹦跳起身,一手持金扁担,一手抓行山杖,耍了一套学自裴钱的疯魔剑法。 陈灵均在山路行亭那边,拉着好兄弟白玄一起观看一场镜花水月。 白玄出门前,给自己泡了一壶枸杞茶,听陈灵均说过,喝这种茶,会显得自己是个老派江湖人。 白玄如今烦得很,不比练剑,实在是拳难学啊。一看就会,一用就废。 所幸只要不上擂台,就依然是无敌的。 陈灵均经常哪壶不开提哪壶,说上次你跟裴钱比武,很厉害啊,人都要倒了,愣是给打得站回去了。 如果不是自家兄弟,白玄早就要卷袖子干架一场了。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陈灵均前些年在落魄山这边,囊中羞涩,都没钱捧个人场了,实在是留不住钱啊, 在落魄山最为拮据的那些年里,陈灵均是个死要面子的,其实自掏腰包,变着法子送钱给自家山头了。 除了那份雷打不动的媳妇本,确实是手边一颗闲钱都没有了的。 后来的山门俸禄,绝大多数钱财,都在那趟北俱芦洲游历途中,结交了几位朋友,他习惯了一掷千金,早花没了。 所以每次看镜花水月,陈灵均砸神仙钱开口说话,都要酝酿很久该说什么,才不算白花钱。 所幸遇到了那位财大气粗、却比魏山君会做人一百倍的周首席! 因为周首席留下了两袋子神仙钱,一袋谷雨钱,一袋小暑钱,都给了陈灵均,说是让他帮忙捧场,别让衣带峰刘仙子的镜花水月太过冷清。 之前骑龙巷有过一顿酒,陈灵均,周首席,东道主贾老神仙,都喝得尽兴。 陈灵均喝了个面红耳赤,站在长凳上,使劲拍着胸脯,对姜尚真保证道:“咱哥俩谁跟谁,话不多说,都在酒水里了,以后事上见!” 衣带峰女修刘润云,被南塘湖那位仙子,还是偷偷开办了镜花水月,看客不多,但是衣带峰的灵气收益却不小。 硬是被两个人撑起来的镜花水月,一个叫崩了真君,一个叫浪里小白条,出手豪爽得不像话。 骑龙巷那边,压岁铺子当伙计的白发童子,先把小哑巴气得不轻,就拉着隔壁铺子的少女花生,在门口那边晒太阳,一起吃着赊账而来的糕点,正想着从崔花生那边凭本事骗些银子过来,好把债务还清。 贾老神仙则从自家草头铺子串门到了隔壁,在柜台那边,与石老弟闲聊几句家常。 石柔虽然烦死了这个喜欢臭显摆的街坊邻居,不过不得不承认,这位贾老神仙,确实不算是混吃混喝,比如每年的二月二,目盲老道士都会让弟子田酒儿做那“引钱龙”,提一水壶,放入几颗铜钱,去水井汲水,回来的路上,一路细洒壶水,最后将剩余壶水和那些铜钱一起倒入铺子后院的水缸。此外每到清明,在街角烧纸钱,其实讲究也多。 在落魄山,对这些老风俗,最讲究最上心的,除了大管家朱敛,就是这位曾经走南闯北大半辈子的贾老神仙了。 街坊邻居的红白喜事,也会帮忙,吃顿饭就行,不收钱,不光是小镇,其实龙州境内的几个府县,也会邀请名声越来越大的贾老神仙,富裕门户,当然就得给个红包了,大小看心意,量力而行。给多了,给少了无所谓。家境不宽裕的,老道人就分文不取,吃顿饭,给一壶地方米酒,足矣。 落魄山众人,可能真正喜欢喝酒的,或者说把喝酒当饭吃的,只有贾晟。其实米裕和陈灵均都没老道人这么喜欢喝酒。 今天老道人斜靠柜台,与石柔聊起了自家山主,贾老神仙抚须而笑,“我们山主的谨言慎行,别小看了,这就是一种持戒。” 整个大骊龙州地界,除了极少数几个修士,山上山下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事实上几乎整个宝瓶洲的练气士都是如此懵懂。因为那个异象,实在太快了。 天开窟窿,一道白光,一闪而逝。 落魄山中,只有躺在竹楼二楼廊道里的崔东山,察觉到了不对劲。 骑龙巷那边的化外天魔,感受到了一股近乎窒息的恐怖威势。 就像一场飞升境大修士破境的浩大天劫。 山君魏檗,心生感应,刹那之间,魏檗甚至误以为整个北岳地界就会毁于一旦,只是等到魏檗离开府邸,来到披云山之巅,发现又毫无异样。 错觉? 当然不是错觉。 那是周密亲自落向人间的一记手笔。 是周密登天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凌厉出手。 只不过一场原本足可让整个旧骊珠洞天消失的灭顶之灾,只因为一人的出手阻拦,顷刻间就烟消云散。 一个好像是访客的陌生男子,身材修长,一袭雪白长袍,他站在落魄山门口的那张桌旁,笑容温和,转头与一个黑衣小姑娘轻声问道:“可以坐吗?”</p>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七十六章 各有渡口 (第二章更新有点晚了,14000字章节。)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小姑娘赶紧放下金扁担和绿竹杖,伸手攥住斜挎棉布小包的绳子,一路飞奔到桌子那边,个儿真高啊,早知道就少跑两步了。 小米粒仰头问道:“客人如果只是路过口渴,十分着急赶路,桌上就有白水。如果愿意多歇一会儿,看看风景,可以喝茶,我这就去给客人烧一壶热水。” 一张小脸蛋,似乎很期待客人说不着急。 那人笑道:“不是特别着急赶路。” 因为在礼圣重返浩然之前,他都得留在落魄山附近。 小米粒立即笑容灿烂,“自家茶叶,么啥名气,不过先前有些跟先生一样路过此地的老道长,都说好喝嘞。客人稍等,先坐着,我这就去烧水煮茶。” 见那客人还站着,小米粒立即瞥了眼长条凳,笑着补了一句,“客人放心,虽说前边不久是下了一场大雨,不过我拿抹布和袖子仔细擦过了。” 桌凳不敢说纤尘不染,一定还算干净的。 落魄山右护法每隔小半个时辰,就跑去擦拭一番,能不干净? 男人笑道:“好的。” 黑衣小姑娘很快就返回,踮起脚尖,动作娴熟,手脚伶俐,递给客人一杯热茶。 男人双手接过茶杯,道了一声谢。 小米粒挠挠脸,笑容腼腆,轻轻摆手,告辞一声,返回山门另外那边的竹椅坐着,期间停步转身,与客人说有事就喊她。 男人喝着茶水,意态闲适,瞧着很有仙气啊。 瞧见了小姑娘的打量视线,男人笑着抬了抬茶碗。 小米粒笑了笑,有些难为情,很快转头,继续自个儿正襟危坐。 远处有个青衣小童,打了个酒嗝,见那小米粒坐在小板凳上,桌子那边,还坐着个陌生男子,穿得跟大白鹅似的。 陈灵均大摇大摆晃着袖子,远远喊道:“呦,小米粒,又来客人啦?” 小米粒答道:“哦,景清回山啦。” 陈灵均问道:“右护法要不要帮忙啊?” 小米粒咧嘴一笑,大手一挥,“哈,不用不用。” 等到渐渐靠近那张桌子,陈灵均就开始放慢脚步,两只袖子也不晃荡了。 见那男子,像是个读书人,读书人好啊,讲究一个君子动口不动手。 陈灵均站在桌旁,刚好挡在客人和小米粒之间。 陈灵均作揖道:“落魄山陈灵均,拜见先生,不知先生是来访友,还是纯粹路过赏景?” 男人微笑道:“不用客气,你与我师父是好友。” 陈灵均一头雾水,自己的江湖朋友实在太多,不知道这位是在说谁啊。 惴惴不安。 担心又是个趴地峰的年轻道士。 小道士自个儿的修行,估摸着是平时比较惫懒了,稀拉平常,境界不高。 可是扛不住人家的师父,是那北俱芦洲黑道两道的总瓢把子啊。 陈灵均继续笑问道:“先生是从红烛镇那边来的吧,可曾被一个行亭里边摆摊的屁大孩子拦路记名?” 男人继续答非所问:“我师父是北俱芦洲的陈浊流。” 陈灵均恍然大悟,他娘的,终于被陈大爷我碰到一个正常人了! 越看越像是陈浊流那家伙的弟子,读书人嘛,一身书卷气。 不过穷得叮当响的陈浊流很可以啊,约莫是被他收了个兜里有钱的徒弟?真是缺啥补啥。 陈灵均咳嗽几声,双袖一抖,坐在长凳上,“那就辈分各算,不用喊我世伯,你喊我一声景清道友即可,反正你师父不在这边,咱俩就以平辈相交。” 见那男人停下喝茶,笑容玩味。 陈灵均吃了颗定心丸,肯定陈浊流在山下骗了个富家子弟,都不晓得我辈山中道人,颜色常驻,岂能以容貌判断年龄? 难道是陈浊流这家伙不地道,在自己弟子这边,就从没提及过自己这么个好兄弟?他娘的,如果真是这样不讲究,下次碰面,看我怎么收拾他。 陈灵均突然灵光乍现,再次提心吊胆几分,试探性说道:“陈浊流收了个好弟子啊,我看老弟你境界不低?” 在从不犯同样一个错误这件事上,陈灵均觉得自己还是很拿得出手的。 郑居中似笑非笑,说道:“不低,也不高,暂时与师父境界相同。” 稳当了! 陈灵均闻言爽朗大笑,朝对方竖起大拇指,“不错不错!” 郑居中微笑道:“飞龙在天,云雨阗阗。老剑刃涩,神彩犹生。雷雨时过,壁上暗吼阗阗声,与之相和。” 陈灵均听得嗯嗯嗯,一直在点头。 你这是跟我拽文呢? 不愧是陈浊流的徒弟。 陈灵均再无半点怀疑。 至于对方是怎么绕过了白玄和赵树下,给他偷摸到了这边来,反正山上有大白鹅,北边还有个魏山君,总是出不了半点纰漏的。 崔东山站在山道台阶顶部,眯眼看着山门口那个跟陈大爷唠嗑的家伙。 不得不佩服陈灵均的胆大命更大。 除了天上异象,其实龙州地界,地下竟然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埋伏,隐蔽至极。 一旦被文海周密得逞,后果不堪设想,落魄山仙人、止境之下皆死。 所幸都被郑居中收拾干净了,干净得就像那几条长板凳。 先前这位白帝城城主,明显是小心起见,力求万无一失,在出手拦阻那颗棋子之前,就已经使得落魄山和藩属山头光阴倒流。 唯独置身山中的郑居中,不被光阴溪涧所裹挟,但是他所有的言语、举止、神色,都是跟着光阴流水一同“倒退”,天衣无缝。 崔东山当然是选择站在这条河流当中原地不动了。 郑居中似乎在询问山上的崔东山一事。 你会不会觉得,其实光阴长河就是一直在倒流,只是我们皆不自知? 看似很好证明此事,就连稚童都可以做到,向前慢悠悠跨出一步不就行了? 可事实上,一旦真正深究此事,就连崔东山都不敢保证什么。近乎无解。 崔东山作揖道:“谢过郑先生仗义出手,这份大恩大德,无以回报。” 郑居中摇头。 仗义出手?不仗义。何况天底下从没有无以回报的恩德,不然就是一方施舍,一方忘恩。 少在这边装傻卖痴,即便你只是半个绣虎。 崔东山叹息一声,既然无法私了,就只好做买卖好了。 崔东山竖起两根手指,然后又加了一根手指。 白帝城在蛮荒天下建造下宗一事,落魄山愿意鼎力相助,比如招徕两到三位剑仙。 郑居中好似懒得让崔东山抖搂这些小机灵,直截了当说道:“先前在骑龙巷铺子那边,我跟你家先生谈妥买卖,你这个当学生的,就别画蛇添足了。” 崔东山有些无奈,其实早先第一眼瞧见压岁铺子的那副对联,是有怀疑的。 虽说是那位贾老神仙的亲笔无疑,可那副对联内容,怎么看都透着一股悬乎,傻子都看得出不对劲嘛。 所以当时崔东山笑得不行,抢了对联就往铺子外边跑,说是要给先生的师兄瞧瞧,把贾老神仙给吓得魂不守舍,所幸崔东山也就是吓唬吓唬贾老神仙,很快就丢还给了贾晟,说继续挂着好了。 其实崔东山当时已经将那对联从材质、文字、落款、钤印都给研究了一遍,的的确确,没有半点玄妙可言,就真的只是很普通的对联,更是贾老神仙的手书字迹无疑。 等到郑居中自己道破天机,崔东山才喟然长叹一声,真正明白了那个“会心处不远”的真实含义。 学问不在对联本身,而是距离对联“不远处”的贾晟身上。 同时提醒先生,只要会心想到此事,就距离白帝城郑居中不远了。 这说明郑居中极有可能,在他师父陈清流还是贾晟之时,郑居中就已经捷足先登了,就像与师父毗邻而居多年,郑居中以此观道,与斩龙之人学习剑术? 事实上,之前两个郑居中,确实都在蛮荒天下,只不过陈平安在草头铺子与“贾老神仙”曾经有过一番心声,只不过贾晟自身就像一位负责收寄信封之人,对于双方书信往来的内容,贾晟是毫不知情的。 郑居中则悄悄跟随韩俏色通过归墟,凭此瞒天过海重返浩然,再以“贾晟”作为一座山水渡口,跨海登岸,直接来到骑龙巷这边,至于为何多此一举,故意从“会心处不远”那边现身,不过是让事后复盘此事的崔东山,让这半个绣虎,好好想一想,白帝城彩云间一别,百余年过去了,为何如今棋力不增反降。 崔东山顿时想明白一事,突然怒色道:“郑先生这就过分了啊!实在太过分了!” 郑居中一笑置之,准备走了。 崔东山赶紧快步跟上,“就不能换个对双方都更有利的法子?郑先生这种都快要跳脱三界外的高人,何必怄气呢?” 郑居中懒得多说一个字。 崔东山侧身而走,正色道:“我可以与郑先生再下十局棋。” “既然都比不过当年的彩云十局,你是觉得我很空闲?” 郑居中缓缓而行,“你可以觉得输棋有滋味,但是我觉得赢棋没意思。” 身边这个眉心红痣的白衣少年,终究不是那个好不容易跻身心智圆满无漏、太上忘情之境的巅峰绣虎了。 有了太多的牵挂。人味一多,棋力就浅。 郑居中叹了口气。 就像崔东山经常挂在嘴边的那个口头禅,“我是东山啊。” 确实不假,少年崔东山,终究不是当年那个崔瀺了。 当年作为文圣一脉首徒的年轻读书人,造访白帝城,双方对弈于彩云间,坐在郑居中对面的崔瀺,捻子落子,不言不语,但是神色间,都像是在告诉郑居中,你可以赢我这局棋,但是下一局棋的崔瀺,就一定可以赢过上一局棋的崔瀺,只要棋局够多,郑居中的赢面就会越来越小。 这才是郑居中愿意与一个年轻读书人,连下十局的真正原因。 明明输棋,而且是一输再输,却要比赢了棋更自信满满。 郑居中从不看自己的棋谱,只有彩云局是例外。 如果不是崔东山好歹猜出了自己跟陈平安的那桩买卖,郑居中实在不愿意再多说一句。 作为出手帮忙阻拦周密的回报,郑居中让陈平安放弃在桐叶洲创建下宗的打算。 就这么简单。 只要不是桐叶洲,宝瓶洲,中土神洲,甚至是蛮荒天下,都随意。 是白帝城打算在桐叶洲有所谋划? 完全没有。 郑居中就只是让那位年轻隐官心里边不得劲。 你在书简湖没能做成的事情,等你当上了剑气长城的隐官,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落魄山的宗主,更是一位剑仙了。 在那桐叶洲,依旧做不成。 任你在桐叶洲那边早有布局,先手不断,苦心经营,谋划深远,看似天时地利人和都不缺…… 可你陈平安就是做不到。 郑居中曾经答应过崔瀺,要为他的小师弟护道一程。 这要还不是护道,怎么才算? 崔东山闷闷道:“有些人也就是欺负我家先生年纪轻,境界不高。” 郑居中停下脚步。 不是在意崔东山的含沙射影,而是觉得崔东山的这句话,说得太过弱者。 弱者不是身体羸弱,腿脚无力,不是山上人眼中的凡俗夫子,也不是山巅修士眼中的山中人。 而是喜欢遇事找借口,是一个人的心性太过软弱。 崔东山举起双手,“当我放了个屁。” 极少如此吃瘪。 谁让身边这家伙是郑居中。 郑居中的那个传道恩师,斩龙之人陈清流,他就算愿意出剑,但是未必护得住龙州地界这般周全。 在崔东山看来,真正称得上攻守兼备的得道之人,屈指可数。白帝城城主当然稳居其一。 崔东山双手笼袖,问道:“既然已经事了,还在这边散步?” 郑居中说道:“在等陈平安的第二记后手,李希圣。但是陈平安还是太过心软,既不愿求我,又不愿耽误李希圣的修行,就只好与我做买卖了。” 一个修为实力不可以境界高低、以常理揣度的人。 师弟柳赤诚曾经为李希圣捎话给自己。 郑居中很期待与李希圣下一局棋。 崔东山问道:“如果我先生是求你,会怎样?” 郑居中说道:“还会怎样,不会答应。” 突然一个老秀才出现在两人身后,一手按住崔东山的脑袋,往旁边挪了挪,伸手抓住郑居中的胳膊,哈哈笑道:“郑先生,郑先生,且慢行一步。走,回去喝茶。” 郑居中停下脚步,摇头笑道:“文生先生,喝茶就免了。” 老秀才一本正经道:“请郑先生给我一个面子!” 就是这么开门见山,之前匆匆赶来落魄山,一路偷听,老秀才终于忍不住了。郑居中当然心知肚明,只是不揭穿而已。 郑居中一时语噎。 破天荒的事情。 老秀才攥着郑居中的袖子,轻声道:“聪明人何必为难好人。” 崔东山默不作声,怔怔看着老秀才的侧脸。 郑居中笑了起来,转头望向桌子那边,点头道:“落魄山的茶水确实不错,那我就慷他人之慨,请文圣喝个茶?” 老秀才拽着郑居中就往回走,大笑道:“老善了!” 崔东山却只是站在原地。 老秀才转头瞪眼道:“愣着干嘛,赶紧倒茶水去,你那眼力劲儿,比咱们小米粒差了十万八千里!” 崔东山挤出一个笑脸,屁颠屁颠抢先跑去桌子那边端茶送水。 老秀才以心声与郑居中说道:“谢了。” 求人之时要脸皮厚,谢人之时要脸皮薄。 郑居中看了眼白衣少年的背影,以心声答道:“文圣不用谢,我其实有私心,他可以不是文圣一脉首徒了,但他必须是一个更强大的新绣虎。” 老秀才不置可否,“以后我肯定经常去白帝城做客。” 郑居中笑道:“文圣缺酒,我可以让人送去文庙那边。” 显然是提醒老秀才你人就别去了。 老秀才跺脚埋怨道:“跟我客套个啥,生分了不是!” ————四座天下,天时有异,差不多刚好是春夏秋冬,各占其一。 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其中五城,分别是青翠城,灵宝城,南华城,神霄城,玉枢城。 青翠城内有那函谷、渑池旧址,神霄城的桃林,以及那“白云生处”,都是名动天下的形胜之地。 五城的副城主,人数从一到两三位不等,各凭城主喜好,就像南华城,就多达三位,一飞升两仙人,如果不是师兄余斗拦着,陆沉都能再添两三个副城主,甚至破例让玉璞境担任副城主。 白玉京只有一城两楼,会有过年的习惯,与山下风俗大致相同,别名“玉皇城”的青翠城,还有云水楼和琳琅楼。 小童教写桃符,道人还了常年例。 通宵不睡守夜,人间同添一岁。为天下祈福,家家户户,和顺安康,乐升平世。 对于不知寒暑的修道之人来说,其实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除夕贴的春联,元宵就要收回。 而且还要画桃符,悬挂各处,所幸习惯成自然,倒也还好,何况最乐呵的,还是那些年纪不大的小道童们,喜庆热闹不说,关键是还能拿一堆的红包,成群结队,走门串户,给仙长们拜年,这边拿几颗雪花钱,那边拿几颗,偶尔还能拿到一两个装有小暑钱的大红包,零零碎碎加在一起,可是一笔不小的压岁钱。 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遇到那位出手阔绰的陆掌教了,一给就是两颗小暑钱或是谷雨钱的压岁钱,见者有份,每次大年初一,陆掌教只要没去天外天,或是不曾出门远游,就会左手小红包,右手大红包,让小道童们排队,陆掌教询问道童们一个问题,道书,经文,答上了,就给装有谷雨钱的,答不上,就只给小暑钱,其实问题都很简单。 可惜今年的年关,陆掌教不在白玉京,一堆道童小脑袋凑一堆,大伙儿一合计,商量好了,怎么都要让陆掌教补上红包,欠债不能欠钱。 姜云生在那传闻是世间所有白云生处的地方,喃喃道:“看样子,蛮荒天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然后这位在倒悬山看门多年的“小道童”,就发现天幕那边突兀出现一道大门,竟是被剑气硬生生砍出来的。 见此异象,白玉京之内,仙师道官如流萤群掠而去。 被宁姚递剑开辟出来的那道大门附近。 两拨青冥天下的道官,各自御风悬停,界限分明,相看两厌。 一边是在得以白玉京位列仙班的道官。 一边是大玄都观,岁除宫,采收山这些在各州执牛耳者的仙家势力。 有意无意,后者都聚拢在孙老道长那边,与那些白玉京修士遥遥对峙,双方摆出井水不犯河水的阵仗。 此外,还有一些零星修士,两边都不靠,多是不入正统道门谱牒的山泽野修,或是修行道法,属于不被白玉京认可的旁门左道。 三方都想要亲眼见证“搬月”这壮观一幕,注定载入青史,流传千万年。 白玉京有一小撮道官,对此事最为在意。 他们境界不高,但是地位超然,被誉为“山上史官”,专门编撰白玉京以及整座天下的正统“青史”。 类似山下王朝的起居注,记录一座天下道官的所作所为,无论善行劣迹,皆不为尊者讳。 白玉京每一道颁发天下的敕令,五城十二楼为天下各路道官传授道法,山下各大王朝变迁,四时气候,八方符瑞,各国道官户籍增减,大小道门宫观废置,皆由这拨“史官”详细记录在册,而且除了白玉京三位掌教,谁都没有资格翻阅这部史书。 不过孙道长给了一句评语,落笔圆滑,弱于气象,不敢说真正的好话和坏话,浪费笔墨。 然后建议他们从白玉京搬到玄都观,保管从此妙笔生花,气象一新。 白玉京余掌教至今不曾降下一道法旨,更不曾亲自现身,自然就无人出手,擅自接引那轮明月迁徙青冥天下。 何况擅自出手,涉险行事,实在不算明智之举。 大门那边剑气凛然不说,又有礼圣和白泽一场厮杀,一着不慎,被裹挟其中,就是身死道消的下场。 有心气的,未必有实力插手。 白玉京之外,既有胆子又有实力的,暂时有三人。 一个是懒得动,一个是不愿太早现世。 还有一个是不愿在公开场合,风头盖过自己的道侣。 正是孙道长,与身边不远处的两位女冠,她们年纪都不算小了。 大玄都观的孙道长抚须而笑,“我就说嘛,怎么好久没见着二皮脸的陆老三了,原来是又出门遛弯呢。” 孙道长唏嘘不已,方才惊鸿一瞥,瞧见了陈小道友的那顶莲花冠,以及坐在里边使劲朝自己招手的陆掌教,抚须而笑,“不得不承认,这次小三儿立功不小,换成我是那位真无敌的话,肯定得给师弟几大口热乎的。” 为朋友白送绰号,添砖加瓦,锦上添花,孙道长是自称天下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的宗师高手。 “那位与贫道可谓莫逆之交的陈小道友,英姿飒爽,风采犹胜当年啊,观其财运气象,似乎又重操旧业,挣了个盆满钵盈?” 毕竟那种实打实“背井离乡”的勾当,不是谁都做得出来的。 上次远游他乡,从浩然天下的北俱芦洲,收了两个正儿八经的记名弟子。 北亭国小侯爷詹晴,还有那个一路都是芒鞋竹杖的狄元封。 原本彩雀府的柳瑰宝,也可以成为老观主的嫡传,但是错过了。 用孙道长的话说,就是上了岁数的老人,一定要多跟年轻人打交道,可以蹭点朝气,磨掉些暮气。 只是传授道法一事,老观主自己没有太过上心,反正观内徒子徒孙本来就多,传授道业一事,比他更有耐心,就将詹晴和狄元封丢给了两位上了岁数的弟子,老道长给出的理由,极为服众,在祖师堂那边没有任何异议,说你们这些师兄弟之间,就该多亲近多走动,不然一年到头碰不着几次面,不像话。 大潮宗的年轻宗主,徐隽,如今是一位玉璞境的鬼修。 他携手道侣一起御风而来,后者是一位飞升境巅峰的女冠,名为朝歌,道号复勘。 她更是两京山的开山祖师。 这两座曾经一见面就打生打死的道门大宗,历史上都曾建立过下宗,结果都被对方宗门坑害没了,由此可见,两座宗门之间仇怨之大。 所以孙道长就必须出马了,说了句老成持重的肺腑之言。 天底下就没有一桩联姻解决不了的事情! 此言一出,整座天下皆赞叹不已。 果然还是孙观主说话有高度,有力度。 传闻老观主在那场婚宴喝过了喜酒,一回到自家观内,就找到了一个辈分最低、年纪很小的小姑娘,老观主语重心长,与她教诲一番,加把劲,长得漂漂亮亮的,争取以后让那陆掌教来咱们道观倒插门。 小姑娘使劲点头,信心可足。 祖师爷爷说了嘛,那个叫陆沉的色胚,对她是一见钟情呢,三天两头就趴在墙头那边偷看自己。 何况在晏胖子那边,这个说法也得到了佐证,所以可不是她胡思乱想。 晏胖子在道观里边,生意做得可好了,光是一本百剑仙印谱,销量就十分可观,价格嘛,稍贵了点。 没过多久,又推出了一部版刻极其精美、还有白也作序的皕剑仙印谱,分出了个上下两册,两本印谱,上册单卖,两颗小暑钱,下册单卖售价三颗小暑钱,白也的序文,难道不值个一颗小暑钱? 两本一起才卖三颗小暑钱,傻子才不买两本呢。 晏胖子还能经常捡到些桃花、桃枝,做成书签和桃木笔杆,销路很好,半点不愁卖。 因为他暗示如今玄都观,似乎年景堪忧啊,大香客们, 香火钱,相较以往,清减许多啊,不那么财大气粗了, 所以他挣来的神仙钱,是要与某人分账的。 还说他这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如果由着他铺开摊子,保管日进斗金, 晏胖子每次一拍胸脯,肥肉颤颤,跟一筷子打在五花肉上边。 其实怪腻歪恶心人的。 小姑娘每次都要翻白眼,或是转过头不去看。 “晏胖子,我要是嫁了人,你会不会伤心啊。” “废啥话,那不得伤心欲绝?瘦成一百斤不到?” “哈,瘦成半个晏胖子。” 朝歌跟霜降一样,都曾是青冥天下十人之一,只因为闭关多年,又都退出了榜单。 在这件事上,只有大玄都观的孙道长,最“稳重”,都没有什么之一。 因为老观主自从第一次登评之后,就再没有掉出过十人榜单,就连名次都没有任何变化。 第五。 朝歌站在徐隽身边,她一身诗意,满眼柔情。 朝歌身边还有位女冠,施展了极为高明的障眼法,让人雾里看花,她落在他人眼中的姿容相貌,已经变化数百种。 这位十四境女冠,转头望向孙道长,神色不善。 孙道长破天荒朝她赧颜一笑,略带几分心虚。 一个大老爷们,谁还没年轻过呢,怎么可能没点英雄气短的儿女情长。 不远处,一位中年相貌的美髯男子,名叫姚清,字资美,道号“守陵”。 是那出了一拨五陵少年的青神王朝,三朝首辅,被尊称为“雅相”。 这个王朝,那可是一处著称于世的风水宝地,当之无愧的金玉丛林,莹澈道场。 青冥天下的三朝皇帝,可不是浩然天下,至多就是一百多年的光阴,在这边恰恰相反,能够穿龙袍坐龙椅的,几乎人人都是资质卓绝、道法高深的大修士,长寿延年,每个帝王之家,都是家传道法无比悠久的存在,历代皇帝还能炼化龙脉,所以只有那些日暮西山的老朽王朝,龙子龙孙当中,出不了必定可以跻身上五境的修道胚子,往往就会意味着国运衰落,根本不用钦天监提醒。 孙清曾经完成一桩壮举,斩却三尸,共登仙籍。 三位尸解仙,裴绩,韦居道,宇文山麓,一仙人两玉璞。 在青冥天下,尸解仙跟米贼、挑夫、一字师差不多,虽然不至于被视为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魔外道,可绝对不敢随便靠近白玉京地界。 不过孙道长给孙首辅取了个绰号,“四不像”。 姚清本人也不以为意。 倒是作为姚清三尸之一的裴绩,曾经找过大玄都观剑仙一脉的麻烦。 之后大玄都观,就带着一大帮子剑仙去青神王朝游历,美其名曰结交朋友,实则堵门。 而孙道长自己,倒是没有抛头露面,不然就欺负人了,去还是去了的,这才有了与其中几位五陵少年最年轻一辈,成为忘年交。 成名要趁早,打人更要趁早。 与“雅相”姚清并肩而立的女子,是国师白藕。 身材修长,姿容极美,天然妩媚。 腰别一支手戟,名为“铁室”。 她是一位止境武夫,屹立武道之巅百余年,青冥天下十大武学宗师之一,高居第三。 不同于练气士的百年一评,有人都觉得间隔太短,纯粹武夫是甲子一评,犹显太长。 白藕在她第一次登榜后,名次垫底,然后几乎每隔十年,就要被她宰掉在自己前边的那个,以至于不到一甲子光阴,她就先后问拳四次,战绩全胜,死三活一,唯一活下来的那个止境武夫,还跌境了。等到白藕第二次登榜,就已经跻身前三甲。 所以一直将她与浩然天下的裴杯作比较。 而白藕也确实一直想要与那个所谓的女子武神,掰掰手腕。 双方同为国师,皆是女子。 孙道长瞥了眼那个小姑娘, 白藕与人对敌,喜欢枭取首级。 老道长一直好奇,这么件旁生横刃的兵器,背不好背,挂在腰边,走起路来,会不会割伤大腿。 哪怕武夫体魄足够坚韧,神兵锋锐,割破了法袍,岂不是春光乍泄? 可惜那个阿良在青冥天下没有久留,不然以那个家伙的脾气,肯定要帮自己问上一问。 至于自己,毕竟年纪大了,开不了这个口,不然容易落个为老不尊的风评。 借助老观主挥袖造就的一幅山水画卷,虽然画面模糊,但是能看个大概景象。 詹晴和狄元封对视一眼,都发现对方一脸匪夷所思,他们实在无法将那个连青冥天下都要经常说起的年轻隐官,与当年家乡天下那个贪生怕死、老谋深算的的家伙挂钩。 陆台和袁滢站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 米贼王原箓,跟同乡人戚鼓,一个出身捉刀客一脉的纯粹武夫,也来凑热闹了。 低头缩肩的王原箓,瞧见了风流倜傥的陆公子,这位米贼一脉的道人,给人一种鬼鬼祟祟的姿态,偷摸过去,好像站在陆公子身边,比较安稳。 王原箓依旧是那头戴毡帽、脚穿棉鞋,还有一身青布道袍的寒酸装束,不是吝啬,这叫节俭,做人不忘本。 他与戚鼓虽然都出身青神王朝,但是与那家乡“父母官”的首辅姚清、国师白藕,都没什么亲近,甚至可以说半点好感也无。 孙道长转头望向那个瘦猴似的米贼晚辈,抚须笑道:“咋回事嘛,见着了贫道也不吱个声,弄撒子?” 王原箓没好气道:“管你怂事!” 年龄、辈分、境界都很悬殊的双方,都没有以心声言语。 孙道长说了一句“瓜皮。” 王原箓回了一句“蕞娃。” 孙道长笑问道:“咥一碗?” 王原箓点头道:“差的不要,来壶最贵的。” 孙道长还真就丢过去一壶仙酿。 似乎骂归骂,喝酒归喝酒。 米贼一脉道统,不被白玉京认可,在青冥天下山上的地位,有点类似山下落草为寇的贼子。 “闷怂啥时候才能找个暖炕的婆姨,休先儿咧。” “不是明儿个,就是后儿个。” 老观主此举,明摆着是在为米贼一脉撑腰,半点面子都不给白玉京。 不同于数量稀少的尸解仙,米贼这一脉道统,在青冥天下已成气候,人数极多,在三州之地蔓延。 只求个道士谱牒,却不去朝堂官府当道官,如果一定要当官,那他们就干脆连道牒都不要了。 而这都是玄都观孙道长那位师弟一手造就出来的局面, 传闻余斗曾经在接掌白玉京百年期间,差点就要亲自动手,杀尽米贼一脉,但是被大掌教师兄给拦阻下来。 年轻道士身边的同乡戚鼓,一直内心惴惴。 就这么跟老观主说话?真不怕被打个半死吗? 听闻大玄都观的孙道长,出了名的心眼小,修行路上最大乐趣所在,就是喜欢记仇翻旧账,擅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半路敲人的闷棍。 一座天下都知道孙老观主的作风正派。 “贫道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就一点,嫉恶如仇,眼睛里揉不进半点沙子。” 你让贫道的眼睛里进沙子,贫道就往你鞋子里装沙子,不耽误你修行赶路,就只是走路硌脚。 王原箓当年在家乡那边籍籍无名,第一次出门远游,半路跟这位隐姓埋名的孙道长碰着了,然后合伙做过些买卖,亏大了,倒不是钱财上被坑,其实是有赚的,而是老道长骗王原箓,自己是他祖上,担心王原箓不信,老人还曾拿出一部族谱,让王原箓算是认祖归宗了。 那位瞧着就很仙风道骨的老神仙,在街上,一见着蹲在路边啃烙饼的王原箓,就透着股热乎劲儿,攥住王原箓的胳膊,说像,实在是太像了,当场把王原箓给整懵了。之后老道人自称云游在外百余年,好不容易混出点名堂,成了个在江湖上德高望重、一呼百应的中五境大修士,不料此次衣锦还乡,家族子嗣如此香火凋零,竟是一个都找不着了,心灰意冷,所幸后世子孙里边还只剩下个续香火的王原箓,不帮他帮谁? 其实那会儿王原箓已经是而立之年的岁数,仍是热泪盈眶,毕竟都不是什么他乡遇故知,而是碰着了自家老祖宗,磕完头,就坐在地上,抱住孙道长的一条小腿,泣不成声。 当初王原箓误打误撞,靠运气走上修行路,才刚刚开始修行没几年,没见过世面,又实心眼,结果就那么诚心诚意,傻乎乎喊了好几个月的老祖宗。 王原箓当然不是真的缺心眼,也有自己的计较, 自认为一个穷得娶不起不惜的光棍汉,小二十年了,都没能混出个最末流的道官谱牒,只能年复一年,看守山中那些没半点名气的洞窟,根本不值得一位修道有成的老神仙诓骗什么,骗财骗色?还是那一包裹的破烂书籍? 王原箓就探口风,言下之意,就是提醒那位刚认的老祖宗,这些书籍,也甭管是不是一家人了,给个百两银子,都不用什么山上神仙老爷才的雪花钱,他王原箓就当孝敬老祖宗了。再说了,既然是一脉单传,你老人家从指甲缝里给自家晚辈抠出点银子,总不过分吧? 只要能够卖出那些书籍,他就会立马转头,回乡找个姿色过得去的婆姨娶过门,岁数大点无所谓,腚儿大就成,好生养,反正自己岁数也老大不小了,到时候再生堆崽儿。哪怕依旧混不上个光宗耀祖的道官身份,好歹续上了香火。 那会儿的王原箓,哪里晓得自己之后的人生,是那么个刀光剑影、想都不敢想的山上生涯。 袁滢有些奇怪,印象中王原箓这家伙,跟自己未来相公同桌喝酒那会儿,拘谨得跟个乡下村夫,瘦竹竿一人,哪怕是坐着喝酒,都不敢直起腰的胆怯模样,见着了陆台,那种自惭形秽,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好像都不知道如何掩饰那份卑微。 怎么到了孙老观主这边,就如此做人敞亮、说话大气磅礴了? 陆台笑着以心声解释道:“这个王原箓,会很了不起的,越往后越厉害。如果白玉京那边一直不把他当回事,放任自流,以后要吃大苦头。” 袁滢颇为意外,似乎陆公子对王原箓的评价,要比徐隽更高。 袁滢问道:“白玉京那边精通卦象的道官老爷,不在少数吧?” 陆台从袖中取出一把折扇,轻敲一下袁滢的脑袋,笑眯眯道:“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当然是明知如此,却故意偏不当回事,那位真无敌觉得自己真无敌呗。” 袁滢笑眯起眼。 陆台打开折扇,正主儿来了。 是一位身材魁梧的道人,头戴一顶鱼尾冠,身披羽衣,手持仙剑。 ———— 拖月一事,大功告成。 齐廷济和陆芝率先返回剑气长城。 双方没有去往城头,身形落在南边大地之上。 城头最新刻字者,隐官陈平安。 齐廷济抬头望向那个最高处的大字,微笑道:“你就没半点吃味?” 剑气长城,最想刻字的那个剑修,当然是陆芝。 阿良已经刻字了,而左右对这种事情是根本无所谓,即便斩杀了一头飞升境大妖,可能甚至未必愿意刻字。 用阿良的话说就是这家伙字太丑,不敢丢人现眼。但是没关系,自己可以代劳。 陆芝撇撇嘴,“不敢,怕被记仇。” 齐廷济有些意外,陆芝都会讲笑话了? 就是有点冷。 陆芝好奇问道:“如果将来你再斩飞升,还会不会在这边刻字了?” 在剑气长城战场,之所以难以斩杀飞升境大妖,不是齐廷济这些老剑仙们剑术不高,杀力不够,而是大妖逃遁太过容易。 可如今两座天下形势颠倒,以齐廷济的实力,完全有机会对某头穷途末路的飞升境大妖,捉对厮杀,再仗剑斩首。 齐廷济摇摇头,“就以这个‘萍’字收官,最好不过了。” 此地剑修人生如飘萍而不沉沦。 一场举城飞升,在五彩天下落地生根。 加上那些剑仙胚子,恰似浮萍四散天地间,如今的异乡,时日一久,将来也会成为各自家乡。 齐廷济抬头望向另外那半座城头,“我们这位隐官,跌境不少。” 陆芝有些忧心,“代价是不是太大了点。” 齐廷济疑惑道:“那个妖族剑修是怎么回事,怎么跟陆掌教喝上酒了?” 陆沉在城头那边,朝陆芝遥遥招手,笑喊道:“陆芝姐姐,这里这里!” 陆芝与齐廷济一同御风去往城头那边,落地后陆芝一脸疑惑,“有事?要跟随陆掌教去白玉京做客的人,是豪素,又不是我。” 陆沉朝陆芝那边抬了抬下巴,笑着不说话。 原来这会儿的陆芝,还手持一把南冥,爱不释手,而且还腰悬一把游刃。一尾青鱼蹈虚围绕陆芝,悠哉悠哉摆尾游曳。 陆芝也跟着不说话。 陈平安开口说道:“我没事。” “宁姚很快就会返回。” 齐廷济笑道:“豪素就不回这边了,只是让我捎话给你,说那拨如今身在青冥天下的剑修,让你放心,他会帮忙盯着,总之不会让人随便欺负,虽然他不敢随口保证护住所有剑修的性命,说自己毕竟不是你这个隐官,当不了那事事上心的管家婆,但是他豪素可以保证一事,一旦有哪位剑修意外身死异乡,绝不至于无人报仇。” 陈平安点头道:“这就很足够了。” 某种意义上,豪素在剑气长城没怎么履行刑官职责,不曾想却选择在青冥天下,真正当起了刑官。 一位飞升境剑修的威慑力,不管在哪座天下,都是巨大的。 尤其是豪素还曾在浩然天下,在文庙和礼圣的眼皮底下,亲手杀过飞升境修士。 陈平安转头与陆沉说道:“陆掌教,你帮我问一下豪素,愿不愿分出一部分拖月功德,与你们白玉京商议一事,以后可以杀个飞升境,在白玉京那边不用担责。” 陆沉头疼不已,“此事还得问过二师兄才行,他才是真正管事的,贫道这会儿可不敢打包票。” 揽事不是这位三掌教的风格,躲事才是他的老本行。 陈平安笑道:“可以让豪素尽量在你坐镇白玉京的那个百年之内出剑,也算给那位真无敌一个台阶下了,这总可以吧?何况我们那些剑修,在修行路上,不太可能主动挑事。” 陆沉无奈道:“行吧,怕了你了,贫道就这么跟二师兄商量,约莫还得喝酒壮胆,硬着头皮才敢开口。我那二师兄的性情,天下皆知,对贫道这个师弟,又是出了名的看不顺眼,百般挑剔,只希望贫道别好心办坏事。” “再有,贫道得将丑话说在前头,白玉京那边,五楼十二城,并无高下之分,按照我那位大师兄早年订立的法旨,在寥寥几条大道规矩之外,绝大多数事情,各位城主楼主,能够各凭喜好,驳回三位掌教的旨意,完全可以拒不尊奉。” “不管如何,贫道都会竭力促成此事。” 其实余斗对于剑气长城的这拨剑修,颇为看好。 道理很简单,大玄都观的剑仙一脉,实在是占据天下太多剑道气运了。 大玄都观,曾经被人说成是浩然天下那边的剑气长城。然后这个由衷赞誉道观和孙道长的说法,一下子就广为流传。 结果就惹恼了孙老观主,据说老道长气得跳脚,说骂我可以,怎么可以骂剑气长城。 屁颠屁颠找上门去,让那个率先提出这个说法的飞升境修士,必须收回这句话,不然这件事没完,咱哥俩积攒千年的情谊就算打了水漂,从今往后彻底结下梁子了。 对方只得通过宗门山水邸报,昭告天下,捏着鼻子苦兮兮给了个新的说法,大玄都观不是青冥天下的剑气长城。 这才心满意足的老观主,拍了拍那个好兄弟的肩膀,提醒对方以后注意点,一口唾沫一颗钉,不能乱说话。 这种话,其实从孙道长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陈平安说道:“有件事,得麻烦齐宗主与酡颜夫人说一声,宝瓶洲有一处南塘湖青梅观,精心栽种了万余棵古梅树,枯死大半了,回头请她走一趟,看看有没有法子挽救。我肯定不会让她白跑一趟。” 齐廷济点头道:“好说,她如今巴不得有个正当理由,返回浩然游览四方。” 这位梅花园子的旧主人,怕死是真怕死。待在蛮荒天下这边,她每天都心难安,总觉得置身战场,太危险了,已经变着法子找个数个蹩脚借口,要回南婆娑洲宗门待着了。 陈平安笑着介绍道:“这位喜烛道友,会跟我一起返回浩然天下,会担任几年落魄山的不记名供奉。” 一位堂堂飞升境巅峰的远古大妖,略带几分拘谨,起身作揖再直腰,微笑道:“喊我小陌就好了。” 看得齐廷济大为讶异。 陆芝倒是根本不在意,是敌人最好,砍死就是了。自己正好没有刻字。 无非是舍了一把本命飞剑不要,换来一个城头刻字,不亏。 陆沉抱拳道:“告辞告辞,贫道先去一趟天上的大门口,然后就直接去往浩然天下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结果无一人给句客气话。 小陌是打算等着自家公子先开口,再与相逢投缘的陆道友寒暄几句。 陆沉就保持那个抱拳姿势。 陈平安笑道:“陆掌教见过了顾前辈,别忘了去趟云霞山。” 齐廷济跟着说道:“以后有机会去青冥天下拜会陆掌教。” 陆芝说道:“我不去。” 小陌这才作揖拜别,“陆道友,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陆沉这才心里稍微好受几分。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与陆沉抱拳告别。 下次双方重返,多半就是在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了。 双方再不是末代隐官与浩然陆沉的身份。 而是骊珠洞天陈平安与白玉京三掌教的身份了。 陆沉微微一笑,轻轻点头,身形化虹远去天幕。 确定陆沉已经远离城头,陆芝以心声问道:“陈平安,这只剑盒怎么办?” 她是真心喜欢。 何况用顺手了。 陈平安笑道:“陆沉以后肯定还会返回浩然,如果先去南婆娑洲找到你,你别管他怎么说,就只管推到我这边,咬定一事不松口,说这桩买卖,买卖双方是陆掌教跟陈平安,剑盒当然会归还,但是得让陈平安亲自露面谈定此事,不然陆掌教到时候取回剑盒,再跑到落魄山这边咋咋呼呼,存心一桩买卖想挣两笔钱,就有失厚道了。” “可如果陆沉下次是先找到的我,就更好办了,我会先拖住他片刻,留他在落魄山做客,私底下给你通风报信,你到时候就先找个地儿躲着他,比如白帝城,或是文庙功德林,神僧了然的玄空寺。三番两次过后,陆掌教就心里有数了。” 陆芝听得神采奕奕,频频点头,其实她的本意,是实在不行的话,就让隐官大人跟陆掌教打个商量,她愿意花钱买下剑盒,但是她砍人还算擅长,独独不擅长跟人砍价,抹不开面儿,就想着让陈平安帮忙出面谈价钱,反正这次出行,没少挣,天材地宝、神仙钱一大堆,万一又给花没了,到时候钱不够,她就赊账,大不了让龙象剑宗或是陈平安那边先垫补。 女子买东西的乐趣,其实一半在砍价上边。陆芝只是不擅长讨价还价,不代表她不喜欢砍价。 其实陆沉也不是那么在意剑盒,此物这对他来说,比较鸡肋。 当然陈平安不是真心想要帮着陆芝黑下这只剑盒,早就想好了,被陆沉带走的珊瑚笔架,将来一半龙宫旧址的所有收益,都可以归陆沉。 以陆芝的性情,以后等她跻身飞升境,她肯定会先游历五彩天下,再去青冥天下。 所以陆芝只是嘴上说不去,不能当真的。 小陌轻声提醒道:“公子是在等待道侣返回城头?” 陈平安笑着点头。 齐廷济率先返回那处渡口,留下陆芝,等到宁姚返回才动身。 陈平安在等宁姚的同时,看了眼遥远的南方,再无十四境修为,哪怕穷尽眼力也看不到太远的风景。 想着一件小事,缓缓翻检记忆,挑选以后当山下学塾教书先生的地点,位置距离落魄山,太远太近好像都不行,黄庭国那边好像还不错。 天庭旧址,金色拱桥那边,周密身边,一个女子始终站在栏杆上。 青冥天下,被誉为真无敌的余斗,凭借一座天下的大道天时,现出一尊巍峨法相,手托一轮明月,蹈虚而行。 宁姚御剑重返人间。 一路打到天外的礼圣与白泽,各自返回。 大骊京城的那个陈平安,与从剑气长城返回的陈平安重叠为一。 青衫背剑,肩头停着一只雪白蜘蛛。 宁姚跟在陈平安身边,两人一起走向客栈。 一个老秀才坐在客栈门口晒着太阳,手捧瓜子,看似在嗑瓜子,但是长凳上边,其实也没几颗瓜子壳。 好像就只是这么坐着,一直在等人返乡,只有亲眼见着那个叫陈平安的关门弟子,真的平平安安了,老人再来嗑瓜子。</p>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七十七章 跌境之外 老秀才赶紧将那捧瓜子收入袖中,快步走向两人,却不是先与关门弟子说什么,而是望向宁姚,笑道:“宁丫头,摊上这么个闲不住的家伙,多多包容。哪天要是真觉得委屈了,别管事情对错,都千万千万不要觉得是自己没道理啊,怀疑自己会不会小题大做,别想这些,只管大大方方与我告状,我这个当陈平安先生的人,肯定帮你骂他,绝不偏袒这小子!” 估计天底下只有宁姚跟陈平安吵架,老人才会不帮自己的学生。 人间事,其实好坏之别,往往就只差那么一两句话,就可以好坏颠倒。 气头上,多了一两句不该有的重话反话,平日里,少了一两句宽慰人心的废话好话。 因为越是亲近之人,越容易觉得对方做什么事都是天经地义的,都觉得一切只需要在不言中。 结果越是觉得对方应该什么都懂的时候,往往就是对方什么都不懂的时候。 宁姚笑着点头道:“好的,告状一事,我会跟某人多学学。” 就像所有人都觉得宁姚的练剑资质太好,她就应该是五彩天下那边,毫无悬念的天下第一人,宁姚做出什么壮举都不让人意外。 她是那座飞升城毋庸置疑的主心骨。 岁月一久,宁姚还会被视为下一个剑道路上的陈清都。 老秀才偏不如此认为。 老人只是觉得眼前的宁丫头,就只是个想要告状都无人可告的年轻晚辈。 宁姚先告辞离去,说她可能要闭关两天。 她在修行路上,闭关次数,屈指可数。 老秀才这才牵起陈平安的手,轻轻拍了拍关门弟子的手背,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一笑,蹦出个字,“嘿。” 坐镇剑气长城的贺绶,已经将五位剑修联袂问剑托月山一事,以最快速度传信文庙,于是茅小冬就很快传信给先生。 如今茅小冬担任礼记学宫的司业,官职仅次于学宫祭酒。大官! 陈平安在自己先生这边,毫不掩饰自己的疲惫,不过依旧眼神明亮,笑着回了个“嘿”。 一般人不太清楚,其实金石篆刻一道,嘿字同默。 曾经老秀才还闹出过个不大不小的笑话,早年杂书翻得少,圣贤道理之外,学问不够宽泛,以至于在书铺翻看一本版刻精美的印谱,见着了个“嘿”字印文,误以为篆刻此印的某位书院山长,是个极风趣的读书人,结果等到老秀才在文庙有了神像,专程跑去书院拜会那个山长,不料就是不苟言笑的老古板。 老秀才拉着陈平安坐在门口长凳上,重新拿出一捧瓜子,分给陈平安一半,边嗑瓜子边说道:“先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走了趟落魄山,那会儿已经什么都安然无恙,先生很马后炮了,不过见着了郑居中,落魄山下宗选址桐叶洲一事,照旧。” 陈平安倍感意外,欲言又止。 老秀才说道:“先生能够帮上点小忙,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陈平安点点头,就没有多说什么。 老秀才笑道:“东山那孩子,这次与郑居中重逢,吃瘪得很,气得不轻,总算有点少年郎的样子了,所以他主动开口,请我帮忙,与你这个先生打个商量,希望落魄山的下宗,就由他来当那个首任宗主,所以曹晴朗那边,就需要你来解释一二。” 之前从正阳山返回落魄山途中,众人在那条龙舟渡船上,已经商量出了个既定议程,不管落魄山之外第二座拥有单独祖师堂的门派,是一个拥有宗门头衔的“下宗”,还是在文庙那边暂无宗字头名号的“下山”,曹晴朗都是第一任宗主或是山主。米裕,种秋,崔嵬,隋右边,几个就在那边落脚修行,而崔东山和裴钱,只是去那边帮忙几年,前者主要盯着“邻居”金顶观与那三山福地万瑶宗的动向,后者负责与青虎宫、蒲山草堂的人情往来。 陈平安道:“其实我一开始就是这个打算,只不过当初跟东山聊起这件事,我看他没有兴趣揽事,就退一步行事了。” 最早的设想,陈平安就是让仙人境的崔东山担任下宗宗主,在中土文庙那边都不用为了个宗字头名分,跟谁掰扯什么,要更名正言顺。 这对曹晴朗也是好事,可以先在崔东山身边多历练个几年,人情世故,修行境界,山上山下的人脉香火,方方面面,都时机成熟了,曹晴朗就是水到渠成的第二任宗主,不然陈平安多少会担心自己是不是拔苗助长,曹晴朗再行事稳当,再心性坚韧,可在陈平安这个先生眼中,难免还是……心疼几分,总觉得曹晴朗太年轻,就要早早挑起这么个重担,处理一宗事务,曹晴朗的治学怎么办?将来还怎么跟他的朋友一起负笈游学,看遍大好河山? 只是崔东山那会儿不愿意,陈平安自然就不会搬出什么先生架子,强人所难。 可现在崔东山愿意亲自出马,就什么事都跟着迎刃而解了。 至于曹晴朗那边,哪怕相信曹晴朗不会多想,陈平安当然还是会解释清楚,反正就一壶酒的功夫,几句话的事情。 毕竟落魄山从无那种故意话说一半、让人去揣摩心意的官场习俗,所有事情都是摊开了说。 老秀才看了眼陈平安肩头的那只蜘蛛,疑惑道:“这位道友是?” 陈平安以心声说了个大概,然后开口说道:“小陌,这位就是我的先生,你在此现身就是了,不用太拘束。” 一只原本铜钱大小的雪白蜘蛛,从陈平安肩头向前一个跳跃,落地之时,已经是那个一身麻布衣衫,黄帽青鞋的小陌,与那位老秀才作揖道:“小陌见过文圣。” 老秀才已经站起身,使劲点头道:“喜从天降,吉兆人间,好事好事。” 先生都起身相迎了,陈平安就只好跟着起身。 这可是一位“万”字辈的飞升境巅峰剑修。 在老秀才笑眯眯看小陌的时候,小陌也在打量这位身材消瘦、个子不高的读书人。 双方都很正大光明,目不斜视的那种。 在小陌看来,相较于一般的山上修道之人,眼前老人,年纪其实不大,就是瞧着显老。 这说明两件事,此人修行晚,再就是等到此人境界高了,能够脱胎换骨的时候,却也没想着更换容貌。 陆道友说过公子这个先生的身份,浩然文圣,儒家文庙的第四把交椅。 看样子打架本事不算太高,那就是学问极大了。 凭借着一门望气神通,小陌心中有数了,文圣似乎是合道地利,三洲山河,分别是婆娑洲,桐叶洲,扶摇洲。 难怪能够当自家公子的先生。 不是说那个十四境的境界,而是说文圣独独选择这三洲作为合道之地,恰好都是被那场大战殃及的破碎山河。 不过所谓的打架本事不高,这只是小陌眼中的“不高”,专指杀力高低。 毕竟小陌打交道的同辈修士,只说剑修,就有陈清都,龙君,还有那个与兵家初祖关系亲近的元乡。 不过也曾有个货真价实的读书人,让小陌极为记忆深刻,对方是至圣先师的爱徒之一,高冠簪缨,身材高大,剑术极高。 老秀才说道:“小陌兄,以后遇到纠缠不休的泼皮无赖,就报上我的名号,如果不管用,小陌兄再搬出落魄山的供奉身份。” 关于这位岁月悠久的蛮荒剑修,暂时还不适宜在文庙那边录档,更不可以被山水邸报昭告天下。 老秀才只需要回头跟亚圣、还有文庙三位正副教主打声招呼就是了。其实此事半点不为难,这位小陌,在明月中长眠万年,如今才刚刚醒来,之前两座天下的万年恩怨,半点没掺和,身世清白得很,老秀才都已经酝酿好措辞,如何跟文庙讨要功劳了。 比如下宗观礼一事,咱们文庙不派俩教主露面道贺几句,像话?要是去两个副的,似乎就不如一正一副了,是不是这个理儿…… 小陌先点头,再作揖,“恕小陌不敢与文圣先生同辈相交,公子曾经提醒过我,到了浩然天下就要入乡随俗,循规蹈矩,礼数不可乱。” “其次,小陌如今也并非什么落魄山供奉,只是公子身边的一个死士扈从。” “最后,今天小陌得见文圣,学究天人,却平易近人,小陌荣幸之至。” 老秀才忍住笑,看了眼一旁站着的关门弟子。 哪里找来这么个彬彬有礼、行事古板的宝贝疙瘩,差点误以为是一位书院学宫的君子贤人了。 陈平安立即心领神会,与小陌笑道:“先生说话,当然比学生更大,小陌,这也是入乡随俗的一种,得讲个先后顺序。既然我先生说你是供奉,那即刻起你就是我们落魄山的记名供奉了。先生与你称兄道弟,你坦然接受就是了。” 老秀才抚须而笑,心里暖啊,就像大冬天温了一壶黄酒,加两蛋,再搞点姜末,围炉而坐。 当然,最令人欣慰开怀的,是那个围字。一人只是独坐,最少也得三二人,才能说是围炉嘛。 小陌有些为难。 在剑气长城那边与陆道友聊得投缘,听陆道友说过,自家公子有三个癖好,雷打不动,自幼就尊师重道,故而长辈缘极好。喜欢当善财童子,所以朋友遍天下。 最后就是喜欢记账了,陆道友当时言之凿凿,说要是不信,等到了大骊京城,亲眼见着你家公子的那位开山大弟子,就一清二楚了。 门口这边有两条长凳,老秀才伸手虚按,“小陌兄,我们都坐下聊。” 陈平安说道:“先生,不如找个地方喝酒?” 老秀才担心道:“能喝?” 陈平安笑道:“境界随酒,越喝越有。” 老秀才嗯了一声,“那咱们就去人云亦云楼那边,离着近。” 要不是小陌兄在场,老秀才就直接带着关门弟子去火神庙找封姨前辈喝酒了,有座花棚,地方荫凉嘛。 蹭酒?老秀才敢摸着良心,说自己跟关门弟子,都不是那样的人。谁敢说个不字,有本事站出来,老秀才就把酒水都还给他。 一起走向那条巷弄,在小巷门口的那处山水道场里边,老修士刘袈正拉着弟子赵端明喝酒。 发现小巷外边的三位,刘袈立即撤掉道场禁制,先与文圣抱拳致礼,老修士最近与老秀才混得很熟了。 陈平安介绍道:“这位是小陌,陌生的陌,我们落魄山供奉。” 刘袈板着脸点点头,放行放行,再傻了唧见个人就拦路,老子就跟你陈平安一个姓。 老修士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以心声喊道:“陈山主?” 陈平安立即停步,问道:“有事?” 老修士好像有些难以启齿,硬着头皮问道:“最近不会再有外乡人路过此地了?” 好歹让我缓一缓。 陈平安笑道:“这种事情让我怎么保证,别人的腿又没长在我身上。反正我很快就会离开京城。” 刘袈松了口气。 老修士看了眼那个黄帽青鞋的年轻人。 小陌立即朝刘袈微笑点头。 陈平安心声说道:“等我离去之后,刘仙师记得打扫崔师兄的宅子。” 是提醒老修士等到自己离开大骊京城,就可以去那边“捡书”了。 雷法一道,如今陈平安不敢说如何精通,距离登峰造极还差得太远,但要说登堂入室,陈平安自认是有的。 只说那个雷局,在老龙城战场遗址观摩而来,然后托月山那边一次次施展出来、最终趋于娴熟,造诣不低。 刘袈老脸一红,继而疑惑道:“陈山主这么快就凑出一本雷法书籍了?难道这趟外出,凑巧见着了那位天师府的黄紫贵人?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情?” 因为按照双方之前的约定,得等到这位陈山主游历中土神洲,去龙虎山天师府做客了,见着了那个朋友,借书翻阅,才有可能拼凑出一本像样的雷法秘籍。然后这本书不小心遗落在人云亦云楼里边,刘袈不小心捡到,随便翻了几页,再与被雷劈过几次的徒弟传授道法,刘袈连理由都想好了,自己某天喝高了,梦游远古雷部诸司,遇一神人为自己传授雷法。 刘袈越想越不对劲,想来是有话就说的性子,直截了当说道:“陈平安,你别是半路反悔,觉得此事棘手,在龙虎山那边无法借阅雷法秘籍,只是抹不开面子,就随便拿几句山上雷法口诀来糊弄我?这可万万不行,我本来就对雷法一道,半点不懂,宁肯不教端明什么,也绝对不会让这孩子误入歧途!” 陈平安解释道:“放心,这本我亲笔撰写的雷法秘籍,品秩不会太低,保证不会误人子弟,赵端明只需要按部就班修行,不会出错的,只要有半点纰漏,刘仙师就直接去落魄山堵门骂街。” 刘袈气笑道:“好个陈平安,逗我玩呢,这才多久功夫,你就能琢磨出一门高深雷法来了?就此作罢,咱俩就当没这档子事,你也无需觉得丢人现眼。何况堵门骂街这种勾当,我可做不出。” 你当自己是出身天师府的黄紫贵人啊,还是当自己是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啊? 陈平安有片刻恍惚,确实,只是走了一趟蛮荒天下,因为礼圣帮着往返一趟,在那边又有陆沉的三山符,只说光阴长短,确实不长,可稍稍回想几分,却恍若隔世一般,两座天下的两个自己,一个跨越了半座蛮荒天下,一个将宝瓶洲从北到南走了一遍,两趟山水路程期间,实在是遇到了太多人,经历了太多事情。 小陌突然开口说道:“我家公子,于雷法一道,造诣极深。” 刘袈愣了一下,因为徒弟在场,所以跟陈平安都是以心声交谈。 陈平安笑道:“反正不着急,那就等我游历过中土神洲龙虎山,到时候我会将书籍分出个上下册,刘仙师再挑着选。” 刘袈点点头,“陈山主做事情还是老道稳定的。” 此事就此说定。 临近宅子门口,小陌以心声说道:“公子,这个修士,是不是太没个好歹了。” 陈平安笑道:“天底下当师父和先生的,其实差不多,难免会患得患失几分,没有道理可讲。” 老秀才抚须而笑,“是也。” 小巷口子那边,少年突然说道:“师父,陈先生好像变了个人。” 刘袈转头看了眼那个青衫剑仙,摇摇头,不觉得。 到了书楼外,围着小院石桌落座,陈平安取出三壶酒,三只花神杯。 小陌起身接过酒壶和酒杯,落座之后,突然想起一事,“那个叫陆芝的女子剑仙,杀气很重。看我的眼神,有些……渗人。” 陈平安说道:“不是陆芝故意针对你,她就是这么个脾气,陆芝其实跟我一样,严格意义上都是外乡人,但她早就将剑气长城当成了家乡。将来等陆芝哪天跻身飞升境,会是杀力最大的飞升境之一,到时候杀气更重。” 如果陆芝能够将那把本命飞剑“北斗”彻底炼化,再精心炼化那只剑盒所藏八把长剑,擅长攻伐、而弱于防御的陆芝,就会变得攻守兼备。 类似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火龙真人。 未来陆芝的剑道成就,其实有可能比齐廷济更高一筹。 当然不是“一定”,但哪怕只是有这么一个可能,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小陌开诚布公说道:“公子,我除了是一位剑修,按照如今浩然天下的山上说法,还能算作一位阵师,除此之外,唯一拿得出手的,大概就是我还算比较擅长编织法袍。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可取之处了。” 剑修。阵师。织造法袍。能够精通其中一件事,就已经是个在山上供奉、客卿一连串的香饽饽了。 老秀才咦了一声,总觉得这套措辞,听着十分耳熟,再一想,立即恍然,这就是自己找酒喝的独门秘诀啊。 小陌抬起一手,摊开掌心,搁放有一堆高低粗细不一的青色竹筒,显得袖珍可爱,数量有五六十只之多,一些是数丈甚至是数十丈的“布料”卷起,归拢于一筒之内。更多是已经成型的数件法袍,缩放在一只青竹筒其中。 小陌说道:“依循浩然天下的山上规矩,一个人拜山头,得有见面礼,还请公子帮忙分发出去,小陌终究是死士身份,行事不好太过招摇,免得被有心人找到蛛丝马迹。这些法袍,都是我早年在皓彩明月沉睡之前,实在无聊,随手编织而成,故而品秩不高,按照如今山上的评定,连那半仙兵都称不上。” 在皓彩明月陷入长眠之前,小陌在蛮荒天下留下了六洞道脉,先前按照公子的推算,如今只有蛮荒南边一个宗字头的洞府,比较像是传承万年的旧道脉,其余要么是在漫长岁月里消散了,要么是改头换面了,比如金翠城的几道编织手法,分明就是出自小陌,这不是说金翠城就是小陌的道统,极有可能是其中一脉洞府,被金翠城吸纳了。对于蛮荒天下的道统,这其实就已经算是与小陌没有半点道脉渊源了。 老秀才抿了一口酒,呲溜一声,不插话。 陈平安无奈道:“又是陆沉教你的?是不是说拜山头,手里边得有敲门砖?” 小陌笑道:“公子天算。” 落魄山嫡传弟子加供奉,估计人手一件法袍,绰绰有余。 至于彩雀府女修织造出来的那件制式法袍,其实落魄山修士不太适合穿戴在身。 但是这不意味着陈平安就可以心安理得收下这份重礼,所以直接拒绝道:“小陌,等你哪天完成约定,可以离开落魄山了,如果到时候你还想送,我就不拦着你。在这之前,我们不谈此事。” 小陌只得转头望向老秀才。 老秀才笑道:“小陌,这件事就听你公子的。咱们浩然天下有浩然天下的规矩,只是一座山头又有一座山头的风气,都不是那么刻板的。” 小陌翻转手心,收起那些竹筒法袍。 第二场霁色峰祖师堂议事,是落魄山正式建立宗门的庆典。 当时有四十三位祖师堂谱牒成员,外加三十六位观礼客人。 等到庆典结束,陈平安干脆趁热打铁,让落魄山又多出了一拨客卿。 南婆娑洲龙象剑宗的邵云岩,酡颜夫人。 在云上城担任供奉的老真人桓云。皑皑洲女子剑仙,谢松花。金乌宫元婴剑修,柳质清。 如今真境宗的次席供奉,李芙蕖。风雪庙大剑仙魏晋。指玄峰袁灵殿。 以及浮萍剑湖,有个“小隐官”绰号的剑修陈李。 在文庙那边,落魄山新收了个供奉,老剑修于樾,近期老人都在落魄山那边,至于能够拐骗到一两位剑仙胚子,就看老人自己的本事和那拨孩子的各自缘分了。 在剑气长城,又多出一个曹峻。 山上有个说法。 供奉数量的多寡,境界的高低,意味着一个仙家门派的底蕴深浅。 而客卿,则很能说明一个门派,通往祖师堂的山路,道路到底有多宽。 老秀才开始说正事,“平安,有没有想过一件事,妖族修士,尤其是小陌这样的岁月悠久,活了万年、或是大几千年的蛮荒大修士,别说一双手,可能两双手都数不过来,早早就是飞升境,甚至是飞升境巅峰了,为何除了那个化名陆法言的大妖,始终没有一头大妖,成功跻身十四境?” 说到这里,老秀才已经提起酒杯,“小陌兄,我就是就事论事,千万别介意,我自罚一杯……” 小陌赶紧双手持杯,身体前倾,神色诚挚,言语恳切,“文圣先生说话直爽,敞亮人说敞亮话,分明就是把小陌当半个自己人了。杯也好,大些的碗也罢,天底下只有一口闷的酒,酒桌上就没有弯来绕去的话。不多说,我先闷一个,文圣先生随意。” 小陌一个仰头,酒杯空了。 陈平安有些无奈。 这都从哪里学来的人情世故、酒桌学问? 自己还提醒小陌要入乡随俗,是不是多此一举了? 老秀才又给自己倒满一杯酒,“就冲小陌兄这份善解人意,我就得再走一个。” 陈平安提醒道:“先生,这是自家酒水,慢点喝。” 是提醒自家先生,既然是自己的酒水,就算自罚一壶,也不占半点便宜。 只有喝别人的酒水,喝多喝少,喝快喝慢,才是学问。 不过真正的理由,不管是先生,还是陈平安自己,其实当下都不适宜喝酒太多太快。 老秀才悻悻然揪须。 陈平安突然小声说道:“封姨那边,好像还有百来坛百花酿。” 老秀才一拍大腿,“离开宝瓶洲之前,一定要与封姨前辈道个别。” 陈平安点头,“陪先生一起去。” 老秀才继续说道:“虽说合道极难,这不假,小陌在内,需要以酣眠的方式养伤,也不假,但是那些个旧王座,难道修行资质,哪个会差?” 陈平安点点头,托月山大祖首徒,元凶的修道资质,就极好。 妖族真身坚韧这个先天优势,还带来一个后天优势,两者之间存在一个门槛,就是能否修行。 妖族登山修行,入门远远比人族要难,可一旦炼形成功,相同的境界,妖族修士的寿命就要远远长于人族。 就像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大道补偿。 小陌放下酒杯,轻声说道:“是白泽。” 老秀才点头叹息道:“对了,是因为白老哥的存在。” 白泽拥有天下妖族修士的所有真名,这就是白泽的本命神通,根本不用对方告知,只要炼形成功,有了真名,就会在白泽那边“记录在册”。 老秀才看了眼小陌。 小陌笑道:“打又打不过,抢也抢不来,早就认命了。不单单是我,当年所有选择沉睡养伤的同辈修士,都一样。” 其实小陌跟白泽不但打过架,而且还是两场。 一次觉得白泽看着不像是个能打架的。 一次是得知白泽竟然准备帮助那个小夫子,在浩然山巅铸造大鼎,要篆刻下无数的妖族真名。 所以小陌就有了那趟皓彩明月之行。 老秀才一语道破天机,“其实白泽自己也为难,真名一事,可不是他想要归还给谁,就能做到的。” 这大概就是白泽在修行路上,唯一一件可以称之为大不自由的事情。 这就意味着浩然天下和中土文庙一样为难。 假如白泽死了。 蛮荒天下的飞升境大妖,就像失去了一道关隘,原本白泽的存在本身,就像是天下所有飞升境大妖,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需要得到某种大道认可,后世大妖才得以跻身十四境。一旦白泽身死道消了,就像是失去了某种大道禁制。 假如白泽没死,两座天下相互攻伐,战事惨烈,蛮荒妖族伤亡越惨重,白泽的境界,就会无限接近十五境,白泽的战力,更会成为一个史无前例、后无来者的十四境。 简单来说,到时候的白泽,杀力之大,完全可以视为一个不被剑气长城拘束的陈清都。 老秀才转头望向小陌,“小陌,浩然天下不比你那家乡,如今世道,也不是万年之前了,让你入乡随俗,起先可能会有些不适应,不过我相信以后会越来越熟稔轻松。” 小陌点头道:“如今我刚到浩然,所见人事还不多,未必相信万年之后的世道,就一定会比万年之前好太多,但是我愿意相信公子和文圣。” 老秀才十分欣慰,小陌兄这么讲理,不去落魄山才叫可惜。 陈平安慢悠悠喝着酒。 在京城这边,除了那桩私人恩怨之外,还要请关翳然喝酒。 以及与曹晴朗的科举同年,那个叫荀趣的鸿胪寺年轻官员一起逛书肆。 可能还要去一趟苏高山在京城的府邸,不是一定要见谁说什么做什么。 然后就是与先生道别,再带着宁姚,还有裴钱和曹晴朗一路南下,返回落魄山,自己得去趟杨家铺子。 听小米粒说,张山峰见自己不在山上,就先去找徐远霞了,说在那边等自己。 所以去往桐叶洲之前,陈平安直接去那个清源郡仙游县,喝酒。 落魄山那边,老剑修于樾还一直在山上等着自己,因为于樾会挑选剑胚,收为弟子。按照小米粒的说法,这件事,有点眉头。 陈平安倒是不会觉得有何失落,那九位剑仙胚子,最后能留下几个在落魄山修行,随缘。 之后就是在桐叶洲选址和创建宗门了,一行人刚好可以乘坐那条玄密王朝送来的渡船“风鸢”,跨洲远游,顺便为渡船勘验出一条相对安稳的商贸路线。 到了桐叶洲,陈平安还要先去趟大泉王朝,见姚老将军。 等到下宗事了,原本打算喊上刘景龙,一起游历中土神洲。如今因为跌境,肯定要耽搁一段岁月了,陈平安也会在大炼本命物之外,以修士身份,开始真正意义上的闭关,将一身所学,熔铸一炉,争取重新跻身玉璞境,再去太徽剑宗找刘景龙。 其实大小事情多如牛毛。 但是都不会让人如何为难。 落魄山门口那边的桌子,在老秀才和郑居中离去后。 大白鹅,青衣小童,黑衣小姑娘,你看我我看你。 陈灵均又不是个傻子,先前瞧见文圣老先生跟那人多客气,立马就知道自己估计又扯犊子了。 陈灵均耷拉着脑袋,有些病恹恹的,提不起精神,问道:“为啥临行之前,那人会撂下一句教人没头没脑的怪话,说什么他师父高攀了。” 小米粒咧嘴一笑,“是那位郑先生在与景清说客气话呗。” 唉,景清还是小脑阔儿不太灵光。 自己总想着要将景清举荐进入某个江湖门派,就是极为隐蔽、门槛极高的竹楼一脉了。 之前都提两次了,暖树姐姐总是不答应,裴钱的态度模棱两可,就只好一直拖着了。 陈灵均与崔东山以心声问道:“那人是谁啊,你肯定知道对方身份,与我透个底?” 免得吓着小米粒。 崔东山却有些心不在焉,摆摆手,“不用知道,你只要知道他姓郑就可以了。” 老秀才还是很厉害的。 只有他才能够先让白泽,再让郑居中改变主意。 卖他个面子。 但是崔东山心里边就是不痛快。 陈灵均抬起一只袖子,擦拭着桌面,委屈道:“知道姓郑有啥用嘛,肯定不是郑居中啊。”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 陈灵均也懒得多想了,反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笑嘻嘻道:“崔兄,想啥呢?” 崔东山说道:“在想下宗的名字。” 陈灵均轻轻一拍桌子,“不像话,取名字这种事情,老爷最擅长,你凑啥热闹,当自己是下宗宗主啊?” 崔东山一本正经点头道:“我就是啊。” 陈灵均哈哈笑道:“小米粒,你觉得这个玩笑好不好笑?” 小米粒挠挠脸,不说话。 崔东山突然心情大好,先生走过了那么一趟蛮荒天下,做成了那么多的事情。 就会变得不一样,很不一样。 虽然跌境很重,但是没关系。跌的只是境界,暴涨的却是道心。 崔东山都不用去大骊京城见先生,就能够想象如今是怎么个情况。 以前的先生。 你可以试试看。 这会儿的先生。 你跟我好好说话。 s:///book/0/292/8525496.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七十七章 事多如牛毛 老秀才赶紧将那捧瓜子收入袖中,快步走向两人,却不是先与关门弟子说什么,而是望向宁姚,笑道:“宁丫头,摊上这么个闲不住的家伙,多多包容。哪天要是真觉得委屈了,别管事情对错,都千万千万不要觉得是自己没道理啊,怀疑自己会不会小题大做,别想这些,只管大大方方与我告状,我这个当陈平安先生的人,肯定帮你骂他,绝不偏袒这小子!” 估计天底下只有宁姚跟陈平安吵架,老人才会不帮自己的学生。 人间事,其实好坏之别,往往就只差那么一两句话,就可以好坏颠倒。 气头上,多了一两句不该有的重话反话,平日里,少了一两句宽慰人心的废话好话。 因为越是亲近之人,越容易觉得对方做什么事都是天经地义的,都觉得一切只需要在不言中。 结果越是觉得对方应该什么都懂的时候,往往就是对方什么都不懂的时候。 宁姚笑着点头道:“好的,告状一事,我会跟某人多学学。” 就像所有人都觉得宁姚的练剑资质太好,她就应该是五彩天下那边,毫无悬念的天下第一人,宁姚做出什么壮举都不让人意外。 她是那座飞升城毋庸置疑的主心骨。 岁月一久,宁姚还会被视为下一个剑道路上的陈清都。 老秀才偏不如此认为。 老人只是觉得眼前的宁丫头,就只是个想要告状都无人可告的年轻晚辈。 宁姚先告辞离去,说她可能要闭关两天。 她在修行路上,闭关次数,屈指可数。 老秀才这才牵起陈平安的手,轻轻拍了拍关门弟子的手背,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一笑,蹦出个字,“嘿。” 坐镇剑气长城的贺绶,已经将五位剑修联袂问剑托月山一事,以最快速度传信文庙,于是茅小冬就很快传信给先生。 如今茅小冬担任礼记学宫的司业,官职仅次于学宫祭酒。大官! 陈平安在自己先生这边,毫不掩饰自己的疲惫,不过依旧眼神明亮,笑着回了个“嘿”。 一般人不太清楚,其实金石篆刻一道,嘿字同默。 曾经老秀才还闹出过个不大不小的笑话,早年杂书翻得少,圣贤道理之外,学问不够宽泛,以至于在书铺翻看一本版刻精美的印谱,见着了个“嘿”字印文,误以为篆刻此印的某位书院山长,是个极风趣的读书人,结果等到老秀才在文庙有了神像,专程跑去书院拜会那个山长,不料就是不苟言笑的老古板。 老秀才拉着陈平安坐在门口长凳上,重新拿出一捧瓜子,分给陈平安一半,边嗑瓜子边说道:“先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走了趟落魄山,那会儿已经什么都安然无恙,先生很马后炮了,不过见着了郑居中,落魄山下宗选址桐叶洲一事,照旧。” 陈平安倍感意外,欲言又止。 老秀才说道:“先生能够帮上点小忙,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陈平安点点头,就没有多说什么。 老秀才笑道:“东山那孩子,这次与郑居中重逢,吃瘪得很,气得不轻,总算有点少年郎的样子了,所以他主动开口,请我帮忙,与你这个先生打个商量,希望落魄山的下宗,就由他来当那个首任宗主,所以曹晴朗那边,就需要你来解释一二。” 之前从正阳山返回落魄山途中,众人在那条龙舟渡船上,已经商量出了个既定议程,不管落魄山之外第二座拥有单独祖师堂的门派,是一个拥有宗门头衔的“下宗”,还是在文庙那边暂无宗字头名号的“下山”,曹晴朗都是第一任宗主或是山主。米裕,种秋,崔嵬,隋右边,几个就在那边落脚修行,而崔东山和裴钱,只是去那边帮忙几年,前者主要盯着“邻居”金顶观与那三山福地万瑶宗的动向,后者负责与青虎宫、蒲山草堂的人情往来。 陈平安道:“其实我一开始就是这个打算,只不过当初跟东山聊起这件事,我看他没有兴趣揽事,就退一步行事了。” 最早的设想,陈平安就是让仙人境的崔东山担任下宗宗主,在中土文庙那边都不用为了个宗字头名分,跟谁掰扯什么,要更名正言顺。 这对曹晴朗也是好事,可以先在崔东山身边多历练个几年,人情世故,修行境界,山上山下的人脉香火,方方面面,都时机成熟了,曹晴朗就是水到渠成的第二任宗主,不然陈平安多少会担心自己是不是拔苗助长,曹晴朗再行事稳当,再心性坚韧,可在陈平安这个先生眼中,难免还是……心疼几分,总觉得曹晴朗太年轻,就要早早挑起这么个重担,处理一宗事务,曹晴朗的治学怎么办?将来还怎么跟他的朋友一起负笈游学,看遍大好河山? 只是崔东山那会儿不愿意,陈平安自然就不会搬出什么先生架子,强人所难。 可现在崔东山愿意亲自出马,就什么事都跟着迎刃而解了。 至于曹晴朗那边,哪怕相信曹晴朗不会多想,陈平安当然还是会解释清楚,反正就一壶酒的功夫,几句话的事情。 毕竟落魄山从无那种故意话说一半、让人去揣摩心意的官场习俗,所有事情都是摊开了说。 老秀才看了眼陈平安肩头的那只蜘蛛,疑惑道:“这位道友是?” 陈平安以心声说了个大概,然后开口说道:“小陌,这位就是我的先生,你在此现身就是了,不用太拘束。” 一只原本铜钱大小的雪白蜘蛛,从陈平安肩头向前一个跳跃,落地之时,已经是那个一身麻布衣衫,黄帽青鞋的小陌,与那位老秀才作揖道:“小陌见过文圣。” 老秀才已经站起身,使劲点头道:“喜从天降,吉兆人间,好事好事。” 先生都起身相迎了,陈平安就只好跟着起身。 这可是一位“万”字辈的飞升境巅峰剑修。 在老秀才笑眯眯看小陌的时候,小陌也在打量这位身材消瘦、个子不高的读书人。 双方都很正大光明,目不斜视的那种。 在小陌看来,相较于一般的山上修道之人,眼前老人,年纪其实不大,就是瞧着显老。 这说明两件事,此人修行晚,再就是等到此人境界高了,能够脱胎换骨的时候,却也没想着更换容貌。 陆道友说过公子这个先生的身份,浩然文圣,儒家文庙的第四把交椅。 看样子打架本事不算太高,那就是学问极大了。 凭借着一门望气神通,小陌心中有数了,文圣似乎是合道地利,三洲山河,分别是婆娑洲,桐叶洲,扶摇洲。 难怪能够当自家公子的先生。 不是说那个十四境的境界,而是说文圣独独选择这三洲作为合道之地,恰好都是被那场大战殃及的破碎山河。 不过所谓的打架本事不高,这只是小陌眼中的“不高”,专指杀力高低。 毕竟小陌打交道的同辈修士,只说剑修,就有陈清都,龙君,还有那个与兵家初祖关系亲近的元乡。 不过也曾有个货真价实的读书人,让小陌极为记忆深刻,对方是至圣先师的爱徒之一,高冠簪缨,身材高大,剑术极高。 老秀才说道:“小陌兄,以后遇到纠缠不休的泼皮无赖,就报上我的名号,如果不管用,小陌兄再搬出落魄山的供奉身份。” 关于这位岁月悠久的蛮荒剑修,暂时还不适宜在文庙那边录档,更不可以被山水邸报昭告天下。 老秀才只需要回头跟亚圣、还有文庙三位正副教主打声招呼就是了。其实此事半点不为难,这位小陌,在明月中长眠万年,如今才刚刚醒来,之前两座天下的万年恩怨,半点没掺和,身世清白得很,老秀才都已经酝酿好措辞,如何跟文庙讨要功劳了。 比如下宗观礼一事,咱们文庙不派俩教主露面道贺几句,像话?要是去两个副的,似乎就不如一正一副了,是不是这个理儿…… 小陌先点头,再作揖,“恕小陌不敢与文圣先生同辈相交,公子曾经提醒过我,到了浩然天下就要入乡随俗,循规蹈矩,礼数不可乱。” “其次,小陌如今也并非什么落魄山供奉,只是公子身边的一个死士扈从。” “最后,今天小陌得见文圣,学究天人,却平易近人,小陌荣幸之至。” 老秀才忍住笑,看了眼一旁站着的关门弟子。 哪里找来这么个彬彬有礼、行事古板的宝贝疙瘩,差点误以为是一位书院学宫的君子贤人了。 陈平安立即心领神会,与小陌笑道:“先生说话,当然比学生更大,小陌,这也是入乡随俗的一种,得讲个先后顺序。既然我先生说你是供奉,那即刻起你就是我们落魄山的记名供奉了。先生与你称兄道弟,你坦然接受就是了。” 老秀才抚须而笑,心里暖啊,就像大冬天温了一壶黄酒,加两蛋,再搞点姜末,围炉而坐。 当然,最令人欣慰开怀的,是那个围字。一人只是独坐,最少也得三二人,才能说是围炉嘛。 小陌有些为难。 在剑气长城那边与陆道友聊得投缘,听陆道友说过,自家公子有三个癖好,雷打不动,自幼就尊师重道,故而长辈缘极好。喜欢当善财童子,所以朋友遍天下。 最后就是喜欢记账了,陆道友当时言之凿凿,说要是不信,等到了大骊京城,亲眼见着你家公子的那位开山大弟子,就一清二楚了。 门口这边有两条长凳,老秀才伸手虚按,“小陌兄,我们都坐下聊。” 陈平安说道:“先生,不如找个地方喝酒?” 老秀才担心道:“能喝?” 陈平安笑道:“境界随酒,越喝越有。” 老秀才嗯了一声,“那咱们就去人云亦云楼那边,离着近。” 要不是小陌兄在场,老秀才就直接带着关门弟子去火神庙找封姨前辈喝酒了,有座花棚,地方荫凉嘛。 蹭酒?老秀才敢摸着良心,说自己跟关门弟子,都不是那样的人。谁敢说个不字,有本事站出来,老秀才就把酒水都还给他。 一起走向那条巷弄,在小巷门口的那处山水道场里边,老修士刘袈正拉着弟子赵端明喝酒。 发现小巷外边的三位,刘袈立即撤掉道场禁制,先与文圣抱拳致礼,老修士最近与老秀才混得很熟了。 陈平安介绍道:“这位是小陌,陌生的陌,我们落魄山供奉。” 刘袈板着脸点点头,放行放行,再傻了唧见个人就拦路,老子就跟你陈平安一个姓。 老修士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以心声喊道:“陈山主?” 陈平安立即停步,问道:“有事?” 老修士好像有些难以启齿,硬着头皮问道:“最近不会再有外乡人路过此地了?” 好歹让我缓一缓。 陈平安笑道:“这种事情让我怎么保证,别人的腿又没长在我身上。反正我很快就会离开京城。” 刘袈松了口气。 老修士看了眼那个黄帽青鞋的年轻人。 小陌立即朝刘袈微笑点头。 陈平安心声说道:“等我离去之后,刘仙师记得打扫崔师兄的宅子。” 是提醒老修士等到自己离开大骊京城,就可以去那边“捡书”了。 雷法一道,如今陈平安不敢说如何精通,距离登峰造极还差得太远,但要说登堂入室,陈平安自认是有的。 只说那个雷局,在老龙城战场遗址观摩而来,然后托月山那边一次次施展出来、最终趋于娴熟,造诣不低。 刘袈老脸一红,继而疑惑道:“陈山主这么快就凑出一本雷法书籍了?难道这趟外出,凑巧见着了那位天师府的黄紫贵人?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情?” 因为按照双方之前的约定,得等到这位陈山主游历中土神洲,去龙虎山天师府做客了,见着了那个朋友,借书翻阅,才有可能拼凑出一本像样的雷法秘籍。然后这本书不小心遗落在人云亦云楼里边,刘袈不小心捡到,随便翻了几页,再与被雷劈过几次的徒弟传授道法,刘袈连理由都想好了,自己某天喝高了,梦游远古雷部诸司,遇一神人为自己传授雷法。 刘袈越想越不对劲,想来是有话就说的性子,直截了当说道:“陈平安,你别是半路反悔,觉得此事棘手,在龙虎山那边无法借阅雷法秘籍,只是抹不开面子,就随便拿几句山上雷法口诀来糊弄我?这可万万不行,我本来就对雷法一道,半点不懂,宁肯不教端明什么,也绝对不会让这孩子误入歧途!” 陈平安解释道:“放心,这本我亲笔撰写的雷法秘籍,品秩不会太低,保证不会误人子弟,赵端明只需要按部就班修行,不会出错的,只要有半点纰漏,刘仙师就直接去落魄山堵门骂街。” 刘袈气笑道:“好个陈平安,逗我玩呢,这才多久功夫,你就能琢磨出一门高深雷法来了?就此作罢,咱俩就当没这档子事,你也无需觉得丢人现眼。何况堵门骂街这种勾当,我可做不出。” 你当自己是出身天师府的黄紫贵人啊,还是当自己是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啊? 陈平安有片刻恍惚,确实,只是走了一趟蛮荒天下,因为礼圣帮着往返一趟,在那边又有陆沉的三山符,只说光阴长短,确实不长,可稍稍回想几分,却恍若隔世一般,两座天下的两个自己,一个跨越了半座蛮荒天下,一个将宝瓶洲从北到南走了一遍,两趟山水路程期间,实在是遇到了太多人,经历了太多事情。 小陌突然开口说道:“我家公子,于雷法一道,造诣极深。” 刘袈愣了一下,因为徒弟在场,所以跟陈平安都是以心声交谈。 陈平安笑道:“反正不着急,那就等我游历过中土神洲龙虎山,到时候我会将书籍分出个上下册,刘仙师再挑着选。” 刘袈点点头,“陈山主做事情还是老道稳定的。” 此事就此说定。 临近宅子门口,小陌以心声说道:“公子,这个修士,是不是太没个好歹了。” 陈平安笑道:“天底下当师父和先生的,其实差不多,难免会患得患失几分,没有道理可讲。” 老秀才抚须而笑,“是也。” 小巷口子那边,少年突然说道:“师父,陈先生好像变了个人。” 刘袈转头看了眼那个青衫剑仙,摇摇头,不觉得。 到了书楼外,围着小院石桌落座,陈平安取出三壶酒,三只花神杯。 小陌起身接过酒壶和酒杯,落座之后,突然想起一事,“那个叫陆芝的女子剑仙,杀气很重。看我的眼神,有些……渗人。” 陈平安说道:“不是陆芝故意针对你,她就是这么个脾气,陆芝其实跟我一样,严格意义上都是外乡人,但她早就将剑气长城当成了家乡。将来等陆芝哪天跻身飞升境,会是杀力最大的飞升境之一,到时候杀气更重。” 如果陆芝能够将那把本命飞剑“北斗”彻底炼化,再精心炼化那只剑盒所藏八把长剑,擅长攻伐、而弱于防御的陆芝,就会变得攻守兼备。 类似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火龙真人。 未来陆芝的剑道成就,其实有可能比齐廷济更高一筹。 当然不是“一定”,但哪怕只是有这么一个可能,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小陌开诚布公说道:“公子,我除了是一位剑修,按照如今浩然天下的山上说法,还能算作一位阵师,除此之外,唯一拿得出手的,大概就是我还算比较擅长编织法袍。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可取之处了。” 剑修。阵师。织造法袍。能够精通其中一件事,就已经是个在山上供奉、客卿一连串的香饽饽了。 老秀才咦了一声,总觉得这套措辞,听着十分耳熟,再一想,立即恍然,这就是自己找酒喝的独门秘诀啊。 小陌抬起一手,摊开掌心,搁放有一堆高低粗细不一的青色竹筒,显得袖珍可爱,数量有五六十只之多,一些是数丈甚至是数十丈的“布料”卷起,归拢于一筒之内。更多是已经成型的数件法袍,缩放在一只青竹筒其中。 小陌说道:“依循浩然天下的山上规矩,一个人拜山头,得有见面礼,还请公子帮忙分发出去,小陌终究是死士身份,行事不好太过招摇,免得被有心人找到蛛丝马迹。这些法袍,都是我早年在皓彩明月沉睡之前,实在无聊,随手编织而成,故而品秩不高,按照如今山上的评定,连那半仙兵都称不上。” 在皓彩明月陷入长眠之前,小陌在蛮荒天下留下了六洞道脉,先前按照公子的推算,如今只有蛮荒南边一个宗字头的洞府,比较像是传承万年的旧道脉,其余要么是在漫长岁月里消散了,要么是改头换面了,比如金翠城的几道编织手法,分明就是出自小陌,这不是说金翠城就是小陌的道统,极有可能是其中一脉洞府,被金翠城吸纳了。对于蛮荒天下的道统,这其实就已经算是与小陌没有半点道脉渊源了。 老秀才抿了一口酒,呲溜一声,不插话。 陈平安无奈道:“又是陆沉教你的?是不是说拜山头,手里边得有敲门砖?” 小陌笑道:“公子天算。” 落魄山嫡传弟子加供奉,估计人手一件法袍,绰绰有余。 至于彩雀府女修织造出来的那件制式法袍,其实落魄山修士不太适合穿戴在身。 但是这不意味着陈平安就可以心安理得收下这份重礼,所以直接拒绝道:“小陌,等你哪天完成约定,可以离开落魄山了,如果到时候你还想送,我就不拦着你。在这之前,我们不谈此事。” 小陌只得转头望向老秀才。 老秀才笑道:“小陌,这件事就听你公子的。咱们浩然天下有浩然天下的规矩,只是一座山头又有一座山头的风气,都不是那么刻板的。” 小陌翻转手心,收起那些竹筒法袍。 第二场霁色峰祖师堂议事,是落魄山正式建立宗门的庆典。 当时有四十三位祖师堂谱牒成员,外加三十六位观礼客人。 等到庆典结束,陈平安干脆趁热打铁,让落魄山又多出了一拨客卿。 南婆娑洲龙象剑宗的邵云岩,酡颜夫人。 在云上城担任供奉的老真人桓云。皑皑洲女子剑仙,谢松花。金乌宫元婴剑修,柳质清。 如今真境宗的次席供奉,李芙蕖。风雪庙大剑仙魏晋。指玄峰袁灵殿。 以及浮萍剑湖,有个“小隐官”绰号的剑修陈李。 在文庙那边,落魄山新收了个供奉,老剑修于樾,近期老人都在落魄山那边,至于能够拐骗到一两位剑仙胚子,就看老人自己的本事和那拨孩子的各自缘分了。 在剑气长城,又多出一个曹峻。 山上有个说法。 供奉数量的多寡,境界的高低,意味着一个仙家门派的底蕴深浅。 而客卿,则很能说明一个门派,通往祖师堂的山路,道路到底有多宽。 老秀才开始说正事,“平安,有没有想过一件事,妖族修士,尤其是小陌这样的岁月悠久,活了万年、或是大几千年的蛮荒大修士,别说一双手,可能两双手都数不过来,早早就是飞升境,甚至是飞升境巅峰了,为何除了那个化名陆法言的大妖,始终没有一头大妖,成功跻身十四境?” 说到这里,老秀才已经提起酒杯,“小陌兄,我就是就事论事,千万别介意,我自罚一杯……” 小陌赶紧双手持杯,身体前倾,神色诚挚,言语恳切,“文圣先生说话直爽,敞亮人说敞亮话,分明就是把小陌当半个自己人了。杯也好,大些的碗也罢,天底下只有一口闷的酒,酒桌上就没有弯来绕去的话。不多说,我先闷一个,文圣先生随意。” 小陌一个仰头,酒杯空了。 陈平安有些无奈。 这都从哪里学来的人情世故、酒桌学问? 自己还提醒小陌要入乡随俗,是不是多此一举了? 老秀才又给自己倒满一杯酒,“就冲小陌兄这份善解人意,我就得再走一个。” 陈平安提醒道:“先生,这是自家酒水,慢点喝。” 是提醒自家先生,既然是自己的酒水,就算自罚一壶,也不占半点便宜。 只有喝别人的酒水,喝多喝少,喝快喝慢,才是学问。 不过真正的理由,不管是先生,还是陈平安自己,其实当下都不适宜喝酒太多太快。 老秀才悻悻然揪须。 陈平安突然小声说道:“封姨那边,好像还有百来坛百花酿。” 老秀才一拍大腿,“离开宝瓶洲之前,一定要与封姨前辈道个别。” 陈平安点头,“陪先生一起去。” 老秀才继续说道:“虽说合道极难,这不假,小陌在内,需要以酣眠的方式养伤,也不假,但是那些个旧王座,难道修行资质,哪个会差?” 陈平安点点头,托月山大祖首徒,元凶的修道资质,就极好。 妖族真身坚韧这个先天优势,还带来一个后天优势,两者之间存在一个门槛,就是能否修行。 妖族登山修行,入门远远比人族要难,可一旦炼形成功,相同的境界,妖族修士的寿命就要远远长于人族。 就像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大道补偿。 小陌放下酒杯,轻声说道:“是白泽。” 老秀才点头叹息道:“对了,是因为白老哥的存在。” 白泽拥有天下妖族修士的所有真名,这就是白泽的本命神通,根本不用对方告知,只要炼形成功,有了真名,就会在白泽那边“记录在册”。 老秀才看了眼小陌。 小陌笑道:“打又打不过,抢也抢不来,早就认命了。不单单是我,当年所有选择沉睡养伤的同辈修士,都一样。” 其实小陌跟白泽不但打过架,而且还是两场。 一次觉得白泽看着不像是个能打架的。 一次是得知白泽竟然准备帮助那个小夫子,在浩然山巅铸造大鼎,要篆刻下无数的妖族真名。 所以小陌就有了那趟皓彩明月之行。 老秀才一语道破天机,“其实白泽自己也为难,真名一事,可不是他想要归还给谁,就能做到的。” 这大概就是白泽在修行路上,唯一一件可以称之为大不自由的事情。 这就意味着浩然天下和中土文庙一样为难。 假如白泽死了。 蛮荒天下的飞升境大妖,就像失去了一道关隘,原本白泽的存在本身,就像是天下所有飞升境大妖,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需要得到某种大道认可,后世大妖才得以跻身十四境。一旦白泽身死道消了,就像是失去了某种大道禁制。 假如白泽没死,两座天下相互攻伐,战事惨烈,蛮荒妖族伤亡越惨重,白泽的境界,就会无限接近十五境,白泽的战力,更会成为一个史无前例、后无来者的十四境。 简单来说,到时候的白泽,杀力之大,完全可以视为一个不被剑气长城拘束的陈清都。 老秀才转头望向小陌,“小陌,浩然天下不比你那家乡,如今世道,也不是万年之前了,让你入乡随俗,起先可能会有些不适应,不过我相信以后会越来越熟稔轻松。” 小陌点头道:“如今我刚到浩然,所见人事还不多,未必相信万年之后的世道,就一定会比万年之前好太多,但是我愿意相信公子和文圣。” 老秀才十分欣慰,小陌兄这么讲理,不去落魄山才叫可惜。 陈平安慢悠悠喝着酒。 在京城这边,除了那桩私人恩怨之外,还要请关翳然喝酒。 以及与曹晴朗的科举同年,那个叫荀趣的鸿胪寺年轻官员一起逛书肆。 可能还要去一趟苏高山在京城的府邸,不是一定要见谁说什么做什么。 然后就是与先生道别,再带着宁姚,还有裴钱和曹晴朗一路南下,返回落魄山,自己得去趟杨家铺子。 听小米粒说,张山峰见自己不在山上,就先去找徐远霞了,说在那边等自己。 所以去往桐叶洲之前,陈平安直接去那个清源郡仙游县,喝酒。 落魄山那边,老剑修于樾还一直在山上等着自己,因为于樾会挑选剑胚,收为弟子。按照小米粒的说法,这件事,有点眉头。 陈平安倒是不会觉得有何失落,那九位剑仙胚子,最后能留下几个在落魄山修行,随缘。 之后就是在桐叶洲选址和创建宗门了,一行人刚好可以乘坐那条玄密王朝送来的渡船“风鸢”,跨洲远游,顺便为渡船勘验出一条相对安稳的商贸路线。 到了桐叶洲,陈平安还要先去趟大泉王朝,见姚老将军。 等到下宗事了,原本打算喊上刘景龙,一起游历中土神洲。如今因为跌境,肯定要耽搁一段岁月了,陈平安也会在大炼本命物之外,以修士身份,开始真正意义上的闭关,将一身所学,熔铸一炉,争取重新跻身玉璞境,再去太徽剑宗找刘景龙。 其实大小事情多如牛毛。 但是都不会让人如何为难。 落魄山门口那边的桌子,在老秀才和郑居中离去后。 大白鹅,青衣小童,黑衣小姑娘,你看我我看你。 陈灵均又不是个傻子,先前瞧见文圣老先生跟那人多客气,立马就知道自己估计又扯犊子了。 陈灵均耷拉着脑袋,有些病恹恹的,提不起精神,问道:“为啥临行之前,那人会撂下一句教人没头没脑的怪话,说什么他师父高攀了。” 小米粒咧嘴一笑,“是那位郑先生在与景清说客气话呗。” 唉,景清还是小脑阔儿不太灵光。 自己总想着要将景清举荐进入某个江湖门派,就是极为隐蔽、门槛极高的竹楼一脉了。 之前都提两次了,暖树姐姐总是不答应,裴钱的态度模棱两可,就只好一直拖着了。 陈灵均与崔东山以心声问道:“那人是谁啊,你肯定知道对方身份,与我透个底?” 免得吓着小米粒。 崔东山却有些心不在焉,摆摆手,“不用知道,你只要知道他姓郑就可以了。” 老秀才还是很厉害的。 只有他才能够先让白泽,再让郑居中改变主意。 卖他个面子。 但是崔东山心里边就是不痛快。 陈灵均抬起一只袖子,擦拭着桌面,委屈道:“知道姓郑有啥用嘛,肯定不是郑居中啊。”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 陈灵均也懒得多想了,反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笑嘻嘻道:“崔兄,想啥呢?” 崔东山说道:“在想下宗的名字。” 陈灵均轻轻一拍桌子,“不像话,取名字这种事情,老爷最擅长,你凑啥热闹,当自己是下宗宗主啊?” 崔东山一本正经点头道:“我就是啊。” 陈灵均哈哈笑道:“小米粒,你觉得这个玩笑好不好笑?” 小米粒挠挠脸,不说话。 崔东山突然心情大好,先生走过了那么一趟蛮荒天下,做成了那么多的事情。 就会变得不一样,很不一样。 虽然跌境很重,但是没关系。跌的只是境界,暴涨的却是道心。 崔东山都不用去大骊京城见先生,就能够想象如今是怎么个情况。 以前的先生。 你可以试试看。 这会儿的先生。 你跟我好好说话。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七十八章 十四两银子 在人云亦云楼的院子里,老秀才喝了个醉醺醺,说自己要去个地方,早就想亲自登门去道谢了,还说那儿曾是自己钱袋子的由来,让自己生平第一次凑齐了比较像样的文房四宝,真正像个在书斋做学问的读书人。 陈平安知道先生要去哪里,就没跟随。 老秀才离开院子,独自出京南游。 曾经在中土神洲一个小国的陋巷,一大一小,师徒两个,每次穷的揭不开锅了,闲着也是闲着,读书也读不出个肚子饱,就会有事没事,一起站在门口,眼巴巴等着少年一封家书的到来,其实信上边写了什么,两人都不在乎,反正等的也不是信,而是随家书一并寄来的那笔修金,也就是外乡少年与当地秀才拜师求学的薪水,钱是英雄胆呐,偶尔碰到一些节庆日子,例如至圣先师的诞辰,远在宝瓶洲的东家,还会为名义上的“西席先生”送一笔节敬,给个银钱多寡不定的节庚包。 穷酸秀才第一次跟银票打交道,就是收了一笔极丰厚的节敬。 那次收到少年的家书,只有一封轻飘飘的书信,秀才使劲抖了抖,别说碎银子了,都没个铜钱的声响,秀才便傻眼了,少年便蹲在门口,双手笼袖,其实挺愧疚的。家里不是没钱,但是爷爷埋怨他私自离家出走,一走就走那么远,竟敢直接从宝瓶洲走到了中土神洲,还找了个只有秀才功名的小国书生当先生,其实以宝瓶洲崔氏的家底,找个书院君子贤人当家塾先生都不难,所以崔氏那边,每次给钱给得极为抠搜。 当时还不老的秀才,倒是没有埋怨自己的学生,陪着少年一起蹲在门槛那边,反而安慰少年,“怨不着谁,得怪先生的学问不深,讨你家长辈的嫌了。” 因为上一封家书的末尾,少年的爷爷,给了个几十字的科举制艺策题,算是考校秀才的真才实学了。 秀才挑灯通宵,硬生生熬出一篇千余字的答卷,只觉得一肚子学问都给掏空了,实在不擅长这些,若是真擅长,早他娘考中进士了不是?等到少年回信一封,信一寄出去,秀才其实就后悔了,实在是担心以后的修金和节敬都跟着驿骑一起跑没影了。 少年从先生手中一把抓过那信封,使劲攥成一团,丢到小巷对面的墙壁上,结果信封滚回了眼前,气得少年就要起身去踩上几脚,结果被先生拉住胳膊,少年赌气道:“这么个破家,回个屁,以后都不回去了。” “不许说气话。” 秀才将少年拽回原位,一拍学生的脑袋,弯腰起身,去捡回地上的信封,轻轻抹平,打开一看,就两张纸,上边是家书,除了一些老调常谈的长辈话语,末尾还有句,“你这先生,学问一般,不过秀才功名,多半是真的,字不错。” 而下边那张纸,就是货真价实的银票了,足足百两。 秀才笑得合不拢嘴。一旁少年笑容灿烂。 在那之后,秀才好不容易又攒下些银子,之前在义塾担任教书先生的穷书生,家里曾经穷得只剩下些版刻粗劣的大堆藏书了,就在学生的怂恿之下,自己开设了一家门馆,算是可以正式收徒授业了,从讲授蒙学转为传道经学,这其实也是秀才自己最憧憬的事情,总跟一帮穿开裆裤的孩子每天之乎者也,不是个滋味,是因为愧对一肚子圣贤学问?可拉倒,还不是挣钱少! 后来那些年,秀才又多收了几个学生,四个嫡传弟子里边,老大一直是钱袋子,跟着秀才年月最久,老二是个混吃混喝的二愣子,老三空有一身腱子肉,也是个兜里没钱的,饭量倒是不小,那几年,秀才总觉得自己是被坑了,幸亏老大不知道从哪里拐了个孩子回来,聪明,灵秀,瞧着就让人打心眼喜欢,一看就是个读书种子,才情最高的首徒好像对科举很排斥,脾气还执拗,多半是期望不上,所以能不能冒出个进士老爷,就得看这个小弟子了,不偏袒他偏袒谁? 在那之后,秀才总算是过上了以往做梦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就连自己那些文字,都版刻出书了,虽说在书肆那边销量一般,到最后也没卖出几本,但是对一个做学问的读书人来说,等于是立言一事,都有了个着落,秀才哪敢奢望更多。 除了老三君倩,其实崔瀺,左右,齐静春,都是这个秀才一年年看着他们从少年变成青年的。 很多年之后,秀才也变成了老秀才,终于还收了个关门弟子,陈平安。 至于什么文圣的学问,天惊地怪,鲜有其匹。什么文圣于儒家文脉,有擎天架海之功。 夸也好,骂也罢,老秀才都没怎么当真,你们愿意夸愿意骂,都各有各的道理,反正不耽误我当教书匠,给那几个学生当先生。 但是老秀才唯一不能容忍的事情,就是几个学生受委屈,我是个秀才,就会在文庙那边,秀才争闲气给你们瞧瞧。 下出过彩云局的浩然绣虎,在欺师灭祖叛出文圣一脉之后,在浩然天下藏头藏尾,颠沛流离多年,最终选择一个家乡宝瓶洲的北方蛮夷之地,作为落脚点,担任大骊国师,要将事功学问传道一国甚至是一洲。 崔瀺当年回到宝瓶洲之后,一次都没有回过崔氏家族。 老秀才知道为什么,崔瀺一半是愧疚,一半是愤怒。 在异乡的大骊京城,国师崔瀺给自己的书楼,取名为人云亦云。 老秀才来到一处崔氏藏书楼的顶楼,顶楼之上还有个需要搭梯子才能上下的小阁楼。 老秀才来到窗口,望向窗外。 人见飞鸟追云,皆追之不及。 这次崔东山愿意主动请缨,要求担任下宗宗主,是好事。 东山再起。 陈平安和小陌走出巷子,一起去往客栈。 小陌一直在仔细大量这座大骊京城。 这里就是浩然天下的一国京城,首善之地。 可能这就是当年初升心中设想的山下城池,该有的样子。 小陌问道:“公子,如今浩然天下的十四境修士多不多?” 陈平安摇头道:“不管是哪座天下,飞升境之上,一直就不多。” 修道之士,如果不以天下划分,而只以人族妖族看待,就会发现十四境修士的数量寥寥,各有原因。 三教祖师的存在。 白泽的截取真名。 陈平安打算将来在那条夜航船上边,开个迎接八方来客的酒铺。 能否不花钱喝酒,全看各自本事。 关于下宗的名字,陈平安其实已经想了一大箩筐。 这大概就是太擅长取名的尴尬之处了。 再就是关于本命瓷的事情,得有个结果了。 反正是十四两银子的事。 不远处的客栈那边。 师父和师娘不在京城,曹木头说是要去南薰坊那边,去找一个在鸿胪寺当差的科举同年叙旧,文圣老先生说要在门口那边晒太阳等人,裴钱就独自一人在院子里散步,是个把小门开在东南角的二进院,其实是刘老掌柜家的祖传宅子,专门用来招待不缺银子的贵客,比如一些来京城跑官跑门路的,毕竟这里离着意迟巷和篪儿街近,宅子分出东西厢房,当下正屋空着,曹晴朗住在东厢房那边,裴钱就住在与之对面的西厢房。 裴钱看似散步,实则走桩,出神入化,沉肩坠肘气到手,她已经不用刻意讲究桩架本身,或是呼吸的绵长,但是每一次纯粹武夫的真气吐纳,都是人身小天地内处处山河气府的甘霖干旱、昼夜明晦之大变化。 这就像一位执掌天地的老天爷,在有意控制山河万里的四季变迁、气象更迭。 北俱芦洲那趟游历,她其实时时刻刻都在练习走桩,不愿意让自己只是瞎逛荡,这使得裴钱在走桩一事上,开始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份独到心得。 桩无形势,拳有神意。 这个不低的评价,是李二给的,可不是裴钱自封的。 故而在狮子峰山上喂拳之余,李二又传授给裴钱一门自家师传的呼吸吐纳之法,一口纯粹真气的运转,专门用来调理筋骨血肉。 李二最后教给裴钱的拳理,极大。 桩架一起,如座座山岳巍然不动,神意一动,似条条大渎汹涌流淌。 这就是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只要跻身拳法之巅,走到武道尽头,那么一位纯粹武夫,就再不是什么一身拳意如神灵庇护了,而是“身即神殿,我即神明”。 这才是真正的止境顶点,正是十境气盛、归真两层之后的所谓“神到”。 裴钱学得很快,一教就会,关键是能够在生活起居的细微处学以致用。 所以李二才会与裴钱说句大实诚话,如果撇开心性不谈,比你师父习武资质更好。 裴钱听见了,非但没有半点欣喜,反而心虚不已。以至于她觉得那位与师父同乡的李二前辈,教拳喂拳的本事极高,就是说话有些不着调。 院子里边,除了裴钱,还有个打小就憧憬江湖的少女,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氏,正是刘老掌柜的宝贝闺女,名鹿柴,小字苔米,她此刻就坐在一旁的凳子上,脚边搁放着脸盆抹布。 少女平时会帮着家里做些洒扫庭院屋舍、清洗晾晒被褥的琐碎活计,从她爹那边挣些工钱,好攒钱买那些书商私刻、泛着墨香的豪侠传记、白话公案和志怪小说。直教少女经常感叹一句,真是买不完的新鲜故事,怎么挣都挣不够的铜钱! 少女无论是名字还是闺名,确实都不像是小商贾门户里的出身。老掌柜是典型的晚来得女,既愁女儿的女红,实在是半点不随她娘亲啊,还成天疯疯癫癫的,怕她嫁不出去,可一想到女儿哪天会嫁人,就又忍不住揪心。反正女儿前边的两个儿子,混得都挺有出息,又都孝顺,加上女儿岁数到底还小,离着被那些媒婆惦念上的大姑娘岁数还远着呢,刘老掌柜就不急了。 少女本来是打算在这边打着休息片刻的幌子,与那个姐姐偷师学艺。 所有入住客栈的外乡人,在柜台那边都是有关牒簿子的,不过少女没有去翻,策马扬鞭、行侠仗义的江湖儿女,做事情得正大光明。 只知道她是那个外乡游侠、青衫剑客的嫡传弟子。 女侠嘛,自己以后也会是的。 不过刘鹿柴见那年轻女子闭着眼睛,跟梦游差不多。 犹豫了一下,少女轻声问道:“姐姐姓甚名甚?” 裴钱睁开眼睛说道:“郑钱。” 少女眼神熠熠光彩,“好名字!竟然与我最仰慕的郑大宗师同名同姓!” 江湖上有两种说法,一种是那位郑大宗师,如花似玉,身姿纤细,却蕴藏着惊天地泣鬼神的气力。 还有一种江湖传闻,更了不得,说那郑撒钱,虽是年轻女子,却身高一丈,孔武有力,膀大粗圆,一两拳下去,什么妖族剑修,什么妖族武夫,皆是化作齑粉的下场。 少女像是想到了一件极有意思的事情,笑得不行,好不容易才止住笑,道:“郑钱姐姐该不会还有个江湖化名,就叫裴钱?” 自家客栈离着意迟巷和篪儿街就几步路,经常能听到一些山上和江湖上的小道消息,还有之前那场火神庙附近的擂台比武,又听到了个的传闻,那个郑钱,竟然真名叫裴钱,来自一个叫落魄山地方,至于更多的神仙轶事、江湖趣闻,当时四周吵闹得很,少女竖起耳朵使劲听也听不太真切。 赔钱?挣钱?怎么好像两个名字,都跟钱较劲呢。 裴钱笑了笑,没说话。 少女笑了笑,是觉得自己的这个说法有点可笑。 “郑钱姐姐,你看过某本山水游记吗?前些年,卖得好极了,我出手晚了,就没买着,都要悔青肠子了。” 裴钱说道:“看过。” 师父在书里书外的山水游记,作为开山大弟子的裴钱,都看过不少。 少女好奇问道:“你这是在练拳吗?” “出拳容易走桩难,一个难,难在学拳先学步,再一个难,难在滴水穿石,持之以恒。” 裴钱继续散步,嗯了一声,“我师父说过,辛苦练拳两三年,丢拳不过三两天。” 少女一个蹦跳起身,“这个拳理,晓得晓得,只要路过武馆那边,每天都能听着里边噼里啪啦的袖子打架声响,不然就是嘴上哼哼哈哈的,然后猛然间一跺脚,踩得地面砰砰砰,按照拳谱上边的说法,这就叫骨拧筋转如爆竹,对?拳谱老话说得好,拳如虎下山脚如龙海,郑钱姐姐,你看我这架势如何,算不算入门了?” 裴钱无言以对,也不好给少女泼冷水,就只好装作没听见少女的胡言乱语。 至于少女在那边瞎逛荡,裴钱更是看得……十分亲切,跟自己小时候差不多。 一想到当年师父、还有老厨子魏海量他们几个,看待自己的眼神,裴钱就有点臊得慌。 问题是那套小时候自创的疯魔剑法,裴钱自己都不耍了,结果被小米粒学了去。 裴钱见少女就没消停的迹象,只得一个站定,开口说道:“学拳容易练拳难,架子好学意难学。什么叫登堂入室,就是赢得一份拳意在身,使得我辈武夫,如有神助。更大功夫,则是人驭拳,不是一味跟拳走,就像对神灵发号施令,一身拳意,十八般兵器,随便拿在手里,自然样样件件,如臂指使,懂?” 少女小鸡啄米,“必须的!不懂!” 裴钱微笑道:“天下拳架万千,门派拳理百十,拳法唯一。” 少女一头雾水,“怎么讲?” 裴钱眯眼笑道:“身前无人,武无第二。” 师父亲口说过,什么事都能让,唯独习武登高不能让路,与人问拳,要身前无人,习武登顶,要旁若无人。 而且崔爷爷也说过类似的道理。 少女听得满脸通红,心神往之,“霸气!十足!” 裴钱笑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想要走江湖?” 少女坐回凳子,毫不犹豫道:“当江湖儿女多自由啊,不用嫁人,还可以认识很多稀奇古怪的人和事儿,最好是出门闯荡江湖之前,揣着一大兜的金瓜子、金叶子,在路边找家酒铺,停下马,喝完酒丢出一颗大银锭,撂下一句掌柜结账,多豪气,书上都是这么写的。” 裴钱笑道:“出门在外,除了一见如故,否则莫贪大方二字。一来不露黄白,是江湖规矩,再者真正的武林中人,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挣点钱不容易。书上写那大侠被人砍了一刀,眉头不皱,只是包扎好伤口,就会继续赶路了。可能你都不用翻过一页书,大侠就已经养好了伤,在别处酒桌上的谈笑风生。可是伤筋动骨一百天,是个蒙童都知道的道理。” 少女愣了愣。 裴钱犹豫了一下,说道:“你尝试着用最大力气,打自己一耳光。” 少女一听就懵了。 是个江湖骗子。 有你这么教拳的? 只是见那个年轻女子不像是开玩笑,少女一个鬼使神差,还真就狠狠摔了自己一耳光,打得自己直接跳脚。 再看那无动于衷的郑钱,少女耷拉着脑袋,“不中了,对不对。” 裴钱笑道:“反正比我当年好多了。” 当年在老龙城那边,女冠黄庭,曾经对裴钱拿捏筋骨,疼得小黑炭扯开嗓门,哭得震天响。 就把某人给心疼得立即说不练拳了,不练拳了。 少女下定决心,“郑钱,我想明白了,从今天起,就不练武学拳了!” 裴钱有些意外。 算了,自己果然当不来什么师父,什么狗屁传道人。小哑巴阿瞒那边,其实也是差不多的惨淡光景,这个自己名义上的开山大弟子,与掌柜石柔相处融洽,都显然比自己更亲,反正到了师父这里,阿瞒是半点好脸色都没有的,惜字如金当个小哑巴。 裴钱走到少女身边,抬起掌心,轻轻搓揉少女的脸颊,很快就散了红肿,笑道:“你想要寻找的那个人,其实离你不远,所以不用去江湖里边找。” 少女揉了揉自己脸庞,根本听不懂对方在说个啥,但是少女只知道眼前这个郑钱,定然是女侠无疑了,大声喊道:“郑钱姐姐,我要学拳!” 裴钱笑着摇摇头,“我自己都还学艺不精,教不了你什么高明拳法。” 何况学拳,实在太苦。 曹晴朗在柜台那边,陪着刘老掌柜聊了半天,来这边找裴钱谈点事情,结果看到她在给人“教拳”,曹晴朗就停下脚步,安安静静站在廊道远处。 既然小师兄和先生,先后都建议他保留翰林院编修官的身份,曹晴朗不是迂腐之辈,就放弃了辞官的打算。 陈平安带着小陌来到宅子这边,曹晴朗作揖道:“见过先生。” 陈平安笑着点点头。 温文儒雅,彬彬有礼,神采爽然。 由此可见自家落魄山的风气之好。 刘鹿柴见着了那个外乡人,立即与裴钱告辞,拎起脸盆离开宅子。 陈平安跟曹晴朗说道:“就在外边聊点事情,跟你有关的。” 曹晴朗立即去正屋那边搬来两张椅子和一条长凳。 他可以和裴钱坐在一条长凳上。 先生和那个陌生的客人,坐椅子。 檐下廊道足够宽敞,双方可以相对而坐。 小陌道了一声谢,才正襟危坐。 陈平安落座后,察觉到裴钱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裴钱虽然心虚,仍是老老实实回答道:“早先在客栈门口,我一个没忍住,偷看了一眼小姑娘的心境。”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看了就看了。” 裴钱一脸意外,疑惑道:“师父不生气?” 陈平安摇头道:“以前规矩重管得严,是担心你走岔路。如今不用这么拘束了,江湖险恶,人心叵测,你要保护好自己。” 在该立规矩的岁数,陈平安在裴钱这边,半点都不含糊,是担心裴钱学了拳,出拳没有半点轻重忌讳,可是等到裴钱大了之后,对于对错是非,已经有了个清晰认知,那么就不能被规矩束缚得太死,不能半点不知变通。 裴钱说道:“师父,不用担心,我以后自己每次走江湖,会尽量不犯错,犯了错就会改。” 这是裴钱长大后,第一次与师父这么说话。 很难想象眼前的裴钱,是当年那个会私底下编撰《板栗集》的小刺猬,见谁扎谁。也很难想象是那个会纠缠着魏羡和卢白象,每人随便灌输给她二十年内功就可以的“吃苦耐劳”小黑炭。 每一个道理就像一处渡口。 可能只有将来走到了那处渡口,亲眼瞧见了一些人事,才会真切体会。 又有一些书上的圣贤道理,老人老话,书外的言行举止,就像一座座的路上行亭。 陈平安笑道:“好的,师父相信你。” 然后陈平安笑着为小陌介绍道:“两个都是我的弟子学生,裴钱,山巅境武夫。” “曹晴朗,大骊科举榜眼。” 陈平安再与两人介绍起身边的小陌,“道号喜烛,如今化名陌生,是一位异乡剑修,境界不低,当然了,毕竟是跟师父不打不相识的朋友嘛,以后陌生会在落魄山修行练剑,跟你们刘师伯是一样的出身,以后可以喊喜烛前辈。这次返乡,就会纳入霁色峰山水谱牒,担任落魄山的记名供奉。” 一男一女,神色平静,没有半点作伪。 一个武夫起身抱拳,一个读书人的作揖。 好像对于眼前这位喜烛前辈的妖族出身,根本没有半点情绪起伏,很习以为常了。 小陌都不用施展什么本命神通,就清楚感知到眼前这对年轻男女的诚心实意。 早已起身,小陌微微弯腰,拱手抱拳,笑道:“我只是虚长几岁,不用喊什么前辈,不如随公子一般,你们直接喊我小陌就是了。我更喜欢后者。” 然后小陌就开始掏袖子。 准备好了两份见面礼。 陈平安笑道:“免了免了。” 自家落魄山有个财大气粗的周首席,已经很够了。 而且小陌不比有座云窟福地的姜尚真,送出手一件礼物,家底就薄一分。 小陌坚持道:“公子,只是一点小小心意,又不是多贵重的礼物。” “裴姑娘和曹小夫子,都是公子最亲近的嫡传,这要是没点礼物,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公子先前已经拒绝了那些法袍,不如这一次,就容我在他们这边摆一摆长辈的架子?” 陈平安只得点头。 小陌在落魄山,一定人缘很好,如鱼得水,混得不比周首席差。 擅长劝酒,那是酒桌与人分高下的本事。 喜欢敬酒,从不躲酒,还要自己找酒喝,就是酒品上见人品。 果然是应了那句老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小陌跟自己很像啊。 酒品十分过硬,就是劝酒功夫差了点。 当年在酒铺那边,二掌柜是公认的躲拳不躲酒。 至于那些赌棍酒鬼们后半句的“反正一拳就倒嘛”,酒桌上的胡言乱语,当不得真。 裴钱和曹晴朗,两人同时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继续点头。 裴钱和曹晴朗这才收下礼物。 陈平安看了一眼就知道深浅,是两件品秩比咫尺物更高的“小洞天”藏物法宝。 这种山上至宝,别说一般修士,就连陈平安这个包袱斋都没有一件。 两人与喜烛前辈道谢。 小陌笑着不说话。见他们俩好像没有坐下的意思,小陌这才坐下。 俩孩子,家教礼数很好啊。 莫不是陆道友诓骗自己?故意将那民风淳朴的旧骊珠洞天,说成个凶险万分的龙潭虎穴?算是送给自己一个惊喜? 小陌忍不住以心声道:“公子,裴姑娘很年轻啊,就快是止境武夫了?” 小姑娘,在她师父这边,很恭敬,陆道友显然又跟自己开玩笑了。 陈平安没有以心声作答,开口笑道:“裴钱是很年轻,不过蛮荒天下的云纹王朝,有个名叫白刃的女子,好像也差不多,五十岁就已经止境了,而且听陆沉说,青神王朝的女子国师,更年轻就跻身了止境。” 裴钱点点头。 曹晴朗却可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到自己先生的那种洋洋得意。 其实陈平安先前在与陆沉借来十四境修士的时候,离开大骊京城之前,就已经看出了裴钱身上的古怪,让他这个当师父的,都要哭笑不得。 因为裴钱当下处于一种极为玄妙的境地。 她在压境! 是一件连陈平安都闻所未闻的事情。 纯粹武夫的破境,可由不得自己说了算,能否打破瓶颈,自己说了不算,得熬,瓶颈一破,不升境,更是自己说了不算。况且能够破境,天底下哪个纯粹武夫会像裴钱这样? 不过小陌见惯了打打杀杀,而且多是些山巅厮杀,所以对太多事都见怪不怪了。 小陌如今反而对那个曹晴朗更好奇几分。 裴钱如今练拳,确实只为压境。 她要挑选某地某天,才让自己跻身止境。 陈平安开门见山,直接跟曹晴朗说了崔东山的那个想法。 曹晴朗的回答很简单,“先生,其实如此最好,之前是因为见先生和小师兄好像有了决定,我才硬着头皮答应当那下宗宗主。” 陈平安笑道:“我们落魄山又不是一言堂,这么大的事情,你自己有点想法,多正常,当时就该直接跟先生说……算了,这次是先生考虑不周,以后我会注意的,你也是。” 曹晴朗点头道:“记住了。” 陈平安有些惋惜,“本来你可以是浩然历史上最年轻的宗主。” 曹晴朗也不好在这件事上边说什么。 以前文庙管得严,练气士担任一宗之主,必须是玉璞境,是条铁律。 山泽野修,想要四十岁之前跻身上五境,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即便是底蕴深厚、传承有序的谱牒仙师,想要在这个岁数成为玉璞境修士,一样难如登天,在浩然历史上屈指可数。 再者就算有这样的修道天才,一来不会让资质如此之好的天之骄子,被那些繁琐的山头事务消磨掉宝贵的修道光阴,太过得不偿失了,再者大宗门里边,就算有那下宗,一个如此年轻的玉璞境,也不直接适合当下宗的宗主。一个练气士,在修行路上的势如破竹,极有可能就是一大堆鸡毛蒜皮里边的磕磕碰碰,跌跌撞撞。 自己如何,陈平安几乎从来没有什么讲究,甚至行走江湖,反而担心“跌境”不多。 但是到了裴钱和曹晴朗这边,就大不一样了。 比如曹晴朗摘得榜眼,到了陈平安这边,高兴之余,难免有几分腹诽,我的学生,怎么才是榜眼,不是状元? 以至于陈平安这次造访京城,得强忍着,才能不偷偷走一趟礼部档案库,翻出那位新科状元的殿试对策文章,看看会不会是自己得意学生的卷子,只是字迹不那么馆阁体,才会被那些上了岁数的读卷官看走眼了,或是被皇帝宋和故意降了名次? 曹晴朗说道:“先生,我刚刚找过荀趣,他说先生很平易近人,不是那种假装没架子,而是真的没架子。” “荀趣不是那种喜欢谄媚谁的人,更不是故意让我转述给先生。他愿意这么说,肯定是对先生由衷仰慕了。他还说自己以后要是当了大官,就得像先生这样,不管与谁相处,都可以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陈平安笑道:“那就好,没让荀序班觉得你找错先生。” 陈平安有点体会火龙真人的心情了。 出门在外,被人当成是趴地峰的火龙真人,昔年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还是被当做张山峰的师父,两者其实是有微妙差异的。 陈平安轻声说道:“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想个问题,问题本身,就不谈了,以后等到合适的时机,会再来与你复盘。总之落魄山这边,我可能还会多管些事情,大大小小的,看见了,只要觉得哪里不对,就会管一管。 但是以后下宗那边,我可能就会放手比较多了,所以你待在东山身边,可能会有这样那样的异议,甚至是争吵,到时候他是宗主,又是你的小师兄,这件事,你在去桐叶洲之前就可以想一想。” 陈平安自顾自摇摇头,“不是可能,是一定了。” 曹晴朗点点头,“先生,其实不怕吵架的,只要不是作意气之争,就可以取长补短,查漏补缺。” 陈平安嗯了一声,“记住,不单单是与你的小师兄,此外遇到诸多事情,喜欢、擅长讲道理是一回事,但是一定要考虑他人的情绪,讲究一个问因不问果,不以结果好坏,来全盘认可或是否定他人。遇到难题,解决难题,就是修行。” 说到这里,陈平安摊开双手,轻轻一拍,然后掌心虚对,“我们称赞一个人,有分寸感,其实就是保持一种妥当的、得体的距离,远了,就是疏离,过近了,就容易苛求他人。所以得给所有亲近之人,一点余地,甚至是犯错的余地,只要不涉及大是大非,就不用太过揪着不放。心细之人,往往会不小心就会去求全责备,问题在于我们浑然不觉,但是身边人,早已受伤颇多。” “老话说,通达之人必有谋微之处,其实反过来说,也是个好道理,擅长谋微之人,也当有一颗通达之心。” “再就是一定要告诉自己,谁都不是没有半点火气的泥塑菩萨,谁都会有自己的情绪,情绪本身,就是道理,很多时候,看似是在跟人讲理,什么时候真真切切看在眼里了,却不觉得自己是在容忍,那就是我们真的修心有成了。”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问道:“我问你,就事论事,好不好?” 曹晴朗毫不犹豫道:“很好。” 陈平安又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就事论事,一方再有道理,还是在否定对方?” 曹晴朗愣了一下,思量一番,点头道:“确实如此。” 陈平安说道:“所以就事论事本身,当然是好事,可一旦谁占理了,粗脖子,瞪眼睛,大嗓门说话,结果会如何?显而易见,道理本身是对的,讲理一事,却是失败的。” “真正的沟通和讲理,是要学会先认可对方。” “你需要自己先做到心平气和,然后用很多个的认可,来讲清楚你真正想要说清楚的那一两个否定。” “当然,你的一切言语,仍需诚心诚意,不能是假的。这一点,极为重要,要搁在‘心平气和’的更前边。” 曹晴朗仔细思量一番,点头道:“先生在这件事上的先后顺序,我听明白了。”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笑问道:“再想想。看看有无遗漏?” 曹晴朗开始深思。 裴钱坐在一旁的长凳上,欲言又止。 陈平安望向裴钱,笑着点头。 裴钱壮起胆子说道:“师父,这好像是……强者才能说清楚的道理。” “比如恰恰是不占理的一方,却地位更高,他反而一有人跟他讲理,就半点不耐烦,立即粗脖子瞪眼睛,怎么办?” “比如山下门户里边的一家之主,山上的山主,宗主,掌律这些掌权者,他们要是不这么讲理?好像师父的这个道理,就很难说清楚。” “师父,我就是随便说说的。” 裴钱越说越没底气,嗓音越来越低。 到最后,裴钱挠挠头,赧颜道:“不该插话的。” 陈平安却朝裴钱竖起大拇指,“是了。这就是症结所在。” 然后陈平安又问道:“那么,裴钱,曹晴朗,你们觉得自己可以成为强者吗?或者说希望自己成为强者吗?又或者,你们认为自己现在是不是强者?强者弱者之别,是与我比,还是与暂时境界不高的小米粒,还是个孩子的白玄比?还是与谁比?” 裴钱眼睛一亮,使劲点头,“懂了!” 曹晴朗站起身,与先生作揖,但是没有任何言语。 裴钱又不好跟着起身抱拳,不像话,就白了一眼身边的曹晴朗。 马屁精! 落魄山就数这个家伙的溜须拍马,最深藏不露了。 陈平安喃喃道:“天下人事,莫向外求。” 曹晴朗突然问道:“先生是在担心落魄山和下宗,以后很多人的言行举止,都太像先生?” 陈平安会心一笑,不愧是自己的得意弟子,点头道:“是有这样的担心。” 当一个门派,开山祖师的个人烙印太过鲜明,就会自然而然,上行下效,这种事情,有利有弊。 但是陈平安还是希望,不管是如今的落魄山,还是以后的桐叶洲下宗,哪怕以后也会分出祖师堂嫡传、内门子弟和暂不记名的外门修士,可是每个人的人生,都能够不一样,各有各的美好。 小陌坐在一旁,从头到尾都只是竖耳聆听,对自家公子佩服不已,有序,拆解,精细,重新归一。 愈发觉得自己是个糙人,要与公子学的东西还很多啊。只是在公子这边,估计是真要学无止境了。 陈平安起身说道:“你们两个先回落魄山那边等我。” 裴钱有些担心。 她已经大致看出师父当下的处境了。 陈平安摆摆手,带着小陌离开客栈。 之前南下游历,陈平安打造了一只取材自豫章郡的木制食盒,现在准备出门在京城买些糕点,还有一壶酒,反正会总计开销十四两银子。 然后就走一趟大骊皇宫。 敬酒不喝,就喝罚酒。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七十九章 动我心弦者 陈平安将那把夜游剑留在了人云亦云楼的,带着小陌,在附近买了约莫两人份的糕点,再买了一壶酒水,刚好开销十四两银子,一钱不多一钱不少。 小陌跟着陈平安一起买完酒水和糕点,在繁华京城闲庭信步,笑道:“能忙世人之所闲者,方能闲世人之所忙。陆道友曾说自己是公子的帮闲,此言妙极。” 一夸夸俩。 陈平安拎着食盒,笑问道:“小陌,一口一个陆道友的,你难道还不知道陆沉的真实身份?” 小陌说道:“陆道友言语磊落,之前并无隐瞒白玉京的三掌教身份,只是我觉得喊陆掌教,太见外了,有负陆道友的热忱。” 陈平安笑道:“小陌你到哪里都吃香的。” 小陌的笑容习惯性带着几分腼腆,瞥了眼陈平安手中的食盒,好奇问道:“公子,这只食盒和里边的酒水吃食,都有讲究?” 陈平安点头道:“有讲究。这只食盒木材,出自大骊太后的第二家乡豫章郡。民以食为天,撑死的人少,饿死人多,就看咱们这位太后的胃口如何了。京城之行,只要不管闲事,本来就不是一件多大的事情,十四两银子刚刚好。” 太后南簪的祖籍豫章郡,盛产良材美木,这些年一直供不应求,先前大骊朝廷之所以管得不严,其实不是此事如何难管,真要有一纸军令下去,只要调动地方驻军,不管人数多寡,别说地上权贵豪绅,就是山上神仙,谁都不敢动豫章郡山林中的一草一木。 归根结底,还是那场惨烈战事,大骊边军,死人太多。死了人,就得有棺材。 所以朝廷最近才开始真正动手约束私自砍伐一事,准备封禁山林,理由也简单,大战落幕多年,逐渐变成了达官显贵和山上仙家构建府邸的极佳木材,不然就是以大香客的身份,为不断营缮修建的寺庙道观送去栋梁大木,总之已经跟棺木没什么关系了。 意迟巷和篪儿街就在皇城边上,所以这拨显贵京官去参加朝会、衙署当值,都极为方便。 大骊早朝,每天天未亮,两条街巷就会车马喧阗如龙。 听说早个大几十年,在关老爷子刚刚进入吏部那会儿,车辆拥堵道路,经常为了争抢道路而大打出手,反正那会儿的大骊官员,几乎人人都能算是武官出身,有点类似如今的大骊陪都六部衙门,哪怕官员没有投身沙场参与厮杀,但是每天过手的公文案牍,就像都带着硝烟味和血腥气。 陈平安带着小陌,路过一座皇城大门,面阔七间,有一对红漆金钉门扇,气势雄伟,青白玉石地基,朱红高墙,单檐歇山式的黄琉璃瓦顶,门内两侧建有雁翅排房,末间作值班房。皇城重地,老百姓平时是绝对没有机会擅自入内的,陈平安已经将那块无事牌交给小陌,让小陌悬挂腰边,做个样子。 一位披挂甲胄的武官快步走来,早早认出了对方的身份,这座皇城大门的周边数里地界,设置有数道术法禁制,方便负责门禁的官员勘验、记录来者身份。一些个按例根本不需要拦阻的大骊官员、山上供奉,他们出入皇城,根本不用。 陈平安说道:“这位是我们落魄山的供奉,叫陌生,巷陌的陌,生活的生。” 很快有一位佐吏从值房那边走出,与武官心声言语一番。 武官抱拳行礼,“陈宗主,查过了,刑部并无‘陌生’的相关档案,所以陌生私自悬挂供奉牌在京行走,已经不合朝廷礼制。” 言下之意,就是陈平安可以进入皇城,但是身边的随从“陌生”,却不宜入城。 当然不会傻乎乎提醒这位年轻剑仙,赶紧让扈从摘下那块刑部无事牌。 但是此事,值班房这边肯定会仔细录档。至于刑部那边事后会不会计较,敢不敢追责,要不要跟落魄山兴师问罪,那就是刑部的事了。百年以来,大骊文武,无论官身大小,早就习惯了分工明确、各司其职的官场作风。 陈平安微笑道:“回头我让刑部补上。” 武官一时语噎,满脸为难之色。 深呼吸一口气,这位武官眼神坚毅起来,伸手按住刀柄,与那位青衫剑仙摇摇头,沉声道:“陈宗主,既然于礼不合,本官职责所在,得罪了。” 陈平安对武官的那个按刀动作视而不见,也不会为难这些公门当差的,笑道:“你们值班房可以传信刑部,我在这里等着消息就是了。” 刑部答应是最好,不答应的话,跟我入城又有什么关系。 你们当自己是刘袈吗? 武官松了口气,让那位陈宗主稍等片刻,再没有半点拖泥带水,转身大踏步返回值房,立即传信刑部。很快得到的答复,内容也很简单,就两个字,放行。 只是信上除了堂部大印,竟然还钤印有两位刑部侍郎的官印。 这让武官颇为意外。 对于此次陈平安的皇城之行,充满了好奇。看样子绝对不是去南薰坊之类的衙署做客那么简单。 等到那位大名鼎鼎的青衫剑仙,与黄帽青鞋的扈从渐行渐远。 武官返回值房,与那位来自藩属国、此刻正在提笔录档的佐吏笑道:“这位陈宗主,是我们大骊本土人氏,这么年轻的剑仙,不比风雪庙魏晋差了。” “至于陈宗主的拳法如何,教出武评大宗师裴钱的高人,能差到哪里去?正阳山那场架,咱们这位陈山主的剑术高低,我瞧不出深浅,但是跟正阳山护山供奉的那场架,看得我多花了不少银子买酒喝。” 那位佐吏笑呵呵道:“老马,陈剑仙是你家亲戚啊?奇了怪哉,陈剑仙好像也不姓马啊。” 武官笑道:“酸。” 佐吏放下笔,突然说道:“这么厉害的一位宗主,既是年轻剑仙,还是武学宗师,怎的在那场大战当中,只见他的弟子和祖师堂供奉,在战场上各自出拳递剑,唯独不见本人呢?” 武官有些吃瘪,悻悻然道:“说不定是忙着闭关。山上神仙,随便打个盹都要几个月,何况是破境跻身上五境这种头等大事。错过了那场战事,也实属正常。” 带着小陌,陈平安走在遍地都是大小衙署、官府作坊的皇城之内,气氛肃杀,跟内外城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陈平安转头远眺了一眼中部陪都大渎方向,估计那边的仿白玉京,当下已经得到大骊皇帝陛下的飞剑传信了。 吓唬人? 不好意思,当年战场上,十四旧王座大妖一线排开,也没能吓住自己。 陈平安收回视线,心声说道:“小陌,如果那边有飞剑赶来这边,就得有劳你帮忙挡下了。” 小陌收敛笑意,点头道:“公子只管放心请人喝酒。有小陌在这里,就绝不会劳烦夫人的闭关修行。” 自己终于有机会弥补一二了。 在剑气长城那边,陆道友当时幸灾乐祸,朝自己竖起大拇指,说竟敢在明月中朝那位宁姑娘递出一剑,将她打落人间。 陈平安听到小陌那个“夫人”的说法,轻轻点头。 当个供奉,屈才了。 双方走到了一座门禁森严的宫门外,陈平安与一位负责把守大门的武将说道:“帮忙通报一声,我今天只见南簪。” 或者说是中土阴阳家陆氏的陆绛。 不料从宫门阴暗处走出一位腰挂头等无事牌的青年修士,对那位武将摆摆手,示意将这两位不速之客交给自己接待。 陈平安眯眼说道:“陆老前辈,好久不见。” 青年修士一笑置之,假装没听懂,反而问道:“陈山主为何此行没有背剑前来,是故意有剑不用?” 眼前这个青衫男子,落魄山的山主,浩然天下的一宗之主,止境武夫,末代隐官,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 当然,所有一切的最早那个一,还是少年当年踩了狗屎运,在小镇廊桥中选择前行,竟然成为……剑主。 可不管怎么看,实在无法跟当年那个泥瓶巷草鞋少年的形象重叠。 那会儿的窑工学徒,就是个送信途中、草鞋踩在在福禄街桃叶巷青石板路上都会惴惴的少年。 刚刚收到了一封来自家族的密信,说陈平安带着几位剑修联袂远游蛮荒天下。 做成了那桩拖月壮举,将一轮皓彩搬迁到了青冥天下。 此外还做了什么,未知。 陈平安说道:“陆前辈只是岁数大一些,修道岁月久一些,可既然都不是什么剑修,那就别妄言剑道了。” 停顿片刻,陈平安盯着这个在骊珠洞天隐藏多年的某位陆氏老祖,善意提醒道:“出门在外,得听人劝。” 青年修士也不恼火,笑道:“剑气长城的隐官,确实有资格说这些话,陆某受教了。” 事已至此,自己的身份一事,就没必要藏藏掖掖了,眼前这个年轻不大却城府深沉的陈先生,是个极不好糊弄的主儿。 反正封姨,老车夫他们几个的身份,在自己之前已经水露石出。 陈平安问道:“你是打算帮忙带路,还是在这边接剑?” 这位驻颜有术的陆氏老祖侧过身子,伸出一只手掌,以心声说道:“请。陆绛已经设好酒宴,她要亲自为陈山主接风洗尘。” 三人一起走过宫门。 小陌以心声问询道:“公子,我瞧这家伙挺碍眼的,反正他是陆道友的徒子徒孙,境界也不高,就只是个离着飞升还有点距离的仙人境,要不要我剁死他?” 然后小陌补了一句,“最多三剑。” 约莫是这位才刚刚离开蛮荒天下的巅峰妖族,真的入乡随俗了,“公子,我可以先找个问剑由头,会拿捏好分寸,只是将其重伤,让对方不至于当场毙命。” 不用怀疑一个追杀过仰止、挑衅过白泽两次,还与元乡和龙君都问过剑的剑修,剑术到底够不够高。 稍稍走在前边的青年修士转过头,只能够模糊察觉到不对劲,他看了眼陈平安身边那个暂时不知身份的年轻人。 小陌朝对方微微一笑。 点头,只要对方点个头,就当答应自己的问剑了。 公子再给句话,小陌就可以出剑。 可惜对方很快就转过头。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不着急。一些个旧账都要算清楚的。” 见着了独自一人出现的南簪。 还有个酒局。 陈平安将那只食盒放在桌上,轻轻打开,取出一壶酒,拿出两双寻常材质的青竹筷子,“要么交出本命瓷,要么稍微麻烦点,我今天宰掉你,自己去找。” 见那南簪刚要说话,陈平安从桌上只是拿起一根筷子,提醒道:“你只有说一句话的机会,如果没有确切答复,我就当你默认选择后者了。” 南簪欲言又止,与先前那次在人云亦云楼的见面,完全不同,她今天竟是不敢乱说一个字。 她看了眼那位自家老祖宗,后者面无表情。 陈平安安安 静静等着那个答案。 有些时候,与不讲理之人不讲理,就是讲理。 老大剑仙,曾经在城头那边言传身教,教给当时还不是隐官的陈平安,一个极为质朴的道理。 ———— 京城钦天监,两位监正,不得不再次请来了那位袁先生,帮着测算卦象。 不得不承认,在这件事上,袁天风才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袁天风在钦天监的身份,类似山上的客卿。 算是一个特例。 很多年前,一介白衣,山泽散人,征召入朝,入朝觐见大骊皇帝。 袁天风精通看相一事,给后来的吏部关老爷子、大将军苏高山,还有曹枰这些未来的大骊庙堂中枢重臣,都算过命,而且都一一应验了。 大骊朝廷对此事从无忌讳,官员一样不忌讳。 关老爷子那会儿得了个极好的说法,说命格是一等一的富贵两全,紫袍金带坐高堂,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积玉堆金满祠堂。说那曹枰是额骨隆起如虬角,内有伏犀如山脉绵延至玉枕骨,贵不可言。说那苏高山,则是眼含赤脉,贯穿瞳子,言语之时,有赤黄气萦绕面门。 袁天风说道:“在那陈山主莫名其妙就变成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后。其实卦象很稳。” 马监副追问道:“是不是得有个‘但是’了?” 袁天风笑道:“但是等到对方似乎不是十四境了,卦象反而变得吉凶难料了。” 袁天风笑道:“先前是陈山主隐忍,现在就该轮到你们忍让几分了。” 马监副纠正道:“是我们,我们大骊!” 火神庙花棚那边。 封姨斜瞥一眼那个不约而至的老车夫,气笑道:“你蹭酒还上瘾了?当自己是面子比天大的文圣啊?” 老车夫叹了口气,神色阴郁,伸出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很久没有的事情了,让老子都要提心吊胆,怕今天不来喝酒,以后就喝不着了,趁着皇宫那边还没打起来,赶紧来一壶百花酿,老子今儿能喝几壶是几壶。” 封姨抛出去一壶酒,调侃道:“你们这些老古董,要是觉得事情悬,就联手呗,难道还怕被一个不到半百岁数的年轻人找你们翻旧账?” 老车夫揭了泥封,仰头痛饮一大口,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联手个屁,翻旧账?老子现在都怕被那小子顺藤摸瓜刨了祖坟。这小子这趟远游,再回京城,就不对劲,很不对劲,完全变了个人。跟那个古怪境界有关,可又不单单是境界的关系。” 封姨忍俊不禁,“这会儿总算晓得与人为善的道理啦,当年齐静春没少说?你们几个有谁听进去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老车夫闷闷道:“千金难买早知道,万金难买后悔药。” 看着这个终于认怂的家伙,封姨不再继续打趣对方,她看了眼皇宫那边,点头说道:“风雨欲来,不是小事。” 曹府,一处书房。 叔侄二人正在对弈。 曹耕心环顾四周,相较于自己老爹的书房,二叔这边确实有点寒酸了。 这里除了书还是书,父亲的书房,就要雅致太多,有那花叶俱美者,秋海棠与水仙。还有冰裂纹极纤雅的青瓷梅瓶,以及悬着一排的金丝楠木鸟笼,精心饲养着鸟声之最佳者的画眉、黄鹂,里边的那些鸟食罐,都是曹耕心从龙州窑那边带回家的,很讨父亲的欢心。 身为曹氏子弟,曹耕心敢去爷爷那边撒泼打滚,在父亲书房随便乱涂乱画,却从小就很少来二叔这边晃荡,不敢。 委实是眼前这位自己得喊二叔的巡狩使大人,太过严厉了。 好在二叔很快就要带兵赶赴蛮荒天下的日坠渡口。 曹枰,官拜巡狩使,已经是武臣之极。 整个大骊王朝,总计不过五人,在世的,其实只有三人了。 文柱国武巡狩,就是未来大骊的格局了。 不过上柱国姓氏可以世袭,巡狩使却不能,由此可见,显然还是后者更加金贵,难以获得。只不过对一个家族来说,两者优劣,如今还很难分出高下。 至于死后美谥如何,皇帝是否会追封太傅什么的,相对前边两个头衔而言,都是虚的。 二叔曹枰,是朝野公认的儒将,出身上柱国姓氏,文韬武略,俱是风流。 今天一场楸枰对弈。 曹耕心单手持一把玉竹折扇,不断并拢打开,噼啪作响。 这位当过多年窑务督造官的家伙,腰间还悬挂一枚油亮的朱红酒葫芦。 曹枰抬起头,看了眼这个吊儿郎当的侄子。 曹耕心嘿嘿笑道:“二叔,这就心烦了?修心不够啊。” 曹枰问道:“皮痒?” 曹耕心只得坐正身姿。 别说是亲爹亲娘,就是那个退仕多年爷爷都不怕,唯独这个在家几乎从无个笑脸的二叔,曹耕心是真怕。 没办法,实在是曹耕心小时候就被曹枰打怕了。 谁让这个二叔官大,辈分大,学问大,本事更大,一物降一物。 问题在于曹耕心每次挨揍,都没头没脑的,那些曹耕心自以为会挨揍的事情,二叔反而视而不见,那些曹耕心自以为没什么的事情,结果曹枰每次都用腰带狠狠抽,家里谁求情都没用。 意迟巷家塾的琅琅书声,篪儿街门户的父亲打儿子,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但是曹府这边,曹枰拿腰带抽侄子曹耕心,也是一绝,两条街巷都相当喜闻乐见。 曹枰问道:“你什么时候娶妻生子?” 曹耕心一阵头大。见二叔不太会在这件事上放过自己,情急之下,只得随便找了个搪塞法子,“我觉得周海镜很好,就是怕她瞧不上我。” 曹耕心瞬间就知道不妙了,二叔当真了! 果不其然,曹枰点点头,“眼光不错,只是周海镜看不上你也在理,所以我给你三年时间,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都要将她迎娶回家。” 曹耕心无言以对。 结果二叔来了句让人更揪心的言语,“你要是实在没本事,带个儿子回家也行。” 曹耕心呆滞无言。 二叔曹枰可从不会跟谁开玩笑。 曹枰没来由蹦出一句,“你觉得陈平安是怎么个人,说说看。” 曹耕心轻声说道:“二叔,虽然是在家里,可咱俩聊这个,还是不合适。” 世间第一等邱壑深邃的山水险境,就在官场。 沙场那边,即便是那虎豹蛇虺的敌对之辈,多名将枭雄,不过是真刀真枪。 可是朝野非议,若蝇集人面蚊嘬肤,驱之不散。 曹枰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交给曹耕心,“由不得你合适不合适了。” 曹耕心快速浏览信上的内容,竟然是二叔与陈平安的一桩买卖,将密信交还给二叔,曹耕心咳嗽几声,“不熟,真的不熟,在督造署当差那些年,就没跟他说过一句话,都没有打照面的机会,那么个喜怒不外露的人,我可不敢随便评价。” 陈平安在小镇确实极少露面,每次远游返乡,无非是悄悄回趟泥瓶巷祖宅,上坟,然后就会去往落魄山,在槐黄县城几乎不做逗留。不然就是下山,去骑龙巷的两间铺子查账。 而曹耕心的路线,就那么几条,哪里有酒往那边凑。何况曹耕心的那个身份,也不合适与陈平安有什么交集。 曹枰一手从棋罐中捻起棋子,一手按住腰带。 曹耕心见机不妙,立即说道:“不过我跟刘大剑仙是极投缘的好朋友,而他又是陈平安最要好的朋友,所以这位年轻隐官的大致性情,我还是了解的。陈平安在少年时做事情就稳重得不像话,但是他……从不害人。要说合伙做买卖的对象,陈平安肯定最佳人选了,二叔独具慧眼,没话说!” 曹枰见二叔好像还是不太满意,只得绞尽脑汁,想出个说法,“律己带秋气,处事有春风。” “那就是既能上山,也能下山了。” 曹枰这才点点头,“寒门贵子才高权重,处世平和行事稳当,定从福慧双修得来。” 袁府。 离开客栈的元婴境剑修袁化境,难得返回家族,找到了前不久刚刚回京述职的袁正定。 双方对坐饮茶。 他们两个,被视为百年之内,上柱国袁氏最出类拔萃的两个。 只不过双方年龄悬殊,所幸只差了一个辈分。 只看容貌,人至中年的袁正定,其实还要比袁化境老成几分。 担任龙州一郡郡守的袁正定,与担任多年的窑务督造官的曹耕心,一直被京城官场老人拿来作对比。 再加上关翳然,刘洵美,四人年龄、家境相仿,而且如今混得都很好。 其中刘洵美很快就会跟随曹枰去往蛮荒战场。 相对来说,曹耕心是最为异类的一个,典型的京城公子哥,少小风流惯。 当然更是打小就出了名的焉儿坏,意迟巷和篪儿街的那些“腥风血雨”,最少一半功劳都归这家伙的煽风点火,再从中牟利。 所以袁正定一直对曹耕心没什么好感。 袁化境说道:“正定,这次意外不大。” 那个黄庭国出身的龙州刺史魏礼,其实现在也在京城,不过相信他很快就会离京,去大骊陪都担任礼部的侍郎。 那么空缺出来的龙州刺史一职,就成了个各方势力争夺的香饽饽。 官场上,也有一些个类似兵家必争之地的要津官位。 何况如果能够官居一州刺史,对于文官来说,就是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了。 袁正定点点头,疑惑问道:“受伤了?” 袁化境笑道:“你不用管这些,安心当你的官。” 然后袁化境以心声说道:“藩王宋睦的那条渡船,都到了京畿之地,好像临时改变主意,没有入京。” 这就是袁化境作为地支一脉修士的独有优势了。 可以知晓很多上柱国姓氏子弟都绝不敢掺和的隐蔽事务。 藩王宋睦身边。 婢女稚圭,飞升境。她如今已是四海水君之一。 马苦玄,真武山。 包括正阳山,云霞山,老龙城苻家在内,这些山上仙家,一向与那座藩邸关系亲近。 何况还要再加上那几支大骊铁骑。 以及大骊陪都六部衙门的那些青壮官员。 袁正定神色淡然道:“不认天子,只认藩王。这是国之大患。” 袁化境笑道:“那还不至于。” 袁正定说道:“我准备与陛下建言,迁都南部。” 袁化境不置可否。 袁正定问道:“清风城许氏那边如何了?” 清风城许氏曾以家族嫡女,与袁氏 庶子联姻。 袁化境笑道:“还能如何,元气大伤。” 惹上那个家伙,已经算很幸运了。 人云亦云楼那边的小巷,来了个赵家府上的管事,说是让赵端明回家一趟。 少年毕竟是天水赵氏的长房嫡出。 刘袈提醒道:“快去快回。别忘了那几幅字,多给多拿,我不嫌多。” 赵端明点头道:“必须妥妥的。” 大骊上柱国姓氏当中,袁,曹,关,是毋庸置疑的第一档。然后是出了一位皇后娘娘的余家,和管着一国马政的天水赵氏,之后才是扶风丘氏,鄱阳马氏,紫照晏家等,相互间差距都不大,各有各的官场山头和脉络。 先前刘袈帮陈平安跟天水赵氏的家主,要了一幅赵氏家训。 按照约定,不提陈平安,刘袈只说是自己想要。 虽说管着大骊诸多马场的天水赵氏,虽然被笑称为“马粪赵”。 可是大骊官场所谓的馆阁体,其实就是赵体了。 像鸿胪寺官员荀趣的那块序班官牌,还有通行一国大小官衙的戒石铭,都是出自赵氏家主的手笔。 刘袈在赵氏家主那边,一向架子不小,偶尔在那边喝酒,对着那个享誉大骊的二品重臣,刘袈都是一口一个“小赵”的。 赵端明跟着管事回到家中,瞧见了那位身体抱恙就在家养病的爷爷,但是很奇怪,在少年这个练气士眼中,爷爷明明身子骨很硬朗,哪有半点感染风寒的样子。 老人站在小院台阶那边,弯腰摸了摸少年的脑袋,满是遗憾道:“最近没被雷劈啦?” 赵端明翻了个白眼。 老人带着赵端明散步去往花园,自言自语一番。 说那桐叶洲是一部怒其不争的哀书。扶摇洲是一部充满血性的怒书。 至于我们宝瓶洲,是一部让敌我双方都看不懂的……天书。 少年等到老人不继续抖搂学问了,这才问道:“爷爷,那一箩筐字画准备好了吗,师父那边着急要。” “怎么就变成了一箩筐?” 老人然后笑道:“正主都不急,你师父急个什么。” 少年闭嘴不言,自己江湖老道得很,岂会走漏风声。 老人没来由感慨道:“要与有肝胆人共事,需从无字句处读书。” 少年点头道:“爷爷,这句话很好啊,也得写幅字画,我一起带走。” 老人看着朝气勃勃的少年,笑了起来。 对于一位迟暮老人而言,每次入睡,都不知道是不是一场告别。 大概正因为如此,老人一般睡眠都会很浅。 每天清晨的阳光,就像一头金鹿,轻轻踩着酣睡者的额头。 皇后余勉,今天她突然出宫省亲,只是没有兴师动众,去了一趟意迟巷。 大骊宋氏在这种事上,极为宽松。礼部对此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无半点非议。 皇子宋续,还有余瑜,负责护送皇后娘娘。 还是个小姑娘的余瑜,年纪不大,在家族辈分不低,哪怕是皇后娘娘见着了她,都需要喊少女一声小姨。 反正见了面,各喊各的,余瑜可不会跟皇后娘娘客气。 可惜皇子宋续在她这边,喜欢装傻。不然就得尊称她一声姨奶奶呢。 上柱国余氏,在官场名声不显,只是管着地方上的官营丝绸、茶务。 “哈哈,陈剑仙当时给了宋续一句很高的评价。” 少女笑得不行,好不容易才忍住,模仿那位陈剑仙的神态、口气,伸手指了指宋续,自顾自点头道:“不到二十岁的金丹剑修,后生可畏。” 皇后娘娘微微一笑。 皇子宋续置若罔闻。 一家生意冷清的仙家客栈,改艳和苦手,还有少年苟存几个,今天待在一起,随便闲聊。 身穿素纱禅衣的小和尚后觉,当下已经返回译经局。 葛岭好像也被喊去了道正院。 改艳突然打了个激灵,脸色微白。 苟存转头问道:“咋了?” 名为苦手的地支修士,有些苦笑。改艳为何如此,自己感同身受。 那场厮杀中,白衣人只说“花开”二字,同僚陆翚就被数十把长剑钉入身躯,貌若刺猬。 之后鬼修改艳,又被无数条剑光切割成碎片。用那个“人”的说法,这一手剑术是自创,名为“片月”。 如何让劫后余生之人,不心有余悸? 京城一座门脸儿极小的道观。 大骊崇虚局下辖的京师道正院。 京城道正主持会议。 包括葛岭在内,谱牒、词讼、青词、掌印、地理、清规六司道录,都到场了。 还有一位习惯性眯眼、面带笑意的中年道士。 倒不是什么笑面虎,而是年轻时喜欢挑灯读书,经常通宵达旦,伤了眼力。 如今虽说恢复了眼力,但是习惯难改。 他来自早年的一个大骊藩属国,宝瓶洲东南境的青鸾国,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道观出身,如今却是崇虚局的领袖道士。 鸿胪寺的年轻官员荀趣,近期多出了一桩秘密差事,负责搜集朝廷各大衙门的邸报。 官品不高,才是从九品,不过是科举进士的清流出身,在鸿胪寺颇得器重,故而在“序班”本职之外,还得以暂领京寺务司及提点所官务。这可就不是一般的官场历练了,明摆着是要高升的。 那位鸿胪寺卿,只是私底下与荀趣问了一句,那位陈先生的学问如何。 荀趣当然不敢胡说,只能说暂时与陈先生接触不多。 落魄山。 崔东山盘腿而坐,院内是一幅桐叶洲北部的山水堪舆图。 陈灵均坐在一旁小板凳上,正抬起手肘,为崔老哥揉肩。 陈灵均几乎没有看到崔东山的这么认真的脸色,还有眼神。 自从那个姓郑的来了又走,大白鹅就是这副德行了。 难不成喜欢穿成大白鹅模样的读书人,都是这般鸟样? 问题是那个姓郑不知道叫啥的家伙,走路的时候也不左摇右晃啊。 陈灵均想起一事,问道:“崔老哥,你知不知道啥是洛阳木客?” 崔东山随口道:“是一拨避世的山中野民,自古就习惯以物易物,不喜欢双手沾钱,不过在浩然山上名声不显,宝瓶洲包袱斋的幕后主人,其实就是洛阳木客出身,不过哪怕这拨人出身相同,只要下了山,相互间也不太走动往来。” 陈灵均又问道:“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秦不疑的女子?” 崔东山心不在焉,摇摇头,“没听过。” 陈灵均补充道:“她自称是中土膧胧郡人氏。” 崔东山想了想,问道:“她有无悬佩一把白杨木柄刀?” 陈灵均大吃一惊,“还真有!” 他娘的,莫不是又碰到极其扎手的硬钉子了? 崔东山始终直愣愣看着那幅仙气缥缈的地图,说道:“那就对了,秀色如琼花,手执白杨刃,杀人都市中。她跟白也是一个地方的人,也是差不多的岁数,名气很大的,她在闹市手刃仇家之时,既没有习武,也没有修行。白也在内的不少文豪,都为她写过诗篇,不过听说她很快就销声匿迹,看来是入山修道了,很合适她。有山上传闻,竹海洞天那个少女纯青的拳法武技,就是青神山夫人请此人代为传授的。” 陈灵均抬起手,擦了擦额头汗水,怯生生道:“可我在骑龙巷那边,瞧着她就至多只是元婴境的修为啊。” 既然那个秦不疑,跟浩然最得意是一个辈分的修道之人,那么她肯定就不是什么元婴修士了,元婴境的寿命, 崔东山说道:“不用担心,她既然是跟着陈真容来的,就没什么恶意。” 宝瓶洲曾经一直不受待见。大骊宋长镜的止境,风雪庙魏晋四十岁的玉璞境,都被视为“破天荒”的稀罕事。 如今别洲是越来越多的奇人异士,主动造访宝瓶洲了。 陈灵均气呼呼道:“那家伙既然是白忙的徒弟,那我好歹是他世伯辈分的长辈,下次再见着了那个姓郑的,看我不泼他一大桶墨水,怎么都要帮你出口恶气!” 这就是陈灵均硬着头皮撂狠话了。 没法子,崔东山一直这么个模样,陈灵均其实瞧着挺不是个滋味的。 崔东山原本想要提醒陈灵均说话谨慎点,尤其是涉及到那个“姓郑”的,只是再一想,好像提醒谁都不用提醒身边这家伙。 浩然仙槎,蛮荒桃亭,要比拼丰功伟绩,估计已经输给这位陈大爷了。 崔东山似乎心情转好,突然一把勒住陈灵均的脖子,笑嘻嘻道:“先生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天纵奇才。” “眼光,是老爷的眼光。福气,是我的福气。” 陈灵均朝小米粒挤眉弄眼。 小米粒立即抬起双手,朝他竖起两根大拇指,景清景清嘛。 山君魏檗从门口那边走入院子。 陈灵均一个摇头晃脑,也没能挣脱开大白鹅的胳膊,陈灵均气势就弱了,哈哈笑着,挥手道:“呦,这不是魏兄嘛,稀客稀客。” 魏檗懒得搭理陈灵均,手持一纸公文,笑道:“好消息,那条跨洲渡船风鸢,宝瓶洲的陆地航线这一块,大骊朝廷那边已经通过审议了,并无异议,但是给出了几点注意事项。” 原来崔东山已经设计好了一条完整路线,从北俱芦洲中部大源王朝的仙家渡口,到桐叶洲最南端的驱山渡。 既然是自己要当那个下宗的宗主,就不能再像以前那么懒散了。 比如还得开始收徒。 勉为其难,将那个谢谢收为不记名弟子。 九个剑仙胚子当中,也有合适的人选。 其实这些事情,都比崔东山的预期都要早,最少早了一甲子光阴。 而且崔东山的真正谋划,要比桐叶洲更远一些,在五彩天下。 崔东山起身跟魏山君边走边聊,一起走到了竹楼那边的山崖畔。 在魏檗告辞离去后,崔东山推开先生的竹楼一楼房门,既是书房,又是住处。 屋内悬挂有一幅自家先生极为钟情的对联。 是一幅蓝底金字云蝠纹对联。 山外风雨三尺剑,有事提剑下山去。 云中花鸟一屋书,无忧翻书圣贤来。 崔东山仰头看着对联,很快就走出屋子,关上门后,双手抱住后脑勺,在那六块青砖上边蹦跳,在最后那块青砖上边一个双脚落定。 白衣少年微笑道:“动我心弦者,明月,美人,落雪,剑光。”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八十章 坐隐 这场美其名曰接风洗尘的私人酒宴,设在一处花圃内,四周花团锦簇,芬香扑鼻,沁人心脾。 早早搬来了一张白玉质地的小圆桌,陈平安与大骊太后,相对而坐。 桌上搁放了一只扎眼的木盒,南簪出身豫章郡,一看就看出那是家乡木材打造而成的食盒。 一壶酒,两双青竹筷子,些许点缀的廉价糕点,充当佐酒菜。 看得南簪直皱眉,怎么,一个小镇陋巷的泥腿子,当了山上人,就这么喜欢故弄玄虚了? 那个身份依旧云月朦胧的青年修士,就坐在两人之间。 就像一场积怨已久的江湖纷争,风水轮流转,如今处于下风的弱势一方,既不敢撕破脸皮,真的与对方不死不休,又不愿太过折损颜面,必须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就只好请来一个帮忙缓颊的江湖名宿,居中斡旋。 至于那个黄帽青鞋的年轻人,哪怕还有个空余位置,却没有落座,而是站在陈平安身后,双手叠放腹部,面带微笑。 陈平安从袖中捻出一张挑灯符,寻常材质,双指轻轻捻动黄玺符纸,然后将其搁放在食盒上,挑灯符开始缓缓燃烧,在提醒大骊太后装哑巴的时间有限。 南簪一挑眉头,眯起那双桃花眸子。 骤然富贵,忘乎所以,在那人云亦云楼抖搂威风也就罢了,毕竟是崔国师的治学之地,可是一个大骊本土修士,整个山头的谱牒修士、纯粹武夫,都需要在宋氏朝廷录档,竟敢在这大骊皇宫内,依旧如此咄咄逼人? 她刚要打算心声与那位陆氏老祖言语几句。 不料对方已经察觉到南簪的意图,立即摇头,以眼神示意她不要如此冒失行事。 一旦被对方认定你南簪给出答案了,双方还谈个什么。 陈平安这个年轻人,实在太擅长示敌以弱了,就像现在,瞧着就只是个金丹境练气士?远游境武夫?骗鬼呢。 而且先前的十四境气象,太过邪门,来路不正。所以如果南簪与自己心声言语,极有可能会被偷听了去。 今天陈平安这趟造访大骊宫城,指名道姓要见太后南簪,明摆着是耗尽了耐心。 陈平安双手笼袖,竟然开始闭目养神。 青年修士微笑道:“自我介绍一下,姓陆名尾,附骥尾而行的尾,我与陆绛和陆台,皆出身陆氏宗房。” 这位自报身份的陆氏老祖,继续说道:“如陈山主在来时路上所说,陆某确实在骊珠洞天修道多年,犹胜早年在家族的修道岁月,所以你我能算半个同乡。” 南簪略微心定几分。 这个陆氏老祖的存在,既是一种来自那个庞然大物家族的威慑,让她必须先是陆氏宗房的陆绛,才是大骊豫章郡的南簪,但陆尾也是她如今的最大主心骨,靠山所在。 虽说陆尾并非中土陆氏家主,可是一位只差半步就可以跻身飞升的阴阳家大修士,修为深浅,杀力高低,其实不在攻伐法宝、术法神通,而是占尽先手。 如果可以自己选择的话,南簪当然不想与陆氏有半点牵连,牵线傀儡,生死不由己。 南簪希望自己就只是豫章郡南氏的一个嫡女,有些修道资质,嫁了一个好男人,生了两个好儿子。 一天一天的,好不容易媳妇熬成婆,总算熬到了那头绣虎的消失,熬到了两个儿子,一皇帝一藩王,她也顺势从低眉顺眼的大骊皇后,变成了可以颁布懿旨的太后,能够一定程度上参预大骊朝政,而不是像那个天生狐媚的儿媳妇,所谓的皇后身份,不过就是跟一些诰命夫人,聊些家长里短。 陈平安睁眼问道:“大骊地支一脉修士的儒士陆翚,也是你们中土陆氏承宗的嫡出子弟?” 陆尾微微一笑,不愧是白手起家的一宗之主,心念如飞雀翩跹,习惯性想常人所不能想。 一般人,即便知晓了这位陈山主的发迹之路,兴许更多关注他的那些仙家机缘, 但是陆尾对骊珠洞天的风土习俗,大小内幕,实在太过熟悉了,深知一个无依无靠无根脚的陋巷孤儿,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何其不易。 陆尾今天这个和事佬当得极有诚意,没有任何隐瞒,摇头道:“陆翚那孩子,只是旁宗庶出。他跟太后娘娘还不太一样,至今不知道自己的出身。” 陈平安说道:“如果我是那个临渊结网的捕鱼人,可能就要每天背诵几遍一句老话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陆尾点头道:“金玉良言,深以为然。” 先前驾车护送南簪去小巷找陈平安的老车夫,重点押注对象,正是后来去往真武山修行的杏花巷马苦玄。 而那个封家婆姨,虽是与老车夫都是远古神灵出身,却没什么立场可言,谁都不得罪,广结善缘。 陆尾与那位至今还不曾在陈平安这边现身的扶龙士,则曾经一同押注当时还只是个卢氏附庸的大骊宋氏。 而陆尾在骊珠洞天蛰伏期间,最得意的一记手笔,不是在幕后帮着大骊宋氏先帝,谋划大骊旧五岳的选址,而是更早之前,陆尾亲手栽培起了两个骊珠洞天的年轻人,悉心栽培,为他们传授学问。后来这两人,就成了大骊宋氏历史上最为著名的中兴之臣,曹沆袁瀣,一文一武,国之砥柱,帮助大骊渡过了最为险峻的忧患岁月,使得当时还是卢氏藩属国的大骊,免去被卢氏王朝彻底吞并的下场。 不过为了隐藏痕迹,陆尾当时请封姨出手,由她将两人送出骊珠洞天。 而一洲门户皆张贴袁、曹两门神,让陆尾分润极多的山水气运,大道裨益极大,终于有了一丝仙人境瓶颈松动的迹象。 之前在火神庙,封姨打趣老车夫,实在不行,为求自保,不如将某人的根脚抖搂出来。 封姨说的,就是陆尾。 老车夫还算硬气,不愿在陈平安这个曾经正眼都不看的泥腿子那边跌份,并没有这么做。 不过更大原因,还是老车夫一直认为所谓的山上四大难缠鬼,加在一起都比不过一个算卦的。 见两人聊得和和气气,南簪开始有些惴惴不安。 自己该不会被陆氏老祖当做一枚弃子?还是会作为一笔交易的筹码? 陆尾突然视线偏移,望向陈平安身后那个古怪扈从,笑问道:“陈山主,这位化名‘陌生’的道友,似乎不是我们浩然本土人氏?” 一个连他都看不出大道渊源、修为深浅的练气士,至少是仙人境起步。 方才在领路期间,陆尾悄然演化推衍一番,可惜一团乱麻,无迹可寻。 陆尾也不敢过多推演计算,担心打草惊蛇,为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只是冥冥之中,陆尾总觉得这个来历不明的“陌生”,在那张温良恭俭让的笑脸之后,藏着极大的杀机。 陈平安介绍道:“陆老前辈在山上德高望重,修道岁月又摆在那里,喊他小陌就可以了,僧不言名道不言寿,各有讲究,至于小陌出身何处,修道何处,小陌这样漂泊不定的山泽野修,不谈师承。” 陆尾一笑置之,他只能凭借对方身上的一丝蛮荒气息,做些无甚用处的猜测,要么是剑气长城某位隐匿在蛮 荒腹地多年的老剑仙,在蛮荒天下浸染了太多异乡气运。要么干脆就是一位主动与剑气长城投诚的……妖族修士! 类似那个老聋儿。 而浩然天下飞升、仙人两境的妖族大修士,在山巅几乎人尽皆知,比如道号幽明的铁树山郭藕汀,还有白帝城郑居中的师弟柳道醇,不过好像如今已经改名柳赤诚了。陆尾不觉得任何一个,符合眼前这个“陌生”的形象。需知陆尾是世间最顶尖的望气士之一,寻常仙人的所谓山水障眼法,在陆尾眼中根本不起丝毫作用。 陈平安既然担任末代隐官多年,于公于私,身边确实都应该还有这么一位剑术高妙的扈从,用以替死活命。 “日月共照,皆是同道。” 小陌笑容和煦,嗓音温醇,用最地道的中土神洲大雅言说道:“所以陆老先生不必分出个本土外乡,只需要把我当个修行路上的晚辈看待。” 陆尾望向陈平安,没来由感慨道:“圣贤者,天地之替身。” 自顾自举起酒杯,陆尾一口饮尽,“豪杰者,星宿之显化。”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瞥了眼那张缓缓燃烧的挑灯符,突然以双指从袖中捻出一支山香,是前不久从云霞山蔡金简那边买来的云霞香。 将山香轻轻一磕石桌,如在香炉内立起一炷香火,更像是……在给这个近在咫尺的陆尾,上坟敬香。 是在提醒这位在骊珠洞天蛰伏多年的陆氏老前辈,你所谓的“半个同乡”,双方的香火情,就这么多。 接下来不管陆尾是准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还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搬弄某些玄之又玄的命理,反正就只有一炷香的光阴。 时间一到,就别再让我看见陆老前辈你这张脸了。 不然就等同于一场问剑。 陆尾神色自若,不以为意。 老神仙的养气功夫,不可谓不深厚。 南簪倒是恼得俏脸微微涨红,瞪圆一双眸子,好像骂人的言语已经跑到嘴边,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了。 她实则内心窃喜几分。若是能够将整个中土陆氏都拉下水,她还真不信这个陈山主,还敢意气用事。 在她看来,世间既得利益者,都一定会拼死守护自己手中的既得利益,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浅显道理。 所有的护身符,同时都是枷锁。陈平安的身份和头衔越多,按照常理,就越不敢轻易与谁鱼死网破。 陆尾说道:“陆氏家族实在太大了,枝叶茂盛,不说宗房跟其余几房的大道有别,利益纠纷,只说我们宗房内部,也是分歧不断,故而才会被外界说成是陆氏的家族祠堂议事,肯定最让人心力憔悴。” 陆尾这句话,前半句确实不算什么大言不惭,后半句也不是违心之语。中土陆氏一姓之学,就占据阴阳家的半壁江山,一个家族,鼎盛之时,拥有一飞升三仙人。如果不是犹有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邹子,陆氏在浩然天下的地位还要更高。 邹子言天,陆氏说地。 如果举个例子,就是前个两百年的宝瓶洲,风雷园李抟景,一人力压整座正阳山的诸峰剑修。 日月星宿牵引天时,山川带动地气,天地阴阳交泰,两气氤氲,万物滋生其中。上天垂象,圣人择之,堪即天道,舆乃地道,故而堪舆学即人间头一等的天地之学,天地两气,乘风而散界水而止,是谓风水,故而风水一途,又是地学之最。 事实上,陆氏的堪舆家和望气士,仰观天象和藏风聚水的本事,半点不低。 何况阴阳家陆氏还有个极为隐蔽的职责,负责辅佐酆都,使人处阳明,令鬼处幽暗,最终幽明异路,双方各不相犯。 陆尾的脸上,略带几分遗憾神色,“所以很多事情,在外人看来,我们陆氏做得很莫名其妙,经常自相矛盾。” “比如在大骊先帝这件事上,在我看来,当年那位旁支出身的陆氏子弟,就操之过急了,而此人在石拱桥改建廊桥一事,更是有违天道,悖逆人伦。” 当初那个来自中土神洲的阴阳家修士,表面上是与游侠许弱所在的墨家分支一脉,一同帮助大骊王朝仿造白玉京。 大骊先帝暗中修行,违反了文庙制定的规矩,跻身地仙,结果差点沦为傀儡。等到事情败露后,那个阴阳家修士试图远遁,被藩王宋长镜击杀在京城内。 陈平安笑道:“好像缺了个‘事已至此’?瓜熟蒂落,总要装入篮子,不然就烂在地里了?所以那个人是自作主张在造孽,你们是在收拾烂摊子,到底还是将功补过,是这个理,对?这种撇清关系的路数,让我学到了。” 伸手出袖,一根手指抵住桌上的一根青竹筷子,轻轻滑向桌子边沿,那根筷子稍稍悬空,陈平安这才停下动作,冷笑道:“当时做来都是错,事后再看总有理。你们中土陆氏,这么擅长择菜,怎么不去当个厨子。” 陆尾瞥了眼那根筷子,眼皮子微颤。 刹那之间,只是这么个动作,就让陆尾心弦紧绷起来。 这绝不是一个玉璞境剑修的气象。 问题在于,按照那封家族密信的说法,陈平安已经归还了那身十四境道法,而且远游返回城头后,似乎受伤不轻。 南簪一副咬牙切齿状,不愧是陆绛。 陆尾叹了口气,“本命瓷一事,陆绛可以再退让一步,只要陈山主答应一件小事,南簪就会交出碎片,物归原主。” 陈平安面无表情,看了眼那个演技不够精湛的南簪,再斜眼陆尾,语气淡漠道:“听口气,你今天是打算大包大揽了?” 中土陆氏打得什么算盘,陈平安一清二楚,先前在京城,就已经洞若观火。 别忘了陈平安是跟谁借来的一身道法,头上戴得是陆沉的那顶莲花冠。 就凭你陆尾,也想与邹子有样学样? 陈平安摇摇头,“揽事一肩挑,你陆尾挑得起吗?吃不了兜着走,你们中土陆氏兜得住?” 陆尾的修身养性的功夫再好,听到这里,脸色也有些几分不自然。 主要是这句话,挑起了陆尾这辈子最大的心病之一,在骊珠洞天,曾经被一个读书人逼得求死不得。 陆尾显然还不愿死心,“不管是大骊王朝,还是宝瓶洲,陆某终究就是个外人,只是个过客,陈山主却不然。” “如果因为一件原本可以相互得利的小事,一场全无必要的意气之争,闹得大动干戈,兵戎四起,山河崩裂,生灵涂炭?况且如今两座天下的战事一触即发,大骊形势一变,宝瓶洲就跟着变,宝瓶洲再有意外,牵一发而动全身。物有物相,人有人言,我们陆氏有地镜篇一书,春陷有大水,鱼行人道,秋陷有兵起国分,人行鸟道。后果不堪设想,难道陈山主想要让已无外患的宝瓶洲,变成第二个桐叶洲?” 陆尾神色诚挚,感慨道:“为宝瓶洲力挽天倾者,是陈山主的两位师兄。” 死死盯住眼前这个年轻人,陆尾沉声道:“为剑气长城续香火者,是末代隐官的陈平安!” 陆尾最后自顾自摇头,“大好局面,何必功亏一篑。大好前程,何必毁于旦夕。” 陈平安问道:“看架势,你好像已经以大骊新任国师自居了。” 陆尾哑然失笑,“不敢 。” 陈平安笑道:“我答应了吗?” 陆尾无言以对。 在这一刻,陆尾有些许恍惚。 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青衫客,就像同时有两个人的形象重叠在一起。 小陌立即附和道:“陆老仙人不曾问过此事,公子也不曾答应。” 陈平安身前稍稍前倾几分,竟是伸出双指,将那炷立在桌上的山香直接掐灭了。 故而一瞬间,便有一道青色剑光直落。 南簪近乎本能地闭上眼睛。 等她再睁开眼,就看到陆氏老祖的位置上,有一张被斩成两半的金色符箓飘然落地。 与此同时,南簪发现陈平安身边的桌上,已经少掉了那根青色筷子。 陈平安没有半点意外。 是中土陆氏首创的大符之一,名为“真相符”,又名“斩尸符”,比起山上符箓一道的傀儡符,替死符,都要高明一筹,因为修士祭出此符,几乎与真身无异,可以只跌一境。 不过有两个限制,一个是符箓数量,不会同时超过三张,再就是修士真身与符箓的距离不会太远,以陆尾的仙人境修为,远不到哪里去。 小陌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抖腕,以剑气凝聚出一把雪亮长剑,环顾四周之时,忍不住由衷赞叹道:“公子此剑,已脱剑术窠臼,几近道矣。” 这句话,是小陌的真心话。 一切能够打破境界限制的术,就近道。 “小陌,将陆尾真身找出来。” 陈平安一招手,将那一分为二的符箓抓在手中,果然是以金精铜钱熔化炼制而成的符箓,仿自上古神灵的某种本命神通。 小陌点点头,手腕一拧,长剑瞬间化作千万雪白丝线,转瞬即逝,就像在整座大骊京城铺出一张无形大网。 南簪只见那个陈平安身边的年轻扈从,依旧面带笑意,此刻就像是在竖耳聆听,察觉到她的视线后,这个“小陌”还极有礼数地朝她点头致意。 让背脊发凉的南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陈平安将两半符箓合拢在桌上,趁着符胆灵气尚未消失殆尽,低头仔细端详,不忘提醒那位大骊太后,“喝酒可以壮胆。” 大骊京城四处,先后亮起一道符箓光彩,向四个方向远遁而逃,快若惊虹。 貌似是一真身三符箓,现身顺序有先后,逃遁速度也各有快慢,都是障眼法。 小陌却是都未理睬,反而蹲下身,弯曲手指,叩击地面,笑道:“出来。” 五指如钩,一个猛然提拽,就将那陆尾的真身给掐住脖子,拎出地面了。 这些神神道道的阴阳家练气士,打架的本事,委实是太不济事了。 心弦声响之大,落在小陌耳中,就跟打雷差不多。 关键是这厮还好死不死用上了遁地之法,闹着玩呢。 不然恐怕还要稍稍花费几个眨眼功夫,才能找出这位陆老前辈的真身。 小陌提着一位老仙人,缓缓而行,走到后者原先位置那边,松开手,将老前辈轻轻放下。 站在陆尾身后,小陌双手按住对方的肩头,埋怨道:“我家公子没让你走,前辈就不要自作主张了,下不为例。” 小陌再双指并拢,轻轻旋转,那四张早已远遁数千里的符箓,就像被小陌一线牵引,悉数掠回手中。 看了眼公子,陈平安任由桌上那张符箓自行消散,抬起头,笑着摇头,“无亲无故,又不是逢年过节的,礼物就算了。” 小陌就只得弯腰提起老仙人的一只袖子,随手将那四张符箓丢进去。 如果公子不在场的话,小陌就让陆尾全部吃回去。 陆尾板着脸说道:“撑死了就是陆氏祠堂一盏续命灯的事情,从今往后,希望陈山主好自为之。” 其实这位陆氏老祖的人身小天地之内,万千缕剑气肆虐其中。 南簪额头渗出细密汗水。 陈平安笑了笑,左手拿过仅剩的一只筷子,再伸出一只右手掌,五指轻轻抵住桌面下方,猛然托起,桌面在空中翻转,再伸手按住。 食盒糕点摔了一地,酒壶破碎,酒水洒了一地。 陈平安这个“掀桌子”的举动,吓了南簪一大跳,这会儿她的花容失色,再不是作伪了。 陈平安问道:“山河破碎?你们两个,是不是太高估自己了?” 望向对面那个终于不再演戏的大骊太后,陈平安说道:“其实你半点不难熬,真正难熬的,是你那两个互换姓名的儿子。” 视线偏移,盯着陆尾,陈平安问道:“真的想死一次?再好好考虑一下,不过等下开口的时候,记得好好说话。” 南簪默然。 陆尾亦是。 之所以有今天这场酒宴,他们有过一场缜密的推演,罗列出一大串的名单。 巡狩使曹枰。关翳然。刘洵美。袁化境,袁氏子弟,更是地支修士。南簪的儿媳妇余勉,还有余瑜那个缺心眼的小姑娘。 刘袈,赵端明,天水赵氏。 大骊军方,可能不认什么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什么落魄山的剑仙山主。 但是认那个“隐官”头衔。很认。因为双方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 还有一个更简单的道理,没有剑气长城的阻滞和拖延,大骊铁骑就会死更多人。就算砍尽豫章郡大木来做棺木,根本不够用。 再加上先前陈平安刚到京城那会儿,曾经出城引领战场英灵返乡。大骊礼部和刑部。哪怕嘴上不说什么,心里都有一杆秤。是那个陈剑仙道貌岸然,伪君子?以此博取大骊两部的好感?大骊从官场到沙场,皆由衷推崇事功学问。 何况还有那个与落魄山好到穿一条裤子的披云山,北岳山君魏檗。南岳山君范峻茂,老龙城孙家。 钦天监的袁天风,其实用自己的方式,等于已经表过态了。 而那个老谋深算的鸿胪寺卿,与吏部的关老爷子是至交好友,两人都曾是大骊旧山崖书院的求学士子。 皇城大门那边负责拦路的值房武官,出身上柱国鄱阳马氏。他虽然不是什么马氏的大人物,但是他对那个年轻剑仙的态度,很大程度就是鄱阳马氏看待落魄山的态度。 地支一脉的女子阵师,韩昼锦,虽然来自神诰宗辖下的那座清潭福地。但是韩昼锦的幕后靠山,却是紫照晏家。紫照晏家在韩昼锦身上,倾斜了极多的香火人脉和天材地宝。 大骊京城崇虚局的那个中年道士,来自青鸾国白云观。 陪都礼部尚书柳清风。韦谅。书简湖真境宗,刘老成,刘志茂,李芙蕖。风雪庙。风雷园…… 其实还有数量更多的庙堂人物,山上仙师,沙场武将,被这张从落魄山蔓延开来的“大网”裹挟其中。 如果再加上别洲,加上中土文庙,加上五彩天下的飞升城……那么棋盘之大,棋子之多,就只会更加夸张。 其实陆尾和南簪眼前的这张桌子,就是一副将整个大骊宋氏涵盖其中的棋局。 下棋之人。 青衫坐隐。 南簪在这一刻,莫名其妙有一种错觉,对面那个年轻人,好像在说从今天起,我就是大骊国师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八十一章 眼神 陈平安双指捻动手中的那根青竹筷子,“怎么说?” 陆尾说道:“能活就活。” 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此刻形势不由人,说软话没有用处,撂狠话一样毫无意义。 就像陆尾之前所说,山高水长,希望这位行事跋扈的年轻隐官,好自为之。天地四时交替,风水轮流转,总有重新算账的机会。 陆尾似乎有了决断,犹有闲心瞥了眼那根仅剩的青竹筷子。 陈平安之前以一根筷子作剑,直接劈开一张替身的斩尸符。 这等剑术,如此杀力,只能是一位仙人境剑修,不做第二想。 关键是这一剑太过玄妙,剑道轨迹,就像一小段绝对笔直的线条。 一剑递出,剑光直落,无视光阴长河的流淌,无视天地灵气的聚散,这就是传说中的术近乎道。 而天底下最直道而行的神灵“神通”,就是比万千术法更早雨落人间的剑术。 “不曾想陆老前辈如此硬气,陆氏门风终于让我高看一眼了。” 陈平安问道:“能活就活?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一死亦可?” 陆尾嗤笑一声。 想让我摇尾乞怜,休想。 对于剑法,陆尾还真所知甚多。 所谓的“不是剑修,不可妄言剑术”,当然是年轻隐官拿话恶心人,故意小觑了这位陆氏老祖。 其实关于人间剑道和天下术法的渊源,中土陆氏不敢说已经掌握十之八九的真相,但是比起山上顶尖宗门,确实要知晓一部老黄历前边的太多秘密。 别看陆尾这会儿的神色瞧着镇定自若,其实心湖的惊涛骇浪,只会比太后南簪更多。 难道家族那封密信上的谍报有误,其实陈平安尚未归还境界,或者说与陆掌教悄悄做了买卖,保留了一部分白玉京道法,以备不时之需,就像拿来针对今天的局面? 这个老祖唉,以他的通天道法,难道就算不到今天这场灾殃吗? 斩断红尘线、跳出三界外,故而额外吝啬祖荫,不愿与中土陆氏有任何瓜葛牵连? 只是你陆沉不照拂陆氏子弟也就罢了,只是何至于如此坑害自己。 按照陆氏家谱上边的辈分,陆尾得称呼白玉京三掌教一声叔祖。 陆尾心思急转。 或者说是这位“剑主”,已经掌握了数条剑术大道? 问题在于陆氏家族的那座占星台,并无关于此事的任何记载。 在这件比天大的事情上,陆氏家主和那几位观测星象的观天者,以及那拨负责查漏补缺的岳渎祝史、天台司辰师,对自己这个离乡多年、即将回归家族的陆氏老祖,绝对不敢、也不宜有任何隐瞒。 因为陈平安只要从那个古老存在,每学习到一条剑道,一种剑术,就会大道显化而生,引发天象异动。 可能是某颗远古星辰的坠落,或是某段光阴长河的突兀干涸! 在当年陈平安走上那座小镇廊桥之后,中土陆氏得知消息,立即就有了一番大动作,家主亲自领衔坐镇司天台,不惜耗费了极大精力,追踪此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敢有丝毫懈怠。 将那几拨专门负责勘验剑道走势的陆氏观天者,这些年的闭关不出,形容成为“目不转睛”,毫不夸张。 与陆尾同出宗房的陆台,当年为何会单独游历宝瓶洲,又为何会在桂花岛渡船之上恰好与陈平安相逢? 就是陆氏百思不得其解一事,为何已经获得认可的“剑主”,一位新任“持剑者”,非但没有成为一位剑修,甚至没有学成任何一门剑术。 所以才需要有人来到陈平安身边,就近观测此事。 至于陆台自己则一直被蒙在鼓里。 最终那个被家族寄予厚望、却选择忘恩负义行事的宗房子弟,狠狠摆了家族一道。 就因为陆台在桐叶洲自作主张地泄露天机,差点将整个中土陆氏,连同宗房加上所有旁支,全部拽入一座无底深渊。 陆尾是事后得知,当年在家族的那座司天台,因此出现了一口无止境的巨大古井,笼罩住所有的观天者,暗无天日。 所幸这等古无记载、惊世骇俗的天地异象,只是一闪而逝,快得就像从无出现过,但越是如此,阴阳家陆氏就越清楚其中的轻重利害。 一着不慎,即是覆巢之凶象。 邹子可恨!可怕邹子! 陈平安说道:“朋友的朋友,未必是朋友,敌人的敌人却可能成为朋友。邹子算计过我,也算计你们,所以说我们在这件事上,是有机会达成共识的。” 陆尾不露声色,内心却是悚然一惊。 陈平安神情闲适,手持一根竹筷,轻轻敲击已经翻转过来的桌面。 不愧是仙家材质,常年不见天日的桌子反面,依旧没有丝毫劣迹。 “陆前辈不要多想,方才这个用来试探前辈道法深浅的拙劣剑招,是我自创的剑术,远未圆满。” 陈平安微笑道:“你们中土陆氏未能依循天象征兆,在我身上找到蛛丝马迹,绝对算不上什么失职,更不是我小小年纪就能够遮掩耳目,瞒天过海。要怪就怪当年小镇龙窑那边的勘验结果,误导了陆老前辈,说不定我不是什么天生的地仙资质,要更高些,是你和大骊地师们都看走眼了,很简单的道理,一旦某个起始的一就错了,之后何来一百一千一万的正确?皆是‘万一’才对,陆前辈身为堪舆家的宗师,以为然?” 除此之外,陈平安还有一门剑术取名“片月”。 一极简一至繁,刚好是两个极端。 陈平安提起那根青竹竹筷,笑问道:“拿陆老前辈练练手,不会介意?反正不过是折损了一张真身符,又不是真身。” 可怜南簪作为今天设宴待客的东道主,贵为大骊太后,结果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能插上嘴,也不敢随便开口。 陈平安身边,站着一个能够掌控心弦的小陌,可陆尾毕竟是一位仙人境巅峰的阴阳家大修士,所以小陌只能为自家公子提供一些关于陆尾心湖的关键词语,以及零碎片段的“心声”,例如陆氏观天者,星辰坠落,长河干涸,陆氏岳渎祝史,天台司辰师,邹子…… 陆尾笑道:“陈山主自然当得起‘天资卓绝’一说。” 不是什么天生剑胚,却能在后天温养出两把品秩极高的本命飞剑,最终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剑修。 陆尾虽然不清楚为何那个存在,没有传授身为“剑主”的陈平安任何剑术,但是绝对不信是什么大骊朝廷看走眼,本命瓷烧造一事,是三山九侯先生传下的秘法,勘验资质,绝无问题。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天色,再稍稍转头,瞥了眼地上那张给大骊太后准备的挑灯符,此符要比那一炷云霞香的下场好不少,虽然坠地,还沾了些酒水,却依旧在缓缓燃烧。在今天的这局酒宴上,既像是南簪的保命符,又是陆绛的催命符。 南簪顺着陈平安的视线,瞅了眼地上的符箓,她的内心焦急万分,翻江倒海。 陈平安将那根筷子丢到桌上,刚好横在相对而坐的两人中间,将一张桌子对半分。 南簪知道陈平安这个动作的深意,用心险恶至极! 是问她,怕不怕大骊朝廷一分为二,陷入南北对峙的分裂格局。 不是说陈平安可以单凭一己之力,就为曹枰在内的上柱国姓氏,为那些“棋子”作出决定,而是陈平安如今在大骊京城,一旦做出了某个立场鲜明的决定,那些棋盘上的数量繁杂、利益纠缠的棋子,就会自行权衡利弊,审时度势,趋利避害,寻求利益,最终“趋同”,与陈平安的那个决定相互依附。 一颗颗位居庙堂、山上要津的重要棋子,或继续袖手观望,或暗中推波助澜,或干脆亲身走上赌桌…… 南簪只是凭借那串灵犀珠,记起了之前数世记忆,并不完整,只是恢复一部分记忆,这自然是陆尾早就在这件山上至宝上动了手脚,免得陆绛在这一世成为大骊太后南簪,头发长见识短,自以为是,不顾大局地一个发狠,陆绛就痴心妄想与家族划清界线,中土陆氏当然不是没有手段让南簪回心转意,只是如此一来,白白消耗手段,对中土陆氏,对大骊王朝,都不是什么好事。无论是皇帝宋和,还是藩王宋睦,极有可能,兄弟二人都会因此敌视中土陆氏。 陆尾说道:“既然陈山主没有滥用剑术,说明双方还有商量的余地。” 已经重新站在公子身后的小陌,听到这句话,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小陌只觉得开了眼界,好家伙,变着法子自寻死路。 浩然天下的仙人境修士,胆子就这么大吗?佩服佩服,要是当年自己有这种胆子,早就去三教祖师干架了。 陈平安点头说道:“也好,让我可以顺便知道陆氏祠堂里边的续命灯,是不是比一般祖师堂更高妙些,是否能够让一位仙人不跌境,仅仅是此生无望飞升而已。” 抬起右手,从陈平安掌心的山河脉络当中,凭空浮现一枚六满印。 陈平安手托一枚古老的五雷法印,“那就请你去跟某位外乡道友做个伴,巧了,两位都曾是仙人。” 托月山一役,印章四面总计三十六尊“闭目”神灵,皆已被身负十四境道法的陈平安,“点睛”开天眼。 祭出法印,雷君电母、雨师风神在内,三十六神灵同时睁眼,各司其职,衬托得陈平安如那手握阴阳造化的上古得道之士,在掌心自成天地,天道循环。 陆尾脸色剧变,实在是由不得他故作镇静了。 点燃续命灯,彻底脱胎换骨,更换一副皮囊,除了跌境,此外最怕一事,就是修士的魂飞魄散,却“死得不干不净”,魂魄被外人拘拿,脱困不得,不然就像落个类似“骨肉分离,天各一方”的尴尬境地,对于重塑肉身、魂魄的修道之人而言,一旦重新登山修道,却犹有“前世前身”的红尘纠缠,无异于雪上加霜。 可陈平安只是一位剑修,至多还有纯粹武夫的身份,如何精通雷法符箓,关键还学了一门极为上乘的拘魂拿魄之法? 以雷局锻造出来的炼狱,寻常练气士不知真正厉害所在,不知者无畏,深知内幕的阴阳家却是无比忌惮,雷局别称“天牢”! 更让陆尾心生悲愤、再转为凄凉心境的,还是那枚法印的天字款,竟是以极其罕见的倒印法,篆刻“令,敕,沉,陆”四字! 不是符箓大家,绝不敢如此颠倒行事,故而定是自家老祖陆沉的手笔无疑了! 陆尾仍是不敢相信,一个修道岁月才半甲子的陈平安,就能够凭借自身符箓造诣,倒刻符文! 况且这枚法印的品秩如此之高,存世如此之悠久。 如果不是确定眼前青衫男子的身份,陆尾都要误以为是龙虎山天师府的某位黄紫贵人。 陈平安喊道:“小陌。” 南簪赶紧转头,伸手挡住那些符箓蹦碎开来的漫天符光。 所幸又是一张用以替死换命的斩尸符。 只是陆尾真身,依旧被小陌一只手牢牢按住。 小陌双指并拢,轻轻拍了拍陆尾的肩头,再次将“陆尾”敲成粉碎。 三张斩尸符,都已经用掉。 南簪一脸呆滞。 这就算是谈崩了? 自己还没开口说话呢。 既然陈平安都要与整个中土陆氏撕破脸了,一个陆绛能算什么? 陆尾好像心知必死,语气平淡,“陈平安,你不要太欺人太甚了。要杀便杀,何必辱人。” 那个小陌故意没有去动自己的这副真身。 而那个心机深沉的年轻人,好像笃定自己要使用其余两张真相符,然后作壁上观,看戏? 小陌感慨道:“天下学问,教人为难。既说人做人留一线,能饶人处且饶人,又教我们斩草除根不留后患,以免反受其害。” 接下来一幕,更让陆尾道心不稳。 青衫客掌心起雷局! 雷法浩荡,道意精纯。 陆尾愈发大惊失色,下意识身体后仰,结果被神出鬼没的小陌再次来到身后,伸手按住陆尾的肩头,微笑道:“既然心意已决,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躲个什么,显得不豪杰。” 陈平安冷不丁说了一番让南簪如坠云雾的言语,“齐先生当初在骊珠洞天,能让陆尾求死不得,我当然差得远了,只能让你求死容易,觅活稍难。” “陆尾,以后在你家祠堂那边点灯续命了,还需记得一事,以后不管在何地何时,只要见着了我,就乖乖绕路走,不然对视一眼,等同问剑。” 陆尾再无半点世外人的出尘气象,急匆匆说道:“陈平安,有话好说,本命瓷一事,实不相瞒,我确实无法擅自定夺,但是我可以马上飞剑传信中土陆氏,恳请家主亲自回信,一定给你一个确切答复!” 陆尾当然不愿就此沦为一具魂魄分离的牵线傀儡, 只见那个年轻人双手笼袖,笑眯起眼,思量片刻,视线偏移,“小陌啊,聊得好好的,又没让你动手,干嘛与陆老前辈怄气。” 小陌立即点头道:“是小陌冲动了。” 然后小陌拍了拍陆尾的肩膀,像是在拂去灰尘,“陆老前辈,别见怪啊,真要见怪,小陌也拦不住,只是切记,千千万万要藏好心事,我这个人心胸狭窄,不如公子多矣,所以只要被我发现一个眼神不对劲,一个脸色有煞气,我就打死你。” 陆尾身体紧绷,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南簪则恨不得把桌对面那张笑脸挠出花来。 陈平安身体前倾,重新拿回那根筷子,左手持筷,指了指一旁被小陌始终拘禁在原位的陆尾,“只需要我做一件小事?你和中土陆氏的胃口,可比南簪可要大多了。” 每一次轻轻晃动,都看得南簪道心震颤。 至于被指指点点的陆尾,作何感想,不得而知,反正肯定不好受。 陆尾疑惑道:“陈山主何出此言,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连那桩小事都没说。” 陈平安盯着陆尾,然后叹了口气,有些神色恍惚,自言自语道:“果然还是把我当做一棵田间垅边的稗草啊。” 乡野间稗子,一年生草本,近水,稻田间沟渠旁,近水则生,所以就会有老农寻稗草,与稻苗区分开来,见到了就随手拔除。 陈平安看着那个陆尾,摇头道:“可我如今已经读过不少书,不再是那个连本拳谱都不会看的窑工学徒了。” 陈平安手持筷子,站起身,绕着桌子缓缓散步,瞥了眼桌子,既是自己的棋局,又是陆氏某种试图以天象地理作为更大棋盘的隐晦手段。 说不定郑居中先前让自己不要选址桐叶洲,除了让自己倍感无力之外,还有某种深意? 甚至就是一种需要自己去刨根问底的暗示?谜题谜底之所在,就与阴阳家陆氏有关? 比如今天待客的南簪陆尾两人,一男一女,就涉及阴阳两卦的对峙。那么与此同理,宝瓶洲的上宗落魄山,与桐叶洲的未来下宗,自然而然,就存在一种类似的山势牵引,其实在陈平安看来,所谓的山水相依最大格局,难道不正是九洲与四海? 没有任何征兆,小陌以双指割掉陆尾的那颗头颅,同时以后者体内蛰伏的无数条剑气,将其镇压,无法动用任何一件本命物。 与此同时,刚刚闲庭信步绕桌一圈的陈平安,一个手腕翻转,驾驭雷局,将陆尾魂魄拘押其中。 南簪咽了咽口水。 陈平安手托雷局,继续散步,只是视线一直盯着那张桌面。 小陌则将那颗头颅轻轻放回脖子上边,微微屈膝,左右张望一番,将那颗脑袋稍稍移了移位置,先前有点歪了。 暂时死不了,好歹是个仙人。 南簪脸色惨白,如丧考妣。 疯子,都是疯子。 南簪知道,真正的疯子,不是眼神炙热、脸色狰狞的人,而是眼前这两个,神色平静,心境古井无波的。 话不多说,事没少做。 陈平安收回视线,低头端详掌心雷局中的仙人魂魄,微笑道:“对不住前辈,如此斩杀仙人,确实是晚辈胜之不武了。稍等片刻,我还需要再捋一捋思路,才能牵起个线头。” 归功于文庙功德林、与人云亦云楼以及大骊钦天监的三处藏书,又因为陈平安早就对中土陆氏“仰慕已久”,涉及到当年剑气长城的的十三之争,以及被邹子拿来针对自己的陆台和“刘材”,所以陈平安这些年对阴阳家和中土陆氏的暗中探询,可以说是不知疲倦。 中土陆氏的一姓家学,就几乎等同于阴阳学,完全可以将陆氏视为浩然天下一座最大的钦天监,海纳百川,藏书极丰。 就像宝瓶洲的云林姜氏,在从中土迁徙之前,祖上曾是上古时代的大祝,辅佐文庙礼圣,大祝负责祭祀祈祷之事,着青衣朱裳、无旒冕之祭服,常驻祠内,专事鬼神,职掌天下读祝,祈福祥永贞,天人和同,常有大年。 而中土陆氏的先祖,在浩然历史上,曾是文庙六官之一的太卜。如今山下王朝六部衙门的别称,其实很大程度上就源于这上古文庙六官。而太卜其中一桩职责,就是负责看管一本极有来头的经书,那部后世三教百家皆有所涉猎的群经之首,在浩然天下的流传,并无任何禁止,读书人可能只需要花十几文钱,就能买上一本。但是还有两部大经,却是被束之高阁了,因为涉及到太多具体、详实的修行之法,前者如祖山、大岳,后者如两座储君之山,两部辅经,其中一部放在文庙功德林的麟台,另外一部的初刻初本,好像就藏于陆氏司天台一处名为芝兰署的秘境。 不同于一般阴阳家五行相克的学说,传闻此书以艮卦开始,学问命理,如山之连绵。先前陆尾亲口说陆氏有地镜一篇,估计就是来自这部大经的分支。总之你陆尾所谓的那件小事,注定绕不开自己与落魄山的命理,甚至陆氏在桐叶洲北方地界,早有谋划了,比如为自己安排好了一处看似上天垂象的形胜之地,却是中土陆氏用以勘察三元九运、六甲值符的某种山川坐标。 “我的人生轨迹如水长流,与我的山头不动,上下两宗遥遥对峙,双方共成经纬线?只不过你们中土陆氏的这场观道,还需要一条脉络的起始点,就是你们希望我答应的那件小事?事情肯定不大,我相信,但是这件小事,肯定在未来岁月里,牵扯出数量最多的伏线和引线。” “怎么,故伎重演,你们陆氏是把我当成那位大骊先帝了?” “陆尾,你自己说说看,该不该死?” 陆尾的“尸体”呆坐原地,全部魂魄在那雷局内,如置身油锅,时刻承受那雷池天劫的煎熬,苦不堪言。 不是陈平安的言语,戳中了这位陆氏老祖的心思,而是寥寥数语,像是“帮着”陆尾点破了天机。 弃子。 原来自己比南簪好不到哪里去,皆是那个家主陆升眼中可有可无的弃子。 陈平安瞥了眼掌心牢笼内的陆尾魂魄,啧啧道:“竟然只是个被蒙在鼓里的可怜虫,有点让人失望了。” 合拢手掌。 五雷汇聚。 如天地并拢, 来自陆尾神魂的那种无声哀嚎,让仿佛刺破耳膜的南簪抱住脑袋,她才发现痛苦的来源,是自身道心的震颤和心湖的翻涌。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那个南簪。 南簪满脸痛苦之色,艰难开口道:“我已经将那本命瓷的碎片,派人偷偷放回骊珠洞天了,在哪里,你自己找去,反正就在你家乡那边……此事老祖陆尾都不知晓,我当然要为自己某一条退路,但是到底藏在哪里,你只管自己取走我手上的这串灵犀珠,一探究竟……” 按照南簪的小算盘,这个泥腿子跟陆氏老祖谈妥了,她大不了让人从小镇取回本命瓷,谈不拢,比如陆氏老祖准备将自己舍弃,那就怨不得自己独自跟陈平安做买卖了,你们陆氏真当大骊王朝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了?我是南簪,出身豫章郡的大骊太后,不是什么陆绛。 陈平安用一种可怜的眼神望向南簪,“玩弄心计,凭你赢得过陆尾?想什么呢,那串灵犀珠,已经彻底作废了。趁着陆尾 不在场,你不信邪的话,大可以试试看。” 南簪如遭雷击,立即低头,伸手捻动一颗颗灵犀珠,原本蕴藉灵彩的珠子,好像失去了一层山水禁制障眼法,变得黯淡无光,呈现出一种枯死。 小陌悄悄收起那份剥削掉灵犀珠的剑意,疑惑道:“公子,不问问看藏在何处?”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我已经知道藏在哪里了,回头自己去取就是了。” 反正离着自己的祖宅,就几步路。 南簪抬起头,看了眼陈平安,再转过头,看着那个尸首分离的陆氏老祖。 眼中恨意,已经一般多。 但是这位大骊太后看待前者,一半恨意之外,犹有一半畏惧。 “看在这个答案还算满意的份上,我就给你提个建议。” 陈平安提醒道:“陆绛是谁,我不清楚,但是大骊太后,豫章郡南簪,我是早早见过的,以后做事情,要谋而后动。大骊宋氏不可一日无君,但是太后嘛,却可以在长春宫修行,长长久久,为国祈福。” “听得懂吗?” 南簪神色木然,轻轻点头。 陈平安又问道:“我信不过你的脑子,所以得多问一句,‘不可一日无君’,你真听懂了?” 南簪还是点头。 一句话两种意思,大骊宋氏皇帝宋和,必须在位,否则一国群龙无首,就会朝野震荡。 再就是皇帝宋和如果万一出现意外了,朝廷那就得换个人,得马上有人继位,比如当天就换个皇帝,还是一样的不可一日无君。 至于陆尾的一粒心神芥子,就像被强行塞入一副虚无缥缈的皮囊,见识到了一幅幅光阴画面。 一处虚相的战场上,托月山大祖在内,十四位旧王座巅峰大妖一线排开,好像陆尾单独一人,在与它们对峙。 使得陆尾一颗道心摇摇欲坠。 在大地之上,旧王座大妖绯妃正在拖拽悬空大河。 在一座大山之巅,有那名为元凶的巅峰大妖,身边站着河上姹女,有剑光像是朝陆尾笔直而来。 …… 在陆尾道心将碎之际。 最终来到了那条陆尾再熟悉不过的杏花巷,那边有个中年汉子,摆了个贩卖糖葫芦的摊子。 那个汉子,似笑非笑,似言非语,在与阴阳家陆氏老祖说一句话,“好久不见,废物陆尾。” 道心砰然崩碎,如坠地琉璃盏。 陆尾知道这明明是那年轻隐官的手笔,却依旧是难以遏制自己的心神失守。 失魂落魄的那粒陆尾心神,之后被牵扯来到一处“府邸”门口,没有关门,里边有个修士,盘腿而坐,身前搁放有张书桌,好像在那边持笔书写什么。 见着了陆尾,那人立即抬起头,满脸意外神色,还有几分激动,赶紧起身,走到门口,却是一步都不敢跨出,只是用蛮荒天下的大雅言殷勤问道:“这位道友,来自蛮荒何处?” 陆尾精通蛮荒雅言,犹豫了一下,沙哑开口道:“中土陆氏。你是?” 那人蓦然大笑起来:“好好,好极了,同是天涯沦落人。” 有难同当,管你是来自家乡还是浩然。 最好咱俩当个邻居,平时还有话聊。 陆尾眼前“此人”,正是那个来自被打成两截的仙簪城的副城主银鹿,之前被陈平安拘拿了一魂一魄,丢在这边。 仙簪城如今被两张山、水字符阻隔,作为蛮荒武库的瑶光福地,也没了。此地银鹿,羡慕死了那个好歹还有自由身的银鹿,从仙人境跌境玉璞怎么了,不一样还是偎红倚翠,每天在温柔乡里摸爬滚打,师尊玄圃一死,那个“自己”说不定都当上城主了。 可怜自己,被关在这里,埋头写书。 将所有关于蛮荒天下的见闻都记录在册。 用那位年轻隐官的话说,如果不写够一百万字,就别想着重见天日了,如果内容质量尚可,说不定可以让他出去走走看看。 在小天地之外的酒局那边。 小陌突然轻声道:“公子。” 陈平安此刻正低头看着蕴藏雷局的拳头,眼神异常明亮。 听到小陌的称呼后,陈平安却置若罔闻。 小陌只得再次喊了一声公子。 陈平安这才抬起头,朝小陌笑了笑。 南簪和陆尾,一直都觉得这个生面孔的“陌生”,是个来自剑气长城的护道人。 其实不然,恰恰相反,小陌此次跟随陈平安做客皇宫,拜访两位故人,是为了在某种时刻,让小陌提醒他一定要克制。 陈平安松开五指,陆尾瞬间魂魄归位,立即从袖中摸出一张紫青色符箓,抹在脖颈处。 一个已经瓶颈的仙人,竟然在一次没有出手的情况下,就跌境为玉璞。 这种山上的奇耻大辱,无以复加。 如何对付这个陆氏老祖,陈平安其实选择不多,陆尾不是那个仙簪城银鹿,陈平安不太敢剥离魂魄,留在自己一座人身小天地的禁制当中,所以要么将其炼化全部魂魄,使得陆尾靠着一盏家族祠堂的续命灯,学那怀潜,重新修行。要么就是像现在这样使得对方跌境,唯一的意外,是陆尾的那颗道心,比起陈平安的预期设想,太过脆弱了。估计是齐先生,还有那邹子,都曾在陆尾那颗道心之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定然吃过大苦头。 当然,如今勉强还得算上一个自己了。 陈平安这几年一直将整个中土陆氏,视为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假想敌。 现在看来,没有任何高估。 即便对方没有一位飞升境,甚至哪怕没有一位仙人境,陈平安对中土陆氏的忌惮,都不会减少半点。 今天的陆尾,只是被小陌压制,陈平安再顺水推舟做了点事情,根本谈不上什么与中土陆氏的对弈。 陈平安从桌上拿起那根筷子,望向今日劫难可谓元气大伤的陆尾,“山高水长,好自为之。” 陆尾好像变了一个人,点头道:“人要听劝,铭记在心。” 方才在“来时路上”,那一袭青衫,双手笼袖,与陆尾的一粒心神并肩而行,转头笑问一句,你我皆凡俗,畏果不怕因? 红尘万丈,苦海滔天,凡俗畏果,山巅怕因。 陆尾当时根本不知如何作答。 然后那一袭青衫又笑着拍了拍肚子,说了句怪话,“枵肠辘辘,饥不可堪。试问陆君,如何是好?” 陆尾依旧无言以对。 桌旁停步,陈平安说道:“以后就别纠缠大骊了,听不听随你们。” 陆尾看了眼那个陆绛。 陈平安最后笑道:“你们中土陆氏的此次问剑,我陈平安和落魄山,即刻起就算正式领剑了。” 陆尾站起身,朝陈平安打了个道门稽首,就此身形消散。 只留下一个茫然失措、狐疑不定的南簪。 倒是干脆一鼓作气宰掉那个陆尾啊?!就这么放虎归山了? 陈平安将那根筷子随手丢在桌上,笑呵呵道:“你这是教我做事?” 南簪就像被掐住脖子。 今天真是见鬼了,一句心声说不得,难道心事都想不成? 陈平安指了指那根筷子,“送你了,可以当一支簪子别在头上,每天照镜子的时候拿来提醒自己,已经不是陆绛的南簪,簪子难簪。” 南簪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拿起桌边那根筷子。 陈平安沉默片刻,没有立即离去。 南簪也不敢多说什么,就那么站着,只是这会儿绕在身后,那只攥着那根青竹筷子的手,青筋暴起。 结果对方笑着来了一句,“收礼不道谢啊,谁惯你的臭毛病?” 南簪只得病恹恹敛衽施了个万福,挤出一个笑脸,与那人道了一声谢。 陈平安带着小陌一起离去。 南簪一番天人交战,还是以心声向那个青衫背影追问道:“我真能与中土陆氏就此撇清关系?” 陈平安头也没转,“天晓得。” 一起走向那处宫门,两侧都是高大墙壁。 陈平安说道:“陌路相逢,各结各缘,世道生活,各还各债。” 小陌眼睛一亮,道:“被公子这么一说,才知道原来小陌误打误撞,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好名字。”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陌生这个名字很大,喜烛这个道号很喜庆,小陌这个小名很小。” 小陌沉默片刻,试探性问道:“公子,我有几把本命飞剑,不如都帮着改个名字?” “我确实擅长取名一事,但是一般不轻易出手。” 初一,十五。 账簿,砍柴。 当然还有那暖树和景清。 被伤过心呐。 不过这笔旧账,跟暖树小丫头没关系,得全部算在陈灵均头上。 陈平安转头问道:“到底是几把本命飞剑?” 小陌赧颜笑道:“只有四把,品秩都一般。” 陈平安拍了拍小陌的肩膀,“小陌啊,经不起夸了不是,这么不会说话。” 小陌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以心声说道:“公子,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陈平安笑道:“那就别说了。” 小陌嗯了一声,就没有将那个想法说出口。 在那远古大地之上,那会儿小陌刚刚学成剑术,开始仗剑游历天下,曾经有幸亲眼见到一个存在,来自天上,行走人间。 身边的公子,就很像那个“人”啊。 岁月悠悠,万年之后,小陌都记不得对方的一切容貌、嗓音了,不知为何,小陌也忘记了遇到了对方后,双方到底聊了什么,还是其实什么都没说,反正就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印象,让小陌万年不曾磨灭,时至今日,小陌就只记得对方,好像脾气极好极好,那个唯一剩下的印象,很没有道理可讲了。 对方看天地万物、有灵众生的时候,也就是这般眼神温柔。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八十二章 花实 火神庙这边来了个笑嘻嘻的老秀才,站在花棚台阶底部,说是让封姨帮着打听打听皇宫里边的消息,免得自己那位性情淳朴、与人为善又不谙阴谋的关门弟子,给某些仗着年长几岁就倚老卖老的家伙给欺负了,万一被老不死侥幸蒙混过关了,还不念好,他这个当先生的,肯定不能袖手旁观。 老秀才正眼都不看一下老车夫,只顾着与封姨套近乎,见面就作揖,作揖之后,也不去老车夫那边的石桌坐着,扯了一通好似刚从酸菜缸里拎出来的文字,什么有花月美人便有佳诗,诗亦乞灵于酒,人间若无醇酒,则良辰美景皆虚设…… 封姨受不了这股子酸味,只得给老秀才抛过去一坛百花酿,当是堵嘴之物,坐在花棚底部的石磴那边,老秀才好像这才瞧见了那个老车夫,赶紧直腰抬起屁股,哎呦喂一声,捧着酒坛去石桌那边殷勤含蓄一番,嘀嘀咕咕,为老前辈打抱不平了几句,怎的只剩下半坛子酒水了,久闻大名,如雷贯耳,难得见上一面,怎么都得不醉不归的,等到封姨拗不过老秀才的旁敲侧击,又给老车夫丢去一坛,结果老秀才就那么死死盯着后者与桌上酒水,视线一上一下,飘忽不定,后者立即心领神会,默默将刚到手的那坛百花酿,推给这位大名鼎鼎的文圣。 然后老秀才就那么坐在桌旁,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干炒黄豆,抖落在桌上,借着封姨的一门本命神通,凭借天地间的清风,侧耳聆听皇宫那场酒局的对话。 大概文庙诸多陪祀圣贤、祭酒山长,只有这个老秀才,做得出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勾当,还理直气壮。 老车夫坐得浑身不得劲儿,就想要告辞离去。 不曾想老秀才斜眼望来,往嘴里丢入几颗炒黄豆,“不给面儿是?我让你走了吗?” 老车夫苦笑道:“文圣说笑了。” 老秀才嗤笑道:“说笑?需要说吗,我在你们几个眼里,本身不就是个笑话,还需要说?” 老车夫心中震惊不已,一时间竟有些惴惴不安。 老秀才今天莫不是要口含天宪,代替文庙秋后算账来了? 老秀才冷笑道:“我看前辈你倒是个惯会说笑的。怎么,前辈是瞧不起文庙的四把手,觉得没资格与你平起平坐?” 老车夫再迟钝也知晓轻重利害了,心知不妙,立即以心声与封姨说道:“来者不善,不像是文圣以往作风,等会儿如果文圣撒泼耍无赖,或是打定主意要往我身上泼脏水,你帮忙担待着点,至少在文庙和真武山那边,记得有一说一。” 关于自身的荣辱得失,老秀才这辈子从没有在乎过,哪怕是神像在文庙地位一降再降、直到被搬出文庙甚至是被当街打砸,浩然天下禁绝其学问,囚禁于功德林,老秀才从没有为自己辩解、喊冤半句话一个字。一个得了“圣”字后缀的读书人,混到这个份上,浩然天下的历史上,绝无仅有,万年以来独一份。 封姨以心声答道:“尽量,只能保证帮忙就帮,帮不了你也别怨我,我这会儿也担心是否引火烧身。” 今天的文圣,如老车夫所说,确实极有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架势,摆明了是要与陆尾几个兴师问罪。 封姨也能理解,齐静春和陈平安,老秀才一前一后的两个最小弟子,都曾在骊珠洞天被几个老古董“倚老卖老”过。 何况如今老秀才置身于大骊京城,更是首徒崔瀺耗费百年心血的“修道之地”,心情能好到哪里去? 所以还是那句老话,不要太欺负那些看上去脾气顶好的老实人。 老秀才说道:“一些个尘封已久的老黄历,封姨今儿借机给陈平安补上。” 封姨幽幽叹息一声,点点头。 所以皇宫那边与陆尾、南簪勾心斗角的陈平安,又“平白无故”多出些先手优势。 老车夫见那文圣,一会儿意态萧索似野僧,一会儿眯眼抚须会心而笑,一个自顾自点头,好像偷听到了搔痒处的奇思妙语。 最后老秀才又让封姨将那个陆尾请来火神庙叙旧。 加上封姨,陆尾,老车夫,三个骊珠洞天的故友,再次重逢于一座大骊京城火神庙。 老秀才瞥了眼那个从大骊皇宫赶来此地的陆氏老祖,将一坛百花酿收入袖中,抓起桌上最后一点炒黄豆,放入嘴里细嚼慢咽,缓缓起身,对那个老车夫说了一番盖棺定论的言语,“以后你别想着从真武山那边出入了,不然只要被我知道一次,我也不找你的麻烦,我只找真武山说理去。” 老秀才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胸口,“我说的,就是文庙说的。真武山那边如果有异议,就去文庙告状,我在门口等着。” 老车夫如释重负,还好,文圣没有太过欺负人,以后自己大不了从风雪庙那边出入人间。 老秀才看着那个刚刚跌境的陆尾,“回了中土神洲,你帮我跟陆升打声招呼,以后去占星台的时候,别走夜路,别说我在文庙那边有啥靠山啊,对付一个陆升,犯不着,不至于。” 老秀才翘起大拇指,指了指天空,“老子在天上都有人。” 符箓于玄,合道星河。 我跟白也是好兄弟,于老儿又与白也是一场过命的交情,那么我就跟于老儿是挚友了。 至圣先师为何亲自为于玄合道一事开路? 当然是符箓于玄无愧“符箓”二字,当初跨洲驰援白也,于玄老儿舍得一身道法、百万符箓不要,也要掺和那场乱战。 同时文庙对中土陆氏是不满的,只是有些事情,陆氏做得既含糊又巧妙,处处在规矩内,文庙的责罚,也不好太过明显。 天有于玄,陆氏在地,这才是真正的寄人篱下! 老秀才的威胁,听上去很撒泼很无赖,像是开了个不痛不痒、无伤大雅的玩笑。 但是陆尾一点都笑不出来。 一个好脾气的好好先生,教不出齐静春和左右这样的学生。 一个只会装腔作势的读书人,教不出崔瀺、陈平安这种人。 一个学问不够的儒家圣贤,不会在名声不显时,就让刘十六主动投入门下。 更不会有白也、白泽这样的朋友。 老秀才越说越气,气得双手叉腰,对那两位破口大骂。 “好好跟你们讲理的时候,偏偏不听,非要作妖。” “非要摁住你们脑袋的时候,才愿意听道理,说人话。” “我那关门弟子也就是脾气好,不然换成我……算了,我本事太低,面子太小,今儿就不撂狠话了,不然白白给你们看笑话。” 老秀才转头望向坐在花棚石磴上的封姨。 封姨满脸幽怨,拍了拍心口,怯生生道:“呦,轮到骂我了?文圣随便骂,我都受着。” 老秀才有些难为情,搓手道:“哪里哪里,这不是说得口干舌燥了,来壶酒润润嗓子呗。” 封姨笑道:“文圣还是直接骂人更爽利些。” 酒水好喝却难骗。 已无半点心气的陆尾,只是与文圣打了个道门稽首,便默然离去,就此远游中土神洲,重返陆氏家族。 这位陆氏老祖,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再踏足宝瓶洲了,是非之地,苦手太多,先是齐静春,又有陈平安。 老秀才喝了个微醺,散步走出火神庙,到了祠庙门口那边,突然停步,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那位凡俗夫子的老妪,既是火神庙的门房,也是庙祝。 老妪身形佝偻,轻声笑道:“文圣收了个好弟子,温良恭俭,待人有礼数,出门在外,眼中可见满大街的圣人,人人身上皆有佛性,虽然出身贫寒,却有大智慧,有悲悯心。” 老秀才满脸喜悦,笑得合不拢嘴,却仍是摆摆手,“哪里哪里,没有前辈说得那么好,毕竟还是个年轻人,以后会更好。” 眼前“老妪”,只是一副寄居的皮囊,宛如一座俗世的客栈,至于她的真实身份,就有点曲折复杂了。有点类似陈清流、郑居中这对师徒之于那个骑龙巷的目盲老道士。她其中一个相对浅显的身份,是那骊珠洞天的扶龙士老祖之一,也是昔年某位龙女的教习嬷嬷,更早一些,她还算是文庙的自家人,三千年之前的养龙士正统主脉,身份正是儒家礼官之一。 所以当初陆沉在小镇摆摊,被刘羡阳掀翻了算命摊子,是有一条潜在脉络因果线的。 整个宝瓶洲,龙气最盛之地,之前是骊珠洞天,如今当然是大骊京城了。 老妪一本正色道:“下下人有上上智。” 老秀才收敛笑意,沉默片刻,轻轻点头,“前辈比封姨的眼光更好几分。” 老妪摇头道:“要说眼光,我们皆不如齐静春远矣。” 老秀才犹豫了一下,揪须唏嘘道:“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言下之意,是当年陆沉乘舟出海,依旧未能寻见一处心安之所,最终为了追求心中大道,离乡去往青冥天下,成为道祖三弟子,无波是古井,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虽说显得违心且无情,其实并不曾违背心中大道。 老妪笑了笑,“陆沉当年在骊珠洞天摆摊多年,既是为他的大师兄护道一程,又是压胜齐静春的最后一记无理手,明明是仇人,文圣为何还要为此人辩解什么?” 老秀才摇头说道:“一码归一码,恩怨分明大丈夫。” 花棚那边。 老车夫晃着只剩下小半酒水的酒坛,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封姨笑道:“这就叫报应不爽,站好挨揍就是了,何必学娘们娇弱状。” 老车夫无奈道:“是谁说的,跟谁不对付,都不要跟老秀才和郑居中,火龙真人这三人结仇。” 一个吵架太厉害,一个脑子太好,一个山上朋友太多。 在老车夫悻悻然离开火神庙后,老妪步履蹒跚,来到花棚这边。 封姨啧啧说道:“太久没有切身领教一位文庙圣人的不怒自威了,所幸只是虚惊一场。” 后世各司的新晋补缺神灵也好,山上的谱牒修士与山泽野修也罢,至多与书院山长有些交集,其实对于文庙的陪祀圣贤,是不太了解的,在三千年之前,以及与八千年之前,存在着两道界线明显的分水岭,那些陪祀圣贤的形象,在世人心中越来越淡化,甚至是淡忘了。 老妪捋了捋鬓角发丝,笑着点头。 封姨喝着酒,自言自语道:“为月忧云,为书忧蠹虫,为学问忧薪火,为百花忧风雨,为世道坎坷忧不平,为才子佳人忧命薄,为圣贤豪杰忧饮者寂寞,真是第一等菩萨心肠。” 老妪呢喃道:“花实互为因果。” ———— 少年跳下马车,走向小巷,捧着一对粉彩花鸟书画筒,卷轴不下二十支。 刘袈笑骂道:“你小子搬家呢?” 小赵的字画,啥时候这么不值钱了? 还是说自己的破例赏脸讨要字画,把小赵给受宠若惊到了这个份上? 赵端明到了小巷那边,进入白玉道场,将两支书画筒往地上那么一杵,然后小声说道:“师父,好像我爷爷,早就晓得是谁要字画了。” 刘袈提起一支卷轴,笑呵呵道:“也正常,你爷爷打小就猴精猴精的,瘦得就像只剩下一双眼睛,见人就滴溜溜转,你小子亏得不像他,不然我绝不会收你当徒弟。” 真不知道当年那么个见着个腚儿大就挪不开眼的少年郎,怎么就成了享誉朝野的大官,一字千金,连山上神仙都要求字。 修道之人,就这点好,见过很多山下老人的“少年”。 刘袈解开卷轴上边的金黄丝绳,手腕一抖画卷,在空中摊开来,上书两排笔墨饱满、酣畅淋漓的大字,“形单影只不自怜,独挡四面舍我谁。” 刘袈笑骂道:“好个小赵,字跟马屁功夫一样,老当益壮。” 赵端明埋怨道:“师父,差不多点啊,好歹是我爷爷,你总这么小赵小赵的,让我难做人。装聋做哑,不孝顺,反驳,还是不孝顺。” 刘袈笑了笑,突然问道:“该不会是些请人捉刀的赝品?” 赵端明伸长脖子一瞧,“师父,你什么眼神啊,上边的墨迹都还没彻底干,还有不是得意之作绝不钤印的那方花押,能作假?” “再说师父又不是不知道,我爷爷最紧着脸皮了,即便年轻那会儿缺钱,爷爷至多也就是仿画作假,挣点买书钱。” 刘袈转头问道:“苦哈哈的,拉着一张脸做什么。” 少年蹲在地上,“爷爷说了,让你送他两方亲手篆刻的印章,分别落款‘剑仙’和‘国手’,要是不给,他就亲自来这边堵门讨债。” 老修士瞪眼道:“小赵是不是出门没看路,脑子给门板夹到了?一个风吹就倒的老家伙,还敢来这边堵门?” 赵端明用一种可怜兮兮的眼神望向自己的师父。 自己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不开窍的师父。 刘袈很快想通其中关节,咳嗽几声,给自己找台阶下了,“好说好说,师父其实是位深藏不露的金石名家,只是轻易不显露这手绝活。” 他娘的,这些个当官的读书人就是花花肠子多,说话做事最喜欢拐弯抹角。 刘袈又打开一幅字,咦了一声,颇为惊讶。 哪怕老修士是个书法一道的门外汉,也觉得这幅字帖,开卷就大不俗气。 很简单,是极其罕见的一字一行! 故而一幅字全部摊开之后,竟然长卷达三丈! 以“元嘉六年,苦寒之地,水患稍平,见一青衣,拨棹孤舟,翩然渡江,人耶神耶,鬼也仙也”一语开篇。 以“秉烛夜归”四字收官。 字如长枪大戟,气势逼人。 赵端明愣了半天,怔怔道:“爷爷怎么把这幅字画也送人了。” 爷爷不止一次说过,这幅字,将来是要跟着进棺材当枕头的。 爷爷是典型的文弱书生,听说小时候就体弱多病,在三十岁的时候,在户部当官,曾经与崔国师意见不合,觉得大骊边军简直就是穷兵黩武,结果被贬至寒苦边关,流寓山水险峻的戎州六年之久,曾经的户部清吏司郎中,只能跑去那边境当个下县的县令,而且爷爷那会儿在出京之时,就没想过能够活着回京。 赵端明曾经听父亲提起过一事,说你奶奶性情刚强,一辈子没在外人跟前哭过,只有这一次,真是哭惨了。 等到爷爷回京之时,没什么万民伞,在地方上也没什么好官声,一篇诗文都没留下,好像除了个包裹,身上多余之物,就只有这幅字。 每次在书桌上缓缓摊开画卷,这位天水赵氏的家主,都会拿上一壶酒。 从壮年岁数的一口酒看一字,到迟暮时的一口酒看数字,直到如今的,老人只喝半壶酒,就能看完一整幅字。 而那字帖开篇的元嘉六年。 刚好是大骊边军打赢与卢氏骑军那场边境苦战的年份。 被一个书生意气的户部文官,骂作穷兵黩武的大骊铁骑,正是在这 一年,将那不可一世的卢氏十二万精锐骑军,用老百姓的说法,就是按在地上揍,杀敌无数,大骊边军第一次杀到了卢氏国境之内,数百年未有的边关大捷! 用大骊官场的说法,稍微讲究一点,杀得昔年所向披靡的卢氏铁骑,“马背之上无一人”! 从那之后,宝瓶洲的北方山河,再无卢氏铁骑,唯有大骊铁骑。 刘袈动作轻缓收起这幅字帖,转头与少年说道:“跟你爷爷说一声,那两方印章,包在我身上。” 地支一脉修士的韩昼锦,秘密离开京城,她来到京畿之地,一座没什么名气的小寺庙。 她站在门口,见到了一个在寮房抄经的年轻人,神色专注,一丝不苟,以蝇头小楷抄写一篇佛经。 那人瞧着就只是个风流倜傥的世家子弟。 但是韩昼锦却紧张万分,甚至手心都是汗水。 紫照晏氏的当代家主,是光禄寺卿晏永丰,相对于一个顶着上柱国姓氏头衔的,官当得不大不小,关键还是个小九卿的清水衙门,但是晏氏真正的话事人,却是个谁都不敢小觑的人物。 就是韩昼锦眼中这个驻颜有术的修道之人,晏皎然。 晏皎然精通草书,但是却喜欢在这里以小楷抄经,好像每次入京,闲暇之余,都会来这边抄经。 这已经是韩昼锦第三次在此见此人了。 抄完一句后,晏皎然转头笑道:“进来坐,愣着做什么。” 晏皎然低下头,轻声道:“韩姑娘,稍等片刻,还差百余字。” 韩昼锦轻轻关上房门,然后就站在门口那边。 在遇到那个陈先生之前,韩昼锦只怕眼前人。 一时间屋内只有笔尖摩挲纸张的簌簌声。 晏皎然抄写完一篇佛经后,轻轻搁笔,转头望向那个站在门口的女子,笑道:“倒是坐啊。” 韩昼锦赶紧向前几步,搬了张椅子落座。 晏皎然伸手按住桌上一部随身携带的珍稀字帖,“以前听崔国师说,书法一途,是最不入流的小道,比画还不如。劝我不要在这种事情上浪费心思和精力,后来约莫是见我死不悔改,可能也是觉得我有几分天赋?一次议事结束,就随口指点了几句,还丢给我这本草书字帖。” 韩昼锦一字不漏听着。 只是她都不知道记这些有什么用。 晏皎然突然问道:“在客栈那边,你们九个,好像吃了不小苦头?” 韩昼锦刚要详细述说那几次厮杀的过程。 晏皎然摆手道:“不用细说什么,你只需要说说看,那位隐官大人是怎么指点你的,比如他有没有说及那座桐柏福地遗迹,还有你身边那位剑仙扈从?” 韩昼锦不敢有丝毫隐瞒,一一道来。 尚缺一人未能补全地支的九个,可能除了少年苟存之外,各有背景来历,国师当年就不曾禁绝他们与外界的往来。 “万毫齐力,八面出锋,气脉通畅,法度森严。” 不料晏皎然轻轻拍了拍那本法帖,又开始转移话题,说道:“侧锋入纸,中锋行笔。草书潦草,学问精髓,却在‘端正’二字,才有那蔚为大观的气象,韩姑娘,你说怪不怪?” 韩昼锦终究不是什么笨人,终于想明白了对方的言下之意,立即点头道:“陈先生行事极有分寸,看似天马行空,其实稍加用心,就发现有章法可循,处处在规矩之内。” 晏皎然微笑不语。 韩昼锦屏气凝神,端坐一旁。 晏皎然笑道:“韩姑娘不用这么拘谨。” 韩昼锦点点头。 但是她的那份拘谨,半点没有减少。 晏皎然。 负责调配所有大骊铁骑的随军修士,既记录战功,又负责赏罚,故而在随军修士一事上,大骊兵、刑礼三部,都未必能够真正插手。 晏皎然就像一个大骊王朝的影子,只存在于夜幕中。 公认是国师崔瀺的绝对心腹之一。 这个隐晦说法,韩昼锦自然无法验证真伪。 但是韩昼锦可以无比确定一个事实,晏皎然早年曾经跟宋长镜大打出手! 除此之外,韩昼锦还清楚一桩密事,晏皎然与神诰宗大天君祁真,是年龄悬殊的忘年交,更是莫逆之交。 所以晏氏才能抢先一步,将她从大骊粘杆郎手中抢走,从清潭福地带回晏氏家族。 “陈平安说的那个朋友,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太徽剑宗的刘景龙。至于他让你去火神庙找封姨,你就大大方方去询问阵法中枢所在,好好珍惜这两份山上仙缘。” 晏皎然站起身,“走,正好到了吃饭的点,我请韩姑娘吃一碗素面。” 晏皎然起身带着韩昼锦走出寮房,到了隔壁房间,里边就只有一张桌子和四条长凳。 因为是这里的大香客,晏皎然不用去素斋馆那边,直接让一名现出身形的贴身扈从,去跟寺庙僧人要了两份素面。 晏皎然没有坐在对门的主位,朝韩昼锦伸手虚按,笑道:“之所以喜欢来这边,一半是馋一半禅。” 很快有一个脚步沉稳的小沙弥,端来两碗素面。 韩昼锦低头看着自己身前的那碗面,色香俱全。 香菇,芦芽,青葱,油豆腐,醋萝卜,还有几种喊不出名字的酸辣菜。 再加上那份浇头,看得韩昼锦一个清心寡欲的修道之人,都突然有了下筷子的胃口。 各吃各的。 晏皎然卷起一筷子素面,细嚼慢咽后,夹了一粒素菜放入嘴中,没来由说道:“其实我年轻那会儿,偷偷去过倒悬山。” 韩昼锦刚要停下筷子,晏皎然笑道:“让你不要太拘谨,不是我觉得你这样有什么不对,而是我这个人最怕麻烦,最嫌弃麻烦,得经常提醒你一些废话,你烦不烦无所谓,但是你真的烦到我了。” 韩昼锦一言不发,只是卷起一大筷子面条,低头吃了起来。 “比较惨,乘坐老龙城那条山海龟去往倒悬山,那是我第一次跨洲远游,也是唯一一次。一路上,我都在学中土神洲的大雅言, 不然到了倒悬山,就会被当作是个乡巴佬,想要往外掏钱都难,那会儿我们宝瓶洲很不受待见的,而咱们大骊,更是被视为北边的蛮夷,那种难受,不大不小,无处不在,让我这么一个被崔国师说成是有强迫症的人,是怎么个浑身不自在,可想而知。” “韩姑娘你年纪轻,所以可能无法理解这个说法,当然以后就更无法理解了,这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你猜猜看,等我过了倒悬山,走到了剑气长城,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韩昼锦只得摇摇头。 这怎么猜。 晏皎然笑了笑。 可惜不是那位年轻隐官。 “是那个剑修如云的剑气长城,剑仙竟然只有一人姓晏。” “他叫晏溟。” “还是个顶会做买卖的豪杰。” 说到这里,晏皎然用筷子卷了卷素面,自顾自点头。 一国真正龙脉所在,是什么? 是马蹄,是白银。 何谓国力鼎盛,最直观的,就是沙场上马蹄声的震耳欲聋。 还有账房打算盘的声响,能与学塾书声遥遥唱和。 “所以我到了剑气长城,第一件事,就去晏家大门口,自报名号,说自己也姓晏,来自宝瓶洲。” 晏皎然伸出一根拇指,擦了擦嘴角,一个没忍住,笑得合不拢嘴,“结果那个老门房都没去通报,直接打赏了一个字给我。韩姑娘?” 韩昼锦抬起头,硬着头皮说道:“是那个‘滚’字?” 晏皎然继续说道:“我那会儿年轻嘛,脾气大,就想跟那个老东西干一架,不曾想那个走路都快不稳的老门房,竟然是个金丹剑仙。” 晏皎然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一把飞剑,就停在这里,让我汗毛倒竖。” “嗯,尿裤子倒不至于。虽说当时年纪轻,境界不高,可我也不是没有杀过人。” “但是那种命悬一线的感觉,让我直到现在还是耿耿于怀。不是说差点被人宰掉,难以释怀,而是那种无力感,太让人憋屈了,对方怎么那么强大,自己怎么那么孱弱,并且愚蠢。” “我看你们九个,好像比我还蠢。” “呵呵,从一洲山河挑选出来的天之骄子,空有境界修为和天材地宝,心性如此不堪大用。” “之前我还奇怪为何最擅长雕琢人心的国师大人,把你们晾在那边,由着你们坐井观天,一个个眼睛长在额头上。原来如此,国师果然是早有打算的。” 晏皎然说着说着,好像又开始跑题了,眯眼而笑,“听说那位晏剑仙,在那场战事收官之前,他都在倒悬山春幡斋的一处账房打算盘。” “所以没有人知道,我是多想要去见一见那个年轻隐官,亲口问问他,那位断了双臂依旧去城头的晏剑仙,到底剑术如何,杀妖又如何。” “只是为了避嫌,见不成,问不得。所以这趟喊你来,还有这么个小事,需要你帮忙问问看。” 浩然天下的游历修士,面对剑气长城的剑修, 后来宝瓶洲的各国边军,面对大骊铁骑。 可能与早年晏皎然面对那个门房剑修,都是一样的感受。 晏皎然很快就会与巡狩使曹枰一起,去往蛮荒天下。 寺庙建在山脚,韩昼锦离去后,晏皎然斜靠房门,望向高处的青山。 空山无人,水流花开。 莫疑道人空坐禅,豪杰收剑便神仙。 鄱阳马氏家主,马沅生得膀大粗圆,满脸横肉,但是写得一手极妙的簪花小楷,精通术算,而且与人言语,永远细声细气。 马沅还没到五十岁,对于一名位列中枢的京官来说,可以说是官场上的正值壮年。 不过马沅既不是沙场武夫,也不是修道之人,如今却是管着整个大骊钱袋子的人。 论大骊官场爬升之快,就数北边京城的马沅,南边陪都的柳清风。 当然也是挨骂最多的那个。 因为如今的马沅,已经贵为户部尚书。 一国计相。 今天,一拨位高权重的户部清吏司主官,被尚书大人喊到屋内,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 除了那个关翳然是例外。 也就是现在人多,只要关起门来,这家伙聊完了公务,都敢与尚书大人勾肩搭背的。 衙门当差,不敢喝酒,喝茶总归是没人拦着的,关翳然到了这边,聊完事情,就会四处搜刮茶叶。 谁让马沅的科举座师,就是关翳然的太爷爷呢。 谁让马沅在京为官时的历年京察,在外当官时的朝廷大计,马沅都是毫无悬念的次次甲等。 问题在每三年一次的于京察大计,从来都是吏部关老尚书的一亩三分地,即便还有其它衙门的辅官协同,而且官帽子都不小,但关老爷子是出了名的说一不二,大权独揽。 马沅将那些户部郎官骂了个狗血淋头,一个个骂过去,谁都跑不掉。 将那些郎官当孙子训完之后,马沅单独留下了关翳然,看着那个年纪也不小了的下属,马沅百感交集,没来由想起了眼前这个家伙的太爷爷。 “马沅,从三品了。好消息呢,是你小子升官了,坏消息呢,是以后你的考评,就得看皇帝陛下的意思了。” “不过你放心,陛下和国师那边,我都还算能够说上几句话。” 在马沅从吏部一步步升任侍郎的那几年,确实有点难熬。 不是当官有多难,而是做人难啊。 一位吏部天官在官场上毫不掩饰的保驾护航,让一位上柱国子弟承受了不少闲言蜚语。 在吏部的三年七迁,哪怕马沅是鄱阳马氏出身,谁不眼红? 后来平调到了户部,有次马沅与一大拨官员在尚书屋内议事,气得他一拍桌子,蹦出一句脍炙人口的官场名言。 “他娘的,老子承认自己是关老爷子的私生子,行了?!” 第二天朝会结束后,关老爷子专门喊住那个健步如飞的马沅,语重心长道:“马沅,以后这种话别瞎说,昨天的御书房议事,陛下和国师都有所耳闻了,国师还专门提了一嘴,陛下当时看我的眼神也不对劲啊。” 马沅点点头。 自己确实犯了官场忌讳。 不曾想关老爷子一巴掌打在马沅后脑勺上,“亏得国师帮忙说了句公道话,说我生不出你这种歪瓜裂枣的崽儿。” 玩笑归玩笑。 马沅其实很清楚自己为何能够在官场青云直上。 因为自己精通术算,对数字有一种天生的敏锐。 在马沅还是以新科进士在户部当差行走的时候,国师崔瀺私底下,曾经送给马沅一大摞的术算典籍,还有额外一张纸,纸上写了十道术算难题,以及十道类似科举策题。 马沅问道:“翳然,你觉得大骊还需要一位新国师吗?” 关翳然一阵头大,“马叔叔,这种问题,问我一个冷板凳芝麻官做什么,你得问皇帝陛下去。” 也不喊什么尚书大人了,可以问答这个问题的,就只能是一对异姓叔侄了。 马沅板起脸教训道:“放你个屁,六部衙门,大小九卿,就属我们户部板凳最不冷。” 关翳然又开始翻箱倒柜,如今尚书大人的茶叶藏得是越来越隐蔽了,一边找一边随口道:“谁官帽子大,嗓门就大。” 不愧是“马尚书的私生子”,才敢如此言行无忌。 马沅揉了揉脸颊,小王八蛋真是欠揍。 尚书大人背靠着椅子,桌上的案牍公文,分门别类,整整齐齐,所有书籍折子,连个褶皱都没有的。 未必是大骊官场的文武官员,人人天生都想当个好官,都可以当个能臣干吏。 只是当庙堂有个人,年复一年,就那么冷眼看着所有人,而且谁都不知道那个人在想些什么,就由不得我们不当个好官了。 但是那个人,私底下却对马沅说,哪天他不在官场了,你们还能如此,才是真正正确的事功学问。 天下有两三知己,可以不恨。 马沅不敢说国师是自己的知己,更不敢以国师崔瀺的知己自居。 生平有一极快意事,不枉此生。 我马沅身为一国计相,为大骊朝廷略尽绵薄之力,让所向披靡的大骊铁骑,战事不曾兵饷短缺一两银子,战后不曾克扣抚恤一两银子。 那么我马沅不牛气,谁算? 想到这里,尚书大人就觉得那个兔崽子的翻箱倒柜,也突然变得顺眼几分了。 马沅瞥了眼桌上的一方抄手砚,说道:“砚无铭文,美中不足。” “就当是美玉不琢好了。” 终于给关翳然找出了一只锡制茶叶罐,刻有诗文,落款“石某”,出自 大家之手,比罐内的茶叶更金贵。 马沅默不作声。 关翳然将那锡罐收入袖中,一拍脑袋,说有份公文急需处理,脚步匆匆就往门外走。 马沅突然说道:“翳然,虽说择友是人生第一要务,但是还需要保持好一个分寸,远近得当,才能进退得体。” 关翳然刚刚跨过门槛,转头灿烂而笑,“晓得了,尚书大人。” 马沅伸出手,“拿来。” 关翳然装傻道:“什么?” 与户部衙署当邻居的鸿胪寺,一位老人喊来了荀趣。 荀趣只是个从九品的小小序班,照理说,跟鸿胪寺卿大人的官阶,差了十万八千里。 鸿胪寺作为大骊朝廷小九卿之一的衙门,本来按照六部衙门的调侃,就只是个放闷屁的地儿,只是如今随着大骊朝廷的蒸蒸日上,与别洲往来日渐频繁,鸿胪寺的地位就水涨船高,本来大骊的年轻官员,若是被调来鸿胪寺任职,都会视为一种贬谪,在官场极难有出头之日了,如今则不然。 寺卿大人神色和蔼,笑问道:“荀趣,各部司的邸报准备得如何了?” 荀趣恭敬答道:“除了兵部那边依旧不愿松口,其余诸署都很好说话,比上次还要多出六份邸报。” 寺卿大人笑呵呵道:“六棵墙头草,随风倒。” 荀趣只当没听见老人的牢骚话。 这位鸿胪寺卿大人,名为长孙茂,京城本土士族出身,也就是那个曾经在正月里自己门口苦等关翳然不至、就大骂年轻人不懂做人的官场老人,不过无论是岁数,还是官场资历,还有官帽子,长孙茂都比吏部关老爷子低一个“辈分”。 自诩当了十年的神童,二十年的才子,三十年的名臣,等到哪天告老还乡,还要多活几年,争取再当个三十来年的神仙,到时候便可谓是半生富贵老清闲的两全之人矣。 鸿胪寺是大骊朝廷从无更换地址的老衙门之一,所以显得格外占地广袤,菖蒲河的上游就在这边流过,所以衙门里边小桥流水,风景优美。在最近百年之内,鸿胪寺的历任寺卿大人,功绩之一,就是一个个顶住压力,绝不搬迁,绝不让贤。 长孙茂轻轻揉着手腕,带着年轻序班一起散步在河上桥道,河边松柏常绿,黛色参天,老人走在桥上,脚步缓慢,望向那些与大骊鸿胪寺差不多同龄的古木,忍不住感慨道:“人之生也直,此物自长年,去而不返者水也,不以时迁者松柏也。” 老人跺了跺脚,笑道:“在你们这拨年轻人进入鸿胪寺之前,可不知道在这儿当官的窝囊憋屈,最早的宗主国卢氏王朝、还有大隋官员出使大骊,他们在这儿说话,甭管官帽子大小,嗓门都会拔高几分,仿佛生怕我们大骊宋氏的鸿胪寺官员,个个是聋子。你说气不气人?” “崔国师在京城所有衙门里边,就数对鸿胪寺最冷落,来这边做客的次数,屈指可数,屈指可数啊。上一次崔国师踏足此地,还是那元嘉五年的冬末了。所以鸿胪寺的老人,每每被别部衙门拿此事说事,确实都心虚,有点抬不起头。那年冬末,卢氏王朝的一个小小郎官,就可以领衔出使大骊京城,当时我作为新上任的鸿胪寺卿,陪同他们游览至此,听见了一句话,把我给气得脸色铁青,嘴唇颤抖,差点没卷袖子跟他们干一架……” 老人拍了拍桥栏杆,“如果没有记错,就是在这附近了。” 老人抬起手,高高举起,高过头顶,“那会儿的卢氏官员,是这么看我们的,是这么跟我们说话的。” “边关的马蹄声不响亮,我们鸿胪寺官员说话嗓门再大也没用。” “只要沙场马蹄如雷,你哪怕一个字都不说,就没谁敢胡说八道了。” 老人收起手,指了指荀趣,“你们这些大骊官场的年轻人,尤其是如今在我们鸿胪寺当差的官员,很幸运啊,所以你们更要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幸运,还要居安思危,要再接再厉。” 老人双手负后,自嘲笑道:“我那次算是憋出内伤了,一气之下就打算辞官,觉得有我没我,反正都没卵用。” “在我给朝廷递交辞呈的那天,国师就出人意料地来到鸿胪寺了,我当时毕竟还算是这儿官最大的,就来这边见国师大人,我一肚子怨气,故意一个屁都不放,国师大人也没说什么,不劝,不骂,不生气,跟后来外界传闻得什么国师与我一番坦诚相见,指点江山,没半颗铜钱关系。其实国师就只是问了我一个问题,如果只在国力强盛时,当官才算有滋有味,那么一国孱弱时,谁来当官?” 老人没来由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可惜不是冬末,尚未大雪。 元嘉五年末的那场相逢,正值大雪隆冬,道路上积雪深重,压得那些松柏都时有断枝声,时不时劈啪作响。 那年国师在离开鸿胪寺之前,就是拍了拍长孙茂的肩膀,面带笑容,心平气和,与即将卸任的鸿胪寺卿说了一番言语。 但是没关系,你长孙茂不乐意当窝囊官,自有旁人挺身而出,你只管退隐山林坐享清福,文人袖手清谈,骂天骂地,大可以放心,以后的大骊朝廷,容得下你这样的书生意气。 长孙茂望向道路远方。 好像依稀看到了昔年一幕场景。 一个双鬓霜白的儒衫老人,在风雪中渐行渐远,就那么离开了鸿胪寺。 长孙茂今天仍是有些话,没有说出口。 比如那年自己被卢氏官员的一句话,气得七窍生烟,其实真正让长孙茂感到心如死灰的,是眼角余光瞥见的那些大骊鸿胪寺老人,那种近乎麻木的神色,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理所当然。 长孙茂继续前行,“我呢,幸逢太平盛世,生在殷实门户,年少成名,官长贤能,家道优裕,娶妇淑静,生子聪慧。遭遇千年未有之变局,朝政清明,兵强马壮,挺然奋起,力挽狂澜。含饴弄孙,如果将来还能有个无疾而终,再有个过得去的美谥,人生如此,可以说是全福了。” 长孙茂突然转头问道:“那个陈山主的学问如何?” 荀趣有些意外,因为上次见面,寺卿大人就已经问过同样的问题,荀趣也给过自己的那个答案了。 长孙茂抬起双手,轻轻呵了口气,笑道:“作诗有何难,平平仄仄平。” 作诗是这般,为官亦是。可能当国师也是如此? 荀趣听得云里雾里。 意迟巷一处大宅子,厅堂上首坐着一位精神瞿烁的老妇人,双手持拐杖,笑眯起眼望向门外的皇后娘娘,还有一个小姑娘。 老妪在大骊官场,被尊称为老太君。 她只比关老爷子小十二岁,刚好相差一轮,属相相同。 老妪站起身,与皇后娘娘行礼。 先受了一礼,皇后余勉赶紧以家族晚辈的身份回了一礼。 余瑜大大咧咧喊道:“二姨!” 老太君笑着点头。 宋续只觉得别扭至极。 老太君平时都在家乡那边静养。 上柱国姓氏,并不是所有都像袁、曹这样全盘落脚京城。 比如关家的根基,还是在那翊州云在郡。 老太君与皇后余勉坐在相邻的两张椅子上,老妪伸手轻轻握住余勉的手,望向坐在对面的小姑娘,神色慈祥,欣慰笑道:“几年没见,总算有点姑娘样子了,走路时都有点起伏了,不然瞧着就是个假小子,难嫁。” 余瑜哈哈笑道:“好说好说,每年涨个二三两重,用不了几年,很快就当得起‘壮观’二字了!到时候改艳和韩昼锦加一块儿,都比不过我。” 皇后余勉笑容如常。 坐在余瑜身边的皇子殿下,只得绷着脸,默默喝茶。 老太君听着余瑜这个耳报神,聊了些京城近期的奇闻趣事。 偶尔点评几句。 “做人嘛,很简单。争取少做几件皱眉事,身边尽量少几个切齿人。路就宽了。” “袁化境那个小王八犊子,修行太过顺遂,境界来得太快,高手气质没跟上,就跟一个人个头窜太快,脑子没跟上是一个道理。” 皇子宋续依旧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其实老太君跟袁化境的岁数,差不多的。 从口无遮拦的余瑜那边,宋续还听过一桩陈年旧事,袁化境在年少时,跟同龄人的老太君有过一场比较江湖气的纠纷。 老太君说道:“来时路上,在京畿边境,远远看见了一艘悬停渡船,洛王好像在上边?” 大骊藩王宋睦,皇帝宋和的同胞弟弟,封王就藩古洛州,洛州也是中部那条大渎的发源地之一。 宋续立即说道:“回老太君话,皇叔已经乘船去往蛮荒天下。” 老太君嗯了一声,轻轻拍了拍皇后余勉的手。 老妇人笑问道:“殿下,你觉得那位落魄山陈剑仙,是更像咱们国师一些,还是更像山崖书院的齐山长?” 宋续有些为难,看了眼母后。 余勉轻轻摇头。 余瑜一拍椅把手,少女一如既往地言语无忌,“瞧着都像!” “不可能。” 老妇人摇头道:“齐山长当年在书院讲学,既给人感觉如坐春风,又有冬日可爱之感,反观崔国师在庙堂上纵横捭阖,既让人觉得秋风肃杀,又有夏日可畏之感,两人性情迥异,怎么都不沾边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两者都占。余瑜,你肯定看错了。皇子殿下,还是你来说说看?” 宋续只得小心斟酌措辞,缓缓道:“与余瑜差不多,可能我也看错了。” 老太君笑呵呵点头道:“麻糍好吃。” 钦天监。 监正监副两人开始询问袁天风一事,因为大骊朝廷准备将龙州更名为处州,名字依循星宿分野之说,此外各郡县的名称、地界也就跟着有所变化,当年将龙泉郡升为龙州,因为地界囊括大半个落地生根的骊珠福地,相较于一般的州,龙州疆域极为广袤,可辖下却只有青瓷、宝溪、三江、香火四郡,这在大骊朝廷极为是不同寻常的设置,所以如今更改州名之外,还要新设数郡,以及增添更多的新县,等于是将一个龙州郡县全盘打乱,从头再来了。 龙州现任刺史魏礼,朝廷很快就会另有重要。 大骊官场公认有两处最容易获得升迁的风水宝地,一处是本土龙州,一处是旧藩属的青鸾国。 袁天风看着那幅旧龙州堪舆图,笑道:“我只负责取名,涉及具体的郡县地界划分,我不会有任何建议,至于这些名字,是用在郡府还是县上边,你们钦天监去与礼部自己商量着办。” 钦天监除了编订历书之外,其实统称为青乌先生的堪舆家,也有勘察地理之权。 如果说天象的变迁与人间帝王的兴衰戚戚相关,那么钦天监以术算之法推算天行之度,从而编订历法、代天授时,则是确立正朔的举动。 马监副笑道:“恳请袁先生畅所欲言。” 占卜相术,厌劾祠禳,称骨算命,生辰八字,紫微斗数,占梦…… 这位袁先生,堪称无所不精。 袁天风报出一连串的郡县名字,仙都,缙云,兰溪,乌伤,武义,文成…… 监正与马监副听到那些名称后,相视一笑。 袁天风突然说道:“取名一事,你们其实还可以征询某人的意见,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 监正大人望向监副,咳嗽一声。 马监副置若罔闻,监正大人又开始咳嗽起来。 马监副转头问道:“监正大人,嗓子不舒服?” 监正喟然长叹一声,“罢了罢了。” 马监副松了口气。 不料监正大人说道:“能者多劳,这次就还是让马老弟继续出马,姓马嘛,定然一马当先,马到成功。” 京城道正院。 那位来自大骊崇虚局的领袖道人,一直旁听议事,从头到尾都没有插话。 只是议事结束后,与葛岭一同走出道观。 葛岭是宝瓶洲东南地界的句容人氏。 与出身青鸾国白云观的那位道士,其实双方家乡相近,只不过在各自入京之前,双方并无交集。 皇宫花园,妇人趴在桌上,呜咽起来。 妇人猛然抬起头,冷哼一声。走着瞧! 只是当她看见桌上的那根青竹筷子,便又忍不住凄凄惨惨戚戚,怨天尤人起来。 小巷。 刘袈蓦然心弦紧绷,转头望向小巷里边。 少年睁大眼睛,第一次看见个从小巷走出、而不是走入小巷的不速之客。道行这么高的蟊贼? 刘袈气得不轻,好家伙,竟敢擅闯国师宅邸? 当我这个元婴修士,是吃素的? 老修士面沉如水,“赶紧报上名号,然后随我去一趟刑部。” 要是这家伙硬闯小巷,自己还能通融几分,拦下也就拦下了,拦不住就算对方艺高人胆大。 可是这厮竟敢直接越界,从国师的宅子那边晃荡出来,大摇大摆走到自己眼前,那就对不住,没有任何回旋余地,没得商量了。 那人站在白玉道场边缘地界,自我介绍道:“白帝城,郑居中。” 少年刚想要习惯性为师父解释一番,介绍几句,然后添补一句,自己不曾见过白帝城郑居中的画卷,不晓得眼前这位,是真是假,故而辨别真伪一事,师父你就得自己定夺了。 刘老仙师差点热泪盈眶,终于遇到了一个打照面就自报名号的人。 只见刘袈一身浩然正气,侧过身让出道路,沉声道:“欢迎郑先生常来做客!” ———— 陈平安走出皇城大门后,说道:“小陌,咱们再走几步路,就带我跟上那条渡船。” 裴钱和曹晴朗刚刚登上一条仙家渡船,启程南下,才没多久。 小陌点头,然后问道:“公子是担心那两位弟子学生?” 陈平安笑道:“没什么可担心的,就是想要多看看他们。顺便让他们把一个消息,转告我另外的一个学生。” 小陌好奇道:“公子的那个学生,可是陆道友说的崔先生?” 陈平安反问道:“你的那位陆道友,是怎么说崔东山的。” 小陌答道:“前中后与末尾,陆道友各有四个字的评语,分别是天纵奇才,不世之功,东山再起,人间侧目。” 陈平安点点头,难得流露出几分失落神色,轻声道:“所以我这个当先生的,一直当得很名不副实。” 小陌摇头道:“我觉得公子的这位学生,绝对不会觉得自己先生是什么名不副实,只会觉得何其幸也,与有荣焉。” 陈平安忍了又忍,还是一个没忍住,一巴掌重重拍在小陌的肩膀,“都什么风气!果然与我无关。”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八十三章 看酒 一条属于长春宫的南下渡船,中途会在龙州境内的牛角渡停靠。 曹晴朗来到裴钱屋子外,站在廊道中,轻轻敲门,说道:“是我。” 裴钱打开房门后,继续在屋内六步走桩,随口问道:“找我有事?” 这趟落魄山和京城的往返,裴钱在赶路的时候都覆了张少女容貌的面皮,免得白白多出几笔药费开销。 六步走桩,这是裴钱小时候,陈平安唯一没有如何掩饰的“拳技”。 只不过那会儿的小黑炭,瞧不上,觉得傻乎乎的,成天想着老魏和小白,送她一甲子功力,不吃苦,天上掉下来的绝世武功。 曹晴朗站在门口,“等你练完拳再来?” 裴钱神色古怪,道:“除了睡觉,我都在练拳。” 曹晴朗有些尴尬。 裴钱说道:“说话聊天,不会耽误走桩。” 曹晴朗这才跨过门槛,轻轻关上门,坐在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大骊军方渡船除外,几乎每条仙家渡船供应的清水,都有讲究,多是取自各个名泉,早年也不知道是哪个好事之徒,将一洲水之美者,分出七等。 比如青鸾国白水寺的珍珠泉,云霞山龙团峰的一处潭水,据说水注杯中,可以高出杯面而不溢,潭水甚至能够浮起铜钱。还有曾经的南塘湖青梅观,而桌上这壶水,就是长春宫独有的灵湫,据说对女子容貌大有裨益,可以去鱼尾纹,有奇效…… 郑大风当年还在落魄山看门那会儿,曹晴朗要进京赶考,参加会试,郑大风就开始撺掇曹晴朗,一定要帮自己绕路多跑一趟长春宫,能买就是最好,花钱都买不着的话,偷也要偷几壶灵湫泉水回家,到时候他大风兄弟必有重谢! 曹晴朗表明此次登门目的:“你除了当年跟先生一起离开藕花福地的那趟北游,后来还曾独自南下桐叶洲,我想与你讨教一些沿途的风土人情,说得越详细越好,所以可能会耽误你练拳半天。” 裴钱记性之好,比起荀趣的那种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要更神仙。 曹晴朗记性不差,但是跟荀趣还能掰掰手腕,可要说跟裴钱比,真就是自取其辱了。 按照先生和小师兄的谋划,落魄山会在今年末,最迟明年开春时分,就要在桐叶洲北方某地选址,正式创建下宗了。 在短短一年之内,先立上宗再建下宗,其实在浩然天下历史上,之前只有两次。 做成这桩壮举的两位修士,分别是中土神洲的符箓于玄,以及金甲洲那个在大战中选择叛变的老飞升境修士,完颜老景。 裴钱说道:“回头我写本册子给你?” 曹晴朗笑着抬臂抱拳,轻轻摇晃,“如此更好,多谢大师姐了。” 本意是裴钱口述,曹晴朗取出笔墨纸砚,抄录那本“游记”。 如今他和裴钱都有了一件喜烛前辈赠送的“小洞天”,要比咫尺物品秩更高,所以出门在外,方便多了。 裴钱走桩不停,扯了扯嘴角,“得收钱,按字数结账,一个字一文钱,如何?” 曹晴朗点头道:“没问题。” 早知如此,绕不开钱。 裴钱一次六步走桩间隙,从袖子里摸出一大本“账簿”,随手丢给曹晴朗。 洋洋洒洒二十万字,内容皆以蝇头小楷写就。 她明显是早有准备,只等曹晴朗开口讨要。 看墨迹,多半就是在大骊京城的客栈里边临时写就的“游记”。 曹晴朗翻了几页,颇感意外,裴钱除了描述沿途的各国疆域、山川河流,各地兵备寺观、祥异等风土人情,竟然还涉及到了地方盐铁之类的物产,甚至抄录了不少县志内容,夹杂有不少官府舆图。 裴钱停下走桩,坐在桌旁。 扎丸子发髻,高高的额头。 整个人显得干净利落,极有英气。 她安静望向窗外。 不是一个多好看的女子,但如今的裴钱,一定是个让人见了就记忆深刻的女子。 窗外云高云低,裴钱看得有些失神。 师父曾经说过,书上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天下山水是地上之文章,都可以快人眼目,陶冶情操,尤其后者,白看不收钱! 大白鹅也说过,学宗师大家而不得,还能是刻鹄不成尚类鹜,学明师名家而不得,就是画虎不成反类狗了。咱俩运气,顶呱呱的好哇,我之先生你师父,上哪儿找去? 收起心绪,裴钱转头望向曹晴朗。 曹晴朗察觉到裴钱的古怪眼神,疑惑道:“怎么了?” 裴钱问道:“被小师兄抢走了宗主,你就没点情绪起伏?” 曹晴朗洒然笑道:“当然会有点失落,不过更多还是松口气。” 曹晴朗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肩头,“还是本事不够,挑不起重担嘛。” “师父在你这个岁数,都快当上剑气长城的隐官了。” 裴钱扯了扯嘴角,“圣人教诲,弟子不必不如师。我看你,悬。” 曹晴朗忍住笑,“圣人之所以如此教诲,更说明弟子不如师的情况更多,再说了,师祖不也在书上明明白白写下那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道理之所以是道理,就在于话易懂事难行。” 裴钱不再多说什么。 扯歪理,她在行。 算了,正儿八经讲道理,说不过这个曹木头的。 呵,榜眼。 曹晴朗准备起身告辞,有了这本册子,等自己到了桐叶洲,再循着书上路线,脚踏实地走上一遭,心里就有数多了。 裴钱突然问道:“你打算何时结丹?到时候是请种夫子帮忙护关?” 曹晴朗只得重新坐回椅子,说道:“在自家山头,其实不用谁护关,等选址一事敲定,办过了宗门典礼,我就在下宗那边闭关结丹,用小师兄的话说,就是一开门,自家山上就立即多出个金丹,可以帮着下宗讨个开门红的好兆头。” 裴钱笑呵呵道:“难怪半点不急。” 曹晴朗一笑置之。 而立不惑之间结金丹,甲子古稀之间修出元婴,百岁到两甲子之间跻身玉璞。 这是早年在藕花福地,陆先生给出的一份“山上考卷”。 曹晴朗在家乡就开始按部就班修行。 加上种先生的指点,登山之路,走得不快,但是稳当。 三件本命物,在曾经的藕花福地,已算稀罕之物,但是相较于浩然天下的宗门嫡传,品秩都不高,很不够看了。 曹晴朗不是不可以更快破境,只是没必要,也确实如裴钱所说,不着急。 故而相对于一路破镜势如破竹的裴钱,不谈治学,曹晴朗只说修行一道,确实显得十分黯淡无光了。 裴钱补了一句,“修行跟习武差不多,只要有韧性,就有后劲,有后劲,就有机会后发制人。” 就像崔爷爷说的那个拳理,天下就数练拳最简单,只需要比对手多递出一拳。 当年在剑气长城,大白鹅曾经带着他们两个,私底下去城头找过他们仨的那位左师伯。 登城途中,小师兄曾经打过一个比方。 浩然天下的酒鬼,就没醒过。喝酒如饮水。 剑气长城的酒鬼,从没醉过。喝水如饮酒。 裴钱看得出来,左师伯很喜欢曹晴朗这个师侄,在城头那边,拉着曹晴朗问了许多问题。 曹晴朗的有些答案,让左师伯皱眉,有些答案,又让左师伯点头而笑,最后不知曹晴朗说了句什么,竟然让左师伯很……意外,并且大笑不已。 当时裴钱跟大白鹅坐在稍远的地方,她听不真切那些问答的具体内容。 所以就问大白鹅,曹晴朗最后说了什么。大白鹅复述了一句让裴钱毛骨悚然的言语。 杀人须从喉咙处着刀。 把裴钱给吓了个半死。 怎么,曹木头这个看着老实憨厚,难道其实每天都憋着坏,准备迟早有一天要跟自己翻旧账? 好在大白鹅解释说是左师伯在跟曹晴朗问答治学一事。 那会儿的裴钱半信半疑,总觉得曹木头焉儿坏,之后在师娘家里,几个人帮着师父一起篆刻印章挣钱,等到师父好巧不巧送了一把珍藏多年的刻刀给曹晴朗,小黑炭其实当时都吓蒙了。 曹晴朗说道:“我本来以为你会趁机说几句怪话的。” 裴钱揉了揉脸颊,扭头望向窗外,伸了个懒腰,“又不是小孩子了,没什么意思的事。” 曹晴朗试探性说道:“这种闲聊,你总不至于记账?” 裴钱笑呵呵道:“怎么可能。” 她也没说是可能什么,不可能什么。 裴钱没来由想起剑气长城的那个“师妹”。 郭竹酒,小名绿端。 当时郭竹酒个儿比裴钱高,两人明争暗斗的时候,总是裴钱吃瘪,说话的时候,郭竹酒总喜欢屈膝平视裴钱。 曾经抬起胳膊,一本正经问裴钱,不晓得你们浩然天下那边的仙子姐姐,这儿有么有腋毛,要是有,多久刮一次,用啥刮…… 最让裴钱吃不消的地方,还真不是这些话怎么混帐,裴钱撩狠话、骂脏话,说那戳心窝子的话,小时候其实就很擅长,只是长大之后,才消停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不再说这些,裴钱记得住所有事,唯独这件事,好像从没想过,也记不起来了。 而那个师妹郭竹酒,每次说话,跟裴钱问问题,都倍儿真诚。所以裴钱当年真心拿她没辙。 即便是如今想起,裴钱还是有几分头疼。 在剑气长城,裴钱被郭竹酒气炸了好多次,关键都是些闷亏,所以她曾经偷看过郭竹酒的心境。 是一大群的七彩鸟雀,它们要么全部寂静不动,要么所有振翅群飞。所以郭竹酒能不胡思乱想? 曹晴朗轻声道:“还是担心先生?” 裴钱摇头说道:“有师娘在,何况先生身边还有喜烛前辈,没什么不放心的。” 再说了,天底下最让人放心的人,就是自己的师父啊。 曹晴朗欲言又止。 先生实在太周全了,很多事情,早早就想到了。 比如在剑气长城那边,私底下就与曹晴朗说好了,以后如果你们俩站在一起,我会表现得更偏心些裴钱。 其实这都没什么。 让曹晴朗哭笑不得的,是先生很快又补上一句,“先生好像确实更偏心她,是不是都不用假装了?” 最后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先生忍住笑说道:“别怪先生啊,谁让她是女孩子,你是男孩子。” 裴钱回过神,敏锐发现曹晴朗的心境异样,就回了一个怎么了? 曹晴朗笑道:“没什么。” 渡船这边,有人用上了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 “冒昧问一句,可是郑宗师?” 裴钱微微皱眉,转头望向一处。 见曹晴朗投来探询视线,裴钱解释道:“是那个鱼虹,不知怎么发现我了。” 曹晴朗问道:“对方是有意尾随?” 裴钱摇头道:“应该是凑巧同船南下。” 其实鱼虹在登船时,裴钱就有所察觉了。这位出身旧朱荧王朝的江湖名宿,刻意收敛那份宗师气势,压境在了远游境。 裴钱解释道:“听说鱼虹早年一位嫡传弟子,好像跟咱们玉液江那位水神娘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露水姻缘。还有更出奇的传闻,说鱼虹的这位得意弟子,有个有道侣之实、无夫妇名分的红颜知己,女子是位山上的金丹地仙,精通水法,因为玉液江水府旁的一处仙家洞窟,是一处适宜修行水法的风水宝地,结果不知怎么到最后,武夫、地仙、水神三个,闹得相互间都老死不相往来了。不过这些乱七八糟的,都是江湖上的小道消息,做不得准。所以鱼虹会乘坐这条渡船,合情合理,并不突兀。” 曹晴朗点头道:“后者可能性更大。” 红烛镇是三江汇流之地,如今更是大骊最重要的水路枢纽之一,被誉为流金淌银之地,不过三条江水,水性各异,绣花江水性柔绵,灵气充沛且稳定,此外虽然名为冲澹江,但其实水运汹汹,水性雄烈,湍悍浑浊,自古多洪涝水患,经常白昼雷霆,最难治理,而且按照大骊地方府志县志的记载,以及曹晴朗搜罗的几本古神水国正史、野史,书上有那“此水通海气”的神异记载,这条江水的神位空悬多年,化名李锦的书铺掌柜,作为冲澹江新任江水正神,算是跟落魄山关系最亲近的一个。 玉液江最为河床弯曲,故而水性无常,不同河段的水运浓郁极为悬殊,所以既有灵气贫瘠如“无法之地”的河段,也有灵气充沛的山水形胜秘境,都被水神娘娘叶青竹开辟出数座修道府邸,也是玉液江一笔不小的进账。 裴钱瞥了眼曹晴朗。 你一个正人君子,江湖绯闻知道得比我还多? 曹晴朗只得解释道:“是听郑叔叔说的,两个原本关系亲近的女子,最后反目成仇,往往只有一种情况,因为一个男人。” 关于对郑大风的称呼,如果按照郑大风的说法,是他跟曹晴朗,反正年纪差不多,相貌更是瞧着相近,站一块儿,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所以喊他一声郑大哥就行了,要是喊郑叔叔,就把他喊老了,没人会信的。 要知道那会儿的曹晴朗,刚刚离开藕花福地,还是个少年。 反正曹晴朗打定主意,见面了就只是喊郑叔叔。 反而是陈灵均,一口一个大风兄弟,喊得无比熟稔,勾肩搭背,经常还没聊几句,就对视一眼,然后一大一小,叉腰大笑。 裴钱说道:“郑叔叔在飞升城酒铺那边当掌柜,肯定不会寂寞的。” 裴钱再次皱眉,以心声说道:“对方找上门来了。除了鱼虹,还有四人,都是练家子,不过境界都不高。其中两人,听呼吸和脚步声,应该与鱼虹是一脉的武夫,至于他们的身份是鱼虹的嫡传还是徒孙,暂时不好说。” 稍加思索,仔细翻检记忆一番,裴钱好像有些讶异,她犹豫了一下,就摘了面皮,露出真容。 一行人从渡船顶楼走到一层甲板。 为首之人,白发苍苍,身材魁梧,气势雄健,老人比起北地男子还要高出半个头,正是宝瓶洲武评四大大宗师之一,鱼虹。 京城火神庙那场名动一洲的擂台比武,鱼虹胜了周海镜。 让这位老宗师的江湖声望,一下子到了顶峰。 据说不下十个山上门派,盛情邀请鱼虹担任供奉或是客卿。 鱼虹一百五十岁的高龄,在旧朱荧王朝成名已久,朝野上下,无人不知,名气半点不那些元婴境剑仙差。 徒子徒孙一大堆,只是如今还没有所谓的关门弟子。一般来说,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不收关门弟子,只有两种情况,要么自认还能活很多年,要么就是一直找不到心仪的弟子人选,找不到一个可堪大用的继承衣钵者。无论是山上山下,无论百姓人家还是天潢贵胄,幺儿最受宠,几乎是定例了。 鱼虹此次登船,之所以没有从大骊京城直接返回宝瓶洲中部的自家门派,是打算走一趟披云山和玉液江,之后再去一趟西岳地界,对那素未蒙面的北岳山君魏檗,鱼虹神往已久,至于那位水神娘娘叶青竹,与自己一位弟子间的爱恨纠缠,鱼虹没打算化解,这趟造访水神府,是奔着谈一桩买卖去的,南边有几个山上朋友,打算在玉液江那边联袂修行甲子光阴,等于包圆了玉液江的那几处神仙洞窟,一般人居中斡旋,叶青竹未必肯卖这个面子,自己露面,不敢说一定成事,终究还算把握不小。 期间刚好可以拜会一下那位落魄山的年轻剑仙。 一个如今在宝瓶洲大名鼎鼎、可谓如日中天的风流人物。 一个能够跟搬山老猿换拳的修道之人,定然是一位山巅境武夫无疑了,不然扛不住正那位阳山护山供奉的凶狠拳脚。 毕竟那位年轻山主,还是“郑清明”的师父。 可要说对方是传说中的止境武夫,鱼虹暂时心存怀疑。 既是剑仙,又是止境?天底下的好事,总不能被一个人全占了去。 更大可能,还是那陈平安洪福齐天,被他找到了个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郑撒钱”当弟子。 所以如果可以的话,鱼虹打算与那个年轻山主切磋一二。 当然前提是对方肯点头,不愿意的话,鱼虹也就只能作罢,再托大,鱼虹还不至于觉得自己这位大骊一等供奉,能够让一位浩然天下的年轻宗主,如何高看一位上了岁数的九境武夫。 何况对方似乎脾气不太好,山上已经有些沸沸扬扬的传言,此人竟然在那众目睽睽之下,都做得出手刃袁真页的勾当。 此事也就是幸亏正阳山关闭镜花水月,足够及时,不然如今正阳山修士要更加抬不起头。 鱼虹的两位嫡传弟子,一男一女,都很年轻,三十来岁。 身边还有两位江湖人,哪怕都是满头霜雪的老者了,可在鱼虹这边,还是地地道道的晚辈,与各路豪杰差不多,如今都被招徕,成为鱼虹自家门派中人了。 鱼虹一行人来到一条廊道,见着了一位站在门外等候的年轻女子。 鱼虹稍稍快步上前,抱拳笑道:“此次不请自来,冒昧拜访,还望郑宗师海涵。” 裴钱迅速扫了一眼其余四位纯粹武夫,不露声色,抱拳还礼,“有幸得见鱼老前辈。” 鱼虹误以为对方是听闻自己与周海潮要比武的消息,就乔装打扮,悄然入京,悄然观战。 拳怕少壮,鱼虹不得不服老几分。 不谈眼前这个神华内敛的裴钱,即便是赢了周海镜一场,可是鱼虹心知肚明,不出十年,自己就肯定不是周海镜的对手了。 所以趁着自己一把老骨头,还有点气力和心气,尽量为这些嫡传弟子们铺路,江湖里的,官场上的,山上的。 鱼虹笑着伸手,“介绍一下,龙山派庾苍茫,大泽帮竺奉仙,他们都是我相识已久的江湖好友,前不久被我亲自邀请担任自家门派的长老。” 两人都是金身境武夫。 其实这就是鱼虹帮人架高梯了,庾苍茫和竺奉仙两人,虽然都是拳压数国、声名远播的武夫,可在鱼虹这边,还真不至于什么亲自邀请。不同于十几个入室弟子出师后在外开创的八个江湖门派,鱼虹自己创建的伏暑堂,门槛极高,一向求精不求多,连同嫡传、长老以及各色成员,只有五十余人,更像是一座山上仙府的祖师堂。 鱼虹继续介绍道:“至于这两个孩子,是我不成材的弟子,严官,黄梅。” 那对年轻男女异口同声道:“见过郑前辈。” 他们对这个真名“裴钱”的女子,都充满了好奇。 还有一种带着敬畏的仰视。 裴钱说道:“前辈二字不敢当,你们喊我裴钱就行了。” 两个六境武夫的年轻男女,哪敢对眼前女子直呼其名。 宗师前辈与你客气,晚辈就真的不客气,那不叫耿直,叫傻。 关于这位绰号“郑撒钱”女子大宗师的岁数,一直是个谜。 有说是四十来岁的,也有说是半百岁数了,更有说她其实已经年近百岁,类似南边桐叶洲的那个黄衣芸,只是因为保养得体,驻颜有术。 反正就是个横空出世的强横之辈,当初她以一种近乎无敌之姿,现身中部大渎战场,出拳之重,手段之狠, 大渎战场之上,她好像永远孤身一人,刻意拣选蛮荒大军大阵极为厚实的凶险之地。 因为怕误伤己方阵营修士。 唯一的例外,是她出拳救人,经常硬生生凿出一条鲜血淋漓的道路,带人一起离开战场。 所以“郑钱”如今在宝瓶洲的名声之好,估计三个鱼虹都比不上。 如果与鱼虹问拳之人,是郑钱而非周海镜,别说什么街巷的人头攒动,估计火神庙附近的所有屋舍,都能被看客们坐塌了。 尤其是大骊京城那帮公子哥、世家子,连同那帮去过沙场的将种子弟,一个个提及“郑钱”,那份仰慕之情,无以复加,反正谁敢说郑钱不美就跟谁急。 尤其是严官,曾经有幸亲眼见过“郑钱”在沙场上的出拳。 在一处大军集结的蛮荒大阵之中,有身姿纤细的女子蓦然从天而降,再一个眨眼功夫,便天地清明了,方圆百丈之内,倒地者皆死无全尸,站立着唯有女子武夫。 故而在严官心目中,眼前女子,宛如天人。 以至于先前抱拳致礼之时,严官的手臂和嗓音,都有些不可抑制的颤抖。 裴钱问道:“鱼老前辈,是有事相商?” 鱼虹笑道:“确实有事要与郑宗师商量,这次我们会在牛角山渡口下船,打算拜访落魄山,不知陈山主如今是否在山上?” 裴钱说道:“我师父喜欢一个人行走江湖,行踪不定,当下师父在不在落魄山,我也不敢确定。” 鱼虹点头道:“无妨,渡口停靠渡口,我下船后会先走一趟披云山,届时劳烦郑宗师派人给个消息。” 裴钱笑着点头。 派人? 我能使唤谁? 骑龙巷的左右护法? 小米粒胆儿小,可不敢出门。至于另外那条,成天四处浪荡,都没个影儿的。 大骊宋长镜,鱼虹是根本不敢问拳,会死。 面对这个裴钱,反正必输,鱼虹是不愿白送一场名声给她。 落魄山,实在是深不见底。 客卿魏晋。风雪庙大剑仙,宝瓶洲剑道第一人。 还有那个在老龙城战场递剑的剑仙“余米”。 不知怎么就从北岳披云山转投了落魄山。 再加上那拨至少是远游境的纯粹武夫, 武运之盛,冠绝一洲。 这么个宗门,确实值得让鱼虹放低身架,主动结交几分。 裴钱看了眼那个竺奉仙,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 对方没有认出自己,但是裴钱却认得这个大泽帮的老帮主。 当年跟着师父一起游历青鸾国金桂观,当时正好碰到了观主张果收徒,避雨时碰到了两拨江湖中人,一方来自云霄国胭脂斋,再就是青鸾国的大泽帮,其中就有老帮主竺奉仙,大名鼎鼎的江湖魔头。 当时还有两个少女,分别叫竺梓阳和刘清城。前者鹅蛋脸,一说话就喜欢脸红,她有把随身携带的裁纸刀,名“蕞尔”。 另外那个圆圆脸,说话很有嚼头的,随她爷爷。 在那青鸾国的青要山,山中有座历史悠久的金桂观,观内种植有六棵老桂树,曾有云游仙人道破天机,月中种。 树下石桌的棋盘,纵横十八道,据说是风雷园李抟景以剑气刻出。观内道士随缘赠送的桂枝伞,比较值钱。 鱼虹都没有说落个座喝个茶什么的,直接就带人告辞离去。 光是这么一出,就等于给足了“郑钱”极大的面子。 裴钱便一路陪同,走出那条廊道才停步。 黄梅发现师父回去的时候,好像心情不错。 裴钱返回屋子,曹晴朗在那边翻书看。 没过多久,一袭青衫从渡船窗口那边猫腰掠入屋内,飘然落地。 裴钱和曹晴朗先后起身,各喊各的,“师父。”“先生。” 小陌随后凭空出现在陈平安身边。 陈平安坐在椅子上,曹晴朗像个木头没动静,裴钱已经倒了两碗水给师父和喜烛前辈。 小陌与裴钱道了一声谢,从桌上拿起水碗,双手端着,站着喝水。 陈平安笑道:“没事,就是来送送你们,很快就回京城的。” 裴钱说道:“师父,我刚才遇到了大泽帮的那位竺老帮主。” 陈平安点头道:“我刚才与小陌在云中隐匿身形,远远看见了的,等下会去打声招呼。” 在昔年一场场的游历途中,陈平安有过很多的江湖相逢。境界有高有低,为人有好有坏,做事有讲究和不讲究的,性情各异,但都是陈平安心目中的江湖和江湖人。 陈平安一手持碗,单手托腮,看了眼裴钱,又看了眼曹晴朗。 当师父和先生的青衫男人,眯眼而笑。 陈平安随后将那个源自大骊皇宫的猜想,明白无误告诉两人,让他们回了落魄山就提醒崔东山,桐叶宗下宗选址一事,要小心再小心了,早先越是认可的适宜之地,越要思量复思量,免得着了中土陆氏的道。顺便大致说了那场酒局的过程。 裴钱是默默记住了中土陆氏,以及陆尾那个名字。 曹晴朗则是问道:“中土陆氏此举算不算违禁?” 陈平安笑道:“阴阳家嘛,做事情比较滑头,在两可之间,双方真要吵到文庙那边,也是一笔糊涂账,就算我们吵赢了,打在中土陆氏身上的板子,还是不会太重。” 说到这里,陈平安抬起一只手掌,“所以不如自己来。到时候双方再去文庙那边吵。” 裴钱咧嘴一笑。 陈平安突然侧耳聆听,一口喝完杯中茶水,起身笑道:“不曾想还有热闹可瞧,那个黄梅好像跟人打起来了。你们忙自己的,我看完热闹,再与竺老帮主叙过旧,下船就不跟你们打声招呼了。” 曹晴朗跟着起身,以心声说道:“先生,我身上那件喜烛前辈赠予的‘小洞天’,其实意义不大,大材小用了,如今我们落魄山商贸往来愈发频繁,先生不如交给未来的风鸢渡船管事,可以拿来搁放一些山上珍贵的天材地宝。” 陈平安笑着婉拒道:“先生自有打算,不差你那一件。” 随后陈平安带着小陌离开屋子,去凑热闹。 等到师父离开后,裴钱疑惑道:“你刚才与师父偷偷说了什么?” 曹晴朗一本正经道:“就是让师父保重身体。” 裴钱眯眼道:“少来,说!是不是在师父那边告我的刁状了?” 曹晴朗摆手道:“这就是大师姐冤枉人了。” 裴钱正要说话,曹晴朗笑道:“不相信的话,可以自己问先生去。” 走在廊道中,小陌笑道:“先前看那鱼虹下楼梯之时,出场架势,感觉比小陌认识的一些老朋友,瞧着更有气魄。” 陈平安说道:“这就叫目空一切,顾盼自雄。听着像是贬义,其实对武夫而言,不是什么坏事。” 小陌点头道:“学到了。” 原来是有人想要与鱼老宗师问拳,竟然还带了份生死状。 其实那个中年人就只是个底子不错的六境武夫,不过在那地方小国,也算一方豪杰了。 这就是鱼虹的树大招风了,没有什么需要签生死状的江湖恩怨,只是对方笃定德高望重的鱼虹不会出拳杀人,等于白挣一笔江湖声望,挨了一两拳,在床上躺个把月,耗费些银两,就能赢取寻常武夫一辈子都攒不下的名声和谈资,何乐不为。只不过江湖门派,也有应对之法,会让开山弟子负责搭手接拳,所以一个门派的大弟子,就像那道山门,负责拦住牛鬼蛇神。今天鱼虹就派出了黄梅,再让严官在旁压阵,鱼虹自己则走了,对那场胜负毫无悬念的比试,看也不看一眼,老宗师只是聚音成线暗中提醒黄梅,出手别太重。 黄梅听明白了,师父的意思,就是自己的出拳,别太轻了。 渡船一楼这边早已人满为患,楼梯那边都站满了人,陈平安只得在人群后边,踮起脚尖,远远看着那场比试。 如果不是这场比试,陈平安还真不知道长春宫渡船的生意如此之好。 一条穿云过雾的仙家渡船,如果不谈物资运转的商贸营收,船上大小屋舍客满,简直就是梦寐以求的情况,其实很少见,一年到头平摊下来,能有六成,渡船收入就已经极为可观了。陈平安如今自家就有两条渡船,一条能够跨越半洲山河的翻墨,一条可以跨洲远游的风鸢,两条渡船的航行路线,就是实打实的两条财路,陈平安都得算将生意做到南婆娑洲去了,反正那儿有条极为粗壮的大腿,龙象剑宗。所以陈平安琢磨着是不是让米大剑仙,在龙象剑宗那边捞个记名供奉的身份,但凡遇到点事情,就直接报名号。 小陌对这类比武提不起什么兴趣,轻轻抬手,打着哈欠。 就像两只刚出笼的鸡崽儿,你啄我一下,我啃你两下的。 自家公子倒是看得用心,好像对那个黄梅的拳法路数,比较感兴趣。 陈平安通过这场观战,看出了些端倪,出拳果决,与出拳阴狠,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拳路。 武夫身上一有拳意,尤其是六境武胆一生,就会各有气象。 那个严官是以自身性情压制拳法浸染,黄梅却是性情就与师门传下的拳路天然契合,所以两者越往后,拳技高低就越悬殊。 由此可见,从伏暑堂走出去开枝散叶、自成一派的武夫,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不过那女子到底是出身名门大派,所以虽然出拳不轻,但是极有分寸,打在对方身上的那些拳招,绝不碰那些死穴,也不落在大穴位上边,只挑选一些无关轻重的身体穴位,那么对方在比试落败过后,估计都察觉不到那些落下的病根和后遗症,十分神不知鬼不觉了。 等黄梅最后一拳递出,中年男子差点就要双脚离地倒飞出去,结果被她笑着伸手拽住胳膊,说了句承让,所以后者只是一个身形摇晃,强压下一口淤血,与那黄梅抱拳认输。 黄梅松开手,“多有得罪。” 男子没能与鱼虹问拳,好歹与鱼虹的嫡传弟子切磋一场,虽然受了点伤,仍是心满意足。 只是身上那些积攒起来的细碎伤势,会不会在体内哪天突然如山脉连绵成势,依旧浑然不觉。 而渡船之上观战的看客,几乎都是不谙拳脚厮杀的山上练气士,何况看热闹谁嫌大。 人群渐渐散去。 竺奉仙在跟庾苍茫站在船头那边闲聊,对于那场比试,都没有在意。 江湖人出门在外,眼中所见多是江湖事, 之前大骊京城的火神庙擂台比武,他们两个老友,都没有去观战,而是去菖蒲河那边找花酒喝去了,可惜都是些清倌,只能看不能摸,据说能否带走,各凭本事,得看客人兜里的银子,竺奉仙手边倒是不缺银票,不曾想那两位在酒桌唱曲儿助兴的妙龄清倌儿,估计是觉得俩客人实在是太老了点,所以只是笑着不言语,假装没听懂竺奉仙的暗示。 在那大骊京城,竺奉仙也不敢造次,就只是摸出一颗金锭当赏钱的时候,趁机摸了摸那女子的白嫩小手。 没法子,之前竺奉仙打赏银锭的时候,两个女子眼皮子都没搭一下。 与老友走出酒楼后,竺奉仙走在菖蒲河边,不由得感慨一句,金贵,眼睛里瞧不见银子。 庾苍茫此刻瞥见那严官与黄梅走上楼梯,聚音成线道:“憋屈。早知道是这么个结局,打死都不加入伏暑堂了。这事情确实怨我,拉着你一起倒霉。” 说是帮派长老,其实半点实权没有,更多时候,就是给那两娃儿喂拳。 严官倒还好,出拳有些分寸,为人还算厚道,只是那个瞧着眉眼娇柔的小娘们,下手才叫一个狠辣,简直就是将他们两个当会走路的木桩子打。 只是不得不承认,黄梅的武道成就,一定会比师兄严官更高。 虽然如今才是六境,却是奔着远游境去的。反观那个严官,极有可能这辈子就是止步金身境了,将来至多是外派到某个师兄的门派,美其名曰历练人情世故,实则就是与一大堆的江湖庶务打交道。 竺奉仙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无所谓了,就当是混口饭吃。想开点,给饭吃的人脸色不好看,算不得什么,桌上的那碗饭不难吃,就成了。” 船头这边,缓缓走来两个不速之客,看样子,就是奔着他们俩来的。 其中一袭青衫,率先抱拳笑道:“竺老帮主,青鸾国一别,多年不见了,老帮主风采依旧。” 那行走时落后半个身位的年轻扈从,就跟着抱拳。 竺奉仙依稀认出对方有几分眉眼相熟,试探性问道:“可是金桂观萍水相逢的那位……陈公子?” 其实是陈仙师了,只不过竺奉仙没觉得这位山上神仙,反而觉得是个江湖中人。 当年一场萍水相逢,竺奉仙还让这位陈仙师一行人,住在大泽帮出人出钱刚刚建好的宅子里边,双方算是很投缘了。 陈平安爽朗笑道:“老帮主好眼力!” 竺奉仙放声大笑,一把抓住陈平安的胳膊,“走,去二楼喝酒去,我屋子里边有山上的好酒!从大骊京城买来的,都舍不得给庾老儿喝。” 陈平安问道:“是那个有钱都买不着的长春宫仙酿?” 二楼? 鱼虹师徒三人,好像是在三楼下榻,各有雅间。 当然可能是长春宫的三楼屋舍,数量太少,即便有神仙钱也买不来。 竺奉仙瞪眼道:“陈公子,你要是这么聊天,可就没有朋友了。” 陈平安被拽着走,笑道:“老帮主没有,我手头凑巧有几壶啊,不过是最便宜的那种。” 竺奉仙点头道:“好,陈公子这个朋友,我就当刚认识,交定了!” 小陌跟在陈平安身后,见那个叫庾苍茫的纯粹武夫,朝自己投来一抹探询视线,小陌面带微笑,点头致意。 到了二楼屋子,在公子与两位江湖朋友走向酒桌,走在最后边的小陌就轻轻关上房门。 竺奉仙落座后,笑道:“鱼老宗师一开始是想让我们住楼上的,只是我和庾老儿都觉得没必要花这份冤枉钱,如果可以的话,我们都想要住一楼去了,只是鱼老宗师没答应,陈公子,乘坐这长春宫的渡船,每天开销不小?” 陈平安笑着点头,“所以跟竺老帮主一样,没舍得住在顶楼,那儿风太大,一个不留神,就刮走兜里的钱了。” 一直沉默的庾苍茫会心一笑。 竺奉仙深以为然,啧啧不已,“要说钱财的开销,何止是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真心比不得你们这些山上神仙。” 陈平安转过头,拍了拍小陌的胳膊,笑道:“小陌,竺老帮主酒量极好,你等下记得帮我挡酒。” 原本打算就那么站着的小陌这才落座。 竺奉仙去取出两坛酒,期间看了眼庾苍茫,后者不露痕迹地摇摇头。 竺奉仙倒满了四杯酒,小陌身体前倾,双手持杯接酒,道了一声谢。 一开始聊得还算含蓄,多是陈平安问了些竺奉仙这些年的近况,还有老帮主那个孙女在金桂观的修行事。 等到几杯酒下肚,就聊开了,竺奉仙举起酒杯,“我跟庾老儿算是上了岁数的,你跟小陌兄弟,都是年轻人,不管如何,就冲咱们双方都还活着,就得好好走一个。” 各自饮尽杯中酒,竺奉仙又倒满酒。 陈平安抿了一口,问道:“老帮主是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破境?” 竺奉仙洒然笑道:“侥幸而已,不值一提。” 然后老人指了指庾苍茫,“这个庾老儿,才值得说道说道,以双拳打杀了一头妖族的地仙修士,算一条真汉子。” 庾苍茫摇头道:“战场上踩了狗屎运,碰巧捡漏而已,贻笑大方。要是一场捉对厮杀,就得互换战功了。” 一个有钱还买得着、而不是买得起长春宫仙酿的年轻仙师。 大致什么来头,庾苍茫心里有数。 在山上,一个谱牒仙师暂时的境界高低,修为什么的,不代表一切。 只听那个与竺奉仙相识于多年之前的年轻人,主动与自己敬酒,“死人堆里捡漏,怎么就不是真本事了,庾老前辈,就冲这句话,你老人家得干完一杯,再自罚一杯。” 竺奉仙笑骂道:“赶紧的,两杯酒都得喝干净了,记得别手抖养鱼,磨磨唧唧跟个娘们似的。” 长春宫的酒水,据说是最能养伤的仙酿,比起一般仙府酒水更能裨益体魄,在山上都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庾苍茫在战场上落下了病根,一直没能痊愈,不然也不至于投奔鱼虹,所以今儿多喝一杯是一杯。 至于他们两个为何不去大骊朝廷,捞个末等供奉当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其实桌上这两壶仙家酒酿,就是竺奉仙在大骊京城专程为庾苍茫买来的疗伤药酒,只是不曾想竟然在渡船上遇到了朋友,竺奉仙一个高兴,就不小心忘了这茬,所以方才取酒的时候,眼神才会有些歉意,只是庾老儿本就是个大气的人,根本不介意就是了,不然两人也当不成朋友。 桌上两坛酒水喝得差不多了,小陌其实就没喝两杯,陈平安此刻身前的酒杯里还有。 陈平安转头笑道:“小陌。” 小陌便取出两壶酒水,轻轻放在桌上,然后起身负责倒酒。 先前公子一拍胳膊,就将两壶酒悄悄转交到了他手上。 竺奉仙和庾苍茫都是老江湖,只当故意没看见小陌的取酒动作,极有可能是从方寸物中取出的两坛酒了。 竺奉仙提起酒杯,嗅了嗅,笑问道:“莫非真是长春宫的酒水?” 长春宫的女修,可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顶。仙府既是位于大骊龙兴之地,更有传闻,如今那位大骊太后,在她还是皇后娘娘的时候,曾在长春宫结茅修养。所以长春宫谱牒修士出门在外,是天然高人一头的。就像竺奉仙,即便是一位金身境武夫,也能凑够神仙钱,但是想要买长春宫的仙酿,都找不到门路。 陈平安笑道:“山上朋友多,没办法的事情。” 竺奉仙一时语噎,他娘的,这些个谱牒仙师,说话就是气人。 竺奉仙抿了一口酒水,“陈公子,当年没多问,毕竟认识没多久,若是一味刨根问底,显得我居心叵测,如今得多嘴一句了,到底是出身山下的某个豪门世家,还是在哪座山上仙府高就?”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改变了主意,选择如实说道:“一直都在大骊龙州的那个落魄山。” 竺奉仙当场一口酒水喷出来。 老人既心惊那个答案,又心疼这一口仙酿。 小陌轻轻挥袖,驱散那些朝公子那边喷去的一大口酒水。 陈平安笑问道:“老帮主和庾先生,就没看过那场镜花水月?” 竺奉仙摇头道:“那玩意儿多耗钱,而且还是山上的神仙钱,花里花俏的,我跟老庾既没兴趣,兜里也没那闲钱,平时又没脸去蹭谁的镜花水月,鱼老宗师的两位高徒,倒是好这一口。一个看仙子,一个看剑仙,不亦乐乎。听说黄梅每次瞧见那个风雪庙的魏大剑仙,就要犯花痴。在她的屋子里边,还请山上的丹青妙手,画了一幅魏大剑仙的挂像……” 庾苍茫看竺奉仙越说越不着调,赶紧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一脚老友,提醒他别喝酒就犯浑。 陈平安点头道:“难怪。” 然后陈平安举起酒杯,“今天就喝这么多。” 小陌一起举杯。 竺奉仙端起酒杯,小心翼翼问道:“陈公子是那落魄山的谱牒仙师?可是祖师堂嫡传弟子?” “先别急着喝酒,等我说完。” 陈平安笑着伸出一只手,拦阻竺奉仙的喝酒,“是谱牒仙师,也是落魄山的山主。” 竺奉仙愣了愣,然后大笑起来,乐不可支,一手端酒碗,一手指了指对面的陈公子。 好小子,贼风趣。 竺奉仙说道:“陈公子,咱们这才刚开喝,收着点唠啊。” 在桌子底下,庾苍茫赶紧踹了那个傻了唧的竺奉仙一脚。 对方既然是一位山中修道的仙师,在山上,这种事情,能随便开玩笑? 就像你竺奉仙,胆子再大,敢在江湖上,敢逢人就说自己是鱼虹? 所以等到那个青衫男子喝完杯中酒,伸手覆住酒杯,笑着说就先余着了。 竺奉仙都还做梦一般,只是起身相送,忘记了拦着对方继续喝啊。 陈平安跨过门槛,走到房门那边,抱拳告别,“竺老帮主,庾老先生,都别送了。” 最后还是小陌带上了房门。 屋内,片刻之后。 “庾老儿,来,给我一拳。” “庾苍茫!老子干你娘,你还真打啊?!” 走下楼梯,小陌笑道:“公子,我有个问题想要问。” 这次小陌学聪明了,没有那句“当讲不当讲”。 陈平安说道:“随便问。” 小陌问道:“公子这么照顾旁人,不会觉得累吗?” 公子今天请那两位老武夫喝的酒,好像叫百花酿,根本不是什么长春宫酒水。 而且大概是因为听到了庾苍茫的那件事,公子今天才会自报身份,当然不是故意端什么架子,而是江湖相逢,可以不谈身份,只看酒。 陈平安忍不住笑道:“当然不累,这有什么累的。小陌,你这次溜须拍马,有失水准了啊。” 穿草鞋背箩筐,上山草药,每天早出晚归,由不得他不知道人心冷暖,寒暑之苦,路途之遥。 何况那些江湖路,都没有白走。 “公子是个好人。” “这句好话,我得收下。” s:///book/0/292/8689196.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八十四章 天下一词 陈平安与小陌站在渡船栏杆处,眼皮子底下,大地山河蜿蜒如丝线。 抬高视线,如果说天无四壁,那么人之视野,就像是一堵无形的墙壁,人人自囚其中。 小陌问道:“公子是在等人?” “是在等这艘渡船的主人。”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渡船三楼,然后收回视线,带着小陌在船头这边继续散步,其实他们脚下这条名为醴泉的渡船,还是一件行云布雨的仙家法宝。自大骊宋氏立国起,到百多年前,大骊宋氏尚未摆脱卢氏王朝的藩属身份,内忧外患,国力孱弱,还经常需要跟长春宫借用这条山上渡船,用来解决地方州郡的旱灾,邀请仙师施法,降下甘雨,据说大骊朝廷为此欠了一大堆债务,而长春宫也从不与宋氏催债,所以等到大骊王朝崛起,几位宋氏皇帝对待长春宫修士,一向格外优待,如果不是因为长春宫一直没有玉璞境修士,不然跻身宗门,是毋庸置疑的事情,想必大骊的皇帝陛下都会破例,亲自参加庆典道贺。 陈平安解释道:“我们先前登船,属于不请自来,如果再不告而别,就有失礼数了,在山上是很犯忌讳的事情。” “如果我们主动登门拜会渡船管事,回头长春宫那边容易多想。” “在北俱芦洲那边就比较无所谓,两地风俗还是不太一样,算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吧。” 小陌笑道:“待在公子身边,耳濡目染,可以学到许多书本外的人情达练。” 陈平安根本不接这茬,只是顺便与小陌说了些长春宫与大骊宋氏的过往。 小陌便对这个大骊本土仙府高看一眼,说道:“共渡难关,长春宫也算等得云开见月明了。” 陈平安点头道:“同舟共济,确实是一桩善缘。” “小陌,将来你离开落魄山,浩然九洲,其它地方都好说,但是北俱芦洲一定要去游历。” “好的,小陌有机会一定要北游此地。” 陈平安带着小陌从船头来到船尾,望向北方。 如果有北俱芦洲的剑仙战死异乡,一洲山河,只要身为剑修,无论敌我,皆有一洲祭剑的习俗。 就像骸骨滩的鬼蜮谷,京观城高承会主动递拳,不惜耗费极多灵气,也要打开天地禁制,只为让剑修蒲禳祭奠一剑,升空更高。 仿佛祭剑一事,鬼蜮谷不可落在人后,剑光不可比人低。 而近在咫尺的木衣山,与京观城互为死敌的披麻宗,绝不会伺机而动,对京观城有任何攻伐举措。 只是关于此事,陈平安没有与小陌多说什么。 虽然那一幕风景壮阔,动人心魄。可最好再也瞧不见。 在剑气长城和宝瓶洲两处外乡战场,原本大可以置身事外的北俱芦洲剑仙,实在凋零太多。 渡船三楼那边,一位修道有成、青春常驻的貌美女修,妇人装束,不施脂粉,气态雍容,方才与那陈平安不小心对视一眼,她强自镇定,心中幽幽叹息一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能亲自现身了,女子正是这条醴泉渡船的现任管事,如果可以的话,她很想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对方悄然登船不去管,大摇大摆下船更不拦,怪自己还是没忍住那份探究之心,多看了几眼船头那边。 她实在是对那个充满传奇色彩的青衫剑仙,难免好奇几分。 她深呼吸一口气,捋了捋鬓角青丝,理了理法袍衣襟。 早先鱼虹高徒与人起了纠纷,一场比武,山上渡船处置这类江湖事,一贯是外松内紧,可若是仙师斗法,对不住,请下船。 然后醴泉渡船这边,就有人发现了看热闹的人群里,好像有两个没有登记在册的练气士,俱是陌生面孔,再一看,差点没吓得魂魄出窍,其中一个,竟是那位在正阳山捅破天的落魄山陈宗主,美其名曰观礼,拆了人家祖师堂不说,还在边界立碑。 那位专门负责查看渡船异样的女修,连忙找到了管事,请后者定夺。 赶人?补钱? 当然是交由管事定夺一事,到底是请剑仙喝酒,还是喝茶。 管事女修稍稍安稳心境,这才掐诀,施展了一门移形换位术法,来到渡船甲板,她脚步匆匆,走向船尾那位身边只有一位随从的青衫剑仙。 说是壮着胆子,硬着头皮,毫不夸张。 相较于一般的山上门派,长春宫的消息,可以说是宝瓶洲最为灵通的几座山头之一。 她是一位长春宫金丹地仙,担任供奉长老,在祖师堂是有座椅的,而且座位还比较靠前。所以比起正阳山、老龙城和云霞山的谱牒修士,她要知道更多的山上内幕,听说过更多骇人听闻的真相。 见着了那位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她敛衽屈膝,施了个万福,仪态万方,“见过陈山主,我叫甘怡,道号雾凇,如今担任这条渡船的管事。” 女修生怕自己这个名字,有占便宜嫌疑,她赶紧补充道:“是那甘甜的甘,心旷神怡的怡。” 陈平安抱拳道:“见过甘管事。” 小陌看了眼甘怡,一身精神,具乎两目。 这位金丹女修,明眸善睐,脸颊还有俩酒靥。所以眼前女子,是个瞧着面善的。 陈平安帮忙介绍道:“我家供奉,小陌。大小的小,陌生的陌。” 小陌作揖行礼,笑容和煦,轻声道:“有幸得见甘仙师。” 甘怡连忙还礼,“甘怡见过小陌仙师。” 天晓得对方是不是又一位深藏不露的剑仙? 长春宫在这件事上,是有前车之鉴的,由不得甘怡不小心再小心。 甘怡试探性问道:“陈山主这是要顺路返回落魄山?” 陈平安摇头道:“船上有两个认识多年的江湖朋友,就来这边看一看,喝过酒,刚准备回京城。先前我跟小陌冒失登船,得与甘管事道个歉。” 本想说此次醴泉渡船在牛角渡的停靠费用,可以免去。 这句话差点就脱口而出,幸好忍住了。 与财源广进的长春宫聊这个,就太打肿脸充胖子了。 甘怡心思急转,小心翼翼问道:“陈山主的朋友,可是那位鱼大宗师?” 其实她不想问的,容易横生枝节,实在是不敢不问。 没办法,跟这些位高权重的山巅修士聊天,对方经常话里有话,言外有言。 看似全是废话,其实没一句是废话。 她可不敢将这位出身贫寒的年轻剑仙,当做一个心思单纯、只靠运气成事的山中修士。 如果是鱼虹。 那一行人的渡船费用,钱已经收了,还钱?那也太手段下乘了。 但是另有法子可以弥补,比如她亲自送几坛长春宫仙酿过去。 不然光是一个什么武评大宗师,长春宫还真不至于如何费劲攀附,只是个年纪不小却破境无望的九境武夫,又不是止境。 长春宫虽非宗门,却是大骊王朝仅次于龙泉剑宗的本土仙家,何况山头还靠近大骊宋氏的龙兴之地。 当然如今又多出了个宗字头的落魄山。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鱼虹,是竺老帮主和庾老先生,不过说来也巧,两位前辈如今都在伏暑堂担任长老。” 甘怡何等,立即心领神会,至少得送出三坛酒酿了。 当然少不了鱼虹一份,不然会让陈山主的那两位“江湖前辈”难做人。 陈平安就要告辞离去,甘怡突然说道:“陈山主,是我们长春宫后知后觉了,米大剑仙当年护道一事,长春宫感激不尽,那一路山水,若有不周之处,还望米大剑仙多多包涵。” 前些年长春宫有拨太上长老“麟游”一脉的女修,南游历练,没什么意外事情,都很顺利,不曾想唯一的天大意外,反而是那个近在眼前的同行之人。 她们中途路过披云山,北岳山君府那边,刚好有个名为余米的记名客卿,要南下返乡,就一路同行顺便护道了。 当时披云山给出的说法,是这个余米的家族老祖,与魏山君是旧识,修行不到甲子光阴,就是观海境练气士了,还是一个精通剑符的炼师,战力不俗。 结果全是胡扯…… 陈平安点头笑道:“好的,小事情,我可以帮忙捎话。不过我也曾听米裕说过此事,听得出来,他对长春宫印象颇好,说你们山上长辈护道周全,尽心尽力,晚辈修行勤勉,相处起来,十分轻松。” 甘怡脸上多了份笑容,就像吃了颗定心丸。 一位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性情叵测。实在无法让人掉以轻心,在长春宫祖师堂,这件事提及多次,始终悬而未决。 眼前这位陈山主的客气话,不能太当真。 可如果对方连句客气话都懒得说,就极有问题了。 不曾想今天这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闲聊,还有意外之喜,让甘怡帮着自家师门解决了一桩不大不小的心病。 南游历练途中,在那黄庭国境内,长春宫劾治一只云山寺的作祟画妖,随后将一位老修士兵解脱困,去宝瓶洲中部引领一位大骊武将英灵归乡,最后,也是最紧要的一桩密事,则是为当时还在世的大将军苏高山,去风雪庙购买一小截万年松。 长春宫的太上长老,与大鲵沟秦氏老祖,双方曾经极有“故事”,所以长春宫事前觉得此举不是没有半点可能,结果对方一听说想要购买万年松,就翻脸不认人了,说此事绝无可能。因为那棵被命名为“长情”的万年松,生长在风雪庙神仙台,名义上归属大剑仙魏晋。 所以一拨长春宫女修,在风雪庙那边碰了一鼻子灰,失望而归,一个个惴惴不安,不知她们如何与师门交待,师门又要如何与一位大骊武臣极致的巡狩使交待。 不料柳暗花明又一村,在那归途中的牛角山渡口,“余米”下船时,竟然在私底下送给韩璧鸦一片万年松。 其实当时长春宫在确定万年松真伪后,就极为纳闷了,百思不得其解,一个披云山客卿的中五境修士,是如何得手此物的。 买? 就算是山君魏檗开金口,以风雪庙的脾气,一样不会点这个头。 偷? 谁有本事越过风雪庙山水禁制,还有胆子爬上那棵“长情”古松? 等到后来老龙城,战事惨烈,期间冒出个战力卓绝的不知名剑仙,风度翩翩,剑光如虹,最喜欢将妖族地仙不是分尸、就是拦腰斩断。 而且看样子,此人与北俱芦洲的女子剑仙郦采是旧识。 长春宫一对照自家情报和大骊谍报,很快就勘验此人身份了,才发现竟然是那个“观海境”的“余米”。 等到落魄山与正阳山起了那场争执,果不其然,是剑气长城那位喜好醉卧云霞的玉璞境剑仙,米裕! 兄长米祜,更是一位曾经有望跻身飞升境的大剑仙。 大骊边军有个说法,见过的死人越多,在战场上看活人的眼神,就跟看死人差不多了,杀人之时,手稳心更稳。 山下沙场是如此,想必剑气长城更是同理,甚至犹有过之。 所以那位负责护道的长春宫长老老妪,因为在游历途中,没少对那个“余米”冷言冷语,如今经常觉得脖子凉飕飕,好像自个儿在鬼门关转悠了一圈。 陈平安有些疑惑,以长春宫在大骊山上的超然地位,与落魄山从无结怨,甘怡见着自己这个山主,照理说她不至于如此拘束。 其实很至于。 因为如今的陈平安还不知道一事。 门派之外,山上修士,也有各种没有山头界线“小山头”,例如会经常在外碰面的各家渡船管事之间,就会有深浅不一的私人交情,甚至还有专门的镜花水月,相互联系,方便一些生财门路的互通有无。 而他这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归功于当年倒悬山的“春幡斋一战”,让他在跨洲渡船这个松散“帮派”里边的威望,高得无法想象。 以讹传讹,神乎其神。 随着如今文庙对山水邸报的解禁,再无禁忌,更是传得那叫一个惊心动魄…… 以至于浩然天下的渡船管事之间,渐渐的,莫名其妙出现了一场从低到高的比拼。 手握一条跨洲渡船的管事,瞧不起只能在一洲境内飞来掠去的渡船管事,有幸去过倒悬山、为剑气长城“略尽绵薄之力”的跨洲渡船管事,瞧不起那些没与剑气长城做过买卖的跨洲渡船,去过倒悬山、并且走进过春幡斋大门谈买卖的,瞧不起那些不曾在在春幡斋大堂落座的可怜虫。 而去过春幡斋并且亲身参加过那场“山巅议事”的,就要看不起那些未能亲身领略过“隐官风采”的。 如今这么一小撮渡船管事,出门在外,个个眼高于顶,看待其余所有渡船管事,只差没说一句你们都是垃圾了。 毕竟你们怎么会知道,当年那场议事的暗流涌动,凶险万分,我们的命悬一线,春幡斋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双方对峙。 隐官领衔十几位剑仙,差点就要关门砍人呢。 甘怡作为醴泉渡船的管事,当然听说过一些云遮雾绕的隐秘传闻。 所以甘怡很清楚自己面对谁。 都不是什么陈山主了,也不是什么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而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上次长春宫祖师堂议事,宫主就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言语。 我们大骊离着北俱芦洲可不远。 甘怡神色诚挚道:“陈山主如果不着急赶路,可以尝一尝我们长春宫酒酿。” 陈平安婉拒道:“这次就算了,我跟小陌不作更多叨扰。” 长春宫当年被大骊朝廷主动列为宗门候补之一,甚至都没有如何争取。 之前中土文庙议事,宋长镜还额外跟文庙讨要了三个宗门名额,长春宫一样没有像正阳山、云霞山那样四处奔走,寻找门路,没想着为自己争取一席之地,估计是怕大骊宋氏因此为难,由此可见,长春宫为人处世的分寸感,不是一般的好。 虽然陈平安已经知道那三个名额,大骊王朝早有安排,分别是正阳山那座被竹皇取名为“篁山剑宗”的下宗,雁荡山龙湫附近的一座大寺,再加上曹溶的道观。 故而长春宫不会因此破格跻身宗门,但是宗门候补的身份,并不是什么锦上添花的空头衔,一旦大骊铁骑在蛮荒天下那边再立战功,长春宫哪怕还是没有玉璞境,依旧可以获得文庙那边的许可,得以顺势补缺。神诰宗的下宗,还有云霞山,都要靠后才能轮得上。 见陈平安不愿停步饮酒,甘怡明显有些失落。 她也就是不敢随便与陈平安开玩笑。 不然甘怡还真有一句不是什么玩笑的真心话,很想与这位隐官大人说上一说。 只要陈山主愿意去长春宫做客,哪怕只是喝几杯酒就走,光是负责端酒上桌的人选,那帮疯丫头,都能抢破头,还管什么同门之谊呐。 需知长春宫女修,对待男女情爱一事,历来是极其开明的。 已经有年轻女修扬言,要是陈剑仙亲临,我又能端酒露个面,非要来个一不留神,就崴了脚,不奢望顺势倒入怀中,但是被陈剑仙那么伸手搀扶一下,总归是逃不掉的! 陈平安当下哪里知道这些乌烟瘴气的别家山头秘事。 可要是真被他知道了,估计长春宫至少几百年内,都别想着见着陈山主的面了。 陈平安道了一声别。 一袭青衫,身形化作十数条细微剑光,在渡船一闪而逝。 小陌笑着低头抱拳,与甘怡作别,随后在原地凭空消失。 醴泉渡船这边没有丝毫灵气涟漪,渡船阵法如同虚设,甘怡却见怪不怪。 黄昏时分,如火烧云。 因为陈平安不着急赶回大骊京城,剑光在远处凝聚身形,然后再次剑光消散,在百里之外的更北方重聚。 不再施展这门尚未娴熟掌握的遁法,陈平安在一处火红云海上散步前行,与身边小陌笑道:“家乡谚语,晚火烧大云,明天行千里。其实在骊珠洞天落地生根之前,极少有人真的这么远行,都是兜兜转转,最远就是去趟山里砍柴烧炭,就得回家,可能往返一趟,也就百余里的山水路程。” 家乡地上的窑火,见过无数天上的朝霞和晚霞。 因为先有周海镜,再有竺奉仙和庾苍茫,陈平安才意识到一事,落魄山除了得有自己的镜花水月,更需要通过此事来搜罗一洲山上的各种消息。所以落魄山除了得有人开始着手筹建谍报机构,光是观看各个仙府镜花水月的那笔开销,神仙钱就不是一笔小数目。想要观看其它仙府、别家仙子的镜花水月,就得大肆购买山上灵器。好在掏钱之外,朱敛,米大剑仙,陈灵均,都是很适合这件事的……人中龙凤。 落魄山的护山大阵,攻守兼备。 已经有了老观主的那幅五岳真形图,再加上山巅那座旧山神祠庙内,悬挂有一幅剑仙画卷。 这次远游蛮荒腹地,收获颇丰,只说云纹王朝的玉版城,陈平安就从那位道号“独步”的皇帝叶瀑那边,得手十二飞剑。 加上之前太平山赠予的阵图,未来建在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内的这座攻伐剑阵,杀力不弱。能杀玉璞,就可以震慑仙人。 只是一想到到处都需要花钱,就容易让人英雄气短,所幸陈平安才记起,自己好像还是皑皑洲刘氏的不记名客卿。 记名的话,就需要抛头露面,客卿每隔一段年月就要“点卯”,不记名的客卿,就没有这个讲究了,几乎等于不出力白拿钱。 一旁小陌心灵手巧,在云路之上,着手编织一双蹑云步虚履,雪白色泽,一看就品秩不低。 云海之上,如履平地,陈平安随口问道:“小陌,你觉得魏晋大致什么时候可以跻身飞升境。” 小陌想了想,“魏大剑仙的资质,还是相当不错的,又得了那桩机缘,如果不打架,不在生死场中砥砺道心,不与剑术更高者拼死问剑几场,我估计得有个四五百年的水磨光阴,才能瞧见那个地仙瓶颈……” 说到这里,小陌赶紧改口道:“今时不同往日,得称之为仙人境了。” 陈平安问道:“远古时代的地仙,真的一个个都这么强大吗?” 小陌笑道:“其实不算太强,但是肯定不弱,就是地仙登天成神,极为不易,仅是第一重关隘,就相当于与如今一位仙人境巅峰的剑修问剑,此后又有两道关隘等着,相传其中一关,涉及道人的心性,显得比较虚无缥缈了,所以即便有那两座飞升台存在,绝大多数地仙根本不敢走上去,像是自寻死路,若是等到那些人间地仙形神腐朽了,只是为了续命,再去涉险一搏,又必死无疑,所以这中间有个让人无奈的悖论,最终使得那会儿的男女地仙,成功登天的数量,极为有限。” “小陌当年不练剑又很无聊的时候,就会去飞升台附近坐着,看别人登天,很多次,从未亲眼瞧见有谁走到最高处的天门,无一例外都在中途陨落了,那些道人的皮囊魂魄如……花开一般,辛苦修行,到头来只是为人间增添一场灵气磅礴的落雨,反正我是觉得挺可惜的。” “如果魏晋生在那个年月里,估计可以成功登顶飞升台。” 陈平安笑道:“就凭魏大剑仙买酒的那份豪气,捞个飞升境不难。” 关于那棵名为“长情”的万年松,作为神仙台一棵独苗修士的魏晋,其实头疼得很。 如果不是古松与山根牵连,极难移植,魏晋早就让大鲵沟、绿水潭,或是文清峰搬走了。 不然只会让风雪庙疲于应付那些人情往来,因为索要这棵万年松枝叶、树皮的谱牒仙师和达官显贵,实在太多,无论是山下的寻常女子,还是山上尚未斩赤龙的女修,以万年松煮药,都是一方极好的仙药。 可遇到前来购买此物的各方势力,风雪庙一次都没有答应外人,在这件事上显得格外不近人情。 虽然魏晋与宗主先后说了两次,他不在山中修行时,祖师堂那边可以随便处置这棵“长情”。 事实上,魏晋在风雪庙修行的岁月,在第一次下山之后,加在一起的天数,屈指可数,不然也不至于连那次元婴境的闭生死关,魏晋都不在自家山中。 以至于魏晋忍不住猜想,是不是风雪庙本就不愿意出售万年松,故意拿自己当挡箭牌? 上次返回风雪庙,魏晋就有了个念头,收个名义上的弟子? 自己再对风雪庙不亲近,可是神仙台一脉总得香火传承下去。 所以之前在剑气长城重逢,魏晋这个落魄山客卿,让山主帮忙留心一下,有无合适的剑修胚子。 魏晋就一点要求,修行资质可以一般,但那个孩子必须是宝瓶洲本土出身。 毕竟是首徒。至于未来的关门弟子,魏晋当然还是要自己挑选的。 所以在让陈平安帮忙挑选弟子之外,还与陈平安商量一事,如果对那棵古松有想法,就自己去与风雪庙开口购买,再说他魏晋是已经答应此事的,所以只要风雪庙没意见,落魄山又出得起那笔钱,就可以价格古松迁徙到落魄山中。 不过陈平安没有这样的想法,当然不是不眼馋不心动,而是风雪庙极有可能,在等待那棵万年松的炼形成功,可能会一步登天,跻身上五境,然后名正言顺成为风雪庙的护山供奉。 尤其是正阳山的搬山老猿一死,宝瓶洲再次空缺一位上五境精怪,风雪庙就更不可能售卖那棵大道有望的万年松了。 何况古松既然名为“长情”,肯定还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大道渊源。 陈平安自然没必要去风雪庙那边自讨没趣。 醴泉渡船那边,甘怡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如今一洲修士都在遗憾一事,可惜风雪庙的魏大剑仙,没有为宝瓶洲从剑气长城带来一两个剑仙胚子。 不管浩然天下的其余七洲,如何看待这些来自异乡的孩子,只说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他们可以横着走。 南北相邻两洲的山上修士,皆是他们的护道人。 甘怡其实刚才很想问个问题,陈山主的落魄山,有无来自剑气长城的年少剑修,在山中修行。 只是这种事情,她都不是什么剑修,自然不宜问出口。 挪步前,甘怡嫣然一笑,风情万种。 哈,隐官大人坐过自家渡船了。 回头就可以与旁人炫耀几分了。 喝酒去。 ———— 大骊京城,清晨时分,鸿胪寺序班荀趣,再次来到人云亦云楼这边,又为陈先生送来一些朝廷六部衙门的邸报。 陈平安昨夜返回京城后,发现宁姚还在客栈屋内闭关,陈平安就在书楼这边看了一宿的书,小陌则悬挂那块无事牌牌,再施展障眼法,随便逛了一趟灯火如昼的京城,返回小巷后,就待在外边的院子,编织了几件青衣法袍。 担心跟着公子到了落魄山那边,见面礼准备不够。 陈平安带着小陌走出巷子,去见荀趣。 荀趣发现今天陈先生身边,比上次多出了个年轻相貌的随从,荀趣只知道对方叫小陌,是落魄山的供奉。 是个瞧着很亲善随和山上仙师。 陈平安将邸报收入袖中,按照约定,要与荀趣去逛一处京城著名的游览胜地。 一行人徒步来到一里多长的两侧街道,善本书籍,历代字画,笔墨纸砚,奇珍古玩,无所不有。 这里以前是一处官窑,专门为大内烧造琉璃瓦、青金砖。如今在这条街上,两三百年的老店铺,比比皆是,这就有一点好,都讲究回头客,谁都不愿意砸了自家的金字招牌,即便难免有些店大欺客,可是赝品假货极少,这处京师雅游之地,说到底,就是兜里没点钱,腰包不够鼓,来了这边,就只能干瞪眼,注定空手而来空手而归。 陈平安得了荀序班的眼神暗示,买下那三本心仪书籍,皆纸如白玉,可算善本。寻常读书人,就像路上瞧见了貌美女子,就真的只能看看了,摸不得。 陈平安最后送给荀趣六本书。三本记在鸿胪寺账上,约莫两百八十两银子。 另外三本是陈平安自掏腰包,送给这位与曹晴朗是科场同年的年轻官员。 在返回人云亦云楼途中,荀趣犹豫又犹豫,还是以心声问道:“陈先生就不好奇我为何是一位修道之人?” 当然以陈先生的修为和眼界,肯定早就看穿了此事。 陈平安笑道:“各自福缘,不必深究。” 三十来岁的观海境,其实境界不低了。 在以前的宝瓶洲,中五境修士,都是神仙、大妖了。 陈平安忍住笑问道:“难道不知道曹晴朗,与你是一位同道中人?” 荀趣呆滞无言,摇头道:“一直没有看出来。” 陈平安说道:“也好,以后你们再重逢,就可以多出个话题了,聊聊修行事。” 荀趣忍不住小声嘀咕一句,“好家伙,跟我装穷!” 见陈先生投来眼神玩味的视线,荀趣有些难为情,“陈先生,跟曹晴朗不一样,我是真穷,打小就留不住钱的那种人。” 陈平安打趣道:“说到底你还是官员身份居多,文章憎命达,没钱好啊,以后妙笔生花,顺便当个大官,将来我再来京城这边,也有个官场靠山。” 荀趣哑然。 不像科举同年的好友曹晴朗,荀趣虽然是二甲进士出身,不过名次很低,所以官场起步就低,不然也不会被丢到鸿胪寺这个六部之外的小九卿衙门。 荀趣还真不觉得自己能当什么大官。而且即便官帽子再大,在陈先生这边,管用? 荀趣再次犹豫许久,“我的师父,说他很早就认识陈先生了。” 陈平安笑道:“能不能问问是哪位高人?” 荀趣说道:“师父是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 陈平安立即恍然,原来如此。 大骊官场的众多郎官里边,以三个位置最为权重,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选司,与礼部祠祭清吏司,虽说只是正五品的官身,但是权柄极大,尤其是荀趣的传道人,这位礼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大人,还管着大骊所有山水神灵的功过考评,所以在山上有那“小天官”的美誉。 这位在这个官位上趴窝多年的老郎中,好像与冲澹江水神李锦是故交。 最近一次露面,是亲临红烛镇,找那个惹出麻烦的玉液江水神娘娘的麻烦。 只是这种官员,类似家乡的那个督造官曹耕心,落魄山都不适合主动结交。 在陈平安看来,一个人所谓的“明事理”,不过就是个“知而止”。 既在于知道什么,又在于不做什么。 荀趣陪着到了陈平安走到一处小巷附近的客栈门口。 荀趣一路行来,都是在回想鸿胪寺卿的那番言语,以及问了两次同样的问题。 国师崔瀺,对关老爷子的吏部,还有礼部,好像一直都不太上心。至于鸿胪寺这样的冷清衙门,就更不露面了。 但是国师大人对兵部的武库司,以及户、工部诸司,历来极为关注。 所以武库司郎中,被说成是一个最容易丢官、甚至是掉脑袋的位置。 此外据说连户、工两部主事这样的小官,国师都会亲自审查履历,芝麻官尚且如此,就更别提两部郎官的升迁、外放了。 荀趣现在不敢确定一事,自己因为师父的关系,在鸿胪寺的官场作为,是否早就落入了国师眼中? 陈平安将那只装有传信飞剑的木盒归还荀趣,笑道:“与鸿胪寺两次借阅的邸报,我离开京城之前,会交给看守巷子的刘袈,回头荀序班直接跟他讨要就是了。” 荀趣作揖致谢。 因为知道陈先生这是帮自己在京城,不显山不露水地多出一条道路。 一个负责看守国师宅子的修士,看似荀趣认不认识,是否熟脸,好像根本不重要。可其实很重要。 小陌今天是买书最多的那个。 他昨夜就去了趟公子推荐的那处仙家客栈,跟山上渡船一样,都会有个类似当铺的地方,方便下榻客栈的练气士折算神仙钱。 小陌就将公子赠送自己的三颗小暑钱,悉数折算换成雪花钱和一大摞银票,以及一些行走江湖必需的金叶子、银锭。 尤其是小陌专门请求那座客栈,务必帮忙给自己一大兜的金瓜子。 因为到了落魄山,此物有重用。 起先那个自称是客栈掌柜的女子鬼修,还不太情愿,因为金瓜子这种花俏东西,确实不算常见,多是富贵人家长辈给晚辈的赏赐之物,别说山上修士,就是江湖中人,出门在外,谁用得着这玩意儿。只是等那个名叫小陌的年轻修士,说自己是陈山主的随从,改艳二话不说,熔化了十数只金元宝,亲手捏出了一兜的金瓜子,她最后还死活不肯收钱。 今天除了诸子百家的经典,小陌还买了不少杂书。 大家诗集,文人笔记,志怪小说,甚至连一些抄录编撰成书的科场文章,以及一些被说成是科场上“武功秘籍”的制艺书籍。 陈平安调侃道:“怎么,还想通过科举一途当个官老爷?那有的忙了,县试府试,先成为童生秀才,再三年一次的秋闱乡试,考中了当举人,之后是京城春闱会试,当了进士,最后才是殿试,层层递进,关隘重重,就跟鲤鱼跳龙门差不多。” “不过你要真有这个想法,也是好事,可以让曹晴朗教教你,比起买这些制艺、策论的所谓秘籍,更靠谱。” “只是大骊朝廷的进士,确实最难考取,都没有什么之一,可以说是整个浩然九洲最有含金量的进士及第,一来人太多,藩属国的读书种子都会汇聚在此,再者礼部那边出题太杂,没什么固定的路数,反而是宝瓶洲南边那些小国,颁布了一些官修书籍,义疏加则例,林林总总,得有十几本书吧,反而能算是捷径,背熟了就有用。当然此举也被一些饱学大儒非议不小,很义愤填膺了,有那官修全书而经说亡的说法。” “所以小陌你要真有当状元的心思,将来可以去陪都以南某国,待个小十年。在那儿,都是亲眷开蒙教字号,也就是练字。之后去学塾,接触蒙学书籍,习字背书,有钱人就在自家私塾,没钱的孩子就去村乡学塾,只要不是家里太穷,一般都负担得起,终究有个读书识字的地方,之后才开始经学,研究押题。” 小陌一直竖耳聆听公子的娓娓道来。 陈平安发现小陌的那份好奇眼神,似乎很疑惑为何自己对此事,竟然如此上心。 陈平安点头笑道:“猜对了,我当年确实有想过参加科举。第二次出门远游的时候,练拳闲暇之余,还真翻过不少相关书籍,有想将来是不是从考取童生身份起步,争取当个举人老爷,就心满意足了,银进士金举人嘛。” 如今当然是无所谓了,反正学生里边有了个曹晴朗。 小陌唏嘘不已。 倒不是真的对科举功名有什么念想,而是小陌实在无法想象,如今世道的书籍和学问,竟是这般廉价,简直就是不值钱。 遥想当年,人间随便一本写满文字的书籍,得是多稀罕多值钱的存在? 所以小陌有了个念头,以后到了落魄山,自己定要建造一座书楼,取名万卷楼。 当然最好是让公子帮忙取个好名字。 小陌是直爽性子,立即以心声说了此事。 陈平安都不用如何思量,脱口而出道:“可以叫两茫然楼。” 小陌稍稍翻检心湖那百余本著名诗集,恍然大悟道:“妙绝!” 身为剑修,雅好藏书。 古诗有云,又携书剑两茫茫。 书与剑,两茫茫,然也。两茫然楼! 陈平安随口道:“当然用不用这个名字,你自己看着办。” 小陌神采奕奕道:“公子,这个书楼名字实在太好,小陌都不舍得公之于众了。” 结果公子双手笼袖,斜眼看来。 小陌立即识趣说道:“那就用吧,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夜幕中,菖蒲河两岸的酒楼,高高低低,一路绵延开去。 张灯结彩,热闹喧哗,此起彼伏的行酒令,猜拳声打破窗户一般,又有曼妙歌声跟随飘出。 相传有些喜欢喝酒又不缺钱的,从傍晚到清晨,能在菖蒲河这么一处地方,只是稍稍挪步,就可以喝上四五顿酒。 今天一位极少来此饮酒的翊州关氏子弟,就难得攒了个极为私人的酒局。 拉着既是同僚又不是朋友的荆宽,离开衙门后,两人就直奔菖蒲河。 关翳然跟荆宽,两人的出身,截然不同,可以算是云泥之别了,但是如今官位反而一样。 虽说关翳然战功足够,官场履历也极好,是个毫无悬念的侍郎候补,可不管如何,出身寒族的荆宽,能够在不过三十出头没几年的岁数,就担任清吏某司的郎中,成为户部清吏十八司的主官之一,由此可见,大骊官场的升迁之路,是何等宽阔。 前边有人摸了摸脑袋,抬头怒骂,原来是挨了一口从天而降的飞痰。 荆宽小声说道:“翳然,我有点紧张。见着了那位陈剑仙,该说些什么才不至于冷场?” 关翳然因为很早就离京投身边军,其实跟荆宽一样不熟悉此地,所以需要跟人问路,听见了荆宽的问话,也只是笑着不言语。 荆宽继续说道:“有哪些忌讳,你赶紧与我说道说道,少在这边装聋作哑啊。” 关翳然打趣道:“忌讳?就一个,到时候你酒量不行,害得我们陈剑仙喝得不够尽兴,落了个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回头肯定要记你的仇。” 荆宽犹不放心,“到底是一位山上神仙,还那么年轻,就没点脾气?等着我出丑,你好看笑话?” 朋友的朋友,其实没想象中那么好相处。 关翳然白眼道:“郎中大人,有劲没劲,你少来官场那一套啊,要是一顿酒从头到尾,言语得体,滴水不漏,那咱们还上酒桌做什么。今儿这顿酒,跟你以往参加的大小酒局不一样。你要是信不过我,等会儿见着了陈剑仙,你就说自己从不喝酒,光看着。” 荆宽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太谨慎了,放不开手脚,听说他以前跟一帮差不多岁数的户部同僚,去别处喝个“小荤”的花酒,荆宽都会挺直腰杆,正襟危坐,若有女子依偎,就如临大敌。 之后两人见到了一位熟人,青衫长褂布鞋。 就站在一座酒楼的门口,看来是在等他们。 荆宽一眼就认出对方,是先前那个在户部衙门里边,与关翳然坐着喝茶的外乡人。 何况距离上次在衙署那边见面,时隔不久,而且对方还是一个能与关翳然随便开玩笑的人。 让荆宽记忆深刻。 好像此人被误认为是个在门口招徕生意的店小二了,前边有客人竟然开始与他询问些什么。 那人也不恼,笑着伸手朝酒楼里边,约莫是在帮着指路。 关翳然快步上前,瞥了眼酒楼招牌,“啧啧,真会挑地儿,百余家酒楼,就这家的酒水最素了!” 陈平安笑道:“ 素归素,一顿饭的开销可不低。” 关翳然摆手道:“去隔壁,去隔壁!我身边这位荆大人,喜欢吃荤不吃素。” 陈平安笑望向那个年轻有为的户部郎中,按照关翳然的说法,此人还兼管户部北档房的鱼鳞图册。 其实上次见面,陈平安就已经发现这位年轻官员身后,有多达六只由各路山水神祇悬挂起的大红灯笼,灯笼之上,皆有某某府、庙秘制的字样,所以会让这位郎中大人在望气士眼中,显得文运浓郁,与此同时,此人哪怕是独自一人在跋山涉水,行走在深山老林,自会邪祟避让,鬼魅胆怯,能够让山水精怪主动绕道。 荆宽赶紧说道:“这里就好。” 陈平安笑道:“郎中大人,确定不换酒楼了?事先说好,郎中大人要是与我客气,我可就真不客气了。” 见他们都没挪步,好像那个青衫男子等着自己改变主意,荆宽只得压低嗓音,与关翳然疑惑问道:“那位陈剑仙什么时候到?” 关翳然忍住笑,抬手指了指陈平安,“陈账房,咱们荆大人问你话呢,那位陈剑仙到底什么时候到,别怪我没提醒你,可别让我们荆郎中久等啊,堂堂清吏十司的一司主官,管着三州的钱袋子,悠着点,便是刺史大人这样的封疆大吏,在户部衙门里边瞧见了荆大人,都得矮一头。” 户部的清吏司,在大骊六部当中,郎官最多,因为管着朝廷的钱袋子,官场绰号也最多,户部是孙子衙门,那么郎中衙署就是讨骂处,还有什么口水缸。 陈平安一抬脚,关翳然一个蹦跳躲开,指了指陈平安,哈哈笑道:“郎中大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位陈账房,就是你今夜要喝趴下的那个人了。” 荆宽愣了愣,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只得与那位剑仙作揖致礼,同时致歉,“陈山主,之前在衙门里边,多有得罪了。” 先前在关翳然这个王八蛋屋内。对方自称是关大人在江湖上收的小弟,刚到京城,就赶过来拜山头…… 原来这位陈剑仙,说话挺风趣。 “我也豪气一回,打不过他,还喝不过他?” 自己说话岂不是更风趣? 陈平安笑道:“得罪不得罪的,口说无凭,等会儿酒桌上见。” 三人一起跨过门槛,走入酒楼,陈剑仙亲自领路,先后登上楼梯的时候,荆宽偷偷给了关翳然一肘子,压低嗓音气笑道:“关翳然,你贱不贱?!” 关翳然一本正经道:“说啥呢,咱们前边这位才是剑仙。” 到了顶楼一处雅间,陈平安自带酒水而来。 不过菖蒲河这边的大小酒楼,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客人可以自带酒水,但是还是得交一笔钱,价格不等。 其实就是专门给那些山上神仙订立的规矩,反正在此宴请朋友,也不缺那点银子,都不是什么神仙钱。 关翳然之前的所谓“素”,其实就是这座酒楼内,没有被称为“酒伶”的妙龄女子,帮着客人们做那温酒倒酒,也无女子乐师们的助兴。 所以这里的酒水滋味,是京城出了名的寡淡。 关翳然落座后,笑眯眯道:“陈账房,先前送我一方砚台,听说出自水舷坑是吧?” 之前陈平安去拜访关翳然,送出一方抄手砚,陈平安欺负对方不了解内情,就说是云窟福地那处砚山的老坑,还随便取了个“水舷坑”的名号。 诈我?陈平安一脸疑惑道:“不然?” 关翳然嗤笑道:“别说那座砚山的几个老坑,就是新坑,好像也没什么水舷。陈账房,送礼送得很有学问啊。” “怎么,是陈剑仙出手阔绰,花高价跟云窟福地,直接包下了那座砚山的一块地盘,取了个名字叫‘水舷坑’,打算转销咱们宝瓶洲,方便坐地起价?” 这方抄手砚,其实被关翳然慷他人之慨,转赠给自己衙署的那位尚书大人了。 要不是马尚书的那俩闺女,长得实在是太随她们爹了, 什么尚书大人,见外了不是,关翳然如今肯定直接喊一声岳丈大人了。 倒是那位鸿胪寺卿长孙茂的孙女,那才叫一个俊俏水灵。所以意迟巷和篪儿街的年轻人,但凡有点胆子的,在路上见着了脾气极好的老寺卿,就都喜欢厚着脸皮喊声岳父。 关翳然双臂环胸,“陈剑仙大概忘了我们户部,还有个肥得流油的砚务署?” 陈平安笑呵呵道:“随口说的,你还当真了,赶紧的,自罚一杯。” 关翳然啧啧道:“喜欢倒打一耙是吧?” 一盘盘菜肴端上桌,关翳然负责倒酒,多是些闲聊。 荆宽话不多,但是酒没少喝。 陈平安突然说道:“其实是个好建议。回头我就跟云窟姜氏商量一下,看能不能买下那座砚山的百年采购,你们户部不是正好有个砚务署吗?” “劝你别挣这钱,问题就出在这里了,绕不开的砚务署,那边有个龟孙子,挣起钱来,心很凶。” 关翳然摇头道:“这砚务署,听上去是个清水衙门,其实油水很足,反正我跟荆郎中,那是眼红得很。如果不是那个王八蛋管事,我还真想要找点门路,试试看能否分一杯羹。” 荆宽笑了笑,没说什么。 关翳然一只脚踩在椅子上,约莫是话赶话,突然开始骂骂咧咧,“这小子,还字龙驹呢,就是头猪崽子!管着外地砚石的采购,山上山下,伸手很长。撑不死他。平时说话口气还大,真当自己是上柱国姓氏了,老子就纳闷了,说起来他爹,再往上推几代人,当官都是出了名的谨小慎微,怎么到了这小子,就开始猪油蒙心了,挣起钱,是出了名的心黑手狠。” 荆宽微笑道:“他到了你这边,说话还是很客气的。” 京城这边,风气再好的衙门,也总会有那么几颗苍蝇屎的。做事不地道,为人不讲究。 用关翳然这帮人的说法,就是不要脸皮。 大骊京城,意迟巷的官宦公子,和篪儿街的将种子弟,第一等的,要么像关翳然、曹耕心以及袁正定这样,被家族丢到地方上为官,靠着祖荫,捞个官场起步,但是能够凭借自己的真本事,站稳脚跟,步步高升,前途似锦。 不然就是像刘洵美这种早早投军入伍的,在刀林剑雨、死人堆里边摸爬滚打,把脑袋算在裤腰带上边,靠着实打实的军功, 像关翳然,投身边军,担任过多年的随军修士,又转任大渎督造官,更是是异类中的异类了。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官场老人,对于关翳然如今只戴那么点大的官帽子,打抱不平。 次一等的,也能当官,不过官当得不大,而且京官居多,不管是靠科举,还是家族恩荫,能够在衙门里边站稳脚跟。 第三等的,不务正业,却也算安分守己,最少不给家族不闯祸。最下一等的,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只要是能跟败家沾上点关系的,绝不含糊。游手好闲,喜欢跟人争风吃醋,屁本事没有,架子比天大。 关翳然呸了一声,“那是对我的姓氏客气,你看他遇到你,客气不客气?有没有拿正眼瞧你?” 荆宽说道:“还好吧。” 关翳然笑望向陈平安,再抬手指了指荆宽,“瞧瞧,听听,说话是滴水不漏,领教了吧,年纪不大,就已经是官场上的老油子了,这家伙要是不前途似锦就没天理了。” 陈平安笑道:“说话如何无所谓,只要喝酒不剩,酒品就没问题,只要酒品没问题,人品就肯定没问题。” 关翳然深以为然道:“倒也是。” 于是荆宽就又得喝酒了。 关翳然憋着笑,让你荆宽也好好领教一下陈账房的劝酒功夫。 他娘的,当年在书简湖那边,那真是环环相扣啊,被请君入酒瓮者不自知。 关翳然冷不丁说道:“荆宽有可能外放了。” 荆宽立即摇头道:“八字没一撇的事情,说他做什么。” 关翳然白眼道:“放你的屁,端着,你小子就给我继续端着吧,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还跟我在这边没一撇呢。在咱们衙门里边,要说吏部那边,我关翳然没有熟人,谁敢说自己有熟人?” 荆宽有些无奈。 关翳然这家伙真的喝高了。 不然这种话,说得很不合适。 当然,更主要的,还是关翳然把自己和陈平安,都当成了自己人。 大骊官场,谁不知道“吏部姓关”。 既然吏部都姓关了,关氏的门生故吏之多,可想而知。 关键是先帝和当今天子,对此都毫无芥蒂。 毕竟关老爷子,是早年为数不多敢当面跟崔国师顶嘴的官员。 等到关翳然卸任大渎督造官,返回京城,出人意料地不是在吏、兵部,而是在最讨人嫌的户部任职,这在官场上,别说升迁,连平调都不算,是实打实的贬谪了。 陈平安点点头,举起酒杯,笑道:“预祝郎中大人外出为官,造福一方,当个名副其实视民如子的父母官。” 荆宽原本担心关翳然会说更多内幕,所幸只是点到即止,看来还是没有真正喝高。 前不久,户部左侍郎,喊荆宽过去问话,问了不少问题,虽然没有明确的意向,可荆宽知道,自己极有可能要离京为官了。 而且尚书大人,对自己也算器重。 不过到底去哪里,荆宽只是有数个猜测。 等到关翳然故意在陈山主这边提及此事,荆宽就开始有几分确定了,自己外放为官、担任郡守的地方,十有八九,距离龙州不会太远。甚至说不定就是在那个“辖境”包括落魄山和披云山的龙州! 天时地利人和,荆宽尚未出京担任地方官,就已经全有了。 在龙州为官,在大骊官场公认既是天大的风险,又是莫大的机遇。下场不好的,像吴鸢,下场好的,比如傅玉。 一顿酒,三人喝了差不多一个多时辰,其实到后来,陈平安就没怎么劝酒了,都是关翳然在跟荆宽在酒桌上内讧。 两位户部郎官走出酒楼后,摇摇晃晃,相互搀扶,走在菖蒲河边,看着那个脚步沉稳渐行渐远的青衫背影,荆宽羡慕不已,不愧是剑仙,酒量真好。 凉风一吹,酒气消散几分。 荆宽轻声道:“谢了。” 关翳然打着酒嗝,“到了地方上,多做几件好事。” “地方为官,不比咱们在京城当官,在这里衙门多,规矩重,界限分明,谁当官都大致心里有数,只说我们那边的南薰坊,一个郎中算什么?只是到了外边,做很多事情,就得靠良心了。可有可无,可做可不做,可聪明可糊涂,可点头可摇头,可以知道可以不知道,说来说去,都要你自己看着办了。” “荆宽,我家太爷爷跟曾经说过,当个问心无愧的清官不容易,既清官又做好官,只会更难,什么叫当了个好官,就是得心里边一直觉得难受。” 两人走到拱桥上,关翳然一个踉跄,赶紧快步跑到桥栏杆那边,对着菖蒲河就是一阵吐酒。 原本轻轻拍着关翳然后背的荆宽,估摸着是被连累了,结果荆宽蓦然一个翻江倒海,就跟着关翳然,一起趴在栏杆上。 最后两人好不同意都消停了,转身坐在地上,背靠着拱桥栏杆,相视一笑。 陈平安沿着一条流光溢彩的河道散步。 今天这场酒局,陈平安没有带上小陌,只是让他在菖蒲河随便逛逛。 小陌闲来无事,就在路边摊买了几盏荷花灯,放入河中,然后就跟着河灯慢慢挪步。 在这边只是随便走了几步,小陌就发现几乎可以一眼分辨出京城本土人氏和外乡人,前者身上有一股难以掩饰的刚悍之气,年纪越小越明显,外乡人哪怕衣衫华贵,神色间还是有几分束手束脚。 小陌站在菖蒲河畔,看着那条河水。 竹篮打水,捞起千古吟月诗。 马蹄震地,溅出百年边塞曲。 小陌怔怔出神,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万年之前的那场偶然相逢。 那个存在,双手笼袖,看着人间,从本该只有地仙登高而去的飞升台,“大逆不道”,独自缓缓而下。 天下。 这个词汇,在那一刻,不是名词,就像是个动词。 可能是见着了坐在飞升台不远处的小陌,那个存在便与小陌对视一眼,然后对方便笑着伸手出袖…… 今夜此时,陈平安走在河边,朝不远处的小陌招招手。 今夜的酒水,没有白喝,关翳然是一个为官极守规矩的人,所以先前提及那个在砚务署瞎捣鼓的家伙,根本不是什么无心之语,不是酒桌上的话赶话,而是在提醒陈平安,与同乡人董水井打声招呼,以后做买卖得多加小心,已经被一小撮眼红他生意的京师权贵子弟盯上了。 不是说户部砚务署那个都不是上柱国姓氏的家伙,真能让董水井伤筋动骨,其实对方连真正与董半城扳手腕的资格都没有,但是京城不少纨绔子弟,也有自己的小山头,喜欢抱团,同气连枝,在京城内,可能一个个当缩头乌龟,但是只要出了京城,到了地方,甭管是山上山下,还是官场和生意场,都横得很。一旦董水井被合伙针对,终究是个不小的麻烦。 当然这与董水井的关起门来闷头挣钱,导致诸多大骊官场的人脉,始终不显,也有一定的关系,才会让人觉得是颗软柿子。 世道就是这么复杂,可能谁恪守规矩,着不住别人犯浑。 就像在这菖蒲河边,一个人规规矩矩走着,然后有酒鬼歪歪扭扭撞来,让路都不行,躲都躲不掉。 小陌压抑下心中那股别捏至极的心境起伏,以心声说道:“公子,有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方才偷偷打量了公子两次。” “对方是个仙人,跟陆老前辈一样,不过更能打些。” “我本来是想等到三次,就去把他揪出来的。但是对方很谨慎,好像预先察觉到我的意图了。公子说得对,果然这些算卦的,得加个境界看待。” 陈平安有些意外,又有些无奈,跌境之后,就很难占据先手了。 陈平安想了想,一位仙人境的道门中人? 不可能是神诰宗的大天君祁真。北俱芦洲的谢实,就更不可能了。某位只是路过宝瓶洲的奇人异士?还是那个陆沉的嫡传弟子?此人在旧白霜王朝山中修道多年,化名曹溶。他留下的那座山中道观,高人辈出,会是宝瓶洲的下一座宗门。 曹溶此人曾经在老龙城战场,大放异彩。 祭出一本总计八幅的山水花鸟册,结阵护住整座老龙城。 白玉京的三位掌教,各有一方私章,钤印在四幅山水画册之上,大掌教的“道经师”,真无敌余斗的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师尊陆沉的“石至如今”。 还有大玄都观孙道长的“又见桃花”。 此外四枚盖在后边四幅花鸟画卷上的印章,同样大有来头,分别是符箓于玄的“一鸣惊人”,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的“雏凤”,火龙真人的“叽叽喳喳叫不停”。 以及大骊国师崔瀺的“白眼”。 一位中年道人,出现在陈平安和小陌眼前,正是曹溶。 曹溶没有施展障眼法,很有诚意。 曹溶打了个道门稽首,笑问道:“敢问隐官,贫道师尊,如今可好?是否已经返回白玉京?” 陈平安抱拳还礼,“晚辈见过曹仙君,如果没有意外,陆掌教暂时还没有返回青冥天下,可能要走一趟桂花岛和云霞山,曹仙君可以去云霞山那边等着陆掌教,见面机会更大。” 曹溶苦笑道:“师尊不愿主动找我的话,就肯定见不着师尊的面了。” 小陌打量了一眼曹溶。 看来陆道友收徒弟的本事,似乎还不错。 那个道号仙槎的顾清崧,就让自己公子十分敬重。 眼前这个,道法也不算太低。 曹溶笑问道:“隐官,这位高人是?” 小陌给了对方一个道门稽首,“道号喜烛。曹仙君与陆道友一般,都喊我小陌即可。” 曹溶心一紧,打了个稽首,“见过喜烛前辈。” 此人所谓的陆道友,自然是自己的师尊了。 先前两次施展掌观山河,第一次,毫无察觉,没有任何异样。陈平安显然并不知晓自己在远处窥探。 第二次,一个瞬间,就让曹溶没来由心弦紧绷,如临大敌。仍然不是来自陈平安,而是在菖蒲河别处牵动的细微变化。 曹溶赶紧破例为自己推衍一卦,结果卦象惊人。 眼前这个没有丝毫高人气象的“年轻”修士,不出意外,是位浩然山巅的不知名飞升境。 难道是中土文庙那边暗中派遣给陈平安的护道人? 曹溶今夜现身,本就是询问师尊陆沉的去向一事,没什么深意。 故而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与陈平安和那位“喜烛前辈”告辞离去。 小陌突然出声笑道:“曹仙君,容我多嘴一句,交情归交情,规矩归规矩。类似事情,下不为例。” 曹溶轻轻点头。 等到曹溶远去,小陌问道:“公子,我刚才那番话,会不会过于不讲情面了?还有那倚老卖老的嫌疑?” 陈平安摇头笑道:“不会,很有世外仙气,极具高人风度。” 今夜的仙人曹溶。 还有之前在桐叶洲遇见的剑术裴旻。 这些山巅的奇人异士,是越见越多了。 陈平安散去一身酒气,还拍了拍袖子。 小陌照做了,然后问道:“又是京城酒局这边的习俗?” 陈平安点点头,斩钉截铁道:“当然!”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八十五章 道簪 陈平安和小陌走上一座拱桥,停下脚步。 菖蒲河上,忽来微风,水生鳞甲,金光潋滟。 小陌问道:“公子,有心事?” 陈平安伸手按住栏杆,“在估算这边开家酒楼,一年下来,能挣多少银子。” 小陌哑然失笑。 桂花岛的圭脉小院,春露圃的玉莹崖和蚍蜉铺子,还有只用八十颗谷雨钱就买下的龙宫洞天凫水岛。 此外姜尚真在担任真境宗宗主的时候,曾经拨划出五座岛屿,给了落魄山一块飞地,只不过暂时挂在曾掖名下,大骊礼部那边当然是有秘密录档的,所以落魄山随时可以收入囊中。 如今的陈平安,可谓私产颇多。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这个黄帽青鞋的“随从”,打趣道:“回头我送你一根行山杖和一只竹箱,出门在外,就更像个负笈游学的文弱书生了。” 小陌点头道:“那小陌就当真了。若是公子不小心忘记此事,小陌会厚着脸皮提醒公子的。” 陈平安说道:“当年仰止被重返浩然的柳七以术法对术法,拦阻归路,使得她未能逃入归墟通道,如今好像被文庙禁足在一处传说是昔年道祖‘炼丹炉’的火山群中,以后如果有机会一起游历中土神洲,可以带你去找她聊几句。” 小陌想了想,抬手按了按帽子,“其实与仰止没什么可以叙旧的。倒是那个朱厌,确实惹人厌,看似言行莽撞,实则精明算计,当年小陌几个相对性情耿直的旧友,都曾在朱厌手上吃过亏,苦头还不小,所以这次小陌醒来,原本打算回到大地,先尽量收拢六洞旧部,第二件事,就是拉上俩朋友观战,我得找朱厌问剑一场。” 说是问剑,当然是一场围殴,好做掉朱厌。不然小陌何必拉上两位旧友。 如果不小心泄露了风声,被白泽或是托月山出手阻拦,救得下朱厌,那就下次再找机会。 大概这就是蛮荒天下巅峰王座独有的行事风格,那份桀骜不驯,是刻在骨子里的。 陈平安笑道:“搬山老祖一挑三,何等英雄气概。” 小陌听到这个说法,佩服不已,果然还是自家公子学问高,会说话。 陈平安说道:“小陌,我们去趟地支一脉修士的仙家客栈。” 小陌点头道:“如此正好,我可以与那位掌柜姑娘道一声谢,送她一件昨夜编织好的法袍好了。公子,此事是否合适?” 陈平安说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个送礼人,没什么不合适的。对方收不收,反正你都合适。” 此次大骊京城之行,最重要的本命瓷已经事了,还有个意外之喜,被自己顺藤摸瓜揪出了一个中土陆氏老祖的陆尾,还是那句家乡老话,坏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 只等宁姚闭关结束,陈平安就会离开京城,只是有些事还得收尾,比如九境武夫周海镜,她加入地支一脉,是板上钉钉的定局了,她现在的犹豫,只是出于一贯的谨慎,可只要周海镜还想要与身为大骊头等供奉的鱼虹寻仇,并且是那种大快人心的报仇雪恨,她就一定会加入地支一脉,为自己寻找一张比刑部头等无事牌更大的护身符。 再者这次返回大骊京城,刘袈跟自己讨要了两方印章,指明印文内容,得是“剑仙”和“国手”。 那位天水赵氏家主,一国馆阁体的缔造者,当之无愧的帖学宗师,送给了“刘袈”足足两只书画筒的字帖,二十二幅之多,尤其是那幅《元嘉青衣帖》,叹为观止。 而陈平安不过是回礼两方印章,这样的投桃报李,确实多多益善。 宁姚还在闭关,陈平安就不去隔壁屋子篆刻了,担心让她分心。 可要是在人云亦云楼做此事,陈平安还真有点别扭,不是贻笑大方是什么,毕竟师兄崔瀺的书法造诣如何,举世皆知,是那浩然锦绣三事之一。在仙家客栈那边,就比较适合篆刻印章了。 离开那条灯火通明的菖蒲河,与小陌先走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巷弄,陈平安施展水云身,隐匿身形,御风去往那座仙家客栈。 双方落下身形,来到那条开在小巷尽头的客栈门口,类似供练气士下榻歇脚的客栈,大骊京城有七八处,陈平安可以打包票,此地肯定是生意最冷清的那个,没有之一。 小陌率先走到张贴有两尊等人高彩绘门神的大门外,轻轻扣响那枚通体鎏金的兽首衔环,慢敲三下过后,结果等了半天,才走出那位客栈的老板娘,女子彩衣,是那金丹境的鬼修改艳。 当初陈平安第一次来此,这头“画师”女鬼给了他一个不小的下马威。 今夜改艳瞧见了陈平安,明明是鬼见人,可她就跟人见鬼一般。 陈平安调侃道:“改艳掌柜,真是一如既往的节俭持家,给自家客栈请个门房的钱,都舍得不开销,难怪生意这么好。” 改艳笑容牵强,“回陈山主的话,其实客栈这边一直在找人,就是没找着中意的人选。” 这还真不是改艳胡诌,关于客栈门房和侍女一事,她跟韩昼锦还有余瑜是有过商议的,韩昼锦的意思,找些模样过得去的女子练气士即可,只要手脚伶俐,性情温婉不惹事,就不用太计较她们的相貌如何,余瑜却说这哪里行,当然得找些胸脯能撞死人的妖艳女子,最后双方也没争出个结果,此事就暂时搁置了。 改艳带着两人来了一处闲置庭院。 小陌期间送给改艳一件法袍,装在一节袖珍青竹筒内。 改艳眼馋得很,二话不说就收下了,半点不客气推脱。 陈平安的本意,今夜只是找到皇子宋续,或是少年苟存,让他们转告其余修士,反正拢共也没几句话。 不曾想今夜,地支一脉的九位修士,很快就齐聚一处,像葛岭和小沙弥后觉就是临时得到消息,分别从京师道录院和译经局匆匆赶来,至于袁化境几个,都是各自离开客栈里边的螺蛳道场,而且到了这边,一个个望向陈平安的眼神都有点怪。 因为客栈这边,白天刚刚得到了一份来自日坠渡口的机密谍报。 蛮荒天下那边,出现了两桩名副其实的天大变故。 继陈清都、龙君和观照三位剑修,万年之后,剑气长城再次问剑还礼托月山, 最终导致一座托月山,荡然无存,过眼云烟。 此外,继董三更拽月坠落人间之后,更有一轮明月皓彩,被数位剑仙合力搬迁到青冥天下。 使得如今蛮荒天下,天上仅剩一轮月。 余瑜小心翼翼问道:“陈先生,是的?” 一向胆大包天的少女,用了个含糊其辞的说法。 按照大骊谍报显示,好像天底下同时出现了两个“陈平安”,浩然和蛮荒两座天下各一个,关键是两人境界都极高,还是高得不能再高的那种,按照钦天监那边的推断,可能是传说中的十四境…… 唯一区别,就是头戴莲花冠的那个道人陈平安,背剑,联手数位剑仙深入蛮荒腹地,而单独一人,南下游历宝瓶洲各地的那个青衫剑仙,反而不背剑。 陈平安问道:“什么?” 余瑜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微笑道:“你说是就是。” 随后陈平安开门见山道:“今天来这边,是跟你们说三件事。” “第一,规矩照旧。只要是在崔师兄制定的规矩之内,我不会过多干涉你们的修行,更不会对你们的在外行事如何指手画脚,但是你们如果谁愿意飞剑传信霁色峰,与落魄山请教修行事,欢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第二,约莫每过十年,我会跟礼、刑两部讨要一份履历、收支,勘验你们的修行成果。等谁跻身了玉璞境,就可以破例不在考评之列。” “最后,前两者作不作数,我说了算。” 九位地支修士,都无异议。 再天之骄子,再心高气傲,面对这位曾经将他们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存在,实在是不值一提。 就像那个胜负心极重的袁化境,如今都已经完全没有了与陈平安掰手腕的心气。 陈平安说自己在这边逗留片刻,让他们各回各处继续修行。 至于那个始终面带微笑站在陈平安身后的年轻修士,谁都看不出道行深浅,也没谁敢随便探究。 只能根据今天刑部那边传来的山水情报,得知此人道号喜烛,名叫陌生,是落魄山一位新任记名供奉。 陌生前不久跟随陈平安一起去了趟皇宫。消息就只有这么多。 听改艳说,昨夜陌生还来了趟客栈,自称是陈平安的随从,折算神仙钱之外,还额外讨要了一袋金瓜子。 又是不可以常理揣度的怪人怪事。 落魄山中多神异,底蕴深不见底,如今已经是宝瓶洲山上的一个共识了。 就像那个名叫周米粒的护山供奉,最为深藏不露,因为在那场观礼中,好像就只有这位落魄山的右护法,独独藏掖了修为境界,不显山不露水得可怕了。 所以那个“小姑娘”的境界到底有多高,众说纷纭,有说是玉璞境打底的,也有猜测是一位仙人的。地仙?是眼瞎,还是脑子进水了?在那武学宗师、元婴修士都不甚值钱的落魄山,镇得住?当得起护山供奉? 再说了,当时那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还有姓周的首席供奉,面对这位右护法,明显都极为礼敬。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从咫尺物中取出两方素章,当年在剑气长城跟晏琢合伙做买卖,还留下不少石质印材。 再祭出一把恨剑山仿造的剑仙飞剑,咳雷。 至于那把仿自“古翠”的仿剑松针,已经被裴旻硬生生以双指捏碎。 陈平安手持咳雷当做一把刻刀,开始篆刻边款,正是那幅《元嘉青衣帖》的内容,最后才是底款“剑仙”二字。 至于底款“国手”的第二方印章,边款则是天水赵氏家训中的数语,最让陈平安心仪,是那气象宜清宜高,学问宜深宜远,立身宜刚宜诚,颜色宜柔宜庄。 这两方印章,在边款末尾又分别落款“陈十一”和“落魄山陈平安”。 足足花去陈平安小半个时辰的光阴。 要是在剑气长城,因为印章少有边款内容,估计二十方印章都有了。 收起那把飞剑咳雷,陈平安双手各持印章,低头轻轻呵了口气,吹散印文缝隙间的些许碎屑粉尘,抬头笑道:“这就叫一文不值,万金不卖。” 小陌说道:“公子过谦了。” 将两方印章收入袖中,陈平安取出一支白玉灵芝,见小陌好奇打量那两行铭文,就干脆递给小陌,陈平安笑着解释道:“先前赶来客栈我施展的身法,就学自这支白玉灵芝的旧主人。” 小陌见那铭文寓意极美,称赞不已。 千年莹澈无瑕之人,百世芝兰幽香之家。 送给自家公子,真是绝配。 如此送礼,才算境界。 所以那位出手阔绰的仙师,将来有机会必须见上一见。 陈平安学自九真仙馆仙人云杪的云水身,此法道意源于竹密不妨水,山高无碍云。 云杪还有一门压箱底的神通术法,在山上有那“水精境界”的美誉,自成小天地,相当不俗。 在身负陆沉十四境修为的时候,在宝瓶洲四处游历的陈平安,可半点没闲着,物尽其用,半点不浪费,从心湖书楼翻检出几幅与云杪斗法的光阴画卷,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大道推衍,演化此法,云杪自创的水精境界,已经有几分神似,此事比起倒推龙虎山天师府秘传的那座雷局,要简单多了。 鸳鸯渚一场河上斗法过后,疑神疑鬼的仙人云杪,因为收到一封陈平安的密信,云杪很快就毕恭毕敬回信一封,将一件半仙兵品秩的白玉灵芝,寄来功德林。 将来游历中土神洲的时候,陈平安要是与谁起了冲突,诚心诚意来一句我不是云杪,估计都没有人相信。 小陌将那支白玉灵芝归还陈平安。 陈平安手持白玉灵芝,轻轻敲打手心。 等到下宗选址一事完毕,闭关修行一段时日,争取重返元婴境和止境归真一层,陈平安就打算拉着刘景龙一起游历浩然天下。路线差不多是北俱芦洲,皑皑洲,中土神洲,南婆娑洲,然后再去扶摇洲,一路北上金甲洲、流霞洲。 北俱芦洲除了北方地界,陈平安其实已经很熟门熟路了,而皑皑洲,财神爷刘氏家族,沛阿香的雷公庙,都是要去的做客的。 至于中土神洲,需要主动拜访或是沿途游览的地方就更多了,龙虎山天师府,符箓于玄的老坑福地,竹海洞天青神山,曹慈所在的大端王朝,郁泮水当那太上皇的玄密王朝……更别提《山海志》和补志两本神仙书记载的众多形胜之地。 陈平安抬头望去,只是不远处夜幕中光亮一闪,有个修道之人似乎在御风远遁,随后便有一道剑光紧随其后,瞬间拉扯出一条长达百丈的金色闪电。 练气士仓皇逃遁,数次更改路线轨迹,仍是被那条如影随形的金色绳索裹住脚踝,然后一个狠狠拽向地面,逃的,追的,都不是地仙修士。 剑光与练气士一同坠落处,离着客栈约莫只有一里路程,陈平安笑道:“闲着也是闲着,去看看热闹好了。” 在这规矩森严的大骊京城,竟然还有练气士胆敢擅自御风凌空、与人斗法? 能够在这边御风悬空的,除了大骊宋氏的皇室供奉,就只有在大骊刑部录档的无事牌主人了。 像陈平安自己每次在京城出行,还得拿上一块刑部的末等无事牌装装样子。 与小陌一同挪步,缩地山河,来到剑光坠地处。 大骊京城占地极大,客栈这边,属于既不富也不贵的地界,只比周海镜在京城落脚处稍好几分。 大街上好像有人打群架,乌泱泱两大帮子,对峙,瞧着都是江湖中人。看样子不像是撩完狠话就去一桌喝酒的,要动真格了。 两拨人加一起,即便不算那些偷偷夹杂在看客人流里边的暗桩,也得有个一百四五十号人。 陈平安蹲在一处宅子外墙的墙头,缩着双肩,双手笼袖,就像个庄稼汉在看田地。 小陌坐在一旁,发现附近街巷来这边看热闹的人不少,也是半点不怕事的,非但没有关起门来躲是非,反而一窝蜂涌来,因为那个远遁练气士被剑光拉拽回地面,坠地声响不小,再加上两伙人在街上对峙,闹哄哄的,附近宅院屋舍里边,就是已经睡觉休歇的人都得被吵醒。 大街中央,祭出飞剑之人,是个身材矮小的锦衣老者,一手负后,双指掐诀,轻轻摇晃。 胜券在握,老神在在。 老人的头顶,头发稀疏,就像一块没抢着渠水的干涸田地,唯有杂草几棵,相互间离着还远。 只是比起秋收后的稻田,还是要略好几分。 可如果按照小陌的那套说辞,就是这位貌不惊人的老前辈,瞧着顾盼自雄,不可一世。 由于老剑仙没有收起飞剑,所以飞剑所化的那条金光,依旧裹缠对方脚踝,随着老人并拢手指的晃动,那个被剑光拘禁起来的年轻修士,脚踝处剑气横生,年轻人面露痛苦神色,额头渗出细密汗水,只是也不求饶,只是狠狠盯着那个老人。 小陌瞥了眼街上两拨人的对峙,问道:“公子,大半夜的,如此寻衅扰民,京城衙门就不管管?” 至于这场仙师斗法,肯定是犯禁无疑了,就是不知道事后衙门那边如何处置双方。 陈平安轻声道:“只要不闹出命案,不是什么械斗,双方干架都是赤手空拳的,官府那边多半会睁只眼闭只眼,一国京师,往往是鱼龙混杂之地,江湖门派,武馆镖局,银庄票号,吃漕运饭的,车马行,甚至是小偷蟊贼,都各有各家的祖师爷,山头门派,分支堂号。我之前听刘掌柜说了个趣闻,说京城这边,有个手头掌握着三十七条京师粪道的家伙,挣的钱,比在菖蒲河那边开酒楼都要多。” 当然也有些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少年意气,恃其刚悍,一贯视官府律例如无物,以多吃几顿牢饭作为江湖资历。 陈平安说道:“小陌,帮我听听看那位老剑仙的心声言语。” 小陌点点头。 那个年轻修士气得脸色铁青,“栽赃嫁祸,手段下作!” 老剑修朗声笑道:“若有冤屈,你小子跑什么,刑部衙门还会冤枉了你?分明是做贼心虚。” 同时以心声言语道:“就怕你小子不跑,若非如此,我还真没办法将你如何。” 老剑修摇头道:“身为修道之人,在京城上空擅自御风,可是一等一的犯禁,何苦来哉?又不是不能坐下来慢慢聊,范帮主是最讲道理的人。” 心声言语却是别有天地,“小王八蛋,老子今夜将你留下,即便事后礼部定罪,刑部追责,比起你,还是要好上不少的。” 睁眼说瞎话,聪明人说傻话。 等到那场战事结束,大骊王朝对山上仙家,依旧管得很严,可如今宋氏朝廷对待江湖事和武林中人,特别网开一面,格外宽容,只要不闹得太过分,京城大小衙门是不太管江湖事的,所以大骊的江湖门派,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许多大骊陪都以南的各国游侠,与商贾一同纷纷北上。 察觉到小陌转头望来的探询视线,陈平安神色淡然说道:“人之好坏跟事之对错,容易混淆起来。大骊王朝的律例,一向对事不对人。” 附近有座武馆,来了一帮青壮男子,武馆规矩重,有夜禁,师傅还不允许他们在外边生事,就只能偷摸出来凑热闹,此刻抬头见那墙头上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其中一个孔武有力的年轻汉子问道:“兄弟,这地儿?” 陈平安往小陌那边挪了挪,空出些地盘,笑道:“就我们俩,你们随意。” 一个个朝着墙头快步前冲,高高跃起,双手攀住墙头,再一个猛然提气,就到了墙头。 是一场酝酿已久的江湖门派纷争,只是弯来扭的,不知怎么就扯上了这帮腾云驾雾的山上神仙,就像饺子轮番下锅,机会难得。 那汉子低声问道:“兄弟也是练家子?” 呼吸沉稳,有那么股气。 当然了,能爬上这堵高墙,就绝不会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陈平安笑道:“练过几天拳脚功夫,会点技击之术,家里边是做买卖的,需要经常走南闯北,有点把式傍身,安稳些。” 那汉子身边蹲着个青年武师,偷偷翻白脸,还技击之术,定是个读过几本破书的富家公子哥了,穷学文富习武嘛。 汉子继续问道:“这位兄弟,可曾听说咱们扬远武馆,咱们吴馆主,虽说年纪不大,但是在京畿一带的江湖上,却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 陈平安说道:“是我孤陋寡闻了。” 不管馆主是否好汉,反正武馆肯定缺钱。 不然不至于路上随便见着个人,就要拉拢入伙,当那冤大头的钱袋子。 江湖门派,需要金主,其实跟山水神灵的祠庙,需要几个大香客差不多。 看那人貌似兴致缺缺,汉子犹不死心,“大兄弟,绰号‘六臂神拳’的大侠司徒秋亭,总听说过?那可是一位名动大骊的武学宗师,是咱们京城北边一带的扛把子,一些个官府摆不平的事,都得找他老人家出面。我们馆主,跟司徒大侠经常喝酒的。” 陈平安点点头,还真听说过,其实对方年纪不算老,就是从自己开山大弟子那边得了一笔药钱的纯粹武夫,也不知道这位六臂神拳大侠是怎么想的,好像还将那袋子钱供奉起来了。要是以裴钱小时候的那份脾气,这位大侠下场堪忧。 不过一位金身境武夫,混江湖,确实很够了。 想当年自己误入藕花福地,一座天下,种夫子,磨刀人刘宗,他们当时都还未能跻身金身境武夫,当然这老观主有意为之,再加上福地的大道无形压制有关。 汉子问道:“兄弟是外地人?” 陈平安双手出袖,转头抱拳笑道:“老哥好眼光,确实是外乡人,小地方来的,姓曹名沫,相濡以沫的沫。” 汉子点点头,不懂装懂,字不晓得,反正不耽误称呼。 陈平安笑着补了一句,“唾沫的沫。” 街上走出一个英俊公子哥,双指拧酒壶,醉醺醺的,披了件鹤氅,醉眼朦胧。 汉子眼睛一亮,“曹老弟,咱们京城,藏龙卧虎啊,有那武学一道登峰造极的一帮老宗师不说,出手便有雷霆万钧之势,半点不输山上神仙,还有四大美人,以及四大年轻高手,个个天赋异禀,是那学武的天纵奇才,比如眼前这个,就是年轻高手之一,与曹老弟都是外乡人,在京城不过三五年,就闯出了恁大名头,据说经常出入篪儿街呢。” 练气士眼中只有山上,武林中人眼里只有江湖。 汉子一旁的师弟,大师兄那么多天桥、酒楼的说书,都没白听,没白砸钱。 墙头上一个武馆少年,扭了扭屁股,结果蹦出个屁来。 汉子扭头笑骂道:“响屁不臭臭屁不响,到了你这边倒好,让你别把蒜瓣儿当饭吃,现在好了,放个屁都能熏死人,你小子悠着点,听说这家的千金小姐,如今身子骨弱,你这个屁这么大动静,小心吓跑了她的魂儿。” “刘小櫆,嘴巴放干净点,胡说什么呢!” 原来宅子里边,两位妙龄少女,刚要搭梯子靠墙,有个身姿纤弱的女子正捻起一块帕巾,轻轻抵住鼻子,微微皱眉。 一旁两个丫鬟模样的少女,负责伸手扶住梯子,好让自家小姐瞧瞧外边的光景,其中一个婢女比较泼辣,这会儿双手叉腰,朝墙头上那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汉子怒目相向。 只是三人都没赶人。 另外一位丫鬟赶紧提醒道:“小声点,小声点,给老爷知道了,咱俩就要吃不了兜着走,还要连累小姐被禁足。” 名叫刘小櫆的汉子转身蹲着,笑道:“呦,这不是凤生姑娘嘛,听说你们前边请了个道士做法,如今宅子里边安生了?那个主动登门帮忙作法驱邪的道士,身上有没有度牒?我瞧着可不像是什么正经人,你们可别被坑钱了。要我说啊,就请咱们馆主出马,帮忙给你们家守夜,往那边一坐, 就凭咱们馆主那一身阳气,肯定什么脏东西都得被吓跑,还不用你们花钱。咋样?” 那个婢女啐了一口,“刘小櫆你懂个屁,除了身上几斤腱子肉,还会个啥?一个只会骗钱的小武馆,管不着这档子仙师才能管的山上事!” 刘小櫆笑眯眯,半点不恼,也不还嘴,只是伸长脖子,望向那位少女的胸脯,从这儿望去,风光独好。 一边听着小陌转述大街那边的心声对话和聚音成线,陈平安一边转头望向宅子里边,有些疑惑,寻常的小国京师还好,确实会有些狐魅、鬼宅,或是淫祠神祇作祟,可是在这大骊京城,都会有鬼魅游走的情况发生?这儿除了都城隍庙、都土地庙,其余衙司众多,光是那日夜游神,就能让精怪鬼魅邪祟之流吃不了兜着走,哪敢在这里肆意游荡,这就像一个不入流的小蟊贼,大白天的公然在县衙门口,跟那专管捕盗的县尉叫板,你抓我啊,你来弄死我啊? 这栋殷实人家的宅子里边,确实有丝丝缕缕的阴煞之气,流转不定,只是十分浅淡,还要绕开那些贴有门神的地方,只在宅子各处阴影中徘徊,阳气稍重之辈,就可以让其让道,陈平安再看了眼墙角根那三位女子的神色,都无任何异样。 出现这种情况,一种是有人身体孱弱,魂魄不稳,阳气不足,还在家外边犯忌,招惹了老百姓所谓的脏东西进门,一种是家族有人阴德有亏,连累宅子失了祖荫庇护。只是这户人家,两种情况看着都不像。那就多半是那道士左手出右手进的江湖手段了,专找这些小有家底的富裕门户,先闹出点动静,吓唬人好骗钱。 就像门神挡得住妖魔邪祟,拦不住人心鬼蜮。 那身姿丰腴的丫鬟伸手捂住胸脯,狠狠瞪了眼墙头上那排好似麻雀的色胚,其中有两张生面孔,尤其是其中一个,这会儿还往自家庭院里边瞧,她就转头小声提醒道:“小姐,我看那厮与刘小櫆混一块,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陈平安收回视线,笑了笑。 被牵连了。 小陌笑着反驳道:“姑娘误会我家公子了,我家公子是正人君子。” 少女嗤笑道:“呵呵,梁上君子才对。” 与此同时,小陌转述了句心声,“呦,真俊俏,还挺有书卷气,莫不是进京赶考的外乡举子?” 陈平安疑惑不解。 小陌笑着解释道:“是这位凤生姑娘的心声。” 陈平安默默记下街上 那几个练气士和“江湖宗师”的面孔,然后问道:“小陌,能不能找出那个挣偏门财的家伙?” 小陌点头道:“容易。” 陈平安说道:“那就挪地方,咱们去会一会这个‘生财有道’的道士。” 不知为何,陈平安在冥冥之中,总觉得这是一桩暂时福祸难定……机缘。不大不小,可有可无,虚无缥缈。 这对陈平安来说,这种心境起伏,可以算是极其稀罕的事情了。 哪怕是遇到那个自称“留不住钱的穷鬼”荀序班,陈平安也只是事后才察觉到,其实荀趣是一位神灵转世。 被小陌带到附近一处寻常客栈后,两人凭空出现在一间略显寒酸的屋子外边,门栓自行脱落,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推门而入。 有个盘腿而坐的年轻道士,一身老旧道袍洗得泛白,正在挑灯夜读一本道书,桌上摆放了一碗酒,两碟下酒菜,等到陈平安和小陌现身,那个年轻道士缓缓转头,神色自若道:“终于来了。” 这句开场白,听得陈平安眯起眼。 年轻道士依旧没有起身,只是抬起头,望向那两个跨过门槛的家伙,其中黄帽青鞋的年轻人,关上了门。 年轻道士合上手上一本版刻粗劣的道门典籍,就那么不动如山坐着,稍稍前倾,打了个稽首,“福生无量天尊。” 然后双指并拢,将一只空闲酒杯在桌上轻轻朝前边移动几分,再朝两位不速之客伸出一只手掌,洒然笑道:“云水大众,来者是客,只有浊酒一杯,贫道清贫,招待不周了。至于你们两位,到底是谁喝酒,便要看各自缘法了。” “公子,瞧着就是个下五境修士,表面看着镇定,其实心弦震颤,十分慌张。” 小陌以心声道:“除非……除非是比陆尾、曹溶更擅长隐藏身份的飞升境大修士,而且必须是飞升境巅峰的那种,还比较喜欢嬉戏人间。” 陈平安面无表情坐在那个年轻道士的桌对面,拿过酒杯,拎起酒壶,给自己默默倒了一杯酒。 年轻道士摇头笑道:“山上仙真无懵懂,人间俗子性有顽愚。” 再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敲击自己的酒杯杯沿,“我生久行役,入山苦不早。” 小陌站在陈平安身后,听得一头雾水,眼前这家伙是在打机锋? “哎呦喂,疼疼疼。” 蓦然之间,年轻道士开始呲牙咧嘴,原来是被陈平安来到身边,抓住了他的一条胳膊。 陈平安说道:“我们是衙门中人,你犯了什么事,自己心里清楚。” 年轻道士脸色惨白,大声道:“我错了!我不该去那户人家装神弄鬼……” 一听说那两位是官府当差的,这个道士就再装不下去了,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坑蒙拐骗的伎俩给说了一遍。 来自大骊中部的一个藩属国,当然没有什么道士度牒,更不敢随便戴道冠,毕竟假冒成一个云游四方的道士,与伪装成某个道门法脉的道士,罪责大小,云泥之别,一个归朝廷官府管,一个就要归山上道门的神仙老爷管了。 陈平安松开手,看了眼这个胆大包天的年轻道士,怎么看都看不出半点门道来。 年轻道士哭丧着脸,揉着手臂,吃疼不已,怯生生问道:“敢问两位官爷,三十两银子,在大骊京城衙门这边得挨几板子,吃多久的牢饭?” 这个真名叫年景、字仙尉、再给自己封了个“虚玄道长”的家伙,一听就是个惯犯了。 陈平安笑问道:“虚玄道长,那场法事,被你挣了三十两银子,当下身上还剩几两?” 年轻道士看了眼桌上的书籍和酒壶,“京城开销大,所剩不多了,只余下七八两。”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年轻道士立即改口道:“回官爷的话,如果加上积蓄,得有二十两银子。” 陈平安开始环顾四周,年轻道士抽了抽鼻子,心如刀割,颤声道:“还有颗金元宝。” 小陌觉得有几分好笑,这小子拉屎也没个痛快的。 只是小陌一个刹那之间,就要下意识后撤一步,但是凭借极其坚韧的道心,强忍住没有挪步,小陌反而来到陈平安身边,刚要心声言语,不曾想陈平安已经开口说道:“没事。我已经知道了。” 小陌第一次祭出本命飞剑,而且是四把齐出。 陈平安以心声提醒道:“收起飞剑。” 小陌欲言又止,见自家公子神色坚定,只得默默收起飞剑。 原来那个假冒道士的年轻人,发髻间别了一支木质道簪,样式古朴,独一无二。 那支道簪,小陌实在太眼熟了! 虽说眼前年轻道士头上的木簪,肯定不是当年那支,但仅凭相同的样式,就已经让小陌心弦震动了。 陈平安依旧端坐原地,没有什么神色变化。 大概这就是他在蛮荒天下那边,亲手将那座仙簪城打成两截的一桩因果了? “看来你们已经猜出贫道的身份了。” 年轻人笑了笑,缓缓站起身,抖了抖两只道袍袖子,正要开口,结果又开始哎呦喂,疼疼疼,手要断了,官爷饶命…… 心中叫苦不迭,再擅长察言观色,再巧舌如簧胡说八道,也扛不住一个疼字啊。这些个官府中人,就是鲁莽,喜欢动粗,太不斯文…… 带着这位“虚玄道长”走出客栈,年轻道士斜挎包裹,当然没忘记在柜台那边结清房费。 那个脾气比较糟糕的年轻官差,说是让他换个更宽敞的地方住,年轻人叹了口气,牢饭不好吃啊。 莫名其妙送了一张黄纸符箓给他,说是什么阳气挑灯符,让他明儿去那户人家张贴在祠堂门口。 本以为是往衙门那边走,不曾想七弯八拐的走了一路,年轻道士走得汗流浃背,最后来到了一处小巷,年轻道士一个骤然停步,神色慌张,主动摘下包裹递给身边那个自称曹沫的家伙,牙齿打架道:“越货可以,莫要行凶!加上那颗金元宝,我全部家当,满打满算不到百两银子,犯不着杀人啊!” 说到后来,年轻人背靠墙壁,都带着几分哭腔了。 刘袈和赵端明待在白玉道场里边,看着巷口外边的这幕好戏,师徒二人面面相觑,陈先生这是带了个活宝回来? “包袱你自个儿留着好了,这点钱,我看不上眼。年景……算了,还是喊你仙尉比较顺口,至于本名就先余着好了。” 陈平安摆摆手,笑道:“对了,我是山中人。以后你就随我一同修道。” 那个呆滞无言的仙尉,如同听天书一般,心中狐疑不定,难道是一山还有一山高,自己这是碰到扯谎的高手了?对方除了骗财,还要干啥?问题是还能干啥,自己又不是女子……一想到这里,仙尉瞥了眼那个曹沫的身边随从,顿时悲从中来,将那包袱丢给那曹沫不管了,再一屁股坐地,打死不挪步了。 陈平安黑着脸,只得抬起一手,从掌心处祭出那方五雷法印,光彩流转,照彻小巷。 仙尉怔怔出神,猛然回过神,麻溜儿从地上捡起那个包袱,重新斜挎在身,跟着那个曹沫一起走向小巷,大丈夫,即便是刀山火海走一遭,眉头都不皱一下。 “曹仙师,莫不是在市井当中,一眼就相中了我的仙家根骨?觉得我是那种可造之材?” “敢问曹仙师来自宝瓶洲哪座山上府邸?可是那传说中能够抬手捉月摘星的陆地神仙?” “曹仙师,不如我就喊你师父,那些拜师敬茶拜挂像的繁文缛节,可以缓一缓。师父,我如今可有师兄师姐?何时才能够见上一面?” 见那个山上神仙不搭话,仙尉摸了摸肚子,硬着头皮,重新改口称呼一声曹仙师,试探性问道:“有没有吃的?走了一路,饿得慌。” 陈平安掏出钥匙,打开宅子大门,笑道:“小陌,去买份宵夜回来。” 小陌默默点头,身形一闪而逝。 在前院那边,陈平安让仙尉暂住在一处厢房,让他别随便乱走,老老实实在屋子里待着,陈平安重新走到巷口那边,与师徒两个闲聊几句后,就将那两方刚刚完工的印章交给刘袈,帮忙转交天水赵氏家主。 回到宅子前院,那个“年轻道士”正在埋头狼吞虎咽,小陌站在门口,陈平安再次看了眼那枚道簪,就重返书楼。 一夜无事。 仙尉吃饱喝足后,辗转难眠,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年轻道士发现那个曹沫已经不知所踪,不愧是山上神仙,性情不定,行踪玄乎,院子里只有那个自称是“小陌”的家伙,陪着他一起走了趟那户人家,仙尉自有一通说辞,再将曹仙师赠送自己的挑灯符,往祠堂大门口那边一贴,就算事了。然后小陌一把攥住他的肩头,只觉得腾云驾雾一般,再一瞧,就来到了一处京城外边的仙家渡口,缟素渡,名字是不太讨喜,但是仙尉晓得为何如此取名,大骊边军近百年来打仗次数多,他之所以风餐露宿,只靠一双脚,一路徒步,北游至大骊京城,还不是由衷神往大骊铁骑的天下无敌? 只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真要有钱,何必行坑骗之举,早就去菖蒲河那边的酒楼一掷千金了。 小陌让仙尉在原地站着就是了,后者定睛一看,才发现远处有个算命摊子,竟是那个曹仙师换了身装束,一袭青纱道袍,桌上摆了只签筒。 渡口这边,才是天微微亮的光景,这会儿的摊子,竟然就有了生意,是个姿色平平的妇人,带着俩孩子,是一双眉眼有几分相似的少年少女,三人正坐在摊子前边的长凳上。 旁边站着个上了岁数的老管家。 只不过稍远处,好像有两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眼神凌厉,是那家中护院无疑了。 仙尉这点眼力还是有的,那妇人的气度也好,俩扈从的一身精悍气势也罢,总之一看就不是什么寻常人家,指不定就是京城里边的某个将种门户了。 曹仙师委实厉害啊,道行确实要比自己高出一筹。认个师父,真心不亏。 陈平安先前游历宝瓶洲,中途专程去过大将军苏高山的家乡,未曾修豪宅建大墓,家族也未鸡犬升天,沾亲带故的,只是都从贫寒之家,变成了衣食无忧的耕读传家。 此刻那个自称“虚玄道长”的算命先生,在为那个妇人解签,是用来测算出门远行的,所幸是一支中上签,妇人听得认真仔细,眉眼有几分喜悦。 除了一笔事先说好的卦资,妇人额外给出十两银子。 那个年轻道长便笑着从袖中摸出一支白玉福签牌,然后一拍脑袋,说是好事得成双,就又摸出一支福签玉牌,说是送给贵公子贵千金。 福禄安康,荣华吉昌,所得皆遂意,千里共兰香。 根实叶茂,雨润苗稼,家宅平安,长宜子孙。 妇人一看福签铭文,见之心喜,便收下了,她侧身从一只老旧绣袋中取出一颗雪花钱,轻轻放在桌上,“恳请道长收下。” 只是那个年纪轻轻却谈吐不俗的道长,却将那枚神仙钱轻轻推回,微笑道:“机缘一事,万金难买。夫人无需客气,就当是善有善缘。” 小陌以心声问道:“公子,如此作为,大骊宋氏会不会有想法?” 陈平安答道:“那就让他们想去。” 小陌笑着轻轻点头,因为那个夫人身边的俩孩子,身后悬起了一对大红灯笼。 灯笼上边各有一串金色文字,霁色峰祖师堂秘制,落款陈平安。 再钤印有一枚私章。 隐官。 那位夫人带着一双子女离开算命摊子,只是没忘记让他们与那位年轻道长道一声谢。 走出一段路程,那个妇人与老管家似乎聊了几句,才得知某个真相,她蓦然转头望去,那个头别玉簪的年轻道长已经站起身,双手笼袖,面带笑意,与他们挥手作别。 妇人停下脚步,她转过身,与那个年轻人遥遥施了个万福。 那人后退一步,作揖还礼。 虽然是大骊朝廷的一品诰命夫人,不太了解朝政和沙场的妇人,其实是今天才知道,原来那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一样是我们大骊人氏啊。 清晨时分,月落日升,气候清新。 如人夜行,披星戴月,已得天明。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章第八百八十六章 有事相求 小陌带着仙尉一起走向那个算命摊子,在仙尉看来,摊子有点寒酸了,就一张桌子一只签筒,都没竖起个布幡子,写铁嘴神断什么的,这个曹沫虽是仙师,可要说江湖经验,就不够老道了,罢了罢了,既然自己如今算是跟曹沫厮混了,那就免费教他一手绝活。 只是仙尉又有疑惑,忍不住问道:“小陌,曹沫最后为何不收下那颗神仙钱?如果我没有看错,那可是传说山中仙人通用的雪花钱?” 山上神仙都这么不把钱当钱吗? 小陌说道:“善财难舍,能舍善财者,才是高人。” 仙尉听过就算,这些不顶屁用的书上道理,自己要是拿出来编订成册,能装满几箩筐,可兜里钱不还是比脸干净? 见那曹沫就要收起桌上签筒,仙尉立即急眼了,这就收摊子啦?挣钱一事岂可如此潦草马虎! 仙尉一屁股坐在长凳上,从陈平安手中拿过签筒,使劲晃了晃竹筒,抖落出一支竹签,凝神一看,一通自言自语,看似在与那青衫道袍的仙长对话,仙尉神色一惊一乍,时而皱眉,时而点头,偶尔问一句,最后满脸涨红,扯开嗓门,激动万分说了句仙长,此签奇准,神人,仙长真是神人!仙尉站起身,打了个有模有样的道门稽首,然后从袖中摸出那颗金元宝,重重放在桌上,还请仙长传授破解之法…… 小陌站在一旁,看着这个二愣子在那边丢人现眼,小陌无话可说,只能假装不认识此人。 其实陈平安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此刻看着仙尉那张眼巴巴的脸庞,再低头看了眼桌上的金元宝,陈平安揉了揉眉心,头疼。 这里不是市井街巷,是一处仙家渡口,就你这点伎俩,演技粗劣,骗不了人。 你仙尉好歹是个半吊子的练气士,结果这一路北游,风餐露宿,吃顿酒肉就跟过年一样,可到头来才攒下一颗金元宝,真心怨不得别人。 恁大个人了,论火候,本事比裴钱小时候还不如。 还要连累自己被当神棍骗子。 果不其然,算命摊子附近的路上行人,不是谱牒仙师,便是山泽野修,不然就是经验老道的老江湖,都在用看傻子的眼神瞧那仙尉。 这俩骗子得是多缺钱,才来缟素渡这边装神弄鬼。多半是穷得揭不开锅了,才会如此慌不择路?就像在龙虎山天师府门口摆算命摊,在白帝城彩云间下野棋,能挣着几个钱? 陈平安抬了抬下巴,仙尉也发现附近行人都有意无意远离算命摊子,只得悻悻然收起那颗金元宝,都没敢与包裹一起放在宅子厢房里边,担心遭了蟊贼,到时候无处诉苦,得随身携带才心安。陈平安将昨夜临时赶制的签筒收入袖中,再提醒仙尉可以起身了,陈平安伸手一拍桌面,再一挥袖子,桌凳皆散,空无一物。 仙尉看得目瞪口呆,这就是无中生有的仙家法术了?那自己能不能与曹沫学那点石成金? 三人离开渡口,沿着一条宽阔官路返回京城,仙尉一路唉声叹气,又是徒步。 陈平安瞥了眼一旁仙尉的发簪,以心声问道:“小陌,你觉得眼前这个仙尉,如今是怎么个光景?” 假定这个名年景、字仙尉的假道士,正是那人间第一位“道人”,那么按照避暑行宫那边的秘档,这位身负大气运的“道人”,早已陨落在那场登天战事中,此事是毋庸置疑的,因为陈平安重返浩然之时,问过礼圣,礼圣亲口说这位前辈确已身死道消。 这位于人间有莫大功德的道人在战死之后,以至于连那枚道簪都遗落人间,最终被仙簪城的那位女子开山祖师,归灵湘在人间大地之上捡取,从此走上了修行路,她坐拥瑶光福地,却用心专一,试图建造一座与天等高的仙簪城。 一般来说,这位道人,应该是类似兵解转世了。而陈平安此刻身边的这个仙尉,极有可能是那位道人的些许魂魄残余。 古天庭旧部的神灵转世,可以凭借粹然神性,此“真身”就像陷入一场长眠,无论是托身于人族还是妖族修士,皮囊之腐朽生死,神性可以不减不增丝毫。问题在于仙尉是修道之人,而非神灵,照理说起始于万年之前的那场“兵解”,每一次转世,旧有魂魄不断流散,再不断补缺崭新魂魄,年月越久,损耗就越多,只会让后世仙尉之流,越来越不像最早的那个道人。 除非。 除非那个道人,万年以来,事实上就只有寥寥数次、甚至就只有一次的兵解转世?! 小陌有点难为情,“在这件事上,小陌不敢瞎说什么,公子问道于盲了。” 涉及修道之人的转世,小陌是个货真价实的门外汉了,因为万年之前,修士无论人族妖族,几乎生死只在一世。 术法一事,万年之后,与万年之前,其实前后的高度,大致相仿,差距不算太大。 可要说如今练气士的种类繁多、脉络驳杂,只说数量和广度,不谈纯粹杀力、道法高远,相较于万年之前,确实是要术法万千得多。 陈平安点点头,无妨,将此事暂时搁置就是了。 总不能为了确定仙尉的身份、境界,就用上那些拘拿魂魄的歹毒手段,陈平安既不愿意、也不敢如此行事。 况且仙尉果真与那位道人大有渊源,或是有意藏拙,比如是为了那座仙簪城来自己这边找回场子,以陈平安如今的手段,还真没什么用处。 不过陈平安相信这种可能性不大,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毕竟对方是一位不惜自身生死、为人间登天开路的得道者。 还是说对方以某种不可思议的秘法,通过自欺来欺天?瞒天过海了一万年? 此外陈平安还要担心是不是那个邹子的谋划,或者说是与邹子有所牵连。 如果只是按照仙尉自己的说法,是年少时福缘深厚,机缘巧合之下,加上祖坟冒青烟,被他捡了一部残篇仙书,从此开始弃文修仙。 所以仙尉如今都不知道山上的境界划分,只能通过那些志怪,晓得一些“陆地神仙”的风光。 仙尉当下是下五境的柳筋境,也就是所谓的留人境。而且约莫是没有传道人,没有任何明师指点,没有什么本命物,仙尉对待修行一事,一知半解,驾驭灵气施展术法一事,更是懵懂无知。 这个假冒道士一路行骗的家伙,走惯了江湖路,见多了仙人跳,骗过人,也被人骗过,最惨的一次,是刚出门那会儿,秀才遇到兵了,在那荒郊野岭,遭遇一伙落草为寇的剪径山贼,因为仙尉读书识字,谈吐文雅,就被抓去当了几个月的狗头军师和账房先生,混得还凑合,仙尉逃下山的时候,大堂那边就多出了一块匾额,正是仙尉的手笔,榜书四个大字,天道酬勤。 其实这件事情,这个谜底,天底下最能为自己解惑之人,是那个曾经力求证明自己不是道祖的白帝城城主。 浩然山巅曾经流传一个说法,那会儿郑居中还未跻身十四境,师兄崔瀺也还是文圣首徒,双方刚刚下出彩云十局。 天资气象浅,勿学怀仙。 非绝顶聪明,勿学绣虎。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一个说法,说道:“崔东山曾经打过的一个比喻,生而为人,如木成舟,之后转世,魂魄离散,拆东墙补西墙,缝缝补补,久而久之,如何分别新船旧舟,两者是否如一?” 小陌立即习惯性翻检心湖书籍,问道:“公子,这属不属于名家辩术,涉及到了‘正事物名’?” 陈平安点头道:“像我的先生,虽然对名家观感一般,觉得这门学问容易流于诡辩,但是对如今名家如此式微的局面,先生还是很惋惜的,说名家学问不可过盛,但是名家绝对不可全无。” 小陌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诚说道:“我不建议公子将仙尉留在身边,不如把此人直接交给文庙。” 意外太多,若有什么万一,后果不堪设想。 交由中土文庙处置,显然更为稳妥。 陈平安耐心解释道:“一来我对待这种事情,早已习惯了,再者修行乐趣所在,除了破境登高,还在未知,在解谜。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我不觉得将仙尉从自己身边推出去,就可以躲过什么,极有可能适得其反,远在天边的,往往近在眼前,近在眼前的,反而有可能其实远在天边。” 小陌笑道:“是我心狭了,远不如公子心宽。” 陈平安无奈道:“那就多喝酒,天宽地阔都大不过一只酒碗。” 仙尉抬起手掌在眉间,眺望远处,路边好像有个挂旗招子的酒肆,肚子里边就有些酒虫子造反了,连忙问道:“曹仙师,你饿不饿?” 在小陌那边,仙尉一口一个曹沫,直呼其名。 可在陈平安这边,仙尉还是很讲究的,看人下菜碟嘛。 陈平安看了眼那处占地不大的小酒肆,旗招子上边的内容,倒是写得有几分仙气,下马回头千古一味且留下。 其实来时就注意到了,就是个卖假酒的地方,不是一般的心黑,只要是在山上喊得出名号的仙家酒酿,那边竟然都有卖,别说长春宫酒水,书简湖的乌啼酒,就连老龙城的桂花酿都有。约莫是酒水价格太便宜,还真有不少人在那边买酒。 一个真敢卖,一个真敢喝。 仙尉确实馋嘴那酒水,加上一大清早就被小陌拉去那户人家张贴符箓,这会儿饿着肚子,就继续怂恿曹仙师去酒肆坐一坐,说这种鱼龙混杂的渡口,指不定就能遇见个奇人异士,要是相逢投缘,可不就是一桩仙家福缘了。仙尉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个不停,然后陈平安只用一句话就打消了对方的念头,说喝酒吃饭都没问题,你来请客。 仙尉立即转变话题,“曹仙师,书上说的甘醴金浆,神仙酒酿,山中仙果,都是真的吗?比如那交梨火枣,还有什么千年灵芝拌饭,万年山参炖老鸭煲,曹仙师都尝过啦,滋味如何?” 陈平安听得气不打一处来,自己这辈子出门在外,不管是江湖还是山上,在衣食住行上边的开销,还真极少出手阔绰。 仙尉见那曹仙师脸色不悦,立即停下话头,瞥了眼旗招子,说道:“写得真仙气,一般来说,定然有仙人饮仙酿,失之交臂,可惜了啊。” 陈平安置若罔闻。 昨夜宁姚告诉在人云亦云楼翻书的陈平安,闭关一事,很快结束,最多还有两天。 陈平安让她不用着急,不差一天两天的。 刚好前不久收到一封来自落魄山的飞剑传信,明天可能需要要在京城这边参加一场婚宴。 小陌拍了拍仙尉的肩膀。 仙尉疑惑道:“小陌,作甚呐?” 小陌微笑道:“好好走路,说话累人。” 仙尉叹了口气,人穷志短,都要被一个随从教做人做事了。 陈平安路过酒肆的时候,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径直走入酒肆,因为里边有白衣男子,独占一桌,正在饮酒。 真被仙尉一语中的了。 郑居中抬起酒碗笑道:“这么巧。” 陈平安走到酒桌旁,与郑居中作揖行礼,喊了声郑先生,就只是默默落座,酒桌上摆了三只空酒碗,郑居中显然在等自己一行人路过酒肆。 陈平安笃定自己眼中的郑居中,与酒肆诸多酒客眼中的白衣男子,是两个人。 不用郑居中说什么,陈平安心中的那个谜题就等于解了一半。 陈平安不觉得自己值得让郑居中等候,肯定是身边的这个仙尉使然。 仙尉大大方方落座,小陌却在帮忙倒酒之后,就站在了陈平安身后。 因为对方没有对自己施展障眼法,小陌是知道眼前男子身份的,一眼认出。 跟随陈平安来到浩然天下,虽然时日不久,但是小陌极为上心一事,就是搜罗了一些山上消息,将浩然天下最能打的那么一小撮人,当然全部都是飞升境巅峰了,都默默记住。 郑居中看了眼同桌的仙尉,说道:“以簪挠酒,须臾簪尽,如人磨墨。身名俱灭,万古长流。” 仙尉乐了,好家伙,要说扯这些虚头巴脑的,我斗不过曹仙师,还怕你? 双指捻起酒碗,都不用酝酿措辞打什么腹稿,这个年轻道士就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轻轻摇晃酒碗,嗅了嗅,微笑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命途多舛,徒呼奈何。” 陈平安听得眼皮子直打颤。 郑居中笑道:“嘉言懿行,可喜可贺。” 仙尉自怨自艾道:“天生命如旱地行舟,我能如何,要我逆天吗?” 反正就一个宗旨,言语怎么镇得住人怎么来。 郑居中笑了笑,站起身,就这么走了。 在桌上留下了一颗小暑钱,当做酒水钱。 郑居中只以心声与陈平安说了三个字,“不当真。” 这大概就是传授陈平安与仙尉的相处之道了。 陈平安以心声答道:“谢过郑先生教诲。” 在郑居中走出酒肆后,陈平安将那颗小暑钱收入袖中,与掌柜喊道:“我们先结账。” 仙尉一头雾水,问道:“曹仙师,谁啊?说话挺不靠谱的,所幸做人还行,知道留下酒水钱。” 陈平安还是懒得理睬这厮,只是给了酒肆掌柜一颗雪花钱,就喝上了桌上这壶所谓的长春宫仙酿。 陈平安让小陌坐着喝酒就是了,然后低头抿了一口酒,以心声问道:“小陌,你那四把飞剑?” 之前在客栈与仙尉第一次打照面,小陌就祭出了四把飞剑。 小陌没有任何藏掖,直截了当说道:“其中三把飞剑,主攻伐,还有一把辅助修行,只是如今就显得十分鸡肋了。四把飞剑,一直都没个名称,以后可能还是需要公子代劳了。前三者,其中一把,小陌最为钟情,因为可以牵引一颗天外星辰,坠落大地。若是与人问剑,需要真正拼命,成败在此一举。另外两把,就很平庸了,一把可以模仿他人飞剑的本命神通,可惜此举撑不了太久,还会跌个品秩,杀力降低不少,聊胜于无吧,还有一把飞剑,可以临时打造一座牢狱,拘押道人魂魄,依旧属于剑走偏锋,非剑术正途,所以我早年与人问剑,都不太喜欢祭出这几把飞剑,花俏,不实用。” “最后一把飞剑,前期极其裨益修行,曾经让我登高颇为迅猛,当然了,比起公子的势如破竹,不值一提。此剑可以不用任何炼气,就能够让我大肆汲取天地间的灵气,直到方圆千里之内,成为一处如今练气士所谓的‘无法之地’,我就可以收起飞剑,转去别地修行了。早年等我跻身地仙……如今的仙人境之后,这把飞剑就意义不大了,所以才有鸡肋一说。” “以后跟在公子身边,若是遇见有眼缘的剑仙胚子,小陌也会收几个嫡传弟子,对他们悉心传授剑术,直到哪天找到了合适人选,可以当我的关门弟子,只要对方道心足够坚韧,我就剥离出这把本命飞剑,送给这位得意弟子。” 陈平安面带微笑,“小陌啊,别光说啊,多喝酒。” 小陌有几分憧憬神色,问道:“公子,在咱们落魄山中,如今可有合适人选?要是山上刚好有这样的剑仙胚子,我就不用那么麻烦,直接找个关门弟子算了。” 不是什么开玩笑的话。 陈平安喝了口酒,摆手婉拒道:“没你这么儿戏的,慢慢来。” 见那仙尉有些神色恍惚,陈平安问道:“怎么了?” 仙尉拍了拍肚子,委屈道:“酒水解馋喝不饱啊,饿。” 他先前哪里想到这个酒肆,只卖酒水不卖吃的。而且酒肆掌柜也只是个汉子,与书上出入极大,什么沽酒妇人,珠圆玉润,呼之欲出。 陈平安笑道:“等下到了京城,让小陌帮你买份早点。” 仙尉听得直皱眉头,道:“还有十几里路呢。曹仙师,就我这脚力,慢悠悠走回去,不得耽误你忙正事?” 陈平安一笑置之,转头望向酒肆外边,人来人往,过客匆匆。 下酒之物。 月光,美色,荤话。 故乡,思念,梦想。 陈平安等仙尉慢悠悠喝完酒,三人一起离开酒肆,仙尉磨磨蹭蹭,一想到还有那么远的路要走,就恹恹的,没什么精神,所幸曹仙师还算善解人意,拐出官道,在那芦花浅水边,让小陌抓住仙尉肩头,陈平安自己则施展水云身,一同返回京城。 三人来到一处门脸儿半点不彰显身份的小道观。 仙尉一边啃着小陌帮忙买来的烧饼,两张卷在一起,梅干菜肉馅的,好吃,还管饱。 陈平安双手笼袖,站在这座京师道正衙署的外边街道上,好像不着急入门拜访。 小陌见自家公子没挪步,就稍稍上前几步,弯腰低头看那块立在台阶旁的石碑,立碑人,是如今大骊王朝崇虚局的道门领袖,按照碑文记录,一长串的头衔,三洞弟子领京师大道士正崇虚馆主歙郡吴灵靖。 之前跟宁姚路过此地,陈平安还纳闷这个吴灵靖是谁,怎么就能够领“大道士正”衔,管着大骊朝廷数十位道正,等于是直接与神诰宗划清界线了。后来在京城钦天监那边翻阅档案,才知道原来是当初青鸾国白云观的那个中年道人,按照如今大骊官场的说法,此人之所以能够一步登天,住持崇虚局事务,是陪都礼部柳老尚书的鼎力举荐,同乡之谊嘛,鸡犬升天,合乎情理。 不单单是崇虚局,其实连同大骊译经局的那位白衣僧人,获得三藏法师头衔的佛门龙象,一样出自青鸾国,来自白水寺。 仙尉含糊不清道:“曹仙师,来这边做什么?” 陈平安说道:“闲逛。” 仙尉又问道:“那咱们怎么不进去?” 陈平安无奈道:“不得先等你吃完?” 仙尉哦了一声,根本就不知道匾额所谓的“京师道正衙署”,是个什么来头,只觉得这么个半点不气派的小道观,小门小户的,都吓唬不了自己这个假冒的道士。 仙尉吃完,拍拍手,“走,瞧瞧去。” 小观的门房,是个小道童,陈平安自称是道录葛岭的朋友,前来道观讨杯茶喝。 一听说是葛道录的好友,小道童便放行了,不然自家道观并不接待寻常外人。 京师道正很快亲自相迎,是一位金丹境的老修士,手捧拂尘,打了个稽首,神色恭敬道:“见过陈山主。” 陈平安作揖还礼,笑道:“叨扰了。” 老道正笑道:“哪里哪里,陈山主大驾光临,是道录院的荣幸。” 领着三人在一间屋内落座,老道人让衙署道士给三位贵客端来茶水。 老道正轻声问道:“听闻陈山主在剑气长城修行多年,期间可曾与那位坐镇天幕的白玉京圣人,有过论道,切磋学问?” 是说那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中的神霄城城主。 陈平安摇摇头,“只是遥遥打过照面,与那位老神仙并无交集。” 其实是一件遗憾事。 以后游历青冥天下,肯定会去神霄城做客的,当然只是字面意思的登门拜访。 至于紫气楼之流,另当别论。 老道正点点头,等到这位陈剑仙喝过茶水,询问自己能否在道观里边四处走动,老人笑着说这有什么不可以的,陈山主随便走,随便看。 陈平安带着小陌和仙尉走出屋子,老道士站在门口片刻,之后就忙自己的事务去了。 陈平安来到一棵古柏树下。 仙尉好奇问道:“小陌,京师道正是个什么官?” 小陌说道:“管着大骊京城所有道士的道士。” “好大官!” 仙尉吓了一大跳,心思急转,试探性问道:“小陌,能不能让曹沫帮我求份道士度牒。” 小陌摇头道:“你自己去与公子说此事。” 蓦然清磬几声。 陈平安回过神,收起思绪,说道:“走了。” 离开道观之前,陈平安找到那位京师道正,结果发现除了葛岭之外,京城词讼、青词、掌印在内的诸司道录,都在道正大人这边的署房待着,好像就在等陈剑仙的露面,陈平安也只当不知这些道录的看热闹心思,笑着告辞离去。 之后带着小陌和仙尉来到崇虚局,因为是译场所在,又是大骊敕建的新建衙署,故而相较于那座岁悠久的道观,就要显得更有威严了,所以仙尉就一路走得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小陌打趣一句,需不需要我帮你与公子说一声?仙尉听出言外之意,嘿嘿笑着回了一句,小陌,你家是不是有片竹林啊?小陌有些茫然,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陈平安最后脱了布鞋,坐在一片禅房外的木板廊道中,小陌拉着仙尉坐在台阶上。 陈平安双手叠放在腹部,开始闭目养神。 安心法。头陀法。持戒苦行。 家乡有句老话,石崖上耕田。 是用来形容某个穷人的困顿和勤劳,到了一种夸张的地步。 不知为何,陈平安第一次在书上接触那桩佛门公案,看到磨砖成镜四字,就会没来由想起这句家乡谚语。 一个人,既然有各自的安心之乡,当然也各有各的揪心之地,让人徘徊不去鬼打墙。 师兄崔瀺,可能是家中那座被搬走梯子的阁楼,只能透过小小的窗口,群星朗朗,风雨交加,银河璀璨,大雪纷飞,孤月独明。 也可能是离开家乡后,在异乡一处学塾窗外边,看着一个穷苦困顿的教书先生,为孩子们传授圣贤学问之时的眉眼飞扬。 阿良,可能是那个荒郊野岭的乱葬岗。 魏檗,可能是千年之前,那个入水打捞金身碎片的女子。 嫁衣女鬼,兴许是夜幕中那条山路上,一个大声朗诵圣贤书籍来壮胆的读书人。 一直徘徊不去。 谁越是想要个黑白分明,越想要分出个对错是非,谁就越痛苦。 不知不觉,暮鼓声响起,陈平安依旧闭目,说道:“小陌,你和仙尉可以先回宅子那边。” 小陌轻声说道:“没事,我们等着公子就是了。” 至于那个仙尉,先前在译经局这边吃过了斋饭,天大地大,吃饭最大,面子什么的都靠边。虽然一直在这边坐着,让仙尉觉得确实有点百无聊赖,只是相较于那些年一路北游的困顿不堪,其实算好得了,就当是在这边忆苦思甜。 之后等到陈平安睁开眼,抬头望去,已经是月至天心处。 明月高楼,形单影只,月光如水水如天,揽之不盈手。 陈平安收回视线,看了眼台阶那边的小陌和仙尉,小陌依旧在台阶那边正襟危坐,至于仙尉,本事不小,坐着都能睡着,这会儿鼾声如雷。 陈平安起身来到台阶那边,穿好鞋子。 小陌就要伸手拍醒身边的仙尉,陈平安轻声笑道:“没事,让他再睡会儿。” 坐了小半个时辰,陈平安一拍仙尉脑袋。对小陌说道:“打人要趁早。” 仙尉揉了揉眼睛,迷糊问道:“什么时辰了?” 接下来一句就是要不要吃顿宵夜。 陈平安带着他们离开译经局,还真带着仙尉找了个夜宵摊子。 ———— 即将改名为处州的龙州地界,老宗师鱼虹一行人,乘坐那条长春宫的醴泉渡船,选择在牛角渡下船,先来到三江汇流之地的红烛镇,再绕路去往玉液江的水神祠庙。 夜深人静时分,鱼虹造访水神庙。 一洲山河,四品水神。 这位玉液江水神娘娘的金身神位,相当不低了。 水神庙这边,前些年已经更换了个庙祝,就不是个伶俐人,来这边烧香许愿的善男信女,常年络绎不绝,这位妇人,只能说待人接物还算得体,但是在那些大香客那边,打点关系,她的本事就显得十分平庸了,甚至还出过几次纰漏,结果几个大香客都转去了绣花江和冲澹江,可水神娘娘李青竹一直不为所动,好像认定她就是自家庙祝的最佳人选。 鱼虹自报身份后,笑着说是不用劳驾水神娘娘,他们可以自己赶去水府,结果那个半点不懂人情世故的庙祝妇人,还真就照做了,只是投符辟水开路,自家水府秘制的车马符,入水即成,鱼虹笑了笑,没在意,率先坐上马车,嫡传弟子黄梅,她神色间颇为不悦。 仙家车马避水而行,很快来到水府大门口,庙祝妇人与门卫禀报消息。 李青竹很快就亲自出门迎接鱼虹,大骊头等供奉,还是九境武夫。 何况她早年与鱼虹的一位嫡传弟子,还有过一段在山上闹得沸沸扬扬的露水姻缘。 鱼虹敏锐发现这位水神娘娘,眉宇间似乎总是带着几分忧愁。 其实李青竹这些年,最大的心愿,就是求个安稳。 无法想象,一位江水正神,竟然曾经数次乔装易容,去披云山的山君庙和铁符江水神庙烧过香…… 大骊京城,边家办了一场婚宴。 林守一这次入京,就是专门为了参加石嘉春长子的婚宴。 上次与同窗石嘉春见面,还是多年以前,在家乡槐黄镇重聚。 很难想象,那会儿石嘉春的儿子,就还是个小孩子,如今都娶妻了。 那次同窗重聚,石春嘉只是错过了她年少时最要好的朋友李宝瓶。 这一次,却是只有林守一到场,李宝瓶和李槐都不在,董水井则是临时有事,脱不开身,无法赶来京城,不过托人给了一个令人咋舌的份子钱。 关键是董水井所托之人,更吓人,腰间悬一枚酒葫芦,满身酒气,吊了郎当就来了,此人根本没有自报名号,只说是帮朋友董水井送红包来了。 亏得边家这边有人眼尖,认出了对方的身份,除了对方身上那股子京城豪家子的懒散气度,其实大半归功于那只酒壶,在京城官场,甚至是整个大骊朝廷,此人是唯一一个能够带酒壶去衙门的。 可对方只是留下红包,就走了,都没谁敢挽留此人。 因为此人,是从龙州督造官转任陪都工部右侍郎、再转任京城吏部侍郎的“酒鬼”曹耕心,上柱国曹家的嫡长孙。别管曹耕心在大骊官场名声如何,为人、做官如何两不着调,这可是实打实的大骊京官正三品。 而且他的二叔,还是巡狩使曹枰。 等到边家和亲家长辈得了消息,急匆匆出门去追那位曹酒仙。不曾想那人晃晃悠悠,脚步却是不慢,一个街道拐角处,就没了人影。好像期间还轻轻撞了一位妇人的肩头,后退而走,作揖赔礼,笑容灿烂。妇人见那男子模样俊俏,大概是也没觉得自己太吃亏,笑骂两句就算了。 除了曹耕心露了个面,还有担任刑部侍郎的赵繇,因为公务繁忙,也托人送来了红包,这让边家与联姻亲家都觉得极有面子了。 石嘉春的丈夫边文茂,出身大骊京城的清贵门第,家世不算如何显赫,只是边文茂早年在被视为“储相之地”的翰林院任职,所以虽说如今官帽子不大,但到底是头等清流出身,所以边家的家族供奉,是一位长春宫的祖师堂长老。 林守一是大隋山崖书院的书院贤人了,后来更是当上了大骊陪都那边的大渎庙祝,更早在大骊和大隋两座京城,林守一就已经是一个极被津津乐道的存在,典型的年少成名,治学一事,是山崖书院的少年神童,只是没有参加科举而已,修行一道,更是高歌猛进。 林守一婉拒了边家的邀请,没有坐那张主桌。 他与一帮山上仙师同坐一桌。 主桌那边,官身最大的,是位大骊的工部侍郎,是边家姻亲那边请来的。 此外还有探花郎杨爽,极年轻,还有十五位二甲进士之一的王钦若。 两人都算是大骊翰林院的后-进,但是边文茂对这两位,哪敢摆什么官场前辈的架子。 还有一位刚刚从宝溪郡太守平调回京城的傅玉,主动与林守一聊了几句。 林守一作为大骊本土出身的读书种子,更是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元婴修士! 那位边家供奉的老妇人,是位龙门境,虽然境界不高,但是在长春宫也算祖师堂成员,长春宫弟子下山历练一事,多是她护道领队,从没出过纰漏。除了那个“余米”,让老妪至今心有余悸。 此外她带来的四个长春宫谱牒修士,都是年轻女修,终南。楚梦蕉。林彩符。韩璧鸦。 辈分最高的,是终南,老妇人都要喊她一声师姑。至于楚梦蕉和韩璧鸦,都是大骊京城官宦人家,她们家族与边家倒是没什么交情。 终南时不时就看一眼那个林守一。 楚梦蕉则一直偷看那个名动京城的探花郎。 林彩符则望向那个新科茂林郎之一的王钦若,因为所赠符箓,微微异样,好像姻缘一线牵。 风神俊爽杨探花,才情横溢王茂林。 长春宫女子修士,挑选一位心爱男子结为道侣,然后白头偕老,本就是一桩不可绕过的修行事。而所选道侣,是否山上人,并无讲究。 只有韩璧鸦,只顾着埋头吃菜,她得把份子钱吃回来! 林守一心生疑惑,不知那个长春宫的年轻女子,为何隔三岔五看自己。认识?怎么毫无印象? 他当然不记得,双方第一次相逢,是林守一第一次出门远游,在那红烛镇,一人在岸上,一人在船上,当时他们都还只是少年少女。 这次婚宴酒局,林守一留到了最后,各方客人几乎都已散去,石嘉春还是比较孩子气,儿子儿媳都不管了,独自来到林守一这边坐着,笑着打趣林守一羡慕不羡慕,自己儿子都娶媳妇了,你林守一倒好,还是条光棍,亏得是山上神仙了,不然还要加个老字。怎么,是打算等我的孙子都成亲了,你继续孑然一身来这边喝喜酒? 林守一笑着不说话。 被肩头一拍,林守一转头望去,瞧见了那个家伙,没好气道:“喜酒也躲,不像话了吧。” 妇人看着那个青衫长褂的男子,她脱口而出道:“陈平安?!” 其实石嘉春已经二十多年,不曾见过陈平安了。 不知为何,偏能一眼认出。 陈平安笑着点头,递出一个红包,笑道:“别嫌少啊,礼轻情意重。” 不曾想石嘉春直接就打开了红包,瞪大眼睛,年纪不小的财迷立即咧嘴笑,两颗……小暑钱! 石嘉春上次回了家乡,一样没能见到陈平安。她依稀知道些小道消息,除了接手石家在骑龙巷的两间铺子,陈平安还买下了西边几座山头,成了个大地主,当上土财主了,算是发迹喽。只是听说陈平安好像常年不在家乡,喜欢在外边奔波忙碌,与披云山大山君魏檗,走得比较近,算是攀上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大靠山,想要不挣钱都难了。 好事。 好人有好报。 石嘉春对陈平安的记忆,有些模糊了,只有一点,让人放心。 不过这些事,哪怕在丈夫这边,石嘉春都没有说半个字。 陈平安坐在林守一身边的椅子上,石嘉春哈哈大笑,大大方方收起红包,去拿来一壶酒和两只酒杯,递给陈平安一只,坐在一旁,先给陈平安倒满酒,还不忘打趣道:“我还有个闺女等着嫁人呢,下一场办婚宴之前,我一定给你送份请帖,份子钱,就按照今天这个规格走!但是别忘了啊,就像林守一说的,喜酒不能躲。” 陈平安笑道:“没问题,只要不出远门,就一定来。” 石嘉春笑眯眯道:“有无成亲?” 山上神仙找道侣,不比山下男女婚嫁,要难得多。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聘书已下,还没正式成亲,不过快了。” 石嘉春斜眼林守一,啧啧不已,瞧瞧人家陈平安,再看看你自己。 林守一喝了口闷酒。 林守一突然转头望向门口那边。 来了让他两个绝对料想不到的道贺客人。 大骊皇帝宋和,皇后余勉。 石嘉春还在犯嘀咕,谁啊,这么大架子,自家夫君和两家长辈,都满头汗水的。 怕啥,反正有陈平安在。 林守一已经站起身,与石嘉春咳嗽一声,轻声道:“是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 石嘉春朝林守一翻了个白眼,都会说笑话了? 不过石嘉春仍是赶紧起身。 边家就算是个上柱国姓氏,子女婚嫁,就能让皇帝陛下亲临,想啥呢,做梦呢。 只是她再一看身边,陈平安还没起身,忙着喝酒呢。 陈平安放下酒杯。 林守一已经带着石嘉春去往别处酒桌,边文茂脚步不稳来到妻子这边,使劲攥住她的手,直到这一刻,石嘉春才敢相信林守一真的没有开玩笑。 鸦雀无声。 皇帝宋和走到酒桌这边,作揖行礼,“宋和见过陈先生。” 陈平安站起身,笑问道:“有事?” 皇帝说道:“恳请陈先生担任大骊国师。”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八百八十春七章 春山 皇帝宋和说了句开门见山的言语,却见陈平安好像根本没有说话的意思,稍等片刻,宋和显然没有就这么打道回府的想法,瞥了眼桌上的酒席碗筷,便挪动手边一张椅子,稍稍更换位置,倾斜向陈平安那边,问道:“陈先生,我们坐下聊?” 陈平安点点头,跟着挪了挪椅子,再扯了扯褂子,坐下后,翘起腿。 露出脚上一双白底黑面的千层底布鞋。 宋和说道:“陈先生多考虑一下,我可以等。” 陈平安笑问道:“是太后的意思?” 宋和摇头道:“是我自己的想法。” 宋和也不觉得自己开口请求,对方就会马上答应担任大骊国师。 三拨人,三张喜宴酒桌,都不相邻。 皇帝陛下跟陈平安单独一桌,自然是要谈正事,双方此刻都已落座。 一个山下君王,一个山上宗主,是同龄人。 两人既不相对而坐,也不各自面朝酒桌上的残羹冷炙。 皇后余勉站在另外一张酒桌旁边。 此次出宫,皇帝宋和自然是微服出巡,除了皇后余勉,身边就只带了三位扈从,一位富家翁装束的司礼监老宦官,和一位在大骊朝野不太抛头露面的宋氏供奉,是宋氏皇陵的守陵人。最后一位扈从,这会儿留在了边家大门外的街道上,负责看守那辆马车。 余勉贵为大骊皇后,加上大骊宋氏近百年来,有国师崔瀺在,从不担心什么后宫、贵戚、宦官干政,所以余勉也见算过不少山上的得道之人了,风流倜傥如北岳山君魏檗,风雪庙那位貌若稚童的仙师,云林姜氏老家主的丰采长髯,望若神仙。 此外,还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例外,让余勉更加印象深刻,比如龙泉剑宗的圣人阮邛,这位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不能说是不修边幅,但是木讷寡言,每次入宫觐见皇帝,阮师傅都没什么话,几乎都是皇帝在问话,阮师傅每次回答得也极为“言简意赅”了,就像……着急回山中打铁铸剑。还有像个村夫老农的西岳山君佟文畅,粗布麻衣,一年到头还喜欢赤脚,不说跟魏檗站在一起,就算跟中岳山君晋青并肩而立,说实话,她余勉再不以貌取人,也会由衷觉得那位佟山君,确实有几分寒酸了。 佟山君坐那儿的时候,余勉都要担心对方什么时候就会抠脚。 至于眼前这位落魄山的年轻剑仙,当然也会让余勉记忆鲜明。 余勉是个极心细的女子,她方才一眼就发现了那双针线细密的布鞋。 最后一桌,当然就是双方子女刚刚喜结连理的两家姻亲了。双方都是大骊京城的官宦人家,官当得都不大,不过都是科甲正途的清流出身,但是如今有资格参与早朝的,其实就只有一个,边文茂。 人人屏气凝神,没谁敢窃窃私语。 一双大婚新人,激动得脸色涨红,做梦一般。 林守一作为唯一的外人,坐在同窗石嘉春身边。 先前皇后余勉转头笑望向他们这边,伸手虚按两下,示意大家都坐下。 等到所有人坐下后,结果边文茂发现皇后娘娘还在那边站着,他就想要站起身,只是刚抬起屁股,就觉得更加不妥,只得默默坐回。 皇帝宋和开口道:“我一直有个疑惑,想要请教陈先生。” 陈平安说道:“问就是了。” 宋和问道:“好像陈先生在当年那些遭遇过后,对大骊朝廷的观感却并不差?” 比如根据大骊谍报显示,陈平安在第二次远游途中,路过宝瓶洲中部的梳水国,与江湖武夫宋雨烧成为忘年交,双方面对那支万人骑军的大兵压境,大阵之中,手持槐木剑的少年曾自报名号,公然撂下一句“大骊陈平安在此!” 陈平安拧转手腕,多出一只朱红酒葫芦,喝了口酒,再将养剑葫轻轻各方在膝盖上,“我第一次出远门,就是跟林守一他们去往大隋境内的山崖书院。从野夫关出境,进入当时还是大隋高氏藩属的黄庭国,返乡路线,还是从黄庭国入境,不过却走了条栈道,从牛栅栏入的关。当时风雪极大,期间远远遇见了一队边军斥候,其中一骑突出,是个年轻骑卒,当年大概最多也就二十出头吧,当年我不太理解为何那名骑卒,策马而至之时,会是一种毅然决然的眼神,我是后来才想明白的,这队精骑起先将我误认为敌国谍子了,而且可能会是个练气士,所以当时最正确的做法,是立即通知附近大骊铁骑的那些随军修士,而且这场风雪茫茫中的狭路相逢,双方极有可能瞬间分出生死。等到我自报身份,再递过去那份龙泉县衙颁发的通关文牒,勘验身份无误后,那名坐在马背上的骑卒,没有随手将关牒丢给我,而是翻身下马,他在递还关牒后,还笑着跟我说了一番言语,大致意思是天气糟糕,风雪阻路,要是担心遇到麻烦,就可以去他们烽燧休歇修整,备好食物,等风雪小了再赶路。” 一位早已走过千山万水的远游客,将这段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娓娓道来。 皇帝宋和极有耐心,一字不漏听在耳中,只是听完之后,难免有几分狐疑。 就只是这么件小事? 陈平安问道:“陛下是不是觉得事情太小,有点不敢相信?” 宋和点头道:“确实如此,我会觉得不敢置信。” 陈平安笑道:“真是小事吗?” 摇摇头,陈平安自问自答,“我看未必。身为大骊铁骑,面对山上神仙,悍不畏死。身为边关斥候,对大骊百姓十分上心。” 这让当年才刚刚开始练拳习武的龙泉郡槐黄县少年,一个去福禄街桃叶巷都要担心草鞋踩脏青石板的泥瓶巷窑工学徒,对那个虚无缥缈的“大骊王朝”,有了第一个相对清晰的印象。 陈平安拎着养剑葫敲击膝盖,“在我看来,为浩然挽天倾者有三,剑气长城的剑光,北俱芦洲的侠气,大骊铁骑的马蹄。” 这种话,哪怕是事实,换成任何一个外人来说,依旧都会显得……不合时宜,还有大言不惭的嫌疑。 但是从陈平安嘴里说出口,就显得极有分量,再合适不过。 以前可能谁都会觉得齐静春挑选一个不起眼的泥瓶巷少年,代师收徒,是不是过于儿戏了。难免会问一个为什么。 但是如今谁都会觉得齐静春在近在咫尺的骊珠洞天,为文圣一脉收了这么个可续香火的关门弟子,眼光实在太好。 皇后余勉善解人意,亲自拿来一壶酒和一只酒杯,交给皇帝宋和。 陈平安笑着与她点头致意。 皇后娘娘侧身敛衽施了个万福。 眼前女子,慈柔嘉懿。 一个不被太后南簪喜欢的宋氏儿媳妇,肯定是个不错的大骊皇后娘娘。 在余勉走回先前酒桌那边。 宋和笑道:“余勉始终觉得,陈先生是个内修外弘的淑人君子。” 陈平安差点误以为眼前皇帝被小陌附身了,问道:“何以见得?” 宋和说道:“落魄山门口有张桌子,会为过路人提供茶水。” 陈平安一笑置之。我刚才说了件小事,这位皇帝陛下你就有样学样了?若真是如此,可就比仙尉骗钱伎俩,好不到哪里去了。 “而且槐黄县当地的山野樵夫,进山寻土的窑工师傅,都敢落座喝茶。” 宋和继续说道:“用余勉的话说,就是小中见大,可以从细微处见陈先生的家风,落魄山的门风。富贵人家,常有穷苦亲戚来往,不曾空手而返,便是忠厚之家。路过高门,百姓不会如避灾殃,刻意快步走过,正是积善之门。” 陈平安愣了一下,点头道:“陛下有个贤内助。” 石嘉春伸长脖子,悄悄瞥了眼陈平安。 只是一个起身再落座,好像那个陈平安,就完全变了个人。 头别白玉簪,青衫长褂,一双布鞋。 脸上笑容恬淡,一身气态出尘,大概那就是久居山中的仙家道气? 总之再不是当年那个肌肤黝黑、眼神明亮的草鞋少年了。 石嘉春收回视线,看了眼自己的夫君,再看了眼林守一。 夫君边文茂已经是个双鬓微霜的男子。 而差不多岁数的林守一,却还是弱冠之龄的容貌。 边文茂对于林守一的了解,妻子只说林木头是个面瘫热心肠的,他的父亲以前是家乡窑务督造署衙门里边的小官,后来也入京了,在某个门可罗雀的清水衙门当了个小官,搁在地方上,可能就算光耀门楣了,但是在那个被说成是郎官遍地走的南薰坊,就很不够看了。 林守一轻声打趣道:“记得认准陛下坐的那张椅子,回头好好收藏起来,可以拿来当传家宝。” 石嘉春一瞪眼,本想还嘴几句,结果被边文茂神色慌张地伸出手,使劲按住她的胳膊,石嘉春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嘴唇,提醒林守一别出声。 林守一笑着点了点头,与那个额头满是汗水的边文茂投去歉意视线,边文茂报以苦笑,他实在是太紧张了。 余勉望向那个担任过齐渡庙祝的林守一,一个四十来岁的元婴境修士。 要知道长春宫的太上长老,才是元婴境。 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兵家圣人阮邛,也才是玉璞境。 南边许多藩属小国,一位金丹地仙,就能担任首席供奉甚至是国师了。 皇帝陛下其实对此人极为青睐,甚至有意让林守一执掌礼部祠祭清吏司,在京城官场熬出七八年资历,就可以再次破格升任礼部侍郎。 可能是因为旧骊珠洞天的年轻一辈,实在太过群星璀璨,熠熠生辉。 才使得林守一不是那么显眼。 因为有个落魄山陈平安,有曾经在南婆娑洲醇儒陈氏游学十年的剑仙刘羡阳,还有在真武山一鸣惊人的马苦玄,以及去过五彩天下的大骊刑部赵繇,更有那个成为白帝城郑居中嫡传弟子的“狂徒”顾璨…… 好像就忽略了这个始终在宝瓶洲各地兜兜转转的林守一,没有高不可攀的的山上师承,没有骇人眼目的山上斗法,只有年复一年的潜心治学,默默修道,故而林守一所谓的“名动两京”,其实还是被远远低估了,因为如今的山上山下,只将林守一视为金丹地仙,这是被大骊京城钦天监袁天风那个“百年元婴”的谶语误导了。 石嘉春实在是好奇,她斜了斜身子,伸手挡在嘴边,压低嗓音,与林守一小声问道:“陛下在跟陈平安聊啥?” 林守一说道:“我也听不见。” 那位在大骊皇陵结茅修行的守陵人,设置了一道隔绝天地的山水禁制。 石嘉春咋舌道:“陈平安的胆子真大啊,跟陛下聊天都这么随意,这算不算谈笑风生?” 林守一笑着点头。 胆子不大,也当不上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再说了,如果陈平安当年胆子小,敢喜欢宁姚? 石嘉春犹豫了一下。 林守一以心声说道:“放心,不管那边谈拢还是谈不拢,反正对你们都是好事,陈平安做事情一向稳妥。” 以陈平安的脾气,皇帝宋和要是敢迁怒边家,后果只会比跟陈平安当场翻脸更严重,回头跑去皇宫直接掀桌子都有可能。 不过相信以当今天子的胸襟气量,不至于如此小肚鸡肠。 现在的林守一还不清楚,其实陈平安已经与大骊太后南簪翻过桌子了。 石嘉春点点头,不管是眼前这个在家乡学塾同窗求学多年的林守一,还是那边那个后来成了李宝瓶小师叔的陈平安,她觉得都值得信赖。 这是一种女子直觉。 小陌和仙尉没有去边家参加婚宴,寻了附近一处巷子, 小陌靠墙而站,仙尉蹲在一旁,拿了一壶酒,是自己掏钱买来的,没办法,掏不起份子钱,蹭不着喜酒喝,就只能自力更生了。 没关系,反正以后自己就是仙气飘飘的修道之人了,兜里装着的都是神仙钱,金银这些山下的黄白之物算什么,太俗气,有损仙气。 仙尉望向边家门外的车水马龙,啧啧道:“光禄寺丞,官不小了,何况还是你们大骊王朝的京官,按照如今宝瓶洲的规矩,大骊本土官员比藩属文武高一品,京官得再高一品,这要是搁在南边的那些藩属小国,还不得是个大九卿衙门的一把手,最少也是个六部侍郎老爷吧,曹仙师不愧是山上神仙,认识的朋友非富即贵,往来无白丁啊。” 小陌看这个仰头喝酒如牛饮水的仙尉,忍不住问道:“你就这么喜欢喝酒?” 仙尉放下酒壶,打了个酒嗝,拍拍肚子抹抹嘴,“谈不上多喜欢。” 然后仙尉扬起手中酒壶,咧嘴一笑,“我是喝酒吗,是喝钱呐。” 这些年的颠沛流离,潦倒不堪,十分饥寒交迫了,饱一顿饿三顿的,关键是还要靠着坑蒙拐骗挣钱,不然就真要当乞丐去了,每次出手,还要担惊受怕,毕竟牢饭不好吃啊,如今跟着曹仙师,有地儿睡不说,还能饥时吃饼,渴时喝酒,已经让仙尉快要幸福得泪落了。 仙尉想起一事,“小陌,你跟我说句实话,为什么京城道正衙署的那个老真人,会称呼曹仙师为‘陈山主’?” 小陌说道:“曹沫是公子行走江湖的一个化名。” “小陌啊。” 仙尉喝了口酒,学那曹沫的口气说话,“我是想问你这‘山主’,是怎么个说法?” 是有座仙家山头,神仙洞府,蛟龙盘踞,仙禽长鸣?漫山遍野的奇花异草,随处可见的天材地宝? 曹沫既然是个会仙家术法的修道之人,又能在京师道官衙署和译经局随意出入,又是个“山主”,想必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不得掂量掂量,自己抱上的这条大腿到底有多粗?自己凭本事找来的靠山到底有多高? 小陌低头看了眼仙尉,由于能够敏锐感知到对方的心弦,这家伙什么脑子,总是这么异想天开的。 小陌解释道:“公子在他家乡那边买了几座山头。” 仙尉追问道:“山头?多大?” 小陌说道:“我也未曾去过公子的家乡,这趟离开京城,你很快就可以亲眼见着山头了。” 仙尉哦了一声。 小陌问道:“以后跟着我家公子上了山,修了道,有什么想做的?” “必须得有啊,怎么可能没有。” 仙尉斩钉截铁道:“定要擒狐魅捉艳鬼,神女入梦,共游仙境……” 小陌有点后悔问了这个问题,听着仙尉的絮絮叨叨,竟然被这个家伙总结出了“修道成仙之后必须做成的三十事”,小陌实在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提醒道:“仙尉,听没听过贵人语迟?花似解语犹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仙尉悻悻然止住话头,突然神色微变,忧心忡忡道:“曹仙师的山头在哪儿都行,最好别在披云山附近!” 小陌问道:“这是为何?” “高风亮节披云山,两袖清风魏山君啊!” 仙尉以酒壶重重击掌,感慨万分道:“小陌你这都没听过?连我都听说过披云山那尊魏山君的鼎鼎大名了,据说一年要办好几场夜游宴,导致整个北岳地界的山上仙师啊,城隍老爷啊,还有山神水神什么的,个个砸锅卖铁,拴紧裤腰带过日子,苦不堪言呢,还说就是只大公鸡,路过披云山,都得下个俩蛋才能走……” 仙尉这些年艰辛北游,跟山上没半颗铜钱关系,都没去过一处仙家渡口,至于那些云雾飘绕的山上仙府就更别想了,仙尉一路只跟穷山恶水打交道,这就意味着他的这通说辞,只能是来自山下的江湖传闻了,那么魏檗和披云山的“名气之大、名声之好”,可想而知。 小陌闻言颇为惊讶,哪怕仙尉道这个听途说来的说法有些夸张,水分颇大,可即便打个对折……所以小陌想了想,保险起见,看来自己得早早备好礼物了,免得在魏山君那边落个“小气抠门”的评价。 委实是为难自家公子了,摊上这么个不是易于之辈的邻居。 仙尉望向街上某处,说道:“小陌,你瞧那个车夫,一看就是个老当益壮的练家子,瞧瞧那两条胳膊鼓起的肌肉,我估摸着一拳下去,能把桌子打穿,打在人身上,还不得……吐满一酒壶的鲜血?小陌,你虽然是个半路仙师,终究不如我走惯了江湖,以后遇到这种人,一定要小心再小心,绕道而行为妙。” 一辆马车旁边,站着个老车夫,双臂环胸打着盹,察觉到巷口那边的视线,老车夫睁开眼,那个蹲着喝酒的家伙,就是个柳筋境练气士,但是那个黄帽青鞋的修士,好像是落魄山的供奉,刚刚在刑部那边录档,成为大骊三等供奉,道号喜烛、名叫陌生?反正是张新面孔,先前陪着某个家伙一起走了趟皇宫,在那边闹出不小的动静,境界应该不会太低。 老车夫打算以望气神通,一探究竟,看看能否辨认出对方的大致根脚、道行深浅。 老子就是瞅一眼,咋的? 要想不给人瞧,那就别出门啊。 小陌以心声微笑道:“前辈擅自窥探他人气机,这就不合乎规矩了吧。” 远古雷部诸司,在旧天庭属部中,势力颇大,负责驱海移岳,推迁四时,升降阴阳,持物之权衡,司生司杀。尤其是负责实施刑罚的雷部斩勘之司,受刑者无论是失职神灵、违例地仙还是犯上作乱的蛟龙精怪之属,一律先斩其神,再勘其形,让其形销骨立,以致勘形震尸,使之崩裂元神尽碎。 老车夫微微讶异,果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既然对方已经有所警惕,老车夫就没有继续运转本命神通,只是随口问道:“是剑修?从哪儿来的,中土文庙配给陈平安的护道人?还是来自剑气长城名声不显的刑官一脉?” “我确是剑修。至于来自何方,既然当下与前辈还不熟悉,更不是什么朋友,未可抛却一片心,就不多聊了。” 小陌依旧面带笑意,“只是劳烦前辈对我家公子尊敬些,最好不要直呼其名,比如称呼为陈先生,或是陈山主,都无大碍。” 老车夫被逗乐了,说话酸不拉几的,跟谁学的臭毛病,即便是那个姓陈的小娃儿,好像跟自己聊天,也不至于如此拽文吧。 况且什么时候一个上五境剑修,如此跌份了?做什么不好,跑去给一个才四十来岁的小年轻当狗腿跟班? 不过老车夫如今说话做事,都谨慎多了,试探性问道:“陆氏那个算卦的,是被你砍伤的?” 小陌问道:“听前辈的意思,是想要与我熟悉熟悉?” 想要与剑修熟悉交心,当然唯有问剑与领剑。 老车夫差点就没管住自己的暴脾气。 那个黄帽青鞋的家伙,瞧那温吞样,说话不急不缓,不知为何,总觉得此人比陈平安更欠揍, 只是想到先前在火神庙花棚那边,刚刚给老秀才收拾了一通,老车夫就深呼吸一口气,不再言语,重新闭目养神。 小陌笑问道:“前辈脾气何时变得这么好了?” 老车夫置若罔闻。 小陌伸手扶了扶头顶黄帽,微笑道:“早年那玉枢院斩勘司,雷电交加,何等气势恢宏,震耳欲聋,见者心颤。” 老车夫蓦然睁眼,死死盯住那个翻开老黄历的“年轻”修士,以心声叱问对方,如雷霆震动,“说!你是何方神圣?!” 小陌笑了笑,“就是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 就只是曾与雷部一府两院的主官神灵问过剑。 仙尉一个麻溜儿起身,快步跑到巷子里边,只是不忘转头提醒道:“小陌小陌,那个上了岁数的车夫好像在瞪你,别打起来啊,出门在外,和气生财。” 老车夫叹了口气,重新闭眼。 翻不动老黄了。 边家婚宴大堂那边,陈平安有些无奈,自己今天好像被迫成为这里的东道主,将这对大骊王朝身份最尊贵的夫妇送出大堂门外。 只是陈平安跨过门槛就停步,没必要送到府门那边的街上。 余勉开口笑问道:“敢问陈先生,这双布鞋,可是宁剑仙亲手缝制?” 陈平安笑容和煦,摇头道:“是一位老嬷嬷送给我的。” 虽说有二十多双布鞋,但还是要省着点穿,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下雨天更舍不得穿了。 之后边文茂在内两家人的男女老少,当然得一路跟随。 皇帝宋和与光禄寺边寺丞一路闲聊,皇后余勉神色温柔,正在与那对新人夫妇道喜。 林守一站在门口,陪着陈平安。 陈平安笑问道:“还是老样子?跟你爹见了面就没话说?” 林守一点点头,“习惯就好。”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父子每次见面,一般不会超过三句话。 只有一次例外,是林守一即将担任大渎庙祝,那个公门修行了大半辈子的父亲,才多说了几句。 陈平安其实一直很佩服林守一。 哪怕见过很多当之无愧的修道天才,可依旧觉得林守一的那份道心澄澈,不输任何人。 当年一行人远游求学,陈平安脚穿草鞋,腰别柴刀,负责开道和守夜。 小宝瓶天真烂漫,奇思妙想。 那会儿的崔东山古怪荒诞。 林守一认真,于禄散淡,谢谢执着。 至于李槐……就随意了,反正擅长窝里横。 朱河性情稳重,朱鹿蛮横任性。 当然还有那个陈平安曾经很好奇“打不打得过朱河”的阿良。 这就是陈平安的第一次出门远游。 返乡回家之时,身边多了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而且在那风雪栈道,还遇见了白泽和狐魅青婴。 石嘉春是第一个从回来这边的,她拎着裙摆,一路飞奔回来,踮起脚尖,使劲一拍陈平安肩膀,“混得可以啊,牛气大发了!” 虽然不晓得皇帝陛下今天赶来,与陈平安具体聊了什么,但是石嘉春打小就聪明,还没去学塾读书那会儿,就会在自家铺子里边打算盘帮忙算账了。 一个能让皇帝陛下主动作揖行礼的山上修士。 一个坐在在大骊皇帝身边、竟敢跷二郎腿的家伙。 这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小镇同龄人当中,当山上神仙,林守一,还有那个杏花巷的马苦玄,都很厉害了。 当官最有出息的,当然是贵为刑部侍郎的赵繇了。 做买卖,得是董水井,不然能与曹耕心、袁正定这样的上柱国子弟做买卖,当朋友? 之前石嘉春就只是将陈平安当成山上的土财主,至多就是跟董水井差不多。 但既然是朋友嘛,当然是混得越风生水起越好。 边文茂被自己妻子这个大不敬的动作,给吓得心惊胆战,脸色微白。 陈平安笑道:“还好吧。” 林守一拆台道:“还好?陈山主让我如何自处?” 石嘉春大大咧咧说道:“早知道这样,当年我家骑龙巷那两间铺子的价格,得至少翻一番,真真是贱卖了。” 边文茂扯了扯妻子的袖子。 在陈先生这边,不可如此无礼。 陈平安望向边文茂,笑着解释道:“边寺丞,上次石嘉春返乡,我刚好在外游历,人不在家乡,就与你们错过了,我也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游历京城,所以直到今天才见面,别见怪。我当年从石家手里,低价购得骑龙巷的压岁铺子和草头铺子,这份人情,很大了。” 今天陈平安的份子钱,是两颗小暑钱,按照山上的市价折算,就是二十万两白银,可能额外还有一两万两银子的溢 价。 陈平安当然不是拿不出两颗谷雨钱,只是不合适。 边文茂连忙笑道:“这些年经常听嘉春说起陈先生,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如今边文茂在小九卿里边的光禄寺任职,担任光禄寺丞,官不大,但是管事,手握实权。 边文茂早年是二甲进士出身,从翰林院离开后,在京城衙门里边多有辗转,先是去了国子监,担任律学助教,然后依次升迁为主簿、国子学直讲,进入光禄寺之前,还当过太常寺奉礼郎,边文茂在官场上的升迁,不快,但是还算稳当。唯一的问题,就是没有在六部衙署任职,这辈子当个光禄寺少卿,边文茂是有一定把握的,可要说有朝一日执掌光禄寺,根本不敢奢望。 李槐跟陈平安说起过这个边文茂,是个眼睛长在脑门上的京城官老爷,对他们这些小镇的土包子,不太瞧得起,见着谁都爱答不理的,不过对石嘉春还算不错。 石嘉春笑容灿烂,偷偷伸出一只手,轻轻摇晃,与陈平安示意根本没有这档子事,自己夫君的客气话,你听听就好。 陈平安和林守一离开边家,林守一问道:“要不要去我家坐坐?我爹也算是烧窑出身的,你长辈缘又好,估计跟你有的聊。” 陈平安摇摇头,语重心长道:“守一啊,年纪老大不小了,别看你爹在你这边没个笑脸,只要你成了亲,到时候甭管是儿子女儿,隔代亲这种事情,没道理可讲的,你爹一天露出的笑脸,保管比在你这边一年都多。你要是不信,咱俩可以打个赌,小赌怡情,就赌两颗小暑钱好了。” 林守一面带微笑,嘴唇微动,此时无声胜有声,给了陈平安一个滚字。 陈平安从袖子里摸出一本册子,以心声道:“是齐先生推演出来的雷局,跟龙虎山天师府还是有些出入,我机缘巧合之下,学了点皮毛,编了个册子,你资质好,翻阅过后,看能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林守一收入袖中,气笑道:“送礼就送礼,别说得像是收礼。” 陈平安啧啧道:“有脸说我?你这个收礼的,倒是像个送礼的。” 林守一问道:“这就回了?” 陈平安点头道:“马上就要离开京城,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了,然后就需要立即赶往桐叶洲,创建下宗的庆典,具体时间暂时没定,大致是今年冬末或是明年开春,反正你要有空就去,没空就算了。” 林守一说道:“我要是去不了桐叶洲那边,你就让董水井将我那份喜钱一起算上,反正他兜里钱多,几辈子花不完的金山银山,这个掉钱眼里的王八蛋,就喜欢当个土财主,除了闷头挣钱屁本事没有,活该打光棍……” 陈平安忍住笑。 林守一一般不这样。 只有到了董水井这边是例外,道理很简单,两个昔年同窗,少年时就都对李柳心心念念,互为情敌,结果到最后竟然是两人都没戏的下场,李柳没嫁人之前,两人就相互看不顺眼,结果等到李柳嫁给一个外乡人了,如今的林守一和董水井,再每次重逢,看待对方就是另外一种不顺眼了,大概两人额头上都被对方贴了张标签,上书两个大字,废物…… 林守一刚要告辞离去,与陈平安对视一眼。 陈平安与小陌心声一句,让他带着仙尉跟随自己,一起走趟春山书院。 马车上,余勉问道:“陈先生怎么说?” 皇帝宋和揉了揉眉心,“他说下次路过京城,再给个确切说法。” 余勉伸出双指,轻轻捻住皇帝的袖子,眯眼而笑,娇俏言语道,“不许生闷气啊。” 宋和哑然失笑,反手握住她的手。 只羡鸳鸯不羡仙。 余勉笑容如常,低下身来,将脸颊贴在皇帝手背上。 她只当不知道皇帝手心都是汗水。 显然在她送去酒壶酒杯后,双方聊得并不算太轻松。 春山书院。 老秀才等着弟子陈平安,再传弟子林守一。 林守一很好啊,就是至今还打光棍这点不太善喽。 老秀才对这座书院,印象很好啊,这不上次就在这边,不花钱认了个叫周嘉谷的远房侄子。 老秀才就在春山书院门口等着。 他很快就要返回中土文庙了。 老人双手负后,仰头看着书院的匾额。 春山。 字写得好,名字也取得好。 齐静春的春,崔东山的山。 陈平安和林守一落下身形,各自作揖行礼。 老秀才转过身,笑问道:“平安,守一,你们说说看,最喜欢我的哪篇学问啊?” 陈平安的答案是劝学篇。 林守一的答复则是天论篇。 老秀才抚须而笑,“都是极好的。” 三人一起散步走入书院,老秀才缓缓道:“君子曰,学不可以已。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 “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天见其明,地见其光,君子贵其粹其全也。” “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故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 “守一,关于天论篇,可有疑惑不解的地方?” “有几处。” “好,读书无疑问,等于酒肉过肚肠,我们就边走边聊,你问我答。” “对了,守一,以后再遇到类似的治学疑难,可以寄信去往功德林,至于修行一事,碰到了症结关隘,儒生修行这边,你就直接询问经生熹平,道法一途,我可以帮你转交给符箓于玄或是赵天师,只是如今这两位都不太得闲,可能要稍晚回信给你了。可要是遇到更大难题了……” 陈平安笑着接话道:“但凡缺钱就找我,肯定不收利息,何时有钱何时还钱,我肯定不催债。” 老秀才会心一笑。 瞧瞧,听听。 什么是得意弟子。 林守一伸出手,“拿来。” 陈平安愣了愣,“什么?” 林守一说道:“要破元婴瓶颈,我需要几件外物的天材地宝,估算了一下,约莫需要百来颗谷雨钱,确实犯愁,我这次入京,本来就是为了筹钱。” 陈平安身体前倾,望向自己的先生。 老秀才咳嗽一声,目视前方,春山书院风景极美。 陈平安一巴掌拍掉林守一的手,“稍微等个几天,等我回了落魄山,找账房韦文龙要钱,绝对耽误不了你正事。” 林守一收起手,笑问道:“堂堂山主,就没点私房钱?” 陈平安大义凛然道:“男人要什么私房钱。” 老秀才顿时就明白为何自己文圣一脉,独独这位关门弟子能够找着媳妇了。 这悟性,硬是要得。 林守一问了几个治学的疑难,虽然问题不多,但是按辈分得算是祖师的老秀才,说得极细,耗费了小半个时辰,林守一之后就告辞离开书院,说是回家一趟。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守一,将来闭关破境之前,如果需要旁人护道,一定记得跟我打声招呼,只要我当时不在别洲,我来为你护关。怎么样?” 林守一难得开个玩笑,“我跟小师叔瞎客气个什么,就这么说定了。” 陈平安提醒道:“一码归一码啊,以后等你跻身了上五境,一百颗谷雨钱的本钱,总得归还吧?我破例给你打个八折,八十颗也成啊。” 林守一笑着不说话。 陈平安就觉得此事悬了。 原路返回山门那边,林守一御风返回京城。 期间遇到了个黄帽青鞋的年轻人,和一个左顾右盼好奇不已的年轻道士。 老秀才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递给陈平安。 陈平安一头雾水接过锦囊,打开一看,大为讶异,里边竟是封姨的那只彩色绳结。 它由百花福地一条条花神命脉炼化而成。 老秀才笑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嘛,封姨前辈让你交给百花福地的花主娘娘,唯一的要求,就是让福地的十二月花神,一起来这边与她诚心道个歉。” “封姨的意思呢,是此物稀罕,到时候你不能白跑腿一趟,得跟福地讨要个太上客卿的头衔,要是不给,你就别送了。” 百花福地,花神众多,以十二月花神的地位最高,其中又以福地花主为首,此后是司职四季花开的四位命主花神,之后才是七位职掌月令的花神娘娘。 十二月花神娘娘,每位都有自己的本命客卿,这个位置肯定不会空悬,除此之外,还会有地位更高的太上客卿,不过多是花神娘娘们一厢情愿了,例如白也就是牡丹的太上客卿,白也却不会因此就去游历百花福地做客。 至于整座百花福地的太上客卿,在那场“狂风大作,怒号万窍,百花凋零”的福地浩劫过后,已经空悬数千年之久了。 等的,就是谁能够从“封家婢子”手中取回这条彩色绳结。 陈平安说道:“先生,封姨前辈是怎么个说话风格,我有数的。我可以帮忙送东西和捎话,但是这个整座福地的太上客卿,就算百花福地主动给,我也不会要的。” 老秀才嘿嘿一笑,暂时也不劝说什么,“如果没谈妥,福地花神不愿来这边认错,你就得答应封姨一件事,护住山上采花贼不至于被人杀干净。” 自己回头就寄信一封给花主娘娘,亲自传授锦囊妙计。比如让她们先收下了彩色绳结,再突然改口,要是你陈先生不答应当那太上客卿,就不去宝瓶洲找封姨道歉了。 陈平安欲言又止。 老秀才小声说道:“不用太担心阿良和左呆子。” “因为李槐那孩子,在跟嫩道人在外晃荡的时候,说了句无心之语,说‘我那阿良兄弟就不是个打光棍的命,至于剑术无敌的左师伯,回头还得教我几手剑术绝学’。” 陈平安脸色尴尬道:“先生,这也成?” 老秀才抚须笑道:“拭目以待就是了。” 陈平安稍稍松了口气。 老秀才回头,使劲挥手喊道:“小陌小陌,这边这边。” 小陌闻言让仙尉先自己逛,单独来到文圣老先生这边。 不知为何,瞧见了这位其实年纪不大的文圣,小陌总觉得像是在与一位长辈相处。 大概是因为文圣学问高,又显老? 老秀才说道:“小陌兄,我马上要返回文庙,所以这个关门弟子,就交由你照顾了。” 小陌点头道:“文生先生,我不敢保证绝无意外,却能保证若有什么万一,小陌肯定就站在公子身边,出剑绝对不慢。” “善!这话说得霸气绝伦了!” 老秀才听得眉开眼笑,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我相逢投缘一见如故的小陌兄。以后介绍你跟白也,孙道长,还有赵天师认识认识,都是我的至交好友,没办法,我这个人朋友不多,剑术不错的,就只有这么几个了。” 小陌作揖致谢。 老秀才赶紧扶住小陌的胳膊,“我这趟返回中土神洲,就会跟文庙那帮老古板提前说好,以后小陌兄在浩然天下跨洲游历,就不用与文庙报备了。” 小陌想了想,还是婉拒此事,“文生先生的好意心领了,只是我觉得此事还是按规矩走,小陌不该在这种事情上,让文生先生和公子为难。” 老秀才轻轻拍了拍小陌的肩膀,再帮忙理了理衣襟,就像一个老人看到即将离乡远游的年轻晚辈。 老人微笑喃喃道:“善解人意,人解善意,善人解意,人意善解,小陌很善了。” 小陌笑容腼腆,破天荒有些不知所措。 陈平安微笑道:“圣贤豪杰一相逢,说到人情剑欲鸣。”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章第八百八十八章 离京返乡 春山书院。 老秀才已经跨洲远游,重返中土文庙。 再不回去,估计文庙那边得过来堵门骂街了。 离开之前,老秀才与那个年轻道士聊了几句。 仙尉悲从中来,这就是曹仙师的先生了?老先生慈眉善目是挺好,可问题是对方好像跟自己差不多穷酸啊。 小陌与陈平安在前边并肩而行,说道:“那位皇帝陛下,在酒桌那边还能故作镇定,只是离去之时,坐上马车后,心弦就变得剧烈起伏,看来公子给他带来不小的压力。” 陈平安笑道:“就只是扯东扯西随便聊了些。聪明人就喜欢多想些有的没的,好也不好。” 比如之前问那位皇帝陛下,文人议政,要不要论事。修士行事,要不要问心。 如今没有了国师崔瀺,大骊王朝那些滑县韦乡出身的宋氏勋贵,以宗人府领衔带头,就数这拨人在庙堂边缘蹦跳得最起劲,陛下要不要管,怎么管。 大骊王朝曾经将一国律例立碑山上,陪都和大渎以南的一洲半壁山河,昔年大骊藩属,按照约定,凭借各自战功,纷纷得以复国,于是就有些国家开始拆除境内那些山上的石碑,大骊朝廷是恪守规矩,绝不插手别人的家务事,还是让京城鸿胪寺或是陪都礼部那边的官员去提个醒建议一二。 再例如当下陪都那边有不少官员,建言大骊迁都一事,陛下你是怎么想的。 其实很多问题并不复杂,比如别国去碑一事,大骊王朝都不是宗主国了,还管什么。 只是陈平安先前有意以一件“小事”开头,让皇帝宋和之后就将一切想多了。 再者这位皇帝陛下,太过迫切希望能够借助陈平安担任大骊国师一事,一劳永逸。 中土文庙,一洲山上,大骊陪都,藩王宋睦,北边的北俱芦洲,南边的桐叶洲…… 又想得太过简单了。 一起返回京城。 陈平安寄出三封信,一封飞剑传信自家落魄山,通知那边自己即将回乡。 还有寄给太徽剑宗刘景龙,说了即将创建下宗一事,一定要参加庆典,具体时间待定,只是跨洲南下之时,记得在大骊京城这边留步,指点一下韩昼锦的阵法。 这位家乡是清潭福地的女子阵师,身世背景和山上渊源,绝不简单。 在地支一脉修士当中,陈平安其实最看好的两个,就是她与葛岭,甚至不是袁化境和宋续这两位极有希望跻身上五境的剑修。 靠直觉。 还有上次菖蒲河喝酒,关翳然借由砚务署一事挑起话头,所以陈平安得提醒一下董水井,得小心京城某些眼红的世家公子哥了。 董水井的生意手段,堪称五八花门,其中就有包山头一事,将那些花卉、玉石、木材甚至是泉水等,悄悄垄断,再花钱让各路山上邸报帮忙扬名,然后分给几个或者十几个买家,董水井自己往往并不参与直接售卖一事。曹耕心,袁正定,傅玉,吴鸢……但凡是在龙州当过官的豪阀子弟,都有份。不谈那些山上门派,只说南边老龙城孙家和范家,反正只要是陈平安介绍的朋友,好像都成了董水井的朋友。 用董水井的话说,我就只是个做正经买卖的人,只挣有钱人的钱。 挂在别人名下、实际上却归属董水井的私人渡口和仙家渡船,估计都不是几处几条了。 董半城? 都快是董半洲了。 很难想象,这个骊珠洞天昔年中途退学的贫寒少年,是靠着卖馄饨和糯米酒酿起家的。 只不过再有钱,也不妨碍董水井在林守一眼中是个废物…… 一样的道理,如今林守一修行境界再高,在董水井眼里,就是个怂包。你林守一读书多有卵用?还不是跟自己一路的窝囊货色? 黄昏里,周海镜搬了条凳子,坐在院子里纳凉,手持一把绣仕女戏蝶的精美纨扇,轻轻摇晃,鬓角发丝和衣襟领口,都飘飘然。 轻罗小扇扑流萤嘛,雅致得很,大家闺秀都这样。 门口俩市井少年,算是打定主意赖上她这个周姨了,外乡人,还是个练家子,可不就是说书先生嘴里身负绝学、嬉戏人间的风尘女侠? 名叫万言的清秀少年背对着院子,坐在门口,托腮帮发呆。 高大少年斜坐在门口,嘿嘿笑着,恨不得自己学了一门仙法,可以变成周姨手里边的那把扇子。 周海镜弯曲双指,指了指高油。 高油笑嘻嘻道:“周姐,啥时候找个姐夫啊,我和万言可以帮忙摆酒收份子钱。” 周海镜懒洋洋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高油哈哈笑道:“周姐,你觉得我咋样?不如凑合着嫁了?我以后肯定把你供起来。” 周海镜瞥了眼少年,“我看你还是跟万言凑合着过得了,好兄弟嘛,今儿你吃点亏,明儿他吃点亏,反正谁都不亏。” 高油吃瘪不已,这个周姨说话真损。 其实这俩少年,都是有爹生没娘养的的可怜崽子,要说正派,不可能的,可要说歪,其实肚子里也没什么坏水。 少年岁数,血气未定,瞧见了胸脯鼓鼓腰肢细细的娘们,就管不住眼睛,想着多瞟几眼,很正常。 只是少年终究是少年,真要遇到了心仪女子,估计白天只是牵个手,都能半宿睡不着。 可要是男人,见着个姿色不错的女人,就得想着床在哪儿。 就像那个头一遭遇见便毛手毛脚的高油,偷偷喜欢一个青梅竹马的少女,在路上见了面,哪敢嘴花花,只是看一眼就饱了。 倒是那个万言,更沉稳些,小小年纪,就心思重。要是生在富裕门户,能读上书,说不定还真是个出息不小的读书种子。只是投胎一事最不由人呐。 周海镜心不在焉,听着门口那边俩少年,转去说着京城里边新近发生的奇人趣事,比如什么两个江湖门派,大晚上在葫芦街那边狠狠打了一架,这两天附近医馆生意好得很,还有两个从深山老林走出的神仙老爷,结结实实斗法了一场,其中还有个传说中的剑仙,神气得很,听说那晚的老剑仙,站在大街上,仰天长啸一声,震得屋瓦震碎无数、树叶落了一地,再张嘴那么一吐,就跑出一枚滴溜溜旋转不停、也不坠地的剑丸,嗖一下,就化作了一条几里路长的金色绳索,将另外一位神仙老爷拽回了地面,第二天的蛟背桥那边的说书先生,就说了,那位剑仙,要真按辈分,还得算他同宗不同脉的师伯呢。 当时就有好事者砸场子,询问说书先生你咋就沦落到说书了,老人处变不惊,喟叹一声,神色落寞,蓦然惊堂木一拍,说自个儿确是仙材,可惜贪功冒进,误入歧途,练废了。 别看当时满是喝倒彩的看客听众,据说当天就卖出去好几本祖传秘籍。 高油当然也想买,就是价格没谈拢,嫌贵,说书先生开价三两银子,说这还是看高油根骨清奇,不然别说三两,三十两都休想。高油又没有猪油蒙心,想钱想疯了,三钱银子还差不多。还祖传,祖传一两天才对。 只是这会儿言语之中,高大少年还是有些遗憾,觉得自己说不定真错过了一桩仙家缘分。 周海镜听得直翻白眼。 剑仙? 先前你们瞧见的那个青衫男子,才是真正的山上剑仙。 她撇撇嘴,玉璞境呢,真是吓死个人。 这要是个见色起意的采花贼,自己该如何是好。 打又打不过,对方还自称暂时管着地支一脉,自己一个黄花大闺女,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周海镜自然不笨,先前那场与陈平安的喝水闲聊,不少事情,双方皆有藏掖,都是人之常情。 陈平安是希望她主动去找他,双方开诚布公做一桩买卖。 对方谈不上气势凌人,甚至还算极有诚意了,做买卖嘛,买家明明心有所属,偏偏耐得住眼馋,就能免去被卖家坐地起价。同样一桩生意,陈平安这个买家,买家强买,怎么能跟卖家强卖-比。周海镜当时其实是有点心动了的,毕竟鱼老匹夫如今的江湖地位,不低了,尤其是陪都战场一役,鱼虹擅长沽名钓誉,赚了山上山下的不少好感,尤其等到鱼虹在大骊王朝捞了个头等供奉的护身符,让她倍感棘手,大仇要报,伏暑堂和几座门派,人都要杀干净,同时自己也要活。 只是周海镜终究习惯了单枪匹马闯荡江湖,实在不愿节外生枝,拖泥带水,看他人眼色行事,不是她的行事风格。 两百二十三条人命,一条人命换一条命,周海镜不跟鱼虹多要一条命,但是也绝不能少要一条命! 暮色里,巷子拐角处,走出一位风流倜傥的陌生男子。 这是苏琅第二次拜访周海镜,他刚刚得了大骊刑部的一道密令,很快就要离京,去宝瓶洲南方落脚,在旧白霜王朝地界,负责秘密打造一个江湖门派,十年之后,如果这个门派的规模势力,达到大骊刑部内部的“大计”要求,得个不错的考语,苏琅就可以功成身退,并且破格晋升为二等供奉,对苏琅来说,也不算什么苦差事,人生何处不江湖。 作为登门礼,今天苏琅带了一壶山上的仙家酒酿,还有作为下酒菜的一油纸包酥肉。 高油眼尖,瞧见了那个与此地格格不入的不速之客,拿手肘捅了捅好友,“也是高手?” 比起前些天那位脚穿布鞋的青衫男子,眼前这位腰悬一截青竹,还背剑呢,明显瞧着更像高手。 万言转头望去,说道:“像。” 高油立即拍拍屁股起身,小跑向那位高手,问道:“这位老爷是找谁?” 其实少年用屁股猜,都知道是奔着周姨来的,不然鸡屎狗粪的,图个什么? 虽说前边巷子有些做皮肉生意的暗娼妇人,可眼前这个男人,肯定瞧不上眼。 苏琅置若罔闻。 高大少年侧身而走,死皮赖脸道:“我可以帮忙带路,老爷愿意赏个几文钱,那是最好了。” 俩少年曾经偷了戏园子的一套财神爷戏服,到了年关,就去稍远地方,专门找那些商铺登门“拜年”,万言会说话,能够拽些文绉绉的言语,铺子怕晦气,不敢在年关里打骂“财神爷”,多少会给些铜钱。 苏琅始终没有理睬这个偷鸡摸狗的市井少年,径直走到门口, 周海镜站起身,晃着纨扇,一下一下拍打肩头,来到门口这边,瞥了眼苏琅手中的酒壶,嫣然笑道:“下次最好带壶长春宫的酒水。” 好酒,让人贪杯。 苏琅无奈道:“周姑娘为难我了,价格贵,倒还好说,咬咬牙也买得起,就是这长春酒酿,在京城一向有价无市,年年新酒,早就给山上仙师和达官显贵瓜分殆尽了,轮不到我这种外乡人。 如今宝瓶洲山上,喝不喝得着长春宫仙酿,就是一种身份象征。 长春宫是大骊宋氏的本土势力,虽说暂时没有上五境修士,但是宋氏念情,对长春宫多有扶持,在宋氏的龙兴之地,几位结茅的守陵人当中,就有一位长春宫的太上祖师。 见那俩少年还要当门神,周海镜按住高油的脑袋,手腕拧转,让高大少年转身,再一脚踹在屁股上,“再好看的女子,也放不出什么香屁。肚子饿,就摸鸡屎当糖吃去,遍地都是,铁定管饱。” 打发了俩少年,回了院子,伸手一招,从屋内驾驭一条长凳丢给苏琅,再一伸手,苏琅就将那油纸包丢给周海镜。 周海镜独自喝酒吃酥肉,一双眼眸熠熠光彩道:“我第一次乘坐仙家渡船那会儿,就想着以后自己也要开个酒铺,得让整个宝瓶洲的仙家渡船,都帮我卖酒,啧啧,年底一结账,再将神仙钱折算成黄白之物,那金山银山呦,真是想一想就美。” 苏琅只是笑着喝酒,不当真。 周海镜如果真想挣神仙钱,有的是山上门路,只要她舍得脸皮,光是靠那些供奉、客卿的身份头衔,每年就是一大笔进账。 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鱼虹年岁已高,是下山人了,周海镜却还在上山途中,一旦被她成功跻身止境,风光无限。 就说南边的桐叶洲,山河陆沉之前,昔年一洲山河百余国,才几个止境武夫?好像也就武圣吴殳和黄衣芸。 至于武运淡薄的皑皑洲,更是只有雷公庙沛阿香一人而已。 假若不算中土神洲的话,浩然其余八洲均摊下来,大致是一洲拥有两三位“止境武夫,坐镇山河“的“定例”。 周海镜打趣道:“你不是跟石将军关系不错?你是不知道,当年我混江湖门派的时候,听老帮主提起过石将军,天一样大的人物,按照老帮主的说法,酒桌上放了个屁,都跟打雷差不多。” 苏琅笑道:“还有这档子事?” 知道周海镜是在说那个陇朔将军,是个大骊边军中的四品杂号将军,对于早年宝瓶洲那些藩属国而言,确实是太上皇一般的天大人物了。 早年离乡之后,周海镜隐姓埋名,闯荡江湖,还曾在一个靠水吃水的漕运帮派,靠着武学五境修为,捞了个实权职务。 比山泽野修挣钱还起劲,比如去那煞气颇重的古战场遗址,一边淬炼武夫体魄,一边挖地三尺,拣取破败甲胄和一捆捆箭矢,再转手高价卖给打着斩妖除魔幌子混口饭吃的下五境修士,或是在百姓人家偷拿压房梁的铜钱,不然就是故意拿把铜镜,帮着富贵人家驱邪,或是假扮一位师出仙府的女子剑仙,喷口酒,手指一抹,偷偷以武夫罡气,折腾出一份电光缠绕的仙家景象,帮忙处置干净那些贱卖都卖不出去的作祟鬼宅,其实她都是靠着实打实的拳脚功夫,打杀那些鬼魅精怪,挣得是货真价实的辛苦钱呐。 往事不堪回首,说多了都是辛酸泪。 喝酒喝酒。 周海镜似乎想起了一桩往事,啧啧道:“大骊铁骑在沙场上的抽刀子,那是真狠。” 她如今是半百岁数,却是不到二十的岁数,就已经背井离乡,四处漂泊,开始独自在江湖上晃荡,走南闯北游历多年,也曾见过不少兵强马壮的各国边军,骄兵悍将,战马壮健,骁勇善战,杀起江湖人来,那叫一个势如破竹,砍瓜切菜。结果等到碰到了马蹄南下的大骊边军,就跟纸糊的一样,不堪一击。 有次周海镜吃饱了撑着,想要亲眼见识一下大骊铁骑的凿阵威势,见是真见着了,确实像刀切豆腐,就跟个青壮汉子,欺负还穿着开裆裤的孩子差不多。 可正是那一次的现身,周海镜就被大骊铁骑的随军修士,发现了踪迹,双方倒是没有动手。可她之后还被刑部粘杆郎盯上了,就此被大骊刑部录档,名字被记录在册。所幸周海镜早有准备,没有露出更多马脚。 苏琅没打算在这边久留,临行之前,聚音成线说道:“走之前,我得提醒周姑娘一句,要注意那个陈平安。” 周海镜随口笑道:“难道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喜欢骗钱又骗色?” 苏琅摇摇头,“恰恰相反,陈平安做事极有老派江湖气,但是说句实话,周姑娘别生气,要说比拼谋算,你未必是此人的对手。他做事情,习惯谋而后动,问礼正阳山一事,简直就是摧枯拉朽,就将一座宗门拆了个稀巴烂,在我看来,正阳山被陈平安一手毁掉的,根本不是一座肉眼可见的祖师堂,而是诸峰修士的复杂人心。” 苏琅不是对那个陈平安如何好感,只是这位青竹剑仙自身的心高气傲,不允许他睁眼说瞎话。 周海镜点头道:“有理有理。” 苏琅也不知她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言尽于此,起身告辞离去。 周海镜站起身,丢了油纸,晃了晃手中酒壶,笑道:“预祝苏剑仙此行一帆风顺。” 苏琅走后。 周海镜就又开始摇扇,心事随风一并飘摇,一边长吁短叹,一边提醒自己不可叹气,容易跑掉财气,只是再一想自己的挣钱辛苦、家底不厚,女子就又忍不住唏嘘。 高油突然在外边瞎嚷嚷道,“周姨,陈先生又来做客了,今儿身边还跟了个朋友!” 周海镜上次跟着葛岭去了趟京师道正衙署,顺便见着了皇子宋续,可惜看对方架势,不像是个会强抢民女、金屋藏娇的色胚,也好,既然宋续是个地仙剑修,那么这位大骊二皇子殿下,就等于没了坐龙椅穿龙袍的命,甚至连封王就藩的机会都没了。 周海镜立即喊道:“让陈先生稍等片刻。” 老娘得赶紧补个妆。 当然不是对那个陈平安有什么非分之想。 周海镜站在屋门口,看着院门那边的陈平安,调侃道:“我的陈宗主唉,能不能别纠缠我这个有夫之妇了,传出去多不好听。我倒是无所谓,就怕有损陈宗主清白无暇的声誉。” 陈平安走入院子,说道:“周姑娘说笑了。” 周海镜瞥见那个黄帽青鞋的随从,问道:“这位公子是?” 陈平安笑道:“喊他小陌就是了。” 周海镜从头到脚扫了一眼小陌,笑眯眯问道:“多小?” 小陌微笑道:“此间学问,深藏不露,不足为外人道也。” 周海镜一时语噎。 呦呵,还是个油腔滑调的? 要是搁在京城之外的江湖里边,敢这么调戏老娘,一巴掌打得你原地转圈圈。 小陌察觉到这个女子的心弦“内容”,笑了笑。 进了正屋,双方还是跟上次一样,相对而坐, 小陌先前以心声言语一句,陈平安点点头,小陌就转身离开了院子。 不远处的巷弄,有个鬼鬼祟祟的老人,剑修,两百余岁,观海境。形神腐朽,阳寿不多了。 反正无事,小陌就去与这位跟了好几条街巷的老前辈闲聊几句。 周海镜主动拿出一壶酒,倒了两碗酒,好奇问道:“陈宗主真是与外界传闻那样,与我一般的穷苦出身?还在家乡那边当过好几年的窑工?” 之前确实是她孤陋寡闻了,都是舍不得花钱看镜花水月惹的祸,让周海镜误以为这个在宝瓶洲横空出世的年轻宗主,是个山上的仙家子弟,不然就是大骊豪门出身。 所以她才会格外瞧不顺眼。只是靠着祖荫,捧了个金饭碗,不知民间疾苦,跟我周海镜装什么平易近人的正人君子呢。 就说那场战事当中,为何一个年轻剑仙,偏偏毫无建树,寸功未立?再看看那位风雪庙大剑仙魏晋?你陈平安不是贪生怕死是什么? 只是再一打听,她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周海镜是渔民出身,对方是陋巷窑工。一个靠水吃水一个靠山吃山,那就是差不多的出身了? 早知道是这样,上次见面,周海镜估计就会少说几句阴阳怪气的言语了。 再加上有那“郑撒钱”绰号的裴钱,听闻还是这位年轻剑仙的嫡传弟子。 使得周海镜对陈平安的印象,就又好了几分,必须高看几眼。 虽说当师父的没露面,不曾出剑,可好歹教出了这么个好徒弟。 上梁不正下梁歪。是说那鱼虹和一大帮徒子徒孙们。 山上山下,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徒弟,极少有例外。 那么这位落魄山的山主,这么多年的隐姓埋名,以至于错过了那场从老龙城一路打到大骊陪都的惨烈战事,多半是有些苦衷了? 女人心海底针,九曲十八弯,不过如此。 陈平安只是点点头。 周海镜笑眯起眼,抬起酒碗抿了一口,“当真有那砍柴烧炭的手艺?晓得挑木材,垒窑封门?在山上一待就得五六天呢,吃得住这份苦头?” 陈平安点头道:“都还算熟悉。” 周海镜摇头,啧啧道:“我可不信。” 陈平安没说什么,你信不信管我什么事。也没喝你一口酒。 反正也做不成早先那桩买卖了,以后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就是。 陈平安就要起身告辞,然后将今日造访的缘由说清楚,反正就几句话的事。 周海镜却笑着挽留道:“急什么啊,寡妇门都敲开两次了,再说又不算什么孤男寡女,桌上一碗酒都还没喝完呢。怎么,被我说中了,能喝白水,喝不得劣酒?”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 周海镜笑道:“陈宗主好歹喝完一碗酒再走,放心,里边没下毒,也没下啥蒙汗药的,春药就更扯了,贵得很,我哪里舍得。” 陈平安朝周海镜举起酒碗,她也抬碗,各自喝了口酒。 周海镜眯眼笑道:“当了窑工,如果我没记错,那可是大骊王朝一等一的官窑活计,你还需要烧炭挣钱?” 陈平安缓缓说道:“我只是学徒,不比正式窑工,其实工钱不多的,得找点额外营生添补家用。如果遇到格外冷的冬天,在山上烧出百斤白炭,差不多可以挣个一两五钱。烧黑炭省力,市价也就便宜些。只不过我们卖炭,小镇有钱人那边收炭,中间得过一道,听说差价不小。” 进山砍柴烧炭,陈平安多会带一罐子腌菜,背一大袋子米,在炭窑旁边,搭个遮风挡雨的草木棚子,搭灶生火,偶尔还能烤薯煨山芋什么的,再者陈平安跟刘羡阳学了不少手艺,每次入山,随身携带的家伙什不少,地笼捕鱼,布置陷阱,可要是跟着姚老头进山寻土,陈平安是绝对不敢如此“花哨”的。 周海镜一只脚踩在长凳上,啧啧称奇道:“以前我为了长长见识,瞧瞧皇帝老爷是怎么过活的,曾经在正月里,冒险偷溜进一座小国皇宫,结果还真见着了些大世面,在一处宫殿外头,瞧见了两尊栩栩如生的彩衣门神,差不多与人等高,穿着绫罗绸缎,披挂彩甲,悬佩真刀真枪,作怒目状,起先吓了我一大跳,结果等我凑上前去那么一摸,陈宗主,你猜是什么做成的?” 陈平安都不用猜,直接说道:“宝瓶洲中部有几个小国,皇宫里边都有竖立炭将军当门神的习俗,每年岁暮从皇库里边请出,来年二月二再抬回,务必补妆如新,没有丝毫折损,年末循例再请,用江湖上的说法,就是木炭比活人金贵,据说有些‘百岁高龄’的炭将军,估摸着是沾染了龙气,能活过来,在那‘当值’期间,每夜都可以在皇城里边巡游,比都城隍庙的夜游神还灵,不过我不比周姑娘见识广,只是听说,并没有亲眼见过这些,挺好奇的。” 周海镜再不怀疑,所以直截了当问道:“你这趟登门,还是要刨根问底,非要问出我与鱼虹有不共戴天之仇,才算心满意足?” 陈平安摆手笑道:“我改变主意了,只是因为马上要离开京城,所以今天来只是提醒周姑娘一件事,以后是与鱼虹寻仇也好,不小心起了个不死不休的‘误会’也罢,记得不要连累鱼虹那座伏暑堂的两位江湖前辈,一个叫竺奉仙,一个叫庾苍茫,如今两位前辈都是伏暑堂的长老,他们刚刚加入帮派没多久,其实就是混口江湖饭吃了,希望将来不管发生了什么,还望周姑娘对他们网开一面,让他们可以抽身而退。” 周海镜冷笑道:“一些个江湖纷争,刀光剑影的,拳脚无眼,谁多说一句话,可能就要命丧当场,陈宗主又不是那种半点不知武夫厮杀的凶险,是不是有点为难我了?” 陈平安点头说道:“两位前辈如果置身其中,周姑娘可以事先与他们言语一句,就说我是周姑娘的朋友,到时候如果两位老前辈执意不退,一定要掺和这桩他人恩怨,那就只能是各听天命了。” 周海镜犹豫了一下,“可以。不过就当陈山主欠我个小人情?” 陈平安笑道:“可以。” 周海镜突然说道:“其实陈宗主瞧着不像什么剑仙,更像个读书人。” 那个流落他乡当学塾先生的男人曾说过,圣贤有云,读书本意在元元。 也曾对她说过一句,稚童以木炭画路,则蚂蚁不敢过。 周海镜曾经经常梦游一处古遗址,一座大殿之前,有个空手虚捧物状的仙人铜像,桂树残败,青苔满地,宫殿荒芜,杂草丛生。她几乎每次都会偶遇一位自诩秋风客的男子,骑马巡夜,吊儿郎当的,说自己生前辛苦炼丹求仙,梦想长生不老。周海镜一路同行,那人身形天亮就散。那是个奇峭诡谲的梦境。 离乡之前,她曾经让那个学塾夫子帮忙解梦,他说这是一种宿缘。 周海镜仰头一口喝光碗中酒水,放下空酒碗,她盯着白碗,低头道:“陈宗主是修道之人,想必清楚你们山上有个说法,我们投胎做人,并不容易。” 陈平安点点头,“很不容易。” 周海镜沉声道:“生我养我之地,必须报恩!” 陈平安接话道:“若已无法报恩,就必须为之报仇。” 周海镜抬起头,流露出一抹无法掩饰的讶异神色。 “人生在世,有冤喊冤,有债还债。江湖儿女,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陈平安神色淡然道:“不然我们辛苦习武做什么。” 周海镜犹豫了一下,主动递过酒碗,约莫是想着碰个碗,走一个酒。 陈平安其实更犹豫,还是抬起酒碗与之轻轻磕碰。 蛟蛇之属走江,酒鬼同样走水。 周海镜一口饮尽,擦了擦嘴角,疑惑道:“陈宗主不是一位剑仙吗?辛苦习武一事,从何说起?” 知道陈平安是个武学境界注定不低的大宗师,只不过总觉得相较于对方的剑仙身份,武学一途,就显得旁枝末节了。 陈平安摇头笑道:“学拳一事,曾经帮我续命,哪敢不用心。相对而言,练剑,尤其是成为剑修,反而是很晚的事情了。” 周海镜问道:“你难道是一位止境武夫?” 陈平安点头道:“不然我怎么当裴钱的师父。” 周海镜试探性问道:“陈宗主,你莫不是看上我了?” 陈平安无奈道:“周姑娘,这种玩笑就别开了。” 周海镜气笑道:“那你跟我瞎吹牛皮做什么?” 要说是陈平安是个山巅境,周海镜还会半信半疑,可要说止境?! 那你怎么不去跟宋长镜切磋一场啊? 小陌出现在院门口那边,只是身边多了个老人。 留在在巷子里就没走的高油和万言,都有些惊疑不定,因为老头儿,面熟,正是那个在天桥底下唾沫四溅、顺便卖出几本秘籍的说书先生。 小陌以心声与陈平安解释一番,原来这个观海境老剑修,自称精通相术,一眼相中了少年万言的命格,又观察了少年一段时日的心性,觉得可以继承一部分的道法衣钵,只是炼剑一事,悬。 老人瞧见了院中那个青衫男子,立即收敛心神,低头抱拳,以心声道:“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野,老朽只能嬉戏市井间,不如陈剑仙多矣。” 陈平安抱拳还礼,以心声笑道:“道友收徒,可喜可贺。” 周海镜斜靠院门,聚音成线问道:“陈平安,你真是个止境?” 陈平安以诚待人,答道:“是真的。” 周海镜眼神异样,“在那山巅,什么光景?” 陈平安说道:“还不够高。” 周海镜看着那个青衫男子的眼神和脸色。 他娘的,怎么这厮瞧着模样还挺英俊啊。 看来是老娘喝高了。 该不会是这家伙往自己酒水里灌了迷魂汤。 周海镜自顾自笑了起来。 不耽误别人的拜师收徒。 主要是那个周海镜莫名其妙的笑容,瞧着渗人。 陈平安与小陌回了人云亦云楼。 仙尉在厢房那边呼呼大睡。 周海镜宅子那边的门外小巷,老人挑明缘由,说了自己的门派师承,让万言跟随自己修行去。 清秀少年看了眼高油,犹豫了片刻,点点头,只是与高油说自己一定会回来的。 老人让万言什么都别带了,就那么一起离开巷子。 高油其实既希望万言就这么一走了之,又想着万言能够不走,留下作伴,一起患难与共,但是好朋友最终走了,好像也不坏,总之高大少年的一颗心,空落落的。 周海镜看着那个心情复杂的少年,蹲在门口,抱着脑袋。 她叹了口气,给高油报了个京城某处的地址,挥手说道:“你按照地址去找个人,他叫苏琅,就是前边带酒来的家伙,就说是我让你找他的,再让他教你几手武把式,至于你能学多少,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高油猛然转头,哽咽道:“谢谢周姨。” 周海镜气笑道:“小王八蛋,喊周姐!” 高油咧嘴一笑,一溜烟跑了,打算先回家收拾包裹去,只是跑到拐角处,转头扯开嗓门喊道:“周姨,记得明儿帮我与她说一声啊,我闯荡江湖去了。” 周海镜没说什么。 江湖又有什么好的呢。 只不过对少年来说,真正走过了江湖,不管最终混得好与坏,是衣锦还乡,还是失魂落魄,总比一辈子远远看着江湖好。 ———— 拂晓时分,宁姚闭关结束,在客栈屋子里边,一步来到陈平安那边的人云亦云楼。 仙尉正陪着小陌蹲在厢房门口,一起吃着早点。 仙尉瞧见了那个背剑匣的女子,惊为天人,朝那个曹仙师默默伸出大拇指。 陈平安没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包裹,只是让仙尉吃完就赶路,要动身离开大骊京城了。 仙尉三两口吃完,拍拍手,正要招呼小陌麻溜的,别让曹仙师久等,才发现小陌已经起身站在一旁。 服了,这狗腿。 一行人去客栈那边结账。 老掌柜笑着打趣道:“陈少侠这就打道回府啦?也没混出个名头来,不多住几天?不说混得比那鱼老宗师名堂更大,总不能输给周海镜一个江湖女子?” 陈平安斜靠柜台,笑呵呵道:“回了回了,京城开销大,我倒是想要多待几天,就是兜里银子不答应。” “下次再来京城,如果还愿意来小店落脚,给你打个九折。” “掌柜要是不给对折,我下次就算来了京城,也不来你们这边。” “有你这么杀价的?陈公子你不去做买卖,可惜了。” 刘老掌柜的那个宝贝闺女,名鹿柴,小字苔米,起得也早,这会儿已经拿着抹布拎着水桶已经在忙碌了,只是这会儿还有几分睡眼惺忪。 虽说在憧憬江湖、一心想着当女侠这件事上,少女有些不着调,可其实平日里,没少在铺子里边帮忙,做些琐碎事,好从爹那边挣些工钱。花钱容易挣钱难啊,怪自己,看书太快。 陈平安会提醒曾掖一句,以后可以游历大骊京城。若是有缘,自会相见。 少女瞧见了宁姚,喊道:“宁师父!” 宁姚摇头道:“我不是你的师父。” 少女咧嘴一笑,随便喊喊嘛,宁师父你不用这么较真的,问道:“要走啦?啥时候来?” 宁姚笑道:“不好说。” 少女哦了一声,还是有点失落。不过没事,江湖儿女嘛,拿得起放得下,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老掌柜松了口气,还好,闺女没闹着离家出走什么的。 京城设置都水监衙门,归工部管,水部郎中,都水清吏司,都是一个管一个的大官,老掌柜的长子,就在那边当个河防胥吏,负责盯着一处闸坝事务和河床疏浚,算是吃公门官家饭的,不算大出息,可好歹旱涝保收,加上能插手栽植榆柳和养护,也有些额外收入。次子在京城城北开了个绸缎铺子,也算成家立业了。所以老掌柜如今就只有眼前这个最不让人省心的宝贝闺女了,之所以不省心,当然还是因为最心疼嘛。 一行人坐上一条南游渡船,就此离京返乡。 如今牛角渡,随着大骊驻军的陆续撤出,就愈发渡船往来频繁了。 归功于披云山和三江汇流的存在,使得牛角渡,成了大骊南北两条航线当中的重要枢纽渡口之一。 陈平安,宁姚。小陌,仙尉。 来时只有两人,去时多出两人。 一袭青衫。 宁姚身穿一件法袍金醴,背剑匣,她不屑施展什么障眼法。 小陌始终是黄帽青鞋的寒酸妆扮,仙尉去过一趟过京师道正衙署后,愈发胆肥几分,都准备给自己捣鼓一把天师府道人标配的桃木剑了。 一人一间屋子。 这是仙尉第一次乘坐与白云鸟雀为伍的仙家渡船,只觉得自己终于发迹阔气了。 宁姚在屋内看书。 陈平安就带着小陌和仙尉来船头这边赏景。 这会儿便听附近一大拨扎堆的年轻修士,在那边闲聊,也不用什么心声,言语无忌,好像来自几个不同的山头门派,是在渡口那边刚认识的,登船之后,就相约一起,那些莺莺燕燕的女子练气士,倒是师出同门,下山游历嘛,香火情就是这么来的。 因为仙子多,男子练气士们就开始各展神通了,有显露文采的,低头沉吟,说那亡国之恸,家破之痛,身世之悲。韶华易逝,人生难久,潸然泪下。 有不经意间露富的,其实这个比起抖搂才情,更立竿见影了。 年轻的谱牒仙师里边,怎么个有钱,也分出三六九等, 拥有一条私人渡船的,那就是真有钱了,一般来说,只有大仙府的道侣子女,才有这种待遇。 然后是有那吃钱的符箓飞舟之属。之后就是出门在外,仙师可以骑乘仙禽异兽。 最后,当然就是靠两条腿跋山涉水了,要是着急赶路,至多用上一些材质寻常、品秩相对不高的神行符、甲马符。 陈平安就想起了老龙城的范二,那可是名下有座桂花岛的。 至于皑皑洲的刘幽州,算了,不能比。 仙尉竖耳聆听,都是阅历啊,世面啊。 不知怎么就聊起了披云山和夜游宴。 小陌心里有数了。 仙尉这个半吊子的练气士,以讹传讹的江湖传闻,做不得准,可是加上这些来自山上谱牒的修士,还是这般说,那就差不离了。 何况仙尉说了道理,还挺有道理。 江湖中人,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给错的绰号。 魏夜游。 仙尉觉得这个“道号”,听多了之后,好像还挺霸气的。 一洲夜游,舍魏其谁。 小陌犹豫了一下,问道:“公子,那位魏山君?” 陈平安笑道:“只说相貌气度,丰神飘逸,古风道气,见之忘俗。若说为人处世,有情有义,反正我还真挑不出什么缺点。” 只是双方第一次相逢,在魏檗还是棋墩山土地公的时候,就比较滑稽了,与如今披云山魏山君的形象,云泥之别。 小陌点点头,心领神会。 应该是自家公子话里有话了,是破例提醒自己送礼不可轻了? 看来魏山君的这个绰号,绝非浪得虚名。 陈平安哪里想到小陌在想什么,不然肯定要为魏山君喊冤叫屈了。 这些多年,魏檗很不容易的。 披云山夜游宴的偌大名声,都已经传到中土神洲和北俱芦洲了。 家乡那边。 一座小小的槐黄县城,名胜古迹众多,如今访仙者多如过江之鲫。 例如建造在神仙坟和老瓷山的文武庙,俨然一国城隍庙中的都城隍,其实浩然九洲的各国文武庙,不像城隍庙,并没有级别高低之分,无非是祠庙祭祀那些有功于国的文臣武将,但是大骊建造在这两处的文武庙,占地大, 那口锁龙井遗址,是定要去看几眼的。桃叶巷两旁的桃花,极为神异,花开花落皆异于别处,这些年经常有手欠的外乡游客,偷折桃枝,然后就会被立即押解到县衙那边,得赔一大笔神仙钱不说,保不齐还要吃顿牢饭。 此外还有泥瓶巷的曹氏祖宅,二郎巷的袁家祖宅,以及骑龙巷压岁铺子的桃花糕,和黄四娘家的酒铺,虽是卖得是寻常酒水,妇人也早已年老色衰,换成了儿子儿媳继承家业,可据说圣人阮邛,都是这家酒铺的常客,甚至连那位落魄山的那位山主剑仙,都要经常专门下山,与那龙泉剑宗同为剑仙的好友刘羡阳,两人一起在这边买醉,那么外乡人游历至此,不得落个座,沾沾仙气? 只可惜那座名动一洲的落魄山,形若封山,不待客,得止步山外。 再就是小镇大大小小的瓷器铺子,琳琅满目,售卖价格,要远远低于别地仙家渡口,虽说都用不着神仙钱,但是谁不喜欢捡个便宜。 何况来了一趟龙州地界,不买件享誉一洲的瓷器带回去,不像话,就像白走一趟了。 槐黄县这边,昔年众多龙窑窑口,都是官窑起步,其中几座窑口,更是督造点检、供御捡退的皇室御窑,自然是官窑里边等级最高的了,等级森严,礼制分明,不然也不至于敲碎那么多有瑕疵的瓷器,最终堆出个老瓷山。 时过境迁,如今一部分窑口失去了官窑身份,只得转为不再是官府督造采办的次一等民窑了。 其中几座窑口,就被董水井秘密收购,重金聘请了许多原本已经歇手的龙窑老师傅,让他们重新出山,这些大多当过窑头的老师傅,哪怕只是负责监工,烧造瓷器的水准,还是与没有他们坐镇窑口的瓷器,有着天壤之别,更不谈这些老师傅,都是闲不住的主,再加上新东家给钱痛快,一年下来薪水极为可观,何况由他们手把手带出来的徒弟,都不差,是年复一年打骂出来的扎实手艺,所以这些民窑出产的龙州各色瓷器,依旧无异于早年官窑的“官监民烧”,各种瓷器的堂名款、花押款和吉语款,层出不穷,故而远销一洲山下,成了各国文人雅士的头等书房清供,只不过董水井还是喜欢躲在幕后,不显山不露水。 陈平安趴在栏杆上,指了指远方,介绍道:“已经到龙州与洪州接壤地界,至多一炷香功夫,就可以在牛角渡靠岸停船。” 仙尉举目远眺,离着太远,看不出什么花头,只是问道:“曹仙师,方才听那些年轻神仙们,说那座牛角渡,不是一般的财源广进,除了大骊军方渡船,每条山上渡船在那边靠岸,都得交一大笔停泊费用,这不等于是每天躺着收钱?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偌大一座渡口,是魏大山君与一个姓陈的剑仙共同拥有,好家伙,”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每一艘仙家渡船靠岸,会消耗当地大量的山水灵气,要是不砸神仙钱,很快就会涸泽而渔,灵气耗竭,要真是这么做,你看那些在龙州地界修行的谱牒仙师和各路山水神灵,会不会造反?所以你不能光看着挣钱,不看人花钱。” 仙尉嗤笑道:“曹仙师,这话就说得没劲了,明摆着是日进斗金生财路数,换成你当那渡口的半个主人,当不当?” 某人无言以对。 仙尉又问道:“这艘渡船会在那牛角渡停留两个时辰,咱们要不要一同下船游览山水?听说槐黄县城那儿的瓷器贼金贵,半点不愁卖,只要买了就是稳赚不赔,我得入手几件!” 自己身上还有颗金元宝呢,就是不晓得两个时辰,够不够自己从渡口到小镇往返一趟了,听说在那边规矩重,仙师都无法御风远游,只能徒步。 陈平安说道:“我们这次南下目的地,就是牛角渡。” 仙尉转头疑惑道:“咱们就在那儿下船啦?曹仙师,你那门派山头,就在这个龙州?那咱们岂不是跟魏大山君是邻居?” 难怪之前会在缟素渡那边摆摊挣钱,原来都是穷的。 要说自己是山下的穷光蛋,难道曹仙师,或者说陈山主,是山上的穷光蛋? 仙尉小心翼翼问道:“你被称呼为陈山主,那个跟魏山君眉来眼去有一腿的陈剑仙,也姓陈,你们认不认得?” 陈平安忍住笑,点头道:“当然认识。” 仙尉松了口气,“有这么一层关系在,那你一定不用砸锅卖铁参加夜游宴?” 陈平安想了想,“这么说,好像也对。” 被仙尉这么一说,陈平安才发现,自己确实一次都没参加过魏檗的夜游宴。 奇了怪哉,这个仙尉,弯来拐去地胡说八道,好像到最后总能被他说中某个真相? 要做到郑居中所说的“不当真”,委实不容易。 槐黄县地界,大骊朝廷和披云山,各自设置有一道山水禁制,若是修士居高临下,就是常年云遮雾绕的景象,有点类似早年的老龙城云海,使得一位元婴地仙的掌观山河神通,都难以真正窥探其中风貌,除非下船落地,还需悬佩剑符,才可以御风,俯瞰群山,稍稍多看几分。 祖山落魄山,祖师堂在霁色峰。 其余藩属山头,宝箓山在内三座,租给了龙泉剑宗三百年,但是前不久新上任龙泉剑宗宗主的刘羡阳,与落魄山做了笔奇奇怪怪的买卖,让落魄山花钱将那三座山头租了回去,差不多两百七十年,给了刘羡阳二十七颗谷雨钱。 螯鱼背租给了珠钗岛。 拥有一座仙家渡口和包袱斋的牛角山。 当年陈平安只用一颗金精铜钱买下的真珠山,因为位于最东边的这座山头太小,又离着小镇太近,就一直没有动土开工。 此外还有灰蒙山,黄湖山,朱砂山,蔚霞峰,最西边的拜剑台。 所以落魄山早就拥有了十一座藩属山头。 小陌扶了扶帽子,眯眼望去。 一下子就看出了不少门道。 首先就是龙脊山的斩龙崖,其次才是魏山君所在的披云山,然后是那些龙窑窑口的玄妙布局,以及福禄街和桃叶巷的设置。 分明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的大手笔。 还有那座看似不起眼的石拱桥! 自己要是在毫不知情的前提下,一头撞入此地,绝对要小心再小心了。 一座小镇与西边群山,错综复杂的繁复脉络,气冲斗牛的剑道气运,气象鼎盛的文运武运,沛然浓郁的山水气数,还有那丝丝缕缕却精粹的神道余韵,层层叠叠,纵横交错,混乱至极。 就只是一处山水而已,竟然会给小陌一种与某位十四境剑修对峙的错觉。 而且就像近在咫尺的面对面! 只是不知为何,群山之中,多出了一大块突兀的空白地界。 就像数座山头被搬迁一空了。 小陌收起视线,以心声感慨道:“公子在此修行,真是一步都错不得。” 陈平安笑道:“想复杂了,就是三教祖师之外谁都解不开的一团乱麻,想简单了,不过就是山定水流,一切随缘停与走。” 小陌由衷道:“公子道心,天下无双。” 陈平安气得一拍小陌头顶帽子,“差不多就得了啊,到了落魄山,收一收你这门无师自通的神通,切记我家山上,最不兴你这套歪风邪气。” 小陌笑着扶了扶帽子,“记住了。” 牛角渡。 一个相对僻静处,在那崖畔建造有白玉栏杆,有个黑衣小姑娘,肩扛金扁担,手持行山杖,斜挎个棉布小包。 小姑娘瞪大眼睛望向远处白云中。 她不知第几次问起同样的问题了,“景清,好人山主怎么还没来啊?” 一旁陈灵均在跟白玄坐在栏杆上,正在玩猜拳,人手一把折扇,谁输谁挨揍。 这俩大爷,一个不用修行,一个不用练剑,平时就闲得慌,当然乐得与小米粒一起来这边逛荡。 大白鹅已经急匆匆提前赶往桐叶洲了,乘坐落魄山自家那条风鸢渡船,曹晴朗,种夫子,崔嵬,隋右边几个都跟着去了。 至于裴钱不知为何去了藕花福地。 陈灵均随口说道:“急什么,按照那条渡船以往的停靠时辰,差不多还有两刻钟呢,再说这些山上渡船,风向顺逆不定,相差半个时辰都是常有的事。” 小米粒挠挠脸,点点头。 陈灵均瞥了眼小米粒,伸长脖子瞪大眼睛,眼巴巴的,她盯着一个地儿,这都多久了? 先前收到老爷从京城那边寄来的飞剑传信,得知今天会乘坐某条渡船返回落魄山,所以小米粒今儿一大早就出门了,天刚亮,就已经早早巡山完毕,然后在陈灵均门口那边等着了,也不敲门,就是当门神。 结果来了牛角山渡口后,他们仨在这边还是等了足足一个时辰,这不好兄弟白玄的额头都已经起包了,再等下去,哈哈,估计都得长出犄角。 陈灵均一个跳跃起身,将那把并拢折扇别在腰间,开始在栏杆上蹦蹦跳跳,两只袖子甩得噼啪作响,嘴上念叨着急急如律令,胡扯了一通,再一个气沉丹田,收功。 白玄翻白眼。 从袖中摸出一把小巧玲珑的紫砂茶壶,啜茶,是那枸杞茶。 先前暖树回山,在那座行亭瞧见了里边摆摊记账的白玄,就为他说了些茶壶和饮茶的讲究。 白玄才知道白大爷算是被陈大爷给坑了一把。 小米粒等了片刻,还是没能瞧见渡船的影子,轻声说道:“景清景清,你的法术,好像不太灵光嘞。” 刘重润今天在包袱斋那边走了一圈,顺便来渡口这边散散心,凑巧看到了小米粒一行三人。 黑衣小姑娘那身装扮,实在太……醒目了。 瞧见了刘重润的身影,小米粒立即飞奔过去,一个站定,挺直腰杆抬起头,一口气报出三个称呼,“见过刘岛主,刘管事,刘姐姐!” 刘岛主是修士身份,刘管事是两家的香火情,刘姐姐是私谊哩。 陈灵均和白玄遥遥抱拳,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反正刘岛主是公认的半个自家人,客气了反而矫情。 刘重润与那俩点头致意,然后笑着朝小米粒的脑袋伸手。 小米粒赶紧缩脖子低脑袋,慌张道:“摸不得摸不得,我已经比裴钱矮那么多了。” 刘重润收回手,笑问道:“等人?” 小米粒环顾四周,压低嗓音悄悄说道:“在等好人山主和山主夫人。” 而且好人山主在信上说,这次还带了两个人回家,可惜信上没说是谁。 小米粒当然得赶过来,好第一时间确认有没有矮冬瓜的小姑娘。 刘重润点了点头,“不耽误你等人,我得先回鳌鱼背了。” 小米粒说道:“刘岛主,回头得空了,我就去你家山头做客啊。” 刘重润有些奇怪,怎么胆子突然大了,好些年了,这个顶着落魄山右护法身份的可爱小水怪,就一直待在落魄山那边,至多在山门口那边当门房,绝不出门外出。 像今天这样来到牛角山,其实已经很例外了。 不过刘重润还是笑着答应下来。 她御风离开渡口。 当年那条与水殿一同打捞出来的龙舟,被落魄山无偿租借给大骊边军,等到朝廷归还龙舟渡船之时,残破不堪,以至于那笔令人咂舌的修缮费用,竟然高过了龙舟“翻墨”本身的价值。双方交接渡船之时,落魄山这边的朱敛,也没说半个字。后来龙舟就被崔东山调去了藕花福地一处,修补如新。 刘重润很早就担任龙舟翻墨的管事,不曾想她这一暂任,就已经很多年了。 一些个弟子所谓的出门历练,其实都交待在渡船上边了,不过落魄山那边做事情厚道,年年有分红。 投桃报李,落魄山主动在那座已经是上等福地瓶颈的藕花福地,拨出两处水运浓郁的风水宝地,让五位珠钗岛祖师堂嫡传女修,就在那边修行或闭关,各自寻求破境机缘。一处是北俱芦洲济渎灵源公沈霖,赠送给落魄山的一部分南薰水殿,还有龙亭侯李源赠送的一条溪涧。 珠钗岛早年搬迁出书简湖后,在这边占据一处山头,虽说是与落魄山租赁而来,确实有点寄人篱下的嫌疑,可好在注定太平无事,山水灵气充沛,也无那些山上邻里间勾心斗角的纷争,更无乱七八糟的仗势欺人,门派挣钱一事,也十分安稳,只需要与落魄山分账就行了,珠钗岛女修只需要安心修道即可,那么唯一需要刘重润上心的事情,就只有一件了,就是小心提防那个曾经的“余米”、后来的米裕。 之前余米陪着暖树一起来螯鱼背拜年送礼,再加上他曾经乘坐过几次龙舟渡船, 最气人的,都不是这些,而是那个余米,一直刻意疏远珠钗岛女修了,可问题在于余米无心,刘重润的那些嫡传和再传弟子们却有意啊,一个个对余米牵肠挂肚的。 尤其是等到米裕的真实身份,水落石出,竟然是那个在老龙城战场大放异彩、杀敌如麻的剑仙,而且最关键的,米裕竟然还来自那座名动天下的剑气长城! 一来二去,珠钗岛的花痴,就更多了,一提起米大剑仙就两眼放光,总要找机会去落魄山那边做客,把刘重润气得不轻。 如此一来,在龙舟渡船上边办事,她们能不尽心尽力? 小米粒继续回到栏杆那边,眼巴巴等着那条渡船。 蓦然瞧见天边渡船小如一粒芥子。 小米粒满脸惊喜,雀跃喊道:“景清景清,灵验了灵验了!” 其实离着先前陈灵均的施展仙术,这都过去多久了。 陈灵均坐在栏杆上,却毫不心虚,哈哈大笑。 陈平安施展水云身,率先离开渡船,瞬间来到渡口栏杆旁,伸手按住青衣小童的脑袋,笑问道:“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陈灵均抹了把脸,“老爷终于回家了,差点就要喜极而泣。” 额头大包的白玄继续白眼。 想起一个正经事,白玄跳下栏杆,开始告状,在外边也不好称呼隐官大人,就用了山主的称呼,“山主,你要是再不来,咱们几个,就要被拐跑干净了。山主你是不知道,那个于老剑修,过分得很,在那拜剑台,每天都要串门,硬着头皮为咱们九个,美其名曰指点剑术,尤其是看我的眼神,别说是啥未过门的弟子了,简直就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儿子,看得我发毛,山主,说真的,可不是我背后说人闲话啊,就于老儿那点道行,真当不了我的师父。” 陈平安气笑道:“就你眼光最高,境界高不高?” 白玄双臂环胸,“有一说一,不扯虚的,比山主远远不足,比程胖子他们几个绰绰有余。再过个三五年,撇开孙春王那丫头不说,我能一挑七。” 等到白玄见着了宁姚,揉了揉眼睛,没看错,真是那个宁姚! 白玄立即乖乖闭嘴。 姚小妍和纳兰玉牒,这俩丫头,估计得疯。 尤其是那个孙春王,平时见谁都是死鱼眼加面瘫的模样,见着了宁姚,还不得当场磕头认师父? 白玄可是知道孙春王这妮子,傲得很,哪怕被隐官大人带到了落魄山,还是一门心思想着去五彩天下,去那飞升城,只找宁姚学剑术,不然喜欢钻牛角尖的小姑娘,就宁肯没有传道人,没有什么师父。 唉,还是年纪小不懂事。 宁姚是那种会随便收徒弟的? 再说了,宁剑仙是谁?她可是咱们隐官大人的道侣啊。 你与隐官大人关系好了,宁剑仙这个师父能跑? 说到底,还是小姑娘家家的,脑子不灵光。 渡船靠岸后,宁姚他们走来这边。 仙尉左右张望起来,不晓得曹仙师的山头在哪里。 “山主夫人!” 小米粒有些羞赧,想要给瓜子,就是有点拿不出手。 喊宁姐姐可不中,被裴钱晓得了,得记小账本的。 宁姚笑着伸出手。 小米粒乐开了花,赶紧递出一捧瓜子。 小陌从袖中摸出一只沉甸甸的棉布袋子,里边装满了金瓜子。 小陌蹲下身,微笑道:“我叫小陌,是公子的扈从,这是见面礼,礼轻了,右护法莫嫌弃。” 周米粒愣在当场,皱着两条疏淡微黄的眉头,一见面就送礼? 她赶紧抬头看了看好人山主。 陈平安笑着点头,“只管收下好了,不用跟小陌客气,他就是个善财童子。” 然后陈平安小声说道:“是一袋子的金瓜子,就是用金子打造的金瓜子。” 啥?金瓜子?这还礼轻? 礼不轻,情意更是重如山! 天底下怎么会突然又冒出小陌先生这么个好人。 小陌先生是未卜先知吗?怎么就知道自己做梦都想要一袋子的金瓜子?! 黑衣小姑娘怀抱金扁担跟青竹杖,有些滑稽地作揖道谢,再双手接过袋子,小米粒一个屈膝弯腰,笑哈哈道:“小陌先生,袋子重得吓人了哈,我差点就要拿不住掉在地上嘞。” 小陌笑眯起眼,神色温暖,等到小米粒接过袋子,这才缓缓起身。 陈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赶紧收起来。” 小米粒使劲点头,好不容易才将那只袋子装入心爱的棉布挎包。 小陌又送给陈灵均和白玄人手一件法袍。 陈灵均点点头,接过那件法袍,道了声谢,心想这个小陌兄弟,比较上道了。 白玄依葫芦画瓢,这个小陌,从这一刻起,就是斩鸡头烧黄纸的候补人选了。 结果俩人发现陈平安投来视线,他们立即与那个一见如故的小陌重重抱拳,以后就以兄弟相称了。 小米粒看着那个年轻道士,眨了眨眼睛,她等着好人山主介绍呢。 陈平安笑着介绍道:“仙尉,仙人的仙,都尉的尉。以后会在我们山中修道,算是客卿。” 本想说一句仙尉不是真正的道士。 只是陈平安瞬间意识到这句话,不妥当。 他不是真正的“道人”,谁是? 陈灵均哈哈笑道:“仙尉道长,巧了啊,我认识很多的道士朋友。” 道祖!老观主!骑龙巷的贾老哥,还有……那个来自趴地峰的张山峰! 有自家老爷在身边,说话就是硬气。来者是客,管你是啥来头。 仙尉有些拘谨,挤出个略显生硬的笑脸。 总觉得这俩孩子,瞧着老气横秋倒是没什么,可就是脑子有点……拎不清的样子。 小米粒是个尽职尽责的耳报神,叽叽喳喳,开始跟陈平安说起了最近龙州地界的一些趣闻,比如困鹿山那边,听说多出个喜欢松荫观鹿的高士,说话玄乎哩,什么青灯拥髻上阳宫,白发重来贞元人。还有那啥贫得今年无月看,留滞此山不思归。 陈平安笑了笑,没当回事。因为大致知道对方的底线,事实上如今西边群山里边的修道之人,陈平安心里都有数。 好像等到落魄山名气一大,附近山头,就一下子蹦出了许多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 小米粒还说如今的阿瞒,可了不得,成了骑龙巷附近的扛把子,白鹅加公鸡一起打,这不如今压岁铺子就凭空多出了一堆的鸡毛毽子,鹅毛掸子。 陈平安没有直接去落魄山,而是祭出一艘符舟,打算先去一趟拜剑台。 老剑修于樾,化名于倒悬,如今是落魄山的记名供奉了,老剑修挑中了两个剑仙胚子,贺乡亭和虞青章。 而且这两个孩子,他们自己也有意离开落魄山,跟随自于樾外边修行。 其实于樾对此还是很意外的,因为老剑修实在想不明白,为何他们放着隐官大人不去认师父,哪怕认个师祖,都要好过找自己这么个师父? 只是天上掉馅饼,总不能还推之门外,再者于樾多少有几分底气,自己好歹是个玉璞境,真要收徒,还真不至于糟践了两位剑仙胚子的大好资质,于樾定会悉心传道,倾囊相授全部剑术。 今儿在拜剑台一座茅屋内,老剑修对着那两个坐在桌旁的孩子,抚须笑道:“一来咱们仨这师徒名分,最后成与不成,还是得看陈山主的意思,需要他点头。二来,哪怕陈山主那边肯定没问题,我们离开落魄山之前,怎么都得打声招呼再走,这是礼数。相信不管剑气长城和浩然天下的风土人情,怎么个不一样,可这点道理,终究是相通的。乡亭,青章,你们觉得呢?” 到了蒲禾那边,算是彻底找回场子了。 米裕双臂环胸,斜靠在门口那边,冷眼旁观。 隐官大人从剑气长城带回的九个剑仙胚子当中,练剑资质、根骨和性情最好的两个,是那个不苟言笑的小姑娘孙春王,和刚到落魄山就与裴钱问拳两场的白玄。 然后就是虞青章了。 至于其余几个孩子,如果不谈飞剑品秩和多寡,只说练剑的天赋和心性,其实都相差不多。 姚小妍可能是相对最差的一个,性子实在太软绵了,只是抵不过小姑娘的本命飞剑多啊,足足三把。 不过在米裕看来,姚小妍这女娃儿确实是运气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 道理很简单,如果是在剑气长城,再过个十几年,至多二十年,姚小妍就肯定需要出城厮杀。 米裕可以确定,姚小妍这样的剑修,去了战场就会死,不是她死,就是护道人被她连累而死。 以姚小妍的心性,就算自己侥幸活着离开战场一次,至多两次,她的剑心就要出大问题。 可是到了浩然天下,姚小妍完全可以按部就班,安稳修行,成为中五境,再跻身地仙,大不了等到元婴境再下山游历。 米裕其实这会儿颇有怨气。 原本这几个孩子,崔东山是早有安排的,只是没想到从天上掉下个玉璞境的流霞洲老剑仙。 比如虞青章,崔东山就曾经打算自己收为嫡传之一,喜欢读书的贺乡亭,会交由种夫子收徒,种秋虽然不是剑修,但是谁说只有剑仙才能传道? 就因为这位于老剑仙横插一脚,极有可能带走虞青章和贺乡亭,使得崔东山的长远布局,全给打乱了。 要不是看在于樾是自家供奉的份上,平日子不管在落魄山中遇见谁,都和和气气的,伸手不打笑脸人,不然米裕肯定得跟这位老剑仙切磋切磋。 其中隋右边的选择比较意外,主动挑中了程朝露这个喜欢做饭烧菜的小胖子。率先成为一对师徒,只等山主返回家乡,在祖师堂谱牒上加上一笔了。 程朝露当时就发蒙,不晓得隋右边为何要收为自己为嫡传,结果那个未来师父只用一句话,就说了孩子的心坎上。 “年纪不大,出拳够狠,以后可以练剑习武两不误。” 程朝露一下子就觉自己必须认这个师父了。 夸他什么都没啥意思,反正自己是怎么块料,会没点数?但是称赞他有习武天赋,能不开心? 所以程朝露如今已经离开拜剑台,跟随隋右边乘坐那条风鸢渡船一同去往桐叶洲了。 之后就是掌律长命,相中了纳兰玉牒这个小财迷,双方一样投缘得很。 崔东山有意让米裕收何辜为嫡传弟子,结果米大剑仙和这小屁孩,相互都看不上眼。 不过比起崔嵬和于斜回这对崔东山“钦定”的未来师徒,还是要好上几分,这不于斜回死活都不愿意跟随崔嵬一起离开。 其实崔嵬作为一位元婴境剑修,剑术不算低,隋右边不也才是元婴?而且崔嵬的剑术驳杂,杀力不弱,况且还擅长隐匿。 但是于斜回就是瞧不起这个临阵脱逃的家乡剑修,让我跟他拜师学艺?丢不起这个人。 一行人来到拜剑台,陈平安收起符舟,朝于樾拱手抱拳,歉意道:“让于供奉久等了。” 久等? 于樾有点茫然,好像没几天功夫,不过老剑修还是笑着抱拳还礼道:“哪里,此山大好,都有点舍不得离开了。” 陈平安后知后觉,自知失言了。 实在是这些时日,发生事情太多,自己才有了这个错觉。 米裕笑呵呵道:“不舍得走就留下呗,谁敢赶于老剑仙走,看我答应不答应?” 于樾有些尴尬。 别看米大剑仙在剑气长城本土剑修当中,威望……不是特别高。 可一些个外乡剑修,其实是在米裕手上吃过不小苦头的。 其中就有于樾的老友蒲禾。不然就蒲老儿那满嘴喷粪的臭脾气,愿意在酒桌上,为米裕说几句“米拦腰杀力不低”的类似好话?于樾虽然不知具体内幕,只是用屁股想,都知道蒲老儿肯定被米裕砍过。 隐官大人斜眼米大剑仙。 米裕立即对于樾嬉皮笑脸道:“于供奉,一家人不说两句话,别放心上啊。” 于樾洒然笑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米剑仙多虑了。” 米裕腹诽不已,你才是剑仙,你全家都是剑仙。 真心不是米裕喜欢记仇记账,实在是这个于樾,每次见面必喊剑仙,忍他不是一天两天了。 在家乡那边,当得起剑仙称呼的,不多,而且像米祜、岳青这些剑仙,也多不喜欢被人称呼为剑仙,还不如直呼其名。 只要扛得起揍,经得起打,在路上瞧见了陈熙,喊一声老陈,再比如喊那董三更一声董老匹夫,甚至是小董,都没问题。 于樾与陈平安说了打算收虞青章和贺乡亭为嫡传的事情。 陈平安笑着点头,刚要说既然他们自己愿意,自己这边就没有异议了。 只是宁姚望向那两个孩子,已经开口问道:“理由。” 两个孩子脸色惨白,嘴唇颤抖,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米裕叹了口气。 遇到谁不好,偏偏遇到了宁姚,该这俩孩子心虚胆怯一场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打搅宁姚跟同乡剑修的这场对话。 除了小胖子程朝露已经去往桐叶洲,其余八个孩子都到场了,果然如白玄所料,纳兰玉牒和姚小妍俩丫头片子,已经快疯了。 尤其是那个孙春王,看见了宁姚,没什么表情、甚至都没啥眼神的小姑娘破天荒满脸涨红,她双手攥拳,很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 这些孩子,瞧见了宁姚,就像……回到了家乡。 不管陈平安再怎么被视为同乡人,再怎么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可是比起宁姚,终究是不一样的。所以哪怕是同样的话,同样的道理,宁姚说出口,与陈平安来讲,就成了不同的道理。 陈平安咳嗽一声,带着于樾几个一起挪步走远。 仙尉叹了口气,哀愁不已,好家伙,陈山主就是有这么个大山头? 曹仙师的麾下就只有这么一帮小娃儿? 自己十有八-九是误上贼船了。 宁姚一向是不喜欢拐弯抹角的,很快就跟那些孩子聊完,有一个说一个。 陈平安是第一次见到那帮性情各异的孩子,如此如出一辙的乖巧听话。 最终的结果,是老剑修于樾很快就会带着有了师徒名分的两个孩子,一起离开落魄山,跨洲远游。 孙春王成了宁姚的不记名弟子,但是需要留在浩然天下这边修行,不会跟随宁姚一起去往飞升城。 白玄这个大爷今天终于老实了,与隐官大人言之凿凿,说近期不去行亭那边摆摊了,得待在拜剑台,好好修行。 陈平安随后带着她去了趟霁色峰祖师堂敬香。 小陌和仙尉都尚未正式纳入谱牒,今天就算了。 仙尉不会像小陌一样担任供奉,只是落魄山的不记名客卿。 毕竟陈平安胆子再大,也不敢担任仙尉的传道人。 要真敢如此行事,估计容易遭天谴挨雷劈。 凡夫俗子的无意为之,与修道之人的有心作为,天壤之别。 祖师堂钥匙在小暖树那边。 一行人就在门外等着,陈灵均已经去通风报信了。 朱敛和小暖树一起赶来霁色峰。 粉裙女童停步后,笑容灿烂,朝一行人施了个万福。 陈平安笑着点头。 之前在云霞山绿桧峰那边,与蔡金简购买了一些云根石,回头就会炼化搁放在彩云峰和仙草山的山根龙脉,再问问看小暖树,想要选择哪座山头作为修道之地,帮她选址开府。小暖树不是金丹境又如何,回头祖师堂议事,看看谁敢有异议。 与祖师堂三幅挂像敬香完毕,陈平安与宁姚走出大门,小暖树娴熟锁门。 仙尉如释重负,还好还好,陈山主又多出一座山头,这座传说中的山上祖师堂,瞧着就很气派了。 陈平安与朱敛这个落魄山大管家并肩而行,聊着事情。 其实等到崔东山主动要求担任下宗的首任宗主,那么落魄山下宗的全部人选,就算彻底敲定了。 种夫子在下宗那边暂时当个账房先生,管钱袋子,负责财库收支。 说实话,种秋作为南苑国国师,昔年被一座天下誉为“文圣人,武宗师”,在山上担任什么职务都不过分。 剑修崔嵬,暂任下宗掌律。 至于下宗的首席供奉,会由落魄山的次席供奉,米大剑仙担任,职务算是平调。 隋右边,不会有什么头衔身份,就算给,她估计也不会领情。 灰蒙山那边,化名邵坡仙的旧朱荧王朝,亡国遗民,这位拥有独孤姓氏的朱荧太子殿下,身边跟着个婢女蒙珑。 还有化名石湫的春水,她与妹妹秋实,都曾是北俱芦洲打醮山女修。 他们三人也都已被崔东山一起带去桐叶洲。 此外卢白象的两位嫡传弟子,好像将来也会成为下宗弟子。 陈平安打趣道:“崔东山这个下宗宗主,这就跟我们上宗落魄山挥锄头挖墙脚了?” 朱敛笑道:“原本不觉得,被公子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这个意思。” 陈平安在剑气长城那边白捡了个曹峻,元婴境剑修,曹峻破境的可能性很大。 这个曹峻也是个妙人,反正当不上首席供奉了,就主动讨要了个落魄山下宗的末席供奉的头衔。 朱敛说道:“裴钱如今在福地的心相寺那边,我就没喊她过来。” 陈平安点点头。 去了趟账房,陈平安跟韦文龙说了自己需要从财库挪用一百颗谷雨钱。 要借给林守一。 算了,是送。 借个屁的借,花钱还不落个好,不如直接送。 能从陈平安这边坑钱的人,不多的。 韦文龙笑着说如今账簿上躺着不少谷雨钱了,山主不用担心会捉襟见肘。 朱敛笑道:“钱可以借,而且必须借,只是林守一可以在下宗挂名客卿嘛。” 陈平安点头道:“可行啊。” 落魄山谍报和镜花水月一事,会暂时交给朱敛,陈灵均。 再就是牛角渡的包袱斋,一直缺合适人选,之前陈平安去那青蚨坊找洪老先生,三番两次想要挖墙脚,可惜未果。 所以暂时还是只能让掌律长命主持大局,再交给珠钗岛女修们帮忙具体事务了。 如今落魄山拥有两条渡船,龙舟翻墨的临时管事,是与落魄山租赁了螯鱼背的珠钗岛岛主刘重润,双方礼尚往来,这些年相处得很好。 至于那条跨洲渡船的风鸢,陈平安打算让长命兼任管事,真正负责待人接物这些琐碎事务的二把手,可以是老道士贾晟,再让米裕有空就那边坐镇渡船,那么渡船风鸢的面子里子,就都有了。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物,在那条夜航船上边的条目城,自己从那位化名张三的虬髯客包袱斋那边,得了一张名为“云梦长松”古弓,是货真价实的实物,品秩未定,陈平安总觉得这件宝物,有些烫手。 三教祖师曾经联袂莅临小镇。 不知怎么,观道观的那位老观主,在山门口那边喝了个茶,就送出了那幅极其珍稀的道图。 当时被崔东山炼化后,异象横生,一山生紫气,群山之巅天无二日,万树丛中有月一轮,自成一座天地,日月起落。 以至于连魏檗堂堂山君,在自家辖境山水内,都无法自由出入落魄山。唯一的缺陷,就是开启与支撑起这样的“护山”,极其消耗神仙钱,所以落魄山不能时时刻刻开启大阵,只是相较于那幅道图的珍贵程度,这点小缺陷,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宗门,都可以拿来当镇山之宝了。 听崔东山在那封寄往京城信上的意思,是小米粒待客周到才挣来的一桩天大功劳。 陈平安可不会觉得这是什么玩笑话。 再加上落魄山之巅的山神庙旧址内,崔东山在周边设置了一道金色雷池阵法,里边还供奉了一幅最早来自倒悬山敬剑阁的剑仙画卷。 未来下宗的祖师堂大门,会悬挂吴霜降赠予的那副楹联,同样品秩高得惊人。 如果算上陈平安从云纹王朝玉版城得手的十二把飞剑,搭配那幅一直苦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太平山阵图,简直就是天衣无缝的攻伐效果。 那么将来落魄山和下宗的两座山水大阵,攻守兼备,皆可谓极致。 至于这趟京城之行,没有白走一趟。 按照之前陈平安的估算,自己的本命瓷碎片,流落在外的,多则六片,少则四片。 如今从大骊太后那边找回了其中一片,不出意外,就藏在陈平安泥瓶巷祖宅隔壁的那栋宅子里。 此外杏花巷马家夫妇,北俱芦洲的琼林宗,都有一定可能藏有碎片。陈平安都会问清楚,当面问的那种。 走向竹楼那边,陈平安对小米粒笑道:“我得马上去一趟外地的仙游县,回家之后,就带你去红烛镇。” 铁符江水神杨花,已经去往中部大渎担任公侯。 只是如今这个铁符江新任水神这个位置,始终悬而未决。 按照大骊最新颁布的金玉谱牒。铁符江是从三品,绣花江水神是四品。冲澹江叶竹青和和玉液江水神李锦,都只是五品。 至于那条早已从溪升河的龙须河,马兰花也从河婆升迁为河神,虽然品秩不高,但是本该建祠庙塑金身,只是按照崔东山的说法,杨老头给过那位杏花巷老妪一个承诺,等到三十年一过,就可以享受香火。 红烛镇除了是三江汇流之地,其实还有五溪一说,其中位于玉液江上游的兰溪县,就被誉为六水之腰,属于典型的小府大县,酥饼,杨梅和枇杷都很有名,那条兰溪附近还有一处避雨仙崖,以及一条暗中与冲澹江相通的地下河。 玉液江祠庙和水神府,陈平安肯定是要走一趟的。 水神娘娘李青竹,肯定也是要见一见的。 小米粒伸手挡住嘴,笑哈哈道:“小事哈,不急不急。” 收起手,小米粒扯了扯斜挎棉布挎包的绳子,沉啊,肩头酸得很哩。 大大小小的事情,其实不少。 弟子赵树下,赵鸾鸾。张嘉贞,符箓修士蒋去…… 回头还要送给裴钱一架亲手打造的多宝格。 杨家药铺后院,还有一封信,等着自己去看。 等到自己从清源郡返回,要在竹楼二楼,为裴钱这个开山大弟子,正儿八经教拳一次。 寻了一处市井,位于黄庭国境内的一座县城,将来会在那边当个学塾的教书先生。 来到竹楼这边。 朱敛带着小陌和仙尉坐在崖畔石桌那边落座。 宁姚跟着陈平安进了屋子。 只说陈平安这个山主在竹楼一楼的住处,就有吴霜降的《当时贴》,字帖两方印章已经道气流散,但是还剩下一枚道韵凝聚的花押,“心如世上青莲色”。 还有自家先生亲自从苏子、柳七那边讨要来的两幅字帖,花开帖,求醉贴,一样蕴藉道韵,文运沛然。 之前参与文庙议事,偶遇流霞洲渝州丘氏的客卿林清,双方投缘,老人送了陈平安一方薄意随形印章,工料俱佳。 边款:金天之西,白日所没,仙人醉酒,月窟中来,飞剑如虹,脚拨南辰开地脉,掌翻北斗耀天门。 印章底款四字:曾见青衫。 将这方印章放在书桌上,陈平安再将那支铭文寓意极美的白玉灵芝,轻轻放在书架上。 陈平安双手笼袖退后一步,又伸出袖子,稍稍挪了挪白玉灵芝的摆放位置。 就像燕子衔泥,就像蚂蚁搬家,就像年年有余。 爹娘走后,十四岁之前,勉强守住了家业,所幸在那之后,年年好过一年。 之后陈平安带着宁姚,再喊上小陌和仙尉,一起下山,他要去骑龙巷的草头铺子和压岁铺子查账。 小米粒没有跟着,她得巡山去啦。 小姑娘一边欢快飞奔,一边唱着臭豆腐好吃呦,金瓜子贼重呦。 仙尉刚刚在那座山中积攒起来一点底气,等到瞧见这两座市井铺子,就又倍感无奈了。 这就是自家山头的财源了?那还不是跟自己差不多,就是每天挣点辛苦银子钱?罢了,实在不行,就只能靠自己出马,重操旧业了,来时路上,瞧见小镇有几条街巷挺贵气的,回头看看能不能去那边找点财路。 裴钱的那个开山大弟子,原名周俊臣,昵称阿瞒,绰号小哑巴。 站在柜台后边的小板凳上,今天这个孩子竟然破天荒与陈平安喊了声祖师爷。 陈平安难免有些犯嘀咕,笑问道:“阿瞒,这是打算跟我借钱?” 阿瞒摇摇头,一板一眼道:“就是想着祖师爷能够明察秋毫,好好管一管某些监守自盗的家伙。” 一个白发童子从后院那边跑过来,怒道:“阿瞒,我如今哪次吃糕点不给钱?!栽赃嫁祸得讲证据!” 阿瞒笑呵呵道:“当我面吃的,是结账了,那些被你偷吃的呢?我可都数着呢。” 白发童子眼珠子滴溜溜转,“其实是隔壁崔花生偷吃的糕点,我拦不住,打不过她。”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 白发童子盯着那个黄帽青鞋的年轻人,双手叉腰,抬了抬下巴,“你,啥境界,说道说道。” 总感觉这家伙,比较危险。 这头如今名叫箜篌的化外天魔,其实在岁除宫的本名,“天然”。 不知是脑子抽筋了还是怎的,竟然也有了收徒弟的心思,叫嚣着要当师父,当了师父,隔几天,就可以学隐官老祖当师祖。 经常独自在后院那边,蹦跳着望向落魄山那边,振臂高呼,嚷着入山入山,去抢徒弟,一个不嫌少,两个不嫌多,一个端茶一个送水…… 此外不是变着法子从崔花生那边骗点钱,就是在铺子门口那边,叼着根牙签,自顾自呲牙咧嘴的。 年纪这么小,就满头白发了。 附近一些上了岁数的街巷邻居,私底下都曾好心劝石掌柜,赶紧带这可怜娃儿去看看郎中,有些钱,节俭不得。 小陌其实一样颇为意外,铺子里边,竟然会有一头约莫是飞升境的化外天魔? 至于那个穿着一副男子仙人遗蜕的女鬼,算不得什么奇人异事。 小陌笑答道:“境界什么,都是虚妄。” 有个脚步匆匆从草头铺子赶来的少女,与陈平安毕恭毕敬施了个万福,怯生生道:“奴婢崔花生,见过山主老爷。” 陈平安笑着点头,实则别扭至极。 是那个正阳山的田婉,邹子的师妹,被崔东山和姜尚真联袂拦截,结果再被崔东山剥离出一魂一魄,捻为灯芯,再装入一只“花器”当中,就成了如今在骑龙巷打杂的少女,崔花生。她如今算是崔东山名义上的妹妹。 而崔东山还从田婉那边,得到了一座品秩极高却没有名字的洞天秘境,虽然不在七十二小洞天之列,但是按照田婉的说法,里边的天材地宝,大道气运,可以支撑起一位飞升境修士的炼气修道。 言下之意,就是一位地仙,只要修行路上破境顺畅,就可以始终待在这座与世隔绝的洞天之内,不用索要丝毫外物,就能够跻身飞升境。 其中有座绛阙仙府,玄之又玄,别有洞天。还有一条名为丹溪的溪涧,水性阴沉,流水如玉,最适宜拿来炼丹,此外一座赤松山,茯苓灵芝人参等,灵树仙卉,数量极多。 就像一座唾手可得的天然财库。 这座洞天既然是崔东山这个下宗宗主带回的,那么于情于理,都要安置在桐叶洲的下宗。 毕竟上宗落魄山,已经有了座上等福地品秩、并且已经到了瓶颈的藕花福地,再加上那口锁龙井,属于洞天、福地相衔接,何况其中又有朱敛拐来的那座狐国。 只不过崔东山真正在意的一块肥肉,是那座极负盛名的蝉蜕洞天。 可惜田婉没有说谎,不在她身上。 当然,不在她身上,不代表她不清楚这座洞天的下落。 想必以崔东山的脾气,肯定不会就此罢休的。 因为这座远古洞天,算是古蜀地界最重要的遗址之一,传闻曾经有多位远古剑仙,在此蝉脱飞升,白日仙去,仙心脱化,遗留皮囊若蝉蜕,珍贵异常。 陈平安让小陌和仙尉留在铺子这边,稍后会一起返回山上。 自己带着宁姚沿着那条骑龙巷台阶,拾级而上,走到了台阶顶部,陈平安转头望了眼。 之后一路走向泥瓶巷,期间路过了杏花巷。 当年邹子的摊子,就摆在这边。 一个醉醺醺的目盲老道士返回骑龙巷,这不给街坊邻居办了场喜事,酒没少喝,红包没收,远亲不如近邻的,自己还要收钱,就不讲究了,不够仙风道骨。 等到贾老神仙听说陈山主与山主夫人,刚刚离开骑龙巷,老道长一跺脚,捶胸顿足,悔啊。 终究是个龙门境的老神仙了,贾晟虽然目盲,但是稍稍运转气机,视野其实如常人无碍,听说那小陌是山上新收的供奉,还有那个一眼就看穿是个假道士的仙尉,会是客卿,立即就拉着两人去自家铺子那边喝酒,白发童子就跟着去蹭吃蹭喝了。一通酒水喝下来,一碟碟下酒菜就没停过,把仙尉都喝得都鼻涕眼泪一大把了,满脸通红,一手端碗,另外一只手与老道长在桌上手握着手,使劲摇晃,一切尽在不言中,都在酒水里了。 这位同样混过江湖、最清楚辛酸的贾老神仙,真是知己啊。 就算谁赶自己走,都打死不走了。 至于陈灵均,刚刚教会了小陌兄弟划拳,俩人在那儿瞎比划呢。 陈平安带着宁姚走向泥瓶巷。 一旦再有第二座下宗创建,落魄山就会升格为浩然天下的“正宗”,下宗则顺势升迁为上宗。 数座天下的“正宗”仙家,屈指可数。 像浩然天下就只有两座。 走到了再熟悉不过的小巷,陈平安在祖宅门口停步,看了眼隔壁宋集薪的院门,不着急取回本命瓷碎片。 再转移视线,陈平安看了眼旁边宅子,自打记事起就好像没人住了。 宁姚也瞥了眼隔壁那对主仆的宅子,记得当年好像瞧见个装腔作势的矮冬瓜女子,对方要是不踮脚,只能半颗脑袋露出墙头。 陈平安开了院门和屋门,院子屋子都干干净净的,门上都张贴着春联和福字。 陈平安进了屋子,趴在桌上,下巴抵在胳膊上。 宁姚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微笑道:“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宁姚托着腮帮。 自己很久没来这里了。 陈平安坐了片刻,就站起身。 宁姚知道要去哪里。 一起徒步走出小巷,过了龙须河上那座石拱桥,陈平安与宁姚一起徒步走在乡野路上。 到了坟头。 陈平安递给宁姚三炷香,自己手持三炷,一起敬香。 然后陈平安蹲下身,开始为坟头添土。 宁姚蹲在一旁,取出一只小袋子,轻声问道:“我从五彩天下那边带来的,合适吗?” 陈平安转头笑道:“合适,怎么不合适。” 宁姚松了口气。 接过那只袋子,将里边的泥土倒出,轻轻拍打几分,微微夯实坟头。 陈平安红了眼睛,嗓音沙哑,只是喊了两声爹、娘,好像便说不出口了,只能嘴唇微动,低声喃喃。 好像是在十四岁那一年,草鞋少年才第一次正式出远门。 开始离乡远游。 但是陈平安没有与任何说过,哪怕是宁姚,刘羡阳,都没有说过。 其实就是来时的脚下这条路,当年在街坊邻居的帮忙下,一个面黄肌瘦的草鞋孩子,走在灵柩的最前方。 那条路,从泥瓶巷一直走到这里,才是陈平安这辈子一场最远的远游。 可能是因为今天的这次上坟,身边多了她,一定会娶进家门的心爱女子,宁姚。 陈平安再取出一壶酒,洒在坟头之后,将酒壶轻轻放在脚边的泥地里。 男人蹲在地上,一只手捂住脸,肩膀颤抖,细细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渗出。 好像直到今天这一刻,当年的小平安,如今的陈平安,真的成家立业了。 才真的敢在爹娘的坟头这边,与他们说自己过得很好。 s:///book/0/292/8833874.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