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刺客求生指南》
求宿
“咚咚……”
只听一阵略显急促的突兀敲门声,阿梨方自仓中取出些粟米淘洗,便被这声音吸引了注意,未及放下手中蒸米的甑盆,忙哒哒几步飞奔至门口,小胖手灵活地拔下门闩,圆溜溜的葡萄眼好奇凝视着门外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嗓音亦是独属于孩童的软软糯糯。
“两位哥哥可有何事?”
许是未曾料到院中人应门会这般迅速,那位高挑公子的素白手指尚停顿在原处,受她开门的动作惊扰,抽回手指的同时,面上隐约闪过几分赧然之色。
在他身侧,是位十二三岁的漂亮少年,可可爱爱、白白净净,浑身散发出的气息却比周遭呼嚎而过的野风还要冰冷瘆人。似乎感受到阿梨直白的注视,漂亮少年挑起眉梢,斜斜睨了她一眼。
没由来的,阿梨只觉喉咙发紧,后颈处都似滚啸着凛冽的寒气。此人好凶,阿梨委屈巴巴地收回视线,两只小手无措地抠搓着怀中的甑盆,还是方才敲门的公子哥哥发现了她忽来的异样。
那人先是伸手撸住漂亮少年的白嫩脸蛋,轻轻训了声“阿照”,然后冲着阿梨呆立的方向温和行礼道:“在下崔元,赵国人士,此次本是携幼弟前往咸阳探亲,谁知今日突逢变天,前后寻不得逆旅可住,不知小玉姝可否通禀家中翁媪,留我兄弟二人借宿一夜?”
生平八年以来,阿梨还从未听人喊过自己小玉姝。家人唤她阿梨,邻里叫她“女子”或“女童”,玉姝这个名字,都是喊给那些温柔漂亮的大姐姐听的,没有人用它来喊过自己。都说声如其人,公子哥哥说话时,不紧不慢,就连尾调都是和风细雨般让人愉悦的舒缓自在。
原是要投宿吗?阿梨心中的好奇更甚,北地郡离咸阳还有好远的距离,也不知两位哥哥何时才能探亲成功?如此想着,阿梨的视线从眼前两位俊俏养眼的哥哥身上,成功转移到远处菲薄黯淡的天色里——黑压压的,带着摧城夺日的呼啸气势。
听阿媪说过,这是骤雨的前兆。
阿梨圆润的眉头成功蹙成一团,下雨便意味着湿潮,若是仓中粟米因此腐坏或招了贼鼠,这个春日也就更加难熬了。正出神间,耳边再次传来一声温柔轻唤:“小玉姝?”
院门处植了几株桑树,此时被风一吹,桑叶便扑簌簌飞了漫天。透过寥落桑叶,阿梨重新望向那位身姿欣长的公子哥哥,这样礼貌周到的人,总不能叫他睡在荒郊野外。
思及此处,阿梨忙道:“公子稍候!”
两条小腿却更为麻利地冲进院中,不消片刻,便被土筑的院墙挡住。想来小姑娘是跑去征求父母意见,崔元悬着的心脏方落下稍许,余光瞥见身侧那位满脸事不关己的冷漠少年,不由矮下身来,同他耐心对视:“阿照不可如此无礼。”
崔元的声音总是这样温温和和,带着难以抗拒的魅力,听到耳中,就算是有千层涟漪,万般波澜,都能被它一一抚平。少年闻声,眸中却忽而闪过几分暗影,旋即便被浓密覆下的睫毛尽数遮盖。
瞧着眼前这位别扭冷傲的漂亮少年,崔元揉了揉眉心,满面无奈地直起身来。罢了罢了,既已答应对方送他安全返秦的请求,总不能半途将他扔下不管不顾,更别说对方还许诺事成后予自己十金酬劳聊表心意。有一说一,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还记得刚刚穿越到战国末期那会儿,崔元是极不满意的。
旁人穿越总能捞着个太平盛世,然后混个公子王孙金贵一生,谁知轮到自己,竟穿成那位出场即巅峰的炮灰刺客,荆轲。彼时原主云游至赵国榆次,正同昔日结交的剑客盖聂谈论剑术,不知两人因何起了冲突,原主气结而去,恰被盖聂怒砸过来的酸枣击中后脑勺。
许是剑客的力道非同凡响,就是这一砸,将崔元这位片场打盹儿的十八线小演员成功砸到战国末年来。终于勉强接受自己已经无力回天的事实后,崔元赌上演员的尊严,当即碰瓷倒地,成功讹上了这位毫不知情的“旧友”,从此心安理得借宿在盖聂家中。
这一住,便是两年之久。
崔元身侧这位脾气古怪的少年,便是他数月前同盖聂在郊野射猎时偶然捡到的。当时自己本是瞄准丛林中的几只灵活獐子,谁知箭簇破空而去,射中的却是一条磨损到几近毁坏的绸面腰带。
腰带的主人明明满身的淤泥血污,衣裳皱皱巴巴,浑身没有一片干净的皮肤,就连十指都被周遭的荆棘划破,涓涓流淌着滚烫的鲜血,可他还是紧抿着双唇,眼中尽是不可亵渎的凌傲与倔强,似乎就连死亡都已不再惊惧。
崔元甚至难以想象,在遇到自己之前,对方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绝望与恐惧。因此看见眼前那位半大少年的瞬间,他的呼吸忍不住一紧,顾不得细问因由,便已将对方护佑上马,带回家中料理看照。
对方从不肯透露自己的名姓,只在崔元初次询问时,简单答出一个“照”字。他说他是秦国人,家住咸阳阳安里,待崔元想进一步询问,对方却开始缄默不语。强人所难并不是崔元的为人作风,也正因此,盖聂与崔元二人便只唤他“阿照”。
静休养病的那段时间,阿照总喜欢独自躲在树荫下望天,崔元想叫他晒晒太阳,便将草席移到亮堂明净处,阿照发觉后总是默不作声地将草席重新卷回树影里。崔元总觉得,与其说阿照是在看天,倒不如说他在透过天空,思念着乡音故土。
他似乎总是急着离开。
果不其然,未等到大致痊愈的当日,阿照便趁夜敲响崔元的房门。他求崔元送他返秦,若是安全回到咸阳,他定会给予崔元丰厚的报酬作为答谢。话虽如此,可细细想来,却不过是张空头支票而已,能不能抵达咸阳还未可知,更别提还有抵达咸阳后对方会不会赖账等一系列可能问题。
也即是说,崔元获取酬金的唯一凭证,便是对方的人品。
许是鲜少求人,阿照见崔元支着下巴,似是而非地来回思虑着,眸中竟逐渐堆积起浓厚的湿气,他害怕被崔元拒绝,也可以说,他害怕任何拒绝。与其被人冰冷推拒,倒不如自己高贵地离开。如此想着,阿照回身便走,手指摸上门板的瞬间,崔元方弯眉笑笑。
“阿照莫不是反悔了,不想予我那十金酬劳?”
……
回忆断续拼凑而来,崔元垂下眼睑无声笑笑,谁知院中却猛然传来一道妇人的高声斥呼,她的语速极快,夹杂着北地郡的秦音方言,崔元屏息去听,才听出几则碎片化的信息。综合来看,便是此人对崔元的住宿请求表现出了“惊诧”与“严拒”两个态度。
虽不清楚院中人为何会有如此激烈的抗拒反应,崔元还是下意识抓起阿照的手腕,打算识趣离开,趁着风雨夜来临之前,尽快寻得容身之所。
未及迈开步子,阿梨便已趋行而回,见门外的公子哥哥了然欲走,面上更是蒸腾起几朵愧疚的红霞,就连声色都染上些微颤音:“今日多有不便,阿媪言辞激烈了些,公子莫要放在心上。”
崔元报以温和一笑:“无妨,有劳小玉姝了。”
阿梨被这声声“玉姝”唤地耳根发烫,尽管方才阿媪千叮万嘱,叫她莫要多管闲事,可眼前的公子哥哥这般温和亲切,阿梨还是没能压下心底的炙热,想他二人自赵国远途而至,应当并不清楚秦地的诸多风俗,便将心底话尽数兜罗而出。
“今日无论投宿何家,两位哥哥都不会如愿,倒不如趁着里监门尚未合闾,尽早出里另寻他处暂作避雨。若是阿梨未曾记错,出闾门直向西南不出三里便有一处废庐。”
此时秦地普通百姓是以“里”的方式分布定居,大多是全封闭设置,每里设有闾门,专门由里监门来看守,开关皆有时辰限制,类似于现代的小区。崔元二人若是寻不到借宿人家,又错过合闾的时辰,那便只剩在里巷中悲惨迎接风雨的命运了。
来不及细究原因,崔元携着阿照道谢而去。
两人出里后按照阿梨所说乘牛车朝西南急行,果在骤雨摧残前,寻到那处草庐暂作栖身之所。草庐看起来有些年岁,顶上茅草已被掀翻些许,垂死般耷耸在檩椽之上,崔元脑中忽而就跳出那句“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来不及心疼地抱住自己,崔元先是将牛车与阿照尽数安顿好,复出门收拢木棍稻草,打算架个野炉生火。幸好此处邻水,崔元也随身携带着在赵国时自制的简易净水器,等生起火来之后,总也能喝上几口热水。
阿照任凭崔元忙着,半点帮把手的意思都没有,崔元习惯了此人没由来的“王子病”,因而也并不在意,一个人进进出出地忙碌多次,终是搭好火架,并在随身的箧箱中掏出些面饼野菜,蔬菜趁着火候烤了,再撒上些葱韭,虽然不如现代的烧烤,但针对秦时的伙食来说,已是色香味俱全了。
等忙完所有的活计,崔元挽起袖袍毫不在意地揩了把热汗,平日里阿照虽然冷淡,可却是个极其爱吃的孩子,若是按照惯例,此时见他准备妥当,阿照早该默不作声地蹭坐过来才对,今夜却好生安静。崔元忍不住回头去瞧,草庐并不算大,阿照就睡在几秦尺开外的地方。
只见他侧枕着手臂,躺在崔元为他提前铺好的茅草上,闷不吭声地背对着自己,崔元只以为他在同自己闹着脾气,虽然不明缘由,还是将烤好的蔬菜为他夹在面饼中,又取了些热水一并端到阿照身侧,边走边道:“阿照可知今日为何借宿失败?”
本以为对方会是一贯的沉默,谁知阿照虽未转身,声音却挟着凉意扑面而来,“辛酉日。”
瓮声瓮气的,崔元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辛酉日?”
阿照终是肯开口解释:“秦地惯有风俗,每日宜忌皆以《日书》为准,辛酉日不宜接纳住宿,因而你我二人会有此遭遇。”
话罢,似乎生怕崔元误会,忍不住又接上一句:“我也是刚刚才忆起此事。”
日书?崔元脑中灵光一闪,忙起身自箧箱中翻找起来。
还记得向盖聂告别之时,好友虽不舍离别,可到底尊重他的意愿,不仅将收藏多年的刺刀送与崔元,更是为他备上日书,让他时时翻看,莫要在秦地犯了秦人大忌。当时他只以为盖聂是夸大其言,秦国怎会迷信到这种地步,事事都要参照一本破书来断定?
如今身在其中,他才得有体会,怪不得秦王后期会那般重用方士,执着追求长生之道,原是与时下的迷信风尚大有关联。崔元正要翻开《日书》细品,谁知伴着火花的噼啪作响,耳边竟突然捕捉到一声极浅的闷哼。
压抑的、灼热的,与窗外的瓢泼雨声似乎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又又回来了!
国际惯例,开文前三天每日两更,第四天开始晚六点日更。
开文首周还会不定期掉落评论红包,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么么么么么哒Ⅻ/li>
- 下一章 回目录 加入书签
雨夜
窗外闪过几道雪练银光。
滚圆的雨珠哗哗砸在庐顶上,湿气顺着屋檐逐渐蔓延而入,就连空气都染上几分冰霜的味道。崔元没由来地心下一慌,注意力成功被方才那道闷哼吸引,转头循声瞧去。
阿照仍旧侧躺在原处,脊背挺得笔直,手脚却颤颤巍巍蜷缩而起,似乎冷得狠了,连带着肩膀都在轻微抖动。崔元忍不住拧起了眉头,竟是自己疏忽了,近月来的日夜兼程,他尚且有些力不从心,更别提阿照还是个十二三岁的稚嫩少年。
——他不过是看着老成早熟了些。
如此想着,崔元心中又莫名生出些恼意,就算是咬碎了牙往肚里咽,对方都不愿意开开尊口,向自己求助吗?哪怕只是说个“冷”字。
崔元也不言语,主动起身自角落的箱笼中翻出条陈旧的棉褥,又取出自己亲手制作的汤婆子,用煮开的热水灌满,然后一股脑儿全数堆到阿照身上。见他顺从地抱起汤婆子,崔元这才放下心来,复冒雨出门,循着溪流向上挑了三块光滑圆润的鹅卵石。
虽然戴了斗笠挡雨,崔元的衣袍还是被雨水浇了个通透,顾不得换身衣服,崔元将冰凉如玉的鹅卵石悉数包进雪白的巾帕中,试过温度之后,方贴在阿照额上为他退烧。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眼前的少年用滚烫的手指扶住额上的沁凉巾帕,避开崔元黏着雨污与溪水的掌心,思虑片晌,方折中道出一声:“湿……”
毫不掩饰的嫌弃与淡漠。
瞧了瞧自己不算干净的十指,崔元想着阿照许是有洁癖罢了,也便收回双手,兀自起身寻了件干燥的常服换上。见对方容色稍缓,又顺道找出随身携带的药草,用小鬲就着热水煮了。
忙完手中的一切,崔元端起药碗打算喂他喝下,谁知阿照却不知哪来的精神,竟半撑起身子,自他手中接过药汤,也顾不得汤汁热度,直接闷头灌下。仅仅只是瞧着,崔元都觉喉中冒烟,阿照却面不改色地重新窝回原处。
这也许就是异于常人罢?
崔元和着雨声简单用过膳食,条件虽说简陋,却也仍旧如精致男孩般洗漱妥当,只见他重新捡起那卷《日书》,裹了片毡毯便寻隙倚坐在阿照旁侧,茅草有些发硬,崔元调整了许久,终是寻到最为舒适的坐姿,正要就此投入到新世界的怀抱中去。
谁知阿照半梦半醒间感觉到有热源靠近,竟伸出双臂牢牢箍住崔元劲瘦的腰身,许是崔元身上有股安神宁人的香气,阿照使劲嗅着鼻尖的淡淡梨花香,睡梦中不知想到些什么,口中不由溢出几声呜咽不清的喃喃梦呓。
“为什么……为什么……”
崔元方将手中书简看了个开头,便被阿照的动作惊扰,注意力再次被身旁这位冷漠高傲的少年所吸引。平日里他总是沉默不语,甚至抗拒同任何人的过分亲近,崔元还从来没有这般细致地瞧过对方。如此想着,崔元当真伸手将他的小脸掰向自己。
因为受寒的缘故,他的面色极为红润,唇色却苍白地厉害,睫毛浓密如刷,眉头高高蹙成一团,崔元突然就很想了解,这般青葱年纪的少年,到底是在愁闷些什么呢?
似乎感受到崔元的靠近,阿照开始挣扎着向后缩去,崔元不明所以,却又不想任他胡为受凉,进而将自己整夜的努力尽数毁碎。见他大有脱离棉褥的架势,崔元顾不得阿照挣扎的意愿,翻身将他牢牢按在自己身侧,待他挣扎的力度愈渐消失,这才松开对方的手腕。
重新倚坐回原位,崔元端起书简,继续专心研究起面前的《日书》。要知道在进入娱乐圈之前,崔元本是个标准意义上的工科学霸,若不是突逢变故,急需用钱,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踏入那个打破他所有光与梦的世界。
窗外雷声渐弱,滔天雨势转作淅沥。
崔元单手撑着额头,初时还研究地兴致勃勃,待几炷香的时间过后,连日来的疲累困乏波浪般席卷而来,崔元将竹简枕在颈下,就这般沉沉入梦而去。
梦中仍旧是那段黑暗的回忆,初出茅庐的选秀新星,本以为从此会顺风顺水,尽快偿清债务,尽早回归学业,然后投身自己真正热爱的事业。
可当时的他太过年轻,并不懂什么“曲直有度”的道理,他不甘低头对任何人虚与委蛇,甚至在遭受近乎疯狂的全网黑时,他还在想——这是为什么?明明我什么都没做?
……
雨后初晴,日影斑驳。
崔元被迎面浇下的阳光灌醒,眸中尚滚塞着懵懂纯炙的色彩,谁知眼睛方一打开,瞧见的却不是盛满光亮的窗子,而是一双黑亮冷漠的清瞳。似乎没有料到崔元会在这时苏醒,对方平静似水的瞳孔中竟难得击起几分波澜。
自然,也只是须臾。
等崔元凝神再瞧时,对方早便敛了眸中波光,若无其事地别过脸去,整理衣袍的同时,开口提醒道:“先生若是醒了,便尽快收拾启程吧。”
声音是一贯的清冷高贵。
崔元缓了缓神,想着阿照昨夜还在发烧,禁不住探过身去,手指直接贴上他的细白额头。还好,烧退了。崔元安心笑笑,阿照却面色微僵,侧身躲开他的触碰,再次提及赶路之事。
想起自己一路上既当爹又当妈的带娃生活,再想到阿照如此“不识好歹”的行径,崔元觉得,自己的好脾气似乎遇到了有生之年最大的挑战。
阿照本是打算如往常般候在门外,等崔元清点好一应物品用具,谁知等了许久,却连收拾走动的声响都没听见,更别提看见崔元那道熟悉的身影。
重新踏入室内,阿照凝神瞧去,只见崔元仍旧保持着初醒时的动作,就连褶皱松散的黛色衣袍都未曾打理妥帖。听他进门,也不抬头,只是倚着身后的茅草,重新端详起手中的厚重书简。
如此形态,倒像是在同自己……怄气?
阿照喉中一梗,本是气定神闲的动作瞬时多了几分慌乱,他知道对方因何而气,但他从没有向谁低下过头颅,他不知道该如何哄人开心才是。
不过——
阿照突然想起,前段时日在赵国养伤时,自己曾在盖聂处寻到些稀奇话本,换做平时他定会对这些玩意儿嗤之以鼻,可崔元总是看得入迷,好奇之下他也尝试翻看过。多是些游侠剑客的绯闻轶事,虽说唏嘘离谱,他到底还是学了些内容。
想着自己此行还有赖崔元护送,阿照矮身跽坐于崔元身侧,见他神色专注地凝着手中书简,半分理睬自己的打算都没有,终是揪住崔元宽大的袖边,脸色憋得通红,声音更似从齿缝蹦出。
“先生莫恼……”
无异于平地惊雷,崔元诧然回望,那位平日里惯爱画地自处的少年,如今竟察觉到自他心中的恼意,甘愿放下自己薄如云霞的脸皮,支支吾吾地央求自己。
明明在赵国时,就算是被盖聂“威胁恐吓”,对方都不肯冲他放一声软话。
情绪眨眼消散如云,崔元忍不住轻声笑笑,目光澄澈温和,像是过野的春风:“既已入秦境,便不急于一时半刻,近来风餐露宿,崔某早已筋疲力尽,需得歇上几日再行赶路。”
阿照俨然不曾料到他会有此一说:“先生是要继续在此处留宿?”
崔元顺势起身道:“昨夜研究日书,发现今日正宜借宿,不妨返回昨日那户人家,再行尝试?”
秦时尚使用干支计日,崔元费了无数脑细胞才弄通些许,又照着日书卜算宜忌,这才得出这番结论,自然理论与实践肯定还有千万种差距。
阿照不再多言,毕竟崔元以“筋疲力尽”为由,自己就算再过心急,也不能让人家为了十金酬劳将性命都拼上,更别说昨夜余热方散,自己更是浑身绵软,若当真赶起路来,还不知会是什么状况。
崔元将草庐整理干净,这才驾车重新回到昨日的里巷。当时因为天色突变,崔元赶路时心急了些,因此不曾注意此里名称,今日经过闾门时,才发现此处原来名为“槐里”。
过闾门后,便是一条固定宽度的巷道,四周围以土筑垣墙,从崔元的高度望去,大致可以瞧见里墙外的些许风景。许是想验证日书一说是否当真灵验,崔元再次敲响昨日那道院门。
应声而来的不是那位小姑娘,而是个肤色黝黑的中年男人。崔元还未拜请,对方却率先朗笑几声,热情开口道:“两位小郎君行色匆匆,莫不是赶路多时,打算借宿于此?”
崔元:“……”
反应过来后的崔元先是将随身符传拿给对方验证,毕竟秦法严苛,若是收留不明身份的可疑人士,非但借宿的住户要被处罚,就连此间的里典,甚至此地的官吏都会受到相应的惩戒。
确认崔元二人身份无误后,对方开始自报家门道:“在下李奋,家中简陋,若是招待不周,还望两位郎君不要介怀。”
崔元忙道岂敢,又互相谦让几句,李奋忙进门去唤妻子,夫妻共同将西户收拾干净,让崔元二人得以分室小住。崔元将牛车拴至后院,又将车上两只箧箱搬进室内,这才得空观察此间的构造。说是分室而居,其实是将套间隔开,简单组成两间看似独立的屋室。
昨日应门的小姑娘不知去了何处,崔元也并未提及曾被拒之门外一事,两人在李奋夫妻的热情招待下,简单用了餔食,崔元又被李奋拉着好奇询了些赵国的风闻趣事,等他告退回房时,空中已然濛上些许夜色。
想着终是可以摆脱那位小少年,彻底放松一把,崔元也不燃灯,直接闷头扎进床榻之中。被褥很松软,没有想象中的潮冷难挨,甚至还能感觉出几分陌陌暖意。崔元简直满意极了,困意铺天盖地而来,彻底栽入梦境之前,胸口却传来一阵异样的酥热。
似有柔荑游荡缠绕,若肯细闻,还能嗅到独属于女子的芬芳幽香。
崔元猛地睁开双眼,条件反射般捉住对方胡为的素手。
细盈盈、软绵绵的,叫人一用力,都恐要捏疼了它。
作者有话要说: 崔元:瞳—孔—地—震!Ⅻ/li>
- 下一章 上一章 回目录 加入书签
吏妾
漆黑夜色中,烛火骤然亮起。
崔元托着燃灯用的陶碗,视线扫过碗中的昏暗灯芯,此时普通人家尚以豆脂作为燃料,虽说照明效果并不算好,但聊胜于无,总也能缓解方才的冲头尴尬。
思及此处,崔元将视线重新投向那位瑟缩在榻上的纤弱女子。
刚刚尚未点灯,崔元又被那突如其来的拥抱激乱了心神,因此并未得空认真观察对方。如今细瞧,首先扑进脑海的词汇便是——极瘦。虽不至于瘦到脱相,但营养不良的既视感却依旧强烈,用弱质纤纤来形容似乎更为妥帖一些。
许是感觉到崔元的注视,那位女子匆忙拾整形容,拖沓着地上的草鞋,伏跪解释道:“奴唤阿芜,乃家中吏妾,家主见公子远道而来,形容疲累,这才命阿芜为公子暖榻宽衣,不曾想竟惊扰了公子,还望公子莫怪。”
吏妾?崔元心中微讶,他只听说秦人尚武,却从未想到秦人竟还热情至此,随意便将自己的妾送与旁人暖床?又或许是自己理解错了,这个吏妾其实是指劳役中的“吏臣妾”吗?
心中虽有疑惑,崔元仍不忘将眼前的女子礼貌搀扶起身。
阿芜终是得以抬眸望向对面的年轻公子,袍服磊落、容仪温雅,明明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却已生得挺拔隽秀,半分风尘仆仆的赶路人模样都没有。她被家主送来暖床之前,便听说此次借宿家中的贵客本是赵国人,远赴秦国只是欲往咸阳探亲而已。
阿芜虽未出过远门,可“十里不同俗”的道理还是懂得一些,眼前这位公子眉宇微紧,似有疑色,想来是误会了自己方才的语义。不待崔元细究,阿芜便已垂眸解释道:“公子莫要误会,阿芜只是吏妾,属私奴籍,卑贱得很,并非公子心中所想。”
惊讶于对方的洞悉人心,崔元面色微怔,脑中想的却是:秦律严苛,对方应是犯了律条,这才被罚作吏臣妾,入了私奴籍。从她的行为谈吐不难推断,对方应是读过几年书的,再大胆些,她被罚作吏妾的时间还不算长。
大概率是位苦于秦律的可怜人。
思及此处,崔元的目光再次柔和下来,他先是将阿芜引至不远处的小案前落座,又自酒囊中斟出两杯浊酒,阿芜伸出纤长十指,恭谨接过崔元递来的耳杯,继而放至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醇液虽已有些发冷,但饮进喉中,照样是如火浓烈。见她面色稍缓,崔元方温和开口:“我听阿姊谈吐有度,不似其他奴役,若阿姊愿意,可否将个中原委讲与在下细听?”
崔元对秦律好奇是一方面,现下急需寻个话题杜绝冷场又是另一方面。
阿芜明白这声声“阿姊”不过是周到之言,对方是正人君子,所以才会对她这么个吏妾都以礼相待。若是他想听,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呢?
过往旧事再次汹涌而来,阿芜的眼圈都隐隐有些泛红,“公子有所不知,奴本汉中郡人,年前嫁与良人为妻,谁知新婚不久,良人便被征作徭役,于骊山修陵。”
顿一顿,又断续接道:“本以为良人会如约服役归来,谁知不过半年,便自里典处听闻良人逃出骊山,不知所踪的消息。也正因此,奴与家中姑舅一同连坐入狱,罚为吏臣妾。家主将奴买回家中,不过半月有余。”
临阵脱逃,便是逃兵。按秦法连坐,阿芜与其公婆若无战功加身,便只剩世代为奴的命运。崔元忍不住叹息出声,还记得无聊时他也曾翻看过《商君令》,它的内容涵盖极广,几乎涉及到国计民生的方方面面,商鞅甚至以为社会上不该出现“靡靡之音”,就连对奇装异服也有相应的管制。
崔元本来还有些唏嘘惊奇,可真实感受到阿芜的连坐事例后,他突然就不觉奇怪了,就算是后期荒唐到难以言明的焚书令,崔元都觉得是意料之中的举措。如此想着,崔元又向阿芜追问了些刑徒的种类细节,待将秦时的诸多刑罚一一理顺,夜色早已浓重如墨。
见阿芜面带倦色,崔元移开小案,在原先的巴掌之地勉强铺开一张草席。看出崔元分睡的意图,阿芜忙跪坐在席边,多次催请崔元榻上休息,只说自己早已习惯草席厚度,在榻上恐要彻夜难眠。
谁知崔元却不动如山,只笑盈盈将她望着。阿芜急得眼眶泛红,正要抬手揩去朦胧的泪花,眼前却忽而多出一只素白巾帕。对方的声音温醇和煦,带着安抚人心的作用,“阿芜且去睡吧。”
他没有说什么女子柔弱的客套话,也没有显露出对自己这个吏妾的半分轻视,似乎于他而言,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同他相处时,他们好像能跨越身份的鸿沟,面对面地平等交流。
平等?阿芜心中猛然一惊,顾不得再作推辞,忙乖觉挪回榻上,阖上双眼之前,余光忍不住投向那位脊背挺直的清俊公子,像他这样气质超卓之人,定不会是一般的红尘俗客。
正当此时,崔元忽而侧过身来。虽是调整睡姿的无意举动,阿芜却像是被人当场抓包一般,连忙收回自己唐突的视线,紧紧蒙进厚实的被褥里。世界再次陷入黑暗,阿芜面上逐渐生出几朵红晕,脑中却比初来时还要清醒万分。
天上月与泥中沙。
天上月与泥中沙。
……
许是更深倦极,崔元方沾枕不久,便沉沉入梦而去。
梦中尽是被漆作红白两色的夯土殿墙,地上铺着朱红的方砖,不远处的殿柱上还裹着精细的丝绢。他看见自己于大殿中卓然而立,在他跟前是位身着玄衣纁裳的挺拔青年,冠冕端肃、气势威仪,崔元甚至可以瞧清垂在那人冠冕之前的滚圆旒珠。
崔元知道,这是衮冕,而且是规格最高的“十二章”衮冕。
他看见自己抽出藏身于卷轴中的雪亮银刀,霎那间手起刀落,眼中是他从未见过的狠戾与决绝。再然后,便是满眼的鲜红,诡异叫嚣着,似乎要将人吸入那汪红色的漩涡里。
崔元猜测,眼前这个血腥的场景,大概率便是历史上脍炙人口的“荆轲刺秦”名场面了。若是如此,自己跟前那位身着衮冕的青年,就是今后扫平六合、一统天下的秦王政。
“秦王……”,崔元梦中喃喃一声。
他迫切地想透过那片红色,看清对方旒珠下的真实面容,谁知秦王的容貌就像是被人涂了厚厚的马赛克一般,无论他如何努力,都只能瞧见一道隐约的轮廓。
正当此时,崔元耳边蓦地传来一道轻声呼唤,“先生?”
倏尔睁开双眼,光亮争先恐后般钻进眸中,崔元仍旧带着几分初醒时的恍惚与朦胧,视线直愣愣落在面前那位玉雪可爱的少年身上。若是阿照知道自己如此形容他的样貌,他定会从此同自己割袍断义,再不相交了吧?
崔元眸中不禁泛出几分笑意,以前总觉阿照尚且年幼,带着些少年人独有的的天真与稚嫩,是个需要人细心呵护的半大孩子。可今日却莫名觉得,在他这副漂亮精致的皮囊之下,似乎藏着自己从未发掘的稳重与坚毅。
似是被崔元瞧地不甚自在,阿照收回自己放在崔元肩上的手指,避开崔元观察的视线,面无表情地开口嘲讽:“先生倒是不忘风流快活。”
声音是一如既往地平静淡漠,表面毫无波澜,可不知为何,崔元却莫名听出几分没来由的恼意。想起昨夜被家主李奋送到自己榻上的吏妾,崔元忙环顾四周,自己如今竟身处床榻之上,昨夜铺好的席子早已没了踪影,阿芜更是面色羞红地远远侍立在门侧。
有一说一,此情此景下,说他没有春宵快活,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阿照俨然是误解了自己,崔元正想开口解释,可话到嘴边,却又觉自己此行可笑。阿照年幼未通床笫之事,自己又要跟他解释什么呢?说自己只是整晚同阿芜聊完人生聊理想?
不过是多此一举罢了。
如此想着,崔元忽略阿芜之事,直接掀被起身。阿照见他没有半分辩解的打算,只当他是默认了自己的一夜风流,眸中的晦暗之色更深,正要默默退后几步给他留出足够的活动空间,崔元却忽而倾身上前,抬手触上阿照冰凉的额头。
一触即离,就连半分停顿都没有。
不知是崔元的肌肤太过温暖,还是感受到对方异于往常的克制与澹静,阿照不自觉伸出右手,牢牢握住崔元未及收回的手指。
力道很紧,手心很烫。
崔元不解回眸,他本是为探试阿照是否彻底消了寒热,又怕对方嫌弃自己的肢体接触,这才克制下揉搓两把对方白嫩脸蛋的欲望,阿照这又是搭错了哪根神经?
许是刚刚反应过来自己略显唐突的动作,阿照万年不变的黑亮清瞳中,竟忽而染上几分拮据与不安。似乎生怕被崔元瞧见自己异常的神色,阿照别过头去,避开崔元直视的目光,面色如常冷峻,手上的力道却半分不减。
“我……饿了”
作者有话要说: 崔元:“……”
辛苦带娃再添实锤?
感谢在2021-09-16 06:00:00~2021-09-17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没有纸巾会死星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歌云中来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Ⅻ/li>
- 下一章 上一章 回目录 加入书签
驱鬼
原是……饿了?
崔元闻之轻笑,他的声调独特清越,就如山间拂过的微风,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阿照面上成功惹出几分绯色,身子却仍旧挺得板正,似乎天塌下来也不会闪躲半分。
崔元敛下眸中笑意,只温和应了声“好”。
阿照终是得以松手后退两步,崔元有条不紊地起身下榻,先是礼貌推拒阿芜服侍他洗漱更衣的好意,待亲自拾整利落后,复举步出门,打算瞧瞧此刻是何时辰,是否已到朝食的饭点。
毕竟秦时百姓每日仅有两餐,分为朝食与餔食,朝食约是在上午九点至十点左右。
崔元与阿照独自赶路时,尚不必在乎这些规矩时辰,可如今借宿在旁人家中,他们总不能自己另起炉灶、失礼于人吧?更何况,此时的烹饪手段极其匮乏,阿照又素有挑食的毛病,崔元在这般艰苦的大环境下,使出最大努力物尽其用,才能稍微做出些饭菜花样,勉强入了这位小祖宗法眼。
昨日用膳时,阿照便一直敛眉静坐未曾饱食,他还真怕会因此难为了李奋夫妇。
不过,像阿照这种宁愿磕地头破血流也不会开口叫疼的人,今日竟肯对自己示弱喊饿吗?崔元不自觉挑唇笑笑,见阿芜体贴拉开门扇,忙顺势迈步出门,只是脚步还未跨过门槛,便被眼前的诡异阵仗惊地神思微怔。
救命!这满院的土人土狗是怎么回事?!
崔元惊魂未定,又见院中鸡毛土灰遍地,连个落脚的位置都分辨不清,便索性停驻在门口保持观望。阿芜本是随在崔元侧后方,发觉崔元还未出门便愕然定在原地,目光不由越过崔元的肩膀向院中望去,瞧清外面的情形后,便打算靠近崔元身边为他解释两句。
谁知步子还未抬起,阿芜却率先撞上那位漂亮少年的陌生视线。
成功望进对方雪亮冷漠的清曈里,不知为何,阿芜莫名呼吸微窒,即将脱口而出的话,竟被那少年并没有什么波澜的眼神生生斥退。若是她没看错,对方眼中似乎闪过几分疾不可见的敌意。
很奇怪,阿芜忍不住后退半步,明明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的年纪,自己又怎会在他身上,瞧出一股睥睨天下的压迫气势?少年人默默站在崔元公子身侧,那双眸子似乎比鹰隼还要锐利冷傲,因了年纪因素,对方虽比崔元要矮上些许,可两人比衬而立时,却是难以言喻的和谐。
阿芜突然就有些好奇,或许这少年自己都不曾发觉,他如今的姿势,像极了护食的恶犬。
张牙舞爪的,妄图拒绝所有的沾染与靠近……
崔元对身后的暗潮汹涌浑然不觉,他的视线被院中那道娇小伶俐的身影所吸引。
明明前日还是那样雪嫩的小奶娃,如今却花着一张小脸,怀中抱着一具桃木小弓,此刻正往那只牡棘做成的箭尾上插着鸡毛。看着女孩手中的黑亮鸡毛,又瞧见李奋夫妇手中那只咯咯乱叫的公鸡,崔元忍不住一阵肉疼。
待拔毛工序彻底结束,崔元抖了抖袖袍,方不紧不慢地唤出一声:“小玉姝?”
耳边传来熟悉的清润嗓音,阿梨忙回神来望,见是前日那位好脾气的哥哥,忙招着手臂兴奋道,“公子哥哥?!”
李奋夫妻亦循声来看,见崔元二人皆已起身出门,不由挠头笑笑。互相问候后,李奋先是开口将阿芜唤去后院折桂枝,阿芜听到吩咐,忙快步出门,随手拿起一根布条简单替代襻膊使用,而后匆匆赶去后院。
想着桂树枝高,崔元正要随去帮忙,阿梨便已提起裙摆,飞奔至崔元跟前,一双葡萄眼亮地出奇,“不知公子哥哥何时借住阿梨家中的?”
崔元温和笑笑,“昨日去而复返,幸赖小玉姝翁媪收留。”
见阿梨恍然点头,崔元不由回问:“当时怎不见小玉姝身影?”
阿梨指了指李奋夫妇手中的公鸡,“阿翁唤我去大父大母处借只公鸡暂用,大父大母多日不见,遂留阿梨在家中过夜。”
大父大母,也便是阿梨的祖父母了。为最大化利用成年劳力,秦国此时奉行小家庭制度,甚至秦律还有规定,若是家中的成年男性超过一个却未分家,则赋税征收额度就会相应翻倍。
崔元更是好奇,“小玉姝手中又是何物?”
说是弓箭,却以桃木制成,半分威慑力都没有,难不成是要用它射鬼?
阿梨闻声忙将手中成品拿给崔元细瞧,“公子哥哥有所不知,这是桃弧棘矢。”
顿一顿,见崔元不明觉厉,又神神叨叨解释一通。崔元耐心听完,终是将获取的信息全数理顺。
原来李奋一家当真是在“驱鬼”?!
院中成圈的土人土狗,类似于仙侠剧中的结界,是用来对付传说中的“丘鬼”的。而崔元手中这只桃木弓,则是秦人眼中可以“抵御百鬼”的利器。
看来秦人真不是一般的迷信。
瞧着眼前一本正经的驱鬼场面,崔元不由有些想笑,可阿梨解释地如此严肃,崔元还是忍下眼中的层层笑意,再次出声询问:“现下可需崔某相助?”
听见崔元的问话,李奋忙放下手中细活,凑上前来和蔼拒绝道:“来者是客,奋因忙于安排驱鬼之仪,疏于招待贵客,心中已是愧疚,又怎敢劳烦二位郎君相助?”
见崔元有反驳之意,李奋紧接道:“家妻不及筹备朝食,若是二位不怪,可去三里外的贾市瞧瞧,虽不及咸阳繁盛,总也能瞧见不少稀罕物。”
秦时重农抑商,商人需入特殊“市籍”,也便是当时的贱籍,甚至刘邦还曾“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也正因此,很多有志于朝堂之人是不屑于从商的,譬如韩信。
李奋口中的贾市,便是以私营商贩为主的市场。
崔元本还想推辞几句,听李奋提及贾市后,这才乖觉应承下来。实话实说,他早便想考察下秦朝的市场行情了,道阻且长,他须得设法搞点钱财,总不能单靠保镖的工作度日。
考虑到顺便补充下旅途供给的问题,崔元仔细问了路线。听李奋解释,此时多是“举旌当市”,他们二人只需出里后,朝着远处的旌旗直直寻去,便能找到贾市所在。
崔元牵起阿照的手腕,两人顺着旌旗的指引寻到贾市,原来秦国的市场同现在的市场极像,是以土墙围成一片封闭式的区域,四周有门。
开市后,所有商贩列肆而设、人潮涌动,好不热闹。
从粮食布匹,再到铜铁车辆,甚至是各类禽畜,崔元看得眼花缭乱,却不忘阿照早已饿得肚皮帖骨,忙先寻了处食肆,让他填饱肚子,出门后还为他买了些饴糖,以供途中解乏之用。
待将列表中的购物清单尽数勾掉,崔元终是将木牍塞回怀中,慢悠悠吐出一口闷气。
阿照尝试性舔了舔手中的饴糖,甜滋滋的,以前怎么不觉民间的东西这般新鲜有趣?
正想着,崔元攥着他手腕的力道忽而一紧。
察觉到崔元的异样,阿照飞快抬起头来,崔元不知瞧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惯来清清淡淡的眸子里竟盛满了压抑与震惊,仿佛下一秒,便要窒息而亡。
阿照顺着他的视线朝东北望去,入目首先便是一群猪马禽畜,被栏杆圈起,尽是哄然嘈杂之声。紧接着,他的视线扫过禽畜圈栏,恰好落在那群被安排在畜牲旁侧的男女身上。
是吏臣妾,阿照眉宇微紧,他们仿佛没有尊严一般,齐齐整整地排列在禽畜旁侧,供来往之人肆意挑选、指指点点,这便是秦国的“置奴婢之市,与牛马同栏”。
阿照重新瞧向崔元,崔元眼中初时的震惊褪去稍许,取而代之则是显而易见的难过。阿照满面不解地将他望着,思虑片刻,试探问出一句:“先生可怜他们?”
崔元回过神来,瞧着阿照习以为常的目光,心中的无力感更加清晰明显。他险些忘了,阿芜便是这样被李奋买回家中的,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因此失态。可当真瞧见这种人口买卖的场景时,那种视觉上的冲击却是他从没想过的震撼。
明明距离那样近,可他们与自己之间却有着天壤之别。他们没有尊严,没有自由,甚至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死,而导致这种命运的诱因,有时仅仅只是连坐。
有的人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因为生错了家庭,便要永无出头之日吗?
崔元没有回话,只若有所思地应和一声。阿照见他心神不宁,本是想宽慰几句,谁知话一出口,却迅速脱离了自己的本意,“即是罪当如此,先生何必怜悯?”
他本是想说,这些人沦落至此,必是有因可循的。而且吏臣妾虽是私奴籍,但只要勤劳肯动手,照样能吃饱穿暖,至于尊严,罪人又何来尊严一说?
崔元并未料到阿照会出此一言,心中忽而涌上一阵闷火,他怎会如此笃定地认为这些人全是罪有应得?他又怎能确信自己今后不会因旁人的过错而沦落至此?
虽是如此想着,良好的修养却没有让他立即发火。
崔元耐心握上阿照的肩头,认真反问道:“若按阿照之言,阿芜既不知其良人有逃匿之心,又如何要为其受过,变卖为奴?他们的子孙又何罪之有,生来便要被冠上私奴之籍?”
崔元的眼神炙热清澈,阿照被迫迎上他的视线,待瞧清崔元眼中那种不可撼动的坚定与信念,阿照不由心尖一烫,忙挣扎着别过脸去,希望耳根丛生的热度能够尽快消弭,脑中想的却是——
原来世上当真有这样匪夷所思的人,对谁都是一副谦谦温和的模样,似乎善良过度,极易被人哄骗,可偏偏又叫人忍不住向他慢慢靠近。
这种感觉,就像是枯竭的土地突然遭逢甘霖瑞雪,就像是濒死的旅人猛然听闻故乐乡音。
就像……
就像光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1“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出自《史记》。
2“置奴婢之市,与牛马同栏”,出自《汉书》。
方士
贾市被横纵分割,形成四隧。
道上尽是行人或立或坐的喧杂阔论声,崔元被耳边汹涌而来的噪音猛然唤醒,眼睛眨了眨,进而重新望向面前那位久久不语的漂亮少年。他的双瞳本是如鸦羽般漆黑凝亮,如今却濛上几许灰雾,黯淡无光,透着显而易见的困惑与无措。
崔元突然就有些自责,方才一时情绪激愤,乃至于他险些忘了,阿照本就是个冷傲淡漠的性子。在他眼中,似乎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不值得付出爱与关心。对阿照来说,崔元怕都是个无足轻重的存在,更别提那些与他毫不相干的吏臣妾们。
自己方才会不会吓到他了?
思及此处,崔元按下心中对秦律的诸多意见,默默吞下即将脱口而出的灵魂质问,生怕自己给他灌输太多“伟光正”的思想。眼中重新聚拢起和风细雨,崔元握住阿照的手腕,正思量着换个话题,或者给他买些能够转移注意的新鲜玩意儿。
谁知崔元还未开口,周遭却忽而哗然热闹起来。
本是席地而坐,亦或聚头热论的行人,此刻皆收起闲散的动作,开始纷纷向东南方向涌动。方才还宽敞亮堂的大道,如今却让人觉出几分摩肩擦踵的拥挤感。
崔元容色微变,手指扣紧阿照的手腕,下意识将他护在身后,生怕两人被这忽来的人流冲散。阿照默不作声地任他攥着,甚至主动环上崔元玉挺的腰身。
崔元未觉不妥,视线随着人群涌动的方向好奇朝东望去。
是个再简单不过的摊肆,店面宽约六尺,门前摆了张黑漆小案,案边立着块木匾,只独独刻了个“卜”字。店主似乎还未收拾妥当,因此门前不见其踪影,可仅仅凭借一块木匾,便将众人尽数吸引而去,想必此人定是有些不凡之处。
若是崔元推算不假,这个“卜”字便是“卜卦”之意。
此人难不成,竟是方士?
想到此处,崔元成功拦下一位脚步匆匆的壮实青年,他先是同对方周到行礼,而后才礼貌询问起这家摊肆的主人。许是见崔元态度诚恳,对方看店主还未现身,这才放慢步伐,扫视起眼前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两位郎君想必是外乡人罢?”
崔元颔首称是。
对方见状,言语间瞬时含上几分颤音:“既如此,二位定是不知徐天师之名了?”
如此显著的情绪波动,崔元突然就想起那些向路人安利自家爱豆时的狂热粉丝。不过既是自称“天师”,那大概率便是方士无疑了。
崔元摇头笑笑,许是见他并无丝毫波澜起伏,似乎对自己口中的“天师”半分兴趣都没有,对方忍不住开始热切推销起来,“郎君有所不知,徐天师乃为神人,不仅能抽刀断水,还可踏火而行,手入油锅而不伤……”
说着,竟还忘我般握住崔元的双手。
崔元并不急着隔开对方的碰触,面上仍旧保持着春风化雨般的笑意,心中却已将那位徐天师的套路猜的七七八八。所谓抽刀断水,应是利用非牛顿流体“遇强则强”的特性来掩人耳目。
踏火而行的原理则更为简单,利用水或汗液在接触火炭时瞬间气化而形成的一种极薄保护层短暂保护足部,进行这种表演的人,脚底通常会有一层厚实的胼胝。
手入油锅已经是被用烂的迷信套路,不过是在锅底置入醋液,利用醋的低沸点来故弄玄虚罢了。有一说一,历朝历代的方士简直可以说是物理小天才。
怪不得秦王后期会那样听信徐福等方士的迷惑之言,浪费诸多人力物力,许他们远赴“仙山”寻求长生之道,甚至在得知被方士坑骗后,还延伸出那般惨凄的坑儒事件,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就在今早,李奋一家还在虔诚恳切地筹备驱鬼之仪,方士的流行,与秦人迷信《日书》的普遍现象可以说是相辅相成、共生共存的。毕竟战国时期连年混战,世人的生活实在太苦,若非在现实生活中寻不到半分甜蜜,他们又怎会寄情于鬼神呢?
不过是求得些许心理慰藉罢了。
崔元方将脑中思绪理顺,便听那壮年热情邀请道:“徐天师卜算极准,两位郎君若是得空,不妨同我一道去辨辨真伪?”
有那么一瞬间,崔元是打算应下对方请求的。他可以揭穿那位徐天师的伎俩,甚至他还可以当场进行实验验证,可这又有什么用呢?方士流行的现象是受整个时代的大环境所影响的,需要潜移默化递进改变,而不是自己一时的激情辩论。
既然无用,自己也不必去凑这多余的热闹。
想到此处,崔元终是将手指礼貌抽回,见对方眸光真挚,似乎那位徐天师当真是精神领袖般的存在,崔元垂下眼睑,委婉推拒道:“时辰不早,我兄弟二人还需驱车赶路,便不叨扰大兄了。”
对方眸中沾染几分惋惜之色,见崔元态度坚决,也便收起盛情,同面前两位郎君互道别过。崔元重新捞起阿照的手腕,利落转身朝贾市出口走去。
谁知一路行至贾市外围,自己身后那位素来冷淡的半大少年,竟还伸长着脖颈,频频回顾探望,只留给自己一个漆黑的脑壳,想来是在留恋那位“徐天师”。
崔元停在自家牛车之前,将所购细物尽数放进尾部的箱笼中,这才耐心捧起阿照的白嫩脸蛋。他纠结半晌,到底没有忍心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奥特曼”的残忍句式,来告诉阿照这个世上根本没有神仙。
瞧着面前瞬间放大的清俊眉眼,阿照使劲挣了挣,谁知对方却半分松手的打算都没有。崔元就这样扣着自己的脸颊,默不作声地将他望着,滚热的呼吸生生烙在自己鼻翼之间,让他忍不住也跟着呼吸紧促起来。
阿照张张嘴,终是理智反问道:“先生不信?”
崔元笑着摇头:“不信。”
声音果断利落,若说这世上有什么超自然现象让他不得不信,那便只剩自己的穿越之谜了吧?
阿照闻言,素来波澜不惊的黑瞳中还是闪过几分异色。
见对方有意追问,崔元率先出声推拒,并不打算将他的认知简单击溃,“现下时间紧迫,改日得空,我必为阿照解释其中隐秘。”
阿照成功默了片晌,崔元似乎总是这样,他好像随时都会说出一些颠覆自己以往认知的话来。自己看着那样神奇的人事物,落在对方眼里,却都是如此幼稚的存在。
他到底……是什么人?
脑中如此想着,阿照却收敛眸光,只颔首道了声“好”。
崔元不再多言,复转身乘上车驾。熟料身姿方坐稳当,迎面便来寒风一阵,崔元脑中突然钻进一个离谱的念头——那个徐天师,该不会就是徐福吧?!
那位胆敢忽悠秦始皇的绝世勇士?
崔元猛地摇摇头,世上哪会有如此巧事?将脑中七七八八的杂念抛开,又见阿照乖觉坐回车内,崔元驾车启程的同时不忘温和商量道:“待会儿先将你送回槐里,我还需独自出门办些私事。”
阿照并未回头,视线透过摇晃的帷幔,望向远处苍茫的青山,声音都不自觉染上几许清凉:“先生是想买下那位吏妾?”
崔元心道果然,阿照虽看着冷漠,可心思却又极其细腻,自己的打算还是没能逃过他的敏锐。
其实他一开始并没有买下阿芜的想法,方才于贾市上瞧见吏臣妾的买卖场景之后,他才突然萌生这一念头。他想着既然吏妾可以买卖,是不是自己将阿芜买下,便能就此放她自由?
她不过是个可怜人。
见崔元并不否认,阿照的眸光愈发冷清,似乎就要与远方的云雾山峦融成一体,“先生可知吏妾的时价?”
成年吏妾少说也要四千钱,崔元的盘缠和积蓄肯定不足以将她买下,在拿到自己允诺的报酬之前,他又要如何解决呢?
察觉到对方话中的不悦,崔元仍旧答得温和:“自是通晓一些,待将阿照放回家中,我便会进山探查,狩些珍稀猎物,或是寻些稀罕药草,若是得幸,还能逮些倒霉山匪,送去官府换钱领赏。”
毕竟在赵国的这两年,崔元在盖聂的指导下,剑术精进不少,对付一般匪盗,还是绰绰有余的。
阿照再次陷入沉默,心中想的却是:他似乎为了谁都可以一腔热血……
崔元忙于驾车,因此并未注意到阿照的片刻异常,只感觉猎猎寒风中,有人轻轻握住自己的宽大袖边。他的声音被风揉碎,带着淡淡的鼻音,就这样钻进崔元耳缝之中。
“我陪你。”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里耶秦简》记录,成年男女奴隶,价格约为4300钱。
有矿
手中茶盏添过三巡。
徐福将余茶仰头饮尽,方带着满袖清香冉冉而出。未及摊肆门前,外部的熙攘喧嚣声便悉数灌进耳中。想着自己在北地郡也算是小有名气,如今单靠卜算收入,便已吃喝不愁,徐福的笑意逐渐盈开,步伐却更为闲散舒缓,并不急着于人前露面。
他的神色淡静悠远,似乎耳边的热切与崇敬,都与自己无关。
如果可以,他更愿将这一切归之为幸运。
虽然在徐福看来,他从不是个幸运的人。由于左脚天生残疾,徐福自一出生便被翁媪遗弃,险些冻死在冰天雪地之中,还是被一位云游而过的方士好心捡回家中看照。他曾于街头巷角向路人摇尾乞怜,也曾如其他孩童般渴望着周围人的关心与呵护。
可当他能如寻常人般行走,当他的付出终于迎来些许光明,当他轻易便能获取当年的求而不得时,他突然就觉得这一切热闹景象,着实虚幻地紧。
就像……就像他带头推崇的方术一般。
方术这种东西,总是真真假假,比起所谓的卜算天命,他更擅长的其实是洞悉人心。如此想着,徐福掀开摊肆门前的绛色帷帘,在人群拥堵下,坦然行至卜案前侧,正要就势落座,他的视线却被不远处拉扯不前的几道身影紧紧吸引。
若是他没猜错,那位壮汉应是想将面前的年轻公子带到自己摊肆之中,换句话说,他是在向路人强烈推销自己。徐福不由挑唇笑笑,世风本就如此,连王孙贵族都日夜肖想着成仙之道,还有谁能抵抗这种神化的魅力?
谁知如此想着,那位年轻公子却面露惋然之色,果断伸手推拒对方的好意。见他毫不留恋地澹然远去,徐福忍不住凝眸去望,对方亦不知想到些什么,行出几步后忽而转眸回望,视线恰巧同徐福探索的目光直直相对。
一触即离。
很奇怪,对方明明什么都没做,甚至连视线都没舍得多做停驻,徐福还是忍不住后颈一凉,像是被人扒光了蔽体的衣物,那种无所遁形的挫败感铺天盖地而来。
许是多年卜算的习惯使然,徐福诧异中再次凝神望去,待瞧清那人身后牵着的半大少年,徐福本是忧色遍布的眸中忽而闪出几分亮色,随之又是一声惋惜长叹。
原来早有定数……
·
重云蔽日,细雾朦胧。
听着耳边笃定的别扭声调,崔元几不可见地弯了眉眼,阿照虽表面上嫌弃自己,可每当他心情灰暗,抑或是一意孤行时,对方又总会拿捏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成熟与稳重,包容着自己的所有行为,哪怕在阿照看来,有些行为不过是愚蠢的善良。
崔元并未作声,只保持着驭车的姿势,就连调转方向时都不曾有半分晃动。他方才提及的山脉是在槐里直向西北约莫十里外的地方,单凭牛车赶路,少说也要一个时辰。据闻此处本是一座无名山,后因山体北面多有墓葬,当地人便习惯称之为“墓山”。
虽是如此,墓山南面却物种极丰,是个天然的动植物宝地。只是山林多野兽,坊间又流传着诸多墓山奇闻,时人迷信成风,这才吓退不少吕不韦这般的居奇客。
崔元继续驾车前行,大半个时辰过后,周围的景象逐渐转作青翠。
是独属于初春的生机与冷色,混杂着山雾的霜白,崔元将牛车牢牢栓在山脚的粗壮林树上,又为阿照贴心围上一层羊毛毡毯,这才抽出腰间的雪亮刺刀,率先上前探查地势。
阿照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因为身高尚有差距,奋力追赶崔元时,整个人就如打了鸡血一般,莫名透出几分滑稽与可爱。尽管半途便已累得热汗直冒,阿照却始终闷不吭声,尽力与崔元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两人自山阳而入,探寻不过数里,崔元还未瞧见墓山到底有何奇异之处,便听头顶自远而近劈过数道惊雷。亮如白练的闪电骤然而逝,崔元心尖一颤,未及回身查看阿照的情况,便觉腰身被人紧紧箍进双臂之间。
阿照竟是惧怕雷电吗?崔元抿唇笑笑,手指安抚般拍拍对方的滚圆脑壳。见阿照如此情境下还是死死咬扣着下唇,似乎发出任何声调都是对自己形象的极大侮辱,崔元忍不住捏上阿照的白嫩脸蛋,双眼却顺势向远处眺望,继而落进那片阴沉黯淡的天色里。
起风了,若是推断不假,接下来便会是倾盆骤雨。
思及此处,崔元重新牵起阿照的手腕,两人顺着山野溪流一路向上,终是在天色彻底晦暗下来之前,成功寻到一处可供数人藏身的漆黑山洞。山洞并不算宽敞,成人在其中只能勉强屈身而行,阿照这般大小的少年也需躬身前进,才能将将容纳。
崔元点起火折子,将阿照安顿好后,又趁着枝叶尚干,存了足够的取暖燃料。等成功燃起火堆,他这才盘膝而坐,得空观察起山洞内部的景象。
以崔元并不丰富的野外实践来看,这个山洞不像是自然形成,相反从其形状与内部空间走向,大概可以瞧出是由人工手动挖掘而成。可好端端的,那些人为何要挖个山洞?
正凝神思索,阿照却忽而出声轻唤,声音是难以掩饰的疑惑:“先生?!”
崔元忙回神瞧去,阿照不知打哪儿摸出两根铁质用具,外侧虽已被锈斑腐蚀,可通过形状,大体还是可以看出他们的本来用途。墓山、人工山洞、遗弃铁具,崔元脑中突然涌现出三个明晃晃的大字——土夫子。
崔元忍不住开口推测:“想来是被盗墓者遗弃的铁锹与铁镐。”
阿照瞳孔微张:“先生是说有人曾在此盗墓?”
崔元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洞外雨幕连天,顷刻间灌进阵阵湿冷凉气。
他本想将盗墓之事放到一边,自己挪坐到阿照身侧同对方共用毡毯取暖,谁知身子方一挪动,便被暗处的阴石成功硌红了手掌。
崔元禁不住闷哼一声,阿照发现他的异样,忙探过身来,将他的手掌捧到光亮处细瞧,却见崔元手中竟紧紧握着一块通体褐色的焦尾石。阿照疑惑中朝崔元瞧去,待瞧清崔元眸中盈盈点点的欣喜亮色,阿照的不解之色更深,视线却就此凝在崔元面上。
瞧见阿照的反应,崔元按下心中的大胆猜测,仔细解释道:“单面焦黑而为褐,若是前人记载不假,此石即为伴金之石。”
也即是说它的出现,通常伴随着金矿。
看来当年的盗墓之人挖掘心切,并未留意周边的土质变化,或许他们再挖深一层,这般香饽饽也不会落到自己头上。
阿照俨然疑问尚存,“先生是说此处或有金矿?可若当真如先生所言,盗墓者既已掘出伴金石,又缘何错失此等良机?”
崔元继续提出自己的猜想:“伴金石并不一定是盗墓时便已掘出,也许随着多年雨水冲刷,山体活动,伴金石逐渐随之显露,也未可知。”
当今之计,只能深挖验证。
果然不待崔元开口,阿照便已心领神会,将手中生锈的铁具递与崔元一只,两人伴着滔天雨声,亲自挖掘着自己富裕的将来。
雨声逐渐消退,再然后便只剩雨打林叶的细密声响,崔元再次奋力挥起铁锹,泥红的飞土四溅开来,透过洞外的朦胧光亮,崔元成功瞧见洞底的一抹暗金。
扔下铁具亲自用手扒开,崔元望着手中马蹄状的厚实金块,突然就明白传说中的“柳暗花明又一村”到底是什么感觉。阿照许是未曾料到崔元所言为真,瞧见马蹄金的瞬间竟难得有些结舌。
“先……先生如今是何打算?”
金矿不比其他,私自领用倒不如移交官府来的安全自在。
崔元瞧出阿照的疑虑,他当然没有私吞金矿的欲望,毕竟如今的秦王是那位古今皆有暴名的始皇政,可他也没有立即上交官府的意思,秦律严苛,自己不知何时便会因人连坐,在将阿照送回咸阳并成功回归赵国榆次之前,他并不打算将这筹码轻易交出。
再者,若是他进献金矿,秦王看中自己的探矿天赋,给自己强加个工匠籍,一辈子不得离开秦国半步,那他岂非得不偿失?
想到这里,崔元垂眸笑笑:“等到合适时机,再思虑进献金矿之事吧。”
许是听出他话中的搪塞之意,阿照眨眨晶亮的黑瞳,视线仍旧凝在崔元面上,说出的话却在他心中击起千层波浪,“先生喜欢秦国吗?”
虽然答案早已了然于胸,可阿照还是不甘心地有此一问。
崔元闻声微怔,他本想直接摇头,可对上阿照热切渴求的眸子时,不知为何,心底还是忍不住松动几分,“不算讨厌。”
阿照眼神一亮,崔元却矮身行出山洞,迎着洞外的濛濛雨雾,感慨出声道:“只是比起偏安一国,为人捆缚手脚,我更喜欢四海周游。”
秦王并非仁善之君,虽说一统六国的趋势大抵不会改变,可他还是不能确信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斡旋在此人身边,求个一世太平。甚至可以说,若不是为了活命,他大概这辈子都不想见到那位秦王政。
阿照默不作声地收回视线,主动将眼前的深坑填平,又将火堆浇灭,这才起身跟在崔元身侧,眼神早已没了方才的雀跃灵动。崔元专注于眼前的凄零雨色,并未注意到阿照的神色变幻,两人默默等至雨停,方才继续向前探索。
崔元的耳朵极为灵敏,两人离开山洞后,复行了两盏茶的时间,崔元便自周遭的风吹叶动下,探听到几声异常响动。叮嘱阿照乖乖呆在原地,崔元手握刺刀谨慎前行,尽量悄无声息地拨开面前碍眼的枝叶,想要瞧清传说中的山林猛物到底是何形容。
只见那“猛物”约有半人大小,手中怀抱着翠色青竹,头上顶着两只浓黑的眼圈,许是闻到生人的气味,对方更是“凶狠”地举起自己滚圆的手臂,冲崔元一阵张牙舞爪。
正当此时,不知打哪儿袭来山风一阵,那“猛物”冷不丁被吹翻在地,屁股朝下,结实摔进身后的翠竹丛里,徒留两只笨重的小黑腿无用地挣扎踢蹬着。
崔元:“……”
作者有话要说: 崔元: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求盗
山风骤起,耳边尽是林叶的簌簌响动。
感受着初春的料峭寒气,阿照几不可见地蹙起了眉头,视线透过眼前的朦胧霜雾,定定凝在崔元消失的方向。周遭的空气虽说湿冷,可吸入肺中,却有种难言的甘冽,阿照试图以此平复自己焦虑不安的心境,谁知吐纳多次后,还是以失败告终。
可他本不该担心崔元的……
早在赵国榆次时,他便曾见识过崔元的身手,此人的力道虽不算上乘,但奈何招招精准,尤其是配上那双精钢刺刀,几乎是瞬间便能爆发出难以匹敌的速度优势。
寻常的猛兽悍匪,根本伤不了他分毫。
如此想着,阿照默不作声地抽出自己怀中的连鞘短剑。剑柄早已被体温捂热,刀刃出鞘的瞬间,剑身霎时反射出一道雪亮银光。这还是崔元在启程前硬塞给他防身用的,开了刃的刀剑,总是凌厉得让人心寒。
将短剑紧紧攥于胸前,阿照利用身高优势,一路披荆斩棘,终是成功拨开那团严严挡住自己视线的藁木枝杈。眼前瞬时敞亮清明,阿照忙凝神去瞧,待瞧清不远处那略显诡异的和谐画面时,阿照不由呼吸微滞,就连心脏都顺带着激烈跳动起来。
是他从未见过的生物,观之如猫,可体态又庞大若熊。
黑白交杂、牙尖齿利,无论如何观察,都不该同“温顺”一词有半分干系。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山林猛兽,如今竟任由崔元躺卧在它白花花的肚皮之上。
崔元似是累极了,单单只是倚卧的姿势,便当真阖眼小睡过去,甚至对自己的到来都没有半分知觉,他就不怕被身下那物生吞活剥、碾碎入腹吗?
他就这样信任那只短腿毛兽?
许是感受到生人临近的气味,本是温顺可亲的“短腿毛兽”竟突然龇牙警惕起来,眼神死死盯着阿照的方向,身子却被崔元牢牢枕住,只能嗤气呜咽着不敢贸然激进。
远远望去,倒像是惧怕于眼前的挺隽少年。
崔元终是被耳边的响动惊醒,视线顺着熊猫的敌视目光,成功转移到不远处那位凤眸星目的少年身上。与他眸光相接的瞬间,阿照眼中迅速闪过几分肃杀之色,旋即又拢进平静如常的黑亮水色里。
想来阿照是在原地等急了,这才寻上前来一探究竟。崔元忙拍拍熊猫的圆滚头顶,安抚着对方的激烈情绪,像是听懂了崔元的喃喃细语,熊猫终是收起对那位漂亮少年的汹涌敌意,兀自爬去一旁乖乖啃着剩余的翠竹。
阿照不可置信地凝眸望去,倒不是惊讶于那猛物对崔元的言听计从,而是方才崔元安抚那只短腿毛兽的动作神态,与他平日里对自己的“爱抚”别无二致……
他莫不是将自己也当成了宠物?!
如此想着,崔元已来到自己跟前。见他满眼歉意地伸出手来,似乎想如往常般摸摸自己的发顶,说些安抚体己的客套话,阿照面无表情地退后半步,任崔元的手指尴尬僵在半空。
语气更是疏离淡漠:“先生若是醒了,便早些下山返程吧。”
察觉出阿照言语间的丝丝不快,崔元明白对方是在等自己的一个解释。可就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这只熊猫崽崽为何会这样喜欢自己。明明最开始,它还在对自己张牙舞爪。
同样不可解释的,还有方才那个短暂的梦……
想起早年自己养只国宝的终极愿望,崔元顾不得脑中的团团乱麻,先同对面的少年好声商量道:“若是将它带回家中养作宠物,阿照可有异议?”
似乎料到崔元会有此一问,阿照想也未想,直接点头拒绝。
阿照惯有洁癖,口味又异于常人,脾气捉摸不定,总之是极难伺候的。若是他将熊猫带回家中,看顾阿照的时间自然会相应减少,若是由此推断,不难理解阿照的反对。
崔元想了想,复又颔首应和:“待将阿照送回咸阳,你我二人自会就地分开,届时崔某回程途经北地郡,再将小黑带在身边,倒也不迟。”
小黑……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崔元便为那只短腿毛兽起好了昵称,对他而言,自己与这个“小黑”或许并无不同。不知是感慨于此人凉薄,还是终于意识到分离将近,阿照蓦地如鲠在喉,眼眶突然生出一股湿热。不想将狼狈示于人前,阿照连忙背过身去,硬生生将心底异样掩埋干净。
他的声音毫无波澜,“随先生喜欢。”
说着,抬脚便走。
崔元静静望着阿照的背影,虽然对方刻意将脊背挺得笔直,可看着看着,崔元突然就有些心疼。有一说一,他对阿照总是与旁人不同的,他更愿意对阿照付出多倍的耐心,似乎关心对方本就是自己的分内之事。
他看不得阿照孤单。
忙与小黑简单告别,崔元赶上阿照的脚步,见他兀自低头急行,似乎没有与自己同行的打算,崔元握上他的手腕,脚步刻意放地舒缓,阿照仍旧闷不吭声,可感受到崔元掌心的热度后,速度却明显慢了下来。
谁知崔元未及言语,大腿处却像是突然捆缚了重物一般,叫人寸步难行。崔元停下步子来看,小黑不知何时追上了自己,此时正耍赖般环抱住自己的右腿,圆溜溜的脑袋在他腰封处来回磨蹭,像是在痛斥崔元的狠心抛弃。
崔元松开阿照的手腕,继而矮身凑到小黑跟前,摸摸它毛茸茸的额头,试图让它明白自己并没有将它弃之不顾的打算。谁知小黑却像是全然不懂,只铁了心锁住崔元的脚步。
阿照终是看不过眼,脸色还是冷的,说出的话却明显松了口风,像是要化进周遭的春风里,“先生既是喜欢,带上它便是了。”
·
待崔元二人赶至槐里,已是午后未时。
望着牛车中黑白相间的软萌肉球,里监门小小的眼睛中盛满了疑惑,崔元同他耐心解释过后,对方这才恍然点头,容他一行进里而去。
远远地,崔元便已听闻前方的哗然喧闹声。
似是有人在惊惧哭闹,不知为何,崔元脑中忽而浮现出阿梨抽噎无助的模样。匆忙驾车急行,崔元回到李奋家中时,院墙内外早已堆满看热闹的熙攘人群。
似乎预感到什么,崔元示意阿照看好小黑,自己则摸了摸怀中的刺刀,继而面色镇静地挤进门中。院内还残留着辰时驱鬼的壮观景象,只是成圈的土狗早已被人尽数踢断,那只被拔了尾羽的黑毛公鸡,此时正被院中几名服制统一的壮汉粗暴抓在手中。
除阿梨外,李奋一家被悉数压跪在庭中,整整齐齐地伏地埋头。
阿梨抽抽嗒嗒抱着李奋的手臂,声嘶力竭地抗拒着来人的碰触,似乎要用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保护身边的父亲。崔元心尖猛地一颤,面色却毫无波澜,只在观察院中壮汉行为的同时,自人群议论声中仔细梳理着事件全貌。
原来李奋一家是被人举报,说是自家公鸡丢失,且与李奋家这只黑鸡像极,因此怀疑是李奋所为。而眼前这些穿着统一的壮汉便是秦国的“求盗”,是专门捉拿盗贼的卒吏。
理清来龙去脉的瞬间,崔元脑中率先浮出两个大字——“何必?”
别说李奋一家并不像鸡鸣狗盗之辈,就算他们真的偷了一只公鸡,也不用声势浩大至此吧?愁眉不解间,崔元忽而转念一想,这里可是秦国。
秦国对于群众财产的保护极为严格,哪怕只是偷根绳索,都会被纳入官府判刑的考量之内。甚至岳麓秦简中还有因偷盗价值不足一钱的祭祀物品,就被耐为吏臣的先例。
阿梨之所以能够置身事外,只是因为年纪尚小,身高不够服刑的标准罢了。
正当此时,阿梨恰巧自人群中瞧见崔元的身影。
就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一般,阿梨直接便要扑上前来求救。谁知未及起身,便已被躬身伏跪的阿芜牢牢按在身侧。许是忆起当年连坐时的可怖场景,噩梦重新上演,阿芜的面色苍白如纸,毫无血色,却仍旧保持着惯有的体贴与理智。
她不想让阿梨将自己牵连进去。
如此想着,崔元与阿芜的视线成功撞到一处,待看清崔元眼中的波涛汹涌,阿芜轻轻摇头笑笑。按下心头的冲动,崔元微微阖眼,等再次睁开双眸时,里面早已是清明一片。
他明白自己此刻心急并无用处,他甚至不是秦国人,又如何能阻碍求盗光明正大地执行公务?与其被气血冲昏头脑,倒不如慢慢筹谋解决此事。
崔元随着人群微微侧身,任求盗将李奋夫妻与阿芜三人尽数带走,待众人散去,崔元这才得空回头去瞧阿照。他不知何时也下了车驾,此刻正矮身蹲在院中,手指展开在阿梨头顶之上,像是要摸头安抚。可顿了顿,却又默不作声地攥拳收回。
在崔元的好奇注视下,阿照噔噔跑回院外的牛车上,生拉硬拽地将小黑带进院中,任它翻滚到阿梨面前,然后戳一戳阿梨的瘦小肩膀,声音难得放地温柔轻缓。
“你别哭……”
醉酒
院中恰有一树初开的桃花。
阿梨如今正瑟缩在桃树下方,身边翻滚着一只黑白相间的软萌熊猫,许是还觉不够,阿照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小手,轻轻抚上小黑肉软软的白色肚皮。
许是怕被崔元无情抛弃,自下山后,小黑便收敛了山间时的凶恶脾气,学着藏起尖锐的獠牙,学着攥紧锋利的四爪,就算是被毫不相识的小姑娘如此唐突冒犯,也只是鼓起肥嫩的脸颊,冲着对方愤懑嗤出一声闷气。
阿梨还从未见过这样可爱的动物,平日里她从不挑剔,摸只公鸡都觉对方黑亮喜人,更别提如今手下的肚皮软软呼呼,眼前的肉球圆圆滚滚,虽说论起个子,对方恐怕要盖过自己一头,可这并不妨碍阿梨对它的满心喜爱。
见阿梨的情绪大致稳定下来,崔元上前几步,继而半蹲下身子,手指抚上阿梨凌乱的长发,正要将心中的打算解释给她听。谁知感受到崔元的靠近,阿梨却像是受惊的雏鸟一般,瞬间弹起身子,快步躲避至阿照身后。
崔元的手指僵在半空,片晌,复含笑起身。
重新望向阿照身后那位小巧女童,她的眼中满是愤恨与惊恐,衣裙上还沾着数不清的泥土与飞尘。崔元突然就有些难过,她本是那样无忧无虑的性子,就在今天出门之前,对方还兴冲冲向自己展示着新做的桃弓。
此时此刻,崔元竟不知该如何面对阿梨。
谁知崔元还未言语,阿梨却已满面怒容地开口痛斥:“阿翁阿媪好心收留公子,竟不料公子薄情寡义、惜命惧言,半分不肯为我翁媪求情!”
崔元忽而喉中一哽,虽说自己今日不过是冷静行事,可这样的冷静落在阿梨眼中,难免会变成绝情。如此想着,崔元忍不住再次靠近几步,手指握上阿梨的肩膀。
“非我不肯为阿梨翁媪求……”
话至一半,阿梨却猛地转头咬住崔元的手背。
崔元眉头微紧,却始终沉默以对,未曾有半分动作,似乎是想任她宣泄。小黑见此情形后,熊毛猛地四下炸开,眼见就要立刻暴走,崔元向它投去一个安抚的视线,小黑这才如泄了气的皮球般逐渐松弛下来——也许这便是人类的情趣吧?
见小黑安静下来,崔元正要想些新鲜花样儿安抚下阿梨的情绪,谁知阿照却突然握住他的修长手指,将他的手掌自阿梨口中解救出来后,又不由分说地将他牵至西户东室。
阿照的面色冷峻如常,崔元被他按坐在外间的小案旁侧,乖乖瞧着阿照翻箱倒柜地寻找着什么,大致猜到对方的意图,崔元不由温和提醒一声:“门口右侧箧箱二层内。”
阿照面色微红,却还是按照崔元的提示翻找到自己想要的物品。只见他拿起一块雪白的巾帕,先是沾了白日在贾市上买下的紫苏,为他认真擦洗伤口。
瞧着阿照认真莫名的模样,崔元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他的手背虽被阿梨咬出一圈渗血的牙印,但这种伤口对男人来说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存在。可阿照难得这般主动关怀,自己若驳了他的好意,岂非不识好歹了吗?
他更应感到欣慰才是。
如此想着,崔元当真笑弯了眉眼。听闻耳边漾开的笑声,阿照耳根一红,嘴上却不冷不淡地吐槽一句:“先生当真活该至此。”
太过在乎别人的感受,只会把自己伤得体无完肤。
崔元并无恼意,仍旧眉眼含笑地反问一声:“若站在阿梨角度,阿照可会同我生气?”
阿照闻声抬眸,两人的视线成功交汇到一处。崔元不由有些心惊,阿照的目光那样滚烫炙热,似乎轻易便能将自己的心思看懂吃透。
他的声音毫无波澜:“为何要同先生置气,先生明明不是在等吗?”
等一个结果,抑或是出手的契机。
两人正对视着,崔元还未有所反应,小黑便已飞扑进门,率先蹭进崔元怀中。瞧见小黑趴在崔元双膝之上,一副可怜兮兮的卖萌模样,阿照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
继续为崔元上药完毕,阿照指着小黑肚皮上的诸多泥点,冲崔元天真无邪地开口建议:“先生若是同意,我便将它带去院中清洗一番。”
像是听懂了阿照的言外之音,小黑圆溜溜的黑眼猛地瞪大,阿照毫无表情地起身,并在小黑大惊失色的注视中,将它连熊带毛一并拎出门去。瞧着阿照为小黑奋力擦洗肚皮的场景,崔元笑一笑,脑中的思绪却开始逐渐清晰起来。
既是怀疑李奋一家涉嫌偷盗,那此案的源头,便是阿梨自其大父大母家借回的那只黑羽公鸡了。也可以说,只要能证明那只公鸡来路得当,李奋一家的盗窃嫌疑自然也就一并消散了。
思及此处,崔元嘱咐阿照看顾家中诸事,自己则重新驾车出门,一路打听着寻到阿梨大父大母的现住之所。是在槐里西北三里外的当柳里,崔元表明身份来历后,阿梨的大父大母慌忙急色声明,说自己养殖的鸡崽每年都会在县府处造册登记。
甚至为了配合崔元,还将家中保留的备册拿出供他查询。
竹简保存完好,木牍上的字迹亦清晰明了,崔元仔细比对过其家养公鸡的数量及外貌,发现李奋家中的黑鸡确实是自父母处所借。若当真如此,秦吏惯来公允严明,李奋夫妇不出数日便该被放归家中了吧?
自然还有阿芜……
·
崔元回到家中时,已是夕阳薄暮。
将牛车牢牢栓回后院,崔元寻了些麦秸放进槽中,又为其灌满清水,这才趁着细微夜色回到前庭。东户的窗子正随风大敞着,崔元轻易便能瞧清室内的温馨场景。阿照不知打哪儿寻来几根翠竹,此刻正同阿梨一同喂食小黑。
阿梨笑得极为开怀,似乎求盗之事早已被抛诸脑后。
崔元并未进门打扰,只转头进了厨室,亲自为众人准备吃食。崔元先是用自墓山采下的野菇做了菌汤锅底,然后将自贾市买回的羊肉切好,又备了些葵菜与藿菜,最后便是将茱萸与醯简单拌成调羹,用作辅味。
将野菇与葱韭用小鬲一并煮了,崔元还未出声唤人,阿照便已循着味道进了膳堂,见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火锅,阿照的双眼顿时闪地晶亮,正要持着长箸快乐用餐,谁知崔元却按住他抬高的手腕,示意他将阿梨哄来同食。
阿照心领神会地飞奔出门,不消片刻,便将阿梨直接抱进堂内。
崔元:“……”
忽略阿照的直截了当,崔元抬眸瞧去,阿梨仍旧不肯接受自己的示好,甚至远远避开崔元,向阿照身侧紧紧贴去。阿照揽下重担,难得温声相劝,谁知阿梨却别开头去,无论如何都不肯主动用食。
看出阿梨的强烈排斥,崔元起身离开膳堂,率先回到卧房小憩。自箱笼中翻出新打的浊酒,崔元盘腿坐于案前,腹中虽说空泛,可饿意却并不明显,甚至可以说是没有胃口。
借着月光,崔元独自饮着杯中冷酒,脑中却不受控制地回忆起今日的一切。无论是墓山掩藏的金矿,还是小黑不由分说的亲近与依赖,甚至是李奋一家突然的牢狱之灾,都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同样怪异的,还有卧倒山间时那场离奇短暂的梦。
是的,他再一次梦到了秦王。这次换自己躺倒在血泊之中,秦王的面容仍旧模糊不定,崔元只能看清对方那异常冷毅的脸部棱角与线条。他听见秦王一遍遍地开口,声声都是在问——
“你到底是谁……”
想起历史上荆轲刺杀秦王不成,反被当庭残害的悲惨结局,崔元忽而感叹一声,无论这个梦境是真是假,无论秦王是生是死,只要自己走上了刺秦的主线轨迹,那他便不可能有全身而退的道理。
大概率都会是个惨死他乡的下场。与其如此,倒不如离那秦王与燕太子丹越远越好。只要远离了主线人物,主线剧情就一定追不上他!
复饮尽杯中烈酒,崔元只觉脑中酒意醺然,正要扶着小案踉跄起身,阿照却突然推门而入。见崔元双眼熏红地将自己直直望着,阿照简单解释道:“小黑占了我的卧房,因而来与先生同睡。”
崔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顾不得阿照在此,转身便要往床榻处走去。阿照慌忙上前搀住崔元,手臂环过他细瘦的腰身,稳了稳心神,终是将他成功扶回榻上。崔元的意识早已有些模糊,只感觉有人为自己拢好被褥,而后抽手欲走。
崔元反手握住对方的细嫩十指,醉言惺忪中,仔细端详着面前那张俊如刀刻的脸蛋。小小年纪便长得这般漂亮,成年后还不知会是什么模样?
阿照动也未动,只任由崔元将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拉近。那人的眸子极为干净,就像是未经踏足的高岭雪山,亦或冬日初绽的第一朵寒梅,让人不自觉便要沦陷进那汪注视里。
谁知崔元瞧了自己半晌,却只喃喃道出一声:“倒是像极了他……”
像极了那个他连面目都未曾看清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差点忘了,宝贝们中秋快乐,本章评论都有红包吼!
感谢在2021-09-17 00:00:00~2021-09-20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月落碧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sb抱紧我哦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Ⅻ/li>
- 下一章 上一章 回目录 加入书签
黥首
烛影昏黄,室内尽是薄薄淡淡的清香酒气。
少年单手支着额头,视线凝在眼前那张毫无防备的睡容上,空闲的手指轻轻抬起,打算为他抚平耳边的碎发。谁知方触上那人润如珠玉的肌肤,便似被针刺火灼般蓦地收回动作。
自己这是怎么了?阿照不由扪心而问,他为何会守在敌人的床榻之前?
是的,敌人。
至少在他梦中确实如此,那个自他出生便重复了上百次的残忍梦境。
在梦里,燕太子丹以结好为名遣使来秦,欲进献叛将樊于期首级与燕督亢地图。他信了太子丹诚意,这才亲自于秦宫大殿接见燕使。谁知图穷匕现,那燕使竟趁他不备,取利器猛然刺向自己胸口。
崔元的样貌,同梦中无数次刺杀自己的燕使,近乎一模一样。
也正因此,当他在榆次郊野初见崔元时,明明是那样让人惊艳的身手与气质,可他却只是掩下眸中的凌厉杀机,眼睁睁瞧着对方走到自己跟前,仔细擦去他面上的血渍与泥污,并在对方温若春风的问话中,僵硬答出一个“赵”字。
赵政,又或许,他更该称呼自己为秦政。
总而言之,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阿照”。
再次忆起梦中之事,少年的眸色成功冷却下来。最开始请求崔元护送自己一路返秦,他确实是藏了私心的,他想将对方的价值彻底压榨干净,然后再将他无情围杀、永绝后患。
若不是因为崔元善心大发,偏要将那位吏妾买下,他如今怕早已回归秦宫、图谋天下了,又何需在此受这等寄人篱下的苦楚?
这种苦,他在赵国早已受够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除掉崔元这个“隐藏危机”,可时至今日,事情同自己预期的方向似乎越偏越远。就在方才进门求宿之前,他还在犹豫自己该不该开口将今日所得全部讲给对方听。
他想提醒崔元,李奋一家绝非想象中那般无辜。
还记得崔元出门拜访阿梨的大父大母时,阿梨同小黑在院中耍闹着,自己见状也便趁着空隙,将贾市上所购之物尽数拾整进屋,谁知抿茶歇气的空档,他的视线越过窗叶,直直投向院中的桃树,阿梨已倚着小黑安静睡下了。
小黑扑腾着笨拙的手掌,努力去接飘落的桃花,可顾及背上的可爱姑娘,动作还是特地放地轻柔。笑意还未抵达眼梢,他便瞧见小黑手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一只翠色物件。
远观似为环佩?他禁不住出门细瞧,小黑本还抗拒着他的靠近,可接触到少年的冷峭视线,到底还是在气势上输了一大截,只能将自己的熊毛重新抚顺,而后乖巧奉上掌中之物。
是和阗玉,他拿进手心仔细端看,淡绿打底,外观翠青、色泽细润。
这应当是他曾祖父,也便是昭襄王时期的制品,属于贵族人家的陪葬玉器,远非李奋这般小门小户所能传承乞及。许是瞧出他的意图,还不待自己开口,小黑便已将阿梨缓缓挪下后背,而后直接爬至门口的粗壮桑树下,伸出四爪奋力刨开一个及膝的深坑。
什么东西是需要这般缜密收藏的?他的面色微微怔住,思绪却开始疯狂运转起来。
驱鬼、墓山、洞穴、金矿、求盗,将种种怪异层层连接起来,若是他推测不假,李奋极有可能是涉嫌盗墓,而远非偷鸡这般简单。偷鸡不过是官府拿人的幌子,查审盗墓才是此案的核心。怪不得他们自墓山回来时,院中如此凌乱,想来求盗早已将庭院翻找一遍。
毕竟集齐赃物才好对此案所涉金额进行统计断责。
这只环佩,想来应是遗漏下来的幸存者。
……
再次将视线移到崔元面上,对方的双颊虽已醺出几抹酒红,可睡容吐息仍旧轻缓平稳,他似乎还从未瞧见过崔元失态的样子,从容尔雅、湛然轩举,就如触之生温的和阗玉一般。
只可惜,他终究会与自己为敌。
眼神彻底冷淡下来,阿照拂袖起身,不再去管榻上的男子,只顾自寻了张草席,勉强铺在外间小案旁侧。也不吹灭豆油灯火,少年瞧着碗中灯花,见它噼啪一声转作昏暗,这才枕着手臂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极好,待次日转醒,已是日上三竿。
阿照默默端坐起身,视线顺势朝门口望去,正当此时,恰有人伴着曦光推门而入。日影在他背后打出几束柔和的光晕,更是衬得对方宽肩蜂腰、澹静如云。
与那温和气质截然相异的,是他眉宇间的明显急色。阿照起身收了草席,见崔元径直于案边蒲团落座,这才试探性开口相问:“先生可是探得李奋消息?”
崔元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方出声回应:“听里正说起,李奋一家今晨已被定罪,李奋更是要黥为城旦,择日西迁。”
少年了然点头。
黥为城旦,也便是黥首与城旦两种刑罚的组合,黥首属于耻辱刑,即在罪犯面上刺字,城旦则是劳役刑中最重的惩罚。非但如此,他们一家还要尽数迁往陇西,其中便包括连坐的阿芜。
秦国对盗墓的管制本就极为严格,盗窃物品价值折合在220钱与660钱之间的罪犯,皆会被黥为城旦,若是金额超过这个界限,等待对方的便是劓鼻的酷刑,这本没什么奇怪。
可崔元如今还并不知晓李奋盗墓之事,在他心中,李奋怕是被县府冤枉责重了吧?
如此想着,便见崔元复又起身收拾起室内的行李包裹。阿照凝神将他望着,心中大抵猜出对方的用意。崔元莫不是要去为李奋一家击鼓辩白?他自知前方是以严苛著称的秦律,一不小心便有连坐同罪的风险,他怕此去难回,更怕耽误自己寻亲的行程?
果不其然,崔元整理箧箱的同时,不忘对他念念叨叨地开口嘱咐:“若是明日我未能归家,阿照便将阿梨送去当柳里,她的大父大母自会妥善看顾。”
“小黑虽生于山野,但未有伤人之心,阿照若想留它养着,便将它一路带去咸阳,如若嫌它累赘,就把它放归墓山,若有机缘,我自会将它寻回。”
“后院牛车阿照尽管带走,总能减少旅程疲累,这只箧箱中少说还有月余的干粮口食,一应用具也是提前清点齐全的,加上鞶囊中的秦半两,足以支撑阿照安全返回咸阳。”
说着,崔元将腰间鞶囊解下,顺手递给对面的少年。就算他不能成功为李奋翻案,好歹也要让阿照尽快回到亲人身边。
接过对方递来的茉色鞶囊,阿照的视线却始终停留在崔元面上,只见他敛眉思忖片刻,终是低声问出一句:“先生当真要去?”
他就这么相信那个素昧平生的家庭?还是说他所做一切,仅仅只是为了那个吏妾?
并不知晓对方心中的千头万绪,崔元诚挚点头:“是。”
哪怕只有绵薄之力,他们受人恩惠,总也没有一走了之的道理。
虽说县府不经审问阿梨的大父大母,便将此案断结宣判,确是在他意料之外。可他偏偏不想拿最深的恶意去揣测李奋一家,所以他只能将这个丑角,假设性放到县府身上。
毕竟人总是习惯于躲在自己的惯有思维里,就算是错,也错得甘愿。
但此事与阿照无关,他需得为阿照做好打算。想到此处,崔元反握住眼前人的白嫩手掌,温声叮嘱道:“我若不在,阿照定要好好照顾自己,食之有时,莫要逞强挨饿,也莫要过分挑剔。”
话罢,便要出门雇马。
阿照下意识想要扯住对方的宽大衣袖,可手臂还未抬起,崔元便已阔步远去。
也对,不是早就下定决心了吗?就算误杀三千,也绝不能放任半点危险临近。任何可能背叛自己的人,都不配得到他的怜惜与同情。
如此想着,阿照再次向门外瞧去。崔元笔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漫漫日光里,不知为何,他的心底却好像空了一片,突然刺疼地厉害。明明一路上都有在告诫自己,不能同他有半分亲近,不能让他融进自己的生活里,可到底还是没能办到。
不过幸好,这次是真的要割弃了。
从此天高路远,你我永不再见。
谒杀
“兄台,该用食了。”
恍惚中听得耳边有人低声呼唤,崔元睁开雾蒙蒙的双眼,怔怔瞧着眼前阴暗湿潮的囹圄之地,长夜沾身的刺冷困乏感一并拥堵而来。崔元逐渐回神,继而垂首瞧向掌心的破旧陶碗,碗中的麦饭早已没了热度,甚至还混杂着些许肉眼可见的土粒与脏物。
喉咙干涩滚动一番,崔元朝对面好心提醒自己的青年拱手道声:“多谢。”
青年笑得腼腆,见崔元持起陶碗,这才背过身去吞食起手中凉透的麦饭。他的身形极瘦,甚至可以说是瘦骨嶙峋,弯腰弓背时脊柱明显凸起,让人莫名有种难言的心酸。
崔元礼貌收回视线,随后慢条斯理地咀嚼进食,脑中却飞速闪回昨日在县尉跟前为李奋辩白时的场景——公堂之上,他保持着不卑不亢的姿态,跪请县尉将李奋一案公开审理。
得知有人门前鸣冤,竟是质疑自己审案不公,县尉拍案而怒,公然斥曰:“君若非痴人,又何故为李奋寻至公堂胡言?!亦或足下本乃李奋盗墓之同谋,遂妄以一人之力混淆众听?”
盗墓?崔元忽而心弦紧绷,李奋此案又关盗墓何事?
许是见他目露茫然之色,县尉容色稍霁,复大发慈悲唤人将李奋提至堂前,允其亲自讲述己过。见到崔元的瞬间,李奋显而易见地愣了片刻,可迫于县尉威严,还是躬身伏跪在地,将自己所作所为尽数坦然相告。
听过李奋自述,崔元这才恍然知晓,县尉之所以“不审”,并非将其屈打成招,而是李奋做贼心虚,想着秦律严苛,主动认罪还可减刑宽容,遂向县尉自觉坦白盗墓之事。
许是察觉出崔元的失望,李奋始终躲避着他的目光。崔元却并不着恼,闻得真相后,也只是淡淡收回视线,继而冲怒气未消的县尉行礼致歉。毕竟是他涉世未深,被李奋的热情所蒙蔽,一意孤行,偏要做这个善人,害得县尉蒙此污名。
谁知县尉见状,却并不领意,反称崔元恐与盗墓之案相关,因而将他暂押入狱,等候审判定责。
……
将事件原委重新理顺,崔元不由嗤笑一声,他早该看出李奋夫妻隐有端倪才对,若非涉及盗墓这般见不得光之事,他们又怎会如此着急忙慌地筹备驱鬼之仪?明明客人还在家中,却连朝食都不及筹备,想来应是心中有鬼。
是他怜惜阿梨,又被心中偏见所误导,这才做出此等判断。如今回想,确实是自己太过天真,天真到相信两千多年前的世界里,当真会有人心本善。
也不知自己因此连坐,阿照与小黑又要如何是好?想到此处,崔元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抛儿弃女的罪恶老父亲。唇上逐渐浮上几丝笑意,出狱的方式有千百种,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重要的是落魄蒙难之际,心中还有牵挂,这才是不幸中之万幸。
如此想着,崔元简单用了饭食。食毕,正要调整姿势闭目养神一番,谁知还未阖眼,便察觉出对面那道过于直白的视线。崔元抬眸与方才的青年对视,昨夜被押入此处时,因了光线昏暗,自己又思虑重重,所以未曾认真观察过对方。
如今细看,方瞧清对方青白黯淡的面色,那人眼眶深陷,似乎常年抱恙在床,可他那双眼睛却亮地出奇,如星子般熠熠生辉,像要不懈努力着,冲破身周病怏怏的颓废色彩。
崔元知道,对方不是在瞧自己,而是在看他手中的残羹剩饭。
果然,见他投来视线,那人方试探出声道:“兄台若是不吝,可否将残食予我?”
崔元心尖猛地一颤,常言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更别提如今这个战火频生、缺衣少食的战国末期,是他惯来顺遂,不曾体会民之多艰,这才忽视粮食的珍贵。
崔元面色微赧,主动伸手将陶碗递与对方,见对方毫不介意地彻底清盘,崔元忍不住开口询问:“在下崔元,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对方得以饱食,忙放下碗箸,悦然答复道:“在下孟刍。”
话罢,不知想到些什么,又涩然笑道:“名姓于我,早已如云烟去雨。”
崔元疑惑回问:“孟兄此言何意?”
孟刍闻声,却只憾然长揖道:“崔君雅量,是孟某无福与崔君相交。”
言毕不再出声,只起身默默挪坐至一旁,与崔元呈最远距离的对角关系。
这大哥真不是在骗饭吃吗?崔元唇角一抽,自己本是因为牢中拥堵,这才被狱卒临时暂押在此处与孟刍同室,对方就算是什么嗜血杀人狂自己都无从知晓。
如此想着,崔元搓了搓冻红的双手,正要倚回原位继续休息片刻,谁知刚要动作,便听隔壁有人隐隐咳嗽两声。崔元忍不住回身瞧去,透过栏板的狭窄缝隙,他只能瞧见对方略显苍白的脸颊,以及半只灵动雀跃的眸子。看上去,应同阿照差不多年岁。
见崔元关注到自己,那人伸出细嫩手指,指了指孟刍绻缩的方向,声音刻意压得低缓,“公子可想得知此人入狱原委?”
听出对方话中的笃定与窃喜,崔元突然觉得这个少年着实有趣,小小年纪便懂得了营销号的精髓,他莫不是在狱中还想做自己的生意?
崔元按下心中笑意,只摇摇头,诚挚答:“不想”。
许是未曾料到崔元有如此反应,那少年不由语结,又见崔元好整以暇地抱臂退后,一时竟慌了阵脚,忙脱口而出道:“是谒杀!”
崔元身形微顿,先是转头看向孟刍,继而回身望着隔壁的少年,示意他有话直言,不必拐弯抹角。见崔元终是来了兴致,少年挑眉伸手道:“公子若想听闻详情,便舍我些微弱报酬?”
果然有趣,崔元不由垂眸笑笑。
其实他对“谒杀”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秦人十分重视孝道,秦律甚至赋予父母一定的权力,若是子女不孝,便有权将其诉之官府,请求官府结束子女的性命,这便是那少年口中的“谒杀”。
初次听闻这个词汇时,崔元是极为震惊的,此刻书本上的词汇转变为现实情景,总是让他有种莫名其妙的不真切感。不过,再次看向隔壁的少年,崔元心中微叹,这孩子伶俐是伶俐,但未脱尖刺,今后定是要捱些苦头的。
自怀中掏出玉珩,崔元将它从板缝塞给对面的少年。
对方迅速将玉珩拢进袖中,似乎生怕被人抢夺一般,待确认安全之后,方兴冲冲同崔元细讲:“此人背德不孝,遂被父母押送官府,请求谒杀之令……”
崔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却并不打算继续听这少年讲述孟刍之事,遂趁着对方喘息的空档,礼貌反问道:“不知小郎君如何称呼?”
少年闻声微怔,片晌,只淡淡答出一声:“不知姓氏,主家惯爱唤我糕儿。”
话罢,对方的眼神迅速僵硬下来,而后远远挪开,如避瘟神一般。
崔元:“……”
自己竟有如此可怕?
重新想起孟刍,崔元念及对方的言行举止,总觉那少年所说不孝之名,实属牵强。正当此时,孟刍终是肯转过身子,冲崔元的方向平静出声道:“刍自幼便有顽疾,生来即为不祥之人。”
见孟刍大有一吐为快的架势,崔元安静倚坐在一旁,认真侧耳倾听。
对方继续缓慢讲述:“虽为不详,然翁媪初得一子,珍贵欢喜过甚,遂不辞辛劳,常年为刍乞药寻医。谁知天公不怜,数年诊治无果,顽疾难愈,家中又新得二子,生活难免愈见艰辛。”
“刍自知累赘,本欲以成年为由与二老分居别住,生死由天。竟不料……不料双亲先我一步,以背德不孝之名,将刍诉至县府,以求谒杀之刑。”
崔元忍不住眉头高蹙。
早便听说在秦国,生来即不健全的孩子通常会被父母直接扼杀,减少家庭负担的同时,还能促进优胜劣汰,成长起来的自然皆是健壮劳动力。孟刍之所以能活到今日,大抵是因为双亲的侥幸之心吧?直到弟弟出现,他的存在才变得可有可无起来。
甚至最好是彻底消失,以此换取家人更加优质的生活?
崔元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可他想了许久,发现自己又什么都不能作。谒杀这种事,本就是将孩子的性命押到父母手中,他一无权势,二无影响力,又该怎么帮助孟刍?
因而崔元张张嘴,只干涩问出一声:“何时?”
孟刍咧嘴笑笑,抬头望着漏进牢笼中的浅薄微光,声音忽而透出几分清凉:“就在今日。”
顿一顿,又道:“因了要走,所以向崔君讨要些许麦饭。黄泉路上,总也能做个饱死鬼。”
如此才能骗过阎王,下一世投胎到个好人家去。
不,不必如此奢侈。
他只想要个好身体,仅此而已。
何往
原是如此?
听闻孟刍所言,崔元只觉喉中哽塞,对方的声色澹然无波,像是对前路早已丧失所有的热情与期盼,就似……就似行尸走肉一般。
崔元张张口,本想宽慰孟刍两句,谁知未得出声,便自牢门之外,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厚重脚步声。来人约有三四之众,孟刍闻声,面上红润之色尽褪,唯余一片毫无血气的惨白。
崔元不由神色微凛,现下未及辰时,按理说还不到孟刍的行刑之刻吧?
如此想着,狱卒已稳稳停在崔元二人牢门前侧。
简单扫视牢中一圈,不待崔元二人有所反应,狱卒便已举起手中简牍,高声宣布道:“赵国崔元,前有盗墓之嫌,经县府查实,与槐里李奋之案并无相干。然其扰乱公堂、罪不可恕,现需赀三甲,足月未交,即责令居赀赎债。”
话罢,直接打开牢门,示意崔元尽快归家筹备所赀金额。
三甲是什么概念?崔元明显有些运气不畅,“甲”也即铠甲,换句话说,一甲也便是一副铠甲所对应的等值金额。“需赀三甲”的意思,是指崔元需要被罚款三甲所对应的全部金额。
根据他以往的生活经验来看,一甲大概值钱1300钱左右,换算成黄金约为2两多,三甲的数额则合计为六七两金上下。若是他无法在规定期间内上缴罚款,那他则会面临“居赀赎债”的命运。
——通过无偿劳务的方式来劳动抵债。
换算成人话,他极有可能要被留下刷盘子了。而秦时的劳务,每日所得仅为8钱,若要通过劳动还债,他大概要拼个五百多天……
正想着,便听狱卒不耐烦地催促一声:“还不快走?”
崔元成功回过神来,将被赀款之事暂时压下,崔元不忘回身冲孟刍作揖道别。因为知晓此别算作永别,崔元的揖礼压得极低,直到孟刍忍不住将他双手托起,崔元方起身而去。
跟随在狱卒身后,崔元经过隔壁的牢门时,视线透过层层曦光,终是瞧见那位闷头静坐的少年。对方显然预料到他的意图,此时只留给自己一个落寞的背影,似乎并不想同他沾染上半分干系。崔元摇头笑笑,若是有望出狱,那块玉珩应当足以改善他今后不短时间的生活。
离开暗无天日的牢狱,崔元遥望着东升的圆日,心中忽而油生几分感慨。
想起墓山中的马蹄金矿,崔元思绪微动,若是将金矿消息献给县府,自己抵债的同时,应当还会获得些许额外奖励,让他有余力赎下阿芜,并将阿照安全送回咸阳。
念及此处,崔元当即顿住步伐,先是将狱卒礼貌唤停,见对方略显不耐地凝视着自己,崔元周到行礼出声,“卒官容禀,崔某现有要事求见县丞。”
狱卒互相对视过后,复追问一句:“是为何事?”
崔元的声调仍旧和缓如春:“崔某早前偶得一金矿所在,今欲戴罪立功,将之诉与县丞知晓。”
金矿?狱卒闻声,喃喃窃论的同时,目光竟忽而怪异莫名起来。
见那情态,似乎自己所言,是什么贻笑大方之事。果然,不等崔元询问,狱卒便已玩味出声道:“昨日已有人进献金矿,县丞如今正率人于墓山开矿,不知足下所言金矿又在何处?”
崔元一时如遭雷劈,同样是墓山,同样是金矿,莫非……
忽而回想起昨日出门时,阿照的沉默以对,他莫非早就预料到自己如今的遭遇,因而选择了抢先进献金矿,明哲保身吗?可这又是为什么呢?崔元自问从未做过任何伤害旁人之事,一路上明明也都在相互扶持,就连入秦都是拜他所托,他又为何要如此对待自己?
为什么?
·
崔元回到槐里时,脑中仍觉恍惚。
李奋家中早已没了人烟气息,就连院里飘落的桃瓣都在风中翻滚着,宣告着庭前的寂寞无声。崔元里里外外瞧探了一遍,阿梨应是被大父大母接去当柳里暂住了,就连起居衣物都一并没了影迹。
阿照更是不知所踪,只有小黑瑟缩着身体,躲在后院成堆的棚草中间,饿得灰头瘦脸,就连毛发都失了黑亮的光泽。崔元有些心疼地伸手摸摸它的额头,小黑感受到他的靠近,本欲张开的毛发利爪瞬时收起,口中呜咽一声,委屈巴巴地跳出草堆,进而一跃扎进崔元结实的怀抱里。
小黑用它短俏的黑爪,死死缠住崔元的脖颈,崔元原地而坐,耐心哄慰它许久,终是将它彻底安抚下来。帮小黑洗完热水澡,崔元又为它寻来些翠竹,让小黑在院中桃树下独自玩耍,自己则进进出出数次,将阿照挑剩的衣裳用具尽数打包妥当。
想起后院的老黄牛,崔元抱来些麦秸,又为它备上些清水,打算让黄牛饱食一顿,今夜暂且养精蓄锐,明日再定行程之事。
思及前路莫测,崔元腹中并无食欲,仅自箧箱中取出些剩酒,将小案搬至院中,对着清风明月小口独酌,且先不论赀款之事,等脱离北地郡后,自己又该去向哪里呢?
秦国看来是长留不得了,那赵国呢?
回赵国则意味着再次依靠盖聂,他不想继续那样的生活,应该说经历过北地郡的一切后,他更希望自己能够彻底强大起来,不止在武力上,还在于思想与行动力。
前思后想之际,崔元忽而又忆起金矿之事,虽然答案早已昭然若揭,阿照的离开也侧面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可他还是难免有些唏嘘,所谓真心换真心,向来难得。即是如此,只当往日喂了狗,他如今更该理顺的,是如何偿清所赀款项之事。
毕竟被赀三甲,再加上吏臣妾的价格,那真是要剥层皮的难度了。
崔元搁下耳杯,复举起手中的陶罐直接敞开快饮,酒水顺着下颚滚落,恰恰滚落至被他暂搁在案上的精钢刺刀上。刀片即使沾了醇液,在月夜反衬下,仍旧闪烁着雪亮摄人的银光,像是渴望着吞噬鲜血的尖牙锐齿。
崔元忍不住缓缓抚摸起刺刀的冰凉刀片,他险些忘了,这把刺刀是以精钢制成,是盖聂偏要送与他驰骋天下的宝器。再次想起盖聂,崔元眸中忽而泛起几分笑意,有一说一,碰上自己,盖聂大约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吧?
明明只是同荆轲的一场辩论,却因为自己的穿越,演变成一场长达两年的“赔罪”。虽说后期他二人确有知己难逢之感,可再好的知己,终究也没有倾囊相授的道理。
能如此毫不介怀地舍物相赠,这世间,大抵也只有盖聂会如此对待自己了。
据说盖聂七国云游之际,无意间救下一位险被盗匪捆缚的异域商人。商人为感其恩情,这才将刺刀相赠,以作谢礼。在如今铁器都不算普及的年代,能拥有一把削铁如泥的钢刀,简直是奢侈至极的存在,就算是将其献与秦王都不为过,盖聂竟甘愿将它赠与自己。
若是他为解燃眉之急,将刺刀献给县府,盖聂可会因此责怪于他?
虽说这般宝刀县府定不敢私藏,而是会寻机上献秦王,自己今后若效力于秦,说不定还可立功请赏,将刺刀完整讨回,可念及盖聂赠刀之情,崔元心中还是涌上几分负疚之感。看来讨回刺刀之前,自己是断无颜面再回到榆次同盖聂相见了。
心有忧思,彻夜难眠。
崔元思虑许久,终是趁着曦光初升,亲自驱车前去县府,将刺刀双手奉上。先是有人专门验证查看,待验明真伪,县丞这才忙将崔元请进府中,亲自接见。
两人简单交流过后,县丞答应将他所赀三甲之事抹去,并额外奖赏他十金以作报酬,崔元并不推辞,礼貌叩谢的同时,不忘向县丞请求,自己可否以其中一金,将阿芜买下。
县丞凝神思索片刻,终是点头应下他的请求。崔元再谢而出,特地前去迎接阿芜出狱,两人一道回归槐里,崔元方落脚站定,阿芜便片刻不歇地前去煮茶烹饭。
见她端了茶炉进门,崔元无奈笑笑,按住她还欲忙碌的双手,声音是惯有的温和:“我今日便欲离开秦国,另寻他路,阿芜既已得自由之身,今后还当另寻良人,聊有所依才是。”
阿芜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有此一言,此刻闻声,竟直接伏跪不起,颤声恳求道:“公子从不视我为奴,如此知遇之恩,阿芜并无所长,唯愿侍奉在公子身侧,以求余生相报。”
崔元伸手想将她搀扶起身,可还未触及对方肩膀,手指便又收回身侧,“人生而平等,何来奴主之分?只是我自料余生漂泊孤苦,就算如此,阿芜也无怨无悔?”
阿芜的音色愈发坚定:“惟愿相伴公子左右。”
也罢,崔元不由叹息一声,凡事皆是机缘,阿芜心思通透,等今后遇到合适的男子,不用他提点,阿芜自然便会主动离开的。想到此处,崔元将她礼貌搀扶起身:“如此,便随你吧。”
阿芜目露欣喜之色,待触及崔元清澹如水的视线,复又赧然垂下头颅:“不知公子欲往何处?”
崔元遥看远处漫漫光影,只轻轻道了声:“兰陵”。
楚国,兰陵。
楚市
数月奔波,终入楚境。
经由关津度至丹阳,从入关审查时的繁复程度不难看出,楚国到底不如秦国律法严苛。如此想着,崔元不由呼出几分浊气,收起一路上紧绷高悬的神经,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
不过兰陵虽已近在眼前,然吃穿用度耗费将尽,仍需尽快补给全面。崔元如此斟酌着,先是稳当驱车寻了处逆旅暂住,待将行李与小黑尽数归放于客房,崔元方偕同阿芜再次出门而去,一路打听至此地的私营贾市。
这处贾市名为“宋城”,其与秦国商市并无多大差异,只是市吏在核验进门时相较秦吏散漫宽纵一些。如今日影方盛,市场四隧早已挤满来往的贾人商贩,崔元随着人流向前拥去,每走几步,都要回顾确认阿芜所在。
两人且行且止,崔元先是照着木牍上的购物清单于粮店买了些米。此时的米多指小米,是寻常百姓的重要主食之一,不过由于楚国地处江南,素有“饭稻羹鱼”之称,遂比起其他各国,大米在楚国并不算什么稀罕之物,楚国百姓还是有能力购买食用的。
除此之外,崔元还多备了些“麦”,只是如今磨还没有发明,人们若想将麦变作面粉,仅能以“舂”的方式来换取,效率极低,因此人们大多只吃成粒的麦饭,鲜少有人能享受到白面的快乐。
之前在赵国时,他便曾制作过一具简易石磨,可奈何行程匆忙,他又习惯精简行囊,因此并未将其带走,如今看来,若想满足自己的思乡胃,只能到兰陵后再重作打算了。
将基本的物品尽数添置妥当,崔元又顺着眼前的铁器铺,挑了把半钝的铁剑备用,待于兰陵安置妥当,再找人重新浇筑一下,总也能赶上那对刺刀的小半锋利。
如此想着,崔元亲自将物品归置到车尾,劳碌一番后,终是觉出腹中饥饿,询问过阿芜的意见,这才打算挑家合适的酒肆尝尝楚地风味。然而未及抬步,崔元的目光便被正南方那群黑压压的人影所吸引。如此强烈的日头,也不知是什么稀罕物,能让人如此流连忘返?
见崔元顿住步伐,阿芜顺着他的视线朝南望去,首先瞧见的便是一片牛马牲畜,人群包围的明显是牛马圈栏旁侧的另一方天地。看出崔元的心思,阿芜自崔元手中接过缰绳,体贴开口道:“公子若是稀奇,不妨前去瞧瞧?”
崔元本欲摆手作罢,人群中却忽而爆发出一阵嘘声倒彩。终是被心底的好奇打败,崔元从善如流地道声“稍候”,接着快步凑上前去,费力挤进人群深处。
与他想象中略有不同,人群正中央仅为一只木笼,方方正正,此刻笼门大敞四开,卖家举起手中的铁制圆环急切吆喝着,可笼中那只浑身雪白的小家伙却半分动弹的欲望都没有。
崔元不由眉梢一挑,笼中那物毛色极为纯正,就如覆了满山的冬雪一般,洁净无瑕。非但如此,它的神态更是慵懒高贵,任卖家如何冒汗斥责,任围观众人如何轰杂吵乱,都只是闲闲耷耸着眼皮,圆溜溜的蓝葡萄眼中满是闲适与不屑。
这时便有波斯猫了吗?崔元好整以暇地抱臂观看,那猫脖颈上还挂着手指般大小的木签,签上应是它的市场价格。也不知此猫如此不配合,卖家要如何圆场?
将视线挪至社死现场的卖家身上,对方许是担忧如此会影响自己原定的卖价,面红耳赤的同时,竟还有余力冲围观者堆着笑意诚恳解释道:“家猫今日异常之举,许是认生所致,诸位大兄阿姊莫要怪责小人。”
嘴上如此说着,手中的短鞭却高高甩起,不由分说便要冲着笼中白猫招呼而去。
崔元下意识想要喊停,谁知尚未开口,那只白猫却慢悠悠挑起眼皮,雪亮如刀的蓝眼睛定定凝在卖家面上,不知为何,崔元竟自这视线中感受出几分肃杀之意。那只白猫的下巴适当地扬起,似乎这世上再没有比自己更加高贵的存在。
崔元若有所思地想,这难道就是猫中之王?
卖家见此明显神色微怔,身姿顿一顿,鞭子却仍旧呼啸而下。崔元忙抬臂一挑,须臾之间,便将对方的短鞭转换至自己手中。见卖家有动怒之兆,崔元抱歉笑笑,声音是惯有的清润平和:“尊驾无需动气,在下愿直接买下此猫。”
见有人不受方才搞砸的表演影响,欲以原价买下此猫,卖家如获大赦,也顾不得同崔元讨利扯皮,便将木笼爽快交付至崔元手中。崔元付款后,再次将笼门打开,手指轻轻探至门边,像是在等待着白猫的主动靠近。
卖家好心劝说道:“此猫顽劣,公子切不可使其过分自由。”
崔元道声知晓,手上的动作却半分未变。白猫本是耷耸着眼皮,兀自高贵地遥望远方,待被崔元瞅得燥了,方愤目回视,谁知这一望,便望进那人眸中的碧海微波里。
围观众人本还对崔元的购猫行径表示惋惜,觉得崔元定是被卖家蛊惑,谁知惋惜未褪,便眼睁睁看着那白猫踏出笼口,并将猫爪轻轻踏进崔元掌心,紧接着以此为踏板,牢牢跃进崔元怀中,埋头钻进他衣襟之内。
听着周遭的啧啧称奇声,崔元道别而去,快步寻至阿芜。瞧见崔元怀中的白猫,阿芜欢喜过甚,正想伸手去摸,谁知本还在崔元怀中温顺乖巧的小白猫,竟忽而露出那只小脑袋,蓝眼睛凶狠狠地望着自己,阿芜伸出的双手被这熟悉的压迫感成功吓退。
崔元察觉出白猫的行径,先是撸着猫头,轻轻呵斥它一声,见它再次缩进自己怀中,崔元忍不住将它抱得更紧了些。阿芜的声音尚带着些惊魂未定,“公子可是为它想好了称呼?”
不知想到了什么,崔元忽而笑出声来,笑意还未尽数褪去,便强作正经地道出一声:“大黄。”
忽略怀中那只惊起的小脑袋,以及抗议到似乎要将他撕碎的小奶爪,崔元将大黄包进怀中,先是带阿芜于酒肆吃了些酒食,临走时还不忘将自带的酒囊装满。
两人出了酒肆后,便一路乘车打算离开贾市,谁知还未行至宋城门口,便自道路两旁瞧见不少乞讨之人,许是演员的直觉使然,崔元几乎是瞬间便看破对方的伪装。
阿芜想是久不出门,见此情形,忙好意询问:“公子可要施舍些许麦米?”
崔元驱车的动作未有停顿,只淡淡答出一声:“不必。”
毕竟贾市惯有乱象,譬如偷摸抢盗、以次充好、非法买卖等等。也正因此,每个市场中都会有列伍长负责专门巡视治安,这本没什么稀奇。自己就算再乐善好施,也不会将金钱浪费在坑蒙拐骗之人的身上。
回到逆旅后,崔元本打算让阿芜为大黄清洗身子,谁知大黄瞧出阿芜的动作,竟一直绕来绕去不肯就范,甚至见小黑撒欢儿扑进自己怀中,也跟着颐指气使地走上前来,就这样淡淡凝视着小黑,小黑被盯得汗毛直立,不消片刻,便自觉起身离开。
崔元无奈笑笑,只得亲自为大黄清洗,清洗完毕后,正要喂它些生肉,谁知大黄非但不吃,竟还一脸嫌弃地别过头去。崔元尝试着将自己从贾市买回的饴糖拿出,大黄见到饴糖,当真两眼放光地舔舐起来。如此形态,倒像极了一个人。
想起那人,崔元的笑容瞬时淡下几分,将客舍收拾利落后,便独自下楼至前堂,打算向店家打听一下去往兰陵的路线。自上次出狱,崔元的想法便有些不同了,他觉得若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不一定是远离秦王,也可以选择成为秦王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不可或缺到,让他不忍心杀掉自己这么个绝世良臣。
如此一来,自己非但有希望拿回那把刺刀,还能灯下黑地持续狗在秦王身边。可他若要做官,只通武艺肯定是不够的,他虽是理工生,可时下的吏治与思想体系,自己了解的可谓少之又少。所以崔元的当务之急,自然是寻一位良师请教。
千里迢迢远赴兰陵,便是为了那位素有贤名的兰陵令。
对方还有个世人皆知的尊称,荀子。
崔元方拐进堂内,便见一位七八岁左右的小奶娃,正抱着手中的细长画轴,一位位询问厅堂中的歇脚游人,看是否有人愿将画作买下。
崔元好奇步入堂内,店家见他面露疑色,忙好心低声解释道:“此童与其兄长太过心善,自贾市中轻易为人所骗,随身钱囊均被人盗走,如今只得变卖画作凑成盘缠。”
突然忆起离开宋城时那些伪装乞讨之人,崔元不由扶额叹息,他自认心软,未曾想有人比他还要盲目心大。如此想着,崔元耳边蓦地传来一阵哄然笑声。
崔元回身瞧去,只见方才那位卖画换钱的小奶娃,此时手中的画轴已被人夺去,抢夺之人刻意将画轴举至头顶,任那奶娃踮起脚来,如何奋力扑腾都不能如愿夺回。
崔元目露不悦之色,还不待起身,便已有人礼貌攥住抢夺者的手臂。崔元朝来人瞧去,白衣轩然、挺立如松,光是看背影,便觉此人气质卓然,想来定是位望阀高华的世家公子。
崔元眸光微闪,屏息静气间,便听那人娓娓出声道:“吾弟年幼”。
他的声音像是山间初染的淞雾,叫人不自觉也跟着心旷神怡,“还望海涵。”
继续保持着看戏者的状态,崔元正要为其叫好助威,谁知被他攥住手臂的抢夺者,竟当即眼眸一转,嘶嘶乱叫着,直接倒地而去。对方友人见状,更是得理不饶人地揪住那男子的衣襟,“我们好心欲买下画轴,公子怎可以怨报德,重伤我兄长?”
卧槽,碰瓷?崔元一时目瞪口呆,这糟糕的演技真有人会信吗?
孰料那青年见状,竟断断续续地急切致歉道:“是非……莽撞,反害兄台……受伤……”
崔元再次扶额,这傻白甜貌似还带了点结巴?
解围
窗外疾风骤起,卷落纷纷秋叶。
听着周遭不绝于耳的哄然杂笑声,崔元微微拧起眉头,视线从那两位无理取闹的碰瓷者身上移开,进而看向不远处那位面色红若晚霞的青年。
身处如此窘境,却不辩不争,就算是为人嘲笑,也只是淡淡垂眸受下。他到底是该夸对方士子风度,还是该惋其性善,让他仿佛看到了数月前的自己?
再次想起北地郡旧事,崔元挑唇笑笑,一改吃瓜看戏的坐姿,又见眼前的青年挺隽如松,想来应比自己要大上些许,这才戏瘾上身,惊呼出声道:“兄长怎如此不小心,竟误伤了这位公子?”
问话的同时,还不忘跻身上前,将那位实在青年推挤至一旁,自己则亲自握住碰瓷者的结实手臂,“不知兄台伤至何处,可要在下出门请个医工前来瞧瞧?”
在外人看来,崔元如此“关怀备至”的动作,定是在替自家“兄长”热情检查对方的伤势。只有眼前的碰瓷者才能明显察觉出,在崔元貌似弱不经风的外表下,那几乎要将他从中掐断的力道。若是自己再迟疑几刻,怕是当真要断只手臂。
崔元笑得满面温和,未及再次关心眼前人的“伤势”,对方便已麻溜自地面爬起,若无其事地活动活动筋骨,忙说自己实已无碍。秉持着做戏要全套的准则,崔元自怀中掏出十钱,佯作愧疚地便要塞进对方手中:“既如此,兄台便容在下聊表心意。”
见今日也算有所得,对方正要骑驴下坡接过崔元手中的银钱,谁知视线方一抬起,便同崔元笑意盈盈的目光直接相对。他的眼睛虽是笑着,可眸中却像蕴着化不开的春寒,透出显而易见的冷。
如同冰水兜头灌下,对方忙摆手推拒,崔元满意收回钱两,目送那兄弟二人惶惶出门之后,方回身去瞧身后呆若木鸡的两人。青年本还沉浸在刚刚戏剧般的转折里,感受到崔元的注视后,这才恢复几分笑意,心中突然就通透了些许。
——他是在为自己解围。
思及此处,青年便要拢袖致谢。见他有作揖的趋势,崔元为防跳戏,连忙上前托住对方的手臂,制止他进一步躬身的动作。闻着青年身上的独有芬芳,崔元也不言语,左手握住他的衣摆,右手则提起那位小奶娃的腰间缠带,牵引着两人阔步朝楼上客舍而去。
方一进门,小黑便踢蹬着小短腿,迎面跃进崔元怀中。小黑不知受了什么闷气,口中委屈巴巴地呜咽着,熊猫爪爪忿忿指向大黄悠哉侧躺的方位。崔元拍拍小黑的脑门,耐心细致地哄慰几句,待小黑情绪渐定,便将它送去阿芜房中暂避。
见大黄高贵无比地瞥了自己一眼,继而自顾自侧躺在床榻之上,只留给他一个高冷娇俏的侧影。崔元忍不住眼皮微跳,想着这小祖宗总算是安生了,这才回身去瞧那两位客人的身影。
小奶娃显然已经看呆了,他的注意力被榻上那只浑身雪白的蓝眼猫咪尽数夺去,见小奶娃的手指微微翘起,似乎是想摸一摸大黄的柔软毛发。崔元正要提醒他大黄的脾气感人,那只好奇伸起的小胖手便已被另一只修长玉手礼貌按下。
青年率先冲崔元躬身致谢:“今日有赖……兄台相助,在下……无以为报,唯有深谢。”
言语间虽多有停顿,可观其仪态举止、衣着气度,都非凡人可及,想来应是哪国贵人。如此想着,崔元敛眉回揖,声音是惯有的温润清和,“兄台着实太过客气,在下不过是心中好奇,想借兄台画作一瞧。”
见崔元对自己的画作感兴趣,青年忙自小奶娃手中接过画轴,亲自递至崔元跟前。崔元礼貌接过,并在眼前二人的注视下,慢慢将画轴展开。
这幅画实则算是一副写实图,打开画轴的瞬间,崔元不自觉便被带入画中的世界。举目望去,眼前尽是流民枯骨、哀鸿遍野,有人卖妻弃子,有人割肉当食,有人啃树咀草。可远在千里的明火高堂之内,却是嗜酒奢靡,一派歌舞升平之态。
画作之上,仅题了二字,“炎凉”。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崔元突然回忆起自己一路上瞧见的,那些尸横遍野、饿殍满地的场景,早前于酒肆中饮下的酒水,瞬时转变成穿肠苦药。
见崔元沉浸在画作当中,青年不由欣慰笑道:“知己难逢,在下……便将此画……赠与兄台。”
崔元神色微怔,他之所以提及画作之事,本是想用买下作品的方式,体面给予对方暂时性的金钱帮助。是他太过浅薄,低估了对方的画作水平,谁知那位本已穷途末路的青年,在谈及将画作赠予自己时,却连半分犹豫都没有。
将手中画作仔细卷起,崔元自鞶囊中掏出一金,牢牢握住青年的双手,不让他有丝毫后缩的余地:“即是知己难寻,兄台便收下这些,权当在下借与你二人度过难关之用,今后若得重逢,兄台再还钱于我,倒也不迟。”
青年闻声沉吟许久,半晌,终是应声道谢收下。崔元将他二人送出门去,正要合上门板,那青年却蓦地回身询问:“兄台还未将名讳告知在下。”
崔元的眸中闪过几分亮色,“若得重逢,定当相告。”
话音方落,眼前的门板便已彻底合上。
青年眼中难得惹出些许落寞,反被其身侧的奶娃敏感捕捉,“兄长可是多有不舍?”
青年垂下眸子,隐去方才的波澜汹涌,“皆是机缘。”
话罢,伸手牵起身侧的小奶娃,声音早已恢复往日的平静,“小良,赶路吧。”
再迟些,便赶不上拜帖约定的时辰了。
·
崔元赶至兰陵时,已至秋末冬初。
荀子学室设于温岭之上,崔元沿途问路至山脚,嘱咐阿芜与小黑大黄尽数待在牛车上暂歇后,自己则下车徒步而行。最近兰陵接连下了几场冷雨,崔元踏在未干的泥地上,待寻至学室所在后,衣袍下摆早已成功沾满了飞溅的泥点。
顾不得再行更换袍服,崔元抬眼朝学室瞧去。很简洁的几道院子,没有想象中的桂华流瓦、云气仙灵,但胜在依山傍水、景色宜人,身处其间,不自觉便能神思清畅,是个隐居养老的好地方,难怪荀子会选在此处传道授业,著书立说。
现下虽是雨过初晴,荀子学室门前却早已挤满各国慕名而来的士子。崔元快步上前,待融入眼前的拜师人群后,瞬间便觉自己如蜉蝣般,没了什么存在感。
崔元跟着众人乖乖于门前排队,未消片刻,门内便现出几道高挑身影。对方有四五人之众,看模样大都不及弱冠,想来皆是荀子门生。只见对方合力搬出一张小案,有人跽坐于案前,示意队伍最前方的士子上前登记名册,似乎在确认对方的拜师资格。
想着荀子忙于兰陵诸事,定是无空亲自操持拜师之仪,崔元安心随在队伍中等待。大约过了一柱香的功夫,终是有人朝崔元招手,示意他上前问话登记。崔元先是拢袖长揖,接着便自报名讳。许是未曾听过崔元此人,对方冲他伸手问道:“可有拜帖?”
崔元诚恳答曰:“并无”。
对方的声音俨然沾上几分不悦:“既无拜帖,可有荐书?”
崔元再次摇头。他本就是一拍脑门决定千里拜师于荀子,拜帖都不知该如何递交,更别提求得什么名士硕儒的荐书。见崔元拜帖荐书皆无,又观其袍服简洁,并不像什么世家高门,登记之人不由鄙夷出声道:“酸腐陋士,难登大雅,又如何进得了这大贤之门?”
众人闻声哄笑,对方见势又道:“与其奢求入学,兄台不若早些回乡去吧。”
感受到旁人上下打量的视线,崔元并无半分拮据不安之态,他的神色坦然,就这样礼貌含笑静待众人嘲讽之声褪去。方才等候登记时便有听闻,这位负责登记之人,名为茂生,乃荀子旧交之后,本就是破格入了学室。谁知此人还不知收敛,反倒日益张扬。
如此想着,耳边的笑声已然渐熄,崔元并不着急反驳,只随意吟出诗经中的一句:“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
崔元刻意停顿数秒,果真不待自己出声,便已有人顺口应和道:“不死何为?”
众人再次哄笑出声,只是这次哄笑声中的焦点,变成了眼前的茂生。
果不其然,待反应过崔元指桑骂槐的意图,茂生脸色骤变,直欲撸起袖子同崔元较量一番,只是尚未起身,便被身后的同窗齐齐扯住衣袍,生怕其辱了斯文之名。
崔元垂眸而出,并不打算继续再废口舌,想着先安顿下来再做计划。
谁知方行出数十步,便被快步追来的一名男子高声唤住。崔元回身瞧去,对方身上亦是荀子学室的青色学袍,不同于茂生的是,此人身姿端正,就连面上都是一派正义凛然之色。
见崔元回眸来瞧,对方直接作揖致歉道,“茂生多有无礼,还望兄台勿怪。”
崔元忙将他搀扶起身,对方趁势自报名讳道:“在下浮丘伯,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浮丘伯?似乎是秦汉时期的儒家学者?
脑中搜索到些许碎片信息,崔元不由礼貌回揖道:“在下崔元,赵国人士。”
见眼前的男子谈吐有度、周到知礼,浮丘伯忍不住冒昧反问:“不知崔兄今后有何打算?”
难不成因为今日小小挫折,便要放弃圣贤之学吗?
瞧出浮丘伯心中的疑问,崔元摇头笑道:“想来不出一年,崔某便能与浮兄同室求学。”
不仅如此,还会是荀子亲自将他请进门中。
浮丘伯闻声一怔,很奇怪,明明是那样温和有礼的人,却偏偏叫他瞧出几分剑指天下的气魄,这种坚定到骨子里的信念,自己已经许久不曾在旁人身上看见过了。隐隐觉出眼前人必有所为,浮丘伯思及荒废故居,不由开口提议道:“若是崔兄不弃,可于在下旧居暂住一段时日。”
崔元本还在思虑如何安身之事,听闻浮丘伯所言,忙长揖拜谢道:“如此,便叨扰浮兄了。”
见崔元并未假意客套,浮丘伯亦不再循蹈繁文缛节,亲自引路将崔元带去故居安顿。浮丘伯的旧居就在兰陵城郊的十阳里,此处距离贾市并不算远,生活极为便利,崔元本想以银钱答谢,浮丘伯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收取,崔元只得暂时作罢。
将物品大致安置妥当后,崔元再次询问出声:“不知浮兄家中可有荒地?”
虽不知崔元为何会关心农田,浮丘伯还是诚实相告:“吾乃齐人,怎会于楚地分得田亩?”
崔元忙点头称是。秦国变法后实行授田制,算是实际意义上的土地私有,楚悼王也曾追求过变法,然而最终却因种种阻挠以失败告终,因此就算浮丘伯于此处有田,那也是公田,无法让他放开手脚做些实事,比如他思虑已久的改良农耕手段及用具之事。
改造并非一日之功,倒也不必急于此时。
如此想着,崔元亲自驾车将浮丘伯送回温岭,浮丘伯推辞再三,仍被崔元强行按于车驾后方。目送浮丘伯入了学室前门,崔元这才乘车下山,谁知来时本还顺当无阻的山路,下坡时竟不知被哪儿来的重物生生绊了一跤,险些叫他连人带车一同扑下山去。
崔元下车后忙朝方才那物瞧去,远看似为人形,待凑近些,还能嗅到浓烈刺鼻的血腥味道。
卧槽!崔元心中大骇,他该不会是……轧死人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一句,出自《国风·鄘风·相鼠》。感谢在2021-09-20 00:00:00~2021-09-25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棠烬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一 10瓶;兔子爱吃肉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Ⅻ/li>
- 下一章 上一章 回目录 加入书签
旧交
山风瑟瑟,裹挟着秋末的浓露寒霜。
湿冷自脚下的淤泥中清晰传来,崔元不由拢紧了衣袍,视线越过眼前簌簌滚落的枯叶,继而投向不远处那道狼狈不堪的墨色身影。按下心头的隐约不安,崔元缓步上前,半蹲在对方跟前垂眸细看。
此人面上尽是肮脏的血迹与泥污,互相纠葛着黏作一团,被脏污染作浓黑的血迹上,还沾有数不清的草木枯屑。也正因此,对方的容貌隐在血灰淤泥之下,早已分辨不清本来面目,只能依稀感觉出,对方身上那股浑然天成的强硬气势。
崔元的眉头成功蹙起,此人想必受伤已久,又在夜雨中挣扎逃命半程,如今才脱力昏迷、失了意识。不过好在还有一息尚悬,总也能想些办法拯救过来。愧疚一时涌上心头,崔元顾不得对方身上的黏稠血污,更顾不得那几乎要将人吞没的死亡气息,勉强将其稳稳扛于身后。
有一说一,此人虽看着劲瘦得宜,可压在自己背上时,却如座小山一般,让他几乎难以喘息。
崔元且行且歇,等将那伤者费劲巴拉扛下温岭时,早已过去大半个时辰。此刻方至申时,见天色将好,崔元歇上少许,复驱车返回浮丘伯故居。
十阳里的住户并不算多,因此崔元等人的入住,并未招致左邻右舍的好奇围观。崔元驱车方行至家门,还未有所动作,院内便已传来一阵欢跃的脚步声。
见趋行而至的竟是位白净乖巧的半大男童,崔元一时愕然,只当自己认错了家门,谁知还不待致歉离去,门内便又追出一位正单手系着襻膊的柔婉女子。终是确信自己未曾走错的事实,崔元重新观察起那位嫩地几乎要掐出水来的文静小童。
年纪约莫只有十岁上下,看模样更是皮矜肉贵,想必应是哪位富家高门走散的公子王孙,可他为何又会跑到自己这座小庙来?
接触到崔元满是疑惑的视线,阿芜连忙伏跪解释道:“公子容辩,这位小童本是在家门外沉默徘徊,我见其可怜,便想予他些面饼充饥。”
说着,声色更是急切:“谁知对方瞧见院中静卧的大黄后,竟开口笃声道与公子相识,阿芜不敢怠慢公子旧友,因而擅作主张,将其请进门中稍候,等待公子回家再做定夺。”
崔元待阿芜话罢,忙欠身将她搀扶而起,“本乃小事,阿芜无需同我行此大礼。”
阿芜闻声颔首,崔元再次朝那小童瞧去,脑中却忽而浮现出一道挺隽卓然的身影,声音亦染上几分恍然透彻:“可是丹阳逆旅中卖画求生的小童?”
见崔元终是认出自己,那小童嘴角一撇,眸中凝聚起点翠星光,回应的同时还禁不住吧嗒掉落几滴眼泪。崔元本想同他细问因由,转念又想起牛车上奄奄一息的青年,这才道声稍候,忙先将车驾上的男子亲自背进卧房之内。
崔元先是拜托阿芜取些清水来,又嘱咐小童先与小黑或大黄玩耍片刻,自己则将对方身上已被血迹染透的外袍尽数扒下。阿芜端着清水进门时,伤者身上仅余里衣与长刳。
阿芜拧干手中的巾帕,本想为崔元分忧,帮对方仔细清理掉身上的污迹与血晕。察觉出阿芜的好意,崔元考虑到男女有别,忙自阿芜手中接过帕子,只托请阿芜出门去请医工。
见阿芜应声而去,并礼貌合上房门,崔元将对方身上仅余的里衣褪去,简单为其清理一遍。等崔元大致处理妥当后,阿芜正巧随在医工身后匆匆步进门中。
医工先是为其静心诊脉,又亲自帮伤者处理好胸前的几处刀伤,随后写下药方,苦口婆心地叮咛几句,“公子友人外伤虽重,但幸未伤及筋脉,待其转醒后,务必好生静养,切不可下榻劳作,更不可过于劳心操神。”
崔元一一应下,见阿芜出门去送医工,方松下口气,又寻了身自己的干净常服为对方换上。此人的身形过于高大,崔元为其换衣完毕时,早已折腾得热汗淋漓。
正要起身出门洗漱,榻上那人却不知哪儿来的劲道,手臂竟猛然抬起,紧紧攥住崔元未及收回的手指。崔元试图挣了挣,对方却像是铁了心般,无论如何都不肯松手,昏迷之中还不忘喃喃念叨几声,从崔元的位置,根本听不清对方的梦呓之语。
崔元无奈笑笑,自己总不能任他攥着,直至对方转醒为止吧?
正当此时,窗缝中忽而钻进一道雪白莹亮的身影。大黄自窗棂处遥望到榻上风光,猫毛瞬时轰炸开来,四肢积蓄发力,直接自原地一跃而起,身上的腱子肉随着毛发张扬而流畅抖动着。
只见大黄精准无误地蹲落到那位病号胸前,四只猫爪忿然踩踏上对方半裸的肌肤,似是在痛斥对方“不守夫德”的可憎行径。对方经此美臀攻击,昏睡中成功痛吟出声,双手霎时缩回身侧。崔元得以解放,这才连忙拦下大黄进一步的无礼举动。
谁知大黄却逃过崔元的“爱抚”,再次窜出窗缝,彻底没了踪影。
习惯了大黄没由来的闪现技能,崔元耐心将病号安顿妥当时,窗外天色早已染上几分朦胧暗影。想着今日途中疲累,崔元正要出门筹备些饭食,方一出门,却已嗅到了满院的扑鼻清香。
院内早已摆放好三具食案,那位小童乖乖跽坐于草席一角,见崔元推门而出,忙起身将他牵引至案前。院中悬着几盏灯笼,借着微薄天色,崔元终是瞧清眼前的丰盛餔食。
最左侧是一份鱼脍,类似于现代的生鱼片,中间则是一碗煮熟的麦饭,以及一小盅冒着热气的藿羹。几具小案的正中央,放着一只形如盆状的用具,名为镬,其中正悬空煮着成块的羊肉。想着这顿算是乔迁之宴,众人也久未食肉,崔元方弯眉笑笑,正要出声夸赞身侧的小童。
谁知手指方摸上对方柔软的发顶,门口处便忽而传来一阵稳当的敲门声。
崔元亲自上前开门,门外竟是午时方才别过的浮丘伯。
他的气息微喘,见到自己的瞬间,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勃勃生气,不等崔元请他进门,便已急不可耐地抽出怀中珍藏的简牍,冲崔元畅快敦促道:“崔兄有所不知,今日恩师谈及儒效之论,在下偶有所得,不吐不快,故快马前来,望能与崔兄好生探讨一番。”
这便是此时的士子精神吗?
崔元敛眉笑笑,瞬势上前握住浮丘伯持着简牍的手腕:“想来浮兄今日课业已罢,既来之,不若与我等同食同饮,明早再回?”
说着,便已将其牵引至自己的食案前侧,自己则重新添置一张小案落座于旁。阿芜见状,忙回身多筹备一份相同的饭食,众人趁酒将食,畅聊笑谈。大黄只食了半块脍肉,便摇着尾巴,转头回到崔元卧房中,侧躺在暖炉旁侧的松软蒲团上。
众人食毕,崔元邀请浮丘伯继续堂内夜谈,浮丘伯再次将怀中简牍递与崔元道:“今日之论着实精彩,愚兄手记师长惠言,遂特意誊抄一份,望能与元弟共赏同论。”
见浮丘伯对自己的称呼从“崔兄”转作“元弟”,崔元明白他这是在侧面将两人的关系进一步拉近,这本没什么不好,毕竟自与盖聂分别,自己便再未寻到志同道合的挚友,浮丘伯无论如何看,都是个不错的好友人选。
正想着,浮丘伯便已再次追问出声:“师长素有批孟之嫌,又惯爱谈及法论,今日却言‘儒者法先王,隆礼义,谨乎臣子而致贵其上者也’,元弟以为此论何故?”
崔元瞧向手中薄片般的木牍,其实荀子本就是大儒,他的思想体系也是以儒学为根本,只是他敢于批判创新,勇于吸收各家之长,形成隆礼和重法并行的政治主张。也即是说,荀子从来就不曾否认儒家在统治天下中的重要作用,只是后世基于种种原因对其多加批讽罢了。
如此想着,崔元温和出声道:“儒者之效同批孟之为理当分而观之,重法与推儒两者也并无矛盾可言,不知浮兄之疑是在何处?”
浮丘伯闻声似有震撼,两人秉烛而谈,辩至兴起,更是起身饮酒当罢。
两人交流告一段落后,窗外早已夜色如墨,崔元将浮丘伯送去歇息,等他再次回到院中,方瞧见堂前月影下,那位时不时凝神思索的半大男童。
见他若有所思地拿起刻刀记录着什么,崔元凑上前去,这才发现对方记录的内容,正是自己与浮丘伯所辩的观点。仔细端详着对方握着刻刀的小胖手,崔元忽而有些感慨,这样刻苦的孩子,却连张白纸都无法使用。
白纸……
崔元脑中灵光一闪,既是如此,自己何不亲手造纸?毕竟造纸的原料并不难得,大多只是些树皮破布之类,工序虽说繁杂耗时些,但沉下心来反复试错,总也有成功的希望。
打定心思后,崔元牵起小童已然冻红的双手,将他带回屋中,崔元正想请他落座,小童便已长揖叩谢道:“多谢先生今日收留之恩。”
崔元忙拱手对拜,“不过举手之劳,何足挂念?”
话罢,崔元又提及其流落至此之由。
小童闻声,方原地跽坐回话道:“我与兄长出丹阳不久便被流民冲散,彻底失了联系,一路上全凭乞食问路,这才得以寻至兰陵,今日之前我已在兰陵寻找多次,始终未曾发现兄长身影。“
想起手机的美妙用处,崔元叹息之余,不由好奇开口:“还未询问小郎名讳?”
对面的小童显然有些犹豫,似乎不知该不该以真名相告。想着既是为难,问出个马甲名也并无用处,崔元正要贴心摆手作罢,谁知对方却忽而笃声诚然道:“吾乃张良,韩国人士。”
张……张良?!就是那位名留青史的汉初三杰之一,留侯张良?!
崔元险些双膝跪地,直接喊出一声“爸爸”。若他便是张良,那其口中声声念念的兄长,又会是谁呢?韩国,贵族,士子,小结巴,他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忍着心中的情绪波涌,崔元试图让自己平静如常,“不知小良口中兄长,又该如何称呼?”
张良想也未想,“先生是问韩兄?”
见崔元眉色上挑,张良的眼神更加清澈无辜,“兄长乃韩国公子,名为韩非。”
作者有话要说: 崔元:……?!!!
真诚求问,如何抱大腿才能自然真诚不做作?
在线等,挺急的!
试探
项燕转醒时,窗外正是一片灿灿暖阳。
阳光透过半掩的窗子,争先恐后般涌进室内,项燕享受着这股久违的温暖,视线却自窗外缓缓移回室内。屋子的摆设极为简洁,除却床榻火炉外,便只剩一具黑漆小案,以及案上那正在徐徐吐烟的双耳小香炉。
项燕不动声色地蹙起了眉头,继而垂眸看向自己身上的衣袍。说是袍服,其实更该称之为褝衣,夏日里多用作居家常服,也是极朴素的风格,想来是为方便替他换药疗伤。除此之外,在他触手可及之处,还整齐摆放着一件青色深衣。
项燕伸手取过外袍,方抱进怀中,便嗅到袍服上氤氲的淡淡梨花香。项燕披上外袍,又试探性动了动身子,虽然还能感受到伤口处的清晰痛感,可对于在行伍之中成长起来的自己而言,这种痛感就如蜻蜓点水,不值一提。
项燕素来看不惯那种柔柔弱弱的男子,因而就算受伤,起身行走时仍是脚下生风一般,不过须臾便来到窗前稍驻。院子正中央恰有株参天楸树,伴着泠泠风声,楸叶亦纷纷飘落,不时沾贴在树下那位公子的雪色肩头。对方却浑然不觉,只静静埋头伏案而作,不知在写些什么。
救下自己的人,便是他吗?
项燕不由挑起唇锋,他隐约记得当时有人将自己费力背下温岭,带回家中悉心照料,为他看病喂药,为他擦洗换衣。他本还担忧救下自己的人若是女子,自己该如何负责才好?总不能以身相许吧?
如今瞧见院中的男子,他紧绷半刻的心弦才终是沉沉落下。
他虽瞧不清对方的样貌,可单从背影望去,便能觉出此人气韵不凡,想必定是位仪容穆穆的谦谦君子。如此想着,项燕亲手合上窗子,继而迈步出门,快步来到院中人身后。
对方许是沉浸于手中之事,竟连项燕踏过枯叶时所发出的细簌声响都不曾察觉。瞧着对方铺了满案的绢帛,以及绢帛上那奇形怪状的器具草图,项燕心中的好奇更甚,目光进一步落在对方那几近完美的侧脸与下颌弧度上。
肤若凝脂,这是项燕心中冒出的第一个词汇。许是察觉出自己的“窥伺”着实无礼,项燕忙清了清喉咙,沉稳出声道:“多谢兄台相救之恩。”
对方闻声一惊,侧身来望时,却又无半分狼狈之态。仪容清癯、神采昳丽,春风化雨般叫人不禁心旷神怡。明明是那样毫无攻击性的样貌,可项燕却在对方身上,看出几分凌厉锐气。
就像是未开刃的宝剑,亦或是未破封的冰面。
崔元早便预料着家中那位病号近日便可转醒,因此瞧见对方生龙活虎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并无多少惊讶之色,只是习惯性起身对揖道:“举手之劳,兄台不必客气。”
话罢,伸手示意那人案前对坐。见那位壮年勉强落座,崔元忍着眸中笑意,将案上绢帛尽数收起后,方自报名讳道:“在下崔元,赵国人士,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项燕闻声,心中喃喃重复“崔元”二字的同时,简洁回称道:“燕武,楚人。”
见崔元颔首回应,项燕又出声解释道:“燕某乃军中伍人,粗俗惯了,兄台莫要见怪。”
崔元仍旧笑得温和:“君子之交,何来见怪一说?只是不知燕兄何以受伤至此?”
项燕不由眸色愈深,说实话,他还从未见过这般风姿卓卓的男子,他虽憎恨男性柔软可欺,可对面这位崔君却俨然不是任人搓圆捏扁之辈,对方不过是表现得温和了一些,内里却是藏了刀刃的,见血封喉,稍不留神便会叫人因此丧命。
心中如此想着,项燕却不忘编排回应道:“燕某随军途经兰陵,不料竟险遇刺客,为保将军脱身,这才被刺客所伤,仓皇逃至温岭后,便昏倒于地,再无意识。”
原是如此吗?崔元面色未有波澜,心中却疑窦丛生,此人老成持重,想来是在行伍中历练久了,成就了处事圆滑的性子。他的话中真真假假,又有几分可信?
许是见崔元久未回应,对方终是主动询问道:“不知崔兄当时去往温岭,是为何故?”
反应出对方是在试探自己,崔元并不隐瞒,只如实相告道:“崔某仰慕兰陵令已久,早前奔赴温岭,是欲拜师于荀子门下。”
项燕想了想,荀子确实是于温岭筹办学室,不过崔元如今身在学室之外,想必是拜师不利,被荀子拒之门外了。思及此处,项燕出声提议道:“燕某曾识得荀子故友,若是崔兄不弃,燕某便为崔兄求得荐书一封,如此崔兄也可尽快入学?”
崔元明白对方意图报恩的心思,可若自己因此入学,那他同那位茂生又有何区别?左右荀子看上的,不是自己的才华,而是那封荐书背后的人情罢了。崔元佯作斟酌片刻,方摇头笑拒道:“入学之事乃一己之私,怎敢劳烦他人相助?”
话虽客气,可拒绝的态度却显而易见。
项燕并不气恼,反而觉得崔元表现出的那份气度着实引人注目,“不知崔兄学成后有何打算?可愿继续留在楚国?还是有七国周游之心?”
崔元饶是脾气再好,听至此处,仍是几不可见地拧了拧眉,对方的问话完全逾越在两人关系之上,甚至可以说是唐突无礼,自己没必要同一位初次见面的人交代自己的归宿打算。
谁知,崔元正思虑着如何回答对方之问,阿芜便已携着张良满载归家。
崔元冲眼前的壮年道声抱歉,自己则起身接过阿芜手中的重物,其中皆是树皮破布渔网等原料,是自己为研究造纸之事拜托阿芜替自己搜罗回来的。自己方才还在孜孜不倦地勾画造纸器具及其尺寸比例。
将阿芜两人带回的重物尽数堆至后院,崔元方阔步而回,见那位壮年眸色微变,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眼前的女子与小童,崔元忙侧身挡在阿芜前方,冲其淡笑解释道:“此女唤作阿芜,是在下同路前行的好友,那位小童名为张良,与崔某的旧友走散,目前暂居于此。”
项燕闻声,眸中的诧异之色褪去,视线却仍旧凝在崔元身后的女子身上。这样柔美俏丽的姑娘,一路同行下来,崔元竟无半点非分之念吗?
似乎感受到项燕周身的气势与威压,阿芜本能便要后缩半步,视线接触到崔元挺立如松的身影后,倒退的势头又猛然顿住。只见她主动迎上项燕的注视,而后微微行礼道:“阿芜还需筹备饭食,便不叨扰公子与贵客小叙了。”
崔元亦不再多言,嘱咐张良帮小黑准备些竹子后,便抱起一旁悠哉晒太阳的大黄,冲项燕作揖别过,只说自己还需去后院忙碌片刻。
自此,崔元开始埋头准备造纸事宜。
由于在造纸的挫、捣、炒、烘等流程中,需要用到多种用具,崔元先是将草图画出,然后依着草图细心打磨出模具,一次次试错纠正。
待崔元将一切筹备妥当时,已是来年春末。
崔元检查过新砌的纸槽与篾席等器具,方疲惫回至前院。此刻早已夜色如墨,春寒未消,夜雾中还夹杂着些许湿冷霜气,崔元正要取些清水来饮,便见院中草席上正卧着一大一小两道身影。阿芜俨然已支着额头睡着了,张良本是趴在石案上,听见他的脚步声后,瞬时便抬起头来。
他的眸子晶晶亮亮,光泽清透,就如世间罕有的翡翠宝玉一般。
见崔元冲自己弯眉一笑,张良忙心领神会地冲至崔元跟前,两只小胖手兴奋环住他的腰身,声音刻意压得低沉:“先生的意思是,我们明日便可以开始造纸了?!”
崔元颔首答是,张良的眸色更加璀璨如星:“韩兄若在此处,定也会惊讶于先生之慧!”
崔元捏住他的小圆脸,无奈笑道:“今夜养足精神,明日我便教你造纸之术,如何?”
张良立马乖觉点头应下,进屋之前却不忘指指阿芜的方向:“先生,阿芜姐姐如何是好?”
崔元摸摸对方乌黑的发顶,“无碍,你只管休息便是,这里有我。”
张良总算放下心来,乖乖快步进屋休息。崔元目送他合上房门,这才缓步行至阿芜身侧,直接弯腰将她打横抱起,手指紧攥作一团,尽量减少两人的接触面积。崔元稳步进门,将阿芜平稳放至榻上,手指轻轻抽回,并为阿芜礼貌盖上薄褥。
听见房门吱呀落定的声响,榻上的女子却缓缓睁开双眼,眸中清亮一片,并无半分睡意。只见其面色微红,口中反复喘息片刻,这才狠狠掐上自己细长的手臂。
有些人,生来便是天上的月亮。而她,注定只是泥中沙砾。
他们之间隔着天堑鸿沟,这种差距不是对方几句友人、平等之言,便能将其抵消不见的。
她的心思,也只配烂在淤泥里,腐朽溃烂,永不出笼。
作者有话要说: 由于需要把控入v时间,这两天更新不稳定,下次更新会在周四下午六点,为表歉意,本章会发十个红包,先到先得吼~
感谢在2021-09-25 00:00:00~2021-09-28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月落碧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歌云中来 20瓶;曦霏ouo 10瓶;随便君 9瓶;北巷初晴 5瓶;黎灵落、shin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Ⅻ/li>
- 下一章 上一章 回目录 加入书签
逐客
崔元进门时,小黑已蜷在炉旁睡着了。
拿起铁钳拨了拨炉中炭火,见火势恢复旺盛,崔元又撸了把熊猫崽崽的圆滚脑壳,这才起身洗漱更衣。谁知崔元方合衣躺回榻上,大黄便不知打哪儿翻滚而来,直接连猫带尾一同卷进崔元透着淡淡梨花香的怀抱里。
崔元累得极了,也便任它在自己身遭拱来翻去。不知过了多久,崔元的意识都已有些朦胧,半梦半醒间,耳边却蓦地传来一阵高声斥呼。声音断断续续、惹人焦躁,崔元终是自睡梦中翻醒过来,持起床头的豆灯,便循着声响披衣而出。
方至院内,崔元便被迎面扑来的夜风彻底浇醒,黑暗之中,隐约可以辨认这声音是自那位楚国贵客的房内传出。崔元尝试敲了敲门,见无人响应,方推门而入,将豆灯放于床前的漆案上。
借着亮光,崔元顺利瞧见榻上那人滚滚而落的豆大汗珠。
对方似乎正沉浸在无尽的痛苦里,口中断断续续渗出几声梦呓之语,许是因了常年习武的缘故,就算是梦中所言都带着平日里的浑厚音色与字正腔圆。
崔元揪起的心脏终是沉沉落下,见他无事,正思虑着是否还需将其唤醒。谁知崔元正要抬手为他捡起滑落的衾被,对方却已先一步捕捉到自己靠近的动作。
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等崔元回过神来,自己早已被对方反手压制在身下。方才本还散发着萤萤微亮的豆灯,此刻也因为对方这过于凌厉迅猛的动作而成功熄灭。
室内彻底黯了下来,崔元的双手被对方狠狠钳在掌心,感受到眼前人灼热如火的注视,以及那莫名压迫的侵略气息,崔元眉头微蹙,正要出声提醒对方不过误会一场。然未及开口,对方按在自己腕上的力道却忽而消失,紧接着便听得一道重物掷地的声响。
心尖猛地一跳,崔元伺机翻身下榻,直接退至漆案旁侧。
灯火重新亮起,瞧着眼前那位衣袍散乱的隽秀公子,项燕忍不住面色微怔,方才被自己当作刺客制服的男子,竟是崔元吗?那自己力甩而出的重物,莫非是……
项燕瞧向重物摔落之处的同时,崔元亦匆匆抬步上前,将角落中蜷作一团的雪白猫咪温柔揽进怀中。若是他没猜错,大黄定是发觉自己被旁人“欺辱”,这才勇敢扑身相救的吧?
如此想着,崔元终是舍得去瞧身后那位明显石化的壮年。
见崔元投来视线,项燕本想同他解释,若非这只野猫发狂般挠上自己的肩膀,他又怎会将其痛掷于地?左右不过是只畜生罢了,崔元总不会因它而对自己动气。
思及此处,项燕忙急切开口道:“崔兄有所不知,方才情况紧急……”
谁知话至中途,便被崔元凉如夜色的视线生生斥断。
崔元轻轻安抚着大黄颤抖的毛发,大黄委屈巴巴地呜咽出声,想来应是痛得狠了。收回凝视项燕的目光,崔元垂下睫毛,缓缓出声道:“前后数月,想来燕兄早已恢复如常。”
他的声音幽幽澹澹,听进耳中,却比冬日的寒风还要凛冽刺骨。
项燕明白,崔元这是在逐客。
·
项燕待至翌日清晨便匆匆离去了。
天边方透出几许朦胧曦光,崔元于门外驻足片刻,张良同他一道并身而立,见对方的身影消失在漫漫金光里,方侧首冲崔元奶声提醒道:“先生应知其必非常人?”
崔元微微颔首,他怎会看不出这位“燕武”身份不凡?且不论他那股仿佛与生俱来的气势与威压,单看其昨夜制服自己时的敏捷身手,便不是一般伍人能比。可对方既然无意相告,自己又何必将其点破?有些人,注定只能是萍水相逢。
将“客人”送走后,崔元开始全身心投入到造纸工作之中。
从初次尝试时纸浆根本无法抄造成型,到晒干后的白纸薄脆易碎难以使用,再到纸张杂质过多表面粗糙,崔元经过一步步打磨试错,调试了无数次纸浆浓度与厚薄尺寸设计,一直到年末春初,造纸之事才将将有了起色,每批所造出的新纸也逐渐入眼可用。
感慨理论与实践之间的鸿沟之大,崔元将所造新纸一刀刀整齐码放于室内,待他全数拾整利落,门外恰传来一道清朗男音,“元弟可在?”
想着阿芜与张良尚在后院研究打浆的技术问题,崔元忙趋行而出,亲自前去开门迎客。见崔元客气迎出门来,对方拢袖一揖,怀中还揣着卷沉甸书简,“多日不见,不知元弟可已功成?”
崔元顾不得同他施礼,见他来得碰巧,忙握住浮丘伯的手腕,将其直接拖进纸室。浮丘伯稳住身形后,先是掸了掸被风带起的衣袍,继而转眸朝室内瞧去。眼前尽是被油布包裹成方块状的齐整之物,左右分成三份,约有半人之高。
浮丘伯指向其中一堆,诧异反问道:“这便是元弟所说新纸?”
崔元含笑点头,直接上前揭开外侧的油布,“虽不算完美,但日常使用,总是够的。”
瞧着眼前堆作小山般的雪白纸张,浮丘伯忍不住捏起其中一层,似是怕将其扯断一般,小心翼翼拿至跟前细看。莹白如雪、润泽细腻,凑近去闻,还能嗅到纸页上的醇实木香。
浮丘伯心中微撼,他只以为崔元不过说说而已,毕竟这纸张自古便不曾有,寻常人更是见所未见,他又怎会造出这般惊奇之物?可时至今日,他终是信了,单凭这室内纸张,便已足值千金了吧?
若将其用来售卖,崔元岂不是……
许是看出浮丘伯心中所想,崔元抽出两沓新纸,端端递放于浮丘伯怀中,“浮兄若是不弃,便劳累为我日常试纸?”
心知崔元是以试纸为名,行答谢之实,浮丘伯并不推辞,“元弟可需愚兄带话与师长?”
见浮丘伯并不避讳此事,崔元亦答得诚恳,“浮兄只需将其中一份献与先生试用,先生若是有意,自会寻我一叙。”
浮丘伯将新纸认真收好,想着事不宜迟,自己早些将纸交予恩师,崔元便能早些拜师入学,浮丘伯直接道别而出,崔元将他送至门外,浮丘伯本欲上车回程,谁知方登上车驾,便顿住身形,侧头回问道:“这新纸可有名字?”
崔元闻声一怔,他只知蔡伦改良了造纸术,至于造纸术到底是哪位大神发明,基本上没有半分印象。崔元本想下次再提此事,谁知不待自己出声,便听张良自他身后机敏答复道——
“不若叫崔公纸?”
作者有话要说:
忍不住发了,宝贝们国庆快乐~
感谢在2021-09-28 00:00:00~2021-09-29 16: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霜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游击大队大队长 60瓶;姑父好烦 28瓶;渔舟唱晚 20瓶;shin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Ⅻ/li>
- 下一章 上一章 回目录 加入书签
入学
春景宜人,惠风和畅。
荀子讲授完性恶初论时,日色已将近正午,挥手示意众位学子各自散去,荀子方将书简卷进袖中,便听有人自身后恭敬出声道:“先生留步!”
荀子收步回身望去,不远处的学子面目周正、声姿高畅,正是那位屡屡于堂上同自己公开叫板辩驳的齐国人,浮丘伯。对方并不认同自己“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的主张,而是周举个例以讲述其对“人无有不善”的推崇。
思想争辩,本无对错。只是浮丘伯此人过于刚直鲁钝,虽有正直之勇,却无变通之巧,若是继续如此,今后怕也沦成个规矩儒士,创新尚谈不得,又何谈国之天下?
自己传道授业多年,无非是想寻得能够真正体会民之多艰,能够集成各家所长,融会贯通所学要义,能够彻底拯救天下于水火的学生。只可惜这样的人,终究难得。
心中思虑重重,荀子只拢袖而立,颔首示意浮丘伯畅所欲言。
许是瞧出师长掩盖的沉甸心事,浮丘伯将简牍端放至书案上,复恭行上前,并袖长揖道:“先生容禀,学生有一好友,秉性聪慧、灵巧多变,无论学识见解都非常人可及。”
话罢,见恩师并未直接开口打断,忙继续推销道:“若其有幸能得恩师教诲,将来或能拨正乱局,改写天下兴亡之事。”
荀子俨然有些发怔,倒不是惊讶于有人在自己面前如此推荐旧友,他所震撼的是,刚直不阿如浮丘伯,竟会为了口中好友,打破自己惯有的行事准则。
自然,荀子的愣怔不过转瞬即逝。这种场面他早已司空见惯,见得多了,应付起来自然也愈发得心应手,“即是如此,那便令其携上文章,寻隙前来拜见吧。”
浮丘伯明白,荀子此话不过是在搪塞自己,毕竟这个“寻隙”到底是何时,谁也不清楚。思及此处,浮丘伯不再故弄玄虚,忙自怀中掏出一沓洁净如雪的物什。
似是被裁剪至同一尺寸,而后一张张整齐码放妥当,手指触上去,更觉温润细腻,叫人看了不由心生欢喜。荀子忍不住眸色微亮,“这是何物?”
浮丘伯低首答道:“此乃崔公纸,是由学生好友亲手所制。”
崔公纸?荀子捏起一张反复端磨道:“此物莫非是用于书写?”
见荀子看出玄机,浮丘伯道声“稍候”,继而回身至书案前,将课上所用毛聿蘸上墨汁,又将崔公纸平稳铺放于书案上方,这才抬眸笑道:“先生何不亲自一试?”
荀子不再犹疑,接过浮丘伯递来的毛聿,便抬手挥毫而落,势下藏锋、一气呵成。明明是入木三分的笔劲,可停笔细看时,纸张的背部却并未有墨汁渗透的痕迹。
这般精巧的物件,当真是浮丘伯好友所制?荀子只觉思维瞬时开阔通透,顾不得君子之仪,忙抓住浮丘伯的手臂急切反问道:“不知君之好友,现在何处?”
浮丘伯并不隐瞒,将崔元自拜师遭拒后的全部经历据实相告,话罢还不忘将崔元亲书的拜帖恭敬奉上。拜帖之后,还附了崔元新作的“民心”与“君德”两篇论述。
荀子将崔元所作之论大致通读一遍,此人在儒家德治的基础上,创造性提出了自己的补充观点,将吏法与教育作为君主统治万民的双手,提倡为君者重视吏法完善与文化普及。也即是说,对方将传统意义上被氏族阶级垄断的精英教育,转化为普及千家万户的文化扫盲。
最为锋利的是,对方还于文中提到了女性入学的问题。
荀子虽已年过六旬,却依旧精神矍铄、鹤骨松形,观及崔元所论后,竟当即出声道:“我欲往十阳里拜访崔君,不知丘伯可愿同行引路?”
浮丘伯闻声,匆忙将荀子拦下劝慰道:“先生有所不知,崔君不欲声张造纸之事,更不敢劳先生亲自前往,只说若是先生不吝允其入学,他必将登门拜会,当面答谢先生收留之恩。”
荀子明白崔元的顾虑,毕竟造纸之事非同小可,若是对方造纸之能被楚王瞧上,进而将其硬押起来,一辈子做个造纸工匠,那岂非大材小用、耽误前程?
思及此处,荀子手书邀请函一封,交由浮丘伯递与崔元,只说自己今日静候于学舍,期待与其对面详谈,希望崔元不要有所迟疑,若有行李仆从只管一并携上,学舍虽不算大,总也有其容身之所。
浮丘伯应声而退,当即乘马奔赴十阳里。
崔元读过荀子信件后,情绪并无多少波澜,似乎一切早已在预料之中,倒是张良欢扑着小胖手,直接挂到小黑脖颈之上,两只圆滚滚的肉球在庭院中翻腾着,惹来大黄一道鄙夷的白眼。
崔元同阿芜再次拾整好行李,并尽数搬回牛车之上,黄牛嚼着口中的麦秸,鼻中嗤出几声闷响,待众人安稳落座,方抬步朝温岭迈去。
由于携了荀子亲书的邀请函,崔元等人畅通无阻地进入学室之内,见浮丘伯指了指不远处的闲静草亭,崔元将张良等人交给浮丘伯看顾,自己则亲自沿着台阶进入草亭之中。
亭中仅有一位鹤发童颜的苍袍老者,崔元俯首而入时,对方正将煮沸的茶汤分别灌入两杯不同的茶盏之中。闻着周遭清郁宜人的芬香,崔元并袖而揖道:“崔元见过先生。”
亭中老者闻声回首,先是热情招呼崔元对面落座,见他跽坐不语,又开门见山道:“崔君之论,着实精彩,不知崔君早先师从何人?”
崔元温和笑笑:“先生谬赞,不过浅陋拙见,班门弄斧罢了,又何来师者一说?”
也便是不曾有师?荀子更是好奇:“那崔君以为,为君者当如何成事?”
崔元的眸光依旧清澹无波,“明百姓蒙昧之心,壮将士铜铁之骨,集众志而万事可成。”
荀子眸色微异,此人所言句句在理,可当真实行起来,成败关键便又成为了择君。自古改革者皆难善终,他又如何知道自己所择之君定为明主?思及此处,荀子继续开口询问,“择君有如崖壁倒立,一招不慎,便会粉身碎骨。在这等乱世,崔君竟不惧死?”
崔元难得收起了笑意,他的眸色清澈温醇,就连声音都带着如春般的生机与希望,“苟利天下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人固有一死,若崔某之死,可换天下太平,则旦夕祸福又何足虑之?”
“岂因福祸避趋之……岂因福祸避趋之……”荀子口中喃喃重复几句,继而大笑三声,同崔元执手交握,亲自携其步出草亭。
浮丘伯忙趋行迎上前来,荀子嘱咐其将崔元引去居室暂住后,方发觉浮丘伯身后的女子男童,以及那一大一小两只圆滚宠物。荀子瘦弱的身板成功顿在原处,崔元正要开口解释,便听荀子礼貌询问道:“不知崔君与此女是何关系?可需单独安排一处居所?”
毕竟整个学室,除了膳房的几位阿姊与荀子的孙女外,便再无其他女性。
自知学生不该携带随从侍女入学,崔元拱手解释道:“阿芜与学生本为兄妹,我二人自秦国结伴辗转至楚,总不能将其弃之不顾。”
阿芜见此,亦跟着娓娓出声道:“阿芜并不讲究吃住衣穿,哪怕是柴房马厩,都照住无误,先生无需担忧。”
荀子终是开口应承道:“每套居室皆有两间卧房,分别由两位学子暂居,居室外留有耳房,本是堆放杂物之用,女子若是不弃,便暂且住下。”
崔元代阿芜行礼致谢,荀子含笑而去,崔元等人跟在浮丘伯身后去居室安放行李。
崔元本是抱着大黄走在前侧,途中偶见张良垂头丧气的模样,只以为对方在担忧其无处可住,故而刻意落后几步,与他并肩而行道:“小良大可与我同住。”
见张良猛地抬起精神,崔元不由调笑开口:“若是小良不愿,我也可搬去与浮兄同住?”
本是随口而出的话,浮丘伯听闻后,却停步愧疚拱手道:“愚兄所居之室已有同窗合住,因而无法与元弟同室,师长已为元弟寻得其他合适人选,到时元弟自会与其相见。”
崔元忙托住浮丘伯俯身的姿势,“浮兄不必如此,左右多结识些同窗,总没坏处。”
许是见他面色如常,浮丘伯这才起身推销道:“元弟之舍友方至学室不过半年,平日虽沉默寡言,然性情极为温良纯善,总之是极好相处的。”
崔元颔首应下,众人一道赶至居室所在,崔元朝院中望去,正中央恰有一株雪白梨树,山风骤起、落英缤纷,人行于院中,倒有几分别致的意蕴。梨树东侧,恰有一男子执简诵读的身影,许是沉浸于书海之中,就连身后的脚步声都不曾发觉。
那人身形如松、挺拔玉立,单瞧背影,便知其容貌俊雅,气度不凡。
崔元不及开口搭讪,身侧便有一道黑影迅速窜出,直接飞奔而至,树袋熊般攀上那人笔挺的后背,口中呜咽一声“韩非哥哥!”
对方闻声,亦不可置信地侧首回望,声音是少有的清润动听,“小良?”
崔元:“……”
卧槽,他的舍友是韩非?!
作者有话要说: 某作者:一定是特别的缘分!
注:1聿(yu):秦之前楚国对毛笔的称呼。
2“苟利天下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改自清代林则徐《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二首》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
3“人固有一死”,出自司马迁的《报任安书》。
感谢在2021-09-30 00:00:00~2021-10-01 0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政月初一 30瓶;流芳 10瓶;shin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Ⅻ/li>
- 下一章 上一章 回目录 加入书签
惩戒
院内青翠萦目,柔条纷冉。
顾不得拂去肩头细叶,韩非握住张良的稚嫩手掌,将他从上到下仔细端看过后,方哽咽出声道:“自离散后……分别许久,非不曾想……还可与……小良重逢。”
被韩非的温暖热切烫地满目湿漉,张良抽一抽鼻头,伸出手指抹去韩非面上的泪光,“兄长莫要自责,是良贪玩任性,这才招致流散之祸。”
顺势握住小奶娃的白嫩手指,韩非正要仔细询问张良这一年来的经历遭遇,张良却蓦地想起身后正满面问号的吃瓜人群,忙牵起韩非的衣袍,将他引至崔元等人跟前。
韩非素来不喜热闹,拜师于荀子的多半年来,也多是深居简出,鲜少与人相交,今日猛然在自己院中瞧见数道人影,竟还有些恍如隔世的朦胧之感。
见自家兄长面色微滞,张良先是指了指静静恭候的阿芜,冲韩非软糯介绍道:“兄长有所不知,这位阿姊名唤阿芜,近一年来,多劳阿芜姐姐照料。”
韩非闻声,忙长揖拜谢道:“在下韩非,有劳玉姝……为幼弟……操劳。”
从未想过张良会先行介绍自己,阿芜不由面色微熏,见面前的公子如芝兰玉树般尔雅温文,忙盈盈行礼出声道:“公子言重了,阿芜不过是做好分内之事。”
待二人见礼完毕,张良又向韩非介绍了浮丘伯,以及阿芜与浮丘伯中间那只黑白肉球,自然还有小黑后背上那只懒洋洋的高贵白猫。韩非一一礼貌拜会,见张良的手指终是指向自己跟前那位长身玉立的隽秀公子,韩非亦跟着抬眼望去。
张良的介绍俨然含了私心,“这位先生名唤崔元,原为赵国榆次人,先前曾在丹阳逆旅,于你我二人有解围周济之恩,后又因缘际会将我收留至今,还传授我造纸、酿酒之术……”
介绍之余,张良不由偏头去瞧自家兄长,谁知韩非却恍若未闻,只定定瞧着眼前的荼衣公子,想来是在回忆丹阳旧事。如此想着,张良暗中捏一捏兄长的手指,感受到指尖的细微搔痒,韩非终是醒过神来,冲崔元的方向郑重拜谢道:“崔兄厚恩……无以为报,唯有深谢。”
崔元忙托住韩非交握的双手,声音仍是惯有的温和:“小良聪慧好学,崔某喜爱尚来不及。”
他的掌心温热干燥,韩非只觉胸口发烫,同丹阳时相比,此人非但气韵不减,反倒更显澹静从容,就如……就如皎洁月影下的一抹秋棠。连忙收回手臂,韩非正欲询问崔元到此的因由,是单纯得知自己在此,遂将小良送回?还是如他期盼的那般,同样求学于荀子门下?
谁知还未开口,浮丘伯便已畅快笑道:“元弟既与韩兄相识,则今后同居一处,定也会如鱼得水、甘之如饴。”
崔元礼貌笑笑,浮丘伯又提醒二人尽快将行李拾整妥当,未时三刻荀子会于前堂授课后,便快步回身离去。得知崔元当真是荀子分配至自己居所的同门,韩非想着来日方长,忙提议帮助崔元将眼下杂事处理利索。
崔元与阿芜分别入住东室与耳房,众人分工妥当,不出半个时辰便已将衣裳用具尽数布置到各自房中。见课时将至,崔元嘱咐阿芜好生照料张良与大黄小黑后,便与韩非一道出门而去。
两人方绕过一片蓁蓁草圃,便见不远处的溪流边上,现出两道并肩慢行的身影。
见是午后方才别过的浮丘伯,崔元不由高唤一声“浮兄!”
谁知远处的两人却充耳不闻,只全心沉浸于眼前的辩论当中。韩非见状,也不多言,只隔着袖袍握上崔元的手腕,进而加快步伐,趋步追上前去。未曾料到韩非竟有如此“任性”的一面,崔元先是好奇凝视韩非片刻,见韩非同他抬眼示意,方伸手拍上浮丘伯的肩膀。
浮丘伯侧身来望,待看清崔元与韩非,忙拉过身侧的男子,同他二人热情介绍道:“此乃毛亨,如今正与我同居一处。”
崔元二人俱是礼貌见过,浮丘伯复轻快接道:“崔君乃赵国榆次人,毛兄乃赵国邯郸人,细论起来,两位当为同乡。”
毛亨闻声,面上的短须亦跟着微微颤动,“能与崔君楚地相逢,倒是有缘。”
崔元颔首称是。毛亨忽而就有些感慨,眼前的两位公子,虽则形容简素、温文有度,但从其举止修养皆不难看出,两人定非一般寒士乡生。富而不骄、贵而不舒,倒真有几分君子之韵。
简单客套过后,四人便一路同行去往前堂,途中毛亨忽而提及近日所闻:“诸君许是不知,有言楚国名将项燕如今正身在兰陵,护卫楚王巡狩之行,若无意外,楚王还会于巡狩结束之后,亲自前来拜见恩师,届时众多同窗或有与楚王共论天下之机。”
项燕?崔元心中猛地一跳,这个名字总让他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可自己分明从未与其相交。
见崔元兀自陷入沉思,毛亨不由戏谑一声:“若被楚王看重,今后定是高官厚禄、从此坦途,不知崔君可愿效力于楚?”
效力于楚吗?崔元不由沉吟片刻,楚国权贵根基过于庞大,若非如此,昔日楚悼王变法又怎会以失败告终?他若为楚国效力,王孙贵族便是他要逾越的第一座高山,如此对比下来,他突然就开始欣赏起秦王政的魄力。
崔元摇头笑笑,“崔某不过初日入学,怎敢妄想学成之事?”
浮丘伯见其不欲多言,忙开口解围道:“楚王巡狩尚未开始,不妨待至结束再论此事。”
话罢,又催促几人快些赶去前堂落座。
荀子用来传道授业的学堂,几乎可以算作简陋风,是以茅草为顶制成,堂内仅有数排小案与蒲垫,众人赶在课时之前络绎涌进堂内,崔元与韩非并肩跽坐于浮丘伯两人后排,待众人落定,荀子方踏着浑厚钟声迈进门内。
不同于以往的是,荀子手中的厚重简牍,竟变作一张张薄如云片的白色物什。听闻堂中学子芸芸议论几句,荀子刻意将白纸展开抖擞一番,见众人好奇之色更深,这才敲一敲书案,示意众人噤声听课。只见其首先于白纸上写下今日主题,而后展开与诸位学子观看。
韩非喃喃读出一声:“天论……”
崔元亦跟着凝神听讲,荀子直入话题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接着荀子开始展开论述自己的主张,他以为天与人,也即自然界与人类社会本是分开的,两者之间并不存在什么必然逻辑与关系,在此基础上,荀子又提及天命可以通过人的主观努力去认识并利用,也即“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
此言一出,自是激起千层波浪。学室内霎时辩声四起,似乎早便料到此种反应,荀子面色并无波澜,只任凭学子相互争辩,自己则取来酒盏,淡淡温酒等待。
韩非亦有些难以置信,遂主动侧身同崔元探讨道:“非虽为……荀子门生,然……'天人合一’,古为定理,岂可……推而翻之?”
韩非虽则天生口吃,但幸得自小磨砺多年,练就了沉稳舒缓的语速,因而话中虽多有停顿,但听至旁人耳中,仍觉风雅非常,并无交流之碍。
崔元不由眸色微动,其实荀子的论点,是典型的朴素唯物主义自然观,虽然其中还是蕴藏着唯心主义的影子,可这在战国末期来说,已经可以算是前无古人的思想探索了。
不过崔元是在辩证唯物主义熏陶下成长起来的,因此天人合一与制天命而用之对他来说,本无对错可分,毕竟站在不同的角度与立场去观察问题,就会有不同的看法与结论。
思及此处,崔元并未驳斥任何一方的观点,而是迂回提出自己的见解:“学说无有对错,仅论合适与否,韩兄若以为‘天人合一’可除弊病,救韩国,则坚持己见亦并无不可。”
韩非俨然不曾料到崔元会有此一说,“崔兄所言……虽则有理,然先生提及……制天命而用之,此岂不为……将人与天……分而化之,存为对立?”
崔元正欲继续解释,浮丘伯与毛亨闻声亦回头加入两人的探讨阵营,左一言右一语,信奉天人合一者仍占及多数。学说对立本就多生争论,哲学与玄学也仅一线之隔,崔元不欲再作争论。
见堂内论声渐熄,荀子方开口总结道:“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望诸君引以为鉴。”
荀子课罢而出,众人亦散课归舍,崔元方迈出草堂不过数十步,便听身后有人高声嬉笑道:“如此大贤之门,如今竟有人以金钱相动,方得入学。非但如此,其谄媚求荣、矫揉造作,刻意结交韩国公子,如此败坏门风之辈,与我等同室论道,便不知羞吗?”
崔元身形微顿,单听声音,便知身后那人定是茂生无疑。他这般指桑骂槐,不过是在内涵自己罢了,只是其不知白纸与论道之事,便假定自己是以贿赂入学,还阴阳怪气自己攀附韩非这等王孙贵族之门,实乃可笑。
崔元心中并无波动,只澹静如常地抬步前行,甚至还察觉出韩非的不安与怒气,贴心将对方手腕握进掌中,打算直接离开这等非议之地。谁知茂生见状,心中更是不忿。自得知韩国公子拜师于荀子门下,自己便对其百般示好,对方却始终对自己不理不睬。
如今倒对崔元这么个乡野陋士高看一眼?
茂生讥诮挑唇,话中嘲讽之意更浓,“若是未曾听错,那位谄媚求荣之辈更是携侍妾入学至此,当真是有辱斯文。韩国公子口吃性懦,与这等乡野陋士倒是绝配……”
崔元开始双拳紧握,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声誉,可韩非与阿芜皆是自己的近交旧友,他不允许任何人因自己而声名扫地,饱受争议,尤其是这种空穴来风之事。
感受到崔元逐渐收紧的力道,韩非正欲出声宽慰几句,谁知崔元却在茂生再次开口之前,松开困于自己手腕上的力道,而后自怀中迅速抽出一把半月短刀。不过甩袖之间,鞘身陡然落地,刀刃却似认路般直直破空而去,唯余一道叫人胆颤心寒的雪亮银光。
只听一阵凌厉长鸣,十米外的盛放桃木直接应势而断,“咚”地一声闷头倒地。
众人不由倒抽一口冷气,见崔元将师长精心培育三年的桃树直接斩断,茂生惊惧之余正欲怒声回斥,谁知手背上却晃晃悠悠飘落一缕黑亮长发。茂生方悚然发觉,方才那把短刀,怕是挨着自己脖颈飞过去的,若是崔元偏了半分,自己便已是那株桃树的下场。
茂生成功噤声不语,崔元正要同韩非回身离开,谁知那位早该踱步而去的白发老者亦循着热闹寻来。本是满心以为自己招了位今后的学界之星,因而难得心情大好想着瞧瞧热闹的荀子,在瞧见自己心爱桃树折断于地的惨状后,面色几乎要凝成霜打的茄子。
韩非扯了扯崔元的衣袖,不待崔元有所反应,荀子便已在崔元的无辜注视中,咬牙切齿道——
“崔元,静室思过!”
作者有话要说: 崔元:“……”
装x遭雷劈,古人诚不欺我!
注:本章课堂上所用论述原话,皆取自《荀子》。
思过
浮丘伯本是同毛亨于堂内辩及天论之说,待论罢出门,远远便见天边有云海汹汹。
神思瞬时开阔清畅,浮丘伯正要询问毛亨餔食喜好,谁知毛亨却微微抬首,示意他朝东侧瞧去。浮丘伯顺势将目光移至东侧,视线刚一落定,便见荀子自人群中负气而出。
心中隐觉不安,浮丘伯忙与毛亨道别,继而上前寻了位同窗详询,待理清来龙去脉,方快步追上恩师步伐,出声时未免已有些气息微喘:“先生!”
荀子成功顿住步伐,心中早已将其用意猜得清楚。
只见他回身来望,并赶在浮丘伯开口求情之前,摆手示意其无需多言。浮丘伯忍不住眉头紧蹙,荀子见状不由叹息出声道:“修身养性,乃治国平天下之根基所在。”
浮丘伯闻声微怔,荀子继续开口提点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崔元秉性资质皆乃上品,然脾性焦躁,今后若要侍奉君主,岂不因此吃亏?”
这是自己送与他的第一堂课,就看他能不能体会师者的苦心了。
浮丘伯将荀子所言在心中回味良久,脑中不由回忆起自己与崔元交往中的点滴旧事,他从来只觉对方周到细致、温润有礼,师长却能透过表面,直视崔元内里。也即是说,荀子是在用自己的方法来锻炼崔元心性,毕竟君子处变不惊,不该如此轻易便将弱点暴露于人前。
这是兵家大忌,也是侍君之道的大忌。
思虑清晰后,浮丘伯不由拱手作揖道:“先生睿智,学生受教了。”
见浮丘伯似有改进,荀子话锋一转,侧面点拨道:“刚直鲁钝、宁折不屈,为师最为担忧的,实为丘伯之性。”
浮丘伯听出师长的弦外之音,停顿片刻,方含笑回声道:“能得师长评语,实乃学生之万幸,只是学生年岁渐长,心性早已难更。”
也罢,终究是不为所动。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这本没什么不对。
思及此处,荀子不再多费口舌,直接叹息而去。
·
金乌西沉,天边仅余一道菲薄天光。
感受到身周的料峭寒风,崔元推开静室的门板,房门开合的瞬间,恰有几片花瓣自屋檐细碎坠下。崔元先是取火燃起豆灯,进而借着灯火萤光,仔细观察起静室的布局。
室内除却正中央三只整齐排列的蒲团外,便只剩一堆原始形态的木柴挤在靠窗角落里。
这屋子俨然已有些年岁,木制门板在春风的猛烈扫拂下,不时发出几道吱呀声响。寒风顺着门缝与窗檐纷纷溢进室内,崔元拢紧衣袍,继而乖觉跪立于蒲团之上,默默静思己过。
约莫有半柱香的时间,崔元都已有些昏昏欲睡,正当此时,门板却自身后被人猛地推开。夜风夹带着初泻的雨雾顷刻涌入,崔元心中一惊,直接回身朝门口望去。
雨雾沾湿了来人的青色衣袍,就连俊白如玉的面容上,都黏着几许凌乱的发丝,可就算如此,对方却仍无半分拮据落魄之态,稳稳合上房门后,便阔步跪立于崔元身侧。
崔元揪起的心脏逐渐回落,视线却仍旧凝在对方笔直挺拔的身影上,“韩兄缘何至此?”
韩非闻声,只阖眸轻声道:“崔兄……因我受罚,非合该……一道静闭……才是。”
崔元摇头笑笑,“今日本就是崔某太过莽撞,师长赐罚也是情理之中,韩兄无需自责。”
相反的,荀子赐罚倒还变相提醒了他,如此轻易便被旁人勾起愤怒的情绪,无论是在今后的官场还是战场,都是极危险的事情。他若要实现心中所想,这些毛病自是要尽早改之。
韩非见他并无怨言,终是展眉舒声道:“既如此,非便同阿元……一道静思……反省。”
阿元?崔元只觉老脸微红,这个称呼改得他猝不及防。
韩非却似习以为常,面上仍是一副霁月光风之态,只挺直脊背,毫不避讳地回忆出声:“非自幼……便有口吃之症,同辈皆不愿……同我相交。”
“嗤笑听得多了,我也便惯于……孑然独处,非从未料到,日后竟能……得遇如此志同……道合之友。”
崔元明白,韩非口中的志同道合之友,便是自己。
这本不难理解,毕竟一开始自己便为其解围,又送上一金缓其燃眉之急,再见面时自己又成为他幼弟的救命恩人,甚至还因其动手受罚。虽然在崔元看来,这一切都是机缘巧合,但既然韩非如此坦诚相交,自己又为何要拒绝呢?
无论人品家世样貌学识,对方都是无可挑剔的存在。
崔元终是挑唇笑道:“韩兄可知何为绕口令?”
见崔元忽而岔开话题,韩非不由茫然摇头。崔元忍下眼底笑意,认真解释道:“绕口令对口吃之症效用极佳,韩兄若是愿意,不妨随我学学?”
韩非本就极为好学,因而也便随声应下。
崔元最初只是教他朗读“红凤凰,粉凤凰……”这般简单之语,见韩非愈挫愈勇,崔元进而加大难度,传授经典的“四是四,十是十”,最终更是使出杀手锏——
连他自己都读不利索的“牛郎恋刘娘,刘娘恋牛郎”一段。
韩非本就多有停顿,在崔元的绕口令轰炸下,更是急得面红耳赤、不知所措,如此情态,倒是可爱地紧。崔元忍不住唇角微翘,介于礼貌问题又生生将笑意压下。韩非本是头疼于那些绕口至极的话语,偶然抬眸时,却见崔元目露欣亮之色,似乎心情极好。
那双眸子更似盛满天光云海般,熠熠生辉。
方才的窘迫竟忽而忘了,韩非只摇头笑道:“阿元莫要……打趣于我。”
见他恐要误会自己教他绕口令的意图,崔元忙纠正道:“绕口令不过一种尝试,韩兄若是不想,崔某改日定会寻得其他妙法,来治愈韩兄烦闷之症。”
韩非闻声,只点头道:“好”。
话罢,两人难得静下声来。崔元本就疲困不堪,又同韩非折腾半晌,重新回归静谧时,困意终是铺天盖地而来,也顾不得身在何处,不消片刻,崔元竟徐徐入眠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崔元半梦半醒间听闻一声低沉的闷哼。
意识再次清醒过来,崔元先是朝窗外望去,此刻月过中天,想来已是子时。思及此处,崔元的目光继续向下,而后落到不远处那道略显痛苦的背影上。
崔元忙起身上前查看,韩非竟是趁着自己入睡,在独自认真劈柴吗?
难道静闭思过的另一层含义,便是要劈柴做活?可韩非本是锦衣玉食的韩国公子,他又为何要闷不吭声地帮自己做这些粗重活计?甚至为此还劈伤了自己的手背?
顾不得深思细想,崔元仔细查看过韩非伤势,见他还记挂劈柴之事,崔元将他直接按坐至一旁,自己快速劈完剩余木柴后,便趁着朦胧夜色同他一道回归居室。阿芜已守着张良睡了,崔元将韩非带至自己房中,先是取出酒囊,倒出一小杯醇液,为他消毒包扎。
见崔元还嫌不够,甚至打算为他煮些补气活血的药汤,韩非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崔元自是一头雾水,韩非却含笑开口,声音恰如春雪初融,“非为男子,阿元何虑?”
同眠
察觉出自己过于小题大做的动作,崔元不由心中反思,自己莫不是以为他乃韩国贵室,便自动将其化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行列了吧?也难怪韩非会忍俊不禁,笑声提醒。
崔元坐回韩非身侧,正要收起倚放在榻上的酒囊,谁知韩非却按住他的手势,好奇询问道:“不知阿元……手中之物为何?”
闻之如酒,可倾倒而出的醇液却比市面上的浊酒佳酿要干净百倍。
崔元本想解释此为白酒,是自己嫌弃秦时酒液太过寡淡,甚至还有几分涩然,所以才制作了简易的蒸馏装置,想着将浊酒提纯成浓度稍高的白酒。他所蒸馏出的白酒,虽比不得现代白酒浓烈,但在两千多年前的世界,以其聊作慰藉,总是够的。
可转念一想,又觉韩非难以理解,只得合理弱化道:“此酒乃崔某亲手所酿,韩兄可要尝尝?”
韩非并未多想,“非有四戒,不饮酒……便是其中之一。”
崔元忽然感受到来自大佬的境界碾压,因而玩笑道:“是崔某耽于酒肉声色了。”
本是随口一言,谁知韩非闻声,竟当即夺过他手中酒囊,并在崔元的震惊注视中,直接仰脖灌下数口。生怕韩非初次饮酒过度,崔元忙将酒囊取回,韩非却揩去唇角残液,顺势握住他伸出的双手,诚挚道:“阿元绝非耽于酒肉声色之徒。”
见他如此在乎旁人感受,崔元有些哭笑不得:“今夜饮入此酒,那韩兄之四戒又当如何?”
韩非却摇摇头,睫毛忽闪而过,眸中已然泛出几许醉色:“是非思绪混乱,将其误言为四戒,实则仅有不食肉、不笙歌、不娶妻三戒。”
感受到更为强烈的跨维度碾压,崔元震惊之色更浓,不食肉,不笙歌也便算了,不娶妻?韩非莫不是为挽救故国于将颓,所以无暇顾及个人情感,想着在韩国彻底富强之前,一切外在享乐都不在自己的考量之中?这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脑中忽而想起阿芜,崔元自认从不是个心思粗放之人,阿芜的细腻与关怀,自己又怎会不懂?可他终究不属于这个世界,他不知何时便会离开荆轲的身体,不知何时醒来,便会发现此间种种不过只是南柯一梦。他不愿耽误旁人的情感,所以只能自作糊涂。
也许从源头来看,他和韩非的“不娶妻”,某种程度上是不谋而合的。
崔元沉思间,韩非却已酒劲上头,直接掰着崔元的手指同他嘟囔计较道:“嗯,三戒对应三欲,非从未提及不堪饮酒之说……”
就算是醉倒了,还在试图为他挽回颜面吗?
崔元不由笑得温和,韩非一看便是不会饮酒之人,今日甘愿破戒,为自己圆场的同时,怕也是苦于口吃之事已久,这才借机一醉解千愁吧?想到口吃,崔元后知后觉地发现,饮酒后的韩非貌似不怎么结巴了?甚至还多了几分话唠的属性?
本想继续确认心中所想,谁知侧头去看时,韩非的面色早已被酒精烧得通红,双手亦不安地扯动着自己腰间的缠带,大有就势倒床而眠的意思。崔元戳戳他的肩膀,正要开口提醒他酒劲难消,谁知未及出声,韩非却已浑然醉倒在自己肩头。
崔元无奈笑笑,正想将他搀起送回房中,韩非却忽而翻身将他压倒至榻上。
对方在他衣袍间来回蹭蹭,口中喃喃嘟囔一声:“好香……”
崔元:“……”
直男求问,他这是被非礼了吗?
窗外雨势渐长,水珠自檐上淅沥而落,倒是极佳的催眠曲。
感受到韩非压在自己身上的分量,崔元挣一挣,对方却再无声响,想来已是沉沉睡下。崔元本就累极,此刻姿势虽有些狼狈怪异,但终究熬不过身体的本能。
不过片刻,崔元亦浑然入梦而去。
梦中仍是那座巍峨庄肃的宫殿,木衣绨绣、土被朱紫,殿内灯火通明,映亮了廊道两侧的彩绘戏图。大殿尽头仅有一位伏案而作的墨衣男子,袍服形制似为深衣,看式样应是袀玄。
从崔元的角度望去,只能瞧见对方的一剪侧影,可就算如此,也难掩对方挺拔修长的身姿,以及那过于优越威仪的气质。许是奏章批地倦了,对方揉搓着眉心直起身来,视线却越过崔元的方向,冲不知名的角落微微抬眼示意。
紧接着,便有内侍应声上前,恭顺伏跪在男子身侧。
那人却并不着急吩咐,而是自怀中掏出一幅画像,手指悠悠摩挲着画中之人。虽是闲逸慵懒的举动,崔元却莫名察觉出几分忧思辗转的意蕴。
如此想着,崔元只觉浑身生燥,他想绕行至对方跟前,他想瞧清对方的真实面容,他想看懂对方抚摸画像时的异样情绪。可无论他如何努力,他们之间都好似隔着银河天堑一般,对方留给自己的,永远是那抹挺拔的侧影。
崔元颓然顿住脚步,正当此时,耳边却忽而传来一阵轻声呼唤。周围的景象开始逐渐后退,崔元明白自己马上便要回归现实,谁知茫然无助之际,那男子却微微抬起眸子,冲身侧伏跪已久的内侍淡淡吩咐道:“去兰陵”。
兰陵,兰陵……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短小君,以后争取每天下午六点更新吼!么么么么哒~
风寒
崔元彻底清醒过来,身子弹起的瞬间,脑中还一遍遍回响着”兰陵“二字。见韩非被自己的起床动作惊滞在原处,崔元顾不得解释,只重新阖眼努力回忆着梦中的琐碎片刻。
其实离开北地郡之后,他已有许久不曾做过梦了。崔元一直以为是自己远离了秦国,远离了所谓的主线地图,所以才会逐渐淡化了那些光怪离奇的梦境,谁知这次却还是梦到了秦王。
是的,秦王政。
正沉浸在对梦境的追溯当中,崔元却不知怎得,竟直接溢出一阵猛咳。方才注意力太过集中,崔元尚且没有感应,如今回过神来,只觉浑身酸软无力,头脑都已有些昏昏发沉。
崔元抬手触上自己的额头,确实热度异常,自己该不会是得了风寒?
心中不自觉涌上几分悲戚,崔元正要出声去唤韩非,谁知还未开口,对方便已率先探身同他额头相接。就如火山撞上了冰玉,崔元不由喟叹一声,韩非却因他过烫的体温而慌了心神。
有一说一,韩非幼时虽多受人嘲弄,但身份地位摆在那里,总归是被人细心呵护照看的。如何应对风寒之兆,他属实没有相应的经验可谈。
韩非急得眸色泛红,正要出门下山去请医工,谁知身子还未站稳,崔元已先一步扯住他的袖袍,将他直接带回床榻边沿。韩非别过头去,并不敢同崔元对视,声音中亦满是自责与愧疚,“是非……饮酒无度,挤占……阿元床榻,害阿元……风寒入体。”
崔元却耸耸肩,云淡风轻道:“崔某身强体健,这般小病小痛,逾日也便散了。”
见韩非闷不做声,崔元推一推他的肩膀:“崔某如今头昏目眩,便劳烦韩兄帮我将药箱寻出。”
听闻崔元所求,韩非果然利落起身道:“何处?”
崔元面上浮起几分笑意,先是指导着韩非自书柜底层翻出一只木制药箱,借着便取出一副驱寒药剂,辛苦韩非交由阿芜煎煮看照。阿芜听闻崔元偶染风寒的消息,怀中揣着药包便趋步踏入门中,见崔元并无大碍,方开口关怀道:“公子想吃些什么,阿芜一道为公子送来。”
崔元笑称家常便饭即可,阿芜闻声也不多言,忙提衣出门煮药熬汤。
韩非重新坐回崔元身侧:“待会儿……我便向……先生告假,近几日留在舍内……照顾阿元。”
崔元却拧眉推拒道:“小病罢了,怎能劳韩兄因此耽误课业?再者昨日你我将将被罚,今日便双双告假,未免有些不妥。更何况韩兄若去听课,还可将每日所学要义摘录于纸上,带回供我研读,如此岂不两全?”
韩非本是试探性询问,见崔元连声拒绝,这才勉强作罢,只用了些麦饭便匆匆赶去草堂听课。韩非离开不久,阿芜便已将药汤及朝食尽数端进室内,瞧着竹笥中荤素搭配的营养早膳,以及知他怕苦而刻意放了麦糖的浓黑药汁,崔元突然就有些叹息。
女子的心思总是细腻温柔,可他却是一块坚不可转的磐石。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将对方看作自己的家人,在她寻到自己的幸福之前,许她平安周全。
在阿芜注视下用过饭食与药汤,阿芜俯身收拾时,崔元瞧着陶碗中残余的几许麦粒,终是忆起自己早前还曾思虑过重新打造石磨之事,只是一直忙碌于造纸与求学,未曾得空制作。
如此想着,崔元先是托阿芜将白纸取来,接着便半倚在身后的枕芯上亲手画着草稿。
张良闻声赶来时,见崔元正认真勾画着什么,忙将圆滚的小脑瓜凑上前去观摩细看,声音中饱含好奇与疑惑:“先生在画何物?”
崔元敲敲他的脑门,毫无保留道:“石磨。”
石磨?张良眸中兴奋之色愈显,“先生又要做些新鲜东西吗?”
崔元颔首笑笑,见张良的小脸蛋越靠越近,生怕自己将风寒传染给他,因此忙将张良推开一臂之远。被心中男神推开后,张良不由委屈巴巴地抿起双唇,崔元见状好心安抚道:“小良且先去看书,待草图画成,届时自会劳小良相助。
想来无需多久,众人便能尝到面粉的滋味。
张良见他有意故弄玄虚,只得磨磨蹭蹭朝门外走去。拉开门扇的瞬间,小黑不知打哪个方向扑进门来,灵活绕过张良这个障碍物,继而以厚重之躯,直接扑进崔元结实的抱怀里。
崔元被这肉团砸得神思恍惚,口中禁不住闷哼一声,谁知还未出声斥责,小黑便已垂头呜咽着磨蹭起他的胸口。崔元到底还是柔软下来,小黑想来是感受到自己的气息变化,这才如此反常冲动吧?
同样是宠物,那只懒猫就不能同小黑学学吗?
思及大黄,崔元终是后知后觉地发现,近来大黄睡觉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瞧见自己都是一副懒得搭理的模样,也不知是不是病了?忧心之余,崔元唤张良将小黑带入院中玩耍,又嘱咐他将大黄抱回室内,让它在暖炉旁阖眼瞌睡。
因有张良与阿芜两人轮流照料,崔元整日只剩吃吃睡睡,倒比平时还要惬意些许。
大黄本是恍恍惚惚地闷头大睡,将将入夜时却忽而来了精神。睁开滚圆的猫眼时,韩非正巧自它面前踱步而过,继而来到崔元榻前,欠身将其扶坐起身。
韩非将今日誊抄之论尽数塞进崔元手中,又同崔元简单探讨两句。崔元顾及韩非身体,不欲让其在此处多待,谁知韩非却固执不肯离去,言语间更是满含愧疚不忍:“若非为兄……饮酒不当,又怎会……拉扯阿元……与我同眠?”
顾不得韩非随后所言,听至“同眠”二字时,大黄蓝幽幽的眸子成功眯起,猫爪在暖炉上磨了又磨,不及有所动作,房门便已被阿芜自室外推开。将药汤递与崔元过后,阿芜转身冲向韩非的方向,恭敬提醒道:“荀子方才遣人来唤,说是寻公子有事相商。”
韩非俨然有些发怔:“玉姝是说,先生此时……要同我相见?”
阿芜诚恳点头:“来人虽未详言,但明确告知是寻韩非公子。”
韩非闻声便要起身出门,崔元却不知想到些什么,握住韩非的手腕后,便为其递上一只小巧耳杯。杯中有醇液少许,盈盈似玉,烛光下透着几分朦胧的美。
见韩非疑惑回眸,崔元并不直接解释:“韩兄只管饮尽便可。”
虽不知崔元是何用意,韩非仍旧仰头将醇液灌下,接着便匆匆告别出门。
阿芜本想侍奉崔元用药,崔元却以胃中酸涩,待会儿再饮的借口婉言推拒。阿芜不再坚持,只礼貌退出门外,待房门稳稳合上,崔元方端起药碗,闷头灌下全数药汤。
浓汁顺着下颚溅至白皙颈间,更是衬得肌肤雪白莹亮。
大黄的眸光更为锐利叵测,只见其飞身窜进崔元怀中,并赶在崔元抬手擦拭汁液之前,亲自为他舔舐干净。崔元身姿一顿,待瞧清大黄幽怨的视线后,方被其护食般的动作逗笑。
崔元正要将它扯出怀中,向它解释自己如今风寒入体的病况,谁知大黄却像是提前发现了他的意图,先是灵活绕过他的双手,而后在崔元的疑惑注视中,轻巧跃上崔元肩膀。
紧接着微微探出舌尖,尝试性舔了舔崔元湿润的唇角。
崔元:“……”
刚才发生了什么?他的初吻就这么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们温馨提示:
由于题材原因,政哥不能是崔元cp哦,莫要站错~感谢在2021-10-01 07:00:00~2021-10-06 1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北巷初晴、柴鱼 2瓶;shine、清歌云中来、晚来天欲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Ⅻ/li>
- 下一章 上一章 回目录 加入书签
李斯
窗外风声泠泠,寒意萧萧。
荀子拥紧怀中暖炉,又唤媵人将煮开的茶炉掀起,间或向里投入茶饼、葱姜等细物,待将沸腾茶汤注入盏中,室内亦盈满清宜香气后,荀子方示意其退出门去。
扯起肩上滑落的毡毯,荀子正要将黑白双丸摆放至棋盘两侧,耳边便已响起一阵恭谨有礼的敲门声。荀子请其入内,来人先是同他躬身行礼,而后便在荀子指引下稳稳落座于漆案对面。
将茶汤递与韩非驱寒,荀子见他小口尝过,这才和蔼询问道:“公子可知老朽此番何意?”
韩非听闻“公子”之称,忙拱手拜请道:“先生当真折煞学生了,侍奉师长本是分内之事。”
公子韩非不是惯有口吃之症吗?荀子眸中染上几分疑色,可介于君子之仪,并未直言相问,而是简单提及此刻所请:“明日有位士子欲来温岭求学,老朽知其腿脚不便,故而想请公子下山迎接,不知公子可愿前往?”
原是要他迎接同门?韩非不由面色微凝,非他不愿为师长分忧,实则是心中厌倦人情来往,他甚至不知初初相见时,该同对方如何交流?
见他面露难色,荀子复好声劝解道:“公子总看不得老朽以年迈之躯,下山迎客吧?”
既将年岁之别搬出,想来是心意已决。韩非只得温声应承道:“学生甘愿代劳。”
荀子捋须笑笑,见所愿达成,又拉着韩非同他切磋数局,直至夜色渐浓,这才将其放归离去。
回到东首居舍时,崔元房中早已熄了灯火,韩非于院中梨树下站定,梨花簌簌而落,倒像下了场梨花雨。眉宇微微拧起,韩非忍不住反复思索,荀子为什么偏偏选择他?
崔元递给他的那杯酒,与改善口吃之状又是何干系?
·
翌日清晨,韩非早早便拾整利落。
推门出屋时,崔元正披着外袍立于庭中,想来是在室内憋闷地久了,出来透气吹风。眸色不自觉放地轻柔和缓,韩非踱步上前,继而稳稳停在崔元身侧。
许是感受到自己的靠近,崔元侧身来望,问候声都染上几分浮弱病气:“韩兄是要出门?”
韩非点头称是,见崔元风寒未愈,面色更是清白黯淡,忙握住他的手腕将崔元稳稳带入室内。崔元悲戚倚回榻上,韩非忙出声安抚道:“阿元且……歇上一日,明日定会……有所转好。”
崔元叹息应和下来,看韩非隐有愁色,这才仔细询问道:“韩兄出门所为何事?”
韩非亦跟着落座于榻:“师长托我……下山接人,说是其……腿脚不便,难走山路。”
既是腿脚不便,韩非下山又能如何?将其背回温岭吗?
捏了捏韩非不算健壮的手臂,崔元不由提议道:“韩兄何不驱车下山?”
驱车?韩非眸色微讶,待触及崔元目光,方明白对方所言,应是栓于后院的牛车。
韩非终是松下口气来:“若能借阿元……牛车一用,自是……再好不过。”
崔元大方示意其尽管借去,见韩非起身欲走,崔元复抱着希望一问:“韩兄可需崔某同行?”
驱车兜风,光是在脑中想想,便觉神清气畅。韩非俨然并未被他蛊惑:“阿元……好生歇息,待将那学子……迎入门中,我便赶回舍内……同阿元……共进朝食。”
终是彻底收回放飞的心思,崔元点头称好。
见他应下,韩非方起身出门,亲自驱车下山迎接新至同门。山中林木葳蕤,沿途百花更是红紫迎人、芬芳逞艳,韩非心无旁骛地驱车快行,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便已瞧见仅生于山脚的浓密乔木。
韩非左右环顾片刻,四周无人,仅有山风自耳旁摩擦而过,如此情景,倒让人有种置身于深山穷谷的错觉。韩非正要继续前行寻觅,谁知鞭子尚未挥起,右侧被乔木密麻掩盖的方位,竟忽而现出一道高挑清瘦的身影。
那人肩上扛着成捆的乔木,右手稳稳攥着一把粗重砍刀,许是累得极了,面上生出灼热汗津的同时,胸脯亦上下剧烈起伏着。
是的,胸脯。
察觉出对方袒胸露腹的事实,韩非匆匆别过视线,本欲待其走远,自己再驱车赶路。谁知原处静候片刻,方才那人非但不曾远离,反倒将乔木与砍刀扔下,继而脚步微跛地迎上前来。
那人拢好衣襟,又揩去额角热汗,这才拱手作揖道:“阁下可是荀子门生?”
韩非见其整肃妥当,方下车行礼道:“在下韩非,不知兄台……可是李斯?”
据师长所言,那李斯曾为楚吏,十七岁时便自郡试中获得首位,是个极具才华之人。可自己眼前这位衣袍驰散、不拘小节的男子,同师长所述着实有些出入。
见韩非眼中颇多疑色,李斯不由拱手笑应:“前几日受了腿伤,这才不得已向荀子求助,劳累韩兄遭此闲罪,在下心中甚是愧疚。”
韩非正欲道声无妨,谁知李斯背后竟多出一道佝偻老态的身影。老者蹒跚上前,冲着李斯的方位便欲屈膝而跪,“公子不惜金贵之身,竟纾尊为老汉砍乔……”
见其声色哽咽,李斯忙将其搀扶起身:“不过举手之劳,老丈无须多礼。”
韩非见状,心中竟忽而涌上几分愧色,李斯原是在行善,自己又怎能嫌弃对方衣衫不整之态?
见韩非似有所思,李斯忙回身上前,冒昧提议道:“老丈并无出行用具,若是韩兄不吝,可否借此牛车将柴木为其送回家中安放?”
韩非本就心善,见李斯如此提议,也便颔首应下。
二人先是将成捆乔木尽数搬至车驾之上,然后才将李斯行囊勉强置于空隙当中,韩非在老汉指引下驱车而行,待行至农户家中时,正巧赶上朝食时分。老汉执意留他二人共同用膳,韩非惦记着同崔元之约,本欲礼貌推拒,谁知李斯却率先干脆应下声来。
待老汉欣然进门筹备,李斯方凑至韩非耳畔轻声道:“盛情难却,韩兄莫不是有所嫌弃?”
韩非眉头微蹙,只摇头回应道:“怎会?”
两人于院中石案落座不久,便见老汉弯腰而出,将珍藏多时的面饼端至案上,接着便是三碗满当当的粟米粥,韩非正要起身帮忙,对方却急切推拒两声,继而进门拿出一小碟醢酱。
韩非一时只觉心中酸涩,这醢酱色泽已变,应是不舍食用,久而也便放坏了。这样“丰富”的饭食,若不是招待自己与李斯,老汉应是年节都不舍享用吧?
见老汉并不用面饼,只默默低头嘬着碗中粥饭,韩非开口询问道:“老丈近年……收成如何?”
谁知听闻“收成”二字,老汉本是容光焕发的面色竟忽而凝重起来,甚至还背过身去,颓然砸落几滴眼泪,“公子有所不知,往年收成除去赋税之外,还可勉强过活。”
韩非将怀中巾帕掏出递与老汉,对方却并不敢用,只以短褐简单揩去,“今年王上巡狩,周遭百姓农田皆被铁骑糟蹋损毁,今年莫说丰收,就连糊口都是难上之难。”
楚王巡狩,竟还有如此影响?韩非表情愈发凝重,倒是李斯感慨出声道:“天可怜见!”
想着对方如此艰难,自己竟还食用其来之不易的粥饭,韩非自袖中掏出一沓洁白纸张,将其端端塞进老汉怀中,见其目露困惑之色,韩非解释道:“此乃崔公纸,晚辈……并未携带金银,因而只能……以此相赠,老丈且拿去兑换,总能解决……眼下之困。”
若无意外,这些白纸足够换其一家老小全年的开销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cp还在后边吼,出现时应该很明显(捂嘴)~
撞破
两人简单用过朝食后,便同老汉道别而去。
李斯半倚在车壁上,视线则透过摇晃的帷幔,直直凝视在专心驾车的韩非身上。样貌隽秀、身姿挺立、气韵卓然,虽言辞偶有不顺,但总体来看,只是白璧微瑕,不足为虑。
这样时刻标榜君子之行的人,想来应是哪国公子王孙?自己虽年少得名,但奈何家世平庸,仅能依靠身为郡吏时攒下的些许人脉,求得荀子故友之荐书,这才顺利入学。
对他而言,任何可用人脉都不能轻易放过。
李斯正要出声同韩非搭话,谁知牛车的速度却忽而骤减,李斯将将稳住身形,这才朝车外望去,待瞧清眼前藏于山野的清雅学室,李斯眸色愈发清亮,忙随在韩非身后下车慢行。
方入学室不久,李斯正兴致勃勃地研究此处布局,迎面却多出数道青色身影。
远远便已瞧见茂生等人,知晓对方定无善意,韩非本不欲同其搭话,毕竟当初将入学室时,茂生便欲同自己相交,是他不愿违背本心,这才屡屡相拒,惹其生忿。
谁知韩非沉默而行,茂生等辈却得寸进尺地凑上前来:“君乃韩国公子,怎可与崔元那等乡野陋士相交?此岂不为外人笑也?”
韩国公子?李斯心中恍然,见韩非为人排挤,面上亦生出几许不豫之色。想着韩非口齿不利,李斯本想挺身而出为其解围,如此也能换来韩非感激之意。然而转念一想,李斯又觉自己初来乍到,尚不知晓眼前诸人的身份来历。若此时出头,岂不是为自己多添麻烦?
挣扎过后,理智终是占据上风,李斯闭口不言,只静静持缰立于韩非身后。韩非为人取笑妄言,但困于口吃之症,羞愤之中却仍保持沉默,不欲与人争执。
茂生等人终是无趣离开,韩非亦不再同李斯交流,只默默将其引至舍内,随后便回身而去。崔元本是在院中酿着花酒,见韩非情绪不振地推门而入,忙起身将他牵引落座。
张良乖乖将黄牛栓回后院,崔元晃一晃自己新制的梨花酿,并不细问韩非今日遭遇,只轻快询问道:“此酒去烈存醇,不易晕醉,韩兄可要尝尝?”
韩非心中虽有郁结,但瞧见崔元的瞬间,眸中还是禁不住升起几分笑意。只见其接过崔元手中的梨花酿,放至鼻尖轻嗅,感受到梨花的淡雅清香,方掀盖饮下数口。
饮罢仍不忘告知赠纸之事:“我将阿元所造之纸,赠与今日偶遇的老丈些许……”
听过韩非描述,崔元忙道无妨,若是换作自己面临同等情景,怕也会如此相助。
见崔元理解自己所为,韩非终是安下心来,接着便要继续痛饮佳酿,崔元恐其再次醉倒,见他还欲再饮,忙起身将他手中酒囊夺过。谁知由于起势过猛,脑中忽而眩晕地厉害,崔元一时不查,竟直接朝着韩非稳稳扑去,进而被他接入怀中,齐齐翻滚于地。
正欲进门同韩非致歉,却恰巧撞见眼前场景的李斯:“……”
李斯身姿微顿,待回过神来,方得体背过身去。
听闻门口处传来的细微响动,崔元稳稳撑起身子,而后同韩非互相搀扶站定。轻轻抚平衣摆褶皱,崔元行至不远处的高挑男子跟前,继而拱手见礼道:“在下崔元,适才是我兄弟二人无状,反叫阁下看了笑话。”
言语间,视线不由转落到眼前的陌生男子身上。眉眼深邃、眸色犀利,与一般学子不同,此人身上除却那股天生优越的斐然文气外,还给人一种刚果自信的锋芒之感。
见崔元礼貌周全,对方也便简单回揖道:“崔兄言重,是李斯莽撞无礼,这才惊扰了二位。”
对方的声调虽则云淡风轻,可其落在崔元身上的目光,却幽沉似海,仿佛要透过表皮,直视到他魂灵深处。感受到对方略显无礼的视线,崔元忍不住面色微凛,自己眼前的“李斯”,不会就是那位今后权倾朝野的秦国丞相吧?
也对,李斯与韩非本就师出同门,只是后期由于政见之别而反目成敌,李斯甚至还与宠臣姚贾联手诬害韩非入狱,又恐秦王心软反悔,最终选择于狱中将其直接毒害。许是同韩非积攒下的革命友谊过于深厚,光是联想到此处历史,崔元都不禁深深锁起了眉头。
得知对方便是李斯时的短瞬愕然成功消却,若是他猜得不假,韩非今日下山所接学子大概率便是李斯无疑了。思及此处,崔元客气询问道:“不知李兄此刻登门,所为何事?”
果不其然,李斯先是将视线投向韩非片刻,见韩非垂眸静立于崔元身侧,半点同自己搭话的意思都没有,这才对上崔元如鸦羽般黑亮清澈的双眸,“崔兄有所不知,在下今日初登温岭求学,多亏韩兄亲自下山相迎,方能及时赶到。此次前来,是想当面答谢韩兄。”
听过李斯所言,崔元不由侧身去瞧韩非,韩非却微微抬眸,只淡淡瞧了李斯一眼,声音更是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非不过是承师长之托。”
言外之意,若要拜谢,直接去找荀子便是。
察觉出韩非突如其来的反常情绪,崔元考虑到李斯对韩非而言确属危险之源,若要改变韩非命运,到底是该拉拢李斯?还是就此远远避开?正斟酌于两者之间,李斯却已熟稔上前,端起案上残留的囊中醇液,同崔元好奇询问道:“其中可是美酒佳酿?”
见李斯主动示好亲近,崔元介于礼貌,邀请他在此小坐品酒。
李斯闻声忙转眸朝韩非瞧去,似是希望从他口中听得应允之言。谁知韩非却浑然不觉般,只沉默不语、并无表示,甚至为了避开李斯紧逼的目光,冲崔元道句体乏后,便回身进了屋门。
满目期待转瞬化作乌有,李斯放下手中酒囊,接着便起身道别。
崔元见他如此,到底还是心生不忍,只得开口圆场道:“韩兄昨夜便有不适之兆,今日又劳累半晌,此刻许是身心俱疲罢了,李兄切莫怪罪。”
李斯知他好意,也便识趣道:“多谢崔兄盛情,改日李斯定当再行登门。”
瞧着李斯背光远去的身影,崔元突然就有些好奇,毕竟韩非性情温善,从不与人为恶,就算是面对茂生等辈,也不会乱了君子之仪,今日为何独独对李斯如此?难道注定不合之人,自一开始便会有这般化学反应吗?
或者,这世上当真有天敌雷达一说?!
梦遇
崔元的风寒之症数日也便消了。
身体痊愈之后,崔元白日沉浸于听课论道,回到居舍后便又闷头钻入后院研究石磨之事。韩非与阿芜每每劝他珍重身体,崔元只乖觉应着,发明之事却半分不敢耽搁。
张良风雨无动,每日皆跟在崔元身后学习制作之法,观及妙处,还频频以笔墨记录心得。如此反复直至夏末,崔元方做出第一具较为满意的转盘石磨。
张良闻声率先赶至后院,见崔元眸色愉悦清畅,方半蹲在他身侧仔细观察道:“先生可曾得见过此物?若非亲眼所见,又如何知晓其制作之法?”
张良的个子已比初见时高出不少,眸中仍是晶晶亮亮,似乎对万事万物都充满着永不疲倦的探索与新奇。崔元颔首笑道:“确曾见过相似之物。”
其实关于圆形石磨的起源问题,史书上并未有明确定论,只在《世本》中提过一句轻飘飘的“公输般作”。公输般,也即鲁班,其虽为工匠鼻祖,但《世本》所载的可靠性却是一直存疑的。据崔元这些年的实际经历来看,至少秦楚赵三地,他还从未见过类似转盘石磨之物。
这也意味着有两种可能:一是此时尚未有此发明;二是虽有石磨存在,但因其用途并不为人广泛知晓,所以使用率极低,甚至到了可以忽略的地步。毕竟此时的粟米,才是人们最重要的日常主食,“社稷”中的“稷”便是它的别称,足见地位之重。
崔元虽于赵国时制作过一具简单石磨,但由于当时求成心切,制成的石磨碾缝过大,推杆也过于短小费力,磨面时效率也便极为低下。相较而言,这次制成的转盘石磨则明显更为精巧得手,没有传统视觉上的笨重效果。
正当此时,韩非与阿芜亦快步而来,两人与张良并排而站,仔细观看起眼前呈扁圆柱状的厚重石器。中心圆轴似以铁筑,上扇侧面凿有深孔,衔以横木,想来是推拉之用。
韩非惊叹出声道:“不知阿元……欲将其用作何处?”
崔元闻声便欲亲自演示石磨使用之法,谁知小黑却同张良一道抱住自己的双腿,两双圆溜溜的眸子可怜巴巴地将自己望着,张良更是忍不住忿然出声道:“先生何以言而无信?”
思绪成功停滞片刻,崔元认真回溯,方忆起之前自己曾承诺张良,许他制成后第一个尝试推磨。压下雇佣童工的罪恶感,崔元示意其尽管上前试磨。
张良与小黑接力推碾,不消片刻,便已累得热汗淋漓。本以为张良必会半途而弃,谁知其竟如打了鸡血般,倔强不肯吭声认输,数刻过后,方将碾成后的面粉尽数收进甑盆之中。
见初有所成,崔元先是劳阿芜去请浮丘伯前来用膳,自己则亲自将带有杂质的面粉过罗细筛。浮丘伯与毛亨推门而入时,崔元正于厨室中调馅和面,见李斯亦跟在二人身后不请自来,崔元并不多言,只让几人于院中小坐稍候,自己则匆匆回至厨室之中。
厨室有扇窗子,崔元忙碌时,大黄便懒懒倚倒在窗沿上摇尾端看。见崔元与韩非搭配得当,仿佛心有灵犀一般,那双蓝眼睛仍旧忍不住眯成一条细缝。
崔元包够数量后,便将饺子尽数下入锅中,见水势刚刚沸腾又极快熄下,这才稳住节奏,又用剩余面粉包了些馄饨待用,打算将其留至夜里给韩非等人开个小灶。
待崔元端上热气腾腾的饺子,众人先是感慨于面食之精细,接着便各自斯文用膳。
酒劲渐酣时,浮丘伯方醺红着双眸,望着崔元的身影欲言又止。崔元灵敏捕捉到浮丘伯的视线,直接开口示意道:“浮兄有话直言便可。”
浮丘伯方借着酒劲凝重开口:“元弟可知近日学室内的风闻流言?”
崔元恍然点头,他最近忙于制作石磨之事,不曾关注同门间的蜚语流传,谁知关于自己的风谈却有愈演愈烈之兆。除却杂议他出身卑微、趋炎附势之论,还有得知其能造白纸后,便质疑其私下交易,收受钱财一说。如此庸俗之论,定是由茂生引导所起。
此人不去做营销号,简直是狗仔界一大损失。
不过纵使再恶语恶言,对自己来说仍旧是小痛小痒。毕竟上一世他本为选秀出身,转行演员时便已遭受过营销号的狂风暴雨,如今的风言风语,同当年的全网黑对比,实在不值一提。只要不伤及自己的身边人,他的承受力可以高乎所有人想象。
若非浮丘伯眼下提出此事,他本没有理会这些无稽之谈的打算。
在散播流言之人眼中,出身低微穷困便是原罪,无论你如何努力,他都能将你的成果轻松划归为不当所得,他们就是想看你奔波于澄清路上的狼狈之态,他们根本就不曾关心何为事实。
见崔元不欲表态,韩非握住他的衣袍,直接出声辩驳道:“家世之别、贫富之差,皆为俗人之论,若当真崇慕圣贤之学,又如何会揪住这等琐事大做文章?”
张良亦跟着肉手紧攥,声色中皆是愤懑之情:“先生从不是吝惜财物之人,初次相见时,更是不问姓名,便将一金相赠。如此古道热肠,又何须在意门外闲论?”
李斯见状,心道与崔元交情尚浅,不宜开口点评,也便将视线默默专注于韩非身上。
阿芜侍立在崔元身侧,见自家公子面色微动,正思虑着如何将话题揭过。谁知崔元却挥挥衣袖,洒脱出声道:“无碍,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
一句话,不仅将对身份金钱的态度表明,还侧面痛批了那些闲人心中缺乏追求。他虽不富足,但起码不会缺衣少穿,若如此都要颜面无存,那战国之中流离失所的百姓又当如何?
此言一出,四周皆寂。
荀子本是于崔元门前经过,却恰巧听闻此论,震惊于崔元磊落心性的同时,不由循着香气推门落座道:“诸君既有美食,何不与老朽同享?”
见是恩师至此,众人忙起身作揖,崔元为荀子布上食案饺子,而后再次进门将早前留存的高度白酒拿出,本着孝敬师长的心意拿给荀子品尝小酌。荀子本就爱酒,但又苦于寻常之酒寡淡无味,熟料今日饮得崔元之酒,入喉浓烈,竟久久不能平复心神。
欲将流言之事为其盖过,荀子先是好奇询问盘中所食是为何物,待崔元一一答过。荀子酒足饭饱过后,方心满意足地转向浮丘伯的方向,冲其和颜悦色道:“丘伯明日便将崔君所言“以中有足乐者”一句,镂刻于草堂匾额之下,作为今后学子入门之训。”
外界俗物看淡,才能真正做好学问。
……
众人食罢也便尽数散了。
崔元将心头巨石卸下,夜色初上时便已早早入梦而去。不知过了多久,崔元被窗扇迎风开合的声音扰醒,睁开双眼时,室外天色早已浓黑如墨。
正欲起身将半掩的窗子合紧,谁知方至窗边,便被院中的景致深深吸引。院中的梨树本已长成繁枝茂叶的形状,如今却忽如春风入夜,满树竟又开满堆堆叠叠的雪白梨花。
风一吹,尽是落英如雪。
崔元披上外袍推门而出,院内不知何时被人布置了满院花灯,绕圈般自院墙处铺展开来,远远望去,倒如天边熠熠生辉的星子一般。崔元忍不住朝庭中走去,不时有花瓣落进他摊开的掌心之中。崔元捻一捻手中落花,再抬头时,眼前便已多出一道卓然而立的身影。
花海如盖,似与银河相接。眼前人挺拔如松,一身月色襜褕,面上戴着银色面具,只遮住半张脸,月光下更是衬得棱角分明、线条流畅,漆黑如瀑的长发随意系在身后,许是感觉到自己的注视,对方微微侧首来望,眸中如有星河倒灌。
不是韩非……
崔元一时竟有些拮据不安,顾不得分析如此深夜,为何会有生人跑来自己院中?眼前的男子便已从容落座于石案旁侧,继而抬眸与崔元对望。
鬼使神差的,崔元亦跟着乖觉落座,待反应过来后,耳根都有些隐隐发烫。不知是何缘故,对方虽未以真容示人,可与他共处时,崔元却觉莫名心安,倒像是相知多年的故交旧友一般。
如此想着,崔元直言相询道:“在下崔元,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话刚出口,又觉自己着实可笑。深夜不请自来之人,意图尚且不明,又怎会同他坦诚相告?
谁知对方将他的名字反复呢喃过后,便直接倾身上前,困住崔元几欲飘散的视线,让他完完全全对上自己的双眸。崔元突然觉得,这张面具下定是藏着十分好看的容颜。
见他终是舍得抬眼对视,对方亦跟着浅浅笑出声来,“秦”。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开始就要入v了吼,更新暂定于明晚十二点,届时会有三合一大肥章奉上!入v首章评论都有红包哦,入v首周还会有晋江币抽奖活动,希望宝贝们继续支持鸭!
注:“以中有足乐者”一句,取自明代 宋濂 《送东阳马生序》。
另外,推荐一下预收文~
《[封神]祸国妖姬画风不对》
苏念对自己的穿越身份十分满意。
自一出生便容貌绝丽、家境优渥,父兄亲友轮番宠爱,奇珍异宝罗布如云。若无意外,大抵是个富贵一生的命运。
直到十五岁那年,父亲为她改名“妲己”。
是的,那个奉命迷惑纣王的祸国妖姬。
·
后天书有载——
商王狩猎之机,得一狐女,此女艳绝无双,极尽狐媚之能祸国误主。
自此商王醉心炼丹,不惜以万万将士亲身试毒;
大造酒池肉林,逼得流民百姓残喘乞食;
费千倾之地而博妖姬一笑,商地遍野尽植邪物,不分四季皆挂恶果,牲畜食之哀嚎不断;
更有惊天雷火连夜骤现,诸神怒之已久,遂遣姜子牙奉命助武伐商,诛灭妖姬。
正在营中查看壮骨丹效果的帝辛:“……”
正在朝歌劝导百姓戒酒少荤的比干:“……”
正在地头辛勤耕耘的苏念:“……”
恰巧目睹母牛食果后怒产十胎的姜子牙:“……”
好家伙,不信谣不传谣呀亲!
另有预收文《女装大佬在三国》、《少年玄奘》,感兴趣的小天使可以点进作者专栏查看收藏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