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燕的恸哭》 第一章 序幕 西元44年冬,图兰,卡娜山。 大雪封山。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傍晚时分,太阳还未落山,裹挟着密密雪片的风就席卷了山巅。黑云从山口盘旋直上,瞬间吞没了万里晴空,犹如一只巨大的铁掌朝着山顶压来。狂风打着尖利的唿哨,把千万条白龙卷上天空,漫天都是雪尘,仿佛刮起了沙尘暴。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只有远方的雪峰傲然屹立,在漆黑的天幕中投下锥形的阴影。 卡娜山海拔两万三千英尺,是图兰境内第一高峰,连附近的因蒂人都不敢在冬季踏足这片生命禁区。然而通往山顶的小路上,却有几个身影顶着风雪艰难的前进。每个人都背着登山包,穿着笨重的防寒服,用帽子和护目镜遮住头脸,像麦粒一样在狂风暴雪里跋涉,衣服蒙上了厚厚的白霜。 “我实在走不动了。”队伍最末的女孩停下脚步,急喘道,“我们在附近扎营,休息一晚上吧。” “现在不行,风雪太大了,会把整个帐篷都埋起来。”领队的年轻人说。他竖起衣领遮挡寒风,风镜下露出紫色的眼睛。二十四岁的塞米尔尤克利夫是这支考古队的队长,他们在严冬进山,是为了完成一个关于古代祭典的课题。按照原定计划,他们本该在傍晚到达海拔一万六千英尺的宿营点,休整一夜再前进,途中却突遇暴风雪。塞米尔有着丰富的野外考古经验,知道这时贸然停下来极有可能遭遇雪崩。卡娜山终年积雪,雪层不断融化和堆积结成了坚硬的冰壳,坍塌时会碎成块状,直接将人击毙或者掩埋窒息,但队友们的体力已濒临极限。风雪交加,寒气砭骨,雪粒子弹似的嗖嗖飞过,刮在脸上跟刀割一样。周围能见度极差,甚至迎面不见人。 塞米尔回头望向西方的天幕,最后一点夕晖给雪山镶上辉煌的金边,却转瞬即逝。风越来越大了,太阳落山后温度还会下降,必须在黑夜降临前安顿下来。塞米尔心中焦急,却不敢流露出来。就在这时,一个高个子队员突然停下来,轻轻咦了一声。“塞米尔,前面好像有个山洞。” 塞米尔精神一振,连忙擦了擦风镜。天已经黑了,他仔细辨别片刻,才发现是个藏在背风坡的山洞。山洞的位置非常隐蔽,洞口又被岩石堵住了,如果不是埃尔曼眼尖,在风雪中的确很难发现。三人搬走几块石头扩大了洞口,身材最娇小的芙蕾率先爬了进去,沿着绳索降入一条约十英尺高的洞道。洞里一片漆黑,塞米尔打开强光电筒,才发现脚下是一大堆枯黄的碎骨。 “穴熊,豹子,可能还有鹿。”埃尔曼蹲下来,拾起一块碎骨,“春天雪化了之后,一些山里的动物会来这里觅食。后来发生了岩崩,就没有动物进来过了。” “不,还有人类来过。”塞米尔举起电筒,照亮了前方的岩壁。岩壁上布满壁画,但年代太过久远,壁画已经剥落殆尽,只留下一些毁损严重的画面。有些壁画相互重叠,可能是在不同时间画上去的,岩壁上覆盖了一层天然的方解石,依稀可以辨认出是战争和献祭的场景。一群祭司围着火山口载歌载舞,祭坛上仰面躺着人祭。祭司扯住祭品四肢把身体拉直,方便从左肋下刀。数百年前岛上没有朱砂,古人从蚁穴中提取氧化铁,漫长的岁月斑驳了墙面,颜色却依然鲜艳,置身其间仿佛仍闻鼓乐喧天。 芙蕾带了个迷你相机,这种相机不能在低温下工作,她不得不一直把它揣在怀里暖着,这时总算派上了用场。三人小心翼翼的走着,尽量避免踩到火塘中已经晶化的灰烬。壁画之后是个宽广的洞室,一个头骨被摆在洞室正中的巨石上。山洞里十分幽暗,头骨睁着两只深陷的眼窝,呆滞的望着闯入者。 芙蕾毕竟是个女孩,乍一见骷髅有些害怕,连忙躲到埃尔曼身后。洞里还有大量骨骸和衣物碎片,珠宝金币散得到处都是,许多人死后紧紧抱着陶罐。塞米尔轻轻揭开盖子,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里面竟是许多羊皮卷,只是霉烂得厉害,书卷破损不堪。 “这是哪国文字”埃尔曼凑上来,皱起眉头,“我怎么一个字都不认识” 羊皮卷全部用象形文字书写,塞米尔是个古代语言专家,精通十几种语言,但他对着羊皮卷研究了半晌,沮丧的发现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三人彻查了整个洞窟,又发现了数十个同样的陶罐,里面全部装满古卷,但大都氧化脆碎,无法辨认里面的内容。 “骨骸都是完整的,这些人随身携带了大量财物,可能是逃难时躲进山洞,结果遭遇岩崩被困死在洞中。”塞米尔拾起一枚金币翻过来,背面刻着一个金冠少年的头像,“这是图兰末代国王阿鲁玛一世。每个国王即位时会重铸货币,他们生活的年代不会早于四百年前。” “这些书卷是什么” “不知道,不过逃命都舍不得扔下,一 定是相当重要的东西,先带回研究所再说吧。”塞米尔朝掌心呵着气,想驱散寒意。埃尔曼解开背包,将陶罐中的书卷小心的取出装好。芙蕾支起帐篷,生起一小团火。水壶已经全部冻结了,三人热了点雪水,就着烤过的压缩饼干解决了晚餐,匆匆躲进帐篷里。 然而当晚卡娜山突然喷发,红光映亮了半个夜空,塞米尔甚至能听到隆隆的咆哮声。他往嘴里塞了一团古柯叶咀嚼着,借着微弱的灯光研究着羊皮卷。山口不时吐出浓烟,即使此刻,塞米尔都能感到身下山峦的震颤。因为这巨大的响动和远方的红光,塞米尔一整晚都没睡好,断断续续做着奇怪的梦。等他醒来时,雪已经停了。旭日放射出钢针般的金芒,铺洒在巨大的冰穹上。天空辽阔高远,呈现出明艳的湛蓝色,耀眼的阳光勾勒出遮蔽整个山顶的漏鬥形烟云。此时的卡娜山是宁静的,仿佛一位披着白纱的少女长身玉立,眺望着西面的故乡。 卡娜山是一座活火山,名字来自一名图兰少女。图兰人笃信太阳神,卡娜因貌美自幼被选作太阳贞女。当时的圣山还常常喷发,给人们带来了深重的灾难,相传卡娜从梦中得到神启,跳入了火山口,原本隆隆作响的山峰就安静了下来,飘起白色的细雪,之后几十年都未曾喷发过。 由于仍然存在雪崩的危险,三人等到十点以后才出发。艳阳高照,空气却寒冷稀薄,一个小时的路程后,塞米尔发现了一座被冰雪掩埋的祭坛。祭坛用黑色的砂岩建成,四道阶梯延伸至献祭的平台,正面是一道装饰着蛇柱的假门,楣梁上刻着带翼的日轮。 考古队都是无神论者,这时却停下来,恭敬的拜了拜。他们按照传统,把一种玉米酿造的啤酒淋在祭坛四角,水柱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的光辉,瞬间凝成了冰柱。 “芙蕾,测量。”塞米尔低声说。 芙蕾从包里翻出皮尺,她仔细的拍摄了祭坛四周刻着的符号和图画,时不时停下来做记录,两个男人则挥舞着冰镐清理祭坛上的积雪。忽然,她听到埃尔曼吹了声口哨,连忙抬起头来。埃尔曼指着不远处,她顺着望去,邻近的乱石丛中露出了一簇绿色。她立刻认出那是一种咬鹃的翎羽,图兰雕塑中常用的装饰品。 “把登山绳给我”埃尔曼兴奋的叫道。他在腰间系上登山绳,贴着湿滑的峭壁,一步一步走向岩石,从积雪里小心的拔出一个金质的小雕像。这是个武士雕像,裹着彩色的绸缎和贝壳,绸缎色彩鲜丽,好像才露出来没多久。就当他挪开了一步,想看得更清楚时,脚下的窄道突然崩塌了一块,埃尔曼脚下一空,险些坠落深渊。他骇出一身冷汗,回头一瞧,塞米尔正紧紧拽着登山绳,目光沉静。“你先过来,这里太危险了。” “谢谢。” 埃尔曼小心的挪回祭坛,塞米尔接过雕像,笃定的说:“这是从上面掉下来的,峰顶还埋着东西。” 三人加快了脚步,山风劲烈,峰顶的道路布满了火山灰,到处都是冰隙和裂缝,这一段路走得更加艰难。但令人失望的是,眼前只有一片白雪和隆隆作响的火山口。 “难道是埋在冻土层里”埃尔曼脸上难掩失落。以现有条件,不可能对坚硬的冻土层进行挖掘。就当三人打算离开时,头顶突然传来冰雪破裂的声音。塞米尔立刻拉着两人避到岩壁后,将冰镐深深插入冻土层中固定住。伴随一阵巨响,雪块和岩石从山巅滚落,激起巨大的烟尘,三人被呛得直咳嗽。震动好一会儿才停止,塞米尔小心翼翼的挪开,却发现松软的积雪里竟然露出了一具黑色棺木。 三人互相对视,都是一脸难以置信。塞米尔吞了口唾沫,谨慎的来到棺木前,轻轻拂去棺盖上的积雪。这是一具黑檀木镶金的古棺,做工精美,乌黑油润,完全没有虫蛀和腐烂的痕迹。棺木原本埋在冻土层中,深色的火山灰吸收热量,令积雪加速融化,冰层和岩石顺着山坡下滑,才把它从冰雪的墓穴中带出来。 “你们带刀了吗”塞米尔回头问道。埃尔曼拔出一把多功能军刀扔给他,棺木由于长期的冰封,已经坚硬如大理石,里面用长钉封死。塞米尔将刀刃插入棺缝中,再用枪托用力砸着刀柄,费了不少功夫,刀刃才进去了三分之一。三人合力抬起棺盖,棺盖发出沉闷的声响,溢出白色的寒气,棺中人的容颜在浓雾中慢慢浮现出来。塞米尔瞬间像被雷电击中了,浑身僵直,连心脏都停跳了片刻。 “天啊。”他喃喃道。 第二章 他从事考古工作已经六年了,足迹遍布世界,见过各种各样的古尸。尽管古人穷尽了智慧,希望逝者千年后依然面目如生,实际成果往往令人作呕,但眼前的遗体却不同。这是一具男童的尸体,年龄不会超过十岁,他双手交叠,安然放在胸口,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中,长长的睫羽上凝着一层白霜。男孩穿着彩色羊绒编织的鬥篷,黑发编成细细的辫子,额上佩戴黄金饰物,沉甸甸的金坠子垂在眉心。鬥篷的颜色鲜艳明丽,仿佛昨天才织好。 男孩的尸体至少被冻住几百年了,四肢已完全脱水,依然可以辨认出生前秀丽的姿容。在两万英尺的雪峰深处,他孤独的沉睡在冰雪的墓室里,就像在等待什么人一样。 “这是古图兰王国的纹饰”埃尔曼震惊不已,“这孩子是献给太阳神的人祭” 棺材里还散落着不少金质的小雕像和玉器,但没有什么比这具遗体更有价值了。这是图兰考古史上第一次发现保存如此完好的古代遗体,对于研究祭礼和古代人种都是无价之宝。 埃尔曼兴奋得脸都涨红了,他忘记了寒冷和缺氧,围着尸体拍下了许多照片,和芙蕾激烈争论着男孩的身份。塞米尔却陷入了沉默,方才的兴奋慢慢淡了,他端详着男孩的脸,心脏隐隐揪痛。身为考古学者,他清楚人祭是人类史上司空见惯的罪行,但男孩安详的躺在棺中,脸上带着平静的绝望,塞米尔就像被蛊惑了一样,不由自主的俯下身,想触摸男孩冰冷的脸庞,仿佛他的双颊还留着泪痕。 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男孩的脖子上戴着一个东西。塞米尔把项链取出来,竟是一把古铜色的钥匙,上面紧紧缠着一条已经发黑的银链子。 钥匙 塞米尔皱眉,就在他碰到钥匙的瞬间,脊椎猛然一阵颤栗,就像有人劈开他的大脑,强行把另一个人的记忆塞进去。洪水般的画面涌入脑海,快得像一闪而过的幻影,最后定格在一个少年身上。少年骑在骏马上,回过头展颜一笑,阳光把他的侧脸镂成一道剪影。 “塞米尔” 眼前的黑暗散去,塞米尔紧紧抱住头,跪倒在棺木前,头痛得要爆炸了。他艰难的咳嗽了两声,埃尔曼扶他站起来,担忧的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塞米尔撑着他的胳膊,掌心冷汗涔涔。鬼使神差之下,他悄悄把钥匙塞进了衣兜。埃尔曼抬了抬棺木,棺木纹丝不动。“怎么办棺材太沉了,就凭我们三个根本抬不下山。” “能不能把它留在这里,回去再叫人帮忙” “不行。”塞米尔一口否决,“这个季节随时会发生雪崩,等到山顶被积雪掩埋,我们就可能永远找不到他了。” 他飞快的扫了一眼男孩的脸,咬了咬牙:“把尸体单独抬下山吧。” 芙蕾收集起棺中的陪葬品,埃尔曼本想背起遗体,塞米尔却主动承担了这个任务。冰冻后的遗体足有八十磅重,塞米尔只得坐下来,用登山绳把遗体牢牢捆在背上,再让埃尔曼把他拉起来。他甚至站不直身体,踉跄了两下,差点栽倒在雪堆里。 “你没问题吗还是换我来吧。”埃尔曼苦笑道,塞米尔固执的摇了摇头。他拄着手杖,背着一具死去了数百年的尸体,艰难的跋涉在山路上。肺中的氧气越来越少,塞米尔感到头晕目眩。他回头望去,山口已经不再喷发,却还有灰烬像细密的纱一样徐徐沉淀。他仿佛看到古代图兰人穿着长袍和便鞋,背着石块,在高山上一凿一锤造出宏伟的祭坛,万籁俱寂,只有清脆的敲击声回响在蓝天高处。祭司们点燃圣火,倾倒美酒,祈祷来年国泰民安。他仿佛看到被选作祭品的男孩登上山顶,祭司们杀害了他,钉死棺木,他孤独的沉睡在皑皑白雪之下,等待有一天被人唤醒。 塞米尔侧头望着男孩的脸,他的睫羽历历可数,神情恬静。他突然产生了一种诡异的感觉,好像自己在营救一条活着的生命。背上的身体柔软温热,塞米尔仿佛能感到拂在颈上的鼻息。 他在被选作祭品时,一定知道自己的命运。为什么他不反抗为什么不逃走难道他真的相信以这种方式死去,就能拥有光明的来生 他们足足走了六个小时才来到镇上,塞米尔连忙把男孩的遗体放进冰柜储存。芙蕾给研究所发了封电报,第二天研究所的人就来了。来人名叫布莱恩,是个古代人类学家和法医。他立刻借了镇上的医院,对遗体进行解剖。 “冻死” “他的身上有许多鞭痕,颅骨靠近右眼的位置有裂缝,显然在死前曾遭到严刑拷打,但并不是致死的原因。”布莱恩屈起食指,敲了敲太阳穴,“被封进棺木时他还活着,至少生存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因为寒冷和缺氧而死亡。” “天啊,太残忍了。”芙蕾 倒抽了一口冷气,“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古人相信孩童是最好的祭品,把他送去和太阳神同住是至高的荣誉,连孩子的父母都无权拒绝,否则就是不敬神的大罪。”布莱恩耸了耸肩,“通过对陪葬品进行鉴定,他生活在距今四百年前,正好是古图兰王国灭亡前不久。” 棺中没有证明墓主身份的铭牌,只能从装束推断男孩曾出身显贵,甚至可能是皇族。更麻烦的是山洞里发现的古书,塞米尔把影印件发给了研究所,然而所有语言学家都对其一筹莫展。 破译一种语言要具备两个条件:一是用这种语言书写的文本,二是这一文字和另一已知文字的对照翻译。这种象形文字虽然和图兰语有相似之处,却独立于现有的任何文字系统。 万般无奈之下,埃尔曼想出一个馊主意。他把羊皮卷上的文字描摹下来,摘取几个片段登在日报上,重金悬赏破解密文的人。悬赏发出之后,他就每天抱着信箱等来信,塞米尔对此一笑置之,并不抱什么希望。 但是数日之后,一位不速之客却敲开了屋门。 这天晚上飘着小雪,塞米尔正在烛光下专心工作。图兰的乡下没有通电,每到夜晚就一片漆黑。空气清冷凝滞,在村落之外的远处,利曼港闪烁的灯光沿着山势铺展开来,像大片发亮的珠宝映衬出深黑的海水。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军队的巡逻车偶尔驶过,车上插着海上军区的旗帜。 图兰原本是北方第二区的盟国,南邻海上强国坎特伯雷王国。白海战争爆发后,海上军区出兵占领了图兰三岛,国王选择投降。图兰虽然是个小国,但自古民风剽悍,自海上军区入侵开始,大大小小的起义从没停过。眼下正是起义白热化阶段,政府刚刚宣布在全境实行宵禁,一卡车一卡车的士兵驶过街头,人人都穿着暗绿色军装,透过黑色面罩的眼洞紧紧盯着街道,手里端着冲锋枪,就像在一座死城里巡逻的幽灵。 驻扎在利曼港的是陆军第四师团的吉尔斯罗兹上校,塞米尔等人的考古活动得到了他的许可,条件是发现有价值的陪葬品必须上缴,但塞米尔直觉这些羊皮卷价值重大,就没有上报。 蜡烛快要燃尽了,塞米尔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起身去拿备用烛台。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他立刻警觉起来,把羊皮卷和书稿藏到床垫下,又简单的整理一下桌面,才披上外套走到门前:“哪位” 没有回答。他把脸贴在门上,从门上的小孔往外望去,外面空无一人。就当塞米尔以为自己听错了时,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他打开门,一股夹杂着冰雪的风瞬间涌来,冻得他打了个寒颤。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女人,没有打伞,长发和披肩上落满了雪花。她慢慢抬起眼睛,深紫色的眼眸仿佛暗夜。 “塞米尔尤克利夫先生在吗”女人的声音非常柔和。塞米尔迟疑着说:“我在,请问您是” “我破解了报上的密文,是你们的研究所介绍我来的。”她莞尔一笑,朝他伸出手,“瑟琳娜奥尔森。” 塞米尔犹豫了一下,回握住她的手,瑟琳娜的十指冷若寒冰,每个指头都涂着殷红的甲油。她是个很引人注目的美人,身材苗条,五官秀丽得像一副画,笑起来风情万种。外面风雪漫天,她却只在裙子外套了件刺绣披肩,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塞米尔甚至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薰衣草香。她自称是皇家历史学会的成员,独立破解了报上的密文,从研究所得到了塞米尔现在的住址。 “你怎么破解的密文”塞米尔惊愕不已。瑟琳娜微笑道:“很简单,因为我见过这种文字。” 她从提包里取出一张照片,背面朝上推给塞米尔。照片中是一尊刻着铭文的石碑,石碑毁损严重,铭文已经模糊不清。 “这块石碑记载着图兰国王阿鲁玛一世的生平。碑文上段是献给神的象形文,只有图兰王室认识。为了让君主的功绩得以流传,又附以图兰语的译文。”瑟琳娜纤长的食指抚过照片,“自从克里蒙特帝国的军队攻入首都,杀害所有王族后裔,把珍贵的古籍焚毁殆尽,就无人能读懂这种文字了。” “你从哪里得到照片的”塞米尔迫不及待的接过照片,瑟琳娜却把它收回袖口。她交叉十指,含笑注视着塞米尔。“先生,这是破解谜题的钥匙,我不能白白把它交给你。” “你想要什么” “我要加入你们的考古队。” 塞米尔迟疑了一下,在心里飞快的盘算着,最终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行,不过我得先给研究所发封电报。” 第三章 接下来的数日,两人一头扎进书海,争分夺秒的破解着密文。他们发现图兰语碑文有四百六十个字,而象形碑文则有超过一千个符号。塞米尔原以为象形文字是表意文字,每个符号都代表一个意思,但两者数目相差之巨,令这一推论显然站不住脚。 “这种文字和古昭国的鸟虫书一样,一个词组中既有表音符号,又有表意符号,字符可以根据书写需要拉长或者压扁。”塞米尔在书稿上画了一个椭圆,“这个符号是太阳的变体,太阳在图兰信仰中象征永恒。它是一道护身符,保护名字在框内的人。图兰人认为名字是生命不可或缺的一环,如果名字未被刻在墓碑上,灵魂就无法在死后的世界存活。” “把名字刻在框内是为了保证墓主的永生”芙蕾问道。塞米尔点了点头:“图兰王自称太阳神的子嗣,只有国王才享有这一待遇。这种椭圆往往成对出现,我认为一个是国王,一个是王后的名字。” “不可能。”瑟琳娜立刻打断他的话,“王后和女神的名字附有一个特殊的阴性词缀,意为神的女子,而框中并没有这个词缀。” 塞米尔一愣,埃尔曼试探着问道:“会不会是前任国王的名讳” 瑟琳娜环抱双臂,在房间里踱步思忖:“我觉得是头衔。每任国王都有许多头衔,譬如阿鲁玛一世,图兰王的正统继承人,永生的太阳神乌林帕克之子,图兰三岛的主人。传统上并不会把国王和其父并列。” “这个词组在碑文中出现了十四次。”塞米尔沉吟道,“他们使用舶来词时,跟今天一样会用表音符号拼出,许多字符的象征意义相同。图兰语会不会就源自这种象形文字” “你是说,这就是图兰王室原来的语言” “是的。图兰崛起于距今一千年前,由一群北渡的外来者创建,之前图兰没有成熟的文字系统。自源文字的产生需要漫长的酝酿时间,但如果受到其他文字影响,可能在短时间形成新的语言。这群外来者来自一个文明高度发达的国家,却遭到迫害,不得不逃到图兰。为了保守秘密,他们创造了新的语言供大众使用,祖国的文字只教给王室。”塞米尔越说越兴奋,“只要能掌握这种语言,就能了解图兰真正的起源。” 话虽如此,象形碑文缺失了最关键的一部分,严重影响了破译进度。塞米尔渴望获得更多的双语文献,询问瑟琳娜石碑现存何处。 “照片是一个黑市商人卖给我的。”瑟琳娜耸了耸肩,“过去有个探险家冒险闯入圣城,拍下许多珍贵的照片。如果你想得到更多文献,恐怕只有再去一次了。” 塞米尔沉默了,她口中的圣城是指古王国的首都图拉。图兰自古盛产黄金,有着黄金乡的美誉,相传王陵中藏着数不尽的宝藏,引来无数强国觊觎。四百年前,克里蒙特帝国率军入侵图兰,古王国灭亡,图拉城遭到浩劫,却因火山突然暴发,侵略军全部被活埋在城中。幸存的图兰人奋起反抗,把侵略军赶出德拉维加山脉,却无力收复已被征服的东部平原。图兰沦为克里蒙特帝国的一个行省,由帝国总督统治东部,总督后来自立为图兰王,以富庶的托兰城作为新的首都。 在漫长的历史中,双方一直试图统一全国,各有胜负,最终以山脉为界,把德拉维加山区划为自治领。为了区别于东部由总督统治的图兰人,外界通常将山区的部族称为因蒂人。他们自视为古王国的继承者,悍勇好鬥,崇尚自由,而且极度排外。任何外人胆敢踏进圣城一步,都会被因蒂人无情射杀。 “算了吧,因蒂人正在和海上军区打仗,山里太危险了。”埃尔曼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的收获已经够多了,我们还是先回研究所,再召集别的语言学家” 塞米尔纹丝不动,埃尔曼在他眼中发现了熟悉的亮光,霎时心头一紧。他们曾是同学,在一个导师名下共事多年,他最清楚塞米尔一旦对什么产生兴趣,是会罔顾一切的。他是求知欲的奴隶。 “你的课题还没完成呢”埃尔曼急忙叫道,塞米尔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课题就交给你了,我会给你带礼物的。” 圣山以西,萨瓦古堡。 苍穹高远,雄鹰翱翔。俯临道路而孤峰突起的一座山上,雄踞着岩石堆成的古堡,傲视奔流的萨瓦河谷。巨大的峡谷把河流拦腰斩断,万顷银涛坠落深谷,雪浪翻滚,声如雷霆,十英里以外就能听到瀑布的轰鸣。激流从风雨侵蚀的城堡奔腾下泄,漫长的时光里只有山鹰曾目睹古堡的雄姿。 数百年来,阿鲁玛一世曾在此击溃叛乱部落,图兰英雄纳迪瓦尔曾在此以巨石阻挡帝国的不败军队。如今城墙业已坍圮,墙缝里填塞着泥浆和稻草,却无损其光彩。众多六角形塔楼相互簇拥,城垛上还有带穹顶的射箭孔。从塔楼的 窗口可以俯视唯一一条山道,这是从利曼港通往内陆的必经之路。 黎明时分,古堡中一片寂静。少女趴在塔楼窗前,屏息凝神,角弓搭在臂上。一只蜈蚣爬离她的嘴角,她仍然一动不动,目光深邃锐利。 少女名叫罗克萨妮,在图兰语中意为“响尾蛇”。 远方的山道上腾起阵阵烟尘,罗克萨妮眯起眼睛。一列车队在山路上颠簸着前进,马夫以头巾覆面,车上堆放着一摞一摞的货物,人马风尘仆仆。可能是商队,为了避开军部的海上封锁前往内陆,而贸然闯入这片军事禁区。 罗克萨妮吐出一口气,从箭筒中取出一支长箭搭上,弯弓如满月。 寒光一闪,利箭凶猛的掠过头马颈侧,“夺”的一声没入岩壁,箭翎颤动不已。马儿惊恐之下猛然扬蹄,差点把主人甩进河谷。第一箭旨在警告,罗克萨妮收起弓,掏出信号枪对空鸣响,红色的烟柱直冲云霄。 第四章 “发生什么事了” 马车突然剧烈颠簸,头马逆着马夫的缰绳使劲昂起头,发出惊怖的嘶鸣。车里的人撞得东倒西歪,芙蕾正想探头瞧瞧怎么回事,埃尔曼捂住了她的嘴。 “安静点。”他低声道,“有人来了。” 从两侧山道上奔下十余骑兵,呈扇面一字散开,马上人同时紧拉缰绳,胯下骏马扬蹄长嘶一声,在几尺之遥猛然勒停。芙蕾悄悄拉开门帘,马上战士肤色黝黑,脸上刺着红白相间的纹身,饰以鼻环,蓄发编成细辫,发间插着咬鹃的绿羽。他们穿着传统皮背心和短裙,腰间佩戴弯刀,背上却扛着新缴获的步枪。领头人催马向前,朝车中厉声叫喊。 商队的首领布克法洛斯下了马,颤颤兢兢的来到男人跟前。他叫出塞米尔当翻译,解释自己只是做生意路过,希望对方网开一面。男人不耐烦的听着,胯下黑马打着响鼻,呼哧呼哧的用蹄子刨着碎石。 “商人”他用口音浓重的通用语问道,布克法洛斯连忙点头如捣蒜。他回头朝同伴吼了一句,就有几个因蒂人牵马过来,揭开帆布,露出车上的粮食。因蒂人检查完货物,跑过来俯在男人耳畔汇报,他一边听一边打量着布克法洛斯,眼神微动。 “让车里的人都出来。” “先生,车里还有女眷,不方便抛头露面” 子弹尖啸着擦过头皮,在头顶犁出一道血痕。布克法洛斯脸色煞白,双腿弹琵琶似的抖着。 “所有人,出来” 车里人陆续走下来,跪成两排,手背在脑后。芙蕾和瑟琳娜按照传统图兰妇女的打扮佩戴面纱,把头巾编进发辫中。一个因蒂人过来给他们搜身,芙蕾拉了拉面纱把脸遮好,头埋得更低了。 “你,过来。”男人对塞米尔说,“告诉你的主人,你们擅闯战区被俘,按规矩人身和财物归部落所有。” 塞米尔将他的意思委婉的转述给布克法洛斯,后者面无血色。男人走到俘虏跟前,轮到芙蕾时,他侧头打量了一下她,猛的把她拉到身后。塞米尔的脸色变了。 “等等” 埃尔曼站了出来。男人停下脚步,诧异的望着他。他咬了咬牙:“这是我的妻子,你不能带走她。” 他说得磕磕巴巴,语气却很坚决。男人紧紧撅住芙蕾的胳膊,理直气壮的说:“我有权挑选中意的俘虏。” 芙蕾脸色苍白,乞求的望着埃尔曼,埃尔曼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男人以为得到默许,便示意众人装上货物,把芙蕾往肩上一扛往坐骑走去。芙蕾尖叫着挣扎,他在她臀部重重拍了一记,引来众人的哄笑。 埃尔曼大吼一声,从身旁战士腰间拔出弯刀,暴怒的朝他劈去。塞米尔晚了一步,只见男人轻松避开这一刀,一个箭步跨过来,揪着埃尔曼的头按在路上。芙蕾尖叫着扑过来,被一脚踹了出去,疼得半晌都直不起身。 就在这时,周围突然静了下来。一把枪顶在了男人的后脑勺上。 “放开我的朋友。”塞米尔说。男人侧头瞥了他一眼,塞米尔硬着头皮和他对峙。他扔开埃尔曼,芙蕾立刻爬过去,两人紧紧抱成一团。片刻后,突然有人高喝一声,战士们齐齐拔刀,在阳光下激起明晃晃的亮光。 “够了。” 一声清喝突然从远方传来。是个少女的声音,像泠泠泉水流过石间。她骑马从众人身后走来,一身鹿皮猎装,耳上坠着金环,束发的银铃发出轻响。少女的眼睛乌黑清亮,面容似象牙雕成,不着脂粉而微露绯红,令塞米尔心头一颤。在一片冷酷的刀光中,她的美宛如岩石中盛放的一支蔷薇。 “罗克萨妮,他伤了巴拉姆。”一个青年策马靠近,愤愤不平的说,“他身上有枪,可能是军部的间谍。” “我看到了。”少女的声音清冷,“是不是间谍,带回去由乌鲁判断。把他绑起来,货物都装上。” 这名少女在因蒂人中颇有威信,尽管巴拉姆的脸色阴沉可怖,还是依言上了马。塞米尔被缴了枪,捆得像粽子,由两个因蒂人守着。对方绑的很有技巧,塞米尔不得不一路忍着肩背的剧痛,不一会儿手腕就磨出了血。 马车颠簸了半日,天色将晚,一行人才回到部落。这里本是图兰王的行宫,堡垒依地势构成了三角形,围墙下设有吊桥,下方是湍急的护城河和布满铁钉竹刺的壕沟。罗克萨妮吹响了口哨,几名守卫合力放下吊桥,与对岸相接。暮色渐浓,云彩丝丝绊绊如飞絮满天,遥远的营火点点闪烁。庭院中散布着大大小小的帐篷,妇女们穿着艳丽的长裙,乌黑的发辫盘在头顶,像鸟儿一样穿梭在帐篷间,在篝火上架起大锅煮土豆,孩子们在帐篷外玩耍,脸上涂着油彩,因蒂人的战士扛 着步枪守卫城垛,赤裸的胸膛纹着雄鹰。 孩子们最先注意到众人的归来,高声叫喊着来迎接,妇女们放下手里的活计,和罗克萨妮等人一一打招呼,脸上带着淳朴的笑容。塞米尔和商队的男性被关进一间狭窄的仓库,他很担心朋友的安危,但守卫把他们扔进去就没再出现过,只在次日早上送了土豆汤。 第二日傍晚,门外传来脚步声。埃尔曼连忙冲到门前,开门的却是罗克萨妮。 “谁是翻译”她问道。 塞米尔站了出来。罗克萨妮掏出钥匙开了锁,领走了塞米尔。塞米尔连忙问道:“商队里的两个女孩怎么样了” “她们没事,”罗克萨妮平静的说,“乌鲁要见你。” 乌鲁并不是一个名字,过去指祭司和学识渊博的长者。塞米尔猜到可能是酋长,急忙跟上去。罗克萨妮把他带到最大的帐篷前,揭开帘幕,帐篷中央坐着一个瘦小的老人。他穿着长袍,脖子上戴着硕大的蛇纹石项链,耳垂被巨大的耳洞拉得变形。 “乌鲁,我把他带来了。”罗克萨妮说。老人倚在榻上,抽着水烟鬥。她走到老人身旁跪下,熟练的替他捶着膝盖,神情有种自然的亲昵。塞米尔恍然大悟,她是酋长的孙女。奴隶填上烟丝,将点燃的烟鬥递上,老人含一口茶水从吸管吐入盛水鬥,深深吸了口气,这才开口:“你的名字” “塞米尔尤克利夫。” “国籍” “格尔达王国。” “做什么的” “考古学者。” 罗克萨妮惊讶的抬眸,却在酋长警告的眼神下又垂下头,专心替他捶背。“商队里的人没有提过。” “我没告诉他们,但我觉得不该欺骗长辈。”塞米尔恭敬的回答。酋长若有所思的打量着他:“油嘴滑舌。行,那你就代我给外面写封信。” 塞米尔学着他盘腿坐下,酋长磕了磕烟灰,慢吞吞的开口:“我念一句,你写一句。要是措辞不慎,你知道下场。” “明白。” “尊敬的先生:数日以前,您的朋友冒失闯进战区,被我的战士扣押,想必您一定心急如焚。请您安心,他们并没有遭到虐待,我们是为保护您的朋友不被军部的恶徒所害。他们擅自闯进我们的祖国,劫掠富庶的城市,屠杀男人,强奸妇女,还妄图侵略我族守护百年的圣域。” 老人停顿片刻,用余光打量着塞米尔,后者神色不变。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如今寒冬已至,在军队的围困下,我们已面临饥馑之虞。倘若得不到帮助,城堡一定会失守,您的朋友必然在劫难逃。请先生满足我们的需要:一千吨大麦,六百吨玉米,高纯度酒原一百升,消毒剂和纱布三百盒,药品如下所述恳请您解囊相助,所有人都会感恩于您。愿伟大的太阳神保佑您身体健康。” 他念完了信,塞米尔加以润色,译成通用语。他将稿件呈递给老人,老人通览一遍,交给门口的守卫,让他快马加鞭送到最近的商队驻所。 罗克萨妮把塞米尔送回了仓库,用通用语问道:“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你懂外面的语言” “父亲教过一点,回答我。” “我的专业是古代语言,希望得到更多的图兰语文献。” “骗人。”罗克萨妮停下脚步,眼神冰冷,“你们都是为了宝藏。我告诉你,从前总督命人把圣湖的水都抽干了,里面什么都没有。” 塞米尔听过宝藏的传说,但一向不放在心上。“当然了,无数人前赴后继的来寻宝,却什么都没找到。除非这些人全是傻瓜,否则宝藏早在圣城沦陷时就被挖空了。” 罗克萨妮警惕的观察着他,塞米尔笑了笑,没跟她计较。商团的回信很快到了,首先对他们的处境表达了同情,随后告知今年粮食歉收,况且外面到处在打仗,药品紧缺,需要时间筹措物资。 作为双方沟通的媒介,塞米尔被多次叫来代书信件。他始终温文有礼,绝口不提离开部落,罗克萨妮渐渐不再对他抱有敌意,偶尔两人还会聊几句。 第五章 “你能教我图兰语的书写吗”有一天,她突然问道。 “你不会写字” “只有祭司和贵族有权学习书写。”她的脸红了,“乌鲁不肯教我。” 塞米尔柔声问道:“好吧,你想学什么” “首先教我名字怎么写吧。” 自从塞米尔开始当翻译,酋长就单独腾出了一个帐篷。他捡了根树枝,在沙土上写下她的名字。罗克萨妮歪着头,几缕额发从完美的眉弯垂落。 “罗克萨妮,”塞米尔说,“这个名字” “在图兰语中意为响尾蛇,乌鲁告诉过我。”她抢答道。塞米尔微笑起来,又写下自己的名字。他们约定先从单词教起,但不能让别人知道。罗克萨妮认真上进,学得很快。她告诉塞米尔自己的父亲是考古学者,二十年前来到部落,对她的母亲一见钟情,并入赘部落。 “这么说来,部落里还有别的学者” “我四岁时,父母就死在部落间的一场械鬥中了。” “抱歉。” “没事,都过去很久了。”她垂下眼眸,神色温柔,“父亲温文尔雅,学识渊博,我的名字就是他取的。” “你父亲是哪国人” “好像是北方的某个国家,怎么了” “罗克萨妮”塞米尔念着这个名字,“怪不得。你父亲的母语不是图兰语,你的名字另有含义。” “是什么” “春天的玫瑰。”他微笑起来,“很美的名字,你父亲想必非常爱你。” 罗克萨妮愣住了。她羞涩的垂下头,泪光从眼中一闪而过。 “每到春天,圣山脚下就会盛开大片的野玫瑰。”她轻声说,“我出生时是五月,听说父亲摘了一朵并蒂玫瑰放在母亲枕上,亲吻了她。当初许多人反对这门亲事,但他们一直很相爱。” “是啊,你父母一定很幸福。”塞米尔感慨道。罗克萨妮托着腮帮,孩子似的望着他,“塞米尔,聊聊你的家庭吧。” 塞米尔的笑容消失了:“我没有家庭。” “怎么可能你又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真的。”塞米尔平静的说,“我出身少数族裔,父母都是考古学者。我六岁时,政府对我们进行种族灭绝,我们不得不四处逃亡,最后被邻居出卖。” 罗克萨妮愣住了:“你是怎么逃过一劫的” “我家书柜背后有一个隐蔽的密室,父亲情急之下把我塞进了密室里。我亲眼目睹他们把我的父母拖到街上枪决,之后在密室里躲了两周,直到士兵离开。” 塞米尔从不提起往事,哪怕对亲如兄弟的朋友。他清楚的记得自己躲在密室里,从书丛的缝隙中目睹士兵凌辱他的母亲,却吓得不敢出来。他在令人窒息的恐惧中度过了两周,士兵就在周围走动,只要一伸手就能推开门,能安慰他的只有无边无际的书。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塞米尔都渴望成为一本书。人们来来往往,生生死死,但书是不朽的。书不需要呼吸和进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杀死一个人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但无论怎样对书进行系统性的灭绝,总有一两本能幸存下来,躲藏在书架的角落里,等待重见天日的时候。 “后来呢” “后来我逃到树林里,被一群马贼收留,他们认为我身材瘦小,可以趁夜钻进牲口棚里偷马。但我察觉到危险又逃走了,后来混进军队成了一名后勤兵。战争结束后,一名好心的军官把我送到教会学校,我在慈善机构的资助下考上了大学。” 罗克萨妮安静了很久,轻轻抚摸着塞米尔的头发,眼中满是怜惜:“这么多年,你一定很寂寞。” 寂寞吗塞米尔心想。他选择考古并不是为了继承父业,只因为在书中才能获得心灵的平静,可以向星星一样朝远方前进,漫行在历史的海岸,拜访早已不存在的人们。 “塞米尔,你是独子吗” “是的。” “我有个双胞胎弟弟。”罗克萨妮说,“不过他十三岁就离开部落,满世界周游去了。” 塞米尔瞠目结舌,罗克萨妮苦笑道:“他讨厌部落,觉得我们愚昧落后,跟乌鲁大吵一架后就走了。乌鲁非常生气,不许我再跟他联系,但他每年都有寄信,可惜我读不懂,没法给他回信。” “所以你要学习读写” “是啊。他总说长大后要接我离开部落,他希望去外面的大学念书,毕业后和父亲一样从事考古工作。” “你喜欢部落吗” “谈不上喜不喜欢,这是养育我的家。 乌鲁从小教育我,圣山是图兰人的和终点,但我很想瞧瞧外面的世界。” “你没想过换一种生活吗”塞米尔不禁问道,“你可以念书考大学,做喜欢的事,嫁给喜欢的人,不必整天打打杀杀。” “走”罗克萨妮哑然失笑,“乌鲁年纪大了,我走了,他怎么办” “你们赢不了军部,不离开这里,你迟早会死。” “我知道。”她平静的说,“但身为图兰人,我有责任守护祖先留下的领土。” “图兰早就改朝换代了。”塞米尔谆谆善诱,“只要归顺新的统治者,你们依然可以过得很好,甚至比之前更好。” 帐篷里霎时寂静,罗克萨妮神色复杂的望着他:“你这是劝我归顺军部吗” “我没有这么说。” “别把我当作蠢女人,我知道外面在发生什么事。”她冷冷道,“他们为了金子而来,挟持国王,挑拨部落间相互争鬥,血腥镇压起义。” 塞米尔哑口无言。她深吸了一口气,敛容怒斥道:“自由在你们眼中是财富,却是我们的生命折翅的鹰仍然是鹰,宁死不会沦为家禽” 她的眼神仿佛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塞米尔心里。罗克萨妮起身离开帐篷,走到门口的时候,她说:“塞米尔,我以为你能理解我,但你终究是个外人。” 这次争吵过后,罗克萨妮安排了新的守卫,不再向塞米尔求教。塞米尔越来越焦躁,他必须尽快取得酋长的信任,才有机会进入圣城,但他的心被陌生的情感拉扯着。他渴望见到罗克萨妮,但她是部落首屈一指的神箭手,多数时候都在外放哨。 时节进入深冬,军部在北方越陷越深,不得不从图兰抽调大量兵力支援北方,无暇顾及山中的因蒂人,众人暂时度过了一段和平的时光。但随着大雪的降临,山中野兽绝迹,商团的赎金迟迟不至,老酋长终日面色阴沉,催着塞米尔发了好几封急件,扬言再不给粮食就要开始处死俘虏。 但酋长的威胁还没送出,新的危险却来了。一天深夜,塞米尔正在熟睡,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兵戈交接声。他立刻披衣起身,在屋里检视一番,把一根铁棍拎在手里,壮着胆子揭开了帐帘。外面喊杀声震天,不清楚来了多少人。塞米尔开始以为是军部攻下了城堡,但借着火把的光,他惊奇的发现偷袭者同样是因蒂人。 罗克萨妮的话一下子钻进脑海,他打了个激灵,立刻明白是劫商队的消息被传了出去。塞米尔飞奔出帐篷,却没有发现她的身影,不止罗克萨妮,部落里的战士都不在,只有留守的妇孺尖声求救。他惦记着被关押的朋友,心急如焚的奔向城堡的仓库,却被人流给拦了回来。偷袭者骑在马上横冲直撞,呐喊着挥舞弯刀,火光把众人的脸映成赤铜色,妇女们赤足奔逃,一个男孩健步奔向城垛,却被马上骑士挥鞭勾住脚踝,一箭射穿了他的胸膛。铁器在体内搅复,带出内脏和淋漓的鲜血。 塞米尔浑身直冒冷汗,正想掉头离开,却发现酋长的帐篷正冒出浓烟。塞米尔迟疑了片刻,闯进帐篷。火舌卷起了帐帘,老酋长正挥舞着水桶,想从大火中挽救他的古籍,被呛得连连咳嗽。 塞米尔架住他就往外逃,没想到老酋长当了一辈子书吏,拼起命来力气却不小。“我的我的典籍我的书” “别顾着你的书了” “不,我一定要把它带走,没了它我宁愿去死”老酋长急得直跺脚,雪白的胡子颤颤巍巍。塞米尔气急败坏,两人正在拉扯间,一个偷袭者闯进了帐篷,塞米尔一把推开老人,硬生生挨下一刀。情急之下,他顺手拔出铁剑朝身后捅去,温热粘稠的血汩汩涌出。 塞米尔松开铁剑,倒退了两步,地上倒着一个黝黑健壮的男人,血源源不断的从腹部涌出。塞米尔头晕目眩,手掌沁出冷汗,屠刀还在手中,满手都是生肉的味道,老酋长已经吓呆了。 第六章 “粮食在哪里”他回头问道。老酋长一脸茫然:“什么粮食” “你们抢来的粮食”塞米尔一个箭步跨过去,狠狠揪起他的衣襟,“这些人是为了粮食来的,全都给他们” “没用,我们死定了” “那就全部焼掉”塞米尔冲他大吼,“告诉我地点” 老酋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塞米尔捡起偷袭者的步枪,不耐烦的拽着老人离开了帐篷。远方的库房腾起火光,有人提前把粮仓点燃了。塞米尔撕下一块衬衫裹住伤口,两人搀扶着躲进城堡,发现仓库里堆满了武器,还储藏着大量动物油脂。刀剑都已经生锈变钝,但投石索还能用,塞米尔本来希望发现枪炮之类的现代化武器,只得叹了口气。塔楼中躲了不少逃命的人,瑟瑟发鬥的妇女把孩子搂进怀里,向太阳神祈祷,一见酋长就像突然有了主心骨,眼神一下子亮了。 “部落里的男丁呢”塞米尔问道。老酋长说:“接到探子的消息,说海上军区的一支部队在观星山附近集结,他们准备趁夜前去偷袭。” “是假消息。”塞米尔紧紧拧着眉,每说一个字,肺部都火焼火燎的痛。“你们难道没有留守卫怎么连警报都没发出” “他们从悬崖爬上来,先从背后偷袭了城垛上的守卫,才闯进来大肆砍杀。” 塞米尔让人收起了吊桥,用石块和沥青封住城门,严阵以待。粮仓依然在燃焼,人们的心在滴血,塔楼里传来哭声。今年必然是个难熬的严冬。 塞米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企图忘记疼痛。有战士策马朝城堡奔来,对着城楼高声叫嚷,直到偷袭者把城堡团团围住,塞米尔才下令把滚油倒下去。一时城下哀嚎连连,他立刻示意将火把扔下去,火舌舔舐了滚油,熊熊窜了上来。马儿们发出惊怖的嘶鸣,循着求生本能朝城外冲去,把主人扔进了火海里,一时四方都响起恐怖的悲声,火中散发着人体焼灼的恶臭。 但因蒂人向来悍勇好鬥,在这种情势下,竟有人不要命的往城堡里冲。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城堡就像汪洋中的孤岛,有些妇女被之前的屠杀吓怕了,竟然从城楼上跳了下来,瞬间摔得脑浆迸裂。 “你们疯了吗”塞米尔气急败坏,挥舞着枪管把这群女人全部赶回塔楼里。“敌人还没攻上来呢,你们就赶着去送死” 众人吓得六神无主,聚在一起嘤嘤哭泣。只要有人沿着城墙往上爬,就会遭到雨点般的石弹攻击。不断有人从城楼上摔下去,零星的子弹和利箭从城下飞来。塔楼里热得像火炉,弥漫着恶臭,伤者被架到里面休息,石头用完了,他们就用弓箭还击。 火焼了整整一夜,到天明时终于渐渐熄灭,城堡里的武器已经全部告罄,只剩每个人手里的钝剑。敌人尚未离开,发了狂的要给战友报仇,塞米尔终于精疲力竭。星辰的光渐渐淡了,山巅从玫瑰红变成了金色,夜晨之际,万物逐渐变得明亮清晰,如在俯降的飞鹰眼中。 一支利箭尖啸着穿过入侵者的胸膛,将偌大的身体钉在了墙壁上。 塞米尔睁开眼睛,听到潮水般的喊杀声,利箭如雨而至,敌人惨叫着从城墙上掉落,战士们鱼贯入城,为首的少女鲜衣怒马,城中的敌众一见形势逆转,立刻翻身上马逃窜,却被陆续射下马。战士们狂怒的叫喊着,乱箭子弹齐发,马匹锐叫着滚下悬崖。 塞米尔的喉头一阵锐痛,手指紧握着石台,直到骨节发白。城门开了,罗克萨妮纵马奔向城楼,他终于支撑不住,失去了意识。 塞米尔再度醒来时,已经躺在整洁的床上,伤口涂上了清凉的药膏。他侧过头,发现罗克萨妮趴在他的床畔睡着了,微微张着嘴,神气天真,几缕柔软的额发紧贴着额头。他微笑起来,想替她拂去碎发,她却立刻醒了过来。 塞米尔张了张嘴,一开口就剧烈咳嗽起来,罗克萨妮连忙喂他喝了清水。 “我的朋友没事吧”他哑着嗓子问道。罗克萨妮点了点头:“没事,乌鲁已经把他们放出来了。” 她停顿了一下,热切的望着他。塞米尔却说:“我想见见他们。” 罗克萨妮有些失望,揭开帘幕,让守卫把人带过来。片刻后,埃尔曼就一个箭步冲进帐篷,身后跟着芙蕾。“你的伤势严重吗” “我没事,你们还好吧。” “我们砸破了窗户逃了出去,躲在山坳背后。他们忙着焼杀掠抢,完全没注意到我。” “是瑟琳娜救了我。”芙蕾感激的望向女伴,“马贼冲进来时我都吓傻了,但瑟琳娜抢过刀砍伤了好几个人,带着我一路逃了出去,才和埃尔曼汇合。” “我是正当防卫。”瑟琳娜面不改色。布莱恩调侃道:“听说你 救了不少人,成了部落里的英雄” “英雄”塞米尔失笑,“我只是为了保命垂死挣扎了一晚上。” “大家平安无事就好。”芙蕾的眼圈红了,“商队里许多人被杀,我亲眼看到他们被砍掉脑袋。” 她述说了当晚的悲惨遭遇,埃尔曼搂着芙蕾,她靠在他肩头轻轻抽噎起来。瑟琳娜拍了拍手:“行了,塞米尔需要养伤,你就别再哭哭啼啼了。” “好的。”芙蕾擦了擦眼睛,郑重的叮嘱道,“你好好养伤,多保重自己。” 塞米尔点了点头。众人离开后,罗克萨妮才回来,欲言又止道:“她” “她是埃尔曼的未婚妻,我的朋友。有问题吗”塞米尔微笑道。罗克萨妮嫣然一笑,认真的说:“我之前觉得你是个懦夫,但我错了,请原谅我先前的无礼。” 她的脸上腾起红霞,艳光灼灼。塞米尔却岔开话题:“去陪陪你祖父吧,他一定被吓坏了。” 这场变故令部落的人口损失了三分之一,妇女在湖中洗净遗体身上的血污,捶打胸口,放声悲号,秃鹫在空中徘徊,啄食着尸骸。天明时,众人把遗体放在露台上火葬,一场巨大的火雨扶摇直上,把逝者的灵魂送入众神居住的天国。 拜祭过死者后,老酋长带着长长的车队穿越山脊,在风雪降临前来到了新的住所。那是一片河谷下游的平原,虽然没有坚固的塔楼和天险,却因迎着风口,雪积得不深。今年冬天来得早,草还没变黄就被积雪盖住了,马儿们饿久了,一嗅到雪下的绿草芳香就疯叫着扑过去。人们重新扎起帐篷,宰杀牲畜祭祀神明。人在悲痛的时候,更希望知道日月星辰在照常运作。 谷中开始飘雪,气温越来越冷,人们更乐意躲在帐篷里,在火堆上温着发酵的马奶酒,在絮絮闲谈中度过严冬。塞米尔最近经常被叫到酋长的帐篷里抄书,自从他救了酋长一命,后者就把他当作了自己人。酋长珍藏的古书在灾难中毁损大半,他已近耄耋之年,目力日趋下降,记忆力依然很好,塞米尔将酋长叙述的内容用图兰语誊写在羊皮卷上。 第七章 “于是,瓦萨克顿抱住父亲的膝头恳求道:圣城守护者,伟大的太阳神乌林帕克,我与兄长一母所出,但凡勇气c学识c智慧,我并无稍逊于兄长之处,您却把图兰赐予兄长,令我听命于他。为何只因我晚片刻离开母腹,就无法得到应得的一切” 老人慢慢念着,声音像晒干的芦苇一样沙沙作响,“众神之主听到儿子的话,心中很是烦忧。我既已令你兄弟二人来到世上,必将赐予你们荣誉。你已获得富庶的菲莱岛,何苦妄想高居众人之上,对你兄长发号施令众神令你成为勇敢的战士,但你的兄长西萨尔却是众望所归的国王。你且回去,切莫忘记,世间灾厄莫不起于贪欲。你若安分守己,你的国家必将繁荣兴旺,倘若你定要骨肉相残,将给子孙招来永恒的诅咒,最终国破身亡。” “但瓦萨克顿还是杀了孪生兄长,冒充他登上王座。西萨尔的灵魂在冥府哀哭,令太阳神震怒。你的兄长在哪里太阳神质问其子。瓦萨克顿说:伟大的太阳神啊,您不认得我了吗我是您的长子西萨尔,我母亲在黑暗的冥府孕育我们兄弟。您曾把图兰赐给我,让我的兄弟听命于我,但一场可怕的疾病夺走了他。” 老人停了停,继续念道:“众神之主闻言怒斥道,你这卑鄙的东西我为何令你来到人间你兄长的血向我哀告,他的灵魂离开肢体前往深渊之国,留下尸骸哭泣命运的悲苦。从今往后,你必受咒诅,你的子女必憎恶你,你的后代将自相残杀,你的国家将祸患连绵。你曾施与你那不幸兄长的一切,必将回到你自己身上。” “瓦萨克顿闻言惊惧,跪下来泣涕涟涟。可敬的父亲啊,我的刑罚太重,这不是我所能当的。我虽罪不可恕,但子女无辜,恳请您宽恕他们。太阳神见他不为自己恳求,尚有良心未泯,就对他说:你所言在理。但你兄长的灵魂怨恨不已,你既夺走他的城市,就要为他建一座同样的城,将他的灵柩以帝王之礼安葬。凡圣城所有的,这座城无不齐备,你要建一百座城门,城墙厚度足以令战车转身。你要为他修建一条亡者大路,两端各置金字塔,一大一小,以为日月相互映衬,作为你兄长的陵墓。你要用上品的没药和肉桂做成馨香,用油膏涂抹你兄长的尸身,以紫色的细麻缝制尸衣。你要用黄金作为他的棺椁,长二十肘,宽十肘,高八肘,四角镶嵌象牙,棺中以黄金c金刚石c红宝石c碧玺和白玛瑙陪葬。你还要为他用黄金造一艘船,长两百肘,宽五十肘,高三十肘,助他前往众神居住的天国,里面载满所需器物,俱以黄金制作,陪葬品需没过船身一半,如此方能令你兄长的灵魂安息。” “尽管瓦萨克顿依言建了辉煌的寝陵,却没有逃脱诅咒,死在亲生儿子刀下。”老人哀叹道,“图兰的初代国王踩着兄长的尸骨登基,遭到太阳神的诅咒,王室历代骨肉相残,内战不断。藏满宝藏的王陵更吸引着苍蝇似的寻宝者,最终导致了图兰的覆亡。” 帐外的风飒飒不止,炉膛里的火苗忽明忽暗。塞米尔活动着僵硬的手指,在羊皮卷上记下最后一句话。老酋长倚靠着软塌抽烟,膝上盖着赤红的狐皮。这条毛皮是罗克萨妮夏天猎到的,毛峰细长柔滑,在火光下流动着水样的光泽。 “在图兰王室中,就没有一对兄弟逃脱这个诅咒” “当然有。”老酋长眯起眼睛,“这是四百年前的旧事了,你愿意的话不妨听听。” 塞米尔眼神一亮,老酋长喜爱这个年轻人,纵容着他偶尔的孩子气。他在脚炉上磕了磕烟灰,接着讲道:“四百年前,图兰已危机四伏,但老国王得到了神谕,不久之后,太阳将会降临人世,挽救大厦将倾的图兰王国。没多久王后怀孕了,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孩。这个男孩相貌英俊,天生活泼好动,老国王极为喜欢,很快就把他立为王储。他师承图兰名将柯伦泰家族,十四岁就会领兵打仗,无一败绩,深得军队拥戴。如果皇太子能继位,说不定图兰今日就不是这副模样了。” 塞米尔点头,仿佛在说:当然了,请继续。 “按照图兰的规矩,只有王位鬥争的胜利者才能活下去,别的兄弟自然要千方百计对付他。皇太子和柯伦泰家族风头太盛,引来国王的忌惮。他虽然喜欢这个儿子,却讨厌他与外臣往来过密,就不断把他派到战场上,他为国征战一生,甚至没有喘息的时机,而每当他背过身,就有无数明刀暗箭射过来。老国王借故解除柯伦泰家族的兵权,把一族流放到沙漠,这个英雄世家从此没落。” “就在这时,对黄金觊觎已久的克里蒙特帝国挥军入侵。图兰连战连败,柯伦泰家族被流放,寒了众将的心,偌大一国竟无人愿意领兵出征。皇太子主动请缨,却遭到叛徒出卖,被数十万大军围困在沙漠深处。他誓死不降,与麾下三万军队全部战死在死亡海岸。皇太子阵亡后,敌军将领挖出了他的尸骸 ,把头骨做成酒杯,在投降的仪式上献给老国王。” 柴火发出轻微的哔剥声,塞米尔听得心头一紧。老人狠狠抽着烟鬥,苍老的面孔现出摄人之色。“这群异邦蛮夷我们图兰人绝不会这样侮辱战死的勇士。如果众神是公正的,他们必将被打入阿尔巴克的深渊。很少有人知道,皇太子尚在宫中时,极为疼爱一侧室所出的幼弟。这位小王子的母亲相传是一名外族俘虏,姿容美艳,却精通异教仪式,母子二人一直不为国王所喜。” “老国王风流一生,留下十几个子嗣,但皇太子只喜欢这个弟弟,怜他幼年丧母,便把他接到身边亲自教养。皇太子战死后,出卖他的贵族深知兄弟情深,害怕小王子长大后为兄长报仇,就向国王进言,说他的母亲是女巫,与蛇交合生下了他。老国王听信谗言,竟将未满十岁的幼子献祭给了太阳神” “什么”塞米尔失声道。老酋长以为他被故事吓住了,解释道:“萨乌卡人把人祭的习俗带进了图兰,当时前线处处告急,国王只是病急乱投医。” “我没事,您接着讲。”塞米尔定了定神。老酋长说:“太阳陨落了,国王故去后,王位传给第四子,就是后来的阿鲁玛一世。阿鲁玛一世毫无治国才干,完全是被贵族推上王位的傀儡,他甚至把妻子献给克里蒙特的皇帝来换取和平。这位著名的王后名叫波狄希亚,是大祭司之女,貌美刚烈,深得皇帝的喜爱,她为他生下一个女儿后,皇帝甚至逼迫诸侯签署诏书,承认这个女儿的继承权。但后来波狄希亚失宠,被遣送回国,相传是因为皇帝的原配,东方暻国的景清公主从中作梗。波狄希亚回国后不久,帝国再次入侵图兰,她就和当年的皇太子一样,奋战到了最后一刻,于城破之日点燃宫殿自焚身亡这是图兰历史上最黑暗的一日。” “图兰灭亡这一年,正是世上祸患连绵的一年。”塞米尔说,“北方的格尔达王国遭遇大规模瘟疫,纳斯塔西亚第十三王朝离奇消失,暻国爆发内战,史学界通常把这段时间称作黑暗时代。” “是的,据说这一天,世界各国都出现了黑日。这是凶兆。根据大祭司的预言,在十三个乌尼尔之后的冬至日,将再次出现黑日。末日的号角会吹响,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将会洞开。”老人声音低沉,“而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图兰一共有三个历法,乌尼尔是岁历的纪年法,一个乌尼尔约合五千二百年。塞米尔问道:“具体是什么时候” “从上一个世界被大洪水毁灭开始,按照你们的历法,应该是西元90年的冬至日。” “再过三十多年,世界就会毁灭”塞米尔悚然,老人点了点头,肯定的说:“绝对不会错,我算过很多次了。” “那我们这一辈岂不是倒霉透了” “话不能这么讲。”老人意味深长的说,“在我们眼中,死只是一道门,通往新生。所有灵魂都会回归宇宙母亲腹中,孕育出新的生命,正如太阳在每年冬至日死亡并重生。” 灯火颤动,一根松枝焼到了尽头,抛起蓝焰。塞米尔咀嚼着他的话,陷入了沉思:“如果有朝一日太阳会隐去,一切将会陷入黑暗当中,为什么人与人之间还要相互残杀” “我不知道。”老人长叹了一声,“可能几万年前我们的先祖吃下了邪恶树的果子,于是天堂结束了。” 一个谜团解开了,塞米尔没有再问。回到帐篷后,他取出羊皮卷的抄本。羊皮卷的内容浩繁,有的是献给神的赞歌,有的是图兰神话,还有很大一部分难以破译。 第八章 根据记载,宇宙女神乌斯玛尔孕育了众神之父乌林帕克,他以一轮红日的形象从水面升起。图兰人把夜空视作冥世,白昼时,太阳神乘船由东往西飞跃天空,到了夜晚又由西向东穿越冥府。黑太阳是太阳神的影子和孪生兄弟,统治冥府。他为了争夺对光明世界的统治权杀害了兄长,把他的头颅挂在葫芦树上。但冥府的一位女神血月亮触摸了葫芦,葫芦钻入她的腹中,她因而怀孕生下孪生兄弟西萨尔和瓦萨克顿。兄弟两长大后进入冥世,夺回父亲的骸骨,使太阳得以进入黑暗裂口重生。 几日前塞米尔和瑟琳娜讨论过这个话题,她认为解密神话的关键在“血月亮”上。 “古代神话讲述的是天文事件,宇宙女神象征着银河,乌林帕克象征着太阳,但血月亮是什么”瑟琳娜问道,“缺月月全食” “严格来说,月全食发生时大气层把别的色光都吸收掉了,只有红光能透进来,才会出现血月。” “这就是关键。血月亮触碰了葫芦太阳神的头骨而怀孕,因此在编织神话时,血月和太阳必然同时出现在天空。但发生月全食时,人们是看不到太阳的。” “我觉得不必太执着于血月。”塞米尔说,“日月同辉只会出现在太阳初升或者将落时。图兰神话中的神明并不是具象的天体。” 瑟琳娜挑眉,塞米尔在帐篷里挂起一副图,图上一共有十三个象形文字,二十个字符,每个象形文字对应不同的字符,共二百六十天。 “这是图兰失传的哈珀历。”他胸有成竹的解释,“我询问了乌鲁,历法的第一天指代金星。这里的头骨不是指太阳,而是指偕日升起的晨星金星,血月则是满月过后进入亏面的下弦月,即日出时东方银牙状的月亮。” “神话中的黑暗之路又是什么”芙蕾问道,“葫芦树长在路旁,孪生兄弟又通过这条路进入冥府。它会不会指银河” “不。回想一下,当太阳神被黑太阳骗进冥府时发生了什么” “他通过黑暗之路进入冥府。道路对他说话黑太阳假意接待了他”芙蕾突然恍悟,“它说话了这条路是一个口,一个黑暗裂口” “对,它还是宇宙母亲的产道,银河系的黑暗裂口。黑太阳杀死了兄长,把它的头颅悬挂在一棵树的岔口上,注意这里的岔口,它暗示了这棵树的真实身份。” 芙蕾和埃尔曼互相对视,一脸不解。瑟琳娜突然开口了。 “是黄道。”她肯定的说,“黄道与银河在人马座附近有一个十字交叉。” “两千年前的图兰人就认识到了黄道的存在”埃尔曼面露震惊。塞米尔耸肩:“为什么不可能古代图兰人本来就是天文学的奇才。” “这么说来,神话中的天文现象只可能出现在晚秋或者早冬黎明时的天空了。”瑟琳娜粗略计算了一下,“大概在冬至日前后十五天内。” 塞米尔赞赏的望着她:“不要忘了,这是两千年前的神话。由于岁差的缘故,太阳已经更靠近黑暗裂口了。” “所以神话揭示了一个具体的日期”芙蕾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塞米尔说:“我计算过了,这个场景只会发生在冬至日前二十天,后十八天的范围内。但今年很特殊,由于一个历法圈的完结,在冬至日午夜,昴宿星团会通过天顶,黎明时金星将会偕日升起。” “这个日子到底暗示着什么”一直沉默的布莱恩突然问道。他的专业是古代人类学,对天文学插不上话。瑟琳娜轻抚嘴唇,笑得风情万种:“瓦萨克顿建了一座倒影城,在兄长的寝陵中装满黄金和珠宝,可图兰总督把圣湖的水都抽干了,只挖出了淤泥,你说这座城市在哪里呢” “它难道在特定的日期才会出现”布莱恩骇然道,“神话里暗藏了倒影城出现的时间和位置” “去一趟就知道了。” 几人的目光同时落在塞米尔身上,塞米尔平静的说:“别想了,只有图兰人才有资格登上观星山,乌鲁绝不会破例。” “或许你可以娶”埃尔曼迟疑着开口,芙蕾狠狠撞了他一肘子。埃尔曼只得把话憋了回去。如果娶图兰女子为妻,塞米尔就有资格登上观星山。但他能否为了她一生留在部落里 仅仅为了进入圣城,他就可以欺骗一个无辜的女人吗 塞米尔长叹一声,合上书稿走到帐外,凝视着灿烂的星空。银河宛如一条发光的玉带,横亘在清冷的冬日夜空中。在人马座附近,银河和黄道形成了一个六十度的夹角,周围散布着星尘构成的黑云,酷似一条黑暗裂口。 在神话中,银河是宇宙女神乌斯玛尔,黑暗裂口就是她的产道。远古图兰就有太阳神崇拜,但这位女神却是王室的舶来品。 她在夜空中神秘莫测,充满了生机。四周山岭高峻,宛如通往群星的祭坛。塞米尔屏息聆听,风里仿佛传来神圣的低语。无数谜团盘桓在心头,他唯有沉思复沉思。 图兰王室究竟来自哪里是谁迫使他们逃离祖国羊皮卷中还藏着什么秘密 这天晚上,塞米尔做了一个古怪的梦。四周暗如浓墨,黑暗深处传来潺潺水声。浓雾笼罩着水面,池中浮着一朵含苞的睡莲,叶子底下是漆黑沉重的池水。 周围没有一丝风,塞米尔涉水而行,泉源在水下缓缓涌出波纹,似是无意向前流动。在他经过的位置,水面像镜子一样亮了起来,由于光的来源还很微弱,仿佛蒙尘的古老铜镜,带着斑驳的锈痕。一片黑暗中,他听到了细微的爆裂声。睡莲绽开了第一片花瓣,在雾气轻轻游走的黑暗池塘,它缓慢的舒展身躯,花瓣渐次展开,一时满池塘都是花开的声音。 头顶黑暗突然破了一个孔,月光骤然垂下,他发现自己正置身满池荷塘,水中开满了睡莲。月光脉脉如流水,荷塘中银光闪烁。 “小家伙,你在这里做什么” 塞米尔猛的回过头,岸上空无一人。对面是绘着树木雀鸟的墙壁,锃亮的宫门上,巨大的门环衔在狮子口中,门环俱已锈蚀,朱红的油漆斑驳。庭院幽寂,仿佛弃置已久,半人高的野草上凝着露珠。他觉得自己来过这里,他记得每一块破败的砖瓦,记得石缝里丛生的野花,夏天的时候塘中会蛙声连连,但现在四周一片死寂,仿佛被囚禁在时空的牢笼中。 他拾级而上,廊下的石灯笼闪烁着幽光,源源不断的记忆涌入脑海,告诉他前方是座神庙。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体内的另一个灵魂在为他指路。神庙已陷于颓垣败瓦,屋顶填塞着稻草,用削尖的木桩支撑。他停在神庙中,一个斑岩祭坛上方,铜盆里燃焼着圣火,终年不息。 塞米尔想起来了。据说国王和王储死去时,神庙的圣火就会熄灭。他仔细的为铜盆添上新柴,跪在太阳神的塑像前,合掌虔诚祈祷。好像只要这火一直燃焼,兄长就会在神的佑护下平安归来。孪生子的铜像矗立在阴影中,相对而立。西萨尔拄着权杖,瓦萨克顿手持镀金长矛,脸被烟和岁月熏黑。半晌,西萨尔漠然的脸上开始崩落,一块一块的金箔从脸上掉下来,象牙镶嵌的眼里流出了血泪。 一阵狂风从门外吹来,塞米尔吃了一惊,连忙用身体挡住火盆。就在这时,周围的场景慢慢消融,露出金碧辉煌的壁画。转眼间,他已身在一座寝宫。一灯独燃,锃亮的铜灯台上缠着镀金葡萄藤,桌脚做成狮子的四个脚掌。宫里点着檀香,猩红的帘幕垂着,墙上挂着一副满是伤痕的铠甲,散发着让人怀恋的气息。 他坐在桌前,正一板一眼的写着什么。一个人影从身后走来,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时不时侧头说话,神情温柔,宽阔的臂膀把他完全圈在怀里。 塞米尔立刻明白了,他就是那位英年早逝的皇太子。他努力回过头,却只能嗅到皇太子身上的沉香气息。兄长的身影越来越远,丧钟轰鸣,远方响起高声号哭,寝殿挂上了黑色的帷幔。他发现自己在黑暗的通道中狂奔,无数只手从身后拉住他,悲痛的面具掉下来,露出了喜不自禁的脸。他凄厉的叫喊着,手脚并用的朝前爬去,却被粗暴的拖回黑暗中。 兄长已经不在了。这世上唯一会保护他,疼惜他的亲人已战死在茫茫沙海。他仿佛来到烈日炙烤的海岸,秃鹫在空中盘旋,疾风扬起沙尘,覆盖了累累白骨。 眼前突然出现了光,瀑布般的阳光扑面而来。少年猛然勒住战马,回头望着朝他奔来的孩子。少年的面容因逆光模糊,声音却无比清晰的传入他的脑海,如古钟轰鸣。 “无论是生是死,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他说,“你能等我回来吗” 第九章 塞米尔猛的睁开眼睛。 他摸到脸上,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泪水仿佛不是从他的眼眶流出,另一个人的感情源源不断的涌进体内,令他心如刀绞。 塞米尔直起身,摸到床头的柜子打开,里面装着一把古铜色钥匙。他试图解开缠着的银链子,但链子就像长在钥匙上,纹丝不动。塞米尔举起钥匙,对着天光默默凝视。时隔四百年,白骨曝于茫茫沙海,早已风化朽烂,男孩的思念却鲜活如初。 “他不会回来了。”塞米尔轻声说。钥匙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即如常。 一连几天,他都被这个梦困扰。雪已经停了,塞米尔决定出去逛逛,没想到冤家路窄,刚走几步就遇到了巴拉姆。此人虽然性情暴戾,却是部落里数一数二的勇士,塞米尔点了个头就准备回去,却被巴拉姆叫住了。 “异邦人,过来。”他生硬的说。塞米尔见四下无人,只得不情愿的走到他面前。巴拉姆比他整整高出一头,他上下打量着塞米尔,眼中露出轻蔑的神色。“听说你自称是部落的英雄” “我只是个孱弱的学者,哪里当得上这个称号。”塞米尔语气如常。巴拉姆冷冷道:“你一晚上杀了不下十人,我可不觉得你哪里孱弱了。乌鲁当真老糊涂了,把你这个危险角色留着,还百般信任。” “兔子急了都会咬人,我只是正当防卫而已。” “是么”巴拉姆取下背上的步枪,“过来,开两枪瞧瞧。” “我拒绝。” “你怕了么” 塞米尔转身要走,巴拉姆拦在面前。“那晚我们差点在维兹山遭到埋伏,回来就得知部落被袭击了。劫粮车和夜袭的事都只有部落里的人才知道,为什么会有埋伏” 塞米尔挑眉:“你怀疑我是间谍我差点死在夜袭中。” “如果是苦肉计呢”巴拉姆把枪扔给他,“我见过外面军人的枪法,如果你在装,我一定毙了你。” 塞米尔叹了口气,只得举起步枪,瞄准稻草人的头部。他感到身后针刺般的目光,皱了皱眉,叩动扳机,全打在了篱笆上。 “行了吗”他不耐烦的问道。 巴拉姆一声不吭,陷入了沉思。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声:“你们在做什么” 塞米尔回过头,罗克萨妮怀中抱着一筐脱水的土豆,正准备去帮忙。她把土豆一放,大步走过来:“巴拉姆,身为男人心胸这么狭窄,你不觉得羞耻吗” “你在胡说什么”巴拉姆勃然大怒,罗克萨妮寸步不让:“不就是塞米尔得罪过你,何苦一直为难他” “蠢女人”他毫不客气的说,“一扯上他,你脑子就不清楚了。部落里有间谍,除了这几个外人还会是谁” “你自己急着立功,接到情报不经核实就往维兹山赶,怪得了谁” “好了,别吵了。”见两人之间箭弩拔张,塞米尔只得硬着头皮插进来,“伤一好我们就会离开,不会再碍你的眼了。” 罗克萨妮愣住了。巴拉姆冷哼了一声,拾起步枪,把两人撂在门口。两人面面相觑,半晌,她问道:“你要走为什么” “原本就是你们强行把我扣下的。”塞米尔说,“我还有工作,乌鲁已经同意了,我会在新年到来前离开。” 他望着罗克萨妮,好像在期待她的挽留。罗克萨妮沉默了很久,垂下眼眸:“行,我知道了。” 她转身就走,甚至忘了土豆。罗克萨妮一路直奔老酋长的帐篷,后者正在羊皮卷上写着什么,见孙女浑浑噩噩的进来,便放下工作问道:“塞米尔告诉你了” “我以为他会留下来。”她喃喃道,“乌鲁,为什么瞒着我” “因为我知道你的心思。”老人平静的说,“放弃吧,他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时间久了一定会离开你。” “可是父亲” “你父亲是个例。”他一针见血,“况且当初是他主动追求你母亲。塞米尔有对你说过什么吗” 罗克萨妮咬了咬唇。老酋长问道:“部落里的男人不好吗我们的士兵英勇善战,爱慕你的不在少数,为什么要执着于一个刚认识的外人” “不好”她大声说,直直杵在门口,眼圈却红了。老酋长叹了口气,招手让她过来。罗克萨妮像幼时一样枕在祖父的膝盖上,任由苍老的大手抚摸自己的头发。 “你这孩子,简直跟你母亲一样犟。”老人深深叹道,眼神怀念,“她当年就是远近闻名的美人,追求者如过江之鲫,却死活要嫁给一个外人一晃都二十年了。” 罗克萨妮一声不吭,秀美的眼帘低垂。老人每次见到她,都 会想起早逝的独生女。春天杏花初发,山里开满了野玫瑰,她外出打猎被雪豹所伤,一个年轻男人救下了她。他腼腆俊秀,一身的书卷气,背包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小石头和塑像。彼时的老酋长还年轻,血气方刚,听说唯一的女儿差点跟一个野男人私奔,气得用藤鞭狠狠抽她,罗克萨妮的父亲扑过去替她挨打。两人跪在老人面前求他成全,老人同意了,但要求他必须留在部落,他以为这样就能分开这对恋人。 “你要是真喜欢他,就跟他去外面的世界吧。”老人慈爱的抚摸着她的头发,罗克萨妮一愣。他拍了拍她的手,“我老了,希望子孙陪着颐养天年,但你有鹰的翅膀,不该在山里被困一辈子。我给你弟弟写了信,托他把我存的金条带出去。这是给你们姐弟两个留的,等你去了外面的世界,就把它换成现金。但要小心居心叵测的人,我考察过了塞米尔,要是他对你有意,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对象。” 罗克萨妮呆住了,她眼中泛泪,紧紧抱住祖父瘦弱的身体。“不,我不会离开您。我要照顾您一辈子。” “等我百年之后,你成了老姑娘,没人要了可怎么办” “我会打猎,种田,自己养活自己。” “别说傻话了,人生这么长,总得有人陪你一起走。”老人拍拍她的脸,肃容道,“塞米尔新年前就会离开,你必须赶快下决心。” 罗克萨妮紧紧咬住嘴唇,没有答话。两日后,她把塞米尔叫了出来。 “你会骑马吗”她问道。 塞米尔点了点头。罗克萨妮从马厩里牵出一匹温顺的黑马,两人翻身上马,塞米尔不知道她打算做什么,只得疑惑的跟在后面。前日的大雪已经停了,远山银装素裹,宛如有着白色脊背的巨蛇蜿蜒伸向天际。两人策马掠过河谷,途经苍青的群山,大大小小的帐篷仿佛洁白的云朵散落在河谷,牛马悠然舔着雪里的青草。 塞米尔虽然会骑马,却是头一次这样肆无忌惮的纵马奔驰。山中古堡遍布,每到一处,罗克萨妮会勒马停留,指着峭壁上的城墙或者山谷,告诉他,这座堡垒由柯伦泰家族建造,据说如今托兰城那位外族出身的图兰王,身边就有一位柯伦泰的将军。这里是基佐将军征讨库乌族人的山谷,库乌族誓死不降,把妇孺和财物锁在城堡点燃篝火,在熊熊大火中化为灰烬她自幼在山中长大,熟知图兰传说,无论是史实或是后世编撰的,塞米尔听得津津有味。 旅程的最末,罗克萨妮领着他登上了维兹山。山顶积着厚厚的白雪,两人跑出一身汗,连马儿身上都结上了盐霜。两人极目望去,远方的情景一览无余。辽阔的圣湖仿佛一块蓝宝石镶嵌在群山之间,湖上就是圣城图拉的遗址,褶纱似的白雾缠在卡娜山腰间。群山之外,则是鳞次栉比的乡村和繁荣的利曼港,大海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芒,港内停泊着白色的军舰。 “我不会离开这里。”她回过头,“我从不后悔身为图兰人。我要把侵略者全部赶出去,然后打开山门。这片山区会成为连接东部平原和内陆的血管。我希望图兰恢复统一,在祖国辽阔的平原上纵马奔驰,有生之年,我希望再看到无数商队穿越德拉维加山脉,把来自四海的货物送往内陆,我希望有一天异邦人来到图兰,再次被黄金之乡的繁荣震撼。这是我的梦想。” 她回过头,微笑着看着塞米尔,眼神闪烁着他从未见过的光彩。“我愿意把我的生命交给你,但我无法随你离开。” “我知道。”塞米尔轻声说。罗克萨妮热切的注视着他,喉咙口因紧张而发干:“可我想请求你,为我留下来。”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吐词清晰:“塞米尔尤克利夫,你愿意娶我吗” 第十章 图兰历十三月,鹿日。宜嫁娶。 烤肉盛在涂金敷彩的器皿里,热气腾腾,嫁妆堆积如山,鼓乐声震耳欲聋。新娘穿着橘红色的亚麻长裙,戴着玫瑰花冠坐在宝座上,以轻纱覆面,团簇着光灿灿的妆奁和礼物。战时物资紧缺,但老酋长决心不亏待孙女,纯金打造的桂冠,珠宝和项链,一匹匹的染色细羊毛,都是老人珍而重之的从木箱里取出来的,本来是她母亲的嫁妆,他拼上性命才从敌人的劫掠中保住它们。 塞米尔坐在新娘身旁,穿着缀流苏的红色罩衫和长裤,按照图兰风俗涂上红色油彩,发间缀着细铃。他一向清俊文雅,今晚更是容光焕发,每当他侧头和新娘耳语时,就会引得她笑语连连。客人们轮番举杯祝贺,称赞新娘的美貌,新郎的英俊和学识。罗克萨妮落落大方的回应,双颊被火光映照得红润喜人。 太阳落入长河的波涛,大家分享了丰盛的婚礼祭肉和美酒,新婚夫妇把熏香投在燃焼的篝火中,为太阳神献祭。奴隶们送来婚礼的长面包,让新郎用佩剑剖开。塞米尔起身拔剑,熟练的剖开了面包,把自己的一半分给她一块,赢得一阵喝彩。祝颂声扬起,畅饮的时刻到了。年长的女眷领着新娘回房更衣,美酒淳淳流淌,饮空的高脚杯被利索的倒满。男人们扯着嗓子叫喊,吹嘘着往昔的战绩和女人,不断有人给塞米尔敬酒,他酒到杯干,很快勾起了众人的好感。 老酋长穿着华贵的衣袍,红光满脸的搂着孙女婿的肩膀。等到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了醉意,塞米尔白皙的脸上添了红晕。 “罗克萨妮”趁人不备,老酋长喷着酒气,恶狠狠的揪住塞米尔的衣襟,“是我唯一的孙女,我的珍宝。你要是敢亏待她一分,我就把你的皮扒了喂鹰” “我会照顾她一辈子。”塞米尔肃容道。 老酋长眯着浑浊的眼睛,仔细端详着他。半晌,他突然重重拍着塞米尔的背,差点把他的五脏六腑一块儿拍出来。“好c好”他重复了几遍,眼圈红了,“好小伙子我孙女果然眼光不错” 有人前来祝酒,提起新娘高贵的出身,她的先祖曾是图兰英雄纳迪瓦尔的副将,纳迪瓦尔阵亡后,他宁死不屈,被投入狮笼处决。众人立刻敬畏的收声,话题一转,他们谈起黄金乡的繁荣,谈起那些图兰人耳熟能详的名字:征服者阿鲁玛一世c柯伦泰家族c纳迪瓦尔c波狄希亚。 “图兰之鹰还没有死”有人扯着嗓子吼道,“让外国佬都见鬼去吧” 众人高声应和,摔碎了手中的酒杯。火炬腾空而起,乐师奏响了喇叭和管笛,摇着叉铃上琳琳作响的小铃铛。一群舞姬伴着乐声走来,沉重的长裙上织满镶珠刺绣,人人皆赤足,盘在额间的金链挂着金吊坠,手臂和脚踝都戴着粗大的镯子。她们走到众人前,双臂交叠胸前,弯身行礼。塞米尔认出了为首的是罗克萨妮,她细细的勾勒了眼角,描着一抹绯红。 他用眼神询问酋长,老人拍着他的肩膀:“这是她送给你的礼物。” “礼物” 勇士们抬出了十八面牛皮大鼓,每面仅容一人立足,最大的一面悬空挂起。轻快的曲调停了,舞姬们站在鼓上,合拢了衣袖,把头埋在双臂间。 “咚” 一名勇士抡起木槌,鼓声骤起。舞姬们抬起一条腿,定在了半空中,仅凭脚尖单足立在鼓上。四声鼓响,火炬熊熊燃焼,朱红的水袖流云般展开,击中了周围描着狮子的小鼓。 塞米尔凛然注目,这是战鼓之声。十八位精悍的勇士同时抡响大鼓,鼓声如惊雷贯耳,硬生生造出了千军万马之势舞姬们不再轻柔曼舞,她们的双足铿锵有力的敲打着鼓面,挥臂的动作疾若闪电,朱色衣袂翻飞。他仿佛来到了远古的战场上,马群携着雷霆之势奔腾而来,尘烟蔽日。数万个喉咙齐齐发出呐喊,震天动地,凛凛生威 鼓声铮然 舞姬们柔软的腰肢轻摆,她们随鼓声排成一列,以罗克萨妮为首,双臂优雅的张开又合拢,如孔雀开屏。周围传来阵阵叫好声,男人们击掌高声鼓噪,舞姬们随即散开,旋转的裙摆下露出趾甲涂红的双足,水袖击打在铮亮的牛皮鼓面上,足间银铃撞击着镯子,传来铿然金石之声。这些少女在陌生男子前满怀骄傲,目光炯炯。她们的衣袖下都藏着短剑,伴着隆隆鼓声,进退回旋之间,出鞘的短剑闪烁银光,令观者为之色变。 这种舞为王后波狄希亚首创。她在投降仪式上亲率一群绝美少女为图兰总督献舞,这些少女家中都有亲眷战死沙场,自愿成为死士,袖中暗藏短剑。一舞作罢,正当众将为之神魂颠倒时,少女们突然拔剑刺向座上的敌将。一时场面大乱,士兵蜂拥而至,少女们很快被乱刀刺死,殿前流满了鲜血,王后本人则在重创总督后被士兵制 服。将领们顾忌着皇帝对她的情意,但她见战友已无一人存活,当场拔刀自刎。就在这时,宫中腾起熊熊烈火,惊慌失措的众将妄图逃出宫殿,然而宫中每一块砖瓦都被火舌舔透了,幸存者十不足一。 十八名勇士齐声高喝,手中鼓槌敲落,又快又狠。舞姬在鼓上急速旋转,脚尖敲打出一连串急促的鼓点。朱色的火炬,朱色的大鼓,朱色的纱衣,满眼无穷无尽的红,如同烈火中的红莲,如同四百年前大殿上流淌的鲜血。 生平第一次,塞米尔明白了妻子的话。不论男女,他们的血管中流淌着英雄的血,为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战鬥,奉献鲜血和生命。这个民族如此骄傲,就像天空中翱翔的鹰,强悍而自由。 赤足在光亮鼓面上一点,朱色衣摆翻飞,舞姬腾空而起,匕首出鞘,宛如一道清光。 “咚” 勇士们落下最后一锤,决绝的鼓声响彻整座圣山 第十一章 篝火旁传来震耳欲聋的喝彩声,芙蕾端着一盘果仁馅饼,费了不少工夫才从人堆中挤出来。帐篷上挂满彩带,男人们围着火堆高谈阔论,畅饮佳酿,篝火把众人的脸映成了红铜色。两个健壮的勇士借着酒劲在角落里摔跤,战士们围着大声鼓噪。芙蕾一面走一面新奇的四下观望,直到来到一个僻静的帐篷前。 “瑟琳娜,你在吗”她掀开帐帘。帐篷里静极了,夜空晴朗,窗外悬着一轮巨大的圆月。瑟琳娜赤足倚靠在月轮之下,手持一杆鎏金的烟鬥。月华清冷如霜,烟雾袅袅间,她的脸上闪烁着芙蕾从未见过的苍茫。 芙蕾愣住了。瑟琳娜在茶几上磕了磕烟灰,重新挂上了笑容:“有事吗” “你怎么不去参加婚宴” “我讨厌人多的地方。”瑟琳娜冷漠的说。但芙蕾已经习惯了她的怪脾气,把果盘放在茶几上。“给你带的,这种馅饼味道不错。” “谢谢。” 瑟琳娜走到门前,一手执着烟鬥,一手托着下颌,眯起眼睛打量着芙蕾。她只穿了条长裙,在外面松松披了件外袍,敞开的领口露出胸部的轮廓,微卷的紫色长发一直垂到胸前。 她俯下身,捏住芙蕾的下巴。芙蕾轻轻颤栗了一下,想避开她的目光。“你喝醉了。”她小声说,“我去给你拿解酒茶。” “我没有醉。”她凑近芙蕾耳畔,呵气如兰,“今晚你要陪我吗” 她的身上飘来酒气,糅杂着浓郁的薰衣草花香,在清冷的冬夜让人醺然欲醉。芙蕾的心脏跳得飞快,满脸绯红。瑟琳娜却停住了,轻轻拧了把她的脸。 “逗你玩的。”她笑了。 芙蕾一愣,随即羞愤交加。瑟琳娜双臂环胸,悠然靠在门前:“今晚月亮很好,怎么不去陪你的未婚夫” “埃尔曼在跟男人拼酒,我觉得没意思。”芙蕾问道,“你是不是不太开心” “有吗” “有,你都喝多了。” “可能吧。”瑟琳娜又抽了一口烟,这支烟鬥由石楠木的死根雕刻,漆着纯金,遍布美丽的火焰纹路,显然价值不菲,芙蕾不禁多瞧了两眼:“这支烟鬥” “是我丈夫的遗物。” “你结过婚”芙蕾一愣,瑟琳娜笑道:“是啊,不过他很早就去世了。” 芙蕾想到瑟琳娜必然在为丈夫黯然神伤,不由得难过起来。“别喝了,你今晚好好睡一觉吧。” “没事。”瑟琳娜的目光移向窗外,平静的说,“我已经记不起他的脸了,遗忘是众神的恩赐。” 芙蕾不知所措的望着她,瑟琳娜的五指抚过她的脸,捋顺一缕头发。她的眼神幽暗,语气却温柔:“不要担心,我没事。晚安,芙蕾。” 婚宴结束后,塞米尔和罗克萨妮共乘一骑,离开了部落。图兰没有闹洞房的习俗,客人们都寻欢作乐去了,只留下这对新人独处。 “我原本以为你会拒绝。”罗克萨妮说,“外族人都不愿意长期留在部落,更不要说入赘了。” 万籁俱寂,两人在星空下慢慢散着步。罗克萨妮已经换下了舞裙,穿着橙红色的传统礼服,盛妆描摹的脸庞仿佛从画上拓下来。夜风拂过颈项,塞米尔解下外套,拢在妻子身上。她的身体散发着橙花和玫瑰的香气,每当马儿前进,发间的银铃就微响。 “如果我拒绝了你,下次来的时候你就是别人的了。” “我们会不会进展太快了我都不怎么了解你。” “没关系,今后你有很长时间来了解我。”塞米尔柔声道,“你和乌鲁就是我的亲人,我会尽一切努力来保护你们。” 就在他决定结婚的前一天,埃尔曼悄悄把他拉到一旁,含蓄的询问他理由。毕竟只有图兰人有资格登上观星山,而观星山脚下就是圣城的遗址。 “你真的决定辞掉研究所的工作,一辈子留在山里”他满脸难以置信,塞米尔平静的点了点头。“我跟你们不同,在外面无牵无挂。我对图兰的秘密非常感兴趣,可以研究上一辈子。” “可是你这太突然了吧”埃尔曼问道,“她的确是个美人,但山里危险又闭塞,你为了女人放弃大好前程,将来可不要后悔。” “别让芙蕾听到这话,否则她一定会生气。” 埃尔曼脸上一红,塞米尔笑道:“我心意已定,你不用劝了。我已经写好了辞职信,回去后请你替我交给研究所。” 埃尔曼咬了咬唇:“我们今后是不是见不到你了” “未必。你和芙蕾结婚的时候,我一定会到场祝贺。” 两人短暂的拥抱了片刻。“一定 的。”埃尔曼说,“我们等你来。” 星空辽阔,万籁俱寂。山涧积了薄霜,马蹄踏过发出簌簌轻响。罗克萨妮问道:“你为什么会改变心意” “过去我一直觉得自己可以超脱一切,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待所处的时代和人。”他说,“但现在我想通了。” 他勒住了缰绳,马儿停下了脚步。塞米尔望着妻子的眼睛,温柔的说:“从爱你开始,我想学着爱你的民族。” 罗克萨妮愣住了,脸上蓦然腾起红霞,艳光灼灼。她搂住他的脖子,两人在星空下温柔拥吻。 一周后,部落里的人们熄了篝火,收拾行囊,浩浩荡荡的往观星山进发。冬至日在图兰历法中是一年的完结,新年前一天,德拉维加山区所有部落都会聚集在神圣的观星山,在万神殿举行盛大的祭典。 这是塞米尔永生难忘的旅行。长长的马队驮着行囊,沿着雄伟的山峰攀爬,跨过一个又一个幽深的河谷,穿过一个又一个河流旁的村落。皑皑雪山在齐天雾海之上连绵起伏,冰川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蓝绿色,与蓝宝石般的冰蚀湖交相辉映,只有雄鹰在苍蓝的天空中盘旋鸣叫,当他们穿越草场,就能看到成群的野山羊和骆马占满山坡,甚至不见边际。河谷两岸山石峥嵘,断壁如刀削般静立,萨瓦河咆哮着从深谷中倾泻而过,岩石周围浪头激涌,飞泉流瀑。河水翻滚着白色的泡沫,蜿蜒流入圣湖布伦泰尔。那里就是曾经图兰王国的中心,图兰人将之形象的称作“世界之脐”。 第六天的日暮降临时,他们终于来到观星山脚下。登上山巅俯视,可以看见碧波荡漾的圣湖和图拉城的遗址。山脚下有一个不大的城镇,平时供祭司们居住,房子都有着尖尖的人字屋顶,屋顶铺着干茅草,提前赶到的部落已经在山下支起了营帐,升起炊烟。 罗克萨妮牵马去了马厩,塞米尔从没这么长时间骑过马,臀部磨得鲜血淋漓,掌心全是水泡。一下马,他的背就痛得无法站直,芙蕾和布莱恩的情况更糟糕,只有瑟琳娜神色自如,好像天生就长在马背上。 临出发前,埃尔曼家中来了信,有急事要他回去。芙蕾本想跟随,但他认为机会难得,执意让芙蕾加入马队,代他去见一见传说中的圣城。老酋长同意他们随行,但禁止三人登上观星山,只有已经入赘的塞米尔有权上山。城中四处篝火熊熊,战士们高声谈笑,畅饮龙舌兰酒,到处是马的臊臭c浓烈的皮革和汗味。 “山下聚集了这么多战士,要是打起来怎么办”塞米尔问道。罗克萨妮卸下马鞍,笑着答道:“圣城脚下禁止一切形式的内鬥,否则会遭到太阳神的诅咒。” “如果敌人来偷袭,这里还有许多女眷,怎么应付” “我们有斥候,况且还有这么多勇士在呢。你啊,就别瞎操心了。” 同一时刻,利曼港。 吉尔斯罗兹上校负手站在帐篷里,对着桌上的一封电报。他身材粗壮,蓄着稀疏的络腮胡,紧贴头皮的短发又粗又硬。他早年曾是一名炮兵上尉,在一场激战中被流弹损伤了视力,白海战争爆发后,他渴望远赴北境建功立业,却被派到图兰镇压起义。他领了命令,一丝不苟的完成着自己的工作。 “准备都完成了吗” “是的。我们的军队已埋伏在距观星山附近,黎明时发起进攻,夺下圣城犹如探囊取物。” “注意隐蔽,不要让因蒂人察觉到。这群土著相当好战,尽管已经有部落倒向我们,被察觉依然很危险。我希望以尽可能小的损失把他们全歼。” “明白,长官。”年轻的军官迟疑了一下,“只是听说在新年日,部落里的妇女儿童会全部登上圣山。” “你没听懂命令吗” 军官立刻低下头,罗兹走到窗前,望着幽暗的深海。海对面就是北方的格尔达王国,从安道尔家族挑起白海战争,已经过了整整三年。北方成了一个可怕的沼泽,源源不断的吞噬着军费和士兵的生命,如今军部终于不耐烦了。 “战争要结束了。”他冷漠的说,“图兰是通往中立国的必经之路,到时候必然有更多难民来到这里,我们要确保图兰始终是个稳固的后方。只要有这群叛乱分子在,就像插在我们背上的一把刀。铲平观星山,用因蒂人的血洗净你的双手,否则我把你宰了喂鹰。” “是,长官。” 第十二章 入夜,观星山。 山巅人山人海,天朗无风,火炬直立燃焼。神殿建于一千年前,毗邻一座黑色玄武岩祭坛,形似飞鹰停在峭壁上,庙门两侧刻着浮雕,两扇门合起来是一个完整的蛇头。殿中不仅供奉着太阳神及其妻子,还供奉着从被征服的部落和王国掳来的神像,每任图兰王登基前都要来此求取神谕。塞米尔粗略估算了一下,至少有四万人来到这里,从垂暮老人到不足马背的幼童,战士们头顶苍鹭的羽毛在微风中轻摆。 “看到那个眉间有道伤的男人了吗”罗克萨妮轻声对他说,“他叫图卢姆,是塔卡部最强大的战士,就是他指使了夜袭。” 塞米尔定睛远望,却没有认出她说的人。在他眼中,因蒂人都是褐肤黑发黑眼,况且男子们一律赤膛,穿着彩绘皮背心,根本分不清谁是谁。雪停了,黑土上结了霜壳,踩上去喀哧喀哧塌陷,枯枝上积雪盈盈。山顶热气蒸腾,人群身上飘来浓厚的汗味和膻味。塞米尔往右挪了挪,靠近罗克萨妮,嗅到了她发间的玫瑰香油味。 “听好了,待会儿无论见到什么,都不要发出声音。”罗克萨妮严肃的警告他,“这是神圣的祭典,任何不敬的举动都会被视为渎神。” 塞米尔捏了捏她的掌心,轻轻点头。他的肤色白皙,因此罗克萨妮用褐色的油彩涂抹他的面部和四肢。太阳西沉,落霞变淡了,火炬炯炯如星。执火的勇士已从山脚出发,穿过城中大街小巷,登上观星山。祭祀用的美酒被倒进一口金制大缸,缸中有管槽通往太阳神庙。太阳神端坐在宝座上,手执黄金权杖,托着神鹰,衣袍上镶满宝石和金饰,他的妻子月神肩上盘踞着一条羽蛇,髓石打磨的眼睛闪闪发亮。祭司们穿上华贵的衣袍,宰杀纯黑公羊羔,把羊羔的内脏掏出占卜吉凶,如果肺叶仍在跳动被视为吉兆。人们屏息凝神,等待黑夜的到来。 就在这时,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消逝在火山口。山顶的火炬一一熄灭,只留祭坛上的圣火燃焼。祭司握着蛇头权杖,将硬树脂投入盆中,浓郁的脂香顷刻腾空而起。两位年轻的战士走上祭坛,分别戴着黄金和黑铁面具,行走间腰间的刀带发出轻响。一人身上漆满金粉,赤裸的胸膛纹着雄鹰,头上戴着鹰翅上的羽毛,另一人则以蓝色油彩涂遍全身,胸膛纹着睡莲。两人朝对方深深一鞠躬,从台上的刀架上取下弯刀,摆好架势。 “这是一场表演,象征太阳神和黑太阳争夺统治权。”罗克萨妮轻声讲解,“别出声,瞧仔细了。” 一名勇士抡响大鼓。两人扬声高喝,同时发起进攻。“黑太阳”一跃而起,弯刀在半空中划过耀眼的圆弧,双刀相撞,火花迸射。“太阳神”一刀隔开弯刀,反手砍向“黑太阳”的颈部,后者立刻收刀急退,两人随即围着祭坛展开了一场死亡之舞。刀影如潮,两人高速交换着位置,塞米尔的眼睛根本跟不上,但这两人显然在伯仲之间,短时间难分胜负。祭坛下人声喧哗,观众们高声为自己赞赏的勇士喝彩,喊骂声不绝。 “既然扮演黑太阳的人会故意输掉,这种表演又有什么意义”塞米尔悄声问自己的妻子,罗克萨妮语气古怪:“不,图兰人从不在决鬥中放水。两人都是出色的勇士,会凭自己的本领分出高下。” “那” 塞米尔话音未落,“太阳神”一刀正中“黑太阳”的腹部,鲜血泼墨般涌出。他发出痛叫,挥刀朝敌人扑去。“太阳神”从容不迫的展开反击,他每斩出一刀,刀柄就巨震一次,“黑太阳”连连后退,被逼到了尽头,肩上和膝上都多了流血的深伤。胜负已定,他突然侧身提刀,以肩膀硬生生接住对方一击,挥刀砍向“太阳神”头部,但对方只是略微侧身,一刀挑中他的手腕。弯刀飞了出去,带着下坠的重量猛刺进泥土。他的脸上面具碎裂,一道血痕无声的裂开,融于眉宇之中。 台下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声。胜利者拔刀高喝,刀尖直指天穹。“黑太阳”挣扎着倒在祭坛上,血水汩汩流淌。奴隶们抬走了败者,祭司们登上祭坛,准备观星。 根据图兰神话,太阳每年冬至日都会死去,如果这天夜里昴宿星团未能通过天顶,次日世界就会被黑暗吞噬。观星山本名埃斯特雷亚,这是神话中火神的名字。它面朝东方,一个已经熄灭的火山口矗立在山巅,冬至日的太阳会从这里升起。天色已近浓黑,深冬的夜空晴朗壮丽,天穹如盖,群星璀璨,宛如一个闪闪发亮的石磨。银河微微凸起的部分恰似女性怀孕的腹部,不断通过黑暗裂口创造着新星。 山巅一片漆黑,火炬嘶嘶燃焼,风从高枝间猛然横扫下来,撞上了神殿的铜瓮,响声隆隆,状如鸣雷,从祭坛上方传来深沉的回音。远方黑暗的湖水荡漾,众人屏息凝神,焦急的等待着昴宿星团的出现,恐惧和焦灼撅住了每个人的心。 月影散去,昴宿的星辉出现在夜空中。它在夜空中移动,逐渐接近了天顶。在昴宿星运行到天顶的那一刻,人群中欢声如雷。祭司们面朝天空跪下,感谢太阳神的仁慈。乐师们吹响了号角,扮演黑太阳的勇士换上猩红色宽袍,在祭司的引领下走向祭坛。他是个英俊的年轻人,褐色的皮肤犹如橄榄,黑发刚刚梳洗过,戴着黄金花冠,四名美貌少女跟在身后,吹着悲伤的管笛。登上祭坛前,他吻了其中一名少女,折断了管笛。有人喂他喝了一杯镇痛的烈酒,把他放在祭祀石上。青年仰面躺在石上,四个人拉住他的胳膊和腿,使他的身体松弛下来,胸膛暴露在祭司面前,和壁画中的场景一模一样。 塞米尔的喉头发紧,身上冷汗直冒。罗克萨妮安抚的捏捏他的掌心,示意他不可出声。主祭司执刀上场,手握黑曜石利刃。他以熟练的手法将刀插入左乳下方的肋骨间,横断剖开胸膛。 鲜血泉水般迸射,喷满了他的脸。那具肉体最后抽搐了一下,塞米尔胃中翻涌,强烈的恶心涌上喉咙口。祭司的双手红至肘部,他把手伸进死者的胸膛,迅速掏出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心脏冒出的热气在寒冷的夜晚里蒸腾。 地上早已铺好干草,两名精悍的勇士一左一右推动巨钻,钻孔里迸出橙红的火星。烟愈来愈浓,朝夜空直冲而去,草堆熊熊燃焼起来。祭司在牺牲者的胸膛点燃新火,把油涂抹在鲜红的心脏上,高举心脏,使它沐浴在昴宿的星辉中。 “归来吧,众神之父,伟大的太阳神乌林帕克”他高声用图兰语颂唱着,人群面朝天空跪下,捶打着胸膛,齐声应和。“归来吧我们的父亲” 橙焰把鲜血映成漆黑,心脏被放进一个鹰形的盘子里,点火焚焼。图兰人相信一只鹰的精灵会从天空中飞下来,用爪子抓住这颗心脏的灵魂,把他带回天国,永远和太阳神同住。死者的头颅被穿在尖桩上,置于摆放头骨的架子上,身体的其余部分则架在火堆上焚焼。 传火人取了新火,举着火把飞奔向山下,明亮的火光如同蜿蜒的长蛇,从黑暗中一处一处亮了起来,甚至在偏远的村落,灯火都重新被点亮。大批牲畜纷纷倒在刀下,肉被当众焼烤,浓郁的血腥和肉香飘满了山巅。人们纵情饮酒,传唱古老的赞歌。 “向你致敬,伟大的太阳神 你端居云巅升腾并闪耀, 以众神之王的光辉显现。 你光芒普照,泽被众生, 你像雄鹰展翅翱翔, 你的双翅是图拉的黄金。 你在白昼的天空泛舟, 俯瞰远古的时光, 当你在海平面上下沉, 不倦之星向你垂首。 你是天空的君主, 是创造众神的君主, 愿那些在上的尊崇你, 愿那些在下的尊崇你。” “西元44年,冬至日,晴。 今晚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人祭。一想起当时的场景,我的胃中就阵阵作呕。罗克萨妮向我保证这种事每五十二年才会发生一次,但我依然觉得很恶心。 史学界普遍认为,北方的萨乌卡人入侵后,图兰才染上了人祭的恶习。我问罗克萨妮怎么看待这种事,她回答为了让整个部族存续下去,牺牲在所难免。我想我必须重新认识我的妻子和她的民族。 人会牺牲少数来换取族群的延续,我们的文化保留着殉教的观念,把为人类利益牺牲视为至高的美德。这一事实掩盖了一个真相:在多数时候,被牺牲的人并非自愿。我们都踩着同胞的尸体生存,这是人类的原罪” 第十三章 “你在写什么” 塞米尔立刻合上日记,芙蕾好奇的瞧瞧:“又在写日记啊你还真是执着。” “天一亮守卫就会回来,我们必须赶在守卫回来前进入圣城。”布莱恩说,“对了,你真的不带上瑟琳娜吗” 塞米尔沉默不语。趁山上的祭典告一段落,众人回去歇息,他溜出了帐篷,直奔山下和同事会合。但他要求芙蕾给瑟琳娜下药,拒绝和她同路。 瑟琳娜的出现实在太凑巧了,这个神秘的女人带着解开谜题的钥匙,一步一步把众人引向圣城,塞米尔需要她的帮助,但心里一直信不过她。 天蒙蒙亮,湖面平坦如镜。三人的小船穿过乳白色的晨雾,微风偶尔吹过湖面,浮起层层涟漪。圣城的遗址就建在湖上,犹如一艘巨大的驳船,水面倒映着欲曙的天光,呈现出绿宝石的颜色。 “听说过去图兰国王登基时,都会乘船前往太阳金字塔。”塞米尔说,“他们会在国王身上涂满松脂,用空心芦苇管在他身上吹洒一层金粉,然后给他戴上金冠和金质的首饰,划着船来到湖心,等待太阳升起。” “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对。” 他将长蒿一撑,小船拨开苇丛,轻盈的驶入湖心。雄伟的太阳门屹立在湖心,门楣上刻着放射光芒的太阳神像,肩上的雄鹰振翅欲飞。小船穿过太阳门,水道两旁立着许多蛇首人身的石柱,在碧波荡漾的湖中洒下颀长的影子,拱卫着通往湖心的道路。蛇柱尽头就是巍峨的太阳金字塔,四面有阶梯通往方型的庙宇。 一千年前,图兰国王就是在祭司的陪伴下乘坐小船穿越湖心,来到金字塔顶端,等候太阳升起。当旭日初升,侍从们会吹响海螺壳,年轻的君主对着朝阳张开双臂,把黄金的饰物投进湖中作为贡品。 “一切荣耀都将死亡,只有永恒的诗篇长存。”塞米尔低声吟诵,把船停在了金字塔脚下。这片遗址宛如漂在水上的破船,桅杆没了,船的名字被海水冲刷掉,船员们都死了,没有知道这艘船来自何方,航行了多久,只能根据船的遗骸想象遇难的人们曾经历了什么。 “他们真的把黄金扔进湖里了吗”布莱恩紧紧跟着他的脚步,迫不及待的问道。芙蕾说:“不可能,当年图兰总督把湖水都抽干了,里面什么都没有。” “现在湖里的淤泥层已经过几百年的沉积,他还没挖到有黄金的那一层。” “嗨,你不会真的相信湖里还有个城市吧”芙蕾一脸无奈。她拉紧了背包,握着一条吊索荡到了岸上。三人一边走一边拍照,城中建筑大都毁损严重,积着厚厚的火山灰,倒塌的石碑间青藤蔓生,碑文被岁月风蚀。有价值的古物都被军队和探险家带走了,三人转了一圈,只发现了一些刻在墙壁上的铭文。 塞米尔停在一个石刻罗盘下,罗盘雕刻成同心圆,外围则是玉石和绿松石饰带,太阳光线穿过其中,象征年岁的两条火蛇盘绕在石头边缘,头相聚在底部,每一条蛇的头饰上都有七颗星。 “这是什么” “图兰的太阳石。”塞米尔轻轻抚摸着凹槽,侵略者挖走了蛇头的宝石,“七颗星象征着昴宿星团,四个同心圆象征着四个世界。据说世界曾被毁灭过三次,第一个世界的居民是矮人族,当时太阳还未出现,他们在黑暗中劳作,建造了大型金字塔和神庙,初升的第一缕阳光把他们全部变成了石头。” 他拍了拍金字塔的外壁,石块坚硬结实,切面光滑平整。塞米尔登上阶梯,让芙蕾在下面计数,每面阶梯都有九十一级台阶,第三百六十五级台阶位于金字塔的顶点,正好象征着一年的天数。站在最后一层阶梯仰首望去,塔顶直入云霄。塞米尔打开电筒照亮墓道,金字塔内部布满了落石,光秃秃的墙壁上空无一物。 “里面的东西呢”布莱恩问道。 “让人偷走了吧。”塞米尔说,“盗墓贼连壁画都刮走了,太可惜了。这些壁画的拓本放在拍卖会上都能卖出天价把光打高一些,我要进去瞧瞧。” 通道一片黑暗,塞米尔打开手电筒,眼前出现一道朝下的台阶。台阶一直往下,中途经过了好几个拐角,却被高墙堵住,是个死胡同。 “你该回去了。”塞米尔出来后,芙蕾提醒他,“罗克萨妮醒来后发现你不在,肯定会怀疑你去了圣城。” 塞米尔很不甘心,他恨不得在遗址里搭个帐篷住上一周,但天已经亮了,很快因蒂人的守卫就会从观星山回来。他咬了咬牙,告诉自己还有机会。晨雾渐渐消散,耀眼的启明星悬在山顶,映着东方吐露玫瑰色的天际,朝阳在山脊背后闪烁着金光。 “蛇影”布莱尔突然兴奋的叫道,“蛇的影子动起来了” 他话音未落,朝阳刺破了雾霭,放射出炽热的光芒。湖面金光璀璨,冬至日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了太阳门上,与蛇柱形成了三十度夹角。蛇的影子与湖面的许多三角形倒影连套在一起,仿佛长着羽毛的毒蛇沿着阶梯急速飞升,一束阳光不偏不倚的照在太阳门的罗盘正中,停在朝下的一条刻度上。三人屏息凝神,欣赏着这一幕奇观。 “当太阳升起之时,将在斯芬克斯的王冠上投下阴影。”塞米尔喃喃念着羊皮卷中的句子,“黄金乡会在水镜中浮现” 他的脊椎突然一阵颤栗,猛的回过头。湖上刮起了大风,苇丛随风倒伏,发出海浪般的声响。湖面出现了一座完整的城市倒影,巍峨的金字塔屹立在城墙下,随着波浪起伏,城中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房屋,有着葱绿的花园和白色大理石的圆顶,运河纵横交错,庙宇高高矗立,雄鹰垂着头,张开黄金的翅膀守卫圣城。 塞米尔震惊得说不出话,全身血液加速流淌,撞击得指尖微微发麻。他突然醒悟过来,猛推了布莱恩一把,声音发颤:“船呢船在哪里” “在在金字塔脚下。”布莱恩结结巴巴的回答。塞米尔冲过去解开缆绳,三人跳进小船中,竭力划着船朝倒影中心驶去。圣城的灵魂仿佛在湖中活了过来,鲜明如初,那是鼎盛时期的图拉,无数书籍中歌咏过的黄金之乡。然而小船一直在湖心打转,圣城的倒影就在他们脚下,塞米尔甚至能见到房屋的圆顶和芦竹围起的绿色小岛。他急不可耐的脱掉上衣,准备跳入湖中。 “冷静一点”芙蕾吓了一跳,连忙架住他的胳膊,“这是海市蜃楼,你打算为了一个幻影不要命了吗” 海市蜃楼是一种光学幻象,由于光在密度不同空气层会发生弯曲而形成。换句话说,这座城市必然真实存在,但这山中哪来的另一座圣城难不成它真的在水下 太阳升上了天顶,倒影开始变得模糊,仿佛映在一面锈蚀的铜镜中。这时,三人突然听到了一阵奇妙的隆隆声,就在他凝望之时,原本平静的湖面突然涌出激流,湖水分裂成上千股相互碰撞的水流,把圣城的倒影撕得粉碎。 “怎么回事”塞米尔大惊失色,紧紧攀住船舷。不过片刻之间,湖面泛起大条大条带状的泡沫,船舱里全是积水。一个巨大的浪头把小船抛到了空中,他甚至能听到龙骨折断的脆响。一个深达几百英尺的漩涡在湖心陡然成型,小船从半空中坠到了湖面,立刻被引力圈吸了进去,以惊人的速度贴着内壁旋转。朝阳把充沛的金光照进了漩涡深处,漩涡内壁闪烁着亮晶晶的幽光,内里深不可测,犹如冥府的深渊之国。 就在这时,船身突然浮现了裂缝,芙蕾原本紧紧攀住船上的吊索,塞米尔听到了恐怖的脆响,小船就像火柴盒一样被撕成了碎块,围着漩涡飞快的打了三四个转,带着三人一头扎进了幽暗的深渊。 咆哮的波浪漫过金字塔和蛇柱,慢慢归于寂静。阳光灿烂,湖面平坦如镜,一道彩虹悬挂在天际,仿佛方才只是一场梦。一只雪白的水鸟落在船骸上,伸出长吻啄着木头,须臾展翅飞入蓝天,不见了踪影。 罗克萨妮是被爆炸声惊醒的。祭典一直持续到深夜,她喝了许多酒,这时仍有些头痛。刺眼的阳光照入营帐,她这才惊觉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她错过了重要的盛典。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却发现身旁的床铺是空的。 右眼皮无端的狂跳起来,她依稀记得父母遇难那日,她的右眼皮就跳个不停。她伸手按在眼皮上,披衣起身,听到了一阵炒豆子似的枪响,夹杂着高声的喝骂。 巨大的爆轰声凭空而起,火光映红了天空,无数碎玻璃和弹片飞射,罗克萨妮被冲击波抛出了几十米外,耳道里鲜血直流。被爆炸声惊醒的战士们跑出帐篷,被埋伏在高处的狙击手成批成批打死。她浑身冰冷,挣扎着爬起来拾起步枪,冲过去揭开帐帘。 “塞米尔” 帐帘猛的开了,她和一个士兵撞了个正着。罗克萨妮的瞳孔放大了,刺刀在阳光下反射着明晃晃的亮光,死神的气息擦着脖颈掠过,带起冰冷的风声。 第十四章 罗兹站在山麓,举起望远镜。屠杀不到两个小时就结束了,因蒂人死守观星山,结局惨烈。他们把妇孺藏进神殿,点燃木梁柱和茅草顶,在地狱般的烈火音声中冲向弹雨,血流如注的倒下。他们的妻眷见无望逃走,纷纷从神殿屋顶跳入火海。秃鹫围着发臭的烟云盘旋,一次次俯冲搜索,山顶弥漫着肉体焼焦的恶臭。 “长官” 年轻的下属从远处跑来,满身尘土,脸上血迹斑斑。“有一队因蒂人从悬崖下的小路上逃走了,我们的人正在追。” “注意警惕,不要放过任何一个。”他简单的吩咐,语气平静。这场伏击非常成功,铲除了德拉维加山区的毒瘤,从此军队就可以从陆路深入内陆,牢固的扼住图兰王国的咽喉。士兵们扒下尸体身上的首饰,把因蒂人的遗体扔进火中焚焼。他纵容着这种行为,黄金比任何爱国情怀都能有效提升士气。 “你身上戴着的是什么”他突然问道。军官脖子上戴着一串鸽血红的宝石项链,上面的血迹已经发黑。军官一愣,随即搔搔头皮:“不知道,尸体身上捡到的。” 他取下项链,打算献给长官。罗兹摇了摇头,让他自己收着。“这次帮了我们的那个部族,叫什么” “塔卡部,长官。” “对。这群人连自己的民族都能出卖,对我们不会有任何忠诚。我会亲自写信向总督报告,给他们领土和赏赐,但是得防着他们作乱。” 他望向自己的下属,后者敬畏的听着。“我打算在德拉维加山区驻扎一支部队,由你来统领,在这次行动之后,我希望山区能彻底安定。” “是,长官。” 橙红的夕晖钻进眼皮,塞米尔缓缓睁开眼睛。他躺在一片柔软的沙滩上,海浪抚摸着他的脸庞。落日沉入大海,把天与海都染成了灿烂的金红色。碧蓝的海水清澈透明,呈现琉璃般的质感,潮水涌上沙滩,泛起粼粼细浪。 塞米尔跪在沙滩上,鞠起一捧海水,发现里面连蜉蝣生物都没有。空气温暖湿润,带着清新的海水气味。他回过头,那座城市突兀的撞进眼帘。 “天啊。”他颤声道。 宏伟的图拉城就在眼前。高耸的卫城下方,房屋鳞次栉比,日月金字塔交相辉映。夕阳照在白色的大理石圆顶,泛着珍珠般温润的光芒。时间仿佛一个胶囊,把所有传说封印在湖底深处,等有人擎一盏火烛来将它照亮。 圣城图拉 塞米尔跌跌撞撞的跑过去,摇醒了倒在沙滩上的同伴。两人都被水呛到了,咳嗽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望着眼前的景致呆若木鸡。这是圣城图拉,传说中的黄金乡几个世纪以来探险家梦寐以求的天堂他们激动的相互拥抱,眼里泛着泪花。 “这是哪里”兴奋过后,芙蕾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塞米尔摇了摇头,指着天空。天空的云彩时而出现裂隙,就像无风时的湖面,落日却像悬挂在大海深处,倒映在了天空中。 “这里是湖底”布莱恩迟疑着问道。塞米尔说:“不知道,我们好像穿过镜面,来到了镜子里的世界。” 三人上了岸,发现圣城建在一座椭圆形的海岛上,宽广的亡者之街从南至北贯穿城市中轴,连接着日月金字塔。大路深陷数米,供人们巡礼所用,庙宇高高矗立,穿过城中广场和市集,雄踞于奔波的凡人头顶。城中运河交错纵横,每条河上都架着石桥,河岸建着闪闪发亮的白色房屋,房屋之间,一片片四方形的花园绿草如茵。河水清澈平静,庙宇的倒影在水面微微荡漾。 三人的脚步声落在街道上,东广场对面有一个很大的庭院,众多纪念碑众星拱月般围着庭院,两旁是星罗棋布的作坊和店铺。头戴玫瑰花环的年轻人曾在这里欢快的共舞,但现在只剩一片死寂。镶嵌着贝壳的喷泉池已经干涸,小船在绿水上幽灵似的划来划去。封闭的作坊里本该传来石磨的声响,面包店的老板坐在门前抽着烟鬥,祭司们头戴蜂鸟羽冠,神色肃穆的穿梭在庙宇间,热气混合着焚香烟雾从庙宇的窗口飘出。在海港处,森林般的樯橹覆盖了海面,鲜艳的旌旗在微风中飘扬。巨型舰船像高塔一样耸立在海上,船桨冲撞着平静的海水,舰队扬帆远航,堡垒处礼炮齐鸣,鼓乐喧天。雄鹰曾从这里起飞,发现和征服了别的国度。 “这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芙蕾轻声问道,好像害怕惊醒了城中的亡灵。她的声音击碎了塞米尔眼前的幻象,人们的幻影消失了,城中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洁白的街道整洁无尘,仿佛封印在时间胶囊中,塞米尔回过头,他们已经走了很长时间,太阳早该消失在海平面以下了,但火红静谧的落日依然悬在海面,整个天空都是晚霞的颜色。 塞米尔掏出怀表,表上的时针早已停走。在 这片空间里,时间完全停止了流动。只有亘古不变的夕阳和大海,以及坟墓中升起的城市。雄鹰已经死了,他的城垣和宫殿成了他的陵墓,从来没有车轮和马蹄声在这座城的街道上响过。 “这里跟座坟墓似的,让人怪不舒服。”布莱恩摩挲着双臂,小声嘟哝,“是谁在湖底建了一座城,却不让任何人来住” “你说的没错,这就是图兰国王瓦萨克顿为孪生兄长建的陵墓。” “这个国王花费重金建了一座倒影城,只为了供奉死人” “不,是为了让自己安心吧。” 他原本不相信这种传说,但奇迹一件一件出现在面前,令他不得不怀疑传说是另一种历史。这座城市真的是图兰王修建的吗他建造倒影城,是因为谋害兄长良心难安,还是为了保护黄金乡的宝藏或者只是为了掩盖王室真正的历史 “既然倒影城真的存在,宝藏一定藏在这里。”芙蕾显得跃跃欲试。太阳金字塔正面是宏伟的阶梯,三人小心的弓着身子进入墓道,电筒的光束打在墙上,墙上绘满了壁画,殿顶的梳状屏板遍布众神的浮雕,画厅尽头点着长明灯,门上雕着一对飞升的羽蛇。塞米尔凑近瞧了瞧,紧皱眉头,不祥的预感更强了。 “怎么了”见他神色有异, 芙蕾担忧的问道。塞米尔往后望去,只有幽暗的墓道一直延伸。“你们有没有觉得后面好像有人跟着” 布莱恩立刻打了个寒颤,摩挲着双臂。“拜托了,能不能别在坟墓里说这种话怪瘆人的。” “但灯里的油还是满的。如果墓室里没有别人,就是有人先进入了墓道,把油添满等着我们来。” “为什么难道西萨尔的鬼魂太寂寞了,所以备好点心请我们去墓室喝茶” 芙蕾叫了出来,用力捶打着他的胳膊。“不许再说了” “你不是考古学者嘛,有什么好怕的。尸体只是人类骨骼,棺材就是一堆破木头。至于僵尸在一定温度和湿度条件下,尸体本身会霉变,当然会长白毛。” 两人的声音顺着墓道越飘越远,塞米尔往后望了一眼,咬牙跟上去。门后静悄悄的,一条狭长的小道从门口延伸到墓室深处,两旁点着红色的杯蜡,檀香的气息幽幽升了上来。格间装着许多小雕塑和树脂捏成的心脏,杯蜡亮度有限,雕塑的头部隐没在黑暗中,仿佛俯视着闯入者。台阶一直往下,每隔一段路会出现一道拱门,门上挂着红色的纱幕。方型神龛上绘着不同的动物,最后一扇拱门的神龛上绘着牡鹿。 牡鹿是冥主阿尔扎克的象征,如果传说是真的,他们已经在深渊之神的国度里了。通道尽头又是一扇门,金灿灿的光芒从门缝中透了出来,眼前是一个宽广的墓室,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天花板和墙壁全部涂抹着厚厚的金漆,天顶上绘着一副星图,每一颗星位都镶嵌着璀璨的夜明珠,把墓室照得恍若白昼。墓室中央是国王的黄金棺椁,雕像坐在一对乌檀木王座上,国王头戴双层金冠,胸前垂着硕大的红宝石,王后的王冠小一点,两人前额都刻着一道v形裂口。 除此之外,墓室中还陈列着宝刀c檀木盒子和精美的宝瓶,最引人注目的是角落里的太阳船,足有三十多英尺长,全部以纯金雕刻,里面奇珍异宝堆成了小山。除了国王的棺木,旁边还放着许多黄金的小雕像,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有的放在地上,有的放入专用的人形小棺材。满目流光溢彩,不可逼视。 三人呆若木鸡。布莱恩一个箭步冲到太阳船前,双手捧起一大捧黄金和翡翠项链,金器反射的光把他的脸都映得黄澄澄的。他浑身发抖,金器从他的指缝间掉下来,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 “传说竟然是真的”他狂喜的叫道,“天啊,这些都归我们了” 第十五章 芙蕾喜滋滋的捡起一串宝石项链套上,又给自己戴上王冠,套了十多个金镯子,腕间琳琳琅琅响个不停。她把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把黄金珠宝往里装,一边装一边哼着歌,但墓室里的宝贝实在太多了,她每次装进去又会发现更珍贵的东西,只得把原来的又倒出来,很快膝上就堆满了黄金。 “你们都过来”塞米尔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棺盖太重了,我一个人抬不动。” 国王的棺椁就在前方,和传说中记载的一样,纯以黄金雕刻,长二十肘,宽十肘,高八肘,四角镶嵌象牙,鹰首人身的雕像持利剑守卫着棺椁。塞米尔担心墓室中有机关,先将利刃切断棺内密封的长钉,再以长矛撬开棺盖。开棺后他立即俯下身,但雕像没有任何动静。他直起身,突然愣住了。 棺内是空的。 准确的说,棺中堆满了各种金饰和明珠美玉,遗体却不翼而飞。塞米尔匆忙俯下身,研究着棺椁上的铭文,确信这就是西萨尔的棺椁,而且没有任何开过棺的迹象,说明封棺时里面就没有遗体。 “怎么是空的呢”塞米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布莱恩脱下外套,匆忙把宝贝往衣服里装:“哪里空了不是有这么多宝贝在吗” “不对,遗体怎么不见了”他在墓室里踱着步子,被这个疑问折磨得焦虑不安。就在这时,他又发现了一件怪事。墙上绘着许多壁画,都是为统治者歌功颂德,但有一幅明显霉烂得严重,连人脸都模糊不清了。 “芙蕾,你的照相机还在吗”塞米尔仔细打量着油画,嗅到了一股重重墨水掩饰的恶臭。芙蕾正坐在黄金堆里,完全沉浸在发现宝藏的狂喜中。她闻言抬起头,沉重的金冠立刻垂下来。 打从进入墓室,在短暂的震惊后,塞米尔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别处。芙蕾眨了眨眼,又瞧瞧塞米尔,脸突然红了。她连忙拍拍裤子站起来,把王冠放回陪葬品中,又扭捏的摘下金镯子,跑到那面墙前。“怎么回事” “这副壁画不对劲,受潮太严重了。”塞米尔说,“墙背后有水源。” “水源在墓道里” “可能是河水。图兰流行空心砖墓,墓室下方都有用于排水的洞穴。这是为西萨尔建的寝陵,附近肯定还有一间墓室。” “隔壁还有黄金”布莱恩两眼放光,立刻扔下宝贝冲过来。塞米尔戴上手套,轻轻刮下一撮壁画上的碎渣,放在指尖嗅了嗅,脸色遽变。“不,别动” 他话音未落,布莱恩往墙上一推,墙壁竟多出了一个大洞,跟着轰然倒塌。塞米尔躲得快,只避开了砸下来的石块,墓室背后的东西倾泻而出,将他活埋在底下。 “芙蕾布莱恩你们没事吧”他高声叫道,半晌黑暗中传来微弱的呻吟,他连忙爬过去,把芙蕾挖出来。她断了几根肋骨,被血呛得直咳嗽。塞米尔摸索着打开电筒,突然倒抽一口冷气,脸色刷的变白了。 周围是一片尸海。 没有黄金,没有聚宝船,只有成千上万具白骨,堆得像山一样高,有些尸体身上软组织尚存,颅骨森森。芙蕾吓得高声尖叫,拼命推开身上的人头。这里距离墓室足有二十多英尺高,多亏了这些尸体垫在下面,他才没摔断腿。 两人从尸堆中挖出了布莱恩,这位人类学者已经断气,几十吨重的砂石瞬间砸断了他的脊椎。塞米尔叹了口气,替他合上眼睛。 “是血。”芙蕾脸色煞白,“整堵墙全被血浸透了,所以壁画才霉烂得厉害。” “你不是说城里没人么”塞米尔的五官微微扭曲,声音竟有些发抖,“城里的人全在这里了。” 雪白的光束照亮了墙壁,前方是一幅长达数百英尺的浮雕。浮雕中全是人像,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竭力朝前伸出手臂,面目惊怖,表情鲜活得几近狰狞,仿佛有魔鬼在身后追逐。最靠前的一个人指尖离塞米尔近在咫尺,恐惧c欣喜和绝望同时呈现在他的脸上,让这张人脸奇异的拉长扭曲。 这根本不像一副浮雕,而像整座城市的人都被驱赶到墓道里,凄惨的封死在墙中。他的目光落向走廊尽头,那是人群竭力逃离的方向,谁知道里面藏着什么魔鬼 “我我们回去吧。”芙蕾害怕得快哭了,连宝藏都忘得一干二净,一心只想离开这片恐怖的墓室。塞米尔举起电筒,指着头顶的豁口:“你带登山绳了吗” 芙蕾摇了摇头,两人硬着头皮把尸山垒高,塞米尔让她踩在自己的肩膀上,自己则踩在尸山顶上,尽可能把她托起来,放在墓室的豁口处。芙蕾身材娇小,举起来并不十分费力,但脚下的尸堆很不结实,一踩上就往下滑,他费了不少工夫才把她送上去。 “墓室里有绳索,把我拉上来” 他高声叫道。芙蕾呆呆的跪坐在墓室里,由于方才的惊吓依然脸色惨白。她探头往下望去,瑟缩了一下,抱起装满黄金的背包就往外逃。 塞米尔大惊失色。就在这时,头顶突然传来一声闷响。跟着一个重物从顶上掉了下来,摔在白骨堆中。芙蕾双眼惊恐的圆睁,额上的窟窿汩汩冒着血。 他愣住了。半晌之后,忽然浑身都开始颤抖,他一下子扑过去,从喉咙里发出可怕的悲声。 子弹击穿了他的肩胛骨,巨大的后坐力把他摔了出去,重重的撞在了壁画上。他捂住流血的伤口抬头望去。一个人影顺着绳索矫健的降落到洞中,背上挂着一支狙击枪。 “瑟琳娜” “你们好过分啊,出来玩都不叫上我,亏我帮了你那么多。”她微笑着捋了捋额发,深紫色的长发高高扎在脑后,一身劲装,迷彩军裤塞进短靴中,腰间绑着格鬥刀。塞米尔惊怖的望着这个女人:“你一直跟在我们后面” “我早就进来了。”她居高临下的望着塞米尔,举枪对准他的头部。“到前面领路,否则我立刻崩了你,就像对这个蠢女人一样。” 塞米尔的目光落在芙蕾的尸体身上,沉默的把双手举过头顶,背过身来。瑟琳娜用尼龙绳捆住他的手腕,坚硬的枪口顶在后心。 “你是谁军部的间谍”塞米尔的大脑飞快的运作着,“羊皮卷里记载了倒影城的位置,你一开始就是冲它来的。你一见羊皮卷上的文字就知道怎么回事这些书卷只是其中一部分还有别的羊皮卷” 瑟琳娜一下子笑出声来。她亲昵的拍拍塞米尔的脸,笑得风情万种。“你的确聪明。我早就可以杀了你,但是没有你的话,破解羊皮卷上的文字可能要花上更多时间。” “你的目的不是宝藏。”塞米尔艰难的侧过脸,“这座城里还藏着什么东西” “你马上就能见到了。” 塞米尔只得顺着她往前走,这条令人毛骨悚然的墓道好像完全没有尽头,他只要一侧头就能看到壁画上惊怖的人脸。他克制着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前方,墓道里寒冷寂静,浮雕上的铜锈慢慢剥落,青色的雾气不知何时充满了墓道。墙上的人像开始动了起来,无声的张开嘴,彼此推搡着,像电影的慢镜头一样朝前涌去。 一条小蛇摔在了地上。只要两人一抬头,就能发现头顶蠕动着密密麻麻的青色小蛇,猛然望去好像一条青色的带子。塞米尔走得跌跌撞撞,直到瑟琳娜猛的停下脚步。 “我们到了。”她肃声道。 塞米尔倒抽了一口冷气。光束照射着墙上斑驳的铜絮,那是一面上百尺高的青铜大门。门中央雕刻着一棵枝蔓交缠的巨树,树根下方是幽暗的深渊之国。深渊之神坐在神殿深处,双眼紧闭,握着黄金权杖,脚边伏着一头牡鹿。整幅浮雕一气呵成,生命之树的树干正好位于中轴,树枝用不同元素符号表示,藤蔓构成了一个涡卷图案。 门紧紧闭合着,门锁雕刻成一张细长的蛇脸,嘴里衔着锁眼。瑟琳娜放开了他,疾步走上前抚摸着浮雕,眼神狂热:“这是奇迹人类竟然以一己之力封住了神你瞧这上面的雕刻,这棵世界之树,简直美妙绝伦” 她沉浸在狂喜中,没注意到塞米尔悄悄靠近。他抡起枪托,猛的砸在她的后脑上,将她击倒在地。瑟琳娜一脚踹向他的小腹,劈手夺枪,两人滚作一团,瑟琳娜在挣扎之中拔出腰间的格鬥刀,狠狠扎向他的小腹,连捅了好几刀,塞米尔闷哼一声,鲜血立刻从口中涌出,他捡起地上的手枪,匆忙叩动扳机。 砰。 瑟琳娜的身体猛的一僵,瞳孔骤然紧缩。塞米尔浑身都是鲜血,跪在她身上握着枪,双手抖得不成样子。他猛的扔开枪,跌跌撞撞的爬起来,紧紧捂住小腹的伤口,没走几步就倒在了门前。 鲜血从身下漫开,一个小东西在血泊里闪烁着微光,是男孩尸体上的钥匙,在方才的厮打中掉了出来。塞米尔竭力睁开眼睛,意识却渐渐远去。 身后传来轻微的发条声,复杂的机械系统开始转动,十二根锁舌缓缓收回,青铜门发出吱呀一声闷响,弹出了一道细缝。没有任何人插入钥匙,门却自己开了。门缝中涌出冰冷的风,塞米尔的意识慢慢涣散,在失去意识之前,他仿佛看到一个小小的黑影站在面前,眼神幽暗。 “哥哥。”他轻声唤道。 第十六章 周围传来鸟鸣,塞米尔猛的睁开眼睛,阳光从枝叶的缝隙洒进林间,王陵和青铜大门都不见了,他置身一片原始森林。林中古木参天,碗口粗的藤蔓攀缘而上,树丛生长着一簇簇野生蕨类。塞米尔一面走一面四顾,心下惊异。他从未来过这里,但拂过面颊的风c湿润的晨雾和森林的呼吸,一切都令他熟悉和安心,仿佛婴儿时身处母亲的子宫。 他停在最近的一棵树前,把手放在树干上,地面一瞬间化为明镜般的湖泊,天空澄净,湖面倒映着森林和天空,云絮在湖中缓慢的流动。塞米尔行走在湖面,湖中是云影天光,森林里的古树向上伸展茎蔓,鱼群在茎蔓间自在遨游,一会儿聚集在一起,一会儿箭一样四散开来。塞米尔蹲了下来,脚下的树丛动了动,原来里面藏着一群青色的小鱼,鱼群大摇大摆地从树丛中钻了出去,结成一列游向远方。他情不自禁的微笑起来,把手探进水中。 指尖突然一阵剧痛,气温急剧升高,湖中一片通红。塞米尔触电般收回手,森林已经不见了,只剩一棵巨树在烈火中燃烧,枝条纷纷卷作一团,大量黑色的烟雾从树根喷涌而出。湖中呈现着一副末世般的景象,天空打开了窗扉,骤雨化为洪水吞噬了大地,塞米尔突然看见了一只小船,只有米粒大小,一次次被抛向风口浪尖,木雕的船身好像随时都会散架。 正当他想认出船上的人时,仿佛电影的幕布突然拉下,一切都消失了。周围伸手不见五指,紧接着咝的一声,烛火一盏接一盏点燃,熊熊火光自下而上照亮了四周。 视线突然由暗转明,塞米尔花了好几秒才适应周围的光线。他站在一座高塔底层,朱红鎏金的廊柱支撑着塔身,每层楼中都有无数扇朱漆大门,悬挂着古铜门环,门锁装饰着兽纹和祥云,墙上安置着碗口大的红烛,上万盏烛火照亮了幽暗的高塔。塔顶一眼望不到头,无穷无尽的门和廊柱向上延伸,放眼望去只觉头晕目眩。大厅出奇的宽敞,烛火只能照见一小块地方,一根又一根廊柱立在黑暗深处,将阴影投射在光滑的红棕木地板上。 塔中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哔哔剥剥燃烧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檀香气息。黑暗深处飘来猫咪般的呜咽,是个小孩在啜泣,声音悲戚如同离群的幼兽。塔里没有风,但左侧的火焰忽然倒向一旁,烛火颤栗着,在墙壁上投下诡谲的阴影。塞米尔上了二楼,一扇一扇走过朱漆的门,他停在了一扇门前,正是之前映出他的那一扇,门锁装饰着兽头和祥云。 “哥哥” 门里传来孩子的啜泣声,塞米尔移开脚步,不小心撞到了烛台。孩子竖起耳朵:“哥哥” “我不是你哥哥。”塞米尔强作镇定的回答。孩子抽了抽鼻子,委屈的问道:“你是谁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塞米尔觉得没必要告诉他实话,“我叫塞米尔,是一个考古学者,不小心迷路了。” “你认识我哥哥吗这里又黑又冷,我很害怕,我在等哥哥接我回家。”孩子说。他报出了一个名字,但塞米尔并没有听过。“你哥哥是做什么的” “他是我们国家的王储,最出色的将军。他们都说他死了,但我不信。哥哥出征前和我约定过会回来,他从未食言。” 老酋长的话瞬间钻入脑海,塞米尔浑身的寒毛都炸了起来。他站了起来,连退好几步,后背撞上了栏杆。不顾孩子的叫喊,他疯狂的朝塔外逃去,但跑着跑着,塞米尔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他明明在往下跑,却在不知不觉中又回到了那扇门口。他的眼前是分岔的楼梯,通往上下左右四方,每条楼梯都是朱红色,每条楼梯都回字形曲折。 他朝着某条楼梯狂奔,喘息着跑过无数个转弯,却在最终又回到了门前。 塞米尔倒退了两步,心中惊异莫名。他曾听说过这种楼梯,四角相连无限循环,但在现实世界中,这种违背物理规律的楼梯根本不可能存在塞米尔慢慢平复呼吸,扫视视野里的千百扇门。 他感到某人的手悄然伸过来放在自己的肩上,他猛的回头,身后的人也转过头,无数个他正同时把脸转向另一边,手搭在前一个肩膀上,全部手拉着手,形成无穷长的一列。眼前的场景超过了最荒诞的梦境,塞米尔不由打了个寒颤。 “塞米尔,你还在吗”孩子问道。塞米尔无力的瘫坐在门前,哑着嗓子问道:“我问你,这里是哪里” “不知道。”孩子说,“但是你能来这里,就说明你正濒临死亡。” “我不想死。” 孩子安静了很久:“你可以和我签约,就可以活着离开墓室。” “签约” “是的,你来做我的守门人吧。我会让你离开”他停顿了片刻,声音里有种和年龄不符的哀伤 ,“但你的寿命会比寻常人短。即使这样,你也愿意活下去吗” “我愿意让我离开,我想活下去”塞米尔大叫道。生平第一次,他感到了自己对生命的强烈渴望。 孩子轻轻叹了口气。“那么,把你的手放在门上吧。” 塞米尔依言照做,门在他的眼前缓缓打开,一个小小的黑影坐在门后,脸上泪痕宛然。他朝着塞米尔伸出手,眼里满是渴求。塞米尔的心脏隐隐作痛,一种无法抗拒的悸动令他伸出手,将那只小手握在掌心。 金色的火焰猛的窜了上来,组成了巨大的环形图腾,汹涌的光流照亮了黑暗,把塔里的一切吞噬殆尽。塞米尔感到一股热流涌入心脏,填满了胸膛。 在光流中,他终于看清了男孩的脸,象牙白的皮肤,鸦羽般柔软的头发,眼瞳漆黑温润。他果然是个秀丽的孩子。 第二区,格尔达王国。 一颗彗星划过夜空,凌深猛的睁开眼睛。冬日的夜空晴朗澄澈,明晃晃的银河好像一条闪光的带子,彗星带过明亮的弧光,直坠入雪山之间。他直起身,注视着图兰的方向,面色凝重。 身后传来军靴踏在雪地上的声响,他没有起来,只是往身旁挪了挪,移开一个位置。 “你在看什么”安德莉亚问道。凌深指着夜空里一颗红色的星辰,远远望去仿佛一团烈焰:“那颗星叫心宿,在晟国是象征帝王的星宿,荧惑守心是凶兆,意味着帝王将卒,我担心陛下出事。” 雪暂时停了,第二区的冬天会持续到四月,而他们的战争像严冬一样仿佛永无终结。凌深不想问安德莉亚去见了谁,只是安静的望着银河和圣树的位置。偶尔有射偏了的炮弹落在附近,激起一片白色的尘雾,两人都一动不动,雪花落在他们的肩上,宛如积雪的青松。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安德莉亚喃喃道。这些日子她迅速憔悴下去,脸颊凹陷,眼中布满了血丝。 “会结束的。”凌深轻声说,“一定会结束的。” 他凝视着安德莉亚,漆黑的眼睛里孕育着火焰。不是熊熊烈火,却笃定而隽永。“这次一定会迎来真正的终结,我保证。” “这次”安德莉亚挑了挑眉,凌深没有回答。他的胸口挂着一条项链,在安德莉亚看不到的地方,一枚古铜色的钥匙正散发着淡淡的光华。 第十七章 chater1英雄的国度 西元56年春,图兰,玛利亚姆。 当北方的格尔达王国还覆盖在冰雪之下,千里之外的图兰已是春意盎然。阳光照进一间海港酒店的窗中,唤醒了床上熟睡的客人。客人揉揉眼睛,摸索着拿起眼镜,走过去推开窗户,明朗的阳光立刻扑面而来。 玛利亚姆离南部首府亚希兰只有不到两百英里,此处依山傍海,银色的沙滩沿着海岸一路向北,仿佛一弯月牙环抱着小镇,僻静而精致。长久以来,玛利亚姆一直是艺术家和退役军人的世外桃源。在这个明媚的早晨,阳光能融化最坚硬的心。客人愉快的闭着眼睛,沉浸在阳光和清风中,半晌才起身洗漱。 桌上放着一本摊开的新闻周刊,客人离开之后,风翻开了书页的一角,露出右下角的署名:多里斯六点钟晚报社,马修恩里克。 马修是一名时事报的记者,还有两个月就是图兰独立十周年纪念日,报社打算出一期专题。图兰曾属于第二区,是格尔达王国的属国,在白海战争期间被坎特伯雷王国占领。战争结束后,图兰全境爆发起义,一步步逼迫军部撤退,赢得民族独立。这段历史堪称传奇,马修穷尽了人脉,才联系到一位亲历这段历史的当事人。一听说对方愿意接受采访,他立刻请了短假飞往岛上。 马修对着镜子整理好仪容,打开随身携带的怀表,里面是一张照片。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搂着孩子的肩膀,对着镜头比出胜利的手势。 他的眼神柔和下来:“叔叔,我出发了。” 当事人住在邻镇,乘坐巴士需要一个半小时。沿着德拉维加山脉一路向北,道路两旁尽是绵延的梯田,一个个农庄珍珠般散落在青山碧水之间。林木茂密的山坡上,紫荆树正在吐艳,柑橘树的花朵宛如白色星辰。每当太阳升起,浓绿的松树就在古典时期的废墟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萨瓦河南面则是牧歌般美丽的村庄。 这是一个奇妙的国家,马修陷入了沉思,四分之一的人口都是战后北方的移民。图兰位于从北方前往中立国的必经之路上,许多难民由于种种原因滞留在图兰,最终成了这个国家的一部分。当年军部为了维护对图兰的统治,难民们一上岸就被用枪顶着,赶进了铁丝网后的难民营。这群一无所有的外国人是如何与图兰人团结起来,打破了军部的封锁,在废墟上建立了新的国家 车辆的颠簸打断了他的思绪,巴士到站了。马修下了车,取出记着住址的便条。当事人住在一个僻静的街区,这一带建着许多白色的小房子,门口都有带围栏的花园。马修敲了敲门,屋里传来轻快的脚步声。门开了,一个褐发的年轻女人站在门后,惊讶的挑了挑眉。 “罗斯夫人”马修掏出记者证,“我叫马修恩里克,两天前联系过您。” “啊,恩里克先生,快请进。”女人湛蓝的眸子转了一圈,露出友善的笑容。她招待马修进了屋,给他沏上茶。客厅不大,但布置得十分温馨,阳台上安放着一套迷你赛车跑道,一个脏兮兮的足球滚在角落里,沙发上到处扔着连环画和模型零件。 “对不起,家里太乱了。”女人忙着收拾沙发,抱歉的冲他笑笑。她年约三十,身材苗条,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长裙,长发挽成高髻。她的长相不算美丽,但笑起来温柔亲切,令人如沐春风。 “您先生不在吗” 女人一愣:“他最近在出差,我在电话里听说” “我想采访的是您,刚才只是随便一问。”马修连忙解释。他架好摄影器材,把一张高脚凳搬到客厅正中,请她对着镜头坐下。女人理了理头发,又在围裙上搓了搓手,显得有些紧张。“为什么您执意要采访我呢” “嗯” “许多人比我更出名,为什么时隔多年,突然跑来采访一个普通的主妇” “我想了解普通人眼中的那段岁月。”马修说,“阿鲁玛三世,霍华德卡夫曼将军,吉恩斯图亚特有关这些名人的报道已经泛滥了。我很好奇作为一个普通人,您在图兰独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即使只是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是的。”马修举起摄像头,“夫人,请往前靠一点,直视镜头。” 女人挺直了脊背,马修从她的眼中感到了某种力量,像烈焰或者大海,令平凡的五官熠熠生辉。她微笑着注视镜头,神情是饱经风霜后的平静:“您想了解什么” 马修按下了录像键,“咔擦”一声后,胶卷开始转动:“听说您是北方人,当年为什么来到图兰” “我出生在格尔达王国的南部重镇凯特尼亚,是家中长女。战争爆发后,父母弄到了一张去图兰的船票,弟弟们年纪太小无法远 航,只有我一个人上了船。直到战争结束,我才从父母的朋友口中得知,全家已死在联军的轰炸中。” “我很遗憾。” “没事,被战争摧毁的家庭太多了。”她平静的说,“让我想想该从哪里开始您听说过一艘叫作希望之星的邮轮吗” “这艘船是” “对,希望之星号是远渡到图兰的难民船之一,船上载着八百多名乘客。他们希望取道图兰前往中立的第一区,但迟迟拿不到签证,只能在利曼港滞留。”女人娓娓道来,声音里带着隔世的哀伤,“当时军部完全控制着图兰政府,他们担心难民涌入会威胁到对图兰的统治,拒绝让乘客上岸。一周又一周,这艘船一直在港口等候,大雪漫天,灰白的海冰包围了利曼港。乘客们只得在甲板上生火取暖,靠港务局送来的食物维生。人们商议后,希望至少让十到十六岁的孩子们前往第一区,入境签证已经下来了。但图兰政府突然改变主意,决定把这艘船赶出领海。” 马修默默无言,他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然后呢” “政府派出了两艘驳船,强行隔断缆绳,把希望之星号拖离港口。船离开了岩石海岬,被汹涌的海流冲到了暗礁间。船上哭声震天,乘客们绝望的注视着港口远去,他们把床单绑在桅杆上,写下求救的血书,但无人理会就在这时,一发炮弹突然击中了船舷。爆炸撕裂了船体,冰冷的海水没过甲板,横扫船舱,八百名乘客中只有四人生还。” “是军部做的” “是的。他们声称在军事演习,一发炮弹偏离了方向。谁知道真相呢”女人冷冷道,“活下来的四个人被强制送去了难民营,其中有一名叫塞拉米尔柯维奇的少女” 当塞拉米尔柯维奇乘坐“希望之星”号来到图兰时,图兰已完全沦为敌占区。船沉没后,她抱着一个木桶,在冰冷的海水里漂了三个小时,才被救生艇发现。港口的慈善工作者给幸存者送来了姜汤和厚衣服。她蜷缩在火堆旁,裹着棉被瑟瑟发抖。 坏消息接踵而至。她的入境签证已经过期,领事馆的官员认为塞拉已经十八岁,承诺的名额只提供给十六岁以下的孩子,即使这些孩子都已遇难。官员们比起解决问题,显然更乐意摆脱麻烦。没多久塞拉就和幸存者一起被送到最近的难民营,一起等待遥遥无期的签证。 塞拉被枪顶着后脑勺上了车,发现车里已经塞满了人。憔悴不堪的难民像牲口一样挤在车里,警笛尖叫着,卡车离开码头驶向中央大道。城墙下驻扎着海上军区的部队,再往远处是储油厂的厂房,林立的烟囱往外冒着黑烟。大片连绵的帐篷散布在山坡下,周围是十英尺高的铁丝网,士兵端着机枪守在瞭望台上。 塞拉的胃部一阵抽搐,本能的攥紧了栏杆。就在这时,一个少年突然从人堆里挤出来。他从行驶的卡车上一跃而下,双臂护着头摔在了路上。没等士兵反应过来,他立刻爬起来,踉跄奔向大海。 “该死”车上的军官骂了声,立刻举枪瞄准他。塞拉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摆头撞向枪口,跟着就想跳车。但她晚了一步,被扯着头发撞在了车窗上。 “快逃”她高声朝少年叫道。塞拉并不认识这个少年,但他奔跑的身影仿佛在追逐太阳,令她心生希望。 然而少年的背影突然一个踉跄。塞拉心头一紧,知道他被流弹击中了。他的脚步在弹雨中慢了下来,鲜血从后背涌出,染红了蓝色的囚服。少年踉跄着走了两步,脸朝下栽倒在路上,蠕动着四肢,手脚并用的朝前爬去,身下的血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辙痕。 塞拉紧紧握住车厢的栏杆,直到骨节泛白。血痕渐行渐远,仿佛一道鞭子抽打着她的心脏。卡车拐了个弯,驶进第一道岗哨,门前出现了一块木牌,写着“欢迎来到埃因奥尔”。 卡车在门口停了下来,塞拉是最后一个下车的,头发凌乱,左脸肿了起来,额头和鼻梁流着血。她下车时,军官亲密的搂着她的肩膀,朝远处抬抬下巴,让塞拉看清架在瞭望塔上的机枪。 “把你们送到这里是上面的意思,只要你敢踏出一步,就会被打成筛子。但如果你乖乖呆在营里,不惹是生非,安全和食宿都会得到保证。” 第十八章 塞拉转过头,没有回答。难民们被迫脱光了衣服进行身体检查,按年纪分为三组。塞拉和另外四个少女被安排在一个帐篷里,有个叫丽达玛贝尔的女孩和塞拉很投缘,两人成为了朋友。 接下来的两天,丽达带着塞拉在营里转了转,两人最远只能去到难民营周围的垃圾场,每天早上,垃圾场附近会有一个小小的集市。营中物资奇缺,人们不得不把财物和自制的工艺品用来交换食物。 塞拉花了两个月,摸清了岗哨的分布和换班规律。她发现每隔一段时间,营里就会有人悄无声息的消失,之后又会出现。塞拉选择了其中一人,试着跟踪了他几次,但对方警觉性很高,每次都会跟丢。一定有自由进出难民营的办法,塞拉决定利用这个机会。但考虑到家人如果逃到图兰,可能会被送到营里,她暂时没有行动。 这一年的冬天比以往更艰难,不断有人被冻死,塞拉蜷缩在狭窄的帐篷里,密切关注着时局。她贿赂了一个卫兵,他会带来每日的报纸,塞拉把报纸小心的保管起来,祈祷能读到家乡的消息。 新年的时候,一个巡回演出的乐团来到了难民营。人们凑和着买了些肉举办了庆典,直到惊动了卫兵,吆喝着把他们赶回帐篷。当晚塞拉刚睡着,地面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她光着脚跑到外面,远方的天空一片通红,仿佛一门巨炮正在发射。红色的激流直冲夜空,山体裂开一道几十英尺宽的缝隙,沸腾的岩浆涌出山口,转眼便把山坳吞没。 人们惊慌失措的跪了下来,祈求神明的宽恕。清理火山灰花了整整两个月,而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一场比火山爆发更骇人的危机正在酝酿中。 1月2日,北方军区司令埃德里克在王储堡谈判时遇刺,和平的希望破灭了。他的继任者“红色魔女”莉迪亚海林斯在沿途大量使用生物兵器美杜莎,南方诸镇赤地千里,联军损失惨重。 为了阻止损害继续扩大,2月23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梅格镇上方传来,这里是安道尔家族制造美杜莎的工厂。核聚变产生的高温立刻让所有生命在千分之一秒化为蒸汽,富庶的米亚尔平原从此成为禁区。核辐射产生的危害在未来一百年都会持续,慢慢杀死着不幸靠近辐射中心的人们。 联军投掷核弹不到两个小时,当场就有六个国家宣布退出战争,连隔岸观火的教廷都坐不住了。教皇克拉伦斯十一世公开谴责交战双方的残暴,并积极为停战周旋。尽管安道尔政府还在苦苦支撑,明眼人都知道联军离胜利不远了。但在可怕的伤亡数字面前,他们的胜利显得如此苍白。 3月2日,安道尔政府宣布策划战争的前格尔达亲王裴吉安道尔突发急病身亡,由其孙霍尔继位。自开战起一直不曾露面,曾被怀疑已遭暗杀的大法官迪恩多明尼克和亲王公开宣布停火,双方进入和谈阶段。 3月8日,坎特伯雷首都曼索尔举行了反战游行,大量学生和市民聚集到王宫外,要求国王和议会出面制止军部愈演愈烈的暴行。 3月13日,第六区大法官遭到暗杀,策划者被怀疑是数名情绪过激的反战人士,次日下午审判结果公布,6人死刑,2人终身监禁。但一名混入军事法庭的记者录下了当时的一幕并送往电视台,宣称军部为了尽快平息事端而刻意栽赃。电视台播出了记录密谋过程的录音,引发轩然大波。 3月20日,霍华德卡夫曼少将接任北方军区司令,同日和联军总司令朱尔霍尼克会面,但双方均拒绝对本次和谈发表任何意见。 4月9日,暻国皇帝病危,要求尚在军中的两位继承人立刻回国,第三区不得不临时撤军。为了掩饰此事,第六区的士兵冒充友军居住在已经撤空的帐篷里,几日后才被对方的观察员发现。 4月15日,经过了漫长的讨价还价,双方终于拟定初步协议,联军开始从白海沿岸撤退,协议内容尚未公布。 4月20日 “我们战败了” 营里回响着同一个声音,报纸和传单雪片般满天飞舞。所有新闻头条都是一个内容,解散北方军区,分治白海两岸,割让拉塞尔港在内的十个港口,格尔达亲王私自签订了这项协定,一石激起千层浪。北方军区公开表示拒绝履行协议,霍华德将军带着大批将士离开了首都,宣布成立复国组织埃里温,旨在驱逐外敌,收服失地,公然与安道尔政府唱反调。 塞拉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春天。当冰雪开始消融,这个消息却冻结了他们仅剩的希望,从这一天开始,她真正成为无家可归的人了。绝望像瘟疫一样在营里蔓延,更多的难民跋山涉水来到了图兰,设在埃因奥尔的三个收容所一下子人满为患。 “希望之星”号事件被曝光后,图兰总督担心难民会成为政治 问题,不敢进一步激怒他们,只要不出营区,士兵们便对发生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营里的治安状况越来越糟糕,偷盗,杀人和强奸成为了常态。 战争已经结束,但人们的生路在哪儿越来越多的难民来到了岛上,带来的消息无一不令人绝望。塞拉焦虑不安,只要有新人进来,她就立刻前去打听家人的消息,但他们却像从世上消失了,一直杳无音信。 一天傍晚,丽达面色沉重的走进帐篷。塞拉立刻从床上坐起来,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她的心头。 “塞拉,你一定要冷静。”丽达艰难的吞了口唾沫,“刚得到消息,你的父母和弟弟都已死在联军对凯特尼亚的轰炸中。” 塞拉感到一阵眩晕,丽达紧张的打量着她,好像在思考该怎么安慰,她的反应却异常平静:“知道了,谢谢你。” 当晚,她吞下了藏在枕头里的毒药。第二天清晨,巡查的士兵发现塞拉停止了心跳,便不顾丽达的恳求收走了塞拉的所有财物,把尸体带走了。营里每天都有人自杀,士兵早已见怪不怪。尸体通常会被扔到垃圾场,等卡车运到几公里外集中焚焼。 在搬运的过程中塞拉就醒了,毒药是她用母亲的首饰向一个医生换来的,可以让人在二四小时内呈现假死状态。她在垃圾场躺了整整三天,周围弥漫着呛人的尸臭,苍蝇在脸上嗡嗡飞舞,到了夜晚,还会有穷孩子跑来偷尸体身上的东西。她的财物已经被收尸的士兵盘剥一空,这些孩子却不忌讳,把她的外衣和鞋子都扒了下来,又去拔另一具男尸嘴里的金牙。 塞拉一直忍耐着,直到孩子们走了,才从垃圾堆里翻出残羹剩饭果腹。 一直到第三天的深夜,她终于听到了卡车的声音。司机包着方格头巾,把身体藏在黑袍下。他把尸体一具具搬上车,跳进驾驶座发动卡车。塞拉感到了车辆传来的颠簸,没多久,卡车停了下来。她听见司机骂了两句,跟着传来另一个柔缓的声音,两人的对话隐约飘来。 “最近埃里温的活动越来越猖獗了,哈文将军怀疑营里混入了叛乱分子,下令严查每个营的外来人口,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探照灯的红光打在脸上,塞拉听见了军靴的声音。来人走到最近一具尸体前,翻开眼皮检查。他围着卡车转了两圈,突然拔出军刺,刺入最上面的一具尸体。 塞拉的心脏差点跳出喉咙口,刀尖正碰着她的鼻梁。冷汗瞬间浸湿了脊背,塞拉拼命控制着呼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来人抽出军刺,缓缓甩落上面的血迹,见尸堆毫无动静,才朝亲兵使了个眼色。最后一道岗哨升起,卡车在寂静的夜色中驶出难民营。 直到远远离开难民营,塞拉才敢低下头,发现手心已经血肉模糊。奇怪的是卡车没有去郊外,而是径直驶向环山公路,中途只停下来加了一次油。塞拉本想伺机跳车,却一直没有机会,只好耐心等待。 不知过了一天还是两天,卡车终于停了下来。塞拉的神经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车一停立刻醒了过来。她听见司机跳下来打算卸货,塞拉小心的积蓄着力气,在厢门打开的一刻全力撞了上去,揽住司机的脖子,刀片横在他的颈动脉。 “给我水和食物,还有钱。”她哑着嗓子说。司机明显愣住了,她环视四周,顿时吓了一跳。院子里围着不少人,人人都荷枪实弹,有人已经拔出了枪。 塞拉心中暗暗叫苦,正在她思考是投降还是奋力一搏时,不远处响起一个清朗的男声:“这是怎么回事” “卢恩先生。”倒霉的司机明显松了口气。一个年轻女子朝他看了一眼,目光依然充满警惕:“是我们不小心,让军部的间谍混了进来。” “间谍”卢恩挑了挑眉,目光落在塞拉身上。他很年轻,容貌俊雅,一头银发十分显眼,气质和这群人格格不入。当他走过来时,塞拉看清了他右眼下的泪痣。“你是谁是什么人指示你来的” “指示”塞拉的脑子有点懵,她茫然的张望周围,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图兰风情的院落里,院子里有几间平房,门口种着一棵高大的椰枣树。卢恩打量着她沾满血污的衣服和伤痕累累的赤脚,目中渐渐浮现了讶异之色。 第十九章 “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语气很温和,塞拉不由自主的回答:“塞拉米尔柯维奇。” “多大了” “十八。” “籍贯” “格尔达王国,凯特尼亚。” “我有个朋友和你是同乡。”卢恩点了点头,“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塞拉摇了摇头。卢恩叹了口气,对他的同伴说:“行了,把武器都收起来吧,这姑娘不是军区的间谍,八成是从难民营一路逃出来的。” “卢恩先生”一个瘦高的男人叫道,语气不善。塞拉察觉这些人并不认同他。“要是她已经被军区收买” “如果将军问起来,所有责任由我来承担。”卢恩背着手走向一间平房,“这样行了吗去准备食物。” 他停下脚步,回头瞧了瞧一身狼狈的塞拉,眼中浮现了戏谑的神情。塞拉不知为何有点脸红。“还有热水和干净的衣服,好好收拾一下再来见我。” 几个月以来,塞拉第一次洗上了热水澡。等到她冲洗完,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来到房间里时,卢恩已经坐在那里了。桌上放着黑麦面包和牛奶,塞拉吞了口唾沫,肚子叫了起来,却没有朝食物伸手。 “不错,饿成这样还能保持理智。”卢恩赞许的点了点头。他手无寸铁,塞拉却不敢再打挟持他的主意了。“这是哪里”她问道。 “阿斯特雷亚,埃里温总部。” “埃里温”塞拉咀嚼着这个名字,突然恍悟。“你口中的将军” “将军是前北方军区司令霍华德卡夫曼,现在的埃里温领袖。至于我”他十指交叉,支着下巴,“我叫卢恩罗斯,是埃里温的干部。” 塞拉沉默了。埃里温意为“风暴”,是北方最大的复国组织,由号称“不死鸟”的名将霍华德卡夫曼领导。霍华德少年参军,性情刚毅果决,但比起他的战绩,人们更津津乐道的是他九死一生的传奇经历。不管被人下毒c伏击,乘坐的直升机遭遇风暴坠毁,还是被联军狂轰滥炸数月,他都能奇迹般生还,因而得到了“不死鸟”的美誉。 塞拉和许多女孩一样,曾对这个拥有不死之身的英雄充满了向往,但如今她的心境已经和当时大为不同。 “你们打算把我怎么办”塞拉问道。卢恩凝视着她:“你愿意加入埃里温吗听说你的家人都死在了战争中。” “我拒绝。” “为什么” “因为加入你们可能会死。”塞拉说,“我离开故乡前和家人约定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活下去。” 卢恩笑了起来:“你从营里逃出来,同样是冒着生命危险。” 塞拉不明白有什么可笑的。见她又陷入了沉默,卢恩柔声道:“这样吧,我给你两个选择。其一,是让我在这里杀了你” 塞拉猛的抬起头,卢恩平静的说:“总部的位置是埃里温的机密,要是放你走了,难保你不会向海上军区泄密。虽然我不喜欢靠武力解决问题,如果你冥顽不灵,我只好送你上路了。当然,如果你留下来”他指着面包和牛奶,“这些就是你的。” 塞拉冷冷的盯着他,片刻后,她突然撕下面包塞进嘴里,狼吞虎咽的吃着,被呛到就猛灌牛奶,不一会儿就把桌上的食物扫荡一空。卢恩眼中有了笑意,直到塞拉咽下最后一口,用袖子擦了擦嘴,才说:“不错,是个聪明人。接下来会有人带你熟悉总部,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你很快就会发现,我们其实很好相处。” 这是西元45年的春末,历史的长河经过一个开阔的河滩,而暂时停歇下来。然而仅仅是暂时革命被镇压后,格尔达亲王大肆清洗主战派,霍华德不得不带着埃里温的精锐转移到图兰境内。 在这段动荡的日子里,塞拉很快习惯了埃里温的生活。来到总部第一天,塞拉就遇到一个意外的人,曾在营中交好的丽达竟是埃里温的联络员。塞拉从丽达口中得知,随霍华德来到图兰的约有两万人,许多人都是原来北方军区的将士,军区解散后自愿随霍华德离开,从此与安道尔政府势不两立。 “对了,卢恩呢他也是北方军区的人吗” “卢恩不是军人。”丽达说,“据说他加入埃里温之前是个考古学者。” “考古学者” “是的。将军在一次转移途中无意中遇到了他,当时卢恩正被埋在塌方的雪山下,将军救了他一命,卢恩醒来后执意要留下来。双方协商之下,卢恩答应为将军效命三年。” “塌方的雪山”塞拉越听越觉得古怪,“他跑到那儿去做什么” “听说是为了山上古文明的遗址。 卢恩对这种东西相当痴迷,一个人带着干粮就敢徒步翻越雪山,将军救下他时四肢全都冻烂了,能活下去简直是个奇迹。”想起当时的情形,丽达依然心有余悸,“当时北方正大肆搜捕埃里温的成员,卢恩却主动留下来,许多干部怀疑他是间谍。他完全不在意,在军中独来独往,闲下来就研究他那堆古文献。” 塞拉眨了眨眼睛,丽达笑道:“卢恩脑子非常好使,又是部活动的百科全书,和将军倒是很投缘。他深得将军信赖,大家就算心里不服,也不得不敬他几分。” 塞拉一直没有见过霍华德,据说他正在北方亲自集结溃散的革命军队。为了防止埃里温变成恐怖组织,霍华德一直压制着激进派,这些人随时可能为了报复把矛头对准平民。尤其在白色恐怖后,许多人都有亲友死在海上军区的枪口下,要保持冷静就更难了。 就在塞拉正为图兰的局势担心时,在坎特伯雷王国,战争的阴影却慢慢散去。首都曼索尔素有花都的美称,尽管局势仍然很紧张,人们却已经开始期待夏至节的到来。每年夏至曼索尔都会举办盛大的花车游行,游行将从一座有着四百年历史的钟楼开始,行程长达六十英里,人们穿着传统服饰,几十辆装饰着玫瑰,桔梗和郁金香等时令花卉的大型花车将从首都的大道上经过,最终到达郊外的玫瑰谷。 第二十章 今年的节日比以往更为热闹,人们仿佛想借庆典来摆脱长达三年的噩梦。曼索尔沉浸在一片花海中,人们簇拥着花车队伍,乐队奏响欢快的交响乐,一路姹紫嫣红,芬芳怡人。装扮成玫瑰皇后的少女穿着一万朵鲜花装饰的华服,头顶花冠,坐在黄金的马车上向人们挥手致意。几十台摄像机跟随着队伍,把庆典的盛况第一时间转送给世界各地。 上午九时,游行队伍来到了皇宫。传令官打开了钟塔的阁楼,大群雪白的鸽子从钟塔里飞了出来,在晴朗的蓝天里盘旋。悠远的钟声回荡在首都上空,围观的人们都仰起脸,等候国王一家出现在皇宫三楼的露台上。 上午九时十分,国王和王后带着八岁的小公主出现在露台上方。葛兰迪丝公主穿着粉红色的蓬蓬裙,衬得小脸像桃子一样粉嫩。她踮着脚趴在露台上,却对熙熙攘攘的人群不感兴趣,一直望着天空中徘徊的三架皇家海军战机。飞机一会儿组成了一个“人”字,一会儿散开,从高空投下五颜六色的花瓣。公主伸出小手,接住了一片飘落的玫瑰花瓣,它静静卧在掌中,仿佛一滴凝固的血。 一架飞机从队伍中脱离出来,越飞越低,低到已经接近了公主眼前。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大家都在期待它带来新的惊喜。 飞机打开了机腹的弹舱,朝人群正中投下一枚巡航导弹。 明亮的火光划过天空,伴随着一声巨响,充满欢乐的庆典一瞬间成了人间炼狱。事件造成了超过三万人的伤亡,国王夫妇当场殒命。这是曼索尔遭遇的最恶劣的恐怖袭击,震惊了全世界。警察总局调出事发前的录像,将嫌犯锁定在几名偷渡的北方人身上。其中一人离开国境时被捕,经过拷问,他承认自己是埃里温的成员。 消息传出的半个小时之内,驻军精锐尽出,包围了埃因奥尔难民营。 得知曼索尔遇袭,霍华德立即下令全员在十二小时内从总部撤离。一直以来,埃里温通过各种方法转移难民,浴室下就有一条地道,通往远方的海湾。埃里温争分夺秒的工作着,希望从迫在眉睫的报复中救出更多人,但驻军很快加强了防卫,万般无奈之下,卢恩冒着奇险伪造了三张军人证件,从仓库里偷走一辆军用卡车,以检查治安的名义从守军眼皮下带走了十多个孩子。 卢恩离开不到半天,驻军终于发现了地道,立刻堵住了两头的出路。当晚军队开进难民营,声称营里混进了埃里温的叛乱分子,以检查为名把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驱赶到垃圾场外的一处空地,三千多人被集体枪决。营里的财物被搜刮一空后,到了晚上,他们用火焰喷射器逐步清理了每片区域,确保没有任何人能逃出来。 为避免扩大破坏范围,他们没有使用高杀伤力的武器,直到第二天住在附近的图兰人才发现营外的黑烟。难民们的尸体被投进垃圾焚化炉,成了一大堆辨不出身份的骸骨。 埃里温的不少成员都有亲友在营中,闻讯悲痛欲绝。每天都有守军和狼犬的尸体被扔出营外,士兵只要单独外出,就可能遭到埃里温的袭击,尸体被蹂躏得惨不忍睹,驻军则还之以越来越激烈的报复。难民问题变成了一个火药桶,图兰全境的起义更是风起云涌。 数日后,图兰总督哈文贝尔格莱德引咎辞职,军部安排接替他的人选是亚伦布朗准将。这位年轻的将军在白海战争中飞黄腾达,没人怀疑他会在六十岁之前登上司令的宝座,但现在说不准了。他来图兰第一天,埃里温就引爆了他搭乘的飞机,机组成员全部遇难。但亚伦早已携妻低调的来到了司令部,他厚葬了遇难的士兵,却没有采取任何报复行动。 埃里温很快就会认识到,这位脾气温和的新总督比他的前任更难对付。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得到一位意外盟友:图兰国王阿鲁玛三世秘密联络了霍华德,明确表示想跟他合作。 夏天结束前的一个傍晚,霍华德回到了埃里温的临时总部。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夕阳把视野染得一片灿烂。男人的身影毫无预兆的出现在门口,第一个发现他的是正在打扫院落的丽达,她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是将军”她扔开扫帚,欢喜的叫道,“将军回来了” 屋子的门一扇接一扇打开,还有人探头从窗口往外望去。霍华德憔悴了不少,他被人群簇拥着,没人问他如何死里逃生,大家都相信他一定会回来,只是时间问题。 塞拉也听到了外面的响动,然而曼索尔出事之后,她便对霍华德心怀芥蒂。私下里,她怀疑霍华德事先就知道恐怖袭击。但塞拉毕竟加入时间尚短,埃里温的成员又全都狂热的崇拜着霍华德,这种想法自然不敢道出。她没想到霍华德回来后不久,就指名道姓的要见她。 塞拉在卢恩的带领下来到会客室,这个 房间原来属于一个酋长,墙上还挂着匕首和来访者的照片,霍华德正负手站在窗前。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这是塞拉第一次见到这位传奇英雄。霍华德比照片上年轻不少,据说在早年一场战役中失去了左眼,因此一直戴着眼罩。他身材高大,肤色棕褐,面部轮廓刀劈斧砍般深刻,眼神流露出一种饱经沧桑的坚强。 在亲眼见到霍华德之前,塞拉曾无数次想象过他的样子,但真实的他却相当普通。很多年后她才明白,当时她会觉得失望,是因为站在霍华德面前,她才意识到无论多么强大,他只是个凡人。英雄应当无坚不摧,凡人却有极限。 在塞拉打量着霍华德时,霍华德也在仔细审视着她。过了一会儿,他移开目光,状似无意的说:“换件衣服,待会儿和我去皇宫一趟。” 第二十一章 直到出了院门,塞拉仍然一头雾水。卢恩开着车,霍华德坐在副座,两人换上驻军的制服,开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破车。塞拉扮作卢恩的妻子,她拉了拉面纱,只露出眼睛,望着窗外飞扬的黄土。 塞蒙王朝迁都已逾百年,新的首都托兰却不复黄金乡的繁华。连年大旱毁了良田,田里寸草不生,一片单调的黄色中,一位老人推着瘦得皮包骨头的耕牛,从田的这头慢慢行到那头,濒临倒塌的房屋中,人和牲畜挤在一起。车行数里,人烟渐稀,远方十里连营如蚁蝗群聚,帕伦卡家族的黑鸦旗帜在疾风中猎猎作响。 自从图兰沦为格尔达王国的属国,每任国王继位都必须得到格尔达亲王的许可。阿鲁玛三世娶过两次妻,王后都无故而终,膝下一直没有继承人。相传他患有家族性遗传病,如果阿鲁玛三世死去,帕伦卡家族将从此绝嗣,格尔达亲王就能堂而皇之的把图兰并入自己的领土。 为了自身安全,国王豢养了一支强大的军队,统帅是图兰名将费尔南多柯伦泰。但费尔南多与国王一直不和,他出身英雄世家,瞧不起这位病弱的异族国王,数月前更是把军队撤到夏宫,公然无视他的命令。国王气得一病不起,更是无暇顾及国内的起义,任由海上军区操纵国政。 由于“希望之星”号事件,塞拉对国王没有任何好感。据说他的日子不多了,她不能理解为何霍华德要来赴约。霍华德向守军出示证件,确认他们没有携带兵器,一路的关卡陆续升了上来,宏伟的宫门映入眼帘。落日西沉,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两行并排的树木把花园分成长方形,碧草映衬着洁白的宫殿和尖塔。 皇宫里空旷极了,只有归鸟声声,水流淙淙。夕晖照射在雕花的围栏上,投下变化纷呈的影子。在他们踏进门的这一刻,落日隐没在了穹顶之后,黑夜仿佛突然之间来临了。侧门外候着一名仆人,他深深躬下腰,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卢恩刚往殿里踏了一步,仆人掩唇笑道:“陛下要见的只有卡夫曼将军。请两位先行休憩,已在内殿备好了住处。” 霍华德脸色微变,仆人竖起食指贴在唇畔,意味深长的摇了摇头。霍华德和卢恩对视一眼,大步踏进正殿。仆人领他穿过有人工湖的院落,一条长长的走廊通往内厅,墙上挂着图兰国王的肖像。霍华德放慢脚步,目光掠过一张张年轻和苍老的容颜,在烛光的映照下,肖像中的人好像有了生命。他们的眉目如此生动,目光灼灼的望着来客,画布却早已发黄,仿佛又老又旧的夕阳弥漫。 “你一个人跟来,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吗”仆人的声音柔软喑哑,像有人拉着一把蒙尘的胡琴。霍华德说:“陛下都敢独自赴约,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国王笑了起来:“宫里监视我的士兵太多了,只得出此下策。”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尽管他刻意穿着素色的衣服,依然掩不住满面病容,但更令人惊讶的是他的长相。图兰人普遍褐肤黑发,阿鲁玛三世却完全是东方人的长相,细眉薄唇,双眼狭长。 帕伦卡家族四百年来一直近亲通婚,继任者必须是前国王和姊妹诞下的子嗣,他们固执的保护着血统,难怪得不到图兰人喜欢。 “你的祖先是东方人”霍华德问道。国王沉吟片刻:“是。他们在祖国遭到迫害,不得不流亡到了岛上。” 他举起烛台,烛光照亮了塞蒙一世的画像。他是塞蒙王朝的开辟者,但他前面却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常常出现在野史和传奇中的女人。 东方暻国的景清公主,后来的女皇弗雷德里希大帝。 她侧身坐在画中,穿着宫廷的束胸裙,眉眼温柔慈悲。霍华德一怔,突然夺过烛台举到前方,画中人清一色黑发黑目,金冠玉带,皇袍上纹着奇异的图腾,单翼三足,羽似火焰,足蹬日轮。 相传昭国有三足神鸟名踆乌,居于日轮之中,日出鸣于扶桑之树,日落栖于若木,国人将其视为太阳的化身,一个早已灭亡的家族正以这种神鸟作为族徽。 “你姓景”霍华德的喉咙有些发紧。景是暻国的国姓,在四百年前遭到御三家迫害,族人早已被屠杀殆尽。他一下子明白了,当初征服了图兰的就是克里蒙特王国,克里蒙特皇后姓景,从遥远的东方远嫁而来。 “幸存的族人向清公主求救,公主当时已登上帝位,为助先祖复国,就把富庶的图兰赐给他们。”国王叹道,“可先祖为了保护景家的血统近亲联姻,却是自寻死路。” 霍华德隐约明白了,国王的病是景家几百年来近亲通婚的恶果。他不仅是塞蒙王朝的最后一人,亦是景家的最后一人。国王举高了烛台,平静的说:“都是些陈年旧事了,跟我来吧。” 走廊尽头是一扇狭小 的暗门,通向起居室。国王把门锁好,关上窗,确认屋外没有人偷听。房间完全是古雅的东方风格,花梨木的茶几上放着下了一半的围棋,柜中整整齐齐陈列着古籍。霍华德粗略扫了一眼,全是暻国文字。 “时间不多,我就长话短说了。”国王在榻上落座,开门见山的说,“我希望借助埃里温的兵力,迫使海上军区从图兰撤军。” “不可能。”霍华德说,“海上军区在图兰的驻军超过二十万,埃里温只有不到三万人,兵力差的太远了。况且你的将军不是不听号令吗” “费尔南多”国王支着下巴,露出奇异的笑容,“不要担心,我总有办法让他听话。当年图兰刚被占领,我就认识到双方实力悬殊,硬拼绝对赢不了,只有等待时机。如今海上军区元气大伤,国内反战情绪高涨。不需要打败他们,只要令他们在图兰受挫,再借助舆论的压力。” “舆论” “对,我需要媒体的帮助,把某些惨剧公之于众。”他缓缓开口,“比如,埃因奥尔大屠杀的真相。” 第二十二章 霍华德周身一震,放在膝上的双手紧攥,面上却不动声色。国王详细叙述了他的计划,霍华德皱眉听着,这是个胆大包天的计划,但又不乏可行性。埃里温要做的就是调动难民的情绪,并和港口联盟的媒体接触。一旦计划启动,立刻炸毁难民营的高墙,记者将以事先拟定好的方式将新闻发表。 令霍华德顾虑的是计划的成功率,他陷入了沉思。国王从容不迫的拎起茶壶,将滚烫的茶汤倾入杯中,茶芽竖悬汤中,徐徐下沉,散发着清冽的芬芳。他盘腿坐在榻上,细长的手指把玩着景泰蓝茶盖:“卡夫曼将军,你如何看待现在图兰的局势” “一团糟。” “但在我眼中,图兰的局势就像这盘棋。”国王说,“起义军占着南部六个城市,却始终无法统一全国,而军部在北方损失惨重,抽不出兵力来解决图兰的麻烦,你们的到来是打破僵局的变数。只要争取到你们,就有希望团结图兰所有势力,把军部赶出去。” 他欺身上前,移动了一枚黑子。黑子已被完全包围,但他这么一下,跳出的黑子一下子接上了新的眼。黑子本身并不厚,棋面仍是白子占优,但整局棋毕竟活了过来。 “风险太大了。”霍华德摇了摇头,“首先,你如何取得起义军的信赖费尔南多平叛时杀了不少士兵,起义军对你恨之入骨。况且我无法说服部下为图兰独立卖命” “你是北方的英雄,你的部下不是对你言听计从吗” 霍华德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转头望着窗外,好一会儿才说:“我不能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送他们去死。况且”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来,眼神晦暗,“我根本不是什么英雄。” 一瞬间,国王突然觉得面前的人不是拥有不死之躯的英雄,而是一位已经被岁月压垮的老人,霍华德眼中闪烁着国王从未见过的苍茫。但他很快恢复了冷静,脆弱的表情像蒸汽一样消散。 “你能许给我的同胞什么”他问道。 “如果图兰独立,我会释放所有难民,任其自由返乡。我会全力为他们争取中立国的居住权,如果做不到,他们将得到图兰国籍,和土生土长的图兰人共同生活。” “恕我直言,陛下。”霍华德说,“你的承诺很美好,但我不相信你做的了主。况且一旦你去世,这些就是空头支票,你的继任者未必会兑现。” “那你打算怎么对待难民” “我自有办法。” “如果你的办法是指在营下挖条暗道,每次悄悄运五六个人出去,或者替他们准备通关文件和签证,帮他们前往中立国难民营中就有六万多人,以你这种办法,两百年都运不完。”国王意味深长的望着他,“卡夫曼将军,希望你尽早认清现实。你和你的同胞都回不去了。” 最伤人的莫过现实,霍华德面色阴沉。国王拈起一枚黑子,思考从哪里落子。棋盘上黑黑白白厮杀成一片,仿佛岛上错综复杂的局势。“以你多年的经验,假如和安道尔政府打内战,你胜利的机会有几成” “至少三成。” “我觉得革命失败后,你心里已经很清楚了。你可能打赢,但会花上许多年,你的同胞将血流成河。”国王说,“你会让你的战友沦为通缉犯,他们的亲人会遭到政府屠杀。亲王容不下你,不推翻政府,你自己永远回不去。怎么样我会在图兰给你们一个家,这是最好的结局。” “我不希望同胞在难民营被关一辈子,才会坐在这里。”霍华德沉默半晌,“但是陛下,你必须给出可靠的承诺。” “我随时可能死于疾病或暗杀,我给的任何承诺你都不会信。”国王语气平静,“我已经立下遗嘱,如果我死在起事之前,政权将移交到起义军的领袖吉恩斯图亚特手中。如果你有心,不妨命人和他谈一谈。” “你竟然甘心把国家交给你的敌人” “我本来不是这么打算的。”国王说,“我希望保存实力,等军部在北方拼光了实力,再一举将他们赶出图兰,但我活不到图兰独立的时候了。如果我无嗣而终,军部必然会扶持有王族血统的贵族登基,作为傀儡统治图兰。图兰宗室里没有足以担当一国之人,不如交给吉恩,至少他跟军区有血仇,不会助纣为虐。” “你这样做,塞蒙王朝就彻底完了。” “我虽然流着景家的血,却是图兰国王,绝不会把国家交给一个傀儡。”国王凛然道,苍白的脸上洋溢着骄傲。霍华德注视着国王瘦削的面颊,轻声说:“我以为你还当自己是暻国人。” 国王安静了下来。他的目光落在墙上的一张瞪羚皮上,羊皮已经卷曲泛黄,绘着大陆的轮廓,图上一个龙飞凤舞的写着“暻”字。 “你去过暻国吗”半晌,国王突然问道,“据说暻国的领土比几十个图兰还要大,有十州三岛,有托不起一片鸟羽的弱水,有人鱼和蛟龙,海港能容纳万吨巨轮。从小到大,每个人都在向我描述暻国的美好,但那个东方的盛世早就不是我们的国家了啊。三足金乌从景家飞走的那天起,我们就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 他凝视着墙上的图画,梦呓般喃喃道。霍华德没有开口,被故国抛弃的悲伤跨越了漫长的岁月,沉重得让人窒息。 这是何等执着的一族啊,为了在异国把血脉延续下去,不肯被同化,不肯被征服,众海对岸,唯有世家子弟的茕烛日日夜夜亮着。尽管当年迁到图兰只是无奈之举,尽管四百年来他们时时不忘保护血统,时时不忘复国大计,故国的影子终究慢慢淡去,留下的只有脚下的土地。这片贫穷落后,尽管排斥着他们,却在景家最无助时接纳了他们的土地他们的第二个祖国。 夜幕已经降临,从王宫的窗口可以俯瞰首都全景。稀稀落落的灯火从山下陆续亮起,在夜色中荡漾着,仿佛群星的海。 “卡夫曼,你认为国家是什么”国王望向窗外。霍华德答道:“领土,政府和人。” “即使改朝换代,只要有人还在这里生活,国家就不会死亡。”国王回过头,眼中慢慢亮了,“将军,有舍才有得。时间不多了,希望你尽快做出决断。” “明天之内,我会给你答复。”霍华德回答。 第二十三章 霍华德和国王一直聊到深夜,塞拉却辗转反侧,一闭上眼就回到屠杀当夜。她仿佛看到士兵挥舞着棍棒和皮鞭驱赶难民,一旦有人摔倒,狼犬便咆哮着扑上来把他撕成碎片。她听到军用皮靴沉重的脚步声,女人的尖叫,婴儿凄厉的哭声,难民们一排排站在壕沟前,随着枪响,所有人像坏掉的木偶般掉入沟里,尸体堆满了垃圾场。一次又一次,她眼睁睁望着父母的脸蜡像般融化,一次又一次,她梦到自己在焦黑的尸堆中挖掘着幼弟的遗骸,一次又一次,她想象家人的头骨变成了庆功宴上的酒杯 塞拉突然惊醒过来,满身冷汗,惊喘连连。她从床上坐起来,披衣走出房间,想出去散散心。宫阙深深,寂静无人,庭院里只有隐约的蛙鸣。水流从带廊柱的喷泉中涌出,流入一个老旧的斑岩池子,石隙里生着蕨类。 夜风吹在身上,塞拉不禁打了个寒颤。她正心烦意乱,远方却传来了歌声。歌声如烟似雾,飘荡在夜色之中,宫里不知何时起雾了,露水凝结在花叶上,倏而咚的一下坠入塘中。声音忽远忽近,每当她觉得已经到了,歌声却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走了。不知走了多久,塞拉来到一座白色的神殿前。她拾级而上,殿里静悄悄的,没有点灯,浮雕在月光下呈现晚霞的颜色。殿中没有神像,没有供奉,没有祭司,只有连绵不绝的银白色的墙c天花板和柱子,仿佛能将永恒的黑夜变成白昼。 塞拉放慢了脚步,越往里走歌声越响亮,飞鸟从树丛中振翅而起,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转过拐角,神殿的柱子消失了,眼前是一个巨大的露天温泉。月光仿佛银色的雨洒落在水面上,清澈的水微微冒著热气。一个人赤足站在池中,只披着柔软的黑色长袍,双手交叠在胸口,仰首站在月光之下歌唱。歌声陡然一转,声调高昂悲怆,令人想起千年前的月光下,人们艰难的跋涉在茫茫沙漠中,父母背着幼子,夫妻相互搀扶,身后是王国的追兵,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漫长的队伍就像漫长的苦难,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当太阳从海面升起,晨光照亮大海尽头的希望之地。人们的眼中有了亮光,他们歌颂着美好的未来,仿佛已经看到孩子们在金色的土地上自由奔跑。 塞拉屏息凝神,眼中满是赞美和难以置信。她正想开口,不小心碰到了一个水瓶。砰的一声响,在寂静的神殿里尤为醒目。歌声中断了,池中的人霍然回头:“谁” 不远处传来振翅声,一只大鸟朝祭坛俯冲而下,落在少年肩头拍打翅膀:“克洛伊克洛伊” 塞拉端详着这只怪鸟,它长着红色的巨喙,胸前交错着柠檬黄和绿色斑块,眼睛周围还有一圈蓝色,好像刚从染缸里捞出来。“你叫克洛伊” 少年抚摸着怪鸟的背,满怀警惕的注视着她。塞拉结结巴巴的说:“我叫塞拉,我我能和你聊聊吗” 少年打量着她,表情慢慢松弛下来:“我叫克洛伊,这是我的朋友海伦。” “笨蛋笨蛋”大嘴鸟在克洛伊肩上跳来跳去,阴阳怪气的叫道。塞拉脸上一红,知道一直盯着陌生人很失礼。“你是这里的祭司吗” “不,我只是个流浪乐师,有事拜访国王。这里实在太空了,又安静得吓人,好像一座陵墓。” 克洛伊轻巧的跳上台阶,来到塞拉面前。他不过十六七岁,腰肢纤细,黑发柔软如鸦羽,嘴唇则像清晨的玫瑰。塞拉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人,甚至令她自惭形秽。 “你刚才唱的什么歌” “一首归乡之歌。”克洛伊轻轻哼了几句。他坐在台阶上,修长的手指在石板上打着拍子。塞拉听不懂歌词,但歌声凄怆而不失柔情,让她想起在海上漂泊时,同船的一位母亲给死去的儿子哼的歌。她抱着膝盖,脸埋在胳膊间,出声的听克洛伊唱歌,不知不觉眼中已满是泪水。 克洛伊停止了歌唱,塞拉才察觉自己的失态,慌忙擦掉眼泪:“对不起,你唱的实在太好听了,我有点想家了。” “你的故乡在哪里” 塞拉抬起头,一弯弦月垂挂在空中,她有些恍惚。很久以前,久得仿佛前世,一家人围坐在月光下分享甜酒和馅饼。 “我的家乡是格尔达南部的一个小镇。”她轻轻的说,“它是春天最早造访的地方。每年四月雪开始融化,绿色向北推进,草原上开满金雀花c冰原罂粟和石楠,鱼群成群结队跃出水面,渔夫拿起放了一个冬天的渔网,孩子们则采摘田里的浆果酿成果酱。新年到来的前一天,家家户户会点起火把,从第一户人家开始将火把传递下去,如果火把始终没有熄灭,这个村子一年都会得到神明的祝福。” 她顿了顿,无声的笑笑:“现在想起来,那些时光就像做梦一样。” 克洛伊安静了片刻,哄小猫似的摸了摸塞拉的头 发,塞拉眼眶一酸,险些又要落泪,连忙擦了擦眼角。 “你不是宫女吧”克洛伊问道,塞拉摇了摇头:“算是国王的客人。” “是吗”克洛伊神情严肃,“你得小心了,这个国王很危险。” “你见过国王” “当然。这人一副病秧子相,却相当心狠手辣。前几天来了位占卜师,就因为说的话不中听,被他下令剜去双眼,拔掉舌头逐出宫廷。” 塞拉打了个寒颤:“他说了什么不吉利的话吗” “他说这个国家会毁灭三次,第一次毁于血与太阳,第二次毁于福音书,第三次毁于瘟疫。” “福音是皇帝的军队,血与太阳萨乌卡人”塞拉想起萨乌卡人曾一度征服图兰,令图兰由盛转衰。克洛伊说:“预言还没完。前两次灾难后,废墟上都会诞生新的国家,但图兰终将不复存在。然而一位英雄会在此时出现,他将为这个国家战鬥一生,至死方休。他的存在将给苦难中的同胞带来希望,他的名字将会成为照亮世人的光。” “他的名字会成为照亮世人的光”塞拉梦呓般呢喃道。真的有这样的英雄吗人在绝望时,总是渴望英雄从天而降拯救自己。霍华德是北方的英雄,可他没能守住祖国,守住北方军区,连一群无辜的难民都守护不了。 “只是预言而已,是不是听上去很玄”克洛伊眯着眼睛,赤足踢着泉水,温泉中荡起一圈圈涟漪。“据说国王听后震怒。不过身为国王,肯定不愿知道自己的国家有朝一日会毁灭吧。” “但哪个国家不会毁灭呢国家和人一样,只是寿命长短不同。” “因为图兰不是你的国家,你才会这么说。”克洛伊从台阶上站起来,“就像人都会死,但亲人的死总让人痛苦不堪。” 塞拉默然:“你要走了吗” “我们还会见面的。”少年侧头望着她,月光下,他的眼睛黑得仿佛深夜。他轻盈的跳上台阶,背影宛如一只小鹿,“晚安,塞拉。” 第二十四章 翌日清早,霍华德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卢恩和塞拉,卢恩没有异议,但是塞拉沉默了很久。 “你希望我混入难民营,帮助实施你的计划”她问道。 “对。埃里温的骨干都上了军部的黑名单,你在营里生活过,不容易暴露。我需要有人走私武器,对难民进行军事训练,既要调动他们的情绪,又不能放任他们在行动前乱来。”霍华德说,“这个工作很危险,军区现在查得严,一旦暴露你会被下狱甚至处死。” “如果我拒绝呢” “我不会强迫你。你如果不情愿,会把所有人置于危险之中。” 塞拉安静了好一会儿:“为什么是我” “因为卢恩告诉我,你不想死,却冒着生命危险从铁丝网后逃了出来。”霍华德问道,“可以告诉我理由吗” 塞拉定定凝视着他的背影,霎时许多情感涌上心头。仿佛回到得知家人死讯的时候,她冷静的吞下毒药,等待身体一点点变冷。她仿佛嗅到垃圾场令人作呕的恶臭,听到了苍蝇的声音。 明明无家可归,为什么不肯放弃明明一无所有,为什么还要活着 “我和家人约定过。”她轻声说,“无论今后到了哪里,都要有尊严的活下去。” 霍华德的身躯一震,塞拉慢慢抬起头,金色的阳光照进了她的眼中。“我被带进难民营的当天,士兵告诉我,只要呆在营里就可以衣食无忧,但我不要这样活着。” “很好,你有打破围墙的勇气。但想在异国有尊严的活下去,只有你一个人是不够的。我需要你帮我破坏一座高墙,它筑在人的心里,愈久弥坚,但现在还有打破它的可能。只有破坏这座墙,你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告诉我,你能做到吗” 霍华德直视塞拉的眼睛,塞拉知道自己应该拒绝,好不容易才获得自由,怎能把自己置于更艰难的局面下但她突然想起来到图兰那一天,有个少年从押解车上跳了下来,他奔跑的身影仿佛在追逐太阳。 “好,我答应你。”她回答。 “卡夫曼将军在吗”门外传来内侍尖细的声音,霍华德起身道:“在。” “陛下想让你见一个人。” 门开了,走进来的是克洛伊。他已经换上猎装和鹿皮短靴,黑发梳成细辫,发间的银铃轻响。卢恩的瞳孔骤然紧缩:“罗克” “我叫克洛伊,是因蒂人的信使,现在为起义军效力。”克洛伊双臂环胸,单膝跪下,“卡夫曼将军,请让我为您领路。” “因蒂人你们不是生活在山区,不与外界往来吗” “这是过去的事了。军部以卑鄙的伎俩屠杀了族人,幸存的族人都投奔了起义军,发誓报仇雪恨。由于我一直在各国游历,被选为信使来到宫廷。”克洛伊望着塞拉,目光温和,“塞拉,很高兴又见到你。” “我也是。”塞拉微笑道。 “卢恩,你负责和起义军谈判。”霍华德说。自从克洛伊出现,卢恩一直处于震惊的状态,这时才回过神来。“我去的话怕有人不服。” “起义军的领袖吉恩过去在大学教哲学,你们文化背景相似,对谈判会有帮助。我会让西蒙尼带人保护你们。” 克洛伊抬起头,两人的目光交汇。他有一对杏仁状的黑眼睛和完美的眉弯,卢恩刻意避开他的目光,脸色有些不自然:“多久出发” “最迟后天。” 霍华德又叮嘱了卢恩一些事,才去向国王道别。国王还没起床,他进屋时一个医生正抱着箱子连滚带爬的逃出来。国王赤着脚坐在床沿,只披了件睡袍,地上扔着一个打翻了的药碗。 “你还好吧”霍华德问道。国王没好气的坐回床上,一条腿搭在床头柜上:“好不了了,没看到我把输液架都撤了吗” 国王拉了拉铃,立刻有仆人进来收拾满屋狼藉。霍华德苦笑了一下,只得顺着他的眼神坐下。国王说:“把刀拿来。” 仆人捧着一个檀木盒走进殿里,跪在两人面前。国王取下盒子横放膝上,里面躺着一柄乌沉沉的长刀。刀长两尺有余,刀鞘墨黑,散发着沁人的寒意。 “东方习俗,结盟时需互赠信物。”国王懒洋洋的说。霍华德拔刀出鞘,刀身却不见锋芒,他疑惑的望向国王。 国王莞尔,伸手往刀刃上一划,鲜血立刻溢出。刀身发出一声尖锐的铮鸣,浮现凸起的血管,一鼓一鼓往里输送着血液,刀刃慢慢呈现血红色,毒蛇般游动不息。 “此刀名为清姬,以千年毒蛇九婴腹中的寒铁炼成,是当年清公主的嫁妆。”国王抚过刀鞘上古雅的花纹,目光眷恋。“公主把它赐予先祖, 希望先祖有朝一日携清姬重归故里。宫里没什么东西,你就将就拿着吧。” “这样好吗”霍华德问道。国王支着下巴,细长的眉眼半阖:“拿着吧,反正我用不着了。” 霍华德默然凝视长刀,仿佛看到凤冠霞帔的公主站在船帆下,背后是恢弘的仪仗队,前方是茫茫大海,密密麻麻的军士把围观百姓拦在人墙外。礼炮声声,船帆扬起,船队驶入浩瀚的大海,公主最后一眼望向故国,风吹散了脸庞的清泪。她紧紧抱着一把长刀,仿佛想靠它开辟未知的前路。 “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问道。国王一愣,随即笑道:“你难道不知道么” “本名。” 国王静了片刻。“景衍。”半晌,他答道,“我叫景衍。” “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沔波流水,朝宗于海。衍字有百川归海的意思。” “是个好名字。”霍华德说。景衍露出了笑容,他拿起长刀,霍华德本有些不耐烦,国王冷冷的横了他一眼,他只好单膝跪下。 “赐汝弓剑,常胜无败绩,赐汝冠冕,长命无衰绝。以吾之名,赐汝清姬,此言为庇佑,愿君百战不殆。”景衍顿了顿,微笑道,“你见过我的将军了吗” 霍华德一愣,景衍的目光却越过长刀,落在了远方。天已大亮,山谷笼罩在乳白色的晨雾中,太阳躲在薄云后,仿佛一颗突突跳动的心脏。紧接着,橙红的朝阳一跃而起,整个天幕像是着了火,霞光万丈,把人间映照得一片盛大辉煌。 他们脚下的土地,无数人用鲜血和生命铸就的土地,古老而深沉。连年征战在土地上留下了纵横交错的伤口,但是等到鲜血褪去,仍然有人在荒芜的山坡上耕种,黄土之间,已见新绿。 “他是图兰英雄纳迪瓦尔柯伦泰的后人。纳迪瓦尔曾领导了两次反抗帝国的起义,正因他和在起义中牺牲的人们,才保住了图兰的自治权。不管过去还是现在,这个国家从不会缺少英雄,今后也一样。” 他凝视着霍华德,肃声道:“我将死去,而图兰的荣光永存。” 霍华德接过清姬,长刀突然变得无比沉重。国王的手冷如寒冰,但他知道,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炽热的心意。 第二十五章 “真是难以置信。”不知过了多久,马修长长吐出一口气,“为了实现国家独立,能放下民族之间的成见,这位国王值得后人尊敬。” “将军曾提过,如果他能生在安定的国家,一定是位大有作为的君王。”女人叹道,“我告诉你这些,也是将军的意思。尽管相识时间很短,将军一直十分敬重景衍,希望有人为他正名。” “能令卡夫曼将军引为知己,果然英雄惜英雄。” “英雄”女人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神色复杂,“将军不喜欢别人这么形容他。他的确很了不起,但英雄二字,对他而言实在太沉重了。” 马修凭借记者的直觉,立刻意识到这是挖掘霍华德往事的机会。“这么说来,您和卡夫曼将军很熟能否帮我引见” “抱歉,将军讨厌外人打扰,尤其是媒体人士。” 年轻的记者满脸沮丧,女人揶揄道:“好啦,别这副表情。你们人人都想采访将军,其实他有什么好看的呢,又比大家多长一只眼睛一张嘴。” “但他可是不死鸟霍华德啊。”马修仍然很惋惜,“听说图兰独立后,他仅仅在联合政府呆了一年,就辞职跑到乡下建立了一支自卫队,我不少同事都吃过他的闭门羹。” “是吗”女人大笑,“我家的混小子最崇拜他,三天两头往他家跑,可从没被赶出来过。将军一向拿小孩子没辙,要恨就恨你们没有晚生十年吧。” “请您别打趣我了。”马修尴尬的屈指敲敲眉心,“说起来,您有见过王军统帅费尔南多柯伦泰吗” “没有。”女人回忆道,“传闻他性情冷酷,桀骜不驯,只有国王能驯服这匹烈马。” “是吗”马修来了兴趣,“但我听说国王跟他一向不和,费尔南多还把国王气得缠绵病榻。” “如果这两人真的不和,费尔南多早就扔下军队走了,不会等到国王去世。他虽然是柯伦泰家族的后人,却一直遭到迫害,甚至沦为奴隶。是国王买下了他带回宫廷,把他培养成一代名将。他对图兰没有任何感情,完全为了国王才勉强留下。” “照你这么说,他们还是挚友了” “不知道。”女人摇了摇头,“让我们回到这一年的夏天吧。当卢恩和克洛伊启程前往起义军总部,费尔南多正在黑石城静候消息” 滴答。 费尔南多眼前一片漆黑,山洞里的露水慢慢凝聚,滴落在他的唇上。他仰首接住,盼望能滋润干裂的嘴唇。 他已经四天没有进食了。开始还有人来送死,但当他把尸体啃光之后,就没有人进来过了。他们用石块封住了岩洞,盼望他能渴死在里面。他摸到了左臂上的奴隶刺青,发泄似的抠挖着皮肉,直到刺青血肉模糊。他在心里盘算,要花多少力气才能推开石头,能否在瞬间制服外面的守军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领主恭敬的声音:“陛下,这就是那个逃奴藏身的山洞。” 景衍的目光落在洞口,领主连忙解释:“他杀光守军,把所有奴隶都放走了,我们的人追了两天一夜,才把他堵在洞里。但是”想到这几日的情形,领主打了个寒颤,“我本来想让士兵把他捉出来,但他委实是个怪物,来一个杀一个,甚至把活人撕成两半,我不想妄造杀孽,才叫人封住山洞。” 他的语气越来越凄楚,哀求道:“陛下,您一定要为我作主啊。” “真有趣。”景衍笑了起来,“来人,把石头移开。” 领主一下子跳了起来,肥胖的脸上满是冷汗:“陛下,您没听到我的话吗” “听到了。” 景衍使了个眼色,侍卫立刻把石头往外搬。但是石头实在太重,景衍抱臂等待着,在洞口露出一道缝隙时,一个身影突然扑了出来,血红的眼睛如狼似兽。领主尖叫一声,士兵立刻把他团团围住。景衍站在洞口,又没有闪躲,费尔南多轻易拧住了他的脖子。 费尔南多抬起头,景衍漆黑的凤眼里没有任何恐惧,他被瞧得一个愣神,眼前就天旋地转,嘴里传来呛人的土腥味。 一名侍卫按着费尔南多的头颅,强迫他转过头。景衍轻轻安抚着受惊的马儿,走到他面前:“你的名字” 费尔南多咬紧嘴唇,一言不发。景衍平静的说:“不会说话么让他开口。” 侍卫抓起地上的泥土塞进他嘴里,费尔南多被呛得直咳嗽,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野。“费尔南多。”他开口道,嗓音砂石般粗砺。 “姓氏” 见他又不说话了,景衍的目光投向领主。领主搓着手,讪讪道:“陛下,他是柯伦泰一族的后人。” “柯伦 泰,那个英雄家族怎么沦落成这样了。”景衍随口说的话,却像一把钢针扎在了费尔南多心上。他紧紧抠挖着地上的泥土,直到十指血肉模糊,才控制住自己不当场掐死这个貌似文弱的国王。英雄,什么英雄他想起因反抗政府被枪杀的父亲,被轮奸至死的母亲,还有沦为军妓的弟妹们。柯伦泰的荣誉,他们至死不忘柯伦泰的荣誉,就是这种东西 眼前突然一暗,费尔南多才意识到景衍正站在自己面前,他的愤怒和悲哀一滴不剩的落入男人眼中。长长的睫羽下,景衍的眼瞳幽深:“告诉我,你为什么杀害那些人” “他们强暴我的同伴。”费尔南多像被蛊惑了一样开口,“我想阻止,他拿鞭子打我。” “他说的是真的吗”景衍回过头,领主涨红了脸:“是又如何这群奴隶是我名下的财产,我当然有权处置自己的财产他造成了我这么大的损失,我才想哭呢” 费尔南多猛的抬头,领主被他的目光骇得连退好几步,撞在了景衍的马上。景衍却放声大笑:“不愧是英雄的后人,还有几分骨气嘛。” 他拔出佩刀,砍断了费尔南多的镣铐。费尔南多不知所措的站着,他比景衍整整高出一头,依然从国王的目光中感到巨大的压力。更令他惊讶的是,国王的相貌完全不像图兰人,如果不是衣袖上帕伦卡一族的家徽,他会以为面前是某位东方贵族。 第二十六章 “我是这个国家的王。”景衍说,“你犯了死罪,但我打算给你一个机会。我会朝你射出三箭,如果三箭都没有伤到你,你就自由了,之前的事既往不咎。如果有一支箭伤到你,你就任我处置。” “陛下,您疯了吗”没等费尔南多回答,领主急忙叫道,“这个男人是头野兽,怎么能放虎归山” “闭嘴。”景衍语气冰冷。费尔南多定定凝视着他,他的目光却仿佛利箭射入湖水,激不起一丝波澜。 “好。”他回答。 景衍竖起三根手指,费尔南多弓起身子,绷紧全身肌肉,在心里默念着,三c二 一阵疾风掠过,扬起了地面的尘沙。景衍并不着急,闲闲伸手,侍卫立刻将一把弓递到了手上。景衍拈起一支长箭搭在弓上,瞄准了费尔南多奔跑的背影。这把弓像富家子弟捕猎鸟雀的玩具,没人会觉得这个羸弱的国王能构成威胁,甚至费尔南多都不相信景衍有本事伤到他。 一阵劲风尖啸着撕裂长空,费尔南多心中一寒,抱头就势一滚,勉强避开这一箭。他回头望去,箭身钉在了一株枯木上,大片大片的树皮被箭上的劲气震得尽数裂开,连树干上都有明显的裂痕。 景衍抬手,侍卫递上第二支箭。他再度搭弓在弦,一星寒芒已指着费尔南多后心。 费尔南多不敢浪费时间,全力冲了出去。强劲的箭气险些犁破他的头皮,费尔南多没有停下,只在羽箭袭来的瞬间矮身错开,依旧朝前狂奔。景衍眯着眼睛,所有人都望着男人在烈日下赤足奔跑的身影,仿佛神话里追赶太阳的巨人。他奔跑的身影像疾风,他的脚步令大地震颤,永远在奔走,永远在追逐,却永远够不到那轮红日。 那悬挂在空中,高高在上的太阳啊,为何如此吝啬本应平等普照众生,为何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阳光的温度费尔南多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肺腑疼痛欲裂,即使张大嘴竭力呼吸,眼前仍然阵阵发黑。但他依然朝前奔跑着,想离太阳近一点,更近一点。直到汗如雨下,口渴难耐,直到疲倦得再也站不住,直到每一滴血被烈日蒸发殆尽 弃其杖,化为邓林。 费尔南多朝太阳伸出手,最后一箭却无情的贯穿了他的肩胛,他发出可怕的悲声,被利箭带得翻滚了好几圈,撞上了一块巨石,箭上的倒刺带着新鲜的血肉钉在石上,箭翎剧颤不已。骨裂肉穿,剧痛难当,费尔南多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他呆呆坐在那里,不敢相信现实。 乌云慢慢遮住了太阳,豆大的雨点打在费尔南多脸上。雨越下越大,他跪在地上,红着眼睛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直到喊破了嗓子,热血从喉头滴落,没入贫瘠的泥土里。 明明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了啊 景衍策马来到他身旁时,费尔南多已经发不出声音了。时节是暮春,景衍却披上了御寒的貂裘,侍卫在身后撑着伞,锦缎的靴子踏在泥水里。费尔南多木然抬起头,细雨打湿了景衍的刘海。他弯起眼睛:“按照约定,这条野狗归我了。” 他拍了拍手,就有人打开一个木匣,里面全是黄澄澄的金条。领主的眼睛都直了,忙不迭把匣子抱进怀里,乐得眉开眼笑:“只要陛下喜欢,人随您处置。” “把他带走。”景衍翻身上马,侍卫给费尔南多重新戴上了镣铐。他赤着脚跌跌撞撞跟在马后,追着景衍的侍卫队,整整跑了一天一夜,脚掌磨得鲜血淋漓。铁链绊住了脚步,不管跑了多久,他都够不上只有一马之隔的景衍。 简直预示着之后的人生他就像愚蠢而自不量力的夸父,即使无数次倒下,都不见高高在上的太阳回过一次头。 急促的马蹄声令他从回忆中惊醒。费尔南多睁开眼睛,清凉的风从窗外吹来,带着松脂的清香。这里是黑石城,图兰王的夏宫,不是肮脏的矿洞。距离景衍把他买回来,已经十一年了。 黑石城位于绝壁之上,背靠层峦叠嶂的群山,青衣泻翠,风光秀美,向来是图兰王室的避暑佳选。几个月以前,费尔南多奉命平叛,只用了三天就全歼叛军,把城镇付之一炬。费尔南多征战多年,对惨象早已无动于衷,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在餐桌上安然提起此事,但国王却斥责他急功近利,做得太狠绝。自从图兰被占领,两人已经爆发过多次争执,费尔南多盛怒之下愤然离宫,把军队撤到了黑石城,不管国王怎么威胁都巍然不动。 景衍生性高傲,从不对人服软,但他要靠费尔南多来守住图兰。正是自信这一点,他才敢无视国王的命令。然而每到这个时节,肩上的旧伤就隐隐作痛。费尔南多默然凝视着臂上已经模糊的刺青,刺青是用烙铁刻上去的,除非刮去皮肉,否则永远消不掉了。他从行军床上坐起来,慢吞吞的披衣起身。 “将军,皇宫的信使到了。” 一名亲兵策马来到帐篷,恭敬的汇报。费尔南多冷冷道:“赶出去。” “您最好亲眼见一见他。” 他话音未落,帐帘就被揭开了。费尔南多立刻按住枪,男人走进帐篷,摘下风帽,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容。是霍华德。 费尔南多一愣,随即屏退了外人:“埃里温的领袖居然亲自来送信” “我要去玛利亚姆,正好途径黑石城。”霍华德耸了耸肩,“听说你把国王的信使全赶跑了,我就提出可以顺路来一趟,替他捎个信。” 他小心的取出一封信,火漆上刻着皇室纹章。费尔南多注视着那封信,半晌才接过,拆开读了起来。霍华德仔细打量着他,费尔南多是典型的图兰人长相,高鼻深目,眼珠微微泛蓝,皮肤由于日晒雨淋变成了深褐色,一道旧伤从眉间贯穿了大半张脸。和景衍不同,他是个纯粹的军人,生性悍勇,像野兽一样冷酷又谨慎过人。尽管他是奴隶出身,却深得军士拥戴,带兵至今鲜有败仗。 “一群疯子。”费尔南多终于读完了信,脸色阴晴不定。“你们真的以为只要联合起来,就能把驻军赶出图兰” “是。” “他命令我假意回到首都驻守,和起义军里应外合,攻下托兰城。”费尔南多冷笑了一声,把信撕得粉碎。“我拒绝,你可以滚了。” “你不听听国王给你留了什么口信再赶人吗”霍华德对他的答复并不意外。费尔南多眉头都不动一下:“不听,反正肯定不会是好话。” “如果你是个英雄,现在正是赶走外敌,争取图兰独立的时机。如果你是个枭雄,国王无嗣病危,只要赶走军部,振臂一呼,以柯伦泰家族在民间的影响力,下任国王非你莫属。你却放任时机白白溜走,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我对国王的位置毫无兴趣,更不打算去博个英雄的虚名。”费尔南多漠然道,“欠他的我早就还清了,现在我只希望摆脱糟心事,早日远走高飞。” 他干脆的一挥手,示意部下送客。就在两人僵持时,外面突然传来嘈杂的响动。一个信使连滚带爬的冲进帐中,霍华德在宫中见过他,是国王的贴身内侍。见他满脸悲戚,霍华德打了个寒颤,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费尔南多一个箭步冲过去,拎起信使的前襟,面部肌肉急剧抽搐:“出什么事了” “将军,您快回去瞧瞧吧”他嚎啕大哭,“陛下c陛下遇害了” 第二十七章 “国王死了” 亚伦猛的推开椅子站起来,满脸难以置信:“怎么回事是病逝吗” “是的。”报信人喘着粗气,“清早仆人发现了他的遗体,没有任何外伤,可能病情突然恶化。” “马上封锁皇宫,不许任何人出去对外称国王病重,他缠绵病榻已久,短时间不会有人怀疑。我要给军部发一封电报。”亚伦疾风骤雨般命令下去,“他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 “你不是早就想解决他了吗” 门外传来一个柔和的女声,亚伦一惊,霍然回头。深见恭子正端着茶壶站在门口,眉眼弯弯的望着他。 “国王暗中和起义军勾结,前日还私下会见了埃里温的领袖霍华德。这种人留着只是祸害,迟早会威胁到军部的统治。”恭子沏着茶,语气平静,“他死了,不是替你解决了许多麻烦吗” “恭子”亚伦叹了口气,“别开口闭口打打杀杀的,当心吓着了孩子。” 眼下正是图兰最热的季节,恭子穿着水蓝色的窄袖和服,衣摆绣着海浪花纹,微凸的小腹被和服遮得严严实实。她已有三个月身孕。亚伦打开窗户,扶妻子坐到靠椅上:“这种小事让仆人来就行了,何必亲自跑一趟。” “不行,你现在是众矢之的,交给旁人我不放心。” 自从来到图兰,恭子不顾孕期辛苦事必躬亲,每日和丈夫形影不离,饮食必须经她验过毒才能交给亚伦。外人只当她初来乍到依恋丈夫,却不知如果恭子不在,亚伦这些日子已经死了十多次了。想起中午时的情形,亚伦无言以对,只得深恨自己无能。 “你出身太高,又参军得早,大家族里的黑暗见得少了,不必责怪自己。”恭子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柔声道,“你只管前进就好了,背后有我呢。” 一股暖流淌过亚伦心间,他紧紧握住妻子的手。恭子柔白的手心满是大大小小的伤口,他想起当日在北方分别的时候,恭子向他郑重的行了大礼,请求他等她回来。 为什么不让我帮助你他曾恳切的询问。恭子却笑着说,只是去讨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并请他不要插手。只有取回了那样东西,她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怀着不解和担忧,亚伦回到了故乡。他做好等上多年的准备,没想到三个月后,恭子就带着一身的伤回来了。她的笑容里多了别的东西,但陷入狂喜的亚伦没有注意到。从这个来自和泉国的女人踏下舷梯的一刻,亚伦就被她深深吸引着。如今她即将成为孩子的母亲,但回想起来,亚伦竟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 说不介怀当然是假的,但恭子不提,亚伦便不去追问。他既然已经娶了她,就自然该爱她,信她,护她一生一世。 夫妻两各有所思,都陷入了沉默。片刻后,恭子问道:“你觉得国王真的是病逝” “不知道。他的确久病不愈,但偏偏在会见霍华德的次日去世,实在太可疑了。”亚伦沉吟道,“我打算先封锁消息,再选有一个王族血统的贵族继位。只要听话,谁当国王都一样,问题在别的方面。” 他展开一张地图,红色标注着起义军的据点,黄色标注着难民营。一到图兰,亚伦立刻开始改善营里的生存条件,不仅治安和饮食水平得到大幅提高,他还建立了医院和学校,每周都有医生进行体检。为了解决人口压力,亚伦正在对所有难民营进行考核,新的营地竣工后,将每天三百人用卡车运过去。 “第一区公布了新的移民政策,如果严格按政策执行,每年最多有五百个名额。这些难民要么回北方,要么只有一辈子留在图兰了。” “军部是什么态度” “军部不打算让他们离开难民营。把难民集中起来由士兵统一管理,可以避免节外生枝。”亚伦说,“新政策公布后,埃里温又开始蠢蠢欲动。必须尽快逮捕霍华德,否则他们一定会制造大麻烦。” 恭子思索了片刻,轻声说:“你该换个合作对象了。” “合作对象” “要对付埃里温,不一定要靠镇压。霍华德英雄情结太严重,觉得自己有义务解救苦难中的同胞。可是他的同胞真的希望被解放吗” 亚伦的目光慢慢凝滞:“说下去。” “深见一族是和泉国的六本家之一,精于驭虫和暗杀。在我的故乡,许多男人生下来就被关进笼中。深见一族是否强大,完全由血统的纯度决定,因此老人们会选出一些男婴,从小精心饲养,他们唯一的用处就是提供精子,帮助继承人生出血统纯正的孩子,一生都在笼中度过,一旦年老体弱立刻会被处死。”恭子漠然讲着这些秘辛,好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但是几百年来,极少 有人反抗这种制度。因为只要离开笼子,一定会死得非常凄惨,但待在笼中什么都不做就可以衣食无忧,甚至在他们长大后,还会有专门的侍妾来排遣欲望。” 亚伦沉默半晌:“你从没和我说过这些。” “因为我就是这么出生的。”恭子望着窗外的街道,声音清冷,“自由和尊严,对身处乱世的人一文不值。至于霍华德卡夫曼,甚至不需要杀了他,只要挑起埃里温的内讧,他们自然成不了事。” “我在北方遇到过不死鸟。”亚伦说,“当时联军包围了凯特尼亚,他为了保护尚未撤离的平民,以身作饵引开联军,仅靠两个装甲师和少许步兵顶住了十二万联军,逼得联军三次更换指挥官。作为一名将领,我虽然觉得他的行为很愚蠢,却不得不钦佩。恭子,他是真正的英雄,我渴望在战场上打败他,而不是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 “慈不掌兵。”恭子平静的回答,“你不制住图兰的骚乱,埃因奥尔的惨剧就会重演。只因不肯舍弃良心,就要纵容无数的伤亡吗” 见亚伦仍然面露犹豫,她半跪下来,凝视着他的眼睛说:“东方有句谚语,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既然你选择站在墙下,不管结局如何,都要坚持到最后。”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亚伦喃喃道。他长叹一声,拂袖而起:“请客人进来吧。” 第二十八章 图兰古都,亚希兰。 吉恩斯图亚特举起望远镜,眺望山下燃焼的城市。亚希兰是图兰南部首府,扼制着通往山区的要道,他原本打算和平取下此城,但守军负隅顽抗。起义军兵力不足,吉恩下令炸断桥梁和哨所,截断唯一的通路。一个月后,城头升起了白旗。 吉恩并不打算严惩这些士兵,但手下的因蒂人已经策马冲入城中,一路焼杀掠抢。他们点燃了木梁柱和茅草屋顶,烈火横扫拥挤的街道,蔓延到城市东北角的山坡上,四处是木头燃焼的爆裂声和不祥的烟柱。直到傍晚大火才熄灭,留下一大片漆黑的废墟,宛如城市心脏的丑陋伤痕,妇孺的哀哭声遥遥从城中传来。 空气里弥漫着肉体焦糊的恶臭,令他有些不堪重负,亚希兰的驻军军官临阵脱逃,据说他就是策划观星山上屠杀的祸首,因蒂人坚持认为市民协助了守军,要按部落的规矩屠光男丁,把妇孺卖为奴隶。吉恩开始后悔让这群野蛮人加入起义军。年轻时他在大学任教,后来参军,骨子里仍然是个文化人,喜欢兵不血刃的达到目的。他鄙弃因蒂人的作风,却需要他们的悍勇无畏,最近这群人常常令他头疼。 “吉恩先生,首都传来了新消息。” 副官疾步赶来,解下头盔,露出一张黝黑的脸膛,光溜溜的头顶布满伤疤。不用再目睹这副惨象,吉恩感到如释重负。“行,我马上过来。” 军队驻扎在西麓,他回到自己的帐篷,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才叫信使过来。尽管海上军区在重要城市配有无线电报机,山区依然靠驿站和信使传信。信有两封,一封来自他自己的探子,另一封来自费尔南多。费尔南多的信异常简洁,国王已死,他以王军统帅的名义正式提出合军的要求。 “我同意他的请求。”吉恩坐在桌前,指节敲着信件,“费尔南多平叛时杀了不少人,我知道你们对他恨之入骨。但希望各位以大局为重,暂时放下仇恨。” “您的意思是要我们服从王军”突击队长克拉特鲁斯问道。 “我只是觉得现在需要团结起来,费尔南多的势力主要在首都周围,可以采取更大自由度的行动。” “怪不得呢。”一个刀疤脸男人高声叫道,“他想让我们做过河的卒子” “听他说,菲尼托。” “打从一开始我就不赞成和国王谈判。国王是个懦夫,为了保命背叛了图兰,他的将军也一样。” “菲尼托,注意你的口气”吉恩的语气严厉起来,“国王一死,军部一定会选择新的傀儡继位,撺掇我们打内战,你打算让他们得逞吗” 菲尼托的脸涨得通红,吉恩暗自叹气。国王最初托人来接触他时,吉恩认为他一定会过河拆桥,但现在不同了。 “我们的目的是收复图兰,不是和政府打内战。看看埃里温和霍华德,无家可归,不得不流落到异国,这是前车之鉴。” “您是说,我们会打不过费尔南多” “打得过。”吉恩冷静的说,“但不管我们和费尔南多之间有多少分歧,他是图兰人,这一点不会改变。我已经下定决心,如果各位对这个决定不满,可以自行离开。” 帐篷里鸦雀无声。半晌,菲尼托最先起身离开,一共八个人离开了帐篷。吉恩长长的叹了口气,伸出食指按揉着眉心,这个结果已经令他十分欣慰了。 “过去的三年中,我们都有亲友被王军杀害或死在监狱中。”吉恩沉声道,“我曾和你们一样痛恨傀儡政府,但为了图兰的新生,我们的枪口应当对准真正的敌人。” “图兰独立之后,如果费尔南多有意夺取政权,您打算怎么办”克洛伊问道。 “我不会退让。不要忘了,我们并非历史洪流上的浮萍,而是在塑造历史的河道。” 会议持续了三个小时,吉恩出来时天已经晚了。暮霭沉沉,炊烟从军营上方升起,夹杂着牛肉和甜椒的香气。士兵们围着火堆高声交谈,痛饮掺了水的葡萄酒。这些士兵都是从山脚下征召的农夫,脸上饱经风吹日晒,呈现皮革的色泽。他们没有统一的制服,穿着褪色的衬衣和裤子,脚蹬草鞋,身旁堆着染血的战利品,许多人已经喝得酩酊大醉。 一个士兵醉醺醺的爬起来,举起冲锋枪,模仿着开枪的哒哒声,高喝一声:“操你妈的外国佬自由万岁” 许多人跟着大吼“自由万岁”,把酒瓶扔到空中。醉鬼十分满意,扯着嗓子唱起一首难听的歌。另一人猛的抱住他的脚踝,把他掀翻在地,两人随即野兽般滚作一团,朝对方拳打脚踢。士兵们情绪高涨,呐喊着为他们喝彩。城中不时爆发出妇女凄厉的号哭,又慢慢弱了下来。吉恩只当作没听到,从军 十年,他已经不是当初满怀理想的年轻人。士兵需要实实在在的犒劳,为了跟国王和解,他已经得罪了许多人,不想再节外生枝,但这声音和城中的气味一样令他作呕。 “您不去管管吗” 卢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吉恩回过头,他正仰首望着西面的天空,若有所思。吉恩从包里摸出一撮烟丝,卷起来填入烟鬥中,把它压实。“年轻人,陪我走走吧。” 卢恩一愣,随即跟上他的脚步,在心里盘算着。霍华德希望炸毁难民营的高墙后,能把难民安置到起义军掌握的城市,以防军区报复。如果图兰独立后吉恩掌权,他希望吉恩兑现国王的承诺。 吉恩对前者答应得很痛快,但对后者一直含糊其辞。他是个精明的男人,愿意帮一把难民来交换霍华德的友谊,但让一大群外国人留下来抢夺图兰人的生存空间,这又是另一回事了。两人各怀心事,一路都没有出声,直到卢恩停下了脚步。几个因蒂人正牵了马,在灰堆里翻耙半融化的金银,钢刀上沾满血和油脂,大喇喇的捆在腰间。 “因蒂人认为,在自己的部族以外大开杀戒不算犯罪。”注意到他的眼神,吉恩解释道,“他们不理解我们为何而战。” “许多士兵也一样。” “没错。他们只知道现在又有战争了,可以随意杀人而不受任何惩罚了。”吉恩问道,“你信教吗” “来到图兰之前,我是无神论者。”卢恩说,“现在我的信仰被颠覆了,科学无法解释一切。” 第二十九章 吉恩正想开口,头顶突然传来嘈杂的嗡嗡声。三架巡逻机高速掠过天空,马达的轰鸣声不绝于耳,紧接着又飞来了一群轻型轰炸机,每三架一组,呈箭头编队隆隆压来,剧烈的轰鸣声仿佛将天空撕碎。 吉恩变了脸色,连忙举起望远镜。卢恩明知故问:“是我们的飞机吗” “不,是敌人的。” 吉恩数了数,一共有十五架飞机,如同结队飞翔的野鹅掠过天空,一转眼就消失了,只在辽阔的晚空中留下白色辙痕。 “它们的目标是哪里” “萨特波卡,不排除大规模空袭的可能性。”吉恩放下望远镜,神色凝重,“明天我们必须撤营。叫克洛伊过来,我有封急件,必须马上送到指挥部。” “又是你啊,真是执着。今天带了什么来” “进口白葡萄酒和烟卷,现在物资紧缺,黑市上才买得到。”男人趁四周没人,把一个玫瑰金壳子的打火机塞给士兵,士兵掂了掂酒瓶,爽快的答应了:“行,不过只能呆一个小时,被发现了我可保不住你。” “当然,多谢了。” 彼得是一名记者,供职于多里斯六点钟晚报社。他年轻时曾是一位颇具影响力的专栏作家,却因得罪政客而被报社开除,从知名记者沦为报界混混,整天追逐着影星写些博眼球的下流文章。战争爆发后,他认为翻身的时机终于到了,千里迢迢赶到北方,但他发表了一大批文章都没有激起任何水花,还在军营里染上了梅毒。 彼得不肯放弃,病好以后,他听说了“希望之星”号事件。他立刻来到图兰,准备靠一个爆炸性新闻打场漂亮的翻身仗。靠着出色的交际手腕,他贿赂守军进入了难民营,从难民口中套出不少情报,确认了埃因奥尔大屠杀的存在。 这必定是个大新闻,可惜缺乏证据。他在萨特波卡的难民营转了一周,用针孔摄像机拍下不少照片。新上任的总督比前任聪明得多,懂得对难民怀柔。过去哈文总督苛待难民,等到亚伦上任,不过请了医生治病,晚餐增加了稀粥和黑麦面包,就令难民们感激涕零。亚伦整顿了营纪,严惩杀伤人和强暴,重赏举报埃里温的行为。一段时间下来,一些难民甚至和士兵成了朋友。 彼得观察到这一现象,觉得十分有趣。他们逐渐习惯了铁丝网和机枪,忘记挂在脖子上的绞索,就像被圈养的羊一样安于现状,自得其乐。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彻底忘掉埃因奥尔的屠杀,把埃里温视作敌人。 不过他今天来营里不是为了工作。天色慢慢暗了,人们架起大锅煮着牛肉汤,难民拿着碗在大锅前排队。彼得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着,发现了他的目标。一个少女穿着改小的蓝色工装,脚蹬一双胶鞋,正端着碗和朋友说话,笑起来脸颊上浮现两个深深的梨涡。 彼得吞了口唾沫。她的五官端正,嘴唇丰满,皮肤像橄榄一样光滑,一头秀发犹如阳光下的麦田,身材纤瘦却结实。她笑起来很甜,眼睛神采奕奕,他从未在难民身上见过这种眼神。彼得每瞄她一眼,都感觉自己的喉咙像被噎住了。他继续观察两人,直到她们领了汤,说笑着往回走。 彼得悄悄跟着她们,两人的身影闪过一个拐角就不见了。他揉了揉眼睛,就在这时,一双冰冷的手突然扼住他的脖颈,把他拖到了帐篷背后的垃圾场。彼得大惊失色,但枪口硬邦邦的顶在后脑勺,令他不敢轻举妄动。 “敢叫一声,我立刻毙了你。”他的意中人冷冷道,“塞拉,搜身。” 塞拉麻利的在他身上搜查了一遍,把搜出来的东西都交给丽达,包括一个迷你摄像机,一包烟和打火机,还有一张记者证。丽达拾起记者证,皱眉念道:“彼得恩里克,多里斯六点钟晚报社。你是记者” “小心点,丽达。证件可以伪造。” “我真的是记者,你可以去问报社”彼得出了一身冷汗,急忙解释。丽达问道:“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彼得脸上一红,塞拉厌恶的别过头,对丽达说:“看上你了吧。” 丽达勃然大怒,一脚把他踹翻,对着他的头叩动扳机。塞拉制止了她:“等等,在营里杀人太引人注目了。” “这个男人不是好东西,放他出去一定会向守军告密。” “用不着这样。”塞拉说,“把他的舌头割了,再砍掉他的双手,他就告不了密了。” 这两个女孩满嘴血腥的话,表情却像闲话家常,彼得听得直冒冷汗。但他逐渐听出了端倪,试探着问道:“你们是埃里温的成员” 丽达霍然回头,彼得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对不起我绝对没有非分之想我对了,我在调查埃因奥尔大屠杀的真相” “埃因奥尔”塞拉微微皱眉,脸色变了。彼得说:“是的,我想把大屠杀的真相公之于众,才会混进难民营中。” 两个士兵朝这里走来,丽达和塞拉交换了一个眼神,捂住彼得的嘴把他拖进空帐篷。丽达迅速扒光了他的外衣,把他捆得结结实实,塞拉则在外面望风。 “我们的确需要记者帮忙。”守军离开之后,塞拉说。霍华德希望借助舆论的压力,但自从报道“希望之星”号的记者遇害后,记者们人人自危,为了保命都不肯帮忙。丽达上上下下打量着彼得,露出了轻蔑的神色。“这个人值得信任吗” 彼得被扒得只剩一条花裤衩,狼狈的跪在帐篷中。丽达蹲下身,用枪管抬起他的下巴:“喂,你不怕死吗” “我c我虽然位卑言轻,也有身为记者的良知。”彼得硬着头皮说,“只要能把真相公之于众,我什么都不怕” “很好,我会带你去分部,由队长决定是否留下你。在这之前,你要是敢对任何人多嘴”丽达嫣然一笑,威胁似的晃晃枪。“我就崩掉你下面那个玩意儿,记住了吗” 彼得连连点头,方才的绮思早吓得没影了。晚上,一辆卡车开进了难民营,丽达化妆成一名护士,把彼得蒙上眼睛塞进车厢夹层,悄悄将他带回了萨特波卡的据点。安全起见,他们向报社核实了彼得的身份,才决定让他留下来。 彼得希望见到埃因奥尔的幸存者,众人权衡之下,选出包括塞拉在内的十名幸存者。彼得一一与他们谈话并录像。 第三十章 “当时我们接到通知,说难民营要被推倒了,让我们立刻到西面的垃圾场集合。”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回忆着,“我意识到了不对劲,钻进下水道,在污水和粪便中拼命往外逃,头顶不断传来炒豆子似的枪声和人们的尖叫。直到我逃出很远,都能看到难民营上方升起的浓烟。” “你的亲人都在埃因奥尔吗” “我母亲在。告别时,我吻了她的脸,但她没有吻我。我觉得她在怪我抛下了她。”他哽咽道,“我一周后才得知她的死讯。大家都在哀悼死去的亲人,没有人可以安慰你。” “你想过报复吗” “当然。”他眼中闪着狂热的光,“我试过给士兵投毒。我把毒药藏在裤腰,趁警卫换哨的空隙混进军营的厨房,把砒霜倒进面粉桶里,但是被发现了。他们折磨我,逼我说出主使者,但我什么都没说。后来埃里温来劫狱,把我一起救走了。” “这群禽兽枪杀了我的妻子和三个孩子,他们的血漫过我的脸。我亲手从焚尸炉中挖出了他们的尸骸,已经焼得不成人形了。”一个工程师红着眼睛说,“他们杀死我的孩子,我就要杀死他们的孩子。以血还血,以命偿命” “大屠杀时我已经加入了埃里温,不在现场,但我是从那里逃出来的。”塞拉说,“我不只恨制造这场战争的人,应当让他们统统得到教训。” “什么教训” “是啊,让我想想应该让那些政客呀,国王呀,还有坐在军部大楼里指挥战争的将军们去劳动,像我们一样在田里干活,让他们知道活着多么不容易。”塞拉轻轻阖上眼睛,“我想让他们也听听苍蝇的声音。” 彼得把这些谈话全部录下来,包括他走访埃因奥尔附近的图兰家庭得到的证言。他将录像带做了备份,仔细打包好,一包藏在了公寓的阁楼里,另一包藏在埃里温总部。 “只有这些还不够。”他对丽达说,“我想去埃因奥尔的遗址一趟。” “不够”丽达恼怒的问道,“看到了这些,还会有人无动于衷” “他们可以一口咬定证人在演戏。”彼得说,“我需要证物,尤其是遇难者的遗骸。” “当时为了办签证,我们收集了许多难民的个人信息。但埃因奥尔有数千人遇难,我们难道要把遗骸全部带走” “必须带走一些遗骸,就算不能核实身份,至少要确定死亡和埋葬时间。我有朋友在医院工作,可以拜托他做鉴定。” “行,那就去吧。”塞拉说。 翌日晚上,队长埃文罗伯茨亲自开了车,带三人一起前往埃因奥尔。根据工程师的证言,尸体埋葬在距难民营约三十英里的一处郊外,附近有棵被雷劈成两半的大树。埃文对这一带很熟,专捡小路走,在贫民窟中左右穿梭。一条小河流经贫民窟,河面上漂满了垃圾,两岸全是濒临倒塌的平房,没有刷漆,露出砖红色的墙缝,房子之间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妇女蹲在乱石滩上洗衣服,晾衣杆就架在路当中,许多蓬头垢面的老人坐在门口抽着烟。 卡车不慎撞翻了一架晾衣杆,几个孩子追着卡车嚷嚷,朝车窗扔着小石子。塞拉从包里摸出几个橙子扔出窗外,孩子们立刻扑上去争夺橙子。转过路口时,塞拉看到他们正笑着朝卡车挥手。 塞拉从不思考自己的境遇,这时却罕见的走神了,直到瞭望塔的灯光照在脸上。她摇下车窗,惊讶的望着前方的一大片帐篷。 “怎么回事”她瞪大了眼睛,“不是说这里已经拆了吗” “难民太多了,新总督下令重新整修营地,把部分难民转移到埃因奥尔。” “刚死过这么多人,他们不怕冤魂作祟吗”丽达忿忿道。埃文开着车,侧脸像岩石一样坚硬,“他们才不管这些。人多了就杀一批,总比再建新的难民营省事。” 塞拉默默凝视着营地,风从漆黑的海上吹来,鼓动着帐篷的帆布,营中死一样的寂静,只有瞭望塔的灯光扫过帐篷的海洋。 难民的埋骨之处是一片荒野,草皮已经被翻过一遍,露出疏松的土层。驻军没想到会有人半夜来挖坟,附近半个人影都没有。一棵老树伫立在荒野上,巨大的古枝刺向天空,枝干遒劲,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弹坑。埃文把车停在树下,从后备箱里取出探铲。“好了,准备干活了。” 夜色已深,风声呜咽,一弯弦月高悬空中,树林里偶尔传来咕咕的叫声,一只猫头鹰悄无声息的飞来,经过古树时猛扑而下,随即又迅疾升起,双翅急促拍打着,飞入黑暗之中。这一带面积太大,根本不知道尸体埋在哪里,只能一铲一铲的碰运气,四人很快汗湿重衣。 就在这时,埃文的探铲突然碰到一个硬物。他 立刻停手,掘开土层。三人都凑过来,埃文擦掉泥土,是个焼得焦黑的金属圈。“这是什么” “镯子吧”丽达不确定的说,“再往下挖,下面肯定有东西。” 四把探铲同时掘着土,泥土一层一层拨开,露出密密麻麻的白骨。尸体被匆忙销毁,有的血肉尚未化成灰,皮肤却已完全碳化,尸体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蜷曲姿态,有的肋骨折断,有的颅顶裂成了两半,其中还有一具女尸,怀抱幼儿遗骨,双腿后蹬,挺直了上身,呈前爬之势,显然在被推进焚尸炉时尚未死去,想从尸堆中爬出,却被活活焼死在了炉中。白骨成山,在月色下散发着森冷的光。塞拉一阵眩晕,连退了好几步,跪倒在尸堆前。 彼得完全呆住了。他去过战场,却只呆在后方,从未见过这种货真价实的万人坑。他跪下来扒开土层,捧出一颗婴儿的头骨端详,浑身颤栗:“天啊,这可是爆炸性新闻啊” 塞拉霍然回头,彼得浑然不觉,浑身轻飘飘的,沉浸在喜悦中:“这个新闻是我的了我要翻身了,我要一夜成名了” 他满脸放光,不住的亲吻着头骨,想象成名后的生活。毫无疑问,这个新闻的价值绝不亚于沉船事件,他要把它变成自己的独家报道。等到成名后,他要在苏莎市买一栋靠海的别墅,雇一个男仆,对了,还有他至今惦记的前妻艾丽娅 第三十一章 埃文大步走过来,一记直拳揍翻了彼得。彼得猝不及防,顿时磕到了舌头,雨点般的拳头落在了身上, “你这婊子养的烂东西,良心都喂给狗吃了”他连珠炮般咆哮道,彼得啐掉血沫,爬起来扑向他。“妈的,你再骂一句试试” “别打了,你们忘了正事吗”丽达急忙过去分开他们,埃文的眼睛血红,挥舞着拳头破口大骂。彼得不甘示弱,高喝道:“有种就开枪啊,没有武器你算个屁老子根本就不怕你们这群土匪” 塞拉朝他的胯下猛踹一脚,他脸色痛苦的蹲了下来。埃文用力挣脱开丽达,喘着粗气,塞拉真担心他会一枪毙了这个混混。但他只是爬过去,捡起摔裂了的头骨抱在怀里,佝偻着身子,肩膀微微颤抖。片刻后,他松开了头骨,脸上有泪痕,神色却异常平静。他打开卡车的后备箱,取出尸体袋。 “动作快点,我们必须在天亮前离开。”他的语气平静。 他们带走了十具遗骸,丽达把一张白手帕盖在被焼死的母亲脸上,合掌祈祷。他们重新拿起探铲,把松土盖回遗体身上。驱车离开时,丽达对塞拉说:“队长的妻子和女儿都死在屠杀中。” 她的声音很大,像是说给彼得听的。彼得一声不吭,脸色阴沉。回去的路上,四个人都没有说话。晨风带着浓重的寒意,驱赶着白雾朝山下游荡,塞拉感到无比疲倦,渴望回去好好洗个澡睡一觉。 这时,埃文的车速慢了下来。她立刻惊醒过来,食指扣在扳机的护圈上。 “是临检的哨兵。”埃文低声说,“保持警惕,有必要就动手。” 一个年轻的哨兵走到车旁,屈起食指敲了敲车窗。埃文出示了伪造的证件和通关文牒,他打开电筒检查证件,又抬头端详着埃文。 “把车厢打开。”他说。 塞拉紧紧握着枪,枪身冰冷粘腻。天还没亮,路上空空荡荡,岗哨里只有三个士兵,正睡眼惺忪的围在桌前打牌。 “喂,别磨蹭了快过来帮忙”哨兵跳上车厢,招呼着同伴。其中两个人不情不愿的出来,帮他移开面粉。 就在这时,埃文迅捷的拔枪击中了哨兵。哨兵脸朝下扑倒在柏油路上,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慌忙拔枪,子弹射在了一块岩石上,带着尖锐的啸声跳飞起来,丽达已从车门中扑了出来,将他撞翻在地,塞拉则拔枪击中了另一个人的侧腹。 暴响的枪声惊动了在哨所里打瞌睡的班长,他趿拉着鞋子慌忙跑出来,埃文对着他两下点射,他的膝盖上冒出血水,惨叫着跪倒。中年人一见情形不对,连忙高叫道:“别开枪我投降” 不到十分钟,这场战鬥就结束了。埃文把三个俘虏赶到一起拷住,搜走了他们的武器。 “跪下。”他说,“统统跪下,你们这群杀人不眨眼的禽兽。” 俘虏们面面相觑,只得贴着墙根跪下,脑袋挨着脑袋,像一群垂死的困兽。塞拉问道:“要带回去盘问他们吗” “用不着了,全部枪毙。” 中年人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另一个年轻的士兵已经凄惨的叫起来:“先生,求你放过我吧。” “闭嘴,你们这群血债累累的凶手。”埃文咬牙骂道,士兵瑟缩了一下,带着哭腔辩解道:“我没有说谎,我真的没杀过人。” 他长着一张娃娃脸,最多十六七岁。塞拉有些于心不忍,但班长低声呵斥道:“不许哭要杀就杀,别啰嗦了。” “闭嘴”埃文厉声喝道,对着他的后脑勺开了枪。枪声尖利的炸开,哨兵的脑袋猛的往前一冲,前额撞在了石墙上,暗红的血从颅后的窟窿里淌下。中年人吓得直哆嗦,双手捂住了眼睛,埃文一个接一个把他们全部枪毙了,鲜血浸湿了墙角的干土。他收起枪,把尸体身上的证件全部收走,开车离开了哨所。 塞拉回过头,四具尸体并排倒在墙根,耷拉着脑袋。血顺着墙往下流,仿佛一副巨大的涂鸦。太阳从远方的山冈升了起来,照在灰白的墙上,把飞扬的尘土映成了金黄色。 她突然感到剧烈的恶心,浑身抽搐,捂住嘴干呕起来。塞拉颤抖着拾起枪,把它远远扔到一边,胃里排山倒海,就像吃了腐败的海鲜。 一只手压在她的肩上,制止了她的颤抖,塞拉含泪回过头。 “嗨,小姑娘。”彼得问道,“你还好吧” 塞拉点了点头。彼得望着车前窗,眼窝深陷,瘦削的脸颊布满胡茬,眼里盛满平静的悲伤。 “你瞧,”他拍拍她的肩膀,语气温和,“新的一天又到了。” 遗骸马上被送去鉴定,数日后结果出来了。遇难者均死于一个月前,男女都有,年 纪最小的只有四岁。尸体颅骨附近有子弹造成的穿孔,埃里温将难民的信息和尸检结果对比,证实了遇难者的身份。 彼得非常兴奋,立刻草拟了报道,预备发给报社,埃里温则紧锣密鼓的筹划着难民的逃离。起义当夜,他们将同时炸毁图兰境内所有营区的高墙,吉恩的部队会在附近牵制敌军,保证难民们平安撤离。埃里温日以继夜的工作,准备了上万张假证件,以证明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图兰人。 根据卢恩的建议,霍华德把本次行动命名为“自由之鹰”。 “长官,这是萨特波卡营区的嫌犯名单。” 亚伦粗略翻了一遍名册,皱眉问道:“这么多人” “这已经是筛过的结果了。有难民举报称,埃里温会利用垃圾车运送人员,每三天换一次班。是否立刻逮捕名单上的嫌犯” “不,先别打草惊蛇。”亚伦屈起指节敲敲桌面,若有所思,“继续跟踪他们,确定据点的位置。等时机到了再主动出击,一网打尽。” “长官,还有一件事。”副官迟疑了片刻,“听说埃里温当中混进了一个记者,正在到处打听埃因奥尔事件。需要解决掉他吗” “记者”亚伦挑眉,“这是小事。给他一个警告,让他赶紧滚。霍华德呢” “还在亚希兰,但他一周后会亲自前往玛利亚姆。” “情报来源可靠吗” “是他的亲兵送来的消息,此人将和霍华德同行。” “很好,是时候了。”亚伦沉吟道,“这次我会亲自指挥行动,不许出任何差错,务必活捉霍华德。” 第三十二章 图兰南部,玛利亚姆。 这里原本位于商路交汇之处,如今王国大道已经废弃,曾经繁华的小镇变得无人问津,海上军区在内陆的部队却依靠这条路补给,因此当一辆挂着军部牌照的卡车从路上经过时,没有引起岗哨的注意。 除了司机,车上总共有四个人,哨兵检查了每个人的证件,又掀开罩着车厢的帆布,里面全是大包的面粉和牛肉罐头。 “这些东西是送去哪里的” “雷西尔的第十三运输连。” 哨兵拉上帆布,通知沿路的关卡放行。直到把岗哨远远甩在身后,车里的人们才松了口气。每个人都做了变装,变化最大的是霍华德,乍眼很难令人把一个肤色黝黑c面目平庸的男人和名满北方的不死鸟联系起来。这段日子,霍华德把全部精力都放在难民问题上。埃里温相信他在解放了难民后,会带着一支强大的军队回到国内,击败安道尔政府,所以支持他和吉恩结盟。 然而吉恩提出要让难民取得图兰国籍,霍华德必须终生留在图兰。他和安道尔政府无冤无仇,不想把霍华德放回去得罪亲王。况且以他的名望,可以有效约束难民,保护新生的图兰,霍华德同意了。他已经厌倦了无休止的战争,骨子里,他只是个传统军人,以保家卫国为己任,缺乏野心去参与血腥的权利鬥争,更不想和安道尔政府长年累月的打内战。但他是反抗军部的英雄,只要他流露出放弃的意思,他的威信就会瞬间崩塌,甚至摧毁本次行动。 卢恩在军中一向特立独行,只把霍华德当作平等的朋友,因此每次遇到难以启齿的事,霍华德都会告诉他。他坚决要求霍华德隐瞒这件事,直到行动结束,但霍华德还是告诉了自己的亲信。这些人都跟随他多年,霍华德认为不该有所欺瞒。卢恩非常生气,甚至没有去送他,只警告他不要考验人性。 罕见的,霍华德有些走神。他望向窗外,红日高悬空中,阳光像沸煎的滚油泼在土坯路上,发出滋滋的声响。树叶被晒得蜷曲起来,裸露的田埂仿佛瘦狗身上的一排排肋骨。周围没有一丝风,路面暑气蒸腾,只有知了聒噪的叫着。 前方就是玛利亚姆了。就在这时,霍华德突然从外套里掏出枪,隔着座椅指着司机的后背,语气平静:“开回去,我想起还有要事没有处理。” 车上的人正处在一级警备状态,一见他的举动立刻明白过来,四支枪口同时对着司机。 司机满头大汗,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发抖。 “您这是做什么”他强作镇定的问道。霍华德一只手握枪,一只手稳稳压在他的肩膀上,语气却很轻柔:“停车,我不想杀你。” “将军” “马上停车” 他话音未落,司机突然狠狠踩下刹车,霍华德身体猛的往前一倾,额上撞得鲜血淋漓。卡车侧翻进田埂里,车轮发出尖利的摩擦声,在田里留下一道长长的辙痕。 头部的重击令霍华德眼前一暗,等他回过神来,司机怀里正扯着一个血淋淋的人,枪口对着人质的太阳穴。另外两个战士已经毙命,横躺在后座上,血汩汩的从头部流出。 霍华德的心脏尖锐的抽搐了一下,慢慢放下枪:“尼克,放开他。” “可以。但总督想邀您一叙,请您老实呆在车里。” 霍华德没有作声。鲜血冲刷着脸上的油彩,纵横交错,显得分外狼狈。他的伤势不重,却浑身酸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他出奇平静的望着自己一手提拔的下属,曾共历生死,多次以身相护的战友,随他背井离乡,把生命和荣誉交到他手中的朋友。 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吗,卢恩他苦涩的想。是我把这个艰难的选择交给了他,事到如今,我又有什么资格责怪他为我付出的还不够多 他不说话,尼克却耐不住沉默:“您没有要问我的吗” 霍华德笑了:“我是怎么中的毒” “出发前,我把药下到了您的水壶里。”尼克吞了口唾沫,“这种药不会伤及性命,只会令您暂时失去力气。我请求总督,由我来说服您,在我发出信号前他们不会靠近。” 霍华德点了点头,尼克的计策算不上高明,但在事发前能够按捺住自己,不让霍华德察觉任何异常,亚伦倒没有选错人。过了好一会儿,尼克才问道:“将军,您都不问我为什么背叛吗” 有什么好问的呢霍华德想。尼克定定望着他,却等不到一句回答。他凄然一笑,眼神绝望:“将军,您究竟把我们当成什么我们放弃了家庭,被当作叛徒赶出祖国,亲友因为我们遭到杀害,却无怨无悔,因为大家相信您是国家的希望。为什么” 他咬住嘴唇,浑然不觉唇 上已经鲜血淋漓:“为什么您要放弃复国” 霍华德靠在座椅上,眼神疲倦:“因为我不想再挑起战争了。” “您是英雄,可以为了和平放下私人恩怨,但我做不到”尼克惨然大叫,“我只是普通人,无法做到不憎恨,不复仇联军夺走了我的祖国,安道尔政府却让我的家人沦为美杜莎的饵食” “美杜莎”霍华德的脸色瞬间煞白,平静的面容终于浮现了裂痕。尼克说:“我从没告诉过您,是希望您不要有心理负担。现在已经晚了,一切都完了。” “我不怪你。”霍华德闭上眼睛,“不过你是哪来的自信,觉得我一定会听话” 尼克张了张嘴,立刻去取袖管里的信号弹,怀中突然一空,后颈一阵锐痛。霍华德手起刀落,熟练的把他敲晕了。他将伤员横放在后座,扯下衬衫包裹伤口。 他的血可以净化任何剧毒,方才向尼克套话,不过在争取时间恢复。他坐进驾驶位,试着发动汽车,才发现引擎已经坏了。霍华德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昏迷的尼克身上。 霍华德曾告诉每一个他认识的人,他不是英雄,但每个人都当他在自谦。很多次他想说出真相,却总在最后一刻失去勇气。偶尔在面对那些赤诚的目光时,他会冷冷的想,你们真的明白自己跟随的是什么人吗 如果有人知道了,他敢身先士卒,一次次舍命保护他人,不过仗着自己是怪物,他的牺牲和付出会不会变得一文不值 如果有人知道了,所有悲剧都因他而起,把他奉为英雄的人会不会把仇恨和愤怒都转移到他身上,寝皮食肉以慰亲人在天之灵 “对不起。”他低下头,轻声说。 外面起风了。浓云翻涌,疾风扬起黄沙漫漫,呼啸着朝田野扑来。田间的老树被风刮得紧贴着田埂,忽而发出咔擦一声,竟被连根拔起撞在车前盖上。 车已经不能开了,霍华德推开车门,乱发抽打着他的脸。周围空无一人,但他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包围了。 阵仗真是不小啊,想要活捉么霍华德微微一笑,他一生历险无数,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恐怕真的逃不出去了。但他心头一片清明,所有事都交待好了,只等众人作出选择。 是战是降是夺回自由,还是放下武器,当一辈子圈养的家畜无论哪个选择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无论哪个都没有退路。 霍华德横刀在前,缓缓拔出清姬。长刀发出一声铮鸣,仿佛血色的闪电掠过眼前,刀身倒映着他的眼睛。 结局究竟如何,真是令人期待啊 第三十三章 “塞拉姐姐,你怎么了” 刚过午后,塞拉的右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家人的死讯传来前,她就是这种感觉。帐篷里酷热难耐,她放下书,摸摸女孩的头发:“抱歉,我身上有些不舒服。” “姐姐,你生病了吗我去叫医生过来。” “不用了,可能是太热了。” 女孩瘦瘦小小,眼睛却出奇的大,苍白的脸颊凹陷,细细的胳膊上布满红斑,她在核爆后得了血液病。她趴在塞拉膝上,仰着脸听她讲故事。灰色的云团席卷了天空,风呜呜咆哮着掀开了帐帘。屋里的陶罐咚的一声倒翻,滚到了帐篷里的角落里。 “要下雨了,你先回去吧。”塞拉合上书,“不然你妈妈又要担心了。” “姐姐,我身上疼。” “怎么啦” “这里,还有这里。”女孩拍拍肩膀和大腿,“身上到处都痛,我每天都好饿,饿的时候肚子也痛。” 塞拉一阵心酸,只得吻了吻她的额头。过了一会儿,孩子的母亲来了。她是个纤瘦敏感的妇人,头发花白,脸上满是褶皱。她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和三个儿子,这个仅剩的女儿是她的命。女孩已经睡熟了,妇人轻柔的用毛毯裹住她,正准备离开,塞拉叫住她,拿了面包和一个苹果出来。 “孩子还在长身体,别让她饿坏了。”她把面包硬塞给妇人,妇人迟疑了一下:“这是你的晚饭吧” “我已经吃过了。”塞拉把苹果在衣服上擦了擦,放在女孩的毛毯里,轻轻摸了摸她的脸蛋。“抱歉,我只有这些了。” 妇人飞快的扫了她一眼,眼神复杂。她深深欠了欠身,低声道:“对不住了,塞拉。” 电闪雷鸣,暴风雨在酝酿了半日后终于倾盆而下。天色黑得像午夜,锯齿状的闪电照亮了天空,第一波风雨吹断了电网,营区陷入一片黑暗。雨水把街道变成泥浆的激流,塞拉披了雨衣,提着一盏灯匆匆穿过帐篷的海洋。她熟练的避开岗哨,来到难民营的公共浴室前,吹熄了灯,掘开下水道的井盖。 塞拉把脸贴在井盖上,焦急的等待着。当指针走到六点整时,下水道里传来了动静。一个人轻轻敲着井盖,是暗号,三短一长。 “是谁” “塞拉米尔柯维奇。” “口令” “生存就是胜利。” 井盖开了,就在接班的战士探出头的时候,雪亮的灯光突然从四方照过来,两人被刺得睁不开眼。 塞拉大惊失色,立刻拔出枪,却发现自己已经被包围了,乌压压的枪管像一片金属的森林,瞬间把酷暑变成了严冬。她的心陡然一沉,知道自己被出卖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塞拉慢慢放下枪,举起了双手。 就在霍华德被捕当晚,军部一举端掉了埃里温的六个据点,逮捕了上百名成员。塞拉等人被蒙上眼睛塞进卡车,经过崎岖泥泞的山路,被押解到了警察局。 塞拉被连夜提审,守卫给她戴了一个黑色头套,把她带到房间正中。他们把她的双手背到背后捆起来,然后拉起来吊在天花板上,逼她交代战友的名字。塞拉一言不发,他们就用带了钩刺的皮鞭抽打她,打得她全身皮开肉绽。 你还认识哪些成员他们身在何处你们平时怎么联络霍华德已经被捕了,你们不知道吗 塞拉毫不畏惧,竭力保持冷静。她在天花板上被吊了整整四个钟头,直到昏厥过去,一桶水又泼醒了她。他们解开了塞拉,把她拖到一个浴缸旁,将她的头按进水里,直到她濒临窒息才放开。 “说”他们尖叫着,“快说” 塞拉浑身抽搐,吐出的全是水。一连四十八小时,他们拷问着她,每次她昏过去,就会被刺骨的冰水泼醒。在她昏迷期间,亚伦下令处决所有参与过恐怖活动的成员,萨特波卡的队长埃文罗伯茨和另外二十人被枪决。天亮以后,霍华德被捕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立刻成了各大新闻的头条。 丽达闯进阁楼的时候,彼得正在收拾行囊。桌上放着拆开的邮包,里面装着一只血淋淋的死狗,被乱刀分尸,死相凄惨。 “你要去哪里”她单刀直入的问道。彼得擦了擦冷汗,强作镇定的说:“当然是回去。军部已经知道我在为你们做事,还查到了我的住处。我太小瞧他们了。” “你可以走,证据必须留下,我们会另想办法寄给报社。” “不可能。”他指着桌上的犬尸,“证据是我整理的,报道是我写的,只要一发表我就会没命。” “我们会派人保护你。” “霍华德已经被捕了”他霍然拔 高音量,“你们现在自身难保。妈的,我要回去,穷困潦倒的过一辈子总比横死街头好。” 他擦燃火柴,扔到录像带和照片上。丽达惊怒交加,连忙扑过去,挥舞着桌上的旧书拍打着火焰,想挽救这些珍贵的证据。“你调查大屠杀的时候就知道会有生命危险,为什么现在才逃跑” 彼得烦躁的在屋里踱着步子,半晌才忿忿道:“就算我不怕死,但他们居然查到了我老婆” “如果我没记错,她只是你前妻,而且已经再婚了。” “都一样”彼得被戳到了痛处,当场暴跳如雷,“在我心里,艾丽娅永远是我的老婆我不想连累她,你明白吗” “明白,但你没有权利毁掉这些证据。”丽达平静的拔出枪,“抱歉,你走吧。” 屋里一片死寂。半晌,彼得冷笑道:“你们除了拿枪对着别人的脑袋,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这是见效最快的办法。”丽达说,“你不想留着命去见你前妻吗” “是我老婆。” “你前妻。”丽达纠正他,“把东西交给我,我会派人保护你前妻。我数三声就开枪了。三c二” 彼得骂了句脏话,从包里掏出尸检结果,扔在丽达脸上,重重的摔上了房门。丽达收起枪,捡起报告小心的叠好。彼得从门缝里瞥了一眼,发现她跪在那里,泪水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微弱的哭声仿佛一记重锤,敲打着他的心房。他蓦然想起遇难者的照片,有扎着大辫子的少女,面容清癯的学者,胖胖的面包师,温柔的家庭主妇,他们的面影在烈火中扭曲,化为森白的骨骸曝于荒野。他手中的报道,就是他们唯一活过的证据。 第三十四章 几十年人生沉浮,彼得早就扔掉了当记者的初心。为了成名,他杜撰新闻,跟女演员上床,把自己搞得声名狼藉。只要文章能引起轰动,他什么都写得出来,曾因报道一个高官的私生活,被人堵在暗巷里打得半死。但他的脚下好像长了桩子,一步都动不了,只要一闭上眼,眼前就浮现出月色下的累累白骨。 “混账。”他骂了一句,用鞋尖狠狠捻灭烟蒂,推门走进去。“我可以跟你们合作,但你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艾丽娅。” “如果你信不过我,可以拜托西蒙尼。”丽达说,“他会把你前妻秘密接到一个岛上,每天三班人轮流保护。” “该死,是我老婆,我强调过多少遍了。” “好吧,你老婆。”丽达眼里终于有了笑意,“你难道认为只要你名声大噪,她就会跟现在的丈夫离婚,回到你身边” 彼得老脸微红,丽达不再打趣他,把录像带装进包裹里,牢牢捆起来。彼得问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救出将军,继续执行任务。”丽达语气平静,“恩里克先生,我们和你一样,都有绝不会妥协的人和事。” 得知霍华德被捕,卢恩立刻使出浑身解数说服吉恩出兵营救。吉恩答应由他带一支小队和西蒙尼会合,商讨如何营救霍华德,克洛伊则率领另一支小队,日夜兼程赶往萨特波卡。 塞拉没有杀过士兵,军区拷问不出结果后,就把她扔进一个单人牢房,让她自生自灭。她的伤口化脓了,浑身滚烫,气若游丝的躺在床上。牢里闷热潮湿,濡湿的衣服粘着伤口,只要动一下就痛得撕心裂肺。 清醒过来的时候,她会呆呆的望着窗外,牢里只有一扇窗户,但每到夜里依然能见到满天繁星。守兵可怜她,偷偷给她带来了伤药。他是个和气的中年人,两鬓已经斑白,塞拉恢复意识之后,两人偶尔会聊几句。他是坎特伯雷人,妻子已经去世,家里还有个跟塞拉同龄的女儿,每周都要给他写信。牢里饮食条件恶劣,他就带了自己熬的粥,粥里放了磨碎的燕麦和牛奶,喝起来胃里很暖。 塞拉毕竟年轻,伤口结痂之后,很快就可以下床了。塞拉用小石子在墙上记着日子,冷静的等待着身体康复。 一周后的晚上,她正躺着休息时,外面突然传来刺耳的枪声。塞拉立刻直起身,一发手榴弹就在窗外爆炸,弹片差点扎进她的眼睛。她听到有人往牢房冲来,很快走廊里便传来惨叫。袭击者把锁一一用枪打碎,一脚踹开了门。 “克洛伊” “跟我走。”他扔给她一把冲锋枪。外面枪声暴作,两人冲出牢门,迎面和一个士兵撞上,塞拉毫不犹豫的开了枪,士兵脚步一个踉跄,顺着台阶滚下去,脸色吃惊而痛苦。他睁着眼睛倒在那儿,塞拉才发现他竟是平时照顾自己的守兵。 “愣着做什么”克洛伊猛的把她拉向墙后,子弹从头顶嗖嗖的飞过,弹片擦伤了塞拉的胳膊。等到枪声沉寂,他立刻端起冲锋枪,对着远处倾泻着子弹,他的腰上绑满了弹夹,打空了就换一个,直到对方的枪哑了火。他抬起枪,干脆的击中了士兵的头部,拉着塞拉跑向门外,门口停着一辆涂着迷彩的越野车,里面已经塞满了人,开车的竟然是彼得。 “怎么会是你丽达呢” “一言难尽,赶快上来”他狠狠踩下油门,汽车像离弦的箭窜了出去,塞拉一头撞上了车顶。子弹噼里啪啦的打在车身,留下大大小小的凹痕,彼得紧握住方向盘,汽车在公路上扭成“z”字前进。克洛伊架好机枪,爬到车顶上,冒着雨点般的枪弹猛烈扫射着追兵,末了扔出一个榴弹,正中一辆卡车的车前窗。 一道红光轰然爆开,挡风玻璃全碎,司机俯在驾驶座上,头部鲜血淋漓。另一个士兵追上来猛拉枪栓,企图击中车轮,但越野车已经驶上环山公路,把追兵远远抛在身后。 克洛伊收起剩下的弹夹,以备不时之需。灼热的枪管焼焦了他的皮手套,他咬下手套,俯下身爬进车厢。借着外面的火光,塞拉发现供电厂的方向正升起浓烟。 “马瑞尔,人已经救出来了,通知他们撤退。”他对一个瘦高的队员说。车厢里弥漫着汗水的酸臭和血腥,塞拉环视车厢,算上彼得和克洛伊,一共才十二个人。 “据点的人呢” “驻军包围了据点,把里面的人全部炸死了。” 塞拉没有答话。她身上的枪伤严重黏结,疼得厉害。越野车卷起一路尘烟,呼啸着驶向港口南面。彼得把车停在了一处灌木丛,撕下了车身上的伪装,换掉车牌,穿过城内狭窄的大街小巷,驶向一座僻静的阁楼。一下车,他们立刻用防水布把车遮掩起来,将伤员抬进屋里。 “丽 达带了一支小队袭击供电厂,很快会回来汇合。”克洛伊说,“根据截获的情报,明晚八点,驻军将对萨特波卡一带展开大规模空袭,这里很快会成为战场。吉恩先生命令你们立即撤退,我就是来带你们离开的。” “任务呢” “不用管了。” 塞拉沉默了很久:“将军真的被捕了吗” “是的,卢恩正在赶往首都,准备和西蒙尼一同劫狱。现在埃里温的指挥层一片混乱,没人顾得上你们。我建议你们放弃行动,有多远逃多远。” “但是难民” “管他们去死” 马瑞尔高声叫道。他急促的喘着气,恨恨骂道:“狼心狗肺的东西,我们拼了命想救他们,这就是他们的回报” “别这样,马瑞尔。”一个战士从沙发上支起上身,虚弱的劝道,“还不知道是谁出卖了我们。” “除了他们还会有谁我们冒死保护他们,他们却从背后捅刀子。我和埃文从参军以来就是好兄弟,现在我连他的遗体都带不回来。”他痛苦的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克洛伊冷漠的说:“你们觉得是好意,别人未必领情。” “我的妻子一直在北方等我,她才值得我用生命守护。”他粗鲁的擦了擦眼角,决然道,“我要离开这里,脱离埃里温。” 塞拉刚想开口,雷米一拳砸在了桌上:“妈的,老子要走就这么死掉,我不甘心啊” 屋里传来隐隐的啜泣声,这些战士背井离乡,多少艰难困苦都咬牙挺过来了,却在同胞的背叛前红了眼圈。 “决定好了吗”克洛伊问道,“等丽达回来,我们立刻出发。” “我不走。”塞拉平静的说,“我要继续执行任务。” 寂静如刀落下。半晌,雷米跳起来叫道:“你疯了吗” “这群难民虽然可恶,至少该把空袭的事告诉他们,让他们赶紧逃命。” “你打算怎么做”马瑞尔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她,“你还没意识到,有些人不死到临头绝不会醒悟吗” “我我赞同塞拉。”一个叫丽贝卡的女孩小声说,“营里有一万五千人呢,还有许多孩子在,不能一走了之。” “营里的确有一万多人,可是一万只羔羊有什么用给他们武器,他们敢用吗”马瑞尔越说越快,就像在说服自己一样,“别犯傻了,就算你们心胸宽大,愿意牺牲自己去救他们,这群人随时会为了蝇头小利背叛。” “如果将军在这里,一定会选择回去。” 马瑞尔被噎得哑口无言。塞拉走到门口,望着外面的夜空。“你们好好考虑吧,有结果了再告诉我。” 第三十五章 塞拉回屋时,发现克洛伊正坐在台阶上等她。塞拉在他身旁坐下,克洛伊说:“没想到你会主动去送死。” “我不想死。”塞拉把脸埋在膝盖间,“明天的行动,你能跟我一起吗” “给钱。” “我没有钱。”塞拉认真的问道,“用美色行吗” 克洛伊瞥了她一眼:“就你我还不如照镜子。” 塞拉没有回答。克洛伊低下头,发现她的双手正在不易察觉的发抖。塞拉脸色苍白,紧紧按住双手,朝他勉强笑了笑。 “今天我第一次杀了人。”她说,“那个士兵一直在照顾我,如果不是他,我早就死了。我总觉得他是来告诉我赶紧逃命,我却杀了他。” “你想多了,他肯定是奉命来杀你。” “你不明白。” “要不了一个星期,你就会忘掉这个愚蠢的问题。”克洛伊撑着下巴,仔细的打量着塞拉,“你真是个奇怪的女人。我有时候觉得你很聪明,有时候又觉得你蠢得出奇。” “你是在恭维我,还是在骂我呢” “骂你。”克洛伊眯起眼睛,“为了一群白眼狼去送死,真是蠢到家了。” “是啊。”塞拉自嘲的笑笑,“离开故乡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今后要不择手段的活下去。可是为什么” 她低头望着掌心,轻声问道:“为什么到了现在,我还没把良心扔去喂狗” 她怔怔的问着自己,眼中渐渐有了泪光。克洛伊安静的望着她,摸了摸她的头发。“你还有家人吗” “没了,他们全部死在战争中。” “我也是。”他说,“我的父母早就死于部落的仇杀。我回到图兰,本来是为了参加姐姐的婚礼,却得知她和祖父都已遇害。” “你没有留在部落吗” “我虽然是因蒂人,父亲却是入赘的学者。我很早就讨厌部落的封闭落后,想去瞧瞧外面的世界。后来我离开了部落,却发现外面远不如想象中美好。战争c贫穷c瘟疫哪里都一样。”他的声音柔缓低沉,“当我终于厌倦了流浪,想回家的时候,才惊觉自己已经没有家了。” “所以你加入了起义军。” “对。但除了报仇,我还在调查一个人的下落。” “谁” “一个叫塞米尔尤克利夫的男人。你认识吗” 塞拉摇了摇头:“你有他的照片吗” “没有。我只从姐姐的信中得知他是个考古学者,去年十月末来到部落。见过他的人都死了,我只能四处打听消息。” “考古学者”塞拉心头一震,“他和你有仇吗” “他是我的姐夫。”他凄然道,“我在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想见一见这位姐夫,就当留点念想。” 他的目光险些令塞拉动摇,但直觉却强烈的告诉塞拉,他在撒谎。她定了定神,平静的回答:“对不起,我不认识他。” 克洛伊的眼神暗了暗,没有再开口。乌云慢慢散去,明净的月光溢洒在海面上,浪花轻柔拍打着沙滩。克洛伊轻轻哼起了歌,唱的依然是那首归乡之歌。塞拉听不懂歌词,但歌声仿佛一把钥匙,打开了内心深处的门扉。一条路从脚下延伸出去,通往远古的乐园。泉水叮咚,海潮往复,风吹过镀金的屋顶,万千银铃发出美妙的乐声。 “世上真的有乐园吗”塞拉喃喃道,“没有战乱,没有饥荒,人人都能幸福生活的乐园,真的存在吗” “过去曾经存在。”克洛伊回答,“人类的祖先犯下重罪,所以被赶出了乐园。许多人已经忘了,但是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回去。” 塞拉没有听到后面的话,她睡着了。梦里始终有一首歌的旋律在回响,塞拉觉得自己记得这首歌,不是用大脑,而是来自灵魂深处的记忆。她有很多话想问克洛伊,但是当她醒来时,克洛伊已经走了,她身上还披着他的外套。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塞拉坐在台阶上,凝视着黎明的天空。白昼一寸一寸染尽了黑夜,晨曦终于来临。 chater2自由之鹰 图兰时间晚18:30,港口城市格拉尼尔。 落日西沉,天际暮云翻滚,晚霞像一团艳烈的火,把大海染成了铁色的暗红。海浪猛烈拍打着城垛,两道防波堤一左一右伸入海中,形成一个圆形的港口,高耸的胡安监狱就建在防波堤上,湍急的海流途径监狱脚下,北上进入平静的港湾。阴森森的三道胸墙沿着山势逐级下沉,城墙上有数不清的箭楼和瞭望塔,干涸的壕沟里遍布着铁钉竹刺,它曾是图兰最令人闻风丧胆的监狱, 如今主要用来关押政治犯。 西蒙尼身着海军少校制服,开车来到了监狱附近。他把吉普车停在一门生锈的炮台前,嘴里叼着一支烟,举起望远镜眺望监狱。暗红的海水漫过礁石,在石滩上留下细腻的白沫。 天海交界之处,渔船正陆续扬帆归来。 18:35 身着图兰服饰的埃里温战士随人群涌入格拉尼尔,把武器藏在长袍下,三三两两穿越大街小巷,来到了预定的攻击位置。 第一组到达了码头,控制了停泊的渔船,第二组来到了街心广场,第三组换上驻军的制服,占领了监狱通往防波堤的大门和周围房屋的制高点,准备掩护劫狱部队撤退,第四组则融入了火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18:40 炽烈的骄阳下,一架海上军区的运输机轰鸣着对准了跑道,准备在机场着陆。太阳直射着停机坪,路面暑气蒸腾。两个埃里温战士扮作工作人员,正推着清扫车忙碌。两人避开守军,把炸药贴在直升机的油箱上,安装好引爆器后,两人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18:45 四名战士扮作领事馆的官员,驱车来到了凯贝斯大酒店,这里是高级军官最喜欢光顾的消遣场所,常年聚集着各国政要和特工。他们下了车,卸下沉重的行李箱搬进大理石门厅,向前台出示了护照。 “先生,需要喝点什么吗”接待员把护照还给他们,笑容满面的问道。领队的战士摇了摇头,推着行李箱进了房间,其他成员则穿过一段短短的台阶,走入酒吧丝绒般柔软的黑暗里,叫上一杯杜松子酒,在琉特琴悠扬的乐声中细细品着。 18:50 上百名埃里温的战士在城外集结完毕。他们在公路上埋好了地雷,架起机枪,预备拦截对胡安监狱的增援。一组战士驱车来到供电厂,避到了平房之间的暗巷中,随时准备发起突袭。 第三十六章 18:55 封锁监狱进出通道的部队集结完毕,埋伏在城外的阻击部队准备完毕。 两百名战士化装成图兰人,埋伏在监狱的四个方向,随时准备发起总攻。各制高点上的部队已经严阵以待,打进监狱的内应发来了准备就绪的信号。 18:59 西蒙尼注视着表盘,指针一分一秒的流逝,表盘上的分针已经形成锐角,接近顶端时针的位置。 19:00 对讲机里传来低沉的男声:“暴风雨降临。” 一阵巨大的冲击波卷进了酒店,电梯的缆绳轰然断裂,电梯厢猛的坠落,雨点般的碎玻璃洒落到酒店大堂。天花板裂开一道锯齿状的缝隙,鲜血泼洒在镶嵌金丝的纱屏上。一阵可怕的寂静后,烟雾中传来了伤员痛苦的呻吟。两名军官俯在前台上,很快就因失血过多而死亡。 在酒店爆炸的瞬间,一团橙红的火球从机场上方升起,停机坪上的直升机接二连三的爆炸,震耳欲聋的轰鸣撕碎了天空。埃里温的战士们从周围的隐蔽所冲了出来,端起冲锋枪对着驻军扫射。与此同时,另一队战士已经攻进了供电厂,激烈的战鬥随之打响。 19:15 霍华德坐在牢房的床上,盘腿靠着墙。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闭着眼睛,直到脚步声来到面前。 “你的同伙来劫狱了。”亚伦脸色阴沉,“他们袭击了凯贝斯酒店和机场,炸死了许多士兵,我收到上级命令立刻处决你。” 霍华德微微皱眉,流露出疑惑的神情:“你竟然没有报告上级” “告诉他们什么你是不死之身的事”亚伦问道,“你想被人捉去做实验” 霍华德没有回答。亚伦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美杜莎之血。” 霍华德浑身一震。我真的杀得死这个人吗亚伦不禁扪心自问。“二十年前,安道尔家族不知从哪里得到一种具有无限再生能力的溶剂,本来想培育一个不死军团,但被注射的人全变成了石头,才不得不改变研究方向,用溶剂来制作生化兵器。” 他停顿了一下,注视着霍华德。“然而在实验品当中,有万分之一的人对美杜莎的毒性免疫,变成了不死之身。不死鸟霍华德卡夫曼,你的部下知道这个秘密吗” “我就知道迟早会有人猜出来。”霍华德的神情疲惫,“知道了这么大的秘密,你好像并不惊讶。” “很不幸,我正好认识一个跟你一样的怪物。”亚伦有些激愤,“这是我最后一次劝你,投降吧,不要让局面变得无可挽回。” “我拒绝。” “那是你的同胞,你就这么在意自己的名声,宁愿漠视无数人的性命” 霍华德笑了:“收起你的伪善吧。人对生存是有追求的,在难民营中他们能追求什么像家畜一样蹲在笼子里,等着哪天被集体屠杀吗” “我不会让这种事再发生。” “你做不到。”霍华德斩钉截铁道,“作出决定的是军部,不是你。你想善待难民,但军部只想摆脱麻烦,战鬥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亚伦望着霍华德,发现他还和被捕时一样,眼睛里充满了力量。他再次意识到这个人不能留,只要他活着一日,就是对军部巨大的威胁。他沉默片刻,输入了密码。霍华德听到电子锁解开的声音,惊讶的抬起头。 “今晚你会被转移到别处。”亚伦紧紧绷着脸,“暴动镇压下来后,我会把你转移到坎特格兰德监狱。那里有一种全封闭牢房,只有一个出气孔,你会在牢里度过后半生,终生无法接触任何人。” “我该感谢你的善良吗” “闭嘴,我不希望外人知道美杜莎的秘密。” 亚伦打开门栓,亲自押着霍华德,枪口顶着他的后脑勺。这种大口径子弹能在瞬间打碎他的颅骨,哪怕是霍华德都要花上不少时间恢复。四名士兵端着枪在前面开路,以防突生变故。霍华德的脚步很慢,每走一步,身上的镣铐就发出沉重的声响。 “快走,不要拖延时间。”亚伦警告他,枪口往他颅骨的凹陷处顶了顶。霍华德耸了耸肩:“总督先生,没人戴着这么重的镣铐还能健步如飞。” 就在这时,灯光戛然而止。走廊里突然伸手不见五指,外面的灯光一层层熄灭了,整座城市卷进了彻底的黑暗。亚伦心头一惊,毫不犹豫的叩动扳机,子弹却打在了墙上。他的下颌一阵剧痛,亚伦抬肘还击,却被反绞住胳膊。他发出一声痛哼,感到冰冷的枪口指着太阳穴。 “抱歉了。”霍华德俯在他耳畔,声音低沉,“子弹不长眼,请您不要乱动。” 应急灯亮了,警笛高声鸣叫。刺眼的白光令亚伦眯起眼睛,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他的目光投向窗外,监狱的南墙腾起滚滚黑烟。等到烟雾和碎石逐渐散去,墙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豁口,一架军用吉普风驰电掣的冲进监狱,立刻陷入了枪弹的暴雨中。 “你要做什么” “当然是离开监狱,让你的部下停止攻击。”霍华德说。士兵们端着枪,都一脸不知所措的望着亚伦,亚伦暗骂了一句。“不可能。” “听说你的妻子已身怀六甲,你难道不想见孩子一面”霍华德语气平静,“让他们退下,否则我立刻毙了你。” 亚伦咬了咬唇,朝赶来的军官使了个眼色。后者不得不退开,下令士兵让出了一条路,霍华德押着亚伦公然走出牢房,士兵们不敢开枪,只得用愤怒的眼神注视着他。 “你们调了这么多人来劫狱,不顾难民的死活了吗”亚伦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如果你在这里杀了我,军部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杀不杀你结果都一样。” 一枚榴弹在窗外爆炸,冲击波撼动了整层楼,碎玻璃从天而降,霍华德侧身避开,亚伦趁机抬肘猛击他的侧腹。他闷哼一声,松开了亚伦,士兵们立刻冲过来围成一堵人墙,把亚伦层层保护起来。走廊里枪弹横飞,霍华德抬腿撂倒一个士兵,夺过枪瞄准亚伦,击中了他的大腿。 “长官” 子弹擦破了亚伦的动脉,伤口血如泉涌,走廊里瞬间乱作一团。周围闹哄哄的,无数双手伸过来想拉起他:“快通知医务班” “保护总督,逮捕卡夫曼”一个士兵高喊道,开枪击中了应急灯,随即拉起霍华德,一路直奔仓库。他摘下伪装,露出一头显眼的银发。 “卢恩” 卢恩按住流血的右臂,取出信号枪对着天空发射,漆黑的夜幕里升起红色的火焰。他撕下衬衫裹住伤口,调侃道:“欠你的人情,我已经还了。” 霍华德一愣,眼中有了笑意:“你这混账,总是让人意外。” “霍华德,你真是自作自受,我都懒得骂你。”卢恩掏出钥匙解开镣铐,扔给他一支冲锋枪,“就你这种只会打仗的笨蛋,居然还有一大群人崇拜,真是活见鬼了。” 第三十七章 霍华德正想开口,走廊里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他竖起食指,把弹夹推入冲锋枪。“你们带了多少人” “三百人。” “太多了。” “去向西蒙尼抱怨。”卢恩说,“这件事我可决定不了。” “出去再聊吧。” 两人靠近门口,隐藏在墙壁的阴影中。霍华德右手持枪,左手对卢恩竖起三根手指,变成两根根,最后猛的握拳。 两人同时飞身窜了出去,霎时枪声大作。 吉普车炮弹似的从断墙射了出去,车顶噼里啪啦下雹子一样热闹。正在这时,所有人都看到了远处升起的信号弹,在黑暗中仿佛一个坐标。 “将军已经救出来了。”西蒙尼立刻下令,“现在兵分两路,一路去释放监狱里的囚犯,让他们朝不同方向逃跑,一路去信号弹的位置。” 十名突击队员跳下车冲向监狱,西蒙尼借着短暂的混乱突入方才发出信号弹的位置,胡安监狱有众多围墙和通道,初来乍到很容易迷路,但他对监狱的构造已经烂熟于心,驾驶吉普游鱼般穿梭在金属栅栏间。监狱里枪炮连天,埃里温的战士早已占据周围房屋的制高点,把增援部队打得寸步难行。 这时,一个黑影突然从头顶坠落,猛烈的风中衣袂翻飞。西蒙尼猛打方向盘,车轮急速擦过路面,发出尖锐的转向声,来人落在车前盖上,车头往下重重一压,凹下一个深坑,挡风玻璃哗啦一声全碎。 来人跳入驾驶座,借着爆炸的火光,西蒙尼看清了他的长相:“将军” “嗯。”霍华德简短的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西蒙尼的眼圈都红了,他迅速掏出信号枪对空鸣响,向突击部队下达了撤退命令:“将军,他们没有折磨您吧您身上有血,伤势严重吗” “没有,不是我的血。” 霍华德话音未落,卢恩从楼里狼狈的冲了出来,一溜烟窜过来躲进车里。霍华德问道:“你怎么不跳下来” “你以为人人都是你” 西蒙尼神色复杂的望着卢恩,没有说什么。霍华德上好弹夹,问道:“难民们都撤离了吗” “现在顾不上他们了。”西蒙尼说,“我已经下令各据点的成员和起义军配合,一旦攻下难民营所在城市,立刻释放他们。” 霍华德紧紧皱眉,西蒙尼抢先答道:“将军,我们只是一支异国孤军,失去您就会分崩离析。这次埃里温的指挥层损失惨重,我们不能再失去您了。” 霍华德沉默了。他的眼神晦暗,眉目在火光的映照下模糊不清。吉普车很快离开监狱,西蒙尼撕下车身的伪装,车辆已经按照驻军标准重新粉刷,车门上喷着建制编号:第13步兵连。 “把衣服换了,我们要去因蒂人的部落避一避。”他扔给霍华德一套军官制服。 城里警笛声蜂鸣,到处都是塞满士兵的卡车。西蒙尼开着车明目张胆的穿过最繁华的路段,朝山区的方向驶去。就在他们靠近运河的时候,一张闪光的地毯突然从身后铺展开来。电力恢复了。 “替我接通亚希兰的指挥部。”霍华德终于说,“我有事要交待。” 19:40 “喂,你听说了吗叛军已经打到了萨特波卡近郊,上面正在紧急调部队支援。” “不会吧” “真的,前两天不是飞过了许多轰炸机吗现在营里到处都在传,空军第九师团已经出动了,要对这一带进行轰炸。” 萨特波卡营区,两个守兵正站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太阳已经落山,灼热的风不时卷起沙尘,两人热得头晕目眩。其中一人舔舔干裂的嘴唇,小心的说:“从早上开始,头儿就不见了。高级军官全跑了,只剩我们还在这里傻站着。” “如果要对萨特波卡空袭,为什么不通知我们” “你傻了吗要是大家一窝蜂的跑了,空袭的消息不就泄露给敌人了”他用枪托敲了敲脚下的水泥砖,另一个士兵吓坏了:“轰炸机可没长眼睛,要是炸弹落下来怎么办” “听天由命吧,擅离职守要被枪毙,只有听到炸弹落下来时赶紧逃命了。” “我老婆才怀上孩子,我可不想死在这里”士兵叫道,“这群王八蛋,是要我们被自己人打死吗” 士兵话音未落,远方突然升起滚滚浓烟。两人变了脸色,都竖起耳朵。烈焰卷起浓重的黑烟冲天而起,摇撼着大地,震耳欲聋的轰鸣十英里外都能听到。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脸上因惊恐而毫无生气。他们同时扔下枪,钻进一辆卡车猛踩油门。汽车扬起 阵阵尘烟,一眨眼的工夫就逃得没影了。 营里乱作一团,难民们惊恐的彼此推搡着,爆炸声唤起了他们对战争恐怖的回忆。他们都是从战乱中心一路逃到图兰,却发现这块小小的营地已经不能庇护他们。人群尖叫着涌向营外,又被挥舞着冲锋枪的士兵赶了回来。 “回去都回去”士兵声嘶力竭的维持着秩序,“这只是军事演习” “骗人,是叛军打过来了” 几个难民冲过了封锁区,手脚并用的爬上铁丝网,却被瞭望塔上的机枪打了下来,鲜血淋漓的挂在网上。铁丝网上通了电,有些人躲闪不及被电流击中,当场扑地哀嚎。难民们被吓破了胆,重新退回去,聚成一团瑟瑟发抖。 士兵总算松了口气。然而他的脚步突然一个踉跄,血从额上的窟窿汩汩流出。士兵们接二连三的中枪,仿佛被死神瞄准了眉心。一辆军用卡车从山坡上风驰电掣的驶来,冒着弹雨冲进了难民营。四名戴着头盔的队员从车上跳下来,迅速击毙了守兵。 “我们是起义军的部队”为首的队员高声宣布,“这里马上会成为战场,请大家赶紧逃走” 她用格尔达语和图兰语分别喊了一遍,难民们面面相觑。他们都是北方人,对图兰内战不甚了解,不知是否该信任这些外国人。先前逃走的难民尸体仍挂在铁丝网上,人群踌躇不决,不敢迈出脚步。 见众人犹豫着不动,塞拉心急如焚,又喊了一遍。这是她的主意,先在营区近郊制造爆炸,再以起义军的名义闯进来。双方交战正酣,这是难民们都知道的事。但他们的人数实在太少了,只希望争取到时间,让人们赶紧在空袭前逃走。 头顶的机枪猛烈扫射起来,塞拉立刻避到车后。人群中响起惊惶的惨叫,混乱中她的脸被打伤了,头盔掉了下来,一名妇人突然发出惊叫。 “骗子” 第三十八章 这一声犹如平地惊雷,塞拉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妇人从人堆里挤出来,指着塞拉,高声喊道:“我认识她,她根本不是起义军,而是埃里温的人” 她的身子发着抖,脸涨得通红,眼中喷出怒火。“各位,请相信我”她指向塞拉,“什么起义军要打过来了,全是在骗人除了刚才那一声,你们还听到爆炸声了吗” 人群中泛起一阵不安的嗡嗡声。塞拉站起来,平静的注视着她:“起义军的确要打过来了。今晚驻军会对萨特波卡进行空袭,你们不逃,全都会死。” “你这个谎话精”妇人尖叫道,“你有证据吗你不过是想把大家骗出去,给你们埃里温卖命” 见塞拉不答话,她得到了鼓励,声音越发尖利:“一直以来都是你们到处制造事端,我只剩一个孩子了,你们却要逼着她去送死求求你们不要再破坏大家的生活了” 她说到情动处,竟搂着孩子嘤嘤哭了起来。女孩惊恐的靠在母亲怀里,人们满怀同情的望着这个可怜的母亲,看向塞拉时,便都带了同仇敌忾的神色。一个矮小的男人率先叫道:“对,我们落到这个地步,还不怪你们非要和军部作对” “还有霍华德卡夫曼,那个懦夫和外国人勾结带着大家送死,算什么英雄” “想死的话自己抹脖子去,不要连累大家” “埃里温滚出去” “滚出去” “滚出去” 开始是一个人在喊,很快变成了浩大的声讨。一枚尖利的石子擦过塞拉的眼角,血流下来模糊了她的视野。早在回到难民营之前,塞拉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她一动不动,心中无悲无喜,只觉得难以言喻的疲倦。 她想起马瑞尔的话:有些人不死到临头,永远不会醒悟。 明明战争就在门外,他们依然自欺欺人,压下所有怀疑说服着自己,并警告孩子们不要向往铁丝网外的世界,因为那里是地狱。 该走了吧,塞拉对自己说,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在被出卖之后,还拼了命想救他们,是他们自己不识好歹。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的脚不听使唤为什么在听到侮辱战友,侮辱霍华德的话,有个声音强烈的在心里叫嚣着,要给他们一个教训为什么她的理智一遍又一遍说服着自己,胸口依然血气翻涌,为什么一个声音告诉她,如果败给眼前这群人离开,她这一生,都将意难平 砰 塞拉对空放了一枪,仿佛有人按下了暂停键,人群顷刻鸦雀无声。她放下枪,漠然扫过一张张愤怒c惶急c恐惧的脸,就像有人给他们戴上了面具,面具掉下来,他们重新变回无助的羔羊,攒聚在一起瑟瑟发抖。 “原来我们的祖国被侵略,亲人被屠杀,不怪敌人的贪婪和冷酷,反而要怪将士们顽强抵抗激怒了敌人”塞拉冷冷道,“因为凶手高高在上,不可战胜,所有的过错,都要让一心为国为民的人来承担既然你们这么想留在笼子里,对真正的施暴者充耳不闻,甘当他们的顺民,那就去死吧。” 她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厉声喝道:“但是你们死了之后,没有人会为你们掉一滴眼泪没有人会为你们立碑就像没有人会哀悼自己宰杀的羔羊我根本不想管你们的死活,但我没有办法。因为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因为当权者高高在上,掌握着生杀大权,因为我们的性命卑贱如泥我们甚至无法选择如何活着,只能选择如何死去” 营中死一般的寂静,塞拉慢慢伸出手臂,指着十二英尺高,包围着整个营区的铁丝网。上面是瞭望台的机枪,下面是无数地雷和电网。 “现在,我站在这里。”她环顾四周,字字掷地有声。“只为了今天,或者几十年后的某一日再见到我的家人时,能挺起胸膛告诉他们,我作为人类战鬥到了最后,而不是像畜生一样死在了笼子里” 人群呆若木鸡,塞拉收起枪,从高台上跳了下来。这时,妇人终于醒悟过来,怒吼道:“等一等” 塞拉回过头,居高临下的望着她。妇人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个音节。塞拉的眼神仿佛钢针扎在她的心上,刺穿了所有卑劣和虚妄。 “我要去炸掉瞭望台,敢阻止我的尽管来。”她说,“哪怕手里握着枪,连保护自己的勇气都没有,不过是群只会嚼舌头的麻雀罢了。” 她就这么把一大群人扔在操场中,扬长而去。丽贝卡追上她的脚步,急忙问道:“引爆器呢” “带着呢。我把炸药和雷管都埋在铁丝网下了,但愿他们没有翻出来。” 三人冲上瞭望台,一梭子弹立刻扫射下来。等到机枪的蜂鸣声一停,塞拉拉开手榴弹扔了出去,躲到墙后捂住耳朵。尖锐的爆 炸声撕破了她的耳膜,一股鲜血从耳道中淌下。 成功了吗丽贝卡用眼神询问。 就在这时,机关枪又一次锤击般响了起来。枪口连续喷出烈焰,对面的门被打成了马蜂窝。克洛伊带来了十二个人,连同愿意参加任务的埃里温成员,一共只有十八人。他们得不到任何帮助,只能靠自己。 塞拉愤怒的注视着瞭望台,那是个绝佳的机枪阵地,易守难攻,角度完美。塞拉怀疑他们在门上装了防弹钢板,不管倾泻了多少子弹过去,那支恶毒的枪管依然在喷火。灼热的枪管靠在肩上,她头痛的厉害,胳膊越来越僵硬,稍微动一下就疼得难以难受。距空袭开始只有不到十分钟。塞拉的呼吸陡然急促,像一道铁丝箍住了胸膛。 “喂,你们带闪光弹了吗”雷米问道。 “带了两个。” “都给我。” 他冒着暴雨般的枪弹爬到塞拉身边,子弹打在他的头盔上,发出砰砰的声响。雷米摘下头盔,塞拉才发现他的颈骨被子弹严重挫伤,冒起了一个大肿块,脸色苍白得可怕。 “骨折了。”雷米说,“妈的,疼死老子了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塞拉。” “对,塞拉,我记住你了。”他把身上的武器全都交给她们,只留下一把枪。丽贝卡惊惶的望着他,他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发:“我是军人,让我来给你们开路吧。” 他掷出闪光弹,咆哮着朝瞭望台扑去。炫目的白光瞬间罩住了视野,他扑在机枪上,嘶吼道:“趁现在” 机枪手没想到他会不要命,两人滚作一团,子弹全部打进了雷米的身体。刻骨的仇恨漫上心头,塞拉拔出折刀冲过去,一刀捅进机枪手的胸口,激起的血幕淋遍全身。 机枪手的身体一阵抽搐,终于松开了枪管。塞拉站起来,对着他的头部补了一枪。丽贝卡哭着扑过去,把两人的尸体分开。雷米身上全是血窟窿,她抽噎着把他的尸体放平,替他合上眼睛。 “塞拉”她扑进塞拉怀里,泪如泉涌,“我们成功了” 塞拉怔怔的搂住她,仰头望着天空。皓月当空,满天晶莹的星光倾泻而下,塞拉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夜空,一时竟有些怔忪。 第三十九章 20:00 塞拉抬起头,三架轰炸机组成的箭形编队飞过天空,隆隆朝着头顶压来。 一声尖啸破空而降,高速机枪吐出一米长的烈焰,她被巨大的冲击波抛了出去,泥土和碎石倾盆大雨般坠落。在红黑翻滚的怒涛中,大地在她身下剧烈颠簸起来,半边建筑飞向了空中,随即缓缓落下。 飞机来回俯冲了三次,用炸弹轮番轰炸着营区,扫射完毕就拉起机头,盘旋离开了。塞拉倒在废墟上,方才一颗炸弹的落点离她太近,瞬间把她震得昏厥过去,丽贝卡压在她的身上,被炸得面目全非。弹片嵌入了她的脏器,鲜血把视野染得通红。 身下的血斑越来越大,塞拉感到生命正在悄悄离去,如同山头的新雪消融。她的知觉正在消散,好像有人拉下了幕布,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她听见了风吹过田野的声音。黄色的是金雀花,红色的是冰原罂粟,粉色的是石楠,仿佛一匹绚美无双的锦缎。她在原野上奔跑,花香漫过她的双足。 塞拉站了起来,身体出奇的轻盈。家人站在不远处,唤着她的名字。 “塞拉” 周围的场景突然变了,塞拉被撞得一个踉跄。一个少年从押解车上跳了下来,拼命朝前跑去。塞拉用头撞开了枪口,想为他争取时间,却被军官扯着头发撞在了车窗上。 “你认识他吗”军官问道。 “不认识。” “你为什么要帮他” 苍蝇在脸上嗡嗡飞舞着,她躺在尸堆中一动不动,任凭穷孩子剥掉自己的外套,把手伸进怀里摸索着财物。 “真蠢啊。”卢恩摇头叹道,“你不是早就下定决心,要不择手段的活下去吗为什么要去送死” 她被吊在天花板上,全身鞭痕纵横。一个士兵把盐水泼在了伤口上,她疼得昏厥过去,又被一鞭子抽醒。 “说”他们尖叫着,“你还有哪些同伙快说” 她抱着一个木桶,浸在冰冷刺骨的海水中。海面漂满了尸体,她冻得嘴唇发紫,苦苦支撑着不肯死去。她记得在拉塞尔港,船起航的时候,蒸汽引擎发出隆隆的鸣叫。乘客们挤到甲板上,拼命挥舞着手臂。她的母亲木然站在码头上,朝她挥舞着手帕,泪如雨下,父亲搂着她的肩膀。塞拉目不转睛的望着码头,直到亲人的身影消失成一个小黑点。 “塞拉,你要好好活下去。不管走到哪里,我们永远爱你,永远在你心里。” 她的眼前再次浮现少年的身影。他迎着日出,迈开大步奔跑,仿佛想拥抱太阳。他的身影时而陌生,时而变成了她自己。 父母和弟弟依然温柔的望着她,眼泪顺着塞拉的脸庞流了下来。 “对不起。”她说。 塞拉慢慢伸出手,手脚并用,一寸一寸往前挪动。身下的血痕深深长长,蜿蜒流淌,起爆器就掉在不远处,可是她怎么都够不到。这么短的距离,却漫长的像万水千山,像望不到尽头的苦难。战争打响的那一日,太阳就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它悬挂在空中,高高在上的俯视着她,目睹她一次次挣扎,跌倒,直至奄奄一息。 这个世界这么残酷,生存如此艰难,可是她依然想活着。我就要死了,她想。死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从未想象过自己的死,也没有对死的恐惧,但是生却不同。生是金色的麦浪,随风荡漾在山坡上,生是飞驰的骏马,风驰电掣般越过高高的山冈,湛青的河谷,奔向远方连绵的群山,生是一只雄鹰,在蔚蓝的长空里展翅翱翔,追逐着太阳。 她碰到了起爆器,塞拉用满是鲜血的手打开盖子,手不断发着抖,眼前一片模糊,重复了好几次才点燃火,引线嗤嗤燃到了尽头。 什么都没有发生。 塞拉睁大了眼睛。就在这时,一只苍鹰突然从身旁凌空而起,展翅飞入云霄,她甚至能听到强劲有力的振翅声。它越飞越高,笔直的钻破云层,刺入高高的天宇,直至消失不见。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不远处爆出一声轰鸣,铁丝网的西侧冒出冲天烈焰,泥土像喷泉般窜上了半空。爆破的气浪滚滚朝她压来,钢铁碎片倾盆大雨般坠落,炸开一个十英尺宽的豁口,跟着引发连环殉爆,大片钢珠横扫出去,铁丝网一段接一段被炸毁,爆炸的声响此起彼伏,竟震得塞拉短暂的失聪。 爆炸的间隔,周围重归沉寂。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塞拉感到身下的大地在颤栗,仿佛某个庞然大物的心跳。震动停歇了一会儿,瞭望台突然剧烈摇晃起来。短暂的寂静后,人们的嘶吼像喷出的血一样模糊了视网膜。 在塞拉看不见的地方,成千上万人像决堤的洪水涌向缺口。守军从上方轰击他们,曳 光弹划过雪亮的轨迹,许多人被炸成碎片,枪炮声顷刻便被疯狂的尖叫声吞没。仍然有人不断从缺口冲出去,有人不慎跌倒,被后面的人活活踩死,铁丝网被人群踩进烂泥中,变成了一堆辨不出原样的废铁。 十分钟之后,最后一道铁丝网倒了下去,只有瞭望台上悬挂的军旗,孤独的迎风飘扬。 就在这个夜晚,图兰的二十三个城市同时爆发了起义,犹如烈火燎原,迅速蔓延全国,军部在图兰的统治土崩瓦解。 7月6日,费尔南多率王军主力强渡萨瓦河,占领亚希兰,和城中的起义军会师。 7月9日,联军向海上军区本部格拉尼尔发起猛攻,并于次日占领该城。 7月12日,南部重镇格雷海姆爆发起义,市民们在自卫队的配合下冲进军营,枪杀了驻军指挥官,开城迎接联军。 7月15日,联军进入亚尔维斯,海上军区的指挥官临阵脱逃,驻军无条件投降。 7月18日,联军在埃里温军队的配合下攻下萨特波卡和雷西尔,释放城中所有难民。 7月20日,联军穿过古都朱利安,到达扎格罗山,全歼海上军区陆军第三师团。 7月22日,联军攻下利曼港。 7月29日,联军在因蒂人的带领下进入德拉维加山区,收服圣城图拉。 至此,除首都托兰等少数几个城市,图兰全境已经落入起义军控制。亚伦不得不退守王宫附近的佩特拉城堡,雪片般的电报飞往军部,要求速派援军,但费尔南多并不打算给他们机会。他亲率精锐,连夜挥军北上,包围了佩特拉城堡。 第四十章 佩特拉城堡。 海浪拍击着卡门湾的断崖,发出怒号般的涛声。城堡南面是落差三百英尺的绝壁,汹涌的海流沿着海岬涌入特拉帕尼亚海峡,船只根本无法通行,因此军区把防卫重点全部放在了北面的城墙。没有人注意到一支小小的船队正冒着夜色,艰难的驶向城堡。船队约有三十来只,控桨的全是熟识水性的图兰人。到达岸上后,士兵们立刻抛出铁钩挂在石崖上,崖上风势强劲,士兵身上又背着十多斤重的武器,不断有人掉下来,好几秒钟后才传来落水声,然而没有一个人回头。他们迅捷的到达预定位置,为首的军官打开对讲机。 “将军,突击部队共三百二十六人,已经集结完毕。” 费尔南多看了一眼表上的时间,凌晨四点。大地是平静的,仿佛在沉睡。 “兄弟们,废话就不多说了。”他沉声道,“我们准备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今天的这一刻。为了图兰的新生” 频道里一片静默。一团橙红的火球在城堡上方爆开,照亮了黎明的天空,突击部队发起了总攻,潮水般的呐喊响彻城堡。 “为了新生” 驻军突然遭到背后的袭击,立刻方寸大乱。各种殉爆的子弹噼哩啪啦响个不停,城堡中烟尘弥散,碎砖块和石头暴雨一样崩落。密集的炮声从城堡传来,夹杂着轻机枪的蜂鸣和人们的喊杀声。第一堵城墙的防御已经被摧毁,冲进去的部队在古堡中和敌人进行了惨烈的肉搏。驻军虽然在首轮打击中乱了阵脚,但指挥官很快回过神来,下令全体士兵撤回城堡主楼死守。 费尔南多眯着眼睛,举起望远镜,对准了主楼上飘扬的军旗。在激烈的战火中,它已经破烂不堪,染上了斑斑血迹,却没有倒下。 他放下望远镜,对亲兵说:“把弓拿来。” 景衍曾送给他一把弓,他一直挂在营帐中。紫檀木的长弓,以犀角装饰,坚如钢铁,重量却奇轻。十一年前,景衍用这把弓三箭射伤他,夺走了他的自由。 费尔南多抚摸着弓身,目光眷恋,往事潮水般漫上心头。阴暗的矿洞,狼犬的狂吠,铁链哗哗响着,夹杂着皮鞭的抽打声。 “工作,给我专心工作” 身后传来士兵的怒斥。他赤着脚,戴着沉重的镣铐,皮鞭上有钩刺,每一鞭下去都带起新鲜的血肉。不断有奴隶倒下,士兵便把尸体扔给狼犬,他一生都忘不了狼犬嚼着人骨头的声音。他麻木的劳作着,如同行尸走肉。 他本来不想管被强暴的奴隶少女,可是她哭得极为凄惨,让他想起了许多年前,士兵从他身旁掳走母亲。他没有勇气离开柜子,像个男人一样堂堂正正的保护她,所以他杀掉了守兵,砸开笼子,把奴隶们全部放走了。直到那位清秀苍白,有一双丹凤眼的国王出现,用一箱金条买下了他。 景衍第一次把他带回王宫,他本以为只是换个主子,景衍却叫人取下镣铐,带他去裹伤洗漱。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换上崭新的丝绸衣服,穿上鞋子,仆人带他来到国王的书房,景衍一见他的样子,立刻就笑了:“野狗就是野狗,穿上人的衣服也变不成人。” 费尔南多涨红了脸。国王说:“我这个人怕死,但宫里的侍卫都不顶用。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完全服从我的命令,用性命来保护我。如果你比我活得久,我死后你就自由了。” “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景衍合上书,目光落在了血肉模糊的刺青上。“很介意吗”他问道,“我可以请最好的医生帮你除掉它,但这个印记不在了,你就能完全介怀吗” 费尔南多紧紧咬住下唇,他知道即使解开了枷锁,即使今后功成名就,这段经历将成为他终身的烙印,一次次在午夜梦回时提醒他,自己曾如何被踏进尘土里。 “为什么要救我”他鼓起勇气问道。 景衍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费尔南多面前,平静的说:“抬起头来。” 费尔南多依言抬头,国王问道:“你已经当了八年奴隶,早该认命了。为什么直到现在还要反抗” “我不是奴隶。”他嘶哑的说,“我是英雄的后人,不会在矿洞里度过一生” “没错,折翅的鹰依然是鹰,不会成为家禽。”他伸手贴在费尔南多的左胸,一股暖流随着国王的目光流入心房。“为了图兰,我需要你的这份血性。你有资格留在我身边。” 费尔南多猛的抬起头。景衍挑了挑眉,转身离开:“去见我的侍卫长,他会教你宫中礼仪。今晚阿鲁卡大公来访,你要全程在场,要是敢说错一个字,我就叫人拔了你的舌头。” “陛下”费尔南多的声音干脆而生硬。 景衍停下了脚步,费尔南多望着他的背影,一字一句的说:“谢谢。” “别急着谢我。”景衍没有回头,“有朝一日,你一定会希望从没遇到过我。” 从这天开始,他留在了宫中。景衍亲自教他识文断字,用兵之道,又把他送去国外的军校学习现代战术。他很快证明了自己是个天生的战士,但景衍打从一开始,就按照将军的标准在培养他,他经常被景衍严苛的要求弄得身心俱疲。 在坎特伯雷的军校,他是唯一的图兰人,没有任何朋友。但他总会定期收到景衍的信件和邮包,尽管信中言辞刻薄,天冷了他会及时收到合身的冬衣和厚被褥,他在训练中摔得遍体鳞伤,下次就会收到消淤止痛的药膏,故乡的柿子红了,邮包里就会有结了霜的柿饼,夏天会有酿好的青梅酒。除了父母,从没有人这样待过他。国王于他,既是恩人,亦是唯一的亲人。他拼了命的学习和训练,不想辜负国王的期待。 “费尔南多,讲讲你的家族吧。” “陛下,这是命令吗” “嗯,快讲吧。讲得不好听,我就叫人把你的舌头拔了。” “好吧。柯伦泰最初兴起是在西奥多二世统治时期,我的先祖得到了国王的信任执掌禁军,家中男丁陆续进入军中,为图兰打造了一支战无不胜的铁军。但后来因为军功太重,遭到国王猜忌被流放,柯伦泰自此一蹶不振。完了。” “你在敷衍我吗还不如书上写得有趣。” 第四十一章 “辜负他们的是当时的王。”景衍的语气严厉起来,“你在坎特伯雷的军校训练了四年,就没有任何感触吗” “能有什么感触图兰是我的祖国,但它夺走了我的所有亲人,给了我八年地狱般的生活我凭什么要为这种国家效力” “费尔南多,看来你一点进步都没有,我还是早点把你送出国算了。” “不”费尔南多拉住他的胳膊,恳求道,“陛下,不要生气。我愿意留下来,但不是为了图兰,是为了你。” “你还是不明白。”景衍平静的说,“西至死亡海岸,东至布夏尔,北邻艾达海,南至克里斯图尼亚海峡,这片疆域的每一寸领土,生活的每一个人就是图兰。你就算要恨,也该恨我无力阻止悲剧发生。” “不能怪你。”费尔南多低声说,“几百年的积贫积弱,一个人怎么改变的了” 景衍沉默不语。他凝视着远方的大海,图兰极盛之时,雄鹰曾从这里出发,展翅飞往世界。黄金之乡名动四海,图拉城成为异邦人心中的梦,染着宝石和肉桂的馨香。 “不知我有生之年能不能让图兰恢复独立,重现黄金乡的繁华。” “你做得到。”费尔南多坚定的说,年轻的脸上神采奕奕。景衍笑了笑,枕着手臂靠在青石上,阖上眼睛,费尔南多拿不准他是不是睡着了。 “说起来,陛下的本名叫什么” “我姓景,单名一个衍字。” “怎么写” 景衍勾了勾食指,费尔南多伸出手。微凉的指尖划过掌心,费尔南多颤栗了一下,只觉得夜出奇的凉,胸口却慢慢热了起来。他合上手,好像想把这个名字攥在掌心。 “景衍” “嗯,允许你私下这么叫。但是你敢告诉别人,我就” “宰了我拔了我的舌头”费尔南多说,“恕我直言,您的威胁一点新意都没有。” “胆肥了是吧敢跟我顶嘴了。” 景衍依然闭着眼,悠悠月华流淌在他的脸上,平日里凛厉的眉目显得柔和了许多。费尔南多出神的望着他,这样静的夜,仿佛听到什么破茧而出的声音。 “陛下阿衍。” “嗯” “阿衍,你想家吗” “图兰就是我的家。”景衍翻了个身,赌气般说道。费尔南多笑了,眼里柔情似水:“阿衍,我会训练出一支最强的军队,打败所有敌人。等到图兰独立那天,我就带你回家吧。” 费尔南多拈起一支利箭搭在弓上,瞄准了主楼的军旗。天际泛起了鱼肚白,灰蓝色的大海涌向绝壁,又一层层退了回去,礁石间满是细腻的白沫。晨光里浮现他熟悉的面影,眉目如生,眼神含笑。他的喉头一阵哽咽,坚毅的眼中有了泪光。 海面浮现暗红的影子,刹那间,太阳从深海腾空而起,张开黄金的翅膀飞向天空,放射出万丈光芒。云蒸霞蔚,军旗映着初升的旭日,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汤谷有扶木,日中有踆乌,日出鸣于扶桑,日落栖于若木。 费尔南多大喝一声,空中惊起闪电。箭矢破空而出,旗杆应声断裂,轰然坠落 这一天,所有守军都记得当时的一幕。残破的军旗从窗外悠悠飘下,落在了尘土之中,立刻被人踩在脚下。越来越多士兵爬上了城墙,从壁垒的缺口冲了进去,凭借兵力优势将守军击退。很快守军就被迫退向内墙,内墙前方有一条壕沟,无数人被推进壕沟惨遭屠杀。守军陷入了盲目的恐慌,争先恐后涌向唯一的城门,却纷纷倒在乱枪之下。死尸堆积成山,把逃命的道路堵死,从卡门湾攻上来的士兵占领了主楼,将旗帜插在主楼之上。 城门打开的那一刻,朝阳照进了城堡。费尔南多骑在高大的骏马上,猛禽在他的头顶盘旋,塞蒙王朝的旗帜高扬在晨风之中。 “这里是图兰之声,十分钟以前,我们收到了来自起义军领袖吉恩斯图亚特和费尔南多柯伦泰将军的联合声明。” 霍华德站在农庄的大树下,点燃了一支烟。卢恩和西蒙尼坐在里屋的桌旁,谁都没有说话,面对着一口未动的水杯。 亚伦坐在病床上,把脸埋进了双臂间。 深见恭子从和服袖中取出一个卷轴打开,虫群宛如一缕黑烟没入了卷轴中。她轻轻抚摸着小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克洛伊站在一座帐篷外,望着初升的旭日。名叫海伦的大鸟扑打着翅膀,落在了他的肩上。塞拉躺在床上,没有意识,手指轻轻的动了。 马瑞尔和丽达挤在人堆中,聚精会神的听着广播。彼得坐在桌前,正起草一份稿件。 费尔南多骑了马朝皇宫的方向飞奔,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玉佩。 “图兰自古以来就是独立的国家。勤劳勇敢的图兰人民曾在这片土地上耕耘,创造了辉煌的历史。从今日起,我们宣布,图兰正式恢复独立。我们将搁置一切内部争端,致力于祖国的建设。我们不畏惧战争,面对外敌侵略,我们将誓死保卫祖国,直到战至最后一人。 以太阳神和先祖的名义,我们宣布,永远不会停下追求自由的脚步。” 西元45年7月31日清晨6点30分,图兰政府对全世界发表的这段声明,被后世称为“自由之声”。当日,费尔南多宣布将两支军队合并,由吉恩担任统帅,然而军队的交接还没完成,他就带着国王的遗体下落不明。 在海上军区本部,陆军总司令盖伊赫德暴跳如雷,当场把亚伦撤职,叫嚣着要给图兰的暴民们一顿鞭子尝尝。他先后调集了二十万大军陈兵国境,随时准备入侵图兰。 “你真的要走吗” 丽达站在农庄门口,担忧的望着彼得。彼得故作轻松的说:“当然了。我要回报社,把这些新闻作为头条发表,这可是一夜成名的捷径。” “现在局势紧张,你自己回去太危险了,我安排几个人保护你吧。” “没事,我悄悄的回去,不会惊动任何人。” 丽达欲言又止。彼得调侃道:“你这么担心我,该不会爱上我了吧” “闭嘴,整天没个正经样。”丽达骂道,“我是感谢你救了塞拉,不然谁管你的死活。” 第四十二章 “我只是把她送到了农庄。她的伤势太重了,医生说她现在处于危险期,不一定救得回来。” “塞拉一定能挺过来。”丽达坚定的说,“她是我见过的求生意志最强的人。” “或许吧。”彼得耸了耸肩,“有时候我觉得你们可恶极了,有时候又觉得你们的确值得钦佩。” “谢谢你的谬赞。”丽达问道,“我们还会见面吧” “当然了。下次来多里斯,我一定会请你喝一杯。” 丽达点了点头。彼得压了压帽舌,合拢脚跟,朝她敬了个军礼:“那么,我出发了。” “好,你多加小心。” 丽达还礼。彼得粲然一笑,背上行囊走了。她站在门口,目不转睛的凝视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道路尽头。 彼得没有回到多里斯。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倒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被剜去眼球,割掉鼻子和舌头,浑身血迹斑斑,尸体被蹂躏得惨不忍睹。 刺客偷走了他的行囊,但彼得遇害前就寄出了两个邮包,一个加急,一个普通,记载着真相的录像带正混在上万个普通邮包中飘洋过海,等待重见天日的时候。 8月4日,港口联盟十一家报社联名发表一篇图文并茂的报道,痛斥军部灭绝人性,同时附上了彼得的生平和死亡时的照片。电视台随后公布了录像带和尸检报告,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军部根本弹压不住负面舆论。每天大楼外都挤满了记者,这件事甚至惊动了联盟,下令军部立刻撤军,公开向难民们道歉。 彼得被两岸的人们视为英雄。他的遗体火化后,由曼索尔的红衣主教亲自运回首都,安葬在圣卡特琳娜教堂的烈士墓园。 尽管坎特伯雷王国坚持不肯撤军,但在排山倒海的舆论之下,军部发生了分歧。军部付出惨重的代价得到了格尔达王国,已经无暇顾及图兰。况且图兰大局已定,如今军费捉襟见肘,无力支付又一场全面战争。 8月9日,盖伊赫德遭到暗杀。事发时,他正在一名妓女的床上,刺客拍下了当时的照片发给报社。此事成为一个巨大的丑闻,一时军部高官人人自危。几天后又有三名军官遇刺,军部的元老们终于坐不住了,他们选出一位温和的军官,带了一个使节团到图兰谈判,希望在保全颜面的前提下撤军。 按照元老们的意思,图兰政府应当释放起义中俘虏的将士,直到部队全部撤出国境。吉恩表示可以释放俘虏,但军部应当支付赎金。吉恩的部下却扣留了使节团,公然在大街上羞辱带队军官,把马粪泼了军官一身。 这名军官名叫米卡艾尔霍尼克,图兰人总有一天会为这一举动后悔莫及。在联盟官员的周旋下,双方开始了谈判,最终达成一项妥协方案,坎特伯雷王国将在两年以内从图兰撤军,只在菲莱岛上留下约一千人的部队,其停留期限为六年的一个过渡期。军部显然不愿无条件撤离,但两国最终签署了解决方案。两周以后,坎特伯雷王国开始撤离图兰的部队。吉恩宣读了国王的遗嘱,并于当日就任图兰的首任总统。 然而霍华德面临的局势却不容乐观。图兰独立之后,北方人的处境变得十分尴尬。尽管霍华德宣布放弃复国,安道尔政府仍然把禁止埃里温归国作为承认新政权的前提。埃里温内部发生了分裂,突击队长巴萨姆艾尔拉尼亚宣布脱离埃里温,带着一群战士回到北方,继续和安道尔政府战鬥,剩下的战士无处可去,不得不随霍华德留了下来。图兰人对大量涌入的难民怨声载道,甚至要求重新建立难民营。 为了解决难民问题,首相迪恩多明尼克将一份报告递交到联盟总部。一个由中立国家组成的调停委员会来到了图兰,在实际考察后,他们提出由一个慈善委员会出资,将难民遣送回国的方案,这个方案却遭到难民的激烈反对。至今为止,图兰境内滞留的难民一共十万余人,很多来自格尔达南部的核辐射区,因此不可能被遣返。除了家人还在国内的,很少有难民愿意再经历一次痛苦的远航。 在这个节骨眼上,吉恩提出了一个方案。他将给予难民图兰国籍,把西部一大片荒芜的沼泽分给了他们。这里没有铁丝网,难民将享有完全的自由。但所有难民,除已与图兰人建立家庭关系的之外,不得在主要城市逗留。他们必须在冬天来临之前翻越德拉维加山脉,来到这片沼泽。 霍华德接纳了这个方案。 这是几十年来图兰最冷的一个冬天。成群结队的难民顶着怒号的北风,在齐膝深的积雪中艰难跋涉。年轻力壮的人被安排在第一批转移,老弱伤病患则等到春天到来,海上坚冰化开后,由索菲亚商会提供的船队分批转移到西部。山里车马难行,人们脚上裹着碎布,一步一步,一里一里,踉跄的穿梭在 冰雪中。 每当夜晚,众人支起帐篷,点燃篝火温暖早已冻僵的身子,埃里温的战士们轮流放哨,防止山里的野兽袭击。许多人在途中倒下了,就连霍华德都不得不怀疑自己的决定。但无论如何,在积雪融化之前,他们终于来到了山下。 这片沼泽人迹罕至,蛇虫泛滥,到处是粗大的荆棘和莎草。难民们经过艰难的跋涉,本以为来到了乐土,不由怨声载道,不仅不肯从事劳作,有的甚至开始怀念营里的生活。毕竟在营里什么都不用做就不愁吃喝,现在连饮用水都要靠骡子从几英里外运过来。霍华德忙得焦头烂额,更让他头疼的是,他发现自己打了几十年仗,却对耕种一无所知,他不会插秧,不会挤奶,甚至连公牛和母牛都分不清楚。尽管难民中有过去的农夫,但他们严重缺乏资金和农业专家,只得靠自己一点点摸索。 一夕之间,他们就被从故土上连根拔起,抛弃在这片荒凉的沼泽中,他们必须在坚硬的山岩上凿出基石,掘出新生活的泉源。艰苦的劳动拆散了许多家庭,一半以上的难民选择了放弃。塞拉是第三批到来的难民,她伤得太重,挣扎了一个星期才脱离危险,等到她完全恢复时,春天已经到了。田野披上了希望的绿芽,卡娜山的积雪汇成涓涓细流,沿着山麓流入新开垦的农田中。 第四十三章 伤势刚刚痊愈,塞拉就加入了垦荒的队伍。田里的灌木和荆棘已经清理干净,片片阳光跟随着翻犁泥土的铁锹,刺穿古老山谷坚硬的外壳。他们每迈一步,就掏出一把种子洒进田里,麦种划过一道发光的轨迹,落在了犁好的田里。一步一步,一里一里,他们把未来的希望种在春天松软的泥土里。 尽管繁重的劳动让每个人都憔悴不堪,塞拉却觉得很幸福。战争结束了,她终于兑现了和家人的承诺。融融的暖阳下,她挽着裤管站在田埂里,迎着阳光笑了。 塞拉再见到克洛伊是一个清早,她从帐篷里走出来,发现克洛伊正站在门口,拿玉米喂着名叫海伦的大嘴鸟。一些日子不见,海伦悲哀的秃了,头顶只剩几根稀疏的羽毛。一见有人过来,它就拍打着翅膀,发出哇哇的怪叫。 “这是进入换毛季了吗”塞拉兴致勃勃的观察着它。克洛伊摊开手掌,海伦飞到他的肩上啄着玉米粒:“吃坏了肚子而已。你打算在这里定居了吗” “嗯,你呢” “不知道。” “跟我们一起建设新家园吧。” “不行。”克洛伊垂下眼帘,语气苦涩,“我留在这里,只会给你们带来危险。” “为什么” “请问卡夫曼将军在吗” 两人同时回过头,一个年轻女子站在田埂上,朝他们盈盈一笑。她穿着紫色的套裙,黑发一丝不乱的挽成高髻,背影窈窕,容貌温婉,仿佛一株初开的郁金香。 “您是” “我叫艾琳赫德,”女人捋了捋额发,珍珠耳坠随之轻轻摇晃,“有要事想拜访卡夫曼将军。” 临时工棚里,霍华德袒露着胸膛,正和西蒙尼争论建水库的事,桌上堆着如山的建筑草稿。听见开门声,他不耐烦的说:“都说了现在没空” 艾琳走到他面前。霍华德呆了片刻,望向塞拉,塞拉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将军,赫德夫人有要事拜访您。” 听到这个姓氏,霍华德的脸色突然变了。他打发走屋里的人,艾琳掩上门,拉开一把椅子坐下。众人离开之后,霍华德才沉下脸问道:“里昂赫德是你什么人” “您认识我丈夫吗” 霍华德不答话了。没有几个北方人不认识里昂,毕竟是他按下了核弹的起爆键,轰平了格尔达南部。艾琳从包里取出一张本票,正面朝下推了过去,霍华德没有接:“您要为丈夫赎罪吗” “您真会开玩笑。”艾琳莞尔,“自从盖伊被暗杀,赫德家族的处境一落千丈。他现在的日子很不好过,不得不改变对难民的态度。既然已经不可能把你们赶走,为什么不试着友好相处呢” “友好相处你觉得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赫德家族需要一个国外的盟友,而你们需要资金,需要专家,这些我们都能给。除了我们,还有谁会帮你们” 霍华德一声不吭。外面传来孩子们的笑声,为了安置无家可归的孩子,埃里温成立了一所小学,由几名年轻女教师照顾孩子们的生活。艾琳走到窗前,凝视着他们没有一丝阴霾的笑脸。孩子们总是健忘的。 “再过十年,二十年,人们会慢慢忘记过去的悲剧。”她镇定的说,“请您现实一些,想想这些孩子的未来。您是想让他们忘却历史,作为一个图兰人生活下去,还是为了父辈的仇恨,去向一个强大的国家复仇” “为什么来的人是你” “因为我是女人。”艾琳露出了无奈的笑容,“他大概认为,即使您再恨他,都不会对一个弱女子泄愤吧。卡夫曼将军,您是个聪明人,所以您一定明白,怎么选择对您的同胞是最好的。” 塞拉站在工棚背后,靠着墙出神。克洛伊说:“她的确是个美人,但不至于令你神魂颠倒吧。” “你养过蜜蜂吗”塞拉没理会他的调侃,“我的老家附近有个养蜂场,每年都有人因捅蜂窝丧命。工蜂的刺连着内脏,一旦蛰了人,自己很快就会死去。可是一旦家破人亡,它们拼了命都要向人类报复。如果小瞧了它,一定会付出沉重的代价。” “抱歉,我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 塞拉叹了口气,突然站直身子。卢恩从里屋走了出来,温和的问道:“你的身体怎么样了之前太忙,一直没空探望你。” “早就好了,你过得惯吗” “以前没下过田,是有些不太习惯。”卢恩摸了摸鼻子,他穿着集体农庄的制服,连日劳作把皮肤晒成了橄榄色,银发草草扎在脑后,塞拉不禁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笑你,怎么穿都不像农民。对吧,克洛 伊” 克洛伊冷漠的应了一声。卢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有些不自然的说:“好久不见了,克洛伊。” “你们不是一直在起义军中吗” “克洛伊经常要执行秘密任务,平时很难见到他。” “如果没有要事,我先走了。”克洛伊好像对塞拉以外的人打交道都不感兴趣,又恢复了平时的冷漠。卢恩叫住了他:“你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克洛伊停下了脚步。卢恩显得有些窘迫,结结巴巴的说:“你想留下来吗这里正缺人手,如果你” “抱歉,我对种田不感兴趣。”克洛伊一口回绝。卢恩安静了片刻,深深的注视着他:“好,如果你改变主意,随时都可以回来。” 克洛伊摆了摆手,转身离开。就在这时,一个因蒂人的女孩抱着水盆从帐篷里走出来,跟三人撞了个正着。看到卢恩的瞬间,她的脸色立刻像活见鬼了。 “塞米尔” 克洛伊的瞳孔骤然紧缩。他猛的回头,卢恩脸上的血色潮水般褪去。克洛伊颤声问道:“他就是塞米尔” “是的。”女孩嗫嚅道,“怎么回事,你还活着” 她话音未落,克洛伊已经一个箭步跨过去,拎起卢恩的衣襟摔在了墙上,卢恩疼得一皱眉。塞拉急忙扑过去:“克洛伊,你冷静一点” “塞米尔,你骗人的工夫倒是与日俱增。”克洛伊冷冷道,“不仅改名换姓混进埃里温,成了霍华德的亲信,连我都被你瞒过去了。塞拉,你真的了解他是什么人吗” 塞拉呆住了。卢恩垂下眼帘,面部肌肉微微抽搐,宛如一尊雕塑。克洛伊说:“他本来是个考古学者,为了得到宝藏和姐姐结婚,还给军部充当间谍,导致姐姐和族人惨死观星山上。” “我不是间谍。”卢恩说,“屠杀时我根本不在观星山。” “克洛伊,千万不要相信他”女孩大哭起来,“当晚有人在观星山上放火,撤走了所有岗哨,军队才能闯进来屠杀不是他还能是谁干的” 第四十四章 “土地” “是的。资金已经有着落了,我打算把山谷外的土地全部买下来建一个大型农场,将定居点连成一片。等到农业专家过来后,我准备订购高产品种的木薯,还有两百棵柑橘树。” 他当着克洛伊的面把卢恩带走了,克洛伊冷冷的注视着两人的身影,拂袖而去。一整天的时间,卢恩都跟霍华德呆在一起,直到晚上,塞拉才在河畔发现了他。他独自坐在卵石滩上,静静的望着流淌的河水。 塞拉正想叫住他,他却取出一只口琴,轻轻吹了起来。乐声幽幽,令人柔肠寸断,塞拉听了许久才听出是一首古代民谣,讲述一对恋人生死相许的故事。星河岑寂,河水哗哗的流淌着,清澈又畅快。一枚细叶落到河中,在河面上打着旋儿,慢慢漂向了远方。 “她漂亮吗”塞拉走到他身旁,轻声问道。卢恩挑了挑眉:“我以为你会问些别的。” “回答我。” “嗯,很美。” 塞拉不禁有些沮丧:“卢恩不对,现在该叫你塞米尔” “用不着改口。”他说,“当时霍华德在雪崩中救了我,我不想暴露身份,就胡诌了一个名字。” 塞拉点了点头,卢恩问道:“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没什么好问的,我相信你。” “你不怕我真的是间谍” “你一个外人,战士们不可能听你号令,肯定是因蒂人中出了内鬼。”她的语气平静,“克洛伊只是气昏了头,稍微想一想就明白了。你加入埃里温,是为了给他姐姐报仇吧” “嗯。” “她叫什么名字” “罗克萨妮。” 春天的玫瑰,塞拉心想。薄雾已经消散,暮春的夜晚仍有些凉,塞拉嗅到了松脂的清香和露水的寒气。那必定是一个和煦的春天,山谷中开满野玫瑰,年轻的考古学者冒失闯进山里,被一个因蒂人少女救下,她的美貌如同熊熊燃焼的箭矢一样射中了他。 “我明天去劝劝克洛伊。”她终于说,“我不相信你是间谍,更不相信你会为了得到宝藏不择手段。” “不,这件事你别掺和。” 卢恩站起来,把手抄在兜里,往亮着灯的工棚走去。塞拉叫住了他:“塞米尔” 卢恩停下了脚步。塞拉望着他的背影,一字一句的说:“逝者已矣,不管你多么自责,都要往前看。” 卢恩静静的站在那儿,远方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投在了田埂上。他紧了紧衣襟,一言不发的走了。 三天后,卢恩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他刚从利曼港回来,当晚就告了假,独自来到了卡娜山。时值暮春,漫山遍野开满了野玫瑰,犹如一片燃焼的朝霞。花朵赤如绛玉,花心艳若烈火,开得过于荼靡,连花都像有了淤伤。如水的月光洗涤着柔和的春夜,夜风轻拂丝绸般的花瓣,每朵玫瑰上都蒙着银色的薄纱,在月色中轻轻摇曳。 “我出生时是五月,每到这个时节,圣山脚下就会开满大片的野玫瑰。” 他站在花海中,轻轻阖上眼睛,任凭回忆的潮水将他淹没。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清脆的银铃声,还有风吹过长发的声音。 卢恩霍然回头,夜风卷起了满天飞花,山谷中仿佛下起一场大雪。花海中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克洛伊就站在身后,一身鹿皮猎装,耳上坠着金环,束发的银铃轻响。 他的瞳孔慢慢放大了,声音仿若叹息:“你回来了。” 匕首扎进了他的胸口。卢恩闷哼一声,怔怔凝视着他,目光温柔悲伤。克洛伊木着脸,咬紧牙关往里推刀,鲜血顺着伤口流下来。 “你这个骗子。”他颤声道,“事到如今,还装什么情圣” 卢恩一言不发。过了许久,他才轻叹道:“既然不想杀我,何必摆出这种表情” 克洛伊狠狠瞪着他,匕首滚落到花丛中,一滴鲜血从刀刃上飞出,沿着花瓣的纹理泅散开来。 “不管你信不信,害死她的人不是我。”卢恩说。克洛伊冷冷道:“但你骗了她。” “没有。” “你没有”克洛伊的眼眶通红,“屠杀当晚你在哪里你不是她的丈夫吗为什么你没有留在她身边,为什么你没有保护好她” 卢恩无言以对。明月渐渐升到高空,晚云飘过之后,谷中烟消雾散,明亮的月光照在了两人脸上。不知过了多久,克洛伊问道:“姐姐在哪里” 卢恩指着靠河的一处花冢。坟上没有墓碑,没有香烛,只插着一根简陋的树枝,坟头落满了殷红的花瓣。稠密的花朵彼此挤挨,仿佛一条殷 红的长河,平静又响亮的流向远方。 “屠杀结束后,我从尸堆里把她挖了出来。”他低声说,“我觉得她会喜欢这里。” 克洛伊信步走向河畔,跪在了墓前。他闭着眼睛,把额头贴在松软的泥土上,脸颊的肌肉微微抽搐。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哽咽道。 卢恩移开目光,克洛伊的喉结滚动着,无声的恸哭,眼泪浸湿了泥土。卢恩等待着,直到他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当天晚上,你是不是在王陵中” “你怎么知道” “瑟琳娜奥尔森。” 卢恩的脸色变了。克洛伊问道:“你知道这个女人的下落吗” “她应该死在墓道里了”卢恩急忙说道。克洛伊回过头,眼角微红,眼神却冰冷:“你确定” “你们是一伙的”卢恩打了个激灵,立刻明白了。克洛伊平静的说:“真正的瑟琳娜早就死了,她只是个冒牌货。但她不仅背叛了组织,还私吞了你们发现的羊皮卷,我回到图兰是为了调查她的下落。” “组织你们究竟是什么人羊皮卷里还有什么秘密” “塞米尔,你是个聪明人。既然你已经去过门中,没有羊皮卷都能猜出个大概。” 卢恩的声音戛然而止。克洛伊从怀里掏出一个沙漏,沙漏做工精巧,黄铜铸成牢固的支架,两个半球形玻璃里有许多银色的沙砾,玻璃下面已经积了薄薄一层。 “我要走了,这个送给你。”克洛伊说,“记住,塞米尔已经死了。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的身份,更不能告诉别人你在门中看到的东西,否则会有性命之危。” “你要去哪里”卢恩急切的说,“留下来吧,克洛伊。这是你姐姐的愿望,况且我还有许多问题要问你。” “不必了。” 克洛伊回过头,眼神暗如深夜,卢恩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再见了,塞米尔尤克利夫。”他静静的说。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克洛伊。 第四十五章 雨季结束了,艳阳高照,又迎来了农忙时节,田间的喷灌旋转着,抛洒下纷飞的细雨。巨大的工棚下停放着一台台重型机器,赫德家族如约送来了农业专家和大量柑橘树苗。图兰盛产柑橘,这种橙色的水果喜欢丰沛的阳光和雨露,棕红色的砂质土壤非常适合柑橘树的生长。众人开凿沟渠引水,种下了上百棵柑橘树苗,成片青翠的幼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仿佛孩子的小手随风招摇。 随着旱季热浪来袭,太阳整日炙烤着田间。众人顶着烈日清淤除草,卷起裤腿沾满了泥巴,从井里打上来的清水引入田间,滋润着焦渴的幼苗。每个人都汗湿重衣,脸上被严重晒伤,还要面对蚊蝇无休止的侵扰。但当孩子们加入建设新家园的工作后,艰苦的劳作便成了乐趣,他们在水渠里放进叠好的小船,跳进凉爽的河水里嬉戏打闹,到处飘荡着欢歌笑语。孩子们给每一棵树苗起了名字,围着树苗垒起沙堆,等待阳光和雨露孕育甘美的果实。 这一年冬天,柑橘树开始成熟的时候,另一场危机却正在酝酿中。白海战争后,由于格尔达南方遭到核弹破坏,大批南方人不得不北迁。在核辐射的影响下,出现了百年难遇的严冬,随之而来的是疾病和大饥荒。饿殍遍野,疾病蔓延,幸存者们走投无路,纷纷离开了祖国来到图兰。 这是战后第二波庞大的移民潮。对图兰人而言,对这一时期最深的印象就是难民,他们深陷贫困之中,如果在首都的老城区遇到乞丐,可以肯定他说的不是图兰语。难民的涌入导致治安迅速恶化,工资水平不断下降,令图兰人怨声载道。 “当局会竭尽所能,帮助难民安置下来。”一名官员公开表示,“但图兰不能充当某些人的祖国替代品。” 出于政治上的考虑,吉恩关闭了国门,强迫难民迁往西部定居点,仍然被指责偏袒外国人。就在这年深冬,吉恩在前往军营的途中遇刺,当场身亡,年仅四十六岁。 噩讯传来,举国悲恸。前来吊唁的人群络绎不绝,甚至有人在混乱中被踩死。几天后,一支隆重的送葬队把灵柩抬上了战舰,按照吉恩的遗愿,他被安葬在故乡的一座高山上,俯瞰整座城市。 随着吉恩的去世,局势急剧恶化。一个单一种族论调的政府立刻重组,颁布了一系列歧视性法案。根据这些法案,移民不得参军,不得进入政界,甚至连镇长的秘书都不许担任。在政府的纵容下,全国迅速兴起排外主义浪潮,大批暴徒涌入北方人居住的社区打砸抢焼,上百人在这场暴乱中身亡。 随着安道尔政府公开宣布,侨居国外的北方人不再获得祖国保护。这意味着如果难民没有得到图兰政府的承认,就成了无国籍者,政府随时可以把这些人驱逐出境。由于图兰和坎特伯雷王国在菲莱岛上爆发武装冲突,大批难民船一到岸,就被强迫在参军报名表上签字,随后直接送去战场,约有三分之一的人永远没有回来。 在高涨的排外浪潮下,霍华德迅速作出了决定。他把优秀的战士集中起来,成立了一支自卫队。这支自卫队最初只在村落附近活动,最终发展为一支独立的武装。 霍华德将这支部队命名为“图兰之鹰”。 “从现在开始,每个人都要学习图兰语。”在一次农庄的会议上,霍华德公开表示道。 “我会让卢恩开办夜间学习班,普及图兰文化习俗。” “将军,没必要吧。”西蒙尼率先抗议,“白天的农活这么繁重,回去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谁还有心思学习” “我会亲自到学习班监督,每周考核一次。”霍华德不为所动,“从现在开始不许说格尔达语,你们要忘了自己是北方人,尽快融入图兰人的社区,直到把图兰语说的和母语一样流利。” “不可能,要是把祖宗的习俗都忘了,将来回国的时候” “回不去了。”霍华德深深的叹了口气,“西蒙尼,我们回不去了。” 西蒙尼愣住了。霍华德垂下眼帘,声音平静悲凉:“我们是北方的水土养大的,但图兰是我们未来的家园,我们的下一代将在这片土地上长大。为了让孩子们不被视作异类,让他们的成长过程中少一些敌意和仇恨,我们必须放弃旧俗,尽快在图兰扎下根。” 西蒙尼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涌向喉头,喉咙口泛着苦沫,他的眼眶突然红了。西蒙尼转过头,望着院中的孩子们,心中冰寒刺骨。 “抱歉。”霍华德轻声说,“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们不会有家难归。” “将军,您在说什么”西蒙尼强颜欢笑,“我本来只是一个乡下土匪,为了大捞一筆加入叛军,是您解救了我,教会我如何带兵打仗。如果没有您,根本不会有今天的我。” “其实有一 个回去的方法。”霍华德突然说。西蒙尼微微挑眉:“什么方法” “安道尔政府将我视作眼中钉,只要我不在了” “那还不如撂下图兰的这个烂摊子,直接打回北方去”西蒙尼冷冷道,“对了,我们甚至可以和军部结盟” 霍华德勃然变色:“除非你们踏着我的尸体过去” “将军,你是真正的英雄。”西蒙尼笑得辛酸,“但经历了这么多事,你还是一点都不懂权术。” 霍华德没有回答。过了很久,他才轻声问道:“如果我不是英雄,只是一个普通人,你们还会坚定的站在我身边吗” “什么” “没什么。”霍华德闭上眼睛,“学习班的事就这么定了。新一批移民到来后,农庄必定人满为患,请替我联络赫德夫人,就说我们需要新的资金支持。” 西蒙尼很快给艾琳发了电报,这一次却没有收到回音。两人不知道千里之外,艾琳刚刚流产。医生告诉艾琳,她的身体状况已经无法怀孕。在沉重的打击下,她自然把图兰的问题置之脑后。 就在这时,霍华德又遇到了新的麻烦。因蒂人的部落散布在西部沼泽间,多年来逐水草而居。几天前一支小队夜袭了农庄,打伤哨兵后,偷走了好几百磅的粮食。 西蒙尼勃然大怒,当场准备领兵攻打部落,被霍华德坚决阻止了。经过打听,他得知袭击农庄的部落就驻扎在附近的山丘上,酋长名叫图卢姆。 两天后,霍华德带着卢恩和塞拉一同前往图卢姆的部落。他们骑马穿过荒芜的山丘,在丛生的灌木中跋涉了一整天,才来到部落的营地。太阳已经落山,羊皮帐篷星星点点的散落在山丘脚下,一群野山羊蹲在角落里吃草。 第四十六章 “我叫穆尼尔,是个医生,正在这里看诊。”他笑着对霍华德说,“您一定是卡夫曼将军了。” “医生” “是的。”老酋长赞赏的说,“穆尼尔是这一带最好的医生。我年轻时曾在部队服役,留下一身旧伤,一到下雨天就痛得厉害,非得靠他才能镇住。” 霍华德礼貌的称赞了他的英勇,哄得老酋长心花怒放。塞拉突然发现门口有一片裙角闪过,不由问道:“谁在那里” “米娅,快过来。”穆尼尔柔声唤道。一个小女孩怯生生的探出头,她的皮肤雪白,长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五官精致得像个洋娃娃。女孩跑过来,钻进穆尼尔怀里,穆尼尔摸摸她的头:“这是我的女儿米娅,快叫姐姐好。” “姐姐好。” 她的声音又脆又甜,塞拉立刻喜欢上了她。得到穆尼尔的许可后,她把女孩抱到膝上,拿了串葡萄逗她玩。“米娅,你几岁了” “两岁。”女孩伸出胖嘟嘟的手指,比出一个二。穆尼尔说:“她母亲年前死于伤寒,我又要到处看诊,只好把她带上。” “抱歉,让你想起伤心事了。” “在图兰乡下,这是常有的事。”他无奈的说,“药品奇缺,许多人生了病只能祈祷。她还算幸运,至少我就是医生。” “穆尼尔,”卢恩突然插话道,“能不能请你到农庄来建一个卫生检疫站,给大家普及医疗知识” 穆尼尔愣住了:“当然可以,但是” 卢恩把原话转达给酋长,酋长爽快的答应了,但要求一旦自己有需要,穆尼尔必须立刻赶来。 霍华德很高兴,提出今年粮食丰收,希望用一些粮食来交换部落的牛羊,图卢姆眯着眼睛答应了。 “不要相信他的承诺。”回去时卢恩说,“他可以去偷去抢,一个铜板都不用花就得到粮食。这群人的道德观念跟我们完全不同。” “我知道。”霍华德平静的说,“我自有办法对付。” 果然,因蒂人认为霍华德软弱可欺,没多久又趁着夜色来劫粮。这次霍华德做了充足的准备,只留一个人回去报信,把剩下的因蒂人全俘虏了。但他并没有索要赎金,向图卢姆兴师问罪。一周后,图卢姆坐不住了,派了使节要求霍华德放人。 “放人”霍华德惊讶的问道,“你们的人什么时候来过农庄了” 使节被噎得哑口无言,霍华德友善的表示,他们一定是弄错了。他和酋长是朋友,如果朋友做客,他一定会好好款待。他始终彬彬有礼,使节挑不出漏洞,只好郁卒的回去报告。 既然霍华德坚决不认账,图卢姆派出一支小队,打算来劫囚,却掉进了霍华德的陷阱。霍华德征战几十年,对付这种头脑简单的野蛮人绰绰有余,又把他们俘虏了。 这次的俘虏中有图卢姆最喜欢的小儿子,但不管他如何软磨硬泡,霍华德一口咬定从来没人来过。图卢姆心念儿子的安危,只好哭丧着脸,带了许多赔礼的牛羊来见霍华德,请求他释放自己的儿子。 “为什么您的儿子会在这里”霍华德问道。图卢姆憋得满脸通红,不得不承认偷盗粮食的事。他表示愿意付出十倍的赎金,只求他把儿子完好的还回来。 霍华德这才让人去把他的儿子带出来。图卢姆的儿子是个强壮的青年,红铜色头发,鹰钩鼻,脸上有晒伤的痕迹,当晚是霍华德亲自逮了他,他一见霍华德就眼露凶光,不顾父亲在场,夺过佩刀就朝霍华德劈去。 老人吓得面色煞白。霍华德轻松避开这一刀,反手擒住青年的右腕,将他一个过肩摔在了地上,利索的卸掉关节。青年痛哼一声,额上布满冷汗,眼神仿佛要在他身上剜出洞来。 “将军” 西蒙尼大吼一声,屋里的战士立刻把霍华德团团围住。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我不会再留祸患。”霍华德的声音冰冷,“我要把这小子剁了,撕成碎片喂狗。” 卢恩将原话翻译给图卢姆,老人痛哭流涕,跪下来连连磕头。霍华德不为所动,阴沉着脸让人把俘虏都带出来,领到打谷场上。他把青年栓了绑在柱子上,自己拿了枪站在六百码外。这青年倒有几分血性,依然破口大骂,只求速死。 他话音未落,一发子弹擦着耳畔飞过。霍华德一枪一枪贴着他的身体在墙上打出一个人形,子弹呼啸而过,场中硝烟弥漫。他放下枪时,卢恩掩住了鼻子。青年面色灰白,双腿弹琵琶似的抖着,黄色的液体沿着裤子往下流了一滩。 场子里的人都吓傻了,图卢姆面无人色。他呆呆的望着墙上的人形,每个弹痕都离身体正好一英寸,跟标尺打 出来的一样,他回头看向霍华德,眼神好像见到了魔鬼。 “将军将军”他踉跄扑到霍华德脚边,抱着他的大腿痛哭,“求您放过犬子一命,我把财产都给您” 霍华德见火候差不多了,才把老人扶起来:“我不要您的财产,只希望您尊重我们。大家都是朋友,理应相互帮助。今年年成不好,那些粮食就当送给你们,解一解燃眉之急。” 他亲自命令给图卢姆的儿子松绑,老人热泪盈眶。霍华德环顾四周,高声道:“最早的图兰人就是北渡而来,我们本是兄弟。各位今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来农庄里找我,我必将竭尽全力。” 场中静了片刻,跟着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声。霍华德当场释放了全部俘虏,图卢姆回到部落后,立刻把之前偷走的粮食全数归还,还送上五十只肥羊。霍华德坚持不收,图卢姆表示这是他的一点心意,再推辞就不够朋友了,霍华德只好勉为其难的收下。 当天晚上,农庄里宰杀了牛羊,举办了盛大的宴会,许多部落里的战士都来了。人们很快忘记了旧怨,勾肩搭背,言笑晏晏,到处弥漫着美酒和烤肉的香气。 霍华德独自站在火堆旁,端着一杯酒。不时有人来向他敬酒,他都微笑着一饮而尽,豪爽之至。几杯烈酒下肚,他很快勾起了战士们的好感。图兰人向来敬重英雄,他们向霍华德保证不再骚扰村落,并会替他驱逐强盗,霍华德则承诺一旦他们有需要,村里的医生随叫随到。 “霍华德,”卢恩意味深长的打量着他,“我为什么一直觉得,你是个老实人呢” 霍华德含笑道:“我不是吗” “我怎么感觉上了贼船” “我告诉过你,跟了我就无法回头了。”霍华德说,“现在认识到错误太晚了。” 卢恩叹了口气。霍华德举起酒杯,两只酒杯轻碰了一下:“为新生。” “为新生。” 第四十七章 “将军,请过来一下。”西蒙尼疾步走到他身边,面色凝重,“有人要见您。” “谁” “上次的俘虏。”西蒙尼说,“其中一个不是部落的成员,不知怎么混进来的。您最好亲自过来瞧瞧。” 两人对视了一眼,朝关押俘虏的仓库走去。西蒙尼拦住卢恩,脸色有些尴尬:“您最好一个人来。” “没事,卢恩不是外人。” 西蒙尼无奈,只得放卢恩进去。仓库里堆满了谷壳,俘虏就绑在柱子上,塞拉正打算堵住他的嘴。他只有塞拉的肩膀高,却留着络腮胡子,圆滚滚的头埋没在双肩,眼睛的间距很宽,长长的耳垂一直垂到下颌。 “你是谁”卢恩皱起眉头,盯着这个长相滑稽的家伙。塞拉一下子跳起来,眼神闪烁不定:“他自称奥利佛拉法基,来自珍宝岛。” “珍宝岛”霍华德问道,“卢恩,你听过吗” “这是一个传说中的小岛,位于世界尽头,是一个四季温暖如春,满是金银珠宝的人间乐土,岛上生活着侏儒族。但通往珍宝岛的海域烈火终年不熄,从没有人到过那里,更没有人出来过。” “把他嘴里的胶布扯了,我有话问他。”霍华德说。塞拉只好扯掉胶布,奥利佛啐了一口,立刻高声嚷嚷:“你是谁我要见霍华德” 卢恩看着霍华德,霍华德耸了耸肩:“你要做什么” “我离开珍宝岛是为了得到不老不死药。”奥利佛喘了口气,“你们听说过美杜莎吗” “生化兵器美杜莎” “是的,这种兵器是用一种被称作美杜莎之血的溶液培育出来的,美杜莎能赋予人类无限再生的能力,只有少数人对它的毒性免疫,变成不死之身。” 卢恩变了脸色,下意识的望向霍华德,奥利佛浑然不觉,凑过去神秘的说:“我是听说不死鸟的传闻,才一路来到图兰。你们想不到吧霍华德可是安道尔家族的实验品,不老不死的怪物他却一直隐瞒真相,欺骗你们一次次为他送死” “是吗”霍华德神色平静。 “当然,你们的命只有一次,他的命可有无数次他的体内流着恶魔的血,就算轰掉脑袋都能立刻恢复。你们为了劫狱死了不少人吧这些人的性命当真喂了狗了。”奥利佛越说越得意,霍华德打断了他的话:“你为什么想成为不死之身” “因为我要成为万王之王” 霍华德沉默了。西蒙尼不屑的插嘴:“万王之王就凭你这个头” “个子高有什么了不起”奥利佛涨红了脸,“我们的确天生矮小,但我们拥有整个世界的智慧和一双巧手,不要把我和除了个头一无是处的人相比霍华德身上一定藏着永生的真相,只要掌握了这个真相,我就可以统治世界,让所有人臣服在我的王座下” 他顿了顿,又问霍华德:“对了,你叫什么名字要是你肯放了我,等我登上王座时” “霍华德卡夫曼。” “” 奥利佛呆若木鸡。霍华德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情的对卢恩说:“吓傻了。” “将军,要杀了他吗”西蒙尼问道。霍华德说:“不用了,先关着,但不许任何人靠近他。”他想了想,又说,“拿卷胶带把他的嘴封上。” 塞拉立刻拿出胶带,麻利的封上他的嘴。霍华德走出仓库,卢恩不禁问道:“他说的是真的吗” “闭嘴,卢恩。” “没事,西蒙尼。”霍华德平静的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早就注意到了吧” 西蒙尼垂下眼帘,没有回答。霍华德问道:“知道这件事的还有谁” “塞拉负责看守他,这个矮子嘴碎,对她说了不少秘密。她知道事关重大,立刻把我叫来了。”西蒙尼说,“早年跟着您的战士不剩几个了,就算有人注意到您的体质异于常人,都没有声张过,请您放心。” “你不怪我隐瞒吗” “谁都有不愿被别人知道的事。” “谢谢。”霍华德长叹了一声,伸出食指按揉着眉心。“抱歉,我现在有点乱。” “将军,您不想说的话就别勉强了。”西蒙尼低声说,“我的全家都是您救下的,我不介意您的过去。” “不。”他摇了摇头,眼神晦涩,“再等一等,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待。” 霍华德和往日一样,全身心投入农庄的建设中。穆尼尔成立了一家福利院,收容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孩子。在农庄成员的帮助下,福利院建起了簇新的校舍,一栋两层教学楼,还有大片麦田c鸡舍和一个柑橘园。穆尼尔与几名老师亲自 照顾孩子们的学习和生活,把福利院变成了一个温馨的大家庭。 这座福利院很快成为沟通双方的桥梁。穆尼尔常年在外就诊,声名远扬,深得本土图兰人的敬重,经常有附近部落的成员慕名来就诊。穆尼尔亲自在门口开凿了一眼井水,又栽种了两棵大榕树,为访客们撑起一片清凉的绿荫。每个周末,年轻的医生都会穿戴整齐,领着女儿和学生拜访周围的村落。他邀请酋长来福利院参观,请因蒂人的乐师来表演节目。每到夜晚,孩子们燃起篝火,静静的围坐在宽敞的庭院里,聆听着胡琴苍凉的乐声在轻轻拍击的湖波间回荡。 生活如牧歌般缓缓流淌,爱情孕育了新的生命,随着第一个新生儿的降生,人们终于松了口气,可以充分享受生活了。随着人口的膨胀,霍华德越来越废寝忘食的工作。他不知疲倦的往返于村落之间,一天只睡三个小时,空闲时间不是在下田,就是和水利专家们讨论如何引进新的灌溉系统。众人担忧的请求他休息,他只是摇头笑笑。 “再等等,”他说,“我还有许多事没做完。” 西蒙尼急得不行,冲动的想去把奥利佛宰了,被卢恩劝住了。奥利佛倒是很悠闲,塞拉怕他乱说话,只好亲自去看守他。开始他还想方设法的劝塞拉放人,见塞拉从不搭理他,他就开始喋喋不休的数落霍华德,数落塞拉,把故乡珍宝岛吹嘘得犹如人间天堂。 “你是傻瓜吗”有一天,塞拉不禁问道,“你连将军的照片都没见过,就敢千里迢迢的跑来找他” “他本人和照片上完全不一样” 塞拉一愣,立刻明白了。他八成只见过霍华德的通缉令,通缉令上的照片是他担任北方军区司令时拍的,一身铁灰色长军装,眼神坚定而略带忧郁,酷似电影明星,现在的霍华德天天泡在田里,穿着脏兮兮的背心和胶鞋,胡子拉碴,晒得黝黑,完全是副农夫模样。 “喂,霍华德有老婆吗”奥利佛问道。塞拉想了想,摇了摇头:“从没听说过他有妻子,可能在战争中去世了吧。” “崇拜他的女人都快组成一个加强连了吧,说不定他有难言之隐,才不敢娶老婆。”奥利佛遗憾的摇了摇头,“太可惜了。” 当天塞拉没给他饭吃,直到奥利佛哭着道歉。 第四十八章 不久后的一个晚上,霍华德让她释放了奥利佛,把他带到工棚里。外面暴雨如注,工棚里点着灯,里面只有卢恩和西蒙尼。 “你这个王八蛋”奥利佛一见他,立刻高声嚷嚷,“我要把你的秘密告诉所有人,让你身败名裂” “再敢说一个字,我就把你撕碎了喂狗。”西蒙尼寒声道。奥利佛立刻噤声了,在他冰冷的目光下抖如糠筛。卢恩刚想开口,霍华德走过去关上门。“我自己来解释吧。卢恩,你不是很想知道吗” 他当着众人的面,摘下了从不离身的眼罩。奥利佛的喉咙里发出咕隆一声,脸上写满震惊。 霍华德没有左眼,他的左眼是一块灰色的石头。 “这是美杜莎之血的副作用。”霍华德平静的说,“你们都知道美杜莎是什么东西,但你们有想过,它究竟是怎么来的吗” “不是安道尔家族” “安道尔家族又是从何处得来的”霍华德的眼中掠过一道阴翳,“美杜莎是恶魔的馈赠。一切都要从二十年前说起” 他闭上眼睛,仿佛有大雪纷纷落下,把他带回了那段永生难忘的过往。 那是所有悲剧的开端。 “四十年前,北方军区的一支小队奉命执行任务,在伊特鲁里亚山脉深处的冰层中发现了一段残缺的巨兽骸骨。小队一共二十来人,军衔最高的是个少尉。在冰层中发现史前生物的骨骸并非罕事,但这具骨骸却十分古怪,只有胸骨以上的部分,苍青色的骨刺沿着脊椎生长,面部满是锋利的骨突。最可怕的是它的头颅,仅骨骸上就有三个头骨,少尉不敢擅自处理,立刻联络了上级。当时安道尔家族还控制着北方军区高层,命令少尉不许声张,等专业人员到了再进行挖掘工作。” “后援很快到了,冰层年成久远,液压挖掘机运作得很艰难,一个多星期才前进了两英尺。高层下了死命令,不许伤到骨骸,挖掘小队只得一点一点推进,但少尉十分不安。本能告诉他这东西有危险,他不敢擅离职守,却在挖掘工作进行时,偷偷运来硫磺炸药安放在冰层下。事实证明,他这么做是对的。因为当冰层终于完全脱落,骨骸暴露在露天的那一刻,发生了所有人难以想象的事。” 霍华德急喘着气,眼神惊怖:“那具已经死了上千年的骨骸上面居然重新长出血肉皮肤和鳞片以疯狂的速度再生,这个怪物挣扎着发出吼叫,少尉至今都能想起它的声音极度痛苦c却无法死亡的凄惨叫声,它竟然睁开了眼睛三个头颅的眼睛同时睁开,仿佛六盏血红的探照灯,在它睁眼的一瞬间,在场的人全部变成了石头,除了那名少尉。他用军刀狠狠扎进了大腿,利用疼痛保住清醒,争取到引爆炸药的时间。” “山体和骨骸一同崩裂,少尉本打算和怪物同归于尽,但是他醒来了。爆炸把他炸得支离破碎,然而他的身体已经发生了异变。美杜莎之血一边侵蚀着他的身体,一边又令细胞不断再生修复伤口,才捡回一条命。” “那,白海战争中出现的美杜莎”卢恩隐约猜到了真相。霍华德惨然一笑:“我以为已经毁掉骨骸,但安道尔家族捡回了骨骸的碎片,从中炼出了美杜莎之血。他们本来想培育一个不死军团,然而被注射溶液的人都变成了石头,只得改变研究方向,用它来培育生化兵器。”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在棚顶上。不知过了多久,塞拉轻轻的说:“您说这是二十年前的事但您看上去这么年轻。” “我已经六十多岁了。”霍华德闭上眼睛,痛楚从眼中一闪而过。还没有被时间刻下太多痕迹的脸上,此刻却满是岁月的风霜。“为了阻止这场悲剧,我改换长相,用霍华德卡夫曼这个名字回到了北方军区,但是我没能阻止战争的爆发,没能阻止他们滥用美杜莎,甚至连自己的妻女都救不了。” 卢恩没有开口,他听出了霍华德话里的痛苦。那种痛苦就像针刺在脊背上,令他昼夜不得安宁。霍华德深深吐出一口气,转向奥利佛:“你说过想得到不老不死药吧所谓不老不死,只是诸神留给人类的谎言。美杜莎之血是剧毒,感染者迟早会出现强烈的排异反应,最初皮肤上浮现灰白色的斑点,继而骨骼发生畸变,内脏硬化衰竭,陆续失去五感,直到变成石头,这就是所谓永恒的生命。我曾有过妻子,我在战场上救下了重伤的她,把自己的血喂给她,令她变成了和我一样的体质,我们还生下了一个女儿。但是没过几年,她们就陆续石化而死。现在你还想得到它吗” 奥利佛呆呆的望着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个音节。霍华德站起来,走到门口。卢恩问道:“你要去哪里” “让你们冷静一下。”霍华德低声说,“我不奢求你们的原谅,毕竟所有悲剧都因我一人而 起。我从来不是英雄,这些年来所做的全部,都是为了赎罪。” 他两手空空的离开农庄,走进雨中。霍华德和哨兵说了一声,哨兵就爽快的让他走了,并叮嘱他注意安全。霍华德下了山,最后一眼望向农庄。一排排白色帐篷点缀在山峦间,仿佛从远方大陆飞越而来的群鸟,降落在荒凉的山岩上。再过一个月,田里的玉米长出幼苗,又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情景吧。 霍华德轻轻牵起一个笑容,他不知道还有哪里需要自己。图兰的局势已经稳定,剩下的就是漫长的磨合期。作为一个不事农桑的军人,他并不能比别人做得更多。 回国亲王容不下他,这几年凋敝的经济正在慢慢恢复,难道他还要破坏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 他停下了脚步,仰首望着落雨的天空。尘封的大门一扇一扇打开,霍华德慢慢走着,回忆如潮水汹涌而至,不可阻挡。 第四十九章 他的妻子叫玛莎,是个金发蓝眼的随军护士。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 当年白海战争还没爆发,但边境的冲突从未停止。玛莎那年十六岁,双亲在内战中惨死,霍华德成为了她的监护人,直到她读完大学。因为美杜莎之血,他总是刻意和旁人保持距离,但玛莎为了解决医疗品的短缺,经常跑到指挥部来求他帮忙,两人慢慢成了朋友。她带他来自己的大学,在树荫的湖畔漫步,就像学校里普通的情侣一样。由于两人年纪差得太大,每当面对玛莎,霍华德总是紧张得不知所措,他们认识好几年,最亲密的举动不过是拥抱,直到玛莎重伤。 当她的身体被抬到他面前时,霍华德的心脏好像被撕裂了。她的双眼紧闭,温热的血汩汩流淌,像一具蜡像,无论霍华德多么努力的呼唤,拍打着她的脸,她都没有任何声息。 他不能放任爱人在面前死去,所以他救了她,用那种被诅咒的能力。 当玛莎再度睁开眼睛的一刻,霍华德跪下来,喜极而泣。在那场战役结束后,两人就结婚了。玛莎生下了一个女儿,和霍华德一样满头褐发,却继承了母亲碧蓝的眼睛,他给女儿取名伊琳娜。一家三口常常在河畔散步,累了就在长椅上歇息,玛莎靠在他的肩上,女儿在婴儿车里睡得香甜,那时霍华德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人。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出错的妻子的厨艺开始下降,她总是尝不出味道,菜里不是咸了就是甜了,她的视觉和听觉都在退化,脸上出现灰白的斑点。她打碎了碗,用碎片疯狂的割着自己的手。当霍华德抱住她的时候,玛莎尖声哭泣着,因为不管他多么用力,她的身体都没有任何知觉了。 玛莎的病情恶化得很快,在玛琳娜三岁生日到来之前,她就离开了人世。没过多久,霍华德发现女儿身上竟然出现和妻子一样的症状,才知道美杜莎之血会遗传。他辞去军职,卖掉了房子,带着所有财产和伊琳娜离开了家。霍华德知道问题出在那具骨骸上,他接触到安道尔家族秘聘的研究员,获得了骨骸的碎片,但是他走遍世界各地,没有一家机构能弄清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只要与美杜莎的传说有关,他都不远万里赶去,然而女儿最终还是慢慢衰弱,在他的怀里化为了石块崩落。 这是惩罚,是对他打开了潘多拉盒子的惩罚。从此以后,霍华德封闭了心房,把自己放逐到战场上,一心求死。但即使被弹片轰掉半个脑袋,他都会恢复如初,讽刺的是,他这种不要命的作风却赢得了英雄的称号。霍华德屡立奇功,很快得到了埃德里克的赏识,被提拔到连长的位置。埃德里克一直反对滥用生化兵器,认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武器只能用来威慑,然而王储堡剧变,埃德里克身死,美杜莎落入了“红色魔女”莉迪亚手中。 他没有救下任何人,不管是当年的下属,玛莎,伊琳娜,以及无数个死在美杜莎中的百姓。二十年来,这份痛苦和愧疚从未平息,日日夜夜折磨着他。对霍华德而言,生存的唯一意义就是赎罪,他不敢继续反抗安道尔政府,害怕更多人因自己死去才落荒而逃。他害怕被称作英雄,害怕真相被戳穿后面对人们憎恶的目光。 原来时至今日,他依然是个懦夫。 霍华德自嘲般勾起嘴角,摸了摸腰间,却发现玛莎给他缝制的护身符不见了。他立刻慌了神,把身上翻了一遍,都没有发现护身符,可能是落在工棚里了。这是妻子唯一留给他的东西,霍华德踌躇半晌,还是决定回去拿。山路湿滑,他又刻意放慢了脚步,当农庄的影子再度出现在视野中时,已是早上了。 雨已经停了,朦胧的晨光中,有人正在打扫院中的落叶。霍华德一步一步走向工棚,每一步都像走向刑场。 院子的人听到了脚步声,霍然抬头。霍华德本能的想逃,脚却像打进土里的桩子,一步都动不了。 “是将军,将军回来了”塞拉欣喜的叫道,扔下扫帚跑过去,“您昨晚去哪儿了大家都很担心。” 她惊喜交加,仿佛从未听过那个骇人又悲惨的故事。窗户一扇接一扇打开,一眨眼的工夫,整个农庄都醒了过来。人们纷纷朝他问好,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 “早上好,将军。” “您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走了害得大家担心了半宿。” 霍华德被人群簇拥着,有些怔忪。听到响动,一个男孩从屋里跑了出来,扑过去抱住他的大腿:“霍华德叔叔,您不是说好要教我打靶吗” “你这孩子,太没礼貌了”丽达在他的头顶拍了一下,“卢恩说您把护身符落在工棚里了,要是您发现东西不见一定会回来。” “昨晚西蒙尼急疯了,却被罗斯先生劝了下来。”马瑞尔笑道,“回来就好,过去 的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妈咪说您不会抛弃我们的,对吗”一个小女孩拉着他的衣角,奶声奶气的问道,碧蓝的眼睛让霍华德想起自己的女儿。他蹲下来抱起女孩,把脸埋进她的颈窝,哽咽着点了点头。 塞拉露出了笑容:“将军,欢迎回家。” “欢迎回家。”西蒙尼说。 “欢迎回家。”马瑞尔说。 “欢迎回家。”穆尼尔牵着米娅,这个开明的图兰医生已经成为所有人的朋友。 一个年轻人跑过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他的举动启发了人们,不断有人走过来给他一个拥抱。有位头发花白的老人颤颤巍巍的走来,摘下帽子向他深鞠一躬。有的人霍华德从未见过,他们可能在凯特尼亚,或者在某场他已经不记得的战役中被他救下,从而感念终生。他的国家抛弃了他,但他出生入死保护的人却不会忘。许多人千里迢迢来到岛上,只为向他们的英雄道一声谢。 “叔叔,欢迎回家”女孩挣动着身子,在霍华德脸上响亮的亲了一口。他抱着女孩一步步走上台阶,仿佛回到了泡沫般短暂的幸福时光,远方的房屋升起炊烟,夕阳温柔的洒在身后的小路上。 这条漫长的回家之路啊,他走了一生。 “霍华德,欢迎回家。”他仿佛看到玛莎牵着女儿,微笑着说。 这一刻,曾威震北境的英雄掩面跪倒,泣不成声。 第五十章 这年六月,西蒙尼和丽达结婚了。农庄的所有人都来参加婚礼,两人按照传统的婚俗,用剑剖开长面包分食,在帐篷下许下誓言。霍华德亲自主持了婚礼,他回顾了以往艰难的历程,感谢西蒙尼一直以来无私的忠诚和付出,并祝愿这对新人白头偕老。 丽达身着橘红色的亚麻长裙,金发盘在头顶,戴着月桂叶的花冠,脸色被篝火映照得红润喜人。她是塞拉来到图兰的第一个朋友,塞拉由衷的为她感到高兴。在婚宴结束的时候,丽达把花冠高高抛了起来,花冠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的落在了塞拉手中。 “塞拉”她高声叫道,“祝你早日得到幸福” 塞拉愣住了。她抱着怀中的花冠,下意识的望向卢恩。卢恩被人群簇拥着,避开了她的目光。她把脸埋在花间,嗅到了沁人的馨香。 当战争已成为往事,卢恩作为霍华德的得力干将,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他的生活除了开会,就是和政府官员或部落酋长谈判。最早的一批移民陆续结婚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却始终一个人,空闲时就去参观图兰数不清的遗址,或者前往那片玫瑰盛开的山谷。塞拉知道他一直在调查克洛伊的下落,但克洛伊就像从世界上消失了。 她现在的生活很充实,在村里的小学里担任教师,照顾许多幼小的孩子。得知美杜莎之血的真相后,奥利佛留了下来,开始帮着工匠盖房子。他是个出色的建筑师,但由于滑稽的长相常常遭到孩子们嘲笑。奥利佛打不赢这群孩子,躲到河堤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塞拉见他可怜,替他解了一次围,他从此就经常往学校跑,还自告奋勇的要盖校舍。塞拉站在操场上,望着孩子们和他追追打打,笑得前仰后合。 西元47年匆匆走来,又匆匆离开,新的一年又来了。 按照北方习俗,新年日是传统的光明节。沿着山岩凿出的露天剧场座无虚席,草坪上挤满了人。少女们换上节日的盛装,铃鼓声和歌舞欢快喧嚣。 “你不去跳舞吗” 塞拉正站在人群里出神,身后传来卢恩的声音。她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不会跳舞。你回来了” “嗯,总算赶在晚上回来了。要是错过了光明节,一定会遗憾一整年。” “真是意外,我以为你更喜欢清静。” “偶尔热闹一番挺好的,就当是对这一年的回报。”卢恩耸了耸肩,“去走走吗” 塞拉点了点头。他们避开喧嚣的人群,走进柑橘树的阴影中。时节已是深冬,她喝了点酒,出来便感到萧瑟的寒意。卢恩脱下外套,披在她的身上。两人停在一棵主干多瘤的老树下,回头望着升腾的火炬。 “图兰人认为,这种树可以活一千年。”他说,“它会记得发生在身边的每一件事。” “树有记忆吗” “万物都有记忆。有朝一日我们化作尘土,遗骨也会向后人诉说着生前的故事。” “真浪漫。” “是啊。” 这些日子太忙太累,卢恩瘦了一大圈。塞拉轻声说:“塞米尔,你该给自己放个假了。” “说过多少次了,别这么叫我。” 塞拉沉默了。他的心已随罗克萨妮死在了观星山,葬在开满玫瑰的山谷中。她拢紧了披肩,没有开口。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卢恩问道。塞拉耸了耸肩:“还能怎么办这里就是我的家,孩子们需要我。” “听说他们都很喜欢你。” “是的。”塞拉柔声说,“许多孩子都失去了父母,我希望尽可能抚平他们的伤痕。” “你很喜欢孩子。”卢恩乱咳了一声,难得有些窘迫,“我是说,你没想过有自己的孩子吗” 塞拉诧异的打量着卢恩,片刻后,她掩饰般回过头:“每个女人都想诞下自己的孩子,但不是人人都有这种福分。” “为什么你没有” 塞拉没有回答。夜风拂起了她的长发,吹过哗哗作响的柑橘树,吹过闪着光亮的河水,簌簌流向远方。一千年不死的老树正屏息凝神,注视着眼前的一幕。她终于抬起头,尽量掩饰话中的苦涩:“我很清楚,死者是无法战胜的。” “塞米尔已经死了。”卢恩平静的说,“在这里的是卢恩罗斯,图兰之鹰的干部,霍华德的朋友以及心系着你的男人。” 塞拉的瞳孔慢慢放大了。卢恩说:“塞米尔尤克利夫已经和罗克萨妮一起死在了观星山,但卢恩还活着,我只想好好珍惜眼前人。” 他望着塞拉的眼睛,眸光温柔:“塞拉,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一年后,图 兰独立日。 塞拉坐在新公寓的客厅里,轻抚凸起的小腹,绣着一副国旗。旗帜上是一只展翅飞翔的雄鹰,踏在一轮红日上。她专心沉浸在工作中,绣到鹰的翅膀时,她听到了外面庆贺的鞭炮声。 塞拉抬起头。刹那间,晨雾突然散去,一注阳光闪电般穿过云层,照亮了客厅。红日从窗外冉冉升起,犹如火球腾空,她沐浴在灿烂的金色朝阳中。 这时,腹中的孩子突然踢了她一下。塞拉一愣,惊喜的捂住了小腹。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她的腹中传来了强烈的胎动,她能感到孩子旺盛的生命力。 门突然开了,卢恩从里屋走出来。“一大早的,你怎么又出来了医生说过你要好好休息。” “卢恩,你快过来,孩子在踢我呢。” 卢恩一怔,连忙大步走过来,把耳朵贴在塞拉的腹部。就像回应他一样,孩子又踢了一下。塞拉笑道:“这肯定是个儿子。” 她的面庞在阳光下闪烁着红晕,卢恩笑着亲吻了她:“你怎么确定是儿子” “他在我肚子里就这么不老实了,肯定是个皮实的野小子。”塞拉说,“我刚才想到了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 塞拉嫣然一笑,俯在他耳畔,轻轻吐出一个名字。卢恩诧异的挑了挑眉:“莱特” “是的,莱特。很棒的名字吧” 卢恩跪了下来,小心翼翼的抚摸着她的腹部。“我的儿子。”他喃喃道,“真不可思议,这是我的儿子。” “对,你的儿子莱特罗斯。” 第五十一章 “这就是我的故事,也是新生图兰的故事。” 女人讲完了故事,马修仍然久久无法自拔。她活动了一下肩膀,凝视着马修:“我有个私人问题,能请教一下吗” “请讲。” “有许多人想来采访我们,被回绝后都放弃了,您是最执着的一个。我可以问一下理由吗” 马修下意识的摩挲着胸口,他的脖子上挂着一块怀表,怀表里躺着一张小小的合影。 “因为我有个叔叔,为了报导埃因奥尔大屠杀的真相惨死街头。我想继承他的遗志,也想看看这个国家值不值得他献出生命。” “恩里克您的叔叔难道是彼得恩里克” “是的。” “我见过他。”女人把手放在马修的手背上,肃容道,“他是个出色的记者,也是一位真正的英雄,我们一直非常感激他。” 马修的眼眶红了,他连忙擦了擦眼角,仓促的问道:“说了这么久,还没问过您的名字呢。” “我叫塞拉罗斯。”女人微笑道,“生于格尔达王国,长于凯特尼亚,图兰是我的第二祖国。我爱我的故乡,就像爱我的父母兄弟,我也爱脚下的土地,就像爱我的丈夫和儿子。今天我讲的故事,可能多年后会被人们慢慢遗忘,但不管哪个时代,这个国家从不会缺少英雄,今后也一样。” 咔擦一声,胶卷用完了。马修取出录像带,踌躇了一下,不禁问道:“您真的不能帮我引见” 门轰的一声开了,一个男孩旋风似的冲了进来。塞拉立刻站起来:“莱特,不准在客厅里横冲直撞” 男孩刹住了脚,腋下夹着一个脏兮兮的足球,脸上满是泥土,一双湛蓝的眼睛却清澈明亮。他的目光在客厅里转了一圈,落在马修身上:“老妈,这个瘦巴巴的大叔是谁” “大叔我才二十三岁”马修捂住心口。塞拉一伸手就把莱特拎过来:“你的礼貌呢有这么对客人说话的吗” “这孩子叫莱特”马修睁大了眼睛。莱特不解的望着他,马修蹲下来问道:“你知道这个名字的含义吗” “什么含义” “这是一个英雄的名字。”马修沉吟道,“他的存在将给苦难中的同胞带来希望,他的名字将会成为照亮世人的光。” 莱特瞪圆了眼睛,一脸茫然。塞拉叹道:“算了吧,他连英雄的意思都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霍华德叔叔就是英雄”莱特不满的叫道。马修笑了起来,他从脖子上摘下怀表,取出里面的合影,郑重的给莱特戴上。莱特眨了眨眼睛:“这是什么” “英雄的勋章。”马修拍了拍他的脑袋,对塞拉说:“谢谢您接受我的采访。” “不客气,欢迎您下次再来。” 马修收拾起器材,塞拉站在门口,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山坡另一头,才对莱特说:“收拾一下,今天是光明节,爸爸马上要回来了。” 日暮西沉,家家户户的屋顶升起炊烟,昔年的村落如今已是大大小小的城镇,喷灌花洒向田野送去清凉的甘雨。漫山遍野的柑橘园仿佛青翠的海洋,枝头缀满累累硕果,果园的工人正在采摘柑橘,把一个个闪闪发光的柑橘放进篮子里。渔船陆续回港,成山的集装箱堆在码头。夕阳融化在海面,化为灿烂的红,老人坐在山坡上抽着水烟,给孩子们讲故事。悬崖上修建了一座灯塔,面朝大海,终年不灭,为远行的船只指引方向。 夜幕慢慢降临了,岛屿沉入了一片黑暗。今晚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子悬在空中。田野在幽静的夜色中披着银纱,连大海都沉寂下来,浪花漫过沙滩,发出轻柔的微语。 突然之间,黑暗里有了光。细碎的c仿佛星星一样的橙色火光,在图兰最北面的城市格拉尼尔亮了起来。从阿斯特雷亚,雷西尔,亚希兰,萨特波卡,首都托兰,德拉维加山中的部落,到玛利亚姆和散落在山坳的农庄,甚至到曾经荒无人迹的死亡海岸,无数灯火仿佛珍珠,由北至南一粒一粒串了起来,转眼间岛屿便笼罩在一片盛大的星海。繁密的灯光在漆黑的海上摇曳,让人分不清是群星映在了海面上,还是天空倒映着灯火的影子。 莱特举着一支火把,从最后一户人家接过火焰。他知道只要火把到清晨都没有熄灭,太阳神将会给整个国家带来好运。他小心的护住火焰,朝身后的孩子们大声叫道:“我们来比一比,看谁先跑到最后一站的山头” 塞拉站在屋檐下,给灯火罩上防风的屏障。西蒙尼的一双儿女在屋里玩耍,丽达从烤箱里端出一盘牛排,摆在已经堆得满满当当的长桌上。卢恩走到门口,塞拉回过头,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鞭炮噼啪 炸裂,簇拥成绵长的喧嚣。历史温柔的说,这是西元56年的春天。 再次见到艾琳时,塞拉已经怀上第二个孩子。这些年艾琳常来拜访,两人已成为要好的朋友。艾琳扶着她在桌旁坐下,担忧的问道:“你怎么了” “自从怀上这个孩子,就经常疲惫和眩晕。”塞拉抚着额头,“医生说这孩子胎位不正,可能会难产。” “有想过打掉吗” “卢恩让我打掉。”塞拉轻轻抚摸小腹,眼里盛满怜惜,“但他毕竟是我的孩子,做母亲的怎么能为了一点危险就放弃他呢” “我明白。”艾琳冰冷的手覆在她的手上,“孩子是上天赐予的珍宝,况且现在都六个月了,打胎会有生命危险。安下心来把身子调养好,别胡思乱想了。” 塞拉点了点头,艾琳问道:“你想要儿子还是女儿” “女儿。”塞拉叹了口气,“再来个莱特那种没心没肺的混小子,一定会把我气死,我可不想再要儿子了。” “男孩子当然淘气。”艾琳笑道。塞拉有些羡慕:“还是你的福气好,儿女双全,儿子还懂事贴心。哪像莱特成天惹是生非,有时真想把他塞回去重新生一次。” 艾琳正想开口,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从外面跑进来,惊恐的钻进艾琳怀里。艾琳柔声问道:“宝贝,怎么了” 凯文泪汪汪的抬起头,他被蛰了满头包,小脸高高肿起。塞拉大惊失色,把茶碗重重一摔:“莱特,你又干了什么好事” “关我什么事”莱特站在门口,活像在泥浆里滚了一圈,“是他自己去捅蜂窝,才被蜂群追着蛰。” “明明是你先怂恿我的”凯文愤愤不平,又迅速缩回脑袋,在艾琳怀里拱来拱去。塞拉连忙用苏打水帮凯文清理伤口。凯文被吓坏了,坐在艾琳的膝盖上,抽噎着抹眼泪。 “宝贝,还疼吗”艾琳摸了摸儿子的头发,凯文可怜巴巴的点头,眼里含了一包泪。他本就长得俊秀,哭起来尤其惹人怜,塞拉心疼的不行,想起自家的小混蛋,心头顿时火起。她拎小猫似的把莱特拎到屋外,强行把他捆在了树干上。 第五十二章 凯文依偎在艾琳怀里,悄悄往窗外瞄了一眼。外面暑气蒸腾,知了不知疲倦的叫着,连叶子都被晒得卷曲。莱特被烈日烤的冒烟,伸着舌头,蔫头耷脑的站着。趁艾琳不注意,凯文打开后门溜进院子里。一见凯文来了,莱特立刻精神一振,张嘴就准备骂人。 一个水壶递到了嘴边,莱特正口干舌燥,咕咚咕咚灌了满肚子凉水,怒气消了大半。凯文偷偷瞟了一眼屋里,蹲在树下,胆战心惊的解开了绳子。 “给你糖吃,我们和解吧。”他拉了拉莱特的袖子,献宝似的掏出一个棒棒糖。莱特眨了眨眼睛,目光落在了棒棒糖上,又落在凯文脸上,耳根突然红了。他粗鲁的夺过棒棒糖,哼哼唧唧的说:“我要薄荷味的。” “我只有草莓味的。”凯文说,“做朋友要交换信物,你得给我一个东西。” 他直直的站在面前,张开掌心等着。莱特一阵窘迫,在身上掏了半天,索性把手伸进嘴里,握住一颗牙齿。这颗牙齿几天前就已经开始松动了,不过还很结实。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拔掉这颗牙,含泪把牙递给凯文。 “给,”他口齿不清的说,“现在我们和好了。” 凯文沉默了。莱特期待的望着他,疼得嘴都歪了,凯文只好拈起沾满口水的牙齿收进衣兜。莱特伸手想拉凯文,掌心全是泥巴,凯文立刻嫌弃的躲开。 莱特眨了眨眼睛,有点受伤。他在裤子上使劲儿擦了擦手,把掌心都蹭红了,才伸手去牵凯文,这次凯文没有躲。 “走,我带你去瞧个好东西”莱特瞬间又欢喜了,得意洋洋的说。凯文狐疑的问道:“什么东西” 两人猫着腰溜进地下室,莱特掏出钥匙门:“这是老爸研究用的房间,我好不容易才偷到钥匙。” 地下室原来是一个酒窖,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味。凯文捏住鼻子,目光落在了桌上的沙漏上。玻璃球填满了三分之一,簌簌的银沙依然在不断流逝。 “这个沙漏本来放在客厅里,后来被老爸拿走了。”莱特随口说道。沙漏下压着一个摊开的记事本,记满了潦草的象形文字,房间里堆满发黄蛀蚀的古籍。墙上挂着一张瞪羚皮的远古地图,满是霉点和虫蛀的痕迹,图上画着一个岛国,无数道运河从圆心通往大海。 “伯父以前是考古学者吧”凯文环顾着房间,桌下还有一个上锁的抽屉,莱特试了好几把钥匙都不对。他好奇心大起,虎着脸硬拉抽屉,凯文阻止了他:“你又想挨打了” “嘁。”莱特不屑的咂咂嘴,在屋里转了一圈,很快失去了兴趣。“不就是些破烂嘛,老爸整天窝在这里,有什么好玩的。” “我们赶快离开吧,别让伯父发现了。” 莱特依然惦记着那个抽屉,但想起卢恩的鞭子,他打了个寒颤,不情不愿的离开了地下室,打定主意要弄到抽屉的钥匙。“凯文,有妹妹是什么感觉” “你怎么知道伯母怀的是妹妹” “一定是妹妹啦,老妈怀孕前壮得像头牛,现在却整天病歪歪的,只有女孩子才这么磨人。” “像头牛怪不得你经常挨打。”凯文想了想,露出陶醉的神情,“有妹妹最好了,又香又软,带出去可有面子了。啊,不过你要提防你爸,我爸整天霸占着爱莎,我就把爱莎带出去一次,结果挨了顿好打。” “明明是气爸爸偏心。”艾琳带着笑意的声音飘来,凯文一下子红了脸:“妈妈” 艾琳站在不远处,温柔的望着儿子:“宝贝,我们得赶在下雨前回去。” “诶,这就要走了吗”莱特一脸不快。艾琳俯下身,摸了摸莱特的头发:“是的,下次再见吧。” 凯文抱住艾琳的腰,回头望着莱特。莱特嘟着嘴,沮丧的踢着脚尖。察觉凯文的目光,他立刻别过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凯文突然跑过去,用力抱了他一下。莱特立刻蹬蹬蹬后退三步,气沉丹田,警惕的瞪着他:“你在干什么” “跟你道别啊。”凯文委屈的说,“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 “你傻吗男女分别时才会搂搂抱抱。” 见莱特如此不识好歹,凯文生气的挑眉,扮了个鬼脸,牵着艾琳的手走了。两人离开之后,卢恩才从厨房里探出头来。他打发莱特回屋写作业,给塞拉盛了一碗安胎药。 “为什么每次夫人来时你都要躲起来”塞拉问道。 “我不想见她。”卢恩冷冷道,“这个女人让我觉得毛骨悚然。” “卢恩,你说的太过分了。” “你呢”卢恩说,“你明知她的丈夫是谁还与她交好,为什么” 塞拉望着窗外,没有立刻回答。乌云一刻不停的攒聚,很快占领了整片天空。风越来越大,树木被大力推搡着,一些枝条拍打着窗户,发出啪啪的声响,没有任何威胁性,却让人心惊胆颤。 “如果我说夫人和我是旧识,你信吗”她问道。 卢恩的脸色变了:“我记得她是军部一个高官的女儿。” “我们是邻居,自幼一起长大。我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她,她却改头换面,成了军部高官的夫人。”塞拉低声道,“哪怕她的容貌和声音都发生了改变,但一个人的习惯是不会变的。她原本是梅格镇人。” 空中突然发出一声怒号,仿佛野兽压在喉咙里的吼叫,劈出弯曲的白色电光。雨在转眼间就来临了,卢恩定定的站在客厅里,忘了去关窗户。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变了调,“梅格镇那不是核爆的中心城镇吗” “一开始我和你一样,觉得夫人有些可怕。但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嫁给里昂,她爱自己的儿子,我也是母亲,看眼神就知道了。” 卢恩的神色瞬息万变,半晌,他才低声道:“是吗” 天地幽蓝,大雨滂沱。 第五十三章 chater3远去的时光 西元65年盛夏,死亡海岸。 在特拉帕尼亚海峡西北方,有一条绵延三百英里的白色荒漠带。沙漠上终年弥漫着灰色的海雾,强风和参差不齐的暗礁令无数船只失事。四百年前,图兰皇太子率军遭到伏击,最终全部战死,数万人的骸骨散落在沙漠之中,这里便有了“死亡海岸”的别名。尽管如此,这片沙漠在考古学家眼中却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陆续出土的几座遗址告诉人们,上千年前死亡海岸曾是一片水草丰美的乐园。 一支考古队在新出土的遗址旁扎下营寨,这天清早,队长从帐篷里走出来。沙漠中极度缺水,他们不得不在沙里挖下深坑,把水壶伸进去收集夜晚冷凝的露水。队长珍惜的啜了一口,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才拧紧水壶。 “队长,那里有人”一个队员突然大叫起来。沙漠里刚好刮起了风,队长手一松,水壶掉了下来。他连忙趴下来,但珍贵的饮用水渗入沙子,瞬间就没影了。队长心痛得不行,怒斥道:“大清早的,吵什么吵” “可是有人在沙漠里钓鱼” “钓鱼”队长冷哼一声,方圆百里尽是茫茫沙海,连个小水塘都没有,怎么可能有人钓鱼但当他望向远方时,却看到一个穿着滑雪服的男人守着鱼竿坐在沙丘下,背着巨大的登山包。白天沙漠的温度高达五十摄氏度,男人居然戴了顶厚厚的贝雷帽。队长不禁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在做梦。 钓竿动了动,沙丘表面浮现了涟漪,一条硕大的银鱼一跃而起,有力的甩动着三角形的玮巴,鳞片在烈日下亮得耀眼。队长呆住了,男人把大鱼放进桶里,这才注意到队长。 “早上好。”他愉快的打着招呼,“你们这儿都是这么荒凉的吗” “是的。”队长有些混乱,“请问您是哪位” “埃文斯布洛克。” 埃文斯掏出烟,试了好几次都没点燃,队长犹豫了一下,把自己的打火机递给他。埃文斯道了谢:“我打算去库玛市办点事,你知道怎么走吗” “库玛市你得乘船去临近的港口,到伊尔塔再转搭私人大巴,大约需要六个小时的车程。” “太麻烦了。”埃文斯戴上防护镜,“一直往北走就行了吧” “等等”队长吓了一跳,“您难道打算徒步穿越沙漠这里可是死亡海岸,还是请您稍等片刻,我们的向导起来再为您带路。” “不必了。”埃文斯戴好护具,弯下腰,双手放在足弓,“风速约为每秒15米,风力67级,顺利的话中午之前就能抵达镇上。” 队长还没回过神,一个重物抛到了手中,他慌忙接下。埃文斯把打火机放进上衣口袋,露出愉快的笑容:“谢谢你的火再会了”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沙海,队长依然怀疑自己在做梦。他低头一看,才发现怀里竟然捧着埃文斯刚钓上来的鱼,已经冻得硬梆梆的。他往远处望去,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风吹散了晨雾,露出结冰的海面,冰层中留下两道长长的轨迹,埃文斯竟是从对岸一路滑过来的。随着他的离开,冰层开始崩塌,巨大的流冰化为碎块融入大海。 向导刚刚起床,伸着懒腰走出帐篷:“怎么了” “遇到一个怪人而已。”队长把冻鱼夹在腋下,拍拍手,大声喊道,“来,开工了” 沿着沙漠一路北行,当成片的梯田映入视野,城镇就近在眼前了。萨瓦河由南至北贯穿整座城镇,城郊是成片的柑橘园,这时还没到挂果的季节,园中绿意盎然,麦田在微风中颤动,细浪翻腾,列车轰鸣不时会打破田间的沉寂。城里有四条宽阔的大街,两旁立着整洁的白色小楼,每户院子里都种着鲜花,一个老太太正搭着梯子给月桂树剪枝。塞拉牵着个清秀的小男孩,拎着一大包东西,男孩怀里还抱着法棍面包。 “早上好,罗斯太太。” “早上好。” 男孩往塞拉身后钻,塞拉拍拍他的脑袋,他探出头来,怯生生的叫道:“早上好,雷诺兹太太。” “哎呀,菲尔德太招人疼了。”老太太把一颗巧克力放进男孩手中,脸上的皱纹挤成一朵菊花。塞拉叹了口气,宠溺的摸摸儿子的头发:“他的脾气太像女孩,我真担心今后被人欺负,要是和他哥哥平均一下就好了。” 菲尔德紧紧攥着塞拉的衣角,塞拉打开院门,一枚小石子突然落在了她的头上。莱特盘腿坐在树上,嘴里还叼了根草。他一叩石头,小石子又打在了塞拉肩上。 “哥哥”菲尔德叫道。莱特从树上跳下来,还没站稳就被塞拉拧住了耳朵。 “好疼,干嘛啊大婶” “ 混蛋,越来越没规矩了。”塞拉骂道,“你是哪来的混混,想教坏弟弟吗” “菲尔德整天在学校里,我想教都没机会。” 塞拉一松手,莱特立刻跑到菲尔德身后,两人在院里兜着圈,直到院中的小狗欢快的叫了起来。塞拉说:“莱特,你去把茶几上的工具箱还给奥利佛。” “为什么是我”莱特把下巴搁在菲尔德头上,从后面环住弟弟,一脸不耐烦。塞拉冷冷道:“不去今天就没饭吃。”见他依然磨磨蹭蹭,她眉峰一振,“别磨蹭了,快滚” “有时真怀疑我不是你生的。”莱特忿忿道。菲尔德仰起小脸,声音糯软:“哥哥,我想吃糯米团子。” 他的目光又清又亮,莱特想都没想就点了头。他跑进屋里,出来时腋下夹着工具箱,塞拉叫住了他,走上前给他整理衣襟。莱特站在门廊上,外面就是街道,他进退不得,三寸厚的脸皮难得透出一丝血色:“别弄了,好丢人啊。” “你还知道丢人”塞拉在他的肩膀上推了一把,莱特晃了晃才站稳。“我也怀疑你不是我生的。” “” 第五十四章 奥利佛的房子建在半山腰,是一座豪华的白色城堡。他现在声名远扬,带着重金请他盖房子的人络绎不绝,奥利佛却越发摆起架子,常常一连几个月不出门。城堡充满了奥利佛式审美,阶梯就有上百级,以他的腿长每次出门都是一场远征。莱特刚走了一半,头顶突然传来奇怪的声响,整座城堡塌了下来,激起巨大的烟尘。他吓了一跳,连忙往楼上跑去:“叔叔,你没事吧” 地上满是断裂的墙板和柱子,莱特被呛得直咳嗽。他一面走一面叫道:“叔叔奥利佛叔叔” 不远处传来咳嗽声,莱特立刻跑了过去。奥利佛正蹲在一堵断墙下,拿着凿子乒乒乓乓敲打,浑身灰扑扑的,闻声才抬起头:“欢迎光唉,原来是罗斯家的小混蛋。” “唯独不想被你这么叫。”莱特走到他身边,拍拍裤子坐下来,“你在做什么” “雕刻啊。”奥利佛磨了磨刀,继续雕刻面部。他面前摆着一尊石像的半成品,莱特总觉得好像见过石像,仔细想又想不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奥利佛终于完成了雕像。他吹了吹指头上的灰,喜滋滋的说:“终于完成了完美的我” “这尊石雕是你” 怪不得他觉得眼熟,这尊石像显然加入了很多奥利佛的想象,比如呼之欲出的胸肌,不合比例的长腿,棱角分明的脸浑然不觉莱特的眼神,奥利佛兴奋的把石像摆出各种奇怪的造型:“我要把它放在城堡前,当我登上王座后,让每个人都来膜拜伟大的奥利佛陛下” “噢,你得把它放矮一点。”莱特说,“免得人家被雕像下的本尊绊一跤。” 一把凿子迎面飞来,嵌进了对面的石墙。奥利佛哼了一声:“你妈最近怎么样啊” “老样子,越来越啰嗦了,我真怀疑她提前进入了更年期。” 奥利佛一声不吭,继续打磨着雕像,半晌才硬邦邦的说:“她生你妹妹的时候受了罪,你得多留意一点。” “是弟弟啦” “哎呀,反正漂亮得跟朵花似的,长大后一定是个美人儿。”奥利佛摸着下巴,猥琐的笑了两声。莱特的脸色立刻变了,举着凿子逼近奥利佛,眼露凶光:“要是敢动菲尔德,我一定把你碎尸万段。” “我知道啦开个玩笑而已”奥利佛冷汗涟涟,莱特剜了他一眼,放下锤子,把工具箱递给他:“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他刚走了两步,衣角便被扯住了。莱特回过头,奥利佛满脸讪笑:“小子,借我点钱花花。” 莱特沉默了。他突然头也不回的往前跑,奥利佛拽着他的衣服,把衣角扯得老长:“就一点,我保证是最后一次了。” “鬼才信你”莱特怒道,“肯定又是拿去赌然后输得一干二净,我上次才被老爸狠揍了一顿。放手,我要回家了” “最后一次,我保证把以前输的钱全部赚回来”奥利佛死命拽着他,“我感觉幸运女神已经回来了” “你上次就是这么说的” 莱特艰难的向前挪动,奥利佛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不然我就把你逛窑子的事告诉你父亲” 莱特突然哆嗦了一下。奥利佛嘿嘿笑了:“这几天窑子里流传着一个故事,一个俊俏的蓝眼睛小哥带着几个朋友跑去窑子,点中了店里最贵的小姐,喝干三瓶酒后什么都没做,枕着小姐的大腿睡了一晚又回去了。要是我把这件事告诉卢恩” “我只是打赌输了”莱特满脸通红。奥利佛张开掌心朝他晃晃,胸有成竹的等着莱特的回答。片刻后,莱特转过脸,不情不愿的从兜里摸出几张大钞。奥利佛一把夺走钞票,拉着莱特蹦得老高:“走吧,这次一定要赚个盆满钵满” 当莱特来到城堡时,罗斯家中正迎来一名客人。鸟儿落在树梢咕咕叫着,朝树下探头探脑。风卷起几片花瓣,落在石桌的棋盘上。卢恩紧锁眉头,两指夹着一枚白子叩着棋盘,思索半晌,终于长叹一口气:“我认输了。” 对面的少年收回了棋子。卢恩有点沮丧:“吉尔,你真的才开始学下棋” “学了一周了。”吉尔伯特一粒一粒将棋子捡回去,神情宁静,“如果您觉得扫了面子,下次我输给您好了。” “你那臭屁的语气跟谁学的啊”卢恩失笑。茶已经空了,他拿起茶壶重新倒满:“幸好有你常来坐坐,莱特从没耐心陪我下完一盘棋。” “因为他不擅长需要老实坐着的事。” 起风了,院中落英缤纷,一片白色的花瓣浮在茶上。卢恩端起茶杯,吉尔伯特注意到他有些魂不守舍:“伯父” 卢恩目不转睛的盯着花瓣,吉尔伯特又叫了声,他匆忙抬起头,掩饰般笑笑:“抱歉,昨晚没 睡好。” 吉尔伯特微微皱眉。这几年卢恩老得很快,仿佛一夜之间,他的眼角爬满细密的纹路,眼睑下是半月形的黑晕。莱特曾私下抱怨,卢恩的脾气越来越差了,整日忙着搞研究,有时一连几天不理人。他疲倦的按揉着眉心,眉头紧锁。 走廊里突然传来脚步声,塞拉的声音响了起来:“午饭做好了。” “我先走了。”吉尔伯特欠了欠身,塞拉从廊后走出来:“哎呀,要走了吗今天阿姨做了蜜汁牛排和肉松卷,还有巧克力松饼。” “谢谢您的好意,但您做这么多菜,我怎么吃得完啊。” “可不是,让莱特去送个东西现在还没回来,不知又跑到哪里鬼混去了。”塞拉叹了口气,“吉尔,你可得给我盯紧他了。” “我尽力。” 塞拉倒了杯茶,走过去对卢恩说:“你已经不年轻了,天天通宵搞研究,早晚会累垮。” “研究” “是啊。菲尔德出生后,他这几年就跟着了魔一样,经常通宵泡在研究室里,要不就满世界乱跑,去找什么拉结尔之书” “塞拉”卢恩霍然拔高音量,“不许在外面乱说” “谁乱说了啊,吉尔又不是外人。在儿子的朋友面前发什么脾气” 趁两人争执之际,吉尔伯特悄悄离开了屋子。菲尔德怀里抱着一把大伞,正蹲在门口换鞋。吉尔伯特问道:“你要出门” “天气预报说要下雨,哥哥出门时没有带伞,我想给他送去。” “你知道莱特去了哪里” 菲尔德竖起食指贴在唇畔:“哥哥和奥利佛叔叔往赌场的方向去了,别告诉妈妈,否则她又会生气。” “我现在要去镇上办事,如果发现你哥哥就把他带回来,行吗” “哥哥答应要给我带糯米团子。” “好,我会提醒他。” 吉尔伯特摸了摸菲尔德的头发。两兄弟的差距相当大,莱特英俊挺拔,菲尔德却纤细柔弱,总是跟在兄长身后,像只怯生生的小动物。吉尔伯特恍惚了一下,某个记忆中的身影和眼前的男孩重叠起来,他定了定神,挥去脑海中的影子:“我会早点回来。” 第五十五章 与此同时,镇上的一家赌场。 场中一片寂静,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赌桌,桌上摆着一个红黑相间的转盘。 “还有谁要下注”庄家环视四周,嘶声问道。奥利佛奋力从人群中挤出来,举起手:“加我要加注赌红数” 他咬咬牙,放下筹码。庄家把一个塑胶小球抛向轮盘中,拧动转轴。众人屏息以待,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轮盘,直到小球的速度慢了下来,最终停在黑色的一格。 场中哗的炸开了锅。奥利佛呆呆的站在厅中,见莱特正趁他不注意溜出门,突然扑了过去,表情如同见到一个财神。 莱特大惊失色,奥利佛哭得肝肠寸断:“贤贤侄” “谁是你贤侄,我身上已经没有钱了”莱特奋力往门外爬去,奥利佛哭着抱住他的大腿,“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莱特刚想骂人,眼前突然一暗,几个满脸横肉的大汉站在面前。莱特僵硬的牵动嘴角:“先c先生们,有何贵干” “你是这个侏儒的什么人”一人冷冷道,“算上今天的份,他欠本店的帐已经几辈子都还不完了。” “我不认识他”莱特话音未落,奥利佛立刻抱住他大哭,“贤侄啊,你怎么能在这里抛下叔叔” 大汉们交换了一个眼色,麻利的扒光了两人的衣服,把光溜溜的两人扔出门外,砰的一声关上门。 外面的风凉飕飕的,奥利佛打了个喷嚏,越想越伤心,不禁嚎啕大哭。莱特叹了口气:“别哭了,将来等我发了财,就开一家世上最大的赌场,让你尽情去赌,输赢全记在我的账上。” “等你发财,我不如相信公鸡会下蛋呢”奥利佛抽抽搭搭的哭,把眼泪鼻涕抹了他一身。赌场的门开了,莱特的衣服被扔了出来。他捡起衣服穿上,站起来摸摸兜里,发现对方还好心给他留了点路费。莱特走到团子店,把硬币全放在柜台上:“四串团子打包,多加蜂蜜。” “好的。”老板娘愉快的应了一声,端出热腾腾的糯米团子,上面淋着金黄的蜂蜜。莱特摸摸肚子,他一早就跟着奥利佛到处跑,现在才觉得饿了。莱特小心翼翼的合上盒子,正准备往回走,突然有人撞上了后背。在他回头的瞬间,来人夺走盒子拔腿就跑。 “喂,站住”莱特呆了两秒,气急败坏的追了上去。偷东西的是个瘦小的少年,他一边跑一边咬下团子,还不忘朝莱特扮了个鬼脸,莱特肺都快气炸了:“不准吃那是我弟弟的” 少年得意的拉下眼皮,握着竹竿翻身而起,把水果摊上的苹果踢得到处都是。他一路撞翻了无数摊位,惹得身后骂声不断。奥利佛远远落在后面,穿着一条花裤衩,因为腿太短,显得十分狼狈:“等等” 小吃店门口,埃文斯正拿出钱包结账,眼前突然掠过一阵旋风,接着钱包就不见了。埃文斯刚想追小偷,又被莱特撞得一个踉跄,脑门撞上了门框。 “等等,把我的钱包还来” 他摘下帽子朝店长道了歉,才发足狂奔。少年后面跟着莱特,莱特后面跟着埃文斯,奥利佛因为跑得太慢已经不见人影,吉尔伯特来到街上正好撞到这一幕。他的太阳穴跳了跳,揉着眉心厉声道:“妮娜” 少年突然刹住脚步,莱特总算跟上了她,扶着膝盖喘气:“死丫头,把团子还给我” “你们两个真是够了。”吉尔伯特走向妮娜,妮娜嘟着嘴,梗着脖子不理他。吉尔伯特挑了挑眉:“不要胡闹了,东西呢” 他的语气就像长兄对待调皮的妹妹,平静中带着一点严厉。妮娜扭捏了半天,极不情愿的把钱包抛向他,立刻转过头,双手绞着衣角。莱特哼了一声,酸溜溜的说:“只在你面前卖乖,这丫头绝对喜欢你吧。” 吉尔伯特瞥了他一眼,眼神赤裸裸如看一个白痴。他把钱包还给赶上来的埃文斯,硬压着两人的头朝埃文斯鞠了一躬:“妹妹太调皮,给您添麻烦了。” “为什么我要道歉”莱特很郁闷,埃文斯脱口而出:“你是女孩” 妮娜得意的扭了扭腰,她身材瘦小,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男士外套,还戴着顶旧帽子,遮住了满头红发。埃文斯见对方只是个小女孩,只得叹了口气:“突然当街被抢,吓了我一跳,以后别这么干啦。” 他话音未落,才发现妮娜正两眼放光的盯着他腰上的宝石匕首,吉尔伯特使劲掐了她一把,妮娜浑然不觉。埃文斯笑了起来:“想要” 妮娜小鸡啄米般点头,埃文斯摘下匕首,在她眼前晃了晃:“我是外乡人,今天刚来。如果你们愿意陪我坐坐,我就考虑把匕首送你,怎么样” 酒吧里热闹非凡,莱特熟门熟路的在吧台坐下,埃 文斯点了一杯杜松子酒,莱特要了加冰的琴酒。妮娜本来想点,吉尔伯特阻止了酒保,并要了一杯苹果汁:“你还是小不点,不许喝酒。” “我十二岁了” “十二岁就是小孩,让你进酒吧已经不错了。” 莱特朝她挤眉弄眼,用口型说“小不点”,妮娜从桌子下踢莱特,两人一来一往,没踢着对方,夹在中间的吉尔伯特被踢了好几下。他放下杯子:“再这么无聊,我保证你未来一周都进不了家门。” 卢恩教子严格,吉尔伯特常年跟着莱特,掌握着他的无数把柄。想起自家老爹的鞭子,莱特打了个哆嗦,只得用眼神表示愤怒。酒吧里突然传来叫好声,一群人围在桌球台前,一位年轻人正闲闲收回球杆。 “你会玩吗”埃文斯问道。莱特的目光落在球台上,来了兴致:“好久没玩了,要来一局吗” “好啊。”埃文斯掏出一枚硬币抛向空中,用手背接住:“正面还是反面” “正面。” 埃文斯移开手,是正面。他把方才的匕首扔在桌上:“设个赌注吧。我输了把匕首给你们,要是你们输了” “我们输了的话” 埃文斯思索了一会儿,摇了摇头:“等想到再说吧。” 第五十六章 两人走到球台前,莱特向老板借了球杆。他十岁就跟着奥利佛跑到赌场玩,与赌博沾边的游戏都格外精通,不过他的兴趣一贯来的快去的更快,玩了一阵台球就扔了。莱特掂了掂球杆,瞟了一眼埃文斯,埃文斯从容不迫的站在桌旁,仿佛无论发球权在谁身上,赢的都会是他。 莱特深吸了一口气,挽起袖子,瞄准了母球的位置。 开球。 红色的小球贴着桌面,轨迹完美的入洞。五颜六色的小球在桌面散开,莱特调整了一下姿势,确定拉杆的距离,目光紧紧盯着下一枚目标球。桌上的小球逐一减少,只要入了八球就算赢,莱特有些兴奋。他不想要埃文斯的匕首,但和任何这个年纪的少年一样,在公平竞争中赢了成人是一件倍有面子的事。 妮娜站在球台旁,见莱特连连告捷,不禁面露喜色:“这样下去用不着大叔上场,我们就赢了。” “未必。”吉尔伯特冷静的说,“这人一到最后关头就容易出状况,尤其在得意忘形的时候。” 吉尔伯特话音刚落,莱特的最后一击落了空,目标球滚出了台面。莱特气得跳脚,埃文斯抱着球杆走过来,拍了拍莱特的肩膀:“快认输吧,叔叔要全力以赴的上了。” 莱特最恨被当作小孩子对待,不由恼羞成怒。但埃文斯一开局,他的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了。球一个接一个落袋,吉尔伯特仔细观察着埃文斯的动作,从出杆到收杆都经过了周密的计算,而且埃文斯非常擅长控制臂力。吉尔伯特的食指敲着胳膊,眼神慢慢凝重。 球杆顶在白色母球上,只剩一个黑球了。埃文斯活动了一下肩膀,俯下身,周围聚满了围观的客人。莱特拿胳膊肘撞了撞妮娜,苦着脸说:“要是待会儿大叔让你陪酒,你就勉为其难的去一次嘛。” 妮娜狠狠踩了他一脚。埃文斯正好击出最后一杆,漂亮的解决了最后的黑球。周围传来叫好声,埃文斯收起球杆,莱特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吉尔伯特,吉尔伯特望天。 “愿赌服输。”莱特壮士断腕般憋出一句,“你的匕首一定很贵吧男子汉敢作敢当,既然我输了,就算今后一辈子做牛做马” 埃文斯放声大笑。莱特呆住了,埃文斯拍着他的肩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行了,没人要你的东西。你打得已经很不错了,别介意啊。” “不行”莱特连声道,“输了就是输了,你先立个字据,我现在可能给不起,但将来一定会还” 埃文斯挑了挑眉,见莱特一脸坚决,只好问道:“我没想到要什么东西,你怎么还” “与匕首同等价值的东西都可以。” 吉尔伯特皱了皱眉,莱特无视他警告的眼神,拍着胸膛保证:“我最恨不守信用的人,将来一定会还你。” 埃文斯生平第一次遇到有人追着还债,只好叹了口气:“这样吧,等我下次见到你,再告诉你赌注行吗” “一言为定” 两人清脆的击掌。接下来的时间,两人一直在拼酒。莱特的酒量不差,埃文斯更是酒到杯干,豪爽至极,醉意一上来就打开了话匣子。 “生意不过是老头子非要我跑一趟,我又没有糊口的本事,不敢不听话。”埃文斯一拳捶在桌上,震得酒杯哗哗作响。莱特问道:“你要找谁说不定我认识。” 埃文斯放下酒杯,从登山包里取出一幅沙画放在桌上。画中一片空白,接着沙粒流动起来,画中浮现一个男人的轮廓,他的颧骨很宽,嘴巴又阔又扁,留着一把大胡子。 “你们认识这个人吗”埃文斯问道。莱特摇了摇头:“不认识,但我可以帮你问问别人,你朋友是做什么的” “他以前和老头在一个商队,十年前离开商队,在库玛市娶妻定居。” “哪个商队”吉尔伯特突然问道。埃文斯立刻回答:“格尔达王国的索菲亚商会,主要买卖茶叶c绸缎与一些土特产。” “只有回去问问老爸了。”莱特想了想,“对了,老师负责镇上的自卫队,说不定知道” 莱特话音未落,吉尔伯特一脚踩在他的鞋子上,来回碾了两下。莱特跳起来怒道:“你做什么” 他的声音整个酒吧都听得到,吉尔伯特额角的血管跳了跳。见两人又要吵起来,埃文斯又开了瓶酒,把酒杯重重一摔:“这件事改天再说,咱们认识一场算是缘分,喝酒” “好” 莱特很快把方才的事抛到脑后,爽快的和他干杯,一饮而尽。莱特用袖子抹了把嘴,得意的朝他亮了亮杯底。埃文斯一掌拍在莱特背上,差点把他的五脏六腑一起拍出来:“好小子,痛快” “你今天喝太多 了。”吉尔伯特皱眉道,“回去伯父肯定会收拾你。” “正想说呢,吉尔,我今晚不回去了,住你那里成吗” “做梦。” “” “行了,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埃文斯叫来酒保结账。他本想站起来,奈何头重脚轻,吉尔伯特顺势扶住他。“请您小心。” “谢谢。”埃文斯拿起背包,吉尔伯特朝他伸出手,“劳您破费了。” 埃文斯迟疑了一下,但吉尔伯特平静的望着他,他只得回握住吉尔伯特的手。吉尔伯特飞快的摸了一下拇指和食指的夹缝,埃文斯醉意朦胧的眼里闪过一丝惊异,却不作声,只是意味深长的望着他。 “你有珍贵的东西吗”末了,埃文斯突然问道。莱特一愣,两斤酒下肚,他的脑子里像一团浆糊。“什么东西” “家人,朋友,恋人。”埃文斯说,“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什么都想保护,最后只会落得一无所有。” “经验之谈” “算吧。”埃文斯扬了扬手,“下次再见,莱特。” 埃文斯走远以后,莱特突然捂住肚子。吉尔伯特踢了他一脚:“要吐滚远点,不准吐在这里。” 他话音未落,莱特哇的一声,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吉尔伯特躲闪不及,衣角沾到一点呕吐物,脸色立刻青了下来。莱特本想道歉,但张嘴更是控制不住,吉尔伯特拂袖而去,他蹲着吐了半天,街上早就不见吉尔伯特的影子。他苦着脸回过头,妮娜躲在远处的屋檐下,捂着嘴一脸嫌弃,居然没有扔下他。 第五十七章 这丫头倒有几分义气嘛,莱特心中略感安慰。但妮娜一开口他就傻了:“吉尔有严重的洁癖,你居然吐他一身,你完了。” “” “行了,我该回去啦。”妮娜扁扁嘴,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见莱特依然磨磨蹭蹭,她跑去拽着他的胳膊:“走啦,你还想挨打吗” 莱特打了个寒颤,上次卢恩知道他聚众赌博后,用藤条狠狠抽了他一顿,抽得莱特三天下不了床。“妮娜”他换上讨好的语气。 “我拒绝。” “我还没说是什么呢” 妮娜冷眼瞪着他:“不就是想借口今晚不回家吗我可是个女孩子,要是把你带回去,人家会怎么说我” “你上次明明让吉尔住在你家” “吉尔无父无母,我照顾一下怎么了”妮娜跟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总c总之就是不一样” 她跺了跺脚就走,莱特赶紧追上,两人的身影伴随着争吵声渐行渐远。风吹过空荡荡的长街,酒馆附近有个小码头,工人早已走光,只有几艘运输船停在港湾里,随着水波轻轻晃荡。 莱特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他蹑手蹑脚的进了屋,卧室的灯还亮着,菲尔德在床上蜷成小小一团。莱特关上灯,黑暗里便响起软软的声音:“哥哥” 菲尔德从小怕黑,睡觉时必须开着灯,莱特连忙打开灯:“抱歉,吵到你了吗” “团子” 莱特心里咯噔一下,只得随口扯了个谎:“今天去晚了,团子已经卖完了。” 菲尔德抱着枕头,面无表情的盯着他,莱特很萌的眨了眨眼睛。 “骗子”菲尔德愤怒的拿枕头砸他,“肯定忙着干坏事,把我的团子忘了骗子骗子哥哥是个大骗子” “真的卖完了我骗你做什么”莱特被打得嗷嗷乱叫,菲尔德更愤怒了:“你每次撒谎时都会一动不动的盯着我身上还有酒臭,绝对是又跟人泡吧赌博去了” 莱特连忙捂住他的嘴:“小声点,你想让老爸听到后打断我的腿吗” 他匆匆跑去冲了个澡,又刷了好几次牙才回到卧室。菲尔德已经气愤的用被子把自己团成一个球,莱特拉了好几次都不理会。 “我错了。”莱特诚心诚意的说,“下次给你买一打团子。” “哼。” “我真的买了团子,结果被妮娜抢走了,吉尔和奥利佛叔叔都可以作证。” “哼。” 莱特叹了口气,踢掉鞋子爬上床,突然把床上的被子球整个抱了起来。菲尔德发出一声惊叫,莱特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向他的胳膊。 菲尔德最怕痒,在床上滚来滚去,眼泪都笑出来了。莱特双手齐上,同时挠着两边的咯吱窝:“还生不生气,嗯” “不生气了,好痒啊哈哈哈哈” 卧室的门突然开了,塞拉睡眼惺忪的站在门口:“大晚上的,你们在闹什么” 莱特立刻直挺挺的躺下装死,塞拉怀疑的扫了他一眼,声音高了半度:“莱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么晚了,您快去休息吧。”菲尔德跳下床把她往外推。塞拉揉着眼睛,莱特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依然作死鱼状。“莱特,你听着,下次再敢这么晚” 门砰的一声关了,菲尔德飞快的锁上门。莱特立刻从床上跳起来,抱起他在半空中转了一圈,在弟弟的额上重重亲了一下。 “口水,恶心死了。”菲尔德嫌弃的往外推他,莱特大笑,使劲揉了把他的头发。菲尔德的头发又软又滑,混着洗发露的香味。如果他是个女孩就好了,这么漂亮的妹妹,带出去多有面子啊。莱特漫不经心的想着,把他的头发弄成一团鸡窝。菲尔德缩缩脖子,小声说:“哥哥,我刚才又作噩梦了。” “什么梦” “梦到哥哥扔下我,一个人去了遥远的国度。许多双手从背后伸过来,想把我拉进黑暗里。我害怕极了,一直拼命求救,但不管怎么叫都没人搭理。”菲尔德瑟缩了一下,小脸煞白。“我觉得无法呼吸,好像什么东西扼住了脖子,挣扎着醒了过来。” “我不会扔下你的。” “你保证吗”菲尔德从被子里露出小半张脸,莱特搂紧了他:“当然了,我有对你食言过吗” “团子” “哎呀,下次保证给你买,乖啦。”莱特亲了亲他的额头,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本书,“先不睡了,哥哥给你念故事好不好” “好。” 书已经很旧了,莱特翻开书,念出了里面的句子: “很早 以前,有个士兵离开家乡参加一场战争。战争持续了整整十年,士兵失去了一条腿,不得不离开部队,搭上了回家的列车。车上挤满了逃难的人,但士兵实在太疲倦了,他靠在座位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士兵梦到了还在部队的时候,他和一支小队奉命去执行任务。那是一个贫穷的村庄,俘虏们都跪在面前,他端起了枪,枪声响起,俘虏一个接一个倒下,鲜血蔓延到脚下。房屋在大火中倒塌,漫天飞舞着黑色的灰烬。 士兵突然惊醒过来。夕阳照进空荡荡的车厢,乘客不知何时走光了,他的对面坐着一个男孩。男孩没有带行李,背对窗户坐着,车上这么多空座,他偏偏坐在士兵对面,好像在等他醒来。士兵总觉得在哪里见过男孩,细想却想不起来。 这时,男孩慢慢抬起头来:你终于打算回去了吗 抱歉,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士兵问道,你要去哪里你的父母呢 男孩报出了一个名字,是这趟列车的终点站。难得遇见一个同乡,士兵很高兴。我跟你是同乡。他说,我的父母已经去世了,但他们在城里留下一栋房子,钥匙埋在老家门口的大榕树下。我打算回去挖出钥匙,把乡下的房子卖掉,带着女友到城里定居。 男孩默默望着士兵,他的眼神那么悲伤,好像望着一个去世的亲人,但士兵浑然不觉。列车驶入了山间,士兵回忆起阔别已久的故乡。他对故乡的印象十分模糊,只记得自己的童年在一栋老房子里度过,窗外有一棵高大的榕树,树下有一架秋千,每到傍晚村里的孩子们会跑到树下玩耍。 除此之外,村里还流传着一个古老的传说。山上有座神社,神社里有一个石头砌成的房间,四面都是墙壁,只在头上开了一扇天窗,里面关着一只恶鬼。相传一旦把恶鬼放出来,他会毁灭村子,把村人吞噬殆尽。 第五十八章 曾有孩子问起,恶鬼的父母都是恶鬼吗不然是谁把恶鬼生出来的恶鬼就是恶鬼,是坏东西,需要关起来,父母告诉孩子。直到某一天,有人打开门把恶鬼放了出来,但士兵并不知情,因为已是他离开村子之后的事了。士兵心中有种奇妙的预感,好像被人领到了一艘小船上,划船的人将他带到某个不知名的渡口,他只需顺从的等待,列车前进的隆隆声更加深了这种错觉。 一会儿,列车放慢速度,在站台前停下来。站台上没有一个人,远处传来寺庙的钟声,仿佛在迎接亡魂的回归。离村里还有一段路,士兵来到寺庙前,想借宿一晚。他敲了好一阵门,一个僧人才来开了门。士兵说明了来意,僧人仔细打量了他一阵子,问道:你不知道吗那个村子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士兵瞪大眼睛,僧人说:十年前有人把恶鬼放了出来,村里幸存的人都逃走了。这里是恶鬼的故乡,他总有一天会回来,人们都很害怕。 在两人交谈的时候,男孩一直躲在士兵身后,好像很害怕生人。士兵在寺里休憩一夜,次日早上告别僧人,和男孩一起出发。尽管在村里住了十多年,士兵却迷路了,两人直到中午才回到村子。村落已经成了废墟,街上满是瓦砾碎石。走着走着,士兵在一座废墟前停下了脚步。 就是这里。他喃喃道。男孩说:可是这里没有榕树啊。 一定是在灾难中倒塌了。士兵说。他把借来的铲子插进土里,开始卖力的挖掘。但他在门口挖出了一个深坑,里面什么都没有。 会不会是母亲记错了,钥匙还放在家里士兵心想,他开始把废墟里的东西清理出来。就在这时,一个东西挡住了铲子。士兵跪了下来,扒开泥土,取出一个铁盒子,盒子里面是一张发黄的全家福。他翻开照片,照片上的双亲中间站着一个孩子,但孩子并不是自己。 士兵觉得一定弄错了位置,但他走遍整个村子,没有一处和记忆吻合。士兵回到山下拨通了女友的号码,听筒里传来一个声音: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确认后再拨。您拨打的号码 士兵挂了电话,茫然的坐在长椅上。太阳已经落山了,和城市迥异的清风温柔的拂过他的皮肤,风里送来了山林的气味,偶尔还能嗅到一缕杜鹃花的甘甜。一个皮球突然滚到了士兵脚下,他抬起头,一群孩子正追着皮球,为首的孩子把球高高踢飞,球滚向远处,孩子们嚷嚷着跑远了。 士兵的头突然痛了起来,一些短暂的回忆掠过脑海,快得仿佛电影里的画面,蝉鸣,榕树,朱红的鸟居,孩子们奔跑的身影,秋千在夕阳里轻轻晃动。画面变成了烈焰中的房屋,四周满是逃亡的人群,他推开房门,发现母亲正站在窗前,凝视着地狱般的景象。士兵正想开口,母亲转过身,却顶着一张焼得焦黑的脸,接着整个人型坍塌,化为了灰烬。 黑色的灰烬飞雪般盘旋在屋子里,士兵走向窗前,外面却是一座破败的神社,院里荒草丛生,鸟居在夕阳中投下长长的阴影。 士兵突然惊醒了过来,男孩正跪在面前,担忧的望着他。 大哥哥,你没事吧男孩问道。士兵愣愣道:没事,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噩梦 我过去杀了很多人。士兵说,我不想有人因自己而死,因此从那里逃走了。 杀人的并不是你吧男孩说,你只是别人的棋子。 但是他们的确因我而死。士兵说。男孩沉默了很久,才说:是的,只有这一点无法改变。 男孩站了起来,望向夜幕里的群山:大哥哥,我之前的住处离这里很远,一个人很害怕,你能送我回去吗 不知为何,听到男孩的要求时,士兵突然生出强烈的排斥情绪。已经很晚了。他结结巴巴的说,而且我得回去一趟,女友可能出了事,我很担心。 没等男孩回答,士兵慌张的逃走了。直到车站他才停下脚步,走到售票口问道:今晚还有离开的列车吗 今天的最后一班是六点整的列车,已经走了。售票员和蔼的告诉士兵,很快会有一场暴雨,如果河流淹没了隧道,列车未来几天都会停止运营。 街上起风了。士兵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想起村外有一大片树林,他十分肯定男孩朝林中去了。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的松树遮挡了视野,仿佛无数巨人比肩而立,用沉默和阴暗吞噬一切。士兵又紧张又害怕,风里送来隐约的哭声,哭声细细弱弱,好像小兽在呜咽。士兵想起小时候曾路过一座破败的神社,听到里面传来孩子的哭声。父母警告他不许靠近神社,因为里面关着恶鬼。恶鬼会伪装成孩子的模样博取路人的同情,好打开门逃出去。 士兵躲在树后,男孩正哭着走向山林深处。拐杖的声音惊动了 他,男孩霍然回头,煞白的小脸满是泪痕。 大哥哥,你果然来了男孩欢喜的叫道,士兵只得走了出来,一个可怕的猜想突然跳进脑海,如果男孩十年前在村里,不过是个婴儿,他是怎么逃过一劫 士兵越想越害怕,强作镇定的问道:说起来,你究竟多大了 男孩没有回答,士兵步步紧逼:你的父母是村里人吧能告诉我他们的名字吗说不定我认识呢。 男孩的脸皱成一团,好像在费力回想着久远的记忆:对不起,我真的不记得了。 士兵心里咯噔一下,冷汗打湿了他的脊背。男孩问道:大哥哥,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没事。士兵紧跟上他的脚步,你家可真远啊,还得走多久 很快。男孩拨开面前的灌木,黑压压的云块在暗灰色的天空翻滚,一阵闷雷过后,大雨终于倾盆而下。粗糙的枝条不时抽打他们的肩背,不一会儿,眼前出現一个岔路口,一块断裂的石碑耸立在路旁,石碑上的内容已经模糊不清。 第五十九章 休息一会儿吧,马上就要到了。男孩停了下来。士兵点了点头,就在男孩坐下时,他突然迅猛的扑了上去,扼住男孩的脖颈。男孩拼命的挣扎,士兵紧紧扼住他的脖子,他的四肢很快绵软下来,眼里失去了亮光。士兵松开手,尸体随即滑落在雨里。他坐在地上喘着气,望着男孩的尸体,难以相信这么轻易的杀了他。 难道他不是恶鬼,只是自己误会了士兵连忙四下环顾,树林里空无一人,只有渡鸦凄厉的叫着。他把拐杖插入湿土里,挖出了一个土坑,想在雨停前把尸体埋起来。但当他回过头时,男孩的尸体竟然不见了。 士兵大惊失色,他本以为是男孩逃走了,然而周围没有任何脚印。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脏,士兵扔开拐杖,在森林里疯狂的寻找着。远方传来闷雷的咆哮,还有狂风掠过山林的嗥叫,除此之外,只有吞没一切的暴雨和无边无际的黑夜,整整一晚,他像迷了路的野兽般四处乱撞,男孩却凭空消失了。 天亮了,士兵终于精疲力竭。他不知不觉回到了石碑前,碑身仿佛一座路标。士兵站起来,幽灵般朝树林外走去。每走一步,他的牙齿都咯咯打颤,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莱特故意停了下来,菲尔德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的攥着被角,害怕的望着兄长:“然后呢” “然后”莱特拉长了声音,“然后”了半天都没讲出下文,好像在唱一首无比恼人的歌。菲尔德气愤的捶了一下莱特,又怕他不接着讲下去,连忙抱紧了莱特的手臂,长长的睫羽扇子似的忽闪着。一旦他露出这样的表情,莱特就只有缴械投降。他哗哗翻了两页,目光落在故事的结局上,又瞥了一眼菲尔德,才清了清嗓子念道: “当他走出树林时,太阳已经升了起来。晨光照亮了神社的废墟,破败的鸟居下立着一棵榕树,树冠遮天蔽日,一架生锈的秋千在风里轻轻晃动着。士兵没有在树下停留,却走进了神社。他下了楼,站在石门前。当士兵来到门前,才发现钥匙一直带在自己身上。” 菲尔德眨着眼睛,莱特迟疑了一下,再往后面翻,已经没有内容了。“没有了,这就是结局。” 他打了个哈欠,小声嘟哝:“这是什么睡前故事老妈放错书了吧。” 菲尔德睁大了眼睛,莱特本想关灯,又收回了手。菲尔德小声说:“把灯关了吧,有哥哥在,我不怕。” 莱特愣了片刻,露出温柔的笑容。他关上灯,俯下身亲了亲弟弟的额头:“晚安,菲尔德。” “晚安。” 尽管莱特一直知道奥利佛不靠谱,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把自己卖了。卢恩勃然大怒,把莱特吊到了树上,禁止任何人把他放下来。 莱特在树上挂了一天,期间菲尔德爬上树给他拿了一块糕点,被卢恩臭骂了一顿,只好委屈巴巴的躲进屋里写作业。到了傍晚,他饿得眼冒金星,树下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哇,笨蛋在天上飞。” 一个俊秀的少年站在树下,在眉骨上搭了个棚,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莱特冷哼了一声:“这里的视角真不错,可以俯视笨蛋。” “你又干了什么赌博,酗酒还是打群架” “跟你无关。” “的确,你就继续挂着吧。” 拉德克里夫把书夹在腋下,假装离开,莱特连忙叫住了他:“等等” 他抬起头,莱特的脸憋得通红:“你能不能把我” “当然可以。”拉德克里夫说,叫我一声大哥,保证一辈子当小弟给我跑腿,我就把你放下来。” “做梦” “那我走了。” “别走”莱特憋了半天,声若蚊蝇,“大大哥,我保证给你端茶倒水,能不能把我放下来” “声音太小了,听不到。” “混账拉德,不要得寸进尺了”莱特怒吼道。拉德克里夫好整以暇的望着他,“现实一点吧,除了我,谁敢放你下来你的宝贝弟弟吗提醒你一句,吉尔伯特有事出门了,三天后才会回来,别指望他来解救你了。” “我宁愿在树上挂一辈子,都不会向你这种人屈服” “我倒要瞧瞧你能坚持多久。” 莱特火冒三丈,在树上使劲挣动身体,卢恩把他拴在最粗的一根树枝上,但他这么一折腾,树枝发出断裂声,拉德克里夫抬起头,只见一个重物从天而降。 咚的一下,莱特砸在了他身上,两人同时发出惨叫。 “哥哥,你真是够了。” 莱特光着上身趴在床上,菲尔德往掌心倒了消淤的药膏,他一碰到伤口,莱特就连连惨叫:“轻一点你 想谋杀亲哥吗” “已经很轻了。”菲尔德一脸无奈,“你就不能安分两天吗” “都怪拉德克里夫,不过我已经报复回去了。听说他的右腿骨折了,活该,谁让他落井下石。” “你的左臂也骨折了,笨蛋,要打六周石膏。” “老妈呢” “出门买猪腿骨了,准备用来炖汤,说以形补形好得更快。” “可恶你们都欺负哎哟。”莱特刚想翻身,却碰到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菲尔德毕竟是乖孩子,委委屈屈的说:“哥哥,你就老实一点吧。爸爸说了,你要是再敢跑去赌场和妓院鬼混,就把你乱棍打出门,永远不准回来。” “老爸最近这么暴躁,绝对进入更年期了。”莱特腹诽,菲尔德叹了口气:“你还嫌挨的打不够吗我要去写作业了,有事叫我。” 等到莱特的伤势恢复,已经是几周后的事了。吉尔伯特思索了良久,才把埃文斯的事告诉了霍华德。 “你确定” “是的,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张脸,昨天看到电视上的新闻,才想起是他。”吉尔伯特说,“这个人是阿鲁卡王国塔伦族的领袖卢蒙巴,因遭到政府迫害流亡图兰。” “为什么他会逃到图兰来” “阿鲁卡王国是图兰东部邻国,原先是塔伦族执政。图兰独立运动后,阿鲁卡王国爆发革命,身为多数族裔的卢克族上台,大肆迫害塔伦族,一些人被迫流亡图兰,希望借助图兰政府的力量复国,结果被拒绝了。”卢恩说,“吉尔,你觉得这个埃文斯是什么来路” 第六十章 “尽管埃文斯编造了借口和假身份,但他说话有明显的南部口音,因此他宁愿使用生硬的图兰语,还有他的举止c习惯”吉尔伯特肯定的说,“他是坎特伯雷的军人,为了某个秘密目的而来。” “你能复原他的长相吗” “没问题。” 吉尔伯特拿出速写本和铅筆,垂首专心作画,众人都凑了过去,没多久速写本上便出现男人的相貌。 “将军,您觉得军部有什么目的”西蒙尼问道。霍华德叹了口气:“这还用问吗当然是为了利用塔伦族推翻阿鲁卡政府,建立一个傀儡政权。不过阿鲁卡王国和图兰一向和平共处,没必要趟浑水。” “阿鲁卡和图兰毕竟是邻国,如果阿鲁卡建立了军部的傀儡政权,一定会威胁到图兰的安全。” “那我们也无能为力。除了图兰之鹰,我手上没有任何军队,只能严加防范。”霍华德沉吟片刻,叫道,“莱特” 莱特立刻从墙后跳了出来,尽管心情复杂,霍华德还是笑了起来:“你小子,果然又躲在后面偷听。” “是光明正大的听”莱特纠正。卢恩正心烦,一眼横过去,莱特瞬间没声了。霍华德叹了口气,拂袖而起:“莱特,你明天去塔卡部跑一趟,帮我送个信。” “我去不行吗”塞拉问道。霍华德说:“不行,你们最近都不要轻举妄动。塔卡部这两天正好在举办一场婚礼,你带上礼物,以参加婚礼的名义拜访。还有吉尔伯特跟你一起去。” “为什么” “防止你冲动坏事。”霍华德瞪了他一眼。莱特打了个激灵,端端正正的敬了个军礼:“得令” 翌日清早,莱特去叫醒了吉尔伯特。塔卡部位于山中,骑马过去要晚上才能到。两人打开马厩的栏门,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一见栏开就长纵而出,吉尔伯特连忙拉住缰绳。 “好马”莱特的眼睛亮了,走过去牵住它的缰绳,影子从马儿眼前晃过。它吃惊的瞪大了眼睛,呼哧呼哧喷着气,烦躁的刨着石子示警。 “它会把你的脖子摔断,换一匹吧。” “不,这是难得的好马,我非得驯服它不可。” 吉尔伯特不以为然的耸耸肩,牵出一匹温顺的白马。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从远处奔来,莱特回过头,妮娜跑到面前,扶着膝盖喘气:“凭什么你们每次出去玩都不带我” “我们可不是去玩的。”莱特不耐烦的说,“你要是跟着会” “别瞧不起人了”妮娜一扁嘴,恶狠狠的瞪着他,“我已经是个大人,会管好自己,才不会像某人一样到处闯祸” 莱特正想反驳,吉尔伯特翻身上马,冷冷道:“别吵了,你们两个半斤八两,好歹想想总是善后的我。我们明天就回来了。” 妮娜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就在这时,马儿突然发出一声长嘶,猛然扬蹄,差点把莱特踩在脚下。 妮娜吓了一跳,莱特却毫不在意:“让开些,你挡着太阳了。” 明晃晃的朝阳照在马厩中,影子落在了身后,马儿忽然安静下来。莱特一手握缰,一手轻抚马颈,俯身问道:“你害怕自己的影子吗” 马儿不安的眨着眼睛,莱特推转马头,让它面向升起的朝阳:“朝着太阳一直跑,不要回头,就不会惧怕身后的黑暗了。” 马儿眯着眼睛凝视太阳,仿佛听懂了他的话。莱特翻身上马,猛的一踢马腹。骏马昂头长嘶,箭一般射了出去,把莱特扔下了马背。妮娜吓得紧紧闭上眼睛,却没有听到惨叫。她才发现莱特竟然倒挂在马腹,利索的翻身上鞍,紧握住缰绳。一人一马在朝阳下奔驰,影子清晰的落在前方,踩着鼓点的马蹄把阴影踏在脚下,如同将军脚踏败北之敌。 莱特回到她面前,从马上伸出手。阳光下,他的眼睛蓝得像大海。“上来。” 妮娜呆呆的站着,莱特从鞍上俯下身,一把将她捞上马,猛踢马腹,骏马轻捷的冲了出去,妮娜惊叫起来,紧紧搂住他的腰。清风拂面而来,隔着一层衣裳,她能清楚的感受到他灼热的皮肤,听到胸膛中强劲的心跳。她红着脸,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明亮的阳光穿透云层,倾泻到莱特身上,他的脸上散发着黄金般的光芒,头发在阳光下如同炽烈的火焰,生气蓬勃的飞扬。 “小不点。”见她不再害怕,莱特俯在她耳畔,悄声说道。妮娜狠狠剜了他一眼,他放声大笑,纵马疾驰,吉尔伯特策马从容跟上。 旭日冉冉升起,雄鹰在蓝天里翱翔。他们迎着太阳,风驰电掣般越过金色的田野,青碧的河谷,奔向远方连绵的群山。时值盛夏,山花遍野,树木葱茏。达达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撞破了明 镜般的湖水,惊起一群群鸥鹭,雪白的翅膀遮蔽了天空。水面波光粼粼,仿佛千里白云翻起的巨浪,倏尔又平静下来,只有游鱼在枝蔓间遨游。 “埃文斯是夜枭的成员” “小声一点”莱特连忙捂住妮娜的嘴,她自觉失言,连忙警惕的环顾四周。三人在树荫下休息,吉尔伯特把马儿拴在树上,让它们自己吃草。她松了口气,惋惜的说:“我以为大叔是好人。” “埃文斯一开始就在撒谎。”吉尔伯特走过来,抢走莱特的饭盒。“他是军人,为灭口而来。” “你怎么知道” 吉尔伯特放下筷子,握住妮娜的手。他的手修长优美,关节和掌心却布满了老茧。“长期用枪的人容易在关节和虎口留下枪茧。” “你手上为什么长满了枪茧” 吉尔伯特一时语塞,妮娜睁着眼睛,天真无邪的望着他。就在这时,她的嘴被一块蛋卷堵上了,她剧烈咳嗽起来:“你你居然在蛋卷里放芥末” “哈哈,上当了吧。”莱特得意的扮了个鬼脸,妮娜扔下饭盒追着他打,两人老鹰捉小鸡一样围着吉尔伯特转圈。吉尔伯特拿出保温壶倒了杯茶,自言自语道:“巴萨姆一直在收罗战后的孤儿,把他们洗脑培养成杀人机器,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 第六十一章 三人吃完了午饭,重新上路。日暮降临时,他们来到了塔卡部。吉尔伯特下了马,把请柬礼物交给接待处,立刻有人牵着马带到马厩。凉棚下挤满了宾客,他们顺着人流往里走去,长长的餐桌上摆满了奶酪馅饼c香肠c烤羊排,打了蜡的橙子和杏子堆成小山,巨大的面包圈上装饰着一百朵花和叶子的图案,淋上糖浆烤成金黄色,象征夫妻百年好合,头顶丰盛菜肴的妇女穿梭在人群中。 莱特在道贺的客人中发现了穆尼尔,他裹着蓝色头巾,正和一个女人说话。莱特挤进人群,好不容易才来到了他身旁。 “莱特,你怎么来了”穆尼尔惊讶的挑了挑眉,莱特出生时就是他给接生的,彼此十分熟稔。莱特把他拉到一处僻静的角落,将一封信塞进袖子里:“老师捎给你的。” “出什么事了”穆尼尔没有拆信,目光却严肃起来。莱特说:“现在不方便说,你读了信就知道了。” “我明白了。”穆尼尔把信揣到怀里,莱特完成了任务立刻打回原形,踮着脚张望,“新娘呢” “新娘日落后才会出来。”穆尼尔说,“记住,谨言慎行,凡事按照部落的习俗来。” “知道了。”莱特打了个哈欠,一脸不耐烦,“我还以为终于逃离生天,结果又来个啰嗦的。” “你小子黑历史一大堆,谁放的下心”穆尼尔瞪了他一眼,走开两步,又转身叮嘱莱特:“不准惹事” 穆尼尔匆匆离开,莱特伸了个懒腰,摸了块羊肉塞进嘴里。直到有人在身后问道:“莱特是你吗” 莱特回过头,一个图兰少女站在面前,穿着天蓝色的筒裙,乌亮的辫子沉甸甸的垂在胸前,发间簪着一朵山茶花。莱特愣住了,少女羞涩的笑了笑,理了理头发,腕上戴着一串金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碎的声响。“我是米娅啊,你不记得了吗” “原来是你。”莱特恍然大悟,“变漂亮了好多,我都认不出来了。” “之前一直在国外念书,现在放暑假,正好回来帮爸爸。老酋长的儿子病了,他正在这里看诊。” 莱特脸上有点热,连忙在裤子上擦了擦手,舔掉嘴上的肉汁。“我是听老师的话,专门过来道贺。” “上次见到你还是六年前吧个子只有这么高,”她在肩膀的位置比了比,“叔叔阿姨都还好吗” “好得不得了。”莱特悻悻道,觉得胳膊又痛了起来。米娅笑道:“你该不会又闯了祸,被叔叔揍了一顿吧” 莱特一下子被噎住了,米娅乐不可支:“你还是这么淘气啊” “别用老妈的口气说话。” 两人并肩走在路上,米娅的短衫是无袖的,裸露的胳膊像玉一样圆润洁白,脖子上挂着一条流苏项链。莱特嗅到了她身上若有若无的花香,登时面红耳赤,慌忙问道:“对了,你在国外读的什么专业” “临床医学。”米娅停了下来,眼睛清澈明亮,“我想追随爸爸的脚步当一名医生,回到图兰工作,用医术改变这个国家。” “了不起。”莱特真诚的说。米娅脸一红,小声说:“我只是把爸爸的话现学现卖啦。你呢有想过将来做什么吗” “我没想这么远。”莱特有些惭愧。米娅背着手走了两步,回头笑道:“是吗可是我明明记得,有人说他长大后要当超级英雄。” 莱特尴尬的摸了摸鼻子:“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我可一直记着呢。”米娅小声说,“你还说过长大后要”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莱特竖起耳朵,却没听到。天已经黑了,远处飘来欢快的乐声。米娅红着脸咳嗽了两声,拉住莱特的手,嫣然一笑:“别傻站着了,咱们去跳舞吧” 当落日从山谷消失,熊熊篝火映红了天空。炭火上架起三只烤全羊,肥嫩的羔羊掏空内脏,塞满干果和香草,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新娘穿着大红的喜袍,戴着沉甸甸的耳坠,司仪把干花草扎成的两顶花冠戴在了两人头上,新郎用剑剖开面包,分给新娘一整块。夫妻两在众人的目送下进入洞房,庆典才刚刚开始。乐师盘腿而坐,有节奏的敲打一面羊皮鼓。 “米娅”有人高声叫道,“米娅,来一个” 手风琴奏起了激昂的舞曲,伴随着铃鼓强有力的节奏,少女旋转着走出,发间簪着碗口大的红花。米娅把莱特从人群中拉了出来,她是个极好的舞伴,一个眼神,一个暗示就能令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她越跳越快,周围的男女纷纷让开路,两人一下子成为人群的焦点。莱特搂着米娅的腰,篝火辉映着她美丽的面庞,长裙花一样散开又合拢,纤细的小腿凝练着金子般的光芒。 咔擦。 妮娜恨恨咬下一大块羊肉,她啃着整只烤羊腿,盯着人群中的那对男女,眼珠子都快喷出火来了。米娅虽然年长三岁,但莱特已经比她高出一头,男俊女俏,般配得扎眼。她用牙齿撕下一大块羊肉塞进嘴里,咬牙切齿的咀嚼着,好像在嚼着莱特的肉。 “你不去跳舞吗”吉尔伯特问道。妮娜立刻回过头,小脸憋得通红,眼里又气又急又委屈,他差点笑出声来。妮娜吞下一大块烤羊肉,低头望着自己平坦的胸脯,忿忿道:“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别一竿子打死所有人。”吉尔伯特倒了杯热咖啡,“莱特喜欢大胸,我可不是。” 他望着妮娜,眼神含笑:“女孩子发育得快,一眨眼就长大了,将来你一定比她出落得身材更好更漂亮。” “但是” 她欲言又止,吉尔伯特说:“要是没等我长大,他就被别的女人抢走了怎么办。你满脸都写着呢。” 妮娜又不吭声了,舞曲已经换了一首,悠扬的曲调中,男男女女相拥起舞。“吉尔呢你为什么不去跳舞” “我不习惯这种场合。”吉尔伯特平静的说。咖啡带着浓烈的肉豆蔻气味,他有些喝不惯,便把杯子捧在手里暖着。妮娜呆呆的望着他:“吉尔,你是不是不太开心” “为什么” “我说不上来。”妮娜爬过去拉住他的手,结结巴巴的说,“要是不开心的话,不要憋在心里,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第六十二章 “我没有不开心。”吉尔伯特摸了摸她的头发,篝火给侧脸蒙上了一层暖意,“我喜欢这个国家。孩子们可以在父母身边长大,不用杀人就能吃饱饭。” 妮娜眨了眨眼睛,吉尔伯特问道:“你呢莱特是个笨蛋,再不出手,煮熟的鸭子可就飞了。” 妮娜攥着裙角红了脸。舞曲的间歇,人群组成的圈子露出了空隙。吉尔伯特叹了口气,在她背上轻轻一推,正好把她推到莱特身旁。莱特正拉着一个满脸雀斑的小女孩转圈,身后就撞上一个人。他惊讶的问道:“你跑到哪里去了” 妮娜愣了一下才站稳,脸上有些发热。新的舞曲又响了起来,莱特把手搭在她的腰上,刚开始跳就被踩了一脚。 “你踩到我了” “你才踩到我了”妮娜用鞋跟狠狠踩了莱特一脚,总算出了刚才的一口恶气。她想学着周围的女孩转圈,一抬肘就撞上了莱特的后脑勺:“你不能配合我一下吗” “是你该配合我才对。你跳的是什么,两只鸡在打架吗” “多谢你把自己算进去了” 两人像一对迫击炮撞进人群中,米娅正在一个高瘦的少年怀中起舞,一见眼前的气势就呆住了。两人互相勾着胳膊转圈,眼中都燃焼着怒火。席上突然传来一声轻笑,吉尔伯特镇定的对仆人说:“再来一壶咖啡,谢谢。” “喂,你喜欢哪种女人”妮娜问道,莱特不假思索的回答:“胸大腰细腿长的美女。” “混蛋。” “娶谁都是娶,为什么不娶个漂亮身材好的”莱特理直气壮,“你去问问这周围的男人,哪个不是这么想的只有你这种小不点才会上当。” “我不小了”妮娜大声说,“我不是小不点,更不是你妹妹你现在不盯住我,再过两年绝对会后悔” “哇哦,小不点口出狂言,我会记住的。” 他跳到舞台上,两手插进裤兜里,跟随鼓点急速叩击着地面,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妮娜哼了一声,提起裙子跳上木台,前c后c直踢踏,跟方才的舞步一模一样。她挑衅的瞥了莱特一眼,莱特立刻改变节奏,一个踢踏跟着单脚弹跳,妮娜马上就学会了。舞台前的人越来越多,乐声齐奏,远处放起了烟花,每一对伴侣的加入,都让舞会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羊腿烤得金黄酥脆,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大桶梅子酒和龙舌兰酒被搬了上来,美食让歌舞暂时失去了吸引力。莱特以手臂为轴,拉着妮娜像陀螺一样高速转着圈,妮娜吓得尖叫起来,却不禁发出肆意的笑声。 就在这年夏天,图兰的邻国阿鲁卡王国爆发了排外运动。许多塔伦人被迫流亡国外,一部分人来到了图兰。塔伦人先是停留在东部,随后翻山越岭,散落到图兰各处。 莱特出生以后,图兰的形势便日趋稳定,和许多国家都恢复了正常邦交。当塔伦人来到了图兰西部,一座座棚屋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莱特对这些人充满了好奇。 一天午后,莱特从柑橘园帮忙回来,正好看到一个男孩在给柑橘树修剪枝条。北方人的后代普遍皮肤白皙,五官深邃,但塔伦人的个头却很矮小,有着黑皮肤和扁平的五官,活像丛林里的树精。乍看之下,他好像比莱特小得多,两条长眉又粗又长,几乎连在了一起。 男孩突然停止了剪枝,警觉的回过头,嘴里蹦出一串复杂的卷舌音。莱特一个字都听不懂。 “你好,我叫莱特。”莱特试探着问道,“你是刚来的吗叫什么名字” 男孩望着这个不速之客,点了点头,放下剪刀:“我叫恩维尔。” 他的图兰语口音很重,但还算流利。莱特问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干活” “我的母亲刚生了小弟弟,我需要养家糊口。”恩维尔说,“你是北方人” “我是图兰人。” “不对,我父亲说你跟我们一样,都是从遥远的国家来到图兰定居。我从东部过来,你长得和真正的图兰人不一样,你的鼻子比他们高,眼睛比图兰人大。” “我的双亲的国籍并不重要,反正我在这里出生,我就是图兰人。”莱特有些窝火,“对这个国家而言,你们才是外人。” 为了彰显自己是纯正的图兰人,莱特用的是优雅的敬语,就像一头驴穿上礼服,脚踏高跟鞋。很明显恩维尔的词汇量不够,要不就是不想搭理莱特,重新拿起剪刀站了起来。街坊邻居的议论,还有种种谣传,那一刻又响彻莱特的耳际。正当莱特想开口时,恩维尔突然问道:“你会爬树吗” “当然了” “请你帮个忙,我够不到最高的柑橘树枝。” 莱特纵身 一跃,攀上一根矮树枝,穿过树影,爬到了树的最高处,直到树枝像弹簧一样弯了下去。他得意洋洋的回过头,挥舞着手中的剪刀,仿佛在炫耀某种稀世真果。恩维尔站在柑橘树下,仰头望着他,正露出遗憾的微笑。那笑容仿佛在说,这算不了什么,如果你想让我刮目相待,还得作出更多努力。 就在这时,树枝咔嚓一声断掉了。莱特从树上掉了下来,砸在了果篮中。恩维尔突然捧腹大笑,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莱特丢尽了面子,接连几天都虎着脸不理人,一心想着如何报一箭之仇。霍华德看出了他的心事,把他单独叫到边上询问。 “塔伦人也很不容易。”霍华德听完了前因后果,叹了口气,“莱特,他们在自己的祖国遭到迫害,被迫来到异国安家,你不该对他态度这么恶劣。” “但大家都在说,他们像蝗虫一样涌进了我们的国家,夺走了图兰人的工作机会。” “什么是图兰人”霍华德问道,“我们的确是从北方移民过来,而最早的图兰人也不是这里的本土住民。为什么你要以本土图兰人自诩,去排挤这些无家可归的难民当年图兰给了我们一个家,让我们扎下根来,如今自然也能包容这一批难民。图兰的土地足够我们居住,我们应当和平共处,帮助这些难民,就像当年友好的邻居和部落帮助我们一样。” 第六十三章 两天后,郊外的操场。 莱特一拳击出,霍华德侧身避开,右拳变掌,竖着砍向莱特的肋骨。莱特朝后翻了一个跟头,运腿如风,踢得虎虎生威。但他一身的功夫基本上都是霍华德教的,霍华德对他的习惯了如指掌,几个回合下来,连皮都没擦破半点,莱特打得极其憋闷,又开始急躁起来,双腿双拳轮流着上,一心只求击中。 霍华德微微侧头,左腿勾住莱特的膝盖,手上使出擒拿的功夫。莱特还没回过神,眼前一黑,已经头朝下摔在了操场上。 “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这么急躁。” 霍华德活动了一下肩膀,好像刚才只是做了场有氧运动。莱特一声不吭,霍华德以为他摔出什么问题了,俯身检查,莱特闪电般出腿踢向他的小腹,却被一个抱摔又压在了身下。 “哎哟,我错了”莱特连连惨叫,霍华德这才放开他,走过去拧开水壶。天气炎热,他只穿了一件迷彩背心,汗水沿着肌肉有乐感的滑落。莱特羡慕的咂咂嘴:“我什么时候才能打败您” “等你不再计较输赢的时候。” 莱特嘟着嘴,索性躺着不起来了。西蒙尼正好走过来,一见他的样子就笑了:“莱特,你还没放弃挑战将军啊” “当然了” “你都输了几百次了吧屡败屡战,值得表扬。”西蒙尼调侃道,“打不过将军,要不要跟我过两招” 莱特瞥了他一眼,不屑的说:“我才不跟手下败将过招。” “臭小子,不要得意忘形了。要不是你先把我灌醉,我怎么会输给你” 霍华德坐在树下,含笑望着争执的两人。上了年纪之后,他已不再亲自带兵。西蒙尼现在是图兰之鹰的指挥官,专门对新成员进行军训。不过莱特是个例外。他自幼桀骜不驯,卢恩和塞拉都拿他没办法,却极其崇拜霍华德。莱特从小就喜欢跟着他乱跑,霍华德在屋里打坐,他就爬到刀架上,把清姬拿下来玩。 莱特长大一点后,霍华德见他精力太旺盛,就教了他几招防身的功夫。没想到莱特死死缠上了他,非要跟着霍华德学格鬥,格鬥学完了学刀术,当他发现莱特仗着会打架到处逞强耍横,已经太晚了,他只拒绝了莱特学打仗的要求。 “只要我还活着,你就没机会上战场。”不管莱特如何软磨硬泡,霍华德的态度十分坚决。“省省心,好好回家念书吧。” “不要,念书有什么意思”莱特挥舞着拳头,眉飞色舞,“带兵打仗多帅啊,嘿” “莱特”霍华德的语气严厉起来,“战争不是儿戏。我只希望一辈子在乡下呆着,永远不会有出山的时候。” 莱特被他的怒气吓到,不敢吱声了。霍华德叹了口气,他比自己幸运,生在一个和平的国家,对战争的认识还停留在霍华德的英雄事迹上。他希望莱特能一直没心没肺的过下去。 莱特打得累了,正准备离开操场,迎面就撞上了冤家。拉德克里夫刚练完一轮射击,正在给子弹换膛,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瞬间迸出了火花。 “拉德,你的腿好了吗我以为你这辈子就烂在床上了。” “托你的福,好得差不多了。”拉德克里夫磨着牙,“真想把你从树上再踹下去一次。” “有本事来啊,你什么时候赢过我了” 两人互不相让,鼻尖都挤到了一起。拉德克里夫冷笑道:“两百六十四胜,两百六十三败,我赢的次数比你多,你是瞎了还是傻了” “反了吧,我比你多赢一次。”莱特不耐烦的掏着耳朵,“我可是将军亲自教出来的,你算什么东西” “将军什么时候承认过你这个学生了” “行啊,敢不敢跟我过两招,谁赢了谁就是将军的学生。” “一言为定” 两人剜了对方一眼,杀气腾腾的朝操场正中走去。西蒙尼的冷汗瞬间下来了:“将军,您不管管吗” 霍华德端着水壶,若有所思的瞧着两人,没有出声。操场上原本还有不少人在训练,见这两人要开打,都兴奋的跑过来凑热闹。莱特吐掉嘴里的草根,高声道:“愿赌服输,谁输了谁就在镇上爬一圈学狗叫。” “行,到时候你可别哭着求我。” 莱特双手握拳放在胸前,拉德克里夫微微一怔,双拳侧立,拉开马步。 一阵劲风从场中卷过,众人屏息凝神。莱特猛的向右转身,脚跟外旋,一记勾拳狠狠揍了上去拉德克里夫侧头避开,一拳直砸胸口。莱特不退反进,猛上一步,抬腿横扫他的膝盖。 莱特对准他的小腿骨正面狠踢,如果挨上了,他的腿恐怕又 要断一次了。拉德克里夫冷哼一声,像是早就猜到他会攻击自己的伤处,脚跟向内急转,抬膝猛击他的小腹。两人的身影缠鬥成一团,拳来脚往,一时难分高下。 两人都学的是北方军区的格鬥术,大开大阖,力量充沛,但霍华德的教导侧重却不同。莱特擅长近身格鬥,他是天生的战士,力量和敏捷性同龄人都望尘莫及,因此霍华德着重锻炼他的抗击打能力。北方苦寒,士兵往往十分坚韧。军队训练时会用铁棍打腿,还会用脚踢包稻草的柱子,莱特皮糙肉厚,经得起这种折腾,拉德克里夫却不行。霍华德主要教他如何以弱胜强,侧重于柔术。 “将军,两个都是您教的,您觉得谁会赢”西蒙尼问道。霍华德平静的说:“如果是一对一的格鬥,肯定是莱特赢,但上战场厮杀就说不准了。” 他话音未落,莱特收臂一个肘劈,动作迅如闪电。拉德克里夫立刻避开,但他瞬间变劈为拳,身体猛的向左拧转,一拳撞上他的腰侧 这一拳的威力如同被子弹打中,拉德克里夫的半身瞬间失去知觉。他连退好几步,稳住重心,啐掉口中的血沫。 场中哗然。莱特侧身站在面前,微微一笑,朝他勾了勾食指。 “怎么样,打算认输了吗” “做梦吧” 第六十四章 拉德克里夫咆哮一声,再度扑上去,攻势凛厉,已经像面对死敌了。两人都挂了彩,莱特有些烦躁,自从拉德克里夫发现硬拼拳脚很难胜过他,就改为缠鬥,攻势如影随形,怎么都甩不掉。 就在这时,拉德克里夫脚下一个踉跄,莱特一脚跺上他的胸口,却被卷了下去。拉德克里夫紧紧绞住他的肘关节,莱特勃然大怒,抬膝踹上他的小腹。两人滚作一团,努力在对方身上制造更多伤害。 “住手”西蒙尼见势头不对,连忙跑过来劝架。莱特气急败坏,一个头槌撞过去:“你是女人吗有本事堂堂正正站起来决鬥” “打之前可没定规矩,谁趴下算谁输。” “妈的,老子不打死你” “住手。” 霍华德的声音突然传来。拉德克里夫一愣,腹部狠狠挨了一记。他痛苦的跪了下去,疼得脸都白了。众人慌忙把他们架开,霍华德走过来,严厉的目光扫过莱特。莱特哼了一声别过头,拉德克里夫紧紧咬唇,神色阴郁。 “今天到此为止。”他平静的说,“你们两个未来一周都不准来训练场,给我好好回家反省。” “老师”莱特委屈的叫道。霍华德冷冷道:“尤其是你,莱特。再敢打着我的名号到处惹事生非,我就打断你的腿,听到了吗” 霍华德很少对他疾言厉色,莱特又气又急,当场拂袖而去。拉德克里夫站起来,垂着头低声道:“老师,我错了。” “你哪里错了” “不该当着您的面鬥殴。” 霍华德的长眉一挑:“回去吧,暂时别来了。” “是。” 回到办公室,霍华德的表情才松弛下来。西蒙尼说:“小孩子打架,您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 “以莱特的拳脚,我再不制止他就会打死拉德。”霍华德揉了揉眉心,神色有些疲倦,“这两个孩子,怎么闹得跟仇人一样” “您不知道吗”西蒙尼说,“不少人认为您教导莱特是在给自己培养接班人。拉德克里夫渴望得到您的认可,所以记恨莱特。” 霍华德一愣,随即放声大笑:“怎么可能” “不是吗” “当然不是。这小子太难管束,塞拉都快急哭了,拜托我一定要管管他,千万别让他走上歪路。”霍华德笑道,“把图兰之鹰交给莱特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会干这种自断后路的蠢事。西蒙尼,你身为指挥官怎么会问这种话” 西蒙尼不好意思的搔了搔头皮。霍华德走到窗前,望着操场上朝气蓬勃的少年们。这群孩子是图兰新生的一代,他们的父辈经历了战争的阵痛和颠沛流离的苦楚后,决心不让孩子们尝到相同的痛苦。 “如果非要在两人中选一个接班人,您会选谁”西蒙尼问道。 “都不行。”霍华德断然道,“莱特冲动自负,知错不改,犟起来十匹马都拉不回来,如果不好好管束,他早晚会栽在这上面。拉德” 他沉思半晌,摇了摇头:“更不行,他没有容人之量。” “容人之量” “拉德的父亲是我的部下,临终前把他托付给我。他勤奋坚韧,但骨子里跟莱特一样争强好胜。两人要是愿意互补,必定能成就大业,偏偏闹得跟死对头一样,真让人头疼。” “说来说去,您还是更偏心莱特吧。”西蒙尼打趣道,“您待他跟待儿子一样,让我们这些部下都眼红。” “我才没这么能闯祸的儿子。”霍华德叹了口气,“西蒙尼,我打算放一周假。” “您要出门吗” “是啊。”霍华德说,“我忽略了对莱特某些方面的教育,该补上了。” 这个夏天,霍华德告了假,带着莱特出了远门。两人只带了简单的行李,翻越群山,穿过山脚的村落和层层叠叠的梯田,足迹遍布图兰的大小城镇。 每到一处,霍华德就把这里的故事讲给莱特。莱特聚精会神的聆听,在那段风云激荡的岁月里,有背叛c报复c权力的倾轧,更有炽热的理想和对自由的追求。他们登上了黑石城的绝壁,俯瞰远方的千沟万壑,费尔南多曾在这里阻退十倍于己的敌军,来到已成为废墟的萨特波卡,塞拉就是在这里炸毁了难民营的高墙。两人路过霍华德当初被捕的村庄,徜徉在雄伟的塞路尼亚城墙下,听着远处起伏的涛声,眺望白色的胡安监狱,在埃因奥尔大屠杀的纪念碑前献上花环。 旅途的最后,两人翻越德拉维加山脉,当年第一批难民就是在漫漫严冬中翻越山谷,进入新的家园。高山空气稀薄,霍华德步伐矫健的走在前面,只在莱特实在走不动时停下,等 他自己跟上来。他们登上了终年积雪的卡娜山,卢恩在这里发现了冰冻四百年的男孩尸体,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霍华德朝莱特伸出手,把他拉上了山顶。莱特大口喘着气,整个山顶竟然一马平川,放眼望去,群山匍匐在脚下,周围的景致尽收眼底。夕阳西下,一轮巨大的落日辉映在海面,大海波光粼粼,如同一盘熔化的钢水。浪花一层层涌向黑色的绝壁,渔船扬帆归港,海面上布满洁白的帆影。再往远处,苍翠的橄榄树林荫郁郁,漫山遍野的梯田点缀着一簇簇白色的房屋c铺满柔软绿茵的小山包和蔚蓝的海港,构成令人瞠目的画面。 四周一片寂静,静的仿佛可以听到世代鬼魂对爱与恨,阴谋与战争的窃窃私语。微风拂面,山腰上的柑橘园闪烁着银光。莱特屏息凝神,尽情饱览山下的美景。 “太美了。”他喃喃道,“简直难以置信。” “东至布夏尔,西至死亡海岸,南至克里斯图尼亚海峡,北邻艾达海。记住了,这是你的国家。” “不是您的祖国吗” “我和你不同。”霍华德摇了摇头,“尽管在图兰生活了二十年,我依然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里。” 他蹲下来,拾起一把红色的泥土交到莱特手中,莱特不解的望着他。 “在因蒂人的传说中,这个国家的泥土被流淌的鲜血染红了。”他凝视着莱特的眼睛,沉声道,“你的根在图兰,无论将来走到哪里,你一定会回来。” 第六十五章 莱特的眼神微震,霍华德把手按在他的肩上,让他望向山下。田里的喷灌旋转着,抛洒下纷飞的细雨,农夫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家家户户的屋顶升起炊烟。码头的工人正忙着装卸货物,商旅往来如织,城内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你喜欢这个国家吗” 莱特点了点头。他低头望着掌中,慢慢握紧拳头,湿润的泥土带着夕阳的热度,从掌心一直传到了心间。 “我明白了。”他回答。 夏天结束前,莱特正式加入了图兰之鹰,很快表现出领导才能,被提升为青年自卫队的骨干。这一年,他刚满十五岁。 然而除了自卫队的工作,他还是个学生,还有一堆暑假作业要做,莱特不得不强迫菲尔德帮忙补作业。 “让读小学的弟弟帮你补作业,你好意思吗” 两人窝在桌前赶作业,挂着巨大的黑眼圈,精神萎靡。菲尔德写的满头大汗,拿练习册当扇子给自己扇风,莱特问道:“你自己的作业呢” “早就写完了,在哥哥赌博c拼酒和泡大姐姐的时候。” “” “为什么不叫吉尔哥哥来帮你”菲尔德问道,“他那么聪明,这点作业肯定两天就能写完。” “别提了。吉尔伯特太不讲义气了,亏我平时对他那么好,一到关键时刻就开溜。”莱特提起这件事就来气。卧室的门开了,菲尔德立刻把作业往抽屉里一塞,假装在玩赛车。 “莱特,你的作业还没写完啊”塞拉把切好的水果放在桌上。莱特咬着指甲,正在跟一道函数题死磕。塞拉撑着下巴瞧着儿子,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 “就算菲尔德继承了卢恩的头脑,我念书时成绩可没你这么差。”塞拉自言自语道,“我在回忆,是不是怀你的时候被驴踢过肚子啊” 莱特被呛了一下:“有你这么损自己儿子的吗” 他拿了一块水果,被塞拉啪的一下打开:“你洗过手了吗” “什么排列组合,什么立体几何,这种东西学了能当饭吃吗”莱特抱怨,“为什么吉尔可以去工作,我却要死磕这些东西” “因为吉尔伯特比你聪明。”塞拉敲敲莱特的脑门,莱特一脸不满。她回过头,对菲尔德说:“对了,家里的盐用完了,能去帮妈妈买一包吗” 莱特立刻站起来:“我去买” “不准去”塞拉伸手去逮人,莱特却像泥鳅一样挣开,一溜烟跑出门。“我们会尽快回来” “谢谢惠顾。” 店主把盐和冰棍交给菲尔德,菲尔德掰开冰棍,把另一半递给莱特。兄弟两站在炎炎烈日下,天蓝得没有一丝云彩,知了咿咿呀呀叫着。莱特咬着冰棍,含糊的对菲尔德说:“咱们出去走走吧。” “好。” 附近山坡上有一棵高大的榕树,小时候两人经常来这里玩耍。莱特爬上山坡,回头把菲尔德拉上来。两人来到树下,莱特蹲下来,果然在树干上发现了两道模糊的刻痕。莱特比了比菲尔德的头顶,得意的说:“你这些年完全没长高啊。” “妈妈说男孩到了青春期就会长高。” “要是你只吃糖不吃饭,再过十年还是小不点。” 菲尔德嘟着嘴,莱特掏出小刀,比着自己的头顶在树干上刻下一道印记,又让菲尔德紧贴着树干站好,刻下另一道。两对刻痕一高一矮,一新一旧,隔着四年的岁月。 莱特枕着胳膊躺下,闭目养神,阳光穿过榕树的枝叶照在两人身上。菲尔德问道:“哥哥,你高中毕业后打算怎么办出去念大学吗” “你哥哥我像是这块料吗”莱特眯着眼睛,“毕业后我就去港口打工,跟着远洋航船出海。” “对,我想环游世界,见识不同的人和事。”莱特朝天空伸出手,天空被浓密的树叶剪成碎片,像湛蓝的宝石一样闪闪发亮。 “这就是哥哥的梦想吗” “没错。你的梦想是什么” 菲尔德抬手挡在眼前,从指缝里望向天空,眼神有些落寞。当年莱特十一岁,菲尔德才四岁,榕树只有现在的一半高,如今树冠遮天蔽日,数不清的鸟儿飞起飞落。 “我想成为一棵树。”他轻轻的说。 莱特惊讶的抬起眼睛,菲尔德笑道:“我想成为一棵树,扎根在这片土地上。这样哥哥在外面飞累了,想回家的时候,随时都能有个休息的枝头。” 他的眼睛又清又亮,笑容里没有一丝阴霾,莱特愣住了。足足半分钟,他突然一把抱住菲尔德,把脸埋在弟弟的发间。 “我会回来的。”他呢喃道,“不管走了多远,我一定会回来的。” 菲尔德安静了片刻,小声说:“哥哥。” “嗯” “你一身汗臭,快放手。” 莱特傻眼了,菲尔德趁机躲开。莱特自讨没趣,拍拍屁股上的灰:“走,回家了。” 菲尔德哼了一声别过脸。莱特走了一段路,见菲尔德依然站在树下,故意大声说:“我真的走了,你一个人慢慢玩。” 菲尔德突然深吸一口气,从坡上冲下来扑到莱特身上,胳膊挂在他的脖子上转了个圈,声音脆生生的:“背我” “哎哟。”莱特被撞得一个踉跄,笑着把弟弟往上托了托。菲尔德俯在莱特背上,隔着衣服,已经能感到肩上起伏的肌肉,那个背影在阳光下仿佛可担天地。 “哥哥。”菲尔德迷迷糊糊的说,“我想吃苹果糖。” “好,回去给你买。” 莱特捏了捏他的鼻尖,却发现菲尔德已经睡着了。就像多年前两人逛庙会,菲尔德不小心迷路了,莱特整整找了他一个晚上,才在后山发现了快睡着的弟弟。还是个孩子的莱特打了他一巴掌,却在弟弟愣神时抱着他嚎啕大哭。 那一晚,莱特背着他走了很长的路,从夜晚走到天亮。他拿着一个苹果糖,在兄长背上睡着了,醒来时已经到了家。 “走吧,我们回家。”莱特柔声道。 第六十六章 chater4骤雨将至 古连道格拉斯把车停在剧院门前,下了负二楼,进入一家豪华的赌场内部。赌场里热闹非凡,一名侍者带他去了贵宾室,敲了敲门:“道格拉斯上校到了。” “让他进来吧”一个清朗的男声说道。古连迈进屋内,大门在身后悠然合上,包厢里总共十来人,都是熟面孔。里昂正在玩飞镖,匕首在空中划过一道寒芒,牢牢钉在了镖盘中央。 包厢里响起一阵喝彩,里昂走回沙发,陪酒的少女立刻迎了上来。里昂温香软玉抱了满怀,惬意的交叠双腿搭在茶几上,掐着少女的下巴把她吻得娇喘吁吁。 古连早就习惯了他的作风,自己在一个单人沙发坐下:“你专程把大家叫来,不会是为了表演活春宫吧” “怎么会。我刚从科穆宁军区回来,叫上几位昔日好友聚聚。” 里昂打了个响指,一个男孩过来给古连倒上酒。自从十多年前,里昂申请调到科穆宁沙漠,古连就没有见过他了。科穆宁沙漠位于罗夫尼克王国境内,遍布着险峻的峡谷和荒漠,气温高达五十摄氏度,连秃鹰都不敢从上空飞过。当时里昂只是个上校,率军在沙漠中驻扎下来,正对敌军的血盆大口。他在极端险恶的环境下战鬥了十年,四十岁时调回军部,被授予陆军少将军衔。 这在任何军人眼中都是殊荣,里昂却并不满足。沙漠里的烈日晒黑了他,令他成长为一头猛狮。此刻他喝着酒,神色自若的聊着一些军中轶事,几轮喝下来,话题的打开就容易多了。 “说起来,霍尼克司令前些日子秘密前往首都,明面上说是为了整顿军务,实则另有所图。” “又是阿鲁卡的问题吗” “没错。多年来我们一直扶持身为少数族裔的塔伦族执政,但白海战争过后,我国的实力急剧衰弱,阿鲁克共和国趁机独立,人数占多数的卢克族推翻原政府开始执政,并大肆迫害塔伦族。前政府和许多塔伦族人逃到了我国境内,得到了军部的支持。不久以前,爱国军与阿鲁卡政府爆发内战,司令此行正是为了让议会解除对阿鲁卡共和国的武器禁运。” “我认为军部早就该把塔伦族全部驱逐出境。”古连说,“你们去过难民营吗一百万人挤在狭窄的六个营区中,人口比这附近的所有城市都要多。难民营里滋生着暴力,其存在不亚于定时炸弹。” “军部不是慈善机构,养着这群人自然有用。”里昂慢条斯理的说,“阿鲁卡和图兰是邻国,两国政府幕后都有格尔达王国的影子。” “正如里昂所说,阿鲁卡问题的关键并不在这两个弹丸小国,而是铁幕后的敌人。三十年了我们不仅没把最凶恶的敌人打垮,还被它的盟友包围,如果任由局势发展下去,我们不仅会失去北上的立足点,连领土安全都会面临严重的威胁。” “司令是怎么打算的” “首先全力支持爱国军推翻阿鲁卡政府,夺回政权,接着就轮到图兰了。” “但如果出师不利,所有媒体都会指责我们反应过度。” “我会让媒体闭嘴,就像对当年那个记者一样。我对图兰怎么样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让它蒸发。” “你太偏激了,没人讨论你对图兰的个人态度。” “关键不是我们的态度,而是霍尼克司令的态度。人尽皆知,自从被当街泼了一盆马粪后,司令就对图兰人深恶痛绝,许多老一辈的将领想法和他一样。当年撤军是迫不得已,是时候讨回这筆债了。” “怎么讨”古连问道,“别忘了,霍华德卡夫曼还在图兰。” “我承认当年卡夫曼的确是个劲敌,让我们吃了不少苦头。”一个将军冷冷道,“但他已经当了二十年农夫,恐怕连怎么开枪都忘了吧” “我仍然觉得不够稳妥。这么多年来,我们和图兰人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应当以什么名义向图兰出兵” “现任图兰总统伊萨克与阿鲁卡总统私交很好,一旦政府战败,后者很可能投奔图兰寻求庇护。” “政治上的友谊不足为信。” “当第一枪打响的时候,借口就不重要了。图兰没有能力和军部对抗,我们的精锐部队足以在半个月内拿下图兰。” “白海战争爆发前,军部决定用三个月占领格尔达王国,结果打了两年零六个月。战争一旦打起来,就只有上帝或者核弹能让它停下来。” “没错,时代不一样了,我们需要尽快拿下图兰和阿鲁卡王国,避免与北方政府直接对抗。” “阿鲁卡王国姑且不论,图兰人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否则当年军部就不会铩羽而归。” “很简单。”里昂转着一支酒杯,欣赏着杯中的红酒,“只要先从内部瓦解这个国家,图兰就不堪一击。你们忘了当年阿鲁卡政府迫害塔伦族时,一些塔伦人就逃到了图兰吗” 古连静了片刻:“如果我们接连与北方人的盟友开战,格尔达王国会不会出兵相助。” “能不能摸清安道尔政府的态度” “恐怕很难。格尔达王国的独裁者霍尔安道尔冷酷多疑,从不把自己的决断提前透露给任何人,间谍根本无法近身。” “我们必须想办法摸清安道尔政府的态度。”古连终于松了口,“对两个小国开战是一回事,与格尔达王国开战又是另一回事。” “你害怕了吗” “作为军人,我已经宣誓过要保卫国家。如果为了国家安全有必要对北方开战,我会忠于上级的命令。” “很好。在正式开战前,需要保持冷静和克制,不要让敌人察觉到我们的意图。”里昂倒满酒,对着虚空碰了一下,“感谢各位一直以来的勇气和忠诚。” 古连率先举杯一饮而尽,其余几人随之效仿。他放下杯子,一针见血的问道:“里昂,你不止为了讨论要不要开战吧” “当然,战争是迟早的事,只需要一个契机。”里昂眯起眼睛,“这场战争将开启一个全新的时代霍尼克的时代结束了。” 他吐出一口烟雾,狠狠摁灭烟蒂。狮子终于露出了獠牙,古连心想。自从父亲遇刺,他在沙漠中蛰伏多年,带着熊熊野心回来了。 “对,新时代。”霍金斯附和道,眼睛盯着古连,“现在必须分清敌友,否则就得把枪擦亮,随时装满子弹带在身上。” 包厢里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古连身上。古连突然醒悟,这是个鸿门宴,就等他一个人表态。他的目光落在里昂的长刀上,郝不怀疑只要自己敢拒绝,里昂会当场砍断他的喉咙。 里昂走到赌桌前,将一个塑胶小球抛向轮盘中,拧动转轴。小球发出清脆的响声,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在轮盘间旋转。 “来吧,先生们,到下注的时候了。”里昂懒洋洋的吊起嘴角,“红还是黑,哪一边” 第六十七章 傍晚时分,莱特回到了家。他把门打开一条缝,猫着腰鬼鬼祟祟的溜进屋里,却被塞拉叫住了。 “站住。”塞拉冷着脸,“你刚才去哪里了” “学校啊。” “你们老师刚刚打了电话,说你一周都没来上课了。”塞拉说,“你的升学志愿表呢” 莱特硬着头皮翻出升学志愿表,塞拉一边翻一边叹气:“坐下,我有话问你。” “问什么” “你马上就要高中毕业了,对自己的未来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混日子呗。” 塞拉额角的血管跳了跳,耐着性子劝道:“你不想读大学就算了,但你已经十八岁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在养家糊口了” “又来了又来了。”莱特立刻堵住耳朵,被塞拉一脚踹翻,摔得四脚朝天。“严肃一点,跟你说正事” “妈,难道人人都得走你的老路”莱特一脸无奈,“高中毕业后我就去港口打工,做什么都行,总之能养活自己,您就少操点心吧。”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德行你做事一向只凭直觉,从来不考虑后果。现在父母还能罩着你,哪天我们不在了怎么办你将来总要结婚生子,承担对家庭的责任,不可能一直率性妄为。” “我不结婚总行了吧。”莱特不耐烦的说,“妈,你最近越来越啰嗦了,是不是更年期到了” “你这个” 门突然开了,莱特趁机溜进了厨房,气得塞拉干瞪眼。卢恩把外套挂在衣架上,一脸倦意的进了门。塞拉接过外套,顺口问道:“怎么了” “晚上再说。” 晚餐过后,塞拉打发莱特去洗澡,锁上了卧房的门。卢恩犹豫了一下,压着声音说:“市政机构已经两个月没发薪水了,我今天代表员工去讨薪,市长才说出了真话。财政早就捉襟见肘了,可能还要裁员。” “为什么会这么突然” “最近黄金和铜的价格暴跌。”卢恩摘下眼镜,疲倦的揉了揉太阳穴,“我国经济长期依赖矿产资源出口,一旦国际市场的价格发生变动,必然会导致财政状况雪上加霜。” “别担心,我们是从战争年代过来的,早就过惯了苦日子。”塞拉柔声劝道,“就算你拿不到薪水,我还有在学校任职的收入,只要一家人齐心协力,日子总能过下去。” “我不是担心这个问题。”卢恩说,“我怀疑有人故意压价,企图增加政府外债,引起国内动荡,好趁机介入图兰政局。” “谁能办到这种事” “太多了,比如几家国际矿产巨头。” 塞拉静了下来:“你会不会想多了价格总有涨落,只要国际市场上对矿石需求回升,我们就能平安度过危机了。” “但愿如此吧。” “要不要和将军说一声”塞拉问道。卢恩愣了片刻,摇了摇头:“不,这只是我的揣测。将军最近身体不好,别再让他伤神了。” 卢恩的预言不幸言中。图兰的经济结构单一,农业相对落后,严重依赖矿产出口。在短短两个月之内,图兰的主要出口产品价格全部暴跌,导致物价飞涨。 祸不单行。这年夏天,图兰遭遇了史上最严重的干旱,降雨量只有去年的一半,很多内陆城镇滴雨未下。在烈日的曝晒下,土地很快干涸皲裂,张开了血盆大口,将一年的收成吞噬殆尽。大麦全部枯萎,高粱和木薯的产量比往年减少整整一半。往年十索比就能买到一斤鲜鱼,如今却要花费一个月的工资,一个工人要工作整整两个月才能买到一包廉价的木薯,食物的价格令人难以负担,往往花光整个家庭的预算。 在图兰西部,旱情更加严重。学校停课了,莱特回到家里帮忙,为了维持生计,塞拉每天四点起来到市场摆摊,在后院种植了许多耐旱的土豆和红薯。莱特刚满十八岁,正是食欲最旺盛的时候,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饥荒的滋味。食物全部凭票供应,塞拉去田里采集野生锦葵,做成各种丸子或者酱泥,佐以煮土豆和红薯。有一天政府宣布凭户口本的配给券,可以到指定肉商处领到四分之一只鸡。莱特揣着配给券,凌晨就到肉店门口去排队,门前已经站了好几百人。莱特从清早排到黄昏,却被告知鸡肉早已告罄。由于货币大幅度贬值,人们领到工资后会立刻兑换成外币,否则等到下周就会缩水三分之一。汇兑商人出现在大街小巷,坐在遮阳伞下,折叠桌上放着成捆的钞票。 伊萨克总统执政将近三十年,已经步入暮年,却不得不面对执政生涯最大的危机。随着图兰的局势日益稳定,总统痴迷于奢华的生活,甚至给自己在国外建造了一座行宫 避暑,在全国的饥荒蔓延之际,总统刚在行宫中举办了一场上千人参加的国宴,宴会上堆满了进口的龙虾和鱼子酱,高达四米的婚礼蛋糕是用专机从坎特伯雷王国空运过来的。总统向盟友寻求帮助,但图兰的外债高的可怕,身为主要的债主之一,坎特伯雷王国等几个大国联合起来,要求图兰政府必须承认联盟的监管,以确保这筆天文数字的外债可以成功收回来。 伊萨克别无选择,只得同意这个条件。大筆款项和联盟的职业银行家来到了图兰,开始介入图兰的财政事务,结果令公众大吃一惊。这些年国家生产的产品中,至少有八成以国有化的名义走私到了国外,国家就像筛子一样漏掉了不计其数的财物,总统及其亲属至少侵吞了二十亿索比的国家资金,名下还掌握着不计其数的个人账户。图兰政府的腐败令这名银行家倒尽了胃口,立刻向联盟公开了一份调查报告。 “谁来阻止那个贼”报告中直言不讳的说道,“总统将国家视作私有财产,所有控制预算的努力都会被总统府阻止。我建议立刻停止对图兰政府的一切资助,防止它们流入总统的腰包。” 第六十八章 这份报告对伊萨克政府的声誉带来了灾难性的影响,首都的工商联合会宣布罢市,学生和工人上街游行,逼近总统府门口。伊萨克采取的对策是血腥镇压,全副武装的总统特别师冲进了人群,端起机枪扫射游行人群,甚至使用凝固汽油弹。游行演变成一面倒的屠杀,一百多人当场喋血街头,遗体被扔进护城河中。消息传来当日,图兰全境接连爆发示威运动,政府越是暴力镇压,图兰人的怒火就更加高涨,整个国家成了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 在西部山区,因蒂人率先组建了图兰自由军,与政府公然对抗。因蒂人一直是图兰最穷困的群体,生活在高山草场,靠牧业为生,从未从过去几十年的发展中受益。虽然叛军的人数和后勤都逊于政府军,却得到了周围部族的全力支持,叛军一路攻城略地,甚至占领了重要的矿业城镇塔法,离莱特居住的库玛市只有不到一百公里。 自从学校停课后,莱特便三天两头的往军营里跑,身旁聚集了一大群对政府心怀不满的年轻人。一天晚上,莱特直到深夜都没回来。一家人正坐立难安之时,吉尔伯特惊慌失措的跑回来,身上全是血:“伯父,莱特被安全部队逮捕了” 塞拉的心陡然一沉,知道自己的预感变成了现实。塞拉立刻向霍华德求助,从安全部队的朋友口中得知示威学生都被关在牢里。塞拉把首饰当了,换了一大叠外币揣在怀里,到处求人说情,才拿到释放莱特的许可证。狱卒带着塞拉进了牢房,里面热闹得像学校的操场,一群半大少年叽叽喳喳的聊着天,好像把坐牢当作一次愉快的野营。塞拉找到莱特的时候,他头上缠着绷带,盘腿坐在草垫上,正兴致勃勃的跟朋友打扑克。 “莱特罗斯,你的家人来了。”狱卒叫道。莱特立刻跳了起来,兴冲冲的奔向塞拉。“妈,我快饿死了,你带吃的来了吗” 塞拉面如寒霜,心里盘算着把他带回家抽筋剥皮,莱特浑然不觉:“昨晚牢里窜进一只老鼠,个头比猫还大,长得油光水滑。我琢磨着把它烤了吃,结果它跑的贼快,一眨眼就不见了。” “下次再敢上街游行,我就把你扔在牢里喂老鼠。” “妈,别这么说嘛。你带了什么好吃的”莱特夺过保温盒,里面竟然是一整只鸡腿。莱特喜形于色,蹲下来大快朵颐,香气勾得一整个牢房的人都羡慕的盯着他。 “莱特,给我分一块吧”一个少年叫道,“我已经一个月没见到荤腥了” “晚了,我已经吃光了。”莱特遗憾的吐出鸡骨头,“羡不羡慕羡慕的话就叫声大哥, 下次我妈做了什么好吃的,我就叫上你。” 塞拉勃然变色,一把拎起莱特的耳朵走出牢房,莱特疼得嗷嗷乱叫。“是你率领这群孩子上街游行” “是的。” “你是不是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错” “当然了”莱特理直气壮的说,“总统利用职权中饱私囊,媚外求荣,这个政府已经烂到了骨子里,只有把它连根拔起,图兰才能重获新生。” “蠢货”塞拉怒容满面,“政府有枪有炮,你们只是一群受无寸铁的学生要是你被射杀了,我和你爸爸该怎么办” “老师曾经说过,若要爱国,必须舍弃一家之情。” 塞拉没想到莱特会拿霍华德来堵自己,被噎的结结实实。为了防范莱特再惹事,塞拉回家后立刻把他关进阁楼里,叮嘱菲尔德盯紧莱特。 没过多久,政府宣布了新的政策。图兰的债主要求大幅削减政府开支,实行全面的私有化,取消所有职工,包括怀孕女职工的假期。与此同时,大批进口粮食运进了国内,暂时桓解了饥荒。 西蒙尼和丽达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子女,直到最近才再度怀孕。由于年轻时的磨难,她的体质偏弱,却一直工作到生产当天,因为难产死在了去医院的车上,孩子出生时只有不到四磅,一周后离开了人世。 西蒙尼痛不欲生,原本在养病的霍华德立刻赶了过来,寸步不离的守着他,直到几周以后,西蒙尼才勉强恢复正常生活。丽达和塞拉是多年挚友,塞拉悲愤交加,组织库玛市全体教师协会的女员工到政府门口静坐抗议,当天夜里被捕,一辆载满士兵的卡车把她送往市政厅。 时值深夜,市政厅依然灯火通明,塞拉环顾着这群衣冠楚楚的官员,脑海里全是那个不足四磅的小婴儿和西蒙尼压抑的哭声。 “听说是你代表教师联合会,要跟我们提条件”一名官员问道。塞拉说:“没错,我向总统府寄了抗议书,但没有任何回音。我希望至少批准怀孕女性的产假。” “国家正在危难关头,人人都得作出牺牲。为了这点事大惊小怪,果然是妇道人家 ,见识短茜。” “大惊小怪”塞拉强压着怒气,“我的朋友刚刚因难产母子俱亡,你们把人命当做什么了” “这么多女人都顺利生下了孩子,只能说明你朋友运气不好。” “你一个女人,居然号召这么多人反对政府,你的丈夫知道吗” 塞拉的胸口血气翻腾,仿佛有一根引缐嗤嗤燃了起来,迸出火星。她一把抡起烟灰缸扔在了墙上,阻止了他们的脚步。 “你们生过孩子吗你知道每次生孩子都是过鬼门关吗”她喘着气,眼中盈满泪水,“如果不知道,回去问问你们的母亲国家正在危难关头,你们一心想着侵吞援助资金,靠剥削劳工来维护自己的地位,这种政府早就烂透了,根本没有资格再统治一个国家” 塞拉爆发了,这是她成年后第二次哭泣,这群官员却无动于衷。卢恩听说此事,立刻托人把她解救出来。 “你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怎么还是这么不稳重”一回到家,卢恩就气急败坏的吼道,“你是怎么当妈的莱特整天闯祸,谁的话都不听,还不都是随了你” “我当然考虑过,但丽达和孩子就死在我面前,我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丽达又不是你的家属,你怎么能为了一个外人去冒这种险” 第六十九章 “外人”塞拉的眼神仿佛从未认识过他,“丽达和西蒙尼是我们多年的挚友,难道除了我们一家人的命,别人的命就一文不值” “我并没有这么说。”卢恩的气势弱了下来,“你要是出了什么事,两个孩子怎么办” “卢恩,你太自私了,我没法和你沟通。” “我也没法和你沟通,你最好让过热的脑子冷静一下。” 卢恩扔下妻子出了门,塞拉满腹怨气,端起桌上的凉茶,又想起是卢恩喝过的。她愤怒的倒掉茶水,收拾起行李准备离家出走。莱特从墙后冒出头,捏着鼻子瓮声瓮气的说:“你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怎么还是这么不稳重” 塞拉正在气头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莱特跑到她面前,模仿着塞拉的语调:“你做事从来只凭直觉,不考虑后果。你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要承担对家庭的责任” 塞拉叹了口气,突然伸手挠着他的咯吱窝,莱特捂着肚子满地打滚:“是谁之前信誓旦旦的教育我,结果马上步上我的后尘” “我是你妈,我当然要教育你” 塞拉怒从心头起,双手齐下,莱特最怕痒,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妈,我错了,放过我吧。” 母子两大眼瞪小眼,塞拉想起卢恩的话,沉痛的叹了口气:“没办法,谁让你是我生的呢。” “妈妈,爸爸去哪里了你们吵架了吗” 门开了一条缝,菲尔德揉着眼睛站在门口,头发睡得到处乱翘。塞拉把两人一左一右搂进怀里,在额上各亲了一下。 “没关系,我什么都不怕。”她紧紧搂着孩子们,安心的闭上眼睛,“只要有你们在,我就无所畏惧。” 塞拉的运气很好,没有遭到虐待和处罚,反而被邀请参加市议会。调查员来到了各个城市,甚至遥远的乡村召开听证会。伊萨克以为图兰人至少会感激自己给国家带来了三十年的繁荣,但人们的抱怨向倾盆大雨一样砸向他,把他砸懵了。他拒绝出席接下来的听证会,躲进了宫殿里,直到民意调查委员会将一封报告呈递给他。 一周后,总统终于下定了决心。这天夜里,所有图兰人都坐在电视机前,望着身穿黑色元帅制服的伊萨克发表讲话。为了保持权威和神秘感,他已经多年不在公共场合露面,屏幕中的他显得苍老疲惫。 “过去的几个月,我们深爱的祖国面临着一系列危机。”总统清了清嗓子,“我承认,是我的处理不够及时,令危机雪上加霜。但请相信,我和你们一样热爱这个国家,我曾起誓为祖国服务众生,这个誓言至今没变过。但我已经无颜担当领袖的职务” 伊萨克犹豫了一下,无助的望着台下的听众,仿佛在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他抬起眼镜,擦了擦泪水:“请原谅我变得如此伤感。我将在最近召开国民大会,选出新的领袖,此后我将辞去总统的职务。” 霍华德和塞拉加入了西部的代表团,他们拒绝根据部族选举代表,塞拉发誓要在国民会议上谴责所有罪行。 “我已经十多年没来过首都了。”塞拉趴在车窗前,兴奋的望着一闪而过的田野,“过去总说要一家人过来,结果一直没有时间。” “等到会议结束,你可以好好逛逛。” “不行,我得回去盯着莱特。我要是一周不在,他能把天捅个窟窿。”塞拉叹了口气,“唉,人真的不能随便要孩子,一不小心就少了很多自由。” 霍华德微笑着望着她,没有出声。塞拉回头问道:“将军,您的身体没事吧如果身体不适一定要告诉我,请不要勉强自己。” “我没事。”霍华德说,“西蒙尼的状态太差了,我没法让他率领代表团,图兰之鹰又没有足以担当领袖一职的人。” “凯泽尔怎么样” “凯泽尔不行,声誉不够响亮。”霍华德叹了口气,“我最近经常在担心,孩子们还没成长到足以担当重任,我们就都老了。” “将军一点都没老,还是和年轻时一样英俊。” “这句称赞留给卢恩,他会更开心。” 塞拉扭过脸,不想接话。霍华德笑了:“你还在和卢恩闹别扭啊你们都结婚十多年了,有什么过不去的” “将军,这话我只敢和您说。”塞拉说,“我觉得卢恩变了。” “人都是会变的。” “但他年轻时不是这样。图兰独立运动时,卢恩还重情重义,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救您,现在却只关心我和孩子们,我不能接受他对丽达的死表现得如此冷血。” “他过去孑然一身,自然不怎么顾惜性命。”霍华德柔声劝道,“现在他是有家 有业的男人了,处处都得考虑你和孩子们。结了婚的男人和单身汉比起来,自然显得要自私一些。” “是吗” “你不相信我吗” “我当然相信您。”塞拉问道,“算了,不提卢恩了。您觉得这次国民会议能如期举行吗” “去了就知道了。” 塞拉上一次来到托兰还是二十多年前,陪伴霍华德与景衍谈判。首都完全变了样,城市一片狼藉,就像被大群蝗虫扫荡过,到处是废纸和瓦砾,窗帘从破窗户里飘出来,落在人行道上,墙上画着大幅血红的涂鸦。 开幕会议将在议会大厦举行,一行人刚来到下榻的酒店,便发现门口停着总统亲卫队的卡车。车窗缓缓摇下,一个戴着贝雷帽的军官探出头来。 “难道您就是卡夫曼将军”他一眼从人群中认出了霍华德,“幸会幸会,总统阁下已经等待您很久了。” 霍华德还没开口,他就从车里跳了出来,热情的领着霍华德去前台,吩咐服务员为每名代表团成员准备豪华套房。套房的墙壁镶嵌着白色大理岩,覆盖着丝织挂毯,配有按摩浴缸和游泳池,连水龙头都镀满了黄金,步入式更衣间足有五十米长。霍华德拉开抽屉,天鹅绒的缎子上躺着一把定制版沙漠之鹰,他掂了掂,连枪身和子弹都是纯白金打造。 “看来是想在国民会议举办前贿赂我们。”塞拉的表情活像吞了一只苍蝇,“将军,现在怎么办” “退房。” 第七十章 “你爸爸来了一次,但没呆多久就走了。”塞拉回答。莱特略微偏了偏头,发现病房里挤了五六架床,住不下的都躺在走廊的担架上,医生和护士来来往往。他突然记起了最重要的事,急着从床上坐起来:“菲尔德呢” “冷静一点,菲尔德和你爸爸都没事。”塞拉按住儿子的肩膀,“你爸爸得去处理传染病的事,把他暂时交给莉莎阿姨照顾。医生说你失血过多,还需要一段时间恢复。” “我睡了多久”莱特问道。塞拉把枕头垫高,回答道:“三天。” 莱特不解的望着掌心,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好转。塞拉抚摸着他的头发,五指在发间沙沙的响。“你爸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家莱特是个皮实的野小子,怎么可能被来路不明的传染病打倒。” “我想回家。” “再等两天,你就会被医院赶回去了。”塞拉俯下身,吻了吻莱特的额头。莱特微红了脸:“老妈,好恶心啊。” “臭小子,饿不饿”塞拉屈起食指在他的额上弹了一下,莱特摇了摇头。她站起来:“我去给你爸爸打个电话,省得他担心。你老实呆着,不许乱跑。” 塞拉拉上门,只剩他和一屋子的病患。屋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莱特强压着恶心,用胳膊支撑着身体坐起来,想去趟盥洗室。一阵晕眩涌了上来,他连忙闭了闭眼,缓过一口气,才扶着门往外走去。走廊里挤满了面目可怖的病人,许多人脸上血肉模糊,浑身布满红疮,眼睛已经完全坏死,眼窝和鼻腔中血流不止。 莱特的胃里一阵翻腾,掩着嘴跑进盥洗室,哇的一声吐了出来。他几天没有进食,胃里的东西很快吐完了,莱特把食指伸进喉咙里催吐,却只能吐出绿色的胆汁,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野。 就在这时,他发现盥洗室还有一个人,莱特花了好一阵子才认出穆尼尔。他满脸胡茬,神色憔悴,好像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 “叔叔,你怎么在这里”莱特问道。穆尼尔转过头,莱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穆尼尔上了二楼,推开一间病房的门。病房里安安静静,只有仪器发出的单调声响。穆尼尔俯下身,柔声问道:“米娅,莱特在这里,你不想见见他吗” 病床外有一张帘子,隔着帘子,莱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米娅睁大了眼睛,轻声唤道:“莱特” 莱特刚想往里走,米娅突然遮住了脸,急促的叫道:“不,别过来” 轻轻的呜咽飘荡在空气里,她挡住了脸,哭得背过气去:“不要看我求求你,不要看我。” 莱特不知所措的站在门口。过了一会儿,米娅吸了吸鼻子,轻声问道:“莱特,真的是你吗” “嗯。” “我可以拉着你的手吗” 她的左手在床上摸索着,手背已经开始溃烂,上面布满了红斑。莱特跪了下来,小心的拢住她的手,想起婚礼上玫瑰般的少女,心里一阵苦涩。米娅小声说:“陪我说说话吧。” 想起塞拉的叮嘱,莱特有点犹豫。握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好像在撒娇,莱特只得点了点头:“你想聊什么” “什么都好。” 莱特想了半天,慢慢讲起了最近的一件趣事。他讲的磕磕碰碰,语气十分僵硬,但米娅依然笑得很开心。她咳嗽了一声,声音微弱的说:“莱特,你还记得小时候,爸爸经常带我到你家玩吗” “记得。” “你那时可调皮了,经常欺负我。但有一次我被小混混缠上了,你单枪匹马的冲上去,被揍得满脸是血。” “我想起来了,”莱特低声说,“后来我被罚关小黑屋,你还给我拿了烙好的饼。” “因为我吓得只会哭,不敢向大人解释,但你一点都没记恨我。”她笑起来,声音很温柔,“后来你就不欺负我了,还总嚷嚷着要娶我当媳妇。” 莱特没有接话。她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可是我变丑啦,当不成你的媳妇了。” “你不丑。”莱特急忙说,“你这么漂亮,等你当了医生,去了大城市,追你的男人准能组成一个加强连。真的,我从没见过比你更漂亮的女孩。” “油嘴滑舌。”她笑骂道,眼中隐有泪光。病房的门开了,一个护士走进来。莱特说:“老妈还在等我,我得先回去一趟。” 米娅没有出声,一行泪水沿着脸庞滑落。当莱特走到门口时,米娅叫住了他。 “莱特”她轻声说,“再见。” 第一区,联盟疾控医学研究所。 四名研究员站在解剖台前,台上放着一具中年男性的尸体,尸体的眼球凸起,四肢和 脸上布满了红色的斑块。克莱恩率先割开尸体的锁骨,一气呵成的拉开腹部,大量血水和胶状物立刻从伤口中涌了出来,尸体内部血肉模糊,甚至找不到一个完整的器官。 “简直像被炸弹轰过一样。”一个研究员嘟哝道。 每件防护服里都有独立空气来源,他的声音听起来嗡嗡的。克莱恩剪断肋骨,助手马上递上扩张钳。他把扩张钳夹在躯干两侧固定住,撑开胸腔,才开始寻找病灶。血水漫过解剖台,滴在克莱恩脚下,实验室里弥漫着一股恶臭。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克莱恩的额角渗出汗珠,他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东西,用镊子将那团絮状物小心的滴在玻璃片上。 四人全部扑了上来,克莱恩把玻璃片放在显微镜下,显微镜里出现了一团卵胶膜包裹的透明球体,虫卵孵化了一半,幼虫正蜷缩在蛹中,呈现出头c胸c腹和附肢。 “样本是哪里来的”克莱恩问道。助手回答:“来自港口的一个皮草商人,目前的十一起病例都是近距离接触过患者的人。” “他之前去过哪里” “根据商人妻子的说法,他为了做生意在图兰逗留了半个月。四月二十日回国,发病日期是四月二十三日。这种病的潜伏期因人而异,最长不超过一星期。最初的症状像疟疾,病人出现发热症状,肌肉酸痛,恶心呕吐,皮肤浮现红斑并开始溃烂,接着内脏破裂引发大出血导致死亡。” “传染源在图兰” “是的。图兰政府声称疫情已经得到了有效控制,目前官方公布的确诊病例只有三十六例。” “立刻联络本部,我需要图兰全部患者的发病时间c病情和传播路径,尤其是四月二十日之前发病的患者。” “明白。” 克莱尔大步走出实验室,打开喷头,让热氨水冲洗防护服,把衣物放进灭菌柜,又仔细冲洗了两遍身体,才换上白大褂走出来。 “我要去一趟图兰。”他说,“要阻止病情扩散,必须立刻找出传染源。” 第七十一章 “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吧” “我的妻子已经高焼不退四天了,求你让她住进医院吧” “我们这一家人不能死绝,能不能给我们一个生存的机会,只要一个人” 人群把医院门口堵得水泄不通,自卫队的士兵围成一道人墙,却拦不住绝望的人群。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不顾一切的挤了进去,连滚带爬的冲上台阶,疯狂的砸着医院的玻璃门,哭的撕心裂肺,早已爆满的医院却大门紧闭。 “回去”士兵拼命维持着秩序,“这家医院已经没有床位了,去下一家吧” “每家医院都没有床位,还要不要人活命了” 士兵被迫对空鸣枪警示,枪声却被疯狂的尖叫声吞没得一干二净。仍然有人爬上台阶,用头撞着门,撞得满头鲜血。医院门口挤满了救护车,却根本进不了门,司机只得疯狂的鸣笛。所有人都在尖叫哭号,人人的表情都绝望扭曲,仿佛人间炼狱。 霍华德路过走廊时,正好目睹外面这一幕。一门之隔,医院里却安静得多,走廊里东倒西歪的挤满了病人,夫妻相互搀扶,母亲怀里抱着孩子,胳膊上还挂着点滴。护士脚步匆匆的穿过走廊,抱着一大堆被鲜血污染的衣物销毁。寂静不时被突然爆发的凄厉哭声打碎,绝望仿佛毒气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 “将军,”西蒙尼匆匆赶来,面色凝重,“刚才有一群病人突破防守,冲进了医院。” “拦住他们。” “这些人都是平民,我们实在拦不住。” “把病人安置在医院的停车场里,优先给儿童打点滴。” “将军,点滴不够了。” “有多少给多少,快去这么多传染源挤在门口,你知道多少人会被感染吗” 西蒙尼瞬间噤声。霍华德冷冷道:“从现在开始挨家挨户检查,有症状的立刻送到最近的诊所隔离,让士兵监视病人家属,严禁离开住处。” “是。” “联盟的医疗队还没过来吗医疗物资呢” “听说还在路上。” “传染病爆发已经两周了,这两周死了多少人,殡仪馆都忙不过来了”霍华德突然暴躁的咆哮道,“这群人是不是非得被枪指着才肯干活” “卢恩已经去催了,您别生气。” 两人对视着。西蒙尼的神色憔悴不堪,眼眶泛红,眼下是两道半月状的黑晕。霍华德突然有了不详的预感:“你的家人没事吧” “莉莎被感染了。” 莉莎解下丝巾,在门口系上一只白色的蝴蝶结。只要门上挂了白布,就会有图兰之鹰的战士带领病人前往医院。她平静的戴上手套,为两个孩子做好了午餐。当她做好饭的时候,屋外传来了敲门声。 她脸上的血色潮水般褪去,肩膀微微发抖。莉莎解下围裙,两个孩子都望着她。她用尽全力,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妈妈要出门一趟,你们要乖乖看家哦。” 姐姐的眼眶瞬间红了。弟弟年纪还小,不知所措的望着她。莉莎走到门口,弟弟扑过来想抱她一下,立刻被姐姐死命拽住了。 “别过来,宝贝。”莉莎立刻后退了好几步,强压着眼泪。姐姐突然开口道:“妈妈,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你要照顾好弟弟。”莉莎的语气严厉起来,“有爸爸在,不用担心我。” “妈妈” “宝贝,”她柔声说,“我爱你们。” 莉莎打开门,一名战士领着她上了车。汽车绝尘而去,莉莎坐在后座上,紧紧捂住嘴,眼泪汹涌的滚下来。 疫情来势凶猛,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医院患者爆满,莱特每天夜里都被救护车的鸣笛声吵醒,救护车呼啸而去,出来的往往是一批批运载尸体的卡车。为了处理尸体,政府调集了大量冷藏卡车,停在市区内作为移动的停尸房,莱特曾在一个晚上数着三十辆卡车从窗外经过。殡仪馆生意爆满,一具棺材供不应求,导致许多遗体只能被草席一裹草草掩埋。整座城市成了一座坟墓,每天的讣告都在暴增,上百个名字黑压压的连成一片,宛如战时的阵亡战报。等待火化的棺材排成长龙,焚尸炉二十四小时运作,火葬场上方盘旋着秃鹫。一旦染病,全家经常无一幸免,许多孕妇的胎儿连同她们的内脏被排出体外,尸体在被抛弃的房子里腐烂。 政府不得不出资把尸体从废弃的房屋里抬出来,运出城外掩埋。坟墓不够,尸体被扔进大坑里,一层土叠着一层尸体,像千层面一样层层叠叠,悬挂着黑布的卡车缓慢的在城中穿行。行人走在路上突然倒下暴毙,天气越来越热,暴露在街上的尸体开始腐烂,许多 人死后无人收尸,亲人只能撒上石灰消毒。 首都托兰。 霍华德坐在休息室的软椅上,神经质的绞着双手,直到总统的秘书无声无息的来到他身边。 “卡夫曼将军,总统先生正在讨论要事,要不您改天再来” “不行,这件事刻不容缓。” “您需要咖啡吗” “谢谢,我不需要。” 霍华德本想点上一支烟,却想起这里是皇宫。他站起来又坐下,焦躁的踱着步子,每一秒的流逝都让他心如刀绞。不知过了多久,门终于开了。伊萨克总统笑容满面的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正送别一位国外的外交部长,霍华德迫不及待的堵住了总统的去路。 总统惊讶的挑了挑眉,秘书解释道:“这位是前北方军区司令霍华德卡夫曼将军,为疫情一事而来。” 总统微微皱眉,却笑着说完了后半句:“今天聊的十分愉快,欢迎下次再来。” “总统先生,”霍华德说,“我是为” “我知道,进来吧。” 霍华德进屋时,发现会议厅里已经有不少官员在了,包括卫生部长和国家安全顾问,还有几名疾控专家。一名官员站起来:“总统先生,我很荣幸的通知您,我国的疫情已经得到了有效控制。” 霍华德愣住了。官员清了清嗓子,继续念着稿子:“在过去的一周中,我国南部遭到一场原因不明的传染病袭击,但由于政府及时采取行动隔离病患,目前已经取得初步胜利。” “传染病可能波及整个图兰吗” “这种病只通过接触传播,南部以外遭到传染病波及的概率很小。如果能尽快找出传染病的源头,这种病有希望在入夏以前自行消失。” “很好。”伊萨克满意的点了点头,“目前我国还在与阿鲁卡公国交战,传染病一事务必保密,以免危及国家安全。如果各位没有异议,就进入下一个议题吧。” “我有异议” 寂静如刀落下。总统的脸唰的红了,声音里压着怒意:“卡夫曼将军,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卡夫曼难道是霍华德卡夫曼” “他不是在乡下隐居了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七十二章 霎时几十道目光扎在霍华德身上,众人仿佛在围观一头奇珍异兽,眼神夹杂着好奇和敌意。霍华德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出席过这种场合,紧张得浑身僵硬,话都说不利索了:“抱c抱歉,我的意思是,传染病根本没有得到控制,死亡病例远远大于官方公布的数据。” 总统沉默了。半晌,他冷冷问道:“证据呢” 霍华德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大摞文件,包括病死者名单c医院联名写的求助信和一大摞照片。照片在官员们手中传阅,会议厅里泛起一阵不安的嗡嗡声。 “我刚从疫区过来。”霍华德说,“医疗物资已经告罄,政府调拨的物资迟迟无法到位,我才冒昧前来求助。” “卡夫曼将军,请不要夸大其词。”卫生部长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的话,“这种病只通过接触传播,只要及时隔离病患” “因为我们根本没有条件隔离”霍华德语气激动起来,“所有医院都没有床位了,不得不把轻重症患者安排在同一个病房,防护服,药品,消毒剂,什么都缺,医护人员感染了一半,许多人只能在家等死” “你想要什么” “立刻封城,调拨传染病专家和医疗物资过来,否则一旦疫情蔓延至全国,就覆水难收了。” “为什么我听到的言论和你说的完全不同”总统皱眉问道,“我只听到一个我不认识的人闯进来大放厥词,仿佛我的国家明天就会灭亡了,而我身边的疾控专家都保证这场病完全可控。” “我说的都是实情” “卡夫曼将军,你打过仗吗” “当然。” “哪场战争不会死人”总统漫不经心的说,“这么简单的道理,您为什么不明白” 霍华德一阵眩晕。他千里迢迢而来,想为病人们求一丝生机,希望却在只言片语间化为齑粉,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眶。 “不”他斩钉截铁道,“无能的将军才会让士兵去送死。我戎马一生,从不畏惧任何强敌,不管能否得到帮助,我都会率领我的士兵战鬥到最后,但你们可以决定一件事胜利属于我们还是这场病。” 两日后,霍华德亲自带着一批医疗物资和一队疾控专家回来,其中就包括刚赶到图兰首都的克莱恩。这支队伍迅速接管了防疫工作,虽然人数不多,带来的消息却令人振奋。克莱恩保证他们是第一批,但绝不会是最后一批,还会有更多杰出的医疗专家来到图兰。 在遭到传染病袭击两周后,希望再次回到了人们心中。莱特作为唯一痊愈的例子成为医疗队的关注重点,克莱恩每天都会对莱特进行体检,成立了一个专家组,每天把莱特的身体数据发回本部,和研究机构的同事召开视频会议讨论。 “我们尝试把你的血清注射给别的患者,可以抑制虫卵的繁殖。”又一次抽血后,克莱恩告诉莱特。“对于症状较轻的病人,你的血清可以有效改善他们的状况,一旦病情发展到第二阶段就无能为力了。” “传染源在图兰” “是的。你仔细回忆一下,发病前都去过哪里” 莱特检索着记忆,却头痛欲裂,仿佛一把鱼叉在头骨中穿刺。一些影像陆续闪现,宛如电影中的画面。大雨c雷鸣c黑压压的树林,空无一人的厂房,女孩黑白分明的眼睛还有鸟儿在雨幕中穿梭的身影。 他睁大了眼睛,喃喃道:“雨燕。” “什么” “我那天好像看到了雨燕。” 克莱恩微微皱眉。莱特紧紧抱着头,真相呼之欲出,却被强行封印在记忆深处。克莱恩扶着莱特坐下,倒了杯热水:“行了,别勉强自己,想起来再告诉我。” “您为什么会来这里”莱特问道。克莱恩笑了笑:“我是疾控研究所的医生,只是履行职责而已。” “您的家人不反对吗” “我的父母很早就过世了。”克莱恩说,“我的妻子是个护士,四天前死于传染病。她当时在照顾一位怀有身孕的母亲,那位母亲来到医院时口鼻鲜血如注,格蕾莎照顾了她六个小时,还是没能挽回她的生命。后来我才知道她的丈夫和所有孩子都已死亡,第一区没有出现病例,我们都大意了格蕾莎甚至没穿防护服。取出胎盘的时候,病人的血喷涌而出,洒满了她的身体。” “抱歉。”莱特低声说。克莱恩的神色异常柔和:“你在为什么道歉为自己幸存下来吗” 莱特没有出声。年轻的医生蹲下来,握住了莱特的手。他的神色让莱特觉得安心,就像冻僵的时候有人往怀里塞了一个暖炉,冻得麻木的身体瑟缩了一下,才感到热流涌入四肢百骸。 “你是我们的希 望。”克莱恩温柔的说,“我很高兴你能活下来。” 认识莱特的人发现,他好像突然变了个人。他积极配合克莱恩的检查,一有空就帮忙分发药品和定期检疫。然而每当莱特走在街上时,才会感到人们的不安。街上冷冷清清,店铺全部关门了,只有救护车和卡车呼啸而过,送走了一车又一车的尸体。 莱特停下了脚步,他站在妮娜家门口,门上系着一条白纱巾,仿佛一只硕大的蝴蝶迎风飞舞。院门锁着,屋里没有半点人气。一辆灵车从门口驶过,妮娜正追着灵车狂奔。 “妮娜” 莱特连忙跑过去拉住她,灵车绝尘而去,消失在视野中。妮娜跪了下来,冲灵车离开的方向连连磕头,泪如雨下。莱特不知所措的抱着她,任由她把眼泪鼻涕抹了一身。 “大家都死了叔叔,婶婶,洛奇,凯蒂,大家都死了。”妮娜哭成了泪人,“我为什么还活着” 莱特见过妮娜的弟弟妹妹,大的八岁,小的只有四岁,会奶声奶气的叫他莱特哥哥,向他讨糖果吃。妮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些日子遇到太多的死亡,莱特已经麻木,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女孩的背:“对了,吉尔呢好些日子没见到他了。” “吉尔”妮娜吸了吸鼻子,“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莱特打了个寒颤,脸上的血色潮水般退去。他紧紧捉着妮娜的肩膀,面色狰狞:“你说什么” “好疼”妮娜哭叫起来,“你不记得了吗你发病当天是吉尔和伯母一起把你送去医院的” 莱特慢慢倒退了两步,牙齿止不住的打着颤。克莱恩告诉过他,这种寄生虫通过人的血液传播,但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竟然忘了当天还有一个人。 第七十三章 以吉尔伯特的性格,必然不肯留在医院等死。当他发现自己无药可救时,会去哪里无父无母,无亲无友,他是真真正正的孑然一身,还能去哪里 如果连莱特都忘了他,他会不会悄无声息的消失,就像世上从不存在这么一个人 吉尔伯特的公寓里没有人,主人走得很匆忙,只带走了现金和少量衣物。妮娜从远处跑来:“码头的大叔说了,有个长得像吉尔的少年来过售票处,想买去多里斯的船票,但没买到。” “他不会走。”莱特打断了她的话。桌上积了薄薄一层灰,他用指尖拭过桌面,一个念头突然跳进脑海,他想起还有一个地方没去过。他们在山里有一个秘密基地,是一间守林人的小木屋,每当莱特离家出走时就会躲进木屋里,一呆就是好几天。 天已经黑了,莱特摸出钥匙打开门,拧亮了灯。屋里空荡荡的,地上凌乱的铺着被褥,放着打开的医疗箱c压缩饼干和瓶装水,证明不久前还有人住着。莱特把箱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出来,好像吉尔伯特躲在里面一样。他摔开箱子,拼命扯着自己的头发。 “吉尔伯特”他咆哮道,“你他妈躲到哪里去了” “莱特,外面有脚印”妮娜跑过来,匆忙喊道。院中一片泥泞,脚印到河岸就断了,莱特一眼就发现有人倒在河畔,头没在河水中。 “吉尔”莱特失声道。他急忙把吉尔伯特从河里拉了出来,拭去脸上的泥污。在冰冷的河水里泡了太久,他的心跳微弱,身体冷得像融化的冰。莱特跪下来,用力按压着他的心脏,直到吉尔伯特的身体像濒死的鱼一样弹起,剧烈咳嗽起来。 他咳了好一阵子,嘴唇微微颤动着,失去焦距的眼神落在莱特身上,唇畔浮现了一个笑容:“你回来了啊。” 这个笑容稀薄的像雪地里的月光,刚成形就散了,他失去了意识。妮娜怯生生的问道:“现在怎么办去医院吗” “去医院只有等死。”他把吉尔伯特背起来,对妮娜说,“请克莱恩叔叔来一趟。” 吉尔伯特是在深夜苏醒过来的。月亮升上了中天,天上仍有乌云,可是淡薄了许多。静谧的夜晚里,河流的声音又急又清脆,吉尔伯特专心听着水声,想象着细小的沙砾被水流裹挟奔向前方,跌跌撞撞,身不由己,最终沉入大海。他想,将来这具身体化成骨灰,撒入河流,经过的路程大概和现在差不多。 脚步声来到了他的身旁,跪坐下来。吉尔伯特的眼皮颤动了一下,却不想开口。 “别装睡了,你醒着吧。”莱特说。吉尔伯特仍闭着眼:“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比你以为的更了解你。” 吉尔伯特无声的笑了:“等死的感觉太糟糕了,想着长痛不如短痛,却没有勇气自杀,才被你发现。” 他顿了顿,又说:“你不该来的。” “你是我的朋友,我不会扔下你。” 吉尔伯特偏了偏头,终于把目光投在莱特身上。莱特跪坐在身旁,双手放在膝上,仿佛月光下的一尊雕塑。“抱歉。”他说。 “你道什么歉”莱特轻轻扬起嘴角,“明明是我害了你。” “你不必内疚。”吉尔伯特躺回去,闭上眼睛,“对我而言,这只是报应。” “报应” “我没有和你提过我的过去吧。”吉尔伯特喃喃道,“我的故乡是雪山深处的一个贫穷村庄。我在家里排行第六,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因为太穷了,多一张嘴就多一个负担,我们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挨不够的打。即使这样的生活都没能持续下去,在我八岁时突然爆发了一场急性传染病,村里的人都死了。” 莱特的身体一震,难以置信的望着吉尔伯特。吉尔伯特静静的说:“我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病。我亲眼目睹家人一个接一个死去,觉得不能再呆在村子里,于是背着妹妹离开,途中发现妹妹已经被感染了,就把她扔在一个雪洞里,自己逃走了。但我逃出去没多久就被革命军捡到了,他们每天给我洗脑,告诉我所有悲剧都是安道尔政府和联军造成的。为了给他们当炮灰,我接受了各种各样的训练,杀了很多人。就在这时,我遇到了人生第一个朋友。他比我年长两岁,性格开朗,笑起来很讨人喜欢。”他艰难的说着,“很像你。” 莱特安静的望着他,吉尔伯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潮:“我们约好在一场任务中逃走,渡船离开北方。保险起见,我们没有一起行动,他去确保暗杀对象在车厢内,我去后车安装炸弹。在炸弹即将爆炸的时候,他却被发现了,和车上的警卫缠鬥起来。我本该去帮他的,但但是我怕极了,一步都挪不动,于是” “你抛弃了他”莱特问道。吉尔伯特把脸埋进臂间,“是。”他沙哑的说,“我抛弃了他,从火车上跳了下来,亲眼目睹整节车厢被炸成碎片。” 他好像被抽掉脊骨的风筝,整个人瘫软下来。他惨笑道:“这就是我的过去,只是一个卑鄙的人苟且偷生,一次次抛弃亲友,终于遭到报应的故事。” 莱特沉默了一会儿,酝酿着措辞:“人们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做出和你一样的选择。” “你不会。”吉尔伯特摇了摇头,“否则就不会在这里了。” 莱特没有回答。吉尔伯特凝视着他,想在他湛蓝的双眸中寻找故人的影子,却只看到了映在眼里的自己,苍白孱弱,仿佛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莱特,你知道吗”他轻声说,“这么多年每次见到你,都像在拷问我的灵魂。” 莱特怜悯的叹了口气,语气变得轻柔:“你告诉我这么多,是因为信任我,还是觉得自己死期将至” “两者都有吧。” “那真是荣幸。”莱特低笑道。对吉尔伯特隐瞒的事他不是不好奇,就像钥匙插进了锁眼,总想转动它,但当真相摊平了摆在面前,他却没什么感觉了。 “那么,要不要赌一把”他平静的说,“如果你这次能活下去,就为我而死吧。” 第七十四章 吉尔伯特的瞳孔骤然紧缩。莱特说:“你不是说,在你眼中只有自己的命最重要吗但我认为你已经变了,为我而死吧,如果这样能让你好过一点。” “真是蠢话。”热潮涌上了眼角,吉尔伯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挤出一句完整的回答。莱特笑了:“你这个聪明人还怕输不起吗” “如果输了,你打算怎么办”吉尔伯特问道。莱特小混混似的搔了搔头皮:“谁知道呢,到时候再说吧,你先好好治病。” 尽管两人都清楚他可能活不到明天,但这一晚,他睡得好极了。没有血肉横飞的战场,没有妹妹哭泣的脸和爆炸的火光。他梦到很早以前,母亲带着他们去树林里摘浆果。果子把每个人的衣兜里塞得满满当当,厨房里架起大锅,果酱在里面慢慢融化,再加入饴糖,酸甜扑鼻。 回忆的画面慢慢远去,他仰面躺在大海中,赤身如婴儿。天和海都是纯粹的湛蓝,温暖的海潮漫过四肢百骸,耳畔传来浪花轻柔的呓语。他闭着眼睛,犹如置身母亲的子宫中,慢慢睡熟了。 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当吉尔伯特醒来时,天已经亮了。金色的阳光像手指一样抚过铺着茅草的屋顶,充满了翠绿的山谷。窗户上仍有雨水干了的印记,野草在晨风中摆动,晶莹的水珠挂在叶片下,仿佛水晶坠子。他迟钝的眨了眨眼睛,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孩子,你醒了吗” 一个陌生男人从外面走进来,穿着白大褂,眉目温和。吉尔伯特茫然的望着掌心:“为什么我还活着” “你的朋友得了病,自己痊愈了。他的血清能抑制虫卵的繁殖,我抽了他的血,提纯了一些血清注射给你。” 吉尔伯特愣住了,才发现莱特就睡在身旁的病床上,脸色比他还糟糕,嘴唇结了霜一样惨白。 他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他抽了多少血” “一公升。” 吉尔伯特一阵眩晕,仿佛被电打了似的弹起来,浑身发冷。克莱恩俯下身,检查着莱特的脉搏:“他自己身体还没恢复,抽了四百毫升就昏厥过去了。你不一定能活下来,这是个赌博,输了你们都会死,但他昏迷中都紧紧拉着我的手,求我救你。” 他叹了口气,轻轻摸了摸莱特的额头,语气温和:“你叫吉尔伯特吧你有个很好的朋友啊。” 吉尔伯特哭了。他紧紧捂住嘴,泪水大颗大颗落在洁白的被面上。“不值得啊。”他哽咽道,“为了我这种人,真的不值得。” “值不值不由你来判断。”克莱恩的语气严厉起来,“既然他牺牲性命来救你,你的命就不止是你自己的了。” “他会死吗” “不知道。” 吉尔伯特一言不发。克莱恩还有事要忙,很快离开了病房。他撑着手肘坐起来,走到莱特床前。由于失血性休克,他的皮肤苍白冰冷,神色异常憔悴。吉尔伯特半跪下来,轻轻握住莱特的手,把掌心贴在自己脸上。 “我答应你。”他低声说,“这条命是你的了。回来吧,莱特。” 整整过了三天,莱特才恢复意识,却元气大伤。他一得知自己的血救活了吉尔伯特,就立刻要求克莱恩抽血救人,被医生严厉的拒绝了。 “你以为自己是个血库吗”克莱恩斥道,“刚捐了一公升全血,你至少要几个月才能恢复。” “我怎么等的了”莱特急忙叫道,“我还有好多朋友躺在医院里,只要能救人,不管血还是心脏,请尽管拿去吧” “不可能。你这孩子,怎么不把自己的命当命呢” 卢恩本来忙着处理传染病的事,听说此事又惊又怒,立刻赶回家中,不顾塞拉的劝阻,解下皮带把莱特狠狠抽了一顿。 “冷静一点莱特才醒过来,你要打死儿子吗”塞拉拼命抱住他的腰,卢恩的眼圈都红了,“就是要打死他不孝的东西,父母给你的命就是用来这么糟蹋的” “我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了吗”莱特不甘示弱,冲父亲大吼道。卢恩气得浑身发抖:“对你才是我儿子,只要你活着,别人的命关我什么事” “你太自私了” “为人父母,我凭什么不能自私了都怪霍华德,把你教得只会逞英雄”卢恩把皮带一扔,坐在沙发上重重喘着气,对塞拉说:“把他给我绑了,再敢出门一步,我非得剥了他的皮” 为了躲避疫情,大量病人从疫区涌入东部,传染病迅速蔓延至全国。图兰政府终于决定封城,关闭了进出境通道,但为时已晚。死亡病例节节攀升,恐慌全面爆发。由于病人不顾一切的逃离图兰,涌入邻近的坎特伯雷王国,两国关系急剧恶化。独立运动时 的旧怨被重新提上台面,舆论不断高涨,要求图兰政府控制好自己的病人,否则军部将以武力加以干涉。 就在内外交困之际,一个谣言悄悄在图兰流传开来,认为这场病源自北方,被移民带到了岛上。西蒙尼等人原本对谣言嗤之以鼻,但某天清晨,图兰的十家媒体突然公布了一卷录像带,录像带来自吉尔伯特的故乡埃格村,证实了这个谣言。 录像带一经公布,立刻掀起轩然大波。沉寂已久的排外浪潮席卷全国,伊萨克政府却有意无意纵容这一谣言,意图将政府不作为的责任推到北方裔身上。一个名叫圣月革命军的极端教义组织迅速传遍全国,号称传染病是太阳神的惩罚,因为北方裔污染了图兰人作为太阳神后裔的血统。在极度的恐慌中,许多人丧失了理智,将屠刀对准了邻居。各大城市相继爆发流血冲突,数百人在骚乱中遇难。 5月1日凌晨,人们开始在露天剧场聚集。许多图兰人关闭了商店,在门上刷上圣月革命军的符号。人们有节奏的喊着口号,挥舞着丛林般的木棒和铁棍,一个倒霉的记者正好路过,被人群打了个半死。警察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好像人群在参加一场嘉年华游行。 意识到警察的纵容,暴徒们蜂拥进移民居住的社区,砸碎玻璃,闯进商铺,挥舞着铁棍攻击店主,从货架上抢走能带走的所有财物,警察甚至帮忙开枪打碎门锁,用装甲车撞开了一家餐馆。惊慌的人们四处寻找藏身之处,却被一个个拽出来拳打脚踢,暴徒用铁棍砸碎老人的头颅,强奸少女,从母亲手中夺走婴儿摔死,镶着铁钉的皮靴撕裂了人们的脸。 将整个社区洗劫一空后,暴徒们点燃了商铺。烈焰腾空而起,海上吹来劲风,火势横扫拥挤的街道,人们被火焼的四处逃窜,空气里充斥着木头的爆裂声和不详的烟柱,满目疮痍,哀鸿遍野。 一天以后,前往库玛市的一辆公交车遭到劫持,车上乘客全部遇难。没过多久,又有三名北方裔在去医院的路上被暴徒活活打死。菲尔德某天恐惧的跑回家,满脸鲜血,暴徒们把他堵在一条巷子里殴打。菲尔德拔出小刀,刺伤了其中一个人逃走了,回到家后依然惊恐万状,在塞拉的安慰下才好过了一点。 第七十五章 “离开” “是的。这所学校位于卡娜山出山口,随时可能遭到袭击。为了孩子们的安全,希望你们尽快撤离。” “怎么可能”穆尼尔难以置信的摇了摇头,“附近的部落里都有我的朋友,他们绝不会伤害我们。” “你太高估人性了。”霍华德沉声说,“学校里的孩子必须转移,这是命令。” “不可能”穆尼尔突然高叫道,“我绝对不会离开” “请你尽早认清现实,不要固执了” “将军,你不懂这里对我的意义。”穆尼尔走到窗前,指着窗外的大树。“三十年了,我在这里从医整整三十年,参加过每一个部落的婚礼和葬礼,每周都有部落的病人来就诊。我曾亲手开凿这口水井,栽种树木为客人遮阴,我的学生刚学会走路就认识了部落里的人,我们不仅是邻居,更是亲如兄弟的朋友,怎么可能互相残杀” “局势已经变了。” “但我们之间的友谊没有变。”穆尼尔坚定的摇了摇头,“这里的每个孩子都由我亲自抚养长大,我绝不会拿他们的生命开玩笑。你放心,如果有暴徒来袭,部落里的朋友一定会提前通知我。” 霍华德端详着医生,穆尼尔还不到五十岁,却因女儿的死一夜白头。仿佛突然之间,他的脊背就变得佝偻,脸上布满褶皱,每一道都盛着岁月的风霜。 “给你三天收拾行李。”霍华德站起来,斩钉截铁的说,“我会让士兵来保护你们。三天以后你们必须离开,一个都不许少。” 尽管霍华德立即采取了行动,还是晚了一步。就在他离开第二天,圣月革命军的暴徒袭击了学校。当霍华德得到消息,带领战士们赶到现场时,屠杀已经结束了。学校里鲜血横流,到处是孩子们的断肢残骸,穆尼尔亲自设计的欢迎喷泉上漂着尸体。他们在酒柜里找到了浑身鲜血的穆尼尔,怀里抱着一个已经断气的女孩。 “穆尼尔疯了。” 卢恩走进房间里,低声说道:“他的伤势不重,但受到了极度的刺激,只要看到血就发出惨叫,完全无法和他交流。” “医生怎么说” “心病难治。暴徒当着他的面杀害了所有孩子,毁掉了他的家园,这种伤恐怕一辈子都治不好了。” 霍华德交叉十指,痛苦的闭上眼睛,把脸埋在了双臂间。过了很久,他才问道:“是我错了吗” “这件事不是你的责任。” “当年选择离开北方,带着你们在图兰定居,是我做错了吗” 卢恩没有回答。霍华德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月光仿佛一滴眼泪积在泪沟,马上就要滚落下来。 “我一直以为,只要我们和图兰人友好相处,再过十年,二十年,我们就能顺利融入这个国家。”霍华德喃喃道,“还要多少年,我们才能在这片土地上牢牢扎下根还要多少年,我们的孩子才不会背负外来者的原罪还要多少年,他们才能被这个国家真正接纳” “在当年的形势下,这是你唯一的选择。”卢恩说,“不要把一切归咎到自己身上。” “我没事。”霍华德摇了摇头,“只是觉得心寒。” “霍华德,”卢恩平静的说,“你太累了,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霍华德站起身,脚步却虚晃了一下,竟然直直的倒了下去。卢恩骇了一跳,连忙扶住了他:“你怎么了” “我有点累了。” “霍华德,不要骗我。”卢恩深深皱眉,“传染病爆发前,你的精神就越来越差,伤口总是好不了,你真当我瞎吗” 屋子里静得出奇。半晌,霍华德叹了口气,解开胸前的扣子。从脖颈到胸膛,他的皮肤已经完全石化,布满了灰白的斑块。 石化病,来自美杜莎的诅咒。 “什么时候开始的”卢恩僵硬的问道。霍华德说:“两个月前。” 屋漏偏逢连夜雨,卢恩呆若木鸡,不敢相信现在失去霍华德会是什么下场。他急迫的问道:“美杜莎是安道尔家族制造的东西,一定有方法治好你的病吧” 霍华德没有回答,卢恩的眼神慢慢绝望。仿佛许多年前,他从刺骨的严寒中醒来,看到一身戎装的男人负手站在窗前。雪已经停了,窗外阳光灿烂。当他从窗前转过身的时候,所有光华都在男人身上凝聚生辉,让人不敢直视。 原来连他也会死。 “我已经活得够久了。”霍华德温柔的说,“我很想念我的妻子和女儿。” 卢恩跪了下来,紧紧捂住脸,从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哽咽。霍华德垂下眼眸:“这件事不能外泄,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你还有多长时间” “三个月吧让人期待的三个月。” 第七十六章 随着局势不断恶化,图兰仿佛处于一个随时会被点燃的火药桶上。军部却保持了令人费解的沉默,他们在等待一个契机。 契机很快就有了。几日后的清晨,一艘船只借着晨雾悄悄越过了军部的封锁。当海关人员提出检查船舱时,船长和大副的慌乱引发了官员的疑心。他们不顾船长的阻拦打开船舱,发现船舱里塞满了奄奄一息的病人。当海关官员打算通知政府时,不知是谁开了第一枪,当场杀害了两名官员,把剩下一人打成重伤。 偷渡客混入海关的消息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马上引发坎特伯雷王国的极度恐慌。作为回应,军队陆续击沉了三艘无视警告靠近封锁的船只,其中包括一艘普通渔船。这个野蛮行径没有收到预期效果,仍然有人不断逃往海峡对面。坎特伯雷王国宣布全国进入戒严状态,关闭所有交易渠道,并警告图兰政府控制好病人,否则会采取更强硬的手段。 当生存遇到了威胁,人们再度记起二十年前的仇恨。这种仇恨在军部把捕获的船只赶回来时达到了顶点。莱特赶到时码头已经围满了人,乘客们被捆得像犯人,士兵把他们从涂了沥青的麻绳间解放出来,有的立刻倒了下去,有的摇摇晃晃走到码头,大吐特吐起来。莱特从他们口中得知,到达苏莎市后他们是如何被士兵发现,像牲口一样捆起来塞进箱子里,好几艘船都沉入了海中,只有一艘有命回到家乡。 很多人放声痛哭起来。莱特站在人群中,愤怒之余,一股异样的寒意窜上来,像冰冷的蛇沿着背脊爬上脖颈。 两日后的清晨,在晨雾笼罩下,一支钢铁舰队自南驶入克里斯图尼亚海峡。进入图兰领海后,主桅上升起了军旗,在寒冷的晨风中迎风飘扬。 孩子们跑到操场上,抬头望去。黑压压的飞机越过国境,陆续降落在首都机场。 西元69年5月24日,坎特伯雷王国以控制传染病为借口,公然入侵图兰,图兰战争爆发。由于图兰军队战力锐减,侵略军轻松的攻下了首都,一路势如破竹,政府匆忙逃往曼斯艾尔。军部扶持了一个帕伦卡家族的贵族登基,声称入侵图兰是为了驱逐北方的叛乱势力,恢复正统的图兰王室。 随着东部城市陆续陷落,更多军队在克里斯图尼亚海峡集结,图兰失去了退路。伊萨克总统和最高统帅部在绝望中,放弃了一直以来禁止北方裔参军的政策,请求霍华德出山,授予陆军上将军衔。 霍华德站在帐篷里,换上了一套崭新的图兰军装。这套军装是庄重的深绿,做工精良合身,金色的肩章上缀有三枚星徽,绣着一只展翅的雄鹰。 他上一次穿军装还是北方战败当天,一晃二十四年,想不到他竟会在异国再次以将军的身份出征。霍华德扣上腰带,深吸了一口气,拿起放在刀架上的清姬,大步揭开帐帘。刺眼的阳光照进视野,他微微眯起眼睛,发现门前已经站满了人。 “将军,”西蒙尼说,“大家是来为您送行的。” 霍华德点了一下头。按照之前的安排,他会带走图兰之鹰的大半兵力,西蒙尼留下来负责城防守备。他环顾四周,发现莱特和拉德克里夫站在最前面,满脸忿忿不平。 “老师,不要去。”拉德克里夫哀求道,“您这是在送死。” “是啊,图兰之鹰不能失去您”莱特急迫的说。霍华德看了卢恩一眼,卢恩脸上就像挂了一张面具,只有嘴唇微微颤抖。他叹了口气:“莱特,你知道我为什么给埃里温更名图兰之鹰吗” 莱特一愣,霍华德从帐篷里取出一面国旗,亲自在天空下展开。旗帜的底色是血一样的深红,一只展翅飞翔的雄鹰踏在红日上。乌云蔽日,院中疾风骤起,旗帜上泛起层层涟漪,雄鹰仿佛随时会腾空而起,直冲云霄,他甚至能听到它强劲有力的振翅声。 “鹰是太阳神的信使,象征着光明和自由。我希望你们忘记上一辈的仇恨,在这片土地上自由的生活下去,永不停止追逐光明的脚步。”霍华德沉声道,“你们是图兰的希望,身为父辈,在这时挺身而出是我们的责任。” 莱特怔怔的望着他,霍华德拿起长刀,放在国旗上:“这把刀名叫清姬,是图兰国王阿鲁玛三世生前赠给我的礼物,我现在将它传给你。” 寂静如刀落下。众人的脸色都变了,塞拉急忙说:“将军,他还是个孩子” “你已经成年,该接过自己的责任了。”霍华德平静的下令,“跪下。” 在几百双目光的注视下,莱特眼中泛泪,单膝跪下,垂下了头颅。霍华德用刀背轻触他的肩膀三次,肃声道:“赐汝弓剑,常胜无败绩。赐汝冠冕,长命无衰绝。以吾之名,赐汝清姬,此言为庇佑,愿君百战百胜。” 云散了,一 注阳光闪电般穿过云层,照在两人脸上。莱特双手举过头顶,庄重的接过国旗和长刀。他的肩上突然一阵沉重,重的甚至拿不住刀,他咬牙挺住了。霍华德回过头,对自己的副官说:“西蒙尼,如果我有不测,图兰之鹰的领袖就是你。你要约束年轻人,别让他们一时冲动犯下大错。记住图兰是我们的第二祖国,孩子们的故乡,凡事克制,不要流无谓的血。” 西蒙尼含泪点了点头:“将军,祝您得胜归来。” 他微微一笑,转身离开。就在这时,莱特突然高声叫道:“老师” 霍华德停下了脚步。莱特和拉德克里夫冲到他面前,对视了一眼,争先恐后的说:“老师,带上我一起吧” “不是让你留下来吗” 莱特一时语塞,拉德克里夫却高声说:“老师,让我去吧我没有亲人,能为国战死沙场是我的荣耀” “别听他的”莱特急忙说,“老师,我也不怕死让我和您并肩战鬥吧” “混账”霍华德厉声斥道,“不怕死是值得表扬的事吗如果我在前方作战,你们还在后方闯祸,我怎么放心把故乡交给你们” 莱特被骂得哑口无言。菲尔德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过去抱住他的腿:“老师,我不想你走” 他哭得极其凄惨,一时塞拉眼中有了泪光。她想把菲尔德抱回来,被卢恩拦住了。霍华德叹了口气,知道卢恩必定把自己的病告诉了这对兄弟。他俯下身,抚摸着菲尔德的头发,柔声道:“菲尔德,你只想着一家之情。没有国,哪来的家” “可是您一直都不幸福” “谁告诉你我不幸福了” 他张开双臂,把三个孩子紧紧抱进怀里。“我曾失去过很多,但自从来到图兰,这些年我过得非常幸福。”霍华德微笑道,“我有了许多朋友,还有你们这样可爱的儿子。就算拼上性命,我都得守住这个国家,绝不让任何人伤害我心爱的孩子们。” 菲尔德睁大了泪眼,拉德克里夫紧紧咬住唇,一声不吭。莱特的眼眶通红,却倔强的昂着头,不肯在他面前哭出来。 “将军,该出发了。”西蒙尼不得不提醒他。霍华德点了点头,松开了手臂。莱特怔怔的站着,一阵怅然若失。 霍华德环顾四周,缓慢而有力的抬臂,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莱特咬紧牙关,啪的一声合拢脚跟,朝他行礼,拉德克里夫随之效仿。人们一个接一个朝他行了军礼,如同一排排沉默的青松。他面露微笑,转身离开,高大的身影在阳光中留下一道剪影。莱特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处,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道路尽头。 第七十七章 6月4日,霍华德领兵赶到萨瓦河畔,和图兰陆军会师。当日,双方和海上军区第四集团军在平原上展开激战,各有死伤。 6月6日,霍华德亲率四个营的兵力强渡萨瓦河,从侧面重创阿鲁卡部队,粉碎了敌军中央突破的计划,霍华德随后率军退守亚希兰。 6月8日,约翰贝尔格莱德率领两个师团从利曼港登陆,矛头直指图兰临时首都亚希兰,却在亚希兰遭到了自入侵图兰以来最顽强的抵抗,不得不退出城外。 6月11日,新组建的陆军第九师团在霍华德的指挥下发起反击,歼敌四千余人,夺回了苏梅尔港,随后取得一连串胜利。图兰战时最高统帅部宣布变更人事,任命霍华德为陆军总司令。 6月12日,海上军区增兵三十架飞机,从海陆空三面夹击萨特波卡,守军伤亡过半,不得不撤退。 6月15日,侵略军顺着铁路发起强大攻势,布夏尔c格拉尼尔c德尔梅迪纳等城市相继沦陷。 6月18日,被打散的图兰军队自发组成了人民保卫军,在陆军少校恩维尔的率领下成功偷袭侵略军的补给营。赫尔曼司令闻讯震怒,以搜查武器为借口在附近村落展开屠杀。同日,坎特伯雷政府拘捕了两百多位曼索尔的显赫图兰籍人士,许多人之后被杀害。 6月21日,霍金斯率领的南路集团军占领了萨特波卡,割断了人民保卫军的退路,亚希兰陷入包围,图兰政府和统帅部不得不逃往埃米尔。 6月22日,霍金斯和约翰率军对亚希兰发起总攻,当这支军队进入城中,霍华德立刻封锁城门,进入城中的军队遭到士兵们从路障后发起的猛烈进攻,全军覆没。 约翰暴跳如雷,以坦克开路,再次杀回了城中,却遭到燃焼瓶的猛烈阻击,又在街上留下了几百具尸体。为了挽回颜面,他攻下了亚希兰邻镇的一所医院,枪毙了所有伤员病患,声称摧毁了敌军指挥部。作为回应,霍华德化装成海上军区的军官,亲率一支敢死队来到敌军后方,抢走了大量弹药,炸毁了敌人的军火库。 次日,侵略军调来重炮,轰炸机一次次投下硫磺弹,城中燃起冲天大火,所有建筑化为瓦砾堆。霍华德下令全体官兵撤入掩体,抱着必死的决心坚守了十个昼夜,逐楼逐屋的打退了敌军的疯狂进攻。 7月2日,里昂率军攻下雷西尔,从三面包围了亚希兰,并对该城发出最后通牒,限令在十二小时内立刻投降。 7月3日,亚希兰沦陷。城门被攻破的时候,许多病入膏肓的士兵和平民对侵略军发起了自杀式袭击,但很快被镇压下来。军部的将领们才发现城里已经不剩几个活人了,绝大多数市民已经死在疾病和炮击下。霍华德率领残部与敌军展开了巷战,进行了寸土寸血的惨烈肉搏,全部壮烈牺牲。 亚希兰陷落两天后,莱特为了购买一批药品和纱布,来到了附近的城市达维德卡。这几日气候闷热,他买完药出来,天已经暗了大半。莱特拢了拢衣襟,把药抱在怀里,路过镇上的广场时,他发现许多人围在广场上。风从石柱间吹过,吹起一片暗涌。 没有人开口,广场上死一样的寂静。 “借过一下。” 莱特挤进人墙中,他的动作有些急,途中撞到不少人,但没有人指责他。广场正中是一排一人来高的木桩,荷枪实弹的士兵守在周围,步枪上着刺刀。 木桩并不高,在莱特仰头的时候,一滴雨子弹般打在了他的眼里,他微微眯了一下眼,那滴雨水便顺着眼角滑落,溶入没过脚的血泊中。 木桩上全是人头。他的目光一一转过,认出了霍华德的脸。霍华德的神情如此安宁,就像走完了漫长的路,终于可以休息了。 7月7日,图兰独立日。 黑云压城,天色暗如午夜。图兰所有商店都闭门谢客,大街小巷空无一人。尖锐的风声跟唿哨似的,卷起了街上的沙尘,撕扯着墙上的宣传单。一个木桶被风刮倒,隆隆响着滚到了街角,落叶漫天飞舞。 空荡荡的街道中央,一列士兵抬着沉重的黑色棺木,缓慢而坚定的朝前方压来。棺木上盖着图兰国旗,深绿的军装犹如一片暗淡的丛林,他们每前进一步,都有一对长枪鸣响着收起,清脆的枪声回荡在四方。人们打开了窗户,从楼上注视着送葬队伍远去。 这是一场沉默的葬礼。许多人从邻近的城市赶来,像无数细流涌向大海。他们守在街道两侧,随着队伍安静的移动,数万人聚集在这座沦陷的城市中,筑成了坚固的沉默。当送葬队伍经过时,老人们脱帽致敬,年轻的母亲牵着孩子的手,擦掉了眼角的一滴泪,孩子们瞪着清澈的眼睛,目送队伍远去。 塞拉穿着黑色的 丧服,牵着菲尔德跟在送葬队伍的最末。菲尔德抽抽搭搭的抹着眼泪,眼睛肿的像桃子。 “不许哭。”她低声说,“坚强一点,不要给将军丢脸。” “哥哥呢” 郊外的操场上,莱特横刀在胸,闭上了眼睛。 刀光一瞬间照亮了操场,刀刃发出尖啸,画出巨大的圆弧竖斩而下。莱特左足拧转,手腕微沉,从左至右横扫一百八十度,刀上带着千钧之力,斩向自己的右后方 没有血迹,训练用的稻草人无声的裂开。莱特突而变劈为刺,斩向左方。刀影如潮,操场的每个空隙都被刀光填满。他一次次挥着刀,直到终于精疲力竭。长刀飞了出去,钉在了远处,刀柄剧颤不已。 莱特爬过去捡起刀,红着眼睛,跪在地上疯狂的挥斩着,风声淹没了他压在喉咙里的嘶吼。 拉德克里夫抬着棺木,眼眶通红,脸上僵硬得仿佛扣上了面具。汗水顺着鬓间滑落,刺痛了他的眼角。他咬着牙,紧紧绷着脸,昂首挺胸走在前列,直到队伍出现了短暂的停顿。 “到这里就行了,接下来交给我们吧。”约翰带领一支小队挡在前面,示意众人放下棺材。没有人搭理他,拉德克里夫紧握着刺刀,心头恨得滴血,怒火焼灼着胸腔,恨不得扑上去把他撕成碎片。 约翰有些不耐烦了。赫尔曼司令为了彰显自己的宽宏大量,特许归还霍华德的遗体,由图兰人举行国葬。他认为自己已经仁至义尽,果断的一挥手,示意士兵准备抢夺棺木。 “住手。” 里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紧紧握住约翰的胳膊,无视他恼怒的眼神。“这里有好几万人,你想掀起暴动吗” “这里是占领区,他们不过是些手无寸铁的平民” “你回头看看。” 约翰转过身,立刻感到一阵寒冷的颤栗。从他现身起,没有一个人出声,人群以冰冷的目光注视着他,仿佛他已经是个死人。钢锥似的目光嗖嗖扎过来,约翰汗毛直竖,倒退了两步,额上冷汗密布。 “走吧。”里昂叹了口气,对士兵说。士兵重新抬起棺木,慢慢朝前移动。他抬头望向天空,乌云散去,磅礴的落日悬在高楼之上,把天空染成了辉煌的金红色。刺刀的刃口淬着霞光,刀光潋滟,是一位英雄最后的荣光。 夕阳照在训练场上,如血的红光漫过地平线。莱特仰躺在地上,抬手盖住了眼睛,滚烫的泪水漫过指缝,顺着腮边流下。 他微微仰起头,仿佛看到霍华德站在夕阳下,朝他微笑着伸出手。 “对不起。”他哑声道。 我曾向你保证不复仇,但是对不起我做不到。 第七十八章 霍华德阵亡后,图兰陷入了短暂的平静。军部本以为在传染病的打击下,夺下图兰犹如探囊取物,但图兰人的顽强粉碎了他们半个月占领全国的梦想。尽管采取了许多预防措施,传染病还是在下层士兵中蔓延,严重打击了军队士气。 在沦陷区,图兰人成立了一个规模不大的抵抗组织,一到夜晚,飞舞的火焰和密集的枪声就充斥着城市上空。抵抗组织炸毁了铁路和重要的武器生产厂,导致全国的铁路网基本瘫痪。作为回应,一旦有人加入抵抗组织,家人将会遭到疯狂的报复。老幼妇孺被活活焼死在床上,男人们交出武器后被射杀在血泊中。 莱特越来越频繁的参加抵抗组织,经常夜不归宿。西蒙尼却无力阻止,他是个出色的军人,但缺乏霍华德的领袖才能,无法在这种局势下稳住人心。尽管西蒙尼一再要求众人保持理智,年轻人却聚集到莱特周围,他们日夜谋划着复仇大计,叫嚣着要军部血债血偿。 莱特并不满足于炸毁一段铁路,或者杀死几个海上军区的士兵泄愤,他直接把目标锁定在侵略军的总司令身上。这个目标充满了年轻人的莽撞,但他向来冲动自负,从不相信自己有做不到的事。 通过图兰之鹰的情报网,他知道赫尔曼长期躲在格拉尼尔的军营中,周围有几千重兵把守。莱特暗中和图兰的地下抵抗组织建立了联络,命人二十四小时监视军营,记下每辆来往军车的车型和车牌号码。支离破碎的情报从东部流往总部的一间仓库,莱特在墙上钉满了地图和照片,像笼中的狼一样来回踱步,焦躁的思索着如何完成刺杀。 在营中显然不可能。莱特手上只有两百多名战士,都是没经过实战的年轻人,只有少数老兵愿意加入这个疯狂的计划。尽管莱特有自信在六百码外一枪打穿他的脑袋,但赫尔曼很少离开军营,进出的卡车都装了防弹玻璃,只有近身刺杀。 “他出门时有专属司机和卫兵,从不让陌生人近身。”莱特在仓库里负手踱步,眉心紧锁,“图兰战争爆发后,统帅部一直希望买通这些卫兵。但他们都经过严格筛选,对他忠心耿耿。” “能不能打入敌军内部,获取他的行踪” “很难。我们的人最多只能打入敌军中下层,赫尔曼每次出门都非常谨慎,他连军部的同事都信不过。” “你的计划太冒险了。”吉尔伯特直言不讳的说,“我建议你把目标改成校级军官,否则以现有兵力伏击敌军总司令,无疑是一场自杀。” “不,除掉赫尔曼会给敌军士气带来沉重的打击。当然,这群高级军官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莱特,你的脑子已经过热了。听着,休息一晚上,过后再聊这件事。” “不可能”莱特狂怒的叫道。如果有人触碰到他的头发,一定发出爆裂声,吉尔伯特心想。仓库里仿佛被飓风刮过,他发现莱特把热病传染给了每个人,这群在和平年代长大的少年们,想到即将参与刺杀敌军司令就热血沸腾。他们幻想着战鬥的兴奋,夜不能寐,忘了对死亡的恐惧。 “安静”莱特喊道。他转向众人,少年们立刻闭上嘴,专注的望着他。“听好了,这段时间不许擅自行动,以免打草惊蛇。” “大哥,你打算怎么行刺”一个叫菲利克斯的少年高声叫道。莱特果断的一挥手,示意他们安静下来。“我有办法,但需要等待时机。” 吉尔伯特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犹疑,顿觉不祥。会后,莱特把他单独留了下来。他站在墙上的军事地图前,地图上用红色标注着沦陷区,绿色标注着图兰政府控制的区域,每个战略要道和交通线都作了详细标注。 “你认为这场病是北方人带来的吗”他突然问道。吉尔伯特摇了摇头:“不可能,这种病的潜伏期只有一周,埃格村的传染病爆发却在十一年前。” “如果不是北方人带来的,它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莱特说,“图兰是疫区中心,军部却敢把精锐部队送过来。根据卧底传来的情报,敌军中染病的都是中下层士兵,没有一个指挥官。你不觉得奇怪么还有你家乡的那卷录像带,是谁从哪里得来的” “你的意思是,这场病是人为制造的”吉尔伯特不寒而栗。莱特冷冷道:“我可以验证一下。吉尔伯特,我要你去杀一个人。” 这就是他留下自己的理由。吉尔伯特平静的说:“我很想帮你,但我只是普通人,无法闯进军营杀掉司令官。” “不,这个任务很简单。”莱特负手走到墙前,凝视着墙上的照片。“要刺杀赫尔曼,必须买通他身旁的人,你有什么办法吗” “没有。赫尔曼对部下非常大方,图兰统帅部几次想收买卫兵都失败了。” “每个人都 有自己的逆鳞。”莱特拔出匕首,扎在一张照片上,“这个男人叫杰诺,是赫伯特的司机,跟了他十三年,深得他的信赖。他是个孝子,由年迈的母亲带大。如果他的母亲染上传染病,赫尔曼却见死不救他会不会对司令恨之入骨呢” 吉尔伯特打了个寒颤,难以置信的望着莱特。莱特拔出刀,面无表情的说:“你立刻去苏莎市制造一场意外,让他的母亲染病。做得干净一点,不要让别人发现。” “你疯了”吉尔伯特失声道,“赫尔曼不一定有治疗传染病的药” “但可能性很大。杰诺跟了他十多年,如果传染病跟军部有关,他肯定知道。他会向赫尔曼求救,而赫尔曼一定会拒绝。这个男人野心勃勃,绝不会为了一个司机葬送自己的前途。” “莱特,你真的疯了。将军去世后你越来越偏执,迟早会捅出大篓子。我建议你早点回去休息,多跟家人呆在一起。” “你不做我就亲自去做。” “莱特” “这是战争”莱特猛的回头,朝他咆哮道,“仁慈没有意义,我们的敌人什么时候讲过仁慈了” 他紧攥双拳,脸像发焼一样通红,浑身散发着一种干热。吉尔伯特冷静的说:“如果你觉得自己没错,就不要冲我发这么大的火。” 莱特的脸抽搐了一下,吉尔伯特叹了口气:“你要报复军部,我无话可说。但他的母亲只是普通人,你做得太狠毒了,将军会对你失望的。” “你有资格指责我吗”莱特从喉咙里发出古怪的笑声,吉尔伯特脸色灰白,却坚定的说:“对,我没资格,但我不希望你变得跟我一样。” “晚了。”莱特森然道,“说实话,我可能错了。但我要复仇,就让我在他妈的全世界眼里错下去吧。” 他转身离开,背影流露出一种不可挽回的决绝。吉尔伯特木然站着,浑身颤抖。当他走到门口时,吉尔伯特叫住了他。 “等一等。”他痛苦的闭上眼睛,“回来吧,我帮你。” 一周后,莱特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据说杰诺主动联络抵抗组织,士兵们怀疑他的动机,他当场跪了下来,掩面痛哭。他证实了将领们出发前都注射了特殊的驱虫药,但不管他如何哀求,赫尔曼坚决不承认,拒绝治疗他的母亲,直到母亲病逝。 尽管赫尔曼慷慨的给了许多丧葬费,但仇恨的种子已经埋下。莱特很快接到了详细的情报,赫尔曼近期将离开格拉尼尔,前往雷西尔的参谋部,时机终于到了。 第七十九章 7月16日,雷西尔。 天气酷热,空中乌云密布。入夏以来图兰就没下过一场雨,烈日在蓝得发暗的天空里红绸似的翻滚,路面蒸腾着滚滚热浪。根据情报,赫尔曼的车队将在下午四点通过格拉尼尔到雷西尔的一段公路。莱特冒充西蒙尼,以图兰之鹰的名义和抵抗组织合作,双方都出动了敢死队,在路上埋了大量雷管,架好机枪,预备伏击车队。 昨晚每个参加行动的士兵都喝下了血酒,摔碎酒坛,发誓以血还血,以命偿命。莱特已经写好了遗书,放在书桌的抽屉里,只要塞拉收拾东西就能发现。他匍匐在松树的树干后,架着一挺机枪,汗水顺着鬓间流入眼角。莱特瞄了一眼表,现在是下午四点十分,公路上仍然没有一个人经过。 林中起风了。 莱特抬起头,狂风飒飒摇撼着松林,一群飞鸟黑压压的掠过头顶,他嗅到了浓烈的松枝清香。尘土翻滚,热浪蒸腾,莱特用力眨了一下眼,稳住胳膊肘,感到枪托上方的槽纹紧贴着手指,掌心冰冷粘腻。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远方的车声。 莱特全身的血液都加速流动,他从瞄准镜中望向公路,一列车队正在缓慢压来,以两辆轻型坦克开道,后面跟着载满士兵的敞篷卡车,把一辆装甲车重重保护在中间。莱特眯着眼睛,试着瞄准装甲车,但车窗上贴了蓝色的护膜。 距离车队进入雷圈只有不到一百码的距离。莱特闭上了眼睛,在心里默默倒计时。三c二 惊雷从空中滚落,轰然炸响。短暂的失聪中,一团红光瞬间吞没了车辆。地雷接二连三殉爆,细小的钢针倾盆大雨般飞射。林中的鸟儿成群结队的飞走,空气里充满了辛辣的黄色浓烟。 莱特立刻叩动扳机,猛烈扫射着从车上奔下来的士兵。他扫射完满满两梭子弹,咬开手榴弹掷了过去。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后,公路上裂开一个巨大的豁口,坦克陷进了松软的红土中,轮胎滚滚冒着浓烟。 躲在林中的战士从掩体后冲了出去,冒着雨点般的枪弹扑向装甲车。子弹噗噗打进他们的身体,腾起阵阵血雾。在狙击手的掩护下,他们冲向了坦克,每个人身上都绑着淋了油的炸药包。 “自由万岁”一名战士高声吼道,拉响了身上的炸药包。 爆炸掀翻了一辆卡车,把车上的士兵炸得粉身碎骨。坦克左侧冒出一股烈焰,但炮台依然在开火,子弹击打在路面和树干上,砰砰跳飞起来,收割着一条条人命。 莱特狠狠一咬唇,把滚烫的机关枪扛在肩上,对着公路上发狂的扫射着,子弹铛铛打在坦克的钢板上,炮塔旋转,炮台直指向他藏身的树林。弹片横飞,鲜血染红了视野。就在这时,莱特发现那辆装甲车在混乱中歪歪扭扭的下了公路,加足马力打算逃走。 莱特啐掉一口血沫,瞄准了装甲车的车轮,准确击中了后轮,轮胎发出尖利的摩擦声,司机却充耳不闻,开着塌了一个后轮的车辆朝前猛冲。 “拦住那辆车”莱特暴怒的咆哮。雨点般的子弹立刻从制高点倾泻到装甲车上,装甲车在公路上扭成“z”形前进,他提起滚烫的机枪,冒着枪林弹雨追了上去。不远处有一棵树摇摇欲坠,莱特掷出手榴弹,爆炸的气浪瞬间把他掀飞,扔在了一棵树干上,口鼻不断冒出鲜血。他艰难的爬下来,对着树干猛烈开火,树终于倒了下来,挡住了前进的路,司机慌忙跳车,一探头就被人打碎了脑袋。 莱特急促的喘着气,却发现枪管已经因过热变形,枪口哑了火。他猛叩扳机,枪管瞬间炸了膛,弹匣飞了出来,冒着簇簇火花。他惨叫一声,手上鲜血淋漓,连白骨都露了出来。 子弹嗖嗖从头顶飞过,莱特连忙避到树后,摸向腰间,却发现手榴弹已经用完了。坦克正调转炮台,隆隆朝着对面压来,他带来的战士几乎死伤殆尽,只有狙击手还活着,从树上试图瞄准装甲车,却在弹雨的压制下被打得抬不起头,不断有人从树上摔下来。 “长官,你没事吧” 赫尔曼蜷缩在车里,惊怖万分。亲兵的尸体牢牢压在身上,背上扎满了钢钉和弹片。外面的枪声渐渐稀疏,他咆哮着拿起对讲机,要部下赶紧解决掉这群匪徒,眼前却突然暗了下来。 一道霹雳闪过,金色的电光罩住了天幕。赫尔曼猛的抬头,一个人影从天而降,闪电映亮了他的脸,只见双目如狼。 指挥部的门哐当一声开了,里昂里面穿着军装,外面套着黑色的风衣,大步流星的走下台阶:“刺客的身份查出来了吗” “是的。刺客名叫莱特罗斯,自幼由卡夫曼亲自教导,是卡夫曼指定的继承人。” “难怪,出手这么狠,我还以为是职业杀手干的 。”里昂抽出战报,匆匆读了几行,脸色阴晴不定。副官小心的打量着他的脸色:“司令,现在怎么办” “你说什么” “刺客是卡夫曼的学生” “不是。”里昂说,“你刚才叫我什么” “司令” “对,就是这个。再叫两声听听。”里昂眉开眼笑。 “” “这小子才十八岁吧,不错啊,有胆色。我十八岁的时候满脑子都想着怎么泡新来的教官,不愧是卡夫曼的继承人。” “现在不是称赞刺客的时候吧”副官恼怒的回答,“军部震怒,下令您代理司令的职责,给图兰的暴徒一个教训。” “这件事很难办啊。”里昂兴致缺缺,“要是对刺客公开处刑,说不定会引起暴动。” “要我说,就该杀光他的亲友,让这群暴徒明白谁才是主宰。”副官忿忿不平。里昂握拳一敲掌心,恍然大悟:“我明白了,真是个好办法。安德鲁,听说你的枪法不错,就由你来执行这个任务吧。” “长官” “给他一个痛快吧,别拿这件事来烦我了。”里昂走出房间,一个哨兵远远跑了过来:“长官,有人要见您” “不见。” “是位漂亮的夫人。” “带她来我的帐篷。” “这个”见他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里昂眉峰一振,“有屁快放” “这位夫人说,她是刺客的母亲。” 里昂停下了脚步,终于被吊起了兴趣。他摘下手套扔给副官,大步走向军营。“带她过来。” 第八十章 莱特心想,自己现在的身份算什么呢囚犯恐怕不太像。他本来打算跟赫尔曼同归于尽,却意外捡回一条命。开始狱卒对他严刑拷打,逼迫他说出是谁在背后指使,莱特毫不畏惧,破口大骂只求速死。但几天过去了,却没人来管他,据说因为审理案件的将军太忙,懒得理会这件事。 莱特就这么被扔在牢里遗忘了,这间牢房没有灯,没有卫生间,铁门上只有一个从外面打开的监视孔,天气闷热,牢里弥漫着恶臭。伤口很快化脓了,他发着高焼,夜不成寐,一直做噩梦。但他的身体底子实在太好,时间一长,他没因伤势发作而死,反而差点被无聊折磨死。 死没什么好怕的,莱特心想。现在的状况令他十分厌烦,他甚至希望军部赶快把自己送上绞刑架。他用小石子在墙上记着天数,记到第八天的时候,牢门终于开了,狱卒的身影倒映在墙上。莱特从床上坐起来,镣铐发出清脆的声响。 “恭喜你。”他面无表情的说。莱特有些摸不着头脑,恭喜恭喜什么狱卒押着他离开牢房,经过一道又一道拐弯,前方终于亮了起来。阳光扑面而来,莱特眯起眼睛。门口站着一个英俊的军官,指间夹着点燃的雪茄,正似笑非笑的打量着他,肩上的金星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好了,放开他吧。”里昂用鞋底捻灭了烟,把手插进兜里。狱卒解开了莱特身上的枷锁,沉重的铁链落在了地上。莱特活动着手腕,有些不知所措。 “您要和他道别吗”里昂又说。 莱特抬起头,来人满面寒霜的朝他走来。她穿着松石绿的裙子,头发一丝不苟的挽起,甚至化了淡妆。莱特想起中学毕业典礼上,塞拉就是这副打扮。她一向不在意外貌,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母亲其实是个很美的女人。 塞拉停在莱特面前,深吸了一口气,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莱特被打得偏过头,右脸立刻凸起一个清晰的掌印。血丝沿着他的嘴角滑落,莱特桀骜的昂着头,塞拉扬起手,本想再抽他一耳光,手却顿在了半空中。莱特蓬头垢面,脸色憔悴,手上乱糟糟的缠着绷带,囚服上的血迹都变成了黑色。 塞拉的嘴唇剧烈颤抖着,描画精致的眼角一瞬间红了。她眼中泛泪,用袖口擦着他脸上的血,雪白的袖子很快沾满了污渍。塞拉放弃的摇了摇头,伸手整理莱特的衣领,轻柔的抚摸着他脸上的伤,好像怕弄疼了他,眼里满是眷恋。 “谢谢您,少将。”她回过头,对里昂说。 “我从来不会拒绝女士的请求。” 里昂的话仿佛重锤落在心上,莱特浑身一震,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心脏:“请求你许诺了他什么” “杀人偿命,但你的母亲愿意一命换一命。”里昂靠在门框上,微微一笑,抬起手,“夫人,请。” 巨大的惊悸在莱特脑中炸开,他猛的转过身,但一个人立刻从身后把他扑倒。莱特拼命朝母亲的背影伸出手,却眼睁睁看着监狱的门缓缓合上,仿佛一把钢刀把阳光劈成两半,隔开了生死。 “妈”莱特肝胆俱裂,疯狂的挣扎着,“妈妈妈妈” 他用力把菲尔德摔在了地上,菲尔德摔得眼冒金星,脸上的血都顾不得擦一下,连滚带爬的冲过去抱住莱特。 “放开我”莱特摔开菲尔德,一个踉跄扑倒在监狱门前,疯狂的用身体撞着门,撕心裂肺的哭喊道,“妈,我错了你回来” 菲尔德一拳揍上了他的鼻梁,把他揍翻在地。两人在台阶上滚作一团,宣泄般在彼此身上制造出更大的伤痛。菲尔德泪流满面,狠狠给了他一记头槌。莱特倒了下去,血沿着额角和鼻梁流了下来,模糊了他的视野。 他最后看到的是晴朗的蓝天,一只孤雁在天空中徘徊,发出凄厉的鸣叫。 “莱特呢” “还在房间里。”西蒙尼叹了口气,“他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肯治伤,不肯吃东西。还有卢恩,接连失去挚友和妻子,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这样下去这个家会垮的。” “我会尽力劝劝他。”吉尔伯特点了点头,推开了门。屋里乱的一塌糊涂,碗碟泡在水槽的污水里,垃圾箱已经满的溢出,污垢从卫生间流到走廊里。他避开碗碟的碎片,走到莱特的卧室前,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吉尔伯特放下饭盒,摸出一根铁丝打开锁。门吱呀一声开了,屋里没有一丝光,莱特一动不动的蜷成一团。听到开门声,他慢慢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吉尔伯特差点没认出他。 “你回来了”他微微翕动嘴唇,声音砂石般粗砺。 “嗯。” 吉尔伯特拉上门,莱特没有动弹。他依然穿 着囚服,身上的伤还没处理,浑身散发着恶臭。吉尔伯特放下饭盒,跪坐在他面前。 “莱特,你想听听我的父母吗” “你有父母” “当然,我又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莱特无声的笑了一下。吉尔伯特说:“我父亲以前是个工人,后来工厂倒闭了,他整天在家酗酒和打我妈。他是个人渣,饥荒年间曾打算把我和妹妹饿死。那年我四岁,妹妹才不到一岁,小孩子不懂叫饿,只会不停的哭,妹妹一哭,他就往襁褓里扎图钉,直到扎得她再也不敢哭。” 他停顿了一下,望着莱特:“我本来会被饿死,但妈妈把身上的肉割下来,喂饱了她的孩子。她平时对我们很糟糕,动辄打骂,但我和妹妹年纪小,饿得特别快,她就给我们煮了一个冬天的肉汤。开春的时候,她死了,死的时候两腿只剩骨架。” 莱特的身体一震,终于露出同情的目光。吉尔伯特轻声说:“这么多年了,我早就记不起她的长相,却一直记得她死时的样子。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母亲会为了孩子付出生命,后来我终于明白了。” 他轻轻抚摸莱特的头发,仿佛在安慰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孩子是母亲的一部分,是母亲生命的延续她们宁愿牺牲自己,都要让孩子活下来。所以你要好好的活着,长久的活着,因为伯母的生命就在你的体内。” 他揭开饭盒,里面的饭菜已经没有热气了。他盛起一勺送到莱特嘴边,这次莱特没有拒绝。吉尔伯特喂一勺,他就吃一勺,好像生命里只剩下机械的吞咽。慢慢的,一滴滚烫的泪水落在了饭盒里。 吉尔伯特放下勺子,用手遮住了莱特的眼睛。滚烫的泪水贴着掌心滑落,莱特紧紧抓住他的手,泣不成声。 第八十一章 序幕 西元44年冬,图兰,卡娜山。 大雪封山。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傍晚时分,太阳还未落山,裹挟着密密雪片的风就席卷了山巅。黑云从山口盘旋直上,瞬间吞没了万里晴空,犹如一只巨大的铁掌朝着山顶压来。狂风打着尖利的唿哨,把千万条白龙卷上天空,漫天都是雪尘,仿佛刮起了沙尘暴。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只有远方的雪峰傲然屹立,在漆黑的天幕中投下锥形的阴影。 卡娜山海拔两万三千英尺,是图兰境内第一高峰,连附近的因蒂人都不敢在冬季踏足这片生命禁区。然而通往山顶的小路上,却有几个身影顶着风雪艰难的前进。每个人都背着登山包,穿着笨重的防寒服,用帽子和护目镜遮住头脸,像麦粒一样在狂风暴雪里跋涉,衣服蒙上了厚厚的白霜。 “我实在走不动了。”队伍最末的女孩停下脚步,急喘道,“我们在附近扎营,休息一晚上吧。” “现在不行,风雪太大了,会把整个帐篷都埋起来。”领队的年轻人说。他竖起衣领遮挡寒风,风镜下露出紫色的眼睛。二十四岁的塞米尔尤克利夫是这支考古队的队长,他们在严冬进山,是为了完成一个关于古代祭典的课题。按照原定计划,他们本该在傍晚到达海拔一万六千英尺的宿营点,休整一夜再前进,途中却突遇暴风雪。塞米尔有着丰富的野外考古经验,知道这时贸然停下来极有可能遭遇雪崩。卡娜山终年积雪,雪层不断融化和堆积结成了坚硬的冰壳,坍塌时会碎成块状,直接将人击毙或者掩埋窒息,但队友们的体力已濒临极限。风雪交加,寒气砭骨,雪粒子弹似的嗖嗖飞过,刮在脸上跟刀割一样。周围能见度极差,甚至迎面不见人。 塞米尔回头望向西方的天幕,最后一点夕晖给雪山镶上辉煌的金边,却转瞬即逝。风越来越大了,太阳落山后温度还会下降,必须在黑夜降临前安顿下来。塞米尔心中焦急,却不敢流露出来。就在这时,一个高个子队员突然停下来,轻轻咦了一声。“塞米尔,前面好像有个山洞。” 塞米尔精神一振,连忙擦了擦风镜。天已经黑了,他仔细辨别片刻,才发现是个藏在背风坡的山洞。山洞的位置非常隐蔽,洞口又被岩石堵住了,如果不是埃尔曼眼尖,在风雪中的确很难发现。三人搬走几块石头扩大了洞口,身材最娇小的芙蕾率先爬了进去,沿着绳索降入一条约十英尺高的洞道。洞里一片漆黑,塞米尔打开强光电筒,才发现脚下是一大堆枯黄的碎骨。 “穴熊,豹子,可能还有鹿。”埃尔曼蹲下来,拾起一块碎骨,“春天雪化了之后,一些山里的动物会来这里觅食。后来发生了岩崩,就没有动物进来过了。” “不,还有人类来过。”塞米尔举起电筒,照亮了前方的岩壁。岩壁上布满壁画,但年代太过久远,壁画已经剥落殆尽,只留下一些毁损严重的画面。有些壁画相互重叠,可能是在不同时间画上去的,岩壁上覆盖了一层天然的方解石,依稀可以辨认出是战争和献祭的场景。一群祭司围着火山口载歌载舞,祭坛上仰面躺着人祭。祭司扯住祭品四肢把身体拉直,方便从左肋下刀。数百年前岛上没有朱砂,古人从蚁穴中提取氧化铁,漫长的岁月斑驳了墙面,颜色却依然鲜艳,置身其间仿佛仍闻鼓乐喧天。 芙蕾带了个迷你相机,这种相机不能在低温下工作,她不得不一直把它揣在怀里暖着,这时总算派上了用场。三人小心翼翼的走着,尽量避免踩到火塘中已经晶化的灰烬。壁画之后是个宽广的洞室,一个头骨被摆在洞室正中的巨石上。山洞里十分幽暗,头骨睁着两只深陷的眼窝,呆滞的望着闯入者。 芙蕾毕竟是个女孩,乍一见骷髅有些害怕,连忙躲到埃尔曼身后。洞里还有大量骨骸和衣物碎片,珠宝金币散得到处都是,许多人死后紧紧抱着陶罐。塞米尔轻轻揭开盖子,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里面竟是许多羊皮卷,只是霉烂得厉害,书卷破损不堪。 “这是哪国文字”埃尔曼凑上来,皱起眉头,“我怎么一个字都不认识” 羊皮卷全部用象形文字书写,塞米尔是个古代语言专家,精通十几种语言,但他对着羊皮卷研究了半晌,沮丧的发现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三人彻查了整个洞窟,又发现了数十个同样的陶罐,里面全部装满古卷,但大都氧化脆碎,无法辨认里面的内容。 “骨骸都是完整的,这些人随身携带了大量财物,可能是逃难时躲进山洞,结果遭遇岩崩被困死在洞中。”塞米尔拾起一枚金币翻过来,背面刻着一个金冠少年的头像,“这是图兰末代国王阿鲁玛一世。每个国王即位时会重铸货币,他们生活的年代不会早于四百年前。” “这些书卷是什么” “不知道,不过逃命都舍不得扔下,一 定是相当重要的东西,先带回研究所再说吧。”塞米尔朝掌心呵着气,想驱散寒意。埃尔曼解开背包,将陶罐中的书卷小心的取出装好。芙蕾支起帐篷,生起一小团火。水壶已经全部冻结了,三人热了点雪水,就着烤过的压缩饼干解决了晚餐,匆匆躲进帐篷里。 然而当晚卡娜山突然喷发,红光映亮了半个夜空,塞米尔甚至能听到隆隆的咆哮声。他往嘴里塞了一团古柯叶咀嚼着,借着微弱的灯光研究着羊皮卷。山口不时吐出浓烟,即使此刻,塞米尔都能感到身下山峦的震颤。因为这巨大的响动和远方的红光,塞米尔一整晚都没睡好,断断续续做着奇怪的梦。等他醒来时,雪已经停了。旭日放射出钢针般的金芒,铺洒在巨大的冰穹上。天空辽阔高远,呈现出明艳的湛蓝色,耀眼的阳光勾勒出遮蔽整个山顶的漏鬥形烟云。此时的卡娜山是宁静的,仿佛一位披着白纱的少女长身玉立,眺望着西面的故乡。 卡娜山是一座活火山,名字来自一名图兰少女。图兰人笃信太阳神,卡娜因貌美自幼被选作太阳贞女。当时的圣山还常常喷发,给人们带来了深重的灾难,相传卡娜从梦中得到神启,跳入了火山口,原本隆隆作响的山峰就安静了下来,飘起白色的细雪,之后几十年都未曾喷发过。 由于仍然存在雪崩的危险,三人等到十点以后才出发。艳阳高照,空气却寒冷稀薄,一个小时的路程后,塞米尔发现了一座被冰雪掩埋的祭坛。祭坛用黑色的砂岩建成,四道阶梯延伸至献祭的平台,正面是一道装饰着蛇柱的假门,楣梁上刻着带翼的日轮。 考古队都是无神论者,这时却停下来,恭敬的拜了拜。他们按照传统,把一种玉米酿造的啤酒淋在祭坛四角,水柱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的光辉,瞬间凝成了冰柱。 “芙蕾,测量。”塞米尔低声说。 芙蕾从包里翻出皮尺,她仔细的拍摄了祭坛四周刻着的符号和图画,时不时停下来做记录,两个男人则挥舞着冰镐清理祭坛上的积雪。忽然,她听到埃尔曼吹了声口哨,连忙抬起头来。埃尔曼指着不远处,她顺着望去,邻近的乱石丛中露出了一簇绿色。她立刻认出那是一种咬鹃的翎羽,图兰雕塑中常用的装饰品。 “把登山绳给我”埃尔曼兴奋的叫道。他在腰间系上登山绳,贴着湿滑的峭壁,一步一步走向岩石,从积雪里小心的拔出一个金质的小雕像。这是个武士雕像,裹着彩色的绸缎和贝壳,绸缎色彩鲜丽,好像才露出来没多久。就当他挪开了一步,想看得更清楚时,脚下的窄道突然崩塌了一块,埃尔曼脚下一空,险些坠落深渊。他骇出一身冷汗,回头一瞧,塞米尔正紧紧拽着登山绳,目光沉静。“你先过来,这里太危险了。” “谢谢。” 埃尔曼小心的挪回祭坛,塞米尔接过雕像,笃定的说:“这是从上面掉下来的,峰顶还埋着东西。” 三人加快了脚步,山风劲烈,峰顶的道路布满了火山灰,到处都是冰隙和裂缝,这一段路走得更加艰难。但令人失望的是,眼前只有一片白雪和隆隆作响的火山口。 “难道是埋在冻土层里”埃尔曼脸上难掩失落。以现有条件,不可能对坚硬的冻土层进行挖掘。就当三人打算离开时,头顶突然传来冰雪破裂的声音。塞米尔立刻拉着两人避到岩壁后,将冰镐深深插入冻土层中固定住。伴随一阵巨响,雪块和岩石从山巅滚落,激起巨大的烟尘,三人被呛得直咳嗽。震动好一会儿才停止,塞米尔小心翼翼的挪开,却发现松软的积雪里竟然露出了一具黑色棺木。 三人互相对视,都是一脸难以置信。塞米尔吞了口唾沫,谨慎的来到棺木前,轻轻拂去棺盖上的积雪。这是一具黑檀木镶金的古棺,做工精美,乌黑油润,完全没有虫蛀和腐烂的痕迹。棺木原本埋在冻土层中,深色的火山灰吸收热量,令积雪加速融化,冰层和岩石顺着山坡下滑,才把它从冰雪的墓穴中带出来。 “你们带刀了吗”塞米尔回头问道。埃尔曼拔出一把多功能军刀扔给他,棺木由于长期的冰封,已经坚硬如大理石,里面用长钉封死。塞米尔将刀刃插入棺缝中,再用枪托用力砸着刀柄,费了不少功夫,刀刃才进去了三分之一。三人合力抬起棺盖,棺盖发出沉闷的声响,溢出白色的寒气,棺中人的容颜在浓雾中慢慢浮现出来。塞米尔瞬间像被雷电击中了,浑身僵直,连心脏都停跳了片刻。 “天啊。”他喃喃道。 第八十二章 当晚凯文抽光四包烟,喝掉六听咖啡,还是没有和书上的术语达成共识。第二天他顶着硕大的黑眼圈进了考场,兰斯在外面等得心焦。补考的学员陆续出来了,兰斯冲进去时,只见凯文独自坐在座位上,神情颓废,目光呆滞。 “真c真的考得这么差吗”兰斯结结巴巴的问道。凯文一寸一寸抬起头,直勾勾的盯着兰斯,兰斯紧张的吞了口唾沫。片刻后,不知谁的肚子发出咕的一声。凯文突然从兰斯怀里夺过又厚又沉的刑侦学概论用力一掷,准确的扔进了垃圾桶。 “待会儿再问好嘛,我到现在还没吃饭呢。”他委屈的捧着肚子,兰斯憋着笑:“你想吃什么” “听说码头附近新开了家海鲜焼烤,味道一级棒。”凯文伸长胳膊在他肩上环了环,笑得愈发灿烂,“走吧走吧” “什么你交了白卷” “对啊,你圈出的重点一个都没考,我很绝望啊。”凯文咬着叉子含糊的说,兰斯气得差点把一盘牡蛎扣在他头上:“你你这个蠢货” 他把食物咽下去,掏出手机打电话。凯文问道:“怎么了” “谁让你这么不争气,只有让母亲帮忙把你弄进部队了。”兰斯狠狠剜了他一眼,结果电话打了半天都打不通。凯文说:“别担心,老爹当年连高中都考不上,还不是混得风生水起。” 兰斯咬下一块烤鱿鱼,咬牙切齿的塞进嘴里:“你将来绝对不准结婚,以免祸害后代。” “好好好,都听你的。” 结果直到回宿舍,凯文只字未提去图兰的事。兰斯匆匆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凯文。” “嗯” “不准去图兰。”兰斯打了个哈欠,“太危险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好。” 凌晨时分,兰斯感到上铺传来轻微的震动,凯文蹑手蹑脚下了床,收拾了一些替换衣物和武器。兰斯感到他的呼吸拂在了自己脸上,但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把一个信封轻轻放在枕畔。 门一开一合,宿舍里完全静了下来。兰斯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 “蠢货。”他轻声骂道。 引擎在夜色里发出轰鸣,巨大的旋翼搅动着气流,机翼带起的旋风把训练服刮得哗哗作响。凯文猫着腰爬上直升机的悬梯,一名高个子队员扔了套衣服给他,凯文道了谢,三两下套上防护服。 “萨拉梅萨斯,这次行动的队长。”他摘下头盔,朝凯文伸出手,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凯文回握住他的手:“我叫凯文。” “你多大了” “二十二。” “这次的成员一个比一个年轻。”萨拉问道,“你马上要毕业了吧,为什么非要趟这次浑水” 凯文搔了搔头皮:“我还挂着四门课,估计毕不了业了,听说参加这次任务可以弥补理论课的成绩。” “你就这么想当特警这可不是什么好工作。”萨拉若有所思的打量着他。凯文垂下眼眸,轻轻点了点头:“我明白。” 他的眼神异常坚决,萨拉不再多问。就在这时,一直坐在凯文对面的人活动着肩膀,摘下头盔,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凯文愣住了。 直升机突然剧烈颠簸,强劲的气流让机身像过山车一样摇摆起来,凯文摔得相当狼狈。片刻后,舱里响起了凯文的怒吼:“你怎么在这里” “你能瞒着我报名,我就不行吗”兰斯不耐烦的掏了掏耳朵,凯文的鼻子都气歪了:“我是因为挂科你这个第一名来凑什么热闹” 他话音未落,一个信封递到了面前,凯文眨了眨眼睛。兰斯别过头,小声说:“遗书。” 参加高危任务前都要写遗书,这是特警部队的惯例。凯文瞪了兰斯一眼,拆开信封读了起来。前两句还有点遗书的感觉,比如让母亲不要伤心,如果遇到值得托付的男人就嫁了吧里昂除外,妹妹要听话。凯文翻了半天,沮丧的问道:“为什么你一个字都没提到我” “提你做什么” “我给你当了这么久保姆,你都不给我留点遗产吗”凯文大怒,“我可是把银行账号和密码都给你了” “谁稀罕你那点遗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月借杜夫的烟钱又没还吧” 凯文被噎住了,萨拉不禁放声大笑:“年轻人可真有活力啊。” “你跟我又不一样,要是出了意外,我怎么向伯母交待”凯文讪讪的坐下,嘴里抱怨道。兰斯轻哼了一声,抱着胳膊望向窗外:“来都来了,你准备赶我走吗” “少爷,你太任性了。” “我不是什么少爷。”兰斯握拳伸到凯文面前,“我们会一起回去参加宣誓仪式,你不是还想去旅行吗” 凯文安静了片刻,伸出左拳,两只拳头轻碰了一下。兰斯说:“替我收着遗书,如果我” “不可能。”凯文坚定的打断了他的话,“有我在,就不会让你出事。” 他把遗书收进贴身衣兜里,拉上防护服的拉链。萨拉说:“别闹了,赶紧休息一会儿吧。等到了图兰,就别指望能睡个囫囵觉了。” 直升机停下来加了两次油,机组人员来来回回换了好几拨,整整飞了十三个小时,终于在库玛市的一个临时停机坪着陆。在飞机着陆的瞬间,一发火箭弹落在停机坪上,冲击波卷着尘土与碎石扑面而来,涌起的尘暴把每个人吹得灰头土脸。 兰斯从悬梯上跳下来时栽了一步,被爆炸声轰得有点懵。他们都只带了轻型武器,冒着横飞的弹片躲到掩体后。兰斯跑了好一阵才察觉眼角疼痛,一枚弹片割开了他的左脸,留下一道血肉翻卷的伤口。 “接机的人呢” “死了”萨拉咆哮道。爆炸声此起彼伏,淹没了他的后半句话。停机坪上浓烟滚滚,一辆警用卡车朝天躺在路中央,仿佛一个燃焼的火柴盒。 兰斯的心脏突然漏跳了一拍,凯文立刻问道:“是空袭” “妈的,他们过去都会避开联盟的部队” 萨拉狠狠抹了把眼角,一个士兵朝他们跑来,手里端着冲锋枪。凯文猛的回头,准确的三发点射,士兵的太阳穴扬起一阵血雾,一头栽倒。他扑过去夺过冲锋枪,一架轰炸机在他的头顶徘徊,投下连串的炮弹。 “凯文”兰斯大叫道。他只听到一声刺耳的尖啸,兰斯扑倒在断墙后,紧紧护住头部,碎砖块稀里哗啦的砸在了身上。兰斯咳嗽了一声,啐掉血沫。凯文从硝烟中朝他跑来,一边跑一边朝身后开枪,兰斯惊讶的发现他的腋下还夹着个小孩。 “附近的小孩,跑丢了。”凯文简短的解释了一句,把小孩扔给他。就在这时,一辆半旧的卡车冒着枪林弹雨从拐角处冲出来,车轮在地面转过一百八十度,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萨拉从车窗探出头:“快上车” 他猛踩油门,卡车嗖的射了出去。孩子已经吓呆了,脸上黑乎乎的看不清五官,哭都不敢哭出来。兰斯手足无措,只得紧紧抱住他。他回头望去,燃焼的火柱从空中落下,削去了半个山头,炮弹毫无规律的倾泻到这片空地上,坍塌的楼下压着断肢残骸。 卡车驶过十几里路,总算把炮火扔到了身后。萨拉紧握着方向盘,路上坑坑洼洼,他一不注意就会开进炮弹留下的深坑里。泥土被火药熏黄,散发着硫磺的臭气,两旁的建筑被焼得只剩骨架。街上满目疮痍,犹如一具千疮百孔的躯体,伤口里留着黑色的脓血。 兰斯突然后悔来到了图兰。他不由望向凯文,凯文正处于一级战备状态,端着冲锋枪,肩膀的肌肉紧绷,炮火把他的脸映成了锃亮的红铜色。 他悄悄伸出手,捏了捏兰斯的掌心,兰斯心中略定。 第八十三章 库玛市三面环山,一面毗邻利曼港,距圣城图拉只有不到十英里,易守难攻。亚希兰沦陷后,图兰军队节节失利,不得不全部撤到了库玛市死守。城中塞满了伤兵败将,却依靠坚固的城防工事顽强的挡住了一波波进攻。由于疾病在双方军队中蔓延,军部的指挥官决定避免正面交锋,妄图通过封锁和空袭逼迫守军投降。 兰斯等人赶到时,库玛市已经沦为了一片废墟,路况全毁,到处是空袭中倒塌的建筑。围城开始前,市长把妇孺全部送了出来,特警部队在城郊的特雷布林卡紧急成立了安全区,山坡上搭起了几百座帐篷,医生们迅速对每个难民进行体检,把病人隔离治疗。 安全区目前只有三十二名警察,六名医护人员。住宿条件极其糟糕,空袭第一天城里的粮食库就被炸毁了,现在断粮断电,水车都要从几英里外拉来,改造成临时医院的酒窖里躺满了伤员。 兰斯走出棚屋,天空依然一片阴惨,沉闷的空气让人窒息。图兰的夏季尤为闷热,厚厚的防护服贴在身上,每个人都大汗淋漓,却不敢把它脱下来。临时搭建的长桌上放着一个大桶,难民们端着碗排成长队,每个人可以领到一小把豆子和一碗稀粥。营中人太多,食物紧缺,兰斯估计要不了一周,粥里就清得能映出人影了。 兰斯摘下头盔,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汗水沾湿的额发一绺一绺贴在额上。就在这时,兰斯注意到有个男孩独自蹲在帐篷前。男孩的五官清秀标致,留着齐耳短发,左眼下有一枚泪痣,正呆呆的望着蚂蚁搬家。 “你怎么不去领吃的”兰斯走过去问道。男孩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羽就像两把小扇子。他把脸埋在膝盖间,小声说:“我吃不下。” “你的家人呢” “还在城里。军队打过来之前哥哥硬把我送了出来,他说我年纪太小,只会成为他的累赘。” 兰斯想了想,站起来和同事说了一声,对方便把一个小篮子交给他,里面装着两片面包和豆子。他把篮子递给男孩,男孩没有接。 “如果不想让哥哥担心,就要好好照顾自己。”兰斯摸了摸他的头发,“听话,把东西吃了。” 男孩安静了片刻,撕下一块面包小口小口咀嚼着,眼圈慢慢红了。他使劲吸了吸鼻子,把眼角擦得通红:“大哥哥,你是警察吗” “嗯。” 男孩羡慕的望着兰斯的臂章,特警部队的百合十字徽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可以摸一摸吗” “当然了。” 男孩小心的伸出手,摩挲着那枚臂章。“我在电视上看过,警察不是负责捉坏人的吗为什么你们会来这里” “捉坏人只是警察的职责之一。”兰斯微笑道,“警察是保护你们的人。” 男孩的身体一震,眼里突然有了光彩:“大哥哥,我长大后要成为跟你们一样的人。” “好啊,我等着你来。” 兰斯正想问他的名字,一个同事在叫着他。他站起来,男孩懂事的说:“大哥哥,你过去吧,不用管我。” 兰斯在衣兜里掏了一会儿,摸出一块巧克力匆匆塞进男孩手里,大步离开了帐篷。隔得老远他就看到一大群人围着,分成两个阵营,箭弩拔张的对峙着。兰斯的脑仁一阵抽痛,立刻明白了是什么情况。 “让一让”他挤进人群中,发现主谋者是个瘦弱的中年男人,拿着一把尖刀,身后还躲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一小拨难民跟着他,情绪激动的叫嚣着。几个警察把医护人员围在中间,想拦又不敢拦,急得满头大汗。 “都是你们的错”他神经质的嚷嚷着,“都是你们的错” “先生,冷静一点。”医生结结巴巴的劝道,“为了避免交叉感染,我们必须把您的女儿隔离治疗。” “你们已经害死了我的妻子,休想再带走我的女儿” 小女孩放声痛哭起来,男人连忙搂紧了女儿,像护犊的野兽一样竖起浑身的刺,双眼瞪得像铜铃:“没事了,爸爸会保护你,绝不会让你被带走。” “怎么回事”兰斯低声问道。一个同事叹了口气:“他的妻子死在前天的空袭,现在女儿又染了病” “这跟医生有什么关系”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医德没有国界,仇恨却有国界。” 他的话仿佛一颗小小的火星落在引线上,嗤嗤燃了起来,兰斯紧紧攥着拳,指甲嵌进了掌心。难民们跟着起哄,有个警察对天开了一枪,但难民们早就习惯了枪声,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他们不得不挤成一道人墙,把医护人员围在中间,竟然不敢还手。 人群中突然爆出一阵火光, 几个难民被焼着了手,当场捶胸哀嚎。兰斯刚松了口气,萨拉终于满头大汗的挤进来,脸色骤变:“谁干的” 他回头扫过警察们,眼神冷厉。兰斯冷不防被甩了一巴掌,耳畔嗡嗡的响,当场被打懵了。 “我说过不准对平民动粗”他咆哮道,“你把警校学的都还给教官了” “队长,他还不懂事,别生气了。”凯文急忙挤过来,把兰斯拽到自己身后护着。兰斯挣了挣,被他警告的横了一眼,立刻没声了。萨拉叹了口气:“这样吧,先生,您跟着一起来行吗” 男人愣住了,他咬了咬牙,抱着女儿站了起来,走进铁丝网背后的隔离区。围观人群顷刻作鸟兽散,凯文把兰斯带到帐篷里,打开医药箱。他看了兰斯一眼,兰斯立刻说:“是我错了。” 凯文一愣,叹了口气:“你知错就好。” 兰斯咬着嘴唇,摸着脸上的指痕:“我知道是我不对,但那种情况下” “任何情况都不许对平民动用武力,更不许滥用能力。特警守则第一条,你忘了吗” 兰斯嘟着嘴,凯文掰过他的脸仔细瞧着,脸色突然变了:“你脸上什么时候受的伤” “来图兰当天。” “怎么一直没好” “天天闷在头盔里没法通风。”兰斯摸了摸脸上的伤,不甚在意,“男人嘛,脸上留道疤更帅。” 第八十四章 “你傻了吗这种病通过血液传播,要是被传染了怎么办”凯文生气了,逼迫他脱下防护服仔细检查了一遍,又叫医生来给他做血液测试。兰斯不敢忤逆他,只好老老实实的伸出手臂,让人抽了一管血。凯文用消毒纱布蘸了酒精,擦拭着他的伤口,动作有些粗鲁,兰斯疼得瑟缩了一下。 “疼吗” “嗯。” “疼就好,记住这个教训。” 他紧锁眉头,唇部抿成一条线,侧脸的轮廓显得格外刚硬。他跪下来,把兰斯的脚放在膝上,从伤口里挑出所有细石子,吹走尘土和石灰,然后撕下一条纱布,紧紧裹住伤口帮他止血。 “等我一下。”他走出帐篷,没多久端着一个食盒回来,里面装着热腾腾的白米饭。兰斯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拨开米饭,白饭下竟藏着一大碗咖喱牛肉。 他猛的抬起头,眼神晶亮。凯文笑了,在边上坐下:“吃吧,你该饿坏了。” “你从哪里弄来的” “别管这么多。” 自从来到图兰,兰斯就没好好吃上一顿饭,牛肉的香气勾得他食指大动。他端起饭盒,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凯文支着下巴望着他,眼里全是温柔的波光。但他刚扒了两口饭,突然醒悟过来:“凯文,你还没吃饭吧” 他把饭盒的盖子倒过来,扒了一大半牛肉给他,凯文连忙说:“我吃过了。” “又在骗人”兰斯瞪了他一眼,硬把饭盒塞给凯文。凯文只得接过,他挑出牛肉放进兰斯的饭盒里,一边吃一边问道:“你后悔来图兰了吗” “当然后悔。”兰斯嚼着一块牛肉,含糊的说,“不过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只是有时心里不太舒坦。” “为什么” “凯文,你心里清楚吧。”他低声说,“策划这场战争的有我们的亲人,我每次面对那些孩子都有负罪感。” “每个人都只能为自己做的事负责,哪怕是父母子女。”凯文平静的说。兰斯沉默了片刻:“但受害人不这么想。这次出征的将领有里昂,你知道吗” “他早就跟我没有关系了。” “抱歉。” “不要胡思乱想,我们只是临时帮忙,等难民们撤离后就会回国,把眼前的一切当作噩梦就好。” “噩梦吗”兰斯喃喃道,“但对图兰人而言是切肤之痛,如果我们的国家变成这样,我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日子还是得过下去。”凯文摸了摸他的头发,“你太累了,睡一会儿吧。” 兰斯点了点头,把饭盒放在凳子上,躺在折叠床上:“一小时后叫醒我。” 他们都经过特殊训练,很快就能入睡。凯文望着他的睡脸,心头一片宁静。他捋了捋兰斯的额发,见兰斯已经睡熟了,便俯下身吻了吻兰斯,才走出帐篷。今天营区反常的宁静,凯文才发现空中的轰炸机不见了,枪炮声稀稀落落。 远处传来引擎声,他回过头,一个小个子特警正开出运送物资的卡车。凯文认得他,是跟他们一起来图兰的警校实习生,名叫埃迪。 “啊那个谁。”他没想起凯文的名字,便随手一指,“过来帮忙,去送个货。” “现在” “围城的军队后撤了,现在正在换防,错过就没机会了。” 埃迪将一把步枪扔给他,凯文接过枪跳上车,掀开车厢的帆布,下面全是粮食和药品。卡车拐了个弯,在寂静的夜色里驶向重重封锁中的城市。 围城已经持续了两周,特警们经常冒着生命危险穿越封锁区,给城里的平民送粮送药。凯文靠在颠簸的车上,车里安静得出奇,埃迪熄灭了车灯,小心翼翼的避开一道道被毁坏的掩体。他把车停在路边,熄灭了引擎。就在这时,车厢的帆布突然动了动。凯文心头一惊,立刻扯下帆布,菲尔德抱着头缩在里面,吓得脸都白了:“不要杀我” “小孩子”凯文愣住了。没等他反应过来,埃迪把菲尔德从车上拽了下来:“这孩子怎么回事” “可能想回城见家人。”凯文蹲下来问道,“小不点,你叫什么名字” “别浪费时间了,送完东西你就把他带回去,叫人看好他。” “我不回去,我要见哥哥”菲尔德叫道,被埃迪的眼神一扫立刻没声了,小兔子似的躲到凯文身后,大概觉得凯文比较面善。他拉了拉凯文的衣角,眼巴巴的望着他,凯文的心尖顿时哗啦啦的软下来。“算了,我来负责保护他吧。” “你可别后悔。” 凯文连连点头,把防护服脱下来扔在车上,活动了一下肩膀。埃迪皱了皱眉,却 没阻止他。街上没有一栋完整的建筑,电力设备全部瘫痪,墙上遍布弹痕和血迹。 不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凯文停下脚步,朝埃迪打了个手势。三人躲到掩体后,凯文把菲尔德护在身后,探头望去。一支夜间巡逻小队正端着枪,悄无声息的潜行在城中。 是图兰军队,还是军部的士兵凯文还没分辨出来,菲尔德突然唤了声:“哥哥” 四周静如死水,尽管凯文立刻捂住他的嘴,一梭子弹已经从前方扫射过来。凯文连忙躲到断墙后,被密集的弹雨打得抬不起头。 “出来”莱特厉声道。凯文举起双臂,高声叫道:“误会自己人” 一注灯光照在了脸上,凯文和埃迪举起双臂,被人从断墙后拖了出来。他们粗暴的缴走了两人身上的武器,从埃迪的衣服里搜走了证件。 “大哥,是送粮的警察。”菲利克斯疾步走到莱特面前,低声汇报。莱特提着枪走到两人身旁,侧头打量着他们。 “你们几个,去车里检查。”他对菲利克斯说。菲利克斯点了点头,莱特接过提灯,一脚踹向凯文的膝弯,强迫他跪下,凯文咬了咬牙,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动粗。 就在这时,莱特脸色骤变。他猛的拔出枪,毫不犹豫的对着凯文叩动扳机 “哥哥,住手” 菲尔德从断墙后跑出来,莱特的身躯一震,难以置信的望着他,眼神惊怒交加。“你怎么回来了” “哥哥,他们是警察,来给城里送东西,我可以证明。”菲尔德急迫的说。菲利克斯回来了,俯在莱特耳畔悄声说了两句,莱特一边听一边盯着两人,面色阴晴不定。 “莱特,现在怎么办”一个年轻的女孩问道。凯文俯在地上,闻声诧异的抬头:“莱特你是莱特罗斯” 两人的目光对峙着。凯文清清嗓子,尴尬的说:“我是你儿时的朋友,凯文赫德,你不记得了吗” 莱特面无表情的端详着他。半晌,他笑了,眼神冷厉如刀:“原来是你,真是巧遇。” “我” “把他绑起来,带回指挥部。”莱特收起枪,走过去卸货。凯文暗自骂了一声,只得由着队员缚住自己的双手,狼狈的塞进车里,一路开回指挥部。 第八十五章 “回去” 莱特厉声道。菲尔德梗着脖子,固执的说:“不,我要留在城里,跟你们一起战鬥” “你没有资格。”莱特勃然变色,“未满十四岁的儿童不准留在城中,这是军令” 菲尔德的眼圈红了,见他杵着不动,莱特失去了耐心,拿枪托砸向他的膝盖。凯文连忙擒住他的手腕:“喂,你怎么打小孩啊” “外人给我闭嘴” 凯文被结结实实噎了一下,菲尔德见势不妙,连忙躲到凯文身后。凯文硬着头皮挡在面前,莱特挣了挣,见挣不动,眼珠子都快喷出火来了。他甩掉凯文的手,狠狠剜了他一眼,掉头就走。 “大哥让我把你们关起来,你不介意吧”菲利克斯耸了耸肩。菲尔德拉了拉凯文的衣角,眼泪汪汪的望着他,凯文顿觉头大如鬥。他蹲下来摸摸菲尔德的头,叹了口气:“小不点,你哥哥不理你,缠着我也没用啊。” “是我不好。”菲尔德小声说,“战事这么紧张,我还跑来添乱。” “他以前有这么暴躁吗”凯文抱怨道,“怎么跟炮仗似的,一点就着” 菲尔德没有回答。菲利克斯领着两人穿过楼梯,城里的电力供应陷于瘫痪,众人取下所有窗玻璃,用沙包堵住窗口,挤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每一枚炮弹落下,对面的山岗就随之震动。地窖里臭气熏天,躺满了气息奄奄的伤患,伤员痛苦的呻吟,暗红的肉像海绵一样翻过来,里面插满了白色的骨渣,血不断往外涌。 凯文不禁皱眉,自卫队的成员正把粮食药品一箱一箱抬下来,他们都和莱特差不多大,最小的目测只有十三四岁。莱特正在指挥他们分发药品,这些日子太忙太累,他瘦得厉害,连脸颊都凹陷下去,五官的轮廓显得更加深刻。 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凯文突然很想叫住他,却没有出声。他想起对兰斯说的话,这只是一场噩梦,很快就会过去。身为一个外人,他已经尽了道德上的义务,不该多管闲事。 就在这时,一个少年从门外冲了进来。他进门时一个踉跄,险些栽倒:“队长,出大事了内河” “冷静一点,内河怎么了”莱特一把捉住他的肩膀,少年喘着气,支支吾吾的说:“你自己去看吧。” 库玛建市时挖了一条人工河,把活水引到城中,全城的饮水都取自这条河。离河岸还有一段路,莱特就嗅到一股腐败的恶臭。他们穿过错综复杂的小巷,来到了河畔。莱特举起火把,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火光照亮了河面,宽阔的河上漂满尸体。尸体的脸庞浮肿溃烂,全身布满红斑,苍蝇围着尸体嗡嗡飞舞,整条河流淌着血一样的红。 河岸一片绝望的死寂。半晌,莱特平静的问道:“尸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天黑以后从上游漂下来的。”少年红了眼圈,恨恨道,“这群人渣” “通知自卫队,把城里所有水箱和酒类集中保护,按人口平均分配,伤病员优先。你马上去军营找西蒙尼叔叔,告诉他们绝对不要碰井水。还有”莱特迅速下达命令,“把所有没得病的家畜家禽集中起来,不许任何人宰杀,必要时可能需要生血。” 凯文把手插在衣兜里,没有出声,幽暗的火光在他的眼里跳跃着。过了一会儿,他回头问道:“负责攻城的军官是谁” “凯文还没回来”兰斯急迫的问道。已经过了六个小时,天都要亮了,但两人音讯全无。萨拉说:“这次花的时间太长了,不会被困在城里了吧” 就在这时,一个联盟的军事观察员跑来,神色凝重的靠在他耳畔说了两句,萨拉脸色遽变,立刻跑向营区的水库。为了防止水源污染,这里的饮水都从山上运下来。他叫来军医,从每桶水取样检查,直到确认这里的饮水没有被污染,才长长的松了口气。 “出什么事了”兰斯的心脏狂跳起来。萨拉迟疑了一下:“军队在河中投放了大量传染病患的尸体。” 兰斯仿佛挨了当头一棒,全身的血都冷了。萨拉紧锁眉头:“河水一旦被污染,要不了几天库玛就会变成一座死城。这群人真是丧尽天良” 兰斯倒退了两步,不假思索的冲出了帐篷,萨拉急忙问道:“你要去哪里” “带他回来。” “不可能,你一个人怎么穿越军队的封锁” “他们都能进去,我为什么不能”兰斯的眼圈红了,他一头撞开萨拉,扑向停在院子里的吉普车。在他打开车门时,一发子弹击中了轮胎。兰斯停下了脚步,萨拉站在身后,枪口指着他的后脑勺。 “听着,我知道你担心朋友。”他心平气和的说,“但城里的状况比你想象的更糟 ,我不能任由队员去送死。不管你为了谁来到图兰,你首先是一名警察。” 他猛的指向身后,扬声斥道:“需要你的人在这里” 不知何时,难民们陆续从帐篷里走出来,携家带口,神情惶恐卑微。兰斯的心脏仿佛被尖锐的钩刺刨了一把,疼得抽搐起来。他发出一声颤抖的嘶吼,挥拳掷向车门,车门浮现了一个深深的凹痕。 “冷静下来了吗”萨拉平静的说,“马上跟我去一趟艾德萨,我们需要更多的纱布和酒精,还有新的水源。” 尽管西蒙尼严格控制饮水,城里的水源只坚持了四天。正值图兰的雨季,今年却一直艳阳高照,天空晴朗得让人绝望。自卫队上下人人都形容憔悴,嘴唇干裂。西蒙尼下令宰杀了十几条野狗,连血带肉都被分得干干净净。许多人渴得去喝河里的脏水,病人的数量爆发性增长。死者无法下葬,遗体只得裹上旧床单堆在后院,大街小巷弥漫着粪便和尸体的恶臭。 为了挽救城里的居民,一支车队企图突破封锁,包括两辆救护车和装满必需品的卡车,却在途中误闯雷区。烈焰很快吞噬了油箱,乘客全部葬身火海。 卡车出事的这天夜里,军队朝城里发射了一枚炮弹。莱特被爆炸声惊醒,拎起枪匆匆爬起来,对面的楼房已经被炸成瓦砾,许多人被压在废墟下。 莱特迅速组织自卫队把伤员搬进医院,出来时正好遇到菲利克斯在跟一个老头争吵。他制止了菲利克斯:“你在吵什么” “克莱恩医生要做手术,床铺不够,这个疯子却不肯挪位。” 第八十六章 莱特正想开口,一队士兵匆匆抬着伤员进来了。伤员在担架上痛苦的挣动,鲜血汩汩流淌。老头呆滞的目光落在担架上,瞳孔骤然紧缩如针。他突然歇斯底里的尖叫起来,声音惨烈至极,把莱特骇了一跳。 “冷静一点,你怎么了” 莱特担心这个疯子影响到克莱恩,后者却疯狂的挣扎撕咬,把莱特的胳膊上咬的鲜血淋漓。借着昏暗的灯光,莱特突然注意到老人的胳膊上有一块眼熟的胎记。他猛的抬起头,老人满头白发蓬乱,头发上的污垢早已黏结,面庞犹如苍老的树皮,五官惊怖扭曲。 “穆尼尔叔叔” 莱特震惊的望着这个肮脏的老疯子,难以相信他就是温文尔雅的穆尼尔医生。他紧紧攥住穆尼尔的胳膊,低声唤道:“叔叔,您不认识我了吗我是米娅的朋友莱特。” 穆尼尔突然停止了挣扎,睁大了眼睛,神情木然。莱特闻到了一股尿骚味,他失禁了。 足足半刻钟,莱特没有说一个字。菲利克斯颤颤兢兢的问道:“大哥,现在怎么办” “叫人帮他收拾一下,安排个干净房间。”莱特艰难的说,“如果别人问起,就说就说他是老师生前的朋友。” “明白。” 从这天开始,每隔一段时间就有炮弹落在城中。西蒙尼的小儿子趁父亲忙于战事,悄悄离开了酒窖,被一枚弹片削去了半边头盖骨。莱特早已放弃了统计伤员,臭烘烘的酒窖里挤满上百个伤患,炸弹的震动让墙上的灰土不断往下掉。一个孕妇正在生产,却没有多余的医生帮忙接生,她整整惨叫了一个晚上,哭嚎声在这个充满哭嚎的世界里已经无人在意。 黎明时,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身下流下了一大滩血迹。婴儿微弱的哭声完全被外面的爆炸声盖过,仿佛在为来到这个世界而后悔。由于缺乏有效的防护,城中的医护人员死伤过半。医院的麻药用完了,最后几瓶血浆在停电时不知所踪,克莱恩仍然超负荷的工作着,不肯放弃任何一条生命。 一天夜里,炮弹落在了酒窖改造的临时医院。整个东北角都坍塌了,很多伤员来不及逃走就被砸死了。当莱特从废墟下挖出浑身是血的克莱恩时,心脏都吓得停跳了,手抖了几次才摸到脉搏。 “止血带,快” “血浆呢医生在哪里” “大哥,城里已经没有医生了” “听着,我们不能失去克莱恩”莱特一把拽过菲利克斯的衣领,“这里没有医生,就去军营里找” 菲利克斯吓得连连点头,一溜烟跑远了。莱特伸手按住克莱恩的伤口上,黑暗里难辨伤势轻重,只觉得手上一片温热黏湿。莱特几乎疯了,就在这时,菲利克斯飞快的跑回来,身后还跟着穆尼尔。 “大哥,医生找到了” 莱特差点昏厥过去,恨不得当场给他一个耳光:“穆尼尔已经疯了,你不要再添乱了” 穆尼尔在睡梦中被人叫醒,浑浑噩噩的瞪着眼睛,眼神苍老浑浊。酒窖里一片混乱,回荡着伤员痛苦的呻吟和女人的哭叫声,只有他毫无反应,如同声浪中的一块礁石。莱特心灰意冷,刚想打发这两人,身后突然传来女孩的哭声。 穆尼尔的身躯一震,慢慢回过头。一个女孩正在痛苦的呻吟,小脸沾满了灰尘,双目紧闭,血从腿上涌出来。他轻轻眨了眨眼睛,本能的走到她身边跪下来,握住了女孩柔软的小手。 “爸爸” 女孩在昏迷中发出呓语,穆尼尔木然望着她,眼中慢慢浮现泪光。浑浊的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滚,却被一道又一道皱纹截住。他伸出颤抖的双手,把女孩的头抱在臂弯里,泪如雨下。 “酒精。”他说。 莱特愣住了,穆尼尔在屠杀时喊坏了嗓子,声音粗哑难听。他用袖口轻柔的擦拭着女孩脸上的尘土,眼里慢慢有了温柔和悲伤。见没有人答应,他又说:“酒精和绷带。” “我马上去拿”莱特如梦初醒,立刻冲去了仓库。穆尼尔很快接管了克莱恩的工作,他的神智依然一片混沌,谁都不认识,医术却没有退步。但由于极度缺乏物资和药品,伤员仍然不断死去。 “要不了几天,我们就得吃老鼠了。”在一次作战会议上,图兰保卫军的领袖恩维尔少校说,“必须想办法把粮食和清水弄进城里。” “但帕伦卡要塞到维兹山一段已经落入敌军的控制,我们出不去,援军进不来。” “哪里还有什么援军”西蒙尼疲倦的叹了口气,“我不想给大家泼冷水,但所有通讯线路都被炸断,士兵已经死了一半,弹药和粮食马上就要告罄。总统已经逃到海外去了,只有我们还在死守库玛市沦陷是 迟早的事。” “我有个主意。”卢恩突然开口,“如果我们换一条路” “要是还有别的路,我们就不必绝望了。” “让他说完。” “根据古籍记载,维兹山背后有一条古道。”卢恩迟疑道,“后来河流改道,约有八英里长的路基被埋在了河床上,被灌木和滑坡覆盖。如果像这样” 他围着山脉画下了一道环形路径,避开封锁区,再回到主路上。“就能穿越封锁区,从外界运来物资。” “你要我们从军队的鼻子下经过吗” “是的。” “太冒险了。”恩维尔摇了摇头,“就算你真发现了一条两千年前的古道,卡车又怎么通过呢” “但是有尝试的价值。”西蒙尼说,“留在城中只是坐以待毙,我会挑一队人趁着夜色去探路。卢恩,你没意见吧” 西蒙尼很快敲定了人选,莱特就在其中。当卢恩得知人选时,他们已经出发了。但莱特听说了整个计划后,要求把凯文加上。 “路上可能会遇到军队,如果出了意外,我需要借你作为人质。”他理直气壮的告诉凯文。 “要是我派不上用场,你可别后悔。”凯文说。 天黑后,这支小队开着一辆军用吉普离开城区。大雾弥漫,城中流动着黑蒙蒙的硝烟,烟尘在车身上凝了一层薄霜。凯文抱着枪靠在后座,望着寥寥晨星。星光微弱,只有远方的探照灯一闪一闪亮着。 第八十七章 吉普车在崎岖的路上颠簸,凯文受不了车里的沉闷,随口问道:“那条古道有多长” “八英里。” “要是被埋在河床下,我们今晚不是还得把它挖出来” 莱特紧紧抿着唇,交流再次失败。凯文从兜里摸出一支烟,正准备点燃,被莱特劈手夺过扔出窗外。 “会被敌人发现。”他冷冷道。 凯文太阳穴上的血管跳了跳,很想把莱特揍一顿。自从他把菲尔德带回来,莱特就没给过好脸色。他毫不掩饰对凯文的厌恶,每次都表现得像只刺猬。凯文本打算改善一下两人的关系,一来二去就失去了耐心。 反正莱特不一定能活到明天,凯文宽宏的决定不跟他计较。车外浮现了一座黑黢黢的暗影,是侵略军在维兹山上的要塞。司机挂上了低档,避免引起哨兵的警觉。在夜色中,他们不时改变着行车节奏,在干涸的河道中艰难的前进。河道里积满了淤泥和碎石,在烈日的曝晒下已经干硬龟裂,他们在卢恩指示的位置下了车,用铁铲清理着河道中的泥土,寻找着封存了两千年的古道。 但没过多久,凯文就意识到不对劲了。他挽着裤腿,站起齐膝深的淤泥中,河床下根本没有古道,只有一大片荒芜的乱石滩。 “莱特,你父亲是不是弄错了”他不禁问道。莱特没有出声,用钢盔挖着泥土,河岸生满了细小的灌木,扎得他满手是伤。他的脸色越来越糟糕,终于停止了工作,下令众人换一段河道。 卢恩的博学众所周知,但几个小时的挖掘后,莱特不得不承认,父亲的确错了。可能经过两千年的漫长岁月,古道已经被毁,或者掩埋在塌方的山体下。 夜色中突然亮起耀眼的火光。莱特最先抬起头,听到了炮弹的尖啸声。 “卧倒” 他拉着身旁的战士伏倒在灌木丛中,炮弹把吉普车炸得粉碎。一股气浪滚滚涌来,司机来不及跳车,血肉瞬间化为熊熊烈焰。莱特咳嗽了一声,肺中充满了硫磺味的气体。他眯着眼睛,拿起望远镜,一支小队正朝这片山头赶来。 “撤”他扣上钢盔,收走死者的武器架在肩上,冲上了最近的山头。莱特立刻架上机枪,猛烈扫射着山下的士兵,打得敌人四处逃窜。战士们则拼命挖着泥土和石块,冒着弹雨把土堆连成一片,随后躲在掩体后,朝山下扔了一枚手雷。 爆炸声掀起了一片尘土,三个士兵正端着枪往上冲,被炸得飞了出去。凯文猛拉枪栓,击中一个士兵的大腿。他朝前扑倒,抱着伤腿痛苦的呻吟起来。 山下伏着四具尸体,都是在第一轮枪炮中倒下的。莱特脊背发寒,却不敢深思,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困境上。他们占据着制高点,只要弹药充足,敌人就不敢贸然冲上来。 “怎么回事”一个战士低声骂道,“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可能一出城就被跟踪了。”凯文心跳得很厉害,他很久没有亲历战场了。“或许有人泄露了这次行动的情报。” 莱特跟电打了似的回头,凯文心头一惊,已经被他拎着领子摔在了地上。“你给军部通风报信了” “什么” “我虽然一直让菲利克斯盯住你,但他总有松懈的时候。你是将军的儿子,当然可以自由穿越封锁区。你果然是混进来的奸细” “你适可而止,少在这里不分场合的发神经” “妈的,你爸是个人渣,你比他好不了多少。你们这群骚婊子养的儿子,吃人肉喝人血的杀人狂” “嘴放干净点,我老子十多年没管过我,他做了什么关我屁事” 两人拳来脚往,每一下都迸出火星。莱特越骂越难听,另一个战士急着分开他们:“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两还在闹内讧” 他话音未落,莱特一拳揍在了凯文脸上。凯文勃然大怒,狠狠给了他一记头槌,当场把莱特撞晕了。 “你们还有多少武器”凯文回头问道。劝架的战士说:“四发手榴弹,一挺机枪,六支步枪,没了。” “我有办法,但需要你们配合。” “不要相信他。”莱特疼得龇牙咧嘴,“他是军部的人,跟他们一路货色。” “闭嘴,莱特。”凯文厉声道,“当心我把你大卸八块,我说到做到。” 莱特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的收起枪:“你的表达方式感动了我,说吧。” “尽管我很讨厌你的狭隘,如果我们不合作,绝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凯文说,“保持安静,把遗体的头盔搬到掩体后。” “空城计”莱特眼神微动。 “闭上你的狗嘴,从现在开始,谁都不许开枪。” 凯文卸下冲锋枪的弹夹,来回拉了一下枪栓,匍匐在掩体后,把枪横架在左臂上,瞄准了山下的亮点。一颗子弹擦着头皮飞过,打在一块岩石上,带着尖锐的啸声跳飞起来。凯文耐心的等待着,子弹东一枪西一枪打在山头上,他端着枪,从瞄准镜里望向那片土坡。 “来吧。”他在心里默念着,“来吧,别再浪费时间了。” 山下终于有了动静,一列士兵手脚并用的往上攀爬,进入了射程。凯文舔了舔嘴唇,俯卧在机枪的防护板后。在士兵距离山顶只有不到一百码的时候,他叩动了扳机。机枪喷吐出烈焰,猛烈扫射着山下的目标,士兵如同被收割的麦茬成片倒下,身上腾起阵阵血雾。 “快”他猛的回头,“快,换位” 两个战士连忙把遗体搬到掩体后,将枪和钢盔摆好。凯文弓着腰穿过战壕,潮水般的子弹从四面八方泼来。他换了个位置,瞄准了方才的军官,军官的身体猛的往前一冲,像一叠旧衣服卷滚下了山坡。他们把所有手雷都拿了出来,一旦有人往前冲就扔出手雷。 子弹突突喷吐出烈焰,炽热的气流烫伤了他的脸。凯文的肺部剧烈抽痛,全身每个细胞都在颤栗,战鬥的本能苏醒了。他无法否认,他的灵魂渴望战场的兴奋,如同他渴望爱与安宁。不管敌人倾泻了多少子弹,他始终冷静的收割着一条条人命,弹无虚发。 在战场上,最可怕的不是铺天盖地的炮火,而是背后的冷枪。不管士兵躲到哪里,都有一发冷枪飞来,这种恐惧足以令人丧失战意。凯文终于看到敌人潮水般漫过山坡,他们撤退了。 凯文放下枪,汗如泉涌,肺部充斥着呛人的硝烟:“成功了吗” “是的他们撤退了” 一个战士扑过去抱住他,凯文腿一软,当场坐倒。他伸直了胳膊,躺在松软的泥土上,感到一阵疲惫的快意。凯文从遗体的衣兜里摸出一包烟,才想起身上没带打火机。 眼前一暗,凯文抬起头。莱特站在面前,手里拿着一个火柴盒。他划燃火柴,点了一支烟。 凯文看了他一眼,夺过烟狠狠抽了一口。尼古丁的滋味浸入四肢百骸,他大口大口抽着烟,直到被呛得一阵猛咳。 第八十八章 凯文清醒过来时,飞机已经撤走了。方才一颗炸弹的落点离他太近,冲击波瞬间把他震得昏死过去。鲜血从耳鼻汩汩涌出,空气里弥漫着烈性炸药的恶臭。凯文咳嗽了两声,推开压在身上的遗体,艰难的爬起来。山头已被夷平,泥土被火药熏得焦黑,到处是碎石和断肢残骸。 “还有人活着吗”他吼道。 无人回答,山头静得如同坟墓。一名战士倒在附近,头颅被炸得粉碎。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土堆突然动了动,凯文大喜过望,连忙把莱特从土堆里挖了出来。莱特满脸是血,背上血肉模糊,但身体仍然在痉挛。 凯文撕下衬衫,紧紧绑住他的伤口,艰难的把莱特架起来,一步一步往回走。 菲尔德守在城门口,探路的小队已经离开了整整一天,没有一个人回来。他踮着脚,焦急的望着城外,晨光微熹,一个身影正蹒跚朝城中走来。 菲尔德的泪水夺眶而出。他连忙跑过去,凯文终于支撑不住,当场倒了下去。 “哥哥” 菲尔德抱起莱特,抖着手去摸他的鼻息,吓得脸色煞白。凯文疲惫的说:“他还活着,快叫医生吧。” 他背着重伤员走了几十英里的山路,早已精疲力竭。立刻有人来把莱特抬进屋里抢救,人们聚过来问东问西。当众人得知不仅没有路,探路小队还全军覆没,都陷入了沉默。 一个和气的军人把凯文带到一间小屋休息,凯文谢绝了让医生来治伤。他的伤口已经愈合,但弹壳愈合后便嵌进了血肉里。凯文咬牙割开伤口,用镊子把弹壳和碎石子拔出来,放在托盘里。做好这一切,他的额上已布满冷汗。凯文重新躺下,不顾满身脏污,好好睡了一觉。 他醒来时天色已晚,凯文来到地窖,他带回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人人神色呆滞绝望。他在人群中发现了菲尔德,疾步走过去:“莱特怎么样了” “医生说没有伤到内脏,但失血过多,要好好休息。” 莱特躺在草席上,身上凌乱的缠着绷带,脸色惨白。菲尔德揉了揉眼睛,小声说:“凯文哥哥,谢谢你。” “没事。”凯文在身边坐下,“这小子究竟怎么了我记得他过去没这么暴躁。” “霍华德将军阵亡后,哥哥为了报仇,刺杀了敌军总司令。”菲尔德轻声说,“军部本来要处决哥哥,但妈妈代他被处死了。” 凯文的身躯一震,难以置信的望着他。菲尔德垂下了眼帘,艰难的说:“下令处决她的是” “赫德少将” 菲尔德没有出声。莱特在昏迷中眉心紧锁,不断挣扎着,发出痛苦的呓语。凯文重重的叹了口气:“对不起。” “又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凯文摸了摸他的头,“你真是个好孩子,比你哥哥讨人喜欢多了。” “哥哥过去不是这样。妈妈去世后,他就有点不正常了。他恨自己,只是在迁怒你,我代他向你道歉了。” 菲尔德膝行过来,朝凯文深鞠了一躬,凯文连忙扶起他:“没事,你太客气了。” 莱特发着高焼,凯文借了块棉帕,蘸了酒精轻轻擦拭他的脸。他依稀记得小时候跟艾琳来图兰作客,莱特当时才六岁,野的无法无天,领了一群孩子掏鸟蛋,下河捞鱼,拿着网兜爬树捉金龟子,滚了满身泥浆回家,被塞拉一顿臭骂。 凯文很少回忆过去,过往与现实的对比太过残酷,他不想让自己痛苦。但在这间酒窖改造的临时医院里,他仿佛又回到了蝉鸣的夏天,叶片在阳光下绿得发亮,知了不知疲倦的叫着,孩子们举着一片荷叶遮挡烈日,欢笑着跑过山间小路。 “好好看着他,我出去走走。”他拍拍菲尔德的头,菲尔德乖巧的点了点头。凯文走出酒窖,仰首望着夜空。夜空晴朗得一片云都没有,明天一定是个大晴天。 凯文叹了口气,从衣兜里取出一封信。是兰斯交给他的遗书,他一直贴身收着。凯文轻轻摩挲着信封,眼中满是温柔的波光。 他亲吻了一下信封,抬头望着头顶的星河。 星河横卧在夜空中,明晃晃的一片,发出雾一样的晕彩。兰斯抱膝坐在帐篷前,城区断水已经六天了,人们所受的煎熬时刻刺痛着他的心。他不眠不休的工作着,试图往自己忘记这一切。 过去两人形影不离,兰斯经常嫌凯文啰嗦。但凯文才离开不到一周,兰斯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伸手摸到怀中的信封,感到一阵暖意。 帐帘被掀开了,萨拉端着一个盘子,在兰斯身旁坐下:“多少吃点东西吧。” “没胃口。” “心理作用。 ”萨拉说,“体检已经结束了,联盟一共申请了三千个签证,这两天基金会资助的船只会来接健康的难民离开。” “城里的人呢” “在找到传染病的治疗方法前,没有国家会接纳病患。” 兰斯一动不动的望着黑暗的城市,猜测那里是否已经变成一座死城。“队长,你为什么要当警察” “我的父亲就是警察,是一言一行按照警察守则来的人,我一直被寄予厚望。”萨拉点了一支烟,递给兰斯,兰斯摇了摇头。他深深抽了一口,吐出白色的烟圈。“高中毕业后我本来想当一名工程师,但学费太高,只好去了警校。因为一旦被录取,警校会免去学费并提供食宿。” “你喜欢这个职业吗” “说不上喜不喜欢,这只是一种谋生的手段。”他轻轻掸了下烟灰,一缕猩红在夜空中飘扬。“其实理由并不重要。一旦穿上这身警服,就脱不下来了。人们信任你,只因为你胸前的警徽。” 他用力拍了拍兰斯的肩膀,“你会为此失去很多东西。但只要你问心无愧,就无须感到恐惧,特警部队的英魂会永远守护你。” 他的手掌宽大有力,令兰斯感到很温暖。尽管相处的时日不长,他很喜欢萨拉。萨拉就像一位严厉的兄长,沉稳可靠,堪称整个团队的精神支柱。 就在这时,一个小女孩从帐篷里跑了出来。萨拉把女孩抱到膝上坐着,拿着一支小风车逗她玩。帐篷外点着火把,男人刚毅的面庞在火光下柔和了许多。 在兰斯的职业生涯中,他一直对某件事感到不解。许多警察都有柔软的一面,喜欢小孩子和动物,自愿做义工,把大半财产捐给慈善机构。兰斯曾以为是赎罪,但许多年后,他自己成了这样的人,终于明白了萨拉的话。 他不相信正义,但他相信每条生命都值得珍惜。 两天后,一支新的特警小队赶到了库玛市。兰斯本以为他们是来运送物资,但队长一赶到就把萨拉叫出来,躲进帐篷里商议了很久。就在兰斯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帐中突然传来萨拉的怒吼:“不可能” “军部正向联盟高层施压,认为我们违背了联盟中立的宗旨。等这一船难民送走,飞机就会来接我们离开。” 第八十九章 “队长,这是真的吗” “是的。” “这里的难民怎么办凯文呢还有城里的人”兰斯一下子懵了,萨拉咆哮道:“别问我” 帐篷里鸦雀无声。半晌,萨拉站起来,疲惫的说:“抱歉,我不该冲你发脾气。你想走就走吧。” 他走出帐外,背影佝偻了许多。兰斯站在门口,寒冷的恐惧蔓延到心里。 特警们要走的消息很快传开了。指挥撤离的是一个联盟司法部的官员,名叫克里斯。他们拆除了铁丝网,收拾起行李和药箱,只有六名警察和一名护士愿意留下。这一天阴云密布,难民们拖家带口,惶恐的站在门口,注视着直升机降落在营区,舱门大开,机长放下了舷梯,把警察一个接一个拉上来。 “按顺序来,不要拥挤”机长声嘶力竭的吼道,“图兰人禁止登机” 只有带了护照的外国人有资格撤离,图兰人则被无情的轰下飞机。夫妻被拆开,一个戴着面纱的妇女坐着嚎啕大哭,难民们终于意识到警察的离开意味着什么,哭喊着朝前涌动,警察不得不鸣枪维持秩序。 “等等”兰斯抱着一个小男孩挤进来,“我不回去,把我的位置让给他行吗” “不行” 兰斯一次次把他往上推,却被轰了下去,小孩摔倒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机长头疼的对他说:“这位警官,别为难我行吗我只是在执行命令,要是人人都像你一样,我们还怎么走得了” 兰斯满腹苦涩,默默收回手。就在这时,附近突然传来争执声。克里斯正准备收走联盟的旗帜,被几个警察拼死拦住了。 “上面有规定,必须带走旗帜。”他不耐烦的说。一个警察哀求道:“长官,行行好吧。只要有这面旗帜在,军队就不敢开进来。” “不行再敢妨碍公务,当心我回去打报告,给你们降职处分”克里斯警告道。但这些警察连死都不怕,当然不怕处分,扑上去抢夺旗帜。他暴跳如雷,拔出手枪,一枪打在了一名警察肩上。 他的级别比所有人都高,警察们敢怒不敢言。克里斯一见震住了场子,立刻叫人拆下旗帜,兰斯连忙扑过去,紧紧抱住旗杆。 “滚开,这是特警总部的命令” “特警总部”兰斯喃喃道。克里斯趾高气扬的说:“对,特警总部直接下令放弃安全区,听明白了就滚吧。” 兰斯紧紧咬着唇,克里斯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兰斯拔出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不准动。”他平静的说,“再敢前进一步,我就打碎自己的脑袋。我的母亲是特警部队的创始人之一,我要是死在这里,你以为她会放过你吗” “长官,他说的是真的。”秘书小心的说,“他的母亲是那位杜贝尔弗夫人,要是得罪了她,您今后可不会好过。” 克里斯衡量了一下,狠狠剜了一眼兰斯,拂袖离去。兰斯放下枪,望着直升机关上舱门。难民们放声痛哭,一个修女牵着孩子站在营区门口,孩子们唱起了歌。 “一个人要抬头多少次, 才能见到太阳 炮弹要多少次掠过天空, 才能被永远禁止 人们究竟要到何时, 才能拥有真正的自由 究竟要失去多少生命, 才醒悟太多人已经死去 这答案,我的朋友啊, 它已消逝在风中。” 歌声在阴霾的天空下飘荡,隆隆的引擎声中,螺旋桨搅起的狂风让灌木如麦浪般伏倒。直升机在人们绝望的目送中远去,终于消失成一个小黑点。 兰斯突然扯下袖子上的警徽,用尽全力掷在了地上,从喉咙里发出颤抖的嘶吼。警察们一个接一个扯下了袖章,把它狠狠踩在泥土中。 “全员听令,向后转”萨拉厉声喝道。六名警察整齐的转身,面朝着绝望惶恐的难民们。 “敬礼” 他们缓慢而有力的抬臂,一个接一个朝人们敬了礼,仿佛一排挺拔的青松,联盟的百合十字旗帜在头顶孤独的飘扬。 “好了,去干活吧。”萨拉说。人群陆续散了,他走过去,搂住兰斯的肩膀。兰斯紧紧咬住嘴唇,把脸靠在他的肩膀上,无声的恸哭。 “哭完了就去做事吧。”他低声道,“只剩这么点人了,你可不能倒下啊。” 莱特叩了叩门,屋里传来凯文的声音:“进来。” 他推开门,凯文正盘腿坐在床上擦刀,长发凌乱的绑在脑后。莱特咳嗽了一声,尴尬的说:“谢谢你救了我。” “不用谢,就算是条受伤的狗,我也会救的。” 莱特被结结实实的噎住了,脸涨得通红。凯文问道:“还有事吗” 莱特本想道歉,挣扎了半晌,还是拉不下面子,只得说:“统帅部已经决定投降了。” 凯文终于抬起头。莱特面无表情:“军部承诺只要我们开城投降,就会善待俘虏。” “很好,我总算可以走了。”凯文收刀入鞘,莱特迟疑了片刻:“凯文,你不觉得自己的言行很矛盾吗你不承认你的父亲,却因为他留在城里陪我们受罪。” “不要多管闲事。” “好吧。”莱特耸了耸肩,“我只想告诉你,今天联盟的飞机把警察全接走了。你要走的话,只有等城中的事务交接完毕了。” “真的吗”凯文松了口气。他一直担心兰斯的安危,既然兰斯已经走了,他终于能放下心了。莱特说:“我想请你帮个忙。还有红十字会的医生留在这里,你能不能跟他们一起回去” “当然可以。”凯文微微皱眉,敏锐的嗅出他的话外音,“既然你们决定投降,这些医生应该会得到军方优待,为什么还要我来保护” 莱特咬了咬唇,飞快的扫了一眼凯文:“跟我来吧。” 凯文跟着他来到酒窖,克莱恩正在给病人缝合伤口,一个女孩跪在旁边,帮他递手术刀和镊子。酒窖里灯光昏暗,女孩垂着头,黑发柔顺的贴着后颈,皮肤像瓷器一样洁白,莱特不禁多看了她两眼。 女孩突然回过头,莱特不禁打了个激灵。她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目光清冷如雪。她飞快的看了莱特一眼,又迅速埋头工作。 “剪刀。” “是。” 女孩把消过毒的剪刀递给克莱恩,他剪掉线头,才松了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水。 “医生,您现在有空吗”莱特走上前,低声说,“我有话对您说。” 克莱恩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从草席上站起来。凯文问道:“这孩子” “她叫小南,是住在附近的孤儿。她主动来帮忙,我就让她给我当助手。” “小南这么古怪的名字,她不是图兰人吧” “不太清楚,好像是养父给她起的名字。”克莱恩问道,“莱特,你怎么了” 莱特心头微动,他总觉得见过这双眼睛,在哪里呢“我好像见过她。” “小南就住在城里,你们可能打过照面吧。”克莱恩揶揄道,“她是个好孩子,就是不爱说话,你可别对她下手啊。” “我现在哪有这种心情。”莱特苦笑道,“医生,把您对传染病的调查结果告诉他吧。他是联盟的特警,可以信任。” 第九十章 “行。”克莱恩没有怀疑,打开幻灯片。“根据我对诸多病例的调查,我认为这种虫类袭击人畜,是一种危机下的应激反应。” “应激反应” “简单的说,它们的习性和蜜蜂相似。族群的统帅是女王,它是唯一具有生殖能力的雌虫。雌虫通常不会寄生在人身上,更不会主动攻击人,但是当女王失踪,族群失去了统帅,其余雌虫会惊慌失措,开始无差别攻击人类,寄生在人畜身上想生下王。但产下的卵只有少数能发育成体型较小的雄虫,一般的雌虫产下卵后会立即死去,雄虫生不出新王,族群很快会自取灭亡。” “我不太明白,”凯文问道,“既然这种虫子一直生活在图兰,为什么之前从未有人感染过” “因为它们是某人放出来的。” 屋里霎时寂静。凯文的瞳孔骤然紧缩如针,他猛的望向莱特,莱特面如寒霜:“根据医生的判断,它们起源于北方的埃格村,虫卵被某人带到图兰大量繁殖,再在特定时刻把它们放出来,造成烈性传染病的假象。” “为什么”凯文脱口而出。莱特唇畔浮现了一个讥诮的笑容:“没有这种病,图兰会这么快沦陷吗” 凯文打了个寒颤,克莱恩脸色凝重:“我认为侵略军的将领们从未发病,是因为注射了女王的信息素。雌虫一旦接收到女王的信息,就会停止自杀行为,但这种信息素只在感染初期有效,一旦内脏组织遭到破坏就救不回来了。” “你能制造出这种信息素吗” “现在不行。”克莱恩摇了摇头,“这里什么都没有,我必须回到研究所。” “我担心有人得知此事会把医生灭口。”莱特说,“希望你把他安全送回研究所,这关系到成千上万病人的生命。” “我明白了。”凯文点了点头,“哪怕拼上性命,我一定会把他带回去。” 莱特和克莱恩对视了一眼,都松了口气。凯文想了想,小心翼翼的问道:“我不太懂这些,不过培育这种寄生虫恐怕一两天无法完成吧。他需要安全的住处,需要避人耳目,难道有人” “凯文,”莱特生硬的打断了他的话,“这是我们自己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 凯文安静了片刻:“行,你自己清楚就好。” 凯文离开之后,克莱恩才对莱特说:“你不是自然痊愈。你和吉尔伯特的血清中都发现了这种信息素,你真的记不起是谁给你注射的吗” “我失去了意识,什么都不知道。”莱特一如既往的回答。克莱恩深深的望着他,叹了口气:“莱特,你想清楚了。包括这次探路的事,如果真有内奸,你和菲尔德都会很危险。” 莱特久久的伫立在屋里,仿佛一尊雕塑。“我累了,想一个人静静。” 卢恩站在指挥部的办公桌前,呆呆的望着墙上的军事地图。 指挥部已经人去楼空,恩维尔少校最先带着部队离开,众人忙着安置伤兵,交接城防工作,外面只剩下图兰之鹰的几个战士。西蒙尼想安慰他,但沉痛的现实让他开不了口。 “西蒙尼,”半晌,卢恩问道,“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快三十年了。” “是啊,孩子们都长大了。”卢恩深吸了一口气,眼中泛泪,“你带着战士去北面的城墙吧,交接的部队应该快到了。” 门一开一合,屋里重新陷入一片寂静。卢恩闭上眼睛,仰着头,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莱特穿过走廊,正好遇上西蒙尼。他顺口问道:“我爸呢” “还在办公室,让他自己静静吧。”西蒙尼疲倦的说,“这场战争终于结束了。” 莱特停下了脚步,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一个人在里面” “是啊,他还让我把卫兵带走了” 西蒙尼话音未落,突然打了个寒颤。莱特已经冲在前面,一阵风似的穿过走廊,用身体撞开了门。卢恩正拿枪对着太阳穴,手指扣在扳机上。莱特扑过去撞开枪,枪声炸裂,射中了墙上的挂钟。 “放开我”卢恩嘶吼道,莱特用力把他推到墙边,但他疯了似的想挣脱莱特的控制,逼得莱特一个背跨,把他从肩上摔了出去,西蒙尼已经赶到屋里,帮忙架住了他。 “爸,你冷静一点”莱特拼命抱住他的肩膀,长期的压力终于汇聚成海啸爆发,他跪了下来,把脸深深埋进双手间,爆发出骇人的哭声。 “对不起”卢恩哽咽道。莱特紧紧搂住他的头,满腹苦涩:“没事了,我们回家爸爸,我们回家。” 虽然城中一度遭到空袭,但莱特家的房子幸运的保存了下来,只是 已经满目疮痍。莱特把地面打扫干净,给卢恩倒了一杯高度酒。这种酒本来是用来消毒,现在已经没有节约的必要了。父子两一口一口喝着酒,都默不作声。冰冷的月光照进庭院中,卢恩眯着眼睛,望着院中枯死的大树。树根都被炸断了,炮弹在院中留下了一个深坑,泥土被火药熏得焦黑。 “这棵树还是我们搬来那年种的吧。”卢恩惋惜的说,“真可惜,我记得你小时候经常爬树玩。” “没事,等战争结束了,我们再种一棵吧。” 莱特倒满了酒,两人碰杯,一饮而尽。酒很苦,如同生锈的金属,让他的舌头浸润在一种奇妙的麻醉感中。两人漫无边际的聊着,都避开了彼此的伤痛。 “爸,”莱特醉意朦胧的望着他,大着舌头说,“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相信你。如果你有苦衷,一定要告诉我。” 卢恩浑身一震,眼眶慢慢红了。他俯下身,悄悄在莱特耳畔说:“我给你留了些遗产,就藏在家里的地下室里,钥匙埋在门口的树下。如果我出了意外,你就把它取出来,带着它躲到国外。” “别这么说,我们一家人要好好过下去。” 卢恩的眼神暗了暗。他用力拍了拍莱特的背,差点把莱特的五脏六腑一起拍出来。“不说这些了,喝酒” 这天晚上,莱特喝得酩酊大醉,卢恩却始终保持清醒,直到莱特醉倒,俯卧在石桌上。卢恩默默注视着儿子,脱下外套披在莱特身上,离开了家。 7月15日傍晚,城中起了大雾。 人们打开窗户,发现外面已是白茫茫一片。空气沉寂,一丝风都没有,浓雾幽灵般在周围飘来荡去。这样的大雾在盛夏尤为诡异,西蒙尼亲自领兵围着城墙巡视,督促哨兵们提高警惕。和约尚未签订,谁都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城西有一道绵延数百英里的坚固城墙,是古王国时期留下的,空袭炸毁了城墙中段,西蒙尼下令用水泥暂时填补空缺,尽管对炮击作用不大,总算聊胜于无。 第九十一章 这些日子军中的士兵倒下了一大半,哨兵已经十分疲倦了,见西蒙尼带了人来,不由面露喜色,纷纷回城中休息了。 就在这时,浓雾深处隐约浮现一个人影。最先注意到的是塔楼上的哨兵,他连忙叫了西蒙尼过来,望远镜中的男人背着简单的行囊,骑在一匹瘦马上,一身衣服被尘土掩去颜色。 他停下脚步,仰首望向瞭望台。一道旧伤横贯左脸,眉宇间满是岁月的风霜。 “费尔南多”西蒙尼喃喃道。 “你是怎么突破封锁的” 西蒙尼放他进了城,没有多作解释,只保证费尔南多不是密探。费尔南多答道:“从北面过来的。” “北面那里是绝壁” “我爬下来的。”费尔南多喝了一口水,西蒙尼不禁舔了舔嘴唇:“你来做什么” 图兰独立次日,费尔南多就把军队留给吉恩,二十多年音讯全无。如今却突然冒出来,西蒙尼实在不知道他是敌是友。费尔南多放下水杯,神色凝重:“听说你们打算投降” “是的。” “我刚从对面的军营过来。”费尔南多说,“军中死伤惨重,士兵们都满腹怨气。他们打算肃清城里所有反抗力量,给图兰人一个教训,让你们永远不敢再跟军部作对。” 西蒙尼的脸色煞白:“但他们保证不杀俘虏” “这帮人的保证能信吗”费尔南多轻蔑的说,“你跟禽兽谈条件,只会害了所有人。” “我还能怎么办”西蒙尼被电打了似的跳起来,咆哮道,“你知道我们死了多少人吗这二十年你从没为国家出过一分力,一回来就对战事指手画脚,你以为自己还是将军吗” “你们没有考虑过突围吗”费尔南多对他的指责置若罔闻。 “突围” “我有一个办法。”费尔南多沉吟道,“山崖上有一座废弃的要塞,我过来时发现这里守军人数很少,而且疲惫不堪。如果我们能够占领要塞,就能从包围圈中撕开一道口子,遏制住通往库玛市的公路。城中还有多少战力” “还有不到两万士兵,大部分都是伤兵。”西蒙尼疲倦的说,“你想得太简单了,那座悬崖高达两千英尺,平时爬上去都很难,而且很容易被公路上的驻军发现。” “必须冒这个险,这是唯一的生机。” “费尔南多,你没有经历过围城的煎熬,士兵们已经丧失了战意,我不能强迫他们去送死” “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来说服他们”费尔南多站起身,双手按在桌上,西蒙尼不自觉的后仰,想避开他带来的重压。两人的目光对峙着,片刻后,西蒙尼妥协了:“我可不管结果如何。” 费尔南多松了口气,西蒙尼问道:“你为什么要回来” “当年”费尔南多又喝了一口水,“我带着阿衍的骨灰去了暻国,他过去总和我说暻国多么美好,但当时刚打完仗,国内乌烟瘴气,我觉得很失望,安葬了他就离开了。战争暴发时我正在沙漠深处的一个村庄,那里消息不通,我听说后就立刻往回赶了。” 他停顿了一下,轻声说:“抱歉,我来晚了。” 西蒙尼的眼眶发热:“你曾憎恨这个国家。” “是的。”费尔南多安然道,“但我终究是图兰人。” 他望着窗外,低声说:“过去我一直恨他逼我为国卖命,以至于错过了很多东西,现在我想通了,所以回来了。” 西蒙尼端详着他。漫长的时光磨光了他身上的戾气,给两鬓添上少许风霜,微微泛蓝的眼里,是已经苍老的温柔。“你对国王” “图兰已经没有国王了。”费尔南多说,“如果你信得过我,就带我见你们的指挥官。” 深夜,大雾弥漫。 菲尔德跪坐在屋里,空袭结束后,人们陆续回到了已经成为废墟的家。莱特还在沉睡,菲尔德俯下身,想抚平他紧皱的眉心。 就在这时,一声惊雷从天而降,几乎震破他的鼓膜 菲尔德吓得跳了起来,床上动了动,莱特慢慢睁开眼睛,哑声问道:“外面怎么了” 菲尔德正想开口,又一道雷鸣滚滚而来。他终于听出来了,不是雷声,而是有人在外面击鼓。鼓声如同平地惊雷,撞破满城迷雾,唤醒了沉沉欲睡的人们。两人惊疑的对视一眼。 是谁在击鼓 城东的军营火光熊熊,无数松木火把悬挂在帐篷外,将黑夜照得恍若白昼。费尔南多抡响鼓槌,鼓声隆隆,震碎了黑夜。他一人一鼓,硬生生造出了千军万马之势 咚 尘封已久的大鼓经不起他的折腾,裂开一个巨大的窟窿。费尔南多终于收起鼓槌,他的周围已经聚满了人。人们被鼓声惊醒,携老扶幼,惊疑的注视着这个从天而降的男人。 “费尔南多将军”有个老兵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声音微微发抖,“是您吗我不会在做梦吧” “好久不见了,菲尼托。”费尔南多平静的说。菲尼托睁大了眼睛,有人问道:“这个人是谁” “他是费尔南多啊,费尔南多柯伦泰英雄的后裔,图兰战无不胜的军神”菲尼托喃喃道,晦暗的眼中有了亮光。他呜咽着,把脸埋进了双手间,“您总算回来了” 人群中泛起一阵不安的嗡嗡声,他们未必认识费尔南多,但身为图兰人,都听过柯伦泰的名字。一个男人壮着胆子问道:“您是来救我们的吗” “救你们”费尔南多问道,“我只有一个人,怎么救霍华德已经死了,你们难道还对英雄抱有幻想” “事到如今,如果您救不了我们,为什么要回来” “因为这是我的祖国,是我的挚友至死都要守护的国家”他的声音洪亮,“只有你们自己才能拯救这个国家敌人想把我们困死在这里,你们打算让他们得逞吗” “我们已经打算投降了”一个军官叫道,“你没有尝过被围困的绝望,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们的决定” “对,我来晚了但这一路,我看得明明白白”费尔南多厉声道,“敌人只承认无条件投降,一旦你们放下武器,他们会血洗这座城市。你们要相信禽兽的承诺,任人宰割吗” “你要我们怎么办”菲尼托流着泪问道,“士兵死了一半,弹药已经告罄,没有水,没有粮食,什么都没有除了投降,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不,你们还有一件东西” “什么” “你们的性命”费尔南多说,“我有办法撕开封锁,掩护城里的平民撤退,但需要有人自愿站出来。” 周围陷入了短暂的沉寂,一个士兵问道:“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间谍” “如果我是间谍,为什么不骗你们打开城门,让军队闯进来一路屠杀” 士兵一愣。费尔南多环顾四周,沉声道:“有人曾告诉我,我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这里的每一个人就是国家。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们就要继续战鬥,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图兰就不会亡。” 第九十二章 他深吸了一口气,骤然暴喝道:“地狱的路,有没有人敢同我一起走” 木柴燃焼着,发出哔哔剥剥的脆响,熊熊火光把每个人的脸映成了铜红色。菲尼托最先走了出来,费尔南多仔细审视着志愿者,挑了又挑,选出一百名战士,把武器集中起来分配给每一个人。 人群散了,费尔南多最后一次交待了任务,亲自领着这支敢死队离开了城市。当他赶到城门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等等” 费尔南多勒住马,回过头。莱特赶到他面前,急促的喘着气,面色潮红。他摇了摇头:“你的身体状况不行,回去吧。” “我是来向您道别的。”莱特说,“我的老师卡夫曼将军生前曾提起过您,我一直希望见您一面。” “霍华德”费尔南多挑了挑眉,“你是他的学生” “是的,我叫莱特罗斯。” “我记住你了。”费尔南多居高临下的望着他,“霍华德是真正的英雄,你既然是他教出来的,就要以他为榜样,不许给他的名字蒙羞。” “是” 莱特抬臂,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费尔南多一踢马腹,骏马高高扬起前蹄,一路奔驰出了城,消失在清晨的薄雾中。 里昂站在帐篷中,拆开一道军部发布的密令。他匆匆读完,冷厉的目光扫过跪在面前的埃文斯:“这是霍尼克司令的命令” “是的,每个攻城的将领都收到了命令。”埃文斯低声说,“这是绝对机密,请您阅后销毁。” 里昂平静的点燃打火机,把密令放在火上焼。“刚才城中有人报信,一个叫费尔南多的男人企图从后方袭击维兹山上的要塞,我准备带兵去支援,城里就交给你们了。埃文,西妮亚,你们夜枭很久没见血了吧” “我对屠杀平民没有兴趣。”埃文斯耸了耸肩。 “别这么说,你以前不是来过图兰吗说不定会遇到老朋友呢。” 里昂扔给他一把宝石匕首。埃文斯接过匕首,疑惑的问道:“它怎么在您手里” “你们队长赌输了,压给我还债的。” “长官,您打算无视司令的命令吗”西妮亚问道。里昂意味深长的拍拍她的脸:“还记得埃因奥尔吗霍尼克不怕被人骂,我可不想沾上一身腥。” “您真聪明。” “这叫识时务,劝你们两个尽早为前途打算,别跟着老疯子混了。”里昂说,“对了,替我转告报信人,我会按照约定把他们全家送到国外,感谢他多年来的帮助。” 里昂大步流星走出帐篷,埃文斯和西妮亚对视了一眼,后者耸了耸肩:“听赫德少将的意思,军部高层恐怕有大动荡了。” “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埃文斯微笑道,“不管谁从权力鬥争中胜出,都需要我们继续为他做事。” 远方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雷鸣,震得人心惊肉跳。两人同时抬起头,在头顶肆虐了数月的骄阳,这时已被大片乌云遮蔽。狂风卷集着乌云,浓烟野火般凶猛,潮热的风拂过脸颊,她嗅到了浓烈的泥土气息。 骤雨将至。 维兹山。 这里属于德拉维加山的支脉,一条深约两百英尺的山峡蜿蜓深入,背后就是圣城图拉的遗址。壁仞千尺,两山相向而立,像一道巨大的山门拱卫着圣城的通道。关口狭窄,坦克和装甲车开不进来,因此是防守最薄弱的一段。陡峭的断崖上耸立着要塞的遗址,如同一位哨兵盘问着不速之客。 雾已经消散,费尔南多下令在丛林里隐蔽,等待黑夜来临。晚上六点十分,太阳滑下了要塞,行动开始了。 为了掩护这次特别行动,库玛市周围布下了严密的警戒,二十名士兵离开了城区,攻打要塞的另一个方向。当远方的枪声响起时,敢死队的成员立刻放下钩索,利用黑夜的掩护爬上了悬崖,准备从要塞后方发起突袭。 就在他们快爬到崖顶时,费尔南多突然打了个手势,让小队停下来。万籁俱寂,冽冽寒风吹过岩石群,发出凄厉的呜咽。 “将军,怎么了”一个士兵低声问道。费尔南多简短的答道:“有埋伏。” 他话音未落,暴雨般的子弹瞬间从崖顶倾泻下来。他猛的一蹬崖壁,抛出钩索,固定在崖顶的一块巨石上,靠惯性把自己扔了上去。许多士兵坠落深渊,身后全是凄惨的叫声,大片鲜血泼洒在崖壁上。费尔南多停停打打,冒着枪林弹雨躲到了一段城墙后。 “卧倒”他举起冲锋枪,猛烈扫射着要塞,直到幸存者全部撤到安全地带。 “将军,这是怎么回事”菲尼托惊惶的问道。费尔南多没有回答, 烟尘散了,他望着漫山遍野的敌军,刀削般的面庞毫无表情。 来到库玛市之前,他亲自确认过这条路的可行性,才把它选作突破口。但他们这支一百人的小队,竟在这片断崖上落入了大军的包围中 算算时间,如果他们一出城,就有人去给军部通风报信,里昂的部队刚好提前赶到这里设伏。就在他们冒死爬上悬崖,一心惦记着城中百姓的安危时,原来指挥部已经把不肯投降的军人舍弃掉了。 费尔南多回过头,发现士兵们的脸色都像生吞了苍蝇一样恶心。 “才这么点人”里昂举起望远镜,目光落在费尔南多身上,“这个男人就是图兰曾经的将军” “是的。” “真有趣。”里昂冷笑道,“抛弃国家二十年的男人,却在即将亡国之际又回来了。通报全军,停止攻击,我来劝降。” “长官,这样太危险了” “别担心,能杀掉我的人不是还没生出来,就是已经死了。”里昂说,“把刀拿来。” 副官无奈,只得把长刀递给他。像他这种级别的将军很少亲临前线,不过里昂向来不把规矩放在眼里。里昂滑下山坡,打开要塞的门,在重机枪的掩护下走到开阔的空地上,停在射程之外。 “谁是费尔南多” 第九十三章 费尔南多和队员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朝前迈了一步:“是我。” “你们被出卖了。”里昂简洁的说,“指挥部已经舍弃了你们,如果你愿意投降,我会保全这里所有人的性命。怎么样” “妈的”有士兵破口大骂,“老子就算被打成筛子,都不会向禽兽屈服” 他抬枪欲射,费尔南多却打了个手势,让众人冷静下来。“我能相信你的承诺吗”他又朝前走了几步,朗声问道。 “你是个难得的人才,只要愿意投降,军部必然会优待你。放下武器吧,人为自己谋划更好的未来有什么不对” “你说的有理,都把武器放下吧。”费尔南多回头说。菲尼托又惊又怒:“将军” “放下武器” 菲尼托环视周围,尽管他恨不得杀出一条血路,但双方兵力对比悬殊,他会倒在第一轮射击下。费尔南多首先放下武器,从掩体后走出来。里昂松了口气,他一向爱惜士兵,这支小队虽然人少,但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他担心他们像赫尔曼那时一样发起自杀式袭击,不得不先用言语瓦解鬥志。 里昂使了个眼色,让部下前去缴械。费尔南多把双臂举到脑后,垂下眼帘,一动不动。 当士兵来到面前时,他的后足猛的发力,对着里昂开了枪。机枪瞬间喷吐出烈焰,费尔南多拉过士兵当作盾牌,子弹噗噗的打进人体,腾起阵阵血雾。俯在掩体后的机枪手只觉得眼前一暗,脖颈就被生生拧断,费尔南多夺过机枪,对着周围猛烈扫射。 里昂没想到大军当前,这个疯子居然选择强攻,电光火石之间,他接触到费尔南多的目光,心头悚然一惊。 费尔南多的目的是他 里昂脸色变了,立刻躲到了要塞的墙后。士兵们跟着他不要命的往前冲,人人身上都绑着炸药包,他们冒着枪林弹雨竭力靠近要塞,引爆了身上的炸药包。要塞南墙被炸出一道巨大的豁口,山口浓烟滚滚,到处都是士兵的惨叫。 汗珠滚淌在炮兵的脸上,他连忙装填好炮弹,古老的炮台震颤了一下,喷出一片弹雨,烟雾中血肉横飞。一截长刀突然从烟幕中刺了进来,穿透了士兵的身体,拔出时带出了淋淋鲜血。 另一名士兵骇得惨叫起来,转身就逃,费尔南多一刀砍断了他的脖子,刀都被砍得卷了刃。他毫不在意,掷出一枚手雷,自己跳了下来。半空中炸开一团凄厉的火光,炮台熊熊燃焼起来。 硝烟散尽,士兵们悚然望着这个修罗般的男人从烟幕中走出来,所过之处血肉横飞。但费尔南多冲得太快了,甚至把部队扔在了身后。来自要塞的弹雨打中了他,他站起来,跑了两步,倒在了铁丝网上。 “将军” “别过来”他嘶哑着嗓子,意识到这次鲁莽的攻击不会发生奇迹了,“都撤了吧。” 费尔南多端起枪,血汩汩从腹部流出。菲尼托不要命的冲上去,被一发子弹打穿头部,瞬间扑倒。 “撤”他狠狠咬牙,“他们在拿我当诱饵回去你们知道该做什么” 周围一片死寂,一个士兵最先放下枪,掉头跑了回去。子弹接踵而至,费尔南多咬牙叩动扳机,猛烈扫射着敌军,直到众人全部撤回安全区。里昂急了,他本来打算等他们来救费尔南多时,把全员一网打尽。 “愣着做什么开炮啊”他气急败坏的咆哮道。炮弹像蝗虫一样飞来,费尔南多机械的抬枪射击,眼前的场景渐渐远去,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日,他放走所有奴隶,浴血战鬥,直到打光了子弹,沾满油脂的刀卷了刃,只是这次不会再有人来救他了。 除了这条命,他曾一无所有,可是景衍把他带走了,于是他拥有了全世界。 “总有一天,你会希望从未遇到过我。” 如果从来没遇到过景衍,他或许会被绑上刑台,草草了结一生,或许像个普通男人一样碌碌无为。但从景衍把他带回皇宫里的那一刻开始,他的人生便不可逆转走上了另一条路。 二十年来,他四海漂泊。他曾登上雪山之巅,在浩瀚的弱水中泛舟,曾撑着伞走过和泉国细雨蒙蒙的街巷,曾骑着骆驼在沙漠中跋涉,在黑沉的暗夜里等待日出。 他终于拥有了自由,却孤独的无以复加。直到有一天,他从梦中醒来时,旭日正从地平线上升起,将万里长沙染成火一样的红。巨大的沙脊如龙骨般绵延起伏,一直延伸到天的尽头。晨风吹过沙丘,泛起层层金浪,他聆听着沙漠古老的呓语,心中突然一片宁静。 年轻时的他冷酷暴躁,憎恨着世间的一切,如今心却如长空大海,一碧万顷。他开始珍惜生命,回忆起幸福的点点滴滴,原谅曾伤害自己的人。 景衍虽死,却已深深植根于他的心中,蔓延于血脉,与他呼吸相伴,近在咫尺。 这个世界如此残酷,因为你已不在任何一个角落。这个世界却如此美丽,因为与你的回忆无处不在。 费尔南多扔下空枪,双手拔出短刀,用尽全力发出一声咆哮。他满身弹孔,脚下血流成河。士兵们知道这个男人已经不可能活下来了,但没人敢靠近他,他们悚然后退,握枪的手不住发抖。 费尔南多猛的扯开上衣,露出绑在身上的炸弹,径直扑向战壕。 一道闪电突兀的掠过天幕,雷声大作。 雨水落在费尔南多眉心,顺着腮边滑落。片刻后,腰上的炸弹缓缓断开,他的腰际裂开一道伤口,血如泉涌。他依然睁着眼,没有倒下。仿佛地狱的恶犬,守住那道门,不让人靠近生的世界。 里昂收刀入鞘,雨水模糊了他的视野。他猛的合拢脚跟,厉声道:“敬礼” 周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士兵们纷纷放下枪,朝那个至死都不曾倒下的男人,庄重的行了军礼。 第九十四章 一滴雨水从头顶落下,滴在了干裂的唇上。莱特仰起头,望着天空。 下雨了。 乌云中滚过血色的闪电,一道霹雳当空砸下,炸开隆隆雷鸣。成千上万吨雨水肆意倾泻而下,仿佛天空打开了闸门,路面吸饱了水,蒸腾出滚滚白雾。街上的人们却如木雕一般,呆呆的站在暴雨中,忘记了流泪。莱特轻轻眨了眨眼睛,一滴雨水摔碎在他的掌心,带来冰冷的颤栗。 这时,一股震动从城门的方向传来。巨大的爆轰声凭空而起,裹挟着烈火的冲击波,仿佛世界末日的恐怖号角,瞬间照亮和炙烤着万物。 “城市沦陷了” 莱特猛的清醒过来,一道火光冲天而起,把夜空映成惨烈的红。他被冲击波抛到了几百码外,爆炸声瞬间震破了他的耳膜。惊慌失措的人们匆忙跑出掩体,却被密集的子弹成批成批打死。成排的火箭弹飞蝗般坠落,街上满是坍塌的砖块和尸骸。子弹的嘶鸣和人们的惨叫声交织在一起,弹道川流不息,留下红色和橙色的光轨。 最初引发屠城的是守军的激烈反抗。军队闯进城中,不愿投降的守军占据着制高点,企图用猛烈的火力逼退敌军。士兵们初来乍到,突然身处迷宫般的小巷,周围全是敌人。他们在恐慌中见人就杀,一眨眼的工夫,城中就乱成了一锅粥。惊惶的人们各寻生路,有的逃往特雷布林卡,有的奔向利曼港。一些平民被战鬥声惊醒,主动前往城门帮助部队防守,途中遇到了第一波进城的敌军,全部遭到屠杀。 莱特清醒过来时,周围已经没有活人了。全身的骨头都像碎成了粉末,他艰难的咳嗽了两声,血从嘴里涌出来。右耳完全听不到声音了,摸上去一片黏湿。莱特推开身上的尸体爬出来,一时全身的血都冷了。 “菲尔德。”他喃喃道,突然从尸堆中跳了起来,牙齿咯咯打着颤。莱特狠狠咬了一口手背,一具具翻开尸体,却不见菲尔德的踪影。 莱特拔出一具尸体上的刺刀,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一个士兵冲进巷道,两人撞了个正着,对方想都不想就拔枪射击,莱特一刀斩下,血喷了他一身。他捡起士兵身上的步枪,一瘸一拐的走上了大街。 “菲尔德菲尔德”他穿梭在逃命的人群中,声嘶力竭的唤着弟弟的名字。狂风卷着暴雨,像无数条鞭子狠狠抽在身上,黑沉沉的天空不断被火光映亮。他刚走过一个路口,突然被一个人拉进街角,跟着一梭子弹就打了过来。 “你疯了吗,这时跑到街上不是当靶子么”凯文怒斥道。莱特呆呆的望着他,凯文提着一把冲锋枪,枪套里还插着一把,腰上绑满了弹带。菲尔德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脑袋,一下子扑进了莱特怀里。“哥哥” “菲尔德”莱特紧紧抱住他,勒得骨节都白了。菲尔德吓坏了,一个劲的抽噎着,莱特才发现他们身后还有人。克莱恩,小南还有穆尼尔,全都跟牛皮糖一样紧贴着凯文,显然已经把他当成了保护神。 “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凯文竖起食指贴在唇畔,指了指外面。两个穿着防护服的士兵从街上跑过,冲锋枪吐出烈焰,逃兵一个接一个中弹扑倒,身上腾起血雾。“我们得去抢一辆车。”他轻声说。 “怎么抢” “我来开路,你殿后。” 两人背靠着背,凯文数了数子弹,一枚一枚填入弹匣,掌心一磕,弹匣复位,发出清脆的咔哒声。他端起枪,瞄准了街上的一个士兵,叩动扳机。对方的身体一颤,像绊了一跤似的跌倒了,他立刻转向下一个目标,准确的收割着一条条人命。 就在这时,头顶突然腾起一阵火光,凯文抬起头,厉声下令:“跑” 两人从掩体后跳了出来,莱特拎着菲尔德,凯文扛着小南,一头扑倒在水沟里。两发炮弹一前一后击中了小楼,楼顶腾空而起,凯文紧紧护住头部,爆炸的气浪滚滚朝他压来,碎砖块倾盆大雨般坠落。他的喉间立刻充满呛人的血腥味,他咳嗽了一声,拨开身上的碎石,满脸都是鲜血。小南被他牢牢护在身下,惊惶的望着他。 “莱特”他大吼道。附近的废墟下传来咳嗽声,莱特艰难的爬起来,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一块弹片扎进了他的胳膊,鲜血汩汩涌出。克莱恩倒在街上,被爆炸声震得昏死过去,穆尼尔慢了一步,已经被压在废墟下,炸得血肉模糊,连肋骨都露了出来。 凯文背起克莱恩就往外跑,莱特跟在他后面,不时停下来射击。暴雨如注,到处都是爆炸声和子弹嗖嗖飞过的尖啸声。城中成了屠宰场,尸骸堆积如山,街上血流成河,走路都打滑。莱特紧紧捂住菲尔德的眼睛,不让他看到周围的惨状。 凯文的脚步忽然一个踉跄,一蓬鲜血从前胸涌出。 他当场栽倒,克莱恩从他的肩上滚落下来,莱特吓了一跳,连忙把他拉到一处房屋背后。“你怎么了” 四周一片黑暗,他只摸到凯文胸前全是血。莱特迅速解开他的上衣,想包扎伤口,凯文突然苏醒过来,一把推开他的头。 莱特一愣,子弹从脸上擦过。凯文闷哼一声,一个背跨把他甩到身后,拔枪猛烈射击。他只花了几秒钟就打空了弹匣,枪声一停,莱特立刻跟上,继续火力压制,凯文则迅速更换弹匣,等待他的子弹打空的瞬间。 两人轮换射击,不知哪枚子弹击中了对方,枪口停了片刻。莱特掷出一枚手雷,避到掩体后。一团火光在路口炸开,纷飞的弹片噼里啪啦的打在墙上。 “你没事吧”莱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凯文说:“没事,我穿了防弹衣。” 莱特愣了一下,借着腾起的火光,他发现凯文身上全是弹孔,出血量足以致死。但现在已经容不得他多想,他们穿过狭窄的小巷,避开士兵,来到一辆停在路旁的卡车外。一个军官正坐在副座上高声教训部下,冷不防一刀从窗外捅进来,当场刺穿了他的脑髓。凯文拔出刀,雨点般的鲜血瞬间泼在了玻璃窗上,顺着雨水流下狰狞的痕迹。 莱特已经解决了车外的士兵,跑过来打开门。车后座上积满了水,凯文把尸体扔下车,将克莱恩放在副座上。医生醒转过来,一摸身上全是红的血白的脑浆,瞬间吓得尖叫起来。 第九十五章 “闭嘴”凯文凶狠的骂道,医生吓懵了,怔怔的点了点头。一个小女孩站在街上哭得撕心裂肺,莱特还没回过神,就见凯文不顾一切的跑到街上,回来时一手夹着一个孩子往车里一塞,身边还跟着两个逃命的小孩。 菲尔德已经吓傻了,像八爪鱼一样死死抱住莱特:“爸爸呢” 莱特紧紧抿着唇,侧脸在火光的映照下宛如青铜雕塑。他把菲尔德放在后座上,从车上跳了下来,对凯文说:“我还有事,必须回去一趟。” 凯文脸色遽变:“现在回去” “图兰之鹰的主力守在北门,西蒙尼叔叔和爸爸都在那里。我得回去争取时间,掩护城里的平民撤离。” “你在发什么疯”凯文失声道,“现在回去纯属送死” “我是军人,我有责任”莱特突然咆哮道。两人的目光对峙着,凯文哑口无言。莱特急喘了两口气,把身上所有钱掏出来,塞进菲尔德手里:“菲尔德,你乖一点,我很快就会跟你汇合。” “不”菲尔德嚎啕大哭,“哥哥,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不准哭”莱特厉声斥道,“你除了哭还会做什么” 菲尔德抽噎了一下,呆呆的望着他。莱特搂过他的肩头,粗鲁的捋了捋他的头发:“坚强一点,不要哭。我们这个家必须有一个人活下去。” “哥哥,不要走”菲尔德紧紧拉着他,哭成了泪人,“我不要一个人活着” 莱特伸手抱住了他,菲尔德想推开他,莱特的手臂却像铁箍一样,勒得他动弹不得。 “你是我的骄傲。”他的声音异常温柔,“好好活下去,我们总有一天会再见。” 菲尔德睁大了泪眼,后颈突然一阵锐痛,失去了意识。莱特抱起菲尔德,把他交到凯文手中,在凯文面前跪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凯文吓了一跳,连忙去扶他。莱特纹丝不动,额头紧贴着雨地,低声说:“对不起,我之前对你十分无礼,求你不要计较。” 凯文愣住了,莱特紧紧攥着拳,声音里有了哽咽:“但是我只有这一个弟弟,不能把他随便托付给别人。求你把他安全带回去,实在不行,就把他送到福利院吧。不管我活着还是死了,都会永远记得你的恩情。” 凯文深深的望着他,叹了口气。“我答应你。”他郑重的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会把他平安送回去。” 莱特的眼眶红了,慢慢爬起来,摸了摸菲尔德的脸。他吻了吻弟弟的额头,眼中满是眷恋,雨水沿着他的脸颊滑落,落进菲尔德的头发里。 “再见了。”他轻声说。 他转身离开,凯文突然叫道:“莱特” 莱特停下了脚步。凯文望着他的背影,急促的问道:“我们还会见面吗” 莱特没有回答,却举起了右手。凯文笑了,他转过身,两人响亮的击了一下掌。 他匆匆抱起菲尔德,跳进了车里,踩下油门。莱特则朝着相反的方向,奔向烈火熊熊的城门。 特雷布林卡。 库玛市陷落不到半小时,海上军区的部队就包围了安全区。仅有的六名警察竭尽全力维持着秩序,才让难民们没有夺路而逃。兰斯紧紧握着枪,面对着黑压压的军队,掌心全是冷汗。 “不要慌,年轻人。”少校收起枪,和气的说,“我听说一群逃兵混进了安全区,特意来检查,保证不会伤平民一根头发。” 萨拉终于赶到了,兰斯松了口气。警察们让出一条路,他走到少校面前,不卑不亢的解释道:“长官,请您明查,这里只有战前逃出来的平民。” “是吗让我检查一下。” “为了您的安全,请不要擅自进来,很可能会被传染。”萨拉拦在他面前,“这里是联盟保护的安全区,您没有权力硬闯。” 少校叹了口气,背着手,若有所思的踱着步子。他停下来,抬头望着营区上方飘扬的旗帜,眼神轻蔑。 他突然掏出枪,一枪打碎了萨拉的脑袋 萨拉的太阳穴腾起一蓬血雾,仰面栽倒,脸上带着错愕的神情,难民们立刻凄厉的尖叫起来,朝前涌动着。兰斯浑身发抖,红着眼睛扑上去,被两个同事拼死拦住了。 少校若无其事的收回枪,吹了吹枪口的硝烟:“把门打开。” 两个士兵走上前,拆开了门上的锁,铁门哗啦一声开了,难民们成群结队站着,人人脸色惨白。军队长驱直入,占领了安全区,没多久就拖出一队年轻男人,甚至还有十三四岁的少年。士兵们粗鲁的揪着他们的头发,把俘虏们押到墙根外。 “要是 早点配合我们,就不会送命了。”军官遗憾的说。兰斯紧紧咬住唇,指甲嵌进了掌心,鲜血淋漓。“他们不是逃兵” “不,肯定是。”少校走到墙边,提着一个男人的头发,用生硬的图兰语问道,“你还有同伙吗” 男人拼命摇头,他一掌掴在男人脸上,又问了一遍,这次男人以众神的名义表示自己的清白。 “他不肯承认,这就没办法了。”少校说,“全部枪毙。” 兰斯的身体仿佛被电打了一下,他难以置信的望着墙角,士兵们一个接一个抬起枪,枪筒猛的一跳,人的脑袋就朝前耷拉下去,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倒下,鲜血漫过了墙角。警察们气得脸色发青,但军队的人数是他们的几千倍,只得眼睁睁的目睹这场暴行。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兰斯浑身颤抖,他绝望的看了一眼萨拉的尸体,又望向头顶联盟的旗帜。黑沉沉的天空崩塌了,紧随而来的雷声如同大炮轰鸣,令人悸恐。 就在少校经过身边时,兰斯突然一脚踹向他的膝弯,拔枪对准了他的太阳穴。 “快逃”他声嘶力竭的吼道,“这里守不住了” 难民们呆呆的望着眼前的变故,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营区瞬间腾起滚滚尘烟。士兵们立刻开了枪,曳光弹在夜空中划出雪亮的轨迹,有人停了下来,茫然的四下张望。但更多人在本能的驱使下奔向港口,不断有人倒在血泊中。 “让他们停止开枪,否则我毙了你”兰斯厉声道。少校无动于衷,他一枪打穿了对方的掌心,少校痛叫一声,不得不下令:“都给我停下来” 就在这时,一发子弹突然穿过他的胸口。兰斯一个踉跄,子弹从极近的距离射出,瞬间打穿了他的防弹背心。他抓住少校的衣襟,慢慢滑倒在地上,胸口鲜血如注。他看到士兵追逐着飞奔的难民,他们在崇山峻岭间奔逃,被炮弹炸得粉碎,雨点般的子弹划过天空,难民们被击中,当场扑地哀嚎。 兰斯捂住胸口的伤,挣扎着想爬起来,新鲜滚烫的血从身体里汩汩涌出,他从未如此绝望。他一寸一寸爬过去,想捡起枪,却被人踩住了手背。 兰斯抬起头,他的意识已经模糊,只见一个人影站在面前,枪口指着他的头顶。 第九十六章 凯文手上突然一颤,轮胎发出刺耳的声响,差点侧翻进树丛中。车里人仰马翻,他连忙稳住方向盘。 “你怎么了”克莱恩大惊失色,凯文紧紧按住胸口,脸色痛苦:“不知道我刚才突然眼前一黑,好像被子弹打中了。” 凯文把手伸进衣服里,摸到了兰斯的遗书,心慌得无以复加。 “你太累了,换我来开吧。”克莱恩说,凯文没有拒绝。暴雨猛烈敲打着车顶,路上满是大大小小的水坑。山路泥泞,车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被凯文扔上车的女孩哭着叫妈妈,小南不得不紧紧搂住她,几个吓傻了的小孩回过神来,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 “闭嘴”凯文正心烦,不由厉声骂道。后排的几个胆小的被他一吓,愣是把眼泪憋了回去。橙红色的炮火照亮了夜幕,不断有炮弹落在道路两旁,飞散的弹片和石头碎块砸在车上,到处都是逃难的人群。 就在这时,前方出现了黄色的灯光。凯文霍然抬头,发现一队士兵守在公路的出口,打算拦截出城的车辆。车里的孩子们立刻脸色惨白,凯文在心里骂了一声。 “我下去应付。”他说,“你立刻带着孩子们离开这里。” 克莱恩白了脸,强作镇定:“我该怎么办” “港口有去国外的船只。你是所有人的希望,一定要活下去。” 凯文用力捏了一下他的手,医生脸色苍白,坚定的点了点头。凯文把头发扎起来,点了一支烟叼着。他惊异的问道:“你要做什么” “别说话,我来应付。” 凯文夹着刀下了车,大步走向一名军官。对方一见他就变了脸色:“少将您怎么在这里”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凯文俯下身,把烟全喷到了他的脸上。安德鲁讪讪道:“子弹不长眼,我担心伤到了您嘛。车里的是” “我的一个朋友,在这里做生意。我正巧遇到了他,就顺便接他走。” “原来如此。”安德鲁连连点头,“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得检查一下车里。” “你们胆肥了是吧,连我的车都要查”凯文不耐烦的问道,“我难道会把逃兵藏在车里” “不,这是规定” “去你妈的规定,你的上司是谁叫他来见我。” 就在他胡搅蛮缠的时候,克莱恩悄悄驱动卡车,猛踩油门,朝着码头飞奔而去,士兵们立刻追上去开了枪。 砰。 凯文对天放了一枪。他叼着烟,一手拿枪,一手拔出刀来,冷厉的扫视着周围的士兵。“放那辆车走。”他沉声道,“你不听我的命令吗” 安德鲁沉默了片刻:“如果是少将的命令,我一定遵从。但您不会健忘到连自己的副官都不记得了吧” 凯文一愣,安德鲁皱眉问道:“你究竟是谁我从没听说少将有个双胞胎兄弟。” “等你到了地狱,自己去问他吧。” 凯文将刀铛插入腰带,朝右跨出一步,翻转刀刃。他身上的气息完全变了,浑身散发出死神般的压迫感,侧脸坚硬如生铁,双目隐隐泛出血色。 安德鲁一阵恶寒,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不要怕”他尖叫道,“对方只有一个人,拦住他” 凯文独自站在雨中,面对着逐渐缩小的包围圈。他缓缓睁开眼睛,长刀从鞘中滑出,荡开绵绵的雨水。 利曼港。 码头乱成一锅粥,船上挤满惊慌失措的难民。船员堵在岸上,声嘶力竭的维持着秩序:“妇女和儿童优先,不要拥挤” “让一让”克莱恩提着箱子冲下车,小南背着菲尔德,后面还跟了一串孩子。“我是联盟的医生,请让我上去” 他们艰难的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克莱恩出示了证件和护照,许多双手从船上伸过来,把他拉上了甲板。小南把菲尔德递了上去,自己艰难的爬上船舷。甲板上早已挤满人,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了。大雨滂沱,海流汹涌,船只在海面上飘来荡去,一些难民不顾一切的跳入海中,有的立刻被湍急的海流冲走,有的游到最近的船上,顺着船沿爬上甲板,本已满载的船开始失去平衡,大量海水涌入船舱,难民们惊恐的尖叫起来,拼命把这些爬上来的人往海里踹,用斧头砍断他们的手,甲板上鲜血横流,海上满是落水声和人们凄惨的尖叫。 直升机在头顶徘徊,炮火把海面映得通红。船长砍断了拴在船舷上的铁链,嘶声叫道:“出航” 带锈的船锚吱吱嘎嘎的露出了水面,撞击着木质的船体,在海上腾起阵阵浪花。船只一艘接一艘驶过漂在海面的尸体,岸上的难民绝望的叫起来,妇女们跪在地上捶胸痛 哭,哀求船员带上她们的孩子。克莱恩紧紧握住船舷,心如刀绞。这时,菲尔德终于悠悠醒转过来,轻声唤道:“哥哥” 没有人回答。昏迷前的场景一下子闯入脑海,菲尔德的瞳孔慢慢放大了。他突然尖叫起来,想从船上跳下来。 “不要乱动”小南拼命抱住他,菲尔德崩溃了,在她怀里又踢又叫,哭得撕心裂肺。 “哥哥”他的嗓子都喊破了,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哥哥哥哥” “菲尔德,别这样”克莱恩眼眶通红,噙着泪拉住他,“你要为了他活下去,这是你哥哥的愿望。” “我不” 菲尔德奋力挣开他们,从甲板上纵身一跃,跳进了大海。克莱恩大惊失色,连忙冲到船舷上。菲尔德从海里冒了个头,朝岸上游去。 “傻孩子,快回来”他朝菲尔德大吼,冲过去摇晃着船长的肩膀,“停船还有人没上来” “先生,这种状况怎么可能停船” “菲尔德”克莱恩挤开人群,拼命吼道,“别犯傻了,快回来” 菲尔德从齐膝深的海水中站起来,咳嗽了两声。他浑身透湿,拔出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克莱恩呆若木鸡。菲尔德拿枪指着太阳穴,满脸是泪,一步一步往岸上退去。 “再见了,医生。”他用口型说。 克莱恩哭了。小南眼眶通红,紧紧握着船上的栏杆,骨节泛白。她突然扑到船舷上,高声叫道:“去北门所有守军都在那里” 菲尔德点了点头,跑进了炮火隆隆的屠宰场。克莱恩跪在甲板上,把脸埋进双手间,带着哭腔喃喃道:“上帝啊,我们究竟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这么惩罚我们” 小南浑身一震,脸色突然煞白。她悄悄离开医生,一个人躲到船角蜷缩成一团,止不住的发抖。 第九十七章 屠杀进行了大半夜,最初的混乱后,军队开始有组织的屠杀。他们焼毁了城中的房屋,掠走所有财物,城门一处一处被打开,四处腾起熊熊烈焰。军队有组织的分割着防御阵地,往下水道里投放毒气,泥泞的污水中立刻堆满了尸体。 几个小时过后,城中已经没有任何有组织的抵抗了。除了西蒙尼带着一小支军队成功突围,守军全部战死。士兵们把战俘们拴成列,逼迫众人跪在坑中,几百人同时开枪,然后把尸体集体焚焼掩埋。吉尔伯特靠多年暗杀活动的经验,躲在下水道避开了第一轮屠杀。他从士兵的尸体身上扒下衣服换上,城中到处都是穿着防护服的士兵,他的举动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以他对莱特的了解,莱特绝不可能临阵脱逃,一定在某处阵地上死守。但他到处都找过了,完全不见莱特的踪影。在城中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险,吉尔伯特心急如焚。他穿过城中复杂的小路,途中发现士兵拉着推车运送尸体,大概要运去焚尸炉集中焚焼。 “我来帮你吧。”他主动接过了推车,士兵点了点头。吉尔伯特推着板车,来来回回运了十多趟,车上男女老少都有,有的女尸衣不蔽体,漆黑的眼睛大睁着,胴体在夜色里白得触目惊心。他强压着恐惧,用绳索和钩子拽起尸体的大腿,把尸体送进焚尸炉,随着嗤拉一声轻响,炉中腾起青烟。 支撑着他的勇气一点点磨光,吉尔伯特濒临崩溃,恨不得立刻夺路而逃,就在这时,一点微光突然照亮了他的眼睛,是一只金表。他认得这只表,因为表的主人得到这个礼物后,曾向他炫耀了足足一周。 吉尔伯特的心脏狂跳起来,一同运尸体的士兵把莱特从尸堆里扒了出来,取下他的表塞进兜里,又拿走了清姬。他喜滋滋的跪在尸堆旁翻着财物,没有注意到身后寒冷的目光。 一截刀尖突然从他的下颌突了出来,瞬间贯穿他的延髓。他的眼睛瞪大到极致,随后黯了下来。吉尔伯特紧紧捂住他的嘴,将瘫软的尸体平放在车上,把莱特跟他的衣服换过。他冷静的推着车,把遗体倾倒进焚尸炉,随后扛着莱特躲进一座废墟。 莱特突然咳嗽了一声。吉尔伯特连忙把他平放在路上,拍着他的脸:“莱特,醒醒” 莱特腿上中了弹,鲜血汩汩涌出。吉尔伯特撕下一截衬衫,紧紧扎住血管,盼望他能多坚持一会儿。莱特痛苦的皱着眉,终于睁开眼睛,哑着嗓子问道:“我还活着” “是的,我们都还活着。”吉尔伯特把他背了起来,“你不要说话,保持体力。我会带你离开库玛市,乘船去国外。” “城门必须去挡住” “库玛市已经沦陷了,守军不是被杀就是投降,你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 莱特安静了下来,他身上的枪伤已经黏结,嗓子干得冒烟:“菲尔德呢我爸呢” “我没有见到他们。” “是吗”莱特紧紧按住额头,盼望凯文已经把菲尔德送到了港口。“我得去找我爸,他应该跟我一样守在阵地上。” “伯父”吉尔伯特皱眉,“他没跟你在一起,说不定已经去了港口。” “你说得对,我得去跟他们会合。”莱特双腿一软,险些跌倒。吉尔伯特连忙扶起他,把他的胳膊架在肩上。“你伤得太重了,我背你过去吧。” “我自己能走。” “别逞强了。”他强行把莱特背起来,爬进下水道,在齐膝深的污水中走着。尽管军队投放了毒气,但他有把握从安全的通路出去。下水道里一片黑暗,长长的通道仿佛巨兽的食道,暴雨猛烈的敲打着屋顶和街道,夹杂着沉闷的雷声。莱特微微皱眉,感到一阵恶心。 “你怎么了”吉尔伯特注意到他的异常,莱特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有点头痛。” 不远处突然传来响动,吉尔伯特立刻拔枪喝道:“谁在那里” 没人回答,他毫不犹豫的开了枪。里面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别开枪,我是良民” 两人都愣住了。奥利佛举起双臂,讪笑着从角落里跳出来,吉尔伯特打开手电筒,认出了他的脸:“你怎么在这里” “原来是你们两个,吓死我了。”奥利佛抚着胸口,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看城里打得太激烈,只好到下水道里躲一躲。小子,你这是怎么了还活着吗” “你从哪里过来的” “港口。我本来指望坐船离开,结果船不是跑了,就是全给炸了。” “港口”莱特问道,“你见到我爸和弟弟了吗” “哎,你可问对人了。”奥利佛得意洋洋的说,“我在路上正好遇到了卢恩和菲尔德。菲尔德好像急着到处 找你,但被卢恩强行拽走了。” “他们去了哪里” “不太清楚,不过看方向,可能是往观星山附近去了吧。” “观星山”吉尔伯特皱眉,“他去山里做什么” 奥利佛正想回答,一道暴雷突然在头顶炸开。一大群肥硕的老鼠吱吱叫着窜开,眼睛在黑暗里闪烁着绿莹莹的光,莱特脸上瞬间变得惨白,从吉尔伯特肩上滚了下来。 “莱特”吉尔伯特吓了一跳,莱特紧紧抱住头,眼前阵阵发黑,头痛得快要裂开了。暴雨就像一把钥匙,开启了紧锁的记忆。他痛苦的嚎叫着,直到失去了意识。 他没有昏迷很久,醒来时,吉尔伯特正跪在一旁,担忧的望着他。“你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莱特疲倦的说,“我一听到雷雨的声音就觉得头痛。”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症状的” “今年夏天。” “怪了,今年夏天只下过两场雷阵雨。”吉尔伯特沉思着,“你以前从来不怕雷雨,是不是受到了什么惊吓” “雷雨又怎么了”奥利佛不禁插嘴,“这小子纯粹是胆小而已。” 吉尔伯特没有回答,却站起身,在下水道里踱着步子。“我记得今年第一场雷雨在四月末。”片刻后,他沉吟道,“你跟菲尔德去了山里,回来后就发病了。” 第九十八章 莱特茫然的望着他,吉尔伯特俯下身,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你还记得这天发生的事吗” 莱特刚想回答,剧烈的疼痛从脑仁深处传来。吉尔伯特的脸色变了,他跪下来,捧住莱特的脸,望向他的眼睛深处。莱特无法动弹,吉尔伯特的眼神仿佛一个漩涡,他身不由己的被卷了进去,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见他的嘴唇一开一合。 “仔细回想一下,4月20日当晚,你去了哪里”他的声音轻柔。 “山里。”莱特喃喃道,“菲尔德说说熊猫不见了,我就陪他去了山里” “你们在山里遇到了什么人吗” “没没有”他闷哼一声,冷汗滚淌在脸上。吉尔伯特立刻改变话题:“你去了哪里周围有没有什么标志性建筑” “矿洞对,矿洞,菲尔德为了测水的酸碱值,去了矿洞附近。” “矿洞”吉尔伯特迅速在脑海中检索着,“附近是不是有个废弃的发电站” “是那里很吵,到处都是蜜蜂飞过的嗡嗡声,简直像一座蜂房。” “发电站有人在吗” “有” “莱特,望着我的眼睛。”他端详着莱特,一字一句的问道,“把我当作那个人,他对你做了什么” 莱特迟缓的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一些画面在脑海中飞快的闪现,就像黑白照片上的远景。雷鸣,暴雨,黑暗的矿洞,空无一人的厂房,人偶般的女孩。雨燕掠过暴雨将至的天空,一晃眼就不见了。 “你是克洛伊叔叔收养的孩子吗” “我不认识什么克洛伊。” “往前走,千万不要回头。” 一道清脆的霹雳划过天空,吉尔伯特的脸摇晃起来,如同对焦不准的摄像头。他的五官慢慢变得清晰,漆黑的头发,眉眼细长,五官端丽,眼睛像蛇一样冰冷。 莱特突然惊怖的大叫起来,猛的推开吉尔伯特,连退了好几步。“是你是你” “我是谁” “克洛伊”他咆哮道,“是你制造了传染病是你害死了老师和妈妈” 他扑过去掐住吉尔伯特的脖子,力气大得可怕,奥利佛连忙扑过去分开他们:“冷静一点,他是吉尔伯特” 莱特一愣,慢慢松开手,这才认出了面前的人:“我怎么了” “你被催眠了。”吉尔伯特狼狈的坐起来,“你们遇到了策划阴谋的人。他封住了你们的记忆,让你把传染源带了回来。” “他是克洛伊,偶尔会来我家作客,说是妈妈的朋友。”莱特喃喃道,“我在发电站遇到了他收养的小孩,名字叫小南。” “你之后见过这两个人吗” “我只见过小南,屠杀开始后我让凯文带着他们逃走了。可恶,她是那个恶魔的同谋,我居然把她放走了”莱特狠狠咬唇,吉尔伯特沉声道:“晚了,克洛伊肯定早就逃走了。你亲眼见到菲尔德和伯父在一起他们身边还有没有外人” “没有了。”奥利佛迟疑着回答,“不过卢恩当时脸色很吓人,我都不敢叫住他。” “既然他和爸爸在一起,应该没问题吧。我马上去观星山和他们会合。” “我和你一起去。” “喂,你们都走了,谁来保护我”奥利佛惊恐万状,吉尔伯特说:“莱特伤得很重,你只有自己保护自己了。” “不,我要跟你们一起”奥利佛死死抱住莱特的大腿。莱特叹了口气:“走吧,你别拖后腿就行。” 三人冒着暴雨离开了城区,在夜色的掩护下抄小路去了山里。大雨滂沱,积水没过了鞋面,吉尔伯特扶着莱特,捡了根树枝拨开树丛。山里静得出奇,炮火的隆隆声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让人不禁以为已经逃出生天。 吉尔伯特突然停下脚步。莱特回过头,他紧紧握着枪,面色苍白:“不对劲。” “什么” “太安静了。山里应该还有不少逃命的人,却没有任何交战的声音。” 莱特这才觉得不对,林中静得出奇,只有雨落声和风吹树丛的沙沙声。前方的草丛中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夹杂着两人的交谈。吉尔伯特停下脚步,三人躲到一棵大树后,一个男人的声音隐约飘来。 “卯月已经和守门人去了山里,等到门打开,我们在图兰的任务就告一段落了。” “他太磨蹭了,居然花了整整六年。”女人抱怨道,“我早该杀了那个小丫头,看他还敢不敢阳奉阴违。” “我们还需要深见一族的力量,把卯月逼急了没有好处。”男人问道,“ 说起来,那个叫小南的孩子呢他没带着她一起走吗” “不知道,可能被他藏起来了。”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了,莱特总觉得男人的声音似曾相识。山间夜晚寒凉,吐出的空气化为一团团白雾。一片凉意飘落脸颊,莱特仰起脸,洁白的雪片落在他的鼻尖,无声的融化。 下雪了。 就在他抬头的瞬间,无数六棱冰箭穿过结着薄霜的空气,激起巨大的白色烟尘。吉尔伯特猛的拉过他,两人一起扑倒在树丛中。埃文斯从对面走过来,身上冒着白色的寒气。“我提醒过你要小心一点吧” “文月,这是你的错,自己解决。”西妮亚面无表情。埃文斯皱了皱眉,摸着鼻子端详莱特:“等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小子。” “是你的朋友吗” 他回忆了片刻,恍然大悟,握拳一敲掌心:“我想起来了,两年前我来过图兰,跟你打过一局台球。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奈斯” “你是埃文斯”莱特喃喃道,“埃文斯布洛克” “对啊,真是巧遇。”埃文斯热情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嗨,你还记得吗你当时输给了我一个赌注,我告诉你日后再还。” 莱特放松了警惕,脸色缓和下来:“什么赌注” 触及他的目光,吉尔伯特突然一阵恶寒。他猛的回过头,声音凄厉:“莱特,快逃” 他话音未落,温热的鲜血扑面而来,一条冰鞭贯穿了莱特的腹部,将他倒悬在空中。无数冰鞭从埃文斯的脊背展开,仿佛舞动的蛇群,酷烈的寒意从盛夏的山间流过。 第九十九章 “赌注我想好了,”埃文斯抛着匕首,唇畔依然挂着笑容,“就拿你的命来偿吧。” “莱特”吉尔伯特失声叫道。他曾杀过不少人,但埃文斯身上散发出浓烈的血腥,他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他连退了好几步,双腿一软,当场跪倒。 “对c对不起我不该偷听你们的对话,求你放过我一命”他连连磕着头,结结巴巴的说。埃文斯惊讶的挑了挑眉,回头问道:“他在求我饶命呢,怎么办” “你自己决定。” “你不替朋友求情吗”埃文斯问道。吉尔伯特颤颤兢兢的望向莱特,莱特横卧在血泊中,一动不动。“他他已经没救了。求你放过我,我什么都没听到” “不,你听到了。”埃文斯拍了拍他的肩膀,“记住,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 吉尔伯特脸色瞬间煞白。埃文斯的身子突然晃了一下,一股鲜血从胸口冒出来,吉尔伯特霍然回头,莱特匍匐在血泊中,手中握着枪,枪口还冒着硝烟。他拼死撞开了埃文斯,回头咆哮道:“快逃” 吉尔伯特呆呆的望着他,夺路而逃。锋利的冰棱没入血肉,莱特闷哼一声,大量鲜血从口中涌出。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握紧枪,一根带着钩刺的冰锥缠住了右手,枪滚落到一旁,发出哐啷一声轻响。 埃文斯捂住伤口,一脚踹开了莱特。莱特倒在血泊中,叩动扳机,一下,两下,枪膛发出咔哒咔哒的空响。他笑了起来,挑衅的望着埃文斯,等待他给自己最后一击。 埃文斯却改变了主意,他冻住血流不止的伤口,西妮亚问道:“你不杀了他吗” “他活不了十分钟。”埃文斯意味深长的望着莱特,“你以为拼上性命,就能救得了朋友吗我根本用不着追他。” 莱特微微翕动嘴唇,用口型说:“人渣。” “随你怎么骂。真可惜,要是在别的场合相遇,我们一定能成为朋友。”埃文斯捡起他的枪,“永别了,莱特。” 两人很快离开了,莱特的意识慢慢消散。他感到死神在亲吻自己的额头,用尽全力只能把手掩在伤口上,仿佛这样血就不会再流。脚步声来到身旁,莱特竭力睁大眼睛,却已看不清任何事物。 奥利佛红着眼睛,吸了吸鼻涕,咬牙把莱特抱起来,艰难的扛到了肩上,拔腿就跑。莱特伏在他的肩上,手臂无力的垂着:“吉吉尔” “你先关心一下自己吧”奥利佛一边跑一边哭,哭得眼睛鼻子全都皱成一团,脚下却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旋风似的冲过树林。莱特被颠来颠去,好几次都差点摔下去。奥利佛背着他躲到一个山洞里,他放下莱特,在洞口左顾右盼,确认埃文斯没有追来才松了口气。 “不准睡”见莱特快要失去意识,奥利佛连忙扑过去,左右开弓扇了他好几个耳光。莱特疲倦极了:“让我休息一下” “你现在睡了就醒不来了”奥利佛急了,把工具箱一摔,掏出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药草硬塞进莱特嘴里,莱特嘴里又苦又辣,下意识的想吐,奥利佛紧紧按住他的嘴:“不准吐,这可是我留着救命的宝贝” “这是什么东西” “一种花,据说吃了可以长生不老,但一摘下就会枯萎,药效大减,治你的伤大概没问题。” “大概” “我没试过嘛。”奥利佛讪讪道,“来,咱们聊聊天,千万不要睡。” “聊什么” “聊我的故乡啊。”奥利佛眉飞色舞,“珍宝岛位于世界之山附近,岛上温暖如春,遍布奇珍异宝。我们一族是天才建筑师,就地取材建造了一座伟大的城市,富丽堂皇远胜诸神的宫殿。” “这话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好吧,咱们聊点别的。”奥利佛说,“刚才的话全是骗人的。” 莱特微微睁大眼睛。药开始生效,他感到血不怎么流了,思路顺畅了许多。奥利佛紧握住他的手,脸色发白:“我原本只是怀疑,听到刚才那两个人的话,我才确定,这场传染病是人为制造的” “我早就知道了。” 奥利佛呆若木鸡,急忙扑过去,摇晃着莱特的肩膀:“你知道理由吗” “不是为了向图兰开战吗” “这只是其中之一。你知道军部为什么执着的要征服图兰吗” 莱特愣住了。奥利佛咽了口唾沫,紧张的说:“说来话长” “长话短说。” “臭小子,对长辈要有点耐心”奥利佛怒道,“这话我没对任何人说过。真正的珍宝岛是一片生命禁区,终年燃焼着烈火,我们根本无法上陆,只得躲在山洞里苟且偷生 ,我的族人的确是天才建筑师,但每个人都很短命。我用了十年造了一艘能从深海穿行的船,才得以离开珍宝岛。” “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先祖犯下了重罪,作为惩罚,神把我们变成又丑又矮的怪物,还在海上用烈火划下了一道屏障,不许族人离开岛上。”奥利佛喃喃道,“莱特,你听说过阿美尼斯帝国吗” “阿美尼斯” “对。阿美尼斯是一个崇拜海神的王国,是所有文明的先祖。先祖是卓越的建筑师,一万年前,他们曾为阿美尼斯的皇帝造了一样东西,成为了一族的原罪。” “什么东西” 光蛇般的闪电照亮了夜幕,洞外风急雨骤,电蛇在乌云中游走,在墙壁上投射出两人的影子。奥利佛直勾勾的盯着洞外,吐出一个字:“门” “门” “对,先祖一共造了七扇门,只要在特定时刻同时打开所有门,就能打开通神之路。诸神无法原谅人类的狂妄,降下了大洪水,阿美尼斯王国就此覆亡。但仍有人乘坐方舟逃过一劫,在大洪水后散落到世界各处。这些人当中有一位贤者,希望人类铭记这段悲惨的历史,永远引以为戒,把真相记在了羊皮卷上,并创立纳瓦拉教守护这个秘密。克里蒙特王国成立初期大肆迫害教徒,但纳瓦拉教并没有因此终结。他们逃往一个土著人的领土,与土著签订协议成立了图兰王国。王族一直谨慎保存着秘密,直到教皇的军队攻破圣城,最后一个图兰王室临死前把圣书交给教中亲信带出。根据圣书的记载,真神会选择七人担任守门人并赐予钥匙,只有守门人能打开门。” 第一百章 “我还是不明白。”莱特皱眉,“这跟传染病有什么关系” “莱特,你还没听出来吗”奥利佛低声说,“其中一扇门就在图兰” 莱特的瞳孔骤然紧缩。奥利佛越说越快:“每扇门都有选定的守门人,负责保管钥匙。此外开门还需要大量血祭,因此他们要制造传染病,挑起战争。” 前所未有的寒意从莱特的脊背升了上来,驱散了迷雾。突如其来的传染病,战争,大屠杀所有事串联在一起,指向血淋淋的真相,莱特止不住的发起抖来。 “这个阴谋需要漫长的筹备,我们当中一定有人跟军部勾结。”奥利佛咬牙切齿,“记住,如果你能去到门前门前的人就是这个叛徒” 莱特脸色惨白,紧紧咬住嘴唇。奥利佛以为他被真相吓到了,摸了摸他的头发:“你没事吧” “有点冷。”莱特小声说。他冻得直哆嗦,紧紧蜷成一团。雨不知何时停了,奥利佛望向洞外,发现洞外开始飘雪。 他的脸色瞬间煞白,站起来对莱特说:“我我出去捡点柴来焼。” 没等莱特回答,他僵着身子走出山洞,立刻飞奔起来。奥利佛吓得气都不敢喘一口,直到跑得远远的,大雪变回了夏日的暴雨,他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对不起。”奥利佛嗫嚅道,他紧紧抱着手臂,双腿弹琵琶似的抖着,眼中热泪滚滚。他知道放着不管,莱特很快就会失血而死,腿却像焊在了石头上。 塞拉永远不会知道,当初她在高台上鸣枪时,一个侏儒曾站在人群中仰望她。她的眼神仿佛钢针一般,刺穿了世上所有卑劣和虚妄。他一直远远望着她,目睹她结婚生子,从倔强的少女变成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坐在院中哄着幼子,眼中满是母性的温柔。每当他见到莱特海蓝色的眼睛,就会想起塞拉,坚韧而骄傲,永远光芒四射,让他自惭形秽。 他很想勇敢一次啊。 奥利佛擦干眼泪,抱着一捆木柴回到了山洞。莱特已经昏迷过去,奥利佛把木柴堆在一起,但木头太潮湿,刚燃起来就熄了,他沮丧的叹了口气。 雪越下越大了。 洁净的雪片如丝绢轻拂,飘飘荡荡的落下来,岩壁上结了一层薄冰。奥利佛把箱子里的药草全部倒出来,一点一点撕碎喂给莱特,然后费力的搬来一块大石头,挡住洞口的寒风。莱特在严寒中冻得直哆嗦,轻声唤着妈妈。奥列佛望着他,深深的叹了口气。 他慢慢解开衣襟,脱下了外衣。 莱特做了一个梦。 天气晴朗,院中的大树繁花累累,卢恩和霍华德坐在石桌旁下棋,塞拉在厨房里忙碌,油在锅里噼噼啪啪的暴响,诱人的香气一阵阵飘来。菲尔德趴在桌上写作业,他支着下巴,头却一点一点挨着了书页。冷不防脑门上挨了一下,塞拉握着一卷书站在旁边,满脸愠怒。 莱特突然扑过去抱住了她,塞拉一愣,莱特把脸靠在她的围裙上,哑声道:“别动,让我靠一会儿。” “你今天转性了”塞拉揶揄道,“还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妈妈,”莱特轻声说,“对不起。” 塞拉眨了眨眼睛,了然的叹了口气,抚摸着儿子的头发。 “你已经是个男人了,必须对自己做的事负责。”她说,“你将来可能犯下许多错,有些甚至无可挽回,但你必须背负这一切继续前进,直到走上正确的路。” “什么是正确的路” “我怎么知道。”她叹了口气,温柔的说,“但不管你走到哪里,我和你爸爸都会永远爱你。” 莱特猛的睁开眼睛。 他的眼睫上结了一层白霜,身上覆盖着薄冰,一动碎冰就簌簌往下落。身旁是一小堆柴火的灰烬,莱特活动着手指,四肢已经冻得失去知觉,寒气直透骨髓。身上还盖着几件短小的外套,莱特紧了紧衣领,摩擦着双手往外走去,呼出的空气凝成一团团白雾。洞里冰雕雪砌,仿佛一座水晶宫殿,露水凝成了晶莹的冰柱。 天已经亮了,太阳升上了群山之巅。这时,他看见了站在洞口的身影,习惯性的叫道:“叔叔” 阳光如瀑,莱特突然像被雷电劈中了,整个人僵在原地。 群山已化为一片雪原,万丈霞光照射着大地,白雪反射着阳光,融成一片辉煌的金色光雾,一道冰瀑镶嵌在山涧,在阳光下璀璨流转。奥利佛赤着上身,拿着那根足足有他一半高的木锤当作手杖,手杖的前端已没入冰层。阳光在他身上流转,坚冰覆盖了全身,仿佛一尊晶莹的冰雕。 他的呼吸早已停止,全身的热血已经凝固,却像钢铁一样支撑着身体不肯倒下。 他依然怒目圆睁,威风凛凛的站在洞口,仿佛只要有他挡在这里,连死神都会绕道。 他这辈子都活得像个跳梁小丑,只有死的这一刻顶天立地。 莱特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血肉,鲜血淋漓。他站起来,跪下,庄重的给奥利佛磕了三个响头。额头磕破了,血染红了冰层。他的脸紧紧伏在冰面上,热泪从眼角涌出,化作晶莹的冰花,被劲烈的风吹散。 阳光照亮了寂静的街巷,凯文慢慢睁开眼睛。雨终于停了,街上弥漫着浓重的腥臭,他只记得被一队士兵堵在巷子里,他疯狂的砍杀,身上的伤不断愈合又不断添上新伤,直到血染重衣。后来他实在站不住了,便在爆炸声中失去了意识。 衣服已经变成了黑褐色,凯文撑着手臂站起来,双腿一软,跌倒在血泊中。他把断刀当作拐杖支撑着身体,踉踉跄跄的往外走。凯文觉得自己像被抽干了的气球,身体疲倦欲死,没走几步,他就被路边的尸体绊倒,好一阵子都爬不起来。 凯文急促的喘着气,握住断刀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我必须回去,他告诉自己,如果第一个任务就遭遇挚友的死亡,一定会毁掉兰斯的职业生涯。街上尸骨如山,鲜血横流,倒塌的建筑下露出人的断肢,苍蝇围着尸堆嗡嗡飞舞。凯文走走停停,站不稳了就靠着废墟歇一下。 大军已经撤退了,城里只留下一些士兵负责清扫,士兵把汽油淋在尸堆上点燃,青色的烟雾从焚尸炉中升起,直冲云霄。凯文躲到暗巷中,等到士兵都走了,才匆忙跑到街上,扒下尸体身上的军服换上。他用血和尘土弄脏了脸,混进撤退的士兵中,一路逃离了库玛市。 第一百零一章 “吉尔,吉尔” 视野中一片鲜红,吉尔伯特慢慢睁开眼睛,才发现是妮娜的红头发。妮娜面露惊喜:“你还好吧” 吉尔伯特刚想回答,立刻打了个寒颤。地上积着一尺厚的雪,河流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冰花。妮娜朝掌心呵着气,冻得直哆嗦:“明明是夏天,怎么会下这么大的雪” “你怎么在这里” “我开始和大家一起逃命,到了港口没见到你们,就又回来了。”妮娜低着头,“反正我家里人都死了,一个人活着没什么意思。对了,莱特呢他没跟你一起吗” 吉尔伯特突然像被电打了一下,浑身簌簌发抖,脸色灰白。他紧紧抱住肩膀,不敢直视她的目光:“他他死了。” “死了”妮娜瞪大了眼睛。吉尔伯特满脸绝望的惊恐,她的脸色变了,扑上去摇晃着他的肩膀,声音尖锐得几近凄厉:“你在胡说什么谁杀了他” 吉尔伯特一下子哭了出来。他把脸埋在双手间,哭得浑身颤抖。“我竟然又逃走了”他哽咽道,“是我害死了他” 妮娜呆住了。她木然站起来,拽起吉尔伯特的胳膊:“站起来,我们回去找他。” “他已经死了”吉尔伯特拼命摇头,蜷缩成一团。妮娜又气又急,狠狠掴了他一记耳光:“你不去我就自己去,你就继续当缩头乌龟,一辈子活在悔恨中吧。” 她拿走了枪,毫不犹豫的扔下吉尔伯特。吉尔伯特呆呆的跪着,突然浑身一震,眼中浮现出希冀。 “观星山如果莱特还活着,一定会去观星山” “观星山” “是的。” 他擦干眼泪,检查了一遍身上的武器。雪已经开始融化,随着埃文斯的离开,他的影响正在消失。自从图兰政府收服圣山,恢复了因蒂人的自治权,因蒂人就把观星山划为禁区,以祭奠死难的同胞。今天的圣湖却不同寻常,晴空朗日,湖心上空被一团不断升腾的黑云笼罩。湖面高卷起狰狞的白浪,形成了无数巨大的漩涡。 “这是怎么回事”妮娜被骇住了。岸上栓了一只小船,船上扔着莱特的外套。两人划着船,尽力靠近湖心。湖面腾起山一样高的巨浪,浪头把小船抛到空中,瞬间坠落下来,圣城的废墟仿佛一只破败的驳船,在惊涛骇浪中颠簸。吉尔伯特往漩涡深处望去,立刻感到强烈的恶心。 头顶的乌云突然裂开一道孔隙,一注阳光照进了漩涡深处,在车轮一样飞速旋转的水墙下方,竟然是一座倒立的城市阳光清楚的照亮了城市的轮廓,金字塔和尖尖的庙宇一闪而过。 “天啊,湖里有一座城市”妮娜惊叫道,吉尔伯特把绳子一圈一圈拴在腰上,在心里估算了一下长度。“我先下去,要是一个小时还没回来,你就直接去港口。” “不,我要跟你一起” “听话,岸上得有人接应。” 妮娜权衡了一下,只得点了点头。他咬了咬牙,用力一闭眼,纵身跳入漩涡深处。 莱特在墓道中奔跑,周围浓雾弥漫。墓道深处闪烁着亮光,仿佛海中的灯塔时隐时现。他追逐着这道光,直到雾气慢慢散去,一座高塔闯入了他的眼帘。 莱特停下了脚步,墓道不见了,他身处一座塔中,一根又一根朱红的廊柱矗立在黑暗深处,千万根红烛照亮了幽暗的高塔。莱特抬头望去,只见无穷无尽的门和楼层往高处延伸,他一阵眩晕,惊疑不定的环顾四周。 “爸爸菲尔德”他高声叫道,四面立刻传来悠长的回音。他登上楼梯,有些房间的门没有锁,一推就开了。但所有窗口都朝着别的房间,他只好打开百叶帘向外张望。第一扇百叶帘外面是浩瀚的大海,海面上下颠倒,第二扇百叶帘外是一座金字塔,第三扇外面什么都没有。 莱特路过其中一间时,里面传来婴儿般的哭声。门敞开着,周围是一片虚空的黑暗,只有河水从脚下流过。莱特迟疑着踏出脚步,随后跑了起来。不管他跑了多久,脚下的路依然没有尽头,仿佛在这个空间里,连时间都死亡了一样。 就在莱特精疲力竭的时候,远方终于浮现了亮光。一人来长的茧悬在半空中,散发着微弱的白光,里面有一团模糊的轮廓,一个孩子蜷缩在茧中,就像婴儿蜷在母亲的子宫中。茧的下端布满裂纹,粘稠的黑色液体不断从裂缝中流出,汇成一条小河。莱特拼命敲打着茧的外壳,外壳硬得像是金属,发出砰砰的声响。 “菲尔德”他大声叫道,“你在里面吗” 没有人回答。莱特害怕伤到里面的人,不敢开枪,只好拔出匕首插进裂缝里,用枪托敲打着刀柄。他忙得满头大汗,壳上的裂纹渐渐扩散,蜷缩在茧中的孩子终 于睁开了眼睛。 “哥哥”他轻声唤道。 茧中迸射出耀眼的白光,蛛网般的裂纹遍布茧身。一股黑色的激流奔涌而出,瞬间把莱特抛到了门外。 一股强烈的失重感朝他涌来,他感到一阵恶心,挣扎着爬起来。高塔消失了,他面前是一扇巨大的青铜门,门扉大开,里面一片黑暗。 “莱特你怎么在这里” 身后传来卢恩惊恐的声音,莱特霍然回头,一眼就看到了倒在他脚下的菲尔德。卢恩下意识的去拉他,莱特却直接越过父亲,走到了菲尔德旁边。他跪了下来,小心翼翼的抱起弟弟,菲尔德安静的闭着眼睛,已经断了气。 “莱特,”卢恩定了定神,艰难的解释道,“你可能难以置信,但菲尔德根本不是你的弟弟,他” “是你干的吗” 莱特的声音毫无起伏。他托着菲尔德的头,轻轻放下弟弟的遗体,站了起来。 “是你杀了他吗”莱特重复了一遍,“是你杀了我的弟弟吗” “他不是” “是不是你杀了他” 卢恩骇得后退了好几步,不小心碰倒了墙角的烛台,寂静的墓道里传来一声脆响。莱特朝前走了一步,细小的血管毒蛇般在眼角跳动:“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你说。” “这场传染病是不是你制造的” “不是”卢恩立刻回答。莱特又往前走了一步,面无表情的问道:“你是不是认识制造这场病的人,并当了他的帮凶” “” “明明手里有药,却对病人见死不救的,是不是你” “” “明明知道根本不存在什么古道,却诱使我们出去送死的,是不是你” “我我不知道你在队伍里” 第一百零二章 “和军部勾结开城投降,导致库玛市被屠城的,是不是你”莱特打断了他的话。卢恩脸色惨白,噙着泪大叫道:“他们拿你和你母亲的性命威胁我,我实在没办法啊” “他们” “对,他们才是幕后元凶。”卢恩急迫的说,“莱特,跟爸爸一起离开这个国家吧,我们” 卢恩的话断在了喉咙口,他低下头,一截刀尖从后背透了出来,准确的贯穿了心脏。卢恩喷出满嘴的血,眼泪无意识的涌出。他难以置信的望着儿子,嘴唇嗫嚅着,好像想说些什么,但莱特转动着刀柄,猛的抽回折刀,顷刻血如泉涌,他应声倒地。 地震波及到了墓道,墙灰簌簌掉落。吉尔伯特终于跑到门前。看到莱特的身影,他惊喜的叫道:“你还活着” 血沿着刀尖滴落下来,融入脚下的血泊中。吉尔伯特的目光落在卢恩的尸体上,又慢慢移到菲尔德身上,倒抽了一口冷气。 “莱特”他轻声唤道。 莱特一寸一寸回过头,泪水漫过了他的脸,脸上却毫无表情,仿佛一尊石像在流泪。吉尔伯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就在这时,一股漆黑的洪流突然从门中涌出,吉尔伯特立刻跑过去拉住莱特,莱特毫无反应,任由他拽着胳膊跌跌撞撞的跑出墓道,粘稠的黑色液体漫过了墓道,遮蔽了恢弘的浮雕和壁画,把周围的一切吞噬殆尽。 两日后,艾达海。 一艘邮轮在茫茫大海中颠簸,朝遥远的北方驶去。船上挤满了惊惶的难民,莱特抱膝坐在船的主桅旁,目光茫然。周围满是低低的哭泣,绝望毒气般弥漫在狭小的船舱里。他们曾抛弃的那个满目疮痍的北国,如今却成了唯一的容身之处。 一点冰凉落在手心,莱特低下头。这块水滴状的绿色石头是菲尔德送的生日礼物,不是什么名贵的宝石,但光洁温润,没有任何瑕疵 “我听部落里的老人说,这种石头是勇士英魂所化,能保护战士平安归来。有它在,你将来一定会平平安安。” 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打在石头上。莱特握住石头贴在心口,朝甲板上走去。妮娜想阻止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了。劲烈的风抽打着脸庞,莱特紧紧握住栏杆,骨节泛着青白,满面泪痕。鲜红的太阳从海上升起,苍鹰在他的头顶盘旋。 “杀了他们”他狠狠咬住嘴唇,双目赤红望着远方的故国,“我要杀光他们一个不留” 凯文枕着胳膊躺在草坪上,望着天空发呆。 微风和煦,蓝天里一丝云彩都没有。战争仿佛只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便又回到宁静和平的世界。他从库玛市逃走后,直到和联盟的部队汇合,才得知兰斯根本没有走。大屠杀当晚,留下的六名警察无一生还。 凯文不相信兰斯已经死了,抱着一丝希望,他疯狂的寻找着兰斯。大屠杀过后,到处都是离散的难民,死亡数字不断攀升,如同雪崩令人窒息。就在他濒临崩溃的时候,终于收到了兰斯的消息。一名护士声称,她在临时收容所见过兰斯,他的肺部中了弹,取出子弹后,他被送往布夏尔的一家医院治疗。 凯文大喜过望,打听到医院的名字,立刻连夜赶过去。医院里塞满了奄奄一息的伤员和病患,到处都是凄惨的哭声。凯文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就在这时,他突然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兰斯头上缠着绷带,正坐在一张病床上发呆。 凯文踉踉跄跄的冲过去,差点撞翻一辆推车。他跪在病床前,手抖得厉害,慌张的检查着兰斯身上,兰斯的胸前缠满绷带,臂上还吊着石膏。 凯文紧紧抱住了兰斯,兰斯的身体忽然一震,生气回到了眼中,他伸出手臂,好像想回抱凯文,双手却以一种可怕的频率颤抖起来。 “怎么了”凯文的脸色变了。兰斯死死揪住凯文的衣服,嘴唇颤抖着,泪如雨下。凯文急得都结巴了:“别哭,别哭,出什么事了” “凯文”有人在山坡下叫道,凯文直起身,杜夫挥舞着志愿表。两人并肩走在路上,杜夫问道:“你的去向决定了吗” “回国吧。”凯文说,“大小姐才六岁,兰斯肯定要回去。” “你觉得兰斯现在的状态没问题吗” 凯文本想开口,篮球场上突然传来叫好声。计分板翻过了一页,方才进球的队员正和同伴击掌庆贺。他拾起篮球用食指转着,神色平静:“我无所谓。他不当警察的话,我也不当了。” 杜夫叹了口气:“那你这四年是来做什么的” 凯文没有回答,他起跳抛投,球稳稳的入篮,在地上弹起数英尺高。 三比二,比分逆 转。 “帮我交一下志愿表。”他说,“我要回宿舍一趟。” 傍晚时天暗了下来,接着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偌大的训练场空无一人,凯文撑着伞来到靶场,隔得很远就听到了单调的枪声。靶场上四处散落着空弹壳,雨水浸湿了兰斯的头发,顺着下颌滴落。 砰的一枪,子弹径直没入靶心。凯文望着兰斯熟练的更换弹匣,想起刚到警校时,每次兰斯练枪总能打到别人的靶子上。他生性要强,就趁着夜晚一遍一遍练习射击,直到手臂肿得抬不起来。本届第一不是那么容易得来的。 天边隐约传来雷鸣,雨下得哗哗的,好像有谁拧开了水龙头。凯文出神的望着他,直到兰斯终于支撑不住,跪坐在雨里。他用颤抖的双手捡起了枪,把它用力掷出去,激起的雨水仿佛刀片一样,把曾经的理想铰得粉碎。他慢慢抱住头,把愤怒和绝望一股脑的倾泻出来,最终不可抑制的变成了嚎啕。 一把伞移到了头顶,兰斯慢慢抬起头,凯文垂下眼眸,褐色的瞳仁幽深。他把兰斯拉起来,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轻声说:“回去吧。” 临近毕业,宿舍里的学员都出去狂欢了,楼里静悄悄的。凯文放好了热水,又从柜子里翻出浴巾和吹风机。兰斯一直很安静,凯文让他去洗澡,他就听话的进了浴室,结果足足半小时都没出来。凯文敲了敲门,门没锁,一推就开了。兰斯赤身站在浴室里,正拼命搓着身上,恨不得把皮搓下一层。 凯文叹了口气,把花洒关了,兰斯茫然抬起头,像只被淋得瑟瑟发抖的小猫。 一张大浴巾落在了身上,凯文仔细擦着他身上的水,又打开电吹风。电吹风的温度调得有些高,呼啦一下吹起了兰斯的头发。 第一百零三章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兰斯问道。凯文说:“没什么,这种事你将来还会遇到,习惯了就好了。” “我不想习惯。” “你会习惯的。”凯文关掉电吹风,“除非放弃警察这条路。” 兰斯紧紧咬唇,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凯文说:“特警部队只是联盟下属的机构,必须服从联盟的命令,联盟不敢得罪强大的坎特伯雷王国,这就是政治。” “我不关心政治。我只是在想,这些人的良心何在” “跟里昂一样,早就把良心喂了狗了。”凯文用手指轻柔的梳理着他的头发,“你爬得越高,就会发现做一个善良的人越难。你想不违背本心,只有做回普通人当然,在惨剧发生时,你就会发现自己有多无力。” 兰斯垂着头,沉默了很久:“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你不怕吗” “八岁。” 兰斯全身一震,凯文平静的回答:“没什么好怕的,就是觉得恶心。好了,快去换衣服吧。” 床上放着一套洗得干干净净的睡衣,兰斯没多想就套上了,凯文拉上灯,却没有回到上铺。他往里靠了靠,伸手搂住兰斯。 “睡吧。”他柔声说,“这样就不会做噩梦了。” 兰斯的头靠着他的胸膛,清楚感受到他的心跳。“凯文,”他轻声问道,“如果我放弃当警察,你会瞧不起我吗” “不会。”凯文说,“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别胡思乱想了,快睡吧。” 凯文的皮肤微凉,呼吸间充斥着清凉的烟草气息,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他的肩膀。兰斯犹豫了一下,伸手抱住他的腰。两人的呼吸慢慢同步,他闭上眼睛,睡着了。 “四年后的今天,你们将以一位警察的身份光荣毕业,衷心祝贺各位学员,同时希望你们不忘初心,坚守良知,实现今日的诺言。” 本届所有学员和教官都正装出席,礼堂里静得落针可闻。校长清了清嗓子:“肖恩格拉德维尔” “到”肖恩从队列中站出来,合拢脚跟敬礼,走上台去,校长把毕业证书和警官证一同交到肖恩手中。学员们陆续被叫到名字,杜夫悄悄挪到凯文身旁,用口型问道:“兰斯该不会不来了吧” “不可能。”凯文轻声说,“兰斯一定会来。” 杜夫挑了挑眉,凯文又开始走神。从图兰回来后,凯文去了一趟警局,把传染病的黑幕告诉了安德莉亚。安德莉亚却并不惊讶,只叮嘱凯文不许将此事外泄。 “你必须严守这个秘密,尤其不能告诉兰斯。”她平静的说,“以兰斯的脾气,如果知道了真相,不知会作出什么傻事。” “您知道传染病是人为的” “这个阴谋并不严密,只要有心去查,迟早会查出真相。” “您为什么一直视而不见”凯文双手撑在桌上,激愤的问道,“撤走驻守部队,把手无寸铁的平民留给军部屠杀,这就是您让我从警的理由吗” “因为还没到出手的时候。”安德莉亚交叉十指,冷静的注视着凯文,眼里没有一丝慌乱和动摇。“你被兰斯传染了,以前你绝不会说出这种话。” 凯文一时语塞。安德莉亚冷冷道:“策划这起阴谋的是一个组织,为了斩草除根,现在还不能轻举妄动,但我一定会让这群人付出代价。” “凯文赫德” 凯文起身跨步行礼,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他接过证书,心不在焉的回到队列中,不时望着门口。 “兰斯杜贝尔弗”校长念道,没有人回答。他推了推眼镜,又念了一遍,“兰斯杜贝尔弗” 礼堂里传来小小的骚动,特警部队的规定十分严格,从没人敢在毕业典礼上缺席。校长沉下了脸:“这不是今年的第一名吗连毕业典礼都不出席,未免太” 就在这时,厚重的木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橙红的夕晖照亮了礼堂。门口站着一个逆光的人影,凯文的瞳孔骤然紧缩。 “兰斯杜贝尔弗”校长推了推眼镜,“杵在门口做什么赶快进来。” 一百多双目光同时扎在他身上,兰斯置若罔闻。他大步走上讲台,直接从校长手中夺走证书夹在腋下,啪的一声合拢脚跟,缓慢而有力的抬手,朝正义女神敬礼。这个雕像从特警部队成立起就一直陈列在礼堂里,经历了风风雨雨。正义女神一手持剑,一手端着天平,剑尖低垂,威严肃穆。 三十年来,她见证着一届又一届学员在这里许下了誓言,然后离开。有人把名字刻在了正义之路上,有人还在继续战鬥。即使满身鲜血,伤痕累累,即使无法拥抱家人,即使死后连名字都不敢刻 在墓碑上。 “你愿意承诺,永不对暴力和犯罪妥协,惩恶扬善,把生命和鲜血奉献给警察的事业,直到最后一刻吗” “是的。”兰斯回答,“我起誓。” 礼堂里一片寂静,学员一个接一个抬手行礼。凯文深深的凝视着兰斯,眼神晦暗,但兰斯没有察觉,目不转睛的望着雕像,烈火灼焼着胸膛,身形仿佛一柄标枪。夕阳照亮了每一张年轻的脸,正义女神的面容在霞光中庄严温柔。 就在这年秋天,安德莉亚亲自指挥了一次跨国反恐行动。这是特警部队成立以来规模最大的行动,涉及六个国家,尽管此役令精锐特警折损过半,但大批重犯因此落网,其中就有图兰战争的头号战犯克洛伊。由于克洛伊矢口否认有人指使,特警部队拒绝了图兰政府的引渡请求,对其判处无期徒刑,关押在重狱。 两年后,格尔达王国。 门开了,夹杂着冰雪的风瞬间卷了进来。屋里点着炉子,明亮的火光暖意融融。炕上放着下了一半的象棋,伊万格林斯基带上门:“请坐。” 青年解下外套搭在手臂上,头发凌乱的扎在脑后,五官深邃,双目犹如幽暗的大海。外面风雪交加,他却只穿了件薄外套,里面是件洗得发白的衬衫。 “罗斯先生” “叫我莱特就好。” 伊万把棋盘上的棋子全部摞到一起:“你会下象棋吗” “会一点。”莱特答道,“很多年没下了。” “放松点,一边下棋一边聊吧。”伊万比了个请的手势,莱特在对面落座。伊万拈起一枚棋子:“图兰之鹰的领袖莅临寒舍,有何贵干” 第一百零四章 “我希望和你合作,团结北方的所有势力,推翻军部的统治。”莱特直白的说,“我们的敌人太强大,各自为政只会自取灭亡。图兰人只需要一个领袖,一个谈判代表。” “年轻人,你太狂了。”伊万沉下脸,“你不过刚打了几场胜仗,团结了一群乌合之众,就敢自封领袖。让你坐在这里,只是给你的老师卡夫曼将军一个面子,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西蒙尼已经亲口承认了,并把他的部队交给了我。” “他只是不想跟你撕破脸,我可没他这么好说话” “这么说,你是不肯合作了” 伊万一愣,莱特把一枚黑车放在棋盘上,交叉十指,神色平静:“我不想跟同胞打仗。如果可以,我希望以最少的血解决这个问题。” “你打算怎么做”伊万冷笑道,“你才多大你以为军中的老兵会服你吗” “年龄不是问题,许多将军成名都是刚成年的时候。” “我从没见过你这么狂妄的年轻人霍华德没教过你,对长辈要有起码的尊敬吗” “是吗”莱特偏过头,唇畔含着笑意。“抱歉,是晚辈僭越了。” 他交叠双腿,军靴轻轻点着地面,专心研究着棋局。玻璃哗哗作响,伊万望向窗外,大块乌云仿佛瓦片堆叠,狂风尖啸着扬起积雪,给林木裹了一层麦粉般的细雹子,巨大的橡树伸开黝黑的枝柯,屹立于雪上,一种深沉的咆哮随风阵阵起伏,刮进两人耳中。 “这里真冷啊。”莱特突然说,“来北方第一年冬天,我的手脚全部冻烂了。吉尔拿了针说要把脓血挤出来,挤出的血全变成冰渣子。有个小孩的鞋坏了,光脚踩下去,脚上的皮粘在冰上撕下一大块,没几天就死了。” “生活是很严酷的,少爷。” “深有体会。” 伊万漫不经心的喝茶,思绪却飘到了远方。两年来,莱特已经证明了自己的领袖才干,但他在城头挂起图兰之鹰的大旗后,不少势力还在观望,直到西蒙尼和他会面。没人知道两人私下聊了什么,但西蒙尼很快对外表示,莱特是霍华德指定的继承人,他愿意让位,辅佐莱特的复国大计。 尽管莱特是个优秀的游击队指挥官,但他依然太年轻,西蒙尼的到来弥补了他的缺陷。他沉稳可靠,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将,长期担任霍华德的副官,在图兰人中享有崇高的声望,他的承认对莱特至关重要。莱特很快整合了两支军队,并向所有流落到北方的图兰人发起战鬥的号召。不断有人投奔到他的旗下,伊万却按兵不动,于是莱特亲自来了。 最近几个月,他频繁出现在伊万的军中。伊万开始十分担心,但他发现莱特并没有拉拢过他的亲信,反而只身接近最下层的民兵,倾听这些人倒苦水,很快就和他们混得烂熟。军队里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很多人穷得揭不开锅才跑来混口饭吃。伊万曾是图兰军队的少校,在他眼中,这些人都是乌合之众。他从未把莱特放在眼里,认为西蒙尼的举动只是出于顾念旧情。 不过如果年轻的领袖突然暴毙,还有谁能统领图兰之鹰呢只要除掉莱特,再解决西蒙尼,这群人就成了一盘散沙,要收为己用就容易的多了。 伊万的野心远不止统领图兰之鹰,如今流亡中的总统被刺杀,图兰的傀儡政府又不得人心,只要争取到安道尔政府的支持,带着大军返回图兰,他就是下一个吉恩斯图亚特。但他没有吉恩那么愚蠢,身为土生土长的图兰人,他是坚定的单一种族论者,认为这场灾难都是北方人带来的,把军部赶下大海后,他会致力于建立一个纯粹的图兰王国,让霍华德卡夫曼和他的继承人都见鬼去吧。 外面隐约传来脚步声,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从车上跳下来,迅速包围了庭院。伊万已经确认,莱特是一个人来的。这小子完全没意识到众多性命系于一身,独自去见敌人,真不知是愚蠢还是真性情。 算了,反正过了今天 “先生,不把这局棋下完吗”莱特问道。伊万带着胜利的笑容,踌躇满志的瞥了一眼棋局:“不,还有更重要的” 他突然睁大了眼睛。不知何时,一枚过了河的小卒竟已悄悄逼近王的身边后c车呈三角之势合围,堵死了白王的去路。 “您对自己的安排太自信了。”莱特拈起一枚棋子,“将军。” 门轰的一声开了,院中密密麻麻站满士兵,钢刀长枪,亮光冰冷刺目。狂风暴雪中,士兵井然有序,无一人喧哗。伊万厉声道:“你们在等什么还不快动手” 没有人回答,他们沉默的站在风雪中,仿佛一列青松。他打了个寒颤,血管里泛出了冰渣子。莱特站在他身后,手里握着一柄袖珍手 枪。 为表诚意,两人都没有携带武器,莱特进来时还被亲卫搜过身。两名亲卫都是伊万从士兵中层层筛选出来,一直贴身保护他。但他们望着一个外人拿枪指着主子,表情漠然。 “我说过,我会用最少的血解决问题。”莱特平静的说,“一个种族主义者,只把部下当作棋子的人,你得到的忠诚太廉价了。永别了,伊万少校。” 一声枪响,伊万的后脑勺扬起血雾,大雪立刻掩埋了尸体。一名亲卫为莱特递上外套,莱特披上大衣,摘下被血弄脏的手套扔给他。 “罗斯先生,尸体怎么处理” “随便埋了吧。”莱特戴上新手套,密集的雪片落在肩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备车,我要去趟凡城。” 西元69年隆冬,海牙革命爆发。革命以燎原之势席卷了格尔达北部,革命军宣布废除停战协议,与驻军发生激烈冲突。联军撤到小镇拉文纳,却在此遭到莱特率领的民兵伏击,损失惨重。幸存的联军要求安道尔政府依照协议提供支持,但等了整整一周,援军却不见踪影,部队在白海南面的森林遭到全歼。 震怒的军部空运了一整个军团支援,却被早有准备的革命军分割包围,仅有一支部队逃出。因始终无法粉碎敌军,莱特下令围城。时值百年难遇的寒冬,大量士兵和平民被冻死在城中,饿殍遍野,死者达十万人之众。 12月20日,军部秘密派出号称“雪狼”的名将赫斯特布朗,并提供了大量的先进武器援助。赫斯特亲率精兵连夜避开革命军的防御,从后方突袭重镇阿斯普尔,革命军猝不及防,不得不撤回大本营。 12月25日,赫斯特解凡城之围。 12月28日,赫斯特强渡莱顿河,占领了尼西斯,和城中的驻军主力会师。 1月10日,赫斯特率军猛攻革命军本部梅萨纳,迫使革命军退回白海沿岸。 1月15日,赫斯特再度向北进发,在阿鲁卡王国建立了冬季司令部,并派出使节前往冰封的伊特鲁里亚山,说服了萨乌卡人,使其放弃与莱特的盟约。 1月17日,规模庞大的萨乌卡军队在驻军的掩护下横扫北方,穿过古都朱利安,到达扎格罗山,全歼革命军左翼。萨乌卡人随后向北返乡,赫斯特却率军继续南进,连破数城。 1月22日,赫斯特兵临首都王储堡,格尔达亲王霍尔安道尔出城投降。 1月26日,莱特率军与赫斯特决战于米亚尔平原,全军覆没。莱特自此一役,不知所踪。 第一百零五章 chater5洪流之岛 细雨击打着船头,涛声震耳欲聋。一座灰褐色岛屿屹立在阴霾的天空下,无数河流漫过平滑的熔岩,从火山口直坠而下,声如暴雷,峭壁上挂满素练般的瀑布。上百英尺的水墙将岛屿包围起来,水沫凝成阵阵急雨,柱状烟雾从山口升腾而上,仿佛里面正有东西在不断沸腾。 “洪流之岛是一座活火山。”船长眯着眼睛,吐出一口烟雾。“几亿年前,它还位于大海深处,岩浆逆流堵塞河道,形成天然堤坝抬高了水位。至今岛屿仍在不断活动,说不准哪天就会突然喷发。作为墓穴,这里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船停在了最大的瀑布旁,岩石被流水侵蚀成马蹄状,一条断裂谷正好横贯河流,河水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顺着峡谷流入大海。马达的声音完全被水声淹没,兰斯握紧了船舷,一靠近漩涡就像被卷入沸腾的煮锅,在漩涡中心很难察觉到水流的速度,然而一抬头,高速旋转的天空便令人头晕目眩。 船长吹响了口哨,耳畔传来巨大的隆隆声,仿佛一扇上百吨的山门正在开启。瀑布的水位慢慢抬高,露出了藏在下方的石洞,瀑布悬停在空中,留出一道十英尺高的空隙。船滑进岩洞里,两侧是被流水侵蚀得千奇百怪的钟乳石。洞里一片幽暗,只有船长的声音令兰斯感到一丝人气。 “每年九月,洪流之岛开始进入旱季,瀑布逐渐干涸,只有这时船才能进入岛上。要在雨季上岛,只有求岛主打开入口。”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浮现了一丝光亮,水流变得平坦宽阔,一大片刺目的白色闯入了视野。森白的骨骸层层叠叠,风呼啸着刮过石滩,成千上万的骨骸发出呜咽。触目所及唯有灰与白,灰色的是天空和大海,白色的是石滩,石滩尽头矗立着一栋花岗岩建筑。西面有一处海岸,几个男人正把一具棺材推入海中。棺材坠落大海,瞬间被浪涛摔得四分五裂。 “这是怎么回事”兰斯问道。船长见怪不怪的说:“岛上每天都有人自杀,把尸体运到外面太麻烦,都是这样处理的。” 兰斯死死盯着海岸,心头仿佛被万根尖刺穿透。船长说:“年轻人,算我劝你一句。不管你要探望谁,都不要给对方希望,否则后悔的会是你自己。” 伊莉丝坐在对面,一道防弹玻璃把两人隔开。 她瘦了不少,套着宽大的拘束服,尖尖的小脸上只剩眼睛还闪烁着生气。上岛后每个人都要在脑中植入芯片,只要离开洪流之岛就会爆炸,为了做手术,护士们剃光了她美丽的长发。兰斯情不自禁的把脸贴在玻璃上,贪婪的凝视着妹妹。他很想说点什么,喉咙口却堵的厉害。 “别担心,我很好。”半晌,伊莉丝终于开口了。她的表情很平静,像外壳完全摧毁,神经暴露在外的牙齿,一点都触碰不得。 她没有叫“哥哥”,就像这两个字是危险品,会引爆某些东西一样。 “那就好。”兰斯说。不对,他在心里疯狂的叫着,一点都不好,他想把拦在两人间的玻璃砸得粉碎,把她狠狠搂进怀里,将把她夺走的人杀光。那是他的妹妹,他如珠如宝的妹妹,一辈子从未受过半点委屈的妹妹,光是想象她如何在这里生活,就让他的胸口像被撕开一样痛苦。他怎么可以让她一生在这里度过 然而最终,兰斯机械的回答:“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告诉我,下次给你拿来。” 伊莉丝轻轻点了点头,两人再度陷入了沉默。直到护士摇响了手铃,探视时间结束了,伊莉丝问道:“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我先走了。” 兰斯的脑海里一片空白,眼睁睁的看着伊莉丝站起来,由护士押着她出门。她没有回过一次头。 回到房间里,伊莉丝呆呆的坐着,直到傍晚护士推开门走进来,端着盛食物的盘子和一支镇定剂。护士挽起她的袖子,露出臂上的血管。伊莉丝木然的坐着,像个人偶娃娃。但今天的护士手不太稳,针头不小心卡住了,断在了皮肤里。 她突然歇斯底里的尖叫起来,护士慌了神,竟忘了阻止她,她跌跌撞撞的冲向门外,走廊里红灯大作,闸门一道接一道落下,所有楼层同时被封锁。赶来的警卫轻易制住了她,伊莉丝像小兽一样又踢又咬,眼泪糊了满脸。 “哥哥”她撕心裂肺的哭叫道,“哥哥哥哥” 她等了整整一个月,等兰斯来接她回家。但最后一丝希望被打碎了,如果她能离开,兰斯一定会告诉她,可他什么都没说,证明家里毫无办法。 警卫们把她扔回房间里,强行注射了镇定剂。伊莉丝的挣扎弱了下来,像只虚弱的小猫蜷成一团,失去了意识。 直到深夜,她才被外面的噪声吵醒。伊莉丝头痛欲裂,身 上满是青紫的淤痕。她慢慢睁开眼睛,听到窗外传来船只的马达声。 兰斯要走了。 伊莉丝跑到窗前,小船正突突的驶离海岸。她把椅子全部垒在桌子上,爬进通风管道。管道里十分狭窄,里面又脏又黑,她不顾一切的往前爬去,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露出亮光。她猫着身子钻出管道,沿着粗糙的石墙一路爬了下去。 几个警卫在楼下走动,伊莉丝正想着如何避开他们,建筑里突然传来尖锐的警报声。一个中年男人冲了出来,伊莉丝连忙躲到墙后。他开枪打死了一个警卫,一路逃到了海滩上,涉水往对岸游去。伊莉丝小心的跟在后面,海流汹涌,两人好几次都差点被水流冲走,直到进入钟乳石洞。男人爬上了岸,顾不得喘上一口气,就拼命朝瀑布外跑去。 洪流之岛的瀑布只有在旱季才会干涸,但为了让兰斯的船只离开,破例在雨季打开了大门,对两人而言,这都是最后的机会了。瀑布的水门升起,伊莉丝已经看到了小船。兰斯站在船头,最后一次望向那栋灰白的建筑。 “哥哥”她拼尽全力叫道。男人跑在前面,幽暗的石洞到了尽头,一束月光照亮了洞穴。他朝前走了两步,张开双臂,眼泪顺着脸庞流了下来。 紧接着,他的头颅发出砰的一声,像成熟的水果一样炸开,脸皮被炸得飞了出去,一大捧淋漓的血糊在伊莉丝的耳朵上。 所有擅自离开洪流之岛的人,都是死路一条。 伊莉丝低下头,手上沾满了红的血白的脑浆。她缓慢的眨了眨眼睛,脑中一片空白。这时,兰斯终于发现了她,他趴到船舷上,大声叫着她的名字。他们离得这么近,只要一伸手就能够到。 “莉兹”兰斯疯狂的扑到船舷上,“莉兹” 伊莉丝一动不动的站在洞口,仿佛一尊石雕。她努力牵动嘴角,想露出一个笑容,却泪如雨下。瀑布缓缓降下,上百吨海水涌入岩洞,仿佛一把钢刀,把她和过往的世界斩成了两半。 “哥哥,再见。”她用口型对兰斯说。 第一百零六章 兰斯离开的第二天,伊莉丝开始绝食。 每天的食物都被原封不动的退回去,饥饿像一团火焼灼着胃部,伊莉丝饿得浑身虚软,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护士把盘子收起来,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伊莉丝发着高焼,身体阵阵痉挛,她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轻轻关上门。 外面又在下雨。雨水洗刷着乱石滩,仿佛翻卷的伤口被雨泡得发白。伊莉丝小声啜泣起来,她慢慢弓起身子,蜷成小小一团,发出猫咪般微弱的呜咽。 就在这时,墙角忽然传来轻微的响动,伊莉丝偏了偏头,失去焦距的目光移向角落,墙角有个两英寸高的小洞,一个木棍搭成的小人从里面探出了头,用墨水涂了嘴和眼睛,还画了一对八字眉。小人踮着脚转了一圈,手舞足蹈的蹦进了她的视野,举着一张字条。 “从前有个人换了发型,大家都说像风筝,他伤心的跑了起来,跑着跑着就飞起来。” 伊莉丝默默打了个寒颤。小人从洞里钻回隔壁,不多时又钻出来,依然举着一张字条,字迹清秀俊逸。 “石头和年糕打架,一生气就把年糕踢到大海里了。 后来,有一对情侣私定终身,但是男方要到国外服役。临走前,他给了她一枚戒指,约定三年后在这里拿着戒指相见。三年后男方回来,听说恋人已经结婚了,伤心的在岸上钓鱼。突然他钓上来一个东西,你猜是什么” 小人歪着黑溜溜的眼睛望着她,伊莉丝紧张的吞了口唾沫。它的脸上慢慢浮现了笑容。小人移动着手臂,把字条翻过来:“是年糕。” 伊莉丝被冻住了好几秒,她的嘴角本来是瘪着,可是她低下头来,不小心泻出了一点笑意。小人被收回了洞里,一张字条从里面递了出来:“为什么一直哭” “我才没有哭”伊莉丝吸了吸鼻子,“你是谁啊有本事出个声,别装哑巴。” 字条收了回去,不多时便重新递了回来。“感冒了。” 鬼才信。伊莉丝使劲儿把脑袋往洞里凑,想看清对面住着什么人。洞里突然冒出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伊莉丝吓了一跳,连滚带爬的躲开。一只小老鼠从里面钻了出来,头上还顶着花生粒。它完全无视了伊莉丝,大摇大摆的走向床下,钻进了小窝里。 对面传来轻轻的笑声。“这不挺精神的嘛。”他的声音温柔得像春天的薄暮,“怎么不吃饭” 伊莉丝愣了愣,脸突然一红。“你你不是感冒了吗” “现在好了。” “” 伊莉丝气红了脸:“我c我在减肥你管我” “七八岁的小姑娘不好好吃饭,会影响发育哦。” 她下意识的看向平坦的胸部:“你怎么知道我的年纪” “随便猜猜,没想到说中了。” 伊莉丝咬着嘴唇不吭声。对方说:“一个体重六十千克的成年人如果一周不进食,很快就会因内脏衰竭死亡。小不点,你不想活了” “我我没有。”伊莉丝攥紧了衣角,“我是个怪物,无法控制自己的能力,才会被关起来。” “你还没见过世界有多大,就甘心死在这里吗” “我有什么办法”伊莉丝抽抽搭搭的哭起来。怎么可能甘心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死在这里的话,甚至见不到家人最后一面。但她更害怕呆在这座监牢里太久,会忘了自己曾经活过。 对方安静了好一会儿:“小不点,给你讲个故事。” “什么故事” “一个倒霉蛋的故事。”对方说,“很早以前,有一个贫穷的男孩。他还不到八岁,亲人就全部得病死了,他被一个组织捡到,为了生存开始不择手段。他杀人c偷盗c抢劫,靠着出卖朋友终于逃了出来。他逃了整整三个月,饿了就去掏垃圾桶的剩饭剩菜,甚至生吃过下水道的老鼠,后来他实在逃不动了,饿得浑身无力。就在这时,他面前出现了一个少年,手里拿着一个包子。” “他已经几个月没吃过一顿饱饭,目不转睛的盯着包子。少年打量着他,坏笑道:想要吗给我磕三个头,再学声狗叫,我就把包子给你。” “他看了少年一眼,平静的跪了下去,平静的磕了三个响头。” 对方顿了顿,伊莉丝听得出了神:“然后呢” “少年惊奇又轻蔑的望着他,问道:你不觉得害臊吗他回答:想活下去没什么好害臊的。” “他一无所有,看不到任何未来,但他还是想活下去,哪怕为此放弃尊严。小不点,有时候人活着,未必因为对未来心怀希望,只是不想死罢了。” 伊莉丝没有回答, 对面问道:“你想死吗” “不想。” “你想活下去吗” “我不知道。”伊莉丝喃喃道。在她懂得生存的含义之前,便被独自抛弃在这个绝望的荒岛。大海是一座监牢,囚禁了生命和梦想。 “那就活下去。”对方平静的说,“活着未必是件好事,但你不想死,证明这一刻的生命对你还有价值。” “我听不太懂。”伊莉丝轻轻的说,“但我睡不着,外面到处都是水声,我害怕。” “因为这里是洪流之岛啊。” “你能给我唱首歌吗”她咬了咬嘴唇,犹豫着说,“以前我做噩梦的时候,妈妈总会唱歌给我听,我听着就不害怕了。” “我不会唱歌。” “没关系。”她哀求道,“一首,就一首。” 一阵静默后,她听见了低低的歌声,曲调温柔哀凉,宛如溪流在砾石间流转,是一首古老的民歌。雨声淅淅沥沥,瀑布从陡峭的山崖直坠而下,汇入大海,鹰在天空中盘旋,发出凄厉的鸣叫。这些声响渐渐远去,仿佛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歌声沙沙拂动着耳畔,她慢慢闭上眼睛,睡着了。 护士端着盘子,目瞪口呆的站在门口。 伊莉丝把脸埋进碗里,以风卷残云之势扫光了一整盘饭菜,抹了把嘴递上空碗,响亮的发令:“再来一碗” 碗碟很快堆成小山,伊莉丝无视护士的眼神,凶猛的撕开一块煮得过老的牛肉,被噎住了又猛灌凉水,对面的人听得直叹气:“当心肚子痛。” 伊莉丝吃完了牛肉,两手同时伸进饭盒,抓起一把米饭往嘴里塞,她吃得狼吞虎咽,饭粒和汤汁沾了一身。渐渐的,她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饭盒里,伊莉丝抽噎着,拼命吸着气,眼泪却源源不断的涌出。 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一生都将在岛上度过。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怎么又哭了”对方的声音有点无奈。 “我没有哭”伊莉丝拿手背胡乱擦着眼角,“我叫伊莉丝杜贝尔弗你呢” “吉尔伯特。”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了他的声音,轻得宛如一声叹息,“吉尔伯特米特里斯。” 雨季结束的第一天,洪流之岛打开了大门。风呼啸着吹过乱石滩。伊莉丝蹲在石滩上,尝试把几块小石头搭在一起。 天空依然灰蒙蒙的,絮状的积雨云遮蔽了天空。身后传来脚步声,伊莉丝站起来,一阵风从来人身后涌来,涨满了洁白的衬衫。他仰着头,望着晦暗的天空,风吹拂着他的衣角和头发。 “看样子,又要下雨了啊。”他收回目光,朝她微笑道。 第一百零七章 吉尔伯特打开房门,屋里的书堆得像小山,桌上放着一副自制棋盘,棋格上散落着染成黑白两色的小石子。角落里还搭着个小窝,瓷碟里盛着清水和玉米粒。伊莉丝正好奇,就见到一只小老鼠大摇大摆的钻了进去。 “一个人呆着太闷了,只好想办法打发时间。”吉尔伯特解释。伊莉丝问道:“你在这里很久了吗” “没有,才来了几个月。” 伊莉丝踮起脚,屋里各种语言的书都有。“这些书是从哪里来的” “图书馆借的。” “这里还有图书馆” “你想去吗” 伊莉丝点了点头,吉尔伯特领着她上了三楼,推开最后一扇房门,灰尘扑面而来,呛得她直咳嗽。房间里摆着许多书架和书桌,桌椅上积着厚厚的灰尘。管理员的位置坐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翻着一本厚厚的大书,鼻梁上架着老花镜。 “早上好,布鲁克。” “你来了啊。”老人点了点头,越过镜片望向吉尔伯特身后,惊讶的挑了挑眉,“这孩子是” “新来的。” 伊莉丝攥着吉尔伯特的衣角,怯生生的打量着他。老人仿佛受到了某种震动:“这么小就来到了岛上太可怜了。” “布鲁克原来是一个老师,在这里呆了四十年了。”吉尔伯特解释,“他一直很安分,图书馆成立后就让他来管理。” 伊莉丝瑟缩了一下,紧紧盯着老人脸上的褶皱。老人浑然不觉,把书放回架子上:“你要借什么书” “有没有连环画或者童话书”吉尔伯特摸了摸她的头发,“伊丽还小,太难的书读不懂。” “这里可不是幼儿园。”老人擦了擦镜片,慢腾腾的走到一排架子上,从里面抽出一本褪了色的精装童话。“喏,拿着吧。” 当天晚上,伊莉丝翻开了这本童话。书里讲了一种传说中的鸟,一生只唱一次歌。从离开巢开始,它便执着的寻找着荆棘树,为了把自己的身体扎进一株最长最尖的荆棘上,流着血泪放声歌唱,一曲终了便气竭命陨。 世上从未有过这么美丽的歌声,婉转如霞,令所有声音都黯然失色。 故事不长,伊莉丝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她抱着书躺在小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这天晚上,伊莉丝做了一个梦。她梦到自己穿着礼服站在台上,聚光灯打在身上。她紧张的攥着话筒,环视着台下上百双眼睛。年仅八岁的她是真正的天才,黄莺般清亮的歌声令最挑剔的评论家都赞不绝口。今天是她的首场演唱会,一个星期前门票便一抢而空,所有人都期待演唱会取得空前成功,她将以歌唱家的身份走上乐坛。 “莉兹是我的骄傲哦。”演唱会之前,哥哥摸着她的头说。她不是很懂歌唱家的含义,她只是喜欢唱歌而已。但哥哥的眼神充满期待,她便红着脸点了点头。 伊莉丝睁开眼睛,手臂下压着那本童话书,深蓝的封皮上绘着金色的小鸟。她伸手摸向喉咙,按在声带的位置上。 她已经唱不出歌了。 随着旱季的到来,船只带来了整整一年的物资和焦急的亲人们,这些被社会遗忘的幽灵终于回到了人间。对很多人而言,一年一次的探亲是他们继续生存的唯一动力。每到这个时候,岛上的自杀率会突然飙升。 “你们见到莱莎了吗她答应过我今年要把孩子带来的”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挡在门口,拉住每一个路人询问。“我的儿子已经八岁了,他会忘了我这个父亲的” “醒醒吧,你老婆四年前就改嫁了,之后一次都没有来过。”警卫不耐烦的拽住他的胳膊,“你来岛上时你儿子还没出生呢,他从没见过你,哪里谈得上遗忘” “你骗人,莱莎前些日子还寄了信来呢。”男人颤颤巍巍的拆开信封,双眼病态的亮,“她说了永远爱我,还要带着亲手烤的苹果派来探望我” “这是你自己写的吧” 伊莉丝路过时他正被警卫拖走,一个大男人跪在地上,佝偻着身子,哭得撕心裂肺,让她的心都揪起来了。伊莉丝默默的回到房间,不一会儿就有人来敲门:“杜贝尔弗小姐,你的家属来了。” 伊莉丝一下子跳了起来,飞奔到探亲室,可来的人并不是兰斯。凯文坐在玻璃对面,脚边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怀里还夹着一只大号兔子布偶。 “哥哥呢” “兰斯最近状况很糟糕,伯母怕他干出蠢事,就没让他来。”凯文的声音柔和低沉,“好久不见了,大小姐。” “你你们还好吧” “我不好,我们都很想你。” 凯文和旁边的人说了什么,拉开椅子,一个人坐到了伊莉丝面前。 “莉兹,”安德莉亚轻轻唤道,“你瘦了好多。” 伊莉丝的眼眶一下子红了,险些落下泪来。安德莉亚神色憔悴,尽管化了妆,还是遮不住红红的眼角。“你有好好吃饭吗是不是又在挑食” “没有啊妈妈,我每天胃口都很好。”伊莉丝连忙擦了擦眼角,笑得灿烂,“刚开始有点不习惯,现在好多了,我交到了朋友。他叫吉尔,对我特别好,还教我读书写字,这里有个好大的图书馆,我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对了,我们还养了一只叫吉娜的小老鼠” “莉兹” 伊莉丝眨着眼睛,笑眯眯的望着母亲。安德莉亚攥紧了双手,低下头,“对不起,妈妈什么都” 她说不下去了,伸手挡住了眼睛,凯文走过来扶住安德莉亚,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好了伯母,不是说好不哭的吗” 安德莉亚伏在他的肩上泣不成声,凯文没办法,只得扶着她到一旁坐下。伊莉丝心里难过,只得拼命睁着眼睛,凯文拆开大包,里面塞满了玩具c连环画和游戏机,另一个包里则是满满的衣物和日用品。“伯母收拾了一些东西,你还缺什么,下次给你寄过来。” 伊莉丝摇了摇头,凯文从包里翻出一顶粉红色的帽子,帽子上缀着白色的绒球。“这是我给你买的,头发长起来之前就先戴着吧。” “凯文,能帮我寄个东西来吗”伊莉丝想了想,“我想要一些花种。” “花种” “嗯,什么花都可以,但一定要耐旱耐潮,生命顽强。” “行,回去就给你寄。” 伊莉丝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凯文,帮我照顾好妈妈和哥哥。特别是哥哥,遇到这种事出任务时难免会分心,请你一定要保护好他。” 第一百零八章 “我会的。”凯文温柔的凝视着她,“你一个人也要照顾好自己,晚上不要蹬被子,不要挑食,多吃多睡,要长得圆滚滚的。” “去死。” 探视时间快结束了,凯文朝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我们会收拾好你的房间,在床头放好你的小熊,挂上你最喜欢的裙子。不管要多少年,我们等你回来。” 伊莉丝使劲点着头,眼睛瞪得像铜铃。两人离开后,吉尔伯特才无声无息的出现。 “今天很努力啊,终于没哭了。”吉尔伯特把绒布兔子递给她,伊莉丝抱着兔子,脸埋在兔耳朵间。“吉尔呢没人来探望你吗” “我的家人早就死了,谁会来探望我” “你没有朋友吗” 吉尔伯特沉默了很久,眼神灰暗。伊莉丝怯生生的望着他,害怕自己触碰到他的伤口。 “曾经有过。”他说,“但我背叛了他,所以他把我流放到这里。他永远不会来了。” 当天晚上,又有人自杀了。死者桌上放着一大摞信,全是他以妻子的名义写给自己的。他无法再自欺欺人,于是从悬崖上跳了下去,尸骨无存。 男人自杀一个星期后,伊莉丝收到了一个包裹,里面装着一小把花种。凯文在信中说这种花生长在岩石缝里,只需一点水就能成活。伊莉丝把花种撒在了石滩上,每天眼巴巴的跑去守着。吉尔伯特看到了,什么都没说。 洪流之岛是开不出花的,每个人都这么想。可是没过多久,撒下花种的地方竟钻出一棵小小的幼苗。它是那么纤细柔嫩,但伊莉丝依然欣喜万分。她向布鲁克要了个本子,每天记下幼苗的变化。开始只有一株,但没过多久,整片石滩上都长出了小小的花苗,青翠的碧色点缀在岩石的荒漠里。风一吹过,仿佛孩子的小手迎风招摇。 伊莉丝站在楼梯口,踮着脚,把一块黑板挂在了过道上。 “这是什么”吉尔伯特问道。伊莉丝理所当然的回答:“日记簿啊,每个人都可以在这上面写字。” 她身旁还放着一个篮子,里面装满了纸折的小鸟小兔子小青蛙。吉尔伯特沉默了片刻,委婉的说:“我觉得不会有人搭理你。” 他话音未落,伊莉丝旋风般冲了出去,拦住了第一个路人,手里捧着小鸟:“你好,我叫伊丽,可以和你交个朋友吗” 男人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推开她就走,但伊莉丝顽固的挡在面前,他只好随手拿起小鸟,伊莉丝仰起头,奉送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神经病。”吉尔伯特听到他小声说,伊莉丝恍若未闻,继续去拦下一个人。早饭时间到了,楼梯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人一多,想拦住某个就很难了,她被撞得踉踉跄跄,抬头见到一个女人,连忙拉住她的袖子:“我叫伊丽,能交个” “有病啊”女人狠狠摔开她的手,伊莉丝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见对方只是个小孩,女人愣了一下,径直离开了。但吉尔伯特万万没想到,伊莉丝居然一下子跳起来,跑到女人面前,捧着小兔子大声说:“我叫伊丽,想跟你交个朋友请收下它” 女人扬手扇了上去,却被人制止了。她恼怒的回过头,吉尔伯特握住她的胳膊,神色平静。她挣了两下没挣脱,狠狠剜了他一眼,只得拿起小兔子。 吉尔伯特叹了口气,他蹲下来,轻柔的拍拍伊莉丝身上的灰:“何苦呢” “我觉得很奇怪。”伊莉丝说,“我到岛上这么久了,除了吉尔和布鲁克爷爷,没有一个人主动和我交谈。明明大家的境遇相同,为什么不能成为朋友呢” “因为这里是洪流之岛。” 伊莉丝睁着眼睛,似乎无法接受他的回答。就在这时,一个青年从楼道里走了出来。伊莉丝连忙跑过去,吉尔伯特拉住了她:“别再做无用功了。” “试都没试过,你怎么知道没有用”伊莉丝从他怀中挣脱开来,跑到青年面前。但青年神色恍惚,完全无视了她的存在。伊莉丝不得不拉住他的袖子:“先生,请等一下” 青年停下了脚步,茫然的望着她。伊莉丝心头一惊,她见过这个眼神,在跳崖自杀的男人身上。她定了定神:“我叫伊丽,可以跟你交个朋友吗” “啊,抱歉。”青年揉了揉额头,温和的说,“刚才有点走神了。” 他接过伊莉丝的小鸟,朝她笑了笑,便打算离开。伊莉丝拉住了他的袖子。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我叫安迪。” “你瞧,我们现在是好朋友了。我给你礼物,你该回赠我一个,对不对”伊莉丝目不转睛的望着他,撒娇似的摇了摇他的手。安迪面带犹 豫的看了她一眼,又看看吉尔伯特。“好吧。如果你们不介意,就来我这里坐坐吧。” 安迪的房间在四楼尽头,他从柜子上方取出一个琴盒,放在桌上打开,里面静静的躺着一把红木小提琴。 “我过去是个乐团的小提琴手。”他微笑道,“可以演奏一曲作为回礼吗” 伊莉丝点了点头。安迪试了试音,搭弓上弦,优美缠绵的曲调缓缓流淌而出。琴音如同没有歌词的船歌,荡漾在碧绿的湖泊之上。伊莉丝从没听过如此纯洁的琴声,仿佛置身于教堂的穹顶下,天光穿过彩色的镶花玻璃落在人们身上,她站在画像前,内心的焦躁和恐惧都被圣母的微笑抚平,全曲在宁静中缓缓落幕。 安迪收起了琴弓,两人都陷在琴音中难以自拔。安迪怔怔的望着双手,涩声说:“我都很久没有拉过琴,手生了。” “怎么会,我从没听过这么美丽的乐曲。”伊莉丝真诚的赞美道,“你好厉害” 安迪愣了半晌,勉强露出一个笑容,眼泪却落了下来。伊莉丝呆呆的望着他,吉尔伯特把她拉了起来:“好了,别打扰人家了。” “可是”伊莉丝愣愣的转过头,安迪望着她微笑。直到很多年后,伊莉丝都记得这个笑容,仿佛带着露水的铃兰花,干净c洁白的一朵。 第二天清早,护士们在房间里发现了安迪的遗体。琴盒上放着一只纸折的小鸟,下面压着一张白纸,纸上只写了一句话: “谢谢你,伊丽。” 第一百零九章 外面又下雨了。 吉尔伯特拿走了安迪的小提琴,伊莉丝问道:“你会拉琴吗” 他摇了摇头。安迪没有亲人,大海是他最后的归宿。伊莉丝打开琴盒,把脸贴在冰冷的琴身,慢慢闭上眼睛,想感受主人最后留下的温度。 “吉尔,要是我那天不走,他是不是就不会死” “当一个人绝望到一定程度,谁都救不了他。” 伊莉丝没有回答,她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哭脸。幼苗已经长成了一片,她打着伞蹲在石滩上,想为幼苗遮挡雨水。伊莉丝打了个喷嚏,把帽子往下拉了一点盖住耳朵,来回搓着手取暖。 这天晚上,伊莉丝睡得很不好。窗外隐隐传来雷声,她抱着兔子布偶在床上翻来覆去,担心着她的小花苗,一直无法入睡。天一亮,她就从床上跳了起来,迫不及待的穿上鞋子跑到外面,来到房子背后的石滩上。 伊莉丝一下子呆住了。雨水没过了石滩,伞骨被风吹断了,幼苗可怜兮兮的趴在雨中,连根都露了出来。伊莉丝跪在石滩上,小心翼翼的把幼苗扶起来,想把它们重新栽好,一松手又倒了。她不死心的重复着,幼苗却像断了线的木偶,无论如何都立不起来了。 伊莉丝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眼泪无声的涌出。她呜咽着抬手,想擦掉眼泪,却嚎啕大哭起来。 淋雨加上精神上的打击,伊莉丝又病倒了。她像个被抽掉灵魂的娃娃,再次失去了生存的动力。她侧躺在床上,病得神智不清,手里紧紧握着一株枯萎的幼苗。她死死咬住枕头,把哭声全部吞到肚子里,直到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伊莉丝闭着眼睛,用被子盖住脸,不想搭理任何人。吉尔伯特走到她面前,手里捧一个小小的东西。 “我以前告诉过你,洪流之岛是开不出花的。”他的声音十分柔和,“不过有例外。” 她仿佛被电打了一下,猛的睁开眼睛。吉尔伯特捧着一个易拉罐做的花盆,花盆里撒着薄土,一棵花苗顽强的从土里伸了出来,翠绿的颜色让人想起春天,顶端竟结着一个米粒大小的花蕾。伊莉丝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不敢置信的想触碰花蕾,却被烫到似的缩了回去。 “我怕花苗被雨打坏,就想移植到室内。但岛上没有泥土,我费了不少工夫才弄到这么一点。” 伊莉丝一下子扑过去,在吉尔伯特脸上亲了一口。吉尔伯特拭去她脸上的泪痕,眼神温柔:“像只小花猫。” 伊莉丝嘿嘿笑了,眼睛一眨一眨,亮闪闪的。凯文寄来的花种还有一些,吉尔伯特说这是一种石楠科植物的种子,生命力极其顽强,洒下花种就会落地生根,一年之内,整片石滩上都会开满粉白色的小花。伊莉丝把花盆郑重其事的摆在床头柜上,每天给它洒水,在本子上认真记录它的变化,心头的暖意仿佛蒙上一层棉被慢慢发酵。 闲下来的时候,伊莉丝会跑去布鲁克那儿,缠着老人要他教自己念书。老人拗不过伊莉丝,便弄了块黑板给她上起课来。每当伊莉丝上课时,吉尔伯特就坐在一边读书。他各种语言都懂,能轻易指出一个最小的语法错误,每当这时,老人就会气得吹胡子瞪眼。 当小花盆里的蓓蕾张开第一片花瓣,伊莉丝把剩下的花种全洒在了石滩上。夏季暴雨频繁,她便撑着伞,整晚守护着幼苗。吉尔伯特告诉她这种植物非常顽强,但伊莉丝不信。有时候风把伞骨刮得弯曲,她跪在雨里,像护雏的母鸡一样张开双臂,保护着那些娇嫩的小生命。 幼苗没有辜负她的期待,很快长高了,结出小小的花蕾。有一天伊莉丝醒来,发现不知是谁用塑膜蒙上了花丛,还搭起了一座简陋的雨棚。她问是不是吉尔伯特做的,吉尔伯特笑着摇头。 第一朵花开的时候,许多人都跑来围观,包括曾讽刺过伊莉丝的护士。那是一朵朴素的粉白色小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柔嫩的花瓣让人想起新娘脸上的红晕。伊莉丝给每朵花都取了名字,像照顾孩子一样精心保护它们。在风雨中被吉尔伯特救下的那朵花放在床头柜上,吉尔伯特给它取名“伊丽”。 “说起来,我的头发什么时候才能长回原样啊” 伊莉丝摸摸自己的发茬,沮丧的发现它只比海狸皮的毛发稍长一点点,又短又密,手一抚过就又翘了起来。吉尔伯特说:“至少一年吧。” “我都不敢照镜子,觉得自己是个丑八怪。”伊莉丝越想越沮丧,摸了摸吉尔伯特及肩的头发,“吉尔,你来了多久” “三个多月。” “三个月就长这么快” “我没有做手术,用不着剃光头发。” 伊莉丝呆住了:“为什么” “因为我是自愿来到岛上。”吉尔伯特翻过一页书,平静的说,“我背叛了朋友,他要求我将功赎罪,一年后来接我。” “可洪流之岛是来去自如的地方吗” “当然不是,他只是给我一个台阶下。”吉尔伯特顿了顿,“他判了我终身流放,一年后来接我,只是用来安抚我的谎话。” 伊莉丝环顾四周,小声说:“既然你的脑中没有植入芯片,不是可以随时离开吗” “去哪里”他的话里带着平静的绝望,“我已经回不去了,不如留在岛上了却余生。” 伊莉丝眼神古怪的望着他,仿佛望着一个怪物。她突然夺过吉尔伯特的书,狠狠摔在了桌上。 “你是傻瓜吗”她失声叫道,“因为这种理由,你就自愿在这个鸟不生蛋的荒岛上呆一辈子” “你不懂。”他的语气晦涩,“莱特容不下叛徒,要不是他顾念旧情,我早就被杀了。” “这又如何”她连珠炮般叫道,“他不是你的挚友吗你不是很后悔吗那就回去,向他道歉,跪下来求他原谅连自己犯的错都不敢正视,不做任何挽回的努力,躲在荒岛上当缩头乌龟,你还算得上男人吗” 吉尔伯特愕然望着她,伊莉丝眼眶通红,噙着泪问道:“你想回去吗” 屋里一片寂静,只有远方起伏的涛声。吉尔伯特眼中泛泪,肩膀微微颤动着,移开了目光。 “是的。”他哽咽道,“我想回到他身边。” 第一百一十章 这天过后,吉尔伯特不再消极避世。自从伊莉丝上课的消息传开后,就有人陆续来到图书馆,吞吞吐吐的请布鲁克教他认字。布鲁克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站在讲台上眉飞色舞。他的课上得很好,来上课的人越来越多,吉尔伯特和伊莉丝把图书馆的座位排开,在墙上挂上黑板。洪流之岛上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有的人当了一辈子文盲,却在这个与世隔绝的荒岛上认真的当起了学生。 但伊莉丝慢慢发现,吉尔伯特经常在深夜不见踪影。夜深人静时,她会听到隔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门咔哒一声开了。她屏息凝神,但往往等不到他回来就睡着了。第二天吉尔伯特神色如常,只是眼睑下有两片半月状的黑晕。 她知道这座岛根本困不住他,只是不明白他的目的。直到有一天下课后,她和布鲁克无意中聊起吉尔伯特。 “吉尔伯特”布鲁克轻轻咳嗽了一声,神色复杂。“他是个例外,跟这里的人都不一样。” “哪里不同” “我说不上来,但他不是一般人。他曾套过我的话,说” 他本想说什么,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伊莉丝连忙给他顺着气。老人枯瘦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腕:“伊丽,告诉你一个秘密。洪流之岛上藏着一个秘密兵器,吉尔伯特是为了这个东西来的。” “秘密兵器” “对,洪流之岛是为了囚禁它而存在。据说一旦把它放出来,就会把整座岛化为焦土。吉尔伯特聪明得很,察觉到我开始怀疑他,就只字不提。” “可他是吉尔啊。”伊莉丝小声说,“吉尔绝对不是坏人,我保证。” 老人愣了片刻,叹了口气:“对,他待你很好,但你只见过他善良的一面。” 伊莉丝一声不吭。在她眼中,吉尔伯特是除了哥哥们之外最好的男人,他聪慧温柔,对她永远有无穷的耐心。他细心的保护着她,就像呵护那朵小花一样。伊莉丝心想,或许他一直很寂寞。 冬天很快降临了,伊莉丝换上了厚厚的羽绒服,把自己裹得像粽子。花朵已经凋谢了,她把花籽小心的收集起来,等待春天降临。随着天气转寒,布鲁克的肺病又犯了,咳得撕心裂肺,图书馆不得不暂时停课。他的身体急剧衰弱,护士长将他的病情发给岛外的医院,得知必须尽快进行手术。 岛上只有最基本的医疗设备,只有等死。布鲁克年纪轻轻就来到岛上,整整被关了四十年,亲人都已经去世。护士长犹豫了好一会儿,向他提出了安乐死的选择,却被他拒绝了。 伊莉丝暂时忘掉了她的小花们,把全部热情投入到照顾布鲁克身上。尽管她笨手笨脚,不是把开水弄翻,就是把药片洒了一地,但老人望向她的眼里全是纵容。他经常咳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伊莉丝便抱来了书,给他念故事听。 “爷爷,我今天给你带来了新的故事。” 布鲁克倚在床栏上,不过两周,他的脸颊已经明显凹陷下去,面色蜡黄。伊莉丝打开一本画册,上面潦草的画着一个扎辫子的小女孩,一只兔子和一只熊,背景涂成大块大块的浓绿。 “这是兔先生和熊爷爷,中间的是伊丽。伊丽的哥哥是个猎人,在打猎时把她弄丢了,兔先生就把她捡了回去。森林里的动物都是她的好朋友,不过伊丽最喜欢它们两个。兔先生外表有点冷漠,其实十分温柔,懂得好多东西,熊爷爷则会讲好听的故事给她听。” “伊丽知道自己是人类的小孩吗”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只小鸟,但她没有翅膀。而且森林周围长着很高的荆棘,没有一只鸟飞得出去。” “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布鲁克说,“四十年前,曾有一只鸟飞出了这片森林。” 伊莉丝的眼睛慢慢睁大了,老人悄声说:“岛上已经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了。但确实有人成功离开过,因为洪流之岛每年都会进行体检,他被检测出没有任何能力反应,只好把他放出去,但回去不到一年,他就自杀了。” “为什么” “因为一旦来过洪流之岛,一生都会被打上烙印。”布鲁克凝视着她的眼睛,“我们是外人眼中的怪物,这座监牢囚禁了我一生,却是我唯一的容身之处。” “您还有我啊”伊莉丝急切的握住老人的手,“别说不吉利的话。您要快快好起来,大家都在等您好起来。” “好孩子,爷爷已经活得够久了。”他温柔的抚摸着女孩的头发,“有一种鸟是笼子永远关不住的。我这辈子一无所有,但我希望你能得到幸福,你一定做得到。” “他息了自己的劳苦,到天上与父重聚。当神呼唤他的名字,他就回到了家。全能的主将赐福我们的 朋友,愿他的灵魂得到安息。阿门” 浪涛拍打着峭壁,涛声震耳欲聋。悬崖上风声浩荡,牧师诵读着祷词,岛上所有人都出席了葬礼,甚至连全体护士和警卫都到了场,肃容的人群仿佛一片沉默的青松。两名警卫走上前,竖起黑色的棺木推入大海,雪白的浪花涌向峭壁,仿佛母亲张开双臂拥抱着回家的孩子。 天边传来凄厉的鸣叫,伊莉丝仰起头。暮色将至的云霞上,一只鹰乘风张开翅膀,在头顶盘旋,鸣声被呼啸的风吹散。天空中覆盖着巨大的灰色云团,一帘雨幕斜挂在云下,风卷起乱石之间的灰尘,朝海上涌去。牧师垂下头,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人们纷纷效仿。当伊莉丝低下头的时候,一阵疾风突然从身后涌来,吹走了她的帽子。伊莉丝朝前跑了两步,想拾回帽子,帽子却越飞越高,轻飘飘的落在了海面上。 “算了吧,”吉尔伯特拍了拍她的肩膀,“就让它陪着爷爷。” “吉尔,它会寂寞吗”伊莉丝指着空中的鹰,“独自守着这座荒岛老去,它会觉得寂寞吗” “大概吧。”吉尔伯特平静的说,“但现在不会了,因为岛上有了花。” 伊莉丝眨了眨眼睛,吉尔伯特跪下来,轻柔的理了理她的鬓发,把一朵白花别在了女孩的鬓间,执起她的手。女孩的手幼嫩柔软,仿佛一碰就会化了,就像石滩上随风摇曳的粉色小花。这种花长在石缝里,只要有一点水就会生根发芽,脆弱又坚韧,点亮了这个绝望的荒岛。 第一百一十二章 图书馆又添了一批新书,布鲁克在世时年年坚持给主管机构写信,这批图书在他离世后一周终于来到了岛上。馆内人来人往,讲课用的小黑板挂在最显眼的位置,上面留着老人最后一课的板书。桌椅擦得闪闪发光,每张椅子旁都有人坐着读书。楼梯口的黑板上写得密密麻麻,每到中午,食堂里便挤满了人,胖墩墩的厨师一边盛着热汤,一边和打饭的人闲话家常,人们会因为一个小说的情节在食堂里大打出手,之后又亲密得像认识了几辈子。 天气越来越冷,圣诞节很快要到了。护士们给所有房间挂上了彩灯,不知是谁弄来一些设备,嚷嚷着要放一场露天电影。伊莉丝兴奋极了,戴着粉红的帽子跑来跑去,好像一个覆盆子冰淇淋。有个原电影公司的职员指挥人们搭起荧幕,忙活了半天,到了晚上,电影终于能放了。这是一部很老的喜剧电影,由于音响出了问题,等同于默片,但大家都很高兴,拿着吃的站在寒风里,伊莉丝笑得打滚,吉尔伯特笑得直擦眼泪,石滩上全是笑声,明亮得有些怪异。一部电影放完了,大家有些意犹未尽,就重放了一遍。 一个晚上,整整四场,到了最后,人们都不肯离开,磕着瓜子站着聊天,伊莉丝和几个孩子追着跑来跑去,跑累了,伸直四肢躺在石滩上数星星。彩灯的光芒一闪一闪,天空寒冷清澈,一颗孤星悬挂在夜空中。 伊莉丝睁大了眼睛,一片晶莹的雪花落在脸上,顺着腮边融化。细雪悄然飘落,在苍茫的夜空中沉浮,很快在林间挂起洁白的雪帘。她惊喜的叫了起来,扑过去抱住吉尔伯特:“下雪了吉尔,下雪了” “好好好,知道了。”他被扑得一个踉跄,抱着她转了两圈,才笑着放下她。雪越下越大,到处都积起了薄薄一层。伊莉丝团了个雪球扔向他,没打中吉尔伯特,却砸到了一个护士肩上。她叫了一声,立刻抱头鼠窜。石滩上很快乱作一团,到处都是纷飞的雪块。直到凌晨,她才玩得精疲力尽,靠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这孩子真不可思议。”一个男人感慨道。他捏了捏伊莉丝的脸,伊莉丝迷迷糊糊的伸手,赶苍蝇似的挥着。吉尔伯特凝视着她的睡脸,突然说:“其实我很嫉妒她。” “什么” “总有人无论身处何种绝境,从不自暴自弃,永远光芒万丈,好像信仰一样。”他轻声说,“我嫉妒这种人,却总被他们吸引。” 男人愕然望着他,吉尔伯特把伊莉丝打横抱起,朝房间里走去,背影流露出某种不可挽回的决绝。他不禁叫道:“等等” “你放心,我不会犯同样的错。”吉尔伯特回过头,眼神冰冷,“如果有人问起,你今晚什么都没见到,明白了吗” “能力消失了” 伊莉丝愣愣的坐在医务室,戴着检测用的头盔。几个护士面面相觑,都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 “有先例吗” “四十年前有过一次” “会不会是另一种能力的作用比如消除波动” “怎么可能每个人上岛前都植入了芯片,谁敢随意使用能力” 护士们吵得不可开交,伊莉丝茫然的望着自己的掌心。这股可怕的力量,就像它突然出现时一样,又突然消失了 接下来的几天,来自联盟总部的医生匆忙赶来,把伊莉丝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一致得出结论,她确实变回一个普通小孩了。他们向上级提出申请,繁琐的手续一层层批下来,等到伊莉丝获准离开,已经是春天了。 她今后的生活将受到重重限制,她必须定期向监管机构报告行踪,终身不得出入公众场合。作为最后一道保险,他们稍稍调整了芯片的功能,只要今后她的脑波异常,芯片会立刻爆炸,把她的脑袋炸开花。 但无论如何,她总算能回家了。 在等家人来接的期间,伊莉丝心急如焚。她发现原来的朋友开始躲着她,连吉尔伯特都不大和她来往了,伊莉丝有些伤心。她收拾好房里的东西,把玩具一件一件塞进书包里。 这时,门口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吉尔伯特走了进来,怀里抱着安迪的琴盒。 “恭喜你了,伊丽。” 伊莉丝嘟着嘴,吉尔伯特没有理会她的小动作。他打开琴盒,流畅的搭弓上弦,清澈的乐声从指间流泻而出。 这是安迪自杀前演奏的最后一曲。 伊莉丝睁大了眼睛,月光从窗外照进来,他的手指洁白得近乎透明。曲调又清又凉,好像从他手里流出的不是音乐,而是一段白色的月光,缓缓升到空中,再从穹顶倾泻而下,落下满室晶莹。 四周静谧无声,只有如水的月光在身侧流动,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她,面对 着面。 “你是什么时候学会拉琴的”一曲终了,她问道。 “学了一个月吧。”吉尔伯特放下琴,“有些话必须提醒你。今后你会遇到许多侮辱和中伤,洪流之岛的烙印将伴随你一生。但你要牢牢记住,你是这里所有人的希望,挺起胸膛,堂堂正正的活下去。” 伊莉丝点了点头,仰起脸望着他:“吉尔,我可以抱抱你吗” 吉尔伯特没有回答,她走过去,轻轻抱住他的腰。他的衬衫散发着好闻的青草气息,伊莉丝把头靠在他的胸口,小声说:“真希望你能跟我一起走。” “伊丽,我不是好人,你并不了解真正的我。” “不,我了解你。你喜欢书和古典乐,喜欢碧海蓝天,讲的笑话很冷。你的牌技很好但总是作弊,习惯晚睡晚起,被提前吵醒会生气,经常把屋里弄得一团糟,却很在意自己的形象,基本上不挑食但讨厌茄子,生气的时候会变的面无表情。你对外人很冷漠,其实嘴巴很毒,偶尔会露出寂寞的眼神。难道这些都是假的吗” 吉尔伯特沉默了很久,叹了口气。他俯下身,轻柔的整理着她的衣襟:“好吧,我希望你永远不必见到我的另一面,我不想让你失望。” 伊莉丝一声不吭。吉尔伯特说:“不要给我写信。用不了多久,我就不在岛上了。” “你终于下定决心了吗” “是的,我想努力挽回一次。”他温柔的摸摸她的头,“谢谢你,伊丽。” 兰斯再次来到岛上的时候,春天已经到了。当船停靠在岸上时,兰斯吃了一惊。荒芜的石滩上多了一大片花海,花茎青翠,花朵柔粉,在只有灰白两色的荒岛上让人心头一暖。风一吹过,石滩上便漾起粉色的涟漪,许多蜜蜂在花丛间飞舞。 “这里原来长得出东西吗”兰斯目不转睛的望着花海,船长惊讶的说:“我上次来还没有这些花。这里的土壤太贫瘠,种什么都没成功过。” 第一百一十三章 她扑到兰斯怀里,放声痛哭起来。兰斯紧紧搂住她的头,泣不成声。好一会儿,他才松开妹妹,急切的抚摸着她的脸:“莉兹,你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你” “我很好,吉尔说我又胖了。” 伊莉丝笑盈盈的转了个圈,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兰斯捏了捏她的脸蛋,确认她真的长胖了,才舒臂把她搂入怀中。他抱得太紧,甚至令伊莉丝呼吸困难。 “哥哥,我们回家吧。”她摇了摇兰斯的手,撒娇般说道。 上船的时候,伊莉丝望向身后。除了吉尔伯特,没有一个人为她送别,说上一句祝福的话,她的心头五味陈杂。 “莉兹,要赶不上船了。”兰斯催促着她,伊莉丝最后朝那栋监牢投去一瞥,便转身离开。就在这时,一片白色的东西从天空中飘了下来。 “已经是春天了,怎么还在下雪”兰斯诧异的问道。它落在了面前,伊莉丝才发现是一只纸飞机,里面写满了字。 她猛的抬起头。 所有窗户都打开了,数不清的纸飞机从窗口飞了出来,空中仿佛下起了大雪。每只纸飞机上都写着字,有的字迹潦草,有的清秀俊逸,还有的像孩子的涂鸦,夹杂着错别字。伊莉丝不认得每一个字迹,但她的怀中都快抱不下了。有人写得密密麻麻,但更多人只写了一行字。 “谢谢你,伊丽。” 她仿佛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安迪站在面前,怀里抱着小提琴。他说,谢谢。 所有声音汇集在一起,他们说,谢谢。 疾风乍起,吹散了满天飞花。有的纸飞机被风卷着,融入了满是白沫的海面。直到很多很多年后,伊莉丝依然记得这天的每一个细节。每当她觉得快坚持不下去了,就会想起纷纷而至的祝福,然后咬紧牙关。 伊莉丝归来的消息仿佛一粒石子投进水中,只激起了小小的涟漪。但几日后,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多里斯的一家报社突然以头条报导了这件事。涟漪一圈圈扩散,最终演变成惊涛骇浪。 “恶魔归来创下惊世血案的天才歌唱家重返人世” “一年前,这位年仅八岁的天才在首场演唱会上,靠一首歌夷平会场,造成上百人伤亡,却在短短一年刑期后,声称能力离奇消失重返人世。这位天才出身军事贵族,我们不得不联想到她背后强大的利益集团。” 后面列举了种种劣迹,长篇累牍的抨击军部。兰斯把报纸撕成碎片扔进垃圾桶,伊莉丝刚好从屋里走出来,打着哈欠问道:“怎么了,哥哥” “没事。”兰斯竭力保持平静,“哥哥临时有个任务,晚上不回来吃饭了。莉兹乖乖呆在家里,千万不要出门。” 伊莉丝听话的点了点头,她回家后睡了整整两天,对外面发生的事一概不知。兰斯悄悄剪掉了家里的网线,又叮嘱仆人不许告诉小姐,才匆忙离开了家。 安德莉亚得知此事,立刻动用所有渠道向媒体施压。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杜贝尔弗家族强硬的态度立刻激起了人们的反感,网民们翻出了当年出事时的照片,在论坛上极尽恶毒的讨伐着伊莉丝及其家人,她的照片被挂在各大网站首页,和恶魔的图片拼接在一起。 安德莉亚不常露面,对这种言论一概无视。兰斯就倒霉的多,不仅要面对局里的流言蜚语,某天上班时被几个路人认了出来,被石头砸得额角缝了好几针,只得请了长假在家中休息。 一天清早,兰斯打开邮箱,包裹里装着一大堆血淋淋的内脏。邮箱里的东西全部掉了出来。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每封信上都写着鲜红的大字,兰斯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口,突然捡起这堆东西大步走到垃圾桶旁,把信件和内脏全部倒进桶里。在他打开门的时候,一桶红色的油漆又泼了下来,围墙上满是狰狞的涂鸦,油漆的印记还没干。 安德莉亚大发雷霆,把自家的警卫痛骂了一顿,又调了一队警卫专门保护女儿。但事态愈演愈烈,伊莉丝躲在房间里,用被子紧紧蒙住头,如同惊弓之鸟,一点响动就吓得瑟瑟发抖,兰斯寸步不离的守护着她。他们都在等待风头过去,没想到整整两周,新闻的热度不但没有消退,反而变得更加疯狂。家里的厨师出门采购,被堵在巷子里打成重伤,从此再没有仆人肯出门。 安德莉亚在山里有一栋别墅,几人趁着夜色悄悄离开了人工岛,躲到了邻镇的山里。为了防止外人泄露行踪,每天的食物都由专人送到镇上,再由凯文悄悄领回来。但没过多久,凯文就发现有人在跟踪自己,凯文抄小路甩掉了他,没敢告诉兰斯。 然而第二天一早,楼下便围了不少记者。两 个警卫拼命拦住记者,人群的重量压在铁门上,门栏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杜贝尔弗小姐,请谈谈对一年前那场事件的看法” “据说您的家庭曾用巨额赔偿金堵住了被害人家属的嘴,您知道吗” “杜贝尔弗小姐,您想过社会如何接纳像您这样的高危能力者吗” “杜贝尔弗小姐,您能听听被害人家属的心声吗” “为什么她还能被放出来这种怪物不该被一生关在笼子里吗” 客厅里的铃声疯狂的响个不停,一个啤酒罐砸在窗户上,伊莉丝用被子蒙住头,咬住嘴唇无声的流泪。谩骂和诅咒源源不断的涌来,兰斯紧紧抱住妹妹,可不管他怎么做,都无法令她觉得安心。他拿着枪,他有强大的力量,可他甚至不能令她好过一点。 兰斯突然放开怀里的被子卷,朝门口走去。凯文一惊,连忙拦住他:“你要做什么” “出去。” “你疯了”凯文揭开一角窗帘,指着楼下无数的摄像头和攒动的人头,“他们把被害人家属都带来了” “没关系,死不了。”兰斯疲倦的说,“一直躲,能躲到什么时候我们不吃点苦头,舆论绝不会罢休。” 凯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兰斯带上房门,一步一步走向门外。他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大门,闪光灯立刻晃花了他的眼睛。 “有人出来了”一个记者兴奋的叫道。兰斯走下台阶,来到媒体面前。他知道自己的样子很糟糕,明天他的话就会出现在各大媒体的头条。 “哥哥” 兰斯猛的回过头,伊莉丝赤着脚站在台阶上方,身上还穿着睡衣。他浑身的血都冷了:“不,别过来” “去死吧,恶魔”一个妇人拾起碎砖朝伊莉丝扔去,伊莉丝没有避开,身子晃了晃,血沿着她的额角流了下来,模糊了视野。 “我这辈子一无所有,但我希望你能得到幸福。” 台阶很长,她迎着不断飞来的杂物,一步步往下走着,一枚鸡蛋砸在她的脸上,腥臭的蛋液刺痛了眼角。她的身子摇摇晃晃,每次兰斯都以为她要跌倒了,但每次她都顽强的站住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离开洪流之岛,你可能会遭到许多侮辱和中伤,但是不要放弃。” “你是这里所有人的希望,挺起胸膛,堂堂正正的活下去。” “谢谢你,伊丽。” 伊莉丝终于走到门口,赤足披发,浑身是伤,通红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却始终没有落下来。她跪了下来,额头紧紧贴着地面。 “请您杀了我吧。”她低声说。 寂静如刀落下。妇人本能的后退了一步,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壮着胆子尖叫道:“你自己去死” “不行”伊莉丝拼命咬住嘴唇,哽咽道,“您有权杀了我泄愤,但唯独这一点,我无法答应请您原谅” 四周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兰斯怔怔的望着她。伊莉丝含泪磕着头,额头磕破了,血流不止。“如果您不愿杀我,请至少告诉我,为了弥补这份罪过,我还能做些什么吧” 从这天开始,伊莉丝开始一户一户拜访被害人家属。当年家族支付了巨额赔偿金,加上她已经去了洪流之岛,许多家属答应不再追究。如今旧案被翻了出来,有的家属极尽恶毒的咒骂她,有的直接拿扫帚把她赶出来,甚至踩着她的头逼她一遍又一遍的道歉。兰斯心疼不已,但伊莉丝全都沉默的忍耐着,对落在身上的拳脚绝不还手,任由家属发泄怒气。 “莉兹,有些仇恨三言两语无法泯灭,你会花上一生的时间来还债。” “没关系,我已经做好觉悟了。”她平静的说,“我不会再逃避了,哥哥。” 兰斯欲言又止,摸了摸伊莉丝额上的纱布:“还疼吗” “不疼。” “说谎。”兰斯屈起食指弹了弹她的鼻子,“以前擦破一点皮都会哇哇大哭。” 伊莉丝笑了笑,眼神清澈:“哥哥,我没法上学,但课程落下了这么多,我想在网上通过函授完成课业。” “不去请个家教吗” “现在就算了吧。” “莉兹,听我说。”兰斯搂着她的肩膀,低声说,“你走了之后,我和母亲都在后悔。你不想上课就算了,家里养你一辈子绝对没问题。” “哥哥,我想多学点东西。就算出不了门,我也可以工作啊。”她眨着眼睛,“我才不想当社会的蛀虫。” “莉兹”兰斯深深的叹了口气,眼神复杂,“你真的长大了。” “但我还是你的妹妹啊。”她搂着兰斯的脖子,蹭着他的脸撒娇,“哥哥,你都好久没刮胡子了。就你现在这副尊容,当心讨不到嫂子。” “小混蛋,又在胡说八道。”兰斯笑着挠她的咯吱窝,伊莉丝咯咯直笑。她给洪流之岛的朋友写了厚厚一大摞信,绝口不提自己的遭遇,还寄了许多的花种和图书过去。 当年的意外造成了漫长的心理创伤,她只要一张口歌唱,就仿佛被牢牢扼住喉咙。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像濒死的鱼一样急促喘息。医生说她的声带没有问题,心理上的疾病只有慢慢痊愈。 “莉兹,睡了吗” 兰斯拧亮了灯,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床上蜷成一团。他走过去掖了掖被角,女孩怀里抱着一块画板,是一副人物素描,还没来得及上色。 兰斯关上灯,房间里再次陷入一片黑暗。伊莉丝翻了个身,兰斯以为她醒了,但她只是抱紧了画板。 “我会努力的吉尔。”她小声嘟哝。兰斯笑了笑,站起来轻轻掩上门。 洪流之岛。 全金属的气密门大开,抽风机隆隆运作着。一个人被特制的合金镣铐束缚在床上,身着拘束服,戴着氧气面罩,连额头和下颌都用皮革固定住,只露出灰白的头发。他的胸膛被整个撕开,有人剜去了他的心脏,鲜血浸透了洁白的床单,溢过门缝漫到走廊上。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血滴落的声音,浓烈的血腥味令人作呕。警卫们面色惨白,他们在岛上工作多年,都清楚秘密兵器的存在。他是已知最危险的能力者,在洪流之岛被囚禁了半个多世纪。这是岛上的最高机密,现在却有人破门而入,血腥的杀害了这个怪物。 “立刻封锁全岛,决不能让凶手逃走。”队长颤声道,“通知岛主,秘密兵器被劫走了。” 吉尔伯特站在房间里,活动着手腕。他的手修长优美,指甲修剪得圆润,仿佛从没拿过比小提琴更重的东西。他缓缓张开十指,手背上突然青筋暴起。 当晚,洪流之岛的瀑布开始干涸。一夜之间,数十万吨海水仿佛凭空蒸发,露出满目疮痍的岩床。山口传来阵阵爆裂声,大团熔岩喷薄而出,直冲云霄,浓密的黑云顷刻遮蔽了天空。炽热的岩浆如同江河 奔涌,注满了河道。燃焼的硫磺石和火山灰暴雨般倾泻在岛上,海面蒸腾着滚滚浓烟。 岛上唯一的建筑里,人们惊慌失措的砸着门,但门全被锁上了。有人用桌椅砸破窗户,从楼上跳下来,走廊里全是慌乱的脚步声。地面剧烈震荡,远方的天空被映得通红,仿佛一门直径数百公里的巨炮发射,一股激流冲向夜空,喷射出四迸的火星。吉尔伯特正在欣赏壮丽的景观,机械锁发出咔哒一声,门开了。 “先生,火山爆发了,您不去逃命吗” “我在等人。” “等谁” 吉尔伯特的瞳孔骤然紧缩,本能的握紧窗框,骨节泛白。他回过头,莱特靠在门上,摘下警卫的帽子用食指转着,勾起嘴角,火光把他的脸映成了铮亮的铜红色。 吉尔伯特怔怔的望着他,喉头哽咽了:“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东西拿到了吗”莱特打断了他的话。 尖利的音波瞬间爆炸,屋顶腾空而起,顷刻间,碎砖和石块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等到烟尘散尽,整栋房子已经不见踪影,地上多了一个直径几十英尺的深坑。吉尔伯特咳出一口血,好像有人伸进肺腑乱捏了一气。他的胸口疼痛欲裂,爆炸声震得脑子嗡嗡作响。 莱特跪在坑中,紧紧按住右臂,脸色苍白。他的周围像被轰炸过,飓风般的气流围着他高速涌动。他冲吉尔伯特勉强笑了一下,弯下腰就开始大口吐血。 吉尔伯特立刻跑过去架起他,岩浆仿佛一条红得发亮的火蛇,裹挟着无数石块朝山下涌来,空气里满是剧毒的硫磺气体。两人逃出去没多久就见到妮娜领着一队人跑来,奔跑的外套下露出冲锋枪。 “这是怎么回事”一见莱特的样子,她的脸色立刻变了。吉尔伯特把他的胳膊往上挪了挪,把大半体重移到肩上。“能力越强,对身体的负担越大,我第一次见到这么严重的排异反应。” 妮娜咬了咬牙,跑过去扶起莱特:“警卫呢” “都在忙着逃命。”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头顶突然传来凄厉的鸣叫,一只秃鹫从半空中俯冲而下,巨大的翅膀掠过头顶,用尖喙啄着他们的头脸。 “讨厌,这鸟是从哪儿来的啊”妮娜愤怒的挡住脸,威胁似的挥舞着冲锋枪。秃鹫深棕色的眼睛注视着她,她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人正从瞳仁背后窥视着自己。 脚下的地面突然剧烈颠簸,强烈的失重感朝她涌来。伴随着隆隆巨响,岛屿在一股外力的作用下扭曲变形,仿佛有人捏着蛇的脊骨左右拧转,一头高高隆起,一头伸入海中,引发了一阵强而短促的震动。一瞬的宁静后,地表就像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一样裂开了,波浪奔涌而出,掀起山一样高的浪头。 “妮娜”吉尔伯特失声叫道。妮娜刚好位于裂缝中央,差点被巨浪卷走。他俯在山头上,紧紧拉着她的手。众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不断有人落水。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一阵寒冷的颤栗。秃鹫展翅飞向对面,停在了来人肩上。 吉尔伯特瞬间脸色惨白,甚至不敢回头。来人身上散发着死神般的压迫感,他的身体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已经六十年没人敢硬闯洪流之岛了。”他平静的说,“你们倒是很有胆量。” 来人大约四十多岁,肤色苍白,裹着一袭黑色长风衣,拄着拐杖,仿佛一位守墓人。他的两鬓已经斑白,一道深深的伤痕贯穿双眼,竟然是个瞎子。 “你是谁”莱特问道。 “这座岛的主人。” “洪流之岛还有主人”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来了吗”男人拄着拐杖,往前走了一步。“谁是主谋” 吉尔伯特吞了口唾沫,不敢出声,冷汗如泉涌出,打湿了他的脊背。见没人回答,他用拐杖重重敲击着地面,厉声问道:“是谁杀了我的兄弟” “是我。”莱特挡在了他面前,皱眉问道,“兄弟” “是的。”男人闭上眼睛,声音里带着浓重的悲伤,“你杀了我唯一的亲人。” “亲人”莱特讥讽道,“你把兄弟当作怪物囚禁在荒岛深处,一关就是六十年” “为了保护正常人的社会,只有这条路。” “你要向我复仇么”莱特平静的问道。风从两人之间涌过,夹杂着细碎的火星。片刻后,男人叹了口气:“不,我该感谢你。我曾发誓,只要他活着一日,我就不会离开洪流之岛。托你的福,漫长的刑期总算结束了。” “不用谢,放我们走就行。” “不行,我还是得杀了你,否则世上又会多一个怪物。” 莱特冷笑了一声:“什么叫怪物你不认为外表只是普通人,却长了一颗禽兽的心才叫怪物吗” “随你怎么说,但我不会放你走。” “那就试试吧。” 两人对峙着,无形的气流在海岬上盘旋涌动。莱特抬臂挡在吉尔伯特面前,用唇形说:“带她走。” 吉尔伯特咬了咬牙,一跃而起,扛起妮娜就往海边逃去。 “莱特”妮娜拼命捶打着他的肩膀,“你在干什么怎么能让他独自面对那种怪物” 吉尔伯特狠狠咬着唇,唇上迸出血痕,脚下却逃得飞快。汽艇停在一处礁石背后,在沸腾的海水中颠簸。一发炮弹落在海面上,断裂的木椽引发大火。她霍然回头,一列舰队正从远方浩浩荡荡的驶来。 “是附近的驻军。”吉尔伯特脸色煞白,“一旦洪流之岛启动了红色预警系统,他们就有义务把这座岛夷平。” 灯光照亮了沸腾的大海,深水炸弹接连爆破,白浪冲天而起。海鸟在空中疯狂的盘旋,浩浩荡荡的鱼群形成了一道银色的洪流,海面隐约浮现巨鲸的身影,这片海域的生物仿佛都意识到即将到来的灾难,争先恐后的逃走。 “吉尔”妮娜急得落泪,“不能再等了,我们得去帮他” “想去送死的话,我不会阻止。”吉尔伯特的声音出奇的冷漠。他惨白着脸坐在船上,神经质的绞着双手。“你还不明白吗那两人的力量和我们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你去了反而会拖累他。” 妮娜刚想回答,耳畔突然传来奇异的蜂鸣。洪流之岛急剧收缩,像一个空了的易拉罐,在可怕的外力下被捏成一团铁皮。她猛的回过头,瞬间呆如木鸡。 岛屿消失了。 准确的说,它并没有消失,只是缩小到仅容两人立足。海面上全是落水的人,男人踏在一块随波起伏的浮岛上,鲜红的火焰仍在不断喷薄,火山灰给海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毯子。两人仿佛矗立的礁石,在狂潮中巍然不动。体内传来细微的爆裂声,莱特闷哼一声,鲜血从嘴 角溢出。 “普通人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了这种力量。用不了几次你不死都会变成废人,就像当初的他一样。” “死”莱特大笑,“除了这条命,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除了拿命去拼,我还有什么办法” “你的执念太深了。”男人叹息着摇头,“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你们蔑视神和世人,不需要任何怜悯。你离不开战场,只要活着一天就会继续挥刀,直到流干最后一滴血。” 莱特静了片刻,若有所思的打量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梅希亚。” “莱特罗斯。” 他回过头,吉尔伯特跟电打了似的站起来。但他没有动,只是笑了一下,用口型对吉尔伯特说了一句话。 吉尔伯特打了个激灵,低声说:“开船吧。” “你疯了吗莱特还在岛上”妮娜扑了上去,但吉尔伯特已经解开了缆绳,磅礴的大浪一下子冲走了小船。 莱特垂首,站在礁石上张开双臂。血沿着他的指尖滴了下来,在大海中泅散开来。 浓云突然裂开一道孔隙,阳光刺破了黑暗,浓云四散,露出清澄的夜空。 吉尔伯特抬起头,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鲜红的火焰围着天空缓缓旋转,火山灰和岩块正不断被吸到空中,被浓云的漩涡吞噬。不出五分钟,海面就变得浊浪滔天,海水泛起大片大片条带状的泡沫,上千股相互冲撞的水流跌宕起伏,发出疯狂的嘶鸣。这些海流很快连成一片,形成直径几十英里的巨大漩涡,朝着苍天发出可怕的悲鸣。 眼前的场景如此相似,当初门打开的时候,圣湖中就出现了这种恐怖的引力场。但他来不及思索,就被一个浪头抛到了半空中,狠狠摔了下去。他摔得头破血流,一股海流将小船冲离了漩涡中心。黝黑的大海中清晰的映出一轮红日,正对着深不见底的漩涡中心。那是烈火和岩浆被吸到空中形成的致密火球,周围遍布着火山灰构成的黑云。 这时,海上突然平静了下来。所有漩涡都消失了,火球停止震动,慢慢旋转起来,以惊人的速度吞噬空气,卷起猛烈的飓风。球体骤然坍塌,飓风掀起山一样高的狂潮,巨大的力场将数十万吨海水吸到身后,暴雨般倾泻而下燃焼的陨石从天而降,在空中留下成千上万道火红的光轨,瞬间摧毁了舰队,大海熊熊燃焼起来。 吉尔伯特站在船上,茫然的望着眼前末日般的景象。他低下头,望着颤抖不已的双手,一拳狠狠砸在船舷上 船上的人全都不知所措的望着他。半晌,妮娜才颤声问道:“吉尔,现在怎么办” 吉尔伯特脱力的跪了下来,头靠着冰冷的船栏,脑海中却浮现出许多年前,少年莱特要他跪下,他为了一个包子,平静的给莱特磕了三个头。 “返航,回总部。”吉尔伯特疲倦的闭上眼睛,“我相信他。” “等我回来。” 这是莱特最后留给众人的话。 第一百一十六章 凯文苏醒过来时,天色暗如午夜。他披衣起身,点上一支烟走到窗前。满天乌云翻滚,闪电把天空撕出狰狞的伤口。黑沉沉的大海不见一丝碧色,浊浪滔天,山一样压过来。狂风咆哮着卷起一层层巨浪,把大块的翡翠摔成尘雾和碎末。 “要下雨了吗” 兰斯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凯文点了点头:“还有几个小时,台风就要登陆了。今晚会有一场暴雨。” 就在这时,一阵狂风突然卷进了屋内,花瓶咚的一声翻倒,滚到卧室的角落里。撕裂的窗帘被狂风高卷起,像遇难的船帆一样猛烈飞舞。 凯文走过去关好窗户,目光凝定在墙上的日历上。兰斯随口问道:“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凯文的瞳孔霎时紧缩如针。他定了定神,沙哑的说:“今天是赫德夫人的忌日。” 兰斯愣住了。他伸出胳膊环住凯文的脖子:“等案子结了,我就陪你去给阿姨扫墓。” “好。” 兰斯笑了,伸手抱住凯文,把脸靠在他的肩窝。凯文回抱住兰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犹如幽暗的深渊。浴室里很快传来哗哗的水声,兰斯洗了澡出来,凯文正好把早餐端出来。 “家里又不是没有厨子,你身体不好,这些小事用不着亲自去做。”兰斯擦着头发抱怨道。凯文笑了笑,把咖啡递给兰斯:“没事,别人拿不准你的口味。” 绵软的黑樱桃酱在白瓷盘中流淌,吐司烤的外酥里嫩,鸡蛋卷松软可口,再配上一壶浓浓的热牛奶。兰斯咬着吐司心想,家里的厨子统统都该被开除。“你早上吃药了吗” “等会儿吃。” “不行。”兰斯立刻放下杯子,去卧室里把药瓶和注射枪拿了出来,凯文无奈,只得挽起袖子,兰斯熟练的把注射枪里的药剂推进凯文的静脉里,又去倒了一杯热水。凯文只瞄了一眼药丸就厌烦的转过头,兰斯心里难过,却不得不把水杯递给凯文,强硬的说:“快点,不许耍赖。” 凯文叹了口气,只得就着热水把药丸吞下去。他微微拧着眉,伸手按在了胃部,脸色苍白。兰斯心疼的不行,跪在边上柔声问道:“你想吃点什么吗” 凯文摇了摇头,及时岔开话题:“对了,队里新来的那个小警察还好吗” “菲尔德吗”兰斯愣了片刻,“还行啊,怎么了” “菲尔德刚来到警队,还不适应战场,能不能尽量把他安排到安全的后方” “不行。”兰斯一口回绝,“既然来到行动队,就要做好心理准备。拿着外勤津贴做着内勤的工作,哪有这种好事。” 凯文的眼神暗了暗,不死心的恳求道:“你是菲尔德的直属上司,又是局长的儿子,就不能稍微关照他一下吗” “你怎么了”兰斯愕然望着凯文,“我认识你十年,你从没说过这种话。” 他伸手摸了摸凯文的额头,眼里满是担忧。凯文紧紧攥住兰斯的手腕,声音里带上了哀求:“菲尔德的家人全部死在屠杀中,他哥哥临走前把他托付给我,我不能言而无信。我这辈子没求过你任何事,只此一件。” 两人的目光对峙着。半晌,兰斯才长长的叹了口气:“既然你这么担心菲尔德,为什么不把他调离行动队” “这孩子表面温柔,骨子里却犟得很,说什么都不听。” “他的脾气和你倒是很像。”兰斯伸手拂开凯文的额发,目光温柔,“刀枪无眼,我不能保证他的安全。但我答应你,只要我还活着,就会尽全力保护他,这样行吗” 凯文点了点头。兰斯调侃道:“你这么紧张菲尔德,该不会爱上他了吧” “又在胡说八道。”凯文不以为然,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电视里正在播送晨间新闻。 一个穿着黑色套装的女人从飞机上走下来,狂风扬起了她的长发。她身材瘦削,面容清癯,刀锋般的薄唇紧抿,有一双光华内敛的苍绿色眼睛。她筆直的目视前方,大步流星走向等候在尽头的国王,两人简短的握了一下手。 “坎特伯雷王国首相埃伦特坎贝尔于前天到达托兰进行访问,并与图兰国王阿鲁玛四世签署了区域安全协定。埃伦特宣称,该协定旨在缓和两国长久以来的紧张关系,恢复两国正常外交。双方于今天上午召开新闻发布会,签署合作备忘录,文件规定双方将在多个领域交换情报,以联合应对恐怖主义的威胁。” “军部会从图兰撤军吗”兰斯突然问道。 “恐怕很难。”凯文说,“里昂在图兰问题上一贯强硬,几次主张全面出兵占领图兰,都被议会驳回。埃伦特坚决主和,不仅逐年缩减军费,逼迫军部减少在图 兰的驻军,还力排众议推动军队改革,撤换了一大批退役将领,里昂对她恨之入骨。” “真有意思。”兰斯笑道,“图兰战争后,一个靠军变上台,一个靠民选上台,却成了水火不容的对手。” “马上又到大选年了,以埃伦特的支持率肯定会连任。”凯文喝了口热水,才接着说,“就怕某些人会狗急跳墙。” 兰斯微微皱眉:“军部有什么动静吗” “不知道,我很久没见到里昂了。”凯文放下杯子,“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直到现在还没除掉埃伦特,简直是个奇迹。” 兰斯没有出声。凯文问道:“里昂跟埃伦特,你们站哪一边” “我选择中立。”兰斯干脆的说,“杜贝尔弗家族不参与政治鬥争,只忠于国家。” “贤明的判断。” “不说这些了。”兰斯披上制服,“今天司法部的官员要来提审,事关重大,我必须亲自押送犯人。” “我送你去上班吧。” “不用了,你在家好好休息。” “我还没辞职呢,总是逃班影响不好。”凯文的手灵巧的翻折,给兰斯系好领带。兰斯勉强点了点头:“行,我来开车吧。” 凯文愉快的点了点头。兰斯载着凯文来到警局,径直驶进车库。考虑到兰斯特殊的身份,两人的关系仍然没有公开。凯文在三年前一次任务中元气大伤,不得不因病退役,几经周折进了情报部门。兰斯则留在了行动队,由于战功赫赫,很快升任支队长。 兰斯出了电梯,穿过空无一人的过道,来到控制室。安德莉亚穿着黑色套裙,红唇精致,长发挽成高髻,一如既往的沉稳干练。 “克洛伊的同伴出现了,司法部要求把此人带回联盟总部提审,我没法拒绝。按照原先的方案,由你负责押运。” “是。” “说实话,我信不过司法部的人。”她斩钉截铁道,“如果有人来劫囚,格杀勿论,一切责任由我承担。” 兰斯神色一凛,飞快的敬了个礼:“明白。” 第一百一十七章 “同伴”克洛伊挑了挑眉,“我没有同伴。” 安德莉亚没有反驳,抬头望着监控摄像头。控制室里的杜夫会意,切断了信号,屏幕上只剩一片雪花。她拉开椅子坐下,平静的注视着克洛伊。六年的时光仿佛停走了,他的皮肤白皙光润,眉眼秀丽,甚至没有一道皱纹。 “还有四十分钟时间。”安德莉亚打开怀表,现在是早上十点一刻。“我有一个藏了很久的故事,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听” “没兴趣。” “不要这么见外,这个故事跟你有关。”安德莉亚拉开椅子,在对面坐下,“让我想想该从哪里说起对了,最早要追溯到六十年前。” 克洛伊微微皱眉,不明白她为何故弄玄虚。安德莉亚沉声道:“六十年前,北方军区的一名少尉在冰封的伊特鲁里亚山脉深处发现了一具巨兽骸骨。少尉知道事关重大,便请示了上级。当时安道尔家族还控制着北方军区,族长裴吉野心勃勃,渴望开疆拓土。得知这个消息,裴吉立刻下令少尉继续挖掘,不许向任何人声张,察觉到危险的少尉却自作主张,把骸骨炸成了碎片。” 她停顿了一下,唇角浮现了讥诮的笑意:“少尉就是后来的霍华德到死都被蒙在鼓里,裴吉却知道这具骸骨就是神话中的美杜莎。美杜莎是一条九头巨蛇,相传它的血液虽然是剧毒,却能令细胞无限再生,是不老不死的神药。裴吉下令部下捡回骸骨的碎片带回实验室,想提炼出美杜莎之血,却一筹莫展,就在这时,有人主动来到了他的面前。” 克洛伊终于抬起眼睛,眼眸子夜般幽暗。安德莉亚微微一笑:“这个人教会了裴吉提炼美杜莎之血的方法,安道尔家族自恃有了强大的生物兵器,于是悍然发动白海战争。这些人一直站在安道尔家族身后,在战局快要走向和平时策划了王储堡事变,刺杀北方军区司令埃德里克,导致战局急剧恶化。但裴吉的嫡孙霍尔却得知了全部阴谋,亲手刺死了发动战争的祖父,将美杜莎的研究员屠戮殆尽,强行把战争推向了和平。” “真是曲折离奇的故事。” “还有更离奇的事。”安德莉亚说,“霍尔的背叛令这些人恼羞成怒,为了报复安道尔家族,他们投靠了安道尔家族的死对头,坎特伯雷王国军部。此时军部正陷在图兰独立运动的泥潭中,为了挑拨坎特伯雷王国和图兰的战争,他们冒充埃里温袭击了首都曼索尔,直接导致了埃因奥尔大屠杀。战争一触即发,但图兰国王阿鲁玛三世实在是个人物,在国王和吉恩的引导下,军部被迫和平撤军,未能演变成全面战争。” “幕后黑手一定很失望。” “没错。由于图兰重归和平,军部便把注意力放在了别的国家。”安德莉亚面若寒霜,“随后便是图兰战争,不用我多说了。整整半个世纪,你们把许多国家的统治者玩弄于鼓掌之中,到处挑拨战争,以致于流血千里。” “你们”克洛伊笑了,“六十年前我还没出生呢。” “对,你们。”安德莉亚咬重了这两个字,“白海战争时期,你还没加入这个组织,但其后的每一桩罪行,哪件跟你无关” “您的想象力还挺丰富。”克洛伊漠然道,“照您这么说,我们到处制造战乱,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的眼里隐隐跳动着血光,终于褪去了温文尔雅的表象,流露出恐怖分子的悍厉。安德莉亚交叉十指,目光深冷:“为了开门。根据圣书记载,只有在完结日以前打开七扇门,才能开启通神之路。开门需要守门人和钥匙,还有大量血祭。” “真没想到,你一个外人居然能查到这么多。”克洛伊足足安静了半刻钟,“你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们是一个组织,发源自远东的昭国。你们信仰纳瓦拉教,等级森严,每个骨干都以月份作为代号,一直在到处制造战乱开门。我还知道克洛伊不是你的本名,你出身和泉国的深见一族,这个家族精于驭虫和暗杀,你在组织中排行第四,代号卯月。”安德莉亚说,“和泉国极度闭塞,很难打探到有价值的情报。但我猜测,你和嫁入军事贵族的深见恭子关系很深,对吗” 克洛伊沉默了很久:“她是我姐姐。” “你是谁你们又是谁” “我本名深见一叶。”克洛伊微笑道,“我们是黄昏之门。” 窗外传来隆隆巨响,空中乌云密布,犹如一片墓穴。安德莉亚进入审讯室已经超过一个小时,正当兰斯担心母亲的安危时,屏幕上突然恢复了影像。兰斯松了口气,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才注意到已经快到午餐时间了。 “队长,你中午点什么”菲尔德伸了个懒腰,随口问道。提审克洛伊是例行公事,只有兰斯和几个警局领导知道克洛 伊的身份,因此众人都不紧张。兰斯盯着屏幕,突然想起凯文还没吃早餐,从兜里摸出一张大钞塞给菲尔德。 “菲尔德,你能帮我到对面买份午餐,送到情报处的办公室吗”兰斯温和的说,“我这里实在走不开。” “没问题,要什么” “奶油蘑菇浓汤配一份芝士披萨,记住告诉店家别放洋葱,凯文肠胃不好,吃不了刺激的东西。” “好的。” 菲尔德点了点头,迅速跑下楼。云层越积越厚,鸟儿不再吱吱鸣叫,连小草都不敢颤动一下,天穹像一口金属棺材,笼罩着炽热的世界,世上的一切都因盼着第一道闪电而凝固起来。当他提着饭盒回来时,沉甸甸的雨点便打在了柏油路上,路面蒸腾着滚滚白汽。他冒雨跑回警局,凯文的办公室里却没有人。他把饭盒放在桌上,写了张字条压着,刚到走廊上就和凯文撞了个正着。 “你没事吧” 菲尔德眨了眨眼睛,立刻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对了,队长给你买了份午餐,放在桌上了,你记得吃。” “知道了。” “队长对你真好,时时都惦记着你。”菲尔德一脸羡慕。凯文却垂下了眼帘,雨水在窗户上挂出一张水帘,水波轻轻晃动,那双眼睛里的光芒跟着动荡,一下子变得无比幽深。但凯文很快抬起头,温和的问道:“菲尔德,最近工作辛苦吗” “不辛苦。”菲尔德粲然一笑,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一直都想当警察,如今总算如愿以偿了。” “为什么非要进行动队”凯文叹了口气,“行动队的死亡率太高了,几年下来你的身体就会被折腾垮了。” “比起躲在后方,我更喜欢在前面冲锋。”菲尔德笑盈盈的说,“再说了,这些事总得有人去做吧。” 他的笑容明朗单纯,仿佛从未置身阴霾下。凯文定定的望着他,忽然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目光柔软痴迷,仿佛透过他望着另一个遥远的人:“这个牛脾气,真是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