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 楔子 繁华过眼开一季 第一章 苏家 第二章 诗与棋 第三章 群像:老叟、小婢与二世祖 第四章 没关系的人 第五章 投河的母鸡 第六章 秦老 第七章 豫山书院 第八章 呼延雷锋 第九章 未来的样子 第十章 明月几时有 第十一章 画舫上 第十二章 止水诗会 第十三章 龟鹤园中 第十四章 推波助澜 第十五章 后知后觉 第十六章 聂云竹 第十七章 气场 第十八章 自挂东南枝 第十九章 忠臣 第二十章 猜测 第二十一章 秋末冬初(一) 第二十二章 秋末冬初(二) 第二十三章 嘴贱 第二十四章 表姐 第二十五章 翻手为云 第二十六章 考校 第二十七章 几层楼的高度 第二十八章 伽蓝雨(一) 第二十九章 伽蓝雨(二) 第三十章 谈笑 第三十一章 复杂 第一步(一) 第一步(二) 第三十四章 年节琐事 第三十五章 一夜鱼龙舞(一) 第三十六章 一夜鱼龙舞(二) 第三十七章 一夜鱼龙舞(三) 第三十八章 一夜鱼龙舞(四) 第三十九章 一夜鱼龙舞(五) 第四十章 一夜鱼龙舞(六) 第四十一章 一夜鱼龙舞(七) 第四十二章 一夜鱼龙舞(八) 第四十三章 赌约 第四十四章 小推车 第四十五章 简单手法 第四十六章 旧识 第四十七章 往事滋味 第四十八章 从无以弱胜强 第四十九章 春光里 第五十章 奇怪的相处 第五十一章 萌芽 第五十二章 伊始 第五十三章 喜庆 第五十四章 震慑(一) 第五十五章 震慑(二) 第五十六章 震慑(三) 第五十七章 身后、眼前 第五十八章 一对姐弟 第五十九章 杀! 第六十章 风雷疾舞 第六十一章 局与势 第六十二章 饵与线 第六十三章 企 第六十四章 铃铛明天见 第六十五章 游戏光景 第六十六章 禁忌 第六十七章 期待、赌约 第六十八章 广告、布局 第六十九章 铃铛天天见 第七十章 凶残宁立恒 第七十一章 吕梁 第七十二章 雨幕 第七十三章 文弱书生 第七十四章 心如猛虎(一) 第七十五章 心如猛虎(二) 第七十六章 心如猛虎(三) 第七十七章 心如猛虎(四) 第七十八章 山居 第七十九章 他山之石(一) 第八十章 他山之石(二) 第八十一章 等待 第八十二章 灾情欲来 第八十三章 就不嫁人 第八十四章 两样东西 第八十五章 算 第八十六章 辈分、称呼 第八十七章 窗户纸 第八十八章 星星点灯 第八十九章 小婵 第九十章 东柱 第九十一章 白眼狼 第九十二章 警告(一) 第九十三章 警告(二) 第九十四章 历史与登徒子 第九十五章 时局(一) 第九十六章 时局(二) 第九十七章 时局(三) 第九十八章 儒 第九十九章 苏檀儿的一天(一) 第一百章 苏檀儿的一天(二) 第一百零一章 浴室 第一百零二章 小心眼 第一百零三章 燕翠楼的偶遇 第一〇四章 微笑 第一〇五章 绕梁(上) 第一〇六章 绕梁(下) 第一〇七章 添乱 第一〇八章 想做,便去做了 第一〇九章 拜师(求月票) 第一一〇章 围城 更新在凌晨,不建议等。 测了下体温,感冒了 第一一一章 连环 第一一二章 危局 第一一三章 开端…… 第一一四章 心情(上) 第一一五章 心情(下) 第一一六章 变色 第一一七章 看不懂的书生气 第一一八章 云竹与锦儿的赌约 第一一九章 两只小跟班(上) 第一二〇章 两只小跟班(下) 第一二一章 暗涌 第一二二章 湍流 第一二三章 煮酒 第一二四章 启幕 第一二五章 无题 第一二六章 终现的……黑潮! 第一二七章 新时代 第一二八章 露台 第一二九章 噩梦征兆 第一三〇章 事情还没完 第一三一章 夜幕 刚回家,还得请假一天,一点点去三亚的心得…… 第一三二章 亮剑 第一三三章 寒意 第一三四章 摊牌 第一三五章 阳谋(上) 第一三六章 阳谋(下) 第一三七章 覆手为雨 第一三八章 敌手的面目 第一三九章 换词 第一四〇章 各自开心 第一四一章 网(七千字) 第一四二章 交错 第一四三章 定风波(一) 第一四四章 定风波(二) 第一四五章 定风波(三) 第一四六章 心中事 今天要请假 第一四七章 主谋 作息非常乱,于是更新也乱了…… 第一四八章 图穷 第一四九章 匕现 第一五〇章 惊喜! 第一五一章 喷你一脸、以及名人 关于这几天 第一五二章 风雨初平 第一五三章 烧楼(上) 第一五四章 烧楼(下) 第一五五章 圆房 第一五六章 早上好 第一五七章 光明与黑暗 第一五八章 余波 第一五九章 展望 第一六〇章 清晨 第一六一章 血脉 很渣、很渣、很抱歉 第一六二章 小女孩的婚前焦虑综合症 第一六三章 初春、挑战 第一六四章 意外之事 第一六五章 蓦然交锋 整理了要交的稿子,到这时候了,晚上起床后更两章 第一六六章 乱战 第一六七章 黑枪、算计,浪里白条元锦儿! 第一六八章 夜话 刚起床,今晚到明天白天,三更。 第一更) 第二更) 第一七一章 李师师 第一七二章 疑惑、秘闻 第一七三章 前事 第一七四章 春雨时节 第一七五章 旧时院 第一七六章 萍水、故交 第一七七章 勾勒(上) 第一七八章 勾勒(下) 第一七九章 山神庙(上) 第一八〇章 山神庙(下) 第一八一章 喜欢 第一八二章 沉默 第一八三章 安排 同学结婚 第一八四章 人头 第一八五章 再会(上) 第一八六章 再会(中) 晚上更两章 第一八七章 再会(下) 第一八八章 小宁与宁立恒 第二更) 第一九〇章 腹黑 第一九一章 怪诗 第一九二章 推手 第一九三章 寂寞沙洲冷(上) 第一九四章 寂寞沙洲冷(下) 第一九五章 话别(上) 第一九六章 话别(下) 第一九七章 种子 第一九八章 旅途 第一九九章 常州码头 第二百章 逆来顺受 第二百〇一章 扮猪吃虎 第二百〇二章 流光飞舞 第二百〇三章 杭州 第二〇四章 怪心情 第二〇五章 钱希文 第二〇六章 依荷 第二〇七章 家事 第二〇八章 初露 第二〇九章 晴朗 第二一〇章 送一盒蚕 第二一一章 姐妹 第二一二章 睡一晚 更新说明 第二一三章 灾变(一) 第二一四章 灾变(二) 第二一五章 灾变(三) 第二一六章 灾变(四) 第二一七章 灾变(五) 第二一八章 灾变(六) 第二一九章 灾变(七) 第二二零章 灾变(八) 第二二一章 火夜(一) 第二二二章 火夜(二) 第二二三章 火夜(三) 第二二四章 火夜(四) 第二二五章 火夜(五) 第二二六章 力所能及 第二二七章 围城(一) 第二二八章 围城(二) 第二二九章 围城(三) 第二三〇章 围城(四) 第二三一章 围城(五) 第二三二章 围城(六) 第二三三章 英雄多故谋夫病(上) 第二三四章 英雄多故谋夫病(下) 第二三五章 回家的路(一) 第二三六章 回家的路(二) 第二三七章 回家的路(三) 第二三八章 回家的路(四) 第二三九章 回家的路(五) 第二四零章 回家的路(六) 第二四一章 回家的路(七) 第二四二章 沦陷后的杭州 最近…… 第二四三章 重操旧业 第二四四章 二人的孤岛 第二四五章 濡沫 第二四六章 书院小事 第二四七章 弦动 第二四八章 野心 第二四九章 突破口 第二五〇章 楼书望 第二五一章 死给你看 第二五二章 要有信仰 第二五三章 立场 第二五四章 入伙 第二五五章 纲领 第二五六章 女元帅 第二五七章 无趣之人 第二五八章 萍聚 第二五九章 动心 第二六〇章 霸气外露刘西瓜 第二六一章 秋叶 第二六二章 山雨 第二六三章 斯文败类 亡灵医者编号1 亡灵医者编号2 《乐园》编号1(无限流) 第二六四章 八卦 第二六五章 密会 第二六六章 婉拒、叠浪 第二六七章 狭路 第二六八章 从死局,到死局 第二八九章 藏锋 第二七〇章 夜凉 第二七一章 看似收尾的街景 第二七二章 一波未平 第二七三章 血、火、刀、枪 第二七四章 抢风头 第二七五章 牧羊女 第二七六章 晨雾 第二七七章 晨雾(下) 第二七八章 肃杀铁幕下的小事开端 第二七九章 枝节 第二八〇章 冰冷 第二八一章 看见蟑螂也不怕不怕了…… 第二八二章 由来一声笑,男儿自横行 第二八三章 惊神一刺 第二八四章 天南霸刀 无形黑手 第二八五章 霸烈长诗 兵锋卷起 第二八六章 陈家翠花 含血喷人 第二八七章 同志、家人 第二八八章 夫妻夜话 河山铁剑 第二八九章 无主之地 吕梁变迁 第二九〇章 心事 巨网 第二九一章 滔滔大势 小小涡流 第二九二章 最怕神经病 第二九三章 我来接人 第二九四章 带你看烟火 第二九五章 烽烟回绕 第二九六章 黄河欲度冰塞川 第二九七章 围城中的三两事(圣诞快乐) 第二九八章 冬 第二九九章 最不合时宜的刺杀 第三百章 我喜欢他 第三〇一章 议婚议嫁 第三〇二章 再婚通知 第三〇三章 那一场风花雪月…… 第三〇四章 ……以及走火入魔的传说故事 第三〇五章 雄关漫道 八百虎盟(七千字大章求月票) 第三〇六章 无耻背叛 一声叹息(求月票) 第三〇七章 撕心痛哭 不净莲华(第三集终,求月票) 2012及第三集小结 第三〇八章 铁剑山河 天涯再会(上) 第三〇九章 铁剑山河 天涯再会(中) 第三一〇章 铁剑山河 天涯再会(下) 第三一一章 喧嚣热闹 一门天真 第三一二章 错估、脑补、误会 第三一三章 性别不同怎么相爱 第三一四章 如你在跟 前世过门 第三一五章 锦儿姑娘 第三一六章 春暖 第三一七章 家常剧目 第三一八章 励志 第三一九章 晚春夜 孔明灯 《乱舞》编号1 第三二零章 三月春花渐次醒 第三二一章 恶念 第三二二章 闹剧一出人伤心 第三二三章 家事(一) 第三二四章 家事(二) 第三二五章 家事(三) 第三二六章 家事(四) 第三二七章 阴天(上) 第三二八章 阴天(下) 第三二九章 暴雨(一) 第三三〇章 暴雨(二) 第三三一章 暴雨(三) 第三三二章 暴雨(四) 第三三三章 暴雨(五) 第三三四章 暴雨(六) 第三三五章 暴雨(七) 第三三六章 暴雨(完)(六千字大章 ) 第三三七章 新院旧竹 第三三八章 水泊故事 第三三九章 分家 第三四〇章 狼 第三四一章 交托 第三四二章 纷乱 第三四三章 去留 第三四四章 临行(上) 第三四五章 临行(下) 第三四六章 幻听 第三四七章 旅程小事(上) 第三四八章 旅程小事(中) 第三四九章 旅程小事(下) 灿若星河(28岁生日随笔) 第三五〇章 吵吵闹闹的夜与昼 第三五一章 雨幕 第三五二章 谍影重重 第三五三章 人生路窄 所谓缘分 第三五四章 馨宁光影 涌动暗潮 第三五五章 算计背后 螳螂捕蝉(上) 第三五六章 算计背后 螳螂捕蝉(下) 第三五七章 正派反派 黑脸白脸(上) 第三五八章 正派反派 黑脸白脸(下) 第三五九章 一线希望 半缕微光 第三六〇章 凄凉墨色 星夜俱沉 第三六一章 无间 第三六二章 风雨阳光 旅程琐事(上) 第三六三章 风雨阳光 旅程琐事(下) 第三六四章 古都 第三六五章 心之所愿 天下大同(上) 第三六六章 心之所愿 天下大同(下) 第三六七章 初临 第三六八章 夜色 第三六九章 好人卡与伪娘 第三七〇章 哭哭啼啼吕梁山 第三七一章 业火(上) 第三七二章 业火(中) 第三七三章 业火(下) 第三七四章 半日 第三七五章 心乱 第三七六章 未央(一) 第三七七章 未央(二) 第三七八章 未央(三) 第三七九章 未央(四) 第三八〇章 短板 第三八一章 迷惑与茫然 第三八二章 小聚 第三八三章 风起、云聚 第三八四章 卧虎、恶念 第三八五章 指责、疑惑 第三八六章 生气 起床,发个预热单章 ,希望大家能看一下 第三八七章 千古一人李太白 第三八八章 叮嘱与猜度 第三八九章 北望山丘一幢幢 第三九〇章 神经病 第三九一章 缘起、杀念 许久以来的第一个正式拉票单章 ,请大家看看。 第三九二章 情之一字(一) 第三九三章 情之一字(二) 第三九四章 元宝儿,元锦儿。 第三九五章 笨拙(上) 第三九六章 笨拙(下) 第三九七章 郭药师 第三九八章 蜜语忠言 第三九九章 怨气与阴谋 第四百章 成舟海(月饼节快乐) 第四〇一章 星辰此夜 风露中宵 近期小结,另中秋快乐。 第四〇二章 东行 第四〇三章 混元霹雳手雷锋 第四〇四章 屏息等待(上) 第四〇五章 屏息等待(下) 第四〇六章 卧虎将行 第四〇七章 恶念东升(一) 第四〇八章 恶念东升(二) 第四〇九章 恶念东升(三) 第四一〇章 恶念东升(四) 第四一一章 恶念东升(五) 谢谢、谢谢。请大家看看这个。 第四一二章 恶念东升(六) 第四一三章 恶念东升(七) 第四一四章 恶念东升(八) 第四一五章 恶念东升(九) 第四一六章 日光倾城(上) 第四一七章 日光倾城(下) 第四一八章 心战第一 兵败如山(上) 第四一九章 心战第一 兵败如山(下) 第四二〇章 溃势、定局 第四二一章 开弓不回 步步紧逼 第四二二章 关于吃人的故事 第四二三章 我杀过来了 第四二四章 人心如晦 月光坛城(一) 第四二五章 人心如晦 月光坛城(二) 第四二六章 人心如晦 月光坛城(三) 第四二七章 晓花残梦 天下之敌 第四二八章 红衣倾城 横舟一顾(上) 第四二九章 红衣倾城 横舟一顾(下) 第四三〇章 抽丝结网 焚水涸泽 第四三一章 善恶有终 横城一剑 鲁智深死了,求个票。 第??三二章 最后的……喧嚷 第四三三章 月明星稀 乌鹊难飞 第四三四章 燕字回时 月满西楼 第四三五章 噩梦终末 冰凉一叹(上) 第四三六章 噩梦终末 冰凉一叹(下) 第四三七章 尘世苦厄 何处菩提 《水浒》一段小结 第四三九章 升官发财 喜大普奔 第四三九章 倾盆大雨 暮色天光 第四四〇章 初来乍到 节外生枝 第四四一章 蓦然回首,变成一只猪队友 第四四二章 混乱杀局 一路奔逃 月底,是时候求月票了,诸位^_^ 第四四三章 山洞无名 一夜秋凉 第四四四章 林间心路 道左偶逢 第四四五章 铁臂无敌 三拳之约 弟四四六章 同样夜色 不同师徒 月末月初,求月票求赞。 记一个终于成型的戏剧 第四四七章 文人的尺 武人的刀 关于那出戏剧的第二个也是最后单章 第四四八章 人心难静 离别不舍 于贴吧事件不能不发的第三篇 ,因为很重要。 第四四九章 赠君一愿 记取来年 第四五〇章 南北均安 天下大好 第四五一章 命运奔流 纷乱之弦 第四五二章 暖冬、小家(上) 第四五三章 暖冬、小家(下) 第四五四章 情感问题(上) 第四五五章 情感问题(中) 第四五六章 情感问题(下) 第四五七章 年关曲调 第四五八章 责任与肩膀(一) 第四五九章 责任与肩膀(二) 第四六〇章 责任与肩膀(三) 第四六一章 责任与肩膀(四) 第四六二章 春雷乍响 旧戏新篇 未来几天,更新不定,一次大调整 第四六三章 流沙逝水 故梦荒途 第四六四章 霸刀再现 求援京师 第四六五章 春暖时节的近亲远朋 第四六六章 雷声 第四六七章 一场游戏 皆大欢喜 第四六八章 麻烦事 第四六九章 预警系统 第四七〇章 庞大的敌人 第四七一章 宋永平 第四七二章 坏心眼 第四七三章 情谊 第四七四章 去寻找圣公的宝藏吧,少年! 第四七五章 当时明月在 曾照彩云归 第四七六章 家人、笔友(上) 第四七七章 家人、笔友(下) 第四七八章 厄夜 第四七九章 略论作死的三两种方法 第四八〇章 魔教妖人 得而诛之 片月之柔(29岁生日随笔) 第四八一章 余烬(一) 第四八二章 余烬(二) 第四八三章 余烬(三) 第四八四章 余烬(四) 第四八五章 余烬(五) 第四八六章 余烬(六) 第四八七章 余烬(七) 第四八八章 余烬(结) 第四八九章 摩尼教的都得死! 第四九〇章 危情如山 郎心似铁 第四九一章 余辉散尽 古旧桥头 第四九二章 疑云渐生 恩仇难泯 第四九三章 人生逆旅 举步难回 第四九四章 光阴之重 第四九五章 鲤鱼跃龙门 第四九六章 流转(上) 第四九七章 流转(下) 第四九八章 天下靡靡 小城大事(上) 第四九九章 天下靡靡 小城大事(下) 第五〇〇章 远行者之秋 第五〇一章 弃子与鲤鱼(上) 第五〇二章 弃子与鲤鱼(下) 第五〇三章 求道本末 何以为战 第五〇四章 汹汹物议 故旧相疑 第五〇五章 铁蹄踏碎千般业 第五〇六章 仁善之家 天下福祉 第五〇七章 好人恶报 针尖麦芒 第五〇八章 雷霆 第五〇九章 豪情热血 恐怖冰凉(上) 第五一〇章 豪情热血 恐怖冰凉(下) 第五一一章 人间悠唱 天上繁星 第五一二章 谶语如迷 雪落无声(上) 第五一三章 谶语如迷 雪落无声(中) 第五一四章 谶语如迷 雪落无声(下) 第五一五章 天下为难 无人认错 第五一六章 眼底光辉 掌中烛火(上) 第五一七章 眼底光辉 掌中烛火(下) 第五一八章 龙抬头 小结兼求票 第五一九章 可歌可泣 绿林传说 第五二〇章 混沌杀场 孰是好人 第五二一章 吃面、玩笑 第五二二章 世间繁琐 丑陋污浊 第五二三章 猫啊猫 第五二四章 两年奠基 巨舰雏形 第五二五章 人心纷乱 吕梁山前 第五二六章 绵延山路 浴血菩提 第五二七章 英雄好汉 祸水红颜(上) 第五二八章 英雄好汉 祸水红颜(中) 第五二九章 英雄好汉 祸水红颜(下) 第五三〇章 田家军吕梁显身手 于玉麟一日战双魔 第五三一章 为剑谷畔 相遇阶前 第五三二章 琢磨为玉石 风化为尘沙 第五三三章 孤寂的天堂 疯人的伊甸(上) 第五三四章 孤寂的天堂 疯人的伊甸(下) 第五三五章 传续 第五三六章 承接 第五三七章 狂风暴雨 落棋之声 第五三八章 青木寨主 磊落光明 第五三九章 战地情天 只如初见 第五四〇章 如真如幻 假想之敌(上) 第五四一章 如真如幻 假想之敌(下) 第五四二章 重逢见面 开口何言(上) 第五四三章 重逢见面 开口何言(下) 第五四四章 宗师之会 吕梁巅峰(一) 第五四五章 宗师之会 吕梁巅峰(二) 第五四六章 宗师之会 吕梁巅峰(三) 第五四七章 宗师之会 吕梁巅峰(四) 第五四八章 喜乐悲欢 孰能尽算(上) 第五四九章 喜乐悲欢 孰能尽算(下) 第五五〇章 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 第五五一章 作战名:殴打小朋友 第五五二章 过去的伤 未来的路 第五五三章 执子之手 与子成说 第五五四章 款款宁夏 脉脉浮云 第五五五章 天地如炉 万物为铜 第五五六章 风筝有风 海豚有海 奠基完成,纪念一下,大家可以看看这个。 第五五七章 相聚之秋(上) 第五五八章 相聚之秋(中) 第五五九章 相聚之秋(下) 第五六〇章 傲慢与偏见 耍赖跟诈糊 第五六一章 当时的曲调(上) 第五六二章 当时的曲调(下) 第五六三章 苍雷(一) 第五六四章 苍雷(二) 第五六五章 苍雷(三) 第五六六章 苍雷(四) 第五六七章 苍雷(五) 第五六八章 天外孤鸿 刹那光火(上) 第五六九章 天外孤鸿 刹那光火(下) 第五七〇章 天南地北 此去畏途(上) 第五七一章 天南地北 此去畏途(下) 第五七二章 洪流(上) 第五七三章 洪流(下) 第五七四章 无锋之烙 无泪之城(上) 第五七五章 无锋之烙 无泪之城(下) 第五七六章 一代宗师 英雄再见 第五七七章 人间事 祭魂酒(上) 第五七八章 人间事 祭魂酒(下) 第五七九章 狂乱前兆 因果逆流(上) 第五八〇章 狂乱前兆 因果逆流(下) 第五八一章 兵锋掠地 难挽狂澜 第五八二章 泽国江山入战图(一) 第五八三章 泽国江山入战图(二) 第五八四章 泽国江山入战图(三) 第五八五章 泽国江山入战图(四) 第五八六章 泽国江山入战图(五) 第五八七章 纵横铁骑 风雨长戈(一) 第五八八章 纵横铁骑 风雨长戈(二) 第五八九章 纵横铁骑 风雨长戈(三) 第五九〇章 纵横铁骑 风雨长戈(四) 第五九一章 纵横铁骑 风雨长戈(五) 第五九二章 凝冬雪海 生死巨轮(一) 第五九三章 凝冬雪海 生死巨轮(二) 第五九四章 凝冬雪海 生死巨轮(三) 第五九五章 凝冬雪海 生死巨轮(四) 第五九六章 凝冬雪海 生死巨轮(五) 第五九七章 凝冬雪海 生死巨轮(六) 第五九八章 凝冬雪海 生死巨轮(七) 第五九九章 凝冬雪海 生死巨轮(八) 第六百章 悲凄杀戮 漫长血河(一) 第六〇一章 悲凄杀戮 漫长血河(二) 第六〇二章 悲凄杀戮 漫长血河(三) 第六〇三章 超越刀锋(一) 第六〇四章 超越刀锋(二) 海洋(三十岁生日随笔) 第六〇五章 超越刀锋(三) 第六〇六章 超越刀锋(四) 第六〇七章 超越刀锋(五) 第六〇八章 超越刀锋(六) 第六〇九章 超越刀锋(七) 第六一〇章 超越刀锋(八) 第六一一章 超越刀锋(九) 第六一二章 超越刀锋(十) 第六一三章 超越刀锋(十一) 第六一四章 超越刀锋(十二) 第六一五章 渴血 第六一六章 战痕 第六一七章 舍身的智慧 无泪的慈悲 第六一八章 惊蛰(一) 第六一九章 惊蛰(二) 第六一九章 惊蛰 二 第六二〇章 惊蛰 三 第六二一章 惊蛰 四 第六二二章 烟火调(上) 第六二三章 烟火调(中) 第六二四章 烟火调(下) 第六二五章 十四年春雨(上) 第六二六章 十四年春雨(下) 第六二七章 变调 第六二八章 春寒料峭 逝水苍白(上) 第六二九章 春寒料峭 逝水苍白(下) 第六三〇章 心至伤时难落泪 恶既深测犹天真(上) 第六三一章 心至伤时难落泪 恶既深测犹天真(下) 第六三二章 一腔热血,半缕忠魂,说与野狗听(上) 第六三三章 一腔热血,半缕忠魂,说与野狗听(中) 第六三四章 一腔热血,半缕忠魂,说与野狗听(下) 第六三五章 凌空半步 刀向何方(上) 第六三六章 凌空半步 刀向何方(中) 第六三七章 凌空半步 刀向何方(下) 第六三八章 无题 第六三九章 人归古渊 月上空山(上) 第六四〇章 人归古渊 月上空山(下) 第642章 第六四〇章 人归古渊 月上空山(下) 第643章 莽狂频言天下事 遂知新客换旧人 第六四二章 渺渺辰星远 漫漫去路长(上) 第六四三章 渺渺星辰远 漫漫去路长(中) 第六四四章 渺渺辰星远 漫漫去路长(下) 第六四五章 宁夏催鬼语 厄夜起风雷(一) 第六四六章 宁夏催鬼语 厄夜起风雷(二) 第六四七章 宁夏催鬼语 厄夜起风雷(三) 第六四八章 天行有常 人心无度(上) 第六四九章 天行有常 人心无度(下) 第六五〇章 人发杀机 天地反覆 第六五一章 用九,见群龙无首,吉。 第七集小结 《》上半部大结局 第六五二章 六甲神兵 千年一叹 第六五三章 将至寒冬 迁徙记录 第六五四章 天地崩落 长路从头(上) 第六五五章 天地崩溃 长路从头(中) 第六五六章 天地崩落 长路从头(下) 第六五七章 爱憎会 怨别离(上) 第六五八章 爱憎会 怨别离(下) 第六五九章 大潮飞逝 花火散消 第六六〇章 华夏 初夏 第六六一章 新家园 旧家园(大家新年好) 第六六二章 敌人们 家人们(上) 第六六三章 敌人们 家人们(中) 第六六四章 敌人们 家人们(下) 第六六五章 琴音古旧 十面埋伏(一) 第六六六章 琴音古旧 十面埋伏(二) 第六六七章 琴音古旧 十面埋伏(三) 第六六八章 琴音古旧 十面埋伏(四) 第六六九章 琴音古旧 十面埋伏(五) 第六七〇章 天北雷鸣 踏梦之刀 第六七一章 侵略如火! 第六七二章 弥天大逆 战争伊始(上) 第六七三章 弥天大逆 战争伊始(中) 第六七四章 弥天大逆 战争伊始(下) 第六七五章 雳雳雷霆动 浩浩长风起(一) 第六七六章 雳雳雷霆动 浩浩长风起(二) 第六七七章 雳雳雷霆动 浩浩长风起(三) 第六七八章 雳雳雷霆动 浩浩长风起(四) 新年随笔:当大象重返平原 第六七九章 雳雳雷霆动 浩浩长风起(五) 第六八〇章 雳雳雷霆动 浩浩长风起(六) 第六八一章 雳雳雷霆动 浩浩长风起(七) 第六八二章 雳雳雷霆动 浩浩长风起(八) 第六八三章 雳雳雷霆动 浩浩长风起(九) 第六八四章 雳雳雷霆动 浩浩长风起(十) 第六八五章 雳雳雷霆动 浩浩长风起 11 第六八六章 雳雳雷霆动 浩浩长风起 12 第六八七章 爱和平 不要战争(上) 第六八八章 爱和平 不要战争(中) 第六八九章 爱和平 不要战争(下) 第六九〇章 将夜(上) 第六九一章 将夜(下) 第六九二章 几处早莺争暖树(上) 第六九三章 几处早莺争暖树(下) 第六九四章 谁家新燕啄春泥 第六九五章 春来我不先开口 第六九六章 吞下牙齿 第六九七章 约定 第六九八章 血沃中原(上) 第六九九章 血沃中原(下) 第七百章 铁火(一) 拜票,感慨,及感谢。 第七〇一章 铁火(二) 第七〇二章 铁火(三) 第七〇三章 铁火(四) 还在卡文,以及对一些事情的说法。 第七〇四章 铁火(五) 第七〇五章 铁火(六) 第七〇六章 铁火(七) 第七〇七章 凛锋(一) 第七〇八章 凛锋(二) 第七〇九章 凛锋(三) 31岁生日随笔 交响曲 第七一〇章 凛锋(四) 第七一一章 凛锋(五) 第七一二章 凛锋(完) 第七一三章 兄弟 第七一四章 悠悠天地 战争序曲(上) 第七一五章 悠悠天地 战争序曲(下) 第七一六章 花开彼岸 人老苍河(一) 第七一七章 花开彼岸 人老苍河(二) 第七一八章 花开彼岸 人老苍河(三) 第七一九章 花开彼岸 人老苍河(完) 第八集小结 第七二〇章 少年初见江湖路 第七二一章 世间传承 黑风双煞 第七二二章 风起云聚 天下泽州(一) 第七二三章 风起云聚 天下泽州(二) 第七二四章 风起云聚 天下泽州(三) 第七二五章 风起云聚 天下泽州(四) 第七二六章 风起云聚 天下泽州(五) 第七二七章 风起云聚 天下泽州(六) 第七二八章 风起云聚 天下泽州(七) 第七二九章 非人间(上) 第七三〇章 非人间(下) 第七三一章 中冲(上) 第七三二章 中冲(下) 遇上月票双倍,凑个热闹 第七三三章 天地不仁 万物有灵(上) 第七三四章 天地不仁 万物有灵(下) 于说教,说点老生常谈的东西。 第七三五章 譬如兴衰 譬如交替(上) 第七三六章 譬如兴衰 譬如交替(下) 第七三七章 大江东走 不待流年(上) 第七三七章 大江东走 不待流年(上)修改版 第七三八章 大江东走 不待流年(下) 第七三九章 深水暗潮 浩劫阴影(上) 第七四〇章 深水暗潮 浩劫阴影(下) 第七四一章 近乡情怯 节外生枝(上) 第七四二章 近乡情怯 节外生枝(下) 第七四三章 风急火烈 再见江湖 第七四四章 风急火烈 再见江湖(中) 第七四五章 风急火烈 再见江湖(下) 第七四六章 明月新骨城池畔 野鸦故旧老桥头(上) 第七四七章 明月新骨城池畔 夜鸦故旧老桥头(中) 第七四八章 明月新骨城池畔 夜鸦故旧老桥头(下) 第七四九章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上) 第七五〇章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下) 第七五一章 缘分你我 一场遇见(上) 第七五二章 缘分你我 一场遇见(下) 第七五三章 父亲匪号血手人屠(上) 第七五四章 父亲匪号血手人屠(下) 第七五五章 穷碧落 下黄泉 第七五六章 春天与泥沼(上) 第七五七章 春天与泥沼(中) 第七五八章 春天与泥沼(下) 第七五九章 无题(上) 第七六〇章 无题(下) 第七六一章 血雨声声及天晚 豪云脉脉待图穷(上) 第七六二章 血雨声声及天晚 豪云脉脉待图穷(中) 第七六三章 血雨声声及天晚 豪云脉脉待图穷(下) 第七六四章 双锋(上) 第七六五章 双锋(下) 第七六六章 我心隔山海 山海不可平(上) 第七六七章 我心隔山海 山海不可平(下) 第七六八章 镝音(上) 第七六九章 镝音(中) 第七七〇章 镝音(下) 第七七一章 尘世秋风 人生落叶(上) 第七七二章 尘世秋风 人生落叶(下) 第七七三章 丧家野犬 天下无敌 第七七四章 众生皆苦 人间如梦(上) 第七七五章 众生皆苦 人间如梦(中) 第七七六章 众生皆苦 人间如梦(下) 第七七七章 悔恨 于世道——关于我为什么变成微博上最严肃的那个人的故事 第七七八章 骨铮鸣 血燃烧(一) 三十二岁生日随笔——笨拙 第七七九章 骨铮鸣 血燃烧(二) 第七八〇章 骨铮鸣 血燃烧(二) 第七八一章 骨铮鸣 血燃烧(四) 第七八二章 骨铮鸣 血燃烧(五) 第七八三章 骨铮鸣 血燃烧(六) 第七八四章 秋风萧瑟 洪波涌起(一) 第七八五章 秋风萧瑟 洪波涌起(二) 第七八六章 秋风萧瑟 洪波涌起(三) 第七八七章 秋风萧瑟 洪波涌起(四) 第七八八章 秋风萧瑟 洪波涌起(五) 第七八九章 烽火金流 大河秋厉(一) 之于“文人”的几句闲话 第七九〇章 烽火金流 大河秋厉(二) 第七九一章 烽火金流 大河秋厉(三) 第七九二章 烽火金流 大河秋厉(四) 第七九三章 碾轮(一) 第七九四章 碾轮(二) 第七九五章 碾轮(三) 第七九六章 碾轮(四) 第七九七章 碾轮(五) 第七九八章 天地风雨 无梦人间 第七九九章 凛冬(一) 第八〇〇章 凛冬(二) 第八〇一章 凛冬(三) 第八〇二章 凛冬(四) 第八〇三章 凛冬(五) 第八〇四章 凛冬(六) 第八〇五章 凛冬(七) 第八〇六章 建朔十年春(一) 第八〇七章 建朔十年春(二) 第八〇八章 建朔十年春(三) 第八〇九章 建朔十年春(四) 第八一〇章 冷雨 第八一一章 饥饿(上) 第八一二章 饥饿(下) 第八一三章 声、声、慢(一) 第八一四章 声、声、慢(二) 第八一五章 声、声、慢(三) 第八一六章 声、声、慢(四) 第八一七章 声、声、慢(五) 第八一八章 你我皆埃尘 生于人世间(上) 第八一九章 你我皆埃尘 生于人世间(下) 第八二〇章 沉落前夕 最后光芒 第八二一章 焚风(一) 第八二二章 焚风(二) 第八二三章 焚风(三) 2017年总结 第八二四章 焚风(四) 第八二五章 焚风(五) 第八二六章 焚风(六) 第八二七章 焚风(七) 第八二八章 焚风(八) 第八二九章 焚风(九) 第八三〇章 掠地(一) 第八三一章 掠地(二) 第八三二章 掠地(三) 第八三三章 掠地(四) 第八三四章 掠地(五) 第八三五章 掠地(六) 第八三六章 掠地(七) 第八三七章 掠地(八) 第八三八章 掠地(九) 第八三九章 掠地(十) 已更新,说声感谢。 第八四〇章 掠地(十一) 第八四一章 掠地(十二) 第八四二章 煮海(一) 第八四三章 煮海(二) 第八四四章 煮海(三) 第八四五章 煮海(四) 第八四六章 煮海(五) 第八四七章 煮海(六) 第八四八章 煮海(七) 第八四九章 煮海(八) 第八五〇章 滔天(一) 第八五一章 滔天(二) 第八五二章 滔天(三) 第八五三章 滔天(四) 五月,拜票,开始作死! 第八五四章 滔天(五) 哈哈,开心!这个单章大家一定要看啊! 第八五五章 滔天(六) 第一名啦!汇报下战况。 第八五六章 滔天(七) 又……又第一名了啊! 第八五七章 滔天(八) 加油!就要到月底了! 好吧,今天无更,求月票!!! 第八五八章 滔天(九) 双倍月票最后一天。拜票!!! 我是主角!我不会死! 第八五九章 滔天(十) 八号,我们暂时领先 第九集小结,且聊聊文学。 第八六〇章 惶恐滩头说惶恐 零丁洋里叹零丁(上) 第十天!后面的在发力了! 三十四岁生日随笔——森林 第八六一章 惶恐滩头说惶恐 零丁洋里叹零丁(中) 母亲节快乐! 第八六二章 惶恐滩头说惶恐 零丁洋里叹零丁(下) 要火了,并聊聊秦桧。 今天无更,求月票!!! 大清早,忽然明白过来—— 今天没有,求月票。 第八六三章 灰夜 白幡(上) 第八六四章 灰夜 白幡(中) 嗯,今天没有。 第八六五章 灰夜 白幡(下) 《》,七周年了。 第八年的第一天—— 第八六六章 红厉 铁流 从今天开始,每一天都是新纪录 嗯,今天无更,求月票。 第八六七章 新皇 冠冕 倒数第三天,今天无更求月票! 第八六八章 人间炼狱 万度刀温(上) 《疯子们,狂欢结束啦!》——五月月票夺冠总结 第八六九章 人间炼狱 万度刀温(中) 第八七〇章 人间炼狱 万度刀温(下) 第八七一章 人事癫狂 血色成长(上) 第八七二章 人事癫狂 血色成长(中) 第八七三章 人事癫狂 血色成长(下) 第八七四章 荒原(上) 第八七五章 荒原(下) 第八七六章 前夜(上) 第八七七章 前夜(中) 第八七八章 前夜(下) 第八七九章 凶刃(上) 第八五二章 滔天(三) 第八五三章 滔天(四) 第九集 辽阔的大地 五月,拜票拜,开始作死! 第九集 辽阔的大地 第八五四章 滔天(五第) 第九集 辽阔的大地 哈哈,开心!这个单章大家一定要看啊! 第九集 辽阔的大地 第八五五章 滔天(六) 第九集 辽阔的大地 第一名啦!汇报下战况。 第九集 辽阔的大地 第八五六章 滔天(七) 第九集 辽阔的大地 又……又第一名了啊! 第九集 辽阔的大地 第八五七章 滔天(八) 第九集 辽阔的大地 加油!就要到月底了! 第九集 辽阔的大地 好吧,今天无更,求月票!!! 第九集 辽阔的大地 第八五八章 滔天(九) 第九集 辽阔的大地 双倍月票最后一天。拜票!!! 第九集 辽阔的大地 我是主角!我不会死! 第九集 辽阔的大地 第八五九章 滔五天(十) 第九集 辽阔的大地 八号,我们暂,时领先 第九集 辽阔的大地 第九集小结,且聊聊文学。 第九集 辽阔的大地 第八六〇章零 惶恐滩头说惶恐 零丁洋里叹零丁(上) 第九集 辽阔的大地 第十天!后面的在发力了!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今天无更!求月票!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三十三岁生日随笔——森林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六一章 惶恐滩头说惶恐 零丁洋里叹零丁(中)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母亲节快乐!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六二章 惶恐滩头说惶恐 零丁洋里叹零丁(下)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要火了,并聊聊秦桧。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今天无更,求月票!!!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今天还是没有,我的错。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大清早,忽然明白过来——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今天没有,求月票。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六三章 灰夜 白幡(上)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今天只有一更!求月票!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嗯,五二零快乐。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六四章 灰夜 白幡(中)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今天只有一更,求月票!!!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嗯,今天没有。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六五章 灰夜 白幡(下)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七周年了。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年的第一天——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六六章 红厉 铁流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已经更新了!求月票!破纪录啦!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从今天开始,每一天都是新纪录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嗯,今天无更,求月票。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六七章 新皇 冠冕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我们有黄金大盟了!!!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倒数第三天,今天无更求月票!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今晚有更,晚一点点。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六八章 人间炼狱 万度刀温(上)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最后——今天无更!求月票!!!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疯子们,狂欢结束啦!》——五月月票夺冠总结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三江感言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打发时间的精神食粮推荐(第二辑)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只是晚上做了个梦《神奇地球》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我的世界树(27岁随笔,抱歉没能更新)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这个最好看看,提醒网络诈骗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七四章 荒原(上)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七五章 荒原(下)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七六章 前夜(上)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章 呼延**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四〇三章 混元霹雳手**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五一章 滔天(二)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七〇章 人间炼狱 万度刀温(下)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七一章 人事癫狂 血色成长(上)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七二章 人事癫狂 血色成长(中)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七三章 人事癫狂 血色成长(下)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七一章 人事癫狂 血色成长(上)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七二章 人事癫狂 血色成长(中)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七三章 人事癫狂 血色成长(下)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七四章 荒原(上)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七五章 荒原(下)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七六章 前夜(上)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七七章 前夜(中)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七八章 前夜(下)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七九章 凶刃(上)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八〇章 凶刃(中)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八一章 凶刃(下)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八二章 热身间隙 片语家书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八三章 业火煎熬 风雪低咆(上)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八四章 业火煎熬 风雪低咆(下)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八五章 狂兽(上)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八六章 狂兽(中)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八七章 狂兽(下)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八八章 血雨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八九章 痕迹 杀场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九〇章 吞火(上)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九一章 吞火(下)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九二章 十年砥砺 风雪寒霜(一)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九三章 十年砥砺 风雪寒霜(二)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九四章 十年砥砺 风雪寒霜(三)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九五章 十年砥砺 风雪寒霜(四)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九六章 十年砥砺 风雪寒霜(五)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九七章 十年砥砺 风雪寒霜(六)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九八章 十年砥砺 风雪寒霜(七)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八九九章 大地惊雷(一)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〇〇章 大地惊雷(二)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〇一章 大地惊雷(三)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〇二章 大地惊雷(四)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〇三章 大地惊雷(五)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〇四章 大地惊雷(六)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今天无更,求月票(告别2018,我们19年见)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〇五章 大地惊雷(七)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〇六章 俯瞰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〇七章 几曾识干戈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〇八章 归尘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〇九章 挽歌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一〇章 历史轮转 因果延伸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一一章 狮岭前沿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一二章 逆风起时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一三章 冰与火之歌(一)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一四章 冰与火之歌(二)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一五章 冰与火之歌(三)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一六章 冰与火之歌(四)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一七章 冰与火之歌(五)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一八章 冰与火之歌(六)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一九章 战战兢兢 注视深渊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二〇章 春雨沥沥 一片蛙声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二一章 无归(上)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二二章 无归(中)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二三章 无归(下)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二四章 转折点(一)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二五章 转折点(二)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二六章 转折点(三)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二七章 转折点(四)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二八章 转折点(五)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二九章 转折点(六)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三十四岁生日随笔——复杂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三〇章 烈潮(上)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三一章 烈潮(中)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三二章 烈潮(三)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三三章 烈潮(四)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三四章 天光咆哮 暗火横流(上)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三五章 天光咆哮 暗火横流(中)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三六章 天光咆哮 暗火横流(下)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三七章 大决战(一)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三八章 大决战(二)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三九章 大决战(三)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四〇章 大决战(四)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四一章 大决战(五)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四二章 大决战(六)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四三章 大决战(七)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朦胧的星光下,汉中城外的野地上,士兵一排一排的和衣而睡,刀枪就摆在他们的身旁,黑色的旗帜正飘扬。 这是已然成为战场的土地,但除了偶尔走过的巡夜士兵,后半夜的营地还是显出了安静的氛围,即便有人从睡眠中醒过来,也极少开口说话。有人打着鼾,睡得没心没肺。 经过连日以来的厮杀,华夏军的士兵已经极为疲累,但在随时可能遭遇袭击的压力下,大部分士兵在沉睡中还是会时不时地醒来。有时候是因为远处传来了厮杀或是爆炸的声音,也有的时候,是因为周围显得太过安静,鼾声反而会突然停止,士兵惊醒过来,感受着周围的动静,随后才又继续开始休息。 对于不远处女真营地的袭击,到得凌晨都在不断地响起,偶尔掀起一阵热闹的波澜。沉睡的士兵们醒过来,心想:“陈亥这个神经病。”随后又安静地睡下去。 友军发起的战斗,保证了自己这边的众人能够有个相对安全的休息空间。如果不是陈亥的部队整个晚上都在希尹营地外发动袭扰,那么在黑夜中要遭遇突袭的,或许就是这边了。也是因此,在陈亥等人连夜作战的同时,他们必须抓紧时间,恢复体力,以应付即将到来的大战。 即便在最为安静的时刻,许许多多的事情也未有停歇。城市当中,完颜庾赤正将大量的铁炮、弹药拆卸装箱,以大车从东南方向的城门运出去,送往南面的希尹大营。陈亥一方面分班次对营地发动袭击,另一方面,也发现了这一动静,他向后方指挥部提出了作战请求。 指挥部驳回了他相对冒险的计划。 “……陈亥这个神经病……” 华夏军营地西南角,营帐中的光芒彻夜未息。秦绍谦与几位参谋、旅、团级干部们仍旧聚集在这里,帐篷内油灯昏暗,木箱子上摆着简单的战场示意图,大部分的旗帜插得混乱而无序,对于部分旗帜所代表部队的位置,他们也只是靠猜,并不是十分确定。 “陈亥手下不到一千个人,从昨晚到现在,已经两次提出不惜一切对希尹发动进攻了。他是想着把一千人全搭进去,将希尹换成疲兵吗……” “陈亥是很有前瞻意识的,他已经看出来了,天亮之后这场决战不好打。” “一个团长,也该为他手下的兵负点责,动不动就想牺牲自己,也不好。” 军长秦绍谦、旅长侯烈堂、胥小虎、参谋林东山等众人聚集在这里,夜早已深了,说起这些事情,众人的语调大都不高。回复了陈亥的请求之后,大伙儿还是围绕着地图,开始做最后的战略决策。 “……总之,天一亮,希尹部队就会尝试对我们发起总攻。汉中城内,他们会将百姓驱赶出来,希尹想要毕其功于一役,宗翰也正从西面,朝着汉中赶过来。那么,不能打呆仗,大的方向上,他们想决战,我们可以决战。但在战术上,我们要抓自己的重点……” …… 寅时二刻,天空中连星辰都像是隐没起来了,东面的夜色中传来爆炸的声音,刘沐侠握住了身侧的刀鞘,陡然间睁开了眼睛,随后朝侧面看去。过来的是班长,正一个一个地叫醒士兵。 “保持安静,换黑衣,准备整队、开拨……” 他们将军服翻过来穿,露出了黑色的一面,之后在班长的指引下往西面走,指令是一边前行一边靠士兵的口耳相传确定下来的。 “华夏第七军第一师,二旅各部,在接令后即刻朝西北进发,于辰时抵达孝驿一带,做好进攻与阻击准备,行动前期,务必注意隐蔽。其中各团、营任务如下……” 一众士兵接受了命令,在离开营地之前,有着些许的议论。 “往西北走,我们昨天就是从那边过来的。” “我们走了,希尹怎么办?” “三旅也开拨了,要放弃这里吧?” “不对,炮兵团和一旅留下了……” 离开营地后,噤声的命令已下,所有人都停下了说话。 一道又一道的黑色身影,趁着夜色离开了汉中南门外的营地,开始朝着西北方向散去,更多的斥候与传令兵早已奔行在路上了。 …… 天蒙蒙亮,一个个的担架被抬入营地,大夫们开始救治伤员,营地中便是一阵忙乱。 陈亥的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率领麾下士兵回到营地当中,他让一些士兵开始找地方休息,自己也险些坐在地上睡了过去,眼睛眯起来的下一刻,他一个激灵又站了起来,目光扫视着营地中的状况。 “怎么回事?” 有一名参谋走过来,向他报告了今天凌晨时分指挥部做出的决策。陈亥的脸上有各种思维在转动,到得最后握起了拳头,挥了一下:“好!” 他随后道:“我要休息一下,请你转告指挥部,我的人会留在这里,协同阻击完颜希尹。” 参谋敬了个礼,转身去了,陈亥回首朝东面望去,被他骚扰了一整夜的女真士兵营地当中,已经开始有了苏醒的迹象…… …… 汉中以西二十二里,名为团山集的小县城附近,完颜宗翰的主营地内,士兵已经起来吃过了早餐,第一队人马拔营而出。 这一夜,完颜宗翰睡了两个时辰,养精蓄锐。 他已经完全确认了汉中附近的情况,包括华夏军对南门的占领,与希尹部队展开的对峙。决定性的战斗就在眼前的这一刻。 过去几天的时间里,近十万的军队在方圆百里的范围内被打散,但他麾下仍旧聚集了成建制的近三万人马。而大量的溃兵也正在朝汉中聚集。 与己方类似的情况是,华夏第七军的一万余人也已经散碎得不成样子,正朝着汉中方向涌去。由于两支军队选择的是同样的道路,昨天晚上便因此爆发了十余场大大小小的战斗与摩擦。 希尹在到达的第一时间就已经看准了时机,宗翰也认可这一时机。凌晨时分便有大量的斥候被放出,他们的任务是发动一切能够联络上的溃兵部队,聚向东南,决战汉中! 而击破了剑阁的宁毅,距离这里至少还有三日的路程呢。 华夏军也在做着类似的行动,与宗翰斥候部队的行为稍有不同的是,华夏军斥候们携带的命令并非是让所有部队朝汉中集合。 这个清晨,包括斥候们联络上的部队,也包括已经抵达了汉中城南而又秘密出发西进的部队一共上万人,正朝着汉中以西的道路上汇集过去。 完颜宗翰,正奔袭而来。 …… “……过去几天的时间,完颜宗翰为了避免大规模决战中的失败,耍手段,打车轮战、添油战术,他将近十万人,一轮一轮地上来磨。看起来漫山遍野,但战力已经一轮不如一轮,到了现在,我们打得累,他们才是真正的失了军心……” “……完颜希尹不同,他的一万多人还没有投入过战斗,军心未失,我们已经很累了,跟他打决战,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那么应对这个情况,我们要分开来看。对付希尹,我们采取守势,尽量拖延,而以汉中为隔断,在另一边,我们发动总攻!” “……过去的几天,完颜宗翰使劲折腾他手下的十万人,看起来还没有真正的败阵。以他的傲气,汉中决战一旦开打,他的主力,必然全速往这边汇集过来。那我们调动这个区域里所有还能调动的兵力,决战汉中以西!在他们的谷神希尹反应过来以前,强行吃掉完颜宗翰——” “这样的决策里,最为艰难的,会是留在汉中这里,负责阻击完颜希尹的部队……” …… 四月二十四。 河边的野草叶子上挂着露珠,天边开始现出鱼肚白来,随后风卷云舒,日光从东面的山岭间逐渐升起。两边的军营里,炊事兵都准备好了早餐,肉的香味弥漫在晨风里。 陈亥麾下的士兵仍在睡觉。 完颜希尹看着一门门的铁炮被装了起来,随后推向战场前方。他麾下的女真士兵们被陈亥的进攻骚扰了一夜,不少人的眼中都泛着血丝,这使得他们杀意高涨,恨不得立刻冲过去,宰掉对面阵地上所有黑旗军。军心可用,这也是一件好事。 一面面的旗帜在风中招展,军队摆开了阵势,开始逐渐的前移。对面的阵地上,华夏军士兵们站在他们垒起的土堆后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希尹骑在战马上,听着晨风从耳边吹过,汉江从视野的远处而来,蜿蜒奔流。他的心中忽然有种想要与对方将领谈一谈的冲动。 在西南狮岭,望远桥之败后,宗翰与宁毅曾经有过一段交涉,当中的内容宗翰已经通过信函告诉了他,有关于格物的发展,他想了很多,当时自己如果在场,或许能说些不同的东西。 眼前,也是关键的一战了,他有些东西想要与对方说一说,有些疑问想要跟对方聊一聊。可惜对面的不是那位宁人屠。 他一生经历无数的征战,这也是第一次生出想要“谈一谈”的想法,但仅仅是想法了。残酷的战场,毕竟不是说人的口中的演义。他让这样的想法停留在脑海中。 战争的前奏,或许是因为压力的积淀,总是会让人感觉到异常的肃静与沉默。不久之后,希尹挥手下令,大炮轰隆隆的往前推,随后,炮火淹没了对方的阵地…… 陈亥从沉睡中醒过来,眯着眼睛看了看,随后又抱手在胸,沉睡过去。 “攻——” 呼喊声撕裂大地—— …… 团山附近,完颜宗翰麾下的大军在晨风之中前进了数里,军队前锋的斥候发现了华夏军的踪迹。 可能是走散了的,正往汉中聚集的部队。 ——当时的第一个念头,他是这样想的。 如果说完颜宗翰率领的军队此时仍旧像是一头巨兽,这一刻华夏军的部队更像是乍看起来散乱无序的蚁群。他们分作数个集团、有大有小、从不同的方向,朝着完颜宗翰去往汉中的必经之途上汇聚过来了。 辰时二刻,完颜宗翰在周围三个方向上,发现了华夏军停留的踪影。 在陆续确定了几个消息之后,这位征战一生的女真老将并没有觉得吃惊,他只是沉默了片刻,随后便想清楚了一切。 “……准备作战。” 他说道。 …… 成千上万的华夏军,正穿过原野、翻过山岭,进入作战位置。 …… 女真人穿过风云变幻的四十年。 他们的面前,进攻来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四四章 大决战(八)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四月二十四的早晨,混乱而惨烈的大战已经在汉中古城附近展开。 首先开始交火的是汉中城南门附近的预定战场,负责这一片防御的主体,有华夏第七军第一师第一旅、第一师直属的炮、工兵团以及陈亥率领的一个团。按照后来的统计,他们的人数大概是三千三百人左右,他们前方面对的,是完颜希尹手下相对神完气足的一万三千人,以及先一步进入了汉中城内的一万余金国溃兵。 就比例来说,他们面对的,大约是八倍于己方的敌人。 这是整个汉中会战当中将会出现的最为惨烈的一场阻击战。 炮火打响的第一时刻,华夏军的阵地上静悄悄的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躲在掩体和阵地后方的士兵都已经了解了这一次的作战任务与作战目的。 他们必须协同之后可能到来的并不会太多的援兵,将完颜希尹的军队钉死在汉中城的东面,以为高速西进的军队主力,争取完成其战略目标的宝贵时间。 炮声响起的第一时间,天空中正飘过清晨的流云,爆炸扬起了不高的尘土,掩体后方的士兵们望着天空。 “我说,我们的作战任务,为什么不是在这里砍了完颜希尹呢,对面也就一万多人而已……” 有士兵如此说着话,周围的战士听到,笑出来了。 不远处的连长拿着土疙瘩扔过来,砸在他的头上。 这是交火开始时的小小碎片。 这一刻,完颜希尹还没能知道对面军营中发生的变化。距离汉中城西面十五里外,摩擦已经陆续开始。 …… 首先展开厮杀的是外围的斥候部队。 这样的步骤在哪一场战斗里都是常态,完颜宗翰麾下主力此刻还有将近三万的规模,大军前进之时,斥候放出去将近两里的范围,消息的反馈自然是有时间差的。但在不久之后,厮杀的烈度就在几个不同的方向上升起来了。 汉中会战开始后的这几日,战况混乱而激烈,双方的军队都已经被拆解成了无数的小块。随着完颜宗翰将自身军队拆解成小队不断抛出去,华夏军也以一个一个的小型作战单位展开了迎击。 与女真部队不同的是,当华夏军的队伍脱离了大队,他们仍旧能够基于一个大的目标保持明确的作战方向与旺盛的作战意志,这一状况导致的后果便是数日以来女真人的本阵附近不时地便会出现斥候小队的厮杀。 有时候他们遇上的华夏军士兵是以连、营为单位的大队,这些队伍甚至一度失去了华夏军核心部队的位置,便以“杀粘罕”为目的杀往这个方向集合——这途中他们当然会遭受各种攻击,但竟然屡屡有部队神地突破防御,将兵锋伸到完颜宗翰的面前,他们随即潜伏、观望,骚扰一波见势不妙后逃离。 也有些时候女真外围的斥候甚至会遭遇几个擅长互相配合的华夏军士兵脱离队伍后潜行过来的情况。他们并不指望刺杀完颜宗翰,而是在外围不断地设下陷阱,专门捕捉小队的、落单的女真士兵,杀人后转移。 这些华夏军士兵作战主动,而且目的性极强,女真士兵偶尔被阴,不去追赶也就罢了,若是这边的斥候们被撩拨起来,聚拢力量对其展开追捕,那些华夏军士兵更是会不厌其烦地拖着他们在山中转圈,反正他们人不多,引起了注意便是胜利。有几次甚至因为虚假的警报引起了宗翰全军的紧张。 女真人原本也有着大量的精锐斥候,但随着西南之战的落幕,余余等将领的战死,斥候的力量已经降到有史以来的最低点。从四月十九下午开始,五天时间高烈度的作战,首先被抛出去的当然也是这些精锐,到四月二十四,女真高层给予斥候们的任务甚至变成了保守防御、察知消息,对于外围的摩擦,已经不再鼓励他们主动追逐与杀敌,因为连续数日以来,遭遇到的状况实在太多了。 宗翰近三万人的本阵当中,此时也有半数以上已经是吃过败仗的溃兵,他们有的是主动归来,有的是恰好遇上了宗翰大军行进的路线,重新归队整编。在这方面,韩企先等人有着一流的内政能力,不仅迅速地调整了归队军人的领导问题,一支乔装打扮准备趁着混乱溶入女真大队的华夏军队伍也被筛了出来,狼狈而逃——他们低估了韩企先对军队的掌控能力,只以为这般乱局之下,女真人看见同样的溃兵,必然来不及分辨谁是谁了。简直天真。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除了几支军队高度集中的本阵区域外,汉中附近的野地里,此时都已经成为一轮巨大的斥候战沙盘,大大小小的摩擦每一天、每一刻都在发生。女真溃兵即便失去了作战的意志,想要找个方向逃亡,都可能在无意之间遭遇几次的截杀,华夏军的小队伍也时不时的遭遇敌人。 当战场内部的完颜宗翰等人获知几个方向上传来的战斗讯息时,东南方向的斥候已经被突破了将近一半,东面、北面也相继发生了战斗。 原本预定在汉中城南门附近的会战近在眼前,此时遭遇攻击的可能性当然有两个,要么是一支以团为单位的华夏军部队为了令自己无法抵达汉中,对己方展开了大规模的袭扰,要么就是华夏军的主力,已经朝着这边扑过来了。而宗翰在第一时间便以直觉否定掉了前一可能。 以他的骄傲心性,有一些东西原本是深深地藏在心底的。汉中的五天会战,从结果上来说,他还没有到败阵的时候,己方虽然有大量的部队在作战中溃败,但女真人的军队一时之间不会掉落谷底,这样的作战之中,而华夏第七军的疲累远甚于己,待到将对方熬成强弩之末,双方再进行一次大的决战,自己这边,并不会输。 这是他一生之中遭遇的最为特殊的一场战役,这支华夏军的攻坚能力太强,几乎是讨命的厉鬼,如果双方神完气足展开会战,自己这边已经经历西南之败,只会尝到类似于护步达岗的苦果。他也仅能以这样的方式,将己方暂时的兵力优势发挥到最大,从战略上来说,这是没错的。 自己仍旧保持着一战的力量,而随着希尹的到来,华夏军也在汉中城南一如既往地摆开了狂暴的战斗姿态——从开战到现在,在秦绍谦领导下的华夏第七军刚猛的作战风格始终不曾变过——但随着外围斥候战烈度的不断拔升,这位纵横一生的女真老将终于反应过来,他灯下黑了。 华夏军的到来,并不是简单的分兵袭扰,以少数部队遏制自己的前进,使自己率领的西面部队不能抵达汉中战场。而是在连续数日的作战当中,相对于人数虽少却神完气足的希尹部队,自己这边已经落到低点,成为了战场上的薄弱点,成为了华夏军眼中的“机会”。 在过去长达数十年的无数次作战当中,没有人会轻视完颜宗翰,没有人能够轻视完颜宗翰,他所在的区域,便是整个战场之上最为牢固最为可怕的所在。也是因此,直到今天早上休息后起来,他都不曾考虑过这样的可能——或许在他的理智当中是有这样的想法,但还未成型,便被他的骄傲遮掩过去了。 这一刻犹如当头棒喝,血液在他的脑海中翻涌,他感受到了屈辱与羞耻的情绪,随后是巨大的愤怒。他仿佛能够看到华夏军参谋部里商量作战时的场景:“来,这里有个叫粘罕的软柿子,我们去捏他吧。”一如在镇江城外岳飞不顾一切想要突破希尹军阵时希尹所感受到的侮辱和怒意。 当然,这一刻他面上的表情是平静的,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经历了一场海啸。 “……准备作战。” 不久之后,华夏军证实了他的想法。 …… 只有从后往前看,人们才能感受到某次决战时的那种关键的、令人心潮澎湃的氛围,但在战斗的当时,这一切都是不存在的。 华夏第七军已经经历了五天复杂而高速的作战,尽管希尹在汉中城南摆开了凶恶的姿态,但与身在战场中的他们,又能有多大的关系呢,这不过是多场激烈战斗中的又一场厮杀而已。 他们从前几日开始,就在不断地作战,不断地移动,一直到昨天夜里,陈亥那个疯子都在不断地对希尹大营发起进攻,到今天早上,休息好了的部队又开始转移往西北方向,展开进攻。只有希尹那个傻叉,会将那里当成关键的决战地点。 就如同下棋,双方总是会互相将军,一次将不死,就来下一次,这几天的时间里,决战的双方,无非就是这样将来将去的。 辰时二刻,血腥的气息正沿着稀疏的树林不断突进,连长牛成舒看着散乱的女真斥候从树林中奔跑过去,他挽起背上的强弓,朝着远处的背影射了一箭。强弓是最近抢来的,没能射中。连队中的战士在林子边缘停了下来,不远处甚至已经能够看到女真大军的轮廓了。 牛成舒估算了一下时间:“小孙,骑马以最快的速度告诉团部,我们已经突破外围,随时准备作战。” 整个团分散的区域并不远,通讯员小孙迅速地骑马而去。牛成舒看了看周围。 “作战任务我再说一遍,都给我机灵一点,一排!” “到!”排长站了出来。 “你们负责攻坚!只要有机会,给我冲上去!手榴弹分批次往敌人阵型里扔,炸他丫的!但你们手榴弹也不多了,注意要分批,给我预留三次破阵的机会!” “是!” “二排预备应对骑兵,敌人骑兵如果上来,我就交给你们了,如果真打起来,一颗手榴弹换一匹马不亏,他们如果真不要命了,马队就很危险,别给我藏着掖着!” “是!” “三排预备队,负责总攻,一旦一排打开缺口,你们就给我压上去。砍死那帮狗畜生!听懂了没有——” “是——” “唯一注意一点,如果敌人炮火猛烈,我们就躲着,注意找地方保护好自己!一旦敌人炮火挪开,我们就要把声势搞大一点,让他们多注意我们!他们只要盯上我们,其他的兄弟就能给他们找麻烦!” 牛成舒的身体也像是一头牛,一面说,一面在众人前方甩动了手脚,他的声音还在响,附近的山头上,有一朵烟花带着巨大的声响,飞上天空。随后,东南面的天空中,同样有烟火陆续升腾。 “全团到位了!各位,今天是个大日子,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我们的人已经包围完颜宗翰了,今天就要请他吃饭!我还是那句话,观察要仔细!作战要冷静!杀人——要喜庆——” 一道一道地传令烟火在清爽的夏日天空中陆续升腾,代表着一支支至少以营为建制的作战单位将敌人纳入作战视野,战场之上,女真人庞大的军阵在呼啸、在挪动、变阵,巨大的凶兽已低伏身躯,而华夏军有超过七千人的队伍已经在第一时间包围了这支总人数将近三万的女真部队,其余人马还在陆续赶来的过程中。 辰时三刻未到,作战发动。 蚁群切向巨兽!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四五章 大决战(九)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上午的阳光还没有显得炽烈。传讯的烟火一支又一支地飞上天空,在前行大军的周边了划出庞大的包围圈,完颜宗翰骑在战马上,目光随着烟火升起而转换位置,风吹动他的白发。他已拔剑在手。 三万大军前行的阵列浩荡而庞大,就数量而言,这次参战的华夏第七军全部加起来,都不会超过这个规模,更别提兵法上说的“十则围之”了。 但随着这些烟火的升腾,进攻的气势已经在酝酿,散散碎碎赶至周围的华夏军主力并没有任何耍诈或者佯攻的端倪。他们是认真的——更为特的是,就连完颜宗翰本人或者军中的将领、士兵,或多或少都能够明白,对面是认真的。 就在烟火还在北面升起的同时,进攻展开了。 首先传来声响的是东面的林间,人影从那边冲杀出来,那人影并不多,也没有组成任何的阵型。北面的山岭之间还有烟火腾起,这小队人马似乎是迫不及待地冲向了前方,他们高喊着,拉近了与女真人前阵的距离。 二三十人冲向三万人的大军,这样的行为似乎显得异,但也绷紧了每个人心中的那根弦。在女真人的前阵那边,弓箭手已经搭箭挽弓,前阵的将领身经百战,并没有仓促发箭。这一刻,巨大的战场甚至因为那数十人冲出树林的高喊而显得寂静了几分。 有低沉的号声自这“寂静”的战场上响起来了,那号声是因为吹号者股足了劲反而显得低沉,但随即掠过长空,盘旋着,冲向高亢的空中,第二面黑色旗帜从东南面的山腰上突出。 接着是隔了数里的北面丘陵,随即,南面有人影冲出。接着是第五阵、第六阵、第七阵…… 陆续冒出的进攻犹如海潮,来自四面八方,但相对于三万人的巨大军列,这每一拨敌人的出现,都显得有些可笑,他们的人数大多就是数十人的一股,但在这一刻,他们出现在方圆数里外的不同位置,却都展现出了破釜沉舟般的气魄。完颜宗翰看着远处出现的这一切,长剑似乎也在风中发出铁血的声响,他的喉间吐出一声叹息:“真如市井滥斗一般……” 是啊,如果是几十年前——甚至十年前——看到这样的一幕,他是会笑的。那时候的战场,是堂堂的战场,几万人甚至数十万人列阵而战,在护步达岗,辽人的旌旗遮天蔽日,一眼望不到边,双方摆开阵势,坚定赴死的决心,随后以庞大的阵列开始冲击。这样小股小股的战士,放到战场上,是连冲锋的勇气都不会有的,离开将领或者督战队的视野,他们甚至就再也找不到了。 但在眼前的一刻,一支又一支数十人、上百人的队列正从视野的四面八方出现。漫山遍野的黑旗。他是想笑一笑来振奋士气的,然而脑后似有蚂蚁在爬,这让他没能笑得出来,因为他知道,对面没有开玩笑。 这漫山遍野冲来的华夏军士兵,每一个,都是认真的! 东面,女真前阵的锋线上,领兵的将领已经下令放箭。箭雨升上天空。 从这边的小树林间最先发动进攻的队伍,是华夏第七军第一师第二旅二团二营一连下辖的一个排,连长牛成舒,排长赵兴旺,这是一名身材高瘦,眼角带着刀疤的三十二岁老兵,经过连日的奋战,他麾下的一个排人数总共还有二十三人。成为第一支冲向女真人的军队,九死一生,但同时,也是巨大的荣誉。 这样的冲锋建立在巨大的勇气上,但同时也建立在对无数战友的信心之上。他们是首先冲向女真军队的队伍,而随着他们冲出树林,视野展开,升腾的烟火还在出现,东南不远处的山腰间,第二面黑色的旗帜随即发动了进攻,随后,从低沉转向高亢的冲锋号声响起来,北面的、南面的、东北面的……一支支的队伍都像他们一样,冲出来了,这样的画面与呼应,也足以让人热血沸腾、视死如归。 对面固然是庞大得惊人的女真部队,但如果应对这样的敌人,他们已经了然于胸,他们也知道,身边的同伴,必然会对他们做出最大的支援。 他们二十三人冲向的女真前阵足有千人的规模,当中的女真将领也很有经验,他让弓箭手引而不发,等待着冲来的华夏军人进入最大杀伤的范围,但面对着二三十人的散兵阵型,对面弓箭手无论如何选择,都是尴尬的。 “注意了!” 二十三人的奔行并不快,他们都保持了相似的速度,进入第一个有大小岩石的地点时,赵兴旺短促而坚定地喊了一句,他微微抬起盾牌,周围的士兵也微微抬盾,周围的喊杀声已经随着数十支队伍的冲锋变得扰攘,他们进入弓箭手的最佳射程。 黑色的箭矢如同蝗虫般飞起来。 “躲——” 赵兴旺扑向一颗大石头,举起盾牌,手下的士兵也各自选择了地方屈身躲避,随后一道道的箭矢落下来,嗖嗖嗖砰砰砰的声音响起。喊杀声还在周围蔓延,赵兴旺看见东北面的山脊上也有华夏军的士兵在斜插下来,后方,连长牛成舒率领另外两个排的士兵也杀出来了,他们速度稍慢,等待应变。他知道,这一刻,庞大的战场周围必然有无数的同伴,正在冲向女真的军列。 发起进攻而又还未发生接触的时间,在整个战争的过程中,总是显得格外特。它安静又喧嚣,翻滚却无声,犹如壶中的热水正在等待沸腾,摊前的巨浪正要拍岸、爆开。 箭雨已经落完,赵兴旺来不及询问有没有人受伤,他抬起头,从大石头后方朝前方看了一眼,这一刻,他们距离女真前阵千人队不到五十丈,女真前阵中的一列,已经开始变形,那是大概一百人的队伍,正要朝这边冲出来。 赵兴旺吐了一口气,这一刻,他已经知道对面的指挥者是一名有经验的女真将领。手榴弹这样的爆炸物被华夏军投入使用后,作战之中除非是依靠营地、城墙、工事进行防御,否则最忌列阵而战,对面即便是千人队,被自己冲到近处一轮投掷,也会被夺走气势,当二排三排冲过来,后续的战斗基本就不必再打了。 以百人左右的优势兵力,点燃火雷对冲,算是相对合适的一种选择。 赵兴旺摆出一个手势:“听我号令——走——” 战友们举着盾牌,身体微屈,开始从各自寻找的掩体后冲出,他们的步伐开始加快,随后,对面金军的百人队也冲出来了,双方距离拉近到三十五丈,才走出不远的赵兴旺停了下来,一众士兵也随即停下:“手榴弹准备——” “三!” “二!” 众士兵眼中泛起厉芒:“冲——” 二十余人,全力冲出,汇入整个战场的海潮里。 士兵小规模的对冲作战,以手榴弹、火雷等物打开局面的战法在这几年才开始逐渐出现,随着女真人在这次南征中勉强适应这样的作战形式,华夏军的反制方法也开始增加。面对着对面迎上来的女真小部队,这种“走停冲”的节奏是近些日子才在连排作战里酝酿出来的反制方法。在即将交战的距离上三秒钟的停顿,对己方来说,是早已商量好的步骤,对于正憋足了劲冲上来的女真部队,却如同岔了气一般的难受。 女真百人队的冲锋,原本还如以往一般尽量保持着阵型,但就在这一下之后,士兵的步伐陡然乱了,阵线开始在冲锋中迅速变形——散兵的作战原本就必须变形,但自我的选择与被迫的散乱当然不同。但已经没有更多应变的余裕了。 双方的距离在呼啸间拉近,十五丈,赵兴旺等人冲着前方的人群掷出手榴弹,数颗手榴弹划过天空,落下去,对面的火雷也陆续飞来了。相对于华夏军的木柄手榴弹,对面的圆形火雷投掷距离相对较短、精度也差一些。 对面的人群里爆炸声响起,有人倒飞出去,有人滚落在地,。这一边的华夏军战士面对着爆炸,也在冲锋中扑倒,选择了防御性的姿态。事实上对面的火雷落下的范围极广,华夏军在冲锋前的三秒停顿,打乱了女真士兵点燃火雷的时间。 战场上黑烟缭绕,血腥气弥漫开来,黑烟之中,传来女真将领歇斯底里的狂吼,亦有伤员的翻滚与嚎哭。赵兴旺在爆炸停歇的下一刻已经爬起来,朝着旁边扫了一眼,战友的身影们也都在奋力起来,他们手持钢刀,抖落身上的灰尘。 “——陷——阵!” 士兵杀入烟尘,从另一面扑出。 展开冲撞。 …… 整个战场上,箭矢都在一阵阵地升腾起来,火炮的声音也响起来了。一支支的华夏军队伍在箭雨、炮火声中选择了防御或是后退,但更多的队伍趁隙冲刷而下,整个战场的外围犹如逐渐烧热的油锅,呲呲呲的沸腾与爆破开始变得炽烈。 巳时,在三个方向上蔓延数里的包围作战已经全面展开,华夏军的进攻单位几乎被拆分到排级,在大方向确定的情况下,每一支作战单位都有自己的应变。当然也有部分华夏军军官仅仅能够分辨进退的时机,但这样的变化也不是女真人的指挥系统可以适应的。 火炮阵地的轰炸对于外围的散兵阵来说犹如大炮打蚊子,而女真人也不敢采取消极的防御,随着华夏军的冲锋展开,女真人在外围以百人队展开对冲,部分在先前作战中有过败迹的部队几乎一触即溃,也有少数队伍挡住了华夏军的第一轮进攻。 混乱开始蔓延,巳时二刻,华夏军的进攻便犹如一道道的刺针,开始刺破宗翰大军的外围,朝着内部延伸。此时高庆裔也已经聚拢了大量的骑兵,展开了反击的序幕。 太阳已经高高的挂在天空中,这是四月二十四的上午十点,整个汉中会战展开的第六天,也是最后一天。从十九那天会战打响开始,华夏第七军就不曾避开任何作战,这是华夏军已经打磨了数年的最强的一把刀,在整个西南会战接近尾声的这一刻,他们正要完成属于他们的任务。 完颜宗翰原本也想着在第一时间展开决战,但数十年来的战斗经验让他选择了数日的拖延,这样的挣扎并不是没有理由,但所有人都明白,决战必然会在某一刻发生,于是到二十四这一天,随着女真人终于端正了态度,华夏军也即摆正了姿态,将所有的力量,投入到了正面的战场上,梭哈了。 在随后的战场上,女真人进行了顽强的反抗……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四六章 大决战(十)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巳时,团山附近的决战打响之后,汉中古城以南的阵地上,华夏军已经击退了由完颜希尹指挥发动的两轮进攻。黑色的硝烟在风中飘荡,爆炸的热浪将战场上的空气与泥土都炙烤得干燥,人的尸体、战马的尸体一片一片地在阵地上堆积开来。 完颜希尹已经察觉到不对。 从团山到汉中之间十余里的距离上,各种小规模的混乱与厮杀正在陆续展开,从宗翰本阵出发往汉中的斥候在路途之中遭到了截杀,汉中城西门附近,两个华夏军的连队再次展开了偷袭城门的作战,在不久前的早晨引起了一波混乱,也令得从西面过来的传讯士兵无法轻易进城。 但到得这一刻,城墙上升起的热气球上,已经能够隐约观察到十余里外的战火与乱局。 巳时三刻,完颜庾赤从汉中城内出来,抵达东南面的女真军营,向完颜希尹报告西面的讯息时,这边战场正处于一拨冲锋之间的间歇期,完颜希尹骑在战马上,听完了完颜庾赤的说话,与他心中的疑惑相互印证。随后老人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将决战地点定在这里,对方将决战地点定在了团山……”他喃喃地说了一句,随后将眼睛睁开,望向前方,“你调集城内三千可战之兵,往西面出城,支援大帅,叮嘱城内守将,汉中,可以退让,让出一半。” 完颜庾赤愣了愣,随后,躬身领命,转头而去。 老人将手搭上腰间长剑,他这一刻已经完全明白,从早晨开始,他发动的两轮猛烈攻势,对面阵地上的华夏军战士,都是在兵力不足的情况下反推回来的。 这样的战场上,对手在负隅顽抗时,以少数兵力打退几波进攻并不怪,但真正在希尹脑海中敲打他的,是华夏军从昨夜到今晨不断发动的袭击,是他们在保留理智的情况下,仅仅留下少数兵力在此的行为。 华夏第七军,即便整支军队都去往西面进攻团山,也不过是一万多人而已。 有某些东西正在他的脑海中敲打他。 这是从好些年前就已经察觉到的端倪,那是数年以前他第一次将目光投往西北小苍河时开始萌芽的东西。那支武朝的叛逆军队,弑君造反,随后在董志塬上击溃了西夏人,他隐约察觉到这是潜在的威胁,是萌芽的坏的种子,虽然在金国庞大的体量下,这颗种子太过微小,但他仍旧派了人过去,招降对方,后来又对其进行了消灭。 小苍河的顽强出乎他的意料。虽然他不曾亲去西北,但随后陆陆续续地搜集了那边的信息,在他一生积累的作战经验中,小苍河所展现出来的许多东西,都让他感到疑惑。 那支军队原本早该崩溃的。 女真人同样是从极端的逆境中杀出的队伍,但即便替代入当初阿骨打率领的队伍,小苍河都让人感到迷惑,更何况,两支军队又有着截然不同的面貌。 自小苍河三年大战结束,娄室、辞不失的牺牲惊醒了宗翰等许多人,他们与希尹一道将西南作为了关注的重点,因而有了这一次的南征。这个时候他们都已经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了,有的人或许只在战场上积累经验,也有的人熟读史、精研兵法。但西南华夏军所展露出来的样子,并不存在于任何一部史或是兵法的记载里。 西南的惨败经历,每一次都在拓宽他们的认知,到得与华夏第七军的决战展开,他能够隐约感觉到,某些东西的完全态,已经展露在他的面前。 这些时日以来,这样的感觉在他的脑海中越来越沉重地敲打他,在提醒着他,他与宗翰面对的,是与过往任何情况都不一样的状况——从他们第一次敲开武朝大门时,武朝人心中或许也面临了类似的讶异,但善战的北人在许多的史中都有记载。唯独这一次,他与宗翰面对的,恐怕是史之上从来不曾有过的东西。 这样的潜意识,违和的表象正“咚咚咚”地敲打着他的脑袋。对面早该崩溃了,但是没有,对面不该这样作战,但是状况却出现了,他无法预料自己的作战会遭遇的后果。 但除了决战,已经无法可想。 他已经老了。 人们总是在少年时学习,在青年时经历,到得中年,智者便大致看遍了世上的一切,即便未曾亲历者,也大都能够举一反三,就如同在西南宁毅手上兴起的格物之学,纵然许多新的东西正在出现,但基本的原理,他总是明白的,那并非不能理解之物。 但这一刻,黑暗的轮廓似乎已经从海底升起来。 咚咚咚—— 他能隐隐约约的听到这样的声音。 但除了决战,他已经没有更多的选择了。 如果自己能够尽快地突破汉中南门的华夏军阵地,就能够对团山的战局起到决定性的干涉。 让完颜庾赤率领汉中城内精兵离开,是为了给予南门外黑旗军一条退路,他们人数不多,当这边的阵地不能支撑,他们杀入汉中城内,希尹便能直奔团山。 兵法上、运筹上能做的,他已经做完了。 不久之后,汉中城南门外,又一拨进攻开始,最为猛烈的冲阵排山倒海而来,炮弹飞舞,烟雾遮蔽了天日。 陈亥迎了上去。 咚咚咚—— 新时代的轮廓,正在敲打人们脑中的大门。 完颜希尹,奋力进攻。 …… 团山,战阵当中的完颜宗翰同样看清楚了华夏第七军真正展开进攻时的样子。 庞大的进攻犹如水银泻地,剥开了女真大军的外围,厮杀蔓延,大量的金军士兵在漫山遍野的溃逃——宗翰沉默地观察着这一切,虽然许多的东西他之前就有了猜测,但如此大规模的散兵阵冲锋,他真的是第一次见证。 在华夏军的冲锋面前,结阵而战已经完全失去作用了。面对着数十人朝上千人的战阵冲过来,箭矢的威力被降到最低,而且当对方冲到近处,自己这边也只能组织起队伍进行冲锋——如果想要以逸待劳站在原地,对面几十人扔过来火雷掉头就跑,自己这边要损失一大片。 只能冲锋迎击。 但如果以百人阵冲锋迎击,一次作战之后,这支队伍或许就要失去指挥,未被军阵裹挟的战士在阵型溃散后会尽量找地方躲起来或者选择逃跑,不愿逃散的士兵往往会聚往一团,这样就会变成火雷的靶子,他们往往无法应对华夏军的反扑。这种失去阵型的女真部队甚至不能后退,没有阵型的后退会卷成大规模的溃逃。 这支华夏军并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这是最基础的差距。在战斗的前期,己方一支支的百人队被抛出去,有的面对仅仅二十余人便被正面杀溃,也有的在迎击冲来的华夏军队伍时又遭遇两侧的进攻,百人队迅速崩溃。 女真人并不是没有散兵作战的心理准备,在西南时,他们便已经遭遇了类似的情况。但到得此时,面对华夏军迅猛而高效的小规模冲锋,自己这边已经差了好几个层次。 数十乃至于上百个点的冲锋汇成一片浩荡的海潮,但宗翰能够看出来,对方出动的不过是数千人的部队。自己这边能够抛出数倍于对方的兵力,但每个点上的应对都不如对方灵活。 他当然没有坐以待毙,巳时二刻,随着外围的作战状况已经开始变得混乱,完颜撒八率领两千铁骑从北面浩荡冲出,试图扫荡整个战场,而华夏军自北面、东北面、西南面各有一支千人预备队汹涌而来,朝女真本阵侵入。 撒八的两千骑兵对华夏军的进攻造成了严重的遏制与打击,尽管附近大量的华夏军部队迅速集结,以火雷、长枪做出还击,但仍旧有数支部队被这骑兵淹没过去,战场上的交换比逼近一换一。 在过去这是个可笑的数字,若是在面对武朝甚至面对辽人的战场上,女真两千铁骑许多时候能够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往往在面对大规模结阵的步兵时,他们会选择避开,但只要步兵的阵型一乱,他们的冲击足以杀溃数万人的军阵。但这一刻,面对着人数分散的华夏军,一换一的交换比,竟然成为了唯一的杀手锏。 午时,骑兵的冲击遭到遏制,完颜撒八率队而回,部分华夏军的队伍犹如剥洋葱一般一层层地撕开了外层的女真部队,逼近金兵本阵的八千人核心,厮杀变得更为激烈,一部分华夏军部队暂时止步,又或者开始支援侧面的同伴。 兵锋浩荡,一阵一阵的爆炸,风中飘着的是死亡的味道,在视野的右侧,华夏军对丘陵上女真人的一个炮兵阵地展开了争夺,一支亲兵队伍领命前去支援,视野前方,黑色的旗帜正逐渐汇集成滔滔的大河,左侧的山间,溃兵的身影一片一片的涌向山岭。宗翰站在他的帅旗下,岿然不动,只偶尔与一旁的韩企先说着话。 “几十人能成阵、分散后能应变……他们如何做到的……” “听说他们甚至让每一位士兵读识字……” “兵法战阵,至此大多无用了……” 从数千年前起,便因为军队各种各样的特性,诞生各种各样的兵法。千万人在战场上的行走难以协调,因此需要以鼓点规划步伐;当无数的战士摆开阵势,一人挤着另一人,即便有人胆怯了想要逃跑,也根本行动不得;少数人能够接受一个命令随后尽量执行,便能成为军官,更多的战士只是被大军裹挟着走罢了,如果能够让数千人朝着一个方向前行而不乱,常常都是兵法上的关键。 你上千人行动笨拙,我的行动稍微流畅一些,便能够绕到你的侧面,使你来不及反应,产生混乱——只有最具归属感的士兵、亲兵能够脱离战阵而不乱、不逃、不偷懒,他们就能成为斥候,很多时候,斥候也决定了战场上的胜负关键。 而华夏军将上万人抛得漫山遍野都是。 他们不需要鼓点,不需要整队,不需要裹挟……过往的兵法,从今往后就没有用了,宗翰知道,他这数十年来积累的一切,在这里已经落了空。 这不是兵法交锋中的胜负。 ——这就是精锐兵力的迎头碾压而已。 即便是过往所谓天下第一的屠山卫,此刻也已经比不过眼前的华夏第七军了。 他能够知道宁毅、秦绍谦这些人做到的是什么,他只是想不明白,对方是如何做到的而已。 “企先哪……” 某一刻,他喉间有些干涩地开口,随后停顿了许久,因为风中传来了战场的声音。韩企先拱手等待,过得片刻,道:“大帅,或许是时候突围了。”他看清楚的东西,众多的女真将领,在这些天里,何尝不是看得明明白白了。 宗翰摇了摇头,周围的风中传来的是华夏军的呐喊,那呐喊的声音隐约是:“杀粘罕——” 他的脑海中响起的是十余年前的景象,那是金国的第一次南下,他们敲开雁门关的门户,一路摧枯拉朽地朝南进军,汉人进行了孱弱无力的抵抗,一些相对顽强的抵抗者被杀了,悬尸城头。当大军前进到忻州时,曾经有一队刺杀者第一次也几乎是唯一的一次,将锋芒刺到他的面前。 那是在忻州的一座道馆当中,领头的是一名白发苍苍的汉人老者,他挥舞大枪,带着数十汉人侠客冲杀进来,在大军合围的人潮中杀得鲜血滚滚。那老者的枪锋一度刺到他的眼前,几乎行刺成功,但最终,这些人被淹没在军队的围杀当中。 “杀粘罕——”当时的那些汉人,便是这样叫喊的。 后来的许多年,或许也有许多人这样叫喊过,但宗翰都没有听到。这一刻,那声音又远远地传来了,仿佛间隔了十余年的时光,又再度冲杀至眼前。宗翰抬起头,眼中燃烧的是火焰。 “企先哪……你看……” 他指向东面的方向。 “那是秦绍谦。” 这一刻,女真的军队,仍旧占着人数上的优势。数十年来,老人从不是软弱的绵羊,大多数时候他已经当惯了狮子,但即便在身处劣势的时刻,他也从不会放过任何的机会。 午时将尽,巨兽动了。 …… “好儿郎!随我冲阵——” 金军本阵当中,完颜撒八随老人拔剑,咆哮而起。 …… 前、中、后三个方向上,华夏军的队伍一支一支的汹涌而来。 连长牛成舒挥舞长刀,浑身染血,陷阵而来。 “杀粘罕——” …… 呼喊之声汇成汹涌烈潮,各以一往无前的气势,轰碎在一起——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四七章 大决战(十一)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正午的阳光开始变得惨白耀眼,汉中城南门附近的鏖战,正一分一秒地变得更为激烈。 从清晨到正午,完颜希尹指挥着部队连续发起了六波大规模的冲击,前两拨进攻相对平稳,算是对华夏军力量的试探。在得知战场状况不对的情况下,其后的四次大规模进攻几乎如风暴如雷霆般的袭来,根据战场上的感觉来说,对面大军当中,已经有上万人轮番上阵,参与到了进攻之中。 每一轮大小规模的进攻之间,只有些许的间隙,那是女真人的一个千人队在遭受阻碍后退下去,下一个千人队冲上来的短暂时间。 爆炸与厮杀的声音远远传来,陈亥从血泊之中爬了起来,身体已经有些摇摇晃晃。这片阵地上的进攻被杀退了,其他几处阵地上作战仍在继续。 粘稠的鲜血从他的头发上滴下来,他伸手抹了抹,鼻间都是血腥的气息,一旁的土地上尸体堆积成片,有的是女真人的,有的是同伴的。三营长陈苦泉倒在那儿,肚子被敌人一刀劈开了,内脏流出来,黏黏腻腻的。 无论在战场上厮杀多久的时间,人们都无法适应这样黏黏腻腻的感觉,陈亥伸手抹了抹眼睛,然后因为被鲜血糊了眼,又用相对干净的右手衣袖擦了擦。他蹲下去将陈苦泉的眼睛闭上,这是跟随他最久的一名战友,他成为班长时,陈苦泉是班里的战士之一,如今那个班的战士,哪一个都不在他眼前了。 耳边的声音和气息随后才变得真实起来,奔走的身影,寻找伤员的士兵,有人跑过来报告:“……二营长牺牲了。”二营长叫常丰,是个满脸疙瘩的大个子。 “……营长牺牲连长顶上,连长死光了,排长替。” 陈亥平静地说了这句,随后走上一旁的小土包:“有伤的快些包扎!各营统计人数!金狗马上就要来了!看看你们身边走了的战友!他们是替我们死的,我们要怎么报答他——” 他力气尽了,喊到最后一句,那一向安静冷漠的嗓音甚至罕见的有几分沙哑。 战场在尸体与血泊中染成红色,仍旧活着的人们,也大多变成了黏黏腻腻的红色。人们经历再多,也很难适应这黏黏腻腻的触感。只不过有些人会因为痛苦而吐出来,有些人会选择将这样巨大的痛苦扔回施暴者的头上。 于是人们的身体里,又能多出几分厮杀的力量。 东面的女真阵前,先前在厮杀中变得混乱的一个千人队已经陆续撤回来,完颜希尹望着前方。他已经看清楚了对面的整个状况,华夏军的兵力不过是四千左右,已经经过了五天的激烈战斗,但他们就这样一波又一波地击退了自己这边女真精锐的攻击。 正午的阳光白得有些刺眼,正如这场攻防,漫长得令他感到有些厌恶。自己麾下的战士们已经在奋力厮杀,但眼前呈现的一切,只是因为对面的防线太过坚韧,希尹只能看着己方的优势兵力冲入对方阵前,随后在一次次的厮杀中后退、混乱甚至于局部崩溃。对方其实也没有占太多工事上的便宜。 汉中城内的战斗其实也在持续,部分金国军队赶着汉人从里头压出来,华夏军在街头用杂物筑起街垒,人潮便再难前进。而小规模的华夏军部队越过了人群冲入城内,引起了不少的混乱——城内的士兵多数是战场上溃败退下来的,战意不堪,完颜希尹一时间也无法可想。 老人皱着眉头,虽然看起来仍旧平静,但额头的血脉仍旧因为焦虑而不时贲张。西面二十里左右,宗翰正在决定性的战场上奋战厮杀,在确认这一消息的第一时间,希尹原本也有几个选择可以做,例如放弃这片阵地,让大部分部队从汉中城内绕行而出,支援宗翰,又或者登上船队,沿汉江溯流而上——当然这样是最没有效率的,而今汉江处于汛期,过了汉中之后水流更是湍急,走那段路恐怕还没有人走得快,靠岸之时还可能遭遇华夏军的袭击。 这些推演并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如果自己这支部队都不能在汉中击溃对面的四千人,那接下来的许多事情都会变得没有意义。 宗翰不是小孩子,他不需要在得知对方遇袭之时就觉得对方需要救援——尤其是在三万人被对方一万多人袭击,战场上还有许多散兵可以收拢的情况下,自己这支与对方相隔最远的部队,用不着心急火燎地赶过去。宗翰也不会在战术上过于失误,因为中计或者被埋伏吃了对方的大亏…… 他用猛烈的攻势击溃这支华夏军,而后支援战场,才是最正确的作战方式。如果能一个时辰击溃对方最好,一个时辰不行,那就半天,但半天过去了。对方的坚韧,终于令他感到有些焦虑。 如果整个华夏第七军都是这样的战力,团山战场,会打成什么样子呢? “图拉。”他将令旗挥下,“轮到你了,华夏军已是强弩之末……打穿他们——” 名叫图拉的猛安听令,正午的阳光下,战鼓变得更为激烈。 宗翰不是小孩子,他不会出现战术上的失误。 而自己,必须在这里获胜,以确定整个战场是可以取胜的。 他看了看日光。 再有一个时辰,便能击败他们了吧。 “杀——” 随着又一轮军阵的冲出,老人挥起宝剑,放声呐喊。 之后是上千女真人的呐喊,犹如雷霆,横扫过整片战场,有生力量的持续加入给仍旧在战场上厮杀的女真士兵带来了新的士气。 陈亥横起长刀,迎向杀来的敌人,一名传讯的小兵被派了出去。 “告诉林旅长,我团已经没有预备队了。” 他没有要求支援,因为对方的回答,他大概也能猜到。林东山大概会说:“我也没有啊,你给我守住。”但他还是要将这样的讯息告诉林东山,因为如果自己这边死光了,林东山就得看着办。 不久之后,小兵带着林东山的回复过来,这边阵地已经陷入厮杀的海潮里。 …… 惨白的阳光俯瞰大地,从汉中西门出,去往团山的道路上,一场场大小规模的摩擦也都在发生。 被华夏军调派到这边的士兵并不多,但从早晨开始,便有两个连队的战士一直都在汉中西门附近打转,要么是截杀传讯的女真斥候,要么对撤退往汉中的女真溃兵打打秋风,他们甚至对城门展开过两轮佯攻,将声势炒的极为热烈,令得守城的士兵紧闭城门,基本不敢出去。 巳时过后,完颜庾赤率领三千余人从西门杀出,预备前往团山,也在第一时间遭到了这两支队伍的袭击,他们以山岭地形为凭依,对走过大路的女真部队发动进攻,甚至还推出了两门不知道从哪里缴获的铁炮对完颜庾赤的军阵进行炮击,令得完颜庾赤不得不派出骑兵进行驱逐,这两个连队便赶快躲入林中,摆出了负隅顽抗拖延时间的姿态。 完颜庾赤的三千人队中,骑兵将近一千,如果要歼灭这两个连的华夏军当然没有问题,但他知道对方的目的,便只好以骑兵发射火箭,点燃树林,让步兵赶快通过。 距离汉中以西六里,名为青羊驿的小集子,此时已经被一个营的华夏军士兵占领,午时左右,这两百余人发现了杀来的完颜庾赤,便构筑工事展开攻击。完颜庾赤便也摆开攻势,与对方厮杀了半个时辰,但对面的防守极其坚强,他终于还是决定从旁边的岔道离开,先去团山,免得被这两百多人拖住,抵达不了战场。 才通过青羊驿不久,道路边又有人摸过来了,三个华夏军士兵躲在路边的草丛里,当女真部队经过时跳出来扔了三颗手榴弹,随后拔腿就跑,他们越过旁边的小土沟,随后扑入不远处的小河当中,扬长而去——这明显是根据地形谋划好的策略,附近的骑兵迅速追赶,但还是没能在他们落水前射中他们。 他一直跟随着完颜希尹,不曾参与西南的大战,到得汉中才正式开始与华夏第七军交手,他先前也通过战场上的溃兵了解了这支华夏军的讯息,但这一刻,对于这拨似乎不管多少人都敢对他发起进攻的部队,完颜庾赤才终于感到烦闷之至。 长于野外斥候作战者,或许正面作战,会有弱点。他心中怀着这样的想法,将目光投向西面的团山…… …… 这一刻,团山东南面,通往汉中的丘陵与低地间,厮杀正沸腾成风暴中的怒潮。 时辰刚刚过午。由完颜宗翰主导的最为顽强的一波反击开始了。 天空之下,方圆数里的范围内都是大量溃散的士兵,尸体在战场上无人过问,炮击后的阵地上烟尘还在扬起,在内围的核心区域,激烈的厮杀正在形成,完颜宗翰发动了麾下八千人的核心精锐,一轮一轮疯狂地扑向东北面丘陵上的秦绍谦部队。 经过了半日时间的厮杀,外围的军队已经崩溃半数,其余尚有数千成编制的队伍,在经历了战败奔逃后说起来也仅仅是数字而已。唯独内围的八千人仍旧保持着战斗意志,率领这些士兵的中高层将领有跟随宗翰多年的亲卫提拔上来的,也有宗翰的姻亲、近戚,随着宗翰的号召,这些人也明白,终于到了需要他们牺牲的一刻。 午未之交,由女真猛安查剌率领第一个千人队对东北面的战场进行了猛烈的冲锋,这是一位从阿骨打起事开始就跟随在宗翰身边的老将了,他今年五十五岁,身材高大,只是因为右手小指有些畸形,早年战绩不彰——那也是因为金国早期将星云集的缘故——他跟随在宗翰身边多年,长女嫁给斜保为妃,这些年虽然年纪大了,但精力充沛,勇武异常,据闻其家中豢养妾室无数,查剌夜夜笙歌,不见疲惫。 确定秦绍谦位置,定下目标之后,他是第一个出来请命冲锋的,宗翰看着他,点了点头。 这位女真老将挥舞大斧,随后率领手下的千余人,朝着前方丘陵上的华夏军冲去。 华夏军一个营的兵力从正面迎上来,这是一师三旅二团一营的两百余人。随着一营的拦阻,二营随即从侧面杀来,查剌分兵应对。山丘与乱世之间先是箭矢的飞舞,随后便是一声声的爆炸,双方短兵相接之后,手榴弹、火雷的投掷仍不见停歇,转眼间,双方的建制都撕得一片混乱,大量的华夏军士兵朝着挥舞大斧的女真将领凿杀过去。 编制一乱,即便是女真精锐,都能够看到少量士兵在失去约束后下意识朝侧面溃逃的现象,宗翰唤过完颜撒八的骑兵队:“执行军法!溃逃者杀!” 随着骑兵队的冲出,宗翰下令猛安完颜真图率领另一个千人队压上。这是设也马与斜保的堂弟,三十二岁,袭郡伯爵位,作战武勇。得令之后朝着前方压上。 呼喊与厮杀的声音混乱到令人感到烦闷,女真的部分部队还称得上是秩序井然,然而从四面八方杀来的华夏军部队,乍看起来便混乱得让人头疼。他们大都已经经历了一到两场的厮杀,从人数到体力上来说,都是比不上自己这边的,但问题在于,即便人数占优,自己这边的人只要扔出去,在战场上被搅乱之后,基本就抓不起来了,而对面的华夏军仍旧能够照前冲锋。 完颜真图的第二个千人队被混乱的己方士兵阻挡,尚未支援到位,查剌率领的上千人已经在华夏军犬牙交错的攻势中被搅碎了,亲卫们朝着查剌聚集,试图护住将领后撤与完颜真图汇合,两颗手榴弹被扔了过来,将人群淹没在烟尘里,数名华夏军的士兵便朝着人群杀了进去。 厮杀一片混乱,透过望远镜的视野,宗翰还能够看到挥舞大斧的查剌奋勇挥击的身影,一名华夏军的士兵扑过来,与他一道撞飞在地上,查剌身形翻滚,起身之后拔刀而战。那华夏军士兵也扑上来,旁边有查剌的亲卫杀到近前,将那华夏军士兵逼退一步,而另外两名华夏军战士也已经杀到了,众人厮杀在一起,转眼间查剌身上已经鲜血淋淋。不知道谁又扔出了火雷,升起的烟尘遮蔽了厮杀的身影。 第三阵沿侧翼冲出,宗翰的本阵全面前压。 战斗打到这一刻,所谓的兵法韬略、阴谋诡计,都已经很难显出作用,又或者说,这些东西都只是指挥的基本功而已。双方都只能执起自己的棋子,尽全力投入到棋盘当中去,而一旦入局,随之而来的,也唯有奋战一途罢了。 一支支的部队正在拓宽前行的道路。未时三刻,宗翰全军投入战局,两个巨大的漩涡已经汇成一片,激烈地相互吞噬。 这之前,虽然也有韩企先等人谏言宗翰不可亲身犯险,但被宗翰一一驳回了。 …… 箭矢每时每刻都在不远处的天空中交错飞舞,爆炸声偶尔响起来,战马的嘶鸣、人声的呐喊、爆炸的回响,像是整片天地都已经陷入到厮杀当中去了。 戴着眼罩的将军站在小土坡上,用他的独眼到处张望,女真人的浩荡冲击,就在前方展开。 在激烈厮杀中崩溃的女真溃兵就像是这巨大的涡旋中蒸发出来的部分,洋洋洒洒的逃向外围,而一支支小规模的华夏军队伍正穿过村庄、林野,试图化作一条条的长线,凿穿女真人核心队伍。 南面的攻势尤其强烈,以至于女真军队的中段已经被杀得扭曲起来,齐新翰率领的整个旅已经被打散了,但他在南面聚集了一个团的兵力,正试图将仍有数千人的女真本阵切成两块。 至于秦绍谦这边,厮杀的动静几乎已经延伸到眼前。有包括宗翰在内的四千余人正全力压向这片山丘,在前方阻挡的是胥小虎率领的一个团,大概有六七个营甚至散碎到连级的部队正同时从不同方向朝完颜宗翰的所在发起进攻,这样的攻势延阻了女真人前进的速度,可以说这只巨兽一边前进,一边在被剔开骨肉。 秦绍谦所在的位置距离厮杀的锋线不到百米,偶尔甚至会有强行突入的女真神射手朝这边射箭,跟在他身边的大概只有一个警备连上百人的兵力。附近的山头、山腰上大概还有几个连、营在活跃,完颜撒八率领骑兵突围,绕向了秦绍谦的后方,他一方面要阻拦秦绍谦的后退,一方面也随时可能朝这边山坡上发动进攻。 好在这片山坡怪石嶙峋,应对骑兵并不困难。 “已经通知山下的倪华盯住完颜撒八,他手下有一个营的兵力可以用,人数不足,我让他就地征召了……”参谋长迟文光过来,与秦绍谦一齐看向前方的战场,“……你说,宗翰什么时候能杀到这里?打个赌?” 秦绍谦放下望远镜:“……他永远杀不到了。” 华夏军的攻势,正如同刀片一般,剔开骨肉,凿穿女真军队的身体…… …… 宗翰已经许久没有经历过陷阵冲杀的感觉了。 他身处高位已久,从灭辽的中期开始,需要他考虑的,就基本都是战阵韬略方面的事情。大规模的行军、围城作战,在战场之上展开堂堂的攻势,随后将对方击垮。 这个天下在过去几十年里,与女真人势均力敌者不多,少有人能将刀锋刺到他的面前,而在往日里,倘若真有这样的局面出现,他一般也会选择先一步的转移甚至是突围。 眼前的情况,并不一样。 华夏军作战勇猛,但数量上毕竟不多,自己率领的士兵尽管最近打得不够好看,但一战之力,毕竟也还是有的。 一旦转移,女真将失去所有的机会,而唯有他身先士卒、奋勇向前,在今天的这个下午,或许苍天还能给予女真人一份庇佑。 帅旗在浩荡的呼喊中前移,一众女真将士正奋勇厮杀,大炮被推向前方,轰得漫天黑尘。宗翰在亲兵们的拱卫下仗剑前行,有时候甚至会有弓箭、弩矢飞过来,亲卫们试图围住他,然而被宗翰暴戾地喝开了。 不知什么时候,华夏军的攻势已经开始波及炮兵的阵地,宗翰分出两百人前去支援,杀退了华夏军连队的攻势,但随后不久,又陆续有华夏军的小队伍从侧翼杀了进来,这是侧翼局势已经被搅乱后不可避免的事态,如果是女真人的小队,很难鼓起勇气从外围直接杀进来,但华夏军的队伍热衷于此,他们有的出现时已经在数十丈外,遭遇到宗翰身边这千人队时,才又被杀退。 最前方参与进攻的军阵已经被搅碎了,查剌是最先被华夏军斩杀的,完颜真图在一番奋战后被华夏军的士兵斩断了一只手一条腿,身中数刀被亲卫救下来,奄奄一息,前后左右,华夏军的小队从一支支混乱的军阵中杀穿过来,将宗翰身边的队伍也卷入到一场场的厮杀之中去。 “随我冲——” 宗翰执剑向前,他的旗帜也确实鼓舞了不少女真士兵,令得他们在溃败之后,又朝这边聚拢过来。 一支华夏军的队伍从侧翼杀来,弩弓的射击越过人群,在宗翰身侧一名亲兵的盔甲上钉出“叮”的一声,有人扔出手榴弹,爆炸之后是滚滚的烟尘,侧前方的亲卫迎上去展开了厮杀。数名亲卫骑着马靠过来,试图为宗翰挡住可能到来的攻击,但宗翰挥起马鞭让他们离开一点:“不要瞎胡闹!他们扔来火雷,你们全都要出事——” 侧前方的烟尘中人影交错,一位位的战士倒下,鲜血随着刀光洒在天空之中,扑在烟尘外,宗翰听见有人喊:“粘罕在此——” “宰了他——” “——杀粘罕!!!” 那烟尘滚滚之中,带头的是一名身材健硕如牛的华夏军战士,他将目光投向宗翰这边,在厮杀中冲撞,宗翰挥剑:“去杀了他!赏百金!”身边有骑士冲上去了,但在战场一侧,又有一小股华夏军的队伍出现在视野中,似乎是响应了“杀粘罕”的号召,冲过来拦住了这拨骑手,双方厮杀在一起。 那身形如牛的华夏军战士在不远处的混乱中搀扶起负伤的同伴,执刀向这边过来,有人射箭,他执盾挡着,身形浴血,宗翰看了看身侧,又看看不远处的山坡,哪里都是浩荡的厮杀,他执起长剑:“听我号令!” 他吼道:“宰了他们——” 阵型朝前方推出,后方排的士兵点起火雷,朝那边扔过去,那一片的华夏军战士不过十数名,朝着周围散开,仓惶地躲避,有人翻滚在泥土沟里,有人躲在石头后方,也有人当场被炸得飞了起来。滚滚浓烟之中,前排的士兵冲上,宗翰看见那名华夏军战士从石头后方的烟尘里扑出来,一刀将他的一名亲卫当胸劈开,鲜血喷出,那亲卫的尸体倒飞出两三丈外。那战士随后也在两名女真士兵的攻击下左支右拙,踉跄后退。但随着一名华夏军伤员过来帮忙,那战士随即的一刀,劈开了一名女真战士的脖子。 “好——” 宗翰策马冲了过去! 他心头热血翻涌,策马如雷霆,转眼间冲杀到那华夏军战士的面前,一剑当头斩下! 那华夏军战士的身体扑了出去,以身体带着长刀,朝宗翰战马腿上劈了一刀! 鲜血飚扬,那华夏军战士被战马带了一下,身体在地上翻滚。宗翰连人带马扑了出去。由于奔行的距离不长,那战马的速度终究还不到最快,前腿虽然被劈了一刀,但只是踉踉跄跄倒地,宗翰直接从战马上翻下来,他扔掉了手中的长剑,周围的亲兵都在叫:“大帅!”宗翰掀开披风扔掉,顺手从地上捡起一把大刀,冲向前去。 他年盛之时擅使刀,这些年基本只在发号施令,因此换了一把威严的长剑,但在眼下的情况里,终究不够好用。 能够在金国初期打出名气来的女真将领,无一不是战阵上的勇士,完颜娄室即便到了老年,仍旧热衷于上演三五精锐披甲夺城的戏码,完颜希尹虽然多执文事,但论及比武放对,例如完颜宗弼这些在历史上有着赫赫凶名之人,一个两个都会被他吊打。宗翰亦是如此,数十年来军阵运筹,但他的武艺锻炼从未落下,此时执起长刀,他仍旧是女真族中最出色的战士与猎手。 他身材高大,常年大权在握,积累起来的是远超一般人的威严与气势,此时执刀在手,凛冽的杀气足以慑人心魄,那身形健硕的华夏军战士从地上爬起来,脸上、额头上都被擦出血痕,周围是奔来的女真亲卫,前方完颜宗翰执刀冲来。他的眼中掠过一抹狂热,两排牙齿露出来,那看起来像是带着血沫的狂笑—— 他腿上发力,迎向宗翰。这位名震天下,杀人无数的女真宿将一刀斩来,犹如屠夫斩向了猎物,矮他半个头的华夏军战士一刀由下而上,全力迎了上去!刀光冲天而起。 “嘭——”的一声,两柄钢刀在空中全力碰撞,宗翰全力的一刀,此时被硬生生地砸开,他身体退了半步,那华夏军的战士进了半步,刀在空中,他双目狂热,张开的口中喷出血沫来,吼声响在宗翰的面前。 “杀——” 杀人要喜庆。 时间过去了十余年,华夏第七军第一师二旅二团二营一连连长牛成舒,将刀锋再度落到完颜宗翰的面前。一边是看似微不足道的华夏军士兵,一边是给这天下带来了数十年阴影的女真英豪,刀锋劈在一起,空气中都爆出飞舞的火花来,转眼间,完颜宗翰不断后退,跌入人群。 旁边女真士兵淹没过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四八章 大决战(完)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下午的风吹起山间的落叶,呜咽的声音,如同唱起挽歌。 即便许多年后,完颜庾赤都能记起那天下午吹起在汉中城外的风声。 跟随完颜希尹许多年,他伴着女真人的兴旺而成长,见证和参与了无数次的胜利和欢呼。在金国崛起的中期,即便偶尔遭遇窘境、战场受挫,他也总能见到蕴藏在金国军队骨子里的骄傲与不屈,跟随着阿骨打从出河店杀出来的这些军队,早已将傲气刻在了内心的最深处。 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也是因此,在这天下午,他第一次见到那从所未见的景象。 越是接近团山战场,视野之中溃散的金国士兵越多,辽东人、契丹人、奚人……乃至于女真人,三三两两的如同潮水散去。 没有了长官的部队随意集结起来,伤兵们互相搀扶,朝着汉中方向过去,亦有失去建制落单的散兵,拿着兵器随意而走,见到任何人都如同惊弓之鸟。完颜庾赤试图收拢他们,但由于时间紧迫,他不能花太多的时间在这件事上。 一部分的士兵汇入他的队伍里,继续朝团山而去。 完颜庾赤询问了团山战场的情况,也询问了这些战士所隶属的部队和过往的经历,先是相对外围战力稍弱的部队,但不久之后,便有各个部队的成员出现,当屠山卫的核心成员向他叙述战场上的状况时,完颜庾赤才注意到,他眼前身材高大的屠山卫战士,一面叙述,一面在恐惧。 “那些黑旗军的人……他们不要命的……若在战场上遇到,切记不可正面冲阵……他们配合极好,而且……就算是三五个人,也会不要命的过来……他们专杀领头人,我队蒲辇(队正),鞑莱左孛,被三名黑旗成员围攻致死……” “左孛?”完颜庾赤问道。屠山卫皆为军中精锐,其中军官更是以女真人居多,完颜庾赤认识不少,这名叫鞑莱左孛的蒲辇,战场厮杀极是勇猛,而且性情豪爽,完颜庾赤早有印象。 “嗯。”那士兵点头,随后便继续说起战场上对华夏军的印象来。 这么些年来,屠山卫战绩辉煌,当中士兵也多属精锐,这士兵在战败溃散后,能够将这印象总结出来,在普通部队里已经能够担当军官。但他叙述的内容——虽然他想尽量平静地压下去——终究还是透着巨大的沮丧之意。 而结合之后收拢的部分屠山卫溃兵讲述,一个残酷的现实轮廓,还是迅速地在他脑海中成型了——在这轮廓形成的第一时间,他是不愿意相信的。 宗翰大帅带领的屠山卫精锐,已经在正面战场上,被华夏军的部队,硬生生地击垮了。 由大帅带领在汉中的近十万人,在过去五天的时间里已经经历了许多场小规模的厮杀与胜负。尽管失利许多场,但由于大规模的作战尚未展开,属于最为核心也最为精锐的大部分金国战士,也还在心怀期待地等待着一场大规模会战的出现。 希尹率兵对汉中的增援,摆开的决战态势,振奋了军心,令得这边的屠山卫战士们能够对华夏军再摆开一拨攻势。但之前半天时间,在团山发生的大战,终于在正面击溃了这些女真勇士的幻想,战场上的胜负对比是如此的强烈和明确,以至于这些女真勇士都直接感受到了力量的碾压。 大规模的冲阵无法形成力量,结阵成了靶子,非得分成细沙般的散步上前厮杀;但小规模作战中的配合,华夏军胜于己方;相互展开斩首作战,对方基本不受影响;往日里的各种战术无法起到作用,整个战场之上犹如流氓打乱架,华夏军将女真部队逼得无所适从…… 往日里还只是隐隐约约、能够心存侥幸的噩梦,在这一天的团山战场上终于落地,屠山卫进行了奋力的挣扎,一部分女真勇士对华夏军展开了反复的冲锋,但他们上头的将领死去后,这样的冲锋只是徒劳的还手,华夏军的兵力只是看起来散乱,但在一定的范围内,总能形成大大小小的编制与配合,落进去的女真部队,只会受到无情的绞杀。 如果放到日后回忆,当时的完颜庾赤还没能完全消化这一切,他带领的部队已经进入团山大战的内围。这时候他的麾下是从汉中集结起来的三千人,当中亦有半数以上,是之前几天在汉中附近经历了战斗的溃败或转进士兵,在他一路收拢溃兵的过程里,这些士兵的军心,其实已经开始散了。 时间由不得他进行太多的思考,抵达战场的那一刻,远处丘陵间的战斗已经进行到白热化的程度,宗翰大帅正率领部队冲向秦绍谦所在的地方,撒八的骑兵包抄向秦绍谦的后路。完颜庾赤并非庸手,他在第一时间安排好军法队,随后命令其余部队朝着战场方向进行冲锋,骑兵跟随在侧,蓄势待发。 正面迎接这三千人的,是附近华夏军一个营的兵力,他们在山头上迅速地组织起防御,三门大炮封锁来路,完颜庾赤命令部队冲上去,碾平这个山头,双方还未完全进入交战,远处的视野中,混乱开始出现了。 天会十五年,四月二十四日下午申时一刻,宗翰于团山战场上下令开始突围,在这之前,他已经将整支部队都投入到了与秦绍谦的对抗当中,在作战最激烈的一刻,甚至连他、连他身边的亲卫都已经投入到了与华夏军战士捉对厮杀的行列中去。他的部队不断挺近,但每一步的前进,这头巨兽都在流出更多的鲜血,战场核心处的厮杀犹如这位女真军神在燃烧自己的灵魂一般,至少在那一刻,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将这场孤注一掷的战斗进行到最后,他会流尽最后一滴血,或者杀了秦绍谦,或者被秦绍谦所杀。 但宗翰终于选择了突围。 完颜庾赤见证了这巨大混乱开始的一刻,这或许也是整个金国开始崩塌的一刻。战场之上,火焰仍在燃烧,完颜撒八下了冲锋的号令,他麾下的骑兵开始停步、掉头、朝着华夏军的阵地开始冲撞,这激烈的冲撞是为了给宗翰带来撤离的空隙,不久之后,数支看起来还有战斗力的部队在厮杀中开始解体。 完颜庾赤挥动了手臂,这一刻,他带着上千骑兵开始冲过封锁,尝试着为完颜宗翰打开一条道路。 不久之后,各种呐喊声响起在战场上。华夏军大喊:“金狗败了——” “粘罕想逃——” “杀粘罕——” 冲锋号的声音里,战场上有赤红色的传令烟火在升腾,那是象征着胜利与追杀的信号,在天空之中不断地指向完颜宗翰的方向。 …… 红色的烟火升腾,犹如延伸的、燃烧的血痕。 距离团山数里外的青羊驿,先前与完颜庾赤进行过作战的士兵在看见远处红色的烟火后,开始进行集结,视野之中,烟火在天空中陆续蔓延而来。 在过去两里的地方,一条小河的岸边,三名穿着湿衣服正在河边走的华夏军士兵望见了远处天空中的红色号令,微微一愣之后相互交谈,他们在河边兴奋地蹦跳了几下,随后两名士兵首先跳进河里,后方一名士兵有些为难地找了一块木头,抱着下水艰难地朝对面游去…… 天空之下正有一支又一支的队伍朝这边聚拢。 距离团山战场数里之外,风雨兼程的完颜设也马率领着数千部队,正飞快地朝这边赶来,他望见了天空中的血红色,开始率领麾下亲卫,疯狂赶路。 …… 由骑兵开路,女真部队的突围犹如一场风暴,正冲出团山战场,华夏军的攻击汹涌而上,一支又一支金国部队的溃败正在成型,但毕竟由于华夏军兵力较少,溃兵的核心一时间难以截住。 秦绍谦骑着战马冲上山坡,看着小股小股的华夏军部队从四面八方涌来,扑向突围的完颜宗翰,表情有些复杂。 “如果有机会,我真他娘要问问宗翰,心里怎么想的。” 从前期的兵力投放与进攻强度来看,完颜宗翰不惜一切要杀死自己的决心毋庸置疑,再往前一步,整个战场会在最激烈的对抗中燃向终点,然而就在宗翰将自己都投入到进攻队伍中的下一刻,他如同大彻大悟一般的陡然选择了突围。 赌桌上的赌徒通常不会在这个时候选择罢手,因为太晚了。而作为战场上的将领,他已经投入了一切,这突然的放弃,就显得有些早——并且尴尬。平心而论,那一刻就连秦绍谦都已经相信了宗翰的目的是不死不休,也是因此,对于他突如其来的突围,这边也有些意外。 但也仅仅是意外而已。 成千上万的华夏军正在烟火的命令下朝着这边汇集,对于奔逃的金国军队,展开一波一波的截杀,战场之上,有女真将领不忍看到这战败的一幕,仍旧率领部队对秦绍谦所在的方向发起了亡命的冲击。部分士兵缴获了战马,开始在命令下集结,穿过丘陵、平原绕往汉中的方向。 “截住粘罕!抓住他!杀了他!” 秦绍谦一面发出命令,一面前行。下午的阳光下,原野上有平静的风,爆炸声响起来,耳边有呼啸的声音,过去数十年间,女真的最强者正率兵而逃。这个时代正在对他说话,他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傍晚,他率队出征,做好了死于疆场、马革裹尸的准备,他与立恒坐在那片夕阳下,那是武朝的夕阳,父亲身居右相、兄长职登太守,汴梁的一切都繁华富丽。 他愿意为这一切付出生命。 “武朝欠账了……”他记得宁毅在那时的说话。 他问:“多少人命能填上?” 那风流富庶雨打风吹去,富丽堂皇倒塌成废墟,兄长死了、父亲死了,他杀了皇帝、他没了眼睛,他们走过小苍河的艰难、西北的厮杀,无数人悲怆呐喊,兄长的妻子落于金国遭受十余年的折磨,小小的孩子在那十余年里甚至被人当畜生一般剁去手指。 多少人命能填上? “金狗败了——” “——杀粘罕!!!” 他率领军队扑上去。 …… 烟火如血升腾,粘罕败阵逃亡的消息,令许多人感到意外、惊骇,对于大部分华夏军军人来说,也并非是一个预定的结果。 这几日的厮杀都是同样的激烈,团战的作战在预期当中并不一定是决战,如果宗翰选择突围、转进,华夏军也做好了一路厮杀到汉中,再将汉中城做为下一轮战场的心理准备。 人们预期着胜利,但同时,如果胜利没有那么容易到来,华夏第七军也做好了咬住宗翰不死不休的准备——我没死完,你就别想回去! 在眼前的作战当中,这样惨烈到极点的心理预期是需要有的,虽然华夏第七军带着仇恨经历了数年的训练,但女真人在之前毕竟罕有败迹,若只是怀抱着一种乐观的心态作战,而不能破釜沉舟,那么在这样的战场上,输的反而可能是第七军。 也是因此,随着烟火的升起,传讯的斥候一路冲向汉中,将粘罕逃亡,沿途各队全力截杀的命令传来时,不少人感受到的,也是如梦似幻的巨大惊喜。 刘沐侠甚至因此稍稍有些恍神,这一刻在他的脑海中也闪过了许许多多的东西,随后在班长的带领下,他们冲向预定的防御路线。 斥候仍旧在山岭、原野间不断厮杀,粘罕率领的溃兵部队一路向前,部分早已溃败的士兵也因此汇集过来,这部队犹如风暴掠过原野,有时候会停下来片刻,有时候会绕开道路,一支支的华夏军部队在附近汇集后冲杀过来,马队正在奔跑中不断纠缠。 阳光的样子显示眼前的一刻还是下午,汉中的原野上,宗翰知道,晚霞即将到来。 他指挥着军队一路奔逃,逃离阳光落下的方向,有时候他会微微的失神,那激烈的厮杀犹在眼前,这位女真老将似乎在转眼间已变得白发苍苍,他的手上没有提刀了。 之前在那丘陵附近,秦绍谦的阵前,是他十余年来第一次提刀上阵,久违的气息在他的心头升起来,许多年前的记忆在他的心头变得清晰。他知道如何奋战,知道如何厮杀,知道如何付出这条性命……多年前面对辽人时,他无数次的豁出性命,将敌人压垮在他的利齿之下。 这一天,他再度上阵,要豁出这条性命,一如四十年前,在这片天地间、似乎无路可走之处搏杀出一条道路来,他先后与两名华夏军的战士捉对厮杀。四十年过去了,在那一刻的厮杀中,他终究明白过来,面前的华夏军,到底是怎样成色的一支部队。这种理解在刀锋相交的那一刻终于变得真实,他是女真最敏锐的猎手,这一刻,他看清楚了风雪对面那巨兽的轮廓。 他放弃了冲锋,掉头离开。 至少在这一刻,他已经明白冲锋的后果是什么。 不是现在…… “……华夏军的火药不断变强,将来的战斗,与过往千年都将不同……宁毅的话很有道理,必须通传整个大造院……不止大造院……如果想要让我等麾下士兵皆能在战场上失去阵型而不乱,战前必须先做准备……但尤其重要的,是大力推行造纸,令士兵可以读……不对,还没有那么简单……” 战马一路前行,宗翰一面与旁边的韩企先等人说着这些话语,有些听起来,简直就是不祥的托孤之言,有人试图打断宗翰的说话,被他大声地喝骂回去:“给我听清楚了这些!记住这些!华夏军不死不休,如若你我不能回去,我大金当有人明白这些道理!这天下已经不同了,将来与以前,会全不一样!宁毅的那套学不起来,我大金国祚难存……可惜,我与谷神老了……” 他如此说着,有人前来报告华夏军的接近,随后又有人传来消息,设也马率领亲卫从东北面过来援救,宗翰喝道:“命他立刻转向支援汉中,本王不用援救!” 不久之后,一支支华夏军从侧面杀来,设也马也飞速赶来,斜插向混乱的逃亡途径。 “谁敢伤我父帅——” 他率队厮杀,好不英勇。 宗翰传讯:“让他滚——” 夕阳在天空中蔓延,女真数千人在厮杀中奔逃,华夏军一路追赶,零零碎碎的追兵冲过来,奋起最后的力量,试图咬住这苟延残喘的巨兽。 刘沐侠跟随着大队,厮杀向前,班长浑身是血,在前方大喊:“杀粘罕!剐了他——”他们朝着远处的帅旗一路撕咬,周围尽是混乱的战况,有小股骑兵冲过来,士兵们寻找着身上的手榴弹,大部分的手榴弹都已经用光了,有人从女真士兵的尸体上找了两颗火雷,趁着战马来时,扔了出去,有骑兵滚落马下,周围便是混乱的厮杀。 “杀退他们,逮住粘罕——”班长在厮杀中喊着,他与女真人乃是破家的血仇,眼见着女真的帅旗近一阵远一阵,此时也是歇斯底里血气上了脑。这也难怪,从女真南下以来,多少人破家灭门,拿着刀枪与粘罕隔得这么近的机会,一生之中又能有几次呢? “我宰了你们!狗一样的汉人——” 周围滚滚烟尘,对面的这帮敌人之中亦有女真将领,周围亲兵武艺也不错。刘沐侠一手持刀一手持盾,在对面的叫喊声中杀了一人,随后配合旁边的战友朝前方压过去,他是第七军中的老兵,不担任军官只是因为不太喜欢指挥人,但战场之上厮杀配合的技巧在整个营、团都是屈指可数的,一面作战,他还在一面保存体力、保护战友。 被他带着的两名战友与他在呐喊中前冲,三张盾牌组成的小小屏障撞飞了一名女真士兵,一旁传来班长的喊声“杀粘罕,冲……”那声音却已经有些不对了,刘沐侠转过头去,只见班长正被那身着铠甲的女真将领捅穿了肚子,长刀绞了一绞后拉出来。 “汉狗去死——通知我父王快走!不必管我!他身负女真之望,我可以死,他要活着——” 鲜血喷上完颜设也马的盔甲,他一面挥舞钢刀,一面往旁边的亲卫下令。看见侧面有华夏军士兵扑上来,他全力迎了上去! 战场那边,宗翰看着进入战场的设也马,也在下令,随后带着士兵便要朝这边扑过来,与设也马的部队汇合。 “去告诉他!让他转移!这是命令,他还不走便不是我儿子——” 刘沐侠与旁边的华夏军士兵扑向完颜设也马,周围几名女真亲卫也扑了上来,刘沐侠杀了一名女真亲卫,和盾撞向设也马,设也马退了两步,舞刀疾劈,刘沐侠放开盾牌,身形俯冲,一刀砸在设也马的腿弯上,设也马踉跄一步,劈开一名冲来的华夏军成员,才回过头,刘沐侠挥起大刀,从空中全力一刀劈下,哐的一声巨响,火花四射,那一刀劈在设也马的头盔上,犹如挨了一记闷棍。 设也马脑中便是嗡的一声响,他还了一刀,下一刻,刘沐侠一刀横挥重重地砍在他的脑后,华夏军钢刀颇为沉重,设也马口中一甜,长刀乱挥还击。 周围有亲卫扑将过来,华夏军士兵也猛扑过去,刘沐侠与设也马拼了两刀,猛然冲撞将对方冲的退了两三步。设也马被后方的石块绊倒,刘沐侠追上去长刀全力挥砍,设也马脑中已经乱了,他仗着着甲,从地上爬起来,还往前挥了一刀,刘沐侠挥舞大刀朝着他肩颈之上不断劈砍,劈到第四刀时,设也马站起半个身体,那盔甲已经开了口,鲜血从刀锋下飚出来。 刘沐侠又是一刀落下,设也马摇摇晃晃地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了一步,又跪倒下来,他还想朝后舞刀,前方宗翰的帅旗正在朝这边移动,刘沐侠将他身体的豁口劈得更大了,之后又是一刀。 夕阳下,宗翰看着自己儿子的身体在乱战之中被那华夏军士兵一刀一刀地劈开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原野上响起老人如猛虎般的哀嚎声,他的面目扭曲,目光狰狞而可怕,而华夏军的士兵正以同样凶狠的姿态扑过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四九章 有形诸象纷飞远 无声巨梦卷红尘(上)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江风和煦,彩旗招扬,夏日的阳光透着一股清澈的气息。四月二十五日的汉江南岸,有熙熙攘攘的人群穿山过岭,朝着江岸边的小县城聚集过来。 衣着褴褛的青壮、颤颤巍巍的老者、跟随父母的孩童,生、士兵、乞丐……这一刻正朝着同样的方向前进着,路途之中山峦起伏,绿色的天地里充满着生机,官道两旁甚至有人敲起了锣鼓,少数瘦弱的生碰头,指点着周围的景象,热闹非凡的景象。 前方便是西城县,戴梦微族居所在。 原本不过两三万人居住的小县城,眼下的人群聚集已达十五万之多,这中间自然得算上各地汇聚过来的军人。西城县之前才弥平了一场“叛乱”,战事未休,甚至于城东头对于“叛军”的屠杀、处理才刚刚开始,县城南面,又有大量的平民汇聚而来,一时间令得这原本还算山明水秀的小县城有了熙熙攘攘的大城景象。 此时聚集过来的平民,大多是来感谢戴梦微活命之恩的,人们送来锦旗、端来匾额、撑起万民伞,以感谢戴梦微对整个天下汉人的恩德。 西城县不大,戴梦微年事已高,能够接见的人也不多,人们便选出年高德劭的宿老为代表,将寄托了心意的感激之物送进去。在南面的城门外,进不去城内的人们便群聚于草坡、山间,拖着孩子,向城内戴府方向遥遥跪拜。 女真西路军在过去一两年的劫掠厮杀中,将不少城池划为了自己的地盘,大量的民夫、匠人、稍有姿色的女子便被关押在这些城池之中,这样做的目的自然是为了北撤时一道带走。而随着西南大战的失利,戴梦微的一笔交易,将这些人的“所有权”拿了回来。这几日里,将他们释放、且能得到一定补贴的消息传遍长江以南的城镇,舆论在有意的控制下已经开始发酵。 女真人这一路杀来,如果一切顺利,能够带回北面的,也不过是数十万的人口,但受兵祸波及的何止这么些人。大量的城池在兵祸肆虐后受汉军控制,汉军又归附了女真人,说是在女真治下也并不为过。女真战事失利,仓惶北归,人是带不走了,但对带不走的人放一把火或者来一次大屠杀,也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这个时候,是年迈的戴梦微戴夫子站出来,与女真谷神当面陈说利害,最终不仅将众人全数保下,甚至于女真人带不走的粮草、物资都不曾被销毁,而是全数移交到了戴梦微的手中。如此一来,众人受到释放之后,甚至还能保留些许物件,重新恢复生活。这样的恩德,在长江以南要说万家生佛,绝不为过,甚至于足以说是圣人所为。 这样的行动当中,固然也有一部分行为的正确与否值得商榷,例如有数以万计的黑旗匪类,虽然同样抗金,但此时被戴梦微算计,成为了交易的筹码,但对于早已在恐惧和窘迫中度过了一年多时间的人们而言,这样的瑕疵微不足道。 人们在惶然与恐惧中固然想过不论是谁打败了女真都是英雄,但此刻被戴梦微救下,顿时便觉得戴梦微此时仍能坚持反对黑旗,不愧是有理有节的大儒、圣人,没错,若非黑旗杀了皇帝,武朝何至于此呢,若因为他们抗住了女真就忘了他们以往的过错,我辈气节何在? 希尹将长江南岸人口、物资、汉军节制权交给戴梦微已有数日,各个军队的将领虽然也多有自己的想法,但在当下,却不免为戴梦微的大手笔所折服。理论上来说,这位手段狠辣,不动声色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老人必然会是长江以南最重要的权利核心之一,也是因此,这最初几日的宣传与安排,大伙儿也都尽心尽力,一波讯息,将这圣人的形象树立起来。 各地的百姓在以往担心着会被屠杀、会被女真人带往北方,待听说西南战事失利,他们并未感到轻松,心中的恐惧反而更甚,此时终于脱离这可怕的阴影,又听说将来甚至会有物资发还,会有官府帮忙恢复民生,内心之中的感情难以言表。与西城县距离较远的地方反应可能迟钝些,但近处两座大城中的居民朝西城县涌来,便将小县城堵得水泄不通。 亦有大量的落魄儒生朝这边聚集,一来感激戴梦微的恩情,二来却想要藉此机会,指点江山、出售胸中所学。 戴梦微往日里名声不彰,此时一番动作,天下皆知,此后自然四方景从,来得早些,说不定得其赏识,还能混个从龙之功。 这些事情才刚刚开始,戴梦微对于民众的聚集也并未阻止。他只是命下方儿郎大开粮仓,又在城外设下粥铺,尽量让过来之人吃上一顿方才离开,在明面上老人每日并不过多的接见外人,只是按照往日里的习惯,于戴家私塾当中每日授课半天,儒者气节、风骨,传于外界,令人心折。 到二十五这天,虽然城东对于当初的“叛乱者”们已经开始动刀杀戮,但县城之中仍旧热闹而安稳,上午时分一场葬礼在戴家的后山进行着,那是为在这次大行动中死去的戴家儿女的安葬,待入土之后,老人便在坟山前方开始讲课,一众戴氏儿女、宗亲跪在附近,恭恭敬敬地听着。 山风清爽,只远处县城东面的天空中飘荡着黑烟,那是叛乱者们的尸体被烧毁时升起的烟尘。两处死亡的景象与氛围异地结合在一起,老人也循着这样的情景开始讲述这天下大势,间或提起《论语》中的论述,后又延伸到《道德》,开始讲“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的道理。 众人皆俯首听讲。 这课讲到差不多时,一旁有管事过来,向戴梦微低声转述着一些消息。戴梦微点了点头,让众人自行散去,随后朝庄子那边过去,不多时,他在戴家房院子里见到了一位轻装而来的大人物,刘光世。 刘光世向戴梦微见礼,戴梦微也回了一礼:“想不到刘公竟亲自前来。” “此等大事,岂能由下人传讯处理。而且,若不亲自前来,又岂能亲眼见到戴公活人百万,民心归向之盛况。”刘光世语调不高,自然而诚恳,“金国西路军受挫北归,这数百万人性命、辎重粮草之事,若非戴公,再无此等处理办法,戴公高义,再受小侄一拜。” “刘公言重了。”戴梦微扶住他,“老夫枯朽之身,无力抗敌,不过钻个空子,略尽绵薄之力而已。谋不可以久,往后世间动荡,这天下大事,还需刘公这般军人撑起。而今天下实已至万物尽焚、生机难续之境地了,若再无革新之法,便如老朽一般拖个三年、五年,也不过饮鸩止渴而已。” “戴公所言极是。”刘光世点头,“刘某近年来心忧之事也是如此,遭逢乱世,武盛文衰,为对抗女真,我等不得已依仗那些军法、山匪,可这些人不经文教,粗鄙难言,盘踞一地蚕食万民,从不为生民福祉着想,乱上加乱啊戴公……似戴公这等香传家又肯为未天下挺身而出者,太少了。” “刘公谬赞了。” “戴公当得起。”刘光世恭维一番,看看戴梦微那张不为所动的老脸,叹了口气,“言归正传,戴公,宁立恒从剑阁杀出来了,或还有几日方能抵达汉中……汉中战况如何了,可能看出端倪吗?” “汉中战场,先前在粘罕的指挥下已乱成一团,前日傍晚希尹赶到汉中城外,昨日已然开战,以先前汉中战况而言,要分出胜负来,恐怕并不容易,秦绍谦的两万精兵虽强,但粘罕、希尹皆为一时雄杰,此战胜负难料……当然,老朽不懂兵事,这番判断恐难入方家之耳,具体如何,刘公当比老朽看得更清楚。” 金国与黑旗第七军的汉中决战,天下为之瞩目,刘光世必然也安排了探子过去,随时传回情报,只是他暗中动身来到西城县,情报的反馈必然不如近处的戴梦微等人迅速。如此说得几句,戴梦微着人将最近传来的情报取来,转手交给刘光世,刘光世便在房间里详细地看着。 时值正午,阳光照在外头的院子里,房间之中却有过堂微风,打扮得宜的下人进来添了一遍茶水,不免用好的目光打量了这位威严稳重的客人。 戴家往日虽是世家,家教甚严,但论及层次,终究不过影响附近几个小州县,也就是最近几日的时间里,家主的动作震惊天下,不光与女真谷神达成对等的协议、摆明旗号对抗黑旗,更获得各方拥戴、各方来朝。府中下人虽然得了严令,气度有所提升,但仍旧不免为这几日暗中过来的客人身份而震惊。 这位刘光世刘将军,往日里便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将军、大人物,眼下据说又掌握了大片地盘,明面上是为武朝守土,实际上说是割地为王也不为过,但在自家主人面前,他竟然是亲自上门,拜访、商谈。晓事之人震惊之余也与有荣焉。 刘光世详细地看完了戴梦微这边的情报,喝了一口茶水。过去几日时间里,汉中会战局势之激烈,即便粘罕、希尹本人都难以抓住全貌,一些在周围打探的探子查知的消息便更为混乱。过来的途中刘光世便接过一些情报,与刘氏的情报一对照,便知细部的消息全不可靠,只有大致的方向,可以推测一二。 “粘罕、希尹领兵,金国兵力十余万,兼有屠山卫在其中,秦绍谦兵力不过两万,若在往日,说他们能够当面对阵,我都难以相信,但终究……打成这等僵持的烂仗了,秦绍谦……唉……” 刘光世叹了口气,他脑中想起的还是十余年前的秦嗣源、秦绍和、秦绍谦,当初秦嗣源是手腕圆通厉害,能够与蔡京、童贯掰腕子的厉害人物,秦绍和继承了秦嗣源的衣钵,一路飞黄腾达,后来面对粘罕守太原长达一年,也是可敬可佩,但秦绍谦作为秦家二少,除了性格暴烈耿直外并无可圈点之处,却怎样也想不到,秦嗣源、秦绍和死去十余年后,这位走武将路子的秦家子,将粘罕压在了前方打。 一年多以前金国西路军攻荆襄防线,刘光世便在前线督战,对于屠山卫的厉害尤其知根知底。武朝军队内部贪腐横行,关系盘根错节,刘光世这等世家子弟最是明白不过,周君武冒天下之大不韪,得罪了无数人练出一支不许人插手的背嵬军,面对着屠山卫也是败多胜少。刘光世不免叹息,岳飞年轻气盛手段不够圆滑,他时常想,若是同样的资源与信任放在自己身上……荆襄说不定就守住了呢。 当然,这样的事情也只能想想,无法说出来,但也是因此,他明白背嵬军的厉害,也明白屠山卫的厉害。到得这一刻,就难以在具体的情报里,想通秦绍谦的华夏第七军,到底是怎么个厉害法了。 “……华夏军之强大,其根本原因仍在西南宁先生的身上,望远桥七千破三万,阵斩完颜斜保,吓破了粘罕的胆,才有西路军的掉头后撤,而今他杀了拔离速、出剑阁,粘罕也好、希尹也罢,必不想在此时与他对上。粘罕打成乱仗,是无正面决战信心之下的疲兵、拖延之计,但拖延也只是为了决战,希尹既至,必然追求早日完成战斗。秦绍谦用兵猛烈,近乎迂执,恐怕也是正面迎上……” 刘光世分析一番:“戴公所言不错,依刘某看来,这场大战,也将在数日内有个结果……粘罕十万、秦氏两万,心魔不至的情况下,也只能是两败俱伤了,问题在于,打得有多惨烈,又或者选在何时停下而已。” “刘公以为,会停下来?” “粘罕、希尹掌十万大军,固然希望一战消灭秦绍谦,但看之前的消息,秦绍谦手下这支军队之强,委实惊天动地。以秦绍谦的想法,恐怕也希望在汉中斩杀粘罕、希尹,但想是这样想,粘罕、希尹何许人也,纵然秦绍谦是完颜阿骨打一般的英雄在世,粘罕却非护步达岗之前的天祚帝……此战已然惨烈异常,以我看来,双方以汉中为战场,纠缠数日,若粘罕、秦绍谦不死,双方徐徐脱战,两败俱伤,当是最可能的结果……其实如今也已经是两败俱伤了,只不过华夏第七军能将粘罕逼到这等程度,这天下,已经可说是无人能敌了。” 都是见过无数大世面的人,刘光世虽然说起华夏第七军无人能敌,但语气仍旧平静,毕竟这天下大势,并非一两支无敌之军可以左右,这天下强弱转换,也常常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楚。戴梦微面色稍带悲苦,点了点头:“就如京中诸公所言,这华夏军,是刚强易折、不可久守之像,他们就少了许多麻烦了。” 他这语气平淡,微带讥讽,刘光世微微笑笑:“戴公以为如何?” “老朽未有那般乐观,华夏军如朝日升腾、锐意进取,令人叹服,宁人屠亦与完颜阿骨打一般,堪称一代人杰……只是他道路太过激进,华夏军越强,天下在这番动乱当中也就越久。如今天下动乱十余年,我中原、江南汉人死伤何止千万,华夏军如此激进,要灭儒,这天下没有亿万人的死,恐难平此乱……老朽既知此理,不能不站出来,阻此大难。” 刘光世微感疑惑:“还望戴公详述。” 戴梦微当下便将那日与希尹所言大致复述了一遍,刘光世起身又是一揖:“今日方知大贤在此,与戴公心胸相较,京城衮衮诸公,不过跳梁小丑尔……” 面对着华夏军实质上的崛起,京城吴启梅等人选择的对抗方法,是拼凑理由,说明华夏军对各地大族、世家、割据力量的害处,那些言论固然能蛊惑一部分人,但在刘光世等大势力的面前,吴启梅对于论据的拼凑、对旁人的煽动其实多少就显得巧言令色、软弱无力。只是大敌当前、同仇敌忾,人们自然不会对其作出反驳。 相对而言,此时戴梦微的言辞,以大局大势入手,委实高屋建瓴,充满了说服力。华夏军的一声灭儒,往日里可以当成玩笑话,若真的被实施下来,弑君、灭儒这一系列的动作,天下大乱,是稍有见识者都能看得到的结果。而今华夏军击败女真,这样的结果迫至眼前,戴梦微的话语,等于在最高层次上,定下了反对黑旗军的纲领和出发点。 以刘光世的见识,自然明白,京城的一番言辞,众多大族不过顺水推舟,装作相信,但戴梦微这番说辞传扬出去,各方各地的有见识者,是会真正相信,且会产生使命感的。 他将戴梦微恭维一番,心中已经考虑了众多操作,当下便又向戴梦微坦陈:“不瞒戴公,过去月余时日,眼见金国西路军北撤,华夏军声势坐大,小侄与麾下各方首领也曾有过各种打算,今日过来,便是要向戴公一一坦陈、请教……其实天下动荡至此,我武朝能存下多少东西,也就取决于眼下了……” 他当下将各家串联,过荆襄、复汴梁的计划一一与戴梦微坦白,其中部分参与者,此时也是“效忠”于戴梦微的军阀之一。如今天下局面混乱至此,眼见着黑旗就要坐大,刘戴二人所处的位置都算得上是黑旗的卧榻之侧,联手的理由是极为充分的。 更何况刘光世精通兵事,但对文事上的构架,终究缺乏最专业的构架与眼光,在未来的局面当中,即便能够收复汴梁,他也只能够构架出一言堂,却架构不出相对健康的小朝廷;戴梦微有文事的细致与大局的眼光,但对麾下一众归附的武将约束力仍旧不够,也正好需要合作者的加入与平衡。 刘光世一番坦陈,戴梦微虽然表情不变,但随即也与刘光世吐露了心中所想。往日里武朝糜烂,各种关系盘根错节,以至于文臣武将,都趋于腐朽,到得眼下这一刻,大敌当前,各方联合固然要讲利益,但也到了破而后立的时机,对于各路军阀武将来说,他们刚刚经历了金人与黑旗的阴影,要求不会过多,正是肃清军纪、改革军制、加强管理的时候。 至于文臣体系,眼下旧的框架已乱,也正是趁着机会大兴科举、提拔寒门的时机。历朝历代这样的机会都是开国之时才有,眼下虽然也要拉拢各地大族世家,但空出来的位置很多,强敌在前也容易达成共识,若真能夺回汴梁、重铸秩序,一个充满活力的新武朝是值得期待的。 戴梦微如今民心所向,对于这番变革,也绸缪甚深。刘光世与其一番交流,喜不自胜。此时已至中午,戴梦微令下人准备好了菜肴酒水,两人一面用膳,一面继续交谈,期间刘光世也说到黑旗军的问题:“而今秦家第七军就在汉中,亦有一支三千余人的部队还在附近被围攻。不论汉中战况如何,待女真人退去,以黑旗睚眦必报的习性,恐怕不会与戴公善罢甘休啊,对于此事,戴公可有应对之法么?” 戴梦微只是平静一笑:“若然如此,老夫引颈以待,让他杀去,也好让这天下人看看这华夏军,到底是何等成色。” 他从女真人手上救下“数百万人”,而今声势已经起来,对于华夏军报仇的可能,只是慷慨凛然、视死如归。刘光世连忙摇头:“哎,不可如此,戴公负天下之望,将来这世间诸事,都离不开戴公,戴公绝不可如此意气,此事当从长计议。” 戴梦微道:“便让他来,无妨的。” 两人随后又对联合后的各种细节一一进行了讨论。午时过后是未时,未时三刻,汉中的情报到了。 那到情报的那一瞬间,以戴梦微的城府,也不可抑制地变了脸色,他将那情报确认了两遍,手上微微颤抖,看看传讯过来的斥候,又看看一旁的刘光世,良久才长吸了一口气:“未曾料到,老夫有一天,竟会希望女真人……” 他说到这里,双唇颤动没有说下去,将情报交给了刘光世,刘光世看了一眼,望向那斥候:“……真的吗?” 以时间而论,那斥候来得太快,这种第一手讯息,未经时间确认,出现反转也是极有可能的。那情报倒也算不得什么噩耗,毕竟参战双方,对于他们来说都是敌人,但这样的情报,对于整个天下的意义,委实太过沉重,对于他们的意义,也是沉重而复杂的。 四月二十四,女真西路军与华夏第七军于汉中城外展开决战,当日下午,秦绍谦率领第七军万余主力,于汉中城西十五里外团山附近正面击破粘罕主力部队,粘罕逃向汉中,秦绍谦衔尾追杀,斩粘罕之子完颜设也马于途中,至此讯息发出时,战火烧入汉中,女真西路军十万,已近全面崩溃…… 太快了。 刘光世脑中嗡嗡的响,他此时尚不能注意到太多的细节,例如这是数十年来粘罕第一次被杀得如此的狼狈逃窜,例如粘罕的两个儿子,竟都已经被华夏军硬生生的斩杀于阵前,例如女真西路军浩浩荡荡地来,兵败如山的去,天下会变成怎样呢……他脑中暂时只有一句“太快了”,方才的慷慨激昂与半天的谈论,一时间都变得索然无味。 戴梦微的脑子也有些空荡荡的。 院外阳光洒落,有鸟儿在叫,一切似乎都未曾变化,但又彷如在转眼间变了模样。过去、现在、未来,都是新的东西了。 两人在厅堂内沉默,外间下人走动,西城县人群依旧熙熙攘攘,生们指点议论,县城外磕头的人群依旧满山满谷。天下转变的讯息,正在这世界隐匿的一侧爆开,许许多多的人们还不知道发生的事情…… …… “戴公……” 不知什么时候,刘光世站起来,便要说话……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五〇章 有形诸象纷飞远 无声巨梦卷红尘(中)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池塘里的鲤鱼游过安静的山石,园林风景充满底蕴的院落里,沉默的气氛延续了一段时间。 从开着的窗户朝房间里看去,两位白发参差的大人物,在收到讯息之后,都默然了许久。 天下已经落入激烈的混战当中许久了,即便在西城县附近,一场针对黑旗的作战也仍旧在打,汉中的战况激烈,但早晚会落幕,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以戴梦微的话术,在过去几日的授课,谈论天下大势之时,也曾说起过“即便黑旗获胜……”之类的话语,以显示他的先见之明,避免战幕落下之后,他的话语出现漏洞。 但心中想过这样的结果是一回事,它出现的方式和时间,又是另一回事。眼下众人都已将华夏第七军当成满怀仇恨、悍不畏死的凶兽,虽然难以具体想象,但华夏第七军即便面对当面阿骨打起事时的部队亦能不落下风的心理铺垫,许多人心中是有的。 可即便如此,面对着粘罕的十万人以及完颜希尹的援兵,以一天的时间悍然击溃整个女真西路军,这同时打败粘罕与希尹的战果,即便寄托于玄学,也实在难以接受。 粘罕并非战场庸手,他是这天下最善战的武将,而希尹虽然长期处于副手位置,但谷神之名,在更多的崇尚谋,崇拜诸葛亮这类军师的武朝儒生面前,恐怕是比粘罕更难缠的存在。他坐镇后方,几次谋划,虽然从未正面对上西南的那位心魔,但隔空的几次出手,都能显出让人折服的大气魄来,他神完气足地赶到战场,却仍旧不能力挽狂澜?无法压倒已在战乱中坚持了四五日的黑旗疲兵?还让秦绍谦正面击溃了粘罕的主力? 过于沉重的现实能给人带来超乎想象的冲击,甚至于那一瞬间,恐怕刘光世、戴梦微心中都闪过了要不干脆跪下的心思。但两人毕竟都是经历了无数大事的人物,戴梦微甚至将至亲的性命都赌在了这一局上,沉吟许久之后,随着面上神色的变幻,他们首先还是选择压下了无法理解的现实,转而考虑面对现实的方法。 “戴公……” 首先出声的刘光世话语稍有些沙哑,他停顿了一下,方才说道:“戴公……这消息一至,天下要变了。” 戴梦微点了点头:“是啊……” “……汉中会战,混乱难言,对于黑旗取胜的战果,小侄先前也有所推想,但此时此刻,不得不坦诚,昨日便分出胜负,这状况是有些惊人了……前日傍晚希尹至汉中战场,昨日清晨开战,想来粘罕一方必然以为自己占的是上风,因此摆开堂堂之势正面迎战,但这也说明,历战数日、人数还少的黑旗第七军,乃是在正面战场上,且屠山卫战意最强时,硬生生地将其击垮的……其后追杀粘罕,甚至当面杀了设也马,更不必说……” 刘光世在脑中清理着事态,尽量的字斟句酌:“这样的消息,能吓倒你我,也能吓倒他人。眼下传林铺附近尚有黑旗三千人在战,自西城县往东,数以十万计的军队聚集……戴公,黑旗不义,他战力虽强,迟早肆虐天下,但刘某此来,已置生死于度外,只不知戴公的心思,是否仍是如此。” 戴梦微闭上眼睛,旋又睁开,语气平静:“刘公,老夫先前所言,何曾作伪,以大势而论,数年之内,我武朝不敌黑旗,是必然之事,戴某既然敢在这里得罪黑旗,早已置生死于度外,甚至于以大势而论,南面百万人才刚刚脱得樊笼,老夫便被黑旗杀死在西城县,对天下士人之惊醒,反而更大。黑旗要杀,老夫早已做好准备了……” 他神色已完全恢复淡然,此时望着刘光世:“当然,此事空口白言,恐难取信于人,但此后事情发展,刘公看着就是。” 刘光世摆了摆手。 “有戴公此言足矣!戴公既然如此坦诚,刘某也就直话直说。”他举头看了看院外仍旧显得安详的天色,“黑旗既获如此大胜,自此时起,西城县附近,恐也将生变乱。戴公自女真人手中接下十余支部队,但时日未深,心怀鬼胎者不会少。这些人往日降金,将来或许也会顺理成章降了黑旗,至少传林铺的厮杀必然难以继续……众多准备,眼下便要做起来……” 他道:“这十余部队中,戴公能掌握者有几支,相熟的有几支,往日里或许有所沟通、允诺,这一刻恐怕都要重新算起。好在戴公德行深厚,刘某与其中一些队伍的首领也素有交情,你我联手,尽快游说各方,或许还能保局势不乱、大局不失……这其中有几人,月前便曾与刘某串联、筹划,他们对黑旗纵然畏惧,但只要能见你我联手,必然不失大义,譬如袁锦文、侯孝……” 刘光世说到这里,语速加快起来。他虽然一生惜命、败仗甚多,但能够走到这一步,思路能力,自然远超常人。黑旗第七军的这番战绩固然能吓倒许多人,但在这样惨烈的作战中,黑旗本身的损耗也是巨大的,此后必然要经过数年生息。一个戴梦微、一个刘光世,固然无法抗衡黑旗,但一大帮人串联起来,在女真走后图谋中原,却委实是好处遍地令人心动的前景,相对于投靠黑旗,这样的前景,更能吸引人。 毕竟黑旗纵然眼下强大,他刚强易折的可能性,却仍旧是存在的,甚至是很大的。再者,在黑旗击溃女真西路军后投靠过去,且不说对方待不待见、清不清算,只是黑旗森严的军规,在战场上有进无退的绝情,就远超部分大族出身、养尊处优者的承受能力。 眼下投降黑旗,对方趁着大胜时机,一众降兵不过是受其拿捏的微末之人。反倒若是跟随戴、刘取了中原,经营数年,一来日子更为好过,而来数年以后即便黑旗不曾倒下,自己在战场上慷慨一战后再行投降,那样也更受黑旗器重。杀人放火受招安,眼下黑旗盛气凌人,己方没有足够添麻烦的能力,那也是受不了招安的。 对于这些心思,刘光世、戴梦微的掌握何其清楚,只是有些东西口头上自然不能说出来,而眼下只要能以大义说服众人,待到取了中原,厉行改革,徐徐图之,未尝不能将麾下的一帮软蛋剔除出去,重新振作。 此时院外阳光宁静,微风过堂,两人皆知到了最紧迫的关头,当下便尽量开诚布公地亮出底牌。一面紧锣密鼓地商议,一面已经唤来随从,前去各个军队传递消息,先不说汉中战报,只将刘、戴二人决定联手的信息尽快透露给所有人,如此一来,待到汉中战报传开,有人想要两面三刀之时,也能缓上一缓,令其三思而后行。 阳光下,传递消息的骑士穿过了人群熙攘的县城街市,焦灼的气息正在祥和的氛围下发酵。待到申时二刻,有斥候从城外进来,通报东面某处军营似有异动的讯息。 刘光世坐着马车出城,穿过跪拜、谈笑的人群,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游说各方,为戴梦微稳定事态,但从大方向上来说,这一次的行程他是占了便宜的,因为黑旗战胜,西城县首当其冲,戴梦微是最为迫切需要解围的当事人,他于军中的底牌在哪里,真正掌握了的部队是哪几支,在这等情况下是不能藏私的。也就是说戴梦微真正给他交了底,他对于各方势力的串联与控制,却可以有所保留。 有此一事,将来即便复汴梁,重建朝廷不得不倚重这位老人,他在朝堂中的地位与对朝堂的掌控,也要高于对方。 马车速度加快,他在脑海中不停地盘算着这次的得失,筹谋接下来的计划,随后雷厉风行地投入到他擅长的“战场”中去。 这一刻,火焰与动乱似乎正从西城县的地底燃烧起来。大部分人还不知其扩散的形迹。 *************** 接到汉中会战结果的时候,宁毅在山头上站着,沉默了许久。 这已经是四月二十六的上午了,由于行军时消息传递的不畅,往南传讯的第一波斥候在昨晚错过了北行的华夏军,应该已经赶到了剑阁,第二波传讯的士兵找到了宁毅带领的部队,传来的已经是相对详细的讯息。 这时候风卷浮云走,远处看起来随时可能下雨,山坡上是奔跑行军的华夏军部队——离开昭化后这支两千余人的精锐部队以每天六十里以上的速度行军,实际上还保持了在沿途作战的体力余裕,毕竟粘罕希尹皆是不容小觑之敌,很难确定他们会不会孤注一掷在途中对宁毅进行截击,反转胜局。 昭化至汉中直线距离两百六十余里,道路距离超过四百,宁毅与渠正言在二十三这天离开昭化,理论上来说以最快速度赶到恐怕也要到二十九以后了——如果非得玩命当然可以更快,例如一天一百二十里以上的强行军,这两千多人也不是做不到,但在热兵器普及之前,这样的行军强度赶到战场也是白给,没什么意义。 秦绍谦率领第七军从四月十九开战,第一轮的战况就激烈到白热化,宁毅与渠正言的北上更多的像是尽人事听天命,许多的心理准备,早先就已经做下。 无论胜负,都是有可能的。 但消息的确认,一如既往的还是能给人以巨大的冲击。宁毅站在山间,被那巨大的情绪所笼罩,他的习武锻炼多年未断,奔跑行军不在话下,但此时却也像是失去了力量,任由心情被那情绪所支配,怔怔地站了许久。 作为胜利者,享受这一刻甚至沉溺这一刻,都属于正当的权利。从女真南下的第一刻起,已经过去十多年了,那时候宁忌才刚刚出生,他要北上,包括檀儿在内的家人都在阻止,他一生纵然接触了许多事情,但对于兵事、战争终究力有未逮,世事涛涛而来,不过硬着头皮而上。 辗转十多年后,终于击溃了粘罕与希尹。 汉中城外斩杀设也马后,一众女真将领护着粘罕往汉中逃亡,唯一还有战力的希尹于汉中内外构筑防线、调动船队,预备逃亡,追杀的军队一路杀入汉中,当晚女真人的反抗几乎点亮半座城池,但大量破胆的女真部队也是拼命奔逃。希尹等人放弃顽抗,护送粘罕以及部分主力上船东进,只留下少量部队尽可能地集结溃兵逃窜。 整个汉中战场上,溃败流窜的金国部队足有数万人,华夏军迫降了一些,但对于大部分,终究放弃了追赶和歼灭。事实上在这场惨烈的大战当中,华夏第七军的牺牲人数已经超过三分之一,在混乱中脱队走散的也不少,具体的数字还在统计,至于轻重伤员在二十五这天还没有计数的可能。 粘罕走后,第七军也已经无力追赶。 战况的惨烈在小小的纸张上无从细述。 渠正言从一旁走过来,宁毅将情报交给他,渠正言看完之后几乎是下意识地挥了挥拳头,随后也站在那儿发愣了片刻,方才看向宁毅:“也是……先前有所预料的事情,此战过后……” “死的人太多了……”宁毅道。 对于宁毅这句话,渠正言有点接不下去,战争自然会有伤亡,第七军以不满两万人的状态击溃粘罕、希尹十万大军,斩杀无算,付出这样的代价固然残酷,但若这样的代价都不付出,未免就有些太过天真了。他想到这里,听得宁毅又说了一句:“……该死的不死。”这才明白他是想到了其他的一些人,至于是哪一位,此时倒也不必多猜。 当下道:“要不要让队伍停下来、歇一歇,告诉他们这个消息?” 宁毅摇了摇头。 “继续走,就当拉练。” 他这话说完,便也小跑着奔向前方。旗帜飘扬,长长的队伍穿山过岭。远处的天空中云层翻滚,似会下雨,但这一刻是晴天,阳光从天的那头照射下来。 如此,队伍又在阴云与风雨中前行了几日,至四月二十九这天,宁毅抵达汉中附近,越过山坡时,秦绍谦领着人从那边迎过来,他仍旧独眼,一身绷带,伤势尚未痊愈,头发也乱糟糟的,只是伤药的气息中笑容豪迈,伸出未受伤的右手迎向宁毅。 “我们胜了。觉得怎么样?” “除了帅气没什么好说的。” 宁毅的话语中带着叹息,两人相互拥抱。过得一阵,秦绍谦伸手抹了抹眼睛,才搭着他的肩膀,一行人朝着不远处的军营走去。 胜利的锣鼓声,已经响了起来。 …… 抵达的第一时间,宁毅去看了伤兵营中的伤员,随后是开会,对于战况的汇总、陈述,对于汉中、乃至于附近数百里状况的汇总、陈述。半个天下连续数日的状况堆积在一起,这第一轮的汇报乱糟糟的,紧凑无已。 宁毅开了大半天的会,对于整个局势从宏观上了解了一遍,脑子也有些疲倦。临近傍晚,他在军营外的山腰上坐下,夕阳尚未变红,近处是军营,不远处是汉中,战乱厮杀的痕迹实际上已经在眼前褪去,伤者卧于营地当中,牺牲者已经永永远远的见不到了,这才过去几天呢。这样的认知让人伤感。宁毅只能想象,自己所在的位置,几日之前还曾经历过无比激烈的冲杀。 秦绍谦从一旁上来了,挥开了随从,站在一旁:“打了大胜仗,还是该喜庆一些。” “死的人太多了,原本该活下来的,即便不打汉中这一场……” “没有这一场,他们一生难受……第七军这两万人,练兵之法本就极端,他们心血都被压榨出来,为了这场大战而活,为了报仇活着,西南大战之后,固然已经向天下证明了华夏军的强大,但没有这一场,第七军的两万人,是活不下去的,他们可能会变成恶鬼,扰乱天下秩序。有了这场大胜,幸存下来的,或许能好好活了……” 秦绍谦如此说着,沉默片刻,拍了拍宁毅的肩膀:“这些事情何必我说,你心里都清楚明白。另外,粘罕与希尹之所以愿意展开决战,就是因为你暂时无法赶到汉中,你来了他们就走,你不来才有得打,所以无论如何,这都是必须由第七军独立完成的战斗,如今这个结果,非常好了,我很欣慰。父兄在天有灵,也会觉得欣慰的。” 宁毅沉默着,到得此时笑了笑:“老秦若在天有灵,怕不是要跟我打起来。” “那又怎么样,你都天下无敌了,他打不过你。” “你说的也是。” 宁毅如此回答,秦绍谦在一旁坐了下来,一如许多年前的八月十五,宗望与郭药师杀过来,秦绍谦欲领兵迎敌前,他们在那处草坡上坐下,前方彤红的夕阳。这一天是振兴元年的四月二十九。 不远处的军营里,有士兵的歌声传出。两人听了一阵,秦绍谦开了口: “接下来怎么样……弄个皇帝当当?” 一切皆已触手可及。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五一章 有形诸象纷飞远 无声巨梦卷红尘(下)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接下来怎么样……弄个皇帝当当?” 夕阳就要下来了,草坡之上,秦绍谦开了口,这话语显得随意,但自然也有着不同寻常的意味。无论是谁,能够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谈论关于皇帝的话题,本身就包含不同寻常的意味在其中。 宁毅看着前方的军营,没有看他。过了一阵,方才开口说话:“你知道……这世界上最完美的状态是什么时候吗?” “嗯?” “我小的时候啊,特别喜欢把一件事做完以后的感觉。比如看完了一本,你知道看完了就可以休息了,洗个碗,洗完了就什么都不用做,你满足了世界的期待,而且全身空荡荡的,长大以后我也追求这样的感觉,追求什么事情做完了,休息一下。但慢慢的,你就发现,事情怎么样都做不完……” 宁毅语气慨叹,秦绍谦蹙眉,随后道:“但是……你一开始是入赘的……” 宁毅沉默片刻:“……打个比方嘛。” 秦绍谦点头:“哦。” “……从女真人第一次南下到现在,十多年了,好不容易打了一场胜仗。我们牺牲巨大,联系到这十多年来的牺牲,更加让人感叹,从这里往前走,还会有无数的事情无数的麻烦,但至少,眼前的这一刻是完美的,我们相信过去的牺牲都有它的意义,相信未来会有无限的希望。这种纯粹的感动,人一辈子大概也只能有几次而已,你看太阳落下来……秦老二你打败宗翰是哪一天来着?” 注意到宁毅转过来的眼神,秦绍谦摸了摸下巴,不看他:“二十四……” “二十四……今天是二十九……”宁毅点头,“五天的时间了,秦老二你庆祝了胜利,送别了战友,该笑的笑了,该哭的哭了,你还满天下的发帖子装逼,嘚瑟了一圈……我今天才到,看了伤员,开一天会,脑子还是坏的,坐在这里看太阳落下来……我想过很多遍了,我得唱歌,就是那个滚滚长江都是水,记得吧……” “嗯,我爹死的时候你叫人唱的那个。” “没错。”宁毅朝着夕阳举起手,“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嗡嗡嗡嗡……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他看着秦绍谦,秦绍谦将目光转向一边,过得片刻,他伸手鼓掌,宁毅抓起地上的土疙瘩就朝他头上扔过去了。 原本严肃的场景变成两位大人物拿着土块的互掷,不远处随行的亲卫看得都有些无奈,不知道该不该上去帮忙。扔到第三下时,由于宁毅不小心抓起了地上的稀泥扔到秦绍谦的脸上,两人只好走到一旁的溪水边去洗手洗脸。秦绍谦拍打着大衣上的灰尘:“行了,过两天再聊行了吧。” 宁毅摇了摇头:“不用了,是时候聊一下……”随后又补充一句,“反正气氛都被你破坏掉了。” “矫情。” “直男。” 两人随口说着,朝一旁山坡上缓缓而行。宁毅想了片刻,这次倒是首先开口。 “我们的问题本来就很严重,人手稀缺,后备不足,西南那边这一仗打下来,储备力量已经见底了,汉中这边又去了一半,能够承载华夏政治理念,放出去用的吏员、老师之类的人才,都已经少之又少,你这边又不小心把汉中打下来了,往南多了千里之地,我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刚才也正在发愁……” 秦绍谦笑了笑:“以今日华夏军的战绩,登高一呼,四方景从,人才不就过来了。” 宁毅摇头:“问题在于太快了,华夏军是贫寒乍富,这一下周围的穷亲戚都要上门,这里头多数是投机者,少部分真正有见识、有政治理念的,都是儒家那一块出来的,他们的理念,也都建立在过往儒家君权的基础上。以往在华夏军,我可以慢慢讨论慢慢影响,现在不行了,这么大的地方,到处都是空位,不可能不用人吧,现在一用,就会是别人的人……要焦头烂额一段时间了……” “咱们刚才在说的是当皇帝的事吧。”秦绍谦微微蹙眉提醒道。 “看我开会开死他们……”宁毅口中喃喃念叨,此时摆了摆手,“当皇帝这件事不重要,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大的变革,民众的辨别能力又没有上来,几十上百年的时间内,不管怎么玩都一定只能集权,当家人就是当家人,无非改个名字,总统首相议长主席……我们之前就聊过了,决定一个体制面貌的关键,往往不在于老大叫什么,而在于接班人怎么选。” “……宁曦的太子位置,就这样没有了……”秦绍谦感叹一句。 宁毅笑道:“兄弟一场,你喜欢的话,这第一个皇帝,可以你来当嘛。” 爬上山坡,秦绍谦蹙着眉头,看了宁毅一眼,过得片刻才道:“你这样聊天很吓人哪。” “你要是能不辞辛劳干几年,然后就退下来,不失为一个好榜样。其实从世袭回到禅让,开千年未有之新局面,我能信任的人也不多。”宁毅说到这里,失笑,“当然如果有人不下来,可能就得见见西瓜的刀了,我未必能压得住她。” 宁、秦二人从合作弑君开始一路走来,也已经十余年的历程,期间关于各种理念、想法、未来也已经聊过许多遍,有些话语便不必赘述。秦绍谦想起西瓜在这些理念上的激进,此时便笑了起来,随后才肃容道:“那说到底,你打算换个什么称呼?” 宁毅沉默片刻:“……政治方面,走人民代表大会那条路,你觉得如何?” “这个你说了算,我没有意见……不过,早些年聊过之后,我也跟其他一些人提起过你的几个想法,大多觉得,如果没有杀皇帝,原本你提的君主立宪、虚君以治,会更加平稳一些。” “恰恰相反。”宁毅的话语沉下来,“体制上,大部分套用原来的规则,让皇帝往后退,从此让真正的掌权者以能者居之,听起来很漂亮,实际上过于理想化,没有太多操作的可能。道理在于我们这片地方君权思维深入人心,不过十几年的战乱,我们就说以后都不用皇帝掌权了,一时可行,只要稍微出来个有野心的帝王,登高一呼,立刻就是复辟,归根结底,我们的大部分群众,是期待明君的。” “嗯。”秦绍谦点点头,“那你之前说起过的,两党甚至多党执政的玩法呢?其实十多年前,刚刚弑君造反时,你对这一套,听得出来是有些喜欢的,这种制度可以保证政权的平稳过渡,或许真能实现千秋百代的大帝国也说不定。今天是……确定不用它了?” “……各方面的条件都还不够啊。”宁毅摇了摇头,“多党玩法,最能体现古往今来人权上的一个本质规律,也就是权利等同于责任,而且责任是权利的前提,从奴隶社会到封建,归根结底都是越来越能负责任的民众,把责任抢在肩膀上扛着,然后就多获得了一点权利的体现。我们今天成立一个体系,也会诞生特权,归根结底,你只要抗的责任多,你的权利就一定大。” “……一旦实行多党玩法,最大程度放权,那就要求民众必须由参与到政治里来玩的素质。以前是皇帝要做的决定,今天全都给大家做,那么有好几个必要的体系,都要建立起来。第一健康的新闻体系必须有,国家发生了什么事,百姓得知道。不光要知道,而且时效性也要保证,那么这么大的一个国家,信息的传播,必须要有决定性的突破,千里之外发生的事情,这边立刻就要知道……” 两人缓缓前行,宁毅说到这里,秦绍谦朝这边望来一眼:“你在格物研究院里让人研究的那个……” “那个还早。”宁毅笑了笑:“……就算解决了新闻和信息的问题,民众对于事物的衡量是一个硬性的要求,千里之外发生的事情,我们怎么看待,怎么处理,你得有个正经的态度,有个相对正确的方法。我们社会的思维核心以情理法为基础,多的是看见杀头就叫好的人,那就一定玩不起来,体系就算架起来,没多久也一定会崩。这些事情以前倒也大概聊到过。” “很多年前你倒是说过,体系架起来,会让一部分人开始想事情。” “会有促进。”宁毅点头,“但我们这个社会,如果要够到那个标准,要的是革命……彻底的革命。” 两人在小小的山头上站着,看着远处的天边被夕阳染红了,像是一场大火。宁毅道:“接下来半年时间,西南开会,要讨论的都是这些,我这里提前跟你交底,有什么想法,你也尽管说。” 秦绍谦看着那夕阳:“十多年前呢,杀了皇帝以后,在去小苍河的路上,你第一次跟我、跟陈凡他们说起这些事情,这十多年里又有许多次说起来,有个东西我印象很深……十多年前你第一次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最是慷慨激昂,我与陈凡他们,听得也最是激动,但接下来一次一次,你都最为这些事情皱眉、发愁,顾虑也越来越多……” “但也因为这样,我和陈凡说,你是真正的,想把这件事情做成……”他笑了笑,也顿了顿,“弑君十几年,大家是跟着你一路走到这里的。老实说,你的想法,有时候会让人跟不上来,但总的来说,走到今天你都是对的。接下来的事……我说不上来,十多年前你跟我们说的时候,我就说,那真是好事情,让人人有读,让人懂事,让人能把握自己的这条命……但你的顾虑非常多,有些时候,其实我们是不太能看得到这些顾虑,也不是很清楚你的顾虑从何而起,老牛头陈善均那些人,你让他们分出去了,西瓜的一些想法,你压住不让她动,对于人人平等的理念,我们原本以为你会大规模推出去,你一开始似乎也说过要通过几场大的动作来推进它们,但至今还没有……其实我们多少还是觉得乐观的。当然,重要的是,你心中有数,接下来,还是以你为主。” 秦绍谦的一番说话,既是表态,也是鼓励。其实虽然走的是武将路线,但秦家世代为文,秦绍谦小时候自然也饱读诗、受到过秦嗣源的亲自教导,对于宁毅所说的许多东西,他都能够理解。远处的云霞烧荡得愈发彤红,宁毅点了点头,沉默了许久。 “其实啊,说句不好听的,这场动乱,持续的时间太短了……” “嗯?”秦绍谦蹙眉。 宁毅的目光复杂:“十多年的动乱,千万人的死,是非常重大的一件事,但从宏观上来说,这十多年的时间,很难论证君主制度的落后和不必要,因为从事实上来说,它确实就是高度成熟的而且经过了论证的唯一道路。天下成千上万的人,可以接受换几个皇帝,但很难想象没有皇帝的状态,一旦到政权交替,野心家们还是会涌出来的。” “那……要多少年才够啊?” “也许是一场上百年的变乱,大家不断地找路、不断地碰壁,用无数的血的事实证明了过往的道路不通的时候,才会有新的道路走出来……” 秦绍谦的独眼之中微带迷惘,过得一阵,他伸出手指揉了揉眼罩旁边的位置,眯着眼睛:“……我们毕竟没有这百年的变乱啊,你说得好像看见过一样……你又没见过变乱一百年是什么样子。” 宁毅笑起来:“是啊,没有见过。” “只有十几年,已经很苦了,你这脑袋瓜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秦绍谦失笑,此时的山头上有风吹过来,两人找了附近的大石头上坐下。十多年来,对于宁毅偶尔冒出的一些想法,秦绍谦是无法理解的,有时候他会表现得很有前瞻性,有时候则生硬冷酷得令人咋舌。眼下便是这样的状况了,百年的动乱,不断找路还不断碰壁,君王的制度再也不可用,而后让整个世道的所有人都认同某些新的观念,那会是怎样的动乱呢?汉家历史上也有几次大的动乱,最后不也都由君主制度解决了么。 他听见宁毅的声音响起来:“没有上百年的动乱来论证,是一件坏事,当然也是件好事……所以到今天,我打算走另外一条路,来逼着一些想法的出现。这是十多年前埋下的另外一条路,现在看起来,倒是更加清楚一些了。” 他道:“格物和资本,是最强大的一条轴线,一方面,发展格物,促进各种新事物的出现,以新的商业体系、资本体系碾碎旧的商业体系,以契约精神保障资本的扩大,同时以契约精神冲击情理法的框架……” 秦绍谦眨了眨眼睛,有些迷惘。 宁毅继续说着:“资本不是一个好东西,当我们让它在契约框架下无限制扩张,慢慢的,为了让作坊扩张,让利润增加,商人体系会开始冲击旧有的土地制度,为了让作坊里的工人满员,它们会以各种各样的手法让农民破产,为了让利润增加,它们会以各种办法让工人加班,少给工资,剥削他们,那个时候,大家就要开始打起来。” 宁毅的话语冷酷异常,似乎在说着未来的前景,以至于秦绍谦此时都皱起了眉头。那话语继续下去。 “我们今天告诉大家人人平等,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做平等,也不知道怎么利用平等,等到资本开始吃人的时候,他们会想起还有人权、还有平等的这把刀,他们会开始呼喊这样的口号,会开始上街,会游行、会暴动,只有当他们真正的为了这种利益站出来,他们才真正懂得什么叫做人权。那个时候,我们保护他们,我们促进他们,平等和权利,才会真正在他们的心里生根。” “……” “我们没有一百年的动乱和无法抵抗的敌人,那就只好用资本的暴虐,来论证民主的温情。你说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把那些想法推出去,一是这十多年都被事情推着走,没有好的时机,二是推出去也没用,被施舍的权利不是权利,想要捍卫自己的权利,他们一定要站队、要表态、要珍惜……那么前期我们促进商业和资本的发展,后期我们引导他们的诉求,我们接下来的几十年,也许完成这一件事,也就够了。” “……这是我能想到的,能让民主和权利在人们心里生根的,唯一可能的路……” “……至于其余的,甚至于包括谁当老大,什么玩法在内的,都是等而下之的问题……” 两道身影在石头上坐着,聊天的语调也并不高。山岚吹动流云,红霞漫卷,朝着这片大地上席卷过来。 ******************** 两人在那山头上,随后又聊了许久许久,直到天光终于被西面的群山吞没,夜空中浮动了星辰,两人回到军营吃饭,还一直在聊、在议论。他们在饭堂里点了灯烛,如此说了半晚,秦绍谦上了个厕所回来时,方才拿了一份情报,说起戴梦微的事,但随后倒是被宁毅说出的另一件事吓了一跳。 四月末,大战初定,夏日的气息渐渐的明朗,就在宁毅与秦绍谦聊起此后数十乃至上百年规划和想法的时候,无数的存在,也已经在这样的背景下骚动起来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五二章 万物骤静心难解 人事不安成愚乱(上)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时间回到几天之前。 华夏第七军于四月二十四这天下午斩杀完颜设也马,正式击溃完颜宗翰的军队本阵,但由于战阵的复杂,希尹振作军队守住汉中城内通路,真正宣告撤离,也已经到了二十五这天的早上。 汉中会战结束的消息,随后传向各处。位于西城县的戴梦微、刘光世等人接到讯息,是在这一日的下午。他们随后开始行动,串联各处稳定局势,这个时候,位于西城县附近的军队各部,也或早或晚地得知了事态的走向。 宗翰与希尹联合起来的十万大军扑向华夏第七军,而后被第七军两万人击溃,宗翰甚至再度被杀了一个儿子的消息,给汉江南岸的众人带来了巨大的、异的心理冲击。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俨如一个魔幻世界的降临。 大部分势力的掌权者们在接到消息第一时间的反应都显得悄无声息,随后便命令手下确认这消息的准确与否。 对于戴梦微一系原本就未经整合的力量来说,混乱的因子已经在酝酿。但戴梦微的动作迅速,尤其是在更有威望的刘光世的背下,他们迅速地联络了附近大部分势力的领头人,稳定事态,并达成初步的共识。 华夏第七军在汉中战场上的表现尽管强势,但整支军队的前景其实未必明朗。刘光世、戴梦微等人将之前商议的后续计划抛出,对于能掌握者,自然是希望他们能够加入同盟,共同进退,但即便心有疑虑,也希望对方念在过去的交情,不必直接翻脸。毕竟此时能在这边的军队,谁的力量都称不上一枝独秀,就算带着不同的打算,做人留一线,日后也好再相见。 这样的游说暂时压下了可能出现的混乱状况,但在两个尖锐的关键点上,局面在此后便已无法掌握: 其一是传林铺方面对齐新翰、王斋南的围攻,自二十六开始,便已经无力为继。参与围攻者大都已经开始出工不出力,有的甚至还派出了使者入内,悄悄地与齐新翰等人商量反正事宜。由于变化过于迅速,以至于被围困在山城中,一时间难以确认消息的齐新翰、王斋南等人在最初也是惊疑不定,生怕轻信谣言,又中了完颜希尹的算计。 第二个关键点则在于西城县以东的俘虏。这些汉军部队原本被戴梦微等人的登高一呼所触动,开始反正抗金,随后又被转手出卖给完颜希尹,被俘虏在西城县外的士兵约有五万之众。对这五万余人戴梦微向希尹承诺抽三杀一,但由于事态的变化太过迅速,也由于戴梦微对于麾下势力仍在消化过程当中,对于承诺好的屠杀有所拖延,待到汉中的消息传来,即便是认同戴、刘理念的部分领头人也开始力阻这场屠杀的继续——当然,由于宗翰希尹已然战败,对于这件事情的拖延,戴梦微方面也是顺水推舟而后心怀庆幸的。 到得二十七这天,确定了消息的齐新翰、王斋南在稍作休整后将部队推向西城县,万余部队在这日夜晚抵达县城外的郊野,被大量聚集的民众阻隔于城外。 二十七日晚、二十八日凌晨,大量的人员或公开或隐蔽地进出华夏军营地。 这其中公开者乃是附近聚集民众中的宿老、乡贤,他们为戴梦微而来,认为虽然双方理念有差,但戴梦微于这一片地方活人百万,这些老人或是以命相胁,或是宣以大义,以此劝阻齐、王等人不可对西城县开战。 至于隐蔽而来者,则是附近试图反正又或是试图在反正前探探口风的各支力量。乱世难活人,女真越过汉江肆虐一番之后,这片土地上的“军队”数量其实是大规模增加的,一是各路力量都开始不顾一切的抓壮丁,二是随着国破家亡,若能当兵欺负别人,总好过不当兵被人欺负。希尹移交给戴梦微的军队数量数以十万计,士兵早已疲惫,但将领在大鱼吃小鱼的掠夺过程中或多或少养成了土匪或者投机的习气,他们有自己的诉求,希望能受到“招安”,对于这样的想法,齐新翰自然不可能给予任何回应。 二十八,戴梦微出城与齐新翰、王斋南相见,背后是漫山遍野的百姓,他在两军阵前慷慨激昂,痛陈华夏军必然为祸世间的理论,他自知西城县难以对抗华夏军的力量,但纵然如此,也绝不会放弃抵抗,并且放出宣言,有良知的百姓也绝不会放弃抵抗,让华夏军“尽管屠杀过来”。 几名将领与戴梦微站在了一起,同时西城县外漫山遍野的百姓也在戴家人的发动下一起发出呼喊,让华夏军只管“杀过来”。 此时有数支大小不一的汉军部队做出了无条件反正、归附华夏军的立场,但大部分势力仍在保持观望。王斋南脾气火爆,试图直接领兵杀入西城县,宰了戴梦微一家,但齐新翰无法做下这样的决策,只能命人将这一讯息传往汉中前敌指挥部。 同样在二十八日傍晚,沿汉水往襄樊东撤的女真西路军船队越过了西城县。 从二十余万无敌大军的浩荡南下,到区区几万人的仓皇东撤,这一刻,女真人的撤离船队与这一边的三千华夏军几乎是隔河相望,但女真部队已经没有了进攻过来的心气。 没有多少人知道的是,也是在这一天傍晚,了解了西城县局势后的完颜希尹曾以小小的船队隐蔽地靠近汉江南岸,于西城县外悄然地约见了戴梦微。 希尹与戴梦微的上一次见面只在十余日前,当时希尹惊讶于戴梦微的用心狠毒,但对于戴所行之事,恐怕既不认同、也难以理解,但到得眼下,相同的利益与已然变化的局势令得他们不得不再进行新一次的碰面了。 这一次的见面是在河边的小树林里,惨淡的夕阳透过树隙落下来,希尹下了船,并不多走,上午时分才与齐新翰等人做了对峙、慷慨陈词的戴梦微环拱双手,依旧面容悲苦、神色苍老。相互行礼之后,他便向希尹坦陈,先前的承诺,对于俘虏的抽三杀一,眼下已经无法进行了。 希尹摆摆手,并不介意。他让戴梦微杀人,不过为了确定其立场,要其纳的投名状,眼下既然确定了戴梦微与华夏军的对立,投名状便无所谓了。并且从宏观上来看,在金国最强的武装力量都被华夏军击垮的情况下,南面的汉人军队在华夏军面前已经形同虚设,但反倒是戴梦微这种力量看来不强,却高举大义旗帜,不畏生死之辈最能给华夏军造成麻烦。 “戴公既掌大义之名,滥杀之事能免则免,这也是我今日要向戴公建议的。西城县五万人,此后戴公即便归还华夏军,我这边,也能够理解,戴公只管放手施为便是。” 戴梦微拱手:“谢谷神谅解。” 希尹缓步前行:“戴公是聪明人,汉中之战结果已定,西路军要回去了。我今日冒险前来,所为何事,想必戴公心里清楚。今日阵前对峙,让我看到了戴公对抗黑旗军之决心,只是……不知道若黑旗军不顾一切,非要荡平西城,戴公又能有多少应对之法。” 戴梦微的双手笼在袖子里:“黑旗势大,自中原到江南,已无人可敌。今日老朽着人煽动民众,在阵前呼喊,但若宁立恒真的拿出决心,要杀过来,他们是不会真的挡在前头的,那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老朽除死之外,难有其它结果。” “那戴公便只是寄望于宁毅的慈悲了。” “敌强我弱,互为比邻,天下局势已至于此,老朽又能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只是无论老朽是生是死,黑旗的问题都不可解。他今日不杀老朽,老朽自然继续与其为敌,他今日杀了进来,那些呼喊之人固然不会挡在老朽身前,但屠杀过后,他们自然会将黑旗的暴虐加以宣扬,另外,江南各家,也必不会放弃这等事迹的传扬,从刘光世到吴启梅,自肖征到裘文路,又有哪一个是省油的灯。” 希尹偏头看过来:“只是在黑旗的战力面前,这些吆喝,又有何用?” 戴梦微并未犹豫:“武朝与金人之战,是国战,许多时候,你死我活也就是了。但黑旗与武朝之战,是理念之争,今日宁毅若不顾一切,想要扫平中原与江南,未必没有可能,然而扫平之后,用于治理者,终究还是汉人,并且也都得是读了的汉人。这些空位无一日可以缺人,而且第一批上去的,就能决定后来者会是什么样子。宁毅若不要人心,固然无人可以从外头击垮它,但其内里必将迅速崩解消亡。他今日若以杀得武朝,明日到他手上的,就只会是一个命令都出不了京城的空壳子,那过不了几年,我武朝倒是能回来了。” 戴梦微的话语平静之中总像是带着一股不祥的阴气,但其中的道理却往往让人难以反驳,希尹皱了皱眉,低喃道:“借尸还魂……” “谷神此等形容,其实倒也算不得错。”戴梦微拱手,坦然应下了这四字形容,“也是因此,老朽此次活下来的机会,或许是不小的,而只要黑旗此次不杀老朽,老朽与武朝众人手中,便有了大义名分这把足以对抗黑旗的武器。此后众多言语争端,老朽不一定是输家。” 戴梦微顿了顿:“谷神今日既然过来,自然也是看懂了这些事情的,老朽不必聒噪了。” 希尹将目光望向北面的江水:“我与大帅此次北归,金国要经历一次大动乱,十年之内,我大金无力难顾了,这对你们来说,不知道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武朝之事,将来就要在你们之间决出个胜负来。” 戴梦微点头:“以武力而言,面对黑旗,天下再难有人看见一丝希望,但以底蕴而言,将来这天下之乱,仍旧难以预料。” “在戴公这等聪明人面前无需遮掩,当今局面,谁能变成黑旗的麻烦,我大金都乐见其成。当初北撤,我说江南的一切都可以留于戴公支配,但如今看来,这些东西对于戴公的助益有限。而今黑旗兵强马壮,格物理念走在天下之先,但在物资方面,仍旧是我大金实力雄厚,并且在格物之学上,这天下唯一有可能跟上黑旗者,也非我金国大造院莫属……戴公此次若然无事,要与黑旗相抗,我方有许多东西,都能派上用场。” “谷神好算计啊……”两人缓步前行中,戴梦微沉默了半晌,“只是我方以大义为名,与黑旗相争,私下里却与大金做着交易,拿着谷神的支援。即便将来有一天,我方真有可能击垮黑旗,最后的命脉,也只系于金国谷神等人的一念之间。这轮交易做起来,我方就输得太多了。” 希尹笑了笑:“戴公果然明察秋毫……那也没有关系,有些交易会留下手尾,有些交易可以避免,今日我既然来了,戴公要什么、怎么要,都可以开口,能不能做,我们细细商议无妨……” 戴梦微便也点头:“谷神既然如此慷慨,那……我想先与谷神,聊聊汴梁……” 片刻,夕阳下的江畔,传出了希尹的大笑之声,这笑声豪迈、赞许、讥诮、复杂……两人此后又在江畔聊了许多的事情。 这一刻,戴梦微与完颜希尹的商谈与交易,无人知晓,只是在数日之后,同盟中的刘光世便发出了“这老小子真有一套”的感慨。 二十八日夜戴梦微完成与希尹的商谈,二十九,宁毅抵达汉中,到得二十九日深夜,宁毅、秦绍谦两人商量了许多事情,秦绍谦才将西城县的状况与请示拿出来,这原本是第一时间需要商量的重要事情,但眼下事情太多,才被稍稍押后。 “……要说到空手套白狼,我是真的佩服这姓戴的,而且他还慷慨激昂,至少表现得不怕死……我很好,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这老东西会是个什么表情。” 两人在饭堂里聊了一晚上,此时出了门,在星光下的军营里散步,说到戴梦微,秦绍谦也不由得感叹和佩服。 宁毅看过了齐新翰请示的事情。 “对于想要投降的军队,杀人放火受招安,是不行的,我们可以接受无条件投降者的反正,只要投降,接下来不论是改编、重整还是解散,我们说了算。但考虑到这些士兵多半是被抓来的壮丁,对于战争也已经厌恶,我们可以保证,无大恶、命案在身者,既往不咎,可以回去种田,同样可以以这样的方针,游说和招降各方……当然,有能力者、愿意接受改造者,可以留下来,但必须接受改造,对这种改造不用说得太明白,想讲价的,不必多谈。” 秦绍谦点了点头:“这样可以,其实算起来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军队,但说白了,就是壮丁,也是女真肆虐搅出来的问题。汉中之战的消息传开,我看一个月内,这大半的‘军队’,都要解体。我们出一个说法,是很必要……不过老戴怎么办?让他得趁,有点没面子啊。” “有些时候,我觉得,还是要承认理想主义者的存在。” “嗯?” “我们就当老戴真的是使命感驱使,不畏生死的儒家楷模,我觉得也没什么关系。”宁毅笑了笑,“以前我们不是在西北就是在西南,武朝的大伙还没把我们当成一回事,很多人不曾惊醒,这次的事情之后,该反应过来的人就都反应过来了,这样的敌人,我们往后会面对很多,经验都需要慢慢的积累。而且今天老戴说,他是万家生佛,要救几百万人,几百万人也很愿意让他救,这是好事,我觉得,要支持。” 秦绍谦看了宁毅一眼,失笑:“还是之前说的那回事,人手不够,这地方你不想要……” “这是一个原因。”宁毅笑着:“另外的一个原因在于,当一个对方的人,不管他是没被教化好、还是被蒙蔽、又或者是其它任何理由,他不认同你,你非得把他拿在手上,你是伺候不好他的。今天我们说要让天下人过好日子,就把戴梦微杀了,把地盘抢过来,就算他们真的过得好一些,他们也不会感谢你的。” 秦绍谦点头:“等到老戴玩砸了,我们再动手,时间上、你说的人才储备上,应该也够了。” “只是玩砸了还不行,我觉得这还是一个很好的教育机会。”宁毅笑着拍了拍秦绍谦的肩膀,“今天是他们被戴梦微煽动,站在我们面前,其余的人,不过是观望,谁来解决问题都行。那好,就让老戴来解决这几百万人的问题,但是在将来,如果他解决不好,我们不能说,我们就来解决,而是要引导他们自己的人上街,要让他们自己把愿望说出来,当有足够的人发出跟今天相反的声音的时候,我们再进场,解决问题,这样才有解决问题的价值。” “……所以呢,接下来发一篇檄文,驳一驳老戴的说法,话要说清楚,我们今天接受大家的选择,但将来有一天,老戴这样的军阀、特权阶级把这片地方的民生搞砸了,可不关我们的事——钩子现在就可以留下来。”宁毅说着。 “做法方面,可以由齐新翰、王斋南分工合作,分别唱白脸红脸,被老戴抓了的人,要放出来,一些首恶,得要过来,另外,你占了这么大一片地方,将来不能阻了我们的商道,通商的协议,一定要谈一谈。老戴和武朝的大员习惯了徐徐图之,我看他们很希望能太平几年,在通商的细则和商队保护问题方面,他们会答应,会让步的。” 秦绍谦点头:“一旦开始做生意,很难不被你割肉啊……” “不能这么说,华夏军做生意一直都是公平的,大家一起发财嘛……” 四月底的天空中星光如织,两人一面散步,一面笑了笑,过得一阵,宁毅的面容才严肃起来:“其实啊,内部外部的压力和变化,都已经过来了,未来会变得更加复杂,我们才打赢第一仗,未来怎么样,真的难说……” “今天往北看,金国分成东西两个朝廷,接下来很可能打起来,这里就是两股势力。前几天竹记送来情报,原本在西夏的蒙古人从晋地北上,过了雁门关,直取云中,这是第三股势力……” 秦绍谦蹙眉:“你去西夏探查过的那帮人……” 宁毅点头:“他们好战,而且目前看来很有章法,潜力不容小觑。不过没关系,这个舞台上人够多的了,不在乎多一个……晋王、楼姑娘那边可以做第四股势力,接下来,老戴、刘光世、吴启梅,他们占了武朝解体的便宜,虽然莫名其妙了一点,但这里就是……五、六、七……” “再把我们和君武算进来,九股力量。另外各地各路义军,散散碎碎,在江南那一块,何文打着我们的旗子,目前有了一定的影响,我看三月底传来的讯息,他要弄一个‘公平党’,基本的想法是打地主、分田地……他在西南的时候是听我说了这些的,一旦弄出章法来,声势会很大……” 秦绍谦道:“与老牛头有些相似?” “老牛头也是类似的思想,但它被我限制在平原西北,能够扩张的地盘不多,内部的地主打完,土地分好之后,往外扩没多少路了,我希望以这样的办法,逼着他们思考内部的循环和平衡。但何文在江南,打地主分田地,是能够驱使一帮人席卷天下的,而且他们会一直重复这个过程,如果不懂得收手,将来会成为一个问题。” “这样一来,加上老牛头,已经十一股力量了……”秦绍谦笑起来,“闹得真大,五代十国了这是。” “还不止。”宁毅从袖中拿出了一份情报,“看看吧。” “怎么回事……”秦绍谦看了一眼,“徐州招安的那批人……” “之前说了,我们的内部还是很脆弱的,思想问题一松懈,就要出大问题。当初刘承宗他们北上,这几万人带不过去,只能放在长江以北,休整训练。留下的一个工作组做领导,这一年多的时间,四方打得都很难,也没有人能派过去的,他们甚至还打开了一些局面,想不到……” …… 天上没有月亮,星辰的图卷如大海般辽阔,两人缓缓前行,宁毅发出低声的叹息。 “……会出这种事情……” ps:大家中秋节快乐!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五三章 万物骤静心难解 人事不安成愚乱(下)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抵抗女真第四次南征的过程,前前后后长达两年。前半段时间,晋地及山东的各个势力都与金军进行了可歌可泣的战斗;后来的半段,则是江南及西南的战争吸引了天下绝大部分人的目光。但在此之外,长江以北黄河以南的中原地区,自然也存在着大大小小的波澜。 建朔十年的上半段,徐州一度成为女真发起江南大战前的最后阻拦点,这一战场的因果联系还得延伸到大战开始前各方的行动上去。其时华夏军发动手段,于汴梁绑架伪齐皇帝刘豫,随后将刘豫反正的黑锅抛到武朝头上,还是太子的君武则暗中联系徐州太守李安茂,以大量钱财物资请求华夏军出兵相助,同时也将华夏军拖入战争前沿。 双方看似相互甩锅的行为,实际上的目的却都是为了对抗女真,为了回应君武的这一步棋,宁毅令刘承宗率麾下八千余人趋进徐州,助其反正、守城。到得建朔十年,女真东路军抵达徐州时,刘承宗率领己方军队以及李安茂麾下五万余军队,据城以守三个月的时间,随后突围北上。由于宗辅宗弼对于在此地展开大战的意志并不坚决,这一战事并未发展到多么惨烈的程度上去。 共同守城时固然可以并肩作战,到得突围转战,有些事情就要分出你我来了。徐州太守李安茂本属刘豫麾下,心向武朝,开战之初为大局计才请的华夏军出兵,到得徐州失守,心中所想自然也是带着他的军队回归江南。 ——这原本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华夏军作战贵精不贵多,对于他麾下的五万杂兵,并不觊觎,但在与女真交战前,双方已经在徐州城内相处半年之久,为了不让这些军队拖后腿,宣传、渗透、收编工作必须要做起来。待到从徐州撤离,看见华夏军战力后,部分李系军队的中下层军官已经在超过半年的渗透工作下,做好了投靠华夏军的打算,也是因此,随着撤退工作的进行,李安茂被直接夺权,五万余人一转手,便换了黑旗。 徐州收编初步完成后,由于山东局势危急,刘承宗等人转战北上,支援梁山的祝彪、王山月等人。但由于女真东路军一路南下时的搜刮与扫荡,山东一地饿殍千里,刘承宗手上虽有军队,但物资不足,梁山上的物资也极为贫乏,最终还是通过竹记往晋地斡旋借了一批粮草辎重,支撑刘承宗的数千人渡黄河,对阵完颜昌。 才被收编的数万李系军队,便只好留在黄河南岸,自求生路。 为了领导这支军队进行后续的整编与求存,刘承宗在这边留下的是一支二十余人组成的擅长政工、组织方面的领导队伍,带队人为师副参谋长邹旭。这是华夏军年轻军官中的佼佼者,在与西夏作战时崭露头角,其后得到宁毅的授课与培养,虽然担任的还是师级的副参谋长,但办事利落,早已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 …… “邹旭,这个人,我的印象也很深。”夜风吹过汉中城外的军营,秦绍谦说道,“算是你早期弟子中最成材的几个人之一,名字挺正派的,行事与你很像。西夏作战过后,女真人来示威,带了卢掌柜的人头来,他是主要的接待人之一,称得上不卑不亢,你当时说过,此人堪用。” 宁毅点了点头:“当初小苍河的一批人,出过不少能力出众的,但到今天,剩下的已经不多,很多人是在战场上不幸牺牲了。如今陈恬的职位最高,他跟渠正言搭档,当参谋长,陈恬往下,就是邹旭,他的能力很强,早就是预备的参谋长甚至师长人选,因为算是我教出来的,这方面的提升实际上是我有意的延后。应该是清楚这些事,所以这次在徐州,刘承宗给了他这个独当一面的机会……我也有所轻忽了……” 秦绍谦点点头,重复看了一遍宁毅交给他的情报。 邹旭接手这支总数近五万的部队,是在建朔十年的秋天。这已经是近两年前的事情了。 …… 无论从何种角度上来看,当初对于原本隶属李安茂麾下的这数万军队的收编和安置,都算不得是什么轻松的任务。 首先在伪齐建立后,徐州已经是伪齐刘豫的地盘,傀儡政权的建立原本就是对中原的竭泽而渔。李安茂心系武朝,当时辰到了,谋求反正,但他麾下的所谓军队,原本就是毫无战斗力的伪军部队,待到反正之后,为了扩充其战斗力,采取的手段也是肆意地搜刮青壮,滥竽充数,其战斗力可能仅仅比西南大战后期的汉军稍好一些。 刘承宗率八千人与其同守徐州,为求稳妥,必须将指挥权和控制权抓在手上——李安茂虽然热血,但他始终忠于武朝,徐州死守三个月后,他的意思是将所有人钉死在徐州,一直守到最后一兵一卒,以此最大限度地减低江南防线的压力。刘承宗不可能奉陪,直接在开会时打晕李安茂,随后夺权转移。 如此一来,虽然完成了上层指挥权的转移,但在这支杂牌军的内部,对于整个军队生态的打乱、进行彻底的改编,人们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刘承宗等人决定北上后,留给邹旭这个工作组的,便是一支没有足够粮草、没有战斗力、甚至也没有足够向心力的部队,字面上的人数接近五万,实际上只是随时都可能爆开定时炸弹。 当然,在当时的环境下,整个天下哪一股势力都没有称得上“容易”的生存空间。 晋地先后经历田虎身死、廖义仁变节的动乱,楼舒婉等人也是躲进山中、艰难求存。 祝彪、王山月方面经历惨烈的大名府救援,伤亡惨重,无数的同伴被抓捕、被屠杀,梁山被围困后,四方无粮,忍饥挨饿。 江南,女真东路大军叩关、倾覆在即。 而在西南,华夏军主力需要面对的,也是宗翰、希尹所率领的整个天下最强军队的威胁。 这支军队只能如弃子一般的抛飞在外。甚至在当时,宁毅对这五万人的未来也并没有太乐观的期待,他对远在千里之外的邹旭工作组做了一些建议,同时也给了他们最大的自由权限。邹旭便在这样的情况下艰难地进行了对军队的改编。 一方面,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邹旭联络当地的地主、大族势力,采取联一打一的方法,以战养战,尽可能地获取外部资源维持自身的生存; 另一方面,在没有刘承宗所率领的华夏军主力撑腰的情况下,他对军队进行了巨大的调整和裁编,首先由战斗淘汰掉一部分人,长途的转移也失去了一部分人,而后是主动裁军,将核心作战力维持在两万余人的规模上,再加上中途的两次分裂,到得建朔十一年入冬,这支军队转战千里,遍体鳞伤,在洛阳西南的伏牛山附近扎下根来。 能够达到这样的效果,邹旭的领导能力彰显无疑。其时江南战事已经结束,西南大战即将展开,这支军队虽然以战养战,打出了一些精锐,但整体实力对比女真西路军,终究要差上许多,而过去一年征战不休、物资匮乏、本身元气已伤,宁毅这边最终并不打算将其投入作战,而是令其休养生息,预备日后将其作为攻取洛阳、汴梁等地的关键力量。 一场激烈的内部分裂爆发在今年元月,当时仅剩八人的原工作小组展开对峙,据说爆发了小规模的“叛乱”,随后被邹旭强势镇压下去。有两位工作小组的成员连同数十士兵带伤逃离,当时由北地归返的方承业正接受命令去到洛阳附近,了解情况后联络竹记力量提起调查程序。 当时正值西南大战进行到白热化之际,宁毅正不断聚集力量,进行后来望远桥之战的前期准备。对于伏牛山附近发生的变故,他一时间自然无法判断,只能在尽量保密的前提下吩咐尚有余力的外部人员按照程序进行核查。整个调查的过程多方印证,在四月底的眼下,方才尘埃落定。 调查结果表明,此时盘踞在伏牛山的这支华夏军部队,已经彻底转变为邹旭把持的一言堂——这不算最大的问题,真正的问题在于,邹旭在过去近一年的时间里,已经被物欲与享乐情绪把持,在汝州附近曾有过杀死地主夺其妻妾的行为,抵达伏牛山后又与洛阳太守尹纵等人相互串联倚重,有收下其送来的大量物资甚至女人的情况发生。 按照各方面的详查结果,在抵达伏牛山后,当地的乡绅在附近县城当中为邹旭准备了数处别业,邹旭在军中看来正常,但时常入城享乐。这些事情最初只是隐约被人察觉,由于邹旭治军尚算严谨,也就没人贸然说些什么。到得今年元月,西南的战局吃紧,黄明县被攻破的消息传来后,工作组的其他人员认为自身不能再坐视战局发展,既然已经喘了口气,就该做出进一步的打算,双方终于在会议上发难,针锋相对起来。 邹旭本人能力强、威势大,工作组中其他的人又何尝是省油的灯,双方把事情挑明,工作组开始弹劾邹旭的问题,当时的八人当中,站在邹旭一边的仅余两人。于是邹旭发难,与其对峙的五人中,此后有三人被杀,上百华夏军士兵在这次内讧当中身死。 方承业等人介入后,邹旭还一度做过将所有知情者一打尽的尝试,在这样的可能性破灭后才终于罢手。他与方承业等人有过一次会面,随后将人逐出,不再多做辩解。方承业随即发回消息,宁毅这才知道,如此西南激烈的大战进行当中,北面已爆发了如此恶劣的变节行为。 …… “我带在身边的只是一份概要。”前方巡逻的士兵过来,向宁毅、秦绍谦敬了礼,宁毅便也回礼,随后道,“方承业在那一片的调查相对详尽,邹旭在掌握了五万军队后,由于刘承宗的部队已经离开,所以他没有强力镇压的筹码,在军队内部,只能依靠权力制衡、勾心斗角的方式分化原本的中层将领,以维持工作组的指挥权。从手段上来说,他做得其实是相当漂亮的。” “在外部他明白自身并没有人和的优势,所以他总是联合一批乡绅的势力打另一批;战斗不断,所以能够保持外部的压力,维持内部的相对稳定;而在这样的战斗中,分割和精简部队,实际上也类似于金国采取的手段,如果对那五万杂兵一视同仁,他一个二十多人的工作组,是很难维持权力稳定的,所以划圈子、定亲疏,一层一层地调整,将军队也分出三六九等来,最后虽然只余下一万多的核心部队,但整支军队的战力,已经远超过去的五万人。这样的运筹能力,如果用在正道上,是可以做出一番大事来的。” 宁毅说到这里,秦绍谦笑了笑,道:“有些方面,倒还真是得了你的衣钵了。” “私下里说啊,早先跟我确实是有些像的,首先是样子,长得就很帅气,是吧?”宁毅说着,两人都哈哈笑起来,“然后是行事手段,早先的那一批人,首先考虑到要做事,教的手段都很激进,有一些甚至无所不用其极。但邹旭的行事,不光有效果,很多方面也很大气、相对讲究,这是我很欣赏的地方。” 宁毅顿了顿:“而且啊,私人方面,早先资源匮乏,邹旭能够吃得了苦,但同时,他比较懂得苦中作乐,在有限的资源下怎么能弄点好吃的,在无伤大雅的情况下,他重口腹之欲……这一点其实跟我很像,如今想来,这是我的一个弱点。” 秦绍谦道:“没有东西吃的时候,饿着很正常,将来世道好了,这些我倒觉得没什么吧……”他也是盛世中过来的纨绔子弟,早年该享受的也已经享受过,此时倒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宁毅微微叹了口气,随后拍拍他的肩膀,没有对此再说什么。 “中原那一片,说贫瘠确实很贫瘠了,但能活下去的人,总还是有的。邹旭一路合纵连横,拉一方打一方,跟一些大族、地主接触频繁。去年秋天在汝州应该算是一个转折点,一户人家的小妾,原本应该算是官宦人家的子女,两个人互相搭上了,后来被人当场戳破。邹旭可能是第一次处理这种私人的事情,当时杀人全家,然后安了个名头,唉……” “然后往洛阳……其实啊,中原还活着的几家几户,在战力上,眼下已经被削到极点了,一些土财主、一些结群的土匪而已。邹旭领着这支华夏军在那片地方求活,虽然打来打去,但信誉一直都是不错的,他拉一方打一方,永远不对自己这边的老板动手。所以对这些人来说,给邹旭交保护费,在这样的战乱局势下,并不是太难受的事……” 秦绍谦笑笑:“与其给人交保护费,何如把人拉过来,变成自己人更好呢?” 宁毅点头:“没错,汝州的事情现在已经难以追查,很难说清楚是以洛阳尹纵为首的这些人主动设计腐化了邹旭,还是邹旭自然而然地走到了这一步。但总的来说,邹旭已经跟方承业摊牌,他不会接受回到华夏军、然后接受审判这样的结果,那就只能铁了心,联合中原的一些破落户当山大王。邹旭本人在治军上是有能力的,对于华夏军内部的规条、赏罚、各种事物也都非常清楚,如果有尹纵这些人的持续输血,而他不被架空的话,未来几年他确实有可能变成一支……弱化版的华夏军部队……” “……你准备怎么做?” “事到如今,不可能对他做出谅解。”宁毅摇了摇头,“如果没把汤敏杰扔到金国去,我倒真想把他扔去伏牛山,跟邹旭打一次擂台,现在……先交给方承业,探一探那周围的状况。如果能妥善解决当然最好,如果不能,过几年,一起扫了他。这天下太大,跑来凑热闹的,反正也已经很多了。” 两人沿着军营一路前行,秦绍谦点头,想了许久:“我这下倒是明白过来,你先前为什么那么发愁了。” “一年的时间啊,没有看着,该腐化的也就腐化了……接下来好几年,这都会是我们面对的,最严峻的问题。” “懂了……上课,开会。” “绍谦同志……你这觉悟有点高了……” 星河在夜空中蔓延,军营中的两人说说笑笑,尽管说的都是严肃的、甚至决定着整个天下未来的事情,但偶尔也会勾肩搭背。 军营南面汉水流淌。一场震惊天下的大战已经止息,纵横千万里的神州大地上,无数的人还在静听风声,后续的影响正要在人群之中掀起波澜,这波澜会汇成巨浪,冲刷波及的一切。 距离女真人的第一次南下,已经过去十四年的时间,整片天地,支离破碎,无数的城头变幻了各种各样的旗帜,这一刻,新的变化就要开始。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五四章 浪潮(上)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收到西面传来的详细讯息,是在五月初这一天的凌晨了。 四月三十的夜晚刚刚过去不久,李频与几位意气相投的新锐儒生谈论时事到深夜,情绪都有些慷慨。过了子夜,便是五月,才将将睡下,管事便来敲卧室的房门,递来了汉中之战的讯息。 福州的夜色清朗,且已入了夏,气候怡人。李频看完了讯息,披着单衣在院子里的榕树下坐了许久,知道这个晚上,连他在内的好些人,恐怕都无法睡下了。 时局仍旧紧张,尽管福州城内民众大量涌入,但划分了安置区域,在夜里,城市仍旧实行宵禁。这个时候能拿到讯息的,有他,有长公主府、密侦司的部分成员,自然,宫城中的陛下,也绝不会错过这样的消息。 他多少能够想象,那位年轻的陛下,会以怎样的心情,来看待眼前的这则讯息。 武朝的过去,走错了许多的路,如果按照那位宁先生的说法,是欠下了许多的债,留下了无数的烂摊子,以至于一度甚至走到名存实亡的绝境里。到得如今,仅剩下偏安于福建一地的这个“正统”残局,许多方面,甚至称得上是咎由自取。 但是自去年在江宁继位,立国号为“振兴”的这位新陛下,却确实在绝境中给人们看到了一线希望。抵达福州之后,这位年轻陛下的做法,有许多会让守旧者们看不习惯,但在更多人的眼里,新君的众多措施,展现着蓬勃的朝气与锐意的活力。 在这里,李频或许是一路跟随过来,看得最清楚的人之人。 从江宁破釜沉舟,决战突围时的勇武,到一路辗转中的内疚,抵达福州之后,大量的事情,君武亲力亲为,他会抵达收治难民的现场,详细过问此后的安置程序,也会主动询问外地迁来的难民此后的希望,在此期间,甚至数度遭到刺客的刺杀。 四月间,人们在福州西北广场上建起一座石碑,祭奠此次女真南下中死去的江南百姓,君武着甲胄、系白绫,以长剑割开手掌,歃血于酒中,随后三拜祭祀死者。这些行为并不符合礼部规矩,但君武并不在乎。 祭祀之后,有刺客试图行刺,君武让人将被抓的刺客带到石碑前,面对面让人说出行刺的理由,随后才将着人刺客斩杀。 这些平易近人或是亲力亲为、亦或是铁血刚正的举动,只能算是外在的表象。若只有这些,身居高位者并不会对其产生太高的评价,但他真正让人感到稳健的,还是在这表象下的各种细务处理。 抵达福州之后,君武所率领的朝堂首先进行的,是对下方所有钱粮物资的统计,与此同时,令福州原本官员配合户部、工部,上交与复核福州一地所有工匠名录。福州本是良港,武朝造船业于此地最为发达,君武为太子时便注重工匠、格物等事,众人一开始还并未觉得怪,但到得三月底四月初,初步整合完毕的户部吏员就开始进行新一轮的人口统计、编户齐民。 原本的武朝天下,读人的数量就已经非常之多,官员的人数从来是不缺的,君武抵达福州后,一面精心挑选官员进入朝堂,另一方面更为在意的是吏员队伍的整合。 去年下半年开始,武朝天下面临分崩离析,君武从江宁一路突围转进,身边也携带了众多百姓。虽然说起来民众的性命不分三六九等,但在非得取舍的情况下,君武终究还是优先保证那些能写会算、有一技之长的师爷、掌柜、匠人们的性命。 分批次抵达福州之后,能写会算的师爷掌柜们多被编入户部,匠人的名字纳入工部,君武首先做的便是以福州本地工匠名录进行练兵,待到吏员们初步整合,就开始对福州民众、尤其是对难民进行编户、统计。而编户齐民看来繁琐,但历来就是政权加强其底层控制力的最稳健的手法。 年初铁三悟把持福州政权,周佩、成舟海等人暗中活动,联合当地势力砍了铁三悟的人头,轻松拿下福州一地,说起来,当地的士绅、武装对于新的朝廷自然也是有自己的诉求的。在众人的想象里,武朝倾覆至此,新上位的年轻君王必然急于反攻,而且在这样四面楚歌的情况下,也会积极笼络各方,对于他的支持者大加封赏,以求千金市骨之效。 但到得重新开始统计和编户开始,人们才发现,这位看来激进的新君王所采取的竟是嚼碎一地、消化一地的风格。四月间的福州,从各地涌来、被船队运来的难民众多,统计与安置的工作都非常繁忙,偶尔还有混乱与刺杀发生,但引起的乱子却都不算大,归根结底,是新君王与其团队将这些事情当成了训练,桩桩件件的都做好了预案,一旦发生便有反应。 也是因此,在有心人的眼中,眼下的福州,正处于忙碌、复杂却又相对井井有条的氛围里。新君对城市的控制力每一天都在扩大,对任何真心期待明君、忠于武朝的人来说,眼前的景象,都只会令他们感到欣慰。 而即便有人心有不甘,那也没什么意义。君武在江宁突围与转移后进行过强势整军,如今十余万精兵被控制在岳飞、韩世忠等将领手上,武朝的大片地盘虽已倾颓,但君武携这些残余力量来吞下一个福州、甚至于整个福建,却仍旧游刃有余。 整合兵部、肃清军纪,操练户部吏员、开始编户齐民的同时,对于工部的改革也在大刀阔斧的进行。在工部上层,提拔了数名思维活跃的匠人担任主官,对于当初跟随在江宁格物研究院中的工匠,但凡有大贡献的,君武都对其进行了擢升,甚至对其中两人赐予爵位,并且公开许诺,只要将来能在格物学发展上有大建树者,绝不会吝于封官赐爵。 武朝以往的阶级,士农工商依次而来,过去那些年商人以金钱的力量使自己的地位稍有提升,但毕竟没有经过政权的认可。君武当太子之时没有这等权力,到得此时,竟是要在实质上对工匠的地位做出抬升和认可了。 部分跟随着君武南下的老儒生、老臣子们多多少少地提出过反对,也有的只是隐晦地提醒君武三思,不要如此激进。但如今军队掌握在君武手中,下方吏员可用,情报有长公主、密侦司一系的协助,宣传有李频的报纸。这些大儒、老臣们虽然或多或少地能够联络起武朝各地的乡绅士族力量,但君武铁了心吃一块算一块的情况下,这些臣子对他的影响和约束,也就在不知不觉间下降到最低了。 在这些手腕的影响下,守旧的儒生对于新帝的叛逆和“不稳重”或许多少有些微词,但对大量年轻儒生而言,这样的君王却无疑令人振奋。这些时日以来,大量的儒生到李频这边来,说起新君的手腕策略,都心潮澎湃、赞不绝口。 没错,只要能够彻底的消化与掌握福州,能够起到的作用,远大于草草地光复整个福建又或者得到一个不同心同德的江南。一旦新君对福州一地的掌控细致入微,将来推而广之,整个天下便也能井井有条,在这样的前提下,各地士绅豪族只顾自身、软弱不堪的状况也有可能得到革新。 纵观历史,哪朝哪代能够做到对底层这种掌控的,不是武帝之像? 在对君武动作赞不绝口的同时,人们对于过往儒学的许多事情也开始反省,而这两个月以来,福州的儒学圈里最多讨论的,还是原本士农工商的排位问题。过去认为这四种人从前到后,等而下之,如今看来,这样的观念必须得到转变,对于工商两层的地位,必须重视起来。 随后便诞生了各种说法。最具代表性的说法有二:相对保守的认为士人作为这世间的管理与协调者,当居一层,而后农工商各有其用,要一视同仁,鼓励其发展;而更为激进的想法是,士农工商都要一视同仁,属于同一层级,没有高下之分,当然,这样的说法之所以激进,是因为在农人如何与士人一视同仁的问题上卡了壳,譬如人们可以给工匠、商人封官赐爵,以彰显其身份,但对于农民该如何表彰鼓励呢?因为这个问题,人们大都认为这种想法是好的,但多半无法落地。 新君的英明与振作、世事的变革能够让一些年轻人得到鼓舞,李频时常与这些人交流,一方面引导着他们去做一些实事,一方面也隐约觉得新儒学的出现,或许真到了一个有可能的关键点上。 当然,在他而言,对眼前这些事情、变化的观感与情绪,是更加复杂的。 不曾见过太多世面的年轻人,又或者见过许多世面的儒生,皆有可能对眼前发生在这里的变化感到鼓舞——确实,武朝经历的动荡太大了,到得如今国破家亡支离破碎,人们大都意识到,没有彻底的革新与变化,似乎已经无法拯救武朝。 也是因此,即便是跟随着君武南下的一些老派官僚,眼见君武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甚至做出在祭祀仪式上割破手掌歃血下拜这样的行为,他们口中或有微词,但实质上也没有做出多少对抗的行为。因为即便老人们也知道,规行矩步只能守旧,欲求开拓,或许还真需要君武这种出格的举动。 从历史的角度而言,类似君武这种胸中有热血,手下有章法,甚至于战阵上见过血的帝王,在哪朝哪代可能都够得上中兴之主的资格。至少在这段起步上,有他的反馈,有成舟海、闻人不二等人的辅佐,已经堪称完美,若将自身置于过往历史的任何时刻,他也确实会对这样帝王感到欣喜若狂。 但在眼下,在那些儒生发自真心的期待、褒美与赞扬中,总有一种情绪会在内心的深处升起来,压住他的喜悦,会质问他。 ——在眼下的历史时刻,我们的努力,对比西南的那位,如何? ——强势而英明的中兴之主,面对西南的那位,有取胜的机会吗? 在那些前来找他论道,甚至不少都是有能力有见识的年轻儒者的眼中,这问题的答案是毋庸置疑的。但只有在李频这边,他内心深处甚至不愿意回答这样的问题,他明白,这已经反映了他心中的衡量与回答。 于是在每一位儒生都感到激动、鼓舞的时候,只有他,总是冷静地微笑,能一针见血地点出对方的问题、引导对方的思考。这样的状况倒是令得他的名声在福州又更大了几分。 五月初一的这个凌晨,在他结束了与几名儒生的谈论后不久,心底的这个问题便又通过情报,递到他的眼前了。 四月二十四,在宁毅援军不曾抵达的情况下,秦绍谦率华夏第七军两万人马,正面击溃宗翰、希尹十万大军的进攻,甚至于宗翰眼前阵斩其子完颜设也马。自此,宗翰子嗣中最成材的两人,真珠大王、宝山大王,皆于西南一战中,殁于华夏军之手。宗翰、希尹率领残兵仓惶东遁…… 当年女真第二次南下围汴梁,造成武朝的最大屈辱靖平之耻中,宗翰、希尹、真珠大王、宝山大王皆在其中,另外,银术可、拔离速、余余、达赉……这一位位凶残的女真将领,在有良知的武朝人心中,都是不共戴天、奋毕生之力都想杀掉的巨仇大敌。这一次,他们就一个一个地,被斩杀在西南了。 原本是要高兴的…… 但更为复杂的情绪便升上来,缠绕着他、拷问着他……这样的情绪令得李频在院子里的大榕树下坐了许久,夜风轻盈地过来,榕树摇摇摆摆。也不知什么时候,有留宿的儒生从房间里出来,看见了他,过来行礼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李频也只是摆了摆手。 “无事。” 儒生回去睡了,李频才将目光投向宫城的方向,叹了口气。 他随后唤来下人。 “备车,入宫。” 这是整个天下都会为之欢呼雀跃的消息,能不能放出去,却是需要商议过后的事情了。 不久之后,他在宫城内,见到了周佩、成舟海、闻人不二、铁天鹰,以及…… 唯一肆无忌惮地,表达着自己兴奋之情的皇帝……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五五章 浪潮(中)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五月初一,子时早就过了,福州的夜色也已变得安静,城北的宫殿里,气氛却渐渐变得热闹起来。 先是传讯的宫人进进出出,随后便有大员带着特殊的令牌匆匆而来,叩门而入。 若是在过往的汴梁、临安,这样的事情是不会出现的,皇家威仪大于天,再大的消息,也可以到早朝时再议,而若是有特殊人物真要在子时入宫,通常也是让墙头放下吊篮拉上去。 但到了福州这几个月,许多的规矩、礼仪暂时性的被打破了。面对着一场混乱,励精图治的新皇帝时常彻夜不眠。尽管他安排在夜间的多是学习,但偶尔城中发生事情,他会在夜里出宫,又或者连夜将人召来问询、请教,不久之后竟也让人撤了吊篮,开一侧门使人入内。 五月初的这个凌晨,皇帝原本打算过了子时便睡下休息,但对一些事物的请教和学习超了时,随后从外头传来的加急信报递过来,铁天鹰知道,接下来又是不眠的一夜了。 他巡过宫城,叮嘱侍卫打起精神。这位过往的老捕头已年近六旬,半头白发,但目光锐利精气内藏,几个月内负责着新君身边的卫戍事宜,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相对于过往天下几位宗师级的大高手来说,铁天鹰的身手顶多只能算是一流,他数十年厮杀,身体上的伤痛众多,对于身体的掌控、武道的修养,也远不如周侗、林宗吾等人那般臻于化境。但若论及搏杀的诀窍、江湖上绿林间门道的掌控以及朝堂、宫廷间用人的了解,他却算得上是朝堂上最懂绿林、绿林间又最懂朝堂的人之一了。 过去的十数年间,他先是陪着李频去杀宁毅,随后心灰意冷辞了官职,在那天下的大势间,老捕头也看不到一条出路。后来他与李频多番交往,到中原建起漕河帮,为李频传递消息,也已经存了搜罗天下志士尽一份力的心思,建朔朝逝去,天下大乱,但在那混乱的危局当中,铁天鹰也确实见证了君武这位新皇帝一路厮杀抗争的历程。 待到那逃亡的中后期,铁天鹰便已经在组织人手,负责君武的安全问题,到福州的几个月,他将宫廷护卫、绿林左道各方各面都安排得妥妥帖帖,若非如此,以君武这段时间事必躬亲抛头露面的程度,所遭遇到的绝不会只有几次雷声大雨点小的刺杀。 往日他身在朝堂,却时时感到灰心,但最近能够看到这位年轻帝王的种种行为,那种发自内心的奋发,对铁天鹰来说,反而给了他更多意志上的激励,到得眼下,即便是让他立刻为对方去死,他也真是不会皱半点眉头。也是因此,到得福州,他对手下的人精挑细选、严肃纪律,他自身不敛财、不徇私,人情练达却又能拒绝人情,过往在六扇门中能见到的种种陋习,在他身边基本都被一扫而空。 于是如今的这座城里,外有岳飞、韩世忠率领的军队,内有铁天鹰掌控的内廷近卫,情报有长公主府与密侦司,宣传有李频……小范围内委实是如铁桶一般的掌控,而这样的掌控,还在一日一日的加强。 初升的朝阳总是最能给人以希望。 将不大的宫城巡视一圈,侧门处已经陆续有人过来,闻人不二最早到,最后是成舟海,再接着是李频……当年在秦嗣源麾下、又与宁毅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这些人在朝堂之中不曾安排重职,却始终是以幕僚之身行宰辅之职的多面手,见到铁天鹰后,双方互相问候,随后便询问起君武的去向。 铁天鹰道:“陛下得了信报,在房中坐了一会后,散步去仰南殿那边了,听说还要了壶酒。” “仰南殿……” 成舟海笑了出来,闻人不二神色复杂,李频蹙眉:“这传出去是要被人说的。” 铁天鹰道:“陛下高兴,谁人敢说。” 李频看他一眼:“老铁啊,为臣当以忠谏为美。” 铁天鹰拱手笑道:“我就是个侍卫,谏言是诸位大人的事。” “要是谏言不成,拖出去打板子,倒是你铁大人负责的。” “到时候会有关照,打得轻些。” 成舟海与闻人不二都笑出来,李频摇头叹息。事实上,虽然秦嗣源时期成、闻人二人与铁天鹰有些冲突,但在去年下半年一路同行期间,这些嫌隙也已解开了,双方还能说笑几句,但想到仰南殿,还是不免蹙眉。 新朝廷在福州建立后,仓仓促促征用的行宫,仰南殿占地不小,但主要功能是对武朝先皇、历代功臣的祭祀、缅怀之用。大殿里有武朝历代皇帝,侧面也有许多功臣的位子,譬如秦嗣源等人的位置也是有的,君武偶尔过去,祭拜的其实大抵是秦嗣源、成国公主周萱等人——康贤是入赘的驸马,这里没有牌位,但祭拜周萱,也就相当于祭拜康贤了。 问题在于,西南的宁毅打败了女真,你跑去告慰先祖,让周喆怎么看?你死在海上的先帝怎么看。这不是告慰,这是打脸,若明明白白的传出去,遇上刚烈的礼部官员,说不定又要撞死在柱子上。 “还是要封口,今晚陛下的行为不能传出去。”说笑之后,李频还是低声与铁天鹰叮嘱了一句,铁天鹰点头:“懂。” 李频又不免一叹。几人去到御房的偏殿,面面相觑,一时间倒是没有说话。宁毅的这场胜利,对于他们来说心绪最是复杂,无法欢呼,也不好谈论,无论真话假话,说出来都不免纠结。过得一阵,周佩也来了,她只是薄施粉黛,一身单衣,神色平静,抵达之后,便唤人将君武从仰南殿那边拎回来。 不多时,脚步声响起,君武的身影出现在偏殿这边的门口,他的目光还算沉稳,看见殿内众人,面带微笑,只是右手之上拿着那份由三页纸组成的情报,还一直在不自觉地晃啊晃,众人行礼,他笑:“免礼平身,去房。”说着朝一旁走过去了。 御房内灯火通明,前方挂着的是如今支离破碎的武朝地图,对于每日里进来这里的武朝臣子来说,都像是一种耻辱,地图周边挂着一些跟格物有关的手工器物,桌上堆积着案牍,君武拿着那份情报面对着地图,众人进来后他才转过身来,灯火之中这才能见到他眼角微微的红色,空气中有淡淡的酒味。 他方才大概是跑到仰南殿那边哭了一场,喝了些酒,此时也不避讳众人,笑了一笑:“随便坐啊,消息都知道了吧?好事。”继位近一年时间来,他有时候在阵前奔走,有时候亲自安抚难民,时时呼喊、声嘶力竭,如今的嗓音微有些沙哑,却也更显得沧桑稳重。众人点头,眼见君武不坐,自然也不坐,君武的手掌拍打着桌子,绕行半圈,随后直接在旁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御房中,摆放桌那边要比这边高一截,因此有了这个台阶,眼见他坐到地上,周佩蹙了蹙眉,过去将他拉起来,推回桌后的椅子上坐下,君武性格好,倒也并不反抗,他面带微笑地坐在那儿。 成舟海、闻人不二、李频三人对望一眼,稍许犹豫之后正要谏言,桌子那边,君武的两只手掌抬了起来,砰的一声用力拍在了桌面上,他站了起来,目光也变得严肃。铁天鹰从门口朝这边望过来。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不高兴,但是朕!很!高!兴!” 身居高位久了,便有威严,君武继位虽然只有一年,但经历过的事情,生死间的抉择与煎熬,已经令得他的身上有了不少的威严气势,只是他平素并不在身边这几人——尤其是姐姐——面前展露,但这一刻,他环顾四周后,一字一顿地开了口。先是用“我”,随后称“朕”。 他举起手中情报,随后拍在桌子上。 “从三月底起,我们拿到的,都是好消息!从去年起,我们一路被女真人追杀,打着败仗的时候我们拿到的西南的情报,就是好消息!余余!达赉!银术可!拔离速!完颜斜保!完颜设也马!这些名字一个一个的死了!今天的消息里,完颜设也马是被华夏军当着粘罕老狗的面一刀一刀劈开的!是当着他的面,一刀一刀把他儿子劈死了的!粘罕和希尹只能逃跑!这个消息!朕很高兴!朕恨不得就在汉中亲眼看着粘罕的眼睛!” “但是我看不到!”君武挥了挥手,微微顿了顿,嘴唇颤抖,“你们今天……忘了靖平之耻了吗?忘了从去年过来的事情了?江宁的大屠杀……我没有忘!走到这一步,是我们无能,但有人做到这个事情,我们不能昧着良知说这事不好,我!很高兴。朕很高兴。” “陛下……”闻人不二拱手,欲言又止。 君武站在那儿低着头沉默片刻,在闻人不二开口时才挥了挥手:“当然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板着个脸,我也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你们知道太高兴了不合适,想要劝谏我,我都懂,这些年你们是我的亲人,是我的良师、益友,但是……朕当了皇帝这半年,想通了一件事,我们要有胸怀天下的气度。” 他的目光扫过殿内的几人,吸了一口气:“武朝被打成这个样子了,女真人欺我汉人至此!就因为华夏军与我敌对,我就不承认他做得好?他们胜了女真人,我们还要如丧考妣一样的觉得自己大难临头了?我们想的是这天下子民的安危,还是想着头上那顶花帽子?” “所谓励精图治,什么是励精图治?我们就仗着地方大慢慢熬,熬到金国人都腐化了,华夏军没有了,我们再来收复天下?话要说清楚,要说得明明白白,所谓励精图治,是要看懂自己的错处,看懂以前的失败!把自己改正过来,把自己变得强大!我们的目的也是要打败女真人,女真人腐化了变弱了要打败它,如果女真人还是像以前那样力量,就算完颜阿骨打重生,我们也要打败他!这是励精图治!没有折中的余地!” “过去女真人很厉害!今天华夏军很厉害!明天说不定还有其他人很厉害!哦,今天我们看到华夏军打败了女真人,我们就吓得瑟瑟发抖,觉得这是个坏消息……这样的人没有夺天下的资格!”君武将手猛地一挥,目光严肃,目光如虎,“许多事情上,你们可以劝我,但这件事上,朕想清楚了,不用劝。” “我要当这个皇帝,要收复天下,是要那些冤死的子民,不要再死,我们武朝辜负了人,我不想再辜负他们!我不是要当一个瑟瑟发抖心思阴暗的弱者,看见敌人强大一点,就要起这样那样的坏心眼。华夏军强大,说明他们做得到——他们做得到我们为什么做不到!你做不到还当什么皇帝,说明你不配当皇帝!说明你该死——” 他脸颊通红,目光也微微红起来在这里顿了顿,望向几人:“我知道,这件事你们也不是不高兴,只不过你们只能这样,你们的劝谏朕都明白,朕都收下了,这件事只能朕来说,那这里就把它说明白。” 他的手点在桌子上:“这件事!我们要普天同庆!要有这样的胸怀,不用藏着掖着,华夏军做到的事情,朕很高兴!大家也应该高兴!不要什么皇帝就万岁,就千秋万代,没有千秋万代的王朝!过去这些年,一帮人靠着龌龊的心思苟延残喘,这里合纵连横那里远交近攻,喘不下去了!将来我们比不过华夏军,那就去死,是这天下要我们死!但今天外头也有人说,华夏军不可长久,如果我们比他厉害,打败了他,说明我们可以长久。我们要追求这样的长久!这个话可以传出去,说给天下人听!” 君武的话慷慨激昂、掷地有声,随后一拍桌子:“李卿,待会你回去,明天就见报——朕说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五六章 浪潮(下)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五月夜已经能让人感受到些许的燥热,御房中,年轻君王的话语掷地有声、振聋发聩,一时间,在场的听众面上都显露凛然之意,拱手听训。 夜风悄悄地吹进来,吹动了纱帘与灯火,房间里这样沉默了片刻,成舟海与闻人对望一眼,随后拱手:“……陛下所言极是。” “陛下有此领悟,国之大幸。” 一旁的周佩也点了点头,李频拱手,却没有立刻领命。君武的双手按在桌子上,呼吸几次之后,方才缓缓坐下,见下方几人交换着眼神,开口问道:“有什么问题?” 闻人不二上前一步:“陛下此言,足以奠定我武朝日后之大方针,以我看来,是大好事。有关汉中决战的情况,振奋人心,陛下说要放出去,那就放出去……但在此之前,微臣有一言要说。” 君武微微红着脸:“说。” “陛下明鉴,西南之战至汉中决战,华夏军击溃女真的消息,只要放出去,必然大快人心,我武朝受女真欺辱多年,武朝百姓死于金人之手者不计其数,封锁消息也确实不合仁君之道。因此,微臣拥戴陛下之决定,但在这决定的大方向下,却有一些小问题,微臣认为,不可不察。” 闻人不二顿了顿:“其一,在百姓知道汉中之战消息的同时,我们应当如何让他们知道,华夏军取胜之因由;其二,陛下今日所言,光明磊落、振聋发聩,陛下话语之中的锐意进取、破釜沉舟的意志,也是一个国家振兴的因由,那么,我们放出西南决战的消息,是单纯的与民同乐,还是希望他们在知道这个消息、感到欣慰的同时,也能感受到与陛下同样的锐意与紧迫感呢,依微臣看,若要起到最好的效果,便须进行一定的修饰……” 他的话语说得不快,字斟句酌。长久以来,君武的性情相对谦和、保守、善于纳谏,生死关头虽然慷慨,也不过是在做应为之事而已。到得今日这般慷慨激昂,却显然是受到了西南之战的巨大激励,对于进取二字有了自己真正的感悟。 无论是为君之道、还是一个国家的大策略,许多时候激进与保守都算不得有错,更为重要的是掌舵人选择了一个方向,随后进行正确的一系列的推进。君武的选择虽然看来艰难,却绝非没有道理,甚至于在心底最深处,众人也更愿意往这个方向前进。 闻人不二说到这里,君武已经缓缓坐正了身子,眼神亮了起来:“有道理啊,方才的话是我鲁莽了,朕喝了些酒……此事大有操作余地……” 闻人不二点头:“华夏军于西南之战、汉中之战击溃女真,其意义说是天下转折都不为过,那么,如何转折,我们又想要天下转向何处?譬如陛下往日一直想要推行格物之学,朝堂、民间阻力甚多,许多人并不知格物的好处为何,那眼下便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有道理、有道理……”君武敲打着桌子,随后起身拿下了后方墙上的几个木制模型,“朕这些日子一直在着人打探,华夏军在望远桥之战中使用的武器为何。其实究其原理,那就是一个大的二踢脚啊,只是他们的填药更厉害,飞出更准确,华夏军便是用这个,以七千人轻取三万延山卫……” 天空中是如织的星斗,福州城的夜色安谧,也是在这片安静的背景下,御房中的皇帝谈起格物之学,眼神已经亮起来,整个人都忍不住在跳,他已经意识到了一些东西,情绪更为兴奋起来。周佩走出房间,吩咐下人去准备宵夜的粥饭,房内,成舟海、李频的声音也在偶尔的响起来。 “……关于工部之事的推进,这里也是一个极好的由头……” “……对于华夏军治军理念,我等也能再行推演……” “……此事既需迅速,又需面面俱到,做好足够准备……” “……另外,不妨令岳将军速取泉州,不必再等……” 房间里的议论叽叽喳喳,过得一阵,便又有幕僚被召来,商议更多的事情。周佩走出院子,走到了隔壁安静的院落里,她就着烛火,将下人拿来的有关于整个西南战役的所有情报消息一张一张、一页一页的又看了一整遍,一直看到完颜设也马的被杀、宗翰希尹的落荒而逃。 随后静静地坐了许久。 …… 五月初一的凌晨渐渐的过去了,东面的海平面上升起些微的鱼肚白。宵禁解除了,渔民们开始做出海的准备,港口、码头的官员进行着点卯,汇聚于城东的难民们等待着清晨的施粥与白天统计入城工作的开始,城池看来又是忙碌而寻常的一天,草草洗漱的李频坐着马车穿过了城市的街头。 人声嘈杂。 他的心中有许许多多的情绪在酝酿,手指轻轻掐捏,计算着一个个的名字。 回到居住的院落,他便立马召集了下人、报馆的员工、在这边坐而论道且不时帮忙的儒生,迅速开始下达命令,安排工作。 有人被安排负责膳食、有人要立刻去负责车马、更多的人领下一个个的名单,开始往城内各处召集人手……这是先前数月的时间里便在留心的人手储备,大多都是年纪轻轻、思维激进的儒者,也有些思维活跃的年长大儒,却只占一小部分了。 接了命令的人们离开这处报馆院落,汇入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如同水滴汇入大海。对于此刻数十万人汇集的福州来说,他们的总数并不多,但有一些东西,已经在这样的深海中酝酿起来…… …… 太阳渐渐的升起来,将城市照得微微发烫。 要出大事了…… 辰时将尽,穿过福州街道抵达西面冯衡院的陈沧济,便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氛围,不少儒生已经在这里聚集起来。他们有的相互之间乃是旧识,即便互相不认识的,也能够看出不少人身上的气度不凡,他们都是得了李频的相召,聚集过来,而李频近来乃是天子身边的红人,仓促之间如此聚拢人手,显然是要有什么大动作了。 相熟之人彼此交流,但一时间并无所获。 巳时左右,估计来到这边的人数已经上百,只见李频从外头过来了。他先是与众人大致地打了招呼,随后去到大院前方的台阶上——院内院是四面封闭的结构,说话比较清晰——他站在一张桌子边,挥手让大家安静后,方才拱手,收敛了笑容:“诸位可以将此次聚会,当成一次科举。” 这句话很重。 说完之后,院子里拥挤的人群,倒像是比方才更加安静了几分,人们心中想到:皇上要用人了。 当然,许多年后,更多的人会想起的还是这一天里他们随后听到的那些话。 李频在安静中环顾四周,随后开口:“今日我要与大家说起的,是一些很重大的事情,诸位会觉得惊讶、震惊。因为人多,所以想先请大家有个准备,待会不论听到怎样的消息,请暂时不要喧哗,不要相互议论,自今日起,会有数不尽的议论的时间……那接下来,我要开始说了。” 他一只手按着桌子,旋即踩了凳子往那八仙桌上头去了,站在高处,他连院落最后方的人都能看得清楚时,才继续开口: “我今日要与大家说起的,是发生在西南,华夏军与金国西路大军决战之事……关于这件事,零零碎碎的消息,这几个月都在福州传来传去,我知道在座的诸位都已经听说了不少,但外界局势混乱,各种消息千百怪,诸位听到的不一定是真的,因为一些原因,在此之前,朝堂也没有与大家详细地说起这些讯息……但从今日起,这些讯息都会公布出来,包括发生在西南整场大战前前后后的讯息,朝堂这边收到的情报,都会跟大家分享,然后通过你们写的文章,通过新闻纸,告知天下万民!” 人群中隐约发出了“嗡”的细碎的声音,但随即还是安静下来,李频吸了一口气:“我可以首先跟大家说的是,西南的那场大战,已经打完了。四月二十四,汉中决战结束,完颜宗翰与完颜希尹以十万大军进攻秦绍谦率领的两万人,被两万人正面击垮!秦绍谦当着宗翰的面砍碎了他的儿子完颜设也马,宗翰希尹狼狈而逃,自此,女真西路大军于此次南下过程中已经一败涂地,没有剩下多少人了……” “……安静!我知道你们都很好,所有的情报之后都会给你们看……收到这样的消息之后,朝堂之上其实有两个想法,其中一个当然是封锁消息,我武朝与华夏军的龃龉,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人觉得不该把这个消息说出来,这是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是今日凌晨,陛下说了一番话……” “诸位!陛下是这样说的——” 李频在桌子上行了一礼,随后开始大声地复述君武所言,这其中自有修饰与删减,但其中励精图治奋起直追的志气,却都在话语中传了出来。有人忍不住开口说话,院子里便又是细细的“嗡嗡”声。李频复述完毕后,等待了片刻。 “诸位!陛下说这个话,实是明君、圣君之语,但陛下说这话的深意是什么?这些年,武朝不曾战胜女真人,西南的华夏军战胜了,文过饰非不可取!他们能战胜女真人,必然有他们的理由,我们可以与华夏军作战,但我们不能忽视这个理由,不能不睁开眼睛看清楚他们厉害的原因,好的东西要学,不足的东西要奋起直追!这天下在变,这些日子我与诸位坐而论道,有一点是明确的,墨守成规行不通了——” “为什么要把关于西南的消息都放出来——我跟大家说,朝廷上很多大人是不愿意的,但是我们要正视华夏军,要把它们的好处学过来,这个事情一天两天做不完,也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清楚。那么从今天开始,陛下希望能有一群思维灵活之人能开始学会正视它、分析它……” “你们要找出华夏军强大的理由来,用你们的文章,把这些理由告诉天下人!你们要告诉天下人,我们要怎样去做!同时,你们也不能觉得,华夏军胜了金国,所以只要华夏军就一定是好的,你们也要为这天下人去看,华夏军有些什么问题、有些什么缺点!你们也要告诉天下人,有哪些我们不能做,为什么不能做——” “诸位都是聪明人,一生习文,希望以有用之身报效国家。各位啊,武朝两百余年到今天,武朝危殆了,我们到了福州,退无可退,很多人跪下了,临安小朝廷跪下了,数不尽的人跪下,华夏军一时间打退了女真人,不过他们极端,他们杀皇帝,他们要灭我儒家……他们的路走不通,而我们的路要改正,我们要看、要学,学他当中的好处,避开它的坏处!” “接下来,你们不止是看看有关华夏军的情报那么简单,今日为什么聚集于此,冯衡院旁边是哪里,你们有些人知道,有些不知道。此处院落隔壁,乃是江宁格物院迁来后的一处分院所在,华夏军推行格物之学,深究天地万物规则,对于此次西南之战中,出现在战场上、尤其是望远桥一战时的各种特兵器、火器,格物院已经在开始推演、深究,这是关于华夏军、关于这世道未来的一些最重要的东西,待会大家就有机会去看、去了解它们。” “而你们理解了,就能告诉天下万民,西南的所谓格物,到底是什么。” 李频顿了顿:“关于西南、汉中的战报,预计是明日登报开始放出,你们今日且看、且想,当然,若有好的文章,今夜便能交给我的,说不定明日便可首先见于报端。不过总的来说不必着急,你们按照你们的想法写一写这次大战,写一写当中的道理和教训,但凡写得好的,接下来一个月、几个月的时间,我们都会放在新闻纸上,陆续地将它发放天下,甚至于结册成,你们的文字,会被无数人看到,就连陛下也会看到你们的文章……” “接下来,大家有什么想法,可以跟我说,私下里说、公开说,都可以。” 日头已经升高了,城市的忙碌一如寻常,李频在院子里说得声嘶力竭,额头上已经出了汗珠,不多时,便有各种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来,他又开始了陆续的解答。 聚集在这里的,只是他能想到的第一批人,堪用者或许不多,但没有关系,陆陆续续的还会有更多的人过来。一场革新的端倪正在出现,当然,在那时还没有多少人能想到它的意义。 李频在冯衡院说起这些的时候,君武已经亲自过问了关于格物院的种种事情,包括如何向那些参观的生介绍格物的原理,如何择词,如何危言耸听、说得吓人。而在朝堂上,关于工部革新的安排正在酝酿,私下里,成舟海则接下了传播各种舆论、谣言的工作。天下人固然有资格知道女真人在西南惨败的讯息,但并不代表他们就必须为华夏军造势。这是成年人的世界了。 指示岳飞停止慢吞吞的谈判,迅速攻取泉州的命令,也已经随着战马飞奔在路上。 临安一片大雨,间或有雷声。 数日之后,吴启梅等人才收到消息,了解到了发生在福州方向的、不寻常的动静……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五七章 四海翻腾 云水怒(一)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五月初六,临安,雷雨。 端午节刚刚过去,忽降的大雨冲散了昨日临安城南的喜庆气氛。新一天开始,各部的官员们又匆匆上朝。城市的景色显得晦暗,像极了这些日子以来小朝廷的氛围。 凌晨时分,李善自家中出来,乘着马车朝宫城方向过去,他手中拿着今日要呈上去的折子,心中仍藏着对这数日以来局势的忧虑。 自汉中决战的消息传到临安,小朝廷上的气氛便一直沉默、紧张而又压抑,官员们每日上朝,等待着新的情报与事态的变化,私下里暗流涌动,各路人马偷偷串联,开始打起自己的小算盘。甚至于偷偷摸摸地想要与南面、与西面接触者,也开始变得多了起来。 为了应付这样的状况,以左相铁彦、右相吴启梅为首的两股力量在明面上放下成见,昨日端午,还弄了一次大的庆典,以安军民之心,可惜,下午下起雨来,这场万民“同乐”的临安庆典,未能持续一整天。 这些表象上的事情并不重要,真正会决定天下未来的,还是暂时看不清楚状况和方向的各方讯息。华夏军已然取得如此大胜,若它真的要一鼓作气横扫天下,那临安虽然与其相隔数千里,这当中的众人也不得不提前为自己做些打算。 而遭逢这样的乱世,还有无数人的意志要在这里显现出来,戴梦微会如何选择,刘光世等人做的是怎样的盘算,此时仍有力量的武朝大族会如何考虑,东北面的“公平党”、南面的小朝廷会采取怎样的策略,只有等到这些信息都能看得清楚,临安方面,才有可能做出最好的应对。 他掀开帘子看外头漆黑大雨里的街巷,心中也微微叹了口气。平心而论,已居吏部侍郎的李善在过去的几日里,也是有些焦虑的。 不过他是吴启梅的弟子,这些心情在表面上,自然不会显现出来。 马车前方油纸灯笼的光线昏黄,仅仅照着一片大雨延绵的黑暗,道路似乎无穷无尽,巨大的、仿佛重伤的城池还在沉睡,没有多少人知道十余天前在西南发生的,足以逆转整个天下局势的一幕。冷雨打在手上时,李善又不禁想到,我们这一段的行为,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这个问题数日以来不是第一次在心中浮现了,然而每一次,也都被明显的答案压下了。 当年的华夏军弑君造反,何曾真正考虑过这天下人的安危呢?他们固然令人匪夷所思地强大起来了,但迟早也会为这天下带来更多的灾厄。 也是自宁毅弑君后,无数的厄难延绵而来。女真破了汴梁,故有靖平之耻,随后有为的皇帝已经不在,大伙儿仓促地拥立周雍为帝,谁能想到周雍竟是那般无能的帝王,面对着女真人强势杀来,竟然直接登上龙船逃走。 周雍走后,整个天下、整个临安落入女真人的手中,一场场的屠杀,又有谁能救下城中的民众?慷慨赴死看起来很伟大,但总得有人站出来,忍辱负重,才能够让这城中百姓,少死一些。 如果华夏军能在这里…… 可期待华夏军,是没用的。 期待那位不顾大局,刚愎自用的小皇帝,也是没用的。 李善咬紧牙关,如此地再度确认了这一系列的道理。 如今想起来,十余年前靖平之耻时,也有另外的一位宰相,与如今的老师类似。那是唐恪唐钦叟,女真人杀来了,威胁要屠城,军队无法抵抗,皇帝无法主事,于是只能由当初的主和派唐恪牵头,搜刮城中的金银、匠人、女子以满足金人。 这样的经历,屈辱无比,甚至可以想见的会刻在百年后甚至千年后的耻辱柱上。唐恪将自己最喜欢的亲孙女都送给了金人,背了骂名,此后自杀而死。可若是没有他,靖平之耻后的汴梁,又能活下几个人呢? 马车在雨水中前进,过了一阵,前方终于升起巨大的黑色的轮廓,宫城到了。他提了雨伞,从车上下来,凌晨大雨中的风让他打了个激灵,他扯进衣袍,低喃了一句:愿承唐钦叟之志。 随后自半开的宫城侧门走了进去。 这时候前前后后也有官员已经来了,偶尔有人低声地打招呼,或是在前行中低声交谈,李善便也与几位右相一系的官员攀谈了几句。待抵达上朝前的偏殿、做完检查之后,他看见恩师吴启梅与大师兄甘凤霖等人都已经到了,便过去拜见,这时候才发现,老师的神色、心情,与过去几日相比,似乎有些不同,知道或许发生了什么好事。 他心痒难耐,到了一旁便向甘凤霖询问,甘凤霖笑道:“散朝后去老师府上,详细说。”这番话倒也确定了,的确有好事发生。 不一会儿,早朝开始。 此时临安小朝廷拥立的皇帝是一位年纪尚幼的周氏旁支,名叫周焕,这是一位十三岁不到的孩子,家中父母早亡,胜在饿过肚子,能听话,每日早朝便只在上头坐着,下方由铁彦、吴启梅主持议事。 这几日小朝廷天天开早朝,每日过来的大臣们也是在等消息。于是在参拜过陛下后,左相铁彦便首先向众人转告了来自西面的一则消息。 这消息涉及的是大儒戴梦微,却说这位老人在西南之战的后期又扮神又扮鬼,以令人叹为观止的空手套白狼手段从希跟前要来大量的物资、人力、军队以及政治影响,却没料到汉中之战宗翰希尹败得太快、太干脆,他还未将这些资源成功拿住,华夏军便已取得胜利。齐新翰、王斋南两人兵临西城县,这位大儒发动西城县百姓负隅顽抗,消息传开,众人皆言,戴梦微机关算尽太聪明,眼下怕是要活不长了。 对于临安众人而言,这时极为轻易便能判断出来的走向。虽然他挟百姓以自重,然而一则他坑害了华夏军成员,二则实力相差太过悬殊,三则他与华夏军所辖地区太过接近,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华夏军恐怕都不用主动主力,只是王斋南的投靠部队,登高一呼,眼前的局势下,根本不可能有多少军队敢真的西城县对抗华夏军的进攻。 说起这件事时,临安众人其实多少还有些幸灾乐祸的想法在内。自己这些人忍辱负重担了多少骂名才在这天下占了一席之地,戴梦微在过去名声不算大,实力不算强,一番谋划转眼之间拿下了百万军民、物资,竟然还得了为天下百姓的美名,这让临安众人的心态,多少有些不能平衡。 得知汉中决战结束的消息,人们面色苍白的同时便也不禁呵呵几句:你戴梦微说起来聪明,但是看吧,计谋是不能用得这样过分的,有伤天和,有天收。 临安毕竟与西南相隔太远,这件事到算得上是众人口中唯一能拿来乐一乐的谈资了。然而在这日早朝中铁彦的情报里,西城县的局势,有了意料之外的发展。 四月三十下午,似乎是在齐新翰请示华夏军高层后,由宁毅那边传来了新的命令。五月初一,齐新翰答应了与戴梦微的谈判,似乎是考虑到西城县附近的民众意愿,华夏军愿意放戴梦微一条生路,随后开始了一系列的谈判议程。 此时天才蒙蒙亮,外头是一片阴沉的暴雨,大殿之中亮着的是摇曳的灯火,铁彦的将这匪夷所思的消息一说完,有人哗然,有人目瞪口呆,那凶残到皇帝都敢杀的华夏军,什么时候真的如此注重民众意愿,温柔至此了? “华夏军莫不是以退为进,当中有诈?” “戴梦微才接手希尹那边物资、百姓没几日,就算煽动百姓意愿,能煽动几个人?” “往日里难以想象,那宁立恒竟沽名钓誉至此!?” “莫非是想令戴梦微心中松懈,再行进攻?” “华夏军要进攻何须他心中松懈……”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只有那官员说到华夏军战力时,又觉得涨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把尾音吞了下去。 铁彦道:“这消息是初二那日凌晨确认之后才以八百里加急全速传来,西城县谈判已经开始,看来不像是华夏军作伪。” 临安城在西城县附近能搭上线的并非是简单的探子,其中许多投降势力与此时临安的众人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也是因此,情报的可信度还是有的。铁彦如此说完,朝堂中已经有官员捋着胡子,眼前一亮。吴启梅在前方呵呵一笑,目光扫过了众人。 “黑旗击溃宗翰,在西面已居于绝对优势,他为刀俎,戴梦微为鱼肉,这一刀劈与不劈,看的确实是那位宁先生的心情。西城县谈判,会不会有变数,眼下难说,但黑旗愿意放过戴梦微的可能,以老夫看来,倒也不是没有。这当中的涵义,我看有几位大人,也已经想到了。” 能够站在这片朝堂上的俱是思维敏捷之辈,到得此时吴启梅一点,便大都隐隐约约想到了一些事情,只见吴启梅顿了片刻,方才继续说道: “黑旗固有许多理由直接进攻西城县,但若真要放弃进攻,那至少有几件事,是如今可以确定的。其一,若黑旗不愿要西城县戴公手上的地盘,那就说明,他至少几年之内,无心东进。” 这句话令得朝堂上下一大片的眼神都亮了起来,吴启梅在那儿说着:“其二,黑旗不光穷兵黩武,到得如今,他竟然还想与我等一道,抢一抢天下民心,这件事,倒也有趣……” “其三,也有可能,那位宁先生是注意到了,他攻下的地方太多,然而与其同心者太少。他看似顺应民意放过戴梦微,实际上却是黑旗已然强弩之末,无力东扩之体现……其实这也南面,望远桥七千败三万,汉中两万破十万,黑旗煌煌如旭日东升,可这世上,又岂有这等只伤敌不伤己的状况呢?黑旗伤敌一万自损八千,如此事态,才更是符合我等先前的推断了……” 他环顾四周,侃侃而谈,殿外有闪电划过雨幕,天空中传来雷声,众人的眼前倒像是因为这番说法更为开阔了许多。待到吴启梅说完,殿内的许多人已有了更多的想法,就此七嘴八舌起来。 “若真是如此,我方可以运作之事甚多……” “黑旗初胜,所辖疆域大扩,正需用人,而可用之人,都得能写会算才行吧,既然如此,我有一计……” “如此一来,倒真是便宜戴梦微了,此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说来……真是命大。” “倒也不能如此评价,戴公于希尹手中救下数百万汉民,也算是活人无数。他与黑旗为敌,又有大义在身,且将来黑旗东进,他首当其冲,未尝不是可以结交的同道之人……” 殿内众人的发言熙熙攘攘。当今天下虽说已是群雄并起势力纷纭之态,但举足轻重者,无非金国、黑旗两端,如今金人北撤,一段时间内不会再来中原、江南,一旦能够确定黑旗的状况,临安众人也就能够更轻易地判断未来的走向,决定自己的策略。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一方面是因为终于看见了破局的端倪,另一方面,也是在抒发着过去几日心中的焦虑与惴惴不安。 未来的几日,这局面会否发生变化,还得继续留心,但在眼下,这道消息确实算得上是天大的好消息了。李善心中想着,看见甘凤霖时,又在疑惑,大师兄方才说有好消息,还要散朝后再说,莫非除此之外还有其它的好消息过来? 他怀着这疑惑听下去,过得一阵,便又有一条大的消息传来,却是岳飞率领的背嵬军自昨日起,已经发起对泉州的进攻。除此之外,整个早朝便都是一些琐碎事务了。 小皇帝听得一阵便起身离开,外头眼看着天色在雨幕里渐渐亮起来,大殿内众人在铁、吴二人的主持下按部就班地商议了众多事务,方才退朝散去。李善跟随着甘凤霖等一群同僚去往吴府,到了相府中后又领了一顿稍晚的朝食,吴启梅也过来,与众人一道用完餐点,让下人收拾完毕,这才开始新一轮的议事。 “西边的消息,今日早朝已然说了,而今让大伙儿聚在这里,是要谈一谈南边的事。前太子在福州做了一些事情,而今看来,恐有异动。凤霖哪,你将事物取来,与大伙儿传阅一番。” 吴启梅是笑着说这件事的,因此显然是一件好事。他的说话之中,甘凤霖取来一叠东西,众人一看,知道是发在福州的新闻纸——这东西李频当初在临安也发,很是积累了一些文坛领袖的人望。 女真人去后,铁彦、吴启梅也在治下发,刊载的多是自己以及一系门生、朋党的文章,以此物为自己正名、立论,只是由于麾下这方面的专业人才较少,效果判断也有些模糊,因此很难说清有多大作用。 此时众人接过那新闻纸,一一传阅,第一人接过那新闻纸后,便变了脸色,旁边人围上来,只见那上头写的是《西南战事详录(一)》,开篇写的便是宗翰自汉中折戟沉沙,惨败逃亡的消息,随后又有《格物原理(序言)》,先从鲁班说起,又谈到墨家各种守城器物之术,接着引出二月底的西南望远桥…… 众人同样目瞪口呆起来,忍不住看这新闻纸的开头,待确定这是福州的新闻纸,心头更加疑惑起来。临安朝廷与福州朝廷如今固然是对立的姿态,但双方自称继承的都是武朝的衣钵,与西南黑旗乃是不共戴天之仇——当然,最主要是因为临安的众人知道自己投靠的是金国,想要靠到黑旗,实在也靠不过去。 但自己是靠不过去,福州打着正统名号,更是不可能靠过去,因此对于西南大战、汉中决战的讯息,在临安至今都是封锁着的,谁想到更不可能与黑旗言和的福州朝廷,眼下竟然在为黑旗造势? ——他们想要投靠华夏军? 前太子君武原本就激进,他竟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投靠黑旗!? 有人想到这点,脊背都有些发凉,他们若真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情来,武朝天下固然丧于周君武之手,但江南之地局势危殆、迫在眉睫。 众人这样猜测着,旋又看看吴启梅,只见右相神色淡定,心下才稍稍静下来。待传到李善这边,他数了数这新闻纸,一共有四份,乃是李频手中两份不同的报纸,五月初二、初三所发,他看着报上的内容,又想了想,拱手问道:“恩师,不知与此物同时来的,是否还有其它东西?” “思敬想到了。”吴启梅笑起来,在前方坐正了身子,“话说开了,你们就能想清楚,为何福州朝廷在为黑旗造势,为师还要说是好消息——这自然是好消息!” 老人大笑着挥了挥手:“前太子君武性情本就激进,建朔朝堂仍在时,便常与朝中大臣交恶。这是因为,建朔帝接皇位,本就是半路出家,前太子自幼所学,也并非是堂堂的帝王之术,他年纪尚轻,局势已危殆,只以为是文臣误国,故此专注于军务,到得女真南下,他活跃于阵前,更显铁血,建朔帝与龙船离开后,他在江宁破釜沉舟,击败过宗辅一次,后来江宁继位,他整军、收权,杀了不少人,韩、岳二将带着他一路杀出,最后到福州,他是尝到这一言堂的甜头了!” 吴启梅挥了挥手,话语越来越高:“然而为君之道,岂能如此!他打着建朔朝的名头,江宁继位,从去年到如今,有人奉其为正统,福州那头,也有不少人,主动过去,投靠这位铁骨铮铮的新君,可是自抵达福州起,他手中的收权愈演愈烈,对于过来投靠的大族,他给予荣誉,却吝于给予实权!” “在福州,军权归韩、岳二人!内部事务他好用吏员而非文臣!对于身边大事,他信任长公主府更甚于信任朝堂大员!如此一来,兵部直接归了那两位大将、文臣无权置喙,吏部、户部权力他操之于手,礼部形同虚设,刑部听说安插了一堆江湖人、乌烟瘴气,工部变化最大,他不光要为手下的匠人赐爵,甚至于上头的几位主官,都要提拔点匠人上去……工匠会做事,他会管人吗?胡扯!” 吴启梅手指敲在桌子上,目光威严肃穆:“这些事情,早几个月便有端倪!一些福州朝廷的大人哪,看不到将来。千里当官是为何?纵然为国为民,也得保住家人吧?去到福州的许多人家大业大,求的是一份允诺,这份允诺从何处拿?是从说话算话的权力中拿来的。可这位前太子啊,表面上自然是感谢的,实际上呢,给你位子,不给你权力,打江山,不愿意一道打。那……我以国士报之,您不以国士待我啊。” 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随后放下,慢条斯理,一字一顿:“周君武啊,寒了众人的心。” …… 外头下的雨已渐渐小起来,院子里风景明澈,房间之中,老人的声音在响 “……这些事情,早有端倪,也早有许多人,心中做了准备。四月底,汉中之战的消息传到福州,这孩子的心思,可不一样,旁人想着把消息封锁起来,他偏不,剑走偏锋,趁着这事情的声势,便要再度革新、收权……你们看这新闻纸,表面上是向世人说了西南之战的消息,可实际上,格物二字藏身其中,革新二字藏身其中,后半幅开始说儒家,是为李频的新儒家开道。周君武要以黑旗为他的格物做注,李德新欲用革新为他的新儒学做注,嘿嘿,真是我注五经,何如五经注我啊!” “……五月初二,汉中战果公布,福州哗然,初三各种讯息迭出,他们引导得不错,听说私下里还有人在放消息,将当初周君武、周佩在那位宁先生座下学习的消息也放了出去,如此一来,不管舆论如何走,周君武都立于不败之地。可惜,世上聪明之人,又何止他周君武、李德新,看清楚局势之人,知道已无法再劝……” 吴启梅从衣袖里拿出一封信,微微的晃了晃:“初三下午,便有人修过来,愿意谈一谈,顺便奉上了这些新闻纸。今日初六,福州那边,前太子必然连消带打,这类信在路上的恐怕还有不少……唉,年轻人总以为世情硬朗如刀,求个勇往直前,然则世情是一个饼,是要分的,你不分,别人就只能到另一张桌子上吃饼喽……” 吴启梅没有传阅那封信函,他站在那儿,面对着窗外的天光,面目冷峻,像是天地不仁的写照,阅尽世情的眼睛里流露了七分从容、三分讥诮:“……取死之道。”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五八章 四海翻腾 云水怒(二)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天下太大,从中原到江南,一个又一个势力之间相隔数百里甚至数千里,消息的传播总有滞后性。当临安的众人初步探知世情端倪,还在惴惴不安地等待发展时,西城县的谈判,福州的革新,正一刻不停地朝前方推进。 西城县的谈判,在最初被人们视为是华夏军以退为进的谋略,怀着刻骨仇恨、想要杀掉戴梦微的人们幻想着华夏军会在引导民众舆论之后图穷匕见,杀进西城县,干掉戴梦微,但随着时间的推进,这样的期待逐渐趋于破灭。 这可能是戴梦微本人都未曾想到过的发展,但心存侥幸之余,他手下的动作不曾停下。一面让人宣传数万百姓于西城县执大义迫退黑旗的消息,一面煽动起更多的民意,让更多的人朝着西城县这边聚来。 百姓是盲目的,刚刚脱离死亡阴影的人们固然不敢与击溃了女真人军队的黑旗为敌,但听得西城县外民意如山,黑旗军这样的凶人都不禁退让的故事,人们的心中又免不了升起一股豪迈之情——我们站在正义的一边,竟能如此的所向无敌? 人们享受于这样的情绪,于是更多的百姓来到西城县,与黑旗军对峙起来,当他们察觉到黑旗军确实讲道理,人们心中的“正义”又更加地被激发出来,这一刻的对峙,或许会成为他们一生的光点。 这些情景,随后成为了戴梦微的政治影响,在与刘光世的结盟当中,他又能拿到更多的主动权了。而在此时,他同样拿到的,甚至还有完颜希尹对汴梁等地的许诺。 世事翻覆最离,一如吴启梅等人心中的印象,过往的戴梦微不过一介腐儒,要说影响力、关系,与登上了临安、福州政治中心的任何人比恐怕都要逊色许多,但谁又能想到,他凭借一番借花献佛的反复操作,竟能这般登上整个天下的核心,就连女真、华夏军这等力量,都得在他的面前让步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还真能给人一种时来天地皆同力的观感。 后来亦有人感叹:过去武朝军力孱弱,在金辽之间玩弄心机挑拨离间,以为仗着些许谋略,能够弭平实力之间的差距,最终引火自焚、国破家亡,但如今看来,也不过是那些人谋略玩得太过拙劣,若有戴梦微此时的七分功力,恐怕泱泱武朝也不会至于如此境地了。 华夏军的退让给足了戴梦微面子,在这得道多助的表象下,大部分人听不懂华夏军在同意谈判时的劝说与倡议。十余年来人们以被侵略者的身份习惯了刀枪之间见真章的道理,将看来平和的规劝视为了心虚与无能的嘴炮,一些人因此调整了对华夏军的评价,也有部分人去到汉中,直接向宁毅、秦绍谦做出了抗议。 在福禄的倡议下响应聚义的金成虎、疤脸等人是抗议的代表之一。 抵达汉中后,他们看到的华夏军汉中营地,并没有多少因为胜仗而展开的喜庆气氛,不少华夏军的士兵正在汉中城内帮助百姓收拾残局,宁毅于初七这天接见了他们,也向他们转达了华夏军愿意遵从百姓意愿的观点,随后邀请他们于六月去到成都,商议华夏军未来的方向。这样的邀请打动了一些人,但先前的观点无法说服金成虎、疤脸这样的江湖人,他们继续抗议起来。 宁毅在上头静静地听完,沉默了许久。 “我与福禄前辈亦是故交,开战之前,我邀他出山,呼吁绿林人士参与抗金,他欣然而来。而今汉中之战胜了,见不到他,我很伤心。”他道,“对于西城县之事,我知道你们许多人都想不通,不知道为何轻轻松松就能杀掉的戴梦微,我们不去杀,不知道这般纵容他如何能告慰死去的那些英雄。但在汉水以南,活着的有数百万人,他们不知道华夏军为何而来,他们不知道华夏军是什么东西,他们想过好日子,今天杀了戴梦微,他们永远会觉得,跟随戴梦微,他们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当然真正的理由不止于此,华夏军以华夏为名,我们希望每一位华夏人都能有自己的意志,能有成熟的意志且能以自己的意志而活。对这数百万人,我们当然也可以选择杀了戴梦微然后把道理讲清楚,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没有这么多的老师,能够把事情说得清楚明白,那只能是让老戴治理一块地方,我们治理一块地方,到将来让双方的对比来说明白这个道理。那个时候……账是要还的。” “……我知道你们不一定理解,也不一定认可我的这个说法,但这已经是华夏军做出来的决定,不容更改。” 他微微顿了顿:“诸位啊,这世上有一个道理,很难说得让所有人都高兴,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等到华夏军的理念推行起来,我们希望更多的人有更多的想法,但这些想法要通过一个办法凝聚到一个方向上去,就像你们看到的华夏军这样,聚在一起能凝成一股绳,分散了所有人都能跟敌人作战,那两万人就能打败金国的十万人。” “……将来的整个华夏,我们也希望能够这样,所有人都知道自己为什么活,让大家能为自己活,那么当敌人打过来,他们能够站起来,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事情,而不是像当年的汴梁那样,几百万人在金国十万人面前瑟瑟发抖,屠刀砍下来他们动都不敢动,到屠杀者走了以后,他们再上街朝着不能反抗的自己人身上泼屎。” “……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当大家的想法有抵触的时候如何权衡,将来的一个政权或者说朝廷如何做到这些事情,我们这些年,有过一些想法,五月做一做准备,六月里就会在成都公布出来。诸位都是参与过这场大战的英雄,所以希望你们去到成都,了解一下,讨论一下,有什么想法能够说出来,甚至戴梦微的事情,到时候,我们也可以再谈一谈。” 他说完这些,房间里有窃窃私语声响起,有些人听懂了一些,但半数以上的人还是似懂非懂的。片刻之后,宁毅见到下方在座诸人中有一位刀疤脸的男子站了出来。 “宁先生,我是个粗人,听不懂什么国啊、朝廷啊之类的,我……我有件事情,今日想说给你听一听。” 一旁杜杀微微靠过来,在宁毅耳边说了句话,宁毅点头:“八爷请讲。” “当不得八爷这个名号,宁先生叫我老八就是……在座的有些人认识我,老八不算什么英雄,绿林间干的是收人钱财帮人销账的下三滥的勾当,我半生作恶,什么时候死了都不可惜,但金狗杀来了,老八胸中也还有点血性,与身边的几位兄弟姐妹得了福禄老爷子的信,从去年开始,专杀女真人!” 在座的半数是江湖人,此时便有人喝起来: “是条汉子。” “英雄好汉!” 宁毅静静听着,那老八拱了拱手:“今年年初,戴梦微那老狗假意抗金,召唤大家去西城县,发生了什么事情,大伙儿都知道,但中间有一段时间,他抗金名头暴露了,金狗说要杀这老狗偷偷藏起来的一对儿女,我们得了信,与几位兄弟姐妹不顾生死,护住他的儿子、女儿与福禄前辈以及诸位英雄汇合,当时便中了计,这老狗的儿子与女真人勾结,召来军队围了我们这些人,福禄前辈他……便是在那时候为掩护我们,落在了后头的……” 他说到这里,话语变得艰难,在场许多人都知道这件事情,神情肃穆下来。疤脸咬了咬牙关:“但中间还有些小事情,是你们不知道的。” 他道:“戴梦微的儿子勾结了金狗,他的那位女儿有没有,我们不知道。护送这对兄妹的途中,我们遭了几次截杀,前行途中他那妹子被人劫去,我的一位小兄弟前去营救,途中落了单,他们辗转几日才找到我们,与大队汇合。我的这位小兄弟他不爱说话,可人是真正的好人,与金狗有不共戴天之仇,过去也救过我的性命……” 他说到这里,语气已微带哽咽。 “……当时啊,戴梦微那狗儿子通敌,女真军队已经围过来了,他想要蛊惑人投降,福路前辈一巴掌打死了他,他那妹子,看起来不知道是否知情,可那种状况下……我那小兄弟啊,当时便挡在了那女子的面前,金狗就要杀过来了,容不得妇人之仁!可我看我那小兄弟的眼睛就知道……我这小兄弟,他是真的,动了心了啊……” 疤脸一生刀口舔血,杀人无算,此时的面目狰狞,眼眶却红起来,眼泪就掉下来了,咬牙切齿: “……我这小兄弟,他是真的,动了心了啊……” 厅堂里沉默着,有人抹了抹眼睛,疤脸没有说接下来的故事,可发展到这里,众人也能够猜到下一步会发生的是什么。金兵围困住一帮绿林人,刀锋近在眼前,而辨别那戴家女子是敌是友根本来不及——事实上辨别也没有用,即便这戴家女子真的清白,也自然会有意志不坚定者视她为出路,那样的情况下,人们能够做的,也只有一个选择而已。 而在女真南下这十余年里,类似的故事,众人又何止听过一个两个。 疤脸抬头望着宁毅,瞪着眼睛,让泪水从脸上流下来。 “宁先生,当年你弑君造反,是因为昏君无道冤枉了好人!你说心意难平,手起刀落就杀了那皇帝老儿!今日你说了很多理由,可老八我是个粗人,我不知道你们在成都要说些什么,跟我没关系!不杀戴梦微,我这一生,心意难平!” 他的拳头敲在胸口上,宁毅的目光静静地与他对视,没有说任何话,过得片刻,疤脸微微拱手: “你不杀他,我自去杀!戴梦微的全族上下,我立誓要亲手杀光。你们去成都,聊那华夏吧!” 他转身离开了,随后有更多人转身离开。有人朝着宁毅这边,吐了口口水。 *************** 五月初七对于金成虎、疤脸等人的接见只是数日以来的小小插曲,有些事情固然令人动容,但放在这庞大的天地间,又难以撼动世事运行的轨迹。 四月底,击溃宗翰后驻扎在汉中的华夏第七军中还是存在大量的乐观氛围的,这样的乐观是他们亲手赢得的事物,他们也比天下任何人更有资格享受此刻的乐观与轻松。但四月三十见过大量战斗英雄并与他们聊过半日后,五月初一这天,严肃的会议就已经在宁毅的主持下陆续展开了。 邹旭腐化变节的问题被摆在高层军官们的面前,宁毅随后开始向第七军中幸存的高层官员们一一细数华夏军接下来的麻烦。地方太大,人员储备太少,一旦稍有松懈,类似于邹旭一般的腐化问题将大幅度地出现,一旦沉浸在享乐与放松的氛围里,华夏军可能要彻底的失去未来。 真正的考验,在每一次阶段性的胜利之后,才会切实的到来,这种考验,甚至比人们在战场上遭遇到的考虑更大、更难以战胜。 统一思想的会议层层展开的同时,华夏军第七军的幸存部队也开始大量进入汉中城内,帮助百姓进行系统性的重建工作,这是在战胜战场强敌之后,再进行的战胜自我享乐、懈怠情绪的作战实践。 宁毅一方面抓住这样的实践统计和处理各个细节上反应上来的军队问题,一方面也开始交代西南准备六月里的成都大会,同一时刻,对于晋地未来的建议以及对于接下来梁山事态的处理,也已经到了迫在眉睫的程度。 宗翰希尹已经是残兵败将,自晋地回云中或许相对好应付,但宗辅宗弼的东路军已经过了长江,不久之后便要渡黄河、过山东。此时才是夏天,梁山的两支军队甚至尚未从大规模的饥荒中得到真正的喘息,而东路军兵强马壮。 这场大战,近在眼前。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五九章 四海翻腾 云水怒(三)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傍晚时分,威胜天极宫上,能看见夕阳洒满重重山岗的景象。 装满麦子的大车正从城外的道路上进来,道路是大战过后重修的,建成不久,但看起来倒像是比战前更为宽敞了。 “这是最后的三十车麦子,一个时辰后入仓,冬小麦算是收完了。要不是那帮草原鞑子捣乱,四月里原本都能算是好日子。” 这是天极宫一侧的望台,楼舒婉放下手中的单筒望远镜,晚风正暖洋洋地吹过来。旁边与楼舒婉一道站在这里的是于玉麟、王巨云这两位军队高层。自两年前开始,虎王势力与王巨云率领的流民势力先后对抗了南下的金兵、投金的廖义仁,如今已经彻底地归于一体。 在这合流的双方中,化名王巨云的王寅原就是当年永乐朝的尚,他精通细务处理、宗教手段、兵法运筹。永乐朝灭亡后,他暗中救下部分当年方腊麾下的将领,到得边疆的流民当中再度开始宣扬当年“是法平等”的白莲、弥勒,团结起大量流民、呼吁守望相助。而在女真四度南下的背景下,他又义无反顾地将聚起的人群投入到抗金的前线中去,两年以来,他本人虽然不苟言笑御下极严,但其无私的姿态,却委实赢得了周围众人的尊重。 了解到其理想主义的一面后,晋地这边才相对谨慎地与其合并。事实上,楼舒婉在过去抗金之中的坚决、对晋地的付出、以及其并无子嗣、从不谋私的态度对这番合并起到了极大的促进作用。 自靖平之耻起,中原一片大乱,王寅游历北境,或许是不忍百姓受苦,才在这边传教救人。但事实上,他选取雁门关以南的流民区域发展,地方是极不理想的,基本建不起根据地,也聚拢不了太多的物资,这番与晋地合并,麾下的难民才算是有了一个暂居的地方。 而另一方面,楼舒婉当年与林宗吾打交道,在弥勒教中得了个降世玄女的称号,后来一脚把林宗吾踢走,得到的宗教框架也为晋地的人心稳定起到了一定的黏合作用。但事实上楼舒婉在政治运作勾心斗角上碾压了林宗吾,对于宗教操作的本质规律终究是不太熟练的,王寅加入后,不光在政治、军务上对晋地起到了帮助,在晋地的“大光明教”运作上更是给了楼舒婉极大的启发与助力。双方合作,互取所需,在此时委实起到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三月里一帮草原雇佣兵在晋地肆虐、烧毁麦田,委实给楼舒婉等人造成了一定的困扰,好在四月初这帮不要命的疯子北进雁门关,直接杀向云中,临走前还顺道为楼舒婉解决了廖义仁的问题。于是四月中旬开始,随着麦子的收割,虎王势力便在不断地收复失地、整编投降部队中度过,称得上是喜气洋洋,到得四月底传来汉中决战落幕的颠覆性消息,众人的情绪复杂中甚至有些怅然若失——如此一来,晋地岂不是算不得什么大胜了。 相对顺畅的局势与接踵而来的好消息会令人心情愉快,但掩盖不了楼舒婉、于玉麟、王寅等人的理智,宗翰希尹固然败于华夏之手,但仓皇北归的途中,难免又要与晋地起一次摩擦,这次摩擦,便要决定晋地之后的面貌。 理论上来说,此时的晋地相比两年前的田实时期,实力已经有了巨大的跃进。表面上看,大量的物资的损耗、士兵的减员,似乎已经将整个势力打得千疮百孔,但事实上,两面三刀的不坚定者已经被彻底清理,两年的厮杀练兵,剩余下来的,都已经是可战的精锐,楼舒婉等人在这两年的决策中积累起巨大的声望。其实若没有三四月间蒙古人的涉足,楼、于、王等人原本就已经计划在三月底四月初展开大规模的攻势,推平廖义仁。 如今,这积蓄的力量,可以成为迎战女真西路军的凭恃,但对于是否能胜,众人依然是没有太大把握的。到得这一日,于、王等人在外头收编练兵基本告一段落,方才抽空回到威胜,与楼舒婉商议进一步的大事。 “从过完年以后,都在外头跑,两位将军辛苦了。这一批麦子入库,各地冬小麦收得都差不多,虽然之前被那帮草原人糟践了些,但放眼看去,整个中原,就我们这边壮实一些,要做什么事情,都能有些底气。” 望着西面山麓间的道路,楼舒婉面带笑容,夕阳在这里落下了金黄的颜色,她随后才将笑容收敛。 “唯一可虑者,我问过了军中的诸位,先前也与两位将军私下写信询问,对于迎战女真溃兵之事,仍旧无人能有必胜信心……汉中决战的消息都已传遍天下了,我们却连华夏军的手下败将都应对无能,如此真能向百姓交代吗?” 她说着这话,目光严肃起来。这些年在晋地,楼舒婉管理的多是政务后勤,但战争的两年随军而走,对于军队倒也不是全无理解,此刻的严肃倒也称不上斥责,更多的是私下里的紧迫感。 王巨云皱着眉头,严肃更甚,于玉麟倒也并不讳饰,叹了口气:“这些年的时间,看那位宁先生治军,有许多的革新是显而易见的。武朝重文轻武,害怕军队挟武力以自重,因此对军队的节制盘根错节,如此一来,将领无权军队孱弱积重难返,这些年各方强兵之策,首先都是放权于将领,如南面能打的背嵬军,是以太子的力量隔绝了外部的各方制衡,方才在那岳鹏举的铁血治军下练出些战力来,此为其一,华夏军自然更是如此,不在话下。” “这一条件做到不难,我方治军近年来亦是如此发展,尤其是这两年,大战之中也去掉了不少弊病,原本晋地各个小门小户都免不了对军队伸手,做的是为自己打算的主意,实质上就让军队打不了仗,这两年咱们也清理得差不多。但这一条件,不过是第一道门槛……” 于玉麟顿了顿:“进了这第一道门槛,军队固然像个军队了,但华夏军真正厉害的,是练兵的强度、军纪的森严。华夏军的所有战士,在过去都是私兵亲卫之标准,脱产而作,每日训练只为打仗,兵法之上令行禁止。这样的兵,大家都想要,但是养不起、养不长,华夏军的做法是以全部的力量支撑军队,以那宁先生的经商手段,倒卖军械、购买粮食,无所不用其极,中间的许多时候,其实还得饿肚子,若在十年前,我会觉得它……养不长。” “军队饿肚子,便要降士气,便要不听命令,便要违反军法。但宁先生真正厉害的,是他一边能让军队饿肚子,一边还维持住军法的严厉,这中间固然有那‘华夏’名号的原因,但在咱们这里,是维持不住的,想要军法,就得有粮饷,缺了粮饷,就没有军法,里头还有中下层将领的原因在……” “如此一来,华夏军并非是在哪一个方面与我等不同,其实在方方面面都有差异。当然,以往我等不曾觉得这差异如此之大,直到这望远桥之战、汉中之战的战报过来。华夏第七军两万人击溃了宗翰的十万大军,但要说我等就能宗翰希尹的这拨残兵,又确实……并无任何佐证。” 于玉麟说完这些,沉默了片刻:“这便是我与华夏军今日的区别。” 自十余年前吕梁山与宁毅的一番碰面后,于玉麟在华夏军的名号前,态度始终是谨慎的,此刻不过私下里的三两人,他的话语也颇为坦诚。一旁的王巨云点了点头,待到楼舒婉目光扫过来,方才开口。 “一战之力,数战之力,却都能有,虽未必能胜,但也不见得败。” 楼舒婉点头:“……至少打一打是可以的,也是好事了。” 对于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战争,各方面的衡量其实都已经汇总过来,基本上来说,两年多的抗争令得晋地军队的战力增强,随着思想的逐渐统一,更多的是韧性的增加。纵然无法说出一定能击溃宗翰、希尹的话来,但即便一战不胜,也能从容而持续地展开后续作战,依靠晋地的地形,把宗翰、希尹给熬回去,并没有太大的问题。 这样的状况让人不至于哭,但也笑不出来。楼舒婉说完后,三人之间有些沉默,但随后还是女人笑了笑:“如此一来,也难怪西南那帮人,要骄傲到不行了。” 于玉麟想了想,笑起来:“展五爷最近如何?” “汉中决战过后,他过来了几次,其中一次,送来了宁毅的信。”楼舒婉淡淡说道,“宁毅在信中与我说起将来局势,谈到宗翰、希尹北归的问题,他道:女真第四次南侵,东路军大胜,西路军惨败,回到金国之后,东西两府之争恐见分晓,我方坐山观虎斗,对于已居劣势的宗翰、希尹部队,不妨采取可打可不打,并且若能不打尽量不打的态度……” “呵,他还挺体贴的……”她微微一笑,带着慵懒的讥讽,“想是怕我们打不过,给个台阶下。” “……” “……” 于玉麟与王巨云对望一眼。 王巨云道:“信中可还说了其它?” 楼舒婉将信函从衣袖中拿出来,递了过去:“有,他打的自己的小算盘,希望我们能借一批粮给东边梁山的那些人……山东饿殍千里,去年草根树皮都快吃光了,冬小麦,种子不够,所以虽然到了收成的时候,但恐怕收不了几颗粮食,没多久就又要见底了。” 宁毅写来的信函很长,纵然拿在手中,一时间也看不了多少。楼舒婉说完,于玉麟道:“金狗东路军回师已近黄河,一旦过山东,恐怕放不过祝彪、王山月、刘承宗等人。小麦最近才收,他们能捱到现在,再捱一段时间应该没问题。宁毅这是有把握让他们撑过女真东路军?他想借的,是往后的粮吧?” 楼舒婉点头:“梁山如何在女真东路军面前捱过去,他在信中不曾多说。我问展五,大概总有几个办法,要么干脆放弃梁山,先躲到我们这边来,要么认准吴乞买快死了,在山上硬熬熬过去,又或者干脆求宗辅宗弼放条生路?我懒得多猜了……”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随后懒洋洋地说道:“他在信中邀我等南下——打败了一次女真人,骄傲得不得了了,六月里,要在成都开英雄大会,选绿林盟主,说要跟天下人聊一聊华夏军的想法,关于卖粮的事情,到时候也可以一并谈谈,看来是不怕我们漫天要价……” 听她说出这句,正在看信的王巨云神色微微动容,朝着后方翻了两页,于玉麟也朝这边看了一眼,自然知道,若信上真有这样的邀请,其余的信息大抵都要变成细枝末节。楼舒婉转过身去,靠近了边缘的女墙,看着远处的风景。 三人之间安静了一阵,于玉麟看着楼舒婉,道:“你准备去吗?” 晚风吹起裙摆,楼舒婉背对这边,眺望远处。 “……虽不甘心,但有些事情上头,我们确实与西南差了许多。如同于大哥方才所说的那些,差了,要改,但如何改,不得不审慎以对。能去西南看上一次是件好事,更何况这次宁毅有求于我,若能往西南跑一趟,很多的好处都能拿下来……” “……但宗翰、希尹北归,大战迫在眉睫……” 楼舒婉双手按在女墙上,望向远处的目光冷冽,口中道: “我怎么去?” 她平静而冷淡地陈述了事实。嗤之以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六〇章 四海翻腾 云水怒(四)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傍晚的风徐徐吹来,王巨云抬起头:“那楼相的想法是……” “去是肯定得有人去的。”楼舒婉道,“早些年,我们几人多少都与宁毅打过交道,我记得他弑君之前,布局青木寨,口头上就说着一个做生意,公公道道地做生意,却占了虎王这头不少的便宜。这十多年来,黑旗的发展令人叹为观止。” “……黑旗以华夏为名,但华夏二字不过是个药引。他在商业上的运筹不必多说,商业之外,格物之学是他的法宝之一,过去只是说铁炮多打十余步,豁出去了拿命填,倒也填得上,但望远桥的一战之后,天下没有人再敢忽视这点了。” “……练兵之法,令行禁止,方才于大哥也说了,他能一边饿肚子,一边执行军法,为何?黑旗始终以华夏为引,推行平等之说,将领与士兵同甘共苦、一同训练,就连宁毅本人也曾拿着刀在小苍河前线与女真人厮杀……没死真是命大……” “……至于为何能让军中将领如此自律,其中一个原因显然又与华夏军中的培训、授课有关,宁毅不光给高层将领授课,在军队的中下层,也时常有各式讲课,他把兵当秀才在养,这中间与黑旗的格物学发达,造纸兴盛有关……” “……此外,商业上讲契约,对百姓讲什么‘四民’,这些事情的桩桩件件,看起来都有关联。宁毅使种种革新形成循环,因此才有今日的气象。虽然江南那边一群软蛋总说过于激进,不如儒家学说来得稳妥,但到得眼下,再不去学学看看,把好的东西拿过来,几年后活下来的资格都会没有!” 这些事情,往日里她显然已经想了许多,背对着这边说到这,方才转过侧脸。 “……西南的这次大会,野心很大,一战功成后,甚至有建国之念,而且宁毅此人……格局不小,他在心中甚至说了,包括格物之学根本理念在内的所有东西,都会向天下人一一展示……我知道他想做什么,早些年西南与外界做生意,甚至都不吝于出售《格物学原理》,江南那位小太子,早几年也是挖空心思想要提升匠人地位,可惜阻力太大。” 楼舒婉顿了顿:“宁毅他甚至是觉得,只他西南一地推行格物,培养匠人,速度太慢,他要逼得天下人都跟他想一样的事情,一样的推行格物、培养匠人……将来他横扫过来,一打尽,省了他十几年的功夫。这个人,就是有这样的霸道。” 于玉麟想了想,道:“记得十余年前他与李频决裂,说你们若想打败我,至少都要变得跟我一样,如今看来,这句话倒是没错。” 楼舒婉转过身来,沉默片刻后,才雍容地笑了笑:“所以趁着宁毅大方,这次过去该学的就都学起来,不光是格物,所有的东西,我们都可以去学过来,脸皮也可以厚一点,他既然有求于我,我可以让他派匠人、派老师过来,手把手教我们学会了……他不是厉害吗,将来打败我们,所有东西都是他的。唯独在那华夏的理念方面,咱们要留些心。那些老师也是人,锦衣玉食给他供着,会有想留下来的。” 她说到这里,王巨云也点了点头:“若真能如此,确实是眼下最好的选择。看那位宁先生往日的做法,或许还真有可能应承下这件事。” “以那心魔宁毅的狠毒,一开始谈判,说不定会将山东的那帮人反手抛给我们,说那祝彪、刘承宗便是老师,让我们接纳下来。”楼舒婉笑了笑,随后从容道,“这些手段恐怕不会少,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即可。” 与那宁毅作为敌人打交道已经在数年以前了,自对方颠覆虎王政权,扶了楼舒婉、于玉麟上位后,西南与晋地的关系,还算得上是守望相助的蜜月期。楼舒婉此时提起对方的难缠,令得于玉麟、王巨云多少有些警惕和头皮发麻。 楼舒婉顿了顿,方才道:“大方向上说来简单,细务上不得不考虑清楚,也是因此,此次西南若是要去,须得有一位头脑清醒、值得信任之人坐镇。其实这些年华夏军所说的平等,与早些年圣公所言‘是法平等’一脉相承,当年在杭州,王公与宁毅也曾有过数面之缘,此次若愿意过去,或许会是与宁毅谈判的最佳人选。” 云山那头的夕阳正是最辉煌的时候,将王巨云头上的白发也染成一片金黄,他回忆着当年的事情:“十余年前的杭州确实见过那宁立恒数面,当时看走了眼,后来再见,是圣公身亡,方七佛被押解上京的途中了,那时觉得此人不简单,但后续并未打过交道。直至前两年的林州之战,祝将军、关将军的奋战我至今难忘。若局势稍缓一些,我还真想到西南去走一走、看一看……还有茜茜那丫头、陈凡,当年有些事情,也该是时候与他们说一说了……” 当年圣公方腊的起义撼动天南,起义失败后,中原、江南的无数大族都有插手其中,利用起事的余波获取自己的利益。当时的方腊已经退出舞台,但表现在台面上的,便是从江南到北地无数追杀永乐朝余孽的动作,例如林恶禅、司空南等人被抬出来重整弥勒教,又例如各地大族利用账册等线索相互攀扯倾轧等事情。 永乐朝中多有热血义气的江湖人士,起义失败后,不少人如飞蛾扑火,一次次在解救同伴的行动中牺牲。但其中也有王寅这样的人物,起义彻底失败后在各个势力的倾轧中救下一部分目标并不大的人,眼见方七佛已然残废,成为吸引永乐朝残部前仆后继的诱饵,于是干脆狠下心来要将方七佛杀死。 他的目的和手段自然无法说服当时永乐朝中绝大部分的人,即便到了今天说出来,恐怕不少人仍旧难以对他表示谅解,但王寅在这方面从来也不曾奢求谅解。他在后来隐姓埋名,改名王巨云,唯独对“是法平等、无有高下”的宣传,仍旧保留下来,只是已经变得更为谨慎——其实当初那场失败后十余年的辗转,对他而言,或许也是一场更为深刻的成熟经历。 到前年二月间的林州之战,对于他的震撼是巨大的。在田实身死,晋地抗金联盟才刚刚结成就趋于崩溃的局势下,祝彪、关胜率领的华夏军面对术列速的近七万部队,据城以战,而后还直接出城展开殊死反击,将术列速的军队硬生生地击溃,他在当时看到的,就已经是跟整个天下所有人都不同的一直军队。 在此之前,由于西瓜、陈凡等人的存在,他对华夏军这股势力,其实多少有些避讳的态度。即便宁毅弑君造反,他更多的也只是将其当成与圣公类似的一种势力。到得见证了林州之战的那一天,他确实很像去西南看一看那些他至今不曾了解过的平等理念。 如果宁毅的平等之念真的继承了当年圣公的想法,那么今天在西南,它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了呢? 老人的目光望向西南的方向,随后微微地叹了口气。 “……只是,亦如楼相所言,金人归返在即,这样的情况下,我等虽不至于必败,但尽量还是以保持战力为上。老夫在战场上还能出些力气,去了西南,就真的只能看一看了。不过楼相既然提起,自然也是知道,我这里有几个合适的人手,可以南下跑一趟的……譬如安惜福,他当年与陈凡、宁毅、茜茜都有些交情,早年在永乐朝当军法官上来,在我这边向来任副手,懂决断,脑子也好用,能看得懂新事物,我提议可以由他带队,南下看看,当然,楼相这边,也要出些合适的人手。” 楼舒婉笑起来:“我原本也想到了此人……其实我听说,此次在西南为了弄些花头,还有什么运动会、比武大会要举行,我原想让史英雄南下一趟,扬一扬我晋地的威风,可惜史英雄不在意这些虚名,只好让西南那些人占点便宜了。” “西南高手甚多。”王巨云点了点头,微笑道,“其实当年茜茜的武艺本就不低,陈凡天生神力,又得了方七佛的真传,潜力更是厉害,又听说那宁人屠的一位妻子,当年便与林恶禅不相上下,再加上杜杀等人这十余年来军阵厮杀,要说到西南比武取胜,并不容易。当然,以史进兄弟今日的修为,与任何人公平放对,五五开的赢面总是有的,便是再与林恶禅打一场,与当年泽州的战果,恐怕也会有不同。” 王寅当年便是文武双全的大高手,一手孔雀明王剑与“云龙九现”方七佛相较,其实也并不逊色,当年方七佛被押解上京途中,试图救人的“宝光如来”邓元觉与其全力厮杀,也无法将其正面击败。只是他这些年出手甚少,即便杀人多半也是在战场之上,旁人便难以判断他的武艺而已。 这时候他评点一番西南众人,自然有着相当的说服力。楼舒婉却是撇嘴摇了摇头:“他那妻子与林宗吾的不相上下,倒是值得商榷,当年宁立恒霸道凶蛮,眼见那位吕梁的陆当家要输,便着人开炮打林宗吾,林宗吾若不罢手,他那副样子,以火药炸了周围,将与会人等全数杀了都有可能。林教主武艺是厉害,但在这方面,就恶不过他宁人屠了,那场比武我在当场,西南的那些宣传,我是不信的。” 王巨云蹙眉,笑问:“哦,竟有此事。” 三人缓缓往前走,楼舒婉偏头说话:“那林教主啊,当年是有些心气的,想过几次要找宁毅麻烦,秦嗣源倒台时,还想着带人入京,给宁毅一党找麻烦,他杀了秦嗣源,遇上宁毅调动骑兵,将他党羽杀得七七八八,林宗吾掉头跑了,原本锲而不舍还想报复,谁知宁毅回头一刀,在金銮殿上剁了周喆……这宁毅是疯的啊,惹他做什么。” 楼舒婉笑了笑:“所以你看从那以后,林宗吾什么时候还找过宁毅的麻烦,原本宁毅弑君造反,天下绿林人前仆后继,还跑到小苍河去刺杀了一阵,以林教主当年天下第一的声望,他去杀宁毅,再合适不过,然而你看他什么时候近过华夏军的身?不管宁毅在西北还是西南那会,他都是绕着走的。金銮殿上那一刀,把他吓怕了,恐怕他做梦都没想过宁毅会干出这种事情来。” 三人一面走,一面把话题转到这些八卦上,说得也颇为有趣。其实早些年宁毅以竹记说形式谈论江湖,这些年有关江湖、绿林的概念才算深入人心。林宗吾武艺天下第一不少人都知道,但早几年跑到晋地传教,联合了楼舒婉后来又被楼舒婉踢走,此时说起这位“天下第一”,眼前女相的话语中自然也有一股睥睨之情,俨然有种“他虽然天下第一,在我面前却是不算什么”的豪迈。 有关于陆寨主当年与林宗吾比武的问题,一旁的于玉麟当年也算是见证者之一,他的眼光比起不懂武艺的楼舒婉当然高出许多,但这时候听着楼舒婉的评价,自然也只是连连点头,没有意见。 三人如此前行,一番议论,山麓那头的夕阳渐渐的从金黄转为彤红,三人才入到用了晚膳。有关于革新、备战以及去到成都人选的选择,接下来一两日内还有得谈。晚膳过后,王巨云首先告辞离开,楼舒婉与于玉麟沿着宫城走了一阵,于玉麟道:“宁毅此人虽然看来大气,但心魔之名不可小觑,人手选定之后还需细细叮嘱他们,到了西南之后要多看实际状况,勿要被宁毅口头上的话语、抛出来的假象蒙蔽……” 楼舒婉点头笑起来:“宁毅的话,成都的景象,我看都不见得一定可信,消息回来,你我还得仔细辨认一番。而且啊,所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对于华夏军的状况,兼听也很重要,我会多问一些人……” 她的笑容之中颇有些未尽之意,于玉麟与其相处多年,此时目光疑惑,压低了声音:“你这是……” 楼舒婉取出一封信函,交到他手上:“眼下尽量保密,这是伏牛山那边过来的消息。先前私下说起了的,宁毅的那位姓邹的弟子,收编了徐州军队后,想为自己多做打算。如今与他狼狈为奸的是洛阳的尹纵,双方互相依靠,也互相提防,都想吃了对方。他这是到处在找下家呢。” “能给你递信,恐怕也会给其他人递吧……”于玉麟才将信拿出来,听到这里,便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此事要小心,听说这位姓邹的得了宁毅真传,与他接触,不要伤了自己。” “今天的晋地很大,给他吞他也吞不下来,不过想要左右逢源,叼一口肉走的想法自然是有的,这些事情,就看各人手段吧,总不至于觉得他厉害,就裹足不前。其实我也想借着他,称称宁毅的斤两,看看他……到底有些什么手段。” 夜幕已经降临了,两人正沿着挂了灯笼的道路朝宫城外走,楼舒婉说到这里,平素看来生人勿进的脸上此时俏皮地眨了眨眼睛,那笑容的背后也有着身为上位者的冷冽与刀枪。 于玉麟看完那信函,一时间有些担心这信的那头真是一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宁立恒,晋地要吃个大亏,随后又觉得这位年轻人这次找上楼舒婉,恐怕要如林宗吾一般被吃干抹净、后悔不迭。如此想了片刻,将信函收起来时,才笑着摇了摇头。 “中原呐,要热闹起来喽……” “于大哥敞亮。” 楼舒婉笑。 不久之后,两人穿过宫门,互相告辞离去。五月的威胜,夜幕中亮着点点的灯火,它正从过往战乱的疮痍中苏醒过来,虽然不久之后又可能陷入另一场战火,但这里的人们,也已经渐渐地适应了在乱世中挣扎的方法。 楼舒婉按着额头,想了许多的事情。 黑暗的天穹下,晋地的群山间。马车穿过城市的街巷,籍着灯火,一路前行。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六一章 四海翻腾 云水怒(五)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云中府,夕阳正吞没天际。 人声伴随着烈焰的肆虐,在刚刚入夜的天幕下显得混乱而凄厉,火焰中人影奔走哭喊,空气中弥漫着血肉被烧焦的气味。 酬南坊,云中府内汉人聚集的贫民区,大量的棚屋聚集于此。这一刻,一场大火正在肆虐蔓延,救火的水龙车从远处赶过来,但酬南坊的设置本就混乱,没有章法,火焰起来之后,些许的水龙,对于这场火灾已经无能为力。 总捕满都达鲁站在附近的街口看着这一切,听得远远近近都是人声,有人从烈火中冲了出来,浑身上下都已经焦黑一片,扑倒在街市外的污水中,最后凄厉的喊声渗人无比。酬南坊是部分得以赎身的南人聚居之所,附近街市边不少金人看着热闹,议论纷纷。 满都达鲁是过来与附近帮派谈事情的,这是个以奚人为主的帮派,眼见大火熊熊,帮众都出去救人救火、打探消息去了。他在路边看得一阵,副手与几名城中捕快已经过来,低声问道:“头,怎么回事?这事可大了……” 满都达鲁是城内总捕之一,管理的都是牵连甚广、波及甚大的事情,眼前这场熊熊大火不知道要烧死多少人——虽然都是南人——但毕竟影响恶劣,若然要管、要查,眼下就该动手。 “去帮帮忙,顺道问一问吧。” 满都达鲁这样说着,手下的几名捕快便朝周围散去了,副手却能够看出他脸上神色的不对,两人走到一旁,方才道:“头,这是……” “火是从三个院子同时起来的,许多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堵了两头去路,眼下还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你先留个神,将来或许要安排一下口供……” 副手扭头望向那片火焰:“这次烧死烧伤至少上百,这么大的事,咱们……” “放心吧,过两天就无人过问了。” “……”满都达鲁的话语中有着复杂的涵义,既不伤感,也无喜悦,副手脑子里转了片刻,想起今日听到的传闻,“头……南面来的那传闻……不会是真的吧……” 满都达鲁沉默半晌:“……看来是真的。” “那怎么可能!” 副手叫了起来,旁边街道上有人望过来,副手将恶狠狠的眼神瞪回去,待到那人转了目光,方才急匆匆地与满都达鲁说道:“头,这等事情……怎么可能是真的,粘罕大帅他……” 满都达鲁的手猛地拍在他的肩膀上:“是不是真的,过两天就知道了!” “……这等事情上头岂能遮遮掩掩。” “这不是……没有遮遮掩掩吗。” 满都达鲁的目光,望向那片火海,酬南坊前的木头牌坊也已经在火中燃烧倾倒,他道:“若是真的,接下来会怎样,你应该想得到。” “若是真的……”副手吞下一口口水,牙齿在口中磨了磨,“那这些南人……一个也活不下来。” 火焰在肆虐,升腾上夜空的火花犹如无数飞舞的蝴蝶,满都达鲁想起之前看到的数道身影——那是城中的几名勋贵子弟,浑身酒气,看见大火燃烧之后,匆匆离去——他的心中对大火里的这些南人并非毫无悲悯,但考虑到最近的传闻以及这一状况后隐约透露出来的可能性,便再无将悲悯之心放在奴隶身上的余暇了。 回想到上个月才发生的围城,仍在西面持续的战争,他心中感叹,近来的大金,真是多灾多难…… 熊熊的大火从入夜一直烧过了戌时,火势稍稍得到控制时,该烧的木制棚屋、房舍都已经烧尽了,大半条街化为烈焰中的余烬,光点飞上天空,夜色之中哭声与呻吟蔓延成片。 头发被烧去一络,满脸灰黑的汤敏杰在街头的道路边瘫坐了片刻,身边都是焦肉的味道。眼见道路那头有捕快过来,衙门的人逐渐变多,他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朝着远处离开了。 到附近医馆里拿了烫伤药,他去到匿身的菜馆里稍微包扎了一番,亥时一刻,卢明坊过来了,见了他的伤,道:“我听说……酬南坊大火,你……” “我没事,有两个线人,被烧死了。” “怎么回事,听说火很大,在城那头都看到了。” “昨天说的事情……女真人那边,风声不对劲……” “说不定真是在南边,彻底打败了女真人……” “算算也是时候了……” 汤敏杰在椅子上坐下,卢明坊见他伤势没有大碍,方才也坐了下来,都在猜测着一些事情的可能性。 从四月上旬开始,云中府的情势便变得紧张,情报的流通极不顺畅。蒙古人击破雁门关后,南北的消息通路暂时性的被切断了,之后蒙古人围城、云中府戒严。这样的僵持一直持续到五月初,蒙古骑兵一番肆虐,朝西北面退去。云中府的宵禁到得这几日方才解除,卢明坊、汤敏杰等人都在不断地拼凑情报,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在昨日见过面的情况下,今天还来碰头。 “草原人那边的消息确定了。”各自想了片刻,卢明坊方才开口,“五月初三,高木崀两万七千人败于丰州(后世呼和浩特)东南,草原人的目的不在云中,在丰州。他们劫了丰州的军械库。眼下那边还在打,高木崀要疯了,听说时立爱也很着急。” “……难怪了。”汤敏杰眨了眨眼睛。 金人在数年前与这群草原人便曾有过摩擦,当时领兵的是术列速,在作战的前期甚至还曾在草原骑兵的进攻中稍稍吃了些亏,但不久之后便找回了场子。草原人不敢轻易犯边,后来趁着西夏人在黑旗面前大败,这些人以兵取了银川,随后覆灭整个西夏。 金国第四次南征前,国力正处于最盛之时,粘罕挥师二十余万南下,西朝廷的兵力其实尚有守成余裕,此时用于防范西面的主力便是大将高木崀率领的丰州军队。这一次草原骑兵袭破雁门、围云中,各路部队都来解围,结果被一支一支地围点打援击败,至于四月底,丰州的高木崀终于按捺不住,挥军救援云中。 草原骑兵一支支地碰上去,输多胜少,但总能及时逃掉,面对这不断的引诱,五月初高木崀终于上了当,出兵太多以至于丰州城防空虚,被草原人窥准机会夺了城,他的大军匆忙赶回,途中又被蒙古人的主力击溃,此时仍在整理军队,试图将丰州这座重镇夺回来。 “……若情况真是如此,这些草原人对金国的觊觎甚深,破雁门、围云中、围点打援诱出高木崀、夺下丰州后转头击败他……这一套连消带打,没有几年处心积虑的绸缪下不来啊……” 听得卢明坊说完情报,汤敏杰蹙眉想了片刻,随后道:“这样的英雄豪杰,可以合作啊……” “我也在想这件事。”卢明坊点头,随后道,“这件事我会修向西南请示,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恐怕还是西南那边的消息,今晚酬南坊的火这么大,我看不太正常,另外,听说忠勇侯府,今日无故打死了三名汉人。” “……汉奴?” “……还能是什么,这北边也没有汉主子这个说法啊。” “……那他得赔不少钱。” 汤敏杰低声呢喃,对于有些东西,他们有所猜测,但这一刻,甚至有些不敢猜测,而云中府的气氛更是令人心情复杂。两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 汤敏杰道:“若真的西南大胜,这一两日消息也就能够确定了,这样的事情封不住的……到时候你得回去一趟了,与草原人结盟的想法,倒是不用写信回去。” 他顿了顿,又道:“……其实,我觉得可以先去问问谷神家的那位夫人,这样的消息若真的确定,云中府的局面,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你若要南下,早一步走,或许比较安全。” 卢明坊笑了笑:“这种事情,也不是一两日就安排得好的。” 他们随后没有再聊这方面的事情。 几乎同样的时刻,陈文君正在时立爱的府上与老人见面。她面容憔悴,纵然经过了精心的打扮,也遮掩不住眉宇间流露出来的一丝疲惫,尽管如此,她仍旧将一份已然陈旧的单子拿出来,放在了时立爱的面前。 “今日过来,是因为实在等不下去了,这一批人,去年入冬,老大人便答应了会给我的,他们路上耽搁,开春才到,是没办法的事情,但二月等三月,三月等四月,如今五月里了,上了名单的人,不少都已经……没有了。老大人啊,您答应了的两百人,总得给我吧。” 她口中提及的,是去年入冬前后从南面押解过来的汉人俘虏的问题。为了彰显西路军南征路上的功绩,这五百人或是于襄樊等地抵抗军队的士兵,或是南面官员、败阵将领的家眷。北方冬日寒冷,道路难行,五百人的押解耗费了许多时日,今年开春才在云中正式交割,此后一番游行展示、又施以酷刑,其中两百人在三月底原本就该交给陈文君,但时立爱临时变卦,绝口不提交人之事,到得如今,陈文君终于忍不住,登门上来了。 时立爱将手伸出来,按在了这张名单上,他的目光低迷,似在思考,过得一阵,又像是因为年迈而睡去了一般。厅堂内的沉默,就这样持续了许久……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六二章 四海翻腾 云水怒(六)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夜色已经深了,国公府上,时立爱的手按上那张名单,沉默许久,看来像是因为年迈而睡去了一般。这沉默如此持续一阵,陈文君才终于忍不住地说道:“老大人……” 时立爱那边抬了抬头,睁开了眼睛:“老朽……只是在斟酌,如何将这件事情,说得更温和一些,然而……真是老了,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说辞。只因此事的理由,夫人心中应当再清楚不过,老朽也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说法,将如此清晰之事,再向您解释一遍。” 时立爱的目光望向陈文君,看来老迈的双眼之中却带着灼人的拷问。陈文君深吸了一口气:“……我只知道,老大人当初亲口答应了我的。” “老朽食言,令这两百人死在这里,远比送去谷神府上再被交出来杀掉好得多……完颜夫人,此一时、彼一时了,今日入夜时分,酬南坊的大火,夫人来的路上没有见到吗?眼下那边被活活烧死的人,都不下两百,活生生烧死的啊……” 时立爱说到这里,陈文君的双唇紧抿,目光已变得坚决起来:“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大人,南面的打打杀杀无论如何改不了我的出身,酬南坊的事情,我会将它查出来,公布出来!前头打了败仗,在后头杀那些手无寸铁的奴隶,都是懦夫!我当着他们的面也会这么说,让他们来杀了我好了!” “夫人巾帼不让须眉,说得好,此事的确就是懦夫所为,老夫也会严查,待到查出来了,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公布他们、斥责他们,希望接下来打杀汉奴的行径会少一些。这些事情,上不得台面,因此将其揭发出来,便是理直气壮的应对之策,您做这件事,很对,若到时候有人对您不敬,老夫可以亲手打杀了他。” 老人缓缓地说完了这些,顿了一顿:“然而……夫人也心知肚明,整个西面,元帅府往下,不知道有多少人的父兄,死在了这一次的南征途中,您将他们的杀人泄愤揭出来当面指责是一回事,这等形势下,您要救两百南人俘虏,又是另一回事。南征若然顺利,您带走两百人,将他们放回去,轻而易举,若夫人您不讲道理一些,召集家将将五百人都抢了,也无人敢将道理讲到谷神面前的,但此时此刻、西面局势……” 夜风吹过了云中的夜空,在院落的檐下发出呜咽之声,时立爱的嘴唇动了动,过得许久,他才杵起拐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西南败阵之惨烈、黑旗军火器之暴烈、军心之坚锐,前所未见,东西两府之争,要见分晓,倾覆之祸近在眼前了。夫人,您真要以那两百俘虏,置谷神阖府上下于死地么?您不为自己想想,就不为德重、有仪想一想,那是您的孩子啊!” 陈文君的眼神微微一滞,过得片刻:“……就真没有办法了吗?” 时立爱的目光望着她,此时才转开了些:“谷神英雄一世,写回来给夫人的信中,莫非就只是报喜不报忧……” “他在信中说,若遇事不决,可以过来向老大人请教。” 时立爱抬起头,呵呵一笑,微带讽刺:“谷神大人心胸宽阔,常人难及,他竟像是忘了,老朽当年出仕,是跟随在宗望元帅麾下的,而今说起东西两府,老朽想着的,可是宗辅宗弼两位王爷啊。眼下大帅南征失利,他就不怕老夫反手将这西府都给卖了。” 老人的这番说话近似喃喃自语,陈文君在那边将茶几上的名单又拿了起来。其实许多事情她心中何尝不明白,只是到了眼下,心怀侥幸再来时立爱这边说上一句罢了,只是期待着这位老大人仍能有些手段,实现当初的应诺。但说到这里,她已经明白,对方是认真地、拒绝了这件事。 “……若老夫要动西府,第一件事,便是要将那两百人送到夫人手上,到时候,西南惨败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会有无数人盯着这两百人,要夫人交出来,要夫人亲手杀掉,如若不然,他们就要逼着谷神杀掉夫人您了……完颜夫人啊,您在北地、身居高位如此之久了,莫非还没学会一丝半点的戒备之心吗?” 陈文君将名单折起来,脸上惨淡地笑了笑:“当年时家名震一方,辽国覆灭时,先是张觉坐大,后来武朝又三番四次许以重诺、过来相邀,老大人您不仅自己严词拒绝,更是严令家中子孙不许出仕。您后来随宗望元帅入朝、为官行事却不偏不倚,全为金国大势计,并未想着一家一姓的权力沉浮……您是要名留青史的人,我又何须戒备老大人您。” 时立爱柱着拐杖,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我出仕之时心向大金,是因为金国雄杰辈出,大势所向,令人心折。无论先帝、今上,还是宗望大帅、粘罕大帅、谷神,皆是一代雄杰。完颜夫人,我不害您,要将这两百人扣在手中,为的是谷神府的声誉,为的是大帅、谷神归来之时,西府手中仍能有一些筹码,以应对宗辅宗弼几位王爷的发难。” 他的拐杖顿了顿:“谷神在送回来的信上,已详细与老夫说过黑旗之事。此次南征,西路军确实是败了,黑旗那边的格物发展、治军理念,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老朽久居云中,因此对大帅、谷神的治军,对大造院的发展,心中也是有数。能够击败大帅和西路军的力量,将来必成我大金的心腹之患,大帅与谷神已经做出决定,要放下许多东西,只希望能在将来为对抗黑旗,留下最大的力量。故此为金国计,老朽也要保证此事的平稳过渡……宗辅宗弼两位王爷拿到了将来,大帅与谷神,留下经验……” 他的说话声中,陈文君坐回到椅子上:“……即便如此,随意虐杀汉奴之事,将来我也是要说的。” “我大金要兴盛,哪里都要用人。这些勋贵子弟的父兄死于战场,他们迁怒于人,固然情有可原,但于事无补。夫人要将事情揭出来,于大金有利,我是支持的。唯独那两百俘虏之事,老朽也没有办法将之再交到夫人手中,此为鸩毒,若然吞下,谷神府难以脱身,也希望完颜夫人能念在此等情由,原谅老朽食言之过。” 老人一番铺垫,说到这里,还是象征性地向陈文君拱手道歉。陈文君也未再多说,她久居北地,自然明白金国高层人物行事的风格,一旦正做出决定,无论是谁以何种关系来干涉,都是难以打动对方的了。时立爱虽是汉人,又是香门第出身,但行事作风雷厉风行,与金国第一代的豪杰的大抵相似。 如此坐了一阵,到得最后,她开口说道:“老大人一生经历两朝沉浮、三方拉拢,但所做的决断没有错过。只是当年可曾想过,西南的天边,会出现这样一支打着黑旗的汉人呢?” 时立爱摇了摇头:“完颜夫人说得过了,人生一世,又非神明,岂能无错?南人懦弱,老朽当年便看不上眼,如今也是这样的看法。黑旗的出现,或许是物极必反,可这等决绝的军队,难说能走到哪一步去……不过,事已至此,这也并非是老朽头疼的事情了,应当是德重、有仪他们将来要解决的问题,希望……是好结局。” 他缓缓走到椅子边,坐了回去:“人生在世,如同面对大江大河、汹涌而来。老夫这一生……” 老人望着前方的夜色,嘴唇颤了颤,过了良久,方才说到:“……尽力而已。” ***************** 汹涌的江河之水终于冲到云中府的汉人们身边。 第二日是五月十三,卢明坊与汤敏杰两人终于从不同的渠道,得知了西南大战的结局。继宁毅在望远桥击败延山卫、处决斜保后,华夏第七军又在汉中城西以两万人击溃了粘罕与希尹的十万大军,斩杀完颜设也马于阵前,到得此时,跟随着粘罕、希尹南下的西路军将领、士兵死伤无算。自跟随阿骨打崛起后纵横天下四十年的女真军队,终于在那幅黑旗面前,遭遇了有史以来最为惨烈的败绩。 相关的消息已经在女真人的中高层间蔓延,一时间云中府内充满了暴戾与悲戚的情绪,两人碰头之后,自然无法庆祝,只是在相对安全的藏身之处以茶代酒,商量接下来要办的事情——事实上这样的藏身处也已经显得不太太平,城内的气氛眼看着已经开始变严,捕快正挨家挨户地搜寻面有喜色的汉人奴隶,他们已经察觉到风声,摩拳擦掌准备搜捕一批汉人奸细出来明正典刑了。 “……还是那句话,想要南下,就早些走,过些时日消息传开,南下商队中凡有汉人样貌的,恐怕都不好过,如今趁着那帮草原人还在到处打秋风,兴许反倒能安全些过关。” 西南的大战有了结果,对于未来谍报的整个大方针都可能发生变化,是必须有人南下走这一趟的,说得一阵,汤敏杰便又强调了一遍这件事。卢明坊笑了笑:“总还有些事情要安排,其实这件事后,北面的局势恐怕更加紧张复杂,我倒是在考虑,这一次就不回去了。” “除你之外还有谁知道这里的全盘状况,这些事情又不能写在信上,你不回去,光是跟草原人结盟的这个想法,就没人够资格跟老师他们转达的。” “要不你回去这一趟?”卢明坊倒了杯茶,道,“你过来四年了,还一次都没回去看过的吧。” “老卢啊,不是我吹牛,要说到生存和行动能力,我好像比你还是稍微高那么一点点。” 听汤敏杰毫不忌讳地说起这件事,卢明坊哈哈笑了起来,过得一阵,才说道:“不想回去看看?” “我在这边能发挥的作用比较大。” 卢明坊道:“以你的能力,在哪里发挥的作用都大。” 汤敏杰摇了摇头:“……老师把我安排到这边,是有原因的。” “说你在凉山对付那些尼族人,手段太狠。不过我觉得,生死搏杀,狠一点也没什么,你又没对着自己人,而且我早看出来了,你这个人,宁愿自己死,也不会对自己人出手的。” 汤敏杰也笑了笑:“你这样说,可就夸奖我了……不过我其实知道,我手段太过,谋一时权变可以,但要谋十年百年,不能不讲究名声。你不知道,我在凉山,杀人全家,拿人的妻子孩子威胁他们做事,这事情传开了,十年百年都有隐患。” “……真干了?” “有几个……华夏军的弟兄,在山里被埋伏了,情况着急,几个尼族的死硬派,不肯说,我把他们的老婆孩子从悬崖上踢下去了……地方不高,摔断了腿。你知道,最麻烦的是,那地方是他们自己的,他知道地方不高,摔不死,所以我还得把人拖上来,要当着他的面,砍他儿子的手,他知道我认真的,就说了。” “不说的话……你砍吗?” “我会从手砍起。” 卢明坊沉默了片刻,随后举起茶杯,两人碰了碰。 “人救下来了没?” “晚了点,死了三个……”汤敏杰说到这里,抬起头道,“如果可以,我也可以砍自己的手。” 他露出一个笑容,有些复杂,也有些淳朴,这是即便在战友面前也很罕见的笑,卢明坊知道那话是真的,他默默喝了茶,汤敏杰又笑道:“放心吧,这边老大是你,我听指挥,不会乱来的。” “这我倒不担心。”卢明坊道:“我只是怪你居然没把那些人全杀掉。” “嗯?为什么?” “按你之前的风格,全都杀掉了,消息不就传不出去了吗?” 卢明坊说着笑了起来,汤敏杰微微愣了愣,便也低声笑起来,一直笑到扶住了额头。如此过得一阵,他才抬头,低声说道:“……如果我没记错,当年卢延年卢掌柜,就是牺牲在云中的。” 听他提起这件事,卢明坊点了点头:“父亲……为了掩护我们跑掉牺牲的……” 汤敏杰看着他:“你来这里这么久了,看见这么多的……人间惨剧,还有杀父之仇,你怎么让自己把握分寸的?”他的目光灼人,但随即笑了笑,“我是说,你可比我有分寸多了。” 卢明坊眼睛转了转,坐在那儿,想了好一会儿:“大概是因为……我没有你们那么厉害吧。” “……呃?” “我的父亲是卢延年,当初为了开辟这里的事业牺牲的。”卢明坊道,“你觉得……我能在这里坐镇,跟我父亲,有没有关系?” “你是这么想的?” “多少会有些关系啊。”卢明坊拿着茶杯,话语诚恳,“所以我一直都记得,我的能力不强,我的判断和决断能力,恐怕也比不上这里的其他人,那我就一定要守好自己的那条线,尽量平稳一点,不能做出太多出格的决定来。如果因为我父亲的死,我心里压不住火,就要去做这样那样报复的事情,把命交在我身上的其他人该怎么办,连累了他们怎么办?我一直……考虑这些事情。” “……”汤敏杰沉默了片刻,举起茶杯在卢明坊的茶杯上碰了碰,“就凭这点,你比我强。” “我南下之后,这边交给你了,我倒是放心的。” “局势紧张,过两天我也有拨人要送走……记得上次跟你提过的,罗业的妹妹吧?” “找到了?” “花了一些时间确认,遭过不少罪,为了活着,装过疯,不过这么多年,人基本上已经半疯了。这一次西南大胜,云中的汉人,会死很多,那些流落街头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人顺手打死,罗业的这个妹妹,我考虑了一下,这次送走,时间安排在两天以后。” “要我带着吗?” “我安排了人,你们不用结伴走,不安全。”汤敏杰道,“不过出了金国之后,你可以照应一下。” 卢明坊点了点头:“还有什么要托付给我的?比如待字闺中的妹妹什么的,要不要我回去替你探望一下?” “你不合适。”汤敏杰笑道,“整天提着脑袋跑的人,我怕她当寡妇。” “真有妹妹?”卢明坊眼前一亮,好道。 汤敏杰道:“死了。” 卢明坊便不说话了。这一刻他们都已经是三十余岁的中年人,卢明坊块头较大,留了一脸杂乱的胡子,脸上有被金人鞭子抽出来的印痕,汤敏杰面容消瘦,留的是山羊胡,脸上和身上还有昨日火场的痕迹。 近十年前,卢延年在云中被杀,卢明坊一路逃亡,第一次遇上了陈文君,不久之后金人使者范弘济带着卢延年的人头去到小苍河示威,汤敏杰在当时的课堂上见到了卢延年的人头,他当时考虑着如何使个计策杀掉范弘济,而那时课堂上的邹旭自告奋勇帮助宁毅接待范弘济,这一刻,则已经在伏牛山成为了叛变军队的领袖。 时光流逝,不去不返。 这是汤敏杰与卢明坊最后一次相见的情形。 两个人都笑得好开心。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六三章 四海翻腾 云水怒(七)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夏日的夜色泛起铅青的光芒,夜色下的小县城里,火焰正烧起来,人的声音混乱,伴随着女人孩子的哭泣。 黑色的旗帜在招展,只是一片夜色之中,只有在火光照亮的地方,人们才能看见那一面旗帜。 太湖岸边,平江府北侧的小小县城,遭遇去年的兵祸后,人原本已经不多。这一刻再度攻进来的,是一支名为公平党的流民,进入县城之后,倒也没有展开大肆烧杀,只是县城西侧数名本地士绅豪族的家中遭了殃。 这一刻,火焰与杀戮还在持续,又是一队人马高举着旗帜从县城外头的原野上过来了,在这片夜色中,双方打的是同样的旗帜,夺下县城城门的流民在夜色中与对方高喊交流了几句,便知道这队人马在公平党中地位甚高。他们不敢阻拦,待到对方更加靠近了,才有人认出马对前方那名看来消瘦的中年男人的身份,整个城门附近的流民口称“公平王”,便都跪下了。 “公平王”便是何文,交流完毕之后他策马而入,手下的直属士兵便开始接管县城防卫,另有执法队进去县城内,开始高喊:“若有袭扰无辜百姓者,杀!趁乱夺财者,杀!侮辱妇女者,杀……” 何文率领亲卫,朝着火光燃烧的方向过去,那里是大族的宅邸,为了守住房屋院子不失,看起来也双方也经历过一番攻防厮杀,这一刻,随着何文踏入宅院,便能看见院落之间横七竖八倒伏在地的尸体。这尸体当中,不光有持着刀枪兵器的青壮,亦有很明显是在逃跑当中被砍杀的妇孺。 他没有说话,一路前行,便有副手领了一名汉子过来参拜,这是一名额系黑巾、三十余岁的公平党头领,地位原本不高,这一次是窥准了这处县城的防卫漏洞,临时召唤了附近的帮手过来破城——金人离去之后,江南各地生计未复,到处都有家破人亡的流民,他们入城可乞讨,入山便能为匪。这段时日公平党声势渐渐起来,何文掌握的核心队伍还在建设,外围听说了名号便也跟着打起来的势力,因此也多不胜数。 略略说了事情经过,那头领便开始说起进攻时这些大族族人的顽抗,导致自己这边死伤不少弟兄,何文询问了伤员收治情况,才问道:“员外呢?族长呢?” 那头领微微犹豫:“几个老东西,负隅顽抗,宁死不降,只好……杀了。” “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祠、祠堂那边。”头领在前方领路,随后又道,“这帮东西,外头民不聊生,大家都要饿死了,他们在家中囤积的金银粮草,堆成小山啊,只是那金银器物,就多不胜数,我让人也抬去祠堂那边了,不敢贪墨……那个,三儿,你过来跟何先生说说,说说打开粮仓库房时的样子,那帮兔崽子,还想放火烧了粮食呢……” 众人一面说一面走,到得祠堂那边,便能看见里头倒着的尸首了,另有大大小小木箱装着的金银,在祠堂一侧堆着,头领当即过去将箱子打开给何文看。何文走到那堆尸体边看了几眼,随后才到了那堆金银旁,拿出几个金器把玩,随后询问粮草的事情。 “把这次应你邀约,参与了的兄弟都叫过来,我有话对他们说,要谢谢他们。” 到得此时,他的表情、语气才温和起来,那头领便着副手出去叫人,不一会儿,有其余几名头领被召唤过来,前来参见“公平王”何先生,何文看了他们几眼,方才挥手。 “去了兵器,先行看押,容后发落。” 他的命令已下,旁边负责执行的副手也挥动了令旗,院落内的几人当中有人喊冤,有人拔刀在手,院外也随即传来了一些动静,但由于之前已经让手头上的精锐做好准备,这阵骚动不久便平息下去,院子里一众护卫也将那几名首领围住,有人虚张声势,为首那名公平党的头领已经跪了下来。何文看着他们。 “杀人破家,就为泄愤,便将人统统杀了,外头甚至还有妇人的尸体,受了侮辱之后你们来不及藏起来的,畜生所为!这些事情谁干的谁没干,之后统统都会查清楚,过几天,你们当着所有百姓的面受公审!你们想当公平党?这就是公平党!” 几人当中便有人骂起来:“伪君子!我们辛辛苦苦为你做事,死了兄弟流了血,你就这样对我们!我们看住手上人了,外头的百姓秋毫未犯!这里的人满屋金银,粮草成山,你看看他们穿的多好,那都是民脂民膏杀的就是他们,你公平党伪君子!便是想要抢夺这些东西,不分好处——” 何文道:“穿得好的就是坏人?那世上大家都穿个破烂来杀人就行了!你说他们是恶人,他们做了什么恶?哪年哪月哪日做下的?苦主在哪里?这么多的死人,又是哪一位做下了恶事?是这老人做的,还是躺在外头十岁小姑娘做的!话不说清楚就杀人,你们就是强盗!这就不公平!” “他们富成这样,外头的人都快饿死了,他们做的恶事,只要稍微打听,一定就有的,这都是摆在眼前的啊何先生,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外头的小姑娘也做了?” “兵荒马乱岂能分得如此清楚啊——” “——拿下!” 夜色之中又持续了一阵的混乱与骚动,豪族大院当中的火焰终于渐渐熄灭了,何文去看了看这些豪族家中储藏的粮食,又令士兵收敛遗体,之后才与这次一道过来的副手、亲随在外间大院里聚集。有人说起那些粮食,又提及外间的流民、饥荒,也有人说起这次的头领能约束流民不扰普通百姓,也还做得不错了,何文吃了些干粮,将手中的碗猛地摔在院子里的青砖上,一时间院落里鸦雀无声。 “你们之前住的哪个村子里、哪条街上都有泼皮无赖吧?” 他说道:“平时游手好闲,正事不做,有机会到这家那家去打打秋风,只要有不劳而获的好事情,准少不了的那种人。这种人不是杀人越货的悍匪,也不是不在乎别人眼光的亡命徒,他们就在你们旁边过日子,只要能有点好处,他们找起理由和说法来,一套一套的……” “这种泼皮有一个特征,如果你们是悍匪或者亡命徒,也许有一天你能发个家,泼皮永远不会发家,他们一辈子为的就是沾点便宜,他们心里一点规矩都没有……” “今天你们打烂这个大院子,看一看全是金银,全是粮食,普通人一辈子都见不到这么多。你们再看看,哎,这些人穿得这么好,民脂民膏啊,我公平党,替天行道啊,你们放屁——” 何文挥着手瞪着眼睛,喊了起来。 “这些人没有杀错的?杀错了怎么办?你们没有想过!因为杀错了也有理由!兵荒马乱谁不得附带杀几个老弱妇孺!做了事情找理由,谁找不到?但做了以后再找,你们就是指着占便宜的泼皮!一旦你们指着占这点便宜的时候,将来你们什么大事都做不了了。” “想要做点大事,做点真事,你们的心里,就!得!有!规!矩!” 何文站在那院落当中,一字一顿。 火光在夜色里躁动,五月里,在一段时期内不断膨胀的公平党,开始出现内部的分化,并且开始产生更为成熟的纲领和行动准则。 与此同时,黄河北岸的大名府废墟当中,有一面黑色的旗帜静静地飘荡,这一刻,往北归返的女真东路大军屯兵黄河南岸,正在考虑妥善的过江策略。 从四月开始,一度龟缩于水泊梁山的华夏、光武两支军队开始分批次地从根据地里出来,与为了保障东路军北上归途的完颜昌部队产生了几次的摩擦,虽然这几次作战都是一触即收,但祝彪、王山月、刘承宗率领的几支部队都清晰地表现出了他们未来的作战意图:一旦女真军队准备渡河,他们绝不会放过袭扰这些渡口的机会。 在过去两年的时间里,梁山的这几支部队都已经表现出了顽强的作战意志,女真东路军虽然声势浩大,但跟随着他们北上的数十万汉人俘虏却臃肿无比,这是东路军的弱点。一旦打开,将会遭遇的混乱局面,必然会使宗辅宗弼头疼无比。 但在争霸天下的层次上,头疼并不是多么严重的问题。 面对着梁山部队的果断,宗辅宗弼已经集结起了精锐部队,做好渡过黄河、展开大战的准备,与此同时,还有完颜昌、术列速率领数万部队从北面压来。这中间,完颜昌用兵绵密,术列速侵略如火,双方的用兵风格正好彼此呼应。于是五月中旬,多达数十万的东路军就要展开天罗地,拔除掉北归途中这最后一颗钉子。 女真西路军失利、粘罕于汉中决战惨败的消息在这一刻也如同滚油一般泼在了黄河两岸的这片土地上。在黄河北岸,祝彪、王山月、刘承宗等人受到激励,都已经决心在这边打出一场漂亮的战役来,为了这一目的,参谋部已经连续多日做出了无数的计划和推演,自己这边虽然人数不多,但都是经历了最残酷厮杀的老兵,而对方阵营臃肿、急于回家,只要找准这一弱点,蚂蚁未必不能在大象身上咬出惨烈的伤口来。 而在黄河南岸,宗辅宗弼更是期待着以这样的一场战斗和胜利,来证明自己与西路军粘罕、希尹的不同。在西南会战惨败的背景下,只要自己能将山东这支有过往日战力考验的黑旗军埋葬在黄河岸边,国内的军心、民心都会为之一振。 在这样的背景下,五月十五这天,在黄河北岸大名以西的一处荒村之中,祝彪、王山月、刘承宗等人暂时的碰了面,他们迎接了从西南方向过来的使者,竹记的“大掌柜”董方宪。祝、王、刘向董方宪大致陈述了接下来的作战想法,到得这日下午,董方宪才开始转述宁毅要他带过来的一些话语。 “宁先生让我带过来一个想法,只是一个想法,具体的决策,由你们做出。而且,也是在你们有了充分的战斗准备后,这么个想法,才有考虑的实际意义。” 董方宪这话说完,王山月已经笑起来:“老宁又有什么坏点子了?你且说。” “谈判,讲和。” 董方宪看着王山月,平静地说道。王山月脸上的疤痕随即就变得不好看起来,他朝着地下,吐了一口口水。 “只是一个参考的选择,至于最后的决定,由你们做出。”董方宪重复一遍。 王山月抬了抬头,伸手在祝彪、刘承宗身上晃了晃:“这里你们的人多,决定……怎么做?” “我们会最大限度地听取大家的意见,宁先生说,甚至可以在军中投票。”董方宪身材有些胖,头上已经有了不少白发,平日里看来和蔼,此时面对王山月灼人的目光,却也是平平静静的,没有半分畏缩,“临来之时宁先生便说了,至少有一点王公子可以放心,华夏军中,没有孬种。” 王山月盯了他片刻:“你说,我听。” 董方宪点头:“黄河北岸,华夏军与光武军加起来,目前的阵容不到三万人,优势是都打过仗,可以借着地利辗转腾挪打游击。其余一切都是劣势,女真东路军二十万,加上完颜昌、术列速,他们确实是穿鞋的,非得打,得不偿失,但如果真豁出去了要打,你们活下来的几率……不高,这是很礼貌的说法。” 王山月道:“第一,我们不怕死;第二,宗辅宗弼急着回去争权夺利呢,这也是我们的优势。” 董方宪道:“第一没人怕死,我们谈的是怎么死的问题;第二,在西路军已经惨败的前提下,如果宗辅宗弼真豁出去了,他们可以先回去,把二十万大军留给完颜昌,在山东剿完你们,不死不休,他们很麻烦,但至少不会比粘罕更难看了。” 董方宪的目光转向祝彪与刘承宗:“在最麻烦的推测里,你们全军覆没,给女真人的东路军带来巨大的损失,他们带着北上的几十万汉人,在这场大战中死上几万到十几万人。至于你们在某一场决战中杀掉宗辅宗弼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是很少。从战力而言,你们物资匮乏,甚至饿了肚子这么久,正面战场上应该还是比不过屠山卫的。” “打仗毕竟不是纸上谈兵。”刘承宗道,“不过……您先说。” “宁先生觉得,山东局势的第一个症结在于,双方都不认为对方有后退的可能。王公子在大名府守了那么久,早已置生死于度外,祝彪兄弟早两年对上术列速不曾后退,面对大名府的危局,还是毅然过来救人。咱们过往的战绩已经说明了,华夏军谁都不怕,死都不怕……” “我可不是华夏军。”王山月插了一句。 董方宪笑起来:“也是因为这样,宗辅宗弼不认为自己有轻松过境的可能,他必须打,因为没有选择,我们这边,也认为宗辅宗弼绝不会放过梁山。但是宁先生认为,除了打,我们至少还有两个选择,比如可以走,放弃梁山,先往晋地周转一下怎么样……” “我们经营这边已经不少时间了,而且已经打出了威势……” “如果要打,这些经营,很难延续下去。”董方宪道,“那么就有另外一个选择,在你们做好了迎战准备的情况下,由我过江,跟宗辅宗弼谈出一个结果来,我们双方,以某种形式、某个步骤,给彼此让出一条道路来。考虑到金国的吴乞买就要咽气,而东路军阵容臃肿不堪,宗辅宗弼很可能会答应这样的谈判条件,而你们会在眼下保留发展的可能,在将来的某一天,成为攻入金国的先锋部队。” 王山月沉默着,董方宪道:“山东一地,之前已经被打烂了,去年冬小麦的麦苗都没有,你们如今的口粮只够吃一两个月,宁先生跟晋地提了借粮、借秧苗,过了这关,你们会慢慢的恢复元气。而且山东一地,接下来你们会真正的经营开……” “被东路军掳来的几十万人怎么办?”王山月抬头。 董方宪道:“救得了吗?” “如果我们发起进攻,有些人可以趁乱逃掉。” “……会有一部分人逃跑,更多的人会死,接下来,你们死了,颜面无光的东路军会把所有能抓住的百姓抓住,送到北边去。” “因为这样我们就避开,将来天下人怎么看我们?” “这里没有好的选择,哪一个选择更坏,也很难判断。所以宁先生说,你们可以自己做决策,如果你们决定要打,我会尽最大的力量配合你们。如果你们决定谈,我就尽力去谈一谈。大家都是习武之人,当然都知道,很多时候我们收回手腕,是为了将更大力量的一拳打在敌人脸上……” 他胖胖的手臂缩了缩,打出来时,也有不少的力量:“眼下在这里展开战斗,可以鼓舞天下人心,甚至有可能真的在战场上遇到了宗辅宗弼,将他们杀了,这样是最干脆最简单的选择。而如果今天后退了,你们心里会留个遗憾,甚至将来的有一天被翻出来,甚至留个骂名,五年十年以后,你们有没有可能用出更大的力气,打进金国去,也很难说……要谨慎判断。” 王山月看着他:“也有可能你这胖子过江,宗辅宗弼俩傻子不愿意谈,你就成了我们送到他们手上的祭品,先把你烧了祭旗。” 董方宪笑起来:“很有可能,不过这样的事情让别人去谈,大概也谈不拢,只能胖子我勉为其难跑一趟了。” 他的话语平静,理所当然中是置生死于度外的无畏。事实上在场四人大都是十余年前便已经认识、打过交道的了,纵然王山月对于宁毅、对他提出的这个想法颇有不爽,但心中也明白,这一想法的提出,并非是出于畏惧,而是因为过去两年的时间里,梁山军队经历的战斗、损失确实是太惨烈了,到得此时,元气确实不曾恢复。再进行一场无畏的厮杀,他们固然能够从女真人身上撕下一块肉来,但也仅止于此了…… 黄河河水汹涌而下,日头渐渐倒向西边,河岸边的祝、王、刘等人相互交谈,考虑着接下来的抉择。距离他们十数里外的荒山野岭当中,已经显得有些消瘦的罗业等人正在阳光中做着兵器的保养,不远处亦有关胜带领的部队在休息,而卢俊义正带着斥候部队活跃在更远的地方。他们已经摩拳擦掌地做好了在接下来的厮杀中砍掉某颗狗头的准备。 同样的背景下,黄河南面百余里外,亦有另一支肩负着谈判使命的使臣队伍,正在接近河岸边的女真东路军营地。这是从临安小朝廷里派出来的谈判使臣,为首之人乃是小朝廷的礼部尚黄钟,这是左相铁彦最为倚重的左右手之一,头脑清晰、口才了得,他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打动宗辅宗弼,令这两位女真的王爷在眼前的局势下,放回一部分被他们俘虏北上的临安群众。 这是在知晓戴梦微事迹之后,临安小朝廷得到的灵感:西南惨败之后,为了最大限度的制衡华夏军,希尹反而将大量的好处留给了反华夏军的戴梦微,而今临安小朝廷的日子也不好过,在可以预见的将来,黑旗军将会变成原武朝大地上最为可怕的势力,那么作为对抗黑旗对坚定的势力之一,他们也希望宗辅宗弼两位王爷能够在离开之前尽量给予他们一些支持。 东路军离开之时,陆陆续续带走江南数十万人,到眼前的情况下,若是能够说服对方,至少能够释放原本属于临安的一万人,甚至几千人,参与这场游说之人都将名声大振,铁彦等人对临安的统治也会更加牢固。 他们是这样考虑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六四章 四海翻腾 云水怒(八)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五月中旬,福州。 太阳从港口的方向冉冉升起来,捕鱼的船队早已经出海了,伴随着码头上工人们的呼喊声,城市的一处处街巷、集市、广场、工地间,拥挤的人群已经将眼前的景象变得热闹起来。 穿着朴素的人们在路边的小摊上吃过早餐,匆匆而行,贩卖新闻纸的孩童奔跑在人群当中。原本已经变得陈旧的青楼楚馆、茶楼酒肆,在最近这段时日里,也已经一边营业、一边开始进行翻修,就在这些半新半旧的建筑中,文人骚客们在这里聚集起来,远道而来的商贩开始进行一天的交际与商谈…… 大量涌入的流民与新朝廷暂定的首都位置,给福州带来了这般繁荣的景象。类似的情形,十余年前在临安也曾持续过好几年的时间,只是相对于那时临安繁荣中的混乱、流民大量死去、各种案件频发的景象,福州这看似混乱的繁华中,却隐约有着秩序的引导。 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大量的朝廷吏员们将工作细分了几个主要的方向,一方面,他们鼓励福州本地的原住民尽量地参与民生方面的经商活动,例如有房屋的出租住处,有厨艺的贩卖早点,有店铺本钱的扩大经营,在人群大量流入的情况下,各种与民生有关的市场环节需求大增,但凡在街头有个小摊卖口早点的商贩,每日里的营生都能翻上几番。 引导和鼓励本地民众扩大经营负责民生的同时,福州东面开始建起新的码头,扩大造船厂、安置技术员工,在城北城西扩大住宅与作坊区,朝廷以政令为资源鼓励从外地逃亡至此的商贩建起新的厂房、棚屋,吸收已无家当的流民做工、以工代赈,至少保证大部分的难民不至于流落街头,能够找到一口吃的。 与此同时,以多余的士兵参与巡逻,配合下层官吏对于治安问题从严从速处理,几乎每一日都有作奸犯科者被押至菜市口杀头,令大量民众围观。如此一来,虽然杀的罪犯多了,许多时候也难免有被冤枉的无辜者,但在整体上却起到了杀鸡儆猴的效果,令得外地人与本地人在一时间竟没有起太大的冲突。 若从宏观上来说,此时新君在福州所展现出来的在政治细务上的处理能力,比之十余年前执政临安的乃父,简直要高出无数倍来。当从另一方面来看,当年的临安有原本的半个武朝天下、整个中原之地作为养分,如今福州能够吸引到的滋养,却是远远不如当年的临安了。 到了五月,巨大的震动正席卷这座初现繁荣的城池。 若是作为不涉朝政的普通百姓,人们能够看到的是五月初二朝廷开始宣布西南之战战果时的震撼,与这震撼背后新君所表现出来的气魄与大度。在这期间,谩骂武朝者固然也是有的,但随之而来的,许许多多的新消息、新事物充斥了人们的目光。 李频的报纸开始根据西南望远桥的战果解读格物之学的理念,此后的每一日,新闻纸上将格物之学的理念延伸到古代的鲁班、延伸到墨家,说先生们在酒楼茶肆中开始谈论鲁班那可飞三日而不落的木鸢、开始论及三国时诸葛孔明的木牛流马……这都是普通百姓喜闻乐见的事物。 与格物之学同行的是李频新儒学的探讨,这些理念对于普通的百姓便有些远了,但在中下层的生当中,有关于权力集中、忠君爱国的讨论开始变得多起来。及至五月中旬,《春秋公羊传》上有关于管仲、周天子的一些故事已经频频出现在读之人的谈论中,而这些故事的核心思想最终都归于四个字: ——尊王攘夷。 格物学的神器光环不断扩大的同时,大部分人还没能看清掩藏在这之下的暗流涌动。五月初五,福州朝堂解除老工部尚李龙的职务,随后改组工部,似乎只是新皇帝重视工匠思维的一贯延续,而与之同时进行的,还有背嵬军攻泉州等一系列的动作,同时在私下里,有关于新帝君武与长公主周佩一度在西南宁魔头手下学习格物、算术的传闻不胫而走。 在过去,宁毅弑君造反,确数大逆不道,但他的能力之强,当今天下已无人能够否定,景翰帝死后,靖平帝周骥被掳北上,当时江南的一众权贵在众多皇族当中选择了并不出众的周雍,实际上便是指望着这对姐弟在继承了宁毅衣钵后,有可能力挽狂澜,这其中,当初江宁的长公主府、驸马康贤等人,也做出了不少的推动,便是期待着某一天,由这对姐弟做出一些事情来…… 这些半真半假的说法,在民间引起了一股异的氛围,却也间接地消解了众人因西南战况而想到自己这边问题的消极情绪。 五月初九,背嵬军在城内细作的里应外合下,仅四天时间,攻取泉州,消息传来,举城振奋。 这些,是普通人能够看见的福州动静,但若是往上走,便能够发现,一场巨大的风暴已经在福州城的天空中咆哮许久了。 从大方向上来说,任何一次朝堂的更替,都会出现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现象,这并不出。新皇帝的性格如何、理念如何,他宠信谁、疏远谁,这是在每一次君王的正常更替过程中,人们都要去关注、去适应的东西。 武建朔朝随着周雍离开临安,几乎等同于名存实亡,随之而来的太子君武,一直处于战乱的中心、无数的颠簸当中。他继位后的“振兴”朝堂,在惨烈的厮杀与逃亡中好不容易站稳了半个脚跟,武朝的国势已衰,但若从大义上来说,他仍旧可以说是最具合法性的武朝新君,一旦他站稳脚跟,登高一呼,此时江南之地半数的豪族仍旧会选择支持他。这是名分的力量。 武朝在整体上确实已经是一艘破船了,但破船也有三分钉,更何况在这艘破船原本的体量庞大无比的前提下,这个大义的基本盘放在此时争夺天下的舞台上,依然是显得极为庞大的,至少比临安的铁、吴等人,比刘光世、戴梦微等人,甚至比晋地的那帮土匪,在整体上都要超过许多。 无数大族正在等待着这位新皇帝理清思绪,发出声音,以判断自己要以怎样的形式作出支持。从二三月开始朝福州聚集的各方力量中,也有不少其实都是这些仍旧保有力量的地方势力的代表或是使者、有的甚至就是掌权者本人。 五月里,皇帝图穷匕见,正式发出了声音,这声音的发出,便是一场让无数大族措手不及的灾难。 尊王攘夷!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这位名叫周君武的新皇帝一直都在最为惨烈的环境中厮杀,在江宁他被百万士兵围困,破釜沉舟亲自上阵,才将宗辅稍稍杀退,杀退之后他在江宁继位,不久之后就要被迫放弃江宁,在江南辗转逃亡,在他的背后,无数的人被屠杀。他整改军队,一度选择集中权力,组织以家破人亡的底层士兵为骨干的监察队、军法队,这些动作,都情有可原。 人们在等待着他冷静下来,站在更高的大局方向看待全盘事物,从本质上来说,许多人等待着封官许愿,许多家族等待着在新的政治框架下从龙立功,这些家族有资源储备、有力量、有人才——这些人才是在过去的体系框架设想中培养的——只要新皇帝表现出他的大度,武朝的整艘破船,仍旧是这片海洋中数一数二的大船。 从二月开始,已经有无数的人在高屋建瓴的整体框架下给福州朝堂递了一篇又一篇的勾画与建议,金人走了,风雨停下来,收拾起这艘破船开始修补,在这个方向上,要做到完美固然不容易,但若只求及格,那真是普普通通的政治智慧都能做到的事情。 但高层的人们惊讶地发现,愚蠢的皇帝似乎在尝试砸船,准备重新建造一艘可笑的小舢板。 等待了三个月,等到这个结果,对抗几乎立刻就开始了。一些大族的力量开始尝试外流,朝堂上,各种或隐晦或明确的建议、反对折子纷纭不断,有人开始向皇帝构划此后的悲惨可能,有人已经开始透露某某大族心怀不满,福州朝堂就要失去某个地方支持的信息。新皇帝并不生气,他苦口婆心地劝说、安抚,但绝不放开许诺。 此时的福州朝堂,皇帝对局面的掌控几乎是绝对的,官员们只能威胁、哭求,但并不能在实质上对他的动作做出多大的制衡来。尤其是在君武、周佩与宁毅有旧的消息传出后,朝堂的面子丢了,皇帝的面子反倒被捡回来了一部分,有人上折请愿,道这样的小道消息有损皇家清誉,应予制止,君武只是一句“谣言止于智者,朕不愿因言处置百姓”,便挡了回去。 心怀忧虑的官员于是在私下里串联起来,预备在之后提起大规模的抗议,但背嵬军攻取泉州的消息随即传来,配合城内舆论,连消带打地制止了百官的牢骚。及至五月十五,一个酝酿已久的消息悄然传出: 为改变过去两百年间武朝军队孱弱的现象,皇帝将以韩世忠、岳飞等人牵头,兴修“江南武备学堂”,以培养军中将领、官员,在武备学堂里多做忠君教育,以取代过往自我阉割式的文臣监军制度,眼下已经在挑选人手了。 这消息在朝堂中流传开来,尽管一时间并未落实,但人们愈发能够确定,新皇帝对于尊王攘夷的信念,几成定局。 国家安定时,要削弱军人的力量,君主的力量也需要得到制衡;待到国家危亡,权力便要集中、军队便要振兴。这样的想法看起来简单,但实质上却是两百年来治国方针的陡然转向。要“尊王攘夷”便不可能“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要“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便会与“尊王攘夷”发生直接冲突。 至于五月下旬,皇帝整个的改革意志开始变得清晰起来,无数的劝谏与游说在福州城内不断地出现,这些劝谏有时候递到君武的跟前,有时候递到长公主周佩的面前,有一部分性格激烈的老臣认同了新帝的革新,在中下层的文人士子当中,也有不少人对新皇帝的魄力表示了赞同,但在更大的地方,破旧的大船开始了它的崩塌…… 五月底,宁毅在剑阁,大概知晓了福州朝廷在临安发动革新的一系列讯息,这一天也正值左家的使者队伍路过剑阁,此时作为使者领队,左家的二号人物左修权求见了宁毅。 左端佑去世之后,如今左家的家主是左继筠,但左继筠的能力止于守成,这些年来,作为左家旁系的左修权主理了左家的大部分事物,算是实质上继承了左端佑意志的传人。这是一位年龄五十多岁,样貌端方俊逸、气质温文儒雅传统士人,右额垂有一络白发,见到宁毅之后,与他交换了有关临安的讯息。 地方相隔两千余里,尽管金人撤去之后高层的讯息渠道已经开始通畅,但第一手的资料往往也有许多是假的,交叉对比,才能看到一个相对清晰的轮廓。 “……小皇帝的这套连消带打,有些出人意料啊。”手头的信息只到江南武备学堂传闻的放出,大概对比一番之后,宁毅如此说着,倒也颇有些感叹,“先前岳飞兵逼泉州、围而不攻,私下里应该就是在与城内串联、联络奸细、劝降内应……谁能想到他进攻泉州,却是在为福州的舆论做准备呢,有意思,亏他及时攻下来了……” 左修权笑道:“听闻宁先生过去在江宁,曾与新君有过师徒之谊,不知今日知此消息,是否有些欣慰呢?” “这些年过来,他跟周佩,挺不容易的。”宁毅道,“当初金人南下,我方绑架刘豫甩锅给武朝,他通过徐州方面把题目甩回来,其实就做得很不错。到江宁一战的破釜沉舟,他是真的长成顶天立地的男人了……其实当年他姐姐性格要强一些,君武性格是比较弱的,不容易,辛苦了……” 长久以来,由于左端佑的原因,左家一直同时保持着与华夏军、与武朝的良好关系。在过去与那位老人的多次的讨论当中,宁毅也知道,尽管左端佑大力支持华夏军的抗金,但他的本质上、骨子里还是心系武朝心系道统的儒生,他临死前对于左家的布置,恐怕也是倾向于武朝的。但宁毅对此并不介意。 他也知道,自己在这里说的话,不久之后很可能会通过左修权的嘴,进入几千里外那位小皇帝的耳朵里,也是因此,他倒也不吝于在这里对当年的那个孩子多说几句鼓励的话。 ——能走到这一步,确实是辛苦了。 左修权点了点头。 “那宁先生觉得,新君的这个决定,做得如何?”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六五章 四海翻腾 云水怒(九)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夏日的阳光照射下来,剑门关城楼间,来往的旅客络绎不绝。除大战前最多的商人外,此时又有不少侠客、生夹杂其中,年轻的生带着意气风发的感觉往前走,中老年的儒者带着审慎的目光观察一切,由于城楼修葺未毕,仍有部分地方残留战火的印记,不时便引起人们的驻足观看、议论纷纷。 华夏军原本持的是随意观看的态度,但到得后来,人群的聚集影响通路,便只好时不时地出来赶人 “保持秩序!往前头走,这一路到成都,有的是你们能看的地方——” 宁毅与左修权,便从不远处的山头上看下来。 “……那宁先生觉得,新君的这个决定,做得如何?” 左修权提出问题,宁毅笑了笑:“你们左家的想法呢?跟,还是不跟?” “如宁先生所说,新君硬朗,观其所作所为,有破釜沉舟哀兵必胜之决心,令人慷慨激昂,心为之折。不过破釜沉舟之事之所以令人津津乐道,是因为真做起来,能成者太少,若由今日形势判断,我左家内部,对此次革新,并不看好……” 宁毅看着他,左修权顿了顿:“……但是,左家会跟。” 宁毅笑起来:“不怪,左端佑治家真是有一套……” “叔父去世之前曾说,宁先生豁达,有些事情可以摊开来说,你不会见怪。新君的能力、心性、资质远胜于之前的几位陛下,可叹的是武朝得其太晚,但既然由其继位,那不论前方是怎样的局面,左家是要陪着去蹚一蹚的。” 左修权拱了拱手,言语诚恳,宁毅便也点了点头:“革新的逻辑是成立的……新君继位,笼络各方,看起来立刻就能继承正统的权力,但继承之后怎么办?修修补补,它的上限,今天就能看得清清楚楚,苟延残喘几年,面对着临安那帮傻逼,吴启梅刘光世这些蠢蠢欲动的家伙,你们可以打败他们、杀了他们,但不久之后还是死路一条,打不过女真人,打不过我……我坦白说,将来你们恐怕连晋地的那个女人都打不过。不革新,死定了……但革新的问题,你们也清清楚楚。” 宁毅的目光望过来:“这不是几家几户支持或者不支持的问题,如果放在经商上,这是整个游戏框架,人才培养体系不配套的问题。过去两百年的时间,武朝都是在‘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框架里运作的,你们的人才培养,在无数的细节上都是与这个理论配合的。今天,武朝危亡在即,如同你们这些掌权人,并不是没有为武朝付出的觉悟,左家会跟着走,还有不少的大儒、有识之士会倾家荡产共赴国难,但是,你们下面的人呢?” “在相对长的一个过程里,跟随君武走的人,要自觉地付出更多,而获得更少。左先生你们这样的高层,是使命感趋势,你们不要钱不要回报,但只是左家一系,牵动的读人上千,顺带影响直接或者间接跟你们吃饭的人数以十万计,到了他们那里,关系到的就是每天的柴米油盐,为了皇帝你可以破家抒财,你还是不会饿肚子,但他们会。” “这样的事情持续一久,大家就会越发清晰地看到中间的差别,投奔临安的,有点关系就能成为人上人,你们为什么不行,过去可以偷奸耍滑,今天的法纪为什么如此森严,以至于‘官不聊生’。然后他们会开始找原因,是因为你们动了国本,才导致这样的结果的,大家开始说,这样不行的……这世界上大部分人就是这样的动物,绝大部分时候大家都是在为自己的目的掰理由,而不是认清了理由再去做某些事情,真能就事论事者,从来都是寥寥无几。” “你们左家也许会是这场革新当中站在小皇帝身边最坚定的一家,但你们内部三分之二的力量,会变成阻力出现在这场革新当中,这个阻力甚至看不见摸不着,它体现在每一次的偷懒、疲倦、牢骚,每一炷香的阳奉阴违里……这是左家的状况,更多的大家族,就算某个老人家表示了要支持君武,他的家庭,我们每一个人思维当中不愿意折腾的那部分意志,还是会化作泥潭,从各方面拖住这场革新。” “这就是每一场革新的问题所在。” 远处有熙熙攘攘的人声传来,宁毅说到这里,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下,左修权道:“如此一来,革新的根本,还是在于人心。那李频的新儒、陛下的江南武备学堂,倒也不算错。” “许多问题不在于概念,而在于程度。”宁毅笑,“以前听说过一个笑话,有人问一老农,今日国家有难,若你有两套大宅子,你愿不愿意捐出一套给朝廷啊,老农欣然回答愿意;那你若有一百万两银子呢?愿捐否?老农答,也愿意。而后问,若你有两头牛,愿意捐一头吗?老农摇头,不愿意了,问为什么啊……我真有两头牛。” 左修权一愣,哈哈大笑起来。 “今天武朝危殆,你问问天下人,要不要革新,大家都说,要啊。若要你少穿一件衣服,要不要革新,就不知道大家会怎样说了,若要让大家少吃一顿饭呢?还革不革新?有人说要,有人说不行,但真正复杂的在于,许多人会在说着要革新的同时,说你这革新的方法不对,这中间有真有假……小皇帝能让多少人付出自己的利益支持革新,能让人付出多少的利益,这是问题的核心。” 宁毅看着下方的过关的人群,顿了顿:“其实我说的这些啊,你们也都清楚。” “只是不知道若易地而处,宁先生要如何作为。” “哈哈……看,你也图穷匕见了。” “以宁先生的修为,若不愿意说的,我等想必也问不出什么来,只是昔日您与叔父论道时曾言,最为喜欢的,是人于困境之中不屈不挠、发光发热的姿态。从去年到如今,福州朝廷的动作,或许能入得了宁先生的法眼才是。” 左修权的话语诚恳,这番言语既非激将,也不隐瞒,倒是显得坦荡豁达。宁毅看他一眼,也并不生气。 “……左先生,能对抗一个已成循环的、成熟的生态系统的,只能是另一个生态系统。” 左修权蹙眉:“何谓……循环的、成熟的生态系统?” “打个简单的比方,今天的武朝,天子要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想法,已经深入人心了,有一整套与之相匹配的理论体系的支撑,在一个村子里,大人们生下小孩,即便小孩不念,他们在成长的过程里,也会不断地接受到这些想法的点点滴滴,到他们长大以后,听到‘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理论,也会觉得理所当然。成熟的、循环的生态系统,在于它可以自行运转、不断繁殖。” “今天武朝所用的儒学体系高度自恰,‘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当然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但你要改成尊王攘夷,说皇权分散了不好,还是集中好,你们首先要培养出真心相信这一说法的人,然后用他们培养出更多的人,让它如水流一般自然而然地循环起来。” “今天的福州,从动作上看起来,小皇帝一开始的思路当然是没错的,以新儒学为尊王攘夷做注,给集权做准备,以江南武备学堂统一军方的控制权,让领军者变成天子门生……一方面,因为十几万的精锐兵权暂时集中在他的手上,无人能与之对抗,另一方面是因为大家才被女真人屠杀了,所有人痛定思痛,暂时认同了需要改革的这个想法,所以开始了第一步。” “但接下来,李频的理论高度够不够给一个循环的、自恰的尊王攘夷体系做注呢?江南武备学堂宣传的忠君思维,是生硬的灌输,还是真的具备无与伦比的说服力呢?你们需要的是成熟的理论,成熟的说法,以打倒在事实上更加成熟的‘共治天下’的想法。只有当这些想法在眼下的小范围内形成了牢固的循环,你们才真的走出了第一步。今天朝廷发个命令,所有人都要爱国,没有人会听的。” “一个理论的成型,需要很多的提问很多的积累,需要很多思维的冲突,当然你今天既然问我,我这里确实有一些东西,可以提供给福州那边用。” 左修权眯起了眼睛,见宁毅的目光似笑非笑地望了过来,心中的感觉,逐渐怪异,双方沉默了片刻,他还是在心中叹息,忍不住道:“什么?” 他看见宁毅摊开手:“譬如第一个想法,我可以推荐给那边的是‘四民’当中的民生与民权,可以有所变形,譬如合归于一项:人权。” “宁先生,你这是……” 左修权忍不住开口,宁毅带着诚恳的表情将手掌按了按:“你听我说。” 左修权有点不想听…… …… “……我以前跟人说,我们的历史从古到今,几乎所有朝堂上的革新,都是党同伐异。有一群特权阶级形成了集团,有一个政治问题成为了病灶,怎么办?我们联合其他大臣,说服皇帝,去打倒需要打倒的问题。但这中间的问题在于,一旦你能打倒之前的利益集团,你所纠集的革新者,必然成为一个新的利益集团。” “……任何一个利益体系或者集团都会自动维护自己的利益倾向,这不是个人的意志可以改变的。所以我们才会看到一个王朝几百年的治乱循环,一个利益体系出现,另一个打倒它,然后再来一个打倒上一个,有时候会短暂地缓解问题,但在最关键的问题上,一定是不断积累不断加重的,等到两三百年的时候,一些问题再也没办法革新,王朝开始解体,从治入乱,成为必然……” “……要打败一个利益体系,你只能成为更大的利益体系,解决一个问题,你自己就要成为问题……有没有可能改变这个最简单的游戏规则,过去做不到,但今天未必了,我们可以看到,在过去的政治游戏里,百姓从来不被纳入考量,就算有人说着是为百姓,但百姓分辨不出来谁好谁坏啊,他们参与不了斗争,就算参与进来,双方随便说点大道理,对他们进行一下欺骗,他们的选择也就无所谓了……” “……但今天,我们尝试把民权纳入考量,如果民众能够更理智一点,他们的选择能够更明确一点,他们占到的份额不大,但一定会有。譬如说,今天我们要对抗的利益集团,他们的力量是十,而你的力量只有九,在过去你至少要有十一的力量你才能打倒对方,而十一份力量的利益集团,以后就要分十一份的利益……” “……今天不同了,千千万万的民众能够听你说话,当然因为他们的愚蠢程度,他们一开始只能产生两分的力量,但你对他们许诺,你就能暂时借走这两分力量,打倒对面的利益集团。打倒之后,你是特权阶级,你会分走九分的利益,可你至少得实现一部分的承诺,有两分或者至少一分的利益会重新回归民众,这就是,人民的力量,这是游戏规则改变的可能。” 宁毅的手指,在空中点了几下,目光严肃。 “……今天,福州的君武要跟整个武朝的士大夫对抗,要对抗他们的思维对抗他们的理论,就凭左先生你们一些理智派、热血派、一些大儒的激情,你们做不到什么,反抗的力量就像是泥潭,会从方方面面反馈过来。那么唯一的方法,把百姓拉进来。” “……但是愚蠢的百姓没有用,如果他们容易被欺骗,你们反面的士大夫同样可以轻易地煽动他们,要让他们加入政治运算,产生可控的倾向,他们就得有一定的分辨能力,分清楚自己的利益在哪里……过去也做不到,今天不一样了,今天我们有格物论,我们有技术的进步,我们可以开始造更多的纸张,我们可以开更多的学习班……” “……这些学习班不用太深入,不用把他们培养成跟你们一样的大儒,他们只需要认识一点点的字,他们只需要懂一部分的道理,他们只需要明白什么叫做人权,让他们明白自己的权利,让他们明白人人平等,而君武可以告诉他们,我,武朝的皇帝,将会带着你们实现这一切,那么他就可以争取到大家原本都没有想过的一股力量。” “……这整个倾向,其实李频早两年已经下意识的在做了,他办报纸,他在报纸上尽量用白话写作,为什么,他就是想要争取更多的更底层的民众,那些只是识字甚至是喜欢在酒楼茶肆听说的人。他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我要告诉你们的,是彻底的启蒙运动,把士大夫没有争取到的绝大部分人群塞进识字班塞进夜校,告诉他们这世界的本质人人平等,然后再对皇帝的身份和解释做出一定的处理……” “……那么,你们就能够裹挟民众,反扑士族,到时候,什么‘共治天下’这种看起来积累了两百年的利益倾向,都会变成等而下之的小问题……这是你们今天唯一有胜算的一点可能……” 左修权看着宁毅,他听到‘四民’时还以为宁毅在抖机灵,带着有些防备有些好笑的心理听下来的。但到得此时,却不由自主地严肃了目光,眉头几乎拧成一圈,表情不自觉的都有些可怕了。 对面,宁毅的表情平静而又认真,诚恳直接,侃侃而谈……阳光从天空中照射下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六六章 四海翻腾 云水怒(十)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你们就能够裹挟民众,反扑士族,到时候,什么‘共治天下’这种看起来积累了两百年的利益倾向,都会变成等而下之的小问题……这是你们今天唯一有胜算的一点可能……” 五月底的剑门关,宁毅的声音响在阳光下的半山腰上,一旁的左修权目光严肃,五味杂陈。 在此时的华夏军势力当中,左家的地位特殊,也是因此,左修权能够在这里询问一些稍微出格的问题。当然,对于他们这个层次来说,只要摆明了态度,不在私下里搞实质上的越界,这些讨论都可以算是君子之辩。他在先前的话语之中其实有着些许的激将和得寸进尺,但让他想不到的是,这番讨论会走到眼前的这一步来,甚至在一时间,让他有些追悔莫及。 眼前的宁毅,竟还真的指出了一条道路、抛出了一个框架来,令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睿智如他自然能够隐约看见这个框架中能延伸出来的一些东西,若以福州朝堂的眼前的危机做考虑,这个方向竟确确实实提供了某种破局的可能性,然而在此之外的问题是,破局之后,他们面对的未来可能会变成更加恐怖和危险的东西。 民生、民权、民智……这是他在西南搞的那一套,还只是一小部分…… 真是不该耍小聪明,不该问……也不该听的…… 他心中叹息,沉默了片刻,方才笑道:“宁先生好计算,若福州那边真推广起这些,将来失败,便是为宁先生做了嫁妆。” “若是失败了,就会这样。”宁毅笑容坦荡,并不讳饰,“但如果成功了,或许就能走出一条路来。” 左修权想了想:“……所谓对皇帝的身份和解释做出一定的处理,是指……” “宣扬人权、平等的一个最大阻碍,在于皇帝跟普通人的地位肯定是天差地别,唯一有可能规避的方式,要做好两件事情,第一,在一定时期内皇帝的利益要与民众的利益高度统一,就像是今天,君武跟大家说,你们把力量借给我,我们打到那些分散国家力量的大族,集中力量后,再打倒女真侵略者,这样一来,在一定的时间内,皇权赢得最大的好感,可以获得它的合法性和神圣性……” 宁毅一面说,两人一面在山间缓缓前行:“但这样的合法性和神圣性不会持久,因为一旦外部压力减轻,皇帝与皇族必然成为最大的利益阶层,大家会慢慢意识到这上面的不公平。那么可以开始尝试第二件事情,让皇权隐退,保持神圣,让官僚机构成为面对民众的防火墙,而皇帝不要直接参与到利益的争夺上去……” “民众能有多难应付呢?”宁毅偏头笑了笑,“在可以预见的几百年时间内,就算人权觉醒,他们也绝对拿不到百分之百的公平,除非真的天下大同,人皆为尧舜,每个人抗的责任一模一样了,那每个人到手的利益才能均等,但这是做不到的,只要存在智商和能力上的差距,特权阶级永远拿大头,拿小头的民众只要有吃有喝,他们不会介意自己的国家有一个神圣化的皇帝象征。” 他说到这里,笑着顿了顿:“——当然,除非是一场几十年上百年的思想解放,确定了皇帝的丑陋,才有可能取得另一种共识。但现在不会,有皇帝存在是千年来的必然,今天的皇帝如果能将权力交给一个相对可靠的官僚体系,而他本身不再肆意权衡,他会得到所有人的尊敬,大家不会介意供养和尊敬一个这样的皇室,如此也就能够完成君权的神圣化过程——这个游戏方式,我们可以叫做,君主立宪。” 左修权偏了偏头:“也就是说,今天先集权,待到打败女真,再虚君以治。” “要么不用我的想法,小皇帝能直接杀出一条路来,那当我没说过。”宁毅目光平静地陈述道,“如果用这个办法,打败分权的士大夫和外来的敌人应该是可能的。但假如在完成初步的民众启蒙后,皇帝还要呆在权力的顶峰时刻彰显他跟别人的不一样,迟早有一天他会被人拖出来砍了头,虚君是到时候唯一自保的方式。” 说到这里又笑了笑:“创造官僚层、隔岸观火,将来有什么事情就算搞砸了,不关皇帝的事啊,皇帝多委屈,他明明是天子,国家都是他们家的,但为了百姓,他主动后退,不能理政,一代代都忍辱负重,你说,谁会怪他?” “那到时候的掌权人是……” “宰相、首辅……什么都行,隔几年换一个,他不是皇帝,不用当一辈子,先把规矩定下来,到时候就退。” “若有权相图谋不轨……” “民众的基本启蒙已经开放,说明教育已经成体系,把皇帝主动虚君的苦衷和伟大,以及这一套体制的必要性,写进给每个小孩子看的教材里。只要不遇上非常极端的情况,这个体系是可以长期持续的……” 两人缓缓前行,左修权不时提问,宁毅随即做出解答。如此过得一阵,左修权面上的神色愈发怪异起来。 如果说他一开始的提问或许只能算是起了一点点的小心思,想要在宁毅这边套点零碎的意见,宁毅的那番回答便着着实实的让他心情复杂难言,但那时他还觉得那番话语是这位心魔的随手反击,谁知到得此时,他还一五一十地将整个框架都给推演完全,若说一开说抛出的东西犹如妖魔的惑人之语,到得此时,却简直让人觉得有些苦口婆心的感觉。 尤其是到得后来,只听宁毅道:“……关于君主立宪的一些想法和难点,这几年在华夏军中有过不少的推演,资料还在和登存着,左先生有兴趣,这次叫人给你搬到成都来。” 左修文迟疑半晌,终于还是道:“宁先生这……莫非还真是想让武朝走出一条路来?” “说来容易做时难,凭着我和一帮孩子区区几年的推演,难道就真能把事情办成?” “可……若宁先生真的诚心相告,至少……可能性是有的。” 左修文蹙着眉,拱了拱手,他话语之中不能确定的终究还是“宁先生真如此豁达?”但毕竟没有问出来,宁毅看着他,笑了笑。 “如今这天下的许多人,都知道我华夏军的目的是为了灭儒、是为了开民智、是为了平等和觉醒……从核心上来说,福州的小皇帝,现在是想用尊王攘夷来对抗共治天下,这是底层思维的更改。”宁毅的手在脑袋旁边指了指,“会有多难,左先生能想得到,但在华夏军,我们要尝试用格物学的思维对抗过去的玄学思维,用以道理为先的思维顺序对抗情理法的思维方式,要用人权、平等对抗儒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阶级观念,这有多难呢?左先生能够想到吗?” 宁毅笑了笑,他的目光平静,眼中是雪山与大海般的浩瀚与冷酷。 “有关于民智的开放、民权的启蒙,我们在推演当中考虑过很多种状况和方式,这当中,存在没有皇帝的开放,也存在有皇帝的开放,存在和平年代的开放也存在战乱年代的开放,这些推演和想法不一定有用,但左先生,只要你有兴趣,我绝不藏私,因为推演只是空想,如果在福州能够最大限度地出现一场开民智的实验,就算它是在君主模式下的,我们也能得到最大的经验。” “我们这片地方、这个社会的思维基础是玄学的,玄学的特征是从整体到部分,是情绪高于道理,比如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无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听起来很有道理,大家就一代代传下来,觉得是真理,但是它的出发点在哪里,谁观察到的,谁能严格证明它?大家习惯于接受一些听起来就对的道理,但为什么对,其实我们过去的思维是不做想象的……而格物学的思维要反过来,彻底地反过来。” “格物学的思维要从部分到整体,我们先弄清楚手头能清楚的一分一毫,假设它有什么规律什么原理,要严格地做出推演。格物学不说什么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在和登,我们做铁板,想要得到一个平面,什么是平面?对普通人来说就像桌子看起来平就行了,我们用水轮机压住两块铁板互相摩擦,两块铁板在不断的摩擦过程当中越来越滑,最后它们每一处都趋于最精确的平面,这个可以通过数学和几何学来证明,这是最原始也最精确的平面……” “要从玄学走向格物,需要改变的是最底层的思维方式——甚至不是某一个思维,不是拍拍脑袋说,哦这个道理看起来对,这句话看起来很有哲理,就能认为它是对的。左先生,这是华夏军要对抗的东西,今天金人的大造院在学习格物,福州在学习格物,天下各方,我都鼓励他们学习格物,不学习,我就用炮弹打爆他的头。这样也许几十上百年,我们能够真正理解格物学、唯物论的思维方式。” 宁毅说到这里,左修权蹙眉开口:“可为何……格物学的思维,就高于玄学呢?” 宁毅摇头:“不是高于玄学,我从一些西边传过来的里,发现他们的思维,是从部分入整体的——那是极西之处,可能相隔万里,当年丝绸之路的终点。我用这种思维做了各种设想,出现了你今天看见的这些热气球、千里镜、大炮、火箭弹……玄学思维走到现在,只能用作一些大而无当的哲学思考,儒家从最初教化天下的想法走到现在,选择了阉割人性。孔子说以直报怨,到如今大家知道的都是以德报怨,为何啊,治人的这一套,再走一千年,不会出现真正的变化了。” “从部分入整体的思维形式中,存在无数的可能性,今天你看到的才只是刚刚开头,我们对造纸的革新至少就令教化万民看到了希望——接下来该吃透这一套思维了,等到这一套思维也吃得七七八八,再与玄学体系下的哲学、人文结合,也许我们真能看到某一天的世界大同。” 他挥了挥手。 “我很难解释它的必要性和迫切性,但我已经看到了,我就要把它推出去。我可以把格物学的想法洒得漫天都是,华夏军里平等的理念诞生了老牛头,江南一个何文,学着打地主分田地,现在创立了什么公平党,接下来不管是临安还是刘光世、戴梦微之流,又或者是晋地,都会选择或多或少的改革,这些改革的尝试,会变成整个天下的养分。” “接下来会成功的也许不是我们华夏军,老牛头可能破产,公平党可能变成一把大火之后烧光,华夏军可能真的刚强易折,有一天我死了,各种想法如灯火破灭,但我相信,种子已经留下来了。如果我的理念不能胜利,我很乐意看见福州的君武走通一条君主立宪的道路,因为那也会在一定程度上,打开民智。祝他成功,希望他成功。” 宁毅的话语说到这里,左修权面上的表情终于不再复杂,他神色郑重,朝着宁毅拱手一揖,宁毅托住他的双手,在手背上拍了拍。 “当然在各种细节上,接下来还有很多可以讨论的地方,首先的一点,君武抛出我跟他师徒关系的这些小聪明不要继续了,平民之中传一下当然有好处,但在中上层,有一些忠于武朝、愿意陪着小皇帝破釜沉舟的大人物,可能会因为这个传言以及他默许的态度,放弃对他的支持。所以在明面上,他必须有所表态,一定要摆明他是武朝正统的姿态。” “……另一方面,格物学的理念、籍,我都可以开放给他,成果不给,他必须自己培养工匠,在工匠中培养合格的唯物学思维。我也可以坦白说,他失败了,这个摊子就归我了,我是不安好意的。” “……当然,对于匠人的培养、工厂的建立、学校的运作和教育的启蒙、底层的一些组织方式,我可以给予方便,让那边有所参考。例如你们留在这边的那些孩子,文怀最近在潭州是立了大功的,如果你们希望,可以借他们去福州,帮忙协助一些基层组织的建立,当然是否信任他们,信任到什么程度,就看你们了。” “还有很多东西,之后都可以详细谈一谈,接下来是风起云涌的年代,准备迎接一场波澜壮阔的变革吧。” 宁毅笑着:“成都欢迎你。” …… 阳光从天空洒落,左修权站在剑阁的城楼上,看着天空中飘飞的云朵。这是酷暑下的晴空,空气也并不憋闷,不会有雨,但他的耳边,仿佛有阵阵雷声掠过。 接下来是风起云涌的年代…… 他的脑海之中还在响着宁毅的话语。 …… 在这之前数日,黄河南岸,前去女真东路军营地当中游说宗辅宗弼的临安使节团,被女真人踢出了大营。 之后,有一位面容和善却也带着威严的胖子乘小舟渡过了黄河,他进入军营当中,见到了女真的两位王爷。 双方之间有过恐吓与谩骂,有过言语间的争锋相对,但最终双方初步达成了来日休整完成、再做一场堂堂正正的正面决战、取下对方头颅的共识。 黄河两岸的军队开始按照约定的步骤彼此运作,浩浩荡荡的女真东路军,开始过江北行。而身在江北的完颜昌、术列速军队,绕开了梁山附近的一些固定位置,并且停止了对附近城池村落的烧杀抢掠。 …… 福州,君武与周佩等人每日里接待一位一位甚至一队一队的大儒、显贵,双方相互试探、敷衍,又或者干脆挑明了一些东西。有人离去,当然也有人留下。 相对于君武的意志坚决,周佩的态度更温和一些,由于当年赵鼎的孙女赵小松救过她的性命,不少大儒找上这一条关系,来到长公主府,询问这事态是否能有所转圜。 往日里在临安的时候,她扮演的角色更为保守,时常劝阻当时身为太子的君武,不要过于激进,与众人搞坏了关系。但到得此时,她也已经认同了不再修补这艘破船的方针。 “往回走,已经没有路了啊。” 交谈的最后,她也每每这般叹息,她毕竟年轻,纵然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却终于能够接受这种破釜沉舟放手一搏的道路。最终也有一部分老人愿意将身家性命交托过来。 改革已经开始推进,不详的谶语与推测每一天都在进入她的耳朵,人们都在预言他们未来的引火自焚。有的时候,她会从梦中惊醒,星光之下,她会望向东边的大海。 “……你辅佐君武,小佩……你辅佐君武,将周家的天下传下去、传下去……传下去……啊?” 她想起周雍临死时的嘱托。 父皇啊…… 我们还能不能……走到那里呢…… 不久之后,会有一箱一箱的东西,从西南的数千里外运送过来。 …… 没有多少人料到,在这辽阔的天地间,相对于抗金大战更为炽烈、也更为复杂的火焰,竟是在金人的第四次南征之后,才开始出现的。 …… 云中。 事情的因果,是从很小的地方牵连过来的。 那是十余年前,女真人的第二次南征,攻入了武朝的首都汴梁,他们掳走数十万汉人,北上为奴。 汉奴的生活极其艰苦,尤其是靖平之耻时抓来的第一批汉奴,十余年前十有其九已经在非人的折磨中死去了。 这中间,曾经有一户汴梁的官宦人家,举家被抓来北地,其家中的男人成为奴隶,女人成为妓户,在被抓来的几年间,有数名成员已经相继死去。到天会十年时,这户人家的家主,原本是武朝的额礼部官员,曾为了求活,向上头报告一则消息。 这则消息是:他的儿子曾经弃文从武,在武朝武瑞营中担任军官,后来跟随黑旗军宁毅弑君造反,成为黑旗军最核心的成员,他的儿子,名叫罗业,将来必然会派出人手,到金国来营救他们一家。 当时正值小苍河大战时期,战神娄室已经陨落西北,这位罗姓官员希望金人能够留下他们一家性命,到西北劝降又或者可以在将来成为诱饵,诱捕黑旗奸细。 一名金国官吏对此事做了记录,但并未对其采取特殊照顾。 一直到小苍河大战结束,在西北付出惨重代价的金人开始重视情报战,希尹命完颜青珏等人组织力量,关注西南时,这份记录才又被找出来了一次,但在当时,罗家的许多人,包括那位罗姓官员,都已经死去了,并且由于天南地北消息不畅,云中的众人也无法判断这份情报的真伪,这份情报一度又被搁置下来。 不久之后,一位名叫满都达鲁的总捕注意到了这份情报,此时原本的罗家人,仅剩一位半疯的小女儿仍在苟延残喘了。 这一年是天会十五年,五月中旬刚过不久,有人过来报告,在最近的清查之中,那位疯女人不见了。此时粘罕大军于武朝西南惨败的消息已经传开,金地的汉奴每一天都有不少人在无辜惨死,原本由吴乞买发布的打杀汉奴者要交罚款的发令一时间都无法施行,一个疯女人,无声无息地死掉了,并不出。 治安已经混乱,汉奴的反抗与逃亡随时都要变得激烈,满都达鲁此时还有许多事情,但多年老捕头养成的直觉令他关注了一下这件事。 五月二十三,有商旅的车队驶向雁门关。 卢明坊在车队当中,回望了看来荒凉的幽燕景色。 他其实是汴梁长大的孩子,尚未完全成年,女真人杀来了,他经历了战乱,不久之后跟随父亲去到云中打开局面,又过得不久,父亲死去。他已有半生与幽燕为伴。 十余年间,他只南下了三次,两次在小苍河,一次在西南,看见的也都是荒凉景象。眼下华夏军已经大胜,占领了成都平原,他去到成都,能看到富庶繁华的南方城市了。 想一想,过往的记忆几乎已变得遥远,汉人的繁华是怎样的一副景象来着?他脑中想想,清晰的竟只有北地的风光。 卢明坊死于五月二十四这天傍晚。 不久之后,他残破的尸身被运回云中,女真人开始宣扬他们杀死了黑旗在北地的细作首领。 汤敏杰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具近乎面目全非的尸体,他辨认了许久,脸颊抽动了好几下。 那似乎是五月底的黄昏,他走到不知名的黑巷子里,呕吐了一次,云中府里,对汉奴的打杀正变得愈演愈烈。这一刻,他是黑旗军在北地的真正负责人了。 “老卢啊……你是怎么让自己保持分寸的?”他坐在巷子里,脑中响起的不久之前的声音,“我是说,你可比我有分寸多了……” 卢明坊坐在那儿,做出了回答,他回答了什么呢?尽管已想不起来了,但或许是想起战友,汤敏杰的嘴角,还是有笑容,勾起来了…… …… 安惜福带领队伍越过剑阁,跟随人群朝成都方向行进时,晋地的气氛正变得肃杀。 宗翰与希尹率领人数已不多的西路军,在北归的途中不断筹划着未来的方向,他们的信函已经一封一封地发回金国,一方面表明态度,一方面讲清事实,希望以最为妥帖的方式,完成未来的权利交替,也希望金国境内的高层元老们,能够意识到黑旗的威胁,尽可能地达成某方面的共识。 这是史无前例的惨败。但与此同时,宗翰与希尹过去长胜的战绩还是能够说明一部分的问题。五月里上京的皇宫之中,有人对精神极为虚弱的皇帝吴乞买念了数遍由宗翰、希尹发来的信函,这位金国皇帝的意志极为坚韧,他在中风偏瘫之后咬牙坚持了两年之后,等待着南征大战的结束,五月二十五,他的意识罕见地清醒过来,对于这次南征的结果,留下了些许旨意。 他跟随阿骨打起事,与宗翰、希尹一道厮杀半生,这一刻,这位已近弥留的皇帝,依然用最后的力量回应了千里之外战友的求助。 …… 日光正在落下。 不久之后,它沉落大地,就要激起最炽烈的浪潮——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六七章 弥散人间光与雾(一)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六月十二,回到成都的第三天,仍旧是开会。 上午辰时将尽,这一天会议的第二场,是各个战场上报功、预备授勋名单的汇总报告——这是他只需要大致听听,不需要多少发言的会议,但喝着热茶,还是从名单中找出了宁忌的三等功报备来。 有关于军功授勋的汇总在大战停歇后不久就已经开始了,连续半年的大战,战前、后勤、敌后各个部门都有无数可歌可泣的故事,一些英雄甚至早已死去,为了让这些人的功绩和故事不被磨灭,各军在表功之中的积极争取是被鼓励的。 此后经历了将近一个月的对比,整体的名单到眼下已经定了下来,宁毅听完汇总和不多的一些扯皮后,对名单点了头,只对着宁忌的名字道:“这个三等功不通过,其他的就照办吧。” 下方几人面面相觑,犹豫了一阵后,一旁的总参谋长李义开口道:“宁忌的三等功,内部已经商量过好几次,我们觉得是妥当的,原本准备给他申报的是二等,他这次大战,杀敌不少,其中有女真的百夫长,拿下过两个伪军将领,杀过金人的斥候,有一次作战甚至为落入险地的一个团解了围,几次受伤……这还不止,他在医疗队里,医术精湛,救人很多,不少士兵都记得他……” 李义一边说,一边将一叠卷宗从桌下挑选出来,递给了宁毅。 西南大战落幕后,宁毅与渠正言迅速去往汉中,一个多月时间的战后收尾,李义主持着大部分的具体工作,对于宁忌的论功问题,显然也已经斟酌许久。宁毅接过那卷宗看了看,随后便按住了额头。 “他才十三岁,光这上头就杀了二十多个人了,还给他个三等功,那还不上天了……” “这是杀敌……” “是啊,英雄所为……” “要鼓励……” 一群人开始叽叽喳喳,宁毅的目光扫过一遍,负责后方的侯五道:“其实后边的民兵也报过两个孩子的三等功,有一个是发现了大拨逃兵,赶快示警,后来还捡了铁叉插死了一个,跟宁忌的年纪也差不多……” “是啊,其实农村里十三四岁也有出来当家的了……” “……” 宁毅揉着额头,心有点累:“行了,别人立功,都是陷在绝地里杀出来的,他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战绩说起来漂亮,实际上跟的都是精锐的队伍,在后头遇险,几个军医师傅首先保的是他,到了前线,他不是跟在军医总营地里,就是跟着郑七命这些人带的精锐小队。他立功有身边人的原因,身边战友牺牲了,或多或少的也跟他脱不了干系。他不能拿这个功劳。” 说着还是将宁忌的名字划掉: “谁有意见,再来找我。” …… 一个上午开了四个会。 中午时分,宁曦过来了。今年三月底已满十八岁的年轻人身着黑色军服,身形挺拔,正是朝气蓬勃的年纪,父子俩坐在一块吃了午饭,宁曦先是交代了一个多月以来负责的工作状况,随后与父亲交流了几样美食的心得,最后提起宁忌的事情。 “……二弟是五月上旬从前线撤回来,我倒是想照你说的,把他劝回学堂里,不过各方善后都还没完,他也不肯,只答应秋天各方面事情恢复以后,再重新入学……当时他还有心情跟我斗智斗勇,但后来娘安排婵姨带着他去拜访严飚严大夫以及另外几位牺牲了的战士的家里人,爹您也知道,气氛不好,他回来之后,就有些受影响了……” “影响大吗?” “不知道,就是有点沉默寡言,不开朗了。” “老二以前就比你安静。” “不是啊,爹,是有心事的那种沉默寡言。你想啊,他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就算在战场上面见的血多,看见的也算是慷慨激昂的一面,第一次正式接触后头家属安置的问题,说起来还是跟他有关系的……心里肯定难受。” “现在安排在哪里?” “还是当军医,最近比武大会初选不是开始了吗,安排在会场里当大夫,每天看人打架。” “他没说要参加?” “爹,这事很怪,我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这种热闹小忌他肯定想凑上去啊,而且又弄了少年擂。但我这次还没劝,是他自己想通的,主动说不想参加,我把他安排到场馆里治伤,他也没表现得很兴奋,我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然后呢?” “我们聊了几次,只有一件事情,二弟表现得还挺高兴的。” “……” “军功章啊爹。” “……我倒没想到你是首先过来提意见的。” 木桌前宁曦目光澄澈,说出过来的目的,宁毅看着他却是有些失笑。 只听宁曦随后道:“二弟这次在前线的功劳,确实是拿命从刀口上拼出来的,原本二等功也不过份,就是考虑到他是您的儿子,所以压到三等了,这个功劳是对他一年多来的认可。爹,他杀了那么多敌人,身边也死了那么多战友,如果能够站上台一次,跟别人站在一起拿个勋章,对他是很大的认同。” 宁曦的性情开朗,一开始的闲聊还有些说笑的感觉,这时候谈到这件正事,言语与表情也认真起来。见宁毅点了点头,却未说话,他才继续补充。 “爹,您这次把他的功劳撤掉,大概的想法我也能猜到,第一是怕下面生出闲话,第二,也是为了保护他,不想让他到风口浪尖,成了别人的目标,又或者,您还会担心……一些其它的事情。” 他说到这里,双手轻轻握起来,语气斟酌:“譬如……您也许会担心,他进入别人视野之后,一些有心人……不仅仅是要害他,还有可能,会在他身上动心机,做挑拨……有些人带着的,甚至不是敌意,会是善意……” 宁曦的话语缓慢,显然也在小心地考虑言辞,坐在对面一直看着他的宁毅拿起筷子,笑了起来:“也是……政治、心术、帝王之学,你也接触一段时间了……” “爹,我有信心,宁家子弟,绝不会在这些方面相争。我知道您一直讨厌这些东西,您一直讨厌将我们卷进这些事里,但我们既然姓了宁,有些考验终究是要经历的……军功章是二弟应得的,我觉得就算有隐患,也是好处居多,所以……希望爹您能考虑一下。” 他说完话,抿了抿嘴,模样显得真诚无比。 房间里沉默片刻,宁毅吃了一口菜,抬起头来:“如果我仍然拒绝呢?” “您上午驳回勋章的理由是认为二弟的功劳名不副实,占了身边战友太多的光,那这次叙功我也有参与,许多询问和记录是我做的,作为大哥我想为他争取一下,作为经手人我有这个权力,我要提起申诉,要求对撤掉三等功的意见作出复核,我会再把人请回来,让他们再为二弟做一次证。” 宁毅点了点头,笑:“那就去申诉。” “我若申诉成功,您这边得认。” “不一定,” “那我也申诉。” 父子俩如此这般谈完了公事,吃完了剩下的饭菜,宁曦又提了几件近来的趣事方才告辞离开,大概是要为弟弟争取三等功去了。 时间尚未过午,外头的院子里有明媚的阳光落下来,这是成都的盛夏,但并不炎热,气候温暖宜人。宁毅在院子里走了片刻,搬了张椅子在院落一侧巨大的金丝楠树下坐着,一道道光芒透过树荫,落在他的手上。 “夏天也不热,跟假的一样……” 他看着手上落下的光,喃喃低语了一句,回想起来,上一世时待过的成都,似乎要比眼下更热一点?但关于温度的记忆已经模糊在远处,想不起来了。 这一刻有些感慨,回想起过去的事情。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宁曦,他过去的那段生命里没有留下子嗣,关于教导和培养孩子这些事,对他而言也是新的体验,只是这十余年来忙忙碌碌,转眼间宁曦竟已十八岁了,想一想眼下这具身体还不到四十的年纪,霍然间却有了老的感觉。 而最主要的,则是因为宁曦话语中“您一直讨厌将我们卷进这些事里”的一段,这话语应当是檀儿跟他说起的,却或多或少,让他此时的心绪有些复杂。 树荫之下光影参差,他回想着初到江宁时的心境,时间转眼过去二十年了,那时候他带着疲惫的心思想要在这陌生的朝代里安静下来,随后倒也找到了这样的安静。江宁的春雨、蝉鸣、秦淮河畔的棋声、水面上的乌篷船、冬天雪地上的车辙、一个个淳朴又傻不溜丢的身边人……原本想要这样过一辈子的。 走到现在,又到这样的局面里了……他看着手掌上的光影,不免有些好笑……十余年来的战争,一次一次的拼命,到现在成天还是开会、接待这样那样的人,理由说起来都明明白白。但说句实在的,一开始不打算这样的啊。 他在心中想想,疲惫居多,次之的是对自己的调侃和吐槽,倒不至于为此迷惘。但这当中,也确实有一些东西,是他很忌讳的、下意识就想要避免的:希望家里的几个孩子别受到太大的影响,能有自己的道路。 他做事以理智居多,这样感性的倾向,家中恐怕只有檀儿、云竹等人能够看得清楚。而且只要回到理智层面,宁毅也心知肚明,走到这一步,想要他们不受到自己的影响,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也是因此,檀儿等人教宁曦如何掌家、如何运筹、如何去看懂人心世道、甚至是掺杂一些帝王之学,宁毅也并不排斥。 自己不当皇帝,宁曦也成不了太子,但作为宁家这个家族势力的接班人,担子多半还是会落到他的肩膀上去,好在宁曦懂事,性情如水能包容,在大部分的情况下,即便自己不在了,他护住家人平安的问题也不大。 但对于此后的几个孩子,宁毅或多或少地想要给他们竖起一道藩篱,至少不让他们进入到与宁曦类似的区域里。 不给老二军功章的理由,老大基本也能理解一些。自己虽然不会当皇帝,但一段时间内的执政是必然的,外部乃至于内部的大部分人员,在正式地进行过一次新的权力交替前,都很难清晰地相信这样的理念,那么宁曦在一段时间内纵然没有名头,也会被有心人认为是“太子”,而一旦宁忌也强势地进入前台,不少人就会将他当成宁曦的顺位竞争者。 外部的坏心还好应对,可一旦在内部形成了利益循环,两个孩子或多或少就要受到影响。他们眼下的感情牢固,可将来呢?宁忌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一旦被人吹捧、被人怂恿呢?眼下的宁曦对一切都有信心,口头上也能大概地概括一番,可是啊…… 十八岁的年轻人,真见过多少的世情黑暗呢? 他坐在树下想着这一切,一方面知道想也多余,另一方面又不能不想,不免为自己的未老先衰叹一口气。 这时候外头的成都城必然是热热闹闹的,外间的商人、文士、武者、各种或心怀鬼胎或心存善意的人物都已经朝川蜀大地聚集过来了。 城内几处承载各种理念的宣传与辩论都已经开始,宁毅准备了几份报纸,先从抨击儒家和武朝弊端,宣扬华夏军大胜的理由开始,随后接受各种反驳文稿的投放,一天一天的在成都城里掀起大讨论的氛围,随着这样的讨论,华夏军制度设计的框架,也已经放出来,同样接受批评和质疑。 华夏军敞开大门的消息四月底五月初放出,由于路途原因,六月里这一切才稍见规模。籍着对金作战的第一次大胜,不少生文士、有着政治抱负的纵横家、阴谋家们即便对华夏军怀抱恶意,也都好地聚集过来了,每日里收稿刊载的辩论式报纸,眼下便已经成为这些人的乐园,昨日甚至有财大气粗者在询问直接收购一家报刊作坊以及熟练工的开价是多少,大概是外来的豪族眼见华夏军开放的态度,想要试探着建立自己的喉舌了。 有人要下场玩,宁毅是持欢迎态度的,他怕的只是活力不够,吵得不够热闹。华夏军政权未来的主要路线是以生产力推动资本扩张,这中间的思想只是辅助,反倒是在热闹的争吵里,生产力的进化会破坏旧的生产关系,出现新的生产关系,从而强迫各种配套理念的发展和出现,当然,眼下说这些,也都还早。 论坛式的报纸成为文士与精英们的乐园,而对于普通的百姓来说,最为引人注目的大概是已经开始进行的“天下第一比武大会”成年组与少年组的报名选拔了。这比武大会并不单单比武,在擂台赛外,还有长跑、跳远、掷弹、蹴鞠等几个项目,海选轮次进行,正式的赛事大概要到七八月,但即便是预热的一些小赛事,眼下也已经引起了不少的议论和追捧。 归根结底,这次打败了金军的是华夏军,那么理论上来说,整个天下,华夏军就是眼下最能打的部队,能够在华夏军地盘的擂台上崭露头角,对于整个天下的武者来说,恐怕都会是一件富有吸引力的事情。 宁毅没有多少时间参与到这些活动里。他初九才回到成都,要在大方向上抓住所有事情的进展,能够参与的也只能是一场场枯燥的会议。 而也是因为已经打败了宗翰,他才能够在这些会议的间隙里矫情地感叹一句:“我何苦来哉呢……” 在金丝楠的树荫里坐了一阵,午睡的时间也没有了。这天下午倒是只有两场会议,第二场会议结束后申时尚未过,宁毅找人询问了宁忌此时居住的地方,随后召集杜杀带队离开驻地,朝那边过去。 宁毅等人进入成都后的安全问题原本便有考量,临时选择的驻地还算僻静,出来之后路上的行人不多,宁毅便掀开车帘看外头的景色。成都是古城,数朝以来都是州郡治所,华夏军接手过程里也没有造成太大的破坏,下午的阳光洒落,道路两旁古木成林,一些院落中的树木也从院墙里伸出茂密的枝条来,接叶交柯、汇成清爽的林荫。 宁毅看得一阵,跟杜杀说道:“最近想要杀我的人好像变少了?” 背刀坐在一旁的杜杀笑起来:“有当然还是有,真敢动手的少了。” “世风日下,练武的都开始怂了,你看我当年掌秘侦司的时候,威震天下……”宁毅假假的感叹两句,挥挥衣袖做出老学究回忆过往的派头。 杜杀便也笑:“秘侦司那时候我们还在苗疆窝着……其实按照外头那些人的说法,你现在才算是局面已成,刺杀晚了,也是杀不到了。眼下他们更多打主意的,还是宁曦他们这帮孩子。对女真人他们能耍的手段不多,性格稍微鲁莽的,去了北边寸步难行,但是说到对西南下手,什么纵横之道、鬼谷之学、诡变之术,最近听过不少次。这次过来成都的异想天开之辈不少。” 宁毅对这些异想天开之辈没什么想法,只问:“最近过来的武林人士有什么出彩的吗?” “我听说的也不多。”杜杀这些年来多数时间给宁毅当保镖,与外界绿林的往来渐少,此时皱眉想了想,说出几个名字来,宁毅大都没印象:“听起来就没几个厉害的?什么红颜白首崔小绿之类名震天下的……” 杜杀却笑:“老一辈绿林人折在你手上的就不少,这些年中原沦陷女真肆虐,又死了很多。今天能冒出头的,其实不少都是在战场或者逃难里拼出来的,本事是有,但如今不同以前了,他们打出一点名气,也都传不了多远……而且您说的那都是多少年的老黄历了,圣公造反前,那崔姑娘就是个传闻,说一个姑娘被人负了心,又遭了陷害,一夜白头之后大杀四方,是不是真的,很难说,反正没什么人见过。” “啊。”宁毅微微顿了顿,“说起来当年传闻的几大宗师里,就只有她我一直没见过,这些年原本还很期待的,你这样一说,我们还真是老了。” “一代新人换旧人,别说红颜白首,就说十多年前的圣公、云龙九现,还有死在了陈凡手上的司空南,如今又能有多少人记得?而且你之前也说过,火枪一出,绿林的时代快结束了,您这边每天关心的都是家国大事……怎么突然又对武林上心了?” 宁毅坐正了笑:“当年还是很有点情怀的,在密侦司的时候想着给他们排几个英雄谱,顺便镇压天下几十年,可惜,还没弄起来就打仗了,想想我血手人屠的名号……不够响亮啊,都是被一个周喆抢走了风头。算了,这种情怀,说了你不懂。” “……是不太懂。”杜杀平静地吐槽,“其实要说绿林,您家里两位夫人就是数一数二的大宗师了,用不着理会今天成都的那帮小年青。另外还有小宁忌,按他如今的进展,将来横压绿林、打遍天下的可能很大,会是你宁家最能打的一个。你有什么念想,他都能帮你实现了。” “杜杀啊……你看我是会把梦想交给孩子去实现的那种人吗?” 宁毅面容肃穆,一本正经,杜杀看了看他,微微蹙眉。过得一阵,两个老男人便都在车上笑了出来,宁毅早年想当天下第一的情怀,这些年相对亲近的人大都听过,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他也会拿出来说一说,如杜杀等人自然不会当真,偶尔气氛融洽,也会拿出他一招番天印打死陆陀的战绩来说笑一阵。 队伍在这样的氛围中走了小半个时辰,这才临近了城池东头的一处院子,院门外的林木间便能见到几名着便装的军人在那守着了。人是跟随在西瓜身边的近卫,彼此也都认识,显然西瓜此时正在里头探望孩子,有人要进去通报,宁毅挥了挥手,随后让杜杀他们也在外头等着,推门而入。 安排宁忌住下的院子是荒废了许久的废院,内里谈不上奢华,但空间不小,除宁忌外,上头还准备将这次比武大会的其他几名大夫安排进来,只是一时间并未安置妥当。宁毅进去后绕过尚未完全打扫的前庭,便看见后院那边一地的木头,全都被刀劈开了两半,宁忌正坐在屋檐下与西瓜说话。 “……在战场之上厮杀,一刀斩出,绝不留力,便要在一刀之中杀死敌人,刀法中许多花俏的想法便顾不上了,我试过许多遍,方知爹当年打造的这把军刀真是厉害,它前重后轻,弧线内收,虽然花样不多,但猝然间的一刀砍出,力大无比。我这些日子便让人从周围扔来木头,只要眼明手快,都能在空中将它一一劈开,如此一来,或许能想出一套有用的刀法来……也不知爹是怎么想的,竟能打造出这样的一把刀……” 宁忌此时在那边说起的,自然是父亲当年着人打造的类似狗腿的军刀了。宁毅在外头听得舒心,这把刀当年打造出来是为了试验,但由于没有什么配套的练法,他用得也不多,想不到竟收获了儿子的钦佩。 里头宁忌的说话间,一旁未着戎装,只身穿水蓝色衣裙的西瓜却摇了摇头。 “……战场是战场,战场上你有战友的帮忙,拼的是短时间内最强的血勇,一刀斩出自然倾尽全力,可你将来还要上战场跟人拼刀啊?火枪出来了,帝江也有了,你一个孩子练了最强的一刀又有什么用?你将来还会遇上绿林搏杀,也许会有几十个人来刺杀你,你一刀就算能劈开一个人的头又能怎么样,其他人一拥而上,就杀了你了!” 西瓜面色如霜,话语严厉:“兵器的特性越是极端,求的越是持正中庸,剑柔弱,便重正气,枪仅以锋刃伤人,便最讲攻守得宜,刀霸道,忌讳的便是能放不能收,这都是多少年的经验。如果一个练武者一次次的都只求一刀的霸道,没打几次他就死了,怎么会有将来。前辈左传《刀经》有云……” 西瓜自幼不太读,这些年来对于之乎者也也是大皱眉头,但说起刀法来,却委实有着不折不扣的宗师风范,想来这也是岳父刘大彪为她打下的基础。宁毅听得一阵,见两人都发现了他,这才走了进去。宁忌起身行礼,叫了一声爹,西瓜却只是站起来,抿了抿嘴,一副我还没训完孩子呢你来凑什么热闹的感觉。 宁毅摸了摸儿子的头,这才发现两个月未见,他似乎又长高了一些:“你瓜姨的刀法天下无双,她的话你还是要听进去。”这倒是废话了,宁忌一路成长,经历的师父从红提到西瓜,从陈凡到杜杀,听的原也就是这些人的训,相对而言,宁毅在武艺方面,倒是没有多少可以直接教他的,只能起到类似于“番天印打死陆陀”、“血手人屠教训周侗”、“震慑魔佛陀”这类的激励作用。 如此说完,想了想,还是决定教孩子一些真正有用的道理。 “不过说起来呢,经验可以学,《刀经》里的道理,就要斟酌着用,要有分辨。你要知道,世界上的事物啊,越是在发展的初期,越是会产生很多让人看不明白,但感觉非常厉害的说法,所以越是听起来不明觉厉的东西,越要警惕,相反,这类事情越是研究得多,能够陈述它的方法就越是明白,甚至就只会变成数据的集合……” “武艺也是这样,你瓜姨要提醒你的,是练武的方向要全面,不要沉迷在一个方向里,但是关于怎么样才能打出最强的一拳,砍出最厉害的一刀,这样的探索当然也是有用的,到了以后,我们可能会把一个习武者从小到大的锻炼都统计下来,你吃些什么东西,手上的力量会变到最强,用什么样的角度劈砍,这一刀最快,但同时我们还要统计,怎么样利用这些经验,人的反应最敏捷,在敏捷的同时,我们可能还得去想,如果平衡一下,要在保持敏捷、力量的同时,还保留最大的耐力,怎么样最为合理……” “那个时候,习武这件事,就一点都不神秘了,所以啊,《刀经》的问题就在于,中间玄之又玄的表达太多……算了,这些你先记住就行……” 宁毅说到这里,宁忌似懂非懂,脑袋在点,一旁的西瓜扁了嘴巴、眯了眼睛,终于忍不住,走过来一只手搭在宁忌肩膀上:“好了,你懂什么刀法啊,这里教孩子呢,《刀经》的坏话我爹都不敢说。” 宁毅看着她,随后失笑:“我也不是说《刀经》真的不好,但是时代在进步,大家看问题的角度是会变的。” “在外头你瞎说骗骗别人没事,但小孩子练刀的时候,你别把他教歪了!” “什么叫教歪了,刀法我也有心得的,你过来,我要教育一下你。” 宁毅笑着走到一边,挥了挥手,西瓜便也走过去:“……你有什么心得,你那点心得……” “……当年在杭州,我勤加练习,进步飞快,一刀砍了汤寇……” “……我空手能劈十个汤寇……” “……这个事不是……不对,你吹牛吧你,汤寇死这么多年了,没有对证了,当年也是很厉害的……吧……” 宁毅与西瓜背对着这边,声音传过来,针锋相对。 “……反正你就是乱教孩子……” “……你懂什么,说到使刀,你也许比我厉害那么一点点,可说到教人……这些年,红提和你都在给他打基础,红提教他剑法、你教他刀法、陈凡教他使拳、杜杀他们又教刀法、小黑没事传他十三太保横练金钟罩、宇文飞渡还拉着他去打枪,其他的师父数都数不过来,他一个小孩子要跟着谁练,他分得清吗……要不是我一直教他基本的分辨和思考,他早被你们教废了……” “……那你也不该诋毁《刀经》……” “……是超越它到更上面去看事情……” “……而且使刀我哪里只比你厉害一点点了……” “……开染房了……单挑……” “……哈哈……” “……今天晚上……” “……谁怕你……” “……弄死你……” 天边的阳光变作夕阳的绯红,院落那边的夫妻絮絮叨叨,话语也散碎起来,男人甚至伸出手指在女人胸口上方点了点,以作挑衅。这边的宁忌等了一阵,终于扭过头去,他走远了一点,方才朝那边开口。 “爹!瓜姨!听我一句劝!” 夫妻俩扭过头来。 “打一架吧。” 少年做出了诚恳的建议。 宁毅微微愣了愣,随后在夕阳下的院子里哈哈大笑起来,西瓜的面色一红,之后身形呼啸,裙摆一动,地上的木块便朝着宁忌飞过去了。 “阿瓜,教训他。” 宁毅在笑声之中对打手做出了指示,此后院子里发生的,便是一对父母对孩子谆谆教导的景象了,待到夕阳更深,三人在这处院落之中一道吃过了晚饭,宁忌的笑容便更多了一些。 晚饭过后,仍有两场会议在城中等待着宁毅,他离开院子,便又回到繁忙的工作里去了。西瓜在这边考校宁忌的武艺,停留得久一些,临近深夜方才离开,大约是要找宁毅讨回白日斗嘴的场子。 宁忌想一想,便觉得分外有趣:这些年来父亲在人前出手已经甚少,但修为与眼光终究是很高的,也不知他与瓜姨真打起来,会是怎样的一幕情景……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六八章 弥散人间光与雾(二)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柔妹如晤: 初九出征,按例各人留下信,留待牺牲后回寄,余一生孑然,并无牵挂,思及前日争吵,遂留下此信……” 时间或许是一年以前的正月里了,地点在张村,夜里昏黄的灯光下,胡子拉碴的老男人用舌头舔了舔毛笔的鼻尖,写下了这样的文字,看看“余一生孑然,并无牵挂”这句,觉得自己格外潇洒,厉害坏了。 “……余十六从军、十七杀人、二十即为校尉、半生戎马……然至景翰十三年,夏村事前,皆不知此生孟浪浮华,俱为虚妄……” 他的毛笔字刚劲狂放,看来不坏,从十六从军,开始回忆半生的点点滴滴,再到夏村的蜕变,扶着脑袋纠结了片刻,喃喃道:“谁他娘有兴趣看这些……” 随后用黑线划过了这些文字,表示删掉了,也不拿纸重写,后头再开一行。 “……余十六从军,半生戎马,入华夏军后,于作战军略或有可之处,然为人为友,自觉浮浪卑鄙、不值一提。妹出身高门,聪慧灵秀、知达理,数载以来,得能与妹相识,为余此生之大幸……” “会不会太夸奖她了……”老男人写到这里,喃喃地说了一句。他跟女人相识的过程算不得平淡,华夏军自小苍河撤出时,他走在后半段,临时接下护送几名生家眷的任务,这女人身在其中,还捡了两个走不快的小孩子,把疲累不堪的他弄得更是提心吊胆,路上几度遇袭,他救了她几次,给过她两个耳光,她在危急时也为他挡过一刀,受伤的状况下把速度拖得更慢了。 后来一路上都是骂骂咧咧的斗嘴,能把那个曾经知达理小声小气的女人逼到这一步的,也只有自己了,她教的那帮笨孩子都没有自己这么厉害。 “嘿嘿……” “……永青出征之计划,危险重重,余与其手足之情,不能置身事外。此次远行,出川四路,过剑阁,深入敌方腹地,九死一生。前日与妹争吵,实不愿在此时牵累旁人,然余一生孟浪,能得妹青睐,此情铭记在心。然余并非良配,此信若然寄出,你我兄妹或天隔一方,然此兄妹之情,天地可鉴。” “……余为华夏军人,盖因十数年间,女真势大残暴,欺我华夏,而武朝蒙昧,难以振作。十数载间,天下死人无算,幸存之人亦身处炼狱,其中凄惨情状,难以记述。吾等兄妹遭逢乱世,乃人生之大不幸,然抱怨无用,只得为此献身。” “……余出征在即,唯汝一人为心中记挂,余此去若不能归返,妹当善自珍重,往后人生……” 他笔记潦草,写到这里,倒是越来越快,又加了不少要人找个知达理的文人好好过日子的话语。到得停下笔来,两张信纸上寥寥草草补补画画一塌糊涂,重读一遍,也觉得各种词不达意。例如前头前头说着“一生孑然并无牵挂”潇洒得不得了的,后头又说什么“唯汝一人心中记挂”,这不是打自己的脸么,而且感觉有点娘娘腔,后半段的祝福也是,会不会显得不够真诚。 动笔之前只打算随手写几句的,划了几段之后,也曾想过写完后再润色重抄一遍,待写到之后,反而觉得有些累了,出征在即,这两天他都是各家拜访,晚上还喝了不少酒,此时困意上涌,干脆不管了。纸张一折,塞进信封里。 最好当然是寄不出去。 他心里想。 这天夜晚,便又梦到了几年前从小苍河转移途中的情景,他们一路奔逃,在大雨泥泞中互相搀扶着往前走。后来她在和登当了老师,他在总参任职,并没有多么刻意地寻找,几个月后又相互见到,他在人群里与她打招呼,随后跟旁人介绍:“这是我妹妹。”抱着的女人脸上有着大户人家知达理的微笑。 只在没有旁人,私下里相处时,她会撕掉那面具,颇不满意地抨击他粗鲁、浮浪。 …… 信跟随着一大堆的出征遗被放进柜子里,锁在了一片黑暗而又宁静的地方,如此大概过去了一年半的时间。五月,信函被取了出来,有人对照着一份名单:“哟,这封怎么是给……” 信函辗转两日,被送到此时距离张村不远的一处办公室里,由于处于紧张的战时状态,被借调到这边的名叫雍锦柔的女人收到了信函。办公室中还有李师师、元锦儿等人在,眼见信函的样式,便明白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都沉默下来。 西南战事以胜利告终的五月,华夏军中举行了几次庆祝的活动,但真正属于这里的氛围,并不是慷慨激昂的欢呼,在繁忙的工作与善后中,整个势力当中的人们要承受的,还有无数的噩耗与随之而来的哭泣。 这些天来,那样的哭泣,人们已经见过太多了。 当然,雍锦柔接到这封信函,则让人觉得有些怪,也能让人心存一分侥幸。这几年的时间,作为雍锦年的妹妹,本身知达理的雍锦柔在军中或明或暗的有不少的追求者,但至少明面上,她并没有接受谁的追求,暗地里或多或少有些传言,但那毕竟是传言。烈士战死之后寄来遗,或许只是她的某位仰慕者单方面的行为。 ——如此一来,至少,少一个人受到伤害。 她们看见雍锦柔面无表情地撕开了信封,从中拿出两张墨迹凌乱的信纸来,过得片刻,她们看见眼泪啪嗒啪嗒掉落下来,雍锦柔的身体颤抖,元锦儿关上了门,师师过去扶住她时,嘶哑的哭泣声终于从她的喉间发出来了…… 她们并不知道写下遗的是谁,不知道在此前到底是哪个男人得了雍锦柔的青睐,但两天之后,大概有了一个猜测。 从长沙回来述职的卓永青在回到张村后为死去的兄长搭了一个小小的灵堂:这种私人的祭奠这些年在华夏军中通常从简,顶多只办一天,以为追悼。毛一山、侯五、侯元顒等人相继赶了回来。 牺牲的是渠庆。 潭州决战展开之前,他们陷入一场遭遇战中,渠庆穿起了卓永青的盔甲,颇为显眼,他们遭遇到敌人的轮番进攻,渠庆在厮杀中抱着一名敌军将领坠落山崖,一道摔死了。 雍锦柔到灵堂之上祭拜了渠庆,流了许多的眼泪。 …… 日月交替,流水悠悠。 这个五月里,雍锦柔成为张村许多哭泣者中的一员,这也是华夏军经历的无数悲剧中的一个。 此时,兄长雍锦年已经去了成都,筹备即将开始的一些新的事情,锦儿、云竹、师师等人过来安慰了她一下,卓永青也过来与她聊了渠庆——事实上往日里她也常常安慰人,但是待到事情真的降临下来,她才明白这样的安慰并没有多大的用处。 一开始的三天,眼泪是最多的,然后她便得收拾心情,继续外头的工作与接下来的生活了。从小苍河到现在,华夏军常常遭遇各种的噩耗,人们并没有沉湎于此的资格。 此后只是偶尔的掉眼泪,当过往的记忆在心中浮起来时,酸楚的感觉会真实地翻涌上来,眼泪会往外流。世界反倒显得并不真实,就如同某个人死去之后,整片天地也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地撕走了一块,心里的空洞,再也补不上了。 她并非少女,很久以前的过往,她曾经有过一段父母之命的短暂婚姻,对方是个体弱的生,成婚不久便死去了。那时候的她只是觉得茫然,但并没有如今这种心被挖走一块,留下漆黑空洞的感觉。 每天早晨都起来得很早,天没亮她便在黑暗里坐起来,有时候会发现枕头上湿了一大片。渠庆是个可恶的男人,写信之时的怡然自得让她想要当着他的面狠狠地骂他一顿,跟着宁毅学的白话愚蠢之极,还回忆什么战场上的经历,写下遗的时候有想过自己会死吗?大概是没有认真想过的吧,蠢货! “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 她在黑暗里抱着枕头一直骂。 还故意提什么“前日里的争吵……”,他写信时的前日,如今是一年半以前的前日了,他为卓永青提了个九死一生的意见,然后自己过意不去,想要跟着走。 “可能有危险……这也没有办法。”她记得那时候他是这样说的,可她并没有阻止他啊,她只是忽然被这个消息弄懵了,随后在慌张之中暗示他在离开前,定下两人的名分。 他拒绝了,在她看来,简直有些洋洋得意,拙劣的暗示与拙劣的拒绝之后,她恼羞成怒没有主动与之和解,对方在动身之前每天跟各种朋友串联、喝酒,说豪迈的诺言,爷们得不可救药,她于是也靠近不了。 “蠢……货……” 又是微熹的清晨、喧嚣的日暮,雍锦柔一天一天地工作、生活,看起来倒是与旁人无异,不久之后,又有从战场上幸存下来的追求者过来找她,送给她东西甚至是提亲的:“……我当时想过了,若能活着回来,便一定要娶你!”她一一予以了拒绝。 如果故事就到这里,这仍旧是华夏军经历的千万悲剧中平平无的一个。 六月初五,她下班的时候,在张村前方的岔道上看见了正背着包裹、风尘仆仆的、与几个相熟的军属大妈喷口水的老男人: “……哈哈哈哈哈,我怎么会死,瞎说……我抱着那混蛋是摔下去了,脱了盔甲顺着水走啊……我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哈哈哈哈……人家村子里的人不知道多热情,知道我是华夏军,好几户人家的女儿就想要许给我呢……当然是黄花大闺女,啧啧,有一个整天照顾我……我,渠庆,正人君子啊,对不对……” 雍锦柔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眼泪又往下掉,一旁的师师等人陪着她,道路那边,似乎是听到了消息的卓永青等人也正奔跑过来,渠庆挥手跟那边打招呼,一位大妈指了指他身后,渠庆才回过头来,看到了靠近的雍锦柔。 “哎,妹……” 啪的一声,雍锦柔一巴掌就挥了过来,打在渠庆的脸上,这巴掌声音清脆,一旁的大妈们嘴巴都变成了圆形,也不知道当劝不当劝,师师在后面挥手,口中做着嘴型:“没事没事没事的……” “……你打我干嘛!”挨了耳光后,渠庆才把对方的手给握住了,几年前他也揍过雍锦柔,但眼下自然没法还手。 “……你没有死……”雍锦柔脸上有泪,声音哽咽。渠庆张了张嘴:“对啊,我没有死啊!” “——你没死寄什么遗过来啊!”雍锦柔大哭,一脚踢在渠庆小腿上。 “……啊?寄遗……遗?”渠庆脑子里大概反应过来是什么事了,脸上罕见的红了红,“那个……我没死啊,不是我寄的啊,你……不对是不是卓永青这个王八蛋说我死了……” 卓永青已经奔跑过来,他飞起一脚想要踢渠庆的:“你他娘的没死啊——”但由于看见渠庆和雍锦柔的手,这一脚便踢空了。 毛一山也跑了过来,一脚将卓永青踢得滚了出去:“你他娘的骗老子啊,哈哈——” 卓永青抹着眼泪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们兄弟重逢,原本是要抱在一起甚至扭打一阵的,但这时候才都注意到了渠庆与雍锦柔握在空中的手…… 夕阳之中,众人的目光,顿时都灵活起来。雍锦柔流着眼泪,渠庆原本稍稍有些脸红,但随即,握在空中的手便决定干脆不放开了。 …… “……两个人啊,终于决定要成亲了。” 六月十五,终于在成都见到宁毅的李师师,与他说起了这件有趣的事。 这是在华夏军最近经历的无数悲剧中,她唯一知道的,变成了喜剧的一个故事……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六九章 弥散人间光与雾(三)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六月十三的下午,成都大东市新泉客栈,于和中坐在三楼临街的雅间之中,看着对面着青衫的中年人为他倒好了茶水,连忙站了起来将茶杯接过:“有劳严先生。” “坐。于先生来此数日,休息得可好?” 倒茶的青衫中年样貌端方、笑容和煦,身上有着让人心折的儒生气度。这人名叫严道纶,乃是洞庭一带颇有名望的乡绅领袖,这些年在刘光世帐下专为其出谋划策,甚得那位“文帅”信任,月前便是他召了在石首任刀笔吏的于和中入幕,随后着其来到西南的。 西南华夏军击败女真之后对外宣布广开门户,被称作“文帅”的刘光世刘将军反应最为迅速,文武代表各派了一队人,当即便往成都来了。内里的说法颇为大气:“那位宁立恒治军有一套,看看总是无妨嘛。” 过去武朝仍讲究道统时,由于宁毅杀周喆的血仇,双方势力间纵有无数暗线交易,明面上的来往却是无人敢出头。如今自然没有那么讲究,刘光世首开先河,被一部分人认为是“大气”、“睿智”,这位刘将军以往便是各路武将中朋友最多,关系最广的,女真人撤走后,他与戴梦微便成为了距离华夏军最近的大势力。 此时的戴梦微已经挑明了与华夏军不共戴天的态度,刘光世身段柔软,却算得上是“识时务”的必要之举,有了他的表态,即便到了六月间,天下势力除戴梦微外也没有谁真站出来谴责过他。毕竟华夏军才击败女真人,又声言愿意开门做生意,只要不是愣头青,这时候都没必要跑去出头:谁知道未来要不要买他点东西呢? 于和中并不在明面上的出使团队里,他自得了命令后,随着行商的队伍过来,出发时严道纶与他说的任务是暗中搜集有关华夏军的真实情报,但过来之后,则大概猜到,情况不会那么简单。 他大概能推测出一个可能性来,但过来的时日尚短,在客栈中居住的几日接触到的文人尚难推心置腹,一时间打听不到足够情报。他也曾在别人提起各种小道消息时主动谈论过有关那位宁先生身边女人的事情,没能听到预期中的名字。 到今日严道纶联系上他,在这客栈当中单独相见,于和中才心中打鼓,隐约感到某个讯息就要出现。 “……许久以前便曾听人说起,石首的于先生早年在汴梁便是风流人物,甚至与当初名动天下的师师大家关系匪浅。这些年来,天下板荡,不知于先生与师师大家可还保持着联系啊?” 果然,大略地寒暄几句,询问过于和中对华夏军的些许看法后,对面的严道纶便提起了这件事情。纵然心中有些准备,但乍然听到李师师的名字,于和中心里还是陡然一震。 是了…… 随后倒是保持着淡然摇了摇头。 “近些年来,已不太愿意与人提起此事。只是严先生问起,不敢隐瞒。于某祖居江宁,儿时与李姑娘曾有过些青梅竹马的交往,后来随父辈进京,入户部补了个缺,她在矾楼名声鹊起,再会之时,有过些……朋友间的往来。倒不是说于某文采风流,上得了当年矾楼花魁的台面。惭愧……” 他如此表述,自承才能不够,只是有些私下里的关系。对面的严道纶反倒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哦、哦、那……后来呢?” “呵,说来也是好笑,后来这位宁先生弑君造反,将师师从京城掳走,我与几位好友或多或少地受了牵连。虽不曾连坐,但户部待不下去了,于某动了些关系,离了京师避祸,倒也因此躲开了靖平年间的那场浩劫。此后数年辗转,方才在石首定居下来,便是严先生见到的这副模样了。” 严道纶笑着叹了口气:“这些年来战乱反复,无数人颠沛流离啊,如于先生这般有过户部经验、见过世面的大才,蒙尘者众,但此次入了大帅帐下,往后必受重用……不过,话说回来,听说于兄当年与华夏军这位宁先生,也是见过的了?” “宁立恒早年亦居江宁,与我等所在院落相隔不远,说起来严先生或许不信,他幼时愚钝,是个头脑木讷的呆,家境也不甚好,后来才入赘了苏家为婿。但后来不知为何开了窍,那年我与师师等人回到江宁,与他重逢时他已有了数篇诗作,博了江宁第一才子的美名,只是因其入赘的身份,旁人总免不了小觑于他……我等这番重逢,后来他辅佐右相入京,才又在汴梁有过多次聚会……” 说起“我曾经与宁立恒谈笑风生”这件事,于和中神色平静,严道纶不时点头,间中问:“后来宁先生举起反旗,建这黑旗军,于先生难道不曾起过共襄盛举的心思吗?” “严先生这便看低于某了,于某如今虽是一小吏,但早年也是读圣贤长大的,于道统大义,无时或忘。” “是严某孟浪。” “而且……说起宁立恒,严先生不曾与其打过交道,可能不太清楚。他早年家贫,不得已而入赘,后来挣下了名气,但想法颇为偏激,为人也稍显孤傲。师师……她是矾楼第一人,与各方名流往来,见惯了名利,反倒将旧情看得很重,往往召集我等过去,她是想与旧识好友聚会一番,但宁立恒与我等往来,却不算多。有时候……他也说过一些想法,但我等,不太认同……”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当然,话虽如此,交情还是有一些的,若严先生希望于某再去见见宁立恒,当也没有太大的问题。” “往后必有倚重于先生之处,但在眼下,于先生与师师大家……” “宁毅弑君,远走小苍河,师师被他掳了过去,说起来,当时以为她会入了宁家家门,但后来听说两人闹翻了,师师远走大理——这消息我是听人确定了的,但再后来……不曾刻意打听,似乎师师又重返了华夏军,数年间一直在外奔走,具体的情况便不清楚了,毕竟十余年不曾相见了。”于和中笑了笑,怅然一叹,“这次来到成都,却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到。” 严道纶提起小茶壶为于和中添了茶,过得片刻,方才笑道:“有机会的,其实今日与于兄相见,原也是为的此事。” “哦,严兄知道师师的近况?” “师师姑娘至今未婚。”严道纶望着他笑,“如今她与那宁立恒的关系,倒是说不清楚,她早些年确实曾为华夏军到处奔走,如今在这军中也颇有影响力。单说去年吧,华夏军与女真西路军开战,成都平原内部不平,是宁家的那位六夫人、霸刀的那位女元帅领军清理后方,当时师师姑娘配合她处理外交事务,一文一武,黑脸白脸,配合得极好。” 严道纶喝了口茶:“李景深、聂绍堂、于长清……这些在川四路都算得上是根基深厚的大员,得了师师姑娘的居中斡旋,才在这次的大战之中,免了一场祸端。这次华夏军论功行赏,要开那个什么代表会议,好几位都是入了代表名单的人,今日师师姑娘入城,聂绍堂便立刻跑去拜见了……” 严道纶说到这里,于和中手中的茶杯便是一颤,按捺不住道:“师师她……在成都?” “听说是今天早上入的城,咱们的一位朋友与聂绍堂有旧,才得了这份消息,这次的好几位代表都说承师师姑娘的这份情,也就是与师师姑娘绑在一块了。其实于先生啊,或许你尚不清楚,但你的这位青梅竹马,如今在华夏军中,也已经是一座了不得的山头了啊。” “……”于和中沉默片刻,随后道,“她当年在京城便长袖善舞,与人交往间极有分寸,如今在华夏军中负责这一块,也算是人尽其用。而且……旁人说承她这份情,或许打的还是宁毅的主意吧,外界早就说师师乃是宁毅的禁脔,虽然如今未有名分,但盯住这等说法靠过来的投机之人,恐怕不会少。” “于兄睿智,一言道破其中玄机。哈哈,其实官场奥妙、人情往来之诀窍,我看于兄往日便明白得很,只是不屑多行手段罢了,为这等清节风骨,严某这里要以茶代酒,敬于兄一杯。”严道纶大小举杯,趁机将于和中夸赞一番,放下茶杯后,方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其实从去年到如今,当中又有了不少枝节,也不知他们此番下注,到底算是聪明还是蠢呢。” 于和中皱起眉头:“严兄此言何指?” 严道纶道:“华夏军战力卓绝,说起打仗,无论前线、还是后勤,又或者是师师姑娘去年负责出使游说,都算得上是极其重要的、关键的差事。师师姑娘出使各方,这各方势力也承了她的人情,往后若有什么事情、要求,第一个联络的自然也就是师师姑娘这边。然而今年四月底——也就是宁毅领兵北上、秦绍谦击败宗翰的那段时间,华夏军后方,关于师师姑娘忽然有了一轮新的职务调配。” 严道纶看着于和中,身体前屈,压低了声音:“他们将师师姑娘从出使事务上调了回来,让她到后方写剧本、搞什么文化宣传去了。这两项工作,孰高孰低,不言而喻啊。” 于和中想了想:“或许……西南大战已定,对外的出使、游说,不再需要她一个女人来居中斡旋了吧。毕竟击败女真人之后,华夏军在川四路态度再强硬,恐怕也无人敢出面硬顶了。” “这自然也是一种说法,但不论如何,既然一开始的出使是师师姑娘在做,留下她在熟悉的位置上也能避免许多问题啊。即便退一万步,缩在后方写剧本,算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下三滥的事情,有必要将师师姑娘从如此重要的位置上突然拉回来吗,所以啊,外人有不少的猜测。” 他笑着给自己斟茶:“其一呢?他们猜或许是师师姑娘想要进宁家门,这里还差点有了自己的山头,宁家的其余几位夫人很忌惮,于是趁着宁毅外出,将她从外交事务上弄了下来,若是这个可能,她如今的处境,就很是让人担心了……当然,也有可能,师师姑娘早就已经是宁家当中的一员了,人手太少的时候让她抛头露面那是不得已,空出手来之后,宁先生的人,整天跟这里那里有关系不体面,所以将人拉回来……” 严道纶慢条斯理,侃侃而谈,于和中听他说完宁家后宫争斗的那段,心中莫名的已经有些着急起来,忍不住道:“不知严先生今日召于某,具体的意思是……” 严道纶顿了顿,望他一眼,双手交握:“许多事情,眼下不必隐瞒于兄,华夏军十年卧薪尝胆,乍逢大胜,天下人对这边的事情,都有些好。好而已,并无恶意,刘将军令严某挑选人来成都,也是为了仔仔细细地看清楚,如今的华夏军,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有个什么成色。打不打的是将来的事,如今的目的,就是看。严某挑选于兄过来,如今为的,也就是于兄与师师大家、甚至是往日与宁先生的那一份交情。” 他伸手过去,拍了拍于和中的手背,随后笑道:“掏心掏肺。也请于兄,不要介怀。” 于和中大感受用,拱手道:“小弟明白。” “今日时间已经有些晚了,师师姑娘上午入城,听说便住在摩诃池那边的迎宾馆,明日你我一道过去,拜会一下于兄这位青梅竹马,严某想借于兄的面子,认识一下师师大家,而后严某告辞,于兄与师师姑娘随意叙旧,不必有什么目的。只是对于华夏军到底有何优点、如何处事这些问题,往后大帅会有需要仰仗于兄的地方……就这些。” 严道纶笑望着于和中,于和中心下大定,华夏军自称的广开门户,他过来寻找旧友,又不用做什么直接与华夏军为敌的事情,那是一点危险都不会有的。而且如今有了师师这层关系,回到石首那边后,必然会受到刘将军的尊敬和重用,当下肃容道:“但凭严兄吩咐。” 严道纶大笑起身:“还是那句,不用紧张,也用不着刻意,明日过去,于兄大可说你我是往日同僚,结伴而来,严某见师师大家一面,便行离开,不会打扰你们……有了此层关系,于兄在刘帅手下晋身,必然顺风顺水,往后你我同殿为臣,严某还要于兄多多照顾啊。” 于和中便又说了不少感谢对方提携的话。 他并非是官场的愣头青了,当年在汴梁,他与陈思丰等人常与师师往来,结识不少关系,心中犹有一番野望、热情。宁毅弑君之后,他日日惶恐不安,赶快从京城离开,因此避开靖平之祸,但从此以后,心中的锐气也失了。十余年的蝇营狗苟,在这天下动荡的时刻,也见过无数人的白眼和蔑视,他往日里没有机会,而今这机会总算是掉在眼前了,令他脑海之中一阵火热沸腾。 他并不考虑投奔华夏军的可能,其中一个原因是他的家人孩子都在刘光世的势力当中,但最主要还是因为这支军队在外界的凶名他是听说过的,而今也看不清这支势力的形状——但可以肯定必然与外界不同。他快四十岁了,即便有师师的照顾,可能也很难在华夏军中出头,而刘光世刘将军那边的规则他却是非常清楚的。 刘将军那边朋友多、最讲究私下里的各种关系经营。他往日里没有关系上不去,到得如今籍着华夏军的背景,他却可以肯定自己将来能够顺风顺水。毕竟刘将军不像戴梦微,刘将军身段柔软、眼界开通,华夏军强大,他可以虚与委蛇、首先接纳,一旦自己打通了师师这层关节,往后作为两边纽带,能在刘将军那边负责华夏军这头的物资购买也说不定,这是他能够抓住的,最光明的前途。 他脑中想着这些,告辞了严道纶,从碰面的这处客栈离开。此时还是下午,成都的街道上落下满满的阳光,他心中也有满满的阳光,只觉得成都街头的游人如织,与当年的汴梁风貌也有些类似了。 随即又想到师师姑娘,这么些年不曾见面,她怎么样了呢?自己都快老了,她还有当年那般的气质与美貌吗?大概是不会有了……但无论如何,自己仍旧将她当做儿时好友。她与那宁毅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当年宁毅是有些本事,他能看出师师是有些喜欢他的,可是两人之间这么多年没有结果,会不会……其实已经没有任何可能了呢…… 自己早已有了妻儿,因此当年虽然往来不断,但于和中总是能明白,他们这一生是有缘无份、不可能在一起的。但如今大家韶华已逝,以师师当年的性情,最讲究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的,会不会……她会需要一份温暖呢…… 这天晚上他在客栈床上辗转不宁,脑中想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几乎到得天明才稍稍眯了片刻。吃过早餐后做了一番打扮,这才出去与严道纶在约定的地方碰面,只见严道纶一身其貌不扬的灰衣,容貌规规矩矩极其平凡,显然是打定了注意以他为首。 两人一路朝着城内摩诃池方向过去。这摩诃池乃是成都城内一处人工湖泊,从唐朝开始便是城内有名的游玩之所,商业发达、富户聚集。华夏军来后,有大量富户迁出,宁毅授意竹记将摩诃池西面街道收购了一整条,这次开大会,这边整条街更名成了迎宾路,内里诸多住所院落都作为迎宾馆使用,外头则安排华夏军军人驻守,对外人而言,气氛委实森然。 这一次华夏军卧薪尝胆十年,击溃了女真西路军,而后召开的大会不需要对外界过多交代,因此没有政治协商的步骤。第一轮代表是内部选举出来的,或者就是军队内部人员,或者是从军队中退下来的事务性官员,如在李师师等人的斡旋下帮了华夏军之后得了名额的只是少数了。 十年铁血,此时不仅是外头站岗的军人身上带着杀气,居住于此、进进出出的代表们纵然互相说笑看来和善,绝大多数也是手上沾了无数敌人性命而后幸存的老兵。于和中之前浮想联翩,到得这迎宾路口,才陡然感受到那股可怕的氛围。过去强做镇定地与卫戍士兵说了话,心中忐忑不已。 好在不久之后便有女兵从里头出来,招呼于、严二人往里面进去了。师师与一众代表居住的是一处极大的院落,外间会客室里等待的人不少,看起来都各有来头、身份不低。那女兵道:“师师姑娘正在会客,说待会就来,叮嘱我让两位一定在这里等一等。”说着又热心地奉上茶水,强调了“你们可别走了啊”。 这供人等待的会客室里估计还有其它人也是来拜会师师的,眼见两人过来,竟能插队,有人便将审视的目光投了过来。 外头的人影来来往往,过得不久,便见一名身着轻便白色素花衣裤、脚穿白花布鞋的女子从里头出来了,这是极其随意的居家搭配,看起来便显得亲切。来的正是李师师,纵然过了这么多年,她依然是温暖迷人的气质,见到于和中,眼睛眯起来,随后便露出了令人无比缱绻、怀念的笑容。 “——于和中!” 她偏着头,毫不在意旁人眼光地向他打着招呼,几乎在那一瞬间,于和中的眼眶便热起来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七〇章 弥散人间光与雾(四)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青石铺就的道路穿过雅致的院落,盛夏的阳光从树隙之间投下金黄的斑驳,温暖而和煦的风带着细微的人声与脚步传来。清爽的夏天,俨如记忆深处最温馨的某段记忆中的时节,跟着白衣的女子一路朝里间院落行去时,于和中的心里恍然间升起了这样的感受。 已逝的青春、曾经的汴梁、逐渐凝固的人生中的可能……脑海中闪过这些念头时,他也正在师师的询问下介绍着身边随行人物的身份:这些年来受到了关照的同僚严道纶,此次一路来到成都,他来见过往好友,严担心他白跑一趟,于是结伴而来。 严道纶顺着话语做了礼貌的自我介绍,师师偏头听着,温柔地一笑,几句惯例的寒暄,三人转入旁边的院落。这是三面都是房间的小院,庭院面朝摩诃池,有假山、树木、亭台、桌椅,每处房间似乎皆有住人,不起眼的角落里有卫兵执勤。 “……这一边原本是米商贺朗的别业,华夏军进城之后,上头就寻找日后开会招待之所,贺朗打算将这处别业捐出来,但摩诃池附近寸土寸金,我们不敢认这个捐。后来按照市价,打了个八折,三万两千贯,将这处院子拿下了,算是占了些便宜。我住左边这两间,不过今日风和日丽,咱们到外头喝茶……” 师师笑着为两人介绍这院子的来历,她年纪已不再青稚,但样貌并未变老,反倒那笑容随着阅历的增长愈发怡人。于和中看着那笑,只是下意识地回答:“立恒在经商上向来厉害,想来是不缺钱的。” 师师笑着摇头:“其实钱缺得厉害,三万两千贯大概只有一万贯付了现,其它的折了琉璃作坊里的份子,七拼八凑的才交付清楚。” “华夏军的琉璃作坊,往后可就值钱了。”严道纶插了一句,“华夏军大气啊,贺朗是占了大便宜了。” 师师的嘴角勾起月牙儿来:“宁先生做生意,向来不吃独食,大家都愿意入场,生意才能做得大。严先生,您与和中先坐,我去唤人倒茶。” 他们在湖边林荫晃动的木桌前停下,师师这样说起时,严道纶才连忙摇了摇手:“不用不用,严某今日只是恰好顺路,因此陪着于兄过来,既然两位兄妹久别重逢,我那边尚有事情要处理,不麻烦师师姑娘……其实对师师大家的名声耳闻已久,今日能得一见。荣幸……心愿已足,哈哈哈哈……” 他果不食言,打了招呼便要离开,师师那边却也竖起手来:“不行不行,严先生既然是于兄好友,今日到了,怎么也得喝杯茶再走,否则外人要说我这个做妹妹的不懂礼数了……” 她竖着左手,笑得亲切温和,待到严道纶再想拒绝,才偏头笑道:“……我坚持。”这笑容亲切之中透出了一丝认真来,严道纶微微一愣,才终于笑着指了指那桌椅:“那我……喝一杯?就一杯……实在是不想麻烦师师姑娘……” “没事的没事的,坐嘛。”一旁的于和中大感满足,也出声挽留。师师过去招呼院子里的女兵准备茶点时,严道纶环顾四周,与于和中说道:“想不到以师师姑娘如今的身份,这院子竟也只用了两间。” 于和中蹙眉点头:“是啊,她在矾楼时,都有一整个小院的。如今……或许华夏军都这样吧……” 随口交谈两句,自然无法确定,随后严道纶欣赏湖景,将话语引到这边的景色上来,师师回来时,两人也对着这附近景色夸赞了一番。此后女兵端来茶点,师师询问着严道纶:“严先生来成都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吗?不耽搁吧?若是有什么要紧事,我可以让小玲送先生一道去,她对这里熟。” 严道纶笑道:“没有没有,都是寻常事务。”他并未说得太多,之后也都是寻常的寒暄,一杯茶喝完,便即起身告辞。于和中倒也早不是什么愣头青了,见了师师之后进退失据,顺口留下严道纶后,又担心他有些什么目的,或是为了监视自己,顺水推舟一直作陪,此时心下才大定下来。 他与师师起身送了对方几步,随后让女兵小玲带了严道纶从宅子里出去。对于严道纶过来真的只打了个照面的行为虽有些疑惑,但眼下便不再多想了。 他偏过头去,师师正看着他,随后灿烂地笑起来。 已然送走了严道纶,久别重逢的两人在湖边的小桌前相对而坐。这次的分别毕竟是太久了,于和中其实多少有些拘束,但师师亲切而自然,拿起一块糕点吃着,开始兴致盎然地询问起于和中这些年的经历来,也问了他家中妻子、孩子的情况。于和中与她聊了一阵,心中大感舒畅——这几乎是他十余年来第一次这般舒畅的交谈。随后对于这十余年来遭遇到的不少趣事、难事,也都加入了话题当中,师师说起自己的状况时,于和中对她、对华夏军也能够相对随意地调侃几句了。有时候纵是不开心的回忆,在眼下重逢的气氛里,两人在这湖边的阳光碎屑间也能笑得极为开心。 师师本就念旧,这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与十余年前的汴梁如出一辙,那时候他也好、陈思丰也好,在师师面前都能够肆无忌惮地表述自己的心情,师师也从来不会觉得这些儿时好友的心思有什么不妥。 他们说得一阵,于和中想起之前严道纶提起的“她只占了两间房”的说法,又想起昨天严道纶透露出来的华夏军内部权力斗争的情况,犹豫片刻后,才谨慎开口:“其实……我这些年虽在外头,但也听说过一些……华夏军的情况……” “嗯?什么情况?”师师笑问。 “我是听人说起,你在华夏军中,也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啦。” “哪有什么大人物。”于和中语带调侃,师师摇头失笑,“其实呢,华夏军创立这么多年,天下读人几乎人人喊打,立恒虽然培养了不少干部,但是真正好的文化官员不多。我以前念过,能写会算,立恒便让我做这做那的,算是抓了壮丁了……其实这类官员眼下也缺,缺口还很大呢。” 她说到这里,目光望着于和中,于和中与她对望片刻,眨了眨眼睛:“你是说……其实……那个……” “不着急,于兄你还不清楚华夏军的样子,反正要呆在成都一段时间,多想想。”师师笑着将糕点往他推过去,“不过我可不是什么大头头,没办法让你当什么大官的。” “家里人都还在石首呢,他们都在那边住了几年了,好不容易才定下来,大家不是都说,几年内不会再打仗了……”于和中絮絮叨叨。 师师点头:“知道知道,而且这两年打仗的可能确实不大。嗯,你之前说听到华夏军的情况,还听说了什么?” “就是你的事情啊,说你在军中负责外交出使,威风八面……” “嗯嗯,是这么说的吗?” “当然是啊,然后还有许多人因为你的原因得了庇护,像是李景深、聂绍堂、于长清……这些人以前在川四路都有权有势,如今都会来拜会你,还有谁对外面说了话,以后都会支持你。了不得了李大人。你看北方有个女相,南边有个你……” 师师一边吃糕点一边笑着:“那就是瞎说了,楼相很厉害的,我望之莫及,华夏军这边,不说立恒家里的几位夫人,就算是竹记的几位女掌柜,那都是一等一的厉害人物,我比不上……然后呢?还有什么有意思的?” 于和中犹豫了一下:“说你……原本可以成一番大事的,结果四月里不知道为什么,被拉回去写本子了,那些……小故事啊,青楼楚馆里说用的本子啊……然后就有人猜测,你是不是……反正是得罪人了,突然让你来做这个……师师,你跟立恒之间……” 他吞吞吐吐,随后道:“你要是觉得我多嘴,你就不用说。” “那我就不说了。”师师口中冒出这么一句,靠在桌子上,捂着嘴笑,她以往待人和煦之时便有古灵精怪的一面,此时倒也并不引人反感,于和中道:“那就算……”只听得师师又说起来:“你们真是爱胡思乱想……” “我也是听别人提起的,不是有些担心你嘛。” “我没事的,虽然……还没把自己嫁出去。” “那他们怎么把你从那么重要的事情上调回来……” “当然是有正经的原因啊。”师师道,“和中你在成都还要呆这么久,你就慢慢看,什么时候看懂了,我把你拉进华夏军里来……和平虽然会持续几年,但将来总是要打起来的。” 她说到这里,面上才露出认真的表情,但片刻之后,又将话题引到轻松的方向去了。 阳光依然和煦、暖风从湖面上吹拂过来,两人聊得开心,于和中问及华夏军内部的问题,师师不时的也会以调侃或是八卦的姿态回答一些,对她与宁毅之间的关系,虽然不曾正面回答,但说话之中也侧面证实了一些猜测,十余年来,她与宁毅时远时近,但总之没能顺利走到一起去。 聊到正午时分,师师让女兵小玲从厨房叫来几样饭菜,便在这边院子里用了午膳,之后似乎有人过来拜访,她才送了于和中出去,并且约好之后再见。 穿过成都的街头,于和中只觉得迎宾路的那些华夏军老兵都不再显得恐怖了,俨然与他们成了“自己人”,不过转念想想,华夏军中极深的水他终究没能见到底,师师的话语中到底藏着多少的意思呢?她到底是被打入冷宫,还是遭遇了其它的事情?当然,这也是因为他们才聊了一次,没能说得清楚的缘故。只要多见几次,许许多多的状况,师师或许便不会再含糊其辞——就算含糊其辞,他相信自己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对于师师提起的加入华夏军的可能,他眼下倒并不热衷。这天下午与严道纶在约定的地点再度碰头,他跟对方透露了师师说起的华夏军中的不少内幕,严道纶都为之眼前发亮,不时赞叹、点头。其实不少的情况他们自然有所了解,但师师这边透出的消息,自然更成体系,有更多他们在外界打听不到的关键点。 于和中也因此感到满意,加入他还完全不了解的华夏军,托庇于师师,他的能力能否在华夏军中脱颖而出呢?这中间的可能性其实是不大的。但是只要有师师这条线在,他在刘光世刘将军那边必然受到重视,他知道该如何待价而沽,经营好这一轮关系。 休战可能只有几年时间,但只要利用好这几年时间,攒下一批家财、物资,结下一批关系,即便将来华夏军入主中原,他有师师帮忙说话,也随时能够在华夏军面前洗白、反正。到时候他有了家产、地位,他或许才能在师师的面前,真正平等地与对方交谈。 而在另一方面,如果之后严道纶或是刘光世将军真的看重自己与师师、与宁毅的这份关系,要以此为契机展开联系、往来交易,自己便非常有可能被对方留在成都作为沟通的使者和渠道,那时候自己或许可以每日以对等的身份见到师师。 这些事情他想了一个下午,到了晚上,整个轮廓变得愈发清晰起来,此后在床上辗转,又是无眠的一夜。 至于师师那边,送走于和中后她见了几个人,随后开始整理第二日开会时要用的会议稿子。 文娱宣传工作在华夏军中是重中之重——一开始即便师师等人也并不理解,也是十余年的磨合后,才大概明白了这一轮廓。 宁毅在这方面的想法也相对极端,文言文要改成白话文、戏剧要进行通俗化改良。不少在师师看来颇为优秀的戏剧都被他认为是文绉绉的唱腔太多、拖泥带水不好看,明明优美的词句会被他认为是门槛太高,也不知他是如何写出那些宏伟的诗词的。 有一段时间宁毅甚至跟她讨论过汉字的简化这一想法,例如将繁琐的正体“壹”去掉,统一变成俗体(注:古代没有繁体简体的说法,但部分字有简化写方式,正规写法称正体,简化写法称俗体)“一”,有些眼下没有俗体写法的字,只要超过十划的都被他认为应该精简。对于这项工程,后来是宁毅考虑到势力范围尚不大,推广有难度才暂时作罢。 到得此时,白话文推广、戏剧的通俗化改良在华夏军的文化系统当中已经有了许多的成果,但由于宁毅一味的要求通俗,他们编排出来的戏剧在精英文人眼中或许更显得“下三滥”也说不定。 不过,随着西南大战的停歇,文化工作被宁毅认为是善后工作的重点,例如幸存下来的士兵需要家庭,没有了丈夫的寡妇需要另一半,华夏军固然可以组织联谊,但与此同时,编排一出温馨感人的爱情故事或许能让这个过程更加顺理成章;华夏军中的军人作战勇猛,但不见得人品出众适合成家,尤其当兵的或多或少都有暴力倾向,因此宁毅早早的就在要求文化战线方面通过戏剧塑造出一两个人人唾弃的家暴典型,如此一来,军法处等各方面的工作都能好做许多。 而这一次成都方面态度开放地迎接八方来客,甚至允许外来儒生在报纸上批评华夏军、展开争论,对于华夏军的压力其实是不小的。那么与此同时,在推出宣扬战斗英雄的戏剧、话剧、说稿中,对武朝的问题、十余年来的丑态加以强调,激起人们唾弃武朝的情绪,那么儒生们不管如何抨击华夏军,他们只要表明立场,在底层人民当中都会人人喊打——毕竟这十多年的苦,无数人都是亲身经历的。 对于在文化方针中主要要求“好看”,这种过分功利化的原则性问题,师师以及华夏军中几位造诣相对深厚的工作人员早年都曾或多或少地向宁毅提过些意见。尤其是宁毅随口就能吟出好诗词,却热衷于这样的歪门邪道的情况,一度让人颇为迷惘。但无论如何,在目前的华夏军当中,这一方针的效果良好,毕竟文人基数不大,而军中的士兵、军属中的妇女、孩子还真是只吃这通俗的一套。 第二天六月十五的会议,讨论的便是对之前工作的总结,与接下来成都有可能出现的舆论趋势的推测,以及考虑应对的方法、需要提前准备的措施。而对于师师来说,自二月里分别后,这会是她与宁毅再见的第一面。 宁毅回到成都是初九,她进城是十三——尽管心中非常想念,但她并未在昨天的第一时间便去打扰对方,几个月不在中枢,师师也知道,他一旦回来,必定也会是连续不断的文山会海。 下午准备好了会议的稿件,到得晚上去迎宾馆食堂吃饭,她才找到了情报部的官员:“有个人帮忙查一查,名字叫严道纶,不知道是不是化名,四十出头,方脸圆下巴,左边耳角有颗痣,口音是……” …… 六月十五的凌晨,成都下起大雨,兼有电闪雷鸣,宁毅起床时天还未亮,他坐在窗前看了一阵这雷雨。 闪电划过时外头的森森巨木都在风雨中舞动,闪电之外一片混沌的黑暗,宏伟的城池淹没在更宏伟的天地间。 …… 清晨起来时,大雨也还在下,如帘的雨幕降在巨大的湖面上,师师用过早膳,回来换上黑色的文职军装,头发束成方便的马尾,临出门时,竹记负责文宣的女掌柜陈晓霞冲她招了招手:“开会啊。” 师师点头:“是啊。” …… 辰时将尽的时候,师师等一众文职军人进入距离迎宾馆大概两里外的明德堂会场。 宁毅进来时,她正侧着头与一旁的同伴说话,神色专注谈论着什么,随后才望向宁毅,嘴唇微微一抿,面上露出平静的笑容。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七一章 弥散人间光与雾(五)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文宣方面的会议在雨幕之中开了一个上午,前一半的时间是雍锦年、陈晓霞、师师等几名主要负责人的发言,后一半的时间是宁毅在说。 会议的分量其实非常重,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先前其实就一直有传言与端倪,这次会议当中的方向更为明确了,下头的与会者不停地埋头笔记。 长久以来,华夏军的轮廓,一直由几个巨大的体系组成。 这些体系形成的因果,若往前追溯,要一直推回到弑君之初。 宁毅弑君造反后,以青木寨的练兵、武瑞营的策反,糅合成华夏军最初的框架,军政体系在小苍河初步成型。而在这个体系之外,与之进行辅助、配合的,在当年又有两套早已成立的系统: 一是宁毅籍着密侦司、右相府的力量,逐渐催熟的商业体系“竹记”。这个体系从造反之初就已经包括了谍报、宣传、外交、文娱等各方面的力量,虽然看起来不过是一些酒楼茶肆大篷车的结合,但内里的运作规则,在当年的赈灾事件之中,就已经打磨成熟。 二是一直由苏檀儿管理,以布行为基础做起来的苏氏——虽然一开始的苏家不过在江宁有个小位置,但宁毅进京之后,这个系统有过一次的发展,宁毅有关实业的各种安排,最初是放在苏氏的框架里进行的。这中间包括与王家合作的造纸,包括望远镜、热气球的制造,也包括了突火枪、火炮改良等一系列的军工雏形。 第三个体系,则是一直留守苗疆的霸刀体系,虽说两者相互交流相互学习,华夏军在小苍河大战后的南下,一开始也是霸刀这支军队为其在凉山打的前站,但这支军队一直都没有进行过相对彻底的华夏军军制改革,它一直保留在西瓜、陈凡等人的手上,倒也不是不愿意该,而是真的腾不出手来对它做出一轮更长远的现代化革新。 在这三个体系当中,华夏军的谍报、宣传、外交、文娱、军工等体系,虽说也都有个基本框架,但其中的体系往往是跟竹记、苏氏大量重叠的。 过去十余年,华夏军一直处于相对紧张的环境当中,小苍河转移后,宁毅又在军中做了一场“去宁毅化”的抗风险演习,在这些过程里,将整个体系彻底糅合一遍的余裕一直没有。当然,由于过去华夏军辖下军民一直没过百万,竹记、苏氏与华夏军直属体系间的配合与运作也始终良好。 但待到吞下成都平原、击溃女真西路军后,治下人数陡然膨胀,未来还可能要迎接更大的挑战,将这些东西全都揉入名为“华夏”的高度统一的体系里,就成为了必须要做的事情。 大战过后迫在眉睫的工作是善后,在善后的过程里,内部将要进行大调整的端倪就已经在传出风声。当然,眼下华夏军的地盘陡然扩大,各种位置都缺人,就算进行大调整,对于原本就在华夏军中做习惯了的人们来说都只会是论功行赏,大伙儿对此也只是精神振奋,倒极少有人害怕或是恐惧的。 “……对于未来,未来它暂时很光明,我们的地方扩大了,要管理和服务的人多了,你们将来都有可能被派到重要的位子上去……但你们别忘了,十年时间,我们才仅仅打败了女真人一次——只是区区的第一次。孟子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接下来我们的工作是一边应对外面的敌人、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一边总结我们之前的经验,那些吃苦的、讲纪律的、优秀的经验,要做得更好。我会狠狠地,打击这些安乐。” 雨幕之中,宁毅发言到最后,严肃地黑着他的脸,目光极不友善。虽然有的人已经听说过是几日以来的常态,但到了现场还是让人有些心惊胆战的。 “……不要犯规,不要膨胀,不要耽于逸乐。我们之前说,随时随地都要这样,但今天关起门来,我得提醒你们,接下来我的心会格外硬,你们这些当着头头、有可能当头头的,一旦行差踏错,我加码处理你们!这可能不太讲道理,但你们平时最会跟人讲道理,你们应该都知道,大胜之后的这口气,最关键。新组建的纪检会死盯你们,我这边做好了心理准备要处理几个人……我希望任何一位同志都不要撞上来……” 这场会议开完,已经接近午餐时间,由于外头大雨,饭堂就安排在隔壁的院子。宁毅保持着黑脸并没有参与饭局,而是召来雍锦年、师师等人一旁的房间里开了个午餐会,也是在讨论随之而来的调整工作,这一次倒是有了点笑脸:“我不出去跟他们吃饭了,吓一吓他们。” 午餐会完后,宁毅离开这边,过得一阵,才有人来叫李师师。她从明德堂这边往侧门走,潇潇的雨幕之中是一排长房,前方有小树林、空地,空地上一抹亭台,正对着雨幕之中犹如汪洋的摩诃池,树林遮去了窥探的视野,湖面上两艘小船载浮载沉,估计是保卫的人员。她沿着屋檐前行,旁边这排长房当中陈列着的是各种籍、古玩等物。最中间的一个房间收拾成了办公的房,房间里亮了灯,宁毅正在伏案批文。 师师进去,坐在侧面待客的椅子上,茶几上已经斟了茶水、放了一盘饼干。师师坐着环顾四周,房间后方也是几个架,架子上的看来名贵。华夏军入成都后,虽然不曾扰民,但由于各种原因,还是接收了不少这样的地方。 坐了一会儿之后,在那边批好一份公文的宁毅才开口:“明德堂适合开会,所以我叫人把这边暂时收出来了,有些会适合的就在这边开,我也不必两头跑。”他望向师师,笑道,“茶是给你倒的,不用客气。” 师师扭头看看四周,笑道:“周围都没人了。” “去望远桥之前,才说过的那些……”宁毅笑着顿了顿,“……不太敢留人。” 师师并拢双腿,将双手按在了腿上,静静地望着宁毅没有说话,宁毅也看了她片刻,放下手中的笔。 “师师姑娘……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我们自小就认识。” “那个不算的,以前的事情我都忘了。”宁毅抬头回忆,“不过,从后来江宁重逢算起,也快二十年了……” “景翰九年春天。”师师道,“到今年,十九年了。” “是啊,十九年了,发生了很多事情……”宁毅道,“去望远桥之前的那次谈话,我后来仔仔细细地想了,主要是去汉中的路上,胜利了,不知不觉想了很多……十多年前在汴梁时候的各种事情,你帮忙赈灾,也帮忙过很多事情,师师你……许多事情都很认真,让人忍不住会……心生倾慕……” “立恒有过吗?” “我啊……”宁毅笑起来,话语斟酌,“……有些时候当然也有过。” 师师看着他,目光清澈:“男人……好色慕艾之时,或者虚荣心起,想将我收入房中之时?” 宁毅失笑,也看她:“这样的当然也是有的。” 师师双手交叠,没有说话,宁毅收敛了笑容:“后来我杀了周喆,将你掳走,小苍河的时候,又总是吵来吵去,你辗转去大理。二十年光阴,时移势易,我们现在都在一个很复杂的位子上了,师师……我们之间确实有好感在,但是,很多事情,没有办法像故事里那么处理了……” 他认真地斟酌着,说出这段话来,情绪和气氛或多或少的都有些压抑。作为都有了一定年纪,且身居高位的两人而言,感情的事情已经不会像一般人那样单纯,宁毅考虑的自然有许多,即便对师师而言,望远桥之前可以鼓起勇气说出那番话来,真到现实面前,也是有无数需要顾虑的东西的。 她听着宁毅的说话,眼眶微微有些红,低下了头、闭上眼睛、弓起身子,像是颇为难受地沉默着。房间里安静了许久,宁毅交握双手,有些内疚地要开口,打算说点插科打诨的话让事情过去,却听得师师笑了出来。 “……真是不会说话……这种时候,人都没有了,孤男寡女的……你直接做点什么不行吗……” 她说起这话,笑中微带哭腔,在那儿抬起头来看了宁毅一眼,宁毅摊了摊手,看看周围:“也不能这么说,你看这里……只有张桌子。” 两人都笑起来,过了一阵,师师才偏着头,直起身子,她深吸了一口气:“立恒,我就问你两个事情: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是不是觉得,我毕竟已经老了……” “没有的事……”宁毅道。 “那,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想要嫁到你宁家,当个王妃什么的……” 宁毅摇头:“那你当年倒也不用跟我吵了……” 师师望着他,宁毅摊了摊手。过得片刻,才听得师师缓缓开口道:“我十多年前想从矾楼离开,一开始就想过要嫁你,不知道因为你算是个好夫君呢,还是因为你能力出众、做事厉害。我好几次误会过你……你在京城主持密侦司,杀过不少人,也有些穷凶极恶的想要杀你,我也不知道你是枭雄还是英雄;赈灾的时候,我误会过你,后来又觉得,你真是个难得的大英雄……” “……后来你杀了皇帝,我也想不通,你从好人又变成坏人……我跑到大理,当了尼姑,再过几年听到你死了,我心里难受得再也坐不住,又要出来探个究竟,那时候我看到很多事情,又慢慢认同你了,你从坏人,又变成了好人……” “不过好人坏人的,终究谈不上感情啊。”宁毅插了一句。 师师没有理会他:“确实兜兜转转,一晃十多年都过去了,回头看啊,我这十多年,就顾着看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了……我或许一开始是想着,我确定了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然后再考虑是不是要嫁你,说起来可笑,我一开始,就是想找个夫婿的,像一般的、幸运的青楼女子那样,最终能找到一个归宿,若不是好的你,该是其他人才对的,可到头来,快二十年了,我的眼里竟然也只看了你一个人……” 她嘴角清冷一笑,有些讽刺。 “……快二十年……慢慢的、慢慢的看到的事情越来越多,不知道为什么,嫁人这件事总是显得很小,我总是顾不上来,慢慢的你好像也……过了适合说这些事情的年岁了……我有些时候想啊,确实,这样过去就算了吧。二月里突然鼓起勇气你跟说,你要说是不是一时冲动,当然也有……我犹豫这么多年,终于说出来了,这几个月,我也很庆幸那个一时冲动……” 师师沉默片刻,拿起一块饼干,咬下一个小角,随后只将剩下的饼干在手上捏着,她看着自己的手指:“立恒,我觉得自己都已经快老了,我也……好看不了两三年了,我们之间的缘分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该错过的都错过了,我也说不清到底谁的错,如果是当年,我好像又找不到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理由,当年你会娶我吗?我不知道……” 她的眼泪掉下来:“但到得如今……立恒,我见过无数人的死了,华夏军里的、华夏军外的,有很多人年纪轻轻,带着遗憾就死了。有一天你和我或许也是要死的,我一直看了你快二十年,往后可能也是这样子下去了,我们又到了现在这个位子,我不想再顾虑些什么……我不想死的时候、真老了的时候,还有遗憾……” 她沉默一阵,摇了摇头:“其它的我不想说了……” 房间外仍是一片雨幕,师师看着那雨幕,她当然也有更多可以说的,但在这近二十年的情绪当中,那些现实似乎又并不重要。宁毅拿起茶杯想要喝茶,似乎杯中的茶水没了,随即放下:“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你这么凶的说话……” 师师站起来,拿了水壶为他添茶。 宁毅叹了口气:“这么大一个华夏军,将来高管搞成一家人,其实有点伤脑筋的,有个竹记、有个苏氏,别人已经要笑我后宫理政了。你将来预定是要管理文化宣传这块的……” “你倒也不用可怜我,觉得我到了今天,谁也找不了了,不想让我遗憾……倒也没那么遗憾的,都过来了,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必安慰我。” “谁能不喜欢李师师呢……” “有想在一起的……跟别人不一样的那种喜欢吗?” “有的。” “那也就够了。” 师师将茶杯推给他,随后走到他背后,轻轻地捏他的肩膀,笑了起来:“我知道你顾虑些什么,到了今天,你要是娶我进门,有百害而无一利,我能做的事情很多,今天我也放不下了,没办法去你家绣花,其实,也只是徒然在檀儿、云竹、锦儿、刘帅她们面前惹了烦恼,倒是你,快当皇帝的人了,倒还老是想着这些事情……” “倒是希望你有个更理想的归宿的……”宁毅举手握住她的右手。 “原本不是在挑吗。一见立恒误终生了。” 师师笑起来,她最近写了不少剧本,往日也跟宁毅聊过不少,宁毅很怪,他的脑中总有怪怪的“爱情”想法在,常觉得对不住谁。他们的这段感情也怪怪,在立恒看来难免算不得完美。十余年前如果要说在一起,两人之间始终少了点什么,到得如今,各种的情绪、甚至是遗憾又都掺杂在了一起,韶光易逝,走到一起的理由到如今似乎才渐渐变得充分起来。 而在她来说,又有更多的东西时在她而言显得完美的。她一生颠沛流离,尽管进了李蕴手中便受到优待,但自小便失去了所有的家人,她亲近于和中、陈思丰,何尝不是想要抓住一些“固有”的东西,寻找一个象征性的港口?她也冀求完美,否则又何必在宁毅身上反复审视了十余年?好在到最后,她确定了只能选择他,尽管有些晚了,但至少她是百分百确定的。 无根之萍的恐惧其实常年都在陪伴着她,真正融入华夏军后才稍有缓解,到如今她终于能确定,在将来的某一天,她能够真正安心地走向归处——以某个她真正认同者的家人的身份。至于这之外的事情,倒也没有太多可以挑剔的…… 对于这些情绪,她暂时还不想跟宁毅说。她打算在将来的某一天,想让他高兴时再跟他说起来。 为了暂时缓解一下宁毅纠结的情绪,她尝试从背后拥住他,由于之前都没有做过,她身体微微有些颤抖,口中说着俏皮话:“其实……十多年前在矾楼学的那些,都快忘记了……”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那些我都很擅长。”宁毅笑起来,摸了摸鼻子,显得有些遗憾,“不过今天,只有桌子……” …… 由于只有桌子,而且事实上两人需要沟通的还多,因此随后两人也只是聊天。 雨变得小了些,但是还在下,两人撑了一把伞,去到前方的小小亭台里,师师与宁毅说起了渠庆的故事,宁毅叹息着徐少元错失了爱情。之后师师又说起与于和中的相见。 “……和中的眼界平平,与十余年前一般,成不了大事,倒也为不了大恶……与他一道而来的那位叫做严道纶,乃刘光世手下谋士,此次刘光世派人出使,暗地里由他管事,他来见我,不曾化名,意图很明显,当然我也说了,华夏军敞开门做生意,很欢迎合作。之后他应该会带着明确意图再上门……” 他们在雨幕中的凉亭里聊了许久,宁毅终究仍有行程,只好暂做分别。第二天他们又在这里见面聊了许久,中间还做了些别的什么。待到第三次相见,才找了个不仅仅有桌子的地方。成年人的相处总是枯燥而无聊的,因此暂时就不多做描述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七二章 弥散人间光与雾(六)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手上的伤已经给你包扎好了,你不要乱动,有些吃的要忌口,比如……伤口保持干净,金疮药三日一换,如果要洗澡,不要让脏水碰到,碰到了很麻烦,可能会死……说了,不要碰伤口……” 下午的阳光还显得有些耀眼,成都城北面主体尚未完工的大演武场附属场馆内,数百人正聚集在这里围观“天下第一比武大会”第一轮选拔。 古往今来,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也决定社会面貌。虽然说起来中华文明源远流长,也有着不少令人津津乐道的大事、盛事,但从数千年前至于武朝,精英体制的本质不曾改变,人们说起一个社会如何,有着怎样的成就,主要谈论的是不到百分之五的上层人士的面貌,等而下之的底层,其实从来不存在意义。 武朝的过往重文轻武,虽然三教九流、绿林走卒一直存在,但真要说起让他们的存在具体化了的,许多的理由还是得归于这些年来的竹记说人——虽然他们实际上不可能覆盖整个天下,但他们说的故事经典,其他的说人也就纷纷模仿。 这十余年的过程之后,有关于江湖、绿林的概念,才在一部分人的心中相对具体地确立了起来,甚至于不少原本的练武人士,对自己的自觉,也不过是跟人练个防身的“把式”,待到听了说故事之后,才大概明白天下有个“绿林”,有个“江湖”。 这样的称呼,让他们自觉有个身份。 在二十年前的过往,所谓御拳馆的周侗,在普通人眼中也不过是个把式打得好的拳师罢了,许多乡下武者也不会听说他的名字,只有当习武到了一定层次,才会渐渐地听说什么圣公、什么云龙九现,这才渐渐进入绿林的圈子,而这个绿林,实际上,也是概念并不清晰的挺小的一圈人。 是竹记令得周侗人人皆知,也是宁毅通过竹记将前来刺杀自己的各种匪徒统一成了“绿林”。过去的绿林比武,最多是十几、几十人的见证,人们在小范围内比武、厮杀、交流,更多时候的聚集只是为了杀人抢劫“做买卖”,这些比武也不会落入说人的口中被各种流传。 对于习武者而言,过去官方认可的最大盛事是武举,它几年一次,民众其实也并不关心,并且流传后世的史料当中,绝大部分都不会记录武举状元的名字。相对于人们对文状元的追捧,武状元基本都没什么名气与地位。 成都的“天下第一比武大会”,如今算是史无前例的“绿林”盛会了,而在竹记说的基础上,不少人也对其产生了各种联想——过去华夏军对内开过这样的大会,那都是军方比武,这一次才终于对全天下开放。而在这段时间里,竹记的部分宣传人员,也都像模像样地整理出了这天下武林部分成名者的故事与外号,将成都城内的气氛炒的龙争虎斗一般,好事百姓有空时,便不免过来瞅上一眼。 华夏军击溃西路军是四月底,考虑到与天下各方路途遥远,消息传递、人们赶过来还要耗时间,前期还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的炒作。六月开始做初轮选拔,也就是让先到、先报名的武者进行第一轮比试积累胜绩,让裁判验验他们的成色,竹记说者多编点故事,等到七月里人来得差不多,再截止报名进入下一轮。 到那个时候,天下众人云集成都,文化精英可以去报纸上吵架,俗气一点的可以看比武打斗、到运动会上嘶吼狂欢,还可以通过游行参观女真战俘、彰显华夏军武力,此时私下底各方第一轮的商业合作基本敲定,共同发财、皆大欢喜;而在这个氛围里,人大成立,华夏人民政府正式成立,大家共同见证,合法有效,普天同庆——这是整个大局的基本逻辑。 当然,由于来的人还不算多,这一开始的淘汰赛,观众在前几日的热度后,也算不得非常多。倒是如今贴在场馆外长棚里,带了名字、外号、战绩的各种高手画像,每日里都要引得大量人群关注,而在附近酒楼茶肆中聚集的人们,往往也会绘声绘色地说起某某高手的传闻: “这XXX外号XXX,你们知道是怎样得来的吗……” “这XX与XXX三年前曾在XX比武,当时只有XX在场作为见证……” 又或者是: “你们知道陆陀吗?” “这个榜单,华夏军故意的,要说当今的天下第一,大概有五个人可以参与争夺,当中可能最厉害的一个,你们知道那宁先生血手人屠的名声从何得来……” “却说那林宗吾在华夏军这里都称他为‘穿林北腿’,为何啊?此人身形高瘦,腿功了得……” 各种各样的消息、讨论汇成热烈的气氛,丰富着人们的业余文化生活。而在场馆内,年仅十四岁的少年大夫每日便只是惯例般的为一帮名叫XXX的绿林豪杰止血、治伤、叮嘱他们注意卫生。 坦白说,真要说比武,倒真是没什么好看的,他早几天还全神贯注、兴致盎然地看着那些打斗,到得最近,就完全变成了一副例行公事目光惫懒的大饼脸。 真正的武林高手,各有各的强项,而武林低手,大都菜得一塌糊涂。对于见多了红提、西瓜、杜杀这个级别出手、又在战阵之上磨砺了一两年的宁忌而言,眼前的擂台比武看多了,委实有点别扭难受。 无法标准地出手,便只能复习标准的医学知识来平衡这点难受了,眼见着一身臭汗的壮汉要伸手动绑好的绷带,他便伸过手去拍打一下。 “……说了,不要碰伤口,你这汗出得也多,接下来几天尽量不要锻炼才好……” “哎!”壮汉不太乐意了,“你这小娃娃就是话多,我辈习武之人,当然会出汗,当然会受这样那样的伤!些许刀伤算得了什么,你看这道疤、还有这道……随便包扎一下,还不是自己就好了。看你这小大夫长得细皮嫩肉,没有吃过苦!告诉你,真正的男人,要多锻炼,吃得多,受一点伤,有什么关系,还说得要死要活的……咱们习武之人,放心,耐操!” 宁忌面无表情看了一眼他的伤疤:“你这疤就是没处理好才变成这样……也是你以前运气好,没有出事,我们的周围,随时随地都有各种你看不到的小细菌,越脏的地方这种细菌越多,它进了你的伤口,你就可能生病,伤口变坏。你们这些绷带都是开水煮过的……给你这点绷带你不要打开,换药时再打开!” “细、细什么?” “细菌。”宁忌反正无聊,看着上方在清理擂台场地,也就陪着壮汉多说几句,“是活的小动物,但是很小很小,我们看都看不到,进了伤口就开始吃你的血肉,也就是外邪入侵。你刚才用手挡刀,对面那把刀也不太干净。如果将来有事,你可能会发热,也可能发着发着就死了。” “很小很小那你怎么看到的?你都说了看不到……算了不跟你这小娃娃争,你这包得还挺好……说到用手挡刀,我刚才那一招的妙处,小娃娃你懂不懂?”壮汉转开话题,眼睛开始发光,“算了你肯定看不出来,我跟你说啊,他这一刀过来,我是能躲得开,但是我跟他以伤换伤,他立时就怕了,我这一刀换了他一刀,所以我赢了,这就叫狭路相逢勇者胜。而且小娃娃我跟你说,擂台比武,他劈过来我劈过去就是那一刹那的事,没有时间想的,这一刹那,我就决定了要跟他换伤,这种应对啊,那需要莫大的勇气,我就是今天,我说我一定要赢……” “……确实需要莫大的勇气……恭喜。” 宁忌面无表情地复述了一遍,提着医药箱走到擂台另一边,找了个位置坐下。只见那位包扎好的壮汉也拍了拍自己手臂上的绷带,起来了。他先是环顾四周似乎找了一会儿人,随后无聊地在场地里溜达起来,然后还是走到了宁忌这边。 “哎,我说你这小娃娃,年纪这么小就当大夫了?” 宁忌目视前方:“年纪大的上战场杀敌,年纪小的当大夫,不应该吗?” “说得也是,你也是黑旗的人,黑旗军是真的英雄,我这话孟浪了。”那壮汉样貌粗野,话语之中倒是偶尔就冒出文绉绉的词来,此时还朝宁忌拱手行了一礼,随即又在旁边坐下,“黑旗军的军人是真英雄,不过啊,你们这上面的人,有问题,迟早要出事的……” 宁忌的目光挪到眼角上,撇他一眼,然后恢复原位。那壮汉似乎也觉得不该说这些,坐在那儿无聊了一阵,又看看宁忌普通到极致的大夫打扮:“我看你这年纪轻轻就要出来做事,大概也不是什么好家庭,我也是敬重你们黑旗军人确实是条汉子,在这里说一说,我家主人学富五车,说的事情无有不中的,他可不是瞎说,是私下里曾经说起来,怕你们黑旗啊,一场繁华成了空……” “你家主人是谁?” “你这娃娃别生气,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我家主人也是为你们好,没说你们什么坏话,我觉得他也说得对啊,若是你们这样能长长久久,武朝诸公,许多文曲下凡一般的人物为什么不像你们一样呢?说是你们这边的办法,只能持续三五十年,又要大乱,武朝用儒家,讲什么中、中、中……” “……中庸?” “对,你这小娃娃读过嘛,中庸,才能两三百年……你看这也有道理啊。金国强了三五十年,被黑旗打败了,你们三五十年,说不得又会被打败……有没有三五十年都难讲的,主要就是这么说一说,有没有道理你记得就好……我觉得有道理。哎,小娃娃你这黑旗军中,真正能打的那些,你有没有见过啊?有哪些英雄,说来听听啊,我听说他们下个月才出场……我倒也不是为自己打听,我家头儿,武艺比我可厉害多了,这次准备拿下个名次的,他说拿不到第一认了,至少拿个头几名吧……也不知道他跟你们黑旗军的英雄打起来会怎样,其实战场上的法子不一定单对单就厉害……哎你有没有上过战场你这小娃娃应该没有不过……” 两人坐在那儿望着擂台,宁忌的肩膀已经在话语声中垮下来了,他一时无聊多说了几句,料不到这人比他更无聊。最近华夏军敞开大门迎接外人,报纸上也允许争论,因此内部也曾经做过三令五申,不许军方人士因为对方的些许话语就打人。 当下也只能提着医药箱再换一边地方,那壮汉也知道小朋友生了气,坐在那儿没有再追过来,过得不久,似乎是有人从场外出现,冲那壮汉招手,那壮汉才因为等到了同伴从场内出去。宁忌看了一眼,过来找他那人步伐沉稳,大概有些内家功夫,但把头发练没了一半,这是经脉积累了暗伤,算不得上乘。也不知道是不是对方那准备拿下名次的老大。 台上愚蠢的擂台一场场的决出胜负,外头围观的席位上时而传出叫喊声,偶尔有些小伤出现,宁忌跑过去处理,其余的时间只是松垮垮的坐着,幻想自己在第几招上撂倒一个人。这日临近黄昏,擂台赛散场,兄长坐在一辆看起来寒酸的马车里,在外头等着他,大概有事。 “找到一家烤鸭店,面皮做得极好,酱也好,今天带你去探探,吃点好吃的。” 宁曦最近找到宁忌,十次有八次是去找好吃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整天在成都城内寻找美食。实际上宁忌倒是知道这位兄长的忙碌,虽然才满十八岁,但肩上的事情众多,他只是喜欢跟人打听美食,打听到了存在心里,跟家人聚会时才一块去探,若然真好吃,往往赞不绝口,不好吃也会默默填饱肚子。 两人在车上闲聊一番,宁曦问起宁忌在比武场里的见闻,有没有什么出名的大高手出现,出现了又是哪个级别的,又问他最近在会场里累不累。宁忌在兄长面前倒是活泼了一些,垮着张脸把几天都想吐的槽吐了一路。 如此到了烤鸭店,兄弟俩在楼上叫了个单间,单间临街,能看到道路、行人、阳光、树木与远处的在金黄夕阳中波光粼粼的河道与湖泊。鸭子上来之前,宁曦便从随身带着的包里取出了一叠卷宗,另外还有墨与毛笔。 “这里一共十份,你在后头签字画押。” “什么啊?” “你不用管了,签字画押就行。” “我看看……” 宁曦撇了撇嘴,宁忌看了几眼,卷宗都差不多,皆是郑七命等一帮人对宁忌战场表现的讲述,后头各人也已经签押完毕:“这个是……” “当然是有用的,跟我现在的事情有关系,你不用管了,签字画押,就表示是对的……我本来都不想找你,但是得有个步骤。你先签押,鸭子得上来了。” “什么事啊?”宁忌皱眉。 “那我能跟你说吗?军事机密。” “是不是我三等功的事情?” 宁忌看着宁曦,宁曦扶住额头:“……” “……哥,我听说爹不肯给我那个三等功,他也是想保护我,不给我就算了吧,我也没想要。” “……你先签字,他们说的不是假话吧。不是假话这个功就该给,你拿命拼的。”宁曦这样说着,眼见宁忌仍然犹豫,道,“而且是爹让我帮你申诉的,说明他也愿意把这个功给你,我知道你视功名如粪土,但这关系到我的面子,我们俩的面子,我非得申诉成功不可……这几天跑死我了,都不是这些供词就能搞定,不过你不用管,其他的我来。” 宁忌叹了口气,一份份地画押:“我真的不太想要这个三等功,而且,这样子申诉上去,最后不还是送到爹那边,他一个打回,哥你就白忙了,我觉得还是不要浪费时间……” “你不懂,走了程序以后,爹反而会认的,他很重视这个步骤。”宁曦道,“你虽然最近在当医生,但是知道成都主要要办什么事吧?” “成立代表大会,昭告天下?” 宁忌如此回答,宁曦才要说话,外头小二送烤鸭进来了,便暂时停住。宁忌在那边画押完毕,交还给兄长。 宁曦收好卷宗,待房间门关上后方才开口:“开代表大会是一个目的,另外,还要改组竹记、苏氏,把所有的东西,都在华夏人民政府这个牌子里揉成一块。其实各方面的大头头都已经知道这个事情了,怎么改、怎么揉,人员怎么调动,所有的计划其实就已经在做了。但是呢,等到代表大会开了以后,会通过这个代表大会提出改组的建议,然后通过这个建议,再然后揉成政府,就好像这个想法是由代表大会想到的,所有的人也是在代表大会的指挥下做的事情。” 店里的烤鸭送上来之前已经片好,宁曦动手给弟弟包了一份:“代表大会提意见,专家做解法,人民政府负责执行,这是爹一直强调的事情,他是希望往后的绝大部分事情,都按照这个步骤来,如此才能在将来成为常例。所以申诉的事情也是这样,申诉起来很麻烦,但只要步骤到了,爹会愿意让它通过……嗯,好吃……反正你不用管了……这个酱味道确实不错啊……” 宁曦开始谈美食,吃的滋滋有味,黄昏的风从窗户外头吹进来,带来街道上这样那样的食物香气。 宁曦间中询问一句:“小忌,你真不参加这次的比武大会吗?” 宁忌道:“也没什么厉害的。我要是参加少年场的,就更加没得打了。” 宁曦便不再问。事实上,家里人对于宁忌不参加这次比武的决定一直都有些疑问,不少人担心的是宁忌自从与母亲探望过那些战友遗孀后情绪一直不曾缓和过来,因而对比武提不起兴趣,但事实上,在这方面宁忌已经有了更为开阔的计划。 他早已做了决定,等到时间合适了,自己再长大一些,更强一些,能够从成都离开,游离天下,见识见识整个天下的武林高手,因此在这之前,他并不愿意在成都比武大会这样的场面上暴露自己的身份。 而往后去到其他地方,宁忌这个身份终究会给他带来比一般人更多的危险。他虽然仍旧年少,但在战场上见过了许多生死,便不会盲目地自大。相对于武者或是什么衣着光鲜的公子哥身份,一个游历天下的大夫,能够走得更远也更安全——毕竟谁也不至于随便杀大夫——这也是他近来不断练习医术、为人疗伤治病的原因。 当然,他心中的这些想法,暂时也不会与兄长提起——与家里的任何人都不会透露,否则将来就没有走的可能了。 他想到这里,岔开话题道:“哥,最近有没有什么怪怪的人接近你啊?” “什么?”宁曦想了想,“什么样的人算怪怪的?” “嗯,譬如说……什么漂亮的女孩子啊。你是咱们家的老大,有时候要抛头露面,说不定就会有这样那样的女孩子来勾引你,我听陈爷爷他们说过的,美人计……你可不要辜负了初一姐。” 他一个才十四岁的少年人,说起美人计这种事情来,委实有点强作成熟,宁曦听到最后,一巴掌朝他脑门上呼了过去,宁忌脑袋一晃,这巴掌从头上掠过:“哎呀,头发乱了。” 他整理头发,宁曦哭笑不得:“什么美人计……”随后警觉,“你坦白说,最近看到还是听到什么事了。” “也没什么啊,我只是在猜有没有。而且上次爹和瓜姨去我那边,吃饭的时候提起来了,说最近就该给你和初一姐操办婚事,可以生孩子了,也免得有这样那样的坏女人接近你。爹跟瓜姨还说,怕你跟初一姐还没成亲,就怀上了孩子……” 宁忌原本随口说话,说得自然,到得这一刻,才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微微一愣,对面的宁曦面上闪过一丝红色,又是一巴掌呼了过来,这一下结结实实打在宁忌脑门上。宁忌捧着脑袋,眼睛缓缓地转,然后望向宁曦:“哥,你跟初一姐不会真的……” 宁曦一脚踹了过来,宁忌双腿一弹,连人连椅子一块滑出两米开外,直接到了墙角,红着脸道:“哥,我又不会说出去……” “你你你、你懂个什么你就瞎说,我和你初一姐……你给我过来,算了我不打你……我们清清白白的我告诉你……” “我学的是医术,该知道的早就知道了。”宁忌梗着脖子扬着红脸,对于成人话题强作熟练,想要多问几句,终于还是不太敢,搬了椅子靠过来,“算了我不说了。我吃东西你别打我了啊。” “吃鸭子。”宁曦便也豁达地转开了话题。 兄弟俩随后说着些琐碎事情,吃完了一整只烤鸭和各种配菜——他们自小都修习内家功,消耗大饭量也大——宁忌偶尔瞅兄长一眼,对于某个禁忌的事情倒是好起来,决定下次与初一姐见面,要偷偷给她把个脉。可惜他往日跟着下乡时只当拎包助手,后来长期在军中治外伤,喜脉倒是从未真正号过,也不知道能不能号出来。要是号出来了可得警告他们快点成亲…… 不过该怎么说呢?要是在初一姐面前说,免不了又挨一顿打,尤其是她要是有了宝宝,自己还没法还手…… 兄弟俩此时各怀鬼胎,饭局结束之后便干脆利落地分道扬镳。宁忌背着医药箱回到那仍旧一个人居住的院子。 这时候夕阳已经沉下西面的城墙,成都城内各色的灯火亮起来,宁忌在房间里换了一身衣服,拿着一个小小的防水包裹又从房间里出来,随后翻过侧面的院墙,在黑暗中一面舒展身体一面朝附近的小河走去。 成都城内河水众多,与他居住的院落相隔不远的这条河叫做什么名字他也没打听过,如今还是夏天,前一段时间他常来这边游泳,今日则有其他的目的。他到了河边无人处,换上防水的水靠,又包了头发,整个人都变成黑色,直接走进河里。 远远的有亮着灯光的花船在水上游弋,宁忌划着狗刨从水中流畅地过去,过得一阵又变成躺尸,再过得不久,他在一处相对偏僻的河床边上了岸。 脱掉水靠放开头发,抖掉身上的水,他穿着单薄的黑衣、蒙了面,靠向不远处的一个院子。 熟练地翻墙而入,宁忌在后院的阴影里走,不多时,又沿着墙壁、爬上屋顶,四处巡查了一番。这是一处三进的富人宅邸,居住在这里的人看来还并不多,最后方的院落是一处绣楼,有丫鬟与下人嘿咻嘿咻地将热水提上二楼的房间,宁忌在楼顶上看了片刻。 “这么早就洗澡……” 他心下嘀咕,随后想起今天与兄长说的生孩子之类的事情,便从楼顶上爬下去,在二楼的外墙上找了一处落脚点,探头往窗户里看。 这个观察的位置很好,不光能看见窗户里,而且也能看见院子前方的许多事情。 房间里洗澡的热水已经放好了——宁忌是很怪女人夏天洗澡还要热水这回事的,但想起这绣楼中的女子总是一副郁郁不欢的样子,身体必然很差,也就能从医学上解释得过去。 不多时,一名肌肤如雪、眉如远黛的少女到这边房间里来了,她的年纪约莫比宁忌大个两岁,虽然看来漂亮,但总有一股忧郁的气质在眼中郁结不去。这也难怪,坏人跑到成都来,总是会死的,她大概知道自己难免会死在这,因此整天都在害怕。 由于早已将这女子当成死人看待,宁忌好心起,便在窗户外偷偷地看了一阵…… 然后,前方的院落间,有数人在说笑之中,相携而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七三章 弥散人间光与雾(七)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夜风轻抚,远处灯火洋溢,附近的接到上也能见到行驶而过的马车。此时入夜还算不得太久,眼见正主与数名同伴从前门进来,宁忌放弃了对女子的监视——反正进了木桶就看不到什么了——迅速从二楼上下来,沿着院落间的黑暗之处往前厅那边奔行过去。 这处宅院装潢不错,但整体的范围不过三进,宁忌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对当中的环境早已明了。他稍稍有些兴奋,步履甚快,转眼间穿过中间的庭院,倒差点与一名正从客厅出来,走上廊道的下人碰到,也是他反应迅速,刷的一下躲到一棵花树后方,由极动转眼间化为静止。 待到那下人走了过去,宁忌才咻的探出头来朝客厅望了一眼,片刻之后,犹如老鼠般轻盈而迅速地窜进客厅,沿着柱子上了房梁,躲进一块遮板后方。 笑语声逐渐靠近了前方的客厅大门,随后进来的一共是五个人,四人着长衫,衣服颜色款式稍有差异,但应该都是读人,另一人着相对贵气的员外装,但气质上看起来像是四处奔走的商人。 这五人当中,宁忌只认识前方带路的一位。那是位留着山羊胡子,样貌眼神看来皆仁善可靠的半老儒生,亦是这处宅邸目前的主人,名字叫闻寿宾。 几人进了客厅,一番絮絮叨叨的琐碎话语,没什么营养,无非是夸这宅子布置得雅致的客套话。闻寿宾则大致介绍了一下,这处宅邸原本属于某某商户所有,是用来养外室的别业,后来这商户离开西南,听说他要过来,便将房子卖给了他,地契完整价格不高,华夏军也认可,没什么手尾。 躲在梁上的宁忌一面听,一面将脸上的黑布拉下来,揉了揉莫名其妙有些发热的脸颊,又舒了几口气方才继续蒙上。他从暗处朝下望去,只见五人落座,又以一名半百头发的老儒生为主,待他先坐下,包括闻寿宾在内的四人才敢落座,当下知道这人有些身份。其余几人口中称他“山公”,也有称“浩然公”的,宁忌对城内文人并不清楚,当下只是记住这名字,打算之后找华夏军情报部的人再做打听。 他盯上这处宅邸数日,当然不是仗着武艺高强,染上了偷偷窥人隐私的爱好。这些时日他将夜间在河中游泳当做无聊的爱好,每天晚上都要在成都城里游来游去,一次意外的停留让他听到了闻寿宾与旁人的说话,随后才盯上这处小院。 他连续数日来到这小院偷窥偷听,大概弄清楚这闻寿宾乃是一名熟读诗,忧国忧民的老儒生,满心的计谋,培养了不少女儿,来到成都这边想要搞些事情,为武朝出一口气。 早先他是跟人打听宁毅长子的下落,后来又提及小一点的儿子也可以,再退而求其次也可以调查秦绍谦以及几名军中高层的儿女信息。这个过程中似乎别人对他又有些偏见,令得他白日里去拜会某些武朝同道时吃了白眼,晚上便有些长吁短叹,骂那些傻瓜迂腐,事情至此仍不知变通。 在此之余,老人往往也与养在后方那“女儿”叹息有志不能伸、旁人不解他拳拳之心,那“女儿”便乖觉地安慰他一阵,他又叮嘱“女儿”必要心存忠义、谨记仇恨、报效武朝。“父女”俩相互鼓励的情景,弄得宁忌都有些同情他,觉得那帮武朝儒生不该这么欺负人。都是自己人,要团结。 对于这等“笨贼”,现下就跑去揭穿也没有什么意思,宁忌便每日来听那闻寿宾的长吁短叹、絮絮叨叨,他每日抱怨都有新花样,抱怨得十分精彩,有时候长吁短叹里还会夹杂一些江南故事,令得宁忌赞叹不已,“哦哦,还有这种事情……”自觉开阔了眼界。 抱怨之余,老人白日里也是屡败屡战,四处找关系联络这样那样的帮手。到得今天,看来总算找到了这位感兴趣又靠谱的“山公”,双方落座,下人已经上来了名贵的茶点、冰饮,一番寒暄与恭维后,闻寿宾才详细地开始兜售自己的计划。 “……黑旗十年砥砺,卧薪尝胆,硬生生地从正面击溃了女真西路军,他们军中高层,或已无懈可击……此次以成都做局,广开大门,遍邀四方来客,冒着风险,但也确实是为了他们接下来正式成立朝廷、为能与我武朝分庭抗礼而造势……” 没错没错……宁忌在上方默默点头,心道确实是这样的。 “……黑旗的法子有利有弊,但显见的弊端,对方皆有所防范了。我等于那新闻纸上发言讨论,虽然你来我往吵得热闹,但对黑旗军内里损伤不大,反倒是前几日之事件,淮公身执大义,见不得那黑旗匪类妖言惑众,遂上街与其论辩,结果反倒让街头无识之人扔出石块,脑袋砸出血来,这岂不是黑旗早有防范么……” 那又不是我们砸的,怪我咯……宁忌在上头扁了扁嘴,不以为然。 下方便是一片议论:“愚夫愚妇,愚不可及!” “兴许就是黑旗的人办的。” “黑旗妖言惑众……” “手段下作……” 那山公道:“新闻纸上,展开论辩,属于堂堂之势,王道之法,见效虽不会快,但徐徐推进,能被我等说服者,终究还是多数。”他如此定论,随后又道,“但孙子兵法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胜,只要能多管齐下,办法是不嫌多的,闻兄请接着说。” 孙子兵法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胜……这句话好,记下来记下来……宁忌在房梁上又默念了一遍。 这期间,下方说话在继续:“……闻某卑鄙,一生所学不精,又有些剑走偏锋,唯独自小所知圣贤教诲,无时或忘!拳拳之心,天地可鉴!我手下培养出来的女儿,各个出色,且心怀大义!而今这黑旗方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最易滋生享乐之情,其第一代或许有所防备,可是山公与诸位细思,若是诸位拼尽了性命,苦难了十余年,杀退了女真人,诸位还会想要自己的孩子再走这条路吗……” “……黑旗军的第二代人物,如今恰恰会是如今最大的弱点,他们眼下或许不曾进入黑旗核心,可迟早有一日是要进去的,咱们安插必要的钉子,几年后真兵戎相见,再做打算那可就迟了。正是要今日安插,数年后启用,则这些二代人物,恰恰进入黑旗核心,到时候不论任何事情,都能有所准备。” “……闻某安排在外头的五位女儿,本领姿色各异,却算不得最出色的,这些时日只让她们扮成远来平民,在外闲逛,也是并无可靠讯息、目标,只期望她们能利用各自本领,找上一个算是一个,可如果真有可靠讯息,好好规划,她们能起到的作用也是极大的……” “……而闻某安置在此的六女儿龙珺,非闻某自夸,一等一出色的人才,我见犹怜哪。若真能好好地安排一番,想想,若是进了宁家、秦家的大门,哪怕一开始为一小妾,日后也有大用啊诸位……闻某虽有这几位女儿,可苦于没有消息、渠道,对那宁毅长子,早几日只是远远地见了一眼,人生地不熟,找不到可靠办法、连安排也无从安排啊……” 我每天都在你身边呢……宁忌挑眉。 “……还好今日有山公与诸位前来,山公学识地位,执成都诸公牛耳,天下谁人不为之景仰……” “当不得当不得……”老者摆着手。 “……闻某也知此计策手段,有些上不得台面,可当此时局,闻某愚钝,只能想些这样的法子了。诸位,那宁毅口口声声想要灭儒,我等学生得儒门圣贤两千年恩泽,岂能咽下这口恶气。戴梦微戴公,虽然手段偏激,可说的乃是正理,你不用儒家,手段激烈,那无非是五十年战乱,再死千万人罢了……闻某培养几位女儿,眼下不求回报,但求报效儒家,令天下众人,都能明了黑旗之祸,能防备未来可能之滔天大劫,只为……” 他一番慷慨,随后又说了几句,众人面上皆为之肃然起敬。“山公”开口询问:“闻兄高义,我等已然知晓,只要是为了大义,手段岂有高下之分呢。当今天下危殆,面对此等魔头,正是我等联手起来,共襄义举之时……只是闻公人品,我等自然信得过,你这女儿,是何背景,真有如此可靠么?若我等苦心筹谋,将她送入黑旗,黑旗却将她策反,以她为饵……这等可能,不得不防啊。” 这位山公问的也是理所当然的问题,倒是房梁上的宁忌微微愣了愣,眼前一亮。没错啊,还有这样的做法……旋即又苦恼起来,他一开始想着若这闻寿宾一直碰壁便多看看笑话,若是钓出几条大鱼,之后便手起刀落,将这些傻瓜一打尽,可到得现在……那我现在还杀不杀她们,还要不要揭穿这件事? 题目有点超纲,对于才十四岁又相对直来直往的他来说,一时半刻难以计算出一个结果来。下方闻寿宾已经在解释: “……我这女儿龙珺,日日受我讲解大义熏陶……且她原本乃是我武朝曲汉庭曲将军的女儿,这曲将军本是中原武兴军偏将,后来为刘豫征调,建朔四年,强攻小苍河,惨死于黑旗军之手。龙珺家破人亡,方才被我买下……她自幼熟读诗,父亲去世时已有八岁,因此能记住这番仇恨,同时不耻父亲当年听从刘豫调遣……” “如此一来,此女心有大义,相必也是闻先生教得好。” 有杀父之仇,又对父亲听从刘豫感到羞耻,有赎罪之心,且闻寿宾已对其洗脑八年,如此一来,事情便相对可信了。众人赞叹一番,闻寿宾召来下人:“去叫小姐过来,见见诸位客人。你告诉她,都是贵客,让她带上琵琶,不可失礼。” 下人领命而去,过得一阵,那曲龙珺一系长裙,抱着琵琶踱着轻柔的步子逶迤而来。她知道有贵客,面上倒是没有了深深的郁结之气,头低得恰到好处,嘴角带着一丝青涩的、小鸟般羞怯的微笑,看来拘谨又有分寸地与众人见礼。 宁忌在上头看着,觉得这女人确实很漂亮,说不定下方这些臭老头接下来就要兽性大发,做点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来——他跟着军队这么久,又学了医术,对这些事情除了没做过,道理倒是明白的——不过下方的老头子倒是出乎意料的很规矩。 那“山公”先是温柔和善地询问了对方的名字、身世,随后又颇为正派地赞美和鼓励了她一番。他既然没有乱来,其余众人也都是一张温和而正派的脸。如此交谈一阵,闻寿宾让少女坐在一旁开始为众人表演琵琶,那琵琶声音幽怨,宁忌觉得倒还弹得不错。 幽怨的弹了一阵,山公问她是否还能弹点其它的。曲龙珺手下技法一变,开始弹《十面埋伏》,琵琶的声音变得激烈而杀伐,她的一张俏脸也随之变化,气质变得英武,犹如一位女将军一般。 一曲弹罢,众人终于鼓掌,心悦诚服,山公赞道:“不愧是武家之女,这曲十面埋伏,技法超然,令人恍然回到霸王生前……”之后又询问了一番曲龙珺对诗词歌赋、儒家典籍的看法,曲龙珺也一一回答,声音柔美。 宁忌对她也生出好感来。当下便做了决定,这女人要是真勾搭上兄长或者军队中的谁谁谁,将来分开,难免伤心。而且兄长有了初一姐,若是为了钓大鱼辜负初一姐,还要虚与委蛇这么几年,那也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反正自己对放长线钓大鱼也不擅长,也就不必太早朝上头汇报。等到他们这边人力尽出,筹谋妥当将要动手,自己再将事情汇报上去,顺手把这女人和几个关键人物全做了。让参谋部那帮人也钓不了大鱼,就只能抓人了事,到此为止。 ——如此一想,心里踏实多了。 过得一阵,曲龙珺回去绣楼,房间里五人又聊了好一阵,方才分开,送人出门时,似乎有人在暗示闻寿宾,该将一位女儿送去“山公”居所,闻寿宾点头应诺,叫了一位下人去办。 如此将山公等人先后送走,那闻寿宾回到房里,神色兴奋,又到绣楼去问候了一下曲龙珺,说了些鼓励的话语,着她早些休息,方才回去喝酒庆祝。他高兴时不像失意时絮絮叨叨,喝着酒只是时而拍手,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一点意思都没有。宁忌便不监视他了,又去看看曲龙珺,只见少女坐在床边发呆,也不知道在忧郁些什么。 宁忌想起她在外人前的变脸、弹琵琶时的善变,心想这女人真是信不得的狐狸精,想接近自家大哥,委实该杀。 反正你活不长了,就发你的呆去吧…… 他如此想着,离开了这边院落,找到黑暗的河边藏好的水靠,包了头发又下水朝感兴趣的地方游去。他倒也不急着思考山公等人的身份,反正闻寿宾吹嘘他“执成都诸公牛耳”,明日跟情报部的人随便打听一番也就能找出来。 远远近近,灯火迷离、夜色温柔,宁忌划着无聊的狗刨哗哗哗的从一艘游船的旁边过去,这夜晚对他,委实比白天有趣多了。过得一阵,小狗化作游鱼,在黑暗的水波里,消失不见……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七四章 绵藏锦绣剑与刀(一)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由于这天夜里的见闻,当天晚上,十四岁的少年人便做了光怪陆离的梦。梦中的景象令人面红耳赤,委实了得。 第二天早上起来情况尴尬,从医学上来说他自然明白这是身体健康的表现,但依然懵懂的少年人却觉得丢脸,自己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眼下竟被一个明知是敌人的黄毛丫头诱惑了。女人是祸水,说得不错。 好在眼下是一个人住,不会被人发现什么尴尬的事情。起床时天还未亮,罢了早课,匆匆忙忙去无人的河边洗裤子——为了掩人耳目,还多加了一盆衣服——洗了许久,一边洗还一边想,自己的武艺终究太低微,再练几年,内功高了,炼精化气,便不会有这等浪费精血的状况出现。嗯,果然要努力修炼。 如此想着,手下用力,把正在洗的衣服扯破了。这件衣服是娘做的,回去还得找人补起来。 心情激荡,便控制不住力道,同样是武艺低微的表现,再练几年,掌控入微,便不会这样了……努力修炼、努力修炼…… 带着这样那样的心思洗完衣服,回到院落当中再进行一日之初的晨练,内功、拳法、刀枪……成都古城在这样的黑暗之中渐渐苏醒,天空中浮动稀薄的雾气,天亮后不久,便有拖着馒头售卖的推车到院外叫唤。宁忌练到一半,出去与那老板打个招呼,买了二十个馒头——他每日都买,与这老板已然熟了,每天早晨对方都会在外头停留片刻。 此时的馒头又称笼饼,内里夹馅,实际上等同于后世的包子,二十个馒头装了满满一布兜,约等于三五个人的饭量。宁忌买好早餐,随意吃了两个,才回去继续锻炼。待到锻炼完毕,清晨的阳光已经在城动的天空中升起来,他稍作冲洗,换了新衣服,这才挎上布袋,一面吃着早点,一面离开院子。 时间尚早,考虑到昨夜的情况,他一路朝摩诃池迎宾路那边过去,打算逮个情报部的熟人,偷偷向他打听山公的消息。 此时华夏军已占领成都,往后或许还会当成权力核心来经营,要说情报部,也早已圈下定点的办公场所。但宁忌并不打算过去那边招摇。 大战过后华夏军内部人手捉襟见肘,后方一直在整编和操练投降的汉军,安置金军俘虏。成都眼下处于对外开放的状态,在这边,许许多多的力量或明或暗都处于新的试探与角力期,华夏军在成都城里监控敌人,各种敌人恐怕也在各个部门的门口监视着华夏军。在华夏军彻底消化完这次大战的战果前,成都城内出现博弈、出现摩擦甚至出现火拼都不出。 这对于华夏军内部也是一次锻炼——势力范围从百万扩张到千万,政策上又要对外开放,这样的考验往后也是要经历的。当然,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虽然定下要在成都开大会,此时宁家能呆在成都的,只是父亲、瓜姨、兄长以及自己,武艺最高的红提姨娘如今都呆在张村负责内部安防,以免有什么愣头青热血上涌、铤而走险,跑过来找麻烦。 当然,另一方面,宁忌在眼下也不愿意让情报部过多的参与自己手中的这件事——反正是个慢性事件,一个心怀鬼胎的弱女子,几个傻啦吧唧的老学究,自己什么时候都能动手。真找到什么大的黑幕,自己还能拉兄长与初一姐下水,到时候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保他们翻不了天去。 如此想着,他一面吃着馒头一面来到摩诃池附近,在迎宾路当头观察着进出的人群。华夏军情报部的内层人员有不少年轻人,宁忌认识不少——这也是当年军队捉襟见肘的状况决定的,但凡有战斗力的大多要拉上战场,呆在后方的有老人有孩子也有妇女,信得过的少年人一开始帮忙传递消息,到后来就逐渐成了熟练的内部人员。 辰时三刻,侯元顒从迎宾路里小跑出来,略微打量了附近行人,厘出几个可疑的身影后,便也看到了正从人群中走过,打出了隐蔽手势的少年人。他朝侧面的道路过去,走过了几条街,才在一处巷子里与对方碰面。 宁忌正将手中的馒头往嘴里塞,随后递给他一个:“最后一个了。” “吃过了。”侯元顒看着他挎在身侧已经完全憋掉的布袋,笑道,“小忌你怎么不进去?” “外面有人盯梢,我也没有很重要的事,算了。我这次过来就是找顒哥你的。” “嗯?” “我想查个人。” “小忌你说。” “一个被叫做‘山公’或者‘浩然公’的老头子,读人,一张长脸、山羊胡子,大概五十多岁……” 宁忌向侯元顒形容着对方的特征,侯元顒一面记一面点头,待到宁忌说完,他眉头微蹙:“为什么查他,有什么事情吗?如果有什么可疑,我可以先做报备。” “现在不用,若是大事我便不来这边堵人了。” “嗯,好。”侯元顒点了点头,他自然明白,虽然因为身份的特殊在大战过后被隐藏起来,但眼前的少年随时都有跟华夏军上方联络的方式,他既然不用正式渠道跑过来堵人,显然是出于保密的考虑。事实上有关于那位山公的信息他一听完便有了个轮廓,但话还是得问过之后才能回答。 “……若是‘山公’加上‘浩然’这样的称呼,当是五月底入了城里的关山海,听说是个老儒生,字浩然,剑门关外是有些影响力的,入城之后,找着这边的报纸发了三篇文章,听说道德文章铿锵有力,因此确实在最近关注的名单上。” “道德文章……”宁忌面无表情,用手指挠了挠脸颊,“听说他‘执成都诸公牛耳’……” “牛耳轮不到他。”侯元顒笑起来,“但约莫排在前几位吧,怎么了……若有人这样吹嘘他,多半是想要请他办事。” “情报部那边有盯梢他吗?” “盯梢倒是没有,毕竟要的人手不少,除非确定了他有可能闹事,否则安排不过来。不过一些基本情况当有备案,小忌你若确定个方向,我可以回去打听打听,当然,若他有大的问题,你得让我向上报备。” 宁忌想了想:“想知道他平时跟哪些人往来,哪些人算是他能动用的帮手,若他要打探消息,会去找谁。” “明白了。”侯元顒点头,“约个地方,尽量今晚给你消息。” 两人一番商议,约好时间地点这才分道扬镳。 此时上午的太阳已变得明媚,城市的街巷看来一片祥和,宁忌吃完了馒头,坐在路边看了一阵。啷当的车马伴随着市井间泥水的臭味,交谈的生穿行在质朴的人群间,欢喜的孩子牵着父母的手,街道的那头卖艺的武者才开始吆喝……哪里也看不出坏人来。可宁忌知道,家中的娘亲、姨娘、弟弟妹妹们不能来成都的真实原因是什么。 西南大战结束之后,娘亲带着他拜访了一些大战中牺牲战友的遗孀。华夏军在艰难中熬了十余年,眼见第一次大胜近在眼前,这些人在胜利之前牺牲了,他们家中父母、妻子、儿女的哭泣让人动容。在那之后,宁忌的情绪低落下来,旁人只以为是这一次的拜访,令他受到了影响。 但事实上却不仅仅是这样。对于十三四岁的少年人来说,在战场上与敌人厮杀,受伤甚至身死,这中间都让人感觉慷慨。能够起身抗争的英雄们死了,他们的家人会感到伤心乃至于绝望,这样的情绪固然会感染他,但将这些家人视为自己的家人,也总有办法报答他们。 可它们随后说起成都的庆祝。 宁忌原本以为打败了女真人,接下来会是一片开阔的晴空,但事实上却并不是。武艺最高强的红提姨娘要呆在张村保护家人,母亲与其他几位姨娘来劝说他,暂时不要过去成都,甚至兄长也跟他说起同样的话语。问及为什么,因为接下来的成都,会出现更为复杂的斗争。 往日里疏忽了华夏军势力的天下大族们会来试探华夏军的斤两,这样那样的儒门大家会过来如戴梦微等人一般反对华夏军的崛起,在凶残的女真人面前无能为力的那些家伙,会试探着想要在华夏军身上打打秋风、甚至于想要过来在华夏军身上撕下一块肉——而这样的区别仅仅是因为女真人会对他们赶尽杀绝,但华夏军却与他们同为汉人。 而无数的平民会选择观望,等待拉拢。 这是令宁忌感到混乱而且愤怒的东西。 为什么呢? 他们在女真人面前被打得如猪狗一般,中原沦陷了,江山被抢了,民众被屠杀了,这难道不是因为他们的懦弱与无能吗? 是华夏军为他们打败了女真人,他们为什么竟还能有脸敌视华夏军呢? 他们的失败那样的明显,华夏军的胜利也显而易见。为什么失败者竟要睁着眼睛说瞎话呢? 对与错难道不是明明白白的吗? 为什么那些所谓饱读诗的先生,那些口口声声被人称为“大儒”的读人,会分辨不出最基本的对错呢? 他们是故意的吗?可只有十四岁的他都能够想象得到,如果自己对着某个人睁着眼睛说瞎话,自己是会面红耳赤羞愧难当的。自己也读,老师们从一开始就说了这些东西,为什么人们到了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了,反而会变成那个样子呢? “华夏军是打胜了,可他五十年后会失败的。”一场都没打胜的人,说出这种话来,到底是为什么啊?到底是凭什么呢? 这样的思维让他愤怒。 也是这些事情让他明白过来,那些在大战之中倒下了的英雄们,只是在华夏军中被认为是英雄罢了,这天下还有千万人万万人,根本不明白、不理解、不承认他们的牺牲和价值,甚至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依旧跟自己这边对着干。 华夏军眼下不过百万人而已,却要与千万人甚至万万人对着干,按照兄长和其他人的说法,要慢慢改变他们,要“求”着他们理解自己这边的想法。然后会继续跟女真人打仗,已经觉醒了的人们会冲在前头,已经觉醒的人会首先死去,但那些不曾觉醒的人,他们一边失败、一边抱怨,一边等着别人拉他们一把。 这样的世界不对……这样的世界,岂不永远是对的人要付出更多更多的东西,而软弱无能的人,反而没有一点责任了吗?华夏军付出无数的努力和牺牲,打败女真人,到头来,还得华夏军来改变他们、拯救他们,华夏军要“求”着他们的“理解”,到最后或许都能有个好的结果,可这样一来,岂不是后来者什么都没付出,所有的东西都压在了先付出者的肩膀上? 觉醒者获得好的结果,软弱龌龊者去死。公平的世界本该是这样的才对。那些人读只是扭曲了自己的心、当官是为了自私和利益,面对敌人软弱不堪,被屠杀后不能努力奋发,当别人打败了强大的敌人,他们还在暗中动龌龊的小心思……这些人,统统该死……或许许多人还会这样活着,仍旧不思悔改,但至少,死了谁都不可惜。 对于十四岁的少年人来说,这种“死有余辜”的心情固然有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改变对方思维的“无能狂怒”。但也确确实实地成为了他这段时间以来的思维主调,他放弃了抛头露面,在角落里看着这一个个的外来人,俨如看待小丑一般。 这些人思维扭曲、心理肮脏、生命毫无意义,他不在乎他们,只是为着父兄和家里人的看法,他才没有对着这些人大开杀戒。他每日夜间跑去监视那小院子里的闻寿宾、曲龙珺,存的自然也是这样的心理。 没被发现便看看他们到底要上演怎样扭曲的戏剧,若真被发现,或者这戏剧开始失控,就宰了他们,反正他们该杀——他是快乐得不得了的。 在街头看了一阵,宁忌这才动身去到比武大会那边开始上班。 同样的时刻,严道纶领着于和中去到迎宾路南端的群英会馆递上了拜帖。这处场所,是华夏军用于安置外来宾客的地方,如今已经住进去不少人,从刘光世那边派出来的明面上的使节团此时也正住在这里。 “文帅”刘光世思虑甚深,派出来的时节团队一明一暗,明面上他是原武朝各派系当中首先做出转变的势力,如果华夏军想要表现诚意千金市骨,对他必然有所优待。但考虑到先前的印象不佳,他也选择了各路暗线,这暗中的力量便由严道纶节制。 前几日严道纶在于和中的带领下初次拜访了李师师,严道纶颇有分寸,打过招呼便即离开,但随后却又单独上门递过拜帖。这样的拜帖被拒绝后,他才又找到于和中,带着他加入明面上的出使团队。 “眼下的西南群雄汇聚,第一批过来的各路人马,都安置在这了。” 这处群英会馆占地颇大,一路进去,道路宽敞、木叶森森,看来比北面的风景还要好上几分。各处园林花卉间能看到三三两两、服饰各异的人群聚集,或是随意交谈,或是彼此打量,眉宇间透着试探与谨慎。严道纶领了于和中一面进去,一面向他介绍。 “被安置在北边占了主位的,是晋地过来的那支队伍,女相楼舒婉与乱师王巨云的手下,往日里他们便有这样那样的往来,带队的名字叫安惜福,板着张脸,不太好惹。这一次他们要拿大头……东首安置了左家人,左公左修权,左继筠的左膀右臂,也算得上是左家的大管家,他们靠着左端佑的福泽,向来在华夏军与武朝之间当个和事老。这弑君的事,是和不了的,但揣着明白装糊涂,为福州那边要点好处,问题不大……而除了这两家往日里与华夏军有旧,接下来就轮到咱们这头了……” “当今的成都城里,明面上站着的,无非是三股势力。华夏军是地主,占了一方。像这边这些,还能与华夏军拉个关系、弄些好处的,是第二方。华夏军说它要打开门,说白了要拉拢我们,所以首先站过来的,在接下来的商议中会占些便宜,但具体是怎样的便宜,当然要看怎么个谈法。请于兄你出马,便是为了这个事情……” 于和中想着“果然如此”。心下大定,试探着问道:“不知道华夏军给的好处,具体会是些什么……” “技术。”严道纶压低了声音,“华夏军召集各方前来,便曾在暗中透露些许端倪,此次成都大会,宁先生不光会卖出东西,而且会卖出一些东西的制造技术,要知道,这才是会下蛋的母鸡啊……” 于和中皱了眉头:“这是阳谋啊,如此一来,外头各方人心不齐,华夏军恰能成事。” “于兄透彻,看出来了。”严道纶拱手一笑,“世间大事便是这样,华夏军占得上风,他愿意将好处拿出来,大伙儿便各行其是,各取所需。如戴梦微、吴启梅这等早先便与华夏军势不两立的,固然派出人来想要将这大会破坏掉,可暗地里谁又知道他们派了谁过来假做买卖人占便宜?恰好有他们这些坚决与华夏军为敌的第三方,刘将军才更可能从华夏军这边拿到好处。” 他笑着顿了顿:“纵观古今历史,三国博弈,最是有趣,强者可弱,弱者可强,也正因局势混乱,才恰好是你我男儿建功立业、夺取一番功勋之时。此乃严某肺腑之言,与于兄投契,这才说出来,无论是否有理,还请于兄,不要外传。” 于和中郑重点头,对方这番话,也是说到他的心中了,若非这等时局、若非他与师师恰巧结下的因缘,他于和中与这天下,又能产生多少的联系呢?如今华夏军想要拉拢外头人,刘光世想要首先站出来要些好处,他居中牵线,正好两边的忙都帮了,一方面自己得些好处,一方面岂不也是为国为民,三全其美。 如此想着,使节团的领头者已经从会馆那头迎接出来,这是刘光世麾下的重臣,随后一行人进去,又给于和中介绍了不少刘光世麾下的名士。这些往日里的大人物对于和中一番恭维,随后大伙儿才一番合计,说出了使节团这次出使的期待:枪炮技术、冶铁技术、火药技术……如果情况理想,当然是什么都要,至不济也希望能买回几门重要的技术回去。 本被捧得飘飘然的于和中这才从云端跌落下来,心想你们这岂不是唬我?希望我通过师师的关系拿回这么多东西?你们疯了还是宁毅疯了?如此想着,在众人的议论当中,他的内心愈发忐忑,他知道这里聊完,必然是带着几个重要的人物去拜会师师。若师师知道了这些,给他吃了闭门羹,他回到家恐怕想当个普通人都难…… “其实……小弟与师师姑娘,不过是儿时的一些情分,能够说得上几句话。对于这些事情,小弟斗胆能请师师姑娘传个话、想个办法,可……毕竟是家国大事,师师姑娘如今在华夏军中是否有这等地位,也很难说……因此,只能勉强一试……尽力而为……” 众人商议了一阵,于和中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说了这番话,会所当中一众大人物带着笑容,相互看看,望着于和中的目光,俱都和蔼亲近。 “自然自然……” “只需尽力而为即可……” “于兄辛苦……” “不必有负担,不论是否成事……” 众人都说了许多仗义的话,之后选出两名代表,便跟随于和中,过去拜会师师姑娘了。 递上名帖,等待答复的时间里,于和中的整条内衫,都湿透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七五章 绵藏锦绣剑与刀(二)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名帖被送进去之后,师师迎出来之前,于和中的内心之中,其实都充满了忐忑。 在华夏军击溃了女真西路大军,取得了令整个天下都为之侧目的大胜背景下,作为中间人,跑来跟华夏军协商一笔无论如何看来都显得人心不足蛇吞象的技术买卖,这是于和中人生当中参与过的最大的事件之一。 他倒不是害怕参与大事件,他只是害怕吃了闭门羹、事情搞砸了,往后他能如何自处呢? 这么大的一件事,事先没有给他多少的时间做准备。拉他过去谈一谈,接着就要来找师师拉关系,自己与师师之间的情感,有升温到这样的程度吗?自己能够加以控制吗?多给些时间发展,把握岂不更大一些? 这样的想法没有机会说出来,严道纶等人将他推上台面,面对的局势却俨然是最后一局要开牌了。他在公门当中呆了多年,事情成功固然花花轿子人抬人,事情搞砸了,让谁背锅也是不言而喻的。 另一方面,尽管与师师之间有多年的感情在,他也有过借对方的力量往上搏一搏的想法,可他也并不天真。 师师早年在矾楼便八面玲珑,对许多人的心思一看便知,眼下在华夏军内活跃了这么些年,真事到临头,哪里会让私情左右她的决定?上一次严道纶打个招呼就走,或许还没什么,这一次干脆是使节团的两位领队跟了过来,这名字一看,为的是什么她心中岂能没数。只要传句“没空”的回答,自己这边所有的可能,就都要被堵死。 先前真该说清楚的,要时间的啊…… 这是决定他后半生命运的一刻了。他心中惴惴不安,面上只能强作镇定,好在过得一阵,师师一身浅蓝色居家衣裙迎了出来。双方互相打过招呼,之后朝里头进去。 天空之中白云流淌。又是摩诃池边的小木桌,由于这次跟随于和中过来的两人身份特殊,这次师师的表情也显得正式一些,只是面对于和中,还有着柔和的笑容。带着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的想法,于和中直接向师师坦陈了来意,希望在正式谈判协商之前,找些关系,打探一下这次成都大会的内幕情况。 师师将于和中的话听完,坐在那边的椅子上,神情肃穆地考虑了许久。她看看使节团的两名领队,但最终的目光,还是定在了于和中这边,眼神郑重。 “这次成都大会,不少人都在私下里找关系,不想太被动,我是知道的。可……于兄,你参与进来,这中间会有多少的危险,你想清楚了吗?” 于和中微微蹙眉:“这……略有察觉,不过……若这件事能对两家都有好处,我也是……勉为其难了……” 师师的目光望向其余二人,肃穆的眼神过得片刻才转换得柔和:“谢兄、石兄,两位的大名久仰了,师师一介女流,在华夏军中负责文娱一线的工作,原本不该参与这些事情。不过,一来这次情况特殊;二来你们找到我这位兄长,也确属不易……我能为两位传几句话,能不能成事且不说,可我有个要求。” 她上次与于和中的见面,表露出来的还只是妹妹般的柔和,这一次在谢、石两人面前,却已然是话语迅速、笑容也凌厉的模样。谢、石二人面容肃然:“担凭师师姑娘吩咐。” “无论出什么事,请两位务必护得我这位兄长周全。” 她这话语一出,于和中一来心下安定,知道在刘光世这拨势力当中的位置已经坐稳。另一方面却又忐忑起来,按照她的说法,简直像是介入这件事便会有杀身之祸一般,真有如此严重? 谢、石二人对望一眼,随后道:“这个自然,于兄在我方正受重用,我等岂会置他于险地之中……”如此承诺一番。 师师点了点头,微笑道:“我会帮忙递个话,找上一位关窍上的人物,让你们提前聊上一聊。但今日局势,两位先生也一定明白,我华夏军做局,想要做成这笔买卖,入了局的,想要占个先手,我华夏军固然乐见这种状况,师师因此能帮个小忙,不犯忌讳。然而身在局外的那些人,眼下可都是红着眼睛,不愿意让这笔买卖成交的。” 她顿了顿:“既然是我这位兄长带着你们过来,话我就得明明白白说在前头。一旦入了场,你我双赢,私底下,消息是会传出去的。到时候,风口浪尖,刘家有这个心理准备吗?恕小妹直言,若没有这个心理准备,我这话传也白传,倒不如全按规矩来,胜过私底下争吵,伤了和气。” 她这话一说,于和中那边便全明白了。宁毅抛出格物技术这样的大诱饵吸引各方前来,自然是希望看到各路人马踊跃争先表露意图的,刘光世这边要入场、要占先机、甚至想要内定,宁毅乐见其成,私下里却必然放出消息,把气氛炒热。他固然会给刘将军这边一些好处,但另一方面,自己这些人必然成为众矢之的,到时候进不了场的戴梦微、吴启梅等人还不知道要对自己这边如何口诛笔伐,甚至一些“热血人士”会做出什么事情来,都难以预料。 也是因此,师师方才才首先说,要保护好自己这位兄长的安全。 她是真的对自己上心了……如此一想,心中愈发火热起来。 谢、石二人那边以眼神交流,沉默了片刻:“此事我等自然心中有数,可具体情况,并不好说。而且师师姑娘想必也明白,公开场合我们不会承认任何事情,至于私下里……都可以商榷。” 谈判这种事情,不能太坦率,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做承诺,两人面露为难,话语谨慎。师师却已拍手一笑:“既然有过准备,怎么谈就不关小妹的事了……小玲!”她开口叫来院子里的女兵,“去参谋部那边,找林丘林参谋,让他有空的话尽快过来一趟,有事。” 听得这个名字,谢、石二人对望一眼,大觉有戏。这名叫林丘的年轻军官在华夏军当中军职算不得高,但却是负责务实工作的核心参谋之一。使节团这次过来数日,常能见到高官接待,但对于具体工作大多打着哈哈,一推二五六。至于参谋部、秘处等一些核心职位上负责具体事务运作的官员,他们对外往来甚少,他们偶尔能打听到一个,但对于如何接触,没有办法。 名叫小玲的女兵去后又回来,再过的片刻,一名身着黑色军服的年轻军官朝这边小跑过来,想来便是林丘。师师告罪一番,走了过去,那军官在屋檐下行了一礼,师师跟他交谈了几次,偶尔看看湖岸这边,林丘蹙着眉头,一开始似乎有些为难,但片刻之后,似乎是被师师说服,还是笑着点了头。 师师朝湖边挥手:“和中,你过来一下。” 于和中走过去,师师向他介绍了林丘,随后也想林丘介绍了他,用得口吻和形容却是颇为私人的方式:“这是我儿时的兄长,多年未见,此次只是做个中人……”云云。那林丘立马叫哥——似乎是考虑了对师师的称呼——于和中一时间受宠若惊。 与于和中打过招呼后,林丘走向湖边。于和中与师师留在屋檐下,他心中思绪复杂、温暖,难以言说,有了这次的事情,他在刘光世那边的仕途再无障碍,这一瞬间他也真想就此投奔华夏军,从此与师师相互照应,但稍作理智考虑,便打消了这等念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一时间都说不出来,看见师师对他笑时,甚至想要冲动地伸过手去,将对方的柔荑攥在掌心里。 但师师身上一股说不出的气质终于令他没敢付诸行动。 只见师师望了湖岸那边,微微笑道:“此事我已牵了线,便不再适合涉足其中了,可和中你还是尽量去一下,你要坐镇、旁听,不必说话,林丘得了我的叮嘱,会将你当成自己人,你只要在场,他们自然以你为首。” 于和中看着她:“我……” 师师一笑:“去吧,正事要紧,其他的话,往后再说不妨。不过,此番可以在场,明面上却绝不可站了前台,城里局面复杂,出什么事情的可能都有。他们得了我的叮嘱,当不会如此坑害你,可若有此等端倪,也务必要小心谨慎……有事可以来找我。” “嗯。”于和中郑重点头,微微抱拳后转身走向湖岸边的木桌,师师站在屋檐下看了一阵,随后又叮嘱了小玲为四人准备好午餐以及方便说话的单间,这才因为有事而告辞离去。 于和中知道她不愿意真的牵涉进来,这天也只好遗憾分别。他毕竟是男儿身,固然会为儿女私情心动,可事业功勋才最为重要,那林丘得了师师的牵线,与谢、石二人先是随意地交谈相互了解了一番,待到了房间里,才郑重地拿出一份东西来。却是华夏军在这一次预备放出去,让各方竞标的技术名录。 除了玻璃、香水、造纸、织造等各种商业技术外,军事上的冶铁、火炮、火药等大量让人眼红的核心技术赫然在列,而且标注了这些技术的具体数值,大都领先了外界技术一到两个台阶。委实让人觉得宁毅是不是真的已经疯了。 这些技术的分量难以用钱来估算,购买的方式必然各种各样,交割起来也并不容易,一旦事到临头,谈判都要准备许久,这也是刘光世一方想要抢占先机的理由。而且他们既然愿意首先站出来响应华夏军的号召,也算是帮了华夏军一个大忙,在条件不离谱的情况下,内定个一两项技术,也绝不是没有可能。 于和中明白了这次交易的意义,内心火热起来,随后便专注地将心神投入了进去。 与此同时,师师去到湖边的另一处院落里,与宁毅在湖边的亭子里吃简单的午餐。 “刘家进场了。” 她过来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随后与宁毅详细说起了见面的过程,只在偶尔提起于和中时,言语之间有些遗憾。作为朋友,她其实并不想将于和中拉进这个漩涡里——尽管对方看来兴高采烈,可眼下这种局势,一旦有个意外,普通人是难以全身而退的。 “他又不是你儿子。” 宁毅这样说了一句,师师伸手打他一下。宁毅笑着摇了摇头。 “男人四十了,要有一番事业,风险越大回报越大是很正常的事情,就算你把接下来所有可能全分析给他听,他做的恐怕也是一样的选择。所以啊,没必要这样那样的乱想。其实于和中这次入局,捡的是最大的便宜,简直傻人有傻福。” “你一开始就准备了让人刘家入场吧?” “刘家是最合适的,不觉得吗?”宁毅笑了起来,“这次过来的大小势力,晋地是一开始就跟我们有关系的,左家左右逢源,但他背后站的是福州朝廷,必然不会在明面上第一个出头,其余一些势力太小,给他们好处,他们不一定能整个吞下去。只有刘光世,八爪章鱼,跟谁都有往来,这个众矢之的,只有他带头扛,效果最好。”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随后又讽刺地笑笑:“说到出来打头阵,谢、石二位表面上为难,暗地里肯定要笑破肚子。这次大会做买卖,不能入场的以戴梦微、吴启梅为首,谁要带头跟我们交易,他们都会出来斥责一番。可私下里,刘光世、戴梦微早有协议,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刘家能得什么好处,戴梦微也少不了,所以啊,刘将军根本不怕被斥责,他们肯定在私下里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 “他是占了大便宜啊。”师师看他一眼,“武器技术你也真拿出来卖,军中其实都有些害怕的,怕教会了徒弟,反过来打死师父。” “卖技术原本就是个入侵的过程。”宁毅拿筷子在师师头上敲了一下,“早些年就已经说过,我们这片华夏土地,基本的思维模式是玄学思维,思考的顺序是首先考虑整体,用整体来指导细节。而格物学的基础,是要从部分的认知慢慢扩张到整体,要一是一、二是二,不能靠想象。技术在其次,思维方式才是主体,没有这种思维方式,学了技术也会永远落后。当然,我们现在拿不下他们,消化不了,就让他们帮我们做一点前期工作,将来的思维改造可以更方便一点。” “立恒真就这么瞧不上玄学思维……” “也不是瞧不上,各有特征而已,玄学思维从整体入手,所以老祖宗从一开始就讨论天地,可是天地是什么样子,你从一开始哪里看得懂,还不是靠猜?有的时候猜对了有的时候猜错了,更多时候只能一次次的试错……玄学思维对整体的猜测用在哲学上有一定的好处和创见性,可它在很多具体事例上是非常糟糕的……” 宁毅挥舞着筷子,在自己人面前尽情地哔哔:“就好像玄学思维最容易出现各种看起来不明觉厉的高大上理论,它最容易产生第一印象上的倾向性。譬如说我们看到经商的人追逐财货,就说它导人贪婪,一有了它导人贪婪的第一印象,就想要彻底把它封杀掉,没有多少人能想到,把这些贪婪中的因素当成不好不坏的规律去研究,将来会产生怎样巨大的效果。” 师师想了想:“会没有人种地?” 宁毅一口气噎在喉咙里:“……会产生叫资本主义的未来。算了,不说这个你不懂的。但是格物学的将来你已经看到了,我们过去说有人想要偷懒,想要造出省力的工具,是巧淫技,可技术本身是不好不坏的。《道德经》开篇就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是没有倾向性的,这世上所有事物的基本原理,也没有倾向性,你把它们研究透彻了,可以做好事,也可以做坏事。可玄学思维就是,看见一个坏处,就要打倒一系列的东西,就要堵死一条路。” “又比如说你们最近做的戏剧,让你们写得好看一点好看一点,你们就会说媚俗,什么是媚俗?归根结底不就是研究人心里的规律?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有基本的规律,把它研究透彻了,你才能知道这个社会上每一个年龄、每一个阶层、每一个大类的人会喜欢什么,你怎么样才能跟他们说话,你怎么样才能让他们从无知到有知,从愚蠢到聪明……” “可也没有老是讨好他们的,你连诗都不让写……”师师嘟囔两句。 “现在是研究规律的时候啊李同学,你知不知道未来的工作有多重,过去这世上百分之一的人识字读,他们会主动去看。一旦有一天全部的人都读识字了,我们的工作就是如何让所有的人都能有所提升,这个时候要主动去吸引他们接近他们,这中间第一个门槛就是找到跟他们对接的办法,从百分之一到百分之百,这个工作量有多大?能用以前的办法吗?” “人心的规律、一个人如何成熟起来的客观规律,是教育、文化两个大类发展起来的最底层逻辑,一个六岁的孩子喜欢吃屎,为什么?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就喜欢看女人,为什么?大家一开始都喜欢低俗,为什么?是什么样的客观理由决定的、怎么样能够改变?如果搞文化的人说一句低俗就把低俗抛在一边,那接下来他什么工作也做不成,低俗也好通俗也罢,背后映照的,都是人心人性的规律,是要一点一点,切片解剖的……嗯,你不用管切片解剖是什么……” 中午的阳光照射在凉亭外头,仿佛垂下的纱帘。宁毅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师师沉默下去,渐渐的露出缱绻的微笑。其实十年以前,宁毅弑君之后将她带去小苍河,两人之间也常有各种论辩与吵闹,当时的宁毅比较慷慨激昂,对事情的解答也比较大而化之,到如今,十年过去了,他对许多事情的考虑,变得更为细致也更为复杂。 当然,有的时候,师师也会疑惑,为何要考虑到这么复杂。华夏军尚未杀入中原,造纸作坊的能力也还有待提升,他却已经想到全部人都能念之后的情景了,就仿佛他亲眼见过一般。 而对师师来说,若真让这世上所有人都吃上饭、念上,那已经与大同世界相差无几了,他为何还要考虑那么多的问题呢?玄学与格物,又真有那么大的差别吗? “……十年前在小苍河,你若是能说起这些,我或许便不走了。” 师师说起这句,宁毅微微顿了顿,过得一阵,也微微笑起来,他看向湖面上的远方:“……二十年前就想当个富家翁,一步一步的,不得不跟梁山结个梁子,打了梁山,说稍微帮老秦一点忙,帮不了了就到南边躲着,可什么事情都没那么简单,杀了皇帝觉得无非也就造个反的事,越往前走,才发现要做的事情越多……” 他轻轻点了点胸口:“人心里的规律啊,情理法啊,格物跟玄学的分别,从整体到部分还是从部分到整体……最终会决定一个世界面貌的,是已经深入整个族群潜意识层面的思维方式,几十几百年,所谓的进步其实都是跟这种东西做抗争的过程……妈的,我一个卖楼的,何苦来哉呢……” 他最后摇了摇头,嘟囔两句,师师笑着伸过手来覆在他的手上。暖风吹过湖畔的树木,人影便模糊在了纷乱的林荫里…… ************** 这么好的天气,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看傻瓜比武。曲龙珺和闻寿宾那帮贱狗怎么样了呢…… 同一天的下午时分,宁忌坐在比武大会的会场边百无聊赖时,听到了后方的叫唤声。 “咻!咻咻!” 扁着一张脸的宁忌回过头时,围栏围起的外场边,昨天才受了刀伤的傻瓜壮汉正在向他发出这样的声音:“小大夫、小大夫,过来,过来……” 宁忌扁脸上惫懒的目光毫无波动,将脑袋调转回来,不再理他。 随后那壮汉便朝场内翻进来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七六章 绵藏锦绣剑与刀(三)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比武大会尚在初选,每日里过来观看的人数还不算多,那壮汉出示了选手的腰牌,又朝宁忌这边指指点点一番,随后便被旁边的守卫允许进来。 他昨日才受了伤,今天过来手臂上绷带未动。一番聒噪,却是过来向宁忌买药的。 “……小哥,昨日一试,你这伤药、还有这布可真不错,只可惜一帮杀才乱动,把药都弄洒了,俺们行走江湖,时常受伤,难得碰上这等好东西,因此便想过来向小哥你多买一点,留着备用……对了,认识一下,俺叫黄山,山峰的山,未知小哥姓甚名谁啊……” 这壮汉叽叽喳喳,并且明显没有洗澡,一身汗臭。宁忌瞥了一眼他的伤处,只见绷带脏兮兮的,心下厌恶——他学医之前也是脏兮兮的,只是行医以后才变得讲究起来——当他是死人:“伤药不卖。” “哎,小哥,别这么说嘛,大家行走江湖,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你帮我我帮你,大家都多条路,你看,俺也不白要你的,这边带了银子的……你看你这褂子也旧了,还有补丁,俺看你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你们军中的药,平时还不是随便用,这次卖给俺一些,我这里,三贯钱你看能买多少……” 宁忌看了看钱,转过头去,迟疑片刻又看了看:“……三贯可不少,你就要自己用的这点?” “那不是啊,俺这是……也给这次同路来的师兄弟买,行走江湖嘛,总是有备无患,按照我这伤,二十人份的量,三贯,如何?” “……华夏军的药有数的,我家里人都没了他们才给我补的这个工,为了三贯钱犯纪律,我不干。” 宁忌摇着头,那壮汉便要说话,只听得宁忌手一张,又道:“要加钱。至少五贯。” “……你这孩子,狮子大开口……” “那你去门口外头的药店买,也差不多的。” “那药店……”壮汉犹豫片刻,随后道,“……行,五贯,二十人的分量,也行。” 宁忌点头:“量太大,现在不好拿,你们既然参加比武,会在这边呆到至少九月。你先付一贯当定金,九月初你们离开前,我们钱货两清。” 那壮汉听到这里,不由得愣了愣,眼睛转了好几圈,方才说道:“你这……这生意也拖得太久了,我等一帮兄弟在这边呆两三个月,练功切磋,也难免会受点伤……你这都要了五贯,不合适吧,这样,三天交货,钱货两清,要知道,我们练武的,习惯了江湖险恶,有些东西,在自己身边才踏实,钱财身外物……” 他神色明显有些慌张,如此一番说话,眼睛盯着宁忌,只见宁忌又看了他一眼,眼底有得逞的神色一闪而过,倒也没说太多:“……三天交货,七贯钱。不然到九月。” 这名叫黄山的壮汉沉默了一阵:“……行。七贯就七贯,二十人份,俺黄山交你这个朋友……对了,小兄弟姓甚名谁啊?” “姓龙,叫傲天。” “行,龙小哥,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这……先给你一贯做定金……”这黄山明显想要快些促成交易,手下一动,直接滑过去一贯钱到宁忌手里,宁忌便轻轻收起来,只听对方又道,“对了,我家头儿后天下午过来比试,如果方便的话,咱们后天碰头交易,如何?” “你说了算。” “龙小哥爽快。”他明显肩负任务而来,先前的说话里尽量让自己显得精明,待到这笔交易谈完,情绪放松下来,这才坐在旁边又开始叽叽喳喳的聒噪起来,一边在随意闲聊中打听着“龙小哥”的身世,一边看着台上的比武点评一番,待到宁忌不耐烦时,这才告辞离开。 宁忌没有过多的理会他,只到这一日比武结束收工,才去到武场后台找出那“黄山”的资料看了一看。三贯就已经严重溢价的药物涨到五贯也买,最后不惜花七贯拿下,简直乱来。这叫做黄山的莽汉没有谈判的经验,普通人若重视钱财,三贯钱翻一倍到六贯是个关卡,自己随口要七贯,就是等着他压价,连这个价都不压,除了笨和迫切,没别的可能了。 这些人过来成都参加比武,报名时不可能给出太详细的资料,而且资料也可能是假的。宁忌只是翻看一下,心中有数便可。这日穿着白大褂背着药箱回家,半途之中才隐约察觉被人跟踪了。 他自幼在小苍河、大小凉山之类的地方长大,对于人群之中识别跟踪的本领训练不多。路上行人密集时难以判断,待走到偏僻无人之处,这一猜测才变得明显起来。此时下午的阳光还显得金黄,他一面走,一面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坏人啊,终于来了…… 他面上没有表情,身体倒是激动到战栗,前行之时脚下虚浮,走路左脚绊右脚,便在河畔道旁的树荫下扑通一声摔了一跤。 后方跟踪的那名瘦子隐匿在墙角处,看见前方那挎着箱子的小大夫从地上爬起来,将地上的几颗石头一颗颗的全踢进河里,泄愤之后才显得一瘸一拐地往回走。下午倾泻的阳光中,确定了这位冷面小大夫没有武艺的事实。 **************** 独身一人来到成都,被安排在城市角落的小院当中,有关于宁忌的身份安排,华夏军的内勤部门却也没有马虎。若是有心人到附近打听一番,大概也能收集到少年家人全无,依靠父亲在华夏军中的抚恤金到成都买下一套老院子的故事。 当然,若真详细打听到这个程度,打听者未来到底会面对华夏军中的哪一位,也就难说得紧了。关于这件事,宁忌也并未关心太多,只希望对方尽量不要瞎打听,父母身边负责安全保卫的那些人,与当年心狠手辣的陈驼子爷爷都是一路的,可没有自己这般善良。 外在的布置不至于出太大的破绽,宁忌一时间也猜不到对方会做到哪一步,只是回到独居的院子,便赶快将院落里练习武艺留下的痕迹都收拾干净。 平时练刀劈的木头太多,此时吭吭哧哧收拾了将近一个时辰,又生火煮了简单的饭菜。这个过程里,那位轻功了得的跟踪者还偷偷翻进了院子,仔细将这院落当中的布局查看了一番,宁忌只在对方要进他卧室时端了饭碗过去将人吓走。 夕阳西下,待到宁忌坐在卧室外的屋檐下慢吞吞地将晚饭吃完,那位跟踪者终于翻墙离去——显然对方也是要吃饭的——宁忌趴在墙头偷瞄了片刻,待到确定那人离开了不再回来,他才将卧室里有可能暴露身份的东西进一步藏好,随后穿了适合夜里行动的衣服,背了藏有水靠的小包裹,准备去见白日里约好了的侯元顒。 曲龙珺、闻寿宾那边的戏份正要进入关键时刻,他是不愿意错过的。 离开小院,远远近近的城池浸入一片迷离的灯火当中,宁忌心情激荡。这才是生活嘛——他原本还曾想过跑去参加擂台大杀四方,可那种事情哪有今天这般刺激,既发现了贱狗的阴谋,又被另外一帮坏人盯上,等到对方图谋不轨动起手来,自己当头一刀,然后就能站在黑暗里双手叉腰对着他们哈哈大笑,想一想都觉得开心。 虽然乍看起来这种行为不太光明正大,有点像小人行径,不过,就像父亲教导的那样,对付那帮败类,自己是不用讲什么江湖道义的。 “哈哈哈哈——” 他叉着腰在无人的巷道里模拟了一次,随后左右探头望了望,略感羞耻。遂决定以后再找时间练习练习。 约定的地点定在他所居住的院子与闻寿宾院落的中间,与侯元顒接头之后,对方将有关那位“山公”关山海的基本情报给宁忌说了一遍,也大致叙述了对方关系、党羽,以及城内几位有所掌握的情报贩子的资料。这些调查情报不允许传出,因此宁忌也只能当场了解、记忆,好在对方的手段并不暴戾,宁忌只要在曲龙珺正式出动时斩下一刀即可。 另一方面,情报部的这些人都是人精,尽管自己是私下里托的侯元顒,但即便对方不往上报备,私底下也必然会出手将那关山海查个底掉。那也没关系,关山海交给他,自己只要曲……只要闻寿宾这边的贱狗即可。目标太多,反正迟早得将乐子分出去一些。 “对了,顒哥。”了解完情报,想起今天的黄山与盯上他的那名跟踪者,宁忌随意地与侯元顒聊天,“最近进城图谋不轨的人挺多的吧?” “目标很多,盯不过来,小忌你知道,最麻烦的是他们的想法,随时都在变。”侯元顒皱着眉头道,“从外头来的这些人,一开始有的心思都是看看,看到一半,想要试探,如果真被他们探得什么破绽,就会想要动手。如果有可能把咱们华夏军打得四分五裂,他们都会动手,但是咱们没办法因为他们这个可能就动手杀人,所以现在都是外松内紧、千日防贼。”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随后摇了摇头:“没有办法,这个事情,上面说得也对,咱们既然揽了这块地盘,要是没有这个能力,迟早也要完蛋。该过去的坎,总之都是要过一遍的。” 宁忌点了点头:“这次比武大会,进来那么多绿林人,以前都想搞刺杀搞破坏,这次应该也有这样的吧?” 听他问及这点,侯元顒倒笑了起来:“这个眼下倒是不多,以前咱们造反,过来行刺的多是乌合之众愣头青,咱们也早就有了应对的法子,这法子,你也知道的,所有绿林人想要成群结队,都成不了气候……” 侯元顒说的办法宁忌自然知道,往日里一帮热血的绿林人想要结对过来搞刺杀,华夏军安排在附近的眼线便伪装成他们的同道加入进去。由于竹记的影响,华夏军对天下绿林的监控从来都很深,几十上百人轰轰烈烈的聚义,想要跑来刺杀心魔,中间掺了一颗沙子,其余的人便要被一打尽。 甚至在绿林间有几名资深的反“黑”大侠,实际上都是华夏军安排的卧底。这样的事情曾经被揭破过两次,到得后来,结伴刺杀心魔以求出名的队伍便再也结不起来了,再后来各种流言乱飞,绿林间的屠魔大业局势尴尬无比。 这样的事态里,甚至连一开始确定与华夏军有巨大梁子的“天下第一”林宗吾,在传言里都会被人怀疑是已被宁毅收编的奸细。 这整个事情林宗吾也没法解释,他私下里或许也会怀疑是竹记故意抹黑他,但没办法说,说出来都是屎。面上自然是不屑于解释。他这些年带着个弟子在中原活动,倒也没人敢在他的面前真的问出这个问题来——或许是有的,必然也已经死了。 “……这几年竹记的舆论布置,就连那林宗吾想要过来行刺,估计都无人响应,绿林间其余的乌合之众更成不了气候。”昏暗的街道边,侯元顒笑着说出了这个可能会被天下第一高手活生生打死的内幕消息,“不过,这一次的成都,又有其他的一些势力加入,是有些棘手的。” “什么?” “世家大族。”侯元顒道,“以前华夏军虽然与天下为敌,但我们偏安一隅,武朝会派军队来剿灭,绿林人会为了名气过来行刺,但这些世家大族,更愿意跟我们做生意,占了便宜以后看着我们出事,但打完西南大战之后,情况不一样了。戴梦微、吴启梅都已经跟我们不共戴天,其余的很多势力都出动了人马到成都来。” “就像刚刚说的,他们这次过来,打算干什么,他们自己都不确定。先看、再试探,如果真找到了办法,或者有那么一群人联合起来,非得热血上头打一场,也不是没有可能。这些世家大族,私下里都有自己的护院、私奴,绿林人不可靠,这些人是可靠的。照我们现在知道的,一些大族家里的护院、教头,这次都报名参加了比武大会,下个月军中的许多高手会陆续动手,把他们打趴下,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们不好惹,这样他们也许会投鼠忌器,收敛一点。” “哼!”宁忌眉宇间戾气一闪,“有种就动手,全宰了他们最好!” “唉,我也想这样。”侯元顒拍拍宁忌的肩膀,“不过上头说了,他们完完整整的进来,咱们尽量让他们完完整整地出去,往后才有生意可以做。顶多杀鸡儆猴地动几个,一旦动得多了,也算是我们的失败。小忌你心里不舒服,顶多去参加擂台比武,也不能打死他们。” “……没意思。”宁忌摇头,随后冲侯元顒笑了笑,“我还是当大夫吧。谢谢顒哥,我先走了。” “别闹的太大啊。”侯元顒笑着挥了挥手。 *************** 与侯元顒一番交谈,宁毅便大概明白,那黄山的身份,多半便是什么大族的护院、家将,虽然可能对自己这边动手,但目前恐怕仍处于不确定的状态里。 坏人要来找麻烦,自己这边什么错都没有,却还得顾虑这帮坏人的想法,杀得多了还不行。这些事情当中的理由,父亲曾经说过,侯元顒口中的话,一开始自然也是从父亲那边传下来的,可心里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喜欢这样的事情。 大人的世界放不开手脚,没有意思。他便一路朝着比较有意思的……闻寿宾等贱人那边过去。 时间还算早,他这天晚上也没有游泳,一路来到那院子附近,换上夜行衣。从院子侧面翻进去时,后方临了小河的院子里只有一道身影,却是那一身白衣飘飘的曲龙珺,她站在河畔的凉亭外头,对了夜色中的河水,看起来正在吟诗。 凉亭之中一盏橘黄的灯笼照得满地温柔,白色的衣裙在夜风中款款飘飞,隔了河流远处是成都迷离的夜景,曲龙珺的口中喃喃念着什么。小贱狗还挺有格调……宁忌悄悄从院墙爬下,躲进下方的假山里,伸出手指,照着前方怪石上的一只癞蛤蟆弹出去。 癞蛤蟆飞出去,视野前方的小贱狗也噗通一声,跳进河里。 宁忌愣了愣。 穿着裙子游泳?不方便吧? 脱了游…… 好像也不好…… 他的脸颊,微微热了热。 …… 随后才真的纠结起来,不知道该怎么救人才好。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七七章 绵藏锦绣剑与刀(四)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晚风吹过,气候温暖。白色的衣裙在水里翻腾。 宁忌从假山后探出头来,伸手挠了挠后脑勺。 他身体健康、正值年少,又在战场之上真真正正地经历了生死搏杀,清醒的头脑与敏锐的反应如今是最基本不过的素质。脑袋里或许有些胡思乱想,但对于曲龙珺在干嘛,他其实第一时间便有了认知轮廓。 小贱狗想不开要跳河,这倒也不算什么怪的事情。这家伙心气郁结、气息不畅,连带着身体不好,整日郁郁寡欢,心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明显不少。当然,作为十四岁的少年人,在宁忌看来所谓敌人无非也就是这么一个东西,要不是他们想法扭曲、精神错乱,怎么会连点是非对错都分不清楚,非得跑到华夏军地盘上来捣乱。 他对于这些事情的成因想不清楚,也懒得去想,这些傻瓜随时随地疯了、内讧了、爆炸了、自杀了……他若听到,也会觉得是极其合理的事情。 唯独这小贱狗突然死在眼前让他觉得有些尴尬。 今日入夜出门时,假想之中还有两拨坏人在,他还想着大展宏图“哈哈哈哈”一番。与侯元顒聊完天,发现那位黄山不见得会变成坏人,他心想没有关系,放一放就放一放,这边还有另外一帮贱狗正要做坏事。谁知道才过来,作为坏蛋主角的曲龙珺就直接往河里一跳…… 这种情况下,自己不救她,闻寿宾的阴谋破产了。自己只能提前将他抓住,然后请军队中的叔叔伯伯介入,才能拷问出他其余几个“女儿”的身份,反正乐子不是自己的了。 而若是跑过去救下她,自己身份也暴露了,闻寿宾会察觉到不对,那么为了不出问题,也只能立马将宅子里的贱狗们全都拿下……自己的“哈哈哈哈”还没开始练,仍旧是到了头。 “……” 我看你这是在针对我心魔之子龙傲天…… 他纠结片刻,走到河水边,眼见那水中的扑腾变得微弱,脑中闪过了许多个念头,最终捏着喉咙清了清嗓子。 “救命啊……咳咳,小姐跳水……小姐投河自尽啦!救命啊,小姐投河自尽啦——” 正处于变声期的公鸭嗓艰难地模仿着丫鬟的声音,尖锐地响起来。旋即,迅速奔离。 **************** 几名下人手忙脚乱地将曲龙珺救上来后,女人已经因为呛水处于昏迷状态。救治的过程一塌糊涂,但总算保下了对方的性命。不多时还请来了附近的大夫为曲龙珺做进一步的问诊。 下方忙忙碌碌的过程里,宁忌坐在木楼的屋顶上,神情严肃,并不开心。 华夏军造反之后十余年的艰难,他自有意识起,也是在这等艰难当中成长起来的。身边的父母、兄长对他固然有所保护,但在这保护之外,反映出来的,自然也就是无比残酷的现状。 某位儿时朋友从某个时刻起,忽然没有出现过,一些叔叔伯伯,曾经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了印象的,许久之后才想起来,他的名字出现在了某座墓园的石碑上。他在幼年时期尚不懂得牺牲的涵义,待到年纪渐渐大起来,这些有关牺牲的回忆,却会从时间的深处找回来,令少年感到愤怒,也更加坚定。 他对于敌人,没有丝毫的同情。西南大战在战场上的半年多时间,他救人、杀人都是坚决无比,女真人与南方汉人并不一样的外在令他能够清晰地辨认这种情绪,让他清晰地爱也清晰地恨。 对于曲龙珺、闻寿宾原本也是这样的心态,他能在暗中看着他们所有的阴谋诡计,加以嘲笑,因为在另一边,他心中也无比清楚地知道,一旦到了需要动手的时候,他能够毫不犹豫地杀光这帮贱狗。 这原本应该是一件纯粹让他感到愉悦的事情。 采用迂回的手法救下了曲龙珺,此时冷静下来想想,却让他的心中微微的感到不舒服起来。 敌人并不坚定,自己将来杀还是不杀,她若有什么隐情在,自己考虑还是不考虑?少年是不愿意考虑的,可父母兄长从小的教育却让他的心中或多或少有些膈应。若是打击对方还得讲究手法,杀闻寿宾而不能杀曲龙珺,那跟交给情报部、内务部处理有什么不同? 下意识地救下曲龙珺,是为了让这帮坏人继续肆无忌惮地做坏事,自己在关键时刻从天而降让他们后悔不已。可坏人坏得不够坚定,让他幻想中的期待感大减,自己之前脑子发昏了,为什么没想到这点,她要死让她淹死就好了,这下可好,救了个敌人。 曲龙珺的自杀俨然在他潜意识里喂了一坨屎。他坐在楼顶上的黑暗里,看着远处灯火延绵的成都城区,郁闷地想着这一切。闻寿宾跟什么山公搭上了线,也不知道跑哪去了,这个时候还没有回来,要不然等他回来自己就动手打他一顿得了,然后交给情报部——也不行,他们只是心怀恶意私下串联,如今还没有做出什么事来,交过去也定不了罪。 要不然下去把那女人再扔进河里让她淹死算了,反正她看起来消极怠工,当坏人都不卖力。而且是自己出声救了她,现在让她淹死就算扯平,道理上这么说很显然是没错的…… 但当然不能这样做。 ……妈的,这边没意思了! 少年盘膝而坐,偶尔摸摸手中的刀,偶尔看看远处的灯火,分外烦恼。此时成都城一片灯火迷离,城市的夜色正显得繁华,许许多多的坏人就在这样的城池中活动着,宁忌想起父亲、瓜姨,旋即又想起兄长来,如果能够向他们做出询问,他们必然能给出有用的看法吧? 也不对,或许会觉得自己为了个小姑娘,丢掉了原则。 还有一个月就要正式到达十四岁,少年的烦恼在这片灯火的掩映中,愈发惘然起来…… *************** 温暖的夜风伴随着点点灯火拂过城市的上空,偶尔吹过古旧的小院,偶尔在有了年头树海间卷起阵阵波涛。 夜风并不以好坏来分辨人群,戌亥之交,成都的夜生活正步入最繁华的一段时间——这年月里拥有夜生活的城市不多,外来的行商、儒生、绿林人们只要稍有积蓄,大多不会错过这个时间段上的城市乐趣。 人群在城池当中最为热闹的几处集市汇聚。 华夏军占领成都之后,对于原本城市里的青楼楚馆并未取缔,但由于当初逃走者不少,如今这类烟花行业尚未恢复元气,在此时的成都,仍旧算是物价虚高的高档消费。但由于竹记的加入,各种档次的小戏院、酒楼茶肆、乃至于五花八门的夜市都比往日繁华了几个档次。 对于此时生活匮乏的人们来说,即便是在夜市上美美地逛上几个来回,也已经算得上是值回票价的一趟旅行,至于各类物美价廉的食物、小吃,更是能让外来的观光者们大快朵颐、频呼过瘾。 曲龙珺跳入河里的当时,闻寿宾正与“山公”麾下的几名儒生在城池东面的市集上等待着接下来的一场聚会与接见。在这等待的过程里,他们不免品尝一番美食,随后对于华夏军助长的奢靡之风进行一番批评和议论。 “……西南这头,若论宁毅在华夏军内外推行的两套手法,委实称得上用心险恶。据我所知,他在华夏军内部厉行节俭,其军纪之森严、律法之严苛,举世罕见……可在这外头,便是他授艺手下的竹记,不断寻求这些美食做法,令说人、戏子甚至无识文人不断追求这声色犬马之乐,我甚至听说,有华夏军搞宣传的文人在中多写了几首诗,他也给个批注,这诗词难懂最好去掉……” “……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若用于自身固是美德。可一个大圈子,对内严苛无比,对外则以这些声色犬马讨好世人、腐蚀世人,这等行径,实在难称君子……这一次他说是大开门户,与外头做生意,刘光世之辈趋之若鹜,一批一批的人派过来,我看哪,到时候背一堆这些东西回去,什么美食啊、香水啊、瓷器啊,迟早要烂在这享乐之风里头。” “……刘平叔(刘光世字平叔)那边,本身就烂得厉害,一塌糊涂,可你挡不住他合纵连横,关系经营得好啊。如今天下纷乱,势力交错得厉害,到最后到底是哪家占了便宜,还真是难说得紧。” “……无论如何,既是敌寇之所欲,我等就该反对,华夏军说做生意就做生意,说白了便是看得清楚,这天下哪,人心不齐。刘平叔之辈这样做,迟早有报应!” “善。” “此言有理……” 众人吃着小吃,一面前行,一面相互夸赞。闻寿宾这边除昨日送了一位“女儿”给山公外,今日又带了两名才色俱佳的“女儿”来,待会与一众身份尊贵之人见面,若能出个风头,便能真真正正地打入这片正统文人的圈子了。对于养贩瘦马为生,却饱读圣贤诗、憧憬半生的他来说,这是人生难得的重要时刻之一,当下又恭维了一番说话人:“有理、高见……高见、有理……” …… 同样的夜晚,工作终于告一段落的宁毅获得了难得的清闲。他与西瓜原本约好了一顿晚饭,但西瓜临时有事要处理,晚饭推迟成了宵夜,宁毅自己吃过晚饭后处理了一些可有可无的工作,不多时,一份情报的传来,让他找来杜杀,询问了西瓜目前所在的地点。 “从嘉鱼那边来了几个人,有一位辈分不低,早年与师父那边有些交情,跟圣公那边也是有些香火情的,如今看见咱们这边情况不错,因此赶过来了。还是得好好接待一下。” “哦,武林前辈?”宁毅来了兴趣,“武功高?” 杜杀眯着眼睛,神色复杂地笑了笑:“这个……倒也不好说,老人家辈分高,是有几样绝活,耍起来……应该很漂亮。” 他这样一说,宁毅便明白过来:“那……目的呢?” “不好说。” “猜一下啊。”宁毅笑着,已经到一旁柜子去拿衣服。 杜杀苦笑:“宁先生啊,我这搬弄是非不太好吧?” “正好有空,换身衣服去看看,我装你跟班。”宁毅笑道,“对了,你也认识的吧?过去不露破绽吧?” “老二正好也去了,我过去见一面确实可以。不过,如今这点小事,你还有兴趣呢?要是被人发现了可太尴尬。” “绿林前辈,听你这样一说,也是老得快死了的那种,难得一见。好了别废话,你去换身衣服,显得正式一点。” 两人换了表演的衣服,宁毅稍作装扮,又叫上几名护卫,方才驾了马车出门。车辆经过坡地时,宁毅掀开帘子看不远处人群聚集的城市,五花八门的人都在其中活动,这样那样的敌人,这样那样的朋友,绿林间的事物,确实已经变成微不足道的小小点缀了。 “嘉鱼那边过来的,会不会跟肖征有关系?” 宁毅想起这件事。嘉鱼离武汉不远,那边最大一股汉军势力的领袖是肖征。 “这事情不好说。”杜杀道,“过来的这位前辈叫做卢六同,武艺算是家传,都是手上的活,黄泥手、崩拳、分筋错骨都会一些,早年被人称为卢六通,意思是有六门绝活,但在绿林间……名气平平。圣公造反没他的事,参军抗金也并不参与,虽说是嘉鱼一带的地头蛇,但并不惹事,平素好个名声,不过名气也不大……这些年金人肆虐,还以为他已遭不幸了,近来才知道身体仍然康健。” 既然已经决定要过去见面,对于对方的讯息,杜杀便不再隐瞒。宁毅听完后失笑:“这听起来就是个土财主嘛。” 杜杀道:“这次过来成都,也有八九天了,一开始只在绿林人当中传话,说他与老寨主当年有授艺之恩,霸刀当中有两招,是得了他的指点启发的。绿林人,好吹牛,也算不得什么大毛病,这不,先造了势,今日才来递帖子。西瓜接了帖子,晚上便与老二一块过去了。” “真有这事?哪两招?”宁毅好。 “早年老寨主游历天下,一家一家打过去的,谁家的好处没学一点?四五十年前的事了,我也不知道是哪两招。”杜杀苦笑道。 “老岳父真是传人物啊……”对于那位胸毛凛凛的老岳父当年的经历,宁毅偶尔听说,啧啧称叹,心向往之。 说话间,马车已到了西瓜与那卢六同约好了相见的地方。这是位于城南一家客栈的侧院,附近市井人物居住不少,竹记早在附近安排有眼线,西瓜、罗炳仁等人过来,也有大量亲卫随行,安全风险倒是不大。对方之所以选择这等地方见面,便是想向外界宣扬“我与霸刀真的有关系”,对于这等小心思,身居上位久了,早都见怪不怪。 稍作通传,宁毅便跟随杜杀朝那院子里进去。这客栈的院落并不豪华,只是显得空旷,平素大概会连同里头的厅堂一道做宴席之用,此时一些女兵在附近把守。里头一帮人在厅堂内围了张圆桌落座,杜杀到时,罗炳仁从那边笑着迎出来,圆桌旁除西瓜与一名干瘦老者外,其余人都已起身,那干瘦老者大概便是卢六同。 只见那老者在主座上“哈哈”笑了笑,从杜杀伸了伸手:“这是咱们的‘大内侍卫’来了,霸刀几位贤侄聚首,老夫今日高兴,好,好,哈哈哈哈,坐——” “卢老爷子,诸位英雄,久仰了。”杜杀只有一只手,稍作行礼,领着宁毅朝西瓜那边过去。宁毅与西瓜的目光微微交错,心下好笑。 古怪的、倚老卖老的亲戚哪家哪户都会有几个,倒也算不得什么大场面,只看接下来会出些什么事情而已……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七八章 绵藏锦绣剑与刀(五)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功夫,就是手艺、绝活……以前没有武林这个说法的啊,一个个破烂村子,山高林远土匪多,村东头有个人会点把式,就说是绝活了……你去看看,也确实会一点,比如不知道哪里传下来的专门练手的办法,或者专门练腿的,一个办法练二十年,一脚能把树踢断,除了这一脚,什么也不会……” “……我年轻时便遇上过这么一个人,那是在……襄阳南边一点,一个姓胡的,说是一脚能踢死老虎,家传的练法,右脚力气大,咱们小腿这里,最不济事,他练得比一般人粗了半圈,普通人受不住,可是只要避开那一脚,一推就倒……这就是绝活……真正武艺练得好的,主要是要走、要打,能成事的,大多都是这个样子……” 客栈侧院的厅堂内,名叫卢六同的武林宿老身前放着一杯茶,正在滔滔不绝地与西瓜、杜杀、罗炳仁以及宁毅等人说起武林间的故事。 “……你看啊,当年的刘大彪,我还记得啊,满脸的络腮胡,看起来有年岁了,实际上还是个毛头小伙子,背一把刀,天南海北的到处打,到嘉鱼那会儿,已经有登堂入室的迹象了。他与老夫过招,第十六招上,他扬刀斜斩……哎,从这上面往下斜劈,当时老夫脚下使的是一招莽牛犁地,手上是白猿献果,迎着着刀锋进去,扣住了他的手……” “……当时你们霸刀的那一斩,手上的姿势是很简单的,有那一次后,这一招便多了两个变化,这便是多走、多打的好处,有了弱处,才知道如何变强嘛……你们霸刀如今还是有这一斩吧……” 老人面带微笑,手中比个出刀的姿势,向众人询问。西瓜、杜杀等人交换了眼神,笑着点头道:“有的,确实还有。” 卢六同笑得满意:“武学世家就有传下来的成套的绝活,占了积累的便宜,刘家刀在苗疆一带,一如我卢家在嘉鱼,本就有根基,可根基不代表你真能出人才,要说大彪当年的武艺啊,其实还是那一趟游历当中定下的,此后才有了霸刀的名号。另外青溪方家也算是传过了几代,原本有些小势力,可名声不彰,到得方腊这一代,家道中落了,他反倒因此占了便宜……” “……当年青溪富庶,可朝廷生辰纲的摊派也大,方家那一代,出过几个能人哪。方腊、方百花、方七佛,怎么出来的?家里人太多了,逼出来的,方腊入摩尼教,以为找了条路,可摩尼教是什么货色?从上到下还不是你吃我我吃你,想要不被吃,靠打,靠拼命,有进无退,方家当年还有方询、方铮几个人,名声显赫,也就是火拼时死了嘛。” “方腊打出来了,成了圣公。方百花,虽是女子之身,听说好几次也死了。方七佛为何被称作云龙九现?他善用计谋,每次出手,必然谋定而后动,而且他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每次都是针对别人的弱处出手,别人说他心思缜密无形无迹,其实也就是因为他一开始武功最弱,最后反倒得了云龙九现的名号……唉,其实他后来成就最高,若不是在军阵之中被耽误,想跑本是没有问题的……” “……方家人原本就想在青溪那边打出个天地,打着打着一不小心就到教主级别上了,当时的摩尼教主贺云笙,听说与朝中几位大员都是有关系的,本身也是拳脚厉害的大宗师,老夫见过两年,可惜未曾与之过招……贺云笙之下,圣女司空南轻功、爪功了得,左右护法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谁知道那年端午,方腊等人约了你爹在内的一大群人,在摩尼教总坛,直接挑战贺云笙……” “……谁也想不到他会胜的,可那一仗打完,他就是圣公了嘛。” 老人自恃辈分,说起这些事情来头头是道,间或加上一两句“我与XX见过两面”“我与XX过过两招”的话语,俨然斯人已逝,如今寂寞高手、天下有雪的模样。西瓜、杜杀等人或多或少知道一些细节上的差异,若在平日里见到,大概没什么心情一直听着,但眼下既然宁毅都跑过来凑热闹了,也就面带笑容地由着老人发挥了。 “……当年在摩尼教,圣公之所以能与贺云笙打到最后,主要也是因为你爹大彪在旁压阵。有他、有方百花、方七佛,才算正面压住了司空南那帮人,毕竟霸刀刘大彪刀法通神,而且正面对敌出了名的从不含糊……可惜啊,也就是因为这场比试,方腊夺了贺云笙的位子,其余人散的散逃的逃,方腊又不肯在听北面几家大族的调配,因此才有了后来的永乐之祸……而且也是因为你爹的名声太显赫,谁都知道你霸刀庄与圣公结了盟,后来才成了朝廷首先要对付的那一位……” 这卢六同能够在嘉鱼一带混这么久,如今年过古稀仍旧能打出江湖宿老的牌面来,显然也有着自己的几分本事,凭借着各种江湖传闻,竟能将永乐起事的轮廓给串联和大概出来,也算是颇有智慧了。 摩尼教虽说是走底层路线的民众组织,可与各地大族的联系千丝万缕,背后不知道多少人伸手其中。司空南、林恶禅在位的那一代算是当惯了傀儡的,发展的规模也大,可要说力量,始终是一盘散沙。 方腊杀死贺云笙,赶走司空南等人后,整肃整个江南的教众地盘,终于将整个摩尼教拧成一股绳,而依靠摩尼教的影响,才有厉天闰、石宝、邓元觉、祖士远等人陆续加入其中。从这个层面上来说,贺云笙、司空南时代的摩尼教不过是个黑帮性质的草台班子,在方腊手上整肃后的摩尼教,足以正面吊打一百个“前摩尼教”。 但这样的情况显然不符合各地大族的利益,开始从各个方面真正动手打压摩尼教。随后双方冲突愈演愈烈,才最终出现了永乐之变。当然,永乐之变结束后,再度出来的林恶禅、司空南等人重掌摩尼教,又使得它回到了当年一盘散沙的状况当中,各地教义流传,但管束皆无。尽管林恶禅本人一度也兴起过一些政治理想,但随着金人乃至于楼舒婉这等弱女子的数次碾压,如今看起来,也算是认清现状,不愿再折腾了。 这些情况宁毅依靠竹记的情报络以及搜罗的大量绿林人自然能够弄得清楚,但是这样一位说掌故的老人家能够这样拼出轮廓来,还是让他感到有趣的。要不是装作跟班不能说话,眼下他就想跟对方打听打听崔小绿的下落——杜杀等人不曾真正见过这一位,说不定是他们孤陋寡闻而已。 那卢六同点评完方腊、刘大彪,随后又开始说周侗:“……当年周侗在御拳馆坐镇了十余年,虽然如今说他天下无敌,但我看,他当年能否有这个名号,还是值得商榷的。不过呢,他也厉害,为什么啊,因为除教学生外,他便到处走,到处抱打不平……哎,这就是说过的,打的好的,主要是得多走动……” “……早些年……景翰朝还在的时候,最后天南海北打出名气来的,也就是那林宗吾了,当初是摩尼教护法,倒是没人想到,他后来能练到那个境界的……敌友且不说,当年在嘉鱼,老夫与他过过几招,此人内力深厚,天下难有对手了。他后来在晋地起兵抗金,其实也算是于国有功,我看哪,你们如今要办大事,可以有吞吐天下的气度,这次天下第一比武大会,是可以请他来的……当然,这是你们的内务,老夫也只是这么提上一句……” “他如果想来,我们当然也是欢迎的。”西瓜笑了笑。 “此等胸怀,有大彪当年的气势了。”卢六同满意地夸奖一句。 老人喝一口茶,过得片刻,又道:“……其实武艺要精进,主要也就是得走动,中原大变这十余年来,说起来,北人南下,民不聊生,但实际上,也是逼得北拳南传,融汇交流的十余年,这些年来啊,你们或在西北、或在西南,对于江南绿林,参与不多了,但以老夫所见,倒又有一些人,在这乱世之中,打出了一些名头的……” “……比如当年在临安,有一位聂金城,此人武艺高、背景也深,外号‘蟒侠’,老夫曾与他切磋过几招,聊过一个下午,可惜临安破城之时,此人当是在抵抗中牺牲了,没能逃出来。唉,此人是难得的英雄啊……他的手下有一位叫陈桂枝的,这名字听起来像女人,可此人身形极高,力大无穷,听说这次来了成都……” “……另外,湘楚之地有一位外号老实和尚的中间人,消息灵便、手眼通天,与各家交好,动手虽不多,但老夫知道,这是个狠人……” 宁毅伸手摸了摸鼻子…… 老人虽在嘉鱼默默无闻,但消息看来灵通渊博。此时煮酒论英雄,滔滔不绝地介绍了不少近年来出现的豪侠,随后才渐渐进入正题。 他此次来到成都,带来了自己的次子卢孝伦以及麾下的数名弟子,他这位儿子已经五十出头了,据说之前三十年都在江湖间历练,每年有一半时间奔走各处结交武林大家,与人放对切磋。这次他带了对方过来,便是觉得这次子已然可以出师,看看能不能到华夏军谋个职位,在老人看来,最好是谋个禁军教头之类的职衔,以作起步。 过往在汴梁等地,习武之人得个八十万禁军教头之类的职衔,算是个好出身,但对于已经认识西瓜、杜杀等人的卢家人来说,军中教头这样的职位,自然只能算是起步而已。 “……华夏军在西面山中不断练兵,战阵之上令人钦佩,若比试军阵,东面武朝当中自然无可取之处,但十余年南北武林交汇融合,终究还是有不少可借鉴的绝活出现。孝伦这些年在江南游历,结识各路名家,见闻广博,在军中任一教头,依老夫看来,已能胜任了,因此便让他过来见识一番,老夫也是因为心系故人之后,趁身体还算硬朗,过来这边走一走、看一看……孝伦也有几样绝活,眼下可以演练一番,哈哈……” 那卢孝伦五十多岁,身形看来倒还算健硕,老父亲说话时并不插嘴,此时才站起来向众人行礼。他其余几名师弟随后拿出各种表演器具,如大块大块的水牛骨、青砖、木人桩等物。 那水牛骨又大又坚硬,装在布袋里,几名弟子拿出来在每人面前摆了一块,宁毅如今也算是见多识广,知道这是表演“黄泥手”的道具:这黄泥手算是绿林间的偏门武艺,习练时以黏腻的黄泥为道具,一点一点往手上慢慢抓起,从一小团黄泥慢慢到能用五根手指抓起大如皮球的一团泥,实际上练习的是五根手指的力量与准确性,黄泥手因此得名。 而除抓黄泥的练习之外,这门武艺的练习者每天要做的就是徒手拧各种骨头,到得最后临阵对敌,不论别人出拳还是出脚,他双手一合便能将对方的四肢骨骼直接打碎。这水牛骨的坚硬远胜普通人,以它来表演,方显表演者的力道。 宁毅站在西瓜与杜杀的身后,看着杜杀身前的拿块骨头,嘴唇渐渐翘了起来,也不知触到了什么笑点,忍笑忍得表情渐渐扭曲,肚子乱颤。 他身前两位都是宗师级的高手,尽管背对着他,哪能不清楚他的反应。西瓜皱着眉头微微撇他一眼,随后也疑惑地望向杜杀,杜杀叹了口气,伸手上来轻轻敲了敲拿块骨头——他只有一只手——西瓜于是明白过来,拄着手在嘴边忍不住笑起来。 随后罗炳仁也忍不住笑起来。 那边卢孝伦双手一搓,抓起一块骨头咔的拧断了。 西瓜双手抓住骨头拧了拧,那边罗炳仁也双手拧了拧,果然拧不断。然后两人都朝杜杀看了看。 杜杀叹了口气…… ****************** 此后外头又是数轮表演。那卢孝伦在木人桩上打拳,随后又演示鹰爪、分筋错骨手等几轮绝活的功底,西瓜等人都是高手,自然也能看出对方武艺还行,至少架势拿得出手。只是以华夏军如今人人老兵各个见血的情况,除非这卢孝伦在江南一带本就杀人如麻,否则进了军队那只能算是麻雀入了老鹰巢。战场上的血腥味在武艺上的加成不是架势可以弥补的。 当年夏村战后,童贯等人使一名武状元入武瑞营中接管兵事。武状元想要在军队里打出威风来,擂台上挑了老兵说是切磋,但分生死就是一刀,那名叫罗胜舟的武状元重伤被人抬出去,从此恐怕再没跟谁上过擂台。 对于那些战阵上的老兵来说,许多时候讲章法或许胜不了武林高手,但只要能破防,他们始终有着同归于尽的一刀。 夏村的老兵犹然如此,更何况十年以来杀遍天下的华夏军军人。十数年前如毛一山这等士兵会躲在战阵后方发抖,十数年后已经能正面抓住身经百战的女真大将硬生生地砸死在石头上。那等凶性发出来的时候,是没有几个人能正面抗衡的。 西瓜与杜杀等人相互看看,随后开始陈说华夏军当中的规定,眼下才只是胜利了第一次大的全面战争,华夏军严肃军纪,在许多事情的程序上是无法通融、没有捷径的,卢家世兄艺业高超,华夏军自然无比渴盼世兄的加入,但依然会有一定的程序和步骤云云。 这些话语倒也并非作伪,华夏军打开门迎天下群英,也不至于会将谁往外推,卢家人虽然想走捷径,但本身并非毫无可取之处,华夏军希望他加入自然是应该的,但如果不能服从这种程序,艺业再高华夏军也消化不了,更别提破格提拔他当教头的危险性了——那与送死无异——当然这样的话又不好直接说出来。 听得西瓜、杜杀等人说出这些话来,老人便乐呵呵地表示了认同,对于华夏军军规之严明进行了赞赏。此后又表示,既然华夏军已经有了招人的计划,自己这儿子与几名弟子自然会按照规矩行事,并且他们几人也打算参加这一次在西南举行的比武大会,一切大可等到那时再来商榷。 随后又有各种场面话,相互应酬了一番。 此后又聊了一轮往事,双方大致化解了一番尴尬后,西瓜等人方才告辞离开。 这边人离开之后,回到院落当中的卢孝伦等人脸色立刻阴沉下来:“爹,这是看不起咱们哪。” “你又没打败过女真人,人家看不起,当然也没话说。”卢六同回到桌边,拿起茶水喝了一口,将阴沉的脸色尽量压了下去,表现出平静淡然的风度,“华夏军既然做出了事情,有这等倨傲之气,也是人之常情。孝伦哪,想要拿到什么东西,最重要的,还是你能做到什么……” 那卢孝伦想了想:“儿子自会努力,在比武大会上拿个好的名头。” “眼界太低。”卢六同拿着茶杯,悠悠说了一句,他的目光望向空中,如此沉默了许久,“……准备帖子,最近这些天,老夫带着你们,与此时到了成都的武林同道,都见上一见,坐而论武道。” 老人的目光转向房间里的几人,嘴唇张开,过得一阵,一字一顿地开口:“刘大彪当年,在老夫手上,改过霸刀的两招,今日的霸刀,这两招仍在,它的破绽,也只有老夫最为清楚。刘大彪当年最厉害的决定,便是将霸刀传与整个庄子的人,这些年华夏军能有如此规模,必然也少不了霸刀的帮忙……孝伦啊,做人要往长处看,你得个名次,固然有些用处,可归根结底,还不是你来为华夏军捧了这个场……做人要被看重,你能捧场,也要能拆台。接下来,你去捧场,老夫便要与天下群雄论一论,这霸刀的……些许破绽。” 卢孝伦与几名师弟相互对望,随后皆道:“父亲英明。” “师父英明。” “师父算无遗策……” “黑旗必为今日之事后悔……” “哈哈哈哈……”众人的恭维声中,老人摸着胡子,抑扬顿挫地笑了起来。 ************** 同时,大队的人马离开了这片街道。 宁毅与西瓜同乘一辆马车,去往城市的僻静处。 “这下可好,得罪人了……” “老人家武林前辈,年高德劭,当心他把林教主叫过来,砸你台子……”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七九章 绵藏锦绣剑与刀(六)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老人家武林前辈,年高德劭,当心他把林教主叫过来,砸你台子……” “胖子要是真敢来,就算我和你都不动手,他也没可能活着从西南走出去。老秦和陈凡随便哪边,都够料理他了。” 夜色温柔,马车缓缓地驶过成都街头,宁毅与西瓜看着这夜色,低声闲聊。 “立恒你说,晋地那次败仗之后,死胖子到底干嘛去了?” “展五回信说,林恶禅收了个弟子,这两年教务也不管,教众也放下了,专心培养小孩子。说起来这胖子一生雄心壮志,当着人的面大言不惭什么欲望野心,如今可能是看开了一点,终于承认自己只有武功上的能力,人也老了,所以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宁毅笑了笑,“其实按展五的说法,楼舒婉有想过请他加入晋地的代表团,这次来西南,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好主意啊。”西瓜想了想,拳头敲在手掌上,“怎么没请来?” “从政治角度来说,如果能成功,当然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胖子当年想着在楼舒婉手上占便宜,合伙弄什么‘降世玄女’的名头,结果被楼舒婉摆一道,坑得七七八八,双方也算是结下了梁子,胖子没有冒险杀她,不代表一点杀她的意愿都没有。若是能够趁着这个由头,让胖子下个台,还帮着晋地一块打擂。那楼舒婉可以说是最大的赢家……” 西瓜笑:“如果林恶禅加上那位史进一块到西南来,这场擂台倒是有些看头。竹记那些人要兴奋了。” 宁毅也笑:“说起来是很有意思,唯一的问题,老秦的仇、老岳父的仇、方七佛他们的仇,你、我、绍谦、陈凡……他过剑门关就得死,真想到成都,打谁的名头,都不好使。” 他说到最后,目光之中有冷意闪过。长久以来与林恶禅的恩怨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就宁毅来说,最深刻的无非是林恶禅杀了老秦,但从更大的层面上说起来,林恶禅不过是别人手上的一把刀。 弑君之后,绿林层面的恩怨渐小。对林恶禅,能杀的时候宁毅不在意杀掉,但也并没有多少主动寻仇的心思,真要杀这种武艺高深的大宗师,付出大、回报小,若让对方寻到一线生机跑掉,日后真变成不死不休,宁毅这边也难说安全。 十数年来,双方保持的便是这样的默契。无论多好虚名,林恶禅绝不进入华夏军的领地范围,宁毅虽在晋地见过对方一面,也并不说一定要杀了他。不过一旦林恶禅想要进入西南,这一默契就会被打破,胖子得罪的是华夏军的整个高层,且不论当年的仇怨,让这种人进了成都,西瓜、宁毅等人固然不怕他,但若他发了狂,谁又能保证家中亲人的安全? 宁毅在大局上讲规矩,但在涉及家人安危的层面上,是没有任何规矩可言的。当年在青木寨,林恶禅与红提还算是公平决斗,只是怀疑红提被打伤,他就要发动所有人围殴林胖子,若不是红提后来没事缓解了事态,他动手之后说不定也会将目击者们一次杀掉——那场混乱,楼舒婉原本便是现场见证者之一。 “……双方既然要做买卖,就没必要为了一点意气加入这么大的变数,楼舒婉应该是想吓唬一下展五,没有这样做,算是成熟了……就看戏来说,我当然也很期待你、红提、陈凡、林恶禅、史进这些人打在一起的样子,不过这些事嘛……等将来天下太平了,看宁忌他们这辈人的表现吧,林恶禅的弟子,应该还不错,看小忌这两年的坚决,恐怕也是铁了心的想要往武艺修行这方面走了……” 他顿了顿:“家里有一个能继承你我衣钵的,也好,对吧……” 西瓜点头:“主要靠我。你跟提子姐加起来,也只能跟我势均力敌。” “嗯?这是什么说法?” “你跟我加起来,也只能跟提子姐势均力敌啊。” “……阿瓜你这话就有点太恶毒了。” 马车哒哒的从城市夜间昏暗的光影中驶过,夫妻两人随意地说笑,宁毅看着一旁车窗前西瓜微笑的侧脸,欲言又止。 西瓜应该是感受到这样的目光了,偏过头来:“怎么了?” 宁毅望着她:“老牛头那边来了消息,不太好。”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西瓜接过,叹了口气:“反正也不是第一天这样了……”随后才开始蹙眉看起那信函来。 车厢内安静下来,宁毅望向妻子的目光温暖。他会过来卢六同这边凑热闹,对于绿林的好终究只在其次了。 近两年前的老牛头事变,陈善均、李希铭带着千余华夏军从这边分裂出去,占领了成都平原西北角落自行发展。陈善均心系黎民,指向是平均生产资料的大同世界,在千余华夏军队伍的配合下,吞并附近几处县镇,开始打土豪分田地,将土地以及各种大件生产资料统一回收再进行分配。 回收土地的整个过程并不亲切,此时掌握土地的大地主、富农固然也有能找到斑斑劣迹的,但不可能所有都是坏人。陈善均首先从能够掌握劣迹的地主入手,从严判罚,剥夺其财产,随后花了三个月的时间不断游说、铺垫,最终在精兵的配合下完成了这一切。 这期间固然也有血腥的事件发生,但陈善均坚信这是必须的过程,另一方面跟随他过去的华夏军士兵,大多也深入了解过生产资料平等的重要性,在陈善均以身作则的日日演说下,最终将整个地盘上的反抗都给压服下来。当然,也有部分地主、富农拖家带口地迁入华夏军领地——对于这些说不服却也愿意走的,陈善均当然也无意赶尽杀绝。 于是从去年春天开始,陈善均等人在老牛头创造了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人民公社”。以近两千的武装为基础,治下人口约四万,在一切生产资料归政府的情况下平均了土地,耕牛以及陈善均借华夏军关系购买到的铁制农具归集体分发。当然,这其中问题的种子,也从一开始就存在着。 农具有好有坏,土地也分三六九等,陈善均依靠军队压服了这片地方上的人,军队也从一开始就成为了隐形的特权阶级——当然,对于这些问题,陈善均并非没有察觉,宁毅从一开始也曾经提醒过他这些问题。 由于地方不大,陈善均本身以身作则,每日里则开设学习班,向所有人游说平等的意义、大同的景象,而对于身边的积极分子,他又分出了一匹精锐来,组成了内部监察队,希望他们成为在道德上更为自觉的平等思维捍卫者。尽管这也促成了另一股更高的特权阶级的形成,但在队伍草创初期,陈善均也只能依靠这些“更加自觉”的人去办事了。 十余年来华夏军内部有关于“平等”的探索谈不上完善,老牛头内部的疑惑与摩擦,从一开始就不曾停歇。这段时间里华夏军先是在备战,随后正式与女真西路军进入战斗,对于老牛头的状况并未理会,但原本就安排在那边的钱洛宁等人也在不断地观察着整个事态的发展。 关于利益上的斗争随后总是以政治的方式出现,陈善均将积极分子组成内部监察队后,被排斥在外的部分军人提出了抗议,发生了摩擦,随后开始有人提起分田地当中的血腥事件来,认为陈善均的方式并不正确,另一方面,又有另一种质疑声发出,认为女真西路军南侵在即,自己这些人发动的分裂,如今看来非常愚蠢。 由于这份压力,当时陈善均还曾向华夏军方面提出过出兵帮忙作战的照会,当然宁毅也表示了拒绝。 分田地的喜悦发生在去年上半年,但是到得下半年,各种问题犹如涌动的暗潮,就已经开始上浮。不少军队成员开始出现腐败的情况,监察队当中同样出现了类似的迹象——之所以说是迹象,是因为定罪开始变得模糊而艰难,相互抱团的山头渐渐出现了,去年九月,在一起调查当中甚至出现了农户全家被杀的灭口案,最高层的会议桌上开始吵闹、相互指责。 陈善均与李希铭配合着发动了两次内部整肃,但具体的效果很难定义,他们可以手段严厉地平均土地,但很难对军队内部发动真正的清洗。两次整肃,几个上层被定罪开革,但隐患并未得到消除。 尽管从一开始就定下了光明的方向,但从一开始老牛头的步伐就走得举步维艰,到得今年年初,会议桌上便几乎每天都是争吵了。陈善均等领导层对于春耕的掌控已经在减弱,及至华夏军西南之战大胜,老牛头内部开始有更多人抬出了宁毅的名字,认为不该不听宁先生的话,这里的生产资料平等,原本就没有到它应该出现的时候。 场面之上老牛头的众人都在说着光明的话语,实际上要掩盖的,却是私下里已经爆发的失衡,在内部监督、整肃不够严厉的情况下,腐败与利益侵占已经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而具体的理由自然更加复杂。为了应对这次的冲击,陈善均可能发动一次更加严厉和彻底的整肃,而其余各方也自然而然地拿起了反击的武器,开始指责陈善均的问题。 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混乱情况下,作为“内鬼”的李希铭或许是已经察觉到了某些端倪,因此向宁毅写来信函,提醒其注意老牛头的发展状况。 而事实上,宁毅从一开始便只是将老牛头作为一片试验田来看待,这种伟大理想在初生期的举步维艰是完全可以预料的,但这件事在西瓜这边,却又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他望向车窗边低头看信的女子的身影。 时光如水,将眼前妻子的侧脸变得更为成熟,可她蹙起眉头时的模样,却依然还带着当年的天真和倔强。这些年过来,宁毅知道她念兹在兹的,是那份关于“平等”的想法,老牛头的尝试,原本便是在她的坚持和引导下出现的,但她后来没有过去,这一年多的时间,了解到那边的磕磕绊绊时,她的心中,自然也有着这样那样的焦虑存在。 “或许这样就能好一点……” “或许那样就不会……” 偶尔的几次与宁毅说起老牛头,西瓜说得最多的,也就是这样的话语。只是先前与女真作战的过程中,两人聚少离多,简单的几次相见,这方面的闲聊她也总是压抑着,没有说太多。 这时候西南的战事已定,虽然如今的成都城内一片混乱扰攘,但对于所有的情况,他也早已定下了步骤。可以稍微跳出这里,关心一下妻子的理想了。 “越来越乱了……”籍着灯火与月华,西瓜蹙着眉头将那信函看了许久方才看完,过得片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立恒你说,这次还有可能挺过去吗?” “如果不是有我们在旁边,他们第一次就该挺不过去。”宁毅摇了摇头,“虽然名义上是分了出去,但实际上他们仍然是西南范畴内的小势力,当中的很多人,仍旧会顾虑你我的存在。所以既然前两次都过去了,这一次,也很难说……说不定陈善均心狠手辣,能找到更加成熟的办法解决问题。” 西瓜想了片刻:“……是不是当初将他们彻底赶了出去,反而会更好?” “不成熟的系统模型,经历更残酷的内部斗争,只会崩盘得更早。这种初生期的东西,总是这样子的……” “——你又没有真见过!” 西瓜眉头拧起来,冲着宁毅叫了一声,随后她才深吸了几口气:“你总是这样说、总是这样说……你又没有真见过……” 这一次,大概是因为西南的战争终于结束了,她已经可以为此而生气,终于在宁毅面前爆发开来。宁毅倒并不着恼,朝车外看了看:“你说得对……这边人不多,下去走走吧?” “……嗯。” 西瓜点了点头,两人叫停马车,下车时是城内一处游人不多的安静街巷,路边虽有两者灯光的店铺与人家,但道上的行人大多是附近的居民,小孩子在坊间嘻嘻哈哈地玩耍。他们一路前行,走了片刻,宁毅道:“这边像不像杭州那天的晚上?” “杭州那天晚上宵禁,没人!”西瓜道。 宁毅便靠过去,牵她的手。街巷间两名打闹的孩子到得附近,看见这对牵手的男女,顿时发出有些惊讶有些害羞的声音退向旁边,一身蓝色碎花裙的西瓜看着这对孩子笑了笑——她是苗疆山里的姑娘,敢爱敢恨、大方得很,成亲十余年,更有一股从容的气度在其中。 “我有时候想啊。”宁毅与她牵着手,一面前行一面道,“在杭州的那个时候,你才多大呢,心心念念的说你想当牧羊女,想要全天下的人都能抢得到那个馒头,如果是在另外一种情况下,你的这些想法,到今天还能有这么坚定吗?” “嗯?”西瓜扭头看他。 “当年在杭州的街上,跟你说天下大同、人人平等的是我,阿瓜同学,会不会有那么一部分可能,是因为我跟你说了这些,所以这么多年了,你才能一直把它记得这么坚决呢?我这么一想啊,就觉得,这件事情,也算是我们共同的理想了,对吧……” 他的话语温暖,这样说完,西瓜原本有些反抗的表情也柔和下来了,目光渐渐随着笑容眯起来:“可你不是说,当年是骗我的……” “还是那句话,那个时候有骗的成分,不代表我不信啊。”宁毅笑道,“回头想想,当年我问提子,她想要什么,我把它拿过来,打成蝴蝶结送给她,她说想要天下太平……天下太平我能实现,唯独你的想法,我们这辈子到不了……” “是陈善均到不了。”西瓜望着他,眼神稍有些幽怨,“有时候我想,那些事情如果你去做,会不会就不太一样,可你都没有去做过,就总是说,一定是那样的……当然我也知道,华夏军首先打败女真是要务,你没办法去做陈善均那样的事情,要求稳,可是……你是真的没见过嘛……” “如果……”宁毅轻轻叹了口气,“如果……我见过呢?”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八〇章 绵藏锦绣剑与刀(七)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如果……我见过呢?” “……嗯?” 前方有归家的商贩与他们擦肩而过。应该是没有料到这样的回答,西瓜扭头看着宁毅,微感疑惑。 宁毅依然缓步前行,拉着她的手看了看:“二十年前,就是跟檀儿成亲那天,被人拿了块石头砸在头上,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什么事都忘了。这个事情,一早就说过的吧?” “嗯。”西瓜道,“我记得是个叫做薛进的,第一次听说的时候,还想着将来带你去寻仇。” “算了,挨打之前的宁立恒是个傻乎乎的呆子,挨打之后才好不容易开的窍,记人家的好吧。” 西瓜看着他笑:“檀儿私下里也说,真是怪,嫁你之前还去看过你两次,就会点之乎者也,成亲之后才发现你有那么多鬼点子,都闷在心里,这叫闷骚……”见宁毅白她一眼,才道,“嗯,你说正事,在哪里见过?” 宁毅收回白眼笑了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被打晕的那几天,神游天外,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上的景象,恍恍惚惚的,像是看到了过百年的历史……你别捏我,说了你可能不信,但你先听好不好,我一个傻呆,突然开了窍,你就不觉得怪啊,古往今来那么多神游天外的故事,庄生晓梦迷蝴蝶,我看到这世上另外一种可能,有什么怪的。” 西瓜的神色已经有些无奈了,没好气地笑:“那你接着说,那个世界怎么了?” “说是到了如今的一千年以后,咱们这里还是没有发展出成系统的格物之学来……” “那这一千年的人都是死的啊?” “也不能这么说,儒家的玄学体系在过了咱们这个朝代后,走到了绝对的统治地位上,他们把‘民可’的精神发挥得更加深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给天下人做了一整套的身份规则。没有外敌时他们内部自洽,有外敌了他们同化外敌,所以接下来一千年,朝代更替、分分合合,格物学不用出现,大家也能活得将就。然后……跟你说过的欧罗巴洲,现在很惨的那边,穷则变变则通,首先将格物之学发展起来了……” “……像竹记说的开头了。”西瓜撇了撇嘴,“凭什么我们就再过一千年都发展不出格物学来啊。” “呃……”宁毅想了想,“姑且就认为我们这边日子过得太好了,虽然百姓也苦,但半数的时候,仍然可以供养出一大群养尊处优的肉食者来,没有了生存的压力之后,这些肉食者更喜欢研究玄学,研究哲学,更加在乎对和错,做人更讲究一些。但欧洲那边状况比我们差,动不动就死人,所以相对来说更加务实,捡着一点规律就得利用起这一点规律。所以我们更加在乎对整体的幻想而他们能够相对多的着眼于细部……不一定对,姑且就这样觉得吧。” “说正事。”宁毅摊了摊手,“反正不管怎么样,现在格物学是他们发明的了。一千年以后,在咱们这片土地上掌权的是个外族政权,满洲人,跟人吹嘘自己是今天金人的后裔……你别笑,就这么巧……” “好,一千年后终究让这些金人得了天下了。”西瓜忍住对他这种无创意行为的控诉,“你接着说。” “满洲人闭关锁国,虽然没有格物学,但儒家统治艺术蒸蒸日上,他们觉得自己是天朝上国,过得挺好的。但是欧洲人来了,驾着坚船利炮,拿着火枪。要来抢东西,要来做生意,逼着这个清朝开放口岸,保护他们的利益。一开始大家相互都好,没说要打起来,但慢慢的做生意,就有了摩擦……” “这个是不能写,写了他们就知道你接下来要做什么了……哪有把自己写成反派的……” 宁毅白她一眼,决定不再理会她的打断:“欧洲人火器厉害,满清也觉得自己是天朝上国,当时的清朝掌权者,是个太后,叫做慈禧——跟周佩没关系——说打就打,咱们满清就跟整个天下宣战。然后这一打,大家终于发现,天朝上国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几万的军队,几十万的军队,连人家几千人的部队都打不过了。” “国际社会,落后就要挨打,一旦打不过,国内的好东西,就会被敌人以这样那样的借口瓜分,从那个时候开始,整个中国就陷入到……被包括欧洲在内的许多国家轮番侵略轮番瓜分的状况里,金银被掠夺、人口被屠杀、文物被抢走、房子被烧掉,一直持续……几十上百年……” 宁毅说到这里,话语已经变得缓慢起来。西瓜一开始以为自家夫君在开玩笑,听到这里却不免投入了进来,拧起眉头:“胡说……武朝也是被金国这样打,这不十多年,也就过来了,就算以前,上百年一直挨打的状况也不多吧,跟人有差,不会学的吗!就算从头造这火药大炮,立恒你也只花了十多年!” 宁毅微微笑了笑:“满清的落后,首先当然是格物学的落后,但这只是表象,更加深入的问题,已经是人和当时文化的落后——儒学从眼下开始,又发展了一千年,它在内部结成更加牢固的,压抑人的思维,它从生活、工作、社交的各个方方面面拖住人的手脚。要打败欧洲人,格物发展得比他们好就行了,可你的思维结构不适合做格物,你做人家也做,你永远也追不上你的敌人……阿瓜,我今天把东西卖给他们所有人,也是这样的原因,不改变思维,他们永远会比我慢一步……” 他吸了一口气:“回到满清上去,挨打了,追不上,满清也知道要变,但是要变多少呢?阿瓜,人类社会一个普遍趋势是,任何固有系统都会尽量维持它的本来面目,虽然挨打了要调整,但改多少,人们总会倾向于够用就行。所以在一开始,皇帝在内阁里分出一个部门,好,我们学西方、学格物、学他们造火枪大炮,用这个部门,来保护自己。这个行为叫做‘洋务运动’。” 西瓜捏了他的手掌一下:“你还取个这么恶心的名字……” “‘洋务运动’哪里恶心了……算了,洋务运动是朝廷里分出一个部门来进行改变,要么学人造火枪大炮,要么花钱跟人买火枪大炮,也拿着火枪大炮,练所谓的新兵。但接下来他们就发现,也不行,兵也有问题,官也有问题,国家继续挨揍,跟欧洲十七八个小国家割地、赔款,跪在地下几十年。大家发现,哎,洋务运动也不行,那就要更加多变一点,整个朝廷都要变……” “当时的满清已经是快三百年的国家了,体系臃肿腐败横行,一个部门的改革不行,就要进行从上到下的维新变法。大家觉得过去三百年用儒学体系不断阉割人的血性也不行,民众也要觉醒,要给下面的苦哈哈多一点好处和地位,要让官员更亲切、体系更清明,所以接下来是维新变法。” “但不管被打成什么样子,三百年的封建国家,都是积重难返。以前拿着好处的人不愿意退让,内部矛盾加剧,呼吁和主持变法的人最终被打败了。既然败了,那就解决不了问题,在外头仍然跪着被人打,那么变法不通,就要走更激烈的路子了……大家开始学着说,要平等,不能有满清了,不能有朝廷了,不能有皇帝了……” “就这样,内乱开始了,造反的人开始出现,军阀开始出现,大家要推翻皇帝,要呼吁平等,要开启民智、要给予民权、要注重民生……这样一步一步的,越来越激烈,距离第一次被打过去几十年,他们推翻皇帝,希望事情能够变好。” 西瓜吸了一口气:“你这里杀了皇帝,总快变好了吧……” 宁毅笑着:“是啊,看起来……开天辟地的壮举,社会上的状况有一定的好转,然后有了势力的军阀,就又想当皇帝。这种军阀被推翻之后,接下来的人才放弃了这个想法,旧的军阀,变成新的军阀,在社会上关于平等的呼吁一直在进行,人们已经开始意识到人的问题是根本的问题,文化的问题是根本的问题,所以在那种情况下,很多人都提出要彻底的放弃旧有的儒学思维,建立新的,能够跟格物之学配套的思维方式……” “在整个过程里,他们仍然不断挨打,新的军阀解决不了问题,对过去文化的抛弃不够彻底,解决不了问题。新的格局一直在酝酿,有思想的领导者慢慢的结成先进的党派,为了抵御外敌,大量的精英阶层组成政府、组成军队,尽可能地摒弃前嫌,共同作战,这个时候,海那边的东瀛人已经在不断的战争瓜分中变得强大,甚至想要统治整个中华……” “嘁,倭人矮子,你这故事……” 西瓜发出声音,随后被宁毅伸手在头上敲了一下。 “……精英阶层组成的政府,之后仍然无法改变中华几千年的积重难返,因为他们的思想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是旧的。当了官、有了权以后,他们习惯于为自己着想,当国家越来越虚弱,这块蛋糕越来越小的时候,大家都不可避免地想要为自己捞一点,官大的捞多一些,官小的捞少点,他们一开始也许只是想比饿死的百姓活得好些,但慢慢的,他们发现周围的人都在这样做,其它同伴都认为这种事情情有可原的时候,大家就争先恐后地开始捞……” “……军饷被瓜分,送去军队的壮丁在路上就要饿死一半,敌人从外部侵略,官僚从内部掏空,物资贫乏民不聊生……这个时候整个中华已经在全世界的眼前跪了一百年,一次一次的变强,不够,一次一次的革新,不够……那也许就需要更加决绝、更加彻底的革新!” “……洋务运动之于积重难返的满清,是进步。维新变法之于洋务运动,更进一步。旧军阀替代皇帝,再进一步。新军阀替代旧军阀,又往前走了一步。到有理想有抱负却也难免有些私心的精英阶层替代了新军阀,这里又前进一步。可再往前走是什么呢?阿瓜,你有理想、有抱负,陈善钧有理想,有抱负,可你们手下,能找出几个这样的人来呢?一点点的私心都值得原谅,我们用严厉的军规进行约束就行了……再往前走,怎么走?” “那个时候,也许是那个时代说,再这样不行了。所以,真正高呼人人平等、一切为了人民的体系才终于出现了,加入那个体系的人,会真正的放弃一部分的私心,会真正的相信大公无私——不是什么大官为民做主的那种相信,而是他们真的会相信,他们跟世界上所有的人是平等的,他们当了官,只是分工的不一样,就好像有人要掏粪,有人要当官一样……” “真会有这样的吗?”西瓜道。 “当然不会百分之百是这样,但其中那种平等的程度,是匪夷所思的。因为经过了一百年的屈辱、失败,看见整个国家彻底的没有尊严,他们当中大部分的人,终于意识到……不这样是没有出路的了。这些人其实也有许多是精英,他们原本也可以进去那个精英组成的政体,他们为自己多想一想,原本大家也都可以理解。但是他们都看到了,只是那种程度的努力,拯救不了这个世道。” “他们不断地督促和改造自己,他们会整支部队整个政府发自内心的相信为人民服务。那个时候,华夏上上下下几千年,甚至可以说人类社会有史以来,最清廉的一支部队,才在那里诞生……也可以说,他们是被逼出来的。” 宁毅的话语当中有着憧憬和敬佩,西瓜看着他。对于整个故事,她自然没有太深的代入感,但对于身边的男人,她却能够看出来,对方并非以讲故事的心情在说着这些。这让她微感疑惑,也不由得跟着多想了许多。 “那……接下来呢?”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八一章 绵藏锦绣剑与刀(八)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接下来呢?” “接下来啊,东瀛人被打败了……” “呃……” 宁毅笑着晃了晃手臂:“……东瀛人被打败以后,别忘了西方还有这样那样的坏蛋,他们格物学的发展已经到了一个非常厉害的高度,而华夏……三千年的儒家残留,一百年的积弱不堪,导致在格物学上仍旧与他们差了很大的一个距离。就像之前说的,你落后,就要挨打,人家还是每天在你的家门口晃荡,威胁你,要你出让这样的利益,那样的利益。” “但是我们这边,当时已经有了超越一切的坚强意志,有了能把整个中华拧成一股绳的精神力量。那个时候,哪怕你还饿着肚子,你手上有最后一颗馒头,你会想着把它给你的战友吃,想象一下,那个时候出现的是这样的军队。而西方的格物学,比我们现在要先进一百年,钢铁做的飞机在天上飞,钢铁做的战车在地上跑,他们打出的炸弹,一颗就能炸掉这一整条街……” “华夏……跟西方最强国家的战斗爆发了……” 宁毅望着夜色,微微顿了顿,西瓜皱眉道:“败了?” “不,那是……那段人类历史上,人类最后一次用精神力量硬生生的填平了物质差距的鸿沟,他们打退了西方。到那个时候,挨打了一百二十年的华夏,才第一次的被众多西方国家所重视,赢得了安稳发展的空间。” 他们一路前行,手摆了摆,西瓜笑道:“再接下来,一统天下,千秋万世?” “再接下来……”宁毅也笑起来,“再接下来,他们继续往前走。他们经历了太多的屈辱,挨揍了一百多年,直到这里,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办法,他们看到,对每一个人进行教育和革新,让每个人都变得高尚,都变得关心其他人的时候,竟然能够实现那样伟大的事迹,阿瓜,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呢?” 西瓜看着他。 “他们会继续深入下去,他们用精神意志弥平了物质的基础,然后……他们想在物质不够的情况下,先完成整个社会的精神蜕变,直接越过物质障碍,进入最终的大同社会。” “精神蜕变……怎么变……” “通过课堂教育,和实践教育。” “……”西瓜一时间想不太清楚这些,宁毅倒是望着前方,随后开口。 “……他们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在物质基础尚不满足的情况下,人类难以跨过那道精神的鸿沟。想要达到人人平等,每个人的精神都无比高尚的大同,他们首先还得回头创造物质基础、教育基础、文化基础……” 宁毅说到这里,终于沉默下来,西瓜想了片刻:“精神高尚,与物质有什么关系?” “就好像我吃饱了肚子,会选择去做点好事,会想要做个好人。我如果吃都吃不饱,我多半就没有做好人的心思了。” “那不就是穷**计富长良心了,那样的好人是真正的好人吗?” “什么是真正的好人啊,阿瓜?哪里有真正的好人?人就是人而已,有自己的欲望,有自己的弱点,是欲望产生需求,是需求推动创造了今天的世界,只不过大家都生活在这个世道上,有些欲望会伤害别人,我们说这不对,有些欲望是对大部分人有益的,我们把它叫做理想。你好吃懒做,心里想当官,这叫欲望,你通过努力学习努力奋发,想要当官,这就是理想。” 宁毅笑着:“虽然物质不能让人真正的变成好人,但物质可以解决一部分的问题,能多解决一部分,当然好一部分。教育也可以解决一部分的问题,那教育也得上来,然后,他们扔掉了三千多年的文化,他们又要建立自己的文化,每一个东西,解决一部分问题。等到全都弄好了,到将来的某一天,也许他们能够有那个资格,再向那个终极目标,发起挑战……” “……他们前一次的挑战。”西瓜欲言又止,“他们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他们的挑战怎么了?” “阿瓜,故事只是故事。”宁毅摸了摸她的头,“真正的问题是,在我看到的这些阶段里,真正主导每一次变革出现的核心规律,到底是什么。从洋务运动、到维新变法、旧军阀、新军阀、到精英政府再到人民政府,这中间的核心,到底是什么。”他顿了顿,“这中间的核心,叫做社会共识,或者叫做,群体潜意识。” “这种社会共识不是浮在表面上的共识,而是把这个社会上所有人加到一块,读人可能多一点,当官的更多一点,农民苦哈哈少一点。把他们对世界的看法加起来然后算出一个平均值,这会决定一个社会的样貌。” “当然在一开始,没读的普通人占的比例非常小,越往前走,他们的分量却不容忽视。我们说的满清三百年,突然挨了打,大家就会开始想,怎么办?这个时候提出洋务运动,大家一想,有道理啊,这个变化被大众所接受。” “继续挨打,说明变化不够,大家的想法加起来一算,接受了这个不够,才会有变法维新。这个时候你说我们不要皇帝了……就无法形成社会共识。” “只有当他们继续挨打,不要皇帝,成为社会共识。接着旧军阀成为共识,军阀需要学习外来的理念和技术,慢慢的也成为共识。我们的文化体系明显跟格物学格格不入了,被打了这么久以后,慢慢的要打掉这个文化体系,也才成为共识。精英政府成立以后,都是开了眼看了世界的佼佼者当官,当时的社会共识觉得,这样就行了,所以他们不停的捞,也成为一种共识。” “等到精英政体的盘子做不下去,民不聊生了,大家得出了共识,还要更加的优秀、更加的清廉、更加的严于律己……这样的社会共识会深刻地影响到一批人,他们内心深处认同了这些想法,他们才能做出那样的事情,他们才能在饿着肚子的情况下,把一颗馒头,让给别人。这是一百年来的屈辱,才终于营造出来的社会共识,是大家打心底里觉得应该的东西。” “一百二十年,敌人终于被打败了,外敌没有了,这种共识按照惯性还在延续,可这个时候,大家仍然没有太多吃的。你肚子饿了,面前有一颗馒头,你是让给你的同伴,还是带回去给你家里的孩子呢?” “当这样的问题落到千万人上亿人的身上,你会发现,在最苦的时候,大家会觉得,那样的‘高尚’是必须的,情况好一些了,一部分人,就会觉得没那么必须。如果还要维持这样的高尚,怎么办?通过更好的物质、更好的教育、更好的文化都去弥补一部分,也许能够做到。” “阿瓜,今天你不用管外面这些农民,你就去看那些生、你身边的官员,我的那些学生,你想想,今天的社会共识是什么呢?人人平等?这个社会上绝大部分人甚至还没有形成‘要让种地的识字’这种想法的共识。甚至于不要皇帝这样的共识,我都已经往前跨了好几步,更何况是……老牛头那样的共识呢?” “没有那样的共识,陈善均就无法真正塑造出那样的官员。就好像华夏军当中的法院建设一样,我们规定好条文,通过严肃的步骤让每个人都在这样的条文下做事,社会上出了问题,不管你是富人还是穷人,面对的条文和步骤是一样的,这样能够尽量的平等一些,可是社会共识在哪里呢?穷人们看不懂这种没有人情味的条文,他们向往的是青天大老爷的判案,所以哪怕三令五申不停开班进行教育,下去外头的巡回执法组,很多时候也还是有想当青天大老爷的冲动,抛开条文,或者从严处理或者开一面。” “判得也没什么不好的。”西瓜嘟囔一句。 “倒也不算不好,总得慢慢摸索,慢慢磨合。”宁毅笑着,随后朝着整个夜空划了一圈,“这天下啊,这么多人,看起来没有联系,天下跟他们也无关,但整个天下的样子,终究还是跟他们连在了一起。社会政体的样貌,可以提前一步,可以落后一步,但很难产生巨大的跨越。” “就好像当官一样,每个人口头上都痛恨贪官污吏,但如果你的叔叔当了官,你是觉得他应该清廉无比呢?还是觉得他多少帮帮家里人也很应该?大众脑子里的想法,会决定这个世界的样子。假设今天人人平等前进了一大步,你是升斗小民,出了点事,你第一反应是想要找个关系帮忙,还是想着直接让司法机关按条纹办事。社会的样子,就在这些想法平均值里,上下波动。” “我一年可以在华夏政府里开几百场的会,拼命告诉他们你们要清廉,可这些会议,不可能真正打败和扭转人心里的共识。整个社会潜意识里的共识,是文化决定的。” 他们转过前方的长街,又朝一处僻静的广场转出去,旁边已经是一条小河,河上花船驶过,反射粼粼的波光。两人安静地走了一阵,西瓜道:“难怪你让竹记……写那些东西……” “能深入潜意识的,只有文化。”宁毅笑得复杂而疲倦,“想要人人平等,你得让人们的生活里,充满关于平等的故事,我们想要告诉别人,家天下的罪恶,就要让他们讨论皇帝的昏庸无能。当然整体来说不是这么简单,但这里是大头……我们可以拖着这个社会前进一步,每前进一步,就要所有人的心底打好基础,一步走完,才有可能去下一步,否则你多跨一步,他们会把你拉回来。” “陈善均的老牛头,可以带来很多的关于平等的经验……比如说他一开始粗暴地分田地,是因为有我们的兵给他压阵,如果没有华夏军这个庞然大物做前提呢?是不是得用更长的时间,做出更好的舆论来?他经营老牛头两年,一开始跟人说平等,到遇上这样那样的问题,他会不断增加自己的理论和说法,不管他走不走得过去,他的这些,都会成为将来往前走的基石……” “但如果说让我来,阿瓜,你高看我了,我也走不过,因为我害怕每个人心底的潜意识。你一旦走得太快,他们拖住你,甚至于在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他们就会杀了你……” “你整天的……都在想些什么哦。” 西瓜伸手去抚他的眉头,宁毅笑道:“所以说,我见过的,不是没见过。” “你这个故事里,要实现大同,恐怕还得几百年吧?” “恐怕是要……” “他们还会进行下一次挑战吗?那个时候是什么样的?” “后面的看不清楚了啊……” “编个故事都不能编全一点……” “所以说是真的看到了,又不是我自己由着性子瞎扯的,不相信算了……” “你说得这么有说服力,我当然是信的。” 宁毅看她,西瓜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了眨。 “算了,对了你之前说洋务运动很恶心,是怎么回事?” “就是很恶心啊!” 两人说笑着,一路前行,到得前方的一段路口,灯火又亮起来,路上兼有行人。西瓜陡然看到了谁,拉了宁毅悄么么地往前走。随后夫妻俩躲在一处巷子后头,探出脑袋往前方偷窥。 “谁啊?”扒在妻子肩膀上,宁毅皱眉道。 “城里的一个坏人,你看,那个老头,叫做关山海的,带了个女人……大Y魔……这几天经常在新闻纸上说咱们坏话的。” 宁毅撇了撇嘴:“你够了,不要面子的啊。眼下成都城里成千上万的坏人,我打开门放他们进来,哪一个我放在眼里了,你拉着我这样偷窥他,被他知道了,还不得吹牛吹一辈子。走了走了,多看他一眼我都丢脸。” “不是的。”西瓜挥手打他,“今天下午,宁忌托侯元顒查这个老东西,有人提了一句,不知道是为什么,这不是正好遇上了……老东西得罪我儿子……” “嗯?”宁毅皱起眉头,趴在西瓜身后也多看了几眼,“行了,什么得罪不得罪的,就那老头的身板,要真得罪了,老二早把他卸了八块……不对,你觉得老二会这样做吗?” “不知道啊。”西瓜道,“小忌挺乖的。” “唉,算了,一个老头子嫖妓,有什么好看的,回去再找人查。走了走了。” “不能查,小忌我练出来的,厉害着呢,他偷偷找的小侯,你大张旗鼓地一闹,他就知道暴露了。还不得说我们整天在监视他。” “你这样说也有道理,他都知道偷偷找人了,这是想避开我们的监视,显然心里有鬼……是不是真得派个人跟着他了?”如此说着,不免朝那边多看了两眼,随后才觉得有失身份,“走了,你也看不出什么来。” “我半夜过来宰了他。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不能这样……走了。” “别拉我,我……” 撕拉—— 月光照耀下的那边,关山海带着女人进了大大的宅院,这边的两夫妻站在了偏僻的小巷当中,没好气地对望。 “哪有你这样的,在外头撕自己女人的衣服,被别人看到了你有什么得意的……” “说了走了走了,你天神一样的相公都说话了,你当耳边风……一个老东西,回头我就叫人抓了他灌辣椒水……” 西瓜伸出双手打他,宁毅也扬手还击,两人在黑暗的巷道间将双手抡成风车互相殴打,朝回家的方向一路过去。 这一夜星火如织,西瓜因老牛头而来的低落情绪在被宁毅一番“瞎掰打岔”后稍有缓解,回来之后夫妻俩又各自看了些东西,有人将密报给西瓜送来,却是钱洛宁对老牛头状况的报警也到了。 一路磕磕绊绊走到这里,老牛头还能否坚持下去,谁也不知道。但对于宁毅来说,眼下成都的一切,必然都是重要的,一如他在街头所说的那样,成千上万的敌人正在往城内涌来,华夏军眼下看似机械应对,但内里无数的工作都在进行。 西瓜回忆着丈夫先前所说的所有事情——尽管听来如天方夜谭,但她知道宁毅说起这些,都不会是无的放矢——她抓来纸笔,犹豫片刻后才开始在纸上写下“OO运动”四个字。 她实在不想写出开头那两个字来。宁毅太坏了,这么正经的事情上也瞎掰。 “OO运动”之后,是“维新变法”、“旧军阀”、“新军阀”……等等。依靠回忆将这些写完,又一遍一遍地反复想着宁毅所说的“那个世界”。 这是他所看到的步骤吗?这一条道路,真的如此漫长而且艰难吗?是因为他从不敢轻易地考虑成功,所以才会放任老牛头的分裂?才会将一切的探索当成是实验? 一百多年的屈辱和探索,不停地找路,不停地失败,再不停地总结经验和修改道路,绝对的正确在哪一刻都没有真正的出现过。如果自己置身于那样的一个世界,会是怎样的感受呢?奋发还是绝望? 她还能记得当年在杭州街头听到宁毅说出那些平等言论时的激动,当宁毅弑君造反,她心中想着距离那一天已然不远了。十余年过来,她才每一天都愈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夫君是以百年、千年的尺度,来定义这一事业的成功的。 人生真短暂啊……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八二章 绵藏锦绣剑与刀(九)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一夜轮番的应酬,接近暂居的小院,已近子时了。 由于被灌了不少酒,中间又吐了一次,闻寿宾不耐马车的颠簸,在距离院落不远的街巷间下了车。想着要走一走,对今夜的两次应酬稍作复盘:哪些人是好说话的,哪些不好说,哪些有弱点,哪些能往来。 若是在其他的地方,这样的时间走在外头,或多或少有些不安全。但一来他今日心情亢奋、激动难言,二来他也知道,最近这段时间成都城外松内紧,华夏军携击溃女真人的威势,狠抓了几个典型,令得街面上治安清明,他这般在街上走一走,倒也不怕有人要害他性命——若是要钱,将袋子给了便是,他今天倒也并不在乎这些。 夜晚的风温暖而和煦,这一路回到院落门口,心情也开朗起来了。哼着小曲进门,丫鬟便过来告诉他曲龙珺今日失足落水的事情,闻寿宾面上阴晴变化:“小姐有事吗?” “没事,但可能受了惊吓……” 丫鬟一五一十地向他转述了今日的来龙去脉,闻寿宾听完后,沉默地点了点头,到客厅之中先让人捧上一壶浓茶,喝了几口,散去酒气,方才朝后方的小楼那边过去。 他上得楼来,在房间外敲了敲门,等待片刻,方才推门而入。曲龙珺正在床上沉睡,纱帘随风摆动。闻寿宾走到房间中央的木桌前,取出火折子点亮了油灯,方才搬了张椅子,在床边放好,坐下。 “父亲……” 察觉到闻寿宾的到来,曲龙珺开口说了一句,想要起身,闻寿宾伸手按了按她的肩膀:“睡下吧。她们说你今日失足落水,为父不放心,过来瞧瞧,见你没事,便最好了。” 他虽然喝了茶,但身上仍有酒味,坐在那儿,似也带着满身的疲惫,看着窗户外头的星辉照进来。 父女俩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如此沉默了许久,闻寿宾方才叹息开口:“先前将阿嫦送给了山公,山公挺喜欢她的,或许能过上几天好日子吧,今夜又送出了砚婷,只是希望……她们能有个好归宿。龙珺,虽然口中说着国家大义,可归根结底,是不声不响地将你们带到了西南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又要做危险的事情,你也……很怕的吧?” “父亲……”曲龙珺的声音微带哽咽。 闻寿宾沉默片刻,随后抬手揉了揉额头:“西南的事情,说一千道一万,是得你们想做才能做。龙珺啊,心怀大义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是真的难,令尊当年若是能选,不会去投靠什么劳什子的刘豫,为父……也真是不想跟今日的这些人打交道,国家危殆,他们喝得烂醉,满嘴提的都是风月之事。有些时候为父也想,就这些人能做成事情吗——” 他靠在椅背上,好一阵子没有说话。 “可越是在这个世道上看,越是觉得,人就是这么一个东西,总有七分对、三分错,若没了这些东西,人就不算是人了。没有这些错处,照着圣贤之言做事,几千年前不就该是大同社会了么。几千年圣贤之言,儒家学问,为的就是在这个世道上求个折中的办法,圣人曰中庸。刚,不可久;柔,不可守。所以是中庸……” 他道:“举凡这世间的事情,若是说得绝对了,也就没什么说头了。为父养了你们这些女儿,给别人说白了,他们说是娼……”他看似随意地笑笑,“往日里那些大儒啊,那些读人啊,怎么看为父的,为父不过是养了一些……娼。教你们琴棋画,教你们伺候别人,不过是……呵。所以他们看不起人哪,也是有道理……” “父亲……” “这个事情啊,为父反驳不了他们,说白了你就是干这个的嘛,就像是妓院里的老鸨子,教你们些东西,把你们推进火坑,就为了赚钱,赚的是盘剥你们的血汗钱,昧良心钱!” 他顿了顿:“可咱们这行,也有些跟老鸨子不一样,我不让你们去碰这个那个的男人,把你们当女儿的时候,我就当成女儿一样养,我尽心给你们找个好人家,就算出嫁了,我也一直把你们当成女儿……慧姑那边,嫁出去了也一直让我过去看她,我不过去,我毕竟不是亲生的父亲,过去了给那柳老爷看见,多讨人嫌,我不能……我不能让慧姑将来没个好生活,可是她……她两年前就生生的被女真人给、给糟蹋了,我都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闻寿宾说到这里,伸手捂住眼睛,话语都哽咽起来:“还有萍姑、阿翠她们,还有你那些姐姐……至少她们从头到尾是一个男人,女人不就是这样的一辈子,是,你当不了人家的大夫人,可至少不是颠沛流离的一辈子,是吧……当然,我这些话,若是跟那些大才子说,他们一准嗤之以鼻,我算是什么东西呢,在这里标榜自己……” “龙珺,你知道……为父为什么读圣贤吗?”他道,“一开始啊,就是读一读,随便学上几句。你知道为父这生意,跟高门大户打交道得多,他们读多、规矩也多,他们打心眼里啊,瞧不起为父这样的人——就是个卖女儿的人。那为父就跟他们聊、聊里的东西,让他们觉得,为父志向高远,可现实里却不得不卖女儿为生……为父跟他们聊卖女儿,他们觉得为父下贱,可若是跟他们聊圣贤,他们心中就觉得为父可怜……罢了罢了,多给你点钱,滚吧。” “为父一开始就是这样读的,可慢慢的就觉得,至圣先师说得真是有道理啊,那话语之中,都是有的放矢。这天下那样多的人,若不通过那些道理,如何能井然有序?为父一个卖女儿的,就指着钱去?当兵的就为了杀人?做买卖的就该昧良心?只有读的当圣贤?” “世道就是如此,你有七分对,免不了有三分错,为父有七分错,可后来有三分对的,也挺好啊。为父养大女儿,给她们好的生活,纵有拿她们换钱,可至少比院子里的老鸨子强一些吧?商人也可以为国为民、当兵的也能讲道理,这天下到了如此境地,为父也希望能做点什么……这世道才能真正的变好嘛。” 他揉了揉额头:“华夏军……对外头说得极好,可以为父这些年所见,越是这样的,越不知道会在哪里出事,反倒是有些小瑕疵的东西,能够长长久久。当然,为父学识有限,说不出梅公、戴公等人的话来。为父将你们带来这里,希望你们来日能做些事情,至不济,希望你们能将华夏军这里的状况传出去嘛……当然,你们当然是很怕的……” “呵,若是有得选,谁不想干干净净简简单单的活着呢。若是当年有得选,为父想要当个生,读一辈子圣贤,考试,混个小功名。我记得萍姑她出嫁时说,就想有个简简单单的小家庭,有个疼爱她的丈夫,生个孩子,谁不想啊……可人在这世上,要么没得选,要么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谁都想安安宁宁过日子,可女真人一来,这天下一乱……龙珺,没有办法了,躲不过去的……” 闻寿宾也是心绪不宁,说到这里,低下了头好一会儿,才终于抬起来:“当然,若是龙珺你心中真的不想呆在西南这样的地方,今日跟那些人见面,唐实忠三番五次地与我暗示,对你很有好感……你还记得吧,是那日随山公过来的几人之一,脸上有两颗痦子,不太爱说话的那位,此人香门第,听说是很有财力,他自那日见你,对你念念不忘,我看其余几人,也都有此心……” “嫁了他们,你确实能得个好生活,只不过女真人再来,又或者黑旗杀出去,免不了一场逃跑……” 曲龙珺虚弱的声音从蚊帐里传出来:“若女儿跟了他们,父亲你来西南的事情便做不了了,还能得山公他们重用吗?” 闻寿宾愣了愣:“……管不得那许多了。”过得片刻又道,“还有你其他三位姐姐嘛。” 曲龙珺想了片刻,道:“……女儿真是失足落水而已。真的。” “嗯。”闻寿宾点了点头,“……知道。” ************** 星河繁密。 听完了老少两只贱狗云里雾里的对话,等了半晚的宁忌方才从屋顶上起身。手上倒是早已捏了拳头,若非自幼练武反在家中受了严肃的“藏刀于鞘”的教育,恐怕他早已下楼将这两个东西斩死在刀下。 闻寿宾的话语乍听起来正常,可论及内容,有的才只十四岁的宁忌听不懂,有听懂了的在他的耳中扭曲无比。哦,女真人一乱,你躲不过去了,想要做点事,很好啊,去跟女真人拼命啊——话头一转跑来西南捣乱,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这老狗喋喋不休,偏偏他还没办法下去反驳。砍死他们就更加没可能了,如今这帮人仅仅处于“想干坏事”的阶段,想法恶心不算犯罪,真动了手,自己在父亲和瓜姨那边都交代不过去。 少年心性越想越气,在屋顶上气呼呼地挥了几拳,才悄然下去,横冲直撞地回家。回去之后开始练不太熟悉的鹰爪,撕了几块木头,又找了河边的青石乱撞,练十三太保横炼金钟罩,如此打了大半个时辰,洗了个冷水澡,心中才稍微静下来。 练功的时候心绪烦乱,想过一阵干脆将那闻寿宾无耻的话语告诉父亲,父亲肯定知道该如何打那老狗的脸,冷静下来后才打消了主意。如今这座城中来了这么多无耻的东西,父亲那边见的不知道有多少了,他必然安排了办法要将所有的家伙都敲打一顿,自己过去让他关注这姓闻的,也太过高抬这老狗。 父亲那边到底安排了什么呢?这么多的坏人,每天说这么多的恶心的话,比闻寿宾更恶心的恐怕也是成百上千……如果是自己来,恐怕只能将他们全都抓了一次打杀了事。父亲那边,应该有更好的办法吧? 小贱狗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看她自杀还以为中间有什么隐情,被老狗叽里咕噜的一说,又打算继续作恶。早知道该让她直接在河里淹死的,到得如今,只能希望他们真打算做出什么大恶事来了,若只是抓住了送出去,自己咽不下这口气…… 确定自己救错了人的少年人思绪有些烦乱,这一夜,便在这样纠结的思绪中睡去了。 ************** 城市在夜色中渐渐安宁,进入最低消耗的运作当中,除了巡夜的更夫、捕头、城墙上执勤的卫兵,绝大部分人都睡去了。黑夜到得深处,人们的耳中只能听见悉悉索索的动静,但这动静又开始变大,随后是鸡的鸣叫声、狗的吠声,城市中漾起光芒,然后是天边浮现出白色。 偌大的成都在这样的氛围中苏醒过来。宁忌与城市中千千万万的人一道醒来,这一日,跑到军医所中拿了一大包伤药,接着又弄了不易察觉的香料掺在其中,再去军中借了条狗…… 同一时刻,成千上万的人在城市之中进行着他们的动作。 清晨时分,曲龙珺坐在河边的亭子里,看着初升的太阳,如往昔无数次一般回忆着那已模糊了的、父亲仍在时的、中原的生活。 自杀的勇气在昨夜已经耗尽了,即便坐在这里,她也再不敢往前更进一步。不多时,闻寿宾过来与她打了招呼,“父女”俩说了一会儿的话,确定“女儿”的情绪已然稳定之后,闻寿宾便离开家门,开始了他新一天的社交行程。 在另一处的宅邸当中,关山海在看完这一日的新闻纸后,开始会见这一次聚集在成都的部分出众生,与他们一一讨论华夏军所谓“四民”、“契约”等论调的漏洞和弱点。这种单对单的私人社交是表现出对对方重视、迅速在对方心中建立起威望的手段。 到得下午,他还会去参加位于某个客栈当中一些文人们的公开讨论。这次来到成都的人不少,过去多是闻名、极少见面,关山海的露面会满足不少士子与名人“坐而论道”的需求,他的名望也会因为这些时候的表现,更为稳固。 晚上则是处理一些更加隐蔽事务的时候,譬如会见闻寿宾这类见不得光的阴谋人士,与一些信得过的心腹党羽商量华夏军中的弱点,商讨对付这边的事宜——由于华夏军无孔不入的间谍运用,这些事情已经不可能凭借热血与人聚义了,他们要采取更为稳妥的步调见机行事。 类似这样的阴谋商讨,在成都的暗流当中并不少,甚至不少的都会时不时的浮出水面。 这一天是六月二十二,严道纶与刘光世使节团的两位带头人又私下里与林丘碰了面,以他们商议出来的一些代价和支付方式开始向华夏军出价,试图进行部分火器技术购买的深入讨论——这样的商议不可能在几天内被敲定,但亮出诚意、互相摸底,谈出一个阶段性的意向,会让他们在日后的出价里多占不少便宜。 在出价闲聊的间隙中,严道纶向林丘做出了示警和规劝: “……此次来到成都的人不少,龙蛇混杂,据严某私下里探知,有一些人,是做好了准备打算铤而走险的……如今既然华夏军有这般诚意,我方刘将军自然是希望贵方以及宁先生的稳定及安全能有所保障,这里一些跳梁小丑不必多说,但有一人的行踪,希望林兄弟可以向上头稍作报备,此人危险,可能已经准备动手行刺了……” 他低声说话,透露信息,以为诚意。林丘那边小心地听着,随后露出恍然的神色,赶快叫人将信息传回,随后又表示了感谢。 “严兄高义,小弟之后,也会转告宁先生。” “严某只是个听差的,还望林兄转达宁先生,这主要还是刘将军的意思。” “自然、自然,不过虽说总的善意来自刘将军,但严先生才是前方的办事人,此次恩情,不会忘记。” “呵呵。”严道纶捋着胡须笑起来,“其实,刘将军在当今天下交游广阔,这次来成都,信任严某的人不少,不过,有些消息毕竟不曾确定,严某不能说人坏话,但请林兄放心,只要此次交易能成,刘将军这边决不许任何人坏了西南这次大事。此事关系天下兴亡,绝不是几个跟不上变化的老学究说反对就能反对的。女真乃我华夏第一大敌,大敌当前,宁先生又愿意开放这一切给天下汉人,他们搞内讧——决不能行!” “就是这个道理!”林丘一巴掌拍在严道纶的腿上:“说得好!” 他们随后继续进入谈判环节。 同样的上午,西瓜去到她办公的地点,召集几名特定人物陆续赶了过来,不多时,共有七人从不同的地方赶过来,在小会议室里与西瓜碰了头。 这些人身份地位年龄各有不同,年纪最大的是文化战线的雍锦年,也有宁毅收下的干女儿林静梅,有失去一只手的残废军人,也有样貌文气的年轻战士。众人坐下之后,西瓜才揉着额头,开始说话。 “……关于大同社会的想法,宁先生跟我做了一次讨论,我觉得要记一记,给你们想一想,宁先生他……构想了一个很长的过程,来说明他觉得的、这件事情的困难,我尽量说一遍,你们想想到底有哪些要做的……” 她回忆着宁毅的说话,将昨夜的交谈删头去尾后对众人进行了一遍解说,尤其强调了“社会共识”和“群体潜意识”的说法——这些人算是她推进民主进程当中的智囊团成员,类似的讨论这些年来有多许多遍,她也不曾瞒过宁毅,而对于这些分析和记录,宁毅其实也是默许的态度。 她将整个概念说完之后,有人笑起来:“宁先生真像是见过这样一个世界一样,莫非他就是那里来的,才能如此厉害。” 雍锦年道:“寓言于物、托物言志,一如庄周以神怪之论以教世人,重要的是神怪之中所寓何言,宁先生的这些故事,大约也是说明了他构想中的、人心转变的几个过程,应当也是说出来了他认为的革新中的难点。我等不妨以此做出解读……” 窗外阳光明媚,房门八人随即展开了讨论,这只是无数寻常讨论中的一次,没有多少人知道这其中的意义。 城市的另一端,向西瓜求职未果的卢孝伦等人开始手持卢六同老人的名帖出门拜访各路豪杰。 他们又将惊起一阵波澜。 在他们出门的同时,距离西瓜这边不远的迎宾馆内,安惜福与方常在河边行走叙旧,他说些北方的见闻,方常也说起西南的发展——在过去的那段时日,双方算是同在圣公麾下的造反者,但安惜福是方百花手下负责执行军法的新兴将领,方常则是霸刀弟子,交情不算特别深厚,但时间过去这么多年,便是普通交情也能给人以深刻的触动。 更何况这次西南准备给晋地的好处已经内定了许多,安惜福也不用时刻带着这样那样的警惕办事——当今天下群雄并起,但要说真能跟上的黑旗步调,在许多时候能够形成一波的合作的,除了梁山的光武军,还真只有楼舒婉所掌管的晋地了。 这世道便是如此,唯有实力够了、态度硬了,便能少考虑一点诡计阴谋。 两人说起十余年前的方腊造反,后来又说起那场大溃败、大覆灭,说起方百花的死,安惜福说起如今在北面的“孔雀明王剑”王尚,方常说起宁毅所做的一些事。照理说这中间也有许多恩怨在,但在这十余年大势涛涛的冲刷下,这些也都算不得什么了,方腊的覆灭早已注定,一些人的死,归根结底,是挽不住的。 说得一阵,聊到宁毅,安惜福也道:“成都城里,看似太平,实际上暗流涌动,各方不宁,不瞒你说,我们这边如今都已收到这样那样的说法了,说有人要捣乱,有人会在你们那个什么大会前期,进行刺杀,情况若稍有不对,许多人就会跟上来。你们这边的应对如此消极,我写信回去,估计女相会大骂宁先生无能啊。” 他多年执军法,脸上从来没什么过多的表情,只是在与方常说起楼舒婉、宁毅的事情时,才稍稍有些微笑。这两人有杀父之仇,但如今许多人说他们有一腿,安惜福偶尔想想楼舒婉对宁毅的辱骂,也不由觉得有趣。 方常笑起来:“你们人生地不熟的,接到的是哪边的消息啊?” “哪边的消息并不重要,如今各方联系各方拉拢,想与晋地为友的人也不少。说这话的不一定敢做事,但既然到处都流传这等讯息,那就必然有敢做的。你们这边,莫非就真想让事情这样酝酿下去?今天的闲话或许是试探,慢慢的,看见你们没反应,说不定都想要成真的了,真的打杀一场,你们还能开成会?” “以宁先生在当年的杭州城里都能那样做事的性格,岂能没有准备?”方常笑着说道,“具体细节不好说,主要各方战事初歇,人还没有到齐,我们这边,第七军还呆在外头,过些日子才能进来,另外还有潭州那边,也要时间啊。陈凡大概还得十天半个月,才能赶过来。” “对了,你当年与陈凡关系好,这么多年没见了,到时候,真可以好好叙个旧。快了。”他说着,拍了拍安惜福的肩膀。 “陈凡……”安惜福说起这个名字,便也笑起来,“当年我携账册北上,本以为还能再见一面的,想不到已过了这么多年了……他终究还是跟倩儿姐在一起了吧……” 方常便也哈哈笑起来。 太阳金黄,有人走进看似寻常实则紧张的院落,将新一天的监控名单与打听来的可疑信息进行汇总。 成千上万人聚集的城市里,正展现出千姿百态的人生戏剧,无数人按捺着心绪,等待事情开始冲突和爆发的一刻。 第二天是六月二十三。宁忌带着掺杂了特殊香料的伤药,前去比武大会现场,进行交易,他的世界并不大,但对于将将十四岁的少年人来说,也有绝不逊于天下波澜的、喜怒哀乐的混杂……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八三章 小间谍龙傲天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第一次与犯罪分子交易,宁忌心中稍有紧张,在心中筹划了不少预案。 但实际上的交易过程并不复杂,事后总结一番,得出来的不成熟的结论主要是——自己是个天才。 时间是六月二十三的未时,下午开馆后不久,名叫黄山的壮汉便出现在了场地边,贼兮兮地发出“咻咻咻”的声音吸引这边的注意。宁忌照例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去到小休息室里拿出包裹,挎在肩上,朝着场外走去。 两人在比武分场馆侧面的巷道间碰头——虽然是侧面的街道,但实际上并不隐蔽,那黄山过来便有些犹豫:“龙小哥,怎么不找个……” “怎么了?”宁忌蹙眉、不悦。 “这等事,不用找个隐蔽的地方……” 宁忌看着他:“这是我自己地方,有什么好怕的。你带钱了?” 他目光冷漠、表情疏离。虽然十余年来实践较多的本领是军医和战场上的小队厮杀,但他自幼接触到的人也真是五花八门,对于谈判交涉、给人下套这类事情,虽然做得少,但理论知识丰富。 父亲当初给兄长授课时就曾经说过,跟人谈判交涉,最重要的是以自己的步调带着别人的步调跑,而跟人演戏之类的事情,最重要的是任何情况下都处变不惊,最好的角色是神经病、自大狂,只能听到自己的话,不用管别人的想法,让人步调大乱之后,你干什么都是对的。 兄长在这方面的造诣不高,常年扮演谦和君子,没有突破。自己就不一样了,心态平静,一点不怕……他在心中安抚自己,当然实际上也不怎么怕,主要是对面这壮汉武艺不高,砍死也用不了三刀。 他算是第一次理论结合实践,不过那壮汉看他理所当然的神态,倒真的相信了,摸摸身上。 “钱……当然是带了……” “拿出来啊,等什么呢?军中是有巡逻放哨的,你越是心虚,人家越盯你,再磨蹭我走了。” “呐,给你……” 壮汉从怀中掏出一块银锭,给宁忌补足剩下的六贯,还想说点什么,宁忌顺手接过,心中已然大定,忍住没笑出来,挥起手中的包裹砸在对方身上。然后才掂掂手中的银子,用衣袖擦了擦。 “值六贯吗?” “有多,我来时称过,是……” “行了,就算你六贯,你这婆婆妈妈的样子,还武林高手,放军队里是会被打死的!有什么好怕的,华夏军做这生意的又不止我一个……” “啊?还有其它的……” 少年先前将犯纪律说得危险无比,连连加钱,此时才冒出这样一句,这名叫黄山的汉子顿时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却见名叫龙傲天的少年瞪他一眼。 “很怪吗?干嘛?我告诉你你找得到吗?”他将银子又在胸口擦了擦,揣进兜里落袋为安,“行了,你买了我龙傲天的东西,那就是朋友了,将来遇上事,可以来找我,我家当军医的,认识不少人。不过我警告你,别乱声张,上头查得严,有些事,只能私下里做。” 他痞里痞气兼不可一世地说完这些,恢复到当初的小小面瘫脸转身往回走,黄山跟了两步,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华夏军中……也这样啊?” 宁忌停下来眨了眨眼睛,偏着头看他:“你们那边,没这样的?” “那也不是……不过我是觉得……” “憨批!走了。别跟着我。” 他双手插兜,镇定地返回会场,待转到一旁的厕所里,方才呼呼呼的笑出来。 自己真是太厉害了,全程将那傻缺耍得团团转。郑七命叔叔还敢说自己不是天才!他在厕所当中平复一阵心情,回到面瘫脸,又返回会场坐下。 他在心中盘算着接下来的步骤:只要伤药在他们那边,自己随时随地都能牵着狗找到他们,要不然今天晚上去偷听他们的打算?不对,老小贱狗那边也要行动,不能顾此失彼……如今发生在成都城中的刺杀预谋甚至是行动每天都有,军中早有准备,不至于出事,而且,贱狗那边没有武艺,比较好偷听,坏蛋这边……难说有没有高手,没必要一个人冒这个险…… 如此想了一阵子,眼睛的余光瞥见一道身影从侧面过来,还连连笑着跟人说“自己人”“自己人”,宁忌一张脸皱成了包子,待那人在旁边陪着笑坐下,才咬牙切齿地低声道:“你刚刚跟我买完东西,怕别人不知道是吧。” “不是不是,龙小哥,不都是自己人了吗,你看,那是我老大,我老大,记得吧?” 宁忌扭头朝台上看,只见比武的两人之中一人身材高大、头发半秃,正是初次见面那天远远看过一眼的秃子。当时只能凭借对方走动和呼吸确定这人练过内家功,此时看起来,才能确认他腿功刚猛强横,练过好几家的路数,手上打的是“常氏破山手”,这是破山手的一支,与“摔碑手”的数招共通,宁忌熟悉得很,因为当中最显眼的一招,就叫做“番天印”。 “这就是我老大,叫黄剑飞,江湖人送外号破山猿,看看这功夫,龙小哥觉得怎么样?” 这满脸横肉的秃子居然还起了个帅气的名字……宁忌扶着脸,这家伙修的内家功,因此韧性大、出力长久,外练的则都是偏刚猛的招数,看起来观赏性是不错的,但由于没能刚柔并济,内家功又过度的挖掘和透支精力,因此才半秃了头。父亲那边练破六道,若不是有红提姨……呸呸呸—— 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打断脑中的思绪。这等秃子岂能跟父亲相提并论,想一想便不舒服。一旁的黄山倒是有些疑惑:“怎、怎么了?我大哥的武艺……” “……武艺再高,将来受了伤,还不是得躺在地上看我。” “不过我大哥武艺高强啊,龙小哥你常年在华夏军中,见过的高手,不知有多少高过我大哥的……” “你看我像是会武艺的样子吗?你大哥,一个秃子了不起啊?火枪我就会,火雷我也会,将来拿一杆过来,砰!一枪打死你大哥。然后拿个雷,咻!砰!炸死你你信不信。” “呃……”黄山目瞪口呆。 宁忌左右瞧了瞧:“交易的时候婆婆妈妈,拖延时间,刚做了交易,就跑过来烦我,出了问题你担得起吗?我说你其实是军法队的吧?你不怕死啊,药呢,在哪,拿回来不卖给你了……” “龙小哥、龙小哥,我大意了……”那黄山这才明白过来,挥了挥手,“我不对、我不对,先走,你别生气,我这就走……”如此连连说着,转身走开,心中却也安定下来。看这孩子的态度,指定不会是华夏军下的套了,否则有这样的机会还不拼命套话…… 他虽然看来老实敦厚,但身在异地,基本的警惕自然是有的。多接触了一次后,自觉对方毫无疑点,这才心下大定,出去会场与等在那边一名瘦子同伴碰面,详述了整个过程。过不多时,得了今日比武胜利的“破山猿”黄剑飞,与两人商议一阵,这才踏上回去的道路。 黄姓众人居住的乃是城池东面的一个院落,选在这边的理由是因为距离城墙近,出了事情逃跑最快。他们乃是湖北保康附近一处大户人家的家将——说是家将,实际上也与家奴无异,这处县城地处山区,位于神农架与武当山之间,全是山地,控制这边的大地主名叫黄南中,说是香门第,实际上与绿林也多有往来。 与本身就算苗疆土司的霸刀类似,生存在神农架、武当山交界的延绵山区上,没有相对强大的私人武力本身就很难立足。黄家在这边繁衍数代,平素便会将农民训练成有一定武装能力的民团,家中的看家护院亦是代代相传,忠诚心上并没有多大的问题,女真人杀过襄樊时,对于周边的山区没有太多骚扰的精力,也是因此,令黄家的实力得以保全。 这一次来到西南,黄家组成了一支五十余人的商队,由黄南中亲自带队,挑选的也都是最值得信任的家人,说了无数慷慨激昂的话语才过来,指的便是做出一番惊世的功业来。他的五十余人对上女真部队,那是渣都不会剩的,然而过来西南,他却有着远比别人强大的优势,那就是队伍的纯洁性。 到得现下这一刻,来到西南的所有聚义都可能被掺进沙子,但黄南中的队伍不会——他这边也算是少数几支拥有相对强大武装力量的外来大族了,往日里因为他呆在山中,所以名声不彰,但今天在西南,一旦透出风声,无数的人都会拉拢结交他。 他来到这边,也有两个想法。 若是华夏军真的强大到找不到任何的破绽,他便当自己来到这里,见识了一番。而今天下群雄并起,他回到家中,也能仿照这形式,真正扩大自己的力量。当然,为了见证这些事情,他让手下的几名好手前去参加了那天下第一比武大会,无论如何,能赢个名次,都是好的。 但这些只是最为消极的想法,他亦是儒者,亦明大义,若华夏军真露出可趁的破绽,黄家这五十余人会不吝自己的性命,对其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击,将黄家的勇烈之名、大义之举,永远地刻在未来的历史上,让千千万万人铭记住这一光辉。 黄南中等人来到这边已有数日,私下里与人交往不多,只是极为谨慎地选择了数名过去有交往的、人品信得过的大儒做交流,这中间的线,其实又有戴梦微一系的牵连。黄南中暂时还不确定何时有可能动手,这一日黄剑飞、黄山等人回来,倒是转告了他,伤药已经买到了。 这东西他们原本携带了也有,但为了避免引起怀疑,带的不算多,眼下提前筹备也更能免受注意,倒是黄山等人随即跟他转述了买药的过程,令他感了兴趣,那黄山叹道:“想不到华夏军中,也有这些门道……”也不知是叹息还是喜悦。 坐在厅内太师椅上的家主黄南中端起茶平静地吹了吹:“只要是有人的地方,都大同小异,哪里都不会是铁板一块,问题只是这门道该如何找而已……黄叶,你跟过这叫做龙傲天的小子了?倒是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好名字……” 那名叫黄叶的瘦子便是早两天跟着宁忌回家的跟踪者,此时笑着点头:“没错,前日跟他到家,还进过他的宅子。此人没有武艺,一个人住,破院子挺大的,地方在……今日听山哥的话,应当没有可疑,就是这脾气可够差的……” 黄南中道:“年幼失祜,缺了教养,是常事,不怕他脾气差,怕他水泼不进。如今这买卖既然有了第一次,便可以有第二次,接下来就由不得他说不了……当然,暂时莫要惊醒了他,他这住的地方,也记清楚,关键的时候,便有大用。看这少年自视甚高,这无意的买药之举,倒是真的将关系伸到华夏军内部里去了,这是今日最大的收获,黄山与叶子都要记上一功。” 两名家将都躬身道谢,黄南中随后又询问了黄剑飞比武的感受,多聊了几句。待到这日天黑,他才从院子里出去,悄然去拜访此时正居住城中的一名大儒朗国兴,这位大儒如今在城内的名气算是排在前列的,黄南中过来之后,他便给对方引荐了另一位大名鼎鼎的老人杨铁淮——这位老人被人尊称为“淮公”,前些日子,因在街头与成都的愚夫愚妇论辩,被市井之徒扔出石头砸破了头,如今在成都城内,名气极大。 郎国兴是戴梦微的坚定盟友,算是知道黄南中的底细,但为了保密,在杨铁淮面前也只是引荐而并不透底。三人随后一番坐而论道,详细推测宁魔头的想法,黄南中便捎带着说起了他已然在华夏军中打通一条线索的事,对具体的名字加以隐藏,将给钱办事的事情做出了透露。其余两人对武朝贪腐之事自然清楚,稍稍一点就明白过来。 “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绝不可能是铁板一块,如我先前所说,一定有空子可以钻。” “……毫不出,毫不出。” 两名大儒神色淡然,如此的评论着。 ************ 没有错了,我显然是个天才! ——同样的夜色中,宁忌一面哗哗的在水里游,一面兴奋地想来想去。 要不然,我将来到武朝做个奸细算了,也挺有意思的,嘿嘿嘿嘿、嘿……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八四章 夏末的叙事曲(上)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老小贱狗搭上了关山海的线,坏蛋秃子拿到了伤药。本以为丧尽天良的坏事很快就要做出来,结果这些人仿佛也染上了某种“徐徐图之”的疾病,坏事的推进在这之后仿佛陷入了僵局。 老贱狗每日参加饭局,乐此不疲,小贱狗被关在院子里整天发呆;姓黄的两个坏蛋全心全意地参加比武大会,偶尔还呼朋唤友,远远听着似乎是想按照里写的样子参加这样那样的“英雄小会”——是我爹写的啊,你们说好的做坏事呢。 时间转眼过了六月,宁忌甚至通过无聊时的跟踪查清了黄山、黄剑飞等人的居住地,但两拨敌人消极怠工,对于搞破坏的事情毫无建树。如此效率,令得宁忌无言以对,每日在比武场馆保持的面瘫脸差点变成真的。 时间推移的同时,世间的事情当然也在随之推进。到得七月,外来的各路商旅、儒生、武者变得更多了,城市内的气氛沸沸扬扬,更显热闹。嚷嚷着要给华夏军好看的人更多了,而周围华夏军也有数支工作队在陆续地进入成都。 七月初二,城市南端发生一起冲突,在深夜身份引起火灾,熊熊的光焰映上天空,当是某一波匪人在城中发动了事情。宁忌一路狂奔过去过去帮忙,只是抵达火灾现场时,一众匪人已经或被打杀、或被抓捕,华夏军巡逻队的反应迅速无比,其中有两位“武林大侠”在负隅顽抗中被巡街的军人打死了。 这件事情发生得突然,平息得也快,但随后引起的波澜却不小。初三这天晚上宁忌到老贱狗那边听墙角,闻寿宾正带了两名信得过的同道来喝酒闲谈,一面叹息昨日十数位英勇义士在遭到华夏军围攻够奋战至死的壮举,一面称赞他们的行为“摸清了华夏军在成都的布置和虚实”,只要探清了这些状况,接下来便会有更多的义士出手。 最近二十多天,宁忌听这类话语已经听了无数遍,终于能够按捺住怒火,呵呵冷笑了。什么十数位英勇义士被围攻、奋战至死,一帮绿林人聚义闹事,被发现后放火逃跑,而后束手就擒。其中两名高手遇上两名巡逻士兵,二对二的情况下两个照面分了生死,巡逻士兵是战场上下来的,对方自视甚高,武艺也确实不错,因此根本无法留手,杀了对方两人,自己也受了点伤。 这类情况若是单对单,胜负难料,二对二便成了这种状况,若是到了每边五个人一拥而上,估计华夏军就不至于受伤了。这样的情况,宁忌跑得快,到了现场稍有了解,想不到才一天时间,已经变成了这等传言…… “……听人说起,这次的事情,华夏军内部引起的震动也很大,大火一烧,满城皆惊,虽然对外头说是抓了几人,华夏军一方并无损失,但实际上他们一共是五死十六伤。新闻纸上当然不敢说出来,只得粉饰太平……” “……无论如何,这些义士,真是壮举。我武朝道统不灭,自有这等英雄前仆后继……来,喝酒,干……” “……哎,我觉得,现如今,也就不必局限于这武朝道统了。恕我直言,建朔天下,亦有咎由自取之过……” “……这话我便听不得了,我辈读人,岂能忘了这君臣大道。你莫不是吴启梅那边的奸贼吧……” “……谁是奸贼、谁是奸贼,前太子君武江宁继位,随后抛了满城百姓逃了,跟他爹有什么区别。圣人言,君君臣臣父父父子子,如今君不似君,臣自然不似臣,他们父子倒是挺像的。你论及道统,我便要与你辩一辩了,你这是一家一姓的道统,还是遵循圣贤教导的道统,何为大道……” “……你这离经叛道胡言乱语,枉称熟读圣贤之人……” “……我一身正气——” “……哎哎哎哎,别吵别吵……别打……” 房间里的光影与闹剧在夏末的夜晚汇成特的剪影,少年便叹一口气,去到后院监视名叫曲龙珺的少女了。 时间流动,世事迁延,许多年后,这样的氛围会变成他青春年少时的影像。夏末的阳光透过树梢、暖风卷起蝉鸣,又或是雷雨来临时的午后或傍晚,成都城闹哄哄的,对于才从山林间、战场上下来的他,又有着特殊的魅力在。 人们在擂台上打斗,生们叽叽呱呱指点江山,铁与血的气息掩在看似克制的对立当中,随着时间推移,等待某些事情发生的紧张感还在变得更高。新进入成都城内的生或是侠客们口气愈发的大了,偶尔擂台上也会出现一些高手,世面上流传着某某大侠、某某宿老在某个英雄聚会中出现时的风姿,竹记的说人也跟着吹捧,将什么黄泥手啦、鹰爪啦、六通老人啦吹嘘的比天下第一还要厉害…… 在这当中,常常穿着一身白裙坐在房间里又或是坐在凉亭间的少女,也会成为这回忆的一部分。由于关山海那边的进度缓慢,对于“宁家大公子”的行踪把握不准,曲龙珺只能整日里在院子里住着,唯一能够行动的,也只是对着河边的小小院落。 少女性情沉默,闻寿宾不在时,眉宇之间总是显得忧郁的。她性好独处,并不喜欢丫鬟下人频繁地打扰,安静之时常常保持某个姿势一坐就是半个、一个时辰,只有一次宁忌恰好遇上她从睡梦中醒来,也不知梦到了什么,眼神惊恐、满头大汗,踏了赤足下床,失了魂一般的来回走…… 宁忌对于这些忧郁、压抑的东西并不喜欢,但每日里监视对方,看看他们的奸谋何时发动,在那段日子里倒也像是成了习惯一般。只是时间久了,偶尔也有诡异的事情发生,有一天晚上小楼上下没有旁人,宁忌在屋顶上坐着看远处开始的电闪雷鸣,房间里的曲龙珺陡然间像是被什么东西惊动了一般,左右查看,甚至轻轻地开口询问:“谁?” 宁忌皱起眉头,心想自己学艺不精,莫非闹出动静来被她察觉了?但自己不过是在屋顶上安安静静地坐着没有动,她能察觉到什么呢? 少女在屋内疑惑地转了一圈,终于无果作罢,她拿起琵琶,在窗前对着远远的雷云弹了一阵。不多时闻寿宾醉醺醺地回来,上楼夸赞了一番曲龙珺的曲艺,又道: “宁家的那位大公子行踪飘忽,行程难以提前探知。我与山公等人私下商议,也是近来成都城内局势紧张,必有一次大难,因此华夏军中也分外紧张,眼下便是接近他,也容易引起警醒……女儿你这里要做长线打算,若此次成都聚义不成,终究让黑旗过了这关,你再寻机会去接近华夏军高层,那便不难……” “女儿但凭爹爹吩咐。”曲龙珺道。 “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闻寿宾道,“女儿你看这远处的电闪雷鸣啊,就如同成都今日的局势,没有多久啊,它就要过来喽……黑旗军啊,憋着坏呢,也不知有多少仁人义士,要在这次大乱中殒命……壮举啊,龙珺,你接下来会看到的,这是豪迈英勇之举啊,不会逊于当年的、当年的……”他犹豫片刻,有些不好找事例,最后终于道:“不会逊于……周侗刺粘罕!” 傻缺! 雷雨确实就要来了,宁忌叹一口气,下楼回家。 七月初二的那场火光引起的蠢蠢欲动还在酝酿,私底下流传的义士人数和华夏军损伤人数都翻了三五倍时,七月初六,华夏军在新闻纸上公布了接下来会出现的一系列具体举措,这些举措包括了数个核心点。 首先是八月初一,华夏第五军、第七军以及驻潭州的二十九军将在成都城内举行一场盛大的会师阅兵。与此同时,会进行献俘仪式,对女真军队的部分将领以及在西南大战过程中抓捕的部分恶首进行公开判刑、处理。 阅兵完成后,从八月初三开始进入华夏军第一次人民代表大会进程,商议华夏军之后的一切重大路线和方向问题。 而从八月中旬起,华夏军将对外界同时进行文、武两项的人才选拔,在士兵、将领选拔方面,天下第一比武大会的表现将被认为是加分项——甚至可能成为破格录用的渠道。而在文人选拔方面,华夏军第一次对外公布了考试当中会进行的算学、格物学思维、格物学常识考核标准,当然也会适当地考核官员对天下大势的看法和认知。 这具体项目在新闻纸上的公布随后便引起轩然大波,阅兵献俘自是普通人最爱看的项目,也引起各方人群的深深警惕。而文武人才的选择是真正的釜底抽薪,这种对外选拔的消息一出,来到成都的各方人士便要“军心不稳”。 一些文人士子在新闻纸上号召旁人不要参加这些选拔,亦有人从各个方面分析这场选拔的离经叛道,例如新闻纸上最为强调的,居然是不知所谓的《算学》《格物学思维》等己方的考核,华夏军乃是要选拔吏员,并非选拔官员,这是要将天下士子的一生所学毁于一旦,是真正对抗儒学大道方法,用心险恶且龌龊。 也有人开始谈论真正官员的德行操守该如何遴选的问题,引经据典地谈论了有史以来的许许多多选拔方法的利弊、合理性。当然,即便表面上掀起轩然大波,不少的入城的生还是去购买了几本华夏军编纂出版的《算术》《格物》等籍,连夜啃读。儒家的士子们并非不读算学,只是过往使用、钻研的时间太少,但对比普通人,自然还是有着这样那样的优势。 也是因此,对于成都这次的选拔,真正有大名气,指着封侯拜相去的大儒、名人抗议最为强烈,但若是名气本就不大的生,甚至屡试不第、热爱偏门的寒酸士子,便只是口头抵制、私下窃喜了,甚至部分来到成都的商人、跟随商人的账房、师爷更是蠢蠢欲动:若是比试算数,那些大儒不如我啊,劳资来这边卖东西,莫非还能当个官? 人们警惕着这些措施,扰扰攘攘议论纷纷,对于那个开大会的消息,倒大都表现出了无所谓的态度。不懂行的人们认为跟自己反正没关系,懂一些的大儒嗤之以鼻,觉得无非是一场作秀:华夏军的事情,你宁魔头一言可决,何必欲盖弥彰弄个什么大会,糊弄人罢了…… 城市的氛围纷乱紧张,宁忌去到老贱狗那边,一帮人也都在破口大骂宁毅用心险恶,行的是釜底抽薪之举。也有人提醒,一旦这些军队入城,那便代表着他们在先前大战结束后的善后彻底完成,对伪军的收编、女真俘虏的安置都告一段落了,若是要动手,那便只能在这次阅兵之前。 关于在城内的“动手”,要数这些儒生提得最多,闻寿宾说起来也颇为自然,因为他已经预定了会跟“女儿”在这边等到事情结束再做某些考虑,心情反倒轻松下来,整日里的言行也是豪迈慷慨。 见得多了,宁忌便连冷笑都不再有了。 他一个人居住在那小院里,隐藏着身份,但偶尔自然也会有人过来。七月初六下午,初一姐从张村那边过来,便来找他去父亲那边聚会,抵达地点时已有不少人到了,这是一场接风宴,参与的成员有父兄、瓜姨、霸刀的几位叔伯,而他们为之接风的对象,便是已然抵达成都的陈凡、纪倩儿夫妇。 对于这位豪迈阳光又帅气的陈家叔叔,宁家的几个孩子都非常喜欢,尤其是宁忌得他传授拳法最多,算是亲传弟子之一。这下突然见面,大伙儿都异常兴奋,一边叽叽喳喳的跟陈凡询问他打死银术可的过程,宁忌也跟他说起了这一年多以来在战场上的见闻,陈凡也高兴,说到投契处,脱了衣服跟宁忌比试身上的伤疤,这种幼稚且无聊的行为被一帮人拳打脚踢地制止了。 没能比试伤疤,那便考校武艺,陈凡随后让宁曦、初一、宁忌三人组成一队,他一对三的展开比拼,这一提议倒是被兴致勃勃的众人允许了。 “你这些年养尊处优,不要被打死了啊。”方常大笑。 “我赌陈凡撑不过三十招。”杜杀笑道。 “宁忌那小子心狠手辣,你可得当心。”郑七命道。 纪倩儿笑道:“初一,他左腿有伤,捅他左边。” 陈凡从那边投过来无奈的眼神,却见西瓜提着霸刀的匣子过来:“悠着点打,受伤不要太重,你们打完了,我来教训你。” 陈凡并不示弱:“你们两口子一起上不?我让你们两个。” 宁毅双手负在背后,从容一笑:“过了我儿子儿媳妇这关再说吧。弄死他!”他想起纪倩儿的说话,“捅他左脚!” “好像是左腿吧。” “都一样,一个意思。” “别打坏了东西。” 一众宗师级的高手以及混在高手中的心魔嘻嘻哈哈。那边宁曦拿着棍子、初一提着剑,宁忌拖着一整个兵器架过来了,他选了一副拳套,准备先用小金刚连拳对敌,戴上拳套的过程里,随口问道:“陈叔,你们怎么偷偷摸摸地进城啊?军队还没过来吧?” “当然是你爹准备算计人啊,这次就算林宗吾过来,也让他出不了成都。”陈凡并未拿兵器,只是双拳上缠了布条,阳光下,拳头重重地撞在了一起。 “好了吗?”他笑道,“来吧!” “陈叔你等等,我还……” 话音未落,对面三人,同时冲上!宁忌的拳头带着呼啸的声音,犹如猛虎扑上——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八五章 夏末的叙事曲(下)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下午的阳光明媚。 聚会的院子里,三道身影话还没说完,便同时冲向陈凡,闵初一挥剑疾刺,宁曦以棍法防住陈凡去路,宁忌的步伐却最为迅猛也最为刁钻,拳风刷的一下,直接砸向了陈凡的左腿。 他的拳头打中了一道虚影。就在他冲到的一瞬,地上的碎石与泥土如莲花般溅开,陈凡的身影已经呼啸间朝侧面掠开,脸上似乎还带着叹息的苦笑。 宁曦的长棍卷舞而上,但陈凡的身影看似高大,却在刹那间便闪过了棒影,以宁曦的身体隔开闵初一的长剑。而在侧面,宁忌稍小的身形看起来犹如狂奔的豹子,直扑过飞溅的泥土莲花,身体低伏,小金刚连拳的拳风如同暴雨、又如同龙卷一般的咬上陈凡的下半身。 另一边,被宁曦身体隔开的闵初一直接换位,隐没在宁曦的背影里,下一刻,她一脚他上宁曦的大腿,再以脚登上他的后背,直接从背后翻上高空,长剑笼罩陈凡的上半身。 地上一块青石飞起,拦向空中的闵初一,同时陈凡屈腿摆臂,接连接下了宁忌的三拳,宁曦的两次挥棒,之后一拳砸出,只听轰的一声,那飞舞的青石被他一击击碎,碎石朝着前方铺天盖地的乱飞。 宁忌朝着侧面横冲,接着较小的身形在地上翻滚避开石雨,宁曦用长棍拉住空中的闵初一,转身以后背硬接碎石,同时将闵初一朝侧面甩出去——作为宁家长子,他面相儒雅开朗,做事中正温和,最顺手的武器也是不带锋锐的棍棒,一般人很难想到他私下里赖以保命的绝技是十三太保横练金钟罩。 宁忌在地上翻滚,还在往回冲,闵初一也随着力道掠地疾走,转向陈凡的侧后方。陈凡的叹息声此时才发出来。 “唉,你们这打法……就不能跟我学点?” 宁曦笑着回身攻击:“陈叔,大家自己人……” 初一也猛地从侧后方靠近:“……会有分寸……” 宁忌也扑了回来:“……我们就不用石灰啦——” 三道身影,三个方向,便又是同时攻向一点。 身形交错,拳风飞舞,一群人在旁边围观,也是看得暗自心惊。事实上,所谓拳怕少壮,宁曦、初一两人的年龄都已经满了十八岁,身体发育成型,内力初步圆满,真放到绿林间,也已经能有一席之地了。 这中间,初一是红提亲传弟子,指着做儿媳妇也做保镖的,剑法最是高超。宁曦在武艺上有所分心,但大局观最好,每每以棍法挡住陈凡去路,或者掩护两名同伴进行攻击。而宁忌身法灵活,攻势刁钻犹如狂风暴雨,对于危险的躲避也已经融入骨子里,要说对战斗的直觉,甚至还在兄嫂之上。 尤其是三人围攻的配合默契,放在江湖上,一般的所谓宗师,眼下恐怕都已经败下阵来——事实上,有不少被称作宗师的绿林人,恐怕都挡不住初一的剑法,更别说三人的联手了。 “再过几年,陈凡别想这样打了……” “陈凡十四岁时没有小忌厉害吧……” “再过几年不得了……” 众人看得高兴,议论纷纷,宁毅也负手道:“功夫是纤毫之争,陈凡打碎东西,我看这局就算他输了。” 西瓜在一旁笑,低声跟丈夫解说:“三人之中,初一的剑法最难缠,所以陈凡总是用老大老二来隔开她,小忌的攻势刁钻,人又滑得跟泥鳅一样,陈凡时不时的出重拳,这是怕被小金刚连拳缠住,那就没完没了了……哈,他这也是出了全力。你看,待会首先被解决的会是小忌,可惜他拖出来那武器架子,没有机会用了……” 她的话音落下不久,果然,就在第十五招上,宁忌抓住机会,一记双峰贯耳直接打向陈凡,下一刻,陈凡“哈”的一笑震动他的耳膜,拳风呼啸如雷鸣,在他的眼前轰来。 从小到大宁忌跟陈凡也有过不少训练式的交手,但这一次是他感受到的危险和压迫最大的一次。那呼啸的拳劲犹如排山倒海,刹那间便到了身前,他在战场上培养出来的直觉在大声报警,但身体根本无法躲闪。 砰的一声,犹如布袋陡然膨胀震动的空响,宁忌的身体直接拋向数丈之外,在地上不断翻滚。陈凡的身体也在同时狼狈地避开了宁曦与初一的攻击,倒退出老远。宁曦与初一停下攻击朝后看,宁毅那边也有些动容,其他人倒是并无太大反应,西瓜道:“没事的,陈凡的底子出来了。” 只见宁忌趴在地上许久,才猛地捂住胸口,从地上坐起来。他头发凌乱,双目呆滞,俨然在生死之间走了一圈,但并不见多大伤势。那边陈凡挥了挥手:“啊……输了输了,要了老命了,差点收不住手。” “看吧,说他挡不过三十招。” 方常笑着说道,众人也随即将陈凡奚落一番,陈凡大骂:“你们来挡三十招试试啊!”之后过去看宁忌的状况,拍打了他身上的灰尘:“好了,没事吧……这跟战场上又不一样。” 众人的谈笑当中,宁忌与初一便过来向陈凡道谢,西瓜虽然奚落对方,却也让宁忌跟陈凡说声谢谢。 “……有些人习武,常常在悬崖之上、激流当中练拳,生死之间感受出力的微妙,叫做‘盗天机’。你陈叔这一拳打得刚刚好,大概也真要了他的老命了,再过几年他没办法再这样教你。” 陈凡那一拳算是毕生所学凝于一招,凶险之极却没有伤人,但对宁忌造成的压迫感、生死间的感悟是实实在在的,这当然也有时机的把握在,若不是转瞬间抓住机会要打出这一拳,他也不至于在宁曦、初一面前躲得狼狈。宁忌道了谢谢,一时间仍旧脸色苍白地坐在地上起不来:“嘿嘿……刚才差点以为要死了……” 宁曦一张笑脸插入进来:“陈叔,你也打我一拳呗。” 陈凡蹲在地上眯起了眼睛:“你那十三太保横练就是为了挨打才来的,打一拳没用,得一直打到你觉得自己要死了才有可能,要不然咱们现在开始吧……” “哦,那就算了。”宁曦笑道,“还是吃东西去吧。” 众人说笑一阵,宁忌坐在地上还在回想方才的感觉。过得片刻,西瓜、杜杀、方常等人又与陈凡、纪倩儿有过几下搭手——他们往日里对彼此的武艺修为都熟悉,但这次毕竟隔了两年的时间,如此才能迅速地了解对方的进境。 这些年众人皆在军队当中锻炼,训练他人又训练自己,往日里就算是有的一些敝帚自珍在战争背景下其实也已经完全去掉。众人训练精锐小队的战阵合作、厮杀,对自己的武艺有过高度的梳理、精简,数年下来各自修为其实百尺竿头都有更进一步,如今的陈凡、西瓜等人比之当年的方七佛、刘大彪或许也已不再逊色,甚至隐有超过了。 他们议论武艺时,宁曦等人混在当中听着,由于自小便是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倒也并没有太多的稀。 如此过得一阵,夕阳西下。宁忌趁着感悟在旁边打了几套拳脚,众人才闹哄哄地入席吃饭,这期间大伙儿才随口聊起成都城内的环境,他们偶尔提起的一些名字,宁忌基本都没有听说过。 “这次来成都的那些人,真的有什么厉害的吗?我看那些读的老家伙要真有本事,在女真人面前为什么厉害不起来……还有过来参加擂台的,都歪瓜裂枣,没什么好的。” 想起这些日子以来两只贱狗与一帮坏蛋的拖沓,宁忌在聊天的间隙中偷偷向兄长询问,那边陈凡望过来:“小忌啊,会咬人的狗,是不叫的,你最容易看到的那些,也许是因为他们叫得太厉害了。” 西瓜眼中带笑,道:“这孩子最近心里藏着事,许是盯上了几个坏蛋,还瞒着我们,想吃独食。” “真的?”陈凡看着宁忌,感兴趣起来。 “没、没有啊,我现在在比武大会那里当大夫,当然整天看到这样的人啊……”宁忌瞪着眼睛。 一群人似笑非笑、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过得一阵,倒也并不追问。 方常道:“武朝虽然烂了,但真能做事、敢做事的老家伙,还是有几个,戴梦微就算是其中之一。这次成都大会,来的庸手当然多,但密报上也确实说有几个好手混了进来,而且根本没有露面的,其中一个,原本在汉口的徐元宗,这次听说是应了戴梦微的邀过来,但一直没有露面,另外还有陈谓、福建的王象佛……小忌你要是遇上了这些人,不要接近。” 宁忌倒是来了兴趣:“这些人厉害吗?” “只能说都有自己的本事。而且我们没打听到的,或者也还有,你陈叔叔提前到,也是为了更好的防范这些事。听说不少人还想过请林恶禅过来,信肯定是递到了的,他到底有没有来,谁也不知道。” 宁忌蹙眉:“这些人抗金的时候哪去了?” 方常道:“有些参与了抗金,也有些从头到尾都是明哲保身,在山里头躲着。但说起来,这些习武之人,也都有一个软肋,你猜猜是什么?” 宁忌蹙着眉头许久,想不到答案,那边宁毅笑道:“宁曦你说。” 宁曦犹豫片刻:“是文人的吹捧吧?” 方常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宁毅点头,道:“过去重文轻武的习气已经持续两百多年,绿林人说起来有自己的半套规矩,但对自己的定位其实是不高的。周侗在绿林间说是天下第一,当年想要当官,老秦都懒得见他,后来虽然辞了御拳馆的职位,太尉府仍然可以随意调派。再厉害的大侠也并不觉得自己强过有学问的读人,但偏巧这又是最在乎面子和虚名的一个行当……” “以前绿林人过来行刺,往往是听了三两句的传闻,就来博个名声,都是乌合之众,用的也都是绿林间的一些老办法。但这一次,戴梦微、吴启梅这些人是真的怕了,一边对天下进行呼吁,一边也对一些有名气的绿林人礼贤下士做了一些请求。比如徐元宗这个人,往日里总吹自己是闲云野鹤,但突然被戴梦微求到门上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听说立刻就受不了了,现在不知道在成都的哪个角落里躲着。” 宁毅这样说着,众人都笑起来。宁忌若有所思地点头,他知道自己眼下还进不了这群叔叔伯伯的行动当中去,当下并不多言。 这日晚膳过后众人又坐在院子里聚了一会儿,宁忌跟兄长、嫂子聊得较多,初一今日才从张村赶过来,到这边主要的事情有两件。其一,明天便是七夕了,她提前过来是与宁曦一道过节的。 其二,宁忌的十四岁生日,准确日期是七月十三,也仅有数日时间,她便顺道捎过来母亲以及家中几位姨娘以及弟弟妹妹、一些小伙伴要求转交的礼物。 “今日却不能给你,到时候再说。”初一笑着说道。 提起宁忌的生日,众人自然也清楚。一群人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时,宁毅回忆起他出生时的事情: “说起来,老二是那年七月十三出世的,还没取好名字,到七月二十,收到了吴乞买出兵南下的消息,然后就北上,一直到汴梁打完,各种事情堆在一起,杀了皇帝以后,才来得及给他选个名字,叫忌。弑君造反,为天下忌,当然,也是希望别再出这些傻事了的意思。” 他缅怀着过往,那边的宁忌认真仔细算了算,与兄嫂讨论:“七月十三、七月二十……嗯,这么说,我刚过了头七,女真人就打过来了啊。” 院落之中,馨黄的灯火摇曳。包括宁毅在内的众人都沉默下来,突然的安静俨如寒潮来袭。 随后,几只手掌啪啪啪的打在宁忌的头上:“说什么呢……” “不会说话……” “你才头七呢,头七……” …… “……二十……减十三,是我头七啊。” 宁忌微带犹豫、满脸疑惑地回答,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挨了打。 ——没算错啊。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八六章 初秋 风吟前奏(上)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聚会的时光温暖而有趣,但众人都有事情,随后自然也会散去。宁忌回到家根据今日的感悟继续锻炼武艺,并没有去监视小贱狗。 第二日是七夕,乃是女子们对月乞巧、期盼姻缘的时候,对于男子而言,主要的节目则是祭拜魁星、祈求功名。华夏军在这一天举办了不少活动,最为热闹的大概是市上的几样指定考试籍的优惠酬宾活动。 例如将印刷精美的珍藏本《格物原理》折成普通粗印本的价格,只是纸张质量就令人心动不已。由于昨日才发了考试的各样细则,这一日便有大量士子前去购买,在各个专售店上引起了拥堵,众大儒、名流便呆在附近的茶楼上方认人,痛心疾首的一番大骂,有人高呼这是华夏军的阳谋,便是为了让大家就此分裂,呼吁团结。 明面上出面买的大多是寒门士子,有的买了之后低头遁走,也有的理直气壮,并不在乎一群大儒们的指责。到得这日下午,又渐渐出现不少让他人出面“代购”的情况,华夏军倒也并不制止,这边给每个人限定的购买量是两套,一套自用,另一套大可拿去偷偷卖给其他人。 鸡飞狗跳的情况伴随着节庆的热闹,这一日在比武大会场馆里工作的宁忌都听到了对外头的纷纷议论。还有附近街道上的生打起群架来,令场馆内看比武的群众、武者都纷纷往外跑去看热闹,回来之后啧啧称叹,说是场面乱成一团,可惜华夏军到得太早,没能打死人。 未来的数日,城内的风向,也常常是这般躁动而混乱。对于宁忌而言,最能深切感受到的大概是比武大会的参赛者已经大幅度上升的这件事,身怀内家功、艺业不俗的武者也渐渐多起来了。 在外界,经过一两个月的聚集与磨合,文人、武者两方面的领袖人物们都通过这场大聚会打出了名气,有着相同目的的人们渐渐认出同伴汇合在一起。 这中间,有想直接在学问上压倒华夏军的儒生,抛头露面最是光明正大;一些心中有了激烈想法,对华夏军愈发警惕的文士开始潜入水面之下,偷偷联络志同道合者;部分文士左右摇摆,最是闲散;也有极少数的人接受了华夏军的四民、格物、启蒙等理念,开始摆明车马反对那些大儒——当然,这中间有多少是奸细,也并不容易说得清楚。 武人方面,数名内家高手在比武场上终于开始展现出压倒性的强悍,令得宁忌观看比武的热情稍稍上涨了一些。只是随着华夏军将从比武大会选拔人才的消息传出,武者的表现欲更为强烈,常常出现打断人手脚的事故,令他的工作量大增。 有的时候那黄山还会过来跟他打招呼,闲聊套近乎。这帮坏蛋还没开始办事,宁忌已经开始讨厌他们了。 白日里工作,夜晚闲逛,去闻寿宾那边听听各种葩言论,然后看看整日里被关在院子里的曲龙珺的动静。时间久了,他发现女人真是可怕。 自来到成都起,这曲龙珺已经在院子里被关了一个多月,每日里看同样的风景,竟也不觉得烦闷——宁忌自小在山间乱跑,跟着高手学武,看着军队训练,童年小伙伴中也有女孩子,都跟红提姨娘、瓜姨她们学了武艺,平素跟男孩子一般无二,且下手狠毒,有的时候打起群架来毫无顾忌,宁忌都觉得头疼。对这些女孩子来说,不带吃的放野地里十天也能活蹦乱跳,照曲龙珺这般关院子里三天估计就得哭爹喊娘了。 真是术业有专攻…… 坏人们口头上瞎逼逼,手底下根本没行动时,宁忌的思维倒是愈发发散起来,看着曲龙珺,也不像先前那般日日想杀了。 他自战场上下来,又去见过好些已逝战友的家属,随后听说这些敌人还要来捣乱,本就憋了一肚子的气,指着谁犯到他手上再手起刀落。谁知道监视一个月后,这等雄心壮志都被敌人们给消磨了。有时候曲龙珺在楼下发呆,他在楼上发呆,只觉得这帮人真是可悲、可气又可怜。 如此过了最为炎热——实际上也并不难受——的三伏天,到得七月十三,陈凡、兄嫂等人都过来给他过生日。晚上,日理万机的瓜姨和父亲也偷偷来了一趟,鼓励他将来学习进步、天天向上,这是他刚满十四岁的清澈的初秋。 时间一日一日地过去,明面的上躁动的成都,让人看不出太多大乱的端倪来…… ************** 七月半,中元,天空中飘起黄纸与白幡,白日里偶尔有牛头马面的扎纸从街上游行过去。 曲龙珺在院子朝北的角落里点了纸钱,祭奠自己那多年前死在了华夏军手中的父亲。 成都平原的各个地方,同样有大大小小的祭奠在进行。祥和的日光下,眉州北侧,华夏第五军第一师驻地附近的一处俘虏营地里,完颜青珏站在高高的栅栏里,看着不远处骑兵集结、出发时的景象。 “怎么了?” “汉狗这边,出了什么意外……” “有人来救我们?” 这座俘虏营地不大,中间看押的是不少被挑选出来的高级战俘。他们已经知道自己将在半个月后被押至成都参加献俘仪式。这会是女真一族四十年以来最屈辱的时刻之一,但也已经无法可想。 不过在这一刻,有着充分战争头脑的一群女真勋贵与将领,看出了华夏军这次出征的不寻常,当是遇上了什么意外情况,众人的心思不免活泛起来。 当然,看看营地周围的看守,他们便明白,逃跑是没有可能的,只能寄望于大帅或是谷神的神机妙算,想出了什么好的办法,前来营救他们…… 视线回到成都,下午时分,西瓜已经整理好行装,带着一队亲卫,准备上马,离开迎宾路。宁毅送了她一段:“这次过去,要保重。” “我离开了,你也保重,我总觉得,有些人快按捺不住了。”西瓜牵着丈夫的手,神色微微有些为难,“要不然,叫红提姐姐过来……” “这边这么多人,又有陈凡在暗中看着,婆婆妈妈个什么。”宁毅笑着,“你离开了,他们反倒更容易掉进来,不用担心了,几个混混能干出些什么事来,你男人身经百战,谁来都得死。” “……毕竟是威震天下的血手人屠。”西瓜犹豫一下,还是笑了出来。 宁毅拍了她一巴掌:“行了,别贫嘴。你大张旗鼓地出城就好。” 两人再度互道珍重,西瓜带着亲卫骑马朝成都西门方向过去,一路之上,她能够感受到不寻常的注视目光。 …… 同样的时间,卢六同老人正在一场聚会当中作为最重要的嘉宾坐于上席,院落之中,一些年轻武者相互比试,他便与旁边一些武林前辈们指点一番。 “武功,最重要的还是这样的交流。说起来呢,建朔年间,中原沦陷,也相对的促进了北拳的南传,你看这两位的拳架子当中,南北的痕迹,都很清楚……照老夫说啊,有,是好事,说明有交流,很清楚,是坏事,那是交流得不够……” 他年纪虽大,但也因此有着不弱的见识,一番指点当中,众人点头称叹。两名得了指点的年轻武者更是欣喜,均觉得听这些武林前辈一席话,胜过在家呆练十年。 比武大会的会场,卢六同的儿子卢孝伦以黄泥手打断了对手的一条腿。裁判宣布他胜利,他还在朝对方撂话,看着那人抱了断腿翻滚,嗤笑不已:“叫你跳,跳不跳了!” 跳上台来救治断腿伤员的年轻大夫推开了他,冷着一张脸颇不高兴:“别挡着了,你赢了。” “嗨,他这伤治不好,别费工夫了,瘸了!” “走开。” 那年轻大夫蹲在地上,便开始熟练的进行应急处理。卢孝伦眼角一动,他常年打人骨折,对于医治也是一把好手,这小大夫看着手法便娴熟,说不定还真能将对方治好七八成,这等年轻的小大夫,可能便是从战场上下来的华夏军——他对于华夏军军人的这张冷脸顿时便不喜欢起来。 跟那日霸刀那帮忘恩负义的家伙一样,眼高于顶! 裁判宣布了胜利之后,他下了擂台,朝那边就地进行急救的伤员和小大夫走过去,站在旁边道:“小朋友,上过战场?” 那小大夫脸上沾了点血迹,眼神专注,没有理他。卢孝伦便走旁边过去,脚下随意的一带,要无声无息地将那人的断腿再带歪一次。 脚才随意地抬起来,啪的一下,那小大夫的手不知为何便已横过来按在了他的大腿上,力量不大,只是在他尚未发力的前期便将他的腿脚按了回去。一瞬间,卢孝伦背后汗毛竖起,那蹲在地上的小大夫目光就如同冰冷的毒蛇一般望了上来:“你干什么?好点走路。” 他说着便放了手,那一刻的森寒犹如幻觉褪去,卢孝伦朝场外走去。 背后隐隐透出冷汗来。 卢孝伦眼下已经五十出头的年纪,年轻时好享乐、好交游,虽然四处游玩,但偶尔的交游也确实开阔了他的眼界,眼下在绿林间称得上武艺不俗。但方才那一刻,他甚至无法分辨那小军医是因为直觉还是因为武艺阻挡了他。 他只是隐约觉得,如果对方有武艺、而且手上有任何利器的话,就那一下,自己的大腿血脉已经被划开了。这等要害,被人随手按了一下,自己竟然没能反应过来,是对方武艺高,还是自己大意了…… 考虑到对方的年纪,他认为最大的可能,还是自己大意了。 初秋傍晚的日光洒在成都的街头,他与跟随而来的一名师弟碰头后,朝着不远处父亲参加聚会的地方走过去,路上还一直在想那小军医的事情。如此走过几条街,在一处没有多少行人的街头,身旁的师弟突然拉了拉他。卢孝伦抬头朝前方看去,一名身材高大的汉子,戴着灰白色头巾的汉子正朝他们过来,眼神看着并不善良。 这汉子身形魁梧,比卢孝伦还高出半个头,双手骨节粗大,拳头上、指节上尽是老茧,显然也是艺业不俗的绿林人。卢孝伦并不在乎对方的体型,他一生所学专破骨骼,不怕硬功,倒是部分身法快捷的利器功夫能对他造成威胁。当下看着对方,拱了拱手。 “阁下何人?” 那人步伐均匀,晃动着拳头,还在过来:“卢孝伦,六通老人的传人,近来都在城里说霸刀的破绽,我来试试你的武艺。搭搭手。” 最近这段时间卢孝伦与父亲参加各类盛会,也关注着这段时间内涌入成都参加比武大会的高手,但对眼前这人,并没有任何印象。对方态度从容,转眼到了身前,双手张开,靠着那身形,倒委实有着吞天食地的气势。卢孝伦直扑而上。 两人的手臂在空中硬碰硬的互砸了两下,卢孝伦只觉得手臂生疼,他双臂一合,以鹰爪的功夫直取对方左臂,抓住了便要拧断,身侧拳风呼啸! 这一拳沿着左边肋下轰上来,卢孝伦脑中一响,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动,隔夜饭都要吐出来,汹涌的痛楚传上脑袋,下一刻,他的鹰爪再抓不住对方的手臂,对方后退一步,一拳轰在他的脸上,随后将他抓起来一个跨步,旋转着摔飞出去。 卢孝伦的身体在道路上滚出七八丈,满地黄土飞起。之前站在旁边的师弟便要冲上前来,那大汉醋钵大的拳头一拳轰下,将对方打翻在地,晕厥过去。 卢孝伦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想要爬起来,由于胃里翻涌不息,挣扎着没能成功。那大汉还算没下死手,此时看着路上这对师兄弟,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唉,又是沽名钓誉……” “你是、你……是……” 卢孝伦强忍住要一直吐的感觉,艰难地发声。在绿林间混了三十年,他深知自己可以挨揍,但不能不知道揍自己人的身份,譬如被周侗揍、被林宗吾揍、被心魔揍,揍了还没死原本就该是一种耀人的战绩。眼前这汉子身手如此高强,岂会寂寂无名。 夕阳之下,那汉子并不回答,转眼间消失在道路那头。 …… 殴打卢孝伦的身影走过数条街道,来到比武场馆外的时候,正遇上今天的比试开始散场。他找个斗笠戴上,静静地在路边的宣传牌前看着一位位“高手”的履历和事迹,估算着他们的武艺如何,也希望从中看出有关于华夏军力量的一些蛛丝马迹,又或者、希望能查出那心魔的武艺,到底有多么高强。 这些时日以来,他也在几度谨慎地寻觅可能值得信任的同伴,本以为被吹得俨如绿林领袖、看来又与霸刀有些过节的卢家人能有多么厉害,谁知道一番动手,又是鼠辈一名。 看着从比武大会会场里走出来的人群,他的目光稍稍有些复杂。他一生练拳、爱武成痴,如果有可能,他原本也想加入这样的高手争锋中,探一探天下武者的虚实。 但也没关系。 这一次乃是左相铁彦亲自登门拜访,求他出山。 士为知己者死。 一些小的乐趣,便只好放下了。 王象佛心里是这样想的。 如此看得一阵,他朝着前方走去,离开这处街道。道路边,买了一份猪头肉提着的小大夫踏上回家的道路,与他擦肩而过。 ************* 夕阳沉入地平线,有人在私下里聚集。 “……再不动手,华夏军处理完周边的事情,要进城了。” “……今日碰面,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今日下午,刘西瓜带人出了城。” “……她要去处理一件急事。” “……西南之战打完后,华夏军俘虏金兵接近四万人,投降汉军零零总总,十数万……” “……对这些人的安置、收编,对整个川四路的拿捏,还有各种善后,耗尽了华夏第五军的力量……” “……他们准备抽出手来,八月初,搞阅兵献俘……” “……穷兵黩武。” “……骂是没用了……” “……华夏军处理事情,要时间,咱们的人,来得也不快,现在外头闹哄哄的,如今看来,再过一段时间不动手,这帮士子自己就要内讧了……” “……想要做事,只有这点时间……” “……好在他们旁边那老牛头,出事了……” “……姓刘的霸刀出面平息事态,华夏第五军第一师,听说也接了命令,紧急出动了,如此一来,他们的兵力,还会有数日吃紧……” “……中元佳节,开鬼门。就这几日了……诸位觉得,如何?” …… …… …… 时间沉默了许久,有人将手指敲下来。 砰。 “……必能,一呼百应。” …… …… 院子里,回来得有些晚的宁忌点起了黄纸,将猪头肉摆在前方,祭奠了记忆中的三两个人。秋天的夜晚更显得怡人了,他还不到真正明白祭奠意义的年纪,说了会儿话,便就着米饭,吃完了猪头肉。 夏天都过完了,自己又大了一岁,外头一片祥和,跟女真人来之前的气氛全不一样。接下来可能不会有打打杀杀的事情了。 ……失望。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八七章 初秋 风吟前奏(下)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初秋的雨降下来,敲打将黄的树叶。 七月十六,西城县的宅子里,早一日回来祭拜了先祖的戴梦微正在与学生下棋。他望着南面的天空,稍有失神。 “……老师。”弟子浦惠良低声唤了一句。 过得片刻,戴梦微才回过神来:“……啊?” “老师,该您下了。” “哦。”戴梦微落下棋子,浦惠良随即加以应对。 “偷得浮生半日闲,老师这心里还是各种事情啊。” “早年太过懒散,老了,才知懒不得了……惠良觉得,我心中何事?” “成都的事吧?” “……哦?” 戴梦微拈起棋子,眯了眯眼睛。浦惠良一笑。 “昨日传来消息,说华夏军月底进成都。昨日是中元,该发生点什么事,想来也快了。” 两人是多年的师徒情分,浦惠良的回答并不拘束,当然,他也是知道自己这老师欣赏才思敏捷之人,因此有故意卖弄的心思。果然,戴梦微眯着眼睛,点了点头。 “这些时日让你关心秋收安排,并未提起西南,看来你倒是没有放下功课。说说,会发生什么事?” 浦惠良落子,笑道:“西南击退粘罕,大势将成,往后会如何,这次西南聚会时关键。大家伙都在看着那边的局面,准备应对的同时,当然也有个可能性,没办法忽视……若是眼下宁毅突然死了,华夏军就会变成天下各方都能拉拢的香馍馍,这事情的可能虽小,但也不容忽视啊。” 戴梦微也落下棋子:“这与为师,又有什么关系?” “早前两月,老师的名字响彻天下,登门欲求一见,献计献策者,络绎不绝。今日咱们是跟华夏军杠上了,可这些人不同,他们当中有胸怀大义者,可也说不定,有华夏军的奸细……学生当初是想,这些人如何用起来,需要大量的甄别,可如今想来——并不确定啊——对不少人也有更加好用的方法。老师……劝说他们,去了西南?” 戴梦微捋了捋胡须,他眉目苦楚,平素看来就显得严肃,此时也只是神色平静地朝西南方向望了望。 “几十上百的人皆说自己心怀大义,若有一个两个的做成事情,倒也算是一件好事。至于谁人可用谁人不可,倒也不必看得那样绝对,华夏军放开口子对外收人,是宁毅对自己想法的自信。至于咱们这边,百姓的生计上得来、日子过得去,认同者自也会越来越多。许多问题,不证自明。这是将惠良你放在那边的用意,百姓,是重中之重啊。” “老师的苦心,惠良省得。”浦惠良拱手点头,“只是女真过后,民生凋敝、土地荒芜,而今世面上受苦百姓便不少,秋天的收成……恐怕也难堵住所有的窟窿。” “当今天下两路大敌,一是女真一是西南,女真过后,田园荒芜的景象百姓皆有所见,只要将话说清楚了,共体时艰,都能理解。只是你们师兄弟、外头的大小官员,也都得有同舟共济的心思,不要弄虚作假,表面上为官为民,私下里往家里搬,那是要出事的。如今遇上这样的,也得杀掉。” 戴梦微口中平静地说着杀掉二字,不带半丝烟火气,但浦惠良却知道这老师的心狠手辣。甚至可以说,也知道最近这半年,他才知道这位跟随多年的师长真动起手来有多么的决绝无情。过去几十年,他是居于西城县做学问,不必展露行事的本领,也是直到最近两年,老人才出面做局,将连同女真人、华夏军在内的整个天下,都算计进去。 尤其是最近半年的图穷匕见,甚至牺牲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对同为汉人的军队说杀就杀,接管地方之后,处理各地贪腐官员的手段也是冷酷异常,将内圣外王的儒家法度体现到了极致。却也因为这样的手段,在百废待兴的各个地方,得到了不少的民众欢呼。 “你进文师兄在竹溪,与百姓通吃、同住、同睡,这番表现便非常之好。今年秋天虽堵不住所有的窟窿,但至少能堵上一部分,我也与刘平叔谈下约定,从他那边先行购入一批粮食。熬过今冬明春,局势当能稳妥下来。他想图谋中原,我们便先求稳固吧……” 师徒俩一面说话,一面落子,谈及刘光世,浦惠良微微笑了笑:“刘平叔交游广阔、两面三刀惯了,这次在西南,听说他第一个站出来与华夏军交易,先期得了不少好处,这次若有人要动华夏军,指不定他会是个什么态度吧?” “刘平叔心思复杂,但并非毫无远见。华夏军屹立不倒,他固然能占个便宜,但与此同时他也不会介意华夏军中少一个最难缠的宁立恒,到时候各家瓜分西南,他还是大头,不会变的。”戴梦微说到这里,望着外头的雨幕,微微顿了顿:“其实,女真人去后,各地荒芜、流民四起,真正未曾受到影响的是哪里?终究还是西南啊……” 老人叹了口气:“蜀地得天独厚,自古便是天府之国,这次西南大战,女真人的兵线甚至未能推至梓州。华夏军固然有所损失,可大平原上的粮食分毫未损。今日的西南,想要宁毅出事,确实很难,可……若真能如此,到时候西南的积累流入各方,不光我汉家武备、格物之学能够大为兴盛,这个冬天,也能少死许多饥民了。” 秋雨洋洋洒洒地在窗外打落,房间里沉默下来,浦惠良伸手,落下棋子:“往日里,都是绿林间这样那样的乌合之众凭一腔热血与他作对,这一次的事态,弟子认为,必能有所不同。” 他顿了顿:“从时间上看,应该也快了……” …… 下午的阳光照在成都平原的大地上。 从成都往南的官道上,人群车马来往不息。 从一处道观上下来,游鸿卓背着刀与包袱,沿着流淌的小河信步而行。 广阔的平原朝着前方像是无边无际的延伸,河流与官道穿插向前,间或而出的村庄、农田看起来犹如金黄日光下的一副图画,就连道路上的行人,都显得比中原的人们多出几分笑容来。 官道也结实得多了,很显然花过不少的心思与力气——从晋地一路南下,行走的道路大都坑坑洼洼,这是他一生之中第一次看见如此平整的道路,即便在童年的记忆当中,过去繁华的武朝,恐怕也不会费上这么大的力气休整道路。当然,他也并不确定这点,也就是了。 如今,对于看不太懂也想不太清楚的事情,他会习惯性的多看看、多想想。 过去在晋地的那段时间,他做过不少行侠仗义的事情,当然最为主要的,还是在种种威胁中作为民间的侠客,保卫女相的安危。这期间甚至也几度与大侠史进有过往来,甚至得到过女相的亲自接见。 女相原本是想劝说部分信得过的侠士加入她身边的卫队,不少人都答应了。但由于过去的事情,游鸿卓对于这些“朝堂”“官场”上的种种仍抱有疑惑,不愿意失去自由的身份,做出了拒绝。那边倒也不勉强,甚至为了过去的帮助论功行赏,发给他不少银钱。 西南大战局势初定后,华夏军在成都广邀天下来客,游鸿卓颇为心动,但由于宗翰希尹北归的威胁在即,他又不知道该不该走。这期间他与大侠史进有过一番交谈,私下里交手切磋,史进认为晋地的危险不大,而且游鸿卓的身手已经颇为不俗,正需要更多的考验和感悟做出百尺竿头的突破,还是劝说他往西南走一趟。 读万卷、要行万里路,手底下的功夫也是如此。游鸿卓初抵西南,自然是为了比武而来,但从入剑门关起,各类的新鲜事物新鲜场景令他赞叹不已。在成都城内呆了数日,又感受到各种冲突的迹象:有大儒的慷慨激昂,有对华夏军的抨击和谩骂,有它各种离经叛道引起的迷惑,私下里的绿林间,甚至有不少侠士似乎是做了舍生取义的准备来到这里,预备刺杀那心魔宁毅…… 游鸿卓在泽州第一次接触这黑旗军,当时黑旗军主导了对田虎的那场巨大政变,女相因此上位。游鸿卓见到了黑旗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力量,也见到了那乱局中的种种惨剧,他当时对黑旗军的观感不算坏,但也不好。就如同巨兽随意的翻滚,总会碾碎不少芸芸众生的性命。 到后来,听说了黑旗在西南的种种事迹,又第一次成功地打败女真人后,他的心里才生出好感与敬畏来,这次过来,也怀了这样的心思。谁知道抵达这边后,又有如此多的人称述着对华夏军的不满,说着可怕的预言,其中的不少人,甚至都是饱读诗的博学之士。 在晋地之时,由于楼舒婉的女子之身,也有不少人凭空捏造出她的种种恶行来,只是在那边游鸿卓还能清晰地分辨出女相的伟大与重要。到得西南,对于那位心魔,他就难以在种种流言中判断出对方的善与恶了。有人说他穷兵黩武、有人说他雷厉风行、有人说他破旧立新、有人说他狂悖无行…… 好在他并不急着站队,对于西南的种种状况,也都静静地看着。在成都城内呆了数日之后,便申请了一张通关文,离开城池往更南面过来——华夏军也真是怪,问他出城干什么,游鸿卓坦白说到处看看,对方将他打量一番,也就随意地盖了章子,只是叮嘱了两遍勿要做出违法的恶行来,否则必会被从严处理。 嘁,我要乱来,你能将我怎样! 他这几年与人厮杀的次数难以估量,生死之间提升迅速,对于自己的武艺也有了较为准确的拿捏。当然,由于当年赵先生教过他要敬畏规矩,他倒也不会凭着一口热血轻易地破坏什么公序良俗。只是心中瞎想,便拿了文上路。 这一路缓缓游玩。到这日下午,走到一处小树林边上,随意地进去解决了人有三急的问题,朝着另一边出去时,经过一处小路,才看到前方有着些许的动静。 那是六名背着兵器的武者,正站在那边的道路旁,眺望远处的田野景色,也有人在道旁小解。遇上这样的绿林人,游鸿卓并不愿随意靠近——若自己是普通人也就罢了,自己也背着刀,恐怕就要引起对方的多想——正要悄悄离去,对方的话语,却随着秋风吹进了他的耳朵里。 “……从家中出来时,只剩下五天的粮了。虽得了……大人的接济,但这个冬天,恐怕也不好过……” “……都怪女真人,春天都没能种下什么……” “……这边的稻子,你们看长得多好,若能拖回去一些……” “……华夏军都是买卖人,你能买几斤……” “……何况如今两边撕破了脸……” “……前几天,那姓任的生说,华夏军这样,只讲买卖,不讲道义,不讲礼义廉耻……得了天下也是万民受苦……” “……姓宁的死了,许多事情便能谈妥。如今西南这黑旗跟外头势不两立,为的是当年弑君的债,这笔债清了,大家都是汉人,都是华夏人,有什么都能坐下来谈……” “……姓宁的可不好杀……” “……姓任的那位说,姓宁的不好杀,是因为过往的大伙儿,毫无章法,没有形成同力……” “……形不成啊,姓宁的人称心魔,真要同力了,又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内鬼,有一个内鬼,大伙儿都得死……” “……那便不必聚义,你我兄弟六人,只做自己的事情就好……姓任的说了,此次来到西南,有无数的人,想要那魔头的性命,而今之计,即便不私下里联络,只需有一人高呼,便能一呼百应,但这样的情势下,咱们不能所有人都去杀那魔头……” “……那如何做?” “……姓任的给了建议。他道,魔头兵多将广,但在大战之后,力量一直捉襟见肘,如今许多义士来到西南,只需要有三五高手刺杀魔头即可,至于其他人,可以想想如何能让那魔头分兵、分心。姓任的说,那魔头最在乎自己的家人,而他的家人,皆在张村……咱们不知道其他人如何,但只要咱们动手,或引开一队兵,让他们抓不住人,紧张兮兮,总会有人找到机会……” “……魔头死了,华夏军真会与外头和谈吗?” “……这许多年的事情,不就是这魔头弄出来的吗。往日里绿林人来杀他,这里聚义那里聚义,然后便被一锅端了。这一次不光是咱们这些习武之人了,城里那么多的名士大儒、饱读诗的,哪一个不想让他死……月底军队进了城,成都城如铁桶一般,刺杀便再无机会,只能在月底之前搏一搏了……” “……诸位兄弟,咱们多年过命的交情,我信得过的也只有你们。咱们这次的文是往嘉定,可只需中途往张村一折,无人拦得住我们……能抓住这魔头的家人以作要挟固然好,但即便不行,咱们闹出乱子来,自会有其他的人,去做这件事情……” “……诸位兄弟,女真肆虐多年,你我这条命,都是捡回来的了。华夏军的路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而今成都城内,无数饱读诗的大儒,都已说了他走不下去,那魔头仍然一意孤行。他如今人强马壮,可商人是什么东西?他越是人强马壮,赚得越是咱们外头的钱……咱们这次过来,为的,便是这件事,多的不说了。今日去张村,绝不只是你我几人,咱们将来名垂青史——” “……谁一道走,谁要回去。便做决定吧。” …… 成都东面的街道,道路上能听到一群生的对骂,场面吵吵嚷嚷,有些混乱。 街道边茶楼二层靠窗的位置,名叫任静竹的灰袍生正一面喝茶,一面与样貌看来平凡、名字也平凡的杀手陈谓说着整个事件的构思与布局。 “你这样做,华夏军那边,必然也收到风声了。”举起茶杯,望着楼下对骂场面的陈谓如此说了一句。 “收到风声也没有关系,如今我也不知道哪些人会去哪里,甚至会不会去,也很难说。但华夏军收到风,就要做防备,这里去些人、那里去些人,真正能用在成都的,也就变少了。更何况,这次来到成都布局的,也不止是你我,只知道混乱一起,必然有人呼应。” 任静竹往嘴里塞了一颗蚕豆:“到时候一片乱局,说不定楼下这些,也趁机出来捣乱,你、秦岗、小龙……只需要抓住一个机会就行,虽然我也不知道,这个机会在哪里……” “估计就这两天?” “毕竟过了,就没机会了。”任静竹也偏头看生的打骂,“实在不行,我来开局也可以。” 陈谓点了点头,沉默片刻:“知不知道我在城里见到了谁。” “嗯?” “王象佛,也不知道是谁请他出了山……成都这边,认识他的不多。” “不怪,请王象佛的,估计是铁彦。”任静竹想了想,“估计还会有其他我们知道的、不知道的高手来这里,能忍住不参加比武大会的,多有图谋。” “一片混乱,可大伙儿的目的又都一样,这江湖多少年没有过这样的事了。”陈谓笑了笑,“你这满肚子的坏水,过去总见不得光,这次与心魔的手段到底谁厉害,总算能有个结果了。” “只是尽我所能,给他添些麻烦,如今他是穿鞋的,我是光脚的,胜了也是胜之不武。”任静竹如此分析,但目光深处,也有难言的傲岸潜伏其中。他今年三十二岁,常年在江南一带接单策划杀人,任虽年轻,但在道上却早已得了鬼谋的美誉,只不过比之名震天下的心魔,格局总显得小了一些,这次应吴启梅之请来到成都,面上自然谦虚,心底却是有着一定自信的。 如此混乱的一个大盘,又无法光明正大的团结众人,其他人与人联络都得互相堤防,只有他选择了将整个局面搅得更为混乱,相信即便那心魔坐镇成都,也会对这样的情况感到头疼。 他举起茶杯:“能做的我都做了,祝你拔得头筹。” 陈谓举杯,与他碰了碰:“这一次,为这天下。” …… 夕阳西下,成都南面华夏军军营,毛一山带队进入营中,在入营的文上签字。 看他签字的记官早就与他相识,眼见他带着的队伍,嚯的一声:“毛团长,这次过来,是要到比武大会上出风头了吧?你这带的人可都是……” “精锐!”毛一山朝后头举了举大拇指,“不过,为的是任务。我的功夫你又不是不知道,单挑不行,不适合打擂,真要上擂台,王岱是一等一的,还有第七军牛成舒那帮人,那个说自己一辈子不想当班长只想冲前线的刘沐侠……啧啧,我还记得,那真是狠人。还有宁先生身边的那些,杜老大他们,有他们在,我上什么擂台。” 他签好名字,敲了敲桌子。 “你的功夫确实……笑起来打不行,凶起来,动手就杀人,只适合战场。”那边记官笑着,随后俯过身来,低声道:“……都到了。” “啊?” “王岱昨天就到了,在营里呢。牛成舒他们,听说前天从北边进的城,你早点进城,迎宾馆附近找一找,应该能见着。” “哎,那我晚上找他们吃饭!上次比武牛成舒打了我一顿,这次他要请客,你晚上来不来……” “我今天就不了,这边得做事。” “那我先去找王岱那牲口……” 人们嘻嘻哈哈。成都城内,生的吵嚷还在继续,换了便装的毛一山与一众同伴在夕阳的光芒里入城。 陈谓、任静竹从楼上走下,分头离开;不远处身形长得像牛一般的壮汉蹲在路边吃糖葫芦,被酸得面目扭曲龇牙咧嘴,一个孩子看见这一幕,笑得露出半口白牙,没有多少人能知道那壮汉在战场上说“杀人要喜庆”时的表情。 王象佛又在比武会场外的牌子上看人的简介和故事。城内口碑最好的面店里,刘沐侠吃完鸡蛋面,带着笑容跟店内漂亮的小姑娘付过了钱。 名叫关山海的老儒生搂着姑娘正在噘嘴打啵。相隔两条街道的一所市肆里,闻寿宾迎接着新一天要结交的朋友,准备开始新的坐而论道。曲龙珺坐在亭子里看着夕阳西下,宁忌在院子里笨拙地缝补不小心弄破掉的裤子。 六名侠士踏上去往张村的道路,出于某种回忆和缅怀的心态,游鸿卓在后方跟随着前行…… 还有更多的更多的普普通通的人们。普普通通的人们有普普通通的欲望、有各种不同的目的、有着这样那样的生活。他们在汹涌的人群里交错。即便彼此擦肩,在这还显得温暖的一刻,他们尚未出现交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八八章 且听风吟(上)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姑娘,借问一下,那个张村怎么去啊?” 初秋的阳光之下,风吹过原野上的稻海,生打扮的侠客拦住了田埂上挑水的一名黑皮肤村姑,拱手询问。村姑打量了他两眼。 “朝大路那头走,小半日就到了……最近去张村的咋这么多,你们去张村做啥子哦。” “最近去张村的,很多?” “不少,昨日也有人问我。” “哦,不知道他们去干什么。”生若有所思,随后笑了笑,“在下乃湖州士子,听闻华夏军得了天下,特来张村投奔,讨个功名。” “湖州柿子?你是个人,哪里是个柿子?” “哦……读人,士子,是读人的意思。谢过姑娘指路了,是那条道吧?” “嗯,大路,往南,直走。读人,你早说嘛。”皮肤有些黑的姑娘又多打量了他两眼。 “谢谢,谢谢。谢过姑娘,指路之恩。” 对话结束,生行了礼,看着那黑姑娘挑了水朝不远处的村子走过去,便朝了另一边前行。他的五位兄弟正在不远处的小河滩边等着,生过去,跟几人确认了方向并未走错。 “近来去张村的人多,怕是会引起注意吧?”有人担心。 “若全是习武之人,恐怕会不让去,不过华夏军击败女真确是事实,近来前去投奔的,想来不少。咱们便等若是混在了这些人当中……人越多,华夏军要准备的兵力越多,咱们去拔个哨、放把火,就能引得他疲于奔命……” “说得也是。” “咱们既然已经接近张村,便不好再走大路,依小弟的看法,远远的沿着这条大道前行就是了,若小弟估算不错,大道之上,必定多加了哨卡。” “那就这么定了。” 几人定好计划,又有人笑起来。 “说起来,方才那姑娘,长得不错啊。” “……黑是黑了一些,可长得壮实,一看便是能生养的。” “几位哥哥不知,近看起来,其实模样挺清秀,咱方才说自己是读人,她可结结实实地打量了我好几眼,那眼神……你们知道,其实这些村里的,整天想的,就是能配个读人,戏文上都是这么唱的……” “别说,五弟扮读人这模样,实在绝了,就刚才那姑娘,咱们要上门提亲,准成!” …… 恣意的话语随着秋风远远地传入游鸿卓的耳中,他便微微的笑起来。 前方六人的这类对白,让他稍稍产生了一些怀念的情绪。 先前从那小山村里杀了人出来,后来也是遇上了六位兄姐,结拜之后才一路开始闯荡江湖。虽然不久之后,由于四哥况文柏的出卖,这团体四分五裂,他也因此被追杀,但回想起来,初入江湖之时他孤苦无依,后来江湖又渐渐变得复杂而沉重,只有在跟着六位兄姐的那段时间里,江湖在他的眼前显得既纯粹又有趣。 那时候,他每日里看见的江湖都是新的、听到的传闻都令人畅快不已,七人互为臂助、不必睡得战战兢兢——尽管那是幻觉,但那样的温暖与安稳,后来再不曾有过。 这几年一路厮杀,跟不少志同道合之辈为抵抗女真、抵抗廖义仁之辈出力,真正可依靠可托付者,其实也见过不少,只是在他来说,却没有了再与人结拜的心情了。如今想起来,也是自己的运气不好,进入江湖时的那条路,太过残酷了一些。 生活在南边的这些武者,便多少显得天真而没有章法。 他一路远远的跟随六人前行。成都平原视野广阔,好在前半程这些人走的是大路,后半程这六人心怀鬼胎,离开大道专找树林、小道绕行,也就为游鸿卓的跟随提供了条件。 这一路上,游鸿卓在心中思考着到底应该帮谁、谁是好人的问题。眼前六人多少让他感觉亲切,从整体上来说,这六人也确实是下了决心,要去做些他们认为正确的事。但另一方面,越是接近华夏军管理的核心区域,周围的景象越是让他感觉耳目一新,这边土地肥沃、水田延绵、道路踏实、村落井然,不少地方都能清晰地看到新开垦的痕迹。 自多年前女相投奔虎王时起,她便一直发展农业、商贸,苦心孤诣地在各种地方开垦出农田。尤其是在女真南下的背景里,是她一直艰难地支撑着整个局面,有些地方被女真人烧毁了、被以廖义仁为首的恶人摧毁了,却是女相一直在尽力地重复建设。游鸿卓在女相阵营中帮忙数年,对于这些令人动容的事迹,愈发清晰。 中原动荡的十余年,整个天下都被打破、打烂了,却唯独原本生存艰难的晋地,保存下来了不弱的生计。游鸿卓这一路南下,也曾见过不少地方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的景状。这是作为晋地人的成绩与骄傲。可这样的成绩与西南的景象比起来,似乎又算不得什么了。 成都平原这么多年来,不曾经历大的战火。这样的景象,到底是先前就有的,还是华夏军到来之后,又更多的建设出来的呢? 他一面走,一面在心中估算着这些问题。 另一方面,他又想起最近这段时日以来的整体感觉,除了眼前的六名侠士,最近去到成都,想要闹事的人确实不少,这几日去到张村的人,恐怕也不会少。华夏军的兵力在击溃女真人后捉襟见肘,如果真有这么多的人分散开来,想要找这样那样的麻烦,华夏军又能怎么应对呢? 在晋地之时,他们也曾经遭遇过这样的状况。敌人不仅仅是女真人,还有投靠了女真的廖义仁,他也曾开出高额悬赏,煽动这样那样的亡命之徒要取女相的人头,也有的人仅仅是为了扬名或是仅仅看不惯楼相的女子身份,便听信了各种蛊惑之言,想要杀掉她。 龙王作为女相的护卫,跟随在女相身边保护她,游鸿卓这些人则在绿林中自发地担任保卫者,出人出力,打探消息,听说有谁要来搞事,便主动前去阻止。这期间,其实也出了一些冤假错案,当然更多的则是一场又一场惨烈的厮杀。 华夏军又该怎么办呢?从这一次的情况看来,如此多的“正义之士”,却是站在了他们对面的。如此多的敌人,若是乱到晋地那等程度…… 夕阳西下,游鸿卓一面想着这些事,一面跟随着前方六人,进入张村外围的稀疏林地…… …… 七月十八,成都,阳光仍然明媚地洒在这座城池上。 人群熙攘、客商往来,城内的种种人群各行其是,大儒们在报纸上的争吵日趋激烈,篇篇雄文剖析世间事物,倒也确有数幅篇章受到了踊跃的讨论,甚至在多年以后,在某些历史的记录中留下名字来。 决心在华夏军求取功名试试看的士子们,对于规定考校的几样科目也逐渐把握住了一些规律。除每日埋首研读外,甚至于一些私下里的夜校与学习班,也已经在城市当中的角落里开起来了,首先找到这些地方的士子俨如找到了捷径,人们补习、讨论,逐渐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天下第一比武大会开始在城内炒出热烈的氛围来。这场选拔大赛的初赛在八月将正式结束,七月的最后十多天,可能在大赛上崭露头角的高手已经到得七七八八。以这样的背景为基础,竹记编出了在两次胜利后已然拿到入围资格的武者名单。 由于官方不允许参与赌博,也不方便做出太过主观的排名,于是私底下由两家地下赌场联合部分权威高手,各自编攒出了暂时出现在成都的五十强武者名单。两份名单绘声绘色地统计了各个武者的生平事迹、得意武功,未来将出现的比武赔率也会因此涨落——有了博彩、有了故事,城市内人群对这比武大会的好与热情,开始逐步变得高涨起来了。 一切景象都显出欣欣向荣的感觉来,甚至于先前对华夏军激烈的抨击,在七月半过后,都变得有了些许的克制。但在这城池暗流涌动的内部,紧张感正不断地堆积起来,等待着某些事情的爆发。 接到师师已有空闲的通知后,于和中跟随着女兵小玲,快步地穿过了前方的庭院,在湖边见到了身着月白长裙的女子。 最近这段时日,她看起来是很忙的,虽然从华夏军的外交部门贬入了宣传,但在第一次代表大会开幕前夕,于和中也打听到,将来华夏军的宣传部门她将是主要管理者之一。不过尽管忙碌,她最近这段时间的精神、气色在于和中看来都像是在变得愈发年轻、饱满。 其中的原因倒并不难猜,自初次见面后的这段时日以来,自己对她确实是愈发的上心了。情人眼里出西施……这样的想法十余年前或许还不愿意承认,但到得如今,也就没什么可羞耻的。 相互打过招呼,于和中压下心头的悸动,在师师前方的椅子上肃容坐下,斟酌了片刻。 “近来城里的局面很紧张。你们这边,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他以质问开口,表现出对这边的关心,师师果然并不气恼,笑着偏了偏头。 “什么局面?”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可能师师你近来关心的是写东西,城内月底之前,必有大乱,你知道吗?” “于兄从哪里听来的传言?” “我整日里是跟……刘将军他们打交道,该听到的话,总能时时听到。师师,严道纶想促成与华夏军的生意,这是一回事,可他们心中究竟向着哪边,又是另一回事。我不知道……立恒是怎么想的,这次在成都城内放入这么多三教九流的人,又有一帮读的从旁推波助澜,你们私下里还不加管束,迟早要出乱子啊……” “也不是未加管束,凡有作奸犯科者,还是会抓的。”师师笑着辩解,“而且,立恒常说,想要做生意,就得冒风险,他们不进来,大家连个认识的机会都没有。今天的成都,就是想让华夏军跟天下人有个打招呼的机会,要不然,他们不都在私下里揣测华夏军是个什么样子吗?” “可今日这是开门揖盗!太多了!”于和中敲打桌子,压低了声音:“他们想的是要行刺立恒,你知不知道?” “立恒这些年来被行刺的也够多了。” “可这次跟旁的不一样,这次有诸多儒生的煽动,成百上千的人会一齐来干这个事情,你都不知道是谁,他们就在私底下说这个事。最近几日,都有六七个人与我谈论此事了,你们若不加约束……” “他们只是谈论,应当没说一定会做点什么,我们也不好约束啊。毕竟立恒说了,得打个招呼……” “可底下的那些三教九流都会被煽动起来的!那些进城之后的商贩、镖师、绿林人,一辈子就指着一次出名呢,这一次都说要共襄盛举、做一场大事。这就好像……那个放火药的火药桶,一旦有点火,砰——会爆开的!” 师师想了想:“……我觉得,立恒应该早有准备了。” “他的准备不够啊!原本就不该开门的啊!”于和中激动了片刻,随后终于还是平静下来:“罢了,师师你平时打交道的人与我打交道的人不一样,因此,所见所闻或许也不一样。我这些年在外头见到各种事情,这些人……成事或许不足,败事总是有余的,他们……面对女真人时或许无力,那是因为女真人非我族类、敢打敢杀,华夏军做得太温和了,接下来,只要露出一丝的破绽,他们就可能一拥而上。立恒当年被几人、几十人刺杀,犹能挡住,可这城内成百上千人若一拥而至,总是会坏事的。你们……莫非就想打个这样的招呼?” 师师点了点头:“此事……我相信这边会有准备,我毕竟不在其位,对于打打杀杀的事情,了解的就少了。不过,于兄若能有成体系的想法,例如对此事如何看待、如何应对、要提防哪一些人……何妨去见立恒,与他说一说呢?对此事,我这做妹妹的,可以稍作安排。” 于和中微微愣了愣,他在脑中斟酌片刻,这一次是听到外头舆论汹汹,他心中紧张起来,觉得有了可以与师师说一说的机会方才过来,但要论及如此清晰的细节掌控,终究是一点端倪都没有的。一帮生平素聊天能够说得绘声绘色,可具体说到要提防谁要抓谁,谁能乱说,谁敢乱说呢? 如此犹豫片刻,于和中叹了口气:“我主要想来提醒一下你,见立恒的事,还是算了吧。你知道,他这人想法多心思重,往日的……也没聊个几句……我就想提醒你,你也得当心,注意安全……” 他如此说着,身体前倾,双手自然往前,要握住师师放在桌面上的手,师师却已然将手缩回去,捋了捋耳边的头发,眼睛望向一旁的湖水,似乎没看见他过于着形迹的动作。 “我住在这里头,也不会跑出去,安全都与大伙儿一样,不用担心的。” 于和中原本心头火热,伸手之时也是下了决心的,若是握住了手,便要顺势说些什么。但师师的躲避实在太过明显,陡然间像是在他脑门上浇了一盆冷水。他脑中纷乱地想了想,故作镇定地叹息道:“你也知道的,外头的那些谣言,都说你已经是立恒的什么人……” “和中,若那不是谣言呢?” 师师的目光笑着望过来了,于和中一愣,随后终于将手收回来:“……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爱开玩笑。若是真的,自然有许多人保护你,可若不是,这谣言可就害了你了……” 他靠回椅背,随后道:“总之,我也是有些着急,该跟你说的,也就这些了。唉,华夏军走到这一步不容易,你别看严道纶他们面对你们的时候和和气气的,转过头去,他们也指着华夏军多出点事情呢,若真的有人在八月前刺杀了立恒,华夏军四分五裂时,他们的好处也不会少的。我虽然愚钝,可也知道,得天下易,坐天下难……” “如今还未到坐天下的时候呢。” “都差不多。”于和中站起来,“行了,我先走了,估计你事情也多,总之……希望你好好的,我也希望这笔生意能成……下次聊。” “我送送你。” 师师起身送他出去,于和中的心情愈发烦躁,待到了院门处,便回身挡住师师:“这里就好了,你……外头不安全,你也忙,别出去了……” 师师无奈而又灿烂地一笑,微微躬身:“好,那就下次见。” “下次见下次见……” 于和中挥着手,一路之上故作平静地离开这边,心中的情绪低落灰暗、起伏不定。师师的那句“若不是谣言”似乎是在警告他、提醒他,但转念一想,十余年前的师师便有些古灵精怪的性情,真开起玩笑来,也真是从心所欲的。 她是跟宁毅在一起了,还是没有呢?这个问题想了一路,又不免想到自己伸手被避开时的那种狼狈,只觉得自己的那点心思已经完全暴露在了对方的面前——暴露没关系,但可悲的是被拒绝,一旦被拒绝了,许许多多的问题就会像耳光一般打在自己脸上:自己是有妻儿的人,自己这次能在西南的交易里成为最重要的中间人,都是因为她对自己的照顾…… 这样的认知令他的头脑有些发昏,觉得颜面无存。但走得一阵,回想起过去的点滴,心里又生出了希望来,记得前些天第一次见面时,她还说过并未将自己嫁出去,她是爱开玩笑的人,且并未坚决地拒绝自己…… 也是,自己眼下这状况,难以得她青睐,确实也不出。按照先前所想,自己便是希望趁着这次在西南的机会,攒下一些好处与说话的资本,而后才能配得上她,今日确实是昏了头了……担师师既然不曾拒绝,以她的七窍玲珑心,自己的想法也已经暴露了出来,这固然有些难受,但细细想来,却也不算太大的坏事? 他心中这样那样的一番乱想,待思维渐渐的平静、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才又在迎宾路附近的祥和氛围里想到这次过来的主要原因。外来的无数人都在等待着闹事了,严道纶他们也都会乐见其成,这边竟然还掉以轻心,大概也是击退了女真人之后的信心膨胀。 他是希望这次交易能够成功,华夏军能够平稳过渡的,但眼下想着这些,却又隐隐的有些期待坏事的发生了。待到这边混乱起来,师师当会明白自己这边的苦心,华夏军的道路,也能走得更加稳妥一些,而且若真的混乱爆发开来,师师必回将自己今天的警告告知宁毅,到时候自己再去与对方见面,许多话也能好说一些。 阳光落下来,他走过繁华的成都街头,眼见着一位位生、一位位武者,都像是等待着动手的义士。人们的每个眼神,都像是在私下里诉说着什么,图谋着串联。 要出事了,就出事吧…… 他想。 …… “……华夏军是有防备的。” 下午和煦的风吹过了河道上的水面,画舫内萦绕着茶香。 这是一场看来寻常的聚会,关山海、朗国兴、慕文昌……等数人在杨铁淮的召集中相聚,未免隔墙有耳,挑选了河上的画舫。 人称淮公的杨铁淮月余之前在街头与人理论被打破了头,此时额头上仍旧系着绷带,他一面斟茶,一面平静地发言: “华夏军是有防备的。”他道,“城内的局势,众所周知,外松而内紧,许多竹记的人员早已进城,甚至打进了市面上那些所谓‘义士’的内部,不少人一动手就会被抓,昨日安庆坊有过一次厮杀,死了两个人,都是外来的刺客,迎宾路那边也有一次,刺客每次,当场被抓了。华夏军在预防刺杀方面很有一手,小打小闹恐怕没什么可能奏效……请茶。” 众人端茶,一旁的关山海道:“既然知道华夏军有防备,淮公还叫我们这些老家伙过来?若是咱们当中有那么一两位华夏军的‘同志’,咱们下船便被抓了,怎么办?” “华夏军乃是击败女真人的英雄,我等今日聚会,只是为了城内局面而担心,何罪之有。”杨铁淮表情不变,目光扫过众人,“今日成都城内的状况,与往日里绿林人组织起来的刺杀不同,如今是有众多的……匪人,进到了城内,他们有些被盯上了,有些没有,我们不知道谁会动手谁会缩着,但对华夏军来说,这终究是个千日防贼的事情,有一拨对手,他们便要安排一拨人盯着。” “……他们人力有限,若是这些乱匪一拨一拨的上去,华夏军就一拨一拨的抓,可若是有几十拨人同时动手,华夏军铺下的这张,便难免力有未逮。所以归根结底,这次的事情,乃是人心与实力的比拼,一边看的是华夏军到底有多少的实力,一边……看的是有多少不喜欢华夏军过好日子的人心……” 他端起茶杯:“实力高于人心,这张便固若金汤,可若人心大于实力,这张,便可能就此破掉。” 一众老人点头、喝茶,其中年纪四十多岁的慕文昌望望周遭众人,道:“也就是说,今日我们不知道城内的这些‘匪人’会不会动手,但可能人心不齐,有人想动、有人不想、有人能豁出命去、有人想要观望……可若观望的太多,这人心,也就比不过实力了。” “若我是匪人,必定会希望动手的时候,观望者能够少一些。”杨铁淮点头。 “华夏军的实力,如今就在那儿摆着,可今日的天下人心,变动不定。因为华夏军的力量,城内的那些人,说什么聚义,是不可能了,能不能打破那实力,看的是动手的人有多少……说起来,这也真想是那宁毅常常用的……阳谋。”有人如此说道。 杨铁淮笑了笑:“今日喝茶,纯粹是聊一聊这城内局势,我知道在座诸位有不少手下是带了人的,华夏军经营这局面不易,若是接下来出了什么事情,他们难免发飙,诸位对于手下之人,可得约束好了,不使其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才是……好了,也只是一番闲聊,诸位还有什么说的,尽可畅所欲言,大家都是为了华夏军而操心嘛。” 他笑着,摆手。 “……请茶。” 阳光从画舫的窗棂中射进来,城池内部亦有许多不知名的角落里,都在进行着类似的聚会与交谈。慷慨激昂的话总是容易说的,事并不容易做,不过当慷慨的话说得足够多的,有些静静酝酿的东西也宗有可能爆发开来。 名叫慕文昌的生离开画舫时,时间已是傍晚,在这金黄的秋日傍晚里,他会想起十余年前第一次见证华夏军军阵时的震撼与绝望。 那还是武建朔二年的时候,成为秦凤路经略安抚使言振国的首席幕僚,是慕文昌一生之中的第一个高点。武朝丢失了中原,言振国迫不得已投靠女真、明哲保身,在娄室进攻西北时,他们被逼着参与了进攻延州的战斗。 那个秋天,他第一次见到了那面黑旗的残暴,他们打着华夏的大旗,却不分敌我,对女真人、汉人同时展开攻击。有人以为华夏军厉害,可那场战斗延绵数年,到最后打到整个西北被屠杀、沦为白地,无数的中立者、迫不得已者在中间被杀。 对于那么多的人,他们原本可以拉拢、可以规劝的,甚至于在战争期间,慕文昌也曾小心翼翼地透露出愿意投靠华夏军谋个出身的想法,但华夏军毫不留情,他们只接受入伍为小兵,对于慕文昌这样的大员幕僚,竟显得毫不在意。 原本中原有无数人士愿意投靠过去的,可华夏军,只想着打仗,容不得半点迂回。 建朔四年四月,华夏军在杀狼岭击溃言振国以及折家联军,斩杀了言帅与多名折家子弟,此后三年,小苍河吞噬天下数百万汉军……可那又怎么样呢?最终还不是逃跑?最终无数原本不该死的人死了。 慕文昌狼狈南逃,他的妻子儿女在那场战争中被碾碎了,其中一个女儿甚至是他主动牵线嫁给了一位女真军官的,后来娄室被杀女真在西北惨败时,他这个女儿死在了一帮抗金的乱民当中。 抗金需要战斗,可他一生所学告诉他,这天下并不是一味的战斗可以变好的,把自己变得如女真一般凶残,即便得了天下,那也是治不了天下的。 ——华夏军必然是错的! ——华夏军必须是错的…… 这次的成都,会清晰地告诉天下,这个道理。 他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走过了黄昏的街头。 …… 同样的时刻,名叫施元猛的壮汉会想起十余年前金銮殿里的那一声枪响、那一片混乱。 “唉,周喆……” 那若有似无的叹息,是他一辈子再难忘记的声音,之后发生的,是他至今无法释怀的一幕。 怎么会有那样的人呢? 那是击败女真第一次汴梁围城,随即又处理了奸相秦嗣源后的论功行赏,他依靠家中的关系,又走了谭稹的路子,有生以来第一次的面圣。为了那次的面圣,他祭拜了所有的家中先祖、甚至斋戒三日、焚香沐浴,将那次面圣作为了一生之中最光荣的时刻来对待。 为了金殿奏对——虽然也不可能跟他有什么对话——不至于失礼,他在家中光是礼节便训练了大半日,对着先祖的画像不断的练习跪拜磕头以及封赏之后谢恩的礼节。面圣之后大宴宾客的宴席也早已安排妥当。 谁知道他们七人进入金殿,原本应该是大殿中身份最卑微的七人里,那个连礼节都做得不流畅的商贾赘婿,在跪下后,竟然叹息着站了起来。 他至今无法理解那样的情景。他叹息着叫了陛下的名字,而后是砰的一声响,所有人都还在发呆,他已经走过去,狠狠的一巴掌打在地位无比崇高的童王爷的脸上,童王爷一身戎马、战功无数,不知道多少武将在他面前会被吓得两股战战,可那一刻,他飞起来了,脑袋狠狠地砸在了金阶上。 怎么能在金殿里走路呢?怎么能打童王爷呢?怎么能将天神一样的陛下举起来,狠狠地砸在地上呢? 他从未想过世上会有如此无君无父之人、从未想过世上会有如此大逆不道之行径。可惜在当时,他根本无法反应过来,从头到尾都在门边上跪着。 “一群废物。” 那个人在金銮殿的前方,用刀背敲打了皇帝的头,对着整个金殿里所有位高权重的大臣,说出了这句蔑视的话。李纲在破口大骂、蔡京呆若木鸡、童王爷在地上的血泊里爬,王黼、秦桧、张邦昌、耿南仲、谭稹、唐恪、燕道章……一些官员甚至被吓得瘫倒在地上…… 说来也是特,经历了那件事情之后,施元猛只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更特的事情了,他对于众多事情的应对,反而处乱不惊起来。中原沦陷后他来到南方,也曾呆过军队,后来则为一些大户做事,由于他手段狠毒又利落,颇为得人欣赏,后来也有了一些靠的住的心腹兄弟。 到得这次西南门户大开,他便要过来,做一件同样令整个天下震惊的事情。 他会想起宁毅当日走过他身边时的景象,他当日说的那句“一群废物”,很可能甚至都没有将跪在门口的几人包括在内……今日他也要做出同样的事情来,以告诫整个天下无君无父、大逆不道之辈,他们的命,也会有忠臣义士来收! “大哥,东西准备好了。” 在院子里做事的弟兄靠过来,向他说出这句话。 施元猛回过头,看见院子里的两个木桶都已经布置好,他又过去检查了一遍。 “大伙儿知道吗?”他道,“宁毅口口声声的说什么格物之学,这格物之学,根本就不是他的东西……他与奸相勾结,在借着相府的力量击溃梁山之后,抓住了一位有道之士,江湖人称‘入云龙’公孙胜的公孙先生。这位公孙先生对于雷火之术炉火纯青,宁毅是拿了他的方子也扣了他的人,这些年,才能将火药之术,发展到这等地步。” 施元猛望着院子里的人:“这魔头,贪天之功为己功,大逆不道、恶行累累,他能够打败女真人,无非是凭借这些火器,而今天下板荡,他就躲在西南,趁着女真大军打垮了所有人,再以这些火器击败对方……这样的事情,我不会再坐视,咱们此次杀了宁毅,自有人将那公孙先生救出西南,到时候这火器之术广传天下,击溃女真,不在话下。我武朝江山、千秋永固!咱们这些人,便真正的,救了整个天下!” 傍晚的阳光正如火球一般被地平线吞没,有人拱手:“誓死追随大哥。” “为了天下,誓死追随大哥!” 城市在火红里烧,也有无数的动静这这片火海下发出这样那样的声音。 这天晚上,宁忌在闻寿宾的院子里,又是第一百零一次地听到了对方“事情就在这两天了”的豪迈预言。 第二天,在比武大会现场,黄山过来向他套话:“最近这段时日,外头都说成都要出事,你们华夏军就不提防着些?”让人感到对方正为华夏军的状况不断操心,宁忌对于他们的行动能力已经不抱期待,面瘫着回答:“你们要闹事就闹呗。” “嘿,开玩笑开玩笑,不是说我们,我们是没打算闹事的,你看,我跟师兄他们还参加了比赛不是么……我只是担心啊,时局乱了,这比武大会不也没得开了吗,你们华夏军对这事可得看牢了……” “一师到老牛头那边平乱去了,其余几个师本来就减员,这些时候在安置俘虏,看守整个川四路,成都就只有这么多人。不过有什么好怕的,女真人不也被我们打退了,外头来的一帮土鸡瓦狗,能闹出什么事情来。” “那是、那是……龙小哥说得对,毕竟女真人都打退了……” “你们可别闹事,不然我会打死你们的……”宁忌瞥他一眼。 黄山憨厚地笑:“哪能呢哪能呢,我们真的打算在比武大会上扬名立万。” 两人相互演戏,不过,纵然明白这壮汉是在演戏,宁忌等待事情也委实等了太久,对于事情真正的发生,几乎已经不抱期待了。闻寿宾那边就是如此,一开始慷慨激昂说要干坏事,才开了个头,自己手下的“女儿”送出去两个,然后整日里参加宴会,对于将曲龙珺送到大哥身边这件事,也已经开始“徐徐图之”。 城内最近的这件事情,多半也会这样,一帮人说着慷慨激昂的话语,到最后,没人敢动手,成了个笑话……可惜眼下不是在张村,否则他会跟一帮小伙伴笑得前仰后合……嗯,反正九月过后就要开学,到时候跟他们说说这里的见闻也就是了。 …… 张村附近村落旁的小山包上,夜色渐渐的转深。过了子时,星月的光辉从天空中洒下来,林子当中窸窸窣窣,只能听见夜行动物的脚步声偶尔响起来了。 六位侠客围成一个圈,正在低声说话。 “成都那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那么多的人,说要做一番大事,万一没人动手怎么办?” “华夏军可厉害,落在他们手上,没什么好下场……” “若是只有我们动手,别人都不动呢?” “不至于此吧……” “咱们只需要引起混乱,调动附近的华夏军就好了……” “那诸位兄弟说,做,还是不做?” “我听大家的……” 原本坚定的几人,临到头来,说的变成了废话,躲在不远处黑暗里的游鸿卓有些无奈地叹息。便在此时,远处的夜空当中“咻”的一声,有烟火划过空中,随后似乎是传来了厮杀的动静。 “有人动手……” “不多想了,咱们也动手。” “老三老四,拿上火把,准备去左边点火……” “烧稻子吗?” “稻子未全熟,如今可烧不起来……” “烧房子,左边下头那小村子,房子一烧起来,惊动的人最多,而后你们看着办……” “这是晚上,人都在房子里。” “欲成大事,容得了这么婆婆妈妈的,你不让华夏军的人痛,他们怎么肯出来!若是稻子能点着,你就去点稻子……” “下头火点起来,你们人立刻走,这等野外,华夏军要多少人才能铺出一张来,到时候大伙儿见机行事,再造混乱,华夏军若去抓你们,咱们便在其他地方点火杀人……” 黑暗中,游鸿卓的眉头微微蹙起来。 老三老四拿着扎起的火把一路下去了,游鸿卓跟在后方。从先前的对话里,他看得出来这两人有些犹豫,战场对敌是一件事,烧百姓的田和房子,是另一件事。 两人去到那村落边上,终究有些犹豫。 有人道:“这样子可不积德啊。” “那还有什么办法,你回头去说不干了?” “我……” 他们在村落边缘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朝着一所房子后方靠过去了,先前说不积德的那人拿出火折子来,吹了几下,火苗在黑暗中亮起来。 他们点亮了火把。 在两人身后的游鸿卓叹息一声。 挥刀斩下。 …… 七月二十。成都。 夜幕降临后不久,宁忌听到了城内传来的爆炸巨响,许许多多的人都听到了这阵响动。 那混乱的夜晚,开始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八九章 且听风吟(中)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张村外围,这一日的子夜,游鸿卓斩下长刀。 火把的光芒飞落在地上,鲜血在黑暗中飚射,六位侠客中的老三微微愣了愣,执着火把的手臂已经断了,掉落在地上。 黑暗犹如噬人的猛兽,笼罩而来,而后惨烈的呼喊声撕心裂肺地划破了夜空。 老四回头,刷的挥动了身上的九节鞭,那老三身形踉跄,未断的左手拔刀回斩。游鸿卓挥刀直进,以迅捷而刚猛的长刀砸开对方的兵刃。 夜色中便是一阵铛铛铛的兵刃撞击声响起,随后即变成飞扬的血花。游鸿卓自晋地厮杀出身,刀法粗犷而刚猛,三两刀砸回对方的攻击,破开防御,随后便劈伤老四的手臂、大腿,那断手的老三转身要逃,被游鸿卓一刀劈上后背,滚倒在这村后的荒地里。 老四被这血腥的气势所摄,九节鞭掉落在地上,他本人中了两刀后也瘫倒在地,狼狈地往后爬。口中一时间还未说出求饶的话语来,游鸿卓持刀指着他,断手的老三还在地上呼喊,村落里的人已经被这番动静所惊醒。 游鸿卓回头望向不远处的小山头,那边的林子里,四人正走向另一处地方,但眼下估计也已经被惊动,自己是该回头追,还是就此放过他们呢? 正在犹豫,那边山头有人的呼喊声响起来,是六人中的老二在喊:“点子扎手——”竟也像是遭遇了什么敌人。 游鸿卓心中一寒,眼下会对这几人动手的,除了自己,便是黑旗。自己这一路跟着六人过来,并未发现什么不妥,若说黑旗已经盯住了这边,那自己这里…… 转念间,那山头上小树林里便有砰的一声响,火光在夜色中飞溅,正是华夏军中使用的突火枪。他刀光一收,便要离开,一个转身,便见到了侧后方黑暗里正在走来的身影,竟然到了极近之处,他才发觉对方的出现。 晋地的江湖没有太多的温情,若是狭路相逢,先谈拳脚再说立场的情况也有许多。游鸿卓在那样的环境里历练数年,察觉到这身影出现的第一反应是周身的汗毛直立,手中长刀一掩,扑上前去。 他身法爆发性的发力,长刀掩在身侧,也是对方的视野死角,到得近处出刀如雷霆,也是千锤百炼后的一式夜战杀招。但到得刀光无声奔出的一瞬间,他才注意到,这从黑暗中无声走来的,却是一名既未蒙面也未穿夜行衣的灰裙女子。 他没有收刀,因为那一瞬间的念头甚至没能来得及运转。 女人的左手持一柄长剑,右手一伸,两人之间的距离像是凭空消失了半丈,他已经抓住了迅若奔雷的游鸿卓的肩颈,随后便是天旋地转的感觉,他在空中劈了一刀,身形飞过黑暗,落地之后滚了两圈,直到靠在了方才两名“侠客”想要纵火烧毁的房屋墙壁上这才停下…… 被他在空中劈过的一棵枯木此时正缓缓倒下,游鸿卓靠在那墙壁上,看着对面那身着灰裙的女人,心中的惊骇无以言表。 在晋地之时,他也曾与武艺高强的“龙王”有过放对切磋。当年在泽州,刚刚解散赤峰的龙王与公认的“天下第一”林宗吾有过一次比斗,仅以一招惜败,可后来龙王归附女相,心境感悟又有所突破,本身武艺也必然是有所精进的,游鸿卓作为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能得到与对方比武的机会,算是一种培养,也真正体验到过与大宗师之间的差距有多悬殊。 另一方面,在晋地大战的中期,他也曾有幸在重伤之后见证过林宗师的出手。 但无论是龙王还是林宗师,他都不曾真正感受过方才这一招之间的无力感。 这是华夏军中的哪一位…… …… 游鸿卓摔飞在地的同一时刻,山头之上试图逃跑的四个人也已经在血泊之中倒下。在山下村庄外惨叫声响起的一瞬间,有两道身影对他们发起了突袭。 老六在第一时间被一道身影的轮番重拳打倒在地,随后有人径直走过来,警告几人速速弃械投降,老二与打倒老六的那人几下交手,大声叫着点子扎手,另一边警告他们弃械的人手中举起了短枪,将呼喊着“你们先走”的老大一枪打倒在血泊里。 扮做生的老五前去救援二哥,沉重的拳风猛地轰在他的小腹上,将他打得踉跄退开,五脏翻涌之中,他才稍稍看清楚了对面那道挥拳的身影,便是白日里他文质彬彬找人问路时遇上的那位皮肤黝黑、身材结实、好生养的村姑。 “湖州柿子……” 夜风中,他听得那女子轻轻地哂笑一声,随后是呼啸的踢腿,在拆招中踢断了拳脚最为利落的“二哥”的小腿腿骨,然后朝他走过来了。 到了近处,照着他的面门,一拳轰下…… …… “下午的时候她们提醒我,来了个武艺还不错的,只是不知敌友,因此过来看看。” 话语声响起,身着灰色长裙的女人朝他走过来,目光之中并无敌意。 “……你能阻止他们纵火,那便不是敌人,张村欢迎你来。不知侠士是哪里人,姓甚名谁啊?” 女人的话语温和,带着游鸿卓所见宗师当中从所未有的平易近人。夜空之中,又有呼啸的响箭与烟火升腾,也不知是哪里又遭了敌人。但很显然,这边的华夏军人也早已做好了准备。 这一夜还长,随着第一波大动静的发生,此后也确实有数拨绿林人先后展开了自己的行动……这一夜的混乱消息在第二日天明后传向成都,又在某种程度上,鼓舞了身在成都的儒生与绿林好汉们。 没有多少人知道这边的真相,人们只知道,在张村,一群群的“义士”争先恐后地动手了。 ************** 七月二十,成都。 “前日夜里,两百多义士对张村发动了进攻……” “有人险些杀了宁毅的妻子苏檀儿……” “湖州陆鼎铭,喝了血酒,置生死于度外过去的……” “壮哉、壮哉……” “昨日夜里必然声势更大,说不定已经得了手……” “只是暂时尚未传来确切消息……” 阳光明媚的白天,已经有无数的话语在私下里流动了。 这也是秋风吹拂的懒洋洋的一天,自与杨铁淮聚会之后又过了两天,关山海在居住的院子里没有出门,一边是红袖添香,写些静心的字句,一边从信得过的手下人那儿接来各种乱七八糟的消息。 这些消息当中,只有很少一部分是从张村那边传过来的战报——由于是不曾经营过的地方,对于张村之乱的详细情况,很难打听清楚,华夏军确实有自己的动作,可动作的细节极其晦涩,外来人无从知道,到底有没有伤了宁毅的家人、有没有绑架了他的孩子,华夏军有没有被大规模的调虎离山。 这样的信息难度也并不在于毫无信息,更多的在于谣言的过多。城内如此多的人,如此多的生,一个两个在客栈里憋着,随随便便的一个消息过了三道口,便再也看不出原型来。对于关山海这样想要靠消息办事的人来说,便委实难以抓住清晰的脉络。 尽管也好美色、也好权名,但在这之外,真要做起事来,关山海还是能够知道轻重缓急,不会想当然的就去当个愣头青。然而在这样混乱的时局里,他也只能静静地等待,他知道事情会发生——总会发生一点什么,这件事也许会一团糟,但也许就此便能决定未来天下的命脉,如果是后者,他当然也希望自己能够抓住。 城内与关山海类似的,自然也有许许多多的人,朗国兴将事情告诉了黄南中,黄南中则通知手下的数十家将尽量做足准备。名叫陈谓的刺客已经在迎宾路附近静静观察了数日,偶尔也能看见疑似宁毅车马的迹象,王象佛在城内闲逛,感受着一片云淡风轻,体会着血液随着脉搏震动的那种放松而又紧张的感觉。 被王象佛打过的卢孝伦将所有的事情告知了父亲,卢六同在连日的聚会之中,也早已感受到了那种山雨欲来的气氛,偶尔他也会与人透露一些。 “……这一次啊,真正进了城的好手,没有急着上那个擂台。这迟早啊,城内要出一件大事,你们年轻人啊,没想好就不要往上凑,老夫往日里见过的一些好手,这次恐怕都到了……要死人的……” 卢六同的话语之中透着前辈高人的先知先觉,一般参与绿林聚会的武者顿时便能听出其中不同寻常的味道来,也与他们最近感受到的其他氛围一一印证,只觉得看见了繁华背后掩藏着的巨兽轮廓。有的斗胆向卢六同询问都有哪些高手,卢六同便随意地讲解一两个,有时候也说起光明教主林宗吾的风采来。 “……林宗吾与西南是有深仇大恨的,不过,这次成都有没有来,老夫并不知晓,你们倒也不要瞎猜……” 他这样一说,猜测的人倒是更多了,甚至于整个大光明教顶层好手此时都已在成都潜伏的消息都暗中传了出来,绘声绘色的。杨铁淮等人还私下里寻找了好一阵,最终才觉得,应该是华夏军放出来做烟幕弹的谣言。 二十这天白天平静地过去,或许是感受到最近的山雨欲来,上擂台比武的侠士们近来也打得有些克制。下午最后几场没有伤员,宁忌准时下班、轻松愉快。 夜幕降临时,吃过了晚饭的宁忌已经来到老小贱狗的院子里,爬上屋顶乘凉。对于这段时间以来仗着武艺到处偷窥的习惯,他进行了一定的自我反省,待到九月回到张村上学,便不能再这样做了。 同样的时刻,宁毅正在摩诃池边的院子里与陈凡商议之后的改革事项,由于是两个大男人,偶尔也会说一些有关于敌人的八卦,做些不太符合身份的猥琐动作、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来。 戌时一刻,爆炸声在城内响起。 宁忌在屋顶上站起来,远远地眺望。 宁毅与陈凡也在湖边站了片刻,甚至掏出望远镜来看了看,随后宁毅挥手:“上塔楼上塔楼……那边高。” 响箭与烟火冲上夜空,这是华夏军在城内的示警讯息与方向指引。 同样的时刻,无数的人盯着这片夜空。关山海推开身边的什么也没穿的女人,冲出院子,甚至搬了楼梯要上墙,黄南中冲入院落内部,许许多多的家将都在做准备。城市东侧,名叫徐元宗的武者拿起长枪,他的十数位有过过命交情的弟兄都开始整理装备。无数的视角,有人相互凝望,有人正在等待,也有人听到了这样那样的传言:“要大乱了。” “有英雄炸死了宁毅!” “要动手吗要动手吗……” 王象佛盘腿静坐,收敛心情,过得片刻,走上街头。 卢六同等人居住的院落,随着那声炮响,老人已经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孝伦呢!孝伦呢!” “师兄出门闲逛,消食去了。”有弟子回答。 “找他回来!你去找他回来,今日封住院门,没有我说话,谁也不许再出去——” 夜色正变得醇厚,似乎正要开始沸腾。 城南,从外地走镖过来,威武镖局的霍良宝与一众兄弟在院子里迅速地集结了起来。外头的城池里已经有烟火令箭在飞,必然已经有华夏军前去与那边的义士火拼了。这个夜晚会很漫长,因为没有前期的商量,有许多人会静静地等待,他们要等到城内局势乱成一锅粥,才有可能找到机会,成功地行刺那魔头。 “总得有人首先做事的!” 他们准备好了武器、各自穿上了软甲,稍作列队,各自重重地拥抱了一下。 “——为了这天下!” “——咱们上路了!” 霍良宝转身,推开大门,他冲向门外。 一众兄弟也随即跟上,随后……便在门口堵住了。 首先出门的霍良宝冲出两步,站在了门外的石阶上。距离他两丈外的道路那边,有十名华夏军军人列成了一排。 一名中等身材的华夏军军人已经走过来了,手上拿着一叠纸,目光望向城池那边有烟火令箭动静的方向。他仿佛没有看到霍良宝以及他身后的一群人都携带了刀枪,径直走到了对方面前。 “城内有匪人闹事,这边暂时戒严,诸位今晚能不能在家中先呆一阵子。走亲访友什么的,可以明天再做……这是巡城处那边发的命令,盖了章的,有什么损失,明日可以拿去申诉,喏,你这就收下了。” 他将一张盖章的纸递到霍良宝身前,霍良宝背后背着长长的红枪,腰上挂着一把朴刀,敞开的衣裳里还有一排红缨飞刀隐约可见,他站在那里,有些机械地伸手将纸张接了过去。 后方一群人堵在门口,都是刀口舔血之辈,有人抹了抹口鼻、有人磨了磨牙齿,随后又相互望望。 那华夏军军官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所有人,街边的十名士兵也静静地望着这边。霍良宝怔怔地举起拿了纸张的左手,示意后方弟兄不能轻举妄动。那军官才点了点头:“外面危险,都回去吧。” …… 响箭飞舞,又有烟火升腾。 制定好了计划的徐元宗推开了大门,由于隐蔽的需要,他与一众兄弟居住的院子较为偏僻,这时候才走出门外,不远处的道路上,已经有人过来了。 为首的是一名身形挺拔,背负双刀的战士,就在徐元宗微微怔住的那一刻,对方已经直接开了口。 “华夏军排长王岱,今日斗胆请徐宗师打消念头,就此罢手。日后必感今日之情,登门拜谢……请徐宗师罢手!” 王岱……徐元宗脸上红了红,这个名字他当然听过,这是几个月前在剑门关单对单斩杀女真大将拔离速的英雄人物,相对而言,他的这个武学宗师之名,反倒显得儿戏了。他入城之后苦心潜伏,却不曾想过,自己的行踪,早已暴露了。 他细细听着城池其他地方传来的喧闹,挥了挥手:“能找到我,华夏军果然厉害,只是……我可以罢手,成都城内其他的英雄,愿意罢手吗!?我若罢手,怎能对得住他们的奋战——” 徐元宗的话语,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街市上的人被突如其来的混乱吓了一跳,随后便随着街头华夏军的敲锣开始朝不同方向散开,卢孝伦沿着回家的方向走了片刻,眼见着远处有火光升起来,心中隐隐有着激动在翻涌,他知道,这次华夏军的难题终于出现了。 他身怀武艺、步伐敏捷,如此穿街过巷想着该去哪里看热闹才好,正在一条行人不多的街道上往前走,脚步陡然停住了。 只见一道看起来漫不经心的身影正从道路那边过来,那人身形高大,一头乱发犹如狮子般危险。正是当日过来试他拳脚,后来由父亲推测,是要来找华夏军麻烦的武道宗师。 这样的乱局当中,他果然也出来了。 卢孝伦的第一念头是想要知道对方的名字,然而在眼前这一刻,这位大宗师的心中必然充满杀意,自己与他相遇得如此之巧,若是贸然上前搭话,让对方误会了什么,难免要被当场打杀。 他想到这里,慢慢地挪到路边,将脸对着道旁的墙壁,试图在不引起对方注意的情况下掉头离去。 也在这一刻,有个声音在身旁响起。 “嗯,那个谁、那个谁……”一名身形健硕的壮汉从卢孝伦身旁的木头上站了起来——这壮汉原本就是坐在那儿吃烤串,此时人群离散,他三两口吃掉了串上的豆腐,扔掉竹签,“嗯,那个谁……” 这人声音如此之大,必然会引起街上其他人的注意,那么在他身边的自己也难免被那位武道宗师发现。卢孝伦对着墙壁,心中一紧,扭头望去,只见街道那边的乱发宗师果然看过来了。 “嗯,王象佛!” 身边这名壮汉叫出了名字,那乱发宗师眼中露出有趣的表情来,左右扭头看了看。 “华夏军牛成舒!今日奉命抓你!” 卢孝伦对着墙壁站着。 这一瞬间,汗透重衣。他已经明白过来,那位武道宗师的名字,就叫做王象佛,而身边这壮汉,是要与他放对之人。 街道那头,王象佛双手张开,嘴角露出笑容。 这边名叫牛成舒的壮汉,将拳头撞上手掌,举步往前,卢孝伦听得他喃喃地说了一声:“……拒捕。” 两道身影同时发力,卢孝伦站在墙边扭头望去,只见他们在街道中央轰然间冲撞在一起——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九〇章 且听风吟(下)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七月二十,夜幕之下的成都在一片喧嚣之中沸腾起来。 “还真的来了……” 城北五湖客栈之中,感受着外界的喧嚣,于和中出到院子里爬上二楼,朝着远处眺望。视野之中有火光升腾,很显然,预期中的动乱已经在这一日发生。 他所居住的客栈如今被刘光世的势力包下,倒是不必担心安全问题,严道纶也上到二楼时,客栈前厅有人拿了纸张进来:“外头有华夏军,让我们今夜不要出去。” 严道纶点了点头,随即又有人从后头转过来:“那边明心坊在封路。” 明心坊位于这客栈后方隔河相望的不远处,严道纶与于和中等人走近二楼房间,推开那边的窗户,看到那边果然有锣声响起,已经有人开始把守坊门,大户的家丁手持棍棒从一所宅院里纷纷出来:“我们是聂府家卫,今日保护坊内众人安全,还请诸位不要轻易离坊。” “聂绍堂。”于和中听得严道纶低声开口,“他是彻底投靠黑旗了。” 这聂绍堂原就是本地士绅,西南之战时他被师师劝降,不曾做出捣乱的举动,于和中被严道纶带着初次去找师师时,也就听过此人的姓名。眼下主动出来维护秩序,那是铁了心要跟着华夏军一块儿走了。 他回想起前日见师师时的心情,一方面不希望真看到华夏军有事,另一方面当看到有这样的防备,心下又觉得有些不舒服,这乱子,总该大一点才好的。 终于也只是说了一句:“华夏军有防备。” 严道纶点点头:“自然会有防备……如今就看其他人决心有多大了……” …… “华夏军有准备……” 叫下人搬了楼梯,在院墙上眺望了一阵,关山海喃喃地说道,有无数的念头在此时的脑海中斟酌…… “就看能闹到多大了。” 他爬下楼梯,在院子里走动了几轮,穿好衣服的少女步伐轻盈地过来,被他不耐烦地推到一边。随后唤来最贴身的下人,低声下令道:“叫严鹰他们准备好,做不做事,看局面再说……” 脉搏跳动,犹如盛夏的燥热…… …… 城池南边。霍良宝挥手示意,让一众背负刀枪的弟兄们缓缓地退回院子里。随后,他也一步一步地倒退而回。 关上大门,插上门栓。 众人在院子里站着,沉默许久,彼此对望,没有说话。 站在门边的霍良宝双手握拳,将华夏军发的文捏成了一团,巨大的屈辱与挫败正笼罩着他。 过得一阵,有镖局里心思最活泛的那人动了起来,他搬来梯子,架在墙上向外观察。 “黑旗的狗腿子还在……” “还在……” “快走了……” 一声声的回报当中,过了好一阵,墙上那人终于咽了一口口水,回头道:“走了。” 霍良宝转过身来,与众人对望,众人的眼中跃跃欲试。过了好久,只见霍良宝举起手中的纸团,猛地扔了出去。 “去他娘的——” 他转过身,掀开门栓,用力地拉开大门。有人在背后高呼了一声,如野兽般热血的叫喊。 视野前方的街头没有华夏军的人,霍良宝足下发力,冲出门去! 夜风轻抚。 有人扣动了扳机—— ************* 画面回切。 六月二十九,终于搞定了弟弟三等功奖章问题的宁曦,与方常、侯五、徐少元、苏文方等一些人结伴走入成都巡城处的临时办公指挥部。指挥部很大,来来往往许多人、许多桌子和卷宗。 过了一会儿,宁毅抵达这边,将高层都聚集起来,传阅了一份文档。 “……零零总总准备了这么久,组织问题终于可以定下来,八月初阅兵,同时可以召开大会,之后文武方面的流程也已经可以定下,考核标准初步准备好了……你们这边,治安是个大问题,大事在即,想闹事的就有很多。最近城里不就有人在叫嚣,要跟我们打招呼吗……以前跟我们打招呼的是天下草莽,这次来了很多儒生,那也没错,是要好好的……打一个招呼,互相认识一下。” 宁毅敲了敲桌子。 “按照推测,这个流程一旦发布,城里的局势立刻就会紧张起来。阅兵是在八月,那么七月底之前,会有一群不信邪的人想要铤而走险,不管是搞行刺、搞动乱,提前破坏掉我们的计划。我的想法是,首先把饵放出去,要引导他们的想法,让他们尝试杀我,而不是想要破坏阅兵、破坏大会……” “竹记会负责这方面的舆论引导,强化刺杀心魔的这个说法,弱化破坏阅兵和大会的念头。同时可以向他们灌输军队进城是最后期限的这个想法,让他们尽量抓住这之前的机会……不能说我们没给过他们机会,但如果他们在这上头寄望甚深,事情失败之后,他们的下一步会更难走,走的人会更少……” “之前两年的户籍调查很有必要,这次从剑门关过来的人,进城之后都有登记,如今已经有八千七百多,预计肯定会突破一万,甚至到一万五。有了这个名单,第一轮的筛选你们也已经做了,那就可以配合竹记做几次汇总,危险最大的那一群人,先把他筛出来……” “各军精锐目前已经在抽调,到时候会配合你们进行工作,拿不下来的硬点子,由他们上。我们过去人不多、地方也小,下头的百姓相对纯粹,对敌人比较好筛查,今天不一样了,地方大了,我们不知道谁好谁坏,那么我们的防御,必须是全面性的。用最少的人手发挥最大的效率,这就需要合理的组织方式和调配能力……” “那么……把成都地图拿过来……以这做好的详细地图为准,每个街、坊、道路,要全都做出合理的分配,每条街安排多少人,哪里人多、哪里是重点、哪里容易起火、安排多少水龙车、能调配多少大夫、安排多少攻坚的军人、如果某个地方出现疏漏、补漏的人手最快多久可以到,这些必须全都做好。” “这些事情,之前也有说过,对成都的初步摸排,已经做得差不多,接下来还有二十多天,所有的计划和预案必须完成,在暗中做出一到两次的演习。这一次可以捅小篓子,如果有人在自己家放火,我们也没办法,但不能出大乱,必要的时候,可以暴露我所在的位置,把他们往我这边引,然后一打尽……” “这次事情,方常负总责,与竹记和情报部门的对接也是你的;侯五继续负责巡查和捕快的工作,之后也要接手军队里的援手;徐少元负责医务、救火、善后方面的各项事宜,还要什么人就调、整个计划细节你们敲定。我当诱饵,还是杜杀他们负责我的安全,其余各项对接应该也都清楚。另外,宁曦在这边跑腿打杂,负责军队人员过来后的联络接待……有没有问题?” 众人都表示明白。 宁毅的手指敲在桌子上:“那就散会,我要赶下一场。” 开这会议的时候还是三伏天,成都几度夏雨蝉鸣,到得初六,整个计划安排停当,文稿向外发布的时候,也有两拨军中精锐首先到了。其中一拨就是闵初一带来的女兵队伍,她也是在张村接了苏檀儿的命令,于是七夕之前带队抵达了这边,公私两不误。 这一天的中午,宁曦便带着闵初一等人到了临时指挥部那边,安排了任务。 “……我们将整个成都城,分为了一共四十五个大块,每个大块安排十到二十人,进城的不会超过一千精锐……你们以五人或者十人队分组,配合熟悉当地情况的捕快或者竹记、情报处的成员行动,要注意听他们的建议,你们毕竟不够熟悉。好在你们来得早,可以先到地方转一转……” 此后军人一批又一批的抵达,由负责联络的宁曦简要介绍之后,将他们带到侯五那边进行交接。此时华夏军内部关系紧密,侯五原本就是军队出身,随后做了许多后方安全工作,对于这些士兵的调配并不为难。而即便有几个刺头,由宁曦接待后再交过去,也绝不会随便闹出什么事情来了——这是“太子爷”负责的事情,有脑子的都不敢怠慢。 随着时间的推进,一批又一批的人员筛查初见轮廓,一些高度危险的对手被标注出来。 七月十四,牛成舒、刘沐侠等人所代表第七军精锐进入成都,七月十五王岱抵达成都,十六,毛一山带队入城。不少过去军队比武中的前几名,此时幸存下来的都在这些队伍里。而在这之前,随着陈凡夫妇过来的二十九军精锐也已经到了,宇文飞渡、小黑等人早已归队,从外头过来的老实和尚等人,也已随着商队在成都地下活跃了数日。 “……这一次的成都聚会,暗地里确实来了一些武艺还不错的家伙,这种时候进到城里,又不愿意参加我们的比武大会,心怀鬼胎是非常有可能的。当然,如果他们不动手,我们欢迎他过来游园观光,但如果事情爆发,他们到街上乱跑,我们要第一时间控制住这些人,这里有几个名字,徐元宗、王象佛……有个叫陈谓的杀手,一度很有名气,确定他来了,但不知道位置……” “……这第一批需要排除的高手,我们也安排好手上场,但是这不是什么比武,我们首先,以礼相待,愿意回去的、愿意退后的、愿意束手就擒接受我们安排的,要谢谢他们,以后可以补偿可以道歉。但如果在当时对着干,记住你们是军人,对付这些江湖败类,用不着讲什么江湖道义。” “如果有时间可以打一场吗?”开会途中,后进生牛成舒举手。方常看了他一眼:“不可以。” 随后扔出一张纸来:“你带人负责王象佛,这是个武痴,这次过来,可能他的修为最厉害,不要掉以轻心,刘沐侠与你编入一组,你们五个人,处理他一个。” “是!”牛成舒举手敬礼,随后接过王象佛的档案坐下。 方常的目光扫过众人:“这次从剑门关外头进来的人已经超过万五,我们虽然配合外头的人筛了两遍,但是漏之鱼肯定有,城里的高手可能不止这些,所以不要觉得就手头上一两个的任务,很可能你们要打上一夜。另外,除了听地面的指挥,城内一共准备了三十五个高的地方当望楼,必要的时候热气球也会升起来,你们也要注意好那上头的信息……” 军队里的人来得陆陆续续,这样的会议也不是第一次了,这次是安排最精锐的人手,方常将各种安排说完。 “……如今所有人都在外头看着,要跟我们打招呼,要呼朋唤友、一拥而上。宁先生那边也说了,如果事态紧急,可以暴露他的位置把人引过去……不过我觉得,我们就不要把人带过去了,难看。” 他话说完,众人起立、敬礼。 “——是!” ***************** 时间回到秋风抚动的这一刻。 小黑走上街头。 霍良宝拉开大门,咬紧牙关、奔向街道。 不远处的房舍阁楼上,宇文飞渡扣动扳机,火光爆开,压缩的空气推动子弹,飞出枪膛。 “三百步内,我是爸爸。” 野兽般的喊声随着夜风过来。霍良宝在这样的呼喊当中,踏上门外的石阶,众人跟着涌出。 砰—— 霍良宝的脑袋爆开了。 身体在高速冲锋中震了一下,随后啪的倒在了台阶下的道路上。 后方众人堵在了门口,最后头的几人还撞了上来,然后跳跃着往外看。 外头的人怔怔地看着台阶下的尸体,细碎的血肉洒了他们一身。 小黑在前方的道路上叹了口气,朝他们摆了摆手。 “回去吧。” 一群凶神恶煞的镖师们热血沸腾、额头上的青筋未消,手握成的拳头还在空中颤抖。由于有些楞,而且挤在了一起,他们一时间没有做出合适的反应来了。 有人在最后方跳来跳去。 “怎么了?怎么了……哎,让我看看……” …… 徐元宗大声嘶吼着冲向王岱,他的一群兄弟亦然。 王岱拔出大刀,随后猛地扑向一边,后方的华夏军战士列成一排、举起了手中的火枪。 轰轰轰轰轰轰轰—— 一群武者左右乱窜地躲避,有血花绽放出来,有人倒地,随后有数名战士拔刀,犹如一面墙壁从街道那头推杀过来。亦有几名士兵继续填充着火药。 王岱犹如奔牛一般冲向前方,手中的大刀已经当头斩向徐元宗—— …… 牛成舒与王象佛在道路之中相互殴打,沉重的拳头与不要命的冲撞将路边的一块青石板都砸成了两截。 “哈哈,痛快——” “哈哈,过瘾——” 打不多时,彼此口中都见了鲜血,反是哈哈大笑。 随后,有穿着军服的人从道路那边出现,那是刘沐侠,他站在旁边看了片刻,待到两人稍稍分开,才皱眉说道:“看起来要打很久啊……” 王象佛打得起兴,算是热过了身,张开双手道:“要不要一起来啊!” 江湖规矩,这样的单挑放对,一般不会有第三者插手,他的话语之中,是带着讽刺的。 刘沐侠点了点头:“好啊。” 王象佛眨了眨眼睛:“啊……” 黑暗之中的街角,陡然间有人冲出,转眼间到了王象佛的身旁,一把抱住他的腰身,将他推向后方,王象佛挥拳下砸,刘沐侠抓住沉重的钢刀连刀带鞘猛挥过来,牛成舒一记拳头照着他的腰肋猛击,之后还有人过来。 站在街道另一边墙壁旁的卢孝伦看着五个人影围住了王象佛,刚猛的拳脚不断挥出,街道上全是砰砰砰的声音,王象佛在第一时间试图过摆脱与突围、甚至于展开反击,但片刻过后,便抱着脑袋、蜷缩着倒在了地上…… 卢孝伦转身,尽量无声地朝街道那头离开…… …… 热闹的夜晚才刚刚开始,亦有漏之鱼已经在某些地方闹出了小乱子。 宁毅与陈凡在塔楼上举着望远镜,四处探索,身边有两名狙击手正在待命。 “你说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这里来,我这身手好久不用,也快锈了……” 宁忌已经离开了老小贱狗的院子,看着烟火的方向,在黑暗的街头全力奔跑、犹如飓风。他激动得不行。 “等等我等等我等等我等等我啊……” 然后奔跑到听起来正在斗殴的街道,与正从里面出来的卢孝伦打了个照面。卢孝伦被这突然奔跑着出现的小少年吓了一跳,少年看看他,然后探头朝里面看,随后陡然间,脸扁下来。 “打完了啊……” 他又拔腿狂奔,往其他地方去了。 卢孝伦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朝回家的方向过去。 城市之中,外来的人们正在跟华夏军打出第一个招呼,华夏军的回应,也刚刚开始……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九一章 到子夜前(感谢黄金总盟“風清雲淡”的打赏)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城市之中响起锣声与捕快们引导民众回家的疏导声,几处地方火光亮起,几处地方刀兵相接,也有人在街头与华夏军成员展开了对峙。 一处闹市的街头,七个卖艺的绿林人拿出了刀枪,试图煽动民众一道造反,华夏军的士兵将他们前后堵住。这些绿林人有人吐火,有人连续空翻,恐吓着士兵,当其中一人拿出危险的飞刀出来投掷,华夏军士兵举起盾牌一拥而上,随后撒出带倒钩的渔将他们一一捆住、打翻在地。 这个过程里,附近的竹记说人出来大声安抚了民心,并且绘声绘色地介绍了几人使用的武艺,在江湖上皆不入流。而华夏军使用的则是当年铁臂膀周侗编写的小规模战阵……待到将几人一一打倒,捆上链子,路边的群众兴奋地鼓掌,随后在引导下继续回家。 城内的几处仓库、衙门或遭到了冲击,或在中途抓住了有捣乱意图的凶犯。 一时间控制不住的小混乱自然也有出现,好在绿林侠客们想要争取的也是民心,手持大刀上街劈砍的情况不曾出现——若是出现,他们也将会是附近狙击手、火枪手们第一时间格杀的目标。此时的民众异常淳朴,若有坏人捣乱,被打杀当场,血流满地,是非常正当的事情,目击者日后还能多出不少茶余饭后的谈资来、容易为听众所景仰。 宁忌在城内狂奔。 又跑了两条街,被人拦住了。 “哎,哎哎哎二二二……那个……” 街口处有华夏军的士兵挥手从侧面的坡道上跑下来,明显是认出了他,却不好直唤其名,宁忌看着那人,到了近处便也停下,瞪大眼睛满脸惊喜,找到了组织。 “哎、哎哎,竹杠精……乌鸦嘴……老姚!你还没死啊——” 此时华夏军士兵都是分组行动,那士兵后方明显还有几人在跟下来。耳听得宁忌这番话,对方肩膀有些垮了下来,这人叫姚舒斌,乃是西南大战中编入郑七命小队的精锐战士,武艺挺高,就是外号有些婆妈。自望远桥一战后,宁忌被父亲和兄长用卑鄙手段拖在后方,才跟这些战友分开。 战场上是过命的交情,尤其宁忌心狠手黑武艺也高,从来就不是什么拖油瓶,姚舒斌也不会将他当成小孩子看待。此时走过来:“那个,二少你怎么……”他回头看看后方的同伴,对于宁忌的真实身份需要保密显然有自觉。 “龙!”宁忌点点自己,“龙傲天,我现在叫龙傲天……叫我天哥好了。” “啊……”姚舒斌愣了愣,随后几名同伴也已经到了近处,便介绍:“这是……自己兄弟,龙……傲天。叫小龙就好。” “嚯,这名字好啊……” “龙小哥这名字取得大气……” 几名士兵被这名字的气势吓了一跳,宁忌便也笑着跟众人打招呼:“各位哥哥好,自己人,都是自己人……”他一面说一面从怀中拿出一块牌子来,众人原本见他不过是个少年人,觉得是姚舒斌的什么亲戚晚辈,这时候才吓了一跳:“哗!特战的!” “我跟老姚一样,打仗的时候跟郑七哥的。” “家学渊源,武艺可高,你们不一定打得过他。而且,他主要还负责军医这块,治伤治病理手得很。” 姚舒斌为宁忌适当解释,众人此时便想得通了,西南大战时人手紧缺,十多岁的少年人虽说尽量不上战场,但也并不是没有。这位名字吓人的龙小哥显然是什么武学世家出来的,而且又懂医术,颇为对口才被带上去,郑七命当初带的是真正的精锐队伍,有水分的进不去,进去也会被榨干,这少年人的厉害,可见一斑,没有辜负他的好名字。 众人一时间肃然起敬,大呼厉害。随后宁忌才随着姚舒斌走向一旁的坡地,这边地势相对较高,还有一座塔楼建在旁边的庙宇里,看起来像是被征用了。他一看这边的架势,便知道这次准备得颇为妥当,不由得问道:“哎,老姚,你们什么时候来成都的?你们这都准备多久了?” “我是十三到的啊。这些准备不是我们做的,我们负责抓人,要说准备,成都最近这段时间不太平,一个多月以前他们就开始防备了,你不知道啊……对了最近这段时间在干嘛呢……算了,如果不能说我就不问。” “我也没干嘛啊,望远桥打完以后被我哥哥抓住留在狮岭了,后来就不准我再上前线,再后来要把我送到后方去,我跟我娘……去拜访了一些死鬼的家里人,就像是猴子他们,猴子的老婆啊、儿子啊……然后我就在成都这边了,现在在第一比武大会里头当大夫……我住南边一个院子,地址你记一下啊,是在平戎路乙字……” 被姚舒斌问到这个,宁忌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阵最近的行踪,姚舒斌也点头:“哦,猴子他们啊……当初……” 宁忌一挥手打断他的回忆:“不说这个了,你们怎么安排的啊,打谁?对付谁?带我一个啊……” “这怎么带?命令下来你知道的,这边就我们一个组,怎么能乱带人……哎,我正要说你呢,今天晚上局势多紧张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在城里乱跑,还用轻功、飞檐走壁,你知不知道上头有狙击手,早盯着你了,要不是我看了一眼,你现在满城乱跑,岂不一群人跟在后头抓你。” “难怪我觉得紧张……”宁忌朝一旁的塔楼上看了一眼,随后无辜地摊手:“我怎么知道局势紧张,事先又没人跟我打招呼,我想过来帮忙的……” 姚舒斌皱了皱眉:“……你不知道?” “也不能说不知道,城里都传得沸沸扬扬的,我也觉得迟早要出事,上头肯定有准备……不过我最近忙,没有特别去问。” “那就难怪了,负责各方联络的还是你哥,你当初问一句不就参加进来了……” “啊?”宁忌张大了嘴,“我特么……我以后要找他吵,我哥现在在哪?” “他之前是负责各方联络,我们进城的时候都是他带的队,现在这个局面……估计居中坐镇,具体在哪里我就……” “我现在去找他……我去摩诃池,一准能找到人……” 姚舒斌一把拖住他:“二少,你现在不能乱跑啊,城里几十个狙击手,万一哪个认不出你、你还乱跑……” “你这什么道理,好多人都在回家,我怎么就不能走了。” “反正你不能走,城里这么乱,你走了我担不起这个责任。” “这城里哪里乱了,哪里乱让我去哪啊!”宁忌在地上跳起来,跺脚,然后看着姚舒斌:“你不让我走也行,那你带我一个,有坏人来了,我帮忙打。” 姚舒斌想了想:“……这个事情,也不是不行……我得跟上头请示……” “都是自己人,你别糊弄我,我爹跟我说过,你想要什么事情办不成,你就多请示……” “那我才第一次请示啊——” “竹杠精你是跟我抬杠是吧!我懂了,你就是不想让我走,也不想让我找乐子……这样,我们单挑。” “我倒是不怕单挑,不过今天不许。” “为什么啊?” “要节约力气,今天一晚上呢。上头的命令就是不许跟人单挑,遇上悍匪直接上火枪。我也想单挑,但是有命令……” “你……我……”宁忌指着他,目瞪口呆,气得不行,过得片刻,才道:“那算了,没得谈了,我非去摩诃池那边讨个任务,这么多人在路上走,你别瞎糊弄我我跟你说,我死了算你的……现在你要么答应,要么放我走。” “你怎么耍无赖呢你……” 宁忌仰着头瞪着眼睛伸着手指,姚舒斌歪着脑袋蹙着眉头双手叉腰,夜风吹下大树的叶子在空中飘落,两人在庙宇前的空地上对峙了片刻。 终于,姚舒斌选择了退让:“行,当我倒霉,今天晚上咱们一块,那就说好了,你就当出任务,反正一起行动,你不许乱跑了。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两人的拳头在空中碰了碰,随后才哈哈笑起来。 “你说我今天就不应该遇上你,担风险的你知道吧。” “哎老姚我其实就不太喜欢跟你们一起做事,遇上悍匪用火枪?这是人做的事情吗?单挑我们怕过谁啊!” “上头说要节约力气,你看这城里这么多坏人,他们得一拨一拨地出来吧,今天一个晚上,如果全搞什么单挑,我们这边加上你才几个人?犯不着。” “说得没错,确实是会一拨一拨的出来吧?”宁忌的眼睛亮了,左顾右盼。 “嗯,就是这么计划的,首先是对付他们几拨最刺头的,名声比较响的。那边已经有人去招呼了,这一拨人打完,难免会有想捡漏的啊、或者是觉得夜深了,华夏军会掉以轻心的啊……反正一整晚都有可能……我们也没办法,上头说了,这是外面的人要跟我们打招呼,认识一下我们,那就要把这个招呼打好,他们有什么手段尽管来,我们全都吞下去,下次再想打这种招呼的人就少了,全天下的人,也就认识我们了……” 姚舒斌絮絮叨叨,宁忌点头:“第一拨刺头的,是不是有什么王象佛、徐元宗、陈谓什么什么的?” “有啊,都安排好人了,那个叫陈谓的好像没找到在哪,今晚得提防他,徐元宗说是分给王岱了,王象佛那边,牛成舒和刘沐侠他们去了……” “哦,那我看到王象佛了……弱鸡……牛成舒、刘沐侠他们围着他,五个打一个,在地上踹。太过分了……” “唔,你这么说是有点过分,他们五个一拥而上,娘的谁扛得住……” 两人不约而同叹息摇头,随后宁忌振作起来:“算了,没事,接下来不是还有坏蛋嘛,就等着他们来……”他走到前方,便跟一群人开始打招呼、套近乎:“各位哥哥好、叔叔好、伯伯好,咱们今天一块做事,我叫龙傲天,叫我小龙好了……” 姚舒斌便也一脸无奈地开始上前介绍。 宁忌的兴奋,持续了很久…… ***************** 银河流淌过天际,带着响箭的烟火,犹如流星般的划过这个夜晚,城市中烽烟几度升腾,也有惨烈的厮杀爆发。 “我为武朝百姓而战——” “这个冬天许多人会饿死——” “你们华夏军只管自己!” “弑君之罪罪无可恕——” “只要没有了宁毅,我汉家天下,便可以和谈,大好河山不至于支离破碎,光复中原指日可待——” “尔等英雄豪杰,为何非要跟随那个叛逆魔头,你们看看这天下受苦挨饿的百姓吧——” 城池之中,有的人被劝说回去,有的人被狙击枪的威力所慑,不敢再轻举妄动,但也有的街道上,厮杀造成鲜血四溅、尸体倒伏了一地。 徐元宗一众兄弟奋力厮杀,到得最后,只有他一个人满是鲜血的逃过了两条街道,王岱等人围追堵截,将他浑身砍得伤痕累累,他犹自呼喊不休,先是慷慨激昂的奋战,后来变成对众人的恳求和劝说。但并不投降。 “老王,他说的是什么?有几句不太懂……” “汉口那边的话。”王岱道,“执迷不悟,杀了吧。” 话音落下,他猛地冲前,徐元宗挥刀攻击,王岱身形如电一个腾挪,长刀劈他肋下,随后又是一刀劈他后背,第三刀到了左肩,一脚将他踢出去。徐元宗的确宗师修为,生命力极强,浑身染血还在踉跄反击,下一刻终于被刀光劈过颈部,脑袋飞了出去。 徐元宗这一队人一路厮杀奔逃,到得此刻,算是悉数伏诛。 事实上对于他们一帮人先前奋战奔逃不肯投降,王岱等人多少还存在些许敬意,对他们进行了几次的劝降。王岱也是尽可能的保持着体力,希望在可能的情况下以抓捕为主,让对方多活几个人。然而直到徐元宗杀到最后,满嘴顺口溜,才算是真正激怒了王岱,最后连环四刀斩了对方的人头。 “蠢货,呸!”挥手收到,王岱吐了一口口水,回头看着一路过来的尸体,“好好的一帮人,可为什么脑袋都是坏的!” …… “壮哉英雄,可歌可泣——” 与徐元宗死去街道相隔三条街的一处院子,黄南中握紧了双拳,如此说着话,他转身对黄剑飞、黄山等一众家将说道:“听到那声音了吗?那是我武朝英雄的呼喊之声,今夜是决定整个天下命脉的时候,纵然你我有可能身死于此,也将与那些英雄一起被这天下铭记、被历史铭记,于这天地间不朽——” 众人点头,热血沸腾。 城市另一端,关山海坐在院子里,听着外头的种种动静,双手握拳,颤抖不已。 “再等等、再等等……” 他喃喃自语道。 …… 华夏军的成员将城内发生的事件一项一项的做出统计,在最初爆炸发生一个多时辰之后,开始初步地汇总,做出阶段性的报告。 “……第一轮的混乱基本出现在最初的大半个时辰里,遭到迅速压制后,城内的混乱开始减少,敌人动手的意向和目标开始变得不规律起来,我们估计今晚还有一些小规模的事件出现……不过,过于坚决的镇压好像已经吓倒一些人了,根据我们放出去的暗子回报,有不少暗中聚义的绿林人,已经开始商量放弃行动,有一些是我们还没做出警告的……” …… 指挥部的成员上到瞭望的塔楼向宁毅报告的时候,原本意气风发的二少爷宁忌正在盘问一名回家慢了的老奶奶,老奶奶提着一坛子酱菜:“我从女儿那边拿东西回来,坛子重,我就歇了一会儿哪……” 宁忌检查了酱菜坛子——他觉得里面可以装火药,可惜没有:“家在哪里?” “就在前面的坡上头哪。” “那走吧,喏,坛子。”“哦,谢谢你哪,小哥。” 宁忌脸色阴沉,那老奶奶拿着酱菜坛子艰难地往前走,他的肩膀又更多地垮了下来,跟随上去。 “奶奶,我帮你拿回去吧。” “哦,谢谢你哪,小哥。” “……不用谢,是我应该做的。” …… “……另外,十六组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意外发现宁忌在城里乱跑,组长姚舒斌为了避免出现太多麻烦,留下了他,暂时答应带着他一道执行任务,这是不久前跟上头报备的。” “宁忌……”正在塔楼上无聊到处望的宁毅愣了愣,随后想想,倒也非常合理,这家伙不乱窜就怪了,他拿来地图,“十六组负责的是哪边来着……” “松树亭。” “那边出什么大事了吗?” “一开始抓了几个人,他抵达后,好像就没出什么事了。抓捕王象佛的行动就在附近,但后来回报,宁忌也没有参与进去……真是福将。” “……算了。”宁毅想了想,“随他去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参加行动了。哼,等到九月,就把他扔学校里去关着……” **************** 夜风不紧不慢地吹,天空上的星星和月亮也逐渐的挪动着位置,松树亭坡道上庙宇前的空地上,宁忌时而紧张时而无聊地到处乱走,偶尔与众人聊天,偶尔爬到大树上远眺,也曾跑上塔楼借狙击手的望远镜看其他地方的热闹。 还送了年纪大的老奶奶回家。 但就是没遇上敌人。 “我觉得你这就是在针对我……老姚你个乌鸦嘴是不是偷偷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我也是执行任务!那这一片很太平!我有什么办法啊!天哥!” “我不管,我要到其他地方去。我不呆你这里了!” “都约定好了,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要食言你就走,大家自己兄弟,我也不会说你什么,我又不爱跟人闲聊你知道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宁忌捧着脸瞪着眼睛在姚舒斌面前大叫,姚舒斌一把把他推开,只觉得有些好笑。宁忌的样貌清秀,战场上杀起人来固然不含糊,杀气四溢也格外吓人,但没有任何杀气的时候做出这种样子,就让人觉得他有点傻乎乎的。 “你别这样啊天哥,这个时候你跑到其他地方去,该打的也打完了,而且说不定你刚刚跑掉,这边就出事了呢,对不对。现在城里哪里出事的可能它都是一样的嘛,咱们守株待兔,重要的是有耐心……” 觉得姚舒斌说的话竟然有点道理,宁忌顿时就有点自闭。 亥时过半,附近终于有一件事情发生。几个想当英雄的小贼到附近一处房屋边放火,捕快发现了迅速敲锣,宁忌等人飞快地赶过去,从两边围堵,快到赶到时,三个小贼被从对面包抄过来的两名士兵一拳一脚的随手放倒了,蜷缩在地下打滚。 宁忌走过去照一个小贼的背上踹了一脚。 亥时渐渐的也过去了,时间进入子时,城内的行人已经极少,偶尔似乎还有敲锣打鼓的抓人声音,都响起在远处,稀少得跟格物院部分高级研究人员的头发一样。宁忌终于放弃了。 “我要回家。” “我们执勤要到明天早上。” “我回家,不执勤了,我要回去睡觉。” “哦,我找个人送你回去,你这个年纪啊,是该早点睡……” “老姚你个乌鸦嘴你给我记着……” “办完了事,明天找你吃火锅,赔礼道歉。这次是我不好,我运气差,没遇上贼,让天哥没有尽兴……” 姚舒斌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出来了。 宁忌不愿意再看见他这副嘴里,转身便走,姚舒斌唤了一名捕快来,跟随他一道回去。美其名曰护送,实际上自然是监视——这件事宁忌心知肚明,但他也没有办法,之前确实答应了对方,要一块执行任务,姚舒斌也确实担了责任。这件事要怪就只能怪城里的那些坏蛋,之前说得信誓旦旦,光是在自己跟前叫嚣的家伙都能组一个师了,没人动手的时候都不敢动,这里有人先手动了,真敢出来坏人的也这么少,怎么就不能抓住机会呢…… 憨货!孬种!不靠谱—— 他一路在肚子里骂,悻悻地回到居住的小院子,跟随的捕快确定他进了门,才挥手离开。宁忌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只觉得身心俱疲,早知道这一晚上去监视小贱狗还比较有意思,老贱狗那边看见城里乱起来,一准要说些不要脸的废话…… 但到得这一刻,他倒也不想再过去了,主要也是因为城内确实有华夏军的森严防御。自己这身手在有心算无心之下躲过一些高手是可以,但在这样的情况里,要是乱跑到什么地方,突然被华夏军中的高手、教官们发现,那情况就尴尬了。稀里糊涂被打一顿还是好的,要真被判断成威胁远远的开一枪,自己也太不值当。 他在院子里长吁短叹一阵,听着远处隐隐的骚动,更添烦闷,到厨房锅里取了点冷饭出来吃了,无心练武,准备睡觉。 躺到床上,肚子里刚吃了东西撑撑的,便又起来,在院落里散步。此时子时已过了大半,算是七月二十一的凌晨了,天空中繁星笼罩了这里,某一刻,宁忌在院子里停下了脚步。 外头有动静传来。 那是不少人谨慎的脚步声,随后,有人敲门。 宁忌站在屋檐下等待了片刻,门敲了三次,他内心激动起来,随后踏着沉重的步伐过去开门。 有人正翻墙朝里头窥探。 宁忌打开房门,外头是黑乎乎的人影,血腥气漾开。有两个人同时伸手,推向宁忌的肩膀,将宁忌推得踉跄后退,倒在地上,步伐最快的人以轻功高速奔向院子里侧,检查房间里是否有其他人,亦有钢刀伸过来刺到宁忌面前。 几张熟悉的面孔在人群里浮现出来,其中一名是样貌憨厚的壮汉:“龙小哥,叨扰了,你可别乱叫。”他随后向其他人介绍:“这便是比武大会那位小军医,姓龙,名傲天,他偷偷地倒卖军中物资给我们,事情一旦暴露,他也脱不了干系……” 天空中无数的星星像是在眨着俏皮的眼睛,宁忌躺在院子里的地上,双手大张,毫不设防。他正在静静地感受这个夏日以来的、最为紧张刺激的一刻。 坏人,还是来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九二章 浮尘(上)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黑夜里只有星光,成都城南平戎路当头的乙字院,一个又一个的脚步快速地跨过了作为屋主的小军医的身旁。焦急而烦乱的气息顿时便充斥了这所破旧的小院。 “里头没人……” “周围看来还好……” “小声些……” “快进来……” “这小子确实一个人住……” 压抑的声音急促却又细细碎碎的响起来,进门的数人各持刀兵,身上有厮杀过后的痕迹。他们看环境、望周边,待到最紧急的事情得到确认,众人才将目光放到作为屋主的少年脸上来,名叫黄山、黄剑飞的绿林侠客身处其中。 持刀指着少年的是一名看来凶神恶煞的男子,绿林匪号“泗州杀人刀”,姓毛名海,开口道:“要不要宰了他?” 黄山站在一旁挥了挥手:“等一下等一下,他是大夫……” 院落里没有亮灯,仅有天空中星月的光辉洒下来,院子里几人还在走动,做进一步的观察。被推倒在地上平平躺着的少年此时看来却是一张冷脸,他也不管刀锋从上头指过来,从地上缓缓坐起,目光不善地盯着黄山。持刀的毛海原本是个凶相,但此时不知道该不该杀,只好将刀锋朝后缩了缩。 名叫黄山的壮汉身上有血,也有不少汗珠,此时就在院子旁边一棵横木上坐下,调匀气息,道:“龙小哥,你别这样看着我,咱们也算是老交情。没办法了,到你这里来躲一躲。” “老交情?我警告过你们不要闹事的,你们这闹得……你们还跑到我这里来……”少年伸手指他,目光不善地环顾四周,随后反应过来,“你们跟踪老子……” 灰暗的星月光芒下,他的声音因为愤怒稍稍变高,院子里的众人也非善类,持刀的毛海一脚便踹了过来,将他踹翻在地上,随后踏上他的胸口,刀锋再次指下来:“你这小子还敢在这里横——” 地上的少年却并不畏惧,用了下力气试图坐起来,但因为胸口被踩住,只是挣扎了一下,面上凶狠地低吼起来:“这是我家,你特么有种弄死我啊——” 毛海面目狰狞便要动手,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却是黄家最能打的那位黄剑飞。此时道:“说了这小大夫脾气大,行了。” 毛海确认了这少年没有武艺,将踩在对方胸口上的那只脚挪开了。少年愤愤然地坐起,黄剑飞伸手将他拽起来,为他拍了拍胸口上的灰,然后将他推到后头的横木上坐下了,黄山嘻嘻哈哈地靠过来,黄剑飞则拿了个木桩,在少年前方也坐下。 “龙小哥,你是个懂事的,不高兴归不高兴,今天晚上这件事情,生死之间没有道理可以讲。你合作呢,收留我们,我们保你一条命,你不合作,大家伙肯定得杀了你。你过去偷军资,卖药给我们,犯了华夏军的军规,事情败露你怎么也逃不过。所以现在……” 黄剑飞摊开两只手:“一边是死,一边九死一生,就算卖了我们,你也被处置,华夏军军规森严,我知道——你怎么选。” 名叫龙傲天的少年目光狠狠地瞪着他一时间没有说话。 黄剑飞搬着木桩坐近了一步:“我给你另外两个选择,第一,今天晚上我们相安无事,只要到凌晨,我们想办法出城,所有的事情,没人知道,我这里有一锭黄金,十两,够你铤而走险一次。” 他顿了顿:“当然,你如果觉得事情还是不妥当,我坦白说,华夏军军规森严,你捞不了多少,跟我们走。只要出了剑门关,海阔天空,到处求贤若渴。龙兄弟你有本事,又在华夏军呆了这么多年,里面的门门道道都清楚,我带你见我家主人,只是我黄家的钱,够你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怎么样?好过你孤家寡人在成都冒风险,收点小钱。不管怎么样,只要帮忙,这锭黄金,都是你的。” 他看着宁忌,手中托出一锭金子来:“有些事可以慢慢想,帮还是不帮,你可得快些。” 少年凶狠的脸上动了两下。 随后,一把抓过了金锭:“还不关门,你们先进来,我帮你们包扎。”他站起来看看对方身上的一道刀伤,皱眉道,“你这该处理了。” 坐在对面的黄剑飞笑了笑,随后也站起来:“不急,还有人。” 小大夫的蹙眉之中,他做了个手势,便有人从门口出去,过得片刻,陆续有人从门口进来了。进院子的原本是黄剑飞为首的七个人,但随即又进来了不止七人,亦有两三个重伤员。小大夫过去一看,蹙眉道:“快扶进房里放床上,那个谁去帮忙烧热水,你们这是……这是枪伤,没死算你们命大……” 黄剑飞一面指挥着家中的小弟出门遮掩血腥味和足迹,一面与后续进门的家主黄南中报告了整个事情的经过,此时折转过来:“龙小哥,这些受伤的弟兄,能应付吧?” 小大夫阴沉着脸,咬牙片刻方才道:“这是我的院子,没有我答应,谁都不能死。” 他这话说得豪迈,一旁黄山竖起大拇指:“龙小哥霸气……你看,那边是我家家主,此次你若与我们一道出去,今晚表现得好了,什么都有。” “哼。”华夏军出身的小军医似乎还不太习惯讨好某个人或是在某人面前表现,此时冷哼一声,转身往里头,此时院落之中已经有十四个人,却又有人影从门外进来,小大夫低头看着,十五、十六、十七……陡然间脸色却变了变,却是一名穿着黑衣的少女扶着位一瘸一拐的老儒生,然后一直到进来了第二十个人,他们才将门关上。 黄山一直在旁察言观色,见少年脸色又变,正要开口,只见少年道:“这么多人,还来?还有多少?你们把我这当客栈吗?” “就这么多了。”黄剑飞走过来揽住他的肩膀,制止他继续乱说,口中笑道,“龙小哥,先治伤,我也来帮忙,给你打个下手,黄山,你去帮忙烧水,还有那个姑娘,是姓曲的姑娘……曲龙珺吧?劳烦你也来,做点照顾人的活……” “我父亲的脚崴……”名叫曲龙珺的黑裙少女明显是仓促的逃跑,未经打扮但也掩不了那天生的丽质,此时说了一句,但身旁愁眉苦脸的父亲推了推她,她便也点了点头:“好的,我来帮忙。” 愁眉苦脸的父亲名叫闻寿宾,此时被女儿搀扶到院子边的台阶上坐下。“无妄之灾啊,全完了……”他用手捂住脸颊,喃喃叹息,“全完了啊,无妄之灾……”不远处的黄南中与另外一名儒士便过去安慰他。 房间里点起烛火,厨房里烧起热水,有人在黑暗的屋顶上观望,有人在外头清理了逃亡的痕迹,用特制的粉末遮掩掉血腥的气息,院子里热闹起来,只是远远望去却还是安静的一隅…… ******************* 武振兴元年七月二十,在后世的部分记载中,会认为是华夏军作为一个严密的执政体系,第一次与外界支离破碎的武朝势力真正打出招呼的时刻。 部分世家大族、武朝中分离出来的军阀力量对着华夏军做出了第一次成体系成规模的试探,就如同江湖上群雄相见,互相搭手的那一刻,彼此才能看到对方的斤两。七月二十成都的这一夜,也恰恰像是这样的搭手,尽管搭手的结果不值一提,但搭手、打招呼的意义,却仍旧存在——这是无数人终于看清名为华夏的这个庞然大物如山轮廓的第一个瞬间。 从七月二十入夜,到七月二十一的凌晨,大大小小的混乱都有发生,到得后世,会有无数的故事以这个夜晚为模板而生成。江湖的逝去、理念的悲歌、对冲的壮烈……但若回到当时,也不过是一场场流血的厮杀而已。 在这世上,无论是正确的变革,还是错误的变革,都一定伴随着鲜血的流出。 七月二十晚上亥时将尽,黄南中决定流出自己的鲜血。 对于他来说,这一夜的雌伏漫长而煎熬,但做出这个决定之后,心中反倒轻松了下来。 在原本的计划里,这一夜等到天快亮时动手,无论做点什么成功的可能都会大一些。因为华夏军乃是持续防御,而突袭者以逸待劳,到得夜尽天明的那一刻,已经绷了一整晚的华夏军或许会出现破绽。 然而城中的消息偶尔也会有人传过来,华夏军在第一时间的突袭使得城内义士损失惨重,尤其是王象佛、徐元宗等众多义士在最初一个辰时内便被一一击破,使得城内更多的人陷入了观望状态。 尽管听起来偶尔便要引起一段骚乱,也有敲锣打鼓的抓贼声,但黄南中心里却明白,接下来真正有勇气、愿意出手的人恐怕不会太多了——至少与先前那般浩大的“动手”假象比起来,实际上的声势恐怕会不足一提,也就没可能对华夏军造成巨大的负担。 他便只好在子夜之前动手,且目标不再停留在引起骚乱上,而是要直接去到摩诃池、迎宾路那边,进攻华夏军的核心,也是宁毅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 在差不多的时间里,城内的关山海也终于咬着牙关做出了决定,命令手下的严鹰等人做出行险一搏。 两拨人没人抵达迎宾路,但他们的出击到恰恰与爆发在摩诃池旁边的一场混乱呼应起来,那是杀手陈谓在号称鬼谋的任静竹的策划下,与几名同伴在摩诃池附近打出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声东击西,一度突入摩诃池内围,还点起了一场明火。 黄南中与数十家将潜行了两条街,便有人来报告了这激动人心的事情,他们随即被发现,但有好几拨人都被任静竹传出的消息所鼓舞,开始动手,这中间也包括了严鹰带领的队伍。他们与一支二十人的华夏军队伍展开了片刻的对峙,察觉到自身优势极大,黄南中与严鹰等人指挥队伍展开厮杀。 接近一百的精锐队伍冲向二十名华夏军军人,之后便是一片混乱。 黑夜里有枪响,血腥与惨叫声不断,黄南中虽然在人群中不断鼓舞士气,但随即便被黄剑飞等人拖着往后跑,街道上的视野中厮杀惨烈,有人的脑袋都爆开了。他一个生在平视的角度下根本无法在混乱人群里看清楚局势,只是心中疑惑:怎么可能败呢,怎么这么快呢。但人群中的惨叫声渗人,他又摔了一跤,最终也只能在一片混乱里四散逃窜。 待到清醒过来,在身边的不过二十余人了,这中间甚至还有关山海的手下严鹰,有不知哪里来的江湖人。他在黄剑飞的带领下一路逃窜,好在方才摩诃池的大声势似乎鼓舞了城内造反者们的士气,乱子多了一些,他们才跑得远了一些,中间又失散了几人,随后与两名伤员碰头,稍一通名,才知道这两人乃是陈谓与他的师弟秦岗。 两人都受了不少的伤,能与这两名义士碰头,黄南中与严鹰都热泪盈眶,发誓无论如何要将他们救出去。当下一合计,严鹰向他们说起了附近的一处宅子,那是一位最近投靠山公的儒生居住的地方,今晚应该没有参与造反,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也只好过去避难。 当下一行人去到那名叫闻寿宾的儒生的宅邸,随后黄家的家将叶子出去湮灭痕迹,才发现已然晚了,有两名捕快已经察觉到这处宅邸的异常,正在调兵过来。 一行人便拖上闻寿宾与其女儿曲龙珺赶快逃跑。到得此时,黄南中与黄山等人才记起来,这边距离一个多月前留意到的那名华夏军小军医的住处已然不远。那小军医乃华夏军内部人员,家底清白,然而手脚不干净,有了把柄在自己这些人手上,这暗线留意了原本就打算关键时刻用的,此时可不正好就是关键时刻么。 一行人当即往那边过去,小军医居住的地方并非闹市,相反非常偏僻,城内捣乱者第一时间不至于来这边,那么华夏军安排的人手必然也不多。如此一番合计,便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路之上黄山与黄南中、严鹰等人说起那少年脾气差、爱钱、但医术好等特征,这样的人,也正好可以拉拢过来。 只要能将队伍中陈谓、秦岗这两名义士救治好,那日后说起,他们这两帮人今日的牺牲,便不会没有意义——毕竟这可是一度将刀锋伸到了华夏军大魔头跟前的刺客啊! 此番计定,一行人先让黄剑飞他们几个打头阵,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许下多少好处都没有关系……如此这般,过不多时,黄剑飞果然不负重望,将那小大夫说服到了自己这边,许下的二十两黄金甚至都只用了十两。 众人陆续进了那处安静的院子,陈谓等人被抬入房间里,开始由那小大夫进行救治。黄南中也安排了黄剑飞等人在旁看着,务必要保证这小大夫不乱做手脚,把人治死。房屋外头的院子里一行人陆续坐下,过了一阵,黄山出来倒血水时跟黄南中确认,小大夫的医术果然高明,看起来也确实尽心救人,黄南中的心情这才安定下来。 只有闻寿宾,他准备了许久,这次来到成都,好不容易才搭上关山海的线,预备徐徐图之等到成都情况转松,再想办法将曲龙珺送入华夏军高层。谁知师尚未出、身已先死,这次被卷入这样的事情里,能不能生离成都恐怕都成了问题。一时间长吁短叹,哀泣不已。 黄南中便过去劝他:“此次只要离了西南,闻兄今日损失,我一力承担了。唉,说起来,若非情况特殊,我等也不至于连累闻兄,房内两名刺客乃义烈之士,今夜诸多混乱,唯有他们,刺杀魔头险些便要成功。实不忍让这等义士在城内乱逃,无处可去啊……” 随后严鹰也来劝说,山公异日必定记得他今日损失,会有回报。闻寿宾这才停止长吁短叹,那严鹰随后便跟闻寿宾聊起他这女儿曲龙珺的事情来——他是关山海心腹,会些武艺,亦是文人,因此被关山海安排管理家将。当日关山海第一次去见曲龙珺,他便是随行人员,早见过对方容貌才艺,心动不已,只是闻寿宾说要用着女子做奸细,他才不好表露太多意思。此时闻寿宾、曲龙珺只能跑路离开,奸细显然就做不了了,有些话,眼下也就能含糊地表露出来…… 闻寿宾愁眉苦脸,此时也只能唯唯诺诺,隐晦承诺若能离开,必定安排女儿与对方相处一下。 城池中的远处,又有骚乱,这一片暂时的安静下来,危险在短时间里已离他们而去了。 房间里,医术高明的小军医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治伤,已经将黄剑飞、曲龙珺等帮手骂得如猪头一般,但伤员的伤势却被他以娴熟的手法做出了短时间内最好的处理。 某一刻,有伤员从昏迷之中醒来,陡然间伸手,抓住前方的陌生人影,另一只手似乎要抓起武器来防御。小军医被拖得往下俯身,旁边的曲龙珺被吓了一跳,想要伸手帮忙,被那脾气颇差的小军医挥手制止了。 伤员眨着眼睛,前方的小军医露出了让人安心的笑容:“没事了,你的伤势控制住了,先休息,你安全了……”他轻轻拍打伤员的手,重复道,“安全了。” “安、安全了?” 伤员茫然片刻,然后终于看到眼前相对熟悉的黄剑飞,间黄剑飞点了点头,这才安下心来:“安全了……” “安全了。”小军医令人安心地笑着,将对方的手,放回被子上。房间里八九根蜡烛都在亮,窗户上挂了厚厚的被单,外头的屋檐下,有人短暂地闭上眼睛开始休息,这一刻,这处原本破旧的院子,看起来也确实是最为安全的一片净土。他们不会在城内找到更安全的所在了…… “嘿嘿……” 包扎好一名伤员后,曲龙珺似乎看见那脾气极差的小军医曲着手指偷偷地笑了一笑…… 好像是在算救了几个人。 这位小军医虽然爱说脏话,但心地,还是很善良的。 ……她想。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九三章 浮尘(中)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丑时的更早已敲过了,天空中的星河随着夜的加深似乎变得暗淡了一些,若有似无的云层横亘在天幕之上。 院落里能用的房间只有两间,此时正遮蔽了灯光,由那黑旗军的小军医对一共五名重伤员进行急救,黄山偶尔端出有血的热水盆来,除此之外,倒时不时的能听到小军医在房间里对黄剑飞、曲龙珺两人的骂声。 血水倒进一只坛子里,暂时的封起来。另外也有人在严鹰的指挥下开始到厨房煮起饭来,众人多是刀口舔血之辈,半晚的紧张、厮杀与奔逃,肚子早已经饿了。 小军医在房间里处理重伤员时,外头伤势不重的几人都已经给自己做好了包扎,他们在屋顶、墙头监视了一阵外头。待感觉事情稍稍平静,黄南中、严鹰二人碰头商议了一阵,随后黄南中叫来家中轻功最好的叶子,着他穿过城市,去找一位之前预定好的手眼通天的人物,看看明早能否出城。严鹰则也唤来一名手下,让他回去寻找关山海,以求后路。 “我们都上了那魔头的当了。”望着院外诡谲的夜色,严鹰叹了口气,“城内局势如此,黑旗军早有所知,心魔不加制止,便是要以这样的乱局来警告所有人……今夜之前,城里到处都在说‘铤而走险’,说这话的人当中,估计有不少都是黑旗的细作。今夜过后,所有人都要收了闹事的心肠。” “汉末之时,董卓权倾朝野,挟天子以令诸侯,朝堂上下,何人不惧。可以威势压人,从来难得长久。”黄南中道,“只要他不能以德服人、以理服人,前仆后继者总会出现。” 城市的骚乱隐隐约约的,总在传来,两人在屋檐下交谈几句,心神不宁。又说到那小军医的事情,严鹰道:“这姓龙的小大夫,真信得过吗?” “他犯军纪,偷偷卖药,是一个月以前的事情了,黑旗要想下套,也不至于让个十四五岁的娃娃来。只是他自小在黑旗长大,纵然犯了事,能否死心塌地地帮我们,且不好说。” “若能抓个黑旗的人来,让他亲手杀了,便不用多猜。” 严鹰说到这里,目光望着院外,黄南中也点了点头,环顾四周。此时院子里还有十八人,除掉五名重伤员,闻寿宾父女以及自己两人,仍有九人身怀武艺,若要抓一个落单的黑旗,并不是毫无可能。 但两人沉默片刻,黄南中道:“这等情况,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如今院子里都是好手,我也交代了剑飞他们,要注意盯紧这小军医,他这等年纪,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严鹰脸色阴沉,点了点头:“也只好如此……严某今日有亲人死于黑旗之手,眼下想得太多,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先生见谅。” 黄南中也拱了拱手,目光严峻:“黄某今日带来的,说是家将,实际上许多人我都是看着他们长大,有的如子侄,有的如兄弟,这边再加上叶子,只余五人了。也不知道其他人遭遇如何,将来能否逃出成都……对于严兄的心情,黄某也是一般无二、感同身受。” 两人如此说完,黄南中打声招呼,转身进去房间里,查看急救的情况。 后方只是并排相连的两间青砖房,内里家具简单、摆设朴素。按照先前的说法,乃是那黑旗军小军医在家人都去世以后,用军队的抚恤金在成都城内置下的唯一产业。由于原本便是一个人住,里间只有一张床,此时被用做了急救的诊台。 事急从权,众人在地上铺了稻草、破布等物让伤者躺下。黄南中进来之时,原本的五名伤员此时已经有三位做好了紧急处理和包扎,正在为第四名伤者取出腿上的子弹,房间里血腥气弥漫,伤者咬了一块破布,但仍旧发出了渗人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屋内的气氛让人紧张,小军医骂骂咧咧,黄剑飞也跟着絮絮叨叨,名叫曲龙珺的姑娘小心地在一旁替那小军医擦血擦汗,脸上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各人身上都沾了鲜血,房间里亮着七八支烛火,纵然夏日已过,依然形成了难言的燥热。黄山见家中主人进来,便来低声地打个招呼。 那小军医言语虽不干净,但手底下的动作迅速、有条不紊,黄南中看得几眼,便点了点头。他进门主要不是为了指点手术,转头朝里间角落里望去,只见陈谓、秦岗两名英雄正躺在那边。 名叫陈谓的杀手乃是“鬼谋”任静竹手下的大将,此时由于受伤严重,半个身体被包扎起来,正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若非黄山回报他没事,黄南中几乎要以为对方已经死了。 在陈谓身边的秦岗块头稍大一些,急救之后,却不肯闭上眼睛休息,此时在背后垫了枕头,半躺半坐,两把钢刀放在手边,似乎因为与众人不熟,还在警惕着周围的环境,护卫着同伴的安危。 他有心与对方套个近乎,走过去道:“秦英雄,您受伤不轻,包扎好了,最好还是能休息一下……” 只听那秦岗道:“未离险地,不敢安睡。何况我辈习武之人,能熬过今日之痛,异日再受此伤,便算不得什么了。” “英雄真乃铁血之士,令人钦佩。”黄南中拱了拱手,“也请英雄放心,只要有我等在此,今夜纵是豁出性命,也定要护了两位周全。这是为了……往后说起今日屠魔之举时,能有如周宗师一般的英雄之名放在前头,我等此时,命不足惜……” 他说到周侗,秦岗沉默下来,过得片刻,似乎是在听着外面的声音:“外头还有动静吗?” “仍然有人前仆后继,黑旗军凶狠惊人,却失道寡助,说不定明日天亮,咱们便能听到那魔头伏诛的消息……而即便不能,有今日之壮举,他日也会有人源源不断而来。今日不过是第一次而已。” 他的声音沉稳,在血腥与燥热弥漫的房间里,也能给人以安稳的感觉。那秦岗看了他几眼,咬着牙关道:“我三位师弟,死在黑旗的刀枪下了……但我与师兄还活着,今日之仇,来日有报的。” “一定的。”黄南中道。 两人在这边说话,那边正在救人的小大夫便哼了一声:“自己找上门来,技不如人,倒还嚷着报仇……” 这少年的语气难听,房间里几名重伤员先前是性命捏在对方手里,黄剑飞是得了主人叮嘱,不便发作。但眼前的局势下,谁人的心中没憋着一把火,那秦岗当即便朝对方怒目以视,坐在一旁的黄南中目光之中也闪过一丝不豫,却拍拍秦岗的手,背对着小大夫那边,淡淡地开口。 “今年女真人肆虐过中原,又打过了江南各地,而今天下,流民四散,今年不知道有多少百姓要在饥寒交迫中饿死。这景象在中原已有十年了,初时易子而食,到后来千里无鸡鸣,并非说笑。傲天啊,你在成都,看见的是富庶繁华,可当今天下,许许多多的人是真的要冻饿而死了。你当我们来到这里,为的是什么呢?” 小大夫手中持刀,半张脸上都有血,像是料不到对方竟敢还嘴:“打不过女真人,怪西南喽?” 黄南中一片淡定:“武朝拥立了数位昏君,这一点无话可说,而今他丢了江山,天下四分五裂,可算是天道循环、善恶有报。然而天下百姓何辜?西城县戴梦微戴公,于女真人手上救下百万军民,黑旗军说,他得了民心,暂不与其追究,实际为何呢?全因黑旗不肯为那百万乃至数百万人负责。” 他侃侃而谈:“当然场面话是说得好的,黑旗有那位心魔坐镇,表面上说敞开门户,愿意与四方往来做生意。那什么是生意呢?今日天下其他地方都被打烂剩一堆不值钱的瓶瓶罐罐了,只有华夏军物产丰盈,表面上做生意,说你拿来钱物,我便卖东西给你,私下里还不是要占尽各家的便宜。他是要将各家各户再扒皮拆骨……” “……若是往年,这等商贾之道也没什么说的,他做得了生意,都是他的本事。可而今这些生意关系到的都是一条条的人命了,那位魔头要这样做,自然也会有过不下去的,想要来到这里,让黑旗换个不那么厉害的头头,让外头的百姓能多活一些,也好让那黑旗真正对得起那华夏之名。” 他的话语沉稳而平静,一旁的秦岗听得连连点头,用力捏了捏黄南中的手。另一边的小大夫正在救人,全神贯注,只觉得这些声音入了耳中,那一句都像是有道理,可哪一句又都无比别扭,待到处理伤势到一定阶段,想要反驳或者开口讽刺,整理着思路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那黄南中站起来:“好了,世间道理,不是我们想的那般直来直往,龙大夫,你且先救人。待到救下了几位英雄,仍有想说的,老夫再与你说道说道,眼下便不在这里打扰了。” 他心中有气,但毕竟分得清轻重,眼下纵然将这十多岁的黑旗成员驳得哑口无言又有何益?纵然要做点什么,也只能等到对方救完人之后再做打算。 当下告别秦岗,拍了拍黄剑飞、黄山两人的肩膀,从房间里出去,此时房间里第四名重伤员已经快包扎妥当了。 外头院子里,众人已经在厨房煮好了米饭,又从厨房角落里找出一小坛腌菜,各自分食,黄南中出来后,家将送了一碗过来给他。这一夜凶险,委实漫长,众人都是绷紧了神经过的半晚,此时呼噜噜地往嘴里扒饭,有的人停下来低骂一句,有的想起先前死去的弟兄,忍不住流下眼泪来。黄南中心中理解,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未到伤心处。 这一夜的紧张、凶险、恐惧,难以归纳。人们在动手之前早已想象了多次发动时的情景,有成功也有失败,但即便失败,也总会以轰轰烈烈的姿态收场——他们在过往早已听过无数次周侗刺杀宗翰时的景状,这一次的成都时间又大摇大摆地酝酿了一个多月,无数人都在谈论这件事。 到得昨夜爆炸声起,他们在前半段的忍耐中听到一场场的骚动,心情也是激昂澎湃。但谁也没想到,真轮到自己上场动手,不过是区区片刻的混乱场面,他们冲上前去,他们又飞快地逃跑,有的人看见了同伴在身边倒下,有的亲自面对了黑旗军那如墙一般的盾牌阵,想要出手没能找到机会,半数的人甚至有些迷迷糊糊,还没上手,前方的同伴便带着鲜血再往后逃——若非他们转身逃跑,自己也不至于被裹挟着乱跑的。 他们不知道其他动乱者面对的是不是这样的情景,但这一夜的恐惧尚未过去,即便找到了这个军医的小院子暂做躲藏,也并不意味着接下来便能安然无恙。一旦华夏军解决了街面上的事态,对于自己这些跑掉了的人,也必然会有一次大的搜捕,自己这些人,不一定能够出城……而那位小军医也不见得可信…… 如此吃着饭菜,众人回忆起先前的狼狈与难堪,再想想接下来的局面和危险,一时间院子里的气氛压抑难言。那“泗州杀人刀”毛海情绪烦躁,忍不住问了数次:“那姓龙的小子没动什么手脚吧?” “是不是要多进去看看。” “我觉得他未必可信。” 他絮絮叨叨,还忍不住进房间走了两趟,其中一次明显与那小军医发生了冲突,那小军医嚷着“有种就动手”,却因为黄剑飞的保护,毛海也只能压着怒气出来。 黄南中与严鹰过去劝了他几句:“此时动气,又有何用?” 毛海双目通红,闷声闷气地道:“我兄弟死了,他冲在前头,被黑旗那帮狗贼活生生的砍死了……在我眼前活生生地砍死的……” 他的声音压抑异常,黄南中与严鹰也只好拍拍他的肩膀:“局势未定,房内几位义士还有待那小大夫的疗伤,过了这个坎,怎么样都行,咱们这么多人,不会让人白死的。” 如此发生些小小插曲,众人在院子里或站或坐、或来回走动,外头每有一丝动静都让人心神紧张,假寐之人会从屋檐下陡然坐起来。 丑时将尽,院子上的星光变得暗淡起来,房间里的急救治疗才暂时完成。小军医、黄剑飞、曲龙珺等人才从里头出来。黄剑飞过去跟主人报告急救的结果:五人的性命都已经保住,但接下来会怎样,还得慢慢看。 小军医眼见院子里有人吃饭,便也朝着院子角落里作为厨房的木棚那边过去。曲龙珺去看了看心神不宁的义父,闻寿宾让她去吃些东西,她便也走向那边,准备先弄点水洗洗手和脸,再看能不能吃下东西——这个夜晚,她其实想吐很久了。 到了厨房这边,小军医正在炉灶前添饭,名叫毛海的刀客堵在外头,想要找茬,眼见曲龙珺过来想要进去,才让开一条路,口中说道:“可别以为这小子是什么好东西,迟早把我们卖了。” 曲龙珺唯唯诺诺,进去取水,待对方端着碗离开,方才懂事地添了两碗饭,夹了些腌菜——她虽然暂时吃不下,却没忘了给黄剑飞、黄山两人各端一碗去。 此时院子里气氛让她感到害怕。 一群凶神恶煞、刀口舔血的江湖人或多或少身上都有伤,带着些微的血腥气在院落四周或站或坐,有人的目光在盯着那华夏军的小军医,也有这样那样的目光在偷偷地望着自己。 ——望向小军医的目光并不善良,警惕中带着嗜血,小军医估计也是很害怕的,只是坐在台阶上吃饭兀自死撑;至于望向自己的眼神,往日里见过许多,她明白那眼神中到底有怎样的含义,在这种混乱的夜晚,这样的眼神对自己来说更是危险,她也只能尽量在熟悉一点的人面前讨些善意,给黄剑飞、黄山添饭,便是这种恐惧下自保的举动了。 黄南中、严鹰两人算是这个院落里真正的核心人物,他们搬了木桩,正坐在屋檐下相互闲聊,黄剑飞与另外一名江湖人也在旁边,此时也不知说到什么,黄南中朝小军医这边招了招手:“龙小哥,你过来。” 少年一面吃饭,一面过去在屋檐下的台阶边坐了,曲龙珺也过来送饭给黄剑飞,听得黄南中问道:“你叫龙傲天,这个名字很讲究、很有气势、器宇不凡,想必你以往家境不错,父母可读过啊?” 龙傲天扒着饭:“没读多少,我爹就是个大夫,娘是农村种地的。” “哦?那你这名字,是从何而来,别的地方,可起不出如此大名。” “宁先生杀了皇帝,所以这些年华夏军起名叫这个的孩子挺多啊,我是六岁上改的,隔壁村还有叫霸天、屠龙、弑君的。” “……原来如此。”黄南中与严鹰愣了愣,方才点头,一旁曲龙珺忍不住笑了出来,随后才转身到房间里,给黄山送饭过去。 从房间里出来,屋檐下黄南中等人正在给小军医讲道理。 “……你先前在屋内不是有些疑惑么,眼下便跟你说说那位宁先生到底都做了些什么……《管子》有载,士农工商为四民,士在前,农次之,工再次,商最末,为何商人排在最末呢,不是没有道理的,商人重利轻义,不能全然没有,但若是多了,必成大患……” “为什么?”小军医插了一句嘴。 “嗯?” “为什么多了就成大患呢?” “他重利轻义,这世上若只有了利益,被有道义,那这世上还能过吗?我打个比方你就懂了……那是景翰十一年的时候,右相秦嗣源仍然在位,天下水旱皆糟了灾,无数地方粮荒,便是如今你们这位宁先生与那奸相一道负责赈灾……赈灾之事,朝廷有拨款啊,可是他不一样,为求私利,他发动各地商户,大肆出手发这一笔国难财……” “这笔钱财发过之后,右相府庞大的势力遍及天下,就连当时的蔡京、童贯都难挡其锋锐,他做了什么?他以国家之财、百姓之财,养自己的兵,于是在第一次围汴梁时,唯有右相极其两个儿子手头上的兵,能打能战,这莫非是巧合吗……” “明明不是这样的……”小军医蹙起眉头,最后一口饭没能咽下去。 一旁的严鹰拍拍他的肩膀:“孩子,你才十四岁,你在黑旗军当中长大的,莫非会有人跟你说真话不成,你这次随我们出去,到了外头,你才能知道真相为何。” 龙傲天瞪着眼睛,一时间无法反驳。 黄南中道:“就拿眼下的事情来说吧,傲天啊,你在黑旗军中长大,对于黑旗军重契约的说法,大概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你会觉得,黑旗军愿意打开门啊,愿意做生意,也愿意卖粮,你们觉得贵,不买就行了,可当今天下,能有几个人买得起黑旗军的东西啊,说是打开门,实际上也是关着的……如同当年赈灾,粮价涨到三十两,也是有价格啊,经商的说,你嫌贵可以不买啊……所以不就饿死了那么多人吗,这里在商言商是不行的,能救天下人的,唯有心中的大义啊……” 一旁的严鹰接话:“那宁魔头做事,口中都讲着规矩,实际上全是生意,眼下这次如此多的人要杀他,不就是因为看起来他给了旁人路走,实际上无路可走么。走他这条路,天下的百姓终究是救不了的……有关这宁魔头,临安吴启梅梅公有过一篇雄文,细述他在华夏军中的四项大罪:凶残、奸狡、疯狂、暴虐。孩子,若能出去,这篇文章你得反复看看。” 黄南中缓缓道:“另外那宁魔头还有两项根子上的错处,一是他鲁莽弑君,以至于事情再无转圜余地,而是他狂妄至极口称灭儒,为天下笑。他的格物之学本是好东西,就因为他做的这些事情,以至于无法推而广之。黑旗军中也有英雄,可惜跟着这魔头,无法与这天下和解……” 他继续说着:“试想一下,若是今日或者将来的某一日,这宁魔头死了,华夏军可以成为天下的华夏军,许许多多的人愿意与这里来往,格物之学可以大范围推广。这天下汉人不用互相厮杀,那……火箭技术能用于我汉人军阵,女真人也不算什么了……可只要有他在,只要有这弑君的前科,这天下无论如何,无法和谈,多少人、多少无辜者要因此而死,他们原本是可以救下来的。” 黄南中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可惜啊,此次成都事件,终究还是掉入了这魔头的算计……” 他与严鹰在这边侃侃而言,也有三名武者随后走了过来听着,此时听他讲起算计,有人疑惑开口相询。黄南中便将之前的话语再说了一遍,关于华夏军提前布局,城内的刺杀舆论可能都有华夏军细作的影响等等算计一一加以分析,众人听得怒火中烧,愤懑难言。 黄南中道:“都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真正的王道,不在于杀戮。成都乃华夏军的地盘,那宁魔头原本可以通过布置,在实现就遏制今晚的这场混乱的,可宁魔头嗜杀成性,早习惯了以杀、以血来警醒旁人,他就是想要让别人都看到今晚死了多少人……可这样的事情时吓不住所有人的,看着吧,异日还会有更多的义士前来与其为敌。” 旁边毛海道:“他日再来,老子必杀这魔头全家,以报今日之仇……” 一名绷带包着侧脸的侠士说道:“听说他一家有六七个老婆,都长得如花似玉的……陈谓陈英雄最善乔装,他此次若不是要刺杀那魔头,但去刺杀他的几个死鬼老婆孩子,说不定早得手了……” “……眼下陈英雄不死,我看正是那魔头的报应。” 有人朝旁边的小军医道:“你现在知道了吧?你若是还有半点人性,接下来便别给我宁先生长宁先生短的!” 有人朝他背后踢了一脚,倒是没有用力,只踢得他身体超前晃了晃,口中道:“老子早看你这条黑旗贱狗不爽了。”小军医以凶狠的目光扭头回望,由于房间里五名伤员还需要他的照了,黄剑飞起身将对方推开了。 众人随后继续说起那宁魔头的凶狠与残暴,有人盯着小军医,继续骂骂咧咧——先前小军医骂骂咧咧是因为他还要救人,眼下毕竟急救做完了,便不必有那么多的顾忌。 坐在院子里,曲龙珺对于这同样没有还手力量、先前又一道救了人的小军医多少有些于心不忍。闻寿宾将她拉到一旁:“你别跟那小子走得太近了,当心他今天不得善终……” 闻寿宾的话语之中有着巨大的不详气息,曲龙珺眨了眨眼睛,过得许久,终于还是沉默地点了点头。这样的局势下,她又能怎么样呢? 时间在众人说话之中早已到了寅时,天空中的光芒更是晦暗。城市当中偶尔还有动静,但院内众人的情绪在亢奋过这一阵后终于稍微安静下来,时间即将进入凌晨最为黑暗的一段光景。 曲龙珺靠在墙边假寐,偶尔有人走动,她都会为之惊醒,将目光望过去一阵。那小军医又被人针对了两次,一次是被人故意地推搡,一次是进去房间里查看伤员,被毛海堵在门口骂了几句。 房间里的灯光在伤势处理完后已经彻底地熄灭了,灶台也没有了任何的火焰,院落窸窸窣窣,星光下的人影都像是带着一抹灰蓝色,曲龙珺双手抱膝,坐在那儿看着远处天空中渺茫的星火,这漫长的一夜还有多久才会过去呢?她心中想着这件事情,许多年前,父亲出去征战,回不来了,她在院子里哭了一整夜,看着夜到最深,白日的天光亮起来,她等待父亲回来,但父亲永远回不来了。 父亲死后的这些年,她一路辗转,去过一些地方,对于将来早已没有了积极的期待。能够不留在华夏军,接下那细作的任务固然是好,可是回去了也不过是卖到那个大户人家当小妾……这一夜的提心吊胆让她觉得疲累,先前也受了这样那样的惊吓,她害怕被华夏军杀死,也会有人兽性大发,对自己做点什么。但好在接下来这段时间,会在安静中度过,不用害怕这些了…… 她心中这样想着。 寅时二刻左右,黄南中、严鹰坐在木桩上,靠着墙壁强打精神,偶尔交谈几句,没有休息。虽然精神上已然疲惫,但根据之前的推测,应该也会有作乱者会选择在这样的时刻发起行动。院子里的众人也是,在屋顶上瞭望的人睁大了眼睛,毛海走过屋檐,抱着他的刀,黄山出门透了几口气又进去,其余人也都尽量保持清醒,等待着外头动静的传来——若能杀了宁魔头,接下来他们要迎接的便是真正的曙光了。 曙光没有到来。 先前踢了小军医龙傲天一脚的乃是严鹰手下的一名侠客,喝了水正从屋檐下走过去,与站起来的小军医打了个照面。这侠客高出对方两个头,此时目光睥睨地便要将身体撞过来,小军医也走了上去。 在曲龙珺的视野中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她也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两人的身体一碰,那侠客发出“唔”的一声,双手猛地下按,原本还是前进的步伐在刹那间狂退,身体碰的撞在了屋檐下的柱子上。 众人都有些错愕地望过来。 下一刻,名叫龙傲天的少年双手横挥。刀光,鲜血,连同对方的五脏六腑飞起在黎明前的夜空中——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九四章 浮尘(下)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七月二十一凌晨。成都城南小院。 黄南中、严鹰等人都在静静等待着外界骚动的到来,然而夜最静的那一刻,变化在院内爆发。 一整个晚上直到凌晨的这一刻,并不是没有人关注那小军医的动静。尽管对方在前期有倒卖军资的前科,今晚又收了这边的钱,可黄南中、严鹰等人从头到尾也没有真正信任过对方,这对他们来说是必须要有的警惕。 由于还得依靠对方看护几个重伤员,院子里对这小军医的警惕似松实紧。对于他每次起身喝水、进屋、走动、拿东西等行为,黄剑飞、黄山、毛海等人都有跟随其后,主要担心他对院子里的人下毒,或是对外做出示警。当然,若是他身在所有人的注视当中时,众人的警惕心便微微的放松一些。 也是因此,变故蓦起的那一瞬间,几乎没有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因眼前的这一幕场景,确确实实地发生在了所有人的眼中。 在过去一个时辰的时间里,由于重伤员已经得到救治,对小军医进行口头上的挑衅、侮辱,或是手上的拍打、上脚踢的情况都发生了一两次。这样的行为很不讲究,但在眼前的局势里,没有杀掉这位小军医已经是仁至义尽,对于些许的摩擦,黄南中等人也无心再去管束了。 从背后踢了小军医一脚的那名侠客名叫褚卫远,乃是关家护卫当中的一名小头目,这一晚的混乱,他自己并未受伤,但手底下相熟的弟兄已死伤殆尽了。对于眼前这小军医,他想着折辱一番,也敲打一番,免得对方做出什么鲁莽的事情来。 寅时二刻,天灰蓝灰蓝的,最为简单寻常的一刻,他从屋檐下走过去,小军医正好在前头,他便撞过去,小军医也跨步前行。两人的身体像是撞在了一起,褚卫远身形猛地后退,后背撞在柱子上,直到这一刻,除了那大大的后退显得突兀,一切看起来仍旧十分简单。 谁能想到这小军医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些什么呢? 褚卫远的生命终止于几次呼吸之后,那片刻间,脑海中冲上的是无比的恐惧,他对这一切,还没有半点的心理准备。 身形撞上来的那一瞬间,少年伸出双手,拔出了他腰间的刀,直接照他捅了上来,这动作迅捷无声,他眼中却看得清清楚楚。刹那间的反应是将双手猛地下压要擒住对方的手臂,脚下已经开始发力,但为时已晚,刀已经捅进去了。 他的身形狂退,撞上屋檐下的柱子,但少年如影随形,根本未能摆脱半点。如果只是被刀捅了肚子,或许还有可能活下来。但少年的动作和眼神都带着尖锐的杀意,长刀贯穿,紧接着横摆,这是军队里的厮杀方法,刀捅进敌人身体之后,要立刻搅碎内脏。 褚卫远的手根本拿不住对方的手臂,刀光刷的挥向天空,他的身体也像是突然间空了。恐惧感伴随着“啊……”的哭泣声像是从人心的最深处响起来。院子里的人从身后涌上凉意,汗毛倒竖起来。与褚卫远的哭声对应的,是从少年的骨骼间、身体里急速爆发的特声响,骨骼随着身体的舒展开始爆出炒豆子般的咔咔声,从身体内传出来的则是胸腹间如水牛、如蟾蜍一般的气流涌动声,这是内家功全力舒展时的声音。 一点带着些许火光的东西被他随手扔进旁边的窗户里,也撞开了支撑着窗户的小木棍。曲龙珺就坐在距离窗户不远的墙根上,听得木窗碰的关上。 那身形高大侠客的哭泣声还在晦暗的夜里传开,毛海拔刀,亦有人冲将过来,口中低喊:“杀他!” 少年身形低伏,迎了上去,那人挥刀下砍,少年的刀光上挥,两道身影交错,冲来之人摔倒在地,撞起扬尘,他的大腿被劈开了,同时,屋子的另一边似乎有人撞开窗户跳出去。 嘭——的一声爆炸,坐在墙边的曲龙珺眼睛花了、耳朵里嗡嗡的都是响动、天旋地转,少年扔进房间里的东西爆开了。模糊的视野中,她看见人影在院子里冲杀成一片,毛海冲了上去、黄剑飞冲上去、黄山的声音在屋后大喊着一些什么,房屋正在垮塌,有瓦片掉落下来,随着少年的挥手,有人胸口中了一柄小刀,从屋顶上跌落曲龙珺的面前。 “啊……”她也哭喊起来,挣扎几下试图起身,又总是踉踉跄跄的倒下去,闻寿宾从一片混乱中跑过来,扶着她就要往外逃,那少年的身影在院落里高速奔跑,一名堵截他的侠士又被砍开了小腿,抱着飙血的腿在院子里的不远处打滚。 闻寿宾与曲龙珺朝着院门跑去,才跑了一半,严鹰已经接近了院门处,也就在此时,他“啊——”的一声摔倒在地,大腿根上已经中了一把飞刀。曲龙珺的脑袋和视野到得这一刻清醒了些许,与闻寿宾转头看去,只见那少年正站在作为厨房的木棚边,将一名侠客砍倒在地,口中说道:“今天,你们谁都出不去。” 院子里此时已经倒下四名侠客,加上严鹰,再加上房间里可能已经被那爆炸炸死的五人,原本院子里的十八人只剩下八人完好,再去掉黄南中与自己父女俩,能提刀作战的,不过是以黄剑飞、毛海为首的五个人而已了。 这少年转眼间变砍倒四人,若要杀了剩下的五人,又需要多久?只是他既然武艺如此高强,一开始为何又要救人,曲龙珺脑中混乱成一片,只见那边黄南中在屋檐下伸着手指跺脚喝道:“兀那少年,你还执迷不悟,助纣为虐,老夫今日说的都白说了么——” 院子里毛海持刀靠近黄剑飞等人,口中低声道:“小心、小心,这是上过战场的……华夏军……”他方才与那少年在仓促中换了三刀,手臂上已经被劈了一道口子,此时只觉得匪夷所思,想说华夏军竟然让这等少年人上战场,但终究没能出了口。 旁边两人额上也是汗水涌出,短短片刻间,那少年奔走杀人,刀风凌厉,犹如噬人的猎豹,众人的反应甚至都有点跟不上来。此时趁着黄南中说话,他们连忙聚在一块组成阵势,却见那少年挥了挥刀,手臂下垂,左肩之上也中了不知谁的一刀,鲜血正在流出,他却似没有感觉一般,目光清晰而冷漠。 “你们今天说得很好,我原本将你们当成汉人,以为还能有救。但今天以后,你们在我眼里,跟女真人没有区别了!”他原本样貌清秀、眉目和善,但到得这一刻,眼中已全是对敌的冷漠,令人望之生惧。 “杀了他——”院子里浮尘扩散,经过了方才的爆炸,华夏军朝这边赶来已经是迟早的事情,陡然间发出大喝的乃是少年扔出手榴弹时仍在房间里,往另一边窗户外撞出去了的黄山。他看似鲁直,实则心思细腻,此时从侧后方猛地冲过来,少年身形一退,撞破了木棚后方的板子、立柱,整个棚屋垮塌下来。 只听那少年声音响起:“黄山,早跟你说过不要闹事,否则我亲手打死你,你们——就是不听!” 这声音落下,棚屋后的黑暗里一颗石头刷的飞向黄南中,始终守在旁边的黄剑飞挥刀砸开,随后便见少年陡然冲出了黑暗,他沿着院墙的方向高速冲锋,毛海等人围将过去。 首当其冲的那人转眼间与少年相对,两人的刀都斩在了空中,却是这名武者心中畏惧,身体一个不稳摔在地上,少年也一刀斩空,冲了过去,在好不容易爬到门边的严鹰屁股上带了一刀。严鹰一声惨叫,鲜血从屁股上涌出来,他想要起身开门,却终究爬不起来,趴在地上哭喊起来。 黄山、毛海以及其余两名武者追着少年的身影狂奔,少年划过一个半圆,朝闻寿宾父女这边过来,曲龙珺缩着身子大哭,闻寿宾也带着哭腔:“别过来,我是好人……”陡然间被那少年推得踉跄飞退,直撞向冲来的黄山等人,昏暗中人影混乱交错,传出的也是刀锋交错的声音。 闻寿宾在刀光中惨叫着到底,一名武者被砍翻了,那凶神恶煞的毛海身体被撞得飞起、落地,侧腹挨了一刀,半个身体都是鲜血。少年以高速冲向那边的黄剑飞与黄南中,与黄剑飞拼过两刀,身体一矮,拉住黄剑飞的小腿便从地上滚了过去,一脚也踢翻了黄南中。 黄剑飞身形倒地,大喝之中双脚连环猛踢,踢倒了屋檐下的另一根柱子,轰隆隆的又是一阵倒塌。此时三人都已经倒在地上,黄剑飞翻滚着试图去砍那少年,那少年也是灵活地翻滚,直接翻过黄南中的身体,令黄剑飞投鼠忌器。黄南中手脚乱打乱踢,有时候打在少年身上,有时候踢到了黄剑飞,只是都没什么力量。 灰暗的院子,混乱的景象。少年揪着黄南中的头发将他拉起来,黄剑飞试图上前营救,少年便隔着黄南中与他换刀,随后揪住老人的耳朵,拖着他在院子里跟黄剑飞继续打斗。老人的身上转眼间便有了数条血痕,随后耳朵被撕掉了,又被揪住另一只耳朵,凄厉的喊声在夜空中回荡。 曲龙珺看着倒在血泊里的闻寿宾,怔怔的有些不知所措,她缩小着自己的身子,院子里一名侠客往外头逃跑,黄山的手陡然伸了过来,一把揪住她,朝着那边围绕黄南中的打斗现场推过去。 “啊……”曲龙珺大哭,黄南中也大哭,老人与少女的哭声交汇在一起,随后变成这乱局的一部分,黄山以少女为掩护,朝着那少年杀将过去,刀光在夜色里狂舞、拼杀。陡然间,曲龙珺的身躯一震,朝着前方倒在了地上。 不远处灰暗的地面,有人挣扎惨叫,有人带着血还在往前爬,闻寿宾眼睛睁开,在这灰暗的天幕下已经没有声息了,之后黄剑飞也在厮杀中倒下,名叫黄山的壮汉被打倒在房间的废墟里砍…… …… 凌晨,天最为晦暗的时候,有人冲出了成都城南平戎路的这间小院子,这是最后一名幸存的侠客,已然破了胆,没有再进行厮杀的勇气了。门槛附近,从屁股往下都是鲜血的严鹰艰难地向外爬,他知道华夏军不久便会过来,这样的时刻,他也不可能逃掉了,但他希望远离院子里那个突然杀人的少年。 宁忌将黄山砍倒在房间的废墟里,院子内外,满地的尸体与伤残,他的目光在院门口的严鹰身上停留了两秒,也在地上的曲龙珺等人身上稍有停留。 房间里的伤员都已经被埋起来了,纵然在手榴弹的爆炸中不死,估计也已经被倒塌的屋子给砸死,他朝着废墟里头走过去,感受着脚下的东西,某一刻,扒开碎瓦片,从一堆杂物里拖出了医药箱,坐了下来。 他的身上也有着伤势和疲倦,需要包扎和休息,但一时间,没有动手的力气。 这个时候,他看到那秦岗与陈谓的尸体就在一旁的瓦砾堆里埋着。 “来报仇啊,傻哔……”他骂了一句。 天尚未亮。对他来说,这也是漫长的一夜。 一开始看见有敌人过来,固然也有些兴奋,但对于他来说,纵然擅长于杀戮,父母的教导却从来不允许他沉迷于杀戮。当事情真变成摆在眼前的东西,那就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他得仔细地分辨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该杀谁不该杀。 说起来,除了过去两个月里私下的偷窥,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面对这些同为汉族的敌人。 事到临头,他们的想法是什么呢?他们会不会情有可原呢?是不是可以劝说可以沟通呢? 毕竟那些那样明显的道理,当面对着外人的时候,他们真的能那样理直气壮地否定吗?打不过女真人的人,还能有那么多各种各样的理由吗?他们不觉得羞耻吗? 倘若他们心中有半分羞耻,那或许就能够说服他们加入好人这边呢?毕竟他们当初是无论如何都打不过女真人,如今已经有人能打过女真人了,这边生活也不错,他们就该加入进来啊…… 这许许多多的想法,他在心中憋了两个多月,其实是很想说出来的。但黄南中、严鹰等人的说法,让他觉得匪夷所思。 他在观察院子里众人实力的同时,也一直都在想着这件事情。到得最后,他终究还是想明白了。那是父亲以前偶尔会说起的一句话: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如果世界上的所有人真的能靠嘴巴来说服,那还要刀枪干什么呢? 他想通了这些,两个月以来的疑惑,豁然开朗。既然是敌人,无论是女真人还是汉人,都是一样的。好人与坏人的区别,或许在哪里都一样。 他坐在废墟堆里,感受着身上的伤,本来是该开始包扎的,但似乎是忘了什么事情。这样的情绪令他坐了片刻,随后从废墟里出来。 曲龙珺倒在地上,背后被砍了两刀。他看着这偷窥了两个月的“小贱狗”,心中迷惑,她到底该算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蹲下来,打开了药箱…… ……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叫了她,但那又不是她的名字,那是让人无比费解的称呼。 “小贱狗。”那声音说道,“……你看起来好像一条死鱼哦。” …… 夜睁开了眼睛。 天边卷起些微的晨雾,成都城,七月二十一这天的黎明,即将到来。 姚舒斌等人坐在庙宇前的大树下休息;牢狱之中,满身是伤的武道宗师王象佛被包成了一只粽子;杜杀坐在高高的围墙上望着东方的破晓;临时指挥部内的人们打着呵欠,又喝了一杯热茶;居住在迎宾路的人们,打着呵欠起来。 一队华夏军的成员抓住逃跑的侠客,抵达已成废墟的小院子,随后看到了屁股上挨刀、低声哀嚎的伤者,小军医便探出头来呼喊:“帮忙救人啊!我流血快死啦……”这也是整个夜晚的一幕光景。 在无数的角落里,无数的尘埃在风中起起落落,汇成这一片喧嚣。 城市里将要迎来白天的、新的活力。这漫长而混乱的一夜,便要过去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九五章 孩童与老人(上)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天明,热闹的城市一如既往地运转起来。 负责夜间巡逻、卫戍的捕快、军人给白日里的同伴交了班,到摩诃池附近聚集起来,吃一顿早餐,此后再度聚集起来,对于昨夜的整个工作做了一次汇总,再行解散。 有人回家睡觉,有人则赶着去看一看昨夜受伤的同伴。 巡城司那边,对于抓捕过来的乱匪们的统计和审问还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许多消息一旦敲定,接下来几天的时间里,城内还会进行新一轮的抓捕或者是简单的喝茶约谈。 几处城门附近,想要出城的人流几乎将道路堵塞起来,但上头的公告也已经发布:犹如昨晚匪人们的捣乱,成都今日城内开启时间延后三个时辰。部分竹记成员在城门附近的木楼上记录着一个个显眼的人名。 阶段性的汇总消息在早餐过后已经在巡城司附近的临时指挥部里进行了一遍复核,第一批要抓的名单也已经决定下来。不多时,宁毅等人抵达这边,连同众人听取了昨晚整个混乱情况的报告。 “……昨天晚上混乱爆发的基本情况,现在已经调查清楚,从戌时一刻城北玉墨坊丙字三号院的爆炸开始,整个晚上参与混乱,直接与我们发生冲突的人目前统计是四百五十一人,这四百五十一人中,有一百三十二人或当场、或因重伤不治死亡,抓捕两百三十五人,对其中部分目前正在进行审问,有一批主使者被供了出来,这边已经开始过去请人……” 情况汇总的报告由宁曦在做。尽管昨晚熬了一整晚,但年轻人身上基本没有看到多少疲倦的痕迹,对于方常等人安排他来做报告这个决定,他觉得颇为兴奋,因为在父亲那边通常会将他当成跟班来用,只有外放时能捞到一点重要事情的甜头。 “有四百多人啊……”宁毅说了一句。 “主要集中在戌时混乱忽起以及子时这两个时间。”宁曦说道,“戌时左右城内忽然有了动静,不少人都出来看热闹,有一些是跟我们起了冲突,有一些因为事先的安排被劝退了。这段时间真正起冲突的统计起来大概接近两百。子时因为任静竹的煽动,又有一百出头数量的人试图搞事,目前已经调查清楚,主要来自于关山海、黄南中这两拨人……其余时间零零散散的有一百多人的数量,当然,巡逻队报上来的数量,可能会有重叠的。” “……另外关于戌时一刻玉墨坊的爆炸我们也已经调查清楚。”宁曦说到这里笑了出来,“据说租住这边院子的是一位名叫施元猛的悍匪。” 他目光盯着桌子那边的父亲,宁毅等了片刻,皱了皱眉:“说啊,这是什么重要人物吗?” 宁曦笑着看了看卷宗:“嗯,这个叫施元猛的,逢人就说当年父亲弑君时的事情,说你们是一道进的金銮殿,他的位置就在您旁边,才跪下没多久呢,您开枪了……他一辈子记得这件事。” “……哦,他啊。”宁毅想起来,此时笑了笑,“记起来了,当年谭稹手下的红人……接着说。” “他想报仇,到城里弄了两大桶火药,做好了准备运到绿水桥下头,等你车架过去时再点。他的手下有十七个信得过的弟兄,其中一个是竹记在外头安插的内线,因为当时情况紧急,消息一时间递不出去,咱们的这位内线同志做了权宜的处理,他趁这些人聚在一起,点了火药,施元猛被炸成重伤……由于后来引起了全城的骚乱,这位同志目前很内疚,正在等待处分。这是他的资料。” 由于做的是间谍工作,因此公开场合并不适合说出姓名来,宁曦将火漆封好的一份文件递给父亲。宁毅接过放下,并不打算看。 “他只是执行任务,没有什么过错,而且爆炸得也是刚刚好,这帮家伙雷声大雨点小,再不发动,我都想帮他们一把了。”宁毅笑着说道,“继续吧。” “嗯,昨夜的混乱,我们这边也有伤亡……按照目前的统计,士兵牺牲四人,轻重伤势一共三十余人,情况主要出现在对付一些擅长偏门功夫的绿林人时,有些时候没有防备……牺牲的名单在这里……另外……” 宁曦一五一十地将报告大致做完。宁毅点了点头:“按照预定计划,事情还没有完,接下来的几天,该抓的抓,该约的约,该判的判,但是审判务必严谨,证据确凿的可以定罪,证据不够的,该放就放……更多的暂时不说了,大家忙了一晚上,话说到了会没必要开太长,没有更多事情的话先散吧,好好休息……老侯,我还有点事情跟你说。” 众人开始散会,宁毅召来侯五,一道朝外头走去,他笑着说道:“上午先去休息,大概下午我会让谭掌柜来跟你接洽,对于抓人放人的这些事,他有些文章要做,你们可以合计一下。” 侯五点了点头,谭平是目前竹记管理成都宣传的管事人,但与明面上官方宣传的雍锦年等人不同,谭平管理的是暗线,如报纸上的舆论引导、谍报线上的消息传播等。如果说以雍锦年、李师师等人为首的文化宣传是润物细无声地影响人心,谭平这边便是以纸为刀、以言杀人。最近这段时间城内进行的舆论引导能如此成功,也是他的功劳。 对于谭平要做怎样的文章,宁毅并未直说,侯五便也不问,大致倒是能猜到一些端倪。这边离开后,宁曦才与闵初一从后头追上来,宁毅疑惑地看着他,宁曦嘿嘿一笑:“爹,有点小事情,方叔叔他们不知道该怎么直接说,所以才让我私下里过来汇报一下。” “……什么事?” “嘿嘿。”宁曦挠了挠后脑勺,“……二弟的事。” “……他又搞出什么事情来了?” “二弟他受伤了。”宁曦低声道。 宁毅白他一眼:“他没死就不是大事,你一次说完。” “……昨天晚上,任静竹闹事之后,黄南中和关山海手下的严鹰,带着人在城里到处跑,后来跑到二弟的院子里去了,挟持了二弟……” “挟持?” “就是挟持,一共有二十个人,包括受了伤的陈谓和陈谓的师弟秦岗,他们是在比武大会上认识的二弟,所以过去逼着二弟给人治伤……这二十人中途走了两个,去找人想办法,要逃出成都,所以后来一共是十八个人,大概凌晨快天亮的时候,他们跟二弟起了冲突……” 宁曦的话语平静,试图将中间的曲折一笔带过,宁毅沉默了片刻:“既然你二弟只是受伤,这十八个人……怎么样了?” “跑掉了一个。” “跑掉了一个?” “爹你不要这样,二弟又不是什么坏人,他一个人被十八个人围着打,没办法留手也很正常,这放到法庭上,也是您说的那个‘正当防卫’,而且跑掉了一个,其余的也没有都死,有几个是受了伤,也有两个,巡逻队过去的时候还活着,但是血止不住……房间里陈谓和秦岗几个重伤员死了,因为二弟扔了颗手榴弹……” 树荫摇晃,上午的阳光很好,父子俩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闵初一表情肃穆地在旁边站着。 “这还一锅端了……他这是杀敌有功,之前答应的三等功是不是不太够分量了?” “爹,这个事情还不是最要紧的。”宁曦斟酌一下,“最有意思的是,这当中有个女的,厮杀当中被砍了两刀,二弟把她给救了,后来还给这个女的做了担保,说她不是坏人……爹,是这样的,这个女的叫曲龙珺,经过二弟的坦白,这个女的是跟随一个叫闻寿宾的生进到城里来捣乱的,主要是想把她介绍给……我。然后到咱们华夏军来当个间谍。” 宁曦说着这事,中间有些尴尬地看了看闵初一,闵初一脸上倒没什么生气的,一旁宁毅看看院子一旁的树下有凳子,此时道:“你这情况说得有点复杂,我听不太明白,我们到旁边,你仔细把事情给我捋清楚。” “情况是很复杂,我去看过二弟之后也有点懵。”秋日的阳光下,宁曦有些无奈地在树荫里说起二弟与那曲龙珺的情况:“说是二弟回来以后,在比武大会当军医……有一天在街上听见有人在说咱们的坏话,这个人就是闻寿宾……二弟跟着去监视……监视了一个多月……那个叫曲龙珺的小姑娘呢,父亲叫做曲瑞,当年带兵打过我们小苍河,稀里糊涂地死了……曲龙珺@#¥#@%……闻寿宾就@###¥%&amp;……再然后二弟&amp;&amp;&amp;&amp;%¥¥¥%##……然后到了昨天晚上……” 他一番描述,宁毅揉了揉自己的额头,颇为无奈。宁曦也一样无奈,二弟怎么就摊上这么些事情了呢:“所以现在的情况是,想要闹事的,主要是闻寿宾,二弟监视了那边一个多月,发现人家小姑娘,没有找事的主观意愿,中间还自杀了一次。现在闻寿宾也死了,小姑娘重伤,二弟有意保她一命,这个事情……” 小年青以眼神示意,宁毅看着他。 “……” 过得片刻,宁毅才叹了口气:“所以这个事情,你是在想……你二弟是不是喜欢上人家了。” “哎,爹,就是这么一回事啊。”消息终于准确传递到父亲的脑海,宁曦的表情顿时八卦起来,“你说……这如果是真的,二弟跟这位曲姑娘,也真是孽缘,这曲姑娘的爹是被我们杀了的,要是真喜欢上了,娘那边,不会让她进门的吧……” “何止这点孽缘。”宁毅道,“而且这个曲姑娘从一开始就是培养来勾引你的,你们兄弟之间,若是为此反目……” “爹,我没见过那位曲姑娘啊,我是清白的,只是听说很漂亮,才艺也不错。” “你一开始是听说,听说了以后,按照你的性格,还能不过去看一眼?初一,你今天早上一直跟着他吗?” 闵初一看着宁曦,皱眉想了想:“去看二弟以后,有一小段时间……” “我那是出去查看陈谓和秦岗的尸体……”宁曦瞪着眼睛,朝对面的未婚妻摊手。 “……” “这下我也帮不了你了。”宁毅从儿子手中拿出关于曲龙珺身世的那份情报,坐在那儿看了看,过得一阵,方才交给闵初一,“好了,宁忌跟这位曲姑娘的事情,初一你来处理。” “啊?”闵初一扎了眨眼,“那我……怎么处理啊……” “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支持你。” “爹,关系到二弟的终身大事,你不能这么儿戏吧。” “他才十四岁,满脑子动刀动枪的,懂什么终身大事,你跟你二弟多聊几次再说吧。” 宁毅对长子的婆妈嗤之以鼻,甩手走开,听得宁曦跟初一在后方打闹起来。过不多时,他在门外遇上陈凡,将宁忌今天凌晨的壮举与陈凡说了。 “……我等了一晚上,一个能杀进来的都没看到啊。小忌这家伙一场杀了十七个。” 他叹一口气:“看来是该早点送回学校里了……” **************** 日头升上中天,城市一如往昔般的扰扰攘攘。 澄净的天光里,宁毅走进了次子受伤后仍旧在休息的小院子,他到病床边坐了片刻,精神并未受损的少年便醒过来了,他在床上跟父亲一五一十地坦白了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心中的迷惑与随后的解答,对于陈谓、秦岗等人的死,则坦诚那为了防止对方伤愈之后的寻仇。 听宁忌说起不是请客吃饭的理论时,宁毅伸手过去摸了摸宁忌的头:“有能说服的人,也有说不服的人,这中间有方法论的区别。” 他随后询问了宁忌跟黄南中那帮人的联系,宁忌坦白了在比武大会期间贩卖药物的那件小事,原本希望籍着药物找出对方的所在,方便在他们动手时做出应对。谁知道一个月的时间他们都不动手,结果却将自己家的小院子当成了他们逃跑途中的庇护所。这也实在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有缘千里……宁毅捂住自己的额头,叹了口气。 相对于一直都在培养做事的长子,对于这正直纯粹、在家人面前甚至不太遮掩自己心思的次子,宁毅一向也没有太多的办法。他们随后在病房里相互坦诚地聊了一会儿天,待到宁毅离开,宁忌坦诚完自己的心路历程,再无心思挂碍地在床上睡着了。他沉睡后的脸跟母亲婵儿都是一般的清秀与纯净。 …… 城市里,更深层次的变化正在发生。 严道纶走出客栈,去到华夏军那边关心谈判与商议的进度,同时打听一番昨天发生的事情。城市街头,偶尔能看见华夏军成员的走动,大部分地方已经恢复了井然的秩序,只有部分被火焰烧毁的院子遗留着昨日乱局的痕迹。 院子里的于和中从同伴绘声绘色的描述中听说了事件的发展。第一轮的事态已经被新闻纸迅速地报导出来,昨夜整个混乱的发生,始于一场愚蠢的意外:名叫施元猛的武朝悍匪囤积火药试图行刺宁毅,失火点燃了火药桶,炸死炸伤自己与十六名同伴。 “这就是华夏军的应对、这就是华夏军的应对!”关山海拿着报纸在院子里跑,眼下他已经清晰地知道,这个愚蠢开局以及华夏军在混乱中表现出来的从容应对,注定将整个事情变成一场会被人们铭记多年的笑话——华夏军的舆论攻势会保证这个笑话的始终好笑。 相对于面上的失态,他的内心更担心着随时有可能上门的华夏军部队。严鹰以及大量手下的折损,导致事情攀扯到他身上来,并不困难。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知道自己走不了。 果然,午时未至,有人过来敲门了,颇为礼貌地请他去巡城司喝一杯浓茶。 小范围的抓人正在展开,人们渐渐的便知道谁参与了、谁没有参与。到得下午,更多的细节便被披露出来,昨天一整夜,行刺的刺客根本没有任何人见到过宁毅哪怕一面,不少在闹事中损及了城内房舍、物件的绿林人甚至已经被华夏军统计出来,在报纸上开始了第一轮的口诛笔伐。 随后,包括关山海在内的部分大儒又被巡城司放了出来。由于证据并不是十分充分,巡城司方面甚至连关押他们一晚给他们多一点名气的兴趣都没有。而在私下里,部分儒生已经偷偷与华夏军做了交易、卖武求荣的消息也开始流传起来——这并不难理解。 在纠集和游说各方过程中显得最为活跃的“淮公”杨铁淮,最终并没有让手下人参与这场混乱。没人知道他是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动手,还是拖延到最后,发现没有了动手的机会。到得二十二这天,一名浑身是伤的绿林人在道路上拦住杨铁淮的车驾,试图对他进行刺杀,被人拦下时口中犹自大喊:“是你怂恿我们兄弟动手,你个老狗缩在后面,你个缩卵子的狗贼啊,我要杀了你为兄长报仇——” 这绿林人被随后赶过来的华夏军士兵抓住投入牢狱,额上犹然系着纱布的杨铁淮站在马车上,双拳紧握、面目肃然如铁。这也是他当日与一众愚夫愚妇辩论,被石头砸破了头时的样子。 城内的新闻纸随后对这场小混乱进行了追踪报道:有人爆出杨铁淮乃是二十晚刺杀行动的游说和组织者之一,随着此等流言泛滥,部分凶徒试图对杨铁淮淮公展开报复性攻击,幸被附近巡逻人员发现后制止,而巡城司在此后进行了调查,确实这一说法并无根据,杨铁淮本人及其下属门客、家将在二十当晚闭门未出,并无半点劣迹,华夏军对伤害此等儒门柱石的流言以及冷血行径表示了谴责…… 秋风舒畅,渗入秋风中的夕阳红彤彤的。这个初秋,来到成都的天下人们跟华夏军打了一个招呼,华夏军做出了回应,随后人们听到了心中的大山崩解的声音,他们原以为自己很有力量,原以为自己已经团结起来。然而华夏军岿然不动。 而他们自己,正在这一下碰撞之后,分崩离析。 一些人开始在辩论中质疑大儒们的节操,一些人开始公开表态自己要参与华夏军的考试,先前偷偷摸摸买、上补习班的人们开始变得光明正大了一些。部分在成都城内的老儒生们仍旧在新闻纸上不断发文,有揭露华夏军险恶布置的,有抨击一群乌合之众不可信任的,也有大儒之间相互的割袍断义,在报纸上刊登新闻的,甚至有讴歌此次混乱中牺牲壮士的文章,只是或多或少地受到了一些警告。 舆论的波澜正在逐渐的扩大,往人们内心深处渗透。城内的状况在这样的氛围里变得安静,也更加复杂。 当然,这样的复杂,只是身在其中的一部分人的感受了。 二十三这天的傍晚,医院的房间有飘散的药味,阳光从窗户的一侧洒进来。曲龙珺有些难受地趴在床上,感受着背后仍旧持续的痛楚,随后有人从门外进来。 她以为是这两天里见过的女大夫或者喂她吃饭的女护士,扭过头去想要打个招呼,但目光随后定住了,凉意蔓延上来,整个身体都绷紧了一下。 夕阳之下从门口进来的,是身穿白大褂,眉目看来虽然清秀但情绪明显有些不好的那位杀神小大夫—— 龙傲天。 …… 同样的时刻,成都东郊的驿道上,有车队正在朝城市的方向驶来。这支车队由华夏军的士兵提供保护。在第二辆大车之上,有人正从车帘内深深地凝望着这片生机盎然的黄昏,这是在老牛头两年,已然变得白发苍苍的陈善均。在他的身边,坐着被宁毅威胁后跟随陈善均在老牛头进行改革的李希铭。 “……付出了不少的代价,但我们把金狗挡在了梓州前头,你看成都这一片,稻子快熟了,今年秋天,要有个好收成。” 驾车的华夏军成员下意识地与里头的人说着这些事情,陈善均静静地看着,苍老的眼神里,渐渐有泪水流出来。原本他们也是华夏军的战士——老牛头分裂出去的一千多人,原本都是最坚定的一批战士,西南之战,他们错过了…… 这天晚饭过后,他们见到了宁毅。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九六章 孩童与老人(下)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车队乘着黄昏的最后一抹天光入城,在渐渐入夜的微光里,驶向城池东侧一处青墙灰瓦的院子。 从老牛头载来的第一批人一共十四人,多是在动乱中跟随陈善均等人身边因而幸存的核心部门工作人员,这中间有八人原本就有华夏军的身份,其余六人则是均田后被提拔起来的工作人员。有看起来性情鲁莽的卫士,也有跟在陈善均等人身边端茶倒水的少年勤务兵,职务不一定大,只是适逢其会,被一并救下后带来。 这十四人被安排在了这处两进的院落当中,负责卫戍的士兵向他们宣布了纪律:每人一间房,暂不许随意走动,暂不许随意交谈……基本与监禁类似的形式。不过,刚刚从动乱的老牛头逃出来的众人,一时间也没有多少可挑剔的。 众人进去房间后不久,有简单的饭菜送来。晚饭过后,成都的夜色静悄悄的,被关在房间里的人有的迷惑,有的焦虑,并不清楚华夏军要如何处置他们。李希铭一遍一遍地查看了房间里的布置,仔细地听着外界,叹息之中也给自己泡了一壶茶,在隔壁的陈善均只是安静地坐着。 亥时左右,听到有脚步声从外头进来,大概有七八人的样子,在带领之中首先走到陈善均的房门口敲了门。陈善均打开门,看见穿着黑色军大衣的宁毅站在外头,低声跟旁边人交代了一句什么,然后挥手让他们离开了。 “宁先生……”陈善均看着他,缓缓地敬了个礼,宁毅也回以军礼:“你看起来老了很多。”他的目光平静,没有控诉也没有审判、亦没有“我早就说过”的得意,平静中显得凝重。陈善均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我们进去说吧?”宁毅道。 陈善均便挪开了身体:“请进、请进……” 房间里布置简单,但也有桌椅、热水、茶杯、茶叶等物,宁毅走到房间里坐下,翻起茶杯,开始泡茶,瓷器碰撞的声音里,径直开口。 “对你们的隔离不会太久,我安排了陈竺笙他们,会过来给你们做第一轮的笔录,主要是为了避免今天的人当中有欺男霸女、犯下过血案的罪犯。而且对这次老牛头事件第一次的看法,我希望能够尽量客观,你们都是动乱中心中出来的,对事情的看法多半不同,但如果进行了有意识的讨论,这个概念就会趋同……” 宁毅说着,将大大的瓷杯放到陈善均的面前。陈善均听得还有些迷惑:“笔录……” “成功之后要有复盘,失败之后要有教训,如此我们才不算一无所得。” “老牛头……”陈善均呐呐地说道,随后缓缓地推开自己身边的凳子,跪了下来,“我、我就是最大的罪犯……” 宁毅十指交叉在桌上,叹了一口气,没有去扶前方这几近漫头白发的失败者:“可是老陈啊……你跪我又有什么用呢……” 这叹息飘散在空中,房间里安安静静的,陈善均的眼中有泪水流下来,啪嗒啪嗒的落在地上。 宁毅沉默了许久,方才看着窗外,开口说话:“有两个巡回法庭小组,今天接到了命令,都已经往老牛头过去了,对于接下来抓住的,那些有罪的作乱者,他们也会第一时间进行记录,这中间,他们对老牛头的看法如何,对你的看法如何,也都会被记录下来。如果你确实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这边会对你一并进行处置,不会姑息,所以你可以想清楚,接下来该怎么说话……” 他顿了顿:“但是在此之外,对于你在老牛头进行的冒险……我暂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它。” “当然是有罪的。”陈善均扶着凳子缓缓站起来,说这句话时,语气却是坚定的,“是我鼓动他们一道去老牛头,是我用错了方法,是我害死了那么多的人,既然是我做的决定,我当然是有罪的——” “你用错了方法……”宁毅看着他,“错在哪些地方了呢?” “老牛头……错得太多了,我……我如果……”说起这件事,陈善均痛苦地摇晃着脑袋,似乎想要简单清晰地表达出来,但一时间是无法做出准确归纳的。 “老陈,今天不用跟我说。”宁毅道,“我会派陈竺笙他们在第一时间记下你们的证词,记录下老牛头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你们十四个人以外,还会有大量的证词被记录下来,不管是有罪的人还是无罪的人,我希望将来可以有人归纳出老牛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到底做错了什么。而在你这边,老陈你的看法,也会有很长的时间,等着你慢慢去想慢慢归纳……” “我不应该活着……” “你不一定能活!陈善均你觉得我在乎你的死活吗!?”宁毅盯着他。 陈善均愣了愣。 宁毅道:“如果你在老牛头真的为了自己的私欲做了该死的事情,该枪毙你我立马枪毙!但与此同时,陈善均,天下大同错了吗?人人平等错了吗?你失败了一次,就觉得这些想法都错了吗?” “……”陈善均摇了摇头,“不,这些想法不会错的。” “是啊,这些想法不会错的。老牛头错的是什么呢?没能把事情办成,错的自然是方法啊。”宁毅道,“在你做事之前,我就提醒过你长期利益和短期利益的问题,人在这个世界上一切行动的原动力是需求,需求产生利益,一个人他今天要吃饭,明天想要出去玩,一年之内他想要满足阶段性的需求,在最大的概念上,大家都想要天下大同……” “可是长期利益和短期的利益不可能完全统一,一个住在水边的人,今天想吃饭,想玩,半年之后,洪水泛滥会冲垮他的家,所以他把今天的时间腾出来去修河堤,如果天下不太平、吏治有问题,他每天的日子也会受到影响,有的人会去读当官。你要去做一个有长期利益的事,必然会损害你的短期利益,所以每个人都会平衡自己在某件事情上的支出……” “老牛头从一开始打地主匀田产,你说是让生产资料达到公平,可是那中间的每一个人短期利益都得到了巨大的满足,几个月以后,他们无论做什么都得不到那么大的满足,这种巨大的落差会让人变坏,要么他们开始变成懒人,要么他们挖空心思地去想办法,让自己获得同样巨大的短期利益,比如以权谋私。短期利益的获得不能长久持续、中期利益空白、然后许诺一个要一百几十年才有可能实现的长期利益,所以他就崩了……” 宁毅看着他:“我想到了这个道理,我也看到了每个人都被自己的需求所推动,所以我想先发展格物之学,先尝试扩大生产力,让一个人能抵好几个人甚至几十个人用,尽量让物产丰盈以后,人们衣食足而知荣辱……就好像我们看到的一些地主,穷**计富长良心的俗谚,让大家在满足之后,稍微多的,涨一点良心……” 陈善均摇了摇头:“可是,这样的人……” “你想说他们不是真的善良。”宁毅冷笑,“可哪里有真正善良的人,陈善均,人就是动物的一种!人有自己的习性,在不同的环境和规矩下变化出不同的样子,也许在某些环境下他能变得好一些,我们追求的也就是这种好一些。在一些规则下、前提下,人可以更加平等一些,我们就追求更加平等。万物有灵,但天地不仁啊,老陈,没有人能真正摆脱自己的性情,你之所以选择追求大我,放弃小我,也只是因为你将大我视为了更高的需求而已。” 房间里安静下来,宁毅的手指在桌上敲了几下:“那么,陈善均,我的想法就是对的吗?我的路……就能走通吗?” 陈善均抬起头来:“你……”他看到的是平静的、没有答案的一张脸。 宁毅站了起来,将茶杯盖上:“你的想法,带走了华夏军的一千多人,江南何文,打着均贫富的旗号,已经拉起了一支几十万人的队伍,从这里往前,方腊起义,说的是是法平等无有高下,再往前,有无数次的起义,都喊出了这个口号……如果一次一次的,不做总结和归纳,平等两个字,就永远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空中楼阁。陈善均,我不在乎你的这条命……” 宁毅的目光看着他,眼中仿佛同时有着炽烈的火焰与冷酷的寒冰。 “我不在乎你的这条命。”他重复了一遍,“为了你们在老牛头点的这把火,华夏军在捉襟见肘的情况下给了你们活路,给了你们资源,一千多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如果有这一千多人,西南大战里死去的英雄,有很多可能还活着……我付出了这么多东西,给你们探了这次路,我要总结出它的道理给后世的探路者用。” 他顿了顿:“老陈,这个世界的每一次变化都会流血,从今天走到大同世界,绝不会一蹴而就,从今天开始还要流无数次的血,失败的变化会让血白流。因为会流血,所以不变了吗?因为要变,所以不在乎流血?我们要珍惜每一次流血,要让它有教训,要产生经验。你如果想赎罪,如果这次侥幸不死,那就给我把真正的反省和教训留下来。” “这几天好好想想。”宁毅说完,转身朝门外走去。 …… 秋风飒飒,吹过夜色中的庭院。 从陈善均房间出来后,宁毅又去到隔壁李希铭那边。对于这位当初被抓出来的二五仔,宁毅倒是不用铺垫太多,将整个安排大致地说了一下,要求李希铭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对他这两年在老牛头的所见所闻尽量做出详细的回忆和交代,包括老牛头会出问题的原因、失败的理由等等,由于这原本就是个有想法有学识的生,因此归纳这些并不困难。 只是在事情说完之后,李希铭意外地开了口,一开始有些畏缩,但随后还是鼓起勇气做出了决定:“宁、宁先生,我有一个想法,斗胆……想请宁先生答应。” “嗯?”宁毅看着他。 话既然开始说,李希铭的神色逐渐变得坦然起来:“学生……来到华夏军这边,原本是因为与李德新的一番交谈,原本只是想要做个内应,到华夏军中搞些破坏,但这两年的时间,在老牛头受陈先生的影响,也慢慢想通了一些事情……宁先生将老牛头分出去,而今又派人做记录,从头寻求经验,胸怀不可谓不大……” “有事说事,不要拍马屁。” “……老牛头的事情,我会一五一十,做出记录。待记录完后,我想去福州,找李德新,将西南之事一一告知。我听说新君已于福州继位,何文等人于江南兴起了公平党,我等在老牛头的所见所闻,或能对其有所帮助……” 李希铭的年纪原本不小,由于长期被威胁做卧底,因此一开始腰杆子难以直起来。待说完了这些想法,目光才变得坚定。宁毅的目光冷冷地望着他,如此过了好一阵,那目光才收回去,宁毅按着桌子,站了起来。 “接下来给你两个月的时间,留下所有该留下的东西,然后回福州,把所有事情告诉李频……这中间你不耍花招,你家里的人和狗,就都安全了。” 宁毅的语言冷漠,离开了房间,后方,发鬓微白的李希铭拱起双手,朝着宁毅的背影深深地行了一礼。 宁毅离开了这处平凡的院落,院子里一群心力交瘁的人正在等待着接下来的审核,不久之后,他们带来的东西会去向世界的不同方向。黑暗的天幕下,一个梦想蹒跚起步,摔倒在地。宁毅知道,无数人会在这个梦想中老去,人们会在其中痛苦、流血、付出生命,人们会在其中疲惫、茫然、四顾无言。 可除却前进,还有怎样的道路呢? …… 马车在灯火的照亮下,穿过城市的街头,去往迷离的远方,天空之中,银河流淌。 对于这天幕之下的渺小万物,星河的步伐从不留恋,转眼间,黑夜过去了。七月二十四这天的清晨,辽阔大地上的一隅,完颜青珏听到了集合的命令声。 他与一名名的女真将领、精锐从营房里出去,被华夏军驱赶着,在广场上集合,然后华夏军给他们戴上了镣铐。 “上路的时候到了。” 华夏军的军官这样说着。 完颜青珏知道,他们将成为华夏军成都献俘的一部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九七章 风渐起时 风骤停时(上)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初秋的成都常有大风吹起来,叶子稠密的树木在院里被风吹出飒飒的响声。风吹过窗户,吹进房间,若是没有背后的伤,这会是很好的秋天。 背后的伤势已经有几天的时间了,尽管得到了妥善的上药和包扎,但疼痛还是一阵一阵地来,伴随疼痛的还有长期趴在床上导致的胸闷。曲龙珺偶尔挪动一下,但趴得久了,怎样都无济于事。 最近的几天,曲龙珺都是在惴惴不安的恐惧中过去的。 自从跟随闻寿宾启程来到成都,并不是没有想象过眼下的情况:深入险境、阴谋败露、被抓之后遭遇到各种厄运……不过对于曲龙珺而言,十六岁的少女,往日里并没有多少选择可言。 没有选择,其实也就没有太多的恐惧。 小的时候各种事情听着父母的安排,还未来得及长大,家便没了,她颠簸辗转被卖给了闻寿宾,此后学习各种瘦马应当掌握的技巧:烹饪绣花、琴棋画……这些事情说起来并不光彩,但实际上自她真正懂事起,人生都是被别人安排着走过来的。 这样的人生像是在一条窄窄的小路上被驱赶着走,真习惯了,倒也没什么不妥。闻寿宾算不得什么好人,可若真要说坏,至少他的坏,她都已经了解了。他将她养大,在某个时候将她嫁给或者送给某个人,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或许也顾不得她,但至少在那一天到来之前,需要担心的事情并不会太多。 人生的坎常常就在毫无征兆的时刻出现。 几个月前华夏军击败女真人的消息传开,闻寿宾忽然间便开始跟她们说些大道理,而后安排着她们过来西南。曲龙珺的心中隐约有些无措,她的未来被打破了。 待到抵达西南,待了两个月的时间,闻寿宾开始结交各路好友,开始徐徐图之,一切似乎又开始回到正轨上。但到得二十那天夜里,一群人从院子外头冲将进来,危险又再度降临。 收拾东西,辗转逃亡,随后到得那华夏小军医的院子里,人们商量着从成都离开。夜深的时候,曲龙珺也曾想过,这样也好,如此一来所有的事情就都走回去了,谁知道接下来还会有那样血腥的一幕。 闻寿宾突然间就死了,死得那样轻描淡写,对方只是随手将他推入厮杀,他转眼间便在了血泊当中,甚至半句遗言都不曾留下。 院子里的厮杀也是,突如其来,却暴戾异常。爆炸在房间里震开,五个伤员便连同房屋的倒下一道没了性命,那些伤员当中甚至还有这样那样的“英雄”,而院外的厮杀也不过是简单到极点的交锋,人们手持利刃相互挥刀,转眼间便倒下一人、转眼间又是另一人……她还没来得及理解这些,没能理解厮杀、也没能理解这死亡,自己也随之倒下了。 睁开眼睛,她落入黑旗军的手中,往日里那虽不善良却实实在在地为她提供了屋檐的闻寿宾,轻描淡写、而又永永远远的死掉了。 十六岁的少女,犹如剥掉了壳的蜗牛,被抛在了原野上。闻寿宾的恶她早已习惯,黑旗军的恶,以及这世间的恶,她还没有清晰的概念。 但想必,那会是比闻寿宾更加险恶百倍的东西。 她想起院子里的昏暗里,血从少年的刀尖上往下滴的情景…… …… 屋外的院子里总有飘散的药味与人声,上午的时候,阳光总从半开的窗户外朝里头洒进来,秋天的风吹过,让她觉得如同没有穿衣服一般。 趴在白色的床铺上,背后总是痛、胸口闷得难受,如果能够随意动弹,她更想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或是躲进旁人看不到的角落里。 受伤之后的第二天,便有人过来审问过她不少事情。与闻寿宾的关系,来到西南的目的等等,她原本倒想挑好的说,但在对方说出她父亲的名字之后,曲龙珺便知道这次难有侥幸。父亲当年固然因黑旗而死,但出兵的过程里,必然也是杀过不少黑旗之人的,自己作为他的女儿,眼下又是为了报仇来到西南捣乱,落入他们手中岂能被轻易放过? 在这样的认知里过得几日,到得二十三那天的下午,名叫龙傲天的小大夫板着张脸出现在她房间里,拿着个本子询问她的伤势,她一五一十地回答了,身体紧张得动都不敢动一下。 这小大夫的样貌看来纯良,但那日凌晨她早已见识过对方的心机与演技、以及杀人时的心狠手辣毫不留情。她如今还不太明白黑旗军留下自己性命的原因,但见到这小大夫,心中隐约猜到,自己多半又要被逼着进入什么阴谋诡计当中去了。 至于具体会怎样,一时半会却想不清楚,也不敢过度揣测。这少年在西南险恶之地长大,因此才在这样的年纪上养成了卑鄙狠辣的性格,闻寿宾且不说,即便黄南中、严鹰这等人物尚且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自己这样的女子又能反抗得了什么?若是让他不高兴了,还不知道会有怎样的折磨手段在前头等着自己。 “伤筋动骨一百天。”在问清楚自己的状况后,龙傲天说道,“不过你伤势不重,应该要不了那么久,最近卫生院里缺人,我会过来照看你,你好好休息,不要乱来,给我快点好了从这里出去。就这样。” 那天下午,对方说完这些话语,以做交代。整个过程里,曲龙珺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情绪不高、全程皱着眉头。她被对方“好好休息,不要乱来”的警告吓得不敢动弹,至于“快点好了从这里出去”,或许就是要等到自己好了再对自己做出处理,又或是要被逼到什么阴谋诡计里去。 如此这般,第二天便由那小军医为自己送来了一日三餐与煎好的药,最让她吃惊的还是对方竟然在早晨过来为她清理了床下的夜壶——让她感觉到这等心狠手辣之人竟然如此不拘小节,或许也是因此,他算计起人来、杀起人来也是毫无障碍——这些事情令她愈发畏惧对方了。 此后数日,为了少上厕所少下床,曲龙珺下意识地让自己少吃东西少喝水,那小军医毕竟没有细致到这等程度,只是到二十五这日看见她吃不完的半碗粥嘟囔了一句:“你是虫子变的吗……”曲龙珺趴在床上将自己按在枕头里,身体僵硬不敢说话。 到得二十六这天,她扶着东西艰难地出去上厕所,回来时摔了一跤,令背后的伤口稍稍的裂开了。对方发现之后,找了个女大夫过来,为她做了清理和包扎,此后仍是板着一张脸对她。 这是养病期间的小小插曲。 *************** 审问的声音轻柔,并没有太多的压迫感。 “……一个晚上,干掉了十多个人,这下开心了?” “嗯,我好了。” “事情发生之前,就猜到了姓黄的有问题,不上报,还偷偷卖药给人家,另一边悄悄监视闻寿宾一个月,把事情摸清楚了,也不跟人说,现在还帮那个曲姑娘作保,你知道她父亲是死在我们手上的吧?你还监视出感情来了……” “没有感情……”少年嘟囔的声音响起来,“我就觉得她也没那么坏……” “犯了纪律你是清楚的吧?你这叫钓鱼执法。” “我没钓鱼,只是没有证据证明他们干了坏事,他们就喜欢瞎说……” “知道有问题就该上报,你不上报,结果他们找到你,搞出这么多事情。还担保,上头就是让我问问你,认不认罚。” “……认罚就认罚,反正我爽了。” 手一挥,一个爆栗响在少年的头上,没能躲过去。 “过了九月你还要回去上学的,知道吧?” “嗯,就上学呗。” “事情发生之前,确实很难说姓黄的就一定会干坏事,你没有上报,我们也不好说你什么,但晚上直接动手,做了一个院子的人,你哥说,这肯定也有你的主观愿望。你爹爹让我来教育你,除了打你一顿之外,我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不过呢,比武大会的差事,你接下来就不许去了。” “啊……我就是去当个跌打大夫……” “还顶嘴!” 挥手,躲过去了。 “……好吧。不干就不干。” “另外,出来这么久,既然疯够了,就要有始有终。你不是好心替人家小姐姐做担保吗?她背后挨了刀,药是不是我们出,房间是不是我们出,看护她的大夫和护士是不是我们出……” “这个……就算是抓来的罪犯也是我们的出的啊……” “还顶嘴。你这个不一样!” “好吧,不一样就不一样……” “你的事情,你给我处理好,既然你做了担保,那卫生院那边,你去帮忙,小姑娘的照看归你,别麻烦别人,等到她伤势好了,处理完手尾,你回张村上学。” “啊,凭什么我照看……” “她爹杀过我们的人,也被我们杀了,你说她不坏,她心里怎么想的你就知道吗?你心怀恻隐,想要救她一次,给她担保,这是你的事情吧?要是她心怀怨恨不想活了,拿把刀子捅了哪个大夫,那怎么办?哦,你做个担保,就把人扔到我们这边来,指着别人帮你安置好她,那不行……所以你把她处理好。等到处理完了,成都的事情也就结束了,你既然敢光棍地说认罚,那就这么办。” 少年的脸皱成包子:“额……我倒也不是不认,不过为什么是初一姐你来说啊……” “宁先生交给我的任务,怎么?有意见?要不然你想跟我打一架?” “……我觉得你就是在报复她以前是过来勾引我哥的……” “说什么?” “没什么……认罚就认罚。我热爱和平,不打架。” **************** 关于认罚的章程如此这般的敲定。 对于丢了比武大会的工作,转去照顾一个傻乎乎的女人这件事,宁忌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心中觉得是初一姐和兄长狼狈为奸,想要看自己的笑话所致。 另一方面,自己不过是十多岁的天真无邪的小孩子,整日参加打打杀杀的事情,父母那边早有担心他也是心知肚明的。过去都是找个理由瞅个空子借题发挥,这一次深更半夜的跟十余江湖人展开厮杀,说是被逼无奈,实际上那搏杀的片刻间他也是在生死之间反复横跳,许多时候刀锋交换不过是本能的应对,只要稍有差池,死的便可能是自己。 活下来了,似乎还应对从容,是件好事,但这件事情,也确实已经走到了家人的心理底线上。父亲让初一姐过来处理,自己让大家看个笑话,这还算是吃杯敬酒的行为,可若是敬酒不吃,等到真吃罚酒的时候,那就会相当难受了,譬如让母亲过来跟他哭一场,或者跟几个弟弟妹妹造谣“你们的二哥要把自己作死了”,弄得几个小朋友嚎啕不止——以父亲的心狠手黑,加上自己那得了父亲真传的大哥,不是做不出来这种事。 也是因此,稍作试探后,他还是爽爽快快地接下了这件事。照顾一个背后受伤的蠢女人固然有些失了英雄气概,但自己能屈能伸、不拘小节、气死狼狈为奸的哥哥嫂嫂。如此想想,私下里苦中作乐地为自己喝彩一番。 对于病房里照顾人这件事,宁忌并没有多少的洁癖或是心理障碍。战地医疗常年都见惯了各种断手断脚、肠子内脏,众多战士生活无法自理时,就近的照看自然也做过多次,煎药喂饭、跑腿擦身、处理便溺……也是因此,虽然初一姐说起这件事时一副贼兮兮看热闹的模样,但这类事情对于宁忌本人来说,实在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当然,真到上手时,多少还会出现一些与战场上不同的事情。 对方特别讨厌他,或者说是害怕他,让他感觉很不高兴。 似乎在那天晚上的事情过后,小贱狗将自己当成了穷凶极恶的大坏人看待。每次自己过去时,对方都畏畏缩缩的,若非背后受伤只能直挺挺地趴着,说不定要在被子里缩成一只鹌鹑,而她说话的声音也与平日——自己偷窥她的时候——全不一样。宁忌虽然年纪小,但对于这样的反应,还是能够分辨清楚的。 开什么玩笑?我是坏人?我有什么可怕的! 你们才是坏人好不好!你跟闻寿宾那条老贱狗是跑到西南来捣乱、做坏事的!你们在那个破院子里住着,整天说那些坏蛋才说的话!我长得这么正派,哪里像坏人了! 何况前几天在那院子里,我还救了你一命! 对于这分不清好歹、忘恩负义的小贱狗,宁忌心中有些生气。但他也是要面子的,口头上不屑于说些什么——没什么可说,自己偷窥她的各种事情,当然不可能做出坦白,因此说起来,自己跟小贱狗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过去并不认识。 如此这般,小贱狗不给他好脸色,他便也懒得给小贱狗好脸。原本考虑到对方身体不便,还曾经想过要不要给她喂饭,扶她上厕所之类的事情,但既然气氛不算融洽,考虑过之后也就无所谓了,毕竟就伤势来说其实不重,并不是全然下不得床,自己跟她男女有别,哥哥嫂子又狼狈为奸地等着看笑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当然,待到她二十六这天在走廊上摔一跤,宁忌心中又多少觉得有些内疚。主要她摔得有些狼狈,胸都撞扁了,他看得想笑。这种想笑的冲动让他觉得并非正人君子所为,此后才拜托卫生院的顾大妈每日照看她上一次茅厕。初一姐虽然说了让他自行照顾对方,但这类特殊事情,想来也不至于太过计较。 至于有顾大妈扶着上茅房后对方吃得又多了几分的事情,宁忌随后也反应过来,大概明白了理由,心道女人就是矫情,医者父母心的道理都不懂。 离开了比武大会,成都的喧嚣热闹,距他似乎更加遥远了几分。他倒并不在意,这次在成都已经收获了许多东西,经历了那样刺激的厮杀,行走天下是往后的事情,眼下不必多做考虑了,甚至于二十七这天乌鸦嘴姚舒斌过来找他吃火锅时,说起城内各方的动静、一帮大儒生的内讧、比武大会上出现的高手、乃至于各个军队中精锐的云集,宁忌都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哼,我早就看过了。” “哦?怎么看的?”姚舒斌满脸好。 “不告诉你。” **************** 时间走过七月下旬,又是几番云起云聚。 七月二十的混乱过后,关于阅兵的话题正式的浮上台面,华夏军开始在城内放出阅兵观礼的请柬,不仅仅是城内原本就拥护华夏军的众人得到了请帖,甚至于此时居于城内的各方大儒、名士,也都得到了正式的邀请。 为着当日去与不去的话题,城内的儒生们进行了几日的争辩。未曾收到请柬的人们对其大肆批驳,也有收到了请柬的儒生号召众人不去捧场,但亦有许多人说着,既然来到成都,便是要见证所有的事情,往后即便要撰文批驳,人在现场也能说得更加可信一些,若打定了主义不参与,先前又何必来成都这一趟呢? 众人在报纸上又是一番争论,热闹非凡。 …… 天色似有些阴沉,又或许是因为过于繁茂的树叶遮挡了太过的光芒。 名叫襄武会馆的客栈院落当中,杨铁淮正襟危坐,看着新闻纸上的文章,微微有些出神。远处的空气中似乎有骂声传来,过得一阵,只听嘭的一声响起,不知是谁从院落外头掷进来了石头,街头便传来了相互叫骂的声音。 他的大弟子陈实光坐在桌的对面,也听到了这阵响动,目光望着桌上的请柬与桌那边的老师,沉声说道:“黑旗卑鄙无耻、借刀杀人,令人齿冷。但学生以为,天道昭昭,必不会使如此恶人得势,老师只需暂避其缨,先离了成都,事情总会慢慢找到转机。” 杨铁淮目光平静地望了这大弟子一眼,没有说话。 来到成都之后,他是性情最为火爆的大儒之一,初时在新闻纸上撰文怒骂,驳斥华夏军的各种行为,到得去街头与人辩论,遭人用石头打了脑袋之后,这些行为便更加激进了。为着七月二十的动乱,他私下里串联,出力甚多,可真到暴乱发动的那一刻,华夏军直接送来了信函警告,他犹豫一晚,最终也没能下了动手的决心。到得如今,已经被城内众儒生抬出来,成了骂得最多的一人了。 到得这个时候,清者自清的道理,其实已经行不通。越是事件失败,参与者们越需要找出一个背锅的人来,至于这口锅具体是谁的,已经不重要了,毕竟如果没有这个人,愚夫愚妇们该如何谅解自己呢? 他额头上的伤已经好了,取了绷带后,留下了难看的痂,老人严肃的脸与那难看的痂相互衬托,每次出现在人前,都显出怪异的气势来。旁人或许会在心中嗤笑,他也知道旁人会在心中嗤笑,但因为这知道,他脸上的神情便愈发的倔强与硬朗起来,这硬朗也与血痂相互衬托着,显出旁人知道他也知道的对峙神态来。 “……为师心中有数。” 过得许久,他才说出这句话来。 院外的吵闹与谩骂声,远远的、变得更加刺耳了。 **************** 七月二十九,被押过来的女真俘虏们已经在成都西郊的军营里安置下来。 傍晚放风,完颜青珏透过营地的栅栏,看到了从不远处走过的熟悉的人影——他仔细辨认了两遍——那是在长沙打过他一拳的左文怀。这左文怀样貌清秀,那次看起来简直如兔儿爷一般,但此时穿上了黑色的华夏军军服,身形挺拔眉如剑锋,望过去果然还是带了军人的凛然之气。 “左公子!左公子——” 完颜青珏扒着栏杆朝这边招手。 他是女真军中地位最高的贵族之一,先前又被抓过一次,眼下也协助着华夏军管理俘虏中的高层,因此最近几日偶尔做些出格的事情,附近的华夏军人便也没有立刻过来制止他。 左文怀以及身边的数名军人都朝这边望来,随后他挑了挑眉,朝这边过来:“哦,这不是完颜小王爷嘛,脸色看起来不错,最近好吃好喝?” “左公子,我有话跟你说。” “……在牢里好吃好喝可不是好兆头,你就不怕吃的是断头餐?” 因为于明舟的事情,左文怀对完颜青珏并无好感,此时说着这样的话吓唬着他。完颜青珏目光严肃,手差点从栅栏里伸出来抓他:“左公子!我有正事,对你有好处……对华夏军有好处,烦你听听……你知道我的身份,听听没害处、有好处、有好处……” 完颜青珏如此强调着,左文怀站在距离栏杆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他,如此过了片刻:“你说。” 完颜青珏看看两旁,似乎想要私下里聊,但左文怀直接摆了摆手:“有话就在这里说,要么就算了。” “好,好。”完颜青珏点头,“左公子我知道你的身份,你也知道我的身份,你们也知道营中这些人的身份,大伙儿在金国都有家室,各家各户都有关系,按照金国的规矩,战败未死可以用金银赎回……” “那可不是我们的规矩。” “但可以考虑。”完颜青珏道,“我知道西夏败后,你们也让他们把人赎回去了,我第一次被抓,也被赎回去了,今日营中这些,有的身份你们知道,可你们不熟悉金国,只要能回去,你们可以拿到远比你们想的多得多的好处。我这边写了一张单子,是你们之前不知道的事情,我知道你能见到宁先生,你替我交给他……替我转交给他……” 左文怀看着他:“阅兵没说要杀你们啊,这么害怕?” “不是害怕,不过反正要交的,我们愿意多出一些,让你们有更多筹码,说不定……大家都能快点回去。”完颜青珏的表情还算镇定,此时笑了笑,“汉人不好杀,我知道的,自唐时起,献俘太庙便不怎么杀俘了,我等在战场上是堂堂正正的败的,你们没必要杀我们,杀了我们,只能不死不休……” 左文怀沉默片刻:“我挺喜欢不死不休……” “但是没必要……没必要的……”完颜青珏在那边看着他,“请你转交一下,反正对你们没害处啊……” “……你拿来吧。” 左文怀终于点头,完颜青珏当即从怀中拿出几张纸,递了出来。左文怀并不接这纸张,一旁的士兵走了过来,左文怀道:“拿个袋子,把这东西封起来,转呈秘处那边,就说是完颜小王爷希望宁先生考虑的条件……你满意了?其实在华夏军里,你自己交跟我交,差别也不大。” 完颜青珏点点头,他吸了口气,退后两步:“我想起来一些于明舟的事情,左公子,你若想知道,阅兵之后……” 他话语未曾说完,栅栏那边的左文怀目光一沉,已经有阴戾的杀气升腾:“你再提这个名字,阅兵之后我亲手送你上路!” 完颜青珏闭嘴,摆手,这边左文怀盯了他片刻,转身离开。 天光西倾,栅栏当中的完颜青珏在那儿怔怔地站了片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相对于营中其他女真战俘,他的心态其实稍稍平和一些,毕竟他之前就被抓过一次,而且是被换回去了的,他也曾经见过那位宁先生,对方讲究的是利益,并不好杀,只要配合他将献俘的流程走完,对方就连折辱自己这些俘虏的兴致都是不高的——因为汉人讲究当正人君子。 当然即便是再低的风险,他们也不想冒,人们渴望着早些回家,尤其是他们这些家大业大,享受了半辈子的人,无论交换他们要付出多少的金银、汉奴,他们的家人都会想办法的。也是因此,最近这些时日,他都在想办法,要将话语递到宁先生的身前。 他想到接下来的阅兵。 说不定阅兵完后,对方又会将他叫去,期间固然会说他几句,调侃他又被抓了云云,随后当然也会表现出华夏军的厉害。自己诚惶诚恐一些,表现得卑微一些,让他满足了,大伙儿或许就能早些回家——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做为众人当中地位最高者,受些屈辱,也并不丢人……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九八章 风渐起时 风骤停时(下)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见过了完颜青珏后,左文怀与一众同伴从军营中离开,乘上了按站点收费的入城马车,在夕阳将尽前,进入了成都。 与他通行的四名华夏军军人其实都姓左,乃是当年在左端佑的安排下陆续进入华夏军学习的孩子。虽然在左氏族中有主家、分家之别,但能够在华夏军的高烈度战争中活到此刻的,却都已算是能独当一面的人才了。 “来之前我打听了一下,族叔这次过来,指不定是想要召我们回去。” “在华夏军中这么些年,我家都安下了,回去作甚?” “也不能这样说罢,三爷爷当年教我们过来,也是指着我们能回去的。” “回去哪里?武朝?都烂成那样了,没希望了。” “文怀,你怎么说?” “我觉得……这些事情还是听权叔说过再做计较吧。” 宽敞的马车一路进入城里,剥落的夕阳中,几名聚集的左家子弟也稍稍讨论了一番关心的话题。天快黑时,他们在迎宾馆内的园子里,见到了等待已久的左修权以及两名早先到达的左家弟兄。 众人给左修权见礼,随后相互打了招呼,这才在迎宾馆内安排好的饭厅里入席。由于左家出了钱,菜肴准备得比平时丰盛,但也不至于太过奢靡。入席之后,左修权向众人一一询问起他们在军中的位置,参与过的战斗详情,随后也缅怀了几名在战争中牺牲的左家子弟。 “……三叔当年将诸位送来华夏军,族中其实一直都有各种议论,还好,看见你们今天的神采,我很欣慰。当年的孩子,今天都成材了,三叔的在天之灵,可堪告慰了。来,为了你们的三爷爷……我们一道敬他一杯。” 一番叙旧后,说起左端佑,左修权眼中带着眼泪,与众人一道祭奠了当年那位目光长远的老人。 此后左修权又向众人说起了关于左家的近况。 武朝仍旧完整时,左家的根系本在中原,待到女真南下,中原动荡,左家才跟随建朔朝廷南下。在建朔朝鲜花着锦的十年间,虽然左家与各方关系匪浅,在朝堂上也有大量关系,但他们并未如其他人一般进行经济上的大肆扩张,而是以学问为基础,为各方大族提供信息和见识上的支持。在不少人看来,其实也就是在低调养望。 当然,另一方面,小苍河大战之后,华夏军移居西南,重新开启商业的过程里,左家在当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当时宁毅身死的消息传出,华夏军才至凉山,根基不稳,是左家从中充当掮客,一方面为华夏军对外推销了大量军火,另一方面则从外界运输了不少粮食入山支持华夏军的休养生息。 这样的行为一开始当然难免受到指责,但左家常年的养望和低调遏制了一些人的口舌,待到华夏军与外界的生意做开,左家便成为了华夏军与外界最重要的中间人之一。他们服务良好,收费不高,作为读人的节操有所保障,令得左家在武朝私底下的重要性节节攀升,只要是在暗中选择了与华夏军做交易的势力,纵然对华夏军毫无好感,对左家却无论如何都愿意维系一份好的关系,至于台面上对左家的指责,更是一扫而空,荡然无存。 待到女真人的第四度南下,希尹原本考虑过将居于隆兴(今江西南昌)一带的左家一打尽,但左家人早有准备,提前开溜,倒是附近几路的军阀如于谷生、李投鹤等人此后降了女真。当然,随着长沙之战的进行,几支军阀势力大受影响,左家才重入隆兴。 此时左家手下虽然军队不多,但由于长期以来表现出的中立态度,各方各路都要给他一个面子,即便是在临安谋逆的“小朝廷”内的众人,也不愿意轻易开罪很可能更亲福州小皇帝的左继筠。 如此这般,即便在华夏军以大胜姿态击溃女真西路军的背景下,唯独左家这支势力,并不需要在华夏军面前表现得多么卑躬屈膝。只因他们在极艰难的情况下,就已经算是与华夏军完全对等的盟友,甚至可以说在西南凉山初期,他们乃是对华夏军有着恩情的一股势力,这是左端佑在生命的最后时期孤注一掷的投注所换来的红利。 女真人踏破江南后,无数人辗转逃亡,左家自然也有部分成员死在了这样的混乱里。左修权将所有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下,随后与一众小辈开始商议起正事。 “……对于女真人的这次南下,三叔曾经有过一定的判断。他断言女真南下不可避免,武朝也很可能无法抵挡这次进攻,但女真人想要覆灭武朝或是掌控江南,绝不可能……当然,即使出现这样的情况,家中不掌军队,不直接涉足兵事,也是你们三爷爷的叮嘱。” 左修权望望桌边众人,随后道:“除非左家人对于练兵之事,能够比得过华夏军,除非能够练出如华夏军一般的军队来。否则任何军队都不可以当做倚仗,该走就走,该逃就逃,活下来的可能,或许还要大一点。” “三爷爷睿智。”桌边的左文怀点头。 “但是接下来的路,会怎么走,你三爷爷,就也说不准了。”左修权看着众人笑了笑,“这也是,我此次过来西南的目的之一。” “要我们回去吗?” “我与宁先生商议过这件事,他点了头。”左修权说完这句,手指在桌上轻轻叩了叩,“而且,不是回隆兴,也不是回左家——当然回去走一趟也是要走的——但主要是,回武朝。” 他说完这句,房间里安静下来,众人都在考虑这件事。左修权笑了笑:“当然,也会尽量考虑你们的看法。” “武朝没希望了。”坐在左文怀下首的年轻人说道。 “将来一定是华夏军的,我们才击败了女真人,这才是第一步,将来华夏军会打下江南、打过中原,打到金国去。权叔,我们岂能不在。我不愿意走。” “是啊,权叔,只有华夏军才救得了这个世道,我们何必还去武朝。” 座上三人先后表态,另外几人则都如左文怀一般静静地抿着嘴,左修权笑着听他们说了这些:“所以说,还要是考虑你们的看法。不过,对于这件事情,我有我的看法,你们的三爷爷当年,也有过自己的看法。今天有时间,你们要不要听一听?” 左文怀道:“权叔请直言。” 左修权点点头:“首先,是福州的新朝廷,你们应该都已经听说过了,新君很有魄力,与往日里的帝王都不一样,那边在做大刀阔斧的革新,很有意思,也许能走出一条好一点的路来。而且这位新君一度是宁先生的弟子,你们若是能过去,肯定有很多话可以说。” 他笑着说了这些,众人多有不以为然之色,但在华夏军历练这么久,一时间倒也没有人急着发表自己的看法。左修权目光扫过众人,有些赞许地点头。 “其次呢,福州那边如今有一批人,以李频为首的,在搞什么新儒学,眼下虽然还没有太过惊人的成果,但在当年,也是受到了你们三爷爷的首肯的。觉得他这边很有可能做出点什么事情来,就算最终难以力挽狂澜,至少也能留下种子,或者间接影响到将来的华夏军。所以他们那边,很需要我们去一批人,去一批了解华夏军想法的人,你们会比较适合,其实也只有你们可以去。” 说到这里,终于有人笑着答了一句:“他们需要,也不见得我们非得去啊。” 左修权点了点头:“当然这两点乍看起来是细枝末节,在接下来我要说的这句话面前,就算不得什么了。这句话,也是你们三爷爷在临终之时想要问你们的……” 他道:“儒学,真的有那么不堪吗?” 这句话问得简单而又直接,厅堂内沉默了一阵,众人相互望望,一时间没有人说话。毕竟这样的问题真要回答,可以简单、也可以复杂,但无论怎样回答,在此刻都似乎有些肤浅。 “不用回答。”左修权的手指叩在桌面上,“这是你们三爷爷在临终前留下的话,也是他想要告诉大伙的一些想法。大家都知道,你们三爷爷当年去过小苍河,与宁先生先后有过多次的辩论,辩论的最终,谁也没办法说服谁。结果,打仗方面的事情,宁先生用事实来说话了——也只能交给事实,但对于打仗以外的事,你三爷爷留下了一些想法……” “对于儒学,我知道华夏军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我当然也知道,你们在华夏军中呆了这么久,对它会有什么看法。纵然不是十恶不赦,至少也得说它不合时宜。但是有一点你们要注意,从一开始说灭儒,宁先生的态度是非常坚决的,他也提出了四民、提出了格物、提出了打倒情理法之类的说法,很有道理。但他在实际上,一直都没有做得非常激进。” “……他其实没有说儒学十恶不赦,他一直欢迎儒学弟子对华夏军的批评,也一直欢迎真正做学问的人来到西南,跟大家进行讨论,他也一直承认,儒家当中有一些还行的东西。这个事情,你们一直在华夏军当中,你们说,是不是这样?” 有人点了点头:“毕竟儒学虽然已有了许多问题,走进死胡同里……但确实也有好的东西在。” 左修权伸手指了指他:“但是啊,以他今日的威望,原本是可以说儒学十恶不赦的。你们今日觉得这分寸很有道理,那是因为宁先生刻意保留了分寸,可人在官场、朝堂,有一句话一直都在,叫做矫枉必先过正。宁先生却没有这样做,这中间的分寸,其实耐人寻味。当然,你们都有机会直接见到宁先生,我估计你们可以直接问问他这当中的理由,但是与我今日所说,或许相差不多。” 众人看着他,左修权微微笑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可以一蹴而就,没有什么革新可以彻底到全然不要根基。四民很好,格物也是好东西,情理法也许是个问题,可纵然是个问题,它种在这天下人的脑子里也已经数千上万年了。有一天你说它不好,你就能丢掉了?” “正是想到了这些事情,宁先生后来的动作,才愈发平和而不是越来越急,这中间有许多可以说的细部,但对整个天下,你们三爷爷的看法是,最好的东西多半不能立刻实现,最坏的东西当然已经不合时宜,那就取其中庸。最终能行得通的路,当在华夏军与新儒学之间,越是相互印证相互取舍,这条路越是能好走一些,能少死一些人,将来留下的好东西就越多。” 左修权平静地说到这里:“这也就是说,华夏军的路,不一定就能走通,福州所谓新儒学的革新,不一定真能让儒学天翻地覆,但是双方可以有所交流。就好像宁先生欢迎儒学子弟过来辩论一般,华夏军的东西,若是能待到东边去,那东边也能做得更好,到时候,两个更好一点的东西若是能相互印证,将来的路就越能好走一些。” “至于儒学。儒学是什么?至圣先师当年的儒就是今日的儒吗?孔圣人的儒,与孟子的儒又有什么区别?其实儒学数千年,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先秦儒学至汉朝,已然融了法家学说,讲究内圣外王,与孔子的仁,已然有区别了。” 左修权笑着:“孔圣人当年讲究教化万民,他一个人,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想一想,他教化三千人,这三千弟子若每一人再去教化几十上百人,不出数代,世上皆是贤人,举世大同。可往前一走,这样行不通啊,到了董仲舒,儒学为体法家为用,讲内圣外王,再往前走,如你们宁先生所说,百姓不好管,那就阉割他们的血性,这是权宜之计,虽然一时间有用,但朝廷慢慢的亡于外侮……文怀啊,今日的儒学在宁先生口中食古不化,可儒学又是什么东西呢?” 他看看左文怀,又看看众人:“儒学从孔圣人发源而来,两千余年,早已变过无数次喽。咱们今天的学问,与其说是儒学,不如说是‘行得通’学,一旦行不通,它一定是会变的。它今天是有些看起来糟糕的地方,但是天下万民啊,很难把它直接打倒。就好像宁先生说的情理法的问题,天下万民都是这样活的,你突然间说不行,那就会流血……” “宁先生也知道会流血。”左修权道,“一旦他得了天下,开始厉行革新,很多人都会在革新中流血,但如果在这之前,大家的准备多一些,也许流的血就会少一些。这就是我前头说的武朝新君、新儒学的道理所在……也许有一天确实是华夏军会得了天下,什么金国、武朝、什么吴启梅、戴梦微之类的跳梁小丑全都没有了,便是那个时候,格物、四民、对情理法的革新也不会走得很顺利,到时候如果我们在新儒学中已经有了一些好东西,是可以拿出来用的。到时候你们说,那时的儒学还是今日的儒学吗?那时的华夏,又一定是今日的华夏吗?” 厅堂内安静了一阵。 左修权坐在那儿,双手轻轻摩擦了一下:“这是三叔将你们送来华夏军的最大寄望,你们学到了好的东西,送回武朝去,让它在武朝里打个转,再把武朝还能用的好东西,送回华夏军。不一定会有用,或许宁先生惊才绝艳,直接解决了所有问题,但若是没有这样,就不要忘了,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这件事情,老人家铺平了路,眼下只有左家最适合去做,所以只能依靠你们。这是你们对天下人的责任,你们应该担起来。” 秋风穿过厅堂,烛火摇曳,众人在这话语中沉默着。 左家是个大家族,原本也是颇为讲究上下尊卑的儒门世家,一群孩子被送进华夏军,他们的看法本是微不足道的。但在华夏军中历练数年,包括左文怀在内经历杀伐、又受了许多宁毅想法的洗礼,对于族中权威,其实已经没有那么重视了。 左修权若是生硬地向他们下个命令,即便以最受众人尊重的左端佑的名义,恐怕也难保不会出些问题,但他并没有这样做,从一开始便循循善诱,直到最后,才又回到了严肃的命令上:“这是你们对天下人的责任,你们应该担起来。” 沉默片刻过后,左修权还是笑着敲打了一下桌面:“当然,没有这么着急,这些事情啊,接下来你们多想一想,我的想法是,也不妨跟宁先生谈一谈。但是回家这件事,不是为了我左家的兴衰,这次华夏军与武朝的新君,会有一次很大的交易,我的看法是,还是希望你们,务必能参与其中……好了,今日的正事就说到这里。后天,咱们一家人,一道看阅兵。” 左修权笑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随后也有左家的年轻人起身:“后天我在队伍里,叔叔在上头看。” 有人接话:“我也是。” 众人便都笑起来,左修权便露出老人的笑容,连连点头: “好,好,有出息、有出息了,来,咱们再去说说打仗的事情……” 秋风微醺,迎宾馆内内外外闪动着灯盏,许多的人在这附近进进出出,不少华夏军的办公地点里灯火还亮得密集。 即便在宁毅办公的院落里,来来往往的人也是一拨接着一拨,人们都还有着自己的工作。他们在繁忙的工作中,等待着八月金秋的到来。 城外的营地里,完颜青珏望着天空的星光,想象着千里之外的故乡。这个时候,北归的女真军队多已回到了金国境内,吴乞买在之前的数日驾崩,这一消息暂时还未传往南面的大地,金国的境内,因此也有另一场风暴在酝酿。 左文怀等人在成都城内寻朋访友,奔走了一天。随后,八月便到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九九九章 交织(上)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八月初一。 天蒙蒙亮,原野上一如既往的吹起了晨风。 完颜青珏心神不宁,早早地便醒过来了。他坐在黑暗中听外头的动静,华夏军军营那边已经开始起床,细细碎碎的人声,有时候传来一声呼喊,些微的光亮透过俘虏营地的栅栏与木屋的缝隙传进来。 人的脚步踏在地上,窸窸窣窣,附耳听去如同蚂蚁在爬。这昏暗的营房里也传来这样那样翻身的声音,同伴们大都醒过来了,只是并不发出声音,甚至夜间翻身时带起的镣铐响动此时都少了许多。 完颜青珏想起幼时在北边的老林里学习听地时的情景。老猎人都有这样的本领,军人也有,人们夜间扎营、睡在地上,枕戈待旦,方圆数里稍有响动,便能将他们惊醒。今天被关在这里的,也都是女真军队中的精锐将领,天虽未亮,发生在不远处军营中的动静对他们来说,就如同发生在身边一般。 华夏军的军人陆续起来了,整理内务、洗漱、早膳,夹杂在听起来混乱的脚步声中的,也有整齐的队列声与齐声的呼和,这样的动静浸在大片混乱当中,但慢慢的,那些混乱的脚步,会完全变成整齐的声音。 被安置在华夏军营地旁近两个月,这样的声响,是他们在每一天里都会首先见证到的东西。这样的东西寻常而单调,但渐渐的,他们才能理解其中的可怖,对他们来说,这样的脚步,是压抑而阴森的。 但它们日复一日,今天也并不例外。 完颜青珏的脑海中沿着父辈教他听地时的记忆一直走,还有第一次见识厮杀、第一次见识军队时的景象——在他的年纪上,女真人已经不再是猎户了,那是英雄辈出不断厮杀不断胜利的年代,他跟随谷神成长,征战至今。 如果能再来一次,该如何应对这样的脚步声呢。 晨风轻抚、脚上的镣铐沉重,或许房间里许多人脑中泛起的都是同样的想法:他们曾经让最凶残的敌人在脚下颤抖、让软弱的汉人跪在地上接受屠杀,他们败了,但未见的就不能再胜。如果还能再来一次…… 有车轮的声音从俘虏营地外进来,华夏军的炊事班运来了早餐,随后脚步声从外头过来,命令他们起床。 东边的天空鱼肚白泛起,他们排着队走向用餐的中央小广场,不远处的军营,灯火正随着日出渐渐熄灭,脚步声渐渐变得整齐。 早餐味道不错,但算不得丰盛,没有肉。不少人松了一口气。他们偷偷打量周围的士兵,也有懂汉语、擅交际的甚至会私下里询问一两句,但没有发现不详的征兆。 不远处军营当中,已经有不少队列排了起来。 …… 有烧伤印记的脸映照在镜子里,凶神恶煞的。一支毛笔擦了点粉,朝上头涂过去。 凶神恶煞的脸便显出不好意思来,朝后头避了避。 “哎,我觉得,一个大男人,是不是就不要搞这个了……” “不要动不要动,说要想点办法的也是你,婆婆妈妈的也是你,毛一山你能不能干脆点!”渠庆拿着他的大脑袋拧了一下。 “我是说……脸上这疤难看,怕吓到小孩子,毕竟我走我们团前头,但是你这个……我一个大男人擦粉,说出去太不像话了……” “什么擦粉,这叫易容。易容懂吗?打李投鹤的时候,咱们中间就有人易容成女真的小王爷,不费吹灰之力,瓦解了对方十万大军……所以这易容是高级手段,燕青燕小哥那边传下来的,咱虽然没那么精通,不过在你脸上小试牛刀,让你这疤没那么吓人,还是没有问题滴~” “我总觉得你要坑我……” “咱们兄弟一场这么多年,我什么时候坑过你,哎,不要动,抹匀一点看不出来……你看,就跟你脸上本来的颜色一样……咱这手法也不是说就要别人看不到你这疤,只不过烧了的疤确实难看,就稍微让它不那么显眼,这个技术很高级的,我也是最近才学到……” “最近……哎,你最近又没见到那燕青燕小哥,你跟谁学的……你跟雍锦柔学的吧,那不还是跟女人学的擦粉……算了我不擦了……” “你别动,马上就好了……这是成语里的殊途同归,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你个土包子懂什么……马上就好了,哎,你再看看,是不是浅了很多,不会吓到小孩子了?” 毛一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好像也……差不多……” “乍看起来好很多了,你这张脸毕竟是被烧了,要想全看不出来,你只能贴块皮子。”渠庆搞定自己的事情,拍拍他的肩膀,“好了,兄弟能帮的就只有这么多了,你看着粉擦得多均匀,你注意着点,保你半天不露馅,当然,你要真觉得别扭,你也可以擦掉……” 毛一山盯着镜子,婆婆妈妈:“要不然擦掉算了?我这算怎么回事……” “是你说烧成那样回去吓倒石头了,我才帮你想办法,想了办法你怎么这样,多大的事,不就脸上擦点东西!你这是心里有鬼!” “我主要就是不太想抛头露面,老实说我就不想走前头,你说战友牺牲了,我走前头夸功算什么,我又不是卓永青,他长得漂亮别人也喜欢看……” “行了行了行了,土包子,战场上没看你紧张过,反正粉帮你擦了,还有事情呢,我得先去集合点,对了,有个东西先给你看一眼。”渠庆对毛一山今天的表现嗤之以鼻,随后拿出一本册子来递给他,“看看,这两天才印好的,今天下午就会发出去,各军各师在这场大战里的功劳、感人事迹,都写在里头了,你的团也有,你的名字都在里面,这下可是千古留名了。” “真的啊?我、我的名字……那有什么好写的……” 毛一山瞪着眼睛,接过了那本名叫《华夏军西南战役功勋谱》的册子。他打开翻了两页,渠庆挥了挥手,径自离开。毛一山还没翻到自己团,本想再跟渠庆说两句话,想想对方有事,也就作罢。渠庆离开之后,他翻了两页,又忍不住朝镜子里看了自己几眼。 他这辈子大概都没怎么在乎过自己的长相,只是对于在百姓面前抛头露面多少有些抗拒,再加上攻剑门关时留在脸上的伤疤目前还比较显眼,因此忍不住抱怨过几句。他是随口抱怨,渠庆也是随手帮他解决了一下,到得此时,妆也已经化了,他心中委实纠结,一方面觉得大男人是在不该在乎这事,另一方面…… “……好像还行……” 他对着镜子多瞅了几眼,原本显然的烧伤疤痕,看起来确实淡了不少。 如此纠结片刻,又看到渠庆留下来的粉盒与毛笔。 渠庆功夫不到家,跟燕小哥大概只学了一半,这疤痕看起来还是很显眼,要不然我多擦一点……反正做都做了,一不做二不休…… 他拿起毛笔,又在左脸的疤痕上多加了点粉。 看起来……似乎好多了。 毛一山挠着脑袋,出了房门。 晨曦吐露,巨大的军营广场上一队队的士兵正在列阵,毛一山朝副团长打了个手势,自己团内的近百人便也迅速地汇集,开始在附近列队看齐。 阅兵仪式用不着所有人都参与进来,毛一山领导的这个团过来的一共九十余人,其中三分之一还是预备队。这其中又有部分士兵是断手断脚的伤员——断脚的三人坐着轮椅,他们在这次战斗中大都立有功勋,眼下是打败女真后的第一次阅兵,往后可能还有许多的战斗,但对于这些伤残战士而言,这可能是他们唯一一次参与的机会了。 毛一山走到阵前,清点了人数。阳光正从东边的天际升起来,城池在视野的远处苏醒。 “虽然跟与女真人打仗比起来,算不得什么,不过今天还是个大日子。具体行程你们都知道了,待会动身,到预定点集合,辰时三刻入城,与第七军会师,接受检阅。” 毛一山在阵前走着,给一些士兵整理了衣裳,随口说着:“对今天的阅兵,该说的话,操练的时候都已经说过了。咱们一个团出几十个人,在所有人面前走这一趟,长脸,这是你们应得的,但照我说,也是你们的福气!为什么?你们能活着就是福气。” “……今天才堂堂正正打败了女真人第一次,照理说还不到享福的时候。今天这成都城里,有咱们的亲人,有外头来的朋友,也有不怀好意的敌人,所以他们把这场阅兵叫做接受检阅,一是让这些亲人朋友看看,咱们平时是怎么练的,练成了什么样子,二来让那些捣乱的杂种看看,咱们是个什么样子,所以今天的阅兵,跟打仗也没什么区别……你看看你这领子,就没有打仗的态度。” 队伍中的士兵笑了起来。 “……才堂堂正正打败了女真人第一次,也就是说,往后还有很多次……” 军营广场上一队队士兵正在集结,由于还没到出发的时间,各团的带队人多在训话,又或者是让士兵干站着。毛一山批评了那衣领没整好的士兵,在阵前随口说到这里,倒是沉默了下来,他背负双手看着众人,然后又回头看看整个广场上的情况,低头调整了一下心情。 “……嗯,说起来,倒还有个好事情,今天是个好日子……你们阅兵长脸,将来会被人记住,我这边有本,也把咱们团的功绩都记下来了,按照那边说的话,这可是千古留名的好事。喏,就是这本,已经印好了,我是先拿到的,我来看看,关于咱们团的事情……” 毛一山从军服口袋里将渠庆给他的本拿了出来,在阵前翻了翻,很快地就翻到了。 “呐,在这里,写了好几页呢,虽然咱们的团属于第五师,但这次立的是集体一等功,你们看这上头,写的咱们是第五师尖刀团,雨水溪杀讹里里、后来主攻破剑阁,都是大功。这边写了,团长……副团长李青、古阿六、李船、卓……小卓叫这个名……这副团长这么多……不是显得我这个团长不太地道么……” 先前没有好好看看这本,此时当场拿出来翻,情况就有些尴尬,一个团长后头跟了五个副团长的名字,理由倒也简单,其中四个都已经牺牲了,甚至叫惯了小卓的那位,大名因为太过生僻,还念不出来。他口中咕哝着,声音渐渐低下来,随后伸手抹了抹鼻子,那本上不光记录着雨水溪、剑门关的战绩,还有这一路以来诸多惨烈厮杀的记载,只不过当时不停作战,牺牲了的人又被新人补上,来不及细想,此时全都列了出来,才发现原本经过了那么多次的战斗。 “……腹背受敌……击退敌人十三次进攻……二营长徐三儿断后,壮烈……我什么时候往上报过他牺牲的,这孙子偷了老子的大衣,没找回来啊……” “李青你念给他们听,这中间有几个字老子不认识!”嘟嘟囔囔的毛一山陡然大喊了一声,顶上来的副团长李青便走了过来,拿了从头开始念,毛一山站在那儿,黑了一张脸,但一众士兵看着他,过得一阵,有人似乎开始交头接耳,有人望着毛一山,看起来竟在憋笑。 毛一山皱着眉头望回去,对方顿时变作了肃穆的嘴脸,但其余士兵都已经望向了他:“团、团长……” “什么!?” “你、你那脸……” 有人噗嗤一声。 毛一山反应过来,伸手往脸上抹了抹,满手的粉。他那烧伤的疤痕在左脸上,也正在眼睛下方,此时粉末还沾了些湿润的东西,变成一团团的了。毛一山脸色未变,伸手用力摸了一下:“娘的渠庆!”转身离开。 他大步走到营地旁的水池边,用手捧了水将脸上的粉末全都洗掉了,这才脸色严肃地走回去。洗脸的时候多少有些面颊发烫,但现在是不认的。 一众士兵还在笑,副团长李青也笑,这中间也有一部分是故意的,有人开口:“团长,这个擦粉,实在不适合你。” “团长你平时就挺俊的。” “是啊,就是那种跟一般人不一样,很特别的那种……” “哈哈……” “行了!”毛一山甩了甩手上的水,“这边烧了以后,刚回家吓到了孩子,结果今天渠庆给我出的馊主意……就是我之前说的,能活着走这一场,就是你们的福气,咱们今天代表咱们团走,也是代表……活着的、死了的所有人走!所以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谁都不许在今天丢了面子!” “是!”众人回答。 “另外,今天这事不许传出去……” “噗嗤——” “立!正——” 毛一山一声大喝。 所以士兵陡然肃立,脚步声震响地面。 “向右看齐——” 九十余人摆头,队列犹如陡然绷直的钢铁,随着吐露的晨曦,整理起来了…… 类似的情况,在不同的地方也正在发生。 成都北面的军营当中,陈亥也为一众士兵整理着军容,他的面前是两只手都齐肘断了的年轻将士,陈亥为他将拍打了衣服上的灰尘。 队伍中还有其他的残疾士兵,这次阅兵过后,他们便会从军队中离开,或许也是因此,在先前的步伐训练当中,不少残疾士兵走得反倒是最认真的。 陈亥一个个的为他们进行着检查和整理,没有说话。 刘沐侠、牛成舒等人也俱都在队伍里集结。 太阳升起来。 **************** 城市当中,人群正在聚集。 华夏军阅兵的消息早已放出,说是阅兵,实际上的整个流程,是华夏第五军与第七军在成都城内的回师。两支军队会从不同的城门进入,经过部分主要街道后,在摩诃池西北面新清理出来的“胜利广场”汇合,这中间也会有对于女真俘虏的检阅仪式。 眼下的阅兵固然没有录像与直播,胜利广场边最好的观看位置也只有有身份地位的人才能凭票进入,但中途行进经过的长街仍旧能够观看这场仪式的进行,甚至于道路两旁的酒楼茶肆早已与华夏军有过沟通,推出了观礼贵宾位之类的服务,只要经过一轮检查,便能上楼到最佳的位置看着军队的走过。 维持秩序的队伍隔离开了大半条街道供军队行进,另外小半条道路并不限制行人,只是也有系着红袖套的工作人员大声提醒,女真俘虏经过时,严禁用石头铁器等具有杀伤力的物件打人,当然,即便用泥巴、臭鸡蛋、菜叶打人,也并不提倡。 一些红绸、彩带早已在道路两旁挂起来,绢布扎起的红花也以极为低廉的价格卖出了许多。此时的城池当中五花八门的颜料依然稀少,因此大红色始终是最为引人注目的色彩,华夏军对成都民心的掌控暂时也未到十分牢固的程度,但廉价的小红花一卖,许多人也就兴高采烈地加入到这一场拥军狂欢中来了。 于和中、严道纶等人在路边用过了早膳,此时没有乘车,一路步行,观看着街道上的景状。 步行的提议是严道纶做出的,对于这一次的成都之行,他眼下的心情复杂。原本作为刘光世的代表,大的方针是通过对华夏军的主动示好,来获取一些交易上的便利,眼下的趋势并没有走歪,但从细节上来说,却不见得非常如意。 做生意这种事情,即便已经做好了主动示好的决定,也会希望自己的示好对对方而言有着更加巨大的价值。倘若其它各方给华夏军造成了巨大的麻烦,自己这边也掌握了他的部分破绽和弱点,此时示好,能取得的利益便是最大的,倘若对方并未陷入多大的困难当中,这边的示好,也就显不出那样举足轻重的必要性。 也是因此,七月二十那天晚上的动乱,他是乐见其成的。若能杀了宁毅,当然最好,即便不行,多少给对方造成些麻烦,自己这边的重要性也会大大增加。 到得如今,华夏军固然对自己这边给予了许多的礼遇和优待,但严道纶却从心底里明白,自己对对方有制约、有威胁时的礼遇,与眼下的礼遇,是完全不同的。 人与人的交往,求的是互不威胁、和乐融融,但势力与势力之间的来往,只有相互能威胁、相互能拆台的关系,最为牢靠。你若没有当恶人的能力,那便离死不远。 眼下刘将军能对华夏军造成的威胁有限,帮助也有限,虽然对方给予了礼遇,但这样的礼遇,便是空的。这是让他感到复杂和纠结的地方。 另一边,最近这些时日以来,于和中的心绪也变得愈发烦乱。 在师师的推动与华夏军的帮助下,他作为华夏军、刘光世两股势力间的“传声筒”的位置愈发牢靠,但与此同时,心中最初的火热渐渐平静,他才感受到,自己与对方之间的距离似乎在不断增加。 七月二十之后,师师那边颇为忙碌,他只过去见到了对方一次。虽然师师对待他依然亲切,但在整个谈判过程当中,他却逐渐感受到了华夏军所体现出来的力量以及师师在这当中的地位。 有些事情隔得远了看不清楚,到了近处才能明白其中的复杂。就如同华夏军与刘将军之间可能进行的交易,这是一场干系极大的行动,他在中间其实起不到多大的作用,然而在整个谈判的过程中,真正保障他位置的力量,基本都来自于华夏军那边。师师跟那位名叫林丘的长官开了一次口,其后的谈判华夏军基本便会稍带着他过去点头,若非如此,他在其中又能体现出多少的重要性呢? 午夜梦回时,他也能够清醒地想到这中间的问题。尤其是在七月二十的动乱之后,华夏军的力量已经在成都城内掀开了盖子,他不由得思考起来,若比照当年的汴梁城,眼下的师师在其中算是一个什么样的位置?若将宁毅视为皇帝…… 他当初觉得,自己若成为了两个势力之间的纽带,将来便可能以平起平坐的姿态与师师交往,但眼下倒是愈发清晰地感受到了与对方之间的距离。师师的疏离和亲切都让他感到患得患失。 她眼下是如此有能力、有地位的一个人了……若是真的喜欢我…… 数种想法交织在心头,他跟随严道纶穿过人群,一路前行。 与他们类似,不少人都已经在眼下离开了家门,于晨风之中穿过人潮往“胜利广场”那边过去,这当中,有人兴奋、有人新,也有人目光严肃、带着不情不愿的怨念——但即便是这些人,毕竟千里迢迢来了一场成都,又岂会错过华夏军的“大动作”呢? …… 辰时,成都城外,完颜青珏等人戴着镣铐,被押上了运送俘虏的囚车——在这次阅兵的过程当中,他们甚至不必走路。 …… 在家丁与弟子的拱卫下,杨铁淮走出襄武会馆的大门。 他穿着整齐的青色长跑,头戴高冠,双唇紧抿、目光严肃,手中揣着的,是华夏军给他送来的观礼邀请函。 …… 院子里传来鸟的叫声。 曲龙珺睁开眼睛,瞥见了人影从房间里出去的一幕,吓了她一大跳。 那人影不知何时进来的,看来不是胖胖的顾大嫂,要不是她恰巧醒来,估计也看不见这一幕。 龙傲天龙大夫…… 曲龙珺趴在床上,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大清早地进自己的病房,最近几日虽然送饭送药,但双方并没有说过几句话,他偶尔询问她身体的状况,看起来也是再寻常不过的病情问询。 身体趴在被子里,暖暖的,衣裳也没有被人动过的迹象,她在被子里听了一会儿,但外头也没有传来脚步声——方才的惊鸿一瞥,就如同假的一般。 她偷偷地转过头往周围看,房间外面是出太阳了,但房内还不算明亮,床边的小柜子上……好像真有点新的东西,她伸手过去碰了碰,随后拿过来,是一本。 昏暗的光芒下,才醒过来不久的曲龙珺看了好几次,才看清楚了封面上的字迹。名就不怎么讲究,乃是华夏军占下地盘后发的杂之一,闻寿宾曾经批过这类:用语低俗、毫无文采、中败类…… 这本的名字是:《妇女也抵半边天》。 曲龙珺拿着晃了好几下,里没有机关,也没有夹杂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闻着油墨味甚至像是新的。 那位小杀神为什么在我床边放这种东西? ……我不是妇女啊。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千章 交织(中)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八月初一巳时正,成都东西城墙上鸣响的礼炮声震响了大地与天空,在明媚的秋日阳光下,这巨大的而有节奏的声响从两个方向覆盖这座蜀地古城。 华夏军的第一次阅兵式正式展开。第五军自西面、第七军从东北面分别入城,绣有各自番号的旗帜延绵展开,伴随着华夏军军人整齐的步伐,浩浩荡荡地穿过道旁站满行人的长街。 阅兵不比庙会,没有飞刀杂耍,也见不到舞龙舞狮,不过这年月原本就缺乏全民一道的大型活动,成都城内不少的居民都早早地在路边占好了位置。人们的手中挥着红花,大人带着孩子,都要来看看这支击垮了不可一世的女真人的强军,是个怎样的面貌。 半数人凑热闹,也有半数人已经开始真心地拥护起这支军队来了——女真肆虐十余年,武朝天翻地覆,虽说成都偏居西南,不曾经历过战火,但十余年下来,只是逃荒过来的人们便不是一个小数目。另一方面,虽然华夏军占据成都不久,由于战争将至部分举措也算不得十分亲民,但也确实有不少政策,是确确实实地聚拢了民心的。 “看见那些妇人没有?”华夏军的队伍已经进城,在城池北面大道旁的一所茶肆中,指点江山的中年生便指着下方的人群向周围同伴示意。 “华夏军占了西南以后,一项举措是鼓励妇人出工做事……往日里这边也有些小作坊,经商者常到农人家中收丝收布,一些妇人便在农闲之时做工绣花贴补家用。然而这些行当,收益难说,只因东西怎样,收多少钱,大多操于商贾之口,时不时的还要出些女子受欺压的事情来……” “……华夏军这位宁先生以商事起家,他妻子所在的苏家,初时也就是布行。华夏军占了成都后,便大肆鼓励农家女子入作坊做事,统一听调,补贴甚多。某入成都月余,私下打听,这些妇人做工之前皆有……一个叫培训的事情,由老师教她们如何做事,统一了工艺,如此一来,避免了以往商贾收丝收布良莠不齐的弊端。另外,这宁先生则以严令保障了这些妇人的收入不被克扣,当中可是结结实实地杀过些人的……” “如此一来,这些人家中,男女皆可赚钱养家,虽只是一年多的时光,可眼看着便殷富起来。这些妇人家中因此得了利,而她们为华夏军做事,华夏军也得了利,到得此时她们呼声如此之高,为何啊?她们与华夏军绑在一起喽。” “华夏军经营之事还不止是在织造一行,包括他们的造纸、印、琉璃、制砖、香水……各个行当皆有作坊,入了这些作坊的人,便也都与华夏军站在一块了……我等今日在这上头看这军队过去,实则华夏军根系所在,远不止这些军队。” “……我等往日所说,皆云商贾乃贱业,如今一看,贱吗?你给了人吃的,人才帮你做事。以我所见,往后这天下,经商之权都该收上去,由朝廷调配,不光是盐铁之类的重要行当,各类行当都该由朝廷牵头,你给他们发了钱,他们才与你同仇敌忾。此次离了成都,我便要将此行见闻都写出来……” 楼下的人们挥舞红花呼喊,楼上有指点江山的生们总结着此行的经验。在每一处街道的拐角,华夏军安排的宣传者们正在将路过军队的战功、战绩大声地宣讲出来。 城内摩诃池西北侧新建的胜利广场原本是属于成都衙门的一片带有校场的废屋,此时已经完完全全的被清理出来,加以拓宽后开始对外开放。第五第七军的回师还要一段时间,但大量的人都已经聚集过来了。 广场南面的观礼堂内,被华夏军重点请来的宾客,此刻都已经开始往楼上聚集。这是代表各方大小势力,愿意在明面上接受华夏军的善意而过来的代表团,从晋地而来的安惜福、代表左家的左修权、刘光世派出的正式代表以及长期奔走各地的商贾、中间人相互往来、各自交谈。他们大都带着目的而来,并且身段相对柔软,手段也灵活,即便在华夏军这里捞不到什么东西,往后彼此之间也可能会再做生意,当中其实也有与戴梦微、吴启梅等人交好之人,但通常不会直接点破,心中有数便是。 广场东边的观礼台上,此刻聚集的,便是这次来到成都的各路名宿、大儒了。这次接到邀请的不分文武,例如作为武林大豪的卢六同、他的儿子卢孝伦等人,以及一些相对出名,但在七月二十那天并未出手造成麻烦的绿林豪杰,经过筛选后上来了一批,其余的各类大儒、最近名声鹊起的年轻才俊们也获得了一批请柬。 杨铁淮拿着请柬上了楼,环顾周围,看到了往日里相对熟悉的一些儒家名宿,陈时纯、关山海、朗国兴……等等,这些大儒当中,有些原本就与他的理念不合、有过争吵的,如陈时纯那样的嘴炮党;也有些在先前的时日里与他一道商议过“大事”,但最后发现他没有动手的,如关山海、朗国兴等人。此时所有人见他上来,都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当场骂他的倒是没有,可能是怕他一时激愤抖出更多的事情来,也没人过来打他,文人之间动口不动手。但杨铁淮知道自己已经被这些人彻底孤立了。 他目光冷澈,仰着下巴整理了一下衣冠,对这些人的惺惺作态极为不屑。自己不曾出手的理由乃是看清楚了事不可为,这当中的艰难,愚夫愚妇不懂也就罢了,你们装什么装。 他抬头看了看广场那边,宁魔头那些恶人还没有出现。但没有关系…… 他握紧了手中的请柬。 决定已经做下,再没有其它的路了。杨铁淮心中如此想着。等到那些恶人出现,他便会做出让所有人都震惊的壮举来。 “杨老先生,请跟我来,这是您的座位。” 观礼台上的士兵将他引向平台的后排,为他指点了位置。 前方,人群议论纷纷,相互交谈,或严肃论辩、或高声陈述。老人坐在那儿……这些都与他无关了。 …… 城头的礼炮二十八响后停了下来,随后指引着队伍前进的是沉重而有节奏的战鼓声,道路两旁的人群呼喊,有人试图将鲜花扔进队伍里。 军队的步伐整齐划一,在长街上踏出几乎完全一致的节奏与声响来,即便是没有了双臂的军人,脚下的步调也与普通的军人一致,不少队伍前方有轮椅,失去了双腿的立功战士在上头正襟危坐,那目光之中,隐隐的也闪烁着足以杀人的锐气。 毛一山行走在队伍里,偶尔能看见在路边磕头的身影,十余年的时光,太多人死在了女真人的手上。 第五军参与阅兵的是三千人,延绵起来也贯穿了数里的长街,军队后段,一百四十六名女真战俘被关押在三十辆囚车里,正穿过城市的街道。负责宣讲的人员大致介绍了他们的身份,有人朝里面投掷了泥巴等物,虽然随即被维持秩序的军人叫停,但不少的污泥、菜叶、臭鸡蛋还是被人扔了进去。 三十辆关押女真战俘的囚车后方,还有四辆囚车跟随前行,这当中关押的是战争中出现的穷凶极恶的汉军战犯、还有在西南后方捣乱杀人的一些犯人,其中有两人,当初还是成都城内首屈一指的显贵。 在每条街道上宣讲人的讲述中,也有不少人认出了他们的身份。 …… 完颜青珏扒在囚车的栏杆上往外看。 他的身上挨了几块泥巴,遭了几颗臭鸡蛋的打击,但身为阶下囚,这样的折辱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一路之上,他都在仔细地听着街头宣讲者们口中的说话,华夏军是如何介绍他们的,会如何处置他们。完颜青珏希望从头听到一些端倪。 可惜他在第一辆囚车上,往往那宣讲者才开了个头,囚车便走过了,于是他每次都只能听到宣讲者说的开头。 许多时候,也听得不是很清楚。道旁的人群情绪激烈,面目扭曲,满是谩骂,由于偶尔会有飞来的杂物,完颜青珏只能侧着身子用眼角去瞥那些人。他对这些人并不畏惧,这些人是汉人中的弱者,若是打开车门,除下镣铐,这些人他往日里不知能杀多少,他也曾无数次的见过这些人的下跪和哭求。 不过狐假虎威而已…… 泥巴打上脑袋时,他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 恐怕这些人的一生,都没有经历眼前一刻的风光吧。而自己过去的半辈子,大都是在风光里度过的——如此一想,内心也就平静了一些。 砰! 臭鸡蛋在他的头上爆开,他伸手擦了擦,满是臭味,但脸上的神色倒是没有太多变化。 “……韩信犹忍胯下之辱。”他脑海中响起那睥睨天下的老师曾经给他说的话语,“能成人上人的,也大都吃过了苦中苦……” 这是……我的苦中苦……只要吃过了…… 只要吃过了…… *************** 战鼓伴随着人声,在成都城内蔓延。 宁曦一路小跑,穿过了胜利广场外围的警戒、穿过西面的大鼓楼,去到北面三层建筑当中。 进入内部的小礼堂,宁毅、秦绍谦、陈凡等众人还在里头一边喝茶一边商议事情。宁曦进来后,便大致报告了城内新一轮的警戒状况。 “……从头到尾又跑了一圈,想闹事的,总共抓了三批,眼下还没有出现什么大问题,阅兵经过的几个区,路上堵的不算严重,按照先前说的,走过以后解封了几个关键口子。反正巡过了一遍,各区责任人都签了个字,做了标注……” 宁曦从早上开始又将城内完完整整走了一遍,此时累得额头也有了汗珠。宁毅点点头:“嗯,阅兵是个过场,按部就班,接下来也就没有多大事了,你倒杯水收拾一下,待会要出去见人……另外这边,民兵方面我还有自己的想法……” 他将宁曦随意打发掉,又跟秦绍谦商量起政务的事情来。宁曦撇了撇嘴,便转身出去收拾自己的形象。 …… 巳时三刻,轰鸣的战鼓声似乎渐近了这边的广场。 观礼台上,几名安排好负责接待和解说的华夏军成员开始劝说一种宿老、大儒落座并且安静,杨铁淮朝前方望去,北面那里,宁毅等人似乎也已经出来了。 他站起身,准备朝着前方观礼台的边沿走过去。 两名华夏军士兵走了过来,伸出手拦住了他。 “杨老先生,时间快到了,还请落座观礼。” “我就看一眼。” “请落座观礼,不好挡住别人是不是?” “不是还没来吗……” “对不起。” 两名华夏军军人笑着伸手拦着他,他们身强力壮,老人根本过不去,两人虽然穿着军装,那笑容看起来又不像是真正的前线战士。而且道歉也道得太随意。 老人想了想,坐回了原位。 过不多时,第一批的两拨士兵从不同的方向、几乎同时进入广场当中。 老人又站了起来,他走出几步,两名士兵又过来了。 “我、我上个茅房。” “请,我带您去,厕所在下边……” 士兵带着他下去了。 …… 于和中坐在观礼席的前排,看着士兵整齐地列队进入广场。 他与严道纶虽然是接了刘光世的任务过来,但由于明面上并未加入使节团,因此位置被安排在了与一众大儒名宿相同的东侧观礼台。 这一刻他并未注意到观礼台侧后方那位名叫杨铁淮的老人的异动。他对于战争、军队也不甚了解,眼见着军队踏着整齐的步子进来,心中觉得有些花俏,只能隐约感觉到这支军队与其他军队的些许不同。 内行看门道,外行只能看热闹,这边以生居多,听得众人当中便有人说话:“看起来精气神是有些不同,可是把这训练的时间就浪费在这步子上……走得如此整齐上了战场又能有多大用,我看哪,吹毛求疵……” “打了这么些年,黑旗总算有些本钱拿出来显摆了,今日这么多人在台上看着,他们把步子走整齐些也是可以理解。只是不知道临时训了多久……” “队列前方的伤员很有意思,战场上断手断脚还能活下来这么许多,说明华夏军的随军大夫都相当了得,兄弟我最近看过了华夏军的许多地方,他们于外伤跌打上,颇有建树……” “许兄窥一斑而知全豹,委实了得……” 众人的说话声里,于和中也忍不住想要点头应和。随即听得有人开口说道:“华夏军军纪森严,你们觉得全无用处的步伐,他们都能练到这等程度,说明军队当中令行禁止。一旦上了战场,军队命令前进,军中将士便知道身边无人会退,尔等如此轻浮,可能说说西南以外,有那支军队能做到这等程度啊?” 这说话声令得于和中内心警醒,但随即淹没在众人的交谈声内,众人只做没有听到,并不接话。 卢孝伦坐在侧后方的凳子上,庆幸霸刀众人并未真的给他开后门,让他进入黑旗军当了教官——干点其他事情倒还可以,当了教官,过不多久难免被殴打致死——如此看来,父亲与霸刀那边,确实是有些真交情的。一开始差点误会了他们。 …… 上完厕所的杨铁淮从下头走上来,在华夏军士兵的“护送”下又回到了后方的座椅上。 他看着士兵在广场上聚集,城内似有无数人在呼喊。时间逐渐过去,不远处两名华夏军士兵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人们在议论、交谈,偶尔有人回头,似乎也都似笑非笑地嘲弄了他一眼。以他过去的江湖地位,他每次都在坐在前排的,只有这一次被安排在了后方…… 他望向北面,看着那边的宁魔头、秦绍谦等一众恶人,是他们践踏了武朝的道统,是他们用各种手段离间着武朝的众人,他恨不得立刻冲过去,用力撞死在宁魔头的脸上,可这些恶人又岂有那么容易对付?他们早就做了准备,盯住了自己,可笑这所谓观礼台上的众人,无人意识到这一点。 你们看看那两个华夏军的士兵,他们就是宁毅安排着过来对付我的。 没有人看到。 杨铁淮在那儿怔怔地坐了许久。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第三次站了起来,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走出观礼席。 士兵又走了过来:“杨老先生这又是要去哪……” “我下去,有事,不看了。”杨铁淮目光冷峻地盯着他,“可以吗?” “哦,当然可以,我送您下去。” 士兵将他送出观礼台,随后送出胜利广场的内围。 这个时候,两支军队作为代表的四千余士兵已经在广场上集结,关押俘虏的车辆也到了,一批一批的俘虏正从车上下来,排列在广场侧面的空地上。广场周围的街道上几乎人山人海。 阳光挂在天空中,杨铁淮深吸了一口气,长空寥廓,成都城内色彩纷呈,但这一刻,对他而言,所有东西都是灰色的。 附近的家丁、学生已经看到了他,从远处往这边艰难地过来。老人撩起长袍,步伐匆匆地朝着附近除胜利广场外最高的一所茶肆奔跑而去。 那所茶肆有三层楼高,算上屋顶,便有四层了。老人在楼下交了钱,接受了检查,随后一路往上。 茶楼上的人群正在眺望着不远处的动静,眼下没有任何人看见他。 **************** 华夏第五、第七军的旗帜在胜利广场上正式会师,在简单的仪式后,它们与代表华夏军整体的黑底辰星旗一道升起在高空中,周围又有数十面带着各团番号的军旗拱卫排开。 完颜青珏被拖下了马车,被士兵领着站在了广场东南侧的空地上,他们这里只能远远地看着那边旗帜的升起,会师步骤的进行,当然,他心中明白,无非都是过场,都是演戏。 附近的街道上聚集了许许多多的人,到了近处才被华夏军隔离开,那边有人将泥巴扔向这里,但此时此刻,扔不到女真俘虏身上了。有人街边跪着大哭大骂,或许是因为自己这边杀了他的亲人。也有少数人想要冲过来,但华夏军予以了制止。 其实完颜青珏也无所谓受点折辱,但华夏军总是这么怪,也没有办法。 不远处的街头上,宣讲员正在将广场里的动静大声地朝外复述,完颜青珏并不在意,他只是侧耳听着有关自己这些人的事情。 不知什么时候,他终于听到了…… …… 老人穿过茶楼的第三层,沿着侧面无人看管的小楼梯爬上了楼顶。 楼上是青瓦,由于最近没有下雨,因此倒还显得干燥,但对于他这个年纪的老人而言,仍旧是显得太过可怕了。 他在上头站了片刻。 从这里可以望见不远处站着俘虏的广场空地,也能看见更远处阅兵仪式的一个角落。宁魔头等一众恶人肯定在那边自得其乐地说着什么。 你会有报应的! 他心里想着。 不远处的人群里,自己的家丁、学生等人似乎还在朝这边过来。 他想起许多的事情。 想起在襄武会馆房间里写下的遗。 想起自己在遗中关于如何运用自己死讯的一些指点。 想起自己死后众人开始后悔,觉得误会了一位大儒时的悔恨场面。 他想要将步子跨出去…… 然而太陡了。 老人回头看了看后方的梯子。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在屋顶上走了这好几步。 那边也太陡了。 不远处的街道间,宣讲员似乎说了一些什么,顿时人声鼎沸蔓延。 老人心中的恨意涌起来,咬牙切齿与“太陡了”在心中交织。 茶肆之上,人们交头接耳。 “说了什么?那边说了什么……” “哗——”、“啊——”的声音响起来,一道黑影带着瓦片陡然间划过眼前,随后砰砰、哗啦啦的声音在下方响起。 楼上的人探出头去,这才发现,有人从屋顶上失足摔落,将楼下一辆面摊小车砸得稀烂,小车支撑雨棚的一根木棍穿过了人的身体,以至于地上尸体扭曲、鲜血殷红。 楼上楼下,许许多多的人沉默了一瞬,有人扭头望望屋顶、望望地面……随后,才有尖叫声开始传出来。 …… 不知是什么时候,完颜青珏听到了宣讲员口中的说话声——那是他一直在注意的部分。 但脑海中一时打了结,到得外头声浪陡然间变高之后,他仍旧有些不太理解那话语中的意思。 “……西南之战后,我军对此次抓捕之女真俘虏,在经过严格的筛查、取证后,今做出如下处理……” “……对于这些在长期侵略战争中欠下累累血债的战犯,华夏人民法庭已列出其中一百四十六名穷凶极恶者,将在今日当众对其罪行做出宣判,其判决将被即刻予以执行!” “……这些罪犯当中的第一位,完颜青珏——” 完颜青珏脑海中嗡嗡的响了一声。 他还不知道华夏军会对他做些什么,但某些端倪已经浮现在脑海中了。 “穷凶极恶者”。 ……我? 他脑中感到疑惑,看一看周围的其他人,这些人才算是穷凶极恶吧,自己在整个战争当中,从头到尾都保持着读人的体面啊,自己甚至出师未捷,被抓了两次,怎么会是穷凶极恶者呢? 他想起上一次见到宁毅时的景象。 宁毅是个重利益的人啊,并不是好杀的人啊…… 如今宁毅就在广场里头,他一时间简直想要进去看一看。 宁毅应该记得他才对。 那个姓左的兔儿爷、还有其他的一些人,应该将自己的信呈给了宁毅才对…… 他难道没有看到…… 宣讲员口中的宣判颇为漫长,在对他的来历大致介绍之后,开始讲述了他在临安那边的所作所为。 “……协助完颜希尹,打开临安城门,直接导致此后的临安大屠杀……致生灵涂炭——” 完颜青珏想起那一日风中的镝音,在临安城内的那一场厮杀。许多人想要阻止女真使者进城,他们杀了假的使者,然而完颜青珏随后走出来,满地的尸首与鲜红犹如他眼前的红毯。 那是他一生用谋最大的胜利,他走向临安的皇宫,满地的汉人、整个武朝江山在向他臣服,随后是无数令人陶醉的哭喊与血腥…… “……经华夏人民法庭审议,对其判决为,死刑。即刻执行——” 周围的人声沸腾。 完颜青珏站在那儿,他想要说点什么,想要做点什么,想要逃跑,想要冲进那广场,他想要放声大骂,他想要奋力挣扎……他知道脚下的镣铐并未完全限制住他的行动,他的周围还有百余名“穷凶极恶”的原女真将领,虽然他们的身边都站了华夏军的士兵,但并非不能反抗……他想要反抗,想要开始鼓动…… 他站着,瞪着眼睛。 动弹不得……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千零一章 交织(下)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第二位,完颜祸当,金军延山卫猛安……经华夏人民法庭审议,对其判决为,死刑!即刻执行!” “……第三位。完颜令……经华夏人民法庭审议,对其判决为,死刑!即刻执行!” “……第四位……” “……死刑!即刻执行!” …… 脑海中的声音有时候变得很远,一忽儿又似乎变得很近。宣判的声音随着沸腾的人声在响,一个一个地列出了这次被拖过来的女真战俘们的罪状,这些都是女真军队中的精锐,也都是大大小小的将领,罪行最轻的,都离不开“屠杀”二字,从中原到江南,无数次的屠杀,大到屠城小到屠村,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军旅生涯中再寻常不过的一次次任务。 华夏军将部分记录与他们对上了号。 完颜青珏怔怔地站着,这是他一生当中第一次体验这样的恐惧,思绪在脑海里翻腾,灵魂奋力地挣扎,可身体就像是被抽干了气力一般,想要动弹可终究动弹不得。 搅动的思绪混乱而复杂,却难以在现实层面上集中,它时而翻搅出他脑海里最深远的儿时记忆,时而掠过他无数次豪言壮语时的剪影,他想起与老师的交谈,想起新婚燕尔时的记忆,也想起南侵之后的许多画面,这些画面犹如碎片,一群群跪在地上的人,在血泊中嘶叫翻滚的人,口中含着白沫、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却依然以最卑微的姿态跪地求饶的人……他见过无数这样的画面,对于这些汉人,嗤之以鼻,而后女真士兵们屠杀了他们。 他想要反抗,也想要求饶,一时半会却拿不出主意,若是拔腿飞奔,下一刻会是怎样的状况呢?他需得想清楚了,因为这是最后的选择……他小心地看向旁边,但站在身边的是平平无的华夏军战士,他又想起每天早上听到的营地里的脚步声…… 华夏军的宣判说的是即刻执行,但并未一个个的杀人,或许是要凑够五个、或许是凑够十个? 不知什么时候,他意识到自己的全身再颤抖,鼻涕不小心流出来了,他想要伸手去擦,但没有动手:狼狈一点也没有关系,或许我这么狼狈了,这些华夏军战士会掉以轻心呢……他不敢看那些战士的眼睛,怕被对方发现自己逃跑的想法…… 宣判的名单念完了第五个。 有华夏军军官在前方说了些什么,他被身边的人推了一下,对方开口说话,完颜青珏没有听清楚,但显然是让他往前走。 “喂……” 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微不可闻,他不肯走,身侧的战士用力推了过来,完颜青珏脚下抵抗了一下。 “喂……” 脑海中想起去世的父母,家中的妻儿,想起那近乎无所不能的老师……他想要拔腿奔跑。 两只手臂已经从两边伸了过来,抓住了他,两名华夏军士兵推了他一下,他的脚步才踉跄地、踏着小碎步地动了,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被推着往前。他还在想着对策,不远处一名女真将领嘶吼了一声,那声音随着挣扎,沙哑而惨烈,旁边的华夏军士兵抽出铁棍打在了他的身上,随后有人拿着一支带了套环的长杆过来,将那女真将领的上半身拴住,如同对待畜生一般推着往前走。 这女真将领的挣扎也并不猛烈,看起来,更多的像是困兽的凄凉。完颜青珏便没有激烈反抗,他知道,这些华夏军的士兵都没有人性的,一旦反抗,绝不会好好地对待他们。 他的步伐很小,试图延长走到目的地的时间,口中试图大喊“宁毅”,宁字还未出口,又想着,是不是该叫“宁先生”,随后张开嘴,“宁……”字也淹没在喉间,他知道对方不会放过他的了,叫也没用。 得想其他的办法,要不然豁出去跑开算了…… 无数的声音嗡嗡嗡的来,仿佛他一生之中经历的所有事情,见过的所有人都在睁着眼睛看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流的眼泪,眼泪与鼻涕和在了一起。 前方是一个大坑,他走到坑的边沿。 华夏军士兵拖着他的手,似乎说了一声:“转过来。” 完颜青珏机械地转过来。 他看见华夏军士兵拿着火枪排成一列过来了。 要不要躺进坑里…… 也许可以装死…… 牙关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重重地合了一下,将舌头狠狠地咬了一口,很痛,但这时候痛也无所谓了,身上还是很有力气的。他脑中掠过之前见到的无数次屠杀,有一次老师考校他:“明知道立刻就会死,你说他们为什么站在那里,不反抗呢?” 他做了很好的回答,是怎么回答的来着?想不起来了。 那些被屠杀的汉民张着恐惧到极点的眼神看着他,他与他们对望。 “爹、娘……” 脑海中一部分的记忆开始变得愈发清晰…… “我……” 他的思绪…… …… 嘭—— …… 一字排开的五名女真人,头上爆开了。 城池当中无数的人都在欢呼,五具尸体倒在了土坑当中,没有任何人在乎他们临死前的想法与恐惧,就如同他们先前在中原或是江南参与过的无数次谋杀一般,死者化作尸体倒下,活着的人转过身去依然继续他们多彩纷呈的人生。 宣判已然开始,正在继续。 不久之后,整个城池当中更多更多的人,知道了这个消息。 **************** 对女真人及一干战犯的宣判与行刑,在阅兵结束后还持续了大半日的时光。 胜利广场附近枪声时不时的响起一阵,面目全非的尸体倒在土坑当中,血腥的气息在天空中弥漫,但听闻消息朝着这边聚拢过来的百姓倒是愈发多了起来,人们或哭泣、或咒骂、或欢呼,发泄着他们的情绪。 纵然被押过来的都是过往的女真将领,但到得宣判与行刑的这一刻,真正展开了反抗的囚犯却终究是少数,至于有效的反抗更是没有。 华夏军的士兵已经在战场上打垮了他们,在其后的现实中,他们也已经见识到了这支军队的力量。在女真主力此时已然回到金国,远隔数千里的此刻,一切的反抗,都是徒劳的。当他们意识到这种徒劳,那看起来再激烈的挣扎,都不过时野兽临死时的嚎啕而已。 华夏军将会处决女真战俘的消息,事先并未对外公布。当它突然发生,围观的百姓们感到兴奋与热血沸腾,一些人甚至回到家中,拿了馒头与银钱过来,找到行刑者希望沾点死囚的热血用于治病。这样的行为自然被一概禁止了。另一方面,在各个观礼台上的大人物们见到这一幕,也大都觉得有些出乎意料。 如果说普通百姓对于“杀头”的场景还有着事先的渴盼,如严道纶、关山海这类人物对于眼前的一幕,便确确实实的没有过任何的预料。在他们看来,对这批女真俘虏的“不杀”可以带来无数的好处,譬如将他们摆上台面与女真人进行谈判,立刻就会带来大量的收获,在之后混乱的局面中能够更快地建立优势,而即便暂时不进行交易,将他们关押起来,在未来的某一天也随时可以拿出来当做筹码使用,进可攻退可守。 与之相反,一旦杀掉,除了让下方的百姓狂欢一番,那便半点实实在在的好处都拿不到了。 长期以来,在夹缝中求存的华夏军,对外喊出的响亮口号,都是做生意、谈契约。宁毅与西北做过生意,与西夏做过生意,与女真人也有过多次的交易,到了西南后,与中原、与江南的各个势力间更是有过无数的生意往来,而在西南大战的进行之中,宁毅还利用女真俘虏换回过一批华夏军的战士——到得这一次,如此好的一批筹码拿在手上,他却忽然决定,不做任何生意了? 这样的疑惑当中,到得中午的宴会时,便有人向宁毅提起了这件事。当然,话头倒是老套: “……此事过后,华夏军与金国之间,便真是不死不休喽。” “华夏军与金人之间,莫非什么时候还有过转圜的机会么?”宁毅笑着反问。 “这倒是有过的,例如当年在小苍河时期,金使范弘济便曾到过宁先生这里,要与您展开谈判。西南之战前,听说希尹也曾派过使节来的嘛。” 说这话的是一位姓黄的大儒,宁毅笑道:“那黄老可知,女真人为何愿意与华夏军谈判。” 对方想了想:“……因为,华夏军从一开始便选择不死不休。” “是啊。”宁毅道,“世上的事情就是如此,你选择不死不休,人家就会给你转圜余地,你若想要有转圜余地,对方是连谈都懒得跟你谈的。所以,我何必在乎呢?” “只是如此一来,你屠杀女真俘虏,金人那边,又岂会不用屠杀汉人俘虏的手段作为报复?这中间,原本是有可谈之处的啊。” 宁毅看着对方,沉默了片刻:“他们已经在杀了。” 他顿了顿:“战争就是兑子,有些债是往日里就欠下了的,看起来人还在,实际上早已不在你的手上了。女真人屠杀汉人由来已久,有事没事都要杀几个,我们这边杀了女真俘虏,对方当然会还以颜色,但若我们真的在乎这些颜色,从今天开始,他们就会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的拿这些汉人俘虏要挟我们,最后我们的损失只会更加巨大。” 他的回答就到这里,随后有人询问:“金人已经在杀汉人俘虏了?” “谁也挡不住的。”宁毅低声叹道。 外头隐隐约约的,枪毙的响声还在传进来…… ****************** 城池当中狂欢,犹如沸腾一般持续了大半日仍未停歇,即便在偏僻的卫生院里,也能听到外头的动静一阵一阵的传来。 背后的伤势稍稍愈合,偶尔能够坐在床上的曲龙珺也听说了外头枪毙女真人的壮举,以至于卫生院中的大夫、伤员也都跑了出去看热闹,有时候也能听见远远的赞叹声传来:“华夏军真是好样的……” “有种……” 这些声音即便隔了几堵院墙,曲龙珺也听到其中发自内心的褒美之情。 以她十六岁上简单的阅历来说,华夏军确实是好样的,这一点在最近几个月看起来,几乎无可辩驳了,可父亲被华夏军杀死的事实又阻止着她对这件事的思考。她只能尽量地将思维放在其他的一些问题上。 例如:妇女能顶半边天? 她坐在床上,疑惑地翻了半天的。 这本完全由粗俗的白话文写就,中的内容非常好懂,乃是华夏军藉由一些女子自立自强的经历,对于女子能做的事情进行的一些建议和归纳,当中也颇为热血地喊了一些口号,诸如“谁说女子不如男”之类的歪理,鼓励女性也积极地参与到工作当中去,譬如在华夏军的织造作坊里打工,便是一个很好的途径,会感受到各种集体温暖云云…… 曲龙珺完全不明白那位小军医将这本放在这边的用意。 自己来到西南,是因为闻寿宾想要祸乱华夏军的理由,自己的父亲,当年领军征讨小苍河,被华夏军打死,这些事情华夏军都已经知道了,如今会如何处理自己都还没说清楚,一旦伤势痊愈,被审判被打被杀都有可能…… 但看看这本,难道华夏军做出的决定是要自己在这边嫁个男人,然后打入华夏军的作坊里做一辈子工以作惩罚? 这样的想法,在天下里的哪里,都会显得有些怪。 她翻翻了半日,对于是否龙大夫放下的这本还有些犹豫,中午顾大妈过来时,曲龙珺便开口试探了一次,道不知是谁在她床边放了一本,顾大妈拿来看了看,只是说不是自己。 下午时分小大夫过来询问她的伤情,曲龙珺鼓起勇气,趴在床上低声道:“有、有人在我床边放了一本,龙、龙大夫……是你放的吗?” “什么?”龙傲天脸色傲岸,目光疑惑。 不是他? 曲龙珺也迷惑起来,将那本《妇女也顶半边天》拿出来。对方拿着看了看,还站在床边认真地翻了几页,目光嫌弃。 “妇女也顶半边天,我怎么会看这种!你看,这里写的是你们这些妇女看的。” “呃……”曲龙珺觉得他表情凶恶,吓得缩了缩脖子,“我不是说你看的,我是说,不知道谁放在这里的……” “……”龙傲天沉默片刻,将放下,“反正不是我。那你就看看吧,给妇女的。” 他说到这里,不再多言,曲龙珺一时间也不敢多问,只是待到对方快要离开时,方才道:“龙、龙大夫,如果不是你,也不是顾大妈,那到底是谁进了这个房间啊?” “卫生院里都是好人,你有什么可怕的……嗯,反正我会好好看着这边,你不用担心这个了,应该……说不定是哪个护士拿给你看的吧,反正不用担心。” 他反复地强调了不用担心,随后一脸高傲地出去了。 …… 傍晚,顾大妈在院子里洗衣服时,与坐在一边剥豆角的小宁忌聊起天来。 “宁忌,是你把那本《妇女也顶半边天》给那小姑娘的啊?” “嘘。”宁忌竖起一根手指,“顾大娘你不要告诉她。” “为什么啊?” “不是顾大娘你前几天说的吗,她一个人,十六岁,家里人都没有了,拐卖他的闻寿宾也死了,以后都不知道能怎么办。我想了想,也有道理,所以买本给她,让她自力更生。” “啊?”顾大妈胖胖的脸上圆圆的眼睛都装着迷惑,“为什么……要她自力更生啊?” “她当然要自力更生啊,咱们华夏军做好事归做好事,现在人也救了,伤也治了,最近花了多少钱,等到她伤好以后,当然不能再赖在这里。我是觉得她自己走最好,要是被赶走,就不好看了……切,救人真麻烦。” “呃……”顾大妈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坐在台阶上剥豆角的小少年,“原来……小宁忌你是这样打算的啊……” “要不然呢?”宁忌瞪着两只理所当然的眼睛。 “嘿嘿,大娘是觉得……”顾大妈笑着,斟酌了片刻,“大娘是在想啊,你原来……原来……原来你救这个小姑娘,不是因为喜欢她啊……” “啊?”宁忌嘴巴张大了,白净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充血变红,随后便见他跳了起来,“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喜欢女人……不是,我是说,我怎么可能喜欢她。我我我……” “没事没事没事,多大点事,是顾大娘之前搞错了,还以为你想收她回去做童养媳呢,嘿嘿。”胖女人笑着挥手。 宁忌原地跳了两下:“怎么可能,我就是顺手救了她,就是觉得她罪不至死而已,然后初一姐又让我解决掉这件事,我才给给她看的!要不然我现在就把她赶走——” “好了好了好了,信信信,当然信,就是想岔了嘛。你剥豆子剥豆子,现在把她赶出去算是怎么回事,小孩子话……” “等她好了我就赶她。” “那也不许太乱来了,行了,她的伤不轻,这边就由顾大娘做主先给她收着,哎,年纪轻轻又长得水嫩,吃不了几口饭。” “我没觉得她有多水嫩。” “不水嫩不水嫩,确实糙了点……” 夕阳将大地的颜色染得通红时,负责收尸的人已经将完颜青珏的尸体拖上了木板车。城池内外,行人来来往往,大大小小事情都相互穿插交织,一刻不停地发生着。 名叫曲龙珺的少女在床上转辗反侧地看那本无聊的时,并不知道隔壁的院子里,那看来严肃高傲的小军医正诅咒发誓地说着要将她赶出去自生自灭的话,因为被指喜欢女孩子而受到了侮辱的少年自然也不知道,这天入夜后不久,顾大妈便与巡逻经过这边的闵初一碰了头,说起了他傍晚时分的表现,闵初一一边笑也一边疑惑。 再晚一点,闵初一与辛苦了一天的宁曦在摩诃池附近碰头,又悄悄地说起了这事。宁曦表示对弟弟的感情问题不屑一顾,他快累死了,需要关怀,之后被暴力的未婚妻打了一顿,单方面的殴打变成互殴,接下来便被夜空中的流云遮掩住了。 北地金境,对于汉奴的屠杀正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在这片大地上发生着,吴乞买驾崩的消息已经小范围的传开了,一场关系整个金国命运的风暴,正在这片混乱而癫狂的气氛中,无声地酝酿。 八月初,在暗中窥探的汤敏杰收到了南面传来的、自卢明坊牺牲后的第一轮指示。 这个时候,华夏军的第一次阅兵已经结束,随之而来的第一届华夏人民代表大会如期召开,西南的状况欣欣向荣。 这个时候,还没有任何人能够预料到,将在北地发生的,那些事情……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千零二章 讯息:请保重自己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秋日的阳光尚在西南的大地上落下金黄与温暖时,数千里外的金国,冬日的气息已提前来临了。 八月初九,云中。 铅青色的阴云笼罩着天空,北风已经在大地上开始刮起来,作为金境屈指可数的大城,云中像是无可奈何地陷入了一片灰色的泥沼当中,放眼望去,满城上下似乎都沾染着阴郁的气息。 出入城池的车马比之往日似乎少了几分活力,集市间的叫卖声听来也比往日惫懒了些许,酒楼茶肆上的客人们话语之中多了几分凝重,交头接耳间都像是在说着什么机密而重大的事情。 城池中布着泥泞的街巷间,行走的汉奴裹紧衣服、佝偻着身子,他们低着头看来像是害怕被人发觉一般,但他们毕竟不是蟑螂,无法变成不引人注目的矮小。有人贴着墙角惶然地躲避前方的行人,但依然被撞翻在地,随后说不定要挨上一脚,或是遭受更多的毒打。 在这样的气氛下,城内的贵族们仍旧保持着高亢的情绪。高亢的情绪染着暴戾,时不时的会在城内爆发开来,令得这样的压抑里,偶尔又会出现血腥的狂欢。 城市南侧的小小院落里,徐晓林第一次见到汤敏杰。 徐晓林是从西南过来的传讯人。 西南与金境远隔数千里,在这年月里,讯息的交换极为不便,也是因此,北地的各种行动大多交由这边的负责人全权处理,只有在遭逢某些重要节点时,双方才会进行一次沟通,以方便西南对大的行动方针做出调整。 整个西南之战的结果,五月中旬传到云中,卢明坊动身南下,便是要到西南汇报整个工作的进展并且为下一步发展向宁毅提供更多参考。他牺牲于五月下旬。 在几乎同样的时刻,西南对金国局势的发展已经有了进一步的推测,宁毅等人此时还不知道卢明坊动身的消息,考虑到即便他不南下,金国的行动也需要有变化和了解,于是不久之后派出了有过一定金国生活经验的徐晓林北上。 徐晓林抵达金国之后,已接近七月底了,接头的过程谨慎而复杂,他随后才知道金国行动负责人已经牺牲的消息——因为女真人将这件事作为功绩大肆宣传了一番。 尽管在这之前华夏军内部便曾经考虑过主要负责人牺牲之后的行动预案,但身在敌境,这套预案运行起来也需要大量的时间。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谨慎的前提下,一个环节一个环节的验证、彼此接头和重新建立信任都需要更多的步骤。 也是因此,尽管徐晓林在七月底大概传递了抵达的信息,但第一次接触还是到了数日之后,而他本人也保持着警惕,进行了两次的试探。如此这般,到得八月初九这日,他才被引至这边,正式见到卢明坊之后接手的负责人。 这位代号“小丑”的负责人样貌干瘦,脸颊看来稍稍有些下陷,这是临行之前最高层那边偷偷提醒过的、在危急关头值得信任的同志,再加上两次的试探,徐晓林才终于对他建立了信任。对方大概也监视了他数日,见面之后,他在院子里搬开几堆干柴,拿出一个小包裹的来递给他,包裹里是金疮药。 在加入华夏军之前,徐晓林便在北地跟随商队奔走过一段时间,他身形颇高,也懂辽东一地的语言,因此算是执行传讯工作的好人选。谁知这次来到云中,料不到这边的局面已经紧张至斯,他在街头与一名汉奴稍稍说了几句话,用了汉语,结果被正好在路上找茬的女真混混连同数名汉奴一道殴打了一顿,头上挨了一下,至今包着绷带。 “……从五月里金军战败的消息传过来,整个金国就大都变成这个样子了,路上找茬、打人,都不是什么大事。一些大户人家开始杀汉人,金帝吴乞买规定过,乱杀汉人要罚款,这些大族便公开打杀家中的汉人,一些公卿子弟相互攀比,谁家交的罚款多,谁就是英雄好汉。上月有两位侯爷斗气,你杀一个、我便杀两个,另一家再补上两个,最后每一家杀了十八个人,官府出面调停,才停下来。” 让徐晓林坐在凳子上,汤敏杰将他额头的绷带解开,重新上药。上药的过程中,徐晓林听着这说话,能够看到眼前男子目光的深沉与平静:“你这个伤,还算是好的了。那些混混不打死人,是怕赔钱,不过也有些人,当场打成重伤,捱不了几天,但罚款却到不了他们头上。” 徐晓林是经历过西南大战的战士,此时握着拳头,看着汤敏杰:“迟早会找回来的。” “嗯。”对方平静的目光中,才有了些微的笑容,他倒了杯茶递过来,口中继续说话,“这边的事情不止是这些,金国冬日来得早,现在就开始降温,以往每年,这边的汉人都要死上一批,今年更麻烦,城外的难民窟聚满了过去抓过来的汉奴,往年这个时候要开始砍树收柴,但是城外的荒山野地,说起来都是城里的爵爷的,现在……” 他话语顿了顿,喝了口水:“……现在,让人把守着荒地,不让汉奴砍柴拔草成了风气,过去这些天,城外天天都有说是偷柴被打死的,今年冬天会冻死的人一定会更多。另外,城内私下里开了几个场子,往日里斗鸡斗狗的地方,如今又把杀人这一套拿出来了。” “金狗抓人不是为了劳力吗……”徐晓林道。 “到了兴头上,谁还管得了那么多。”汤敏杰笑了笑,“说起这些,倒也不是为了别的,阻止是阻止不了,不过得有人知道这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现在云中太乱,我准备这几天就尽量送你出城,该汇报的接下来慢慢说……南边的指示是什么?” “其实对这边的情况,南边也有一定的推测。”徐晓林说着,从衣袖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纸上字迹不多,汤敏杰接过去,那是一张看来简单的货单。徐晓林道:“讯息都已经背下来了,就是这些。” “你等我一下。” 汤敏杰起身走向另一边的小房间,徐晓林点点头,坐在那儿喝着热水。 过不多时,汤敏杰便从那边房间里出来了,货单上的讯息解读出来后字数会更少,而实际上,由于整个命令并不复杂、也不需要过度保密,因此徐晓林基本是知道的,交给汤敏杰这份货单,只是为了佐证可信度。 “南面对于金国目前的局面,有过一定的推测,所以为了保证大家的安全,建议这边的所有谍报工作,进入睡眠,对女真人的消息,不做主动探查,不进行任何破坏工作。希望你们以保全自己为上。”徐晓林看着汤敏杰,说道。 汤敏杰的表情和眼神并没有流露太多情绪,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不过……相隔太远,西南毕竟不知道这边的具体情况……” 徐晓林也点头:“总体上来说,这边自主行动的原则还是不会打破,具体该如何调整,由你们自行判断,但大体方针,希望能够保全大多数人的性命。你们是英雄,将来该活着回到南边享福的,所有在这种地方战斗的英雄,都该有这个资格——这是宁先生说的。” 汤敏杰沉默了片刻,随后望向徐晓林。 “对了,西南怎么样,能跟我具体的说一说吗?我就知道咱们打败了宗翰和希尹,砍了宗翰的两个儿子,再接下来的事情,就都不知道了。” 他说起这个,话语之中带了些许轻松的微笑,走到了桌边坐下。徐晓林也笑起来:“当然,我是六月初出的剑阁,所以整个事情也只知道到那时的……” 他笑着说起西南大战结束到六月初发生在南边的那些事,包括宁毅发往整个天下、遍邀宾朋的檄文,包括整个天下对西南大战的一些反应,包括已经在策划中的、将要出现的阅兵和代表大会,对于整个代表大会的轮廓和流程,汤敏杰感兴趣地询问了许多。 六月里代表大会的消息尚未对外发布,但在华夏军内部已经有了具体工作表,因此在内部工作的徐晓林也能说出不少门门道道来,但每每汤敏杰询问到一些关键处,也会将他给问住。汤敏杰倒也不多纠缠,徐晓林说不清楚的地方,他便跳开到其它地方,有那么几个瞬间,徐晓林甚至觉得这位北地负责人身上有着几分宁先生的影子。 代表大会的事情他询问得最多,到得阅兵、比武大会之类旁人或许更感兴趣的地方,汤敏杰倒没有太多问题了,只是不时点头,偶尔笑着发表看法。 “……嗯,把人召集进来,做一次大表演,阅兵的时候,再杀一批有名有姓的女真俘虏,再之后大伙儿一散,消息就该传遍整个天下了……” 徐晓林略想了想:“杀女真俘虏倒是没有说……外头有些人说,抓来的女真俘虏,可以跟金国谈判,是一批好筹码。就好像打西夏、然后到望远桥打完后,也都是换过俘虏的。而且,俘虏抓在手上,或许能让这些女真人投鼠忌器。” “投鼠忌器?”汤敏杰笑了出来,“你是说,不杀那些俘虏,把他们养着,女真人或许会因为害怕,就也对这边的汉人好一点?” 徐晓林蹙眉沉思。只见对面摇头笑道:“唯一能让他们投鼠忌器的办法,是多杀一点,再多杀一点……再再多杀一点……” 房间里沉默片刻,汤敏杰到了一杯水,喝了一口,语气变得温和:“当然,撇开这边,我主要想的是,虽然打开大门迎接四方宾客,可外头过来的那些人,有很多照样不会喜欢我们,他们擅长写锦绣文章,回去之后,该骂的还是会骂,找各种理由……但这中间只有一样东西是他们掩不住的。” 他道:“天下战乱十多年,数不尽的人死在金人手上,到今天或许几千几万人去了成都,他们看到只有我们华夏军杀了金人,在所有人面前堂堂正正地杀那些该杀之人。这件事情,锦绣文章各种歪理遮掩不住,哪怕你写的道理再多,看文章的人都会想起自己死掉的亲人……” “当然,这只是我的一些想法,具体会怎样,我也说不准。”汤敏杰笑着,“你接着说、你接着说……” 徐晓林随后又说了不少事情,有发生在西南的悲剧,当然更多说的是难得的喜剧,每当说起一些人幸存下来与家人团聚的消息时,他便能看见眼前这干瘦的男人眼角露出的微笑。 过得一阵,他忽然想起来,又提到那段时间闹得华夏军内部都为之愤慨的叛变事件,说起了在伏牛山附近与敌人勾结、占山为王、残害同志的邹旭…… 房间外北风呜咽,天地都是灰色的,在这小小的房间里,汤敏杰坐在那儿静静地听对方说起了许多许多的事情,在他的手中,茶水是带着些许暖意的。他知道在遥远的南方,无数人的努力已经让大地绽放出了新芽。 …… “……女真人的东西路军都已经回到这边,就算没有我们的推波助澜,他们东西两府,接下来也会开战。就让他们打吧,南边的命令,请一定重视起来,不要再添无畏的牺牲。我们的牺牲,毕竟已经太多了。” 这一天的最后,徐晓林再度向汤敏杰做出了叮嘱。 汤敏杰点头。 “我知道的。”他说,“谢谢你。”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千零三章 挣扎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温暖的房间里燃着灯烛,满是药味。 小木桌摆放在堆了厚被褥的大床上,木桌上头已经有数张写了文字的纸张。老人的手颤巍巍的,还在写信,写得一阵,他朝旁边摆了摆手,年纪也已经老迈的大丫鬟便端上了水:“老爷。你不能……”话语之中,微带焦急与哽咽。 “没事。” 水是参水,喝下之后,老人的精神便又好了一些,他便继续开始写字:“……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这几封信,可保我时家子弟在金国多过几年安生日子。没事的。” 老人八十余岁,此时是整个云中府地位最高者之一,也是身在金国地位最为尊崇的汉人之一。时立爱。他的身体已近极限,并非可以医治的伤病,而是躯体老迈,天命将至,这是人躲不过去的一劫,他也早有察觉了。 他的原配早已去世,家中虽有妾室,但老人向来将之当成娱乐,眼下这样的时刻,也不曾将女眷召来伺候,只是让跟随了自己一生、不曾嫁人的老丫鬟守着。这一日他是收到了南面急传的信报,因此从入夜便开始写信——却不是对家人的遗嘱安排,遗嘱那东西早已写了,留不到这时。 几封信函写完,又盖上印章,亲手写上信封,封以火漆。再之后,方才召来了等在屋外的几名时家子弟,将信函交给了他们,授以机宜。 同样的时刻,希尹府上也有不少的人员在做着出发远行的准备,陈文君在会客的厅堂里先后接见了几批上门的客人,完颜德重、完颜有仪兄弟更是在里头挑选好了出征的铠甲与兵器,不少家卫也已经换上了远行的装扮,厨房里则在全力准备出行的粮食。 自宗翰大军于西南惨败的消息传来之后的三个月里,云中府的贵族大都显出一股灰暗颓丧的气息,这灰暗与颓丧有时候会变成暴戾、变成歇斯底里的疯狂,但那灰暗的真相却是谁也无法回避的,直到这天随着消息的传来,城内接到消息的少数人才像是恢复了活力。 之前的时间里,女真溃败归家的西路军与晋地的楼舒婉、于玉麟势力有过短暂的对峙,但不久之后,双方还是初步达成了妥协,剩余的西路军得以安全通过中原,此时大军抵近了雁门关,但回到云中还需要一段时间。 寻常的夜色变得愈发漆黑,到子时左右,城北倒是传出了一阵走水的锣鼓声,不少人从夜里惊醒,随即又继续睡去。到得过寅时左右的凌晨,时府、希尹府以及城内部分地方才先后有队伍骑马出门。 完颜德重与完颜有仪辞别了千叮咛万嘱咐的陈文君,到云中南门附近校场报到集合,时家人此时也已经来了,他们过去打了招呼,询问了时老爷子的身体状况。凌晨的北风中,陆陆续续的还有不少人抵达此处,这中间多有身世尊崇的贵族,如完颜德重、完颜有仪一般被家卫保护着,见面之后便也过来打了招呼。 两个多月以前因为捕杀了华夏军在此地最高情报负责人而立功的总捕满都达鲁站在角落里,他的身份在眼下便完全无人重视了。 整个队伍的人数接近两百,马匹更多,不久之后他们集结完毕,在一名老将的带领下,离开云中府。 队伍离城时尚是黑夜,在城外相对易行的道路上跑了一个多时辰,东面的天色才朦朦亮起来,随后加快了速度。 此时的金人——尤其是有身份地位者——骑马是必须的功夫。队伍一路奔驰,中途仅换马休息一次,到得入夜天色全暗方才停下扎营。第二日又是一路急行,在尽量不使人掉队的前提下,到得这日下午,终于追赶上了另一支朝东北方向前行的队伍。 这支队伍同样是马队,打的是大帅完颜宗翰的旗帜,此时两队合为一队,众人在队伍前方见到了满头白发、身形消瘦的完颜宗翰,另外也有同样风尘仆仆的希尹。 这一次南征,耗时两年之久,大军于西南惨败,宗翰成才的两个儿子斜保与设也马先后战死,眼下回国的西路军主力才至雁门关,没有多少人知道,宗翰与希尹等人已经马不停蹄地奔向东北。 宗翰在归国途中曾经大病一场,但此时已经恢复过来,虽然身体因为病情变得消瘦,可那目光与精神,已经完全恢复成当初那翻手间掌控金国半壁的大帅模样了。考虑到设也马与斜保的死,众人无不肃然起敬。队伍汇合,宗翰也并未让这军队的脚步停下,而是一面骑马前行,一面让时家子弟以及其余众人先后过来叙话。 完颜希尹出门时头发半白,此时已经完全白了,他与宗翰一道接见了这次过来一些主要人物——倒是不包括满都达鲁这些吏员——到得这日夜里,军队扎营,他才在营房里向两个儿子问起家中情况。 德重与有仪两人将这些时日以来云中府的状况以及家中境况一一告知。他们经历的事情毕竟太少,对于西路军惨败之后的许多事情,都感到忧虑。 “……先前东路军凯旋,咱们西边却败了,不少人便觉得事情要遭,这些时日来往城内的客商也都说云中要出事,甚至宗辅那边回来后,故意将几万人马留在了张家口,旁人说起,都道是为了威慑云中,开始亮刀子了……爹,这次大帅上京,为何只带了这样一点人,若是打起来,宗辅宗弼恃强动手……” 过去十余年里,关于女真东西两府之争的话题,所有人都是言之凿凿,到得这次西路军战败,在大部分人眼中,胜负已分,云中府内向着宗翰的贵族们大都心头不宁。完颜德重完颜有仪平日里作为宗亲表率,对外都展现着强大的自信,但此时见了父亲,自然免不了将疑问提出来。 希尹看着两个儿子,笑着摇了摇头:“东西两府之争要解决,与下头的人是无干的,若是到了最后会用军队来解决,此次又何苦出兵南下呢。外头的事,你们无需担心,胜负之机尚在庙堂之上,此次我女真族运所系,因此召你们过来,上京的事,你们要好好看、好好学。” 两个年轻人眼睛一亮:“事情尚有转圜?” “问错了。”希尹还是笑,或许是白日里的旅程累了,笑容中有些疲惫,疲惫中燃烧着火焰,“事情能否有转圜之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这些老东西还没有死,就不会轻言放弃。我是如此,大帅也是如此。” 他并未正面回答儿子的问题,然而这句话说出,完颜德重与完颜有仪两人便都直起了脊梁,感觉火焰在心里烧。也是,大帅与父亲经历了多少事情才到的今天,如今纵然稍有挫败,又岂会却步不前,他们这等年纪犹能如此,自己这些年轻人,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儿子懂了。” 完颜德重神色肃穆的行礼,一旁完颜有仪也无声地受教,希尹拍了拍他们的肩膀,站在门边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不过,也确实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们说起来,是这次西南征程中的见闻,我得跟你们说说,所谓的华夏军是个什么样子,还有这次的战败,究竟……为何而来……” 夜色降下去,北风开始呜咽了。营地里燃烧着火光,在风中摇曳。不少的帐篷里,人们忍着白日里的疲惫,还在处理需要处理的事情,接见一个一个的人,说出需要沟通的事。 云中到上京会宁府,近三千余里的距离,即便队伍全速前进,真要抵达也要二十余日的时间,他们已经经历了惨败、失了先机,可是一如希尹所说,女真的族运系于一身,谁也不会轻言放弃。 **************** “……上京的局势,目前是这个样子的……” 为了等待汤敏杰的安排,徐晓林在云中府又呆了两日。八月十一这天,他匿身的小院子里,汤敏杰将女真这边的情报大致汇总,跟徐晓林详细地说了一遍——精简的重要情报可以编成密报,大致的局势就只能靠记忆力了。 “……女真人先前是氏族制,选皇帝没有南边那么讲究,族中讲究的是能者上。如今虽说先后在位的是阿骨打、吴乞买兄弟,但实际上眼下的金国高层,大都沾亲带故,他们的关系还要往上追两代,大都属于阿骨打的爷爷完颜乌古乃开枝散叶下来。” “完颜乌古乃的儿子很多,到今天比较有出息的一共三家,最出名的完颜劾里钵,他是阿骨打和吴乞买的老爹,现在金国的江山都是他们家的。但是劾里钵的哥哥韩国公完颜劾者,生了儿子叫撒改,撒改的儿子叫宗翰,只要大家愿意,宗翰也能当皇帝,当然眼下看起来不太可能了。” “劾里钵与劾者以外,有个兄弟完颜劾孙封沂国公,劾孙的儿子蒲家奴,你应该听说过,眼下是金国的昃勃极烈,说起来也有当皇帝的资格,但他兄弟姐妹太少,胜算不大。不论如何,金国的下一位皇帝,原本会从这三派里出现。” “这中间,宗翰本是阿骨打之下的第一人,呼声最高。”汤敏杰道,“也是金国的老规矩了,皇位要轮流坐,当年阿骨打去世,按照这个规矩,皇位就应该回到长房劾者这一系,也就是给宗翰当一次。听说原本也是阿骨打的想法,可后来坏了规矩,阿骨打的一帮兄弟,还有长子完颜宗望这些人声势极大,没有将皇位让出去,后来传给了吴乞买。” “这样的事情,暗地里应该是有交易的,或者是安抚宗翰,下一次一定给你当。大伙儿心中肯定也这样猜,东西两府之争的由头自此而来,但这样的承诺你只能信一半,毕竟皇位这东西,就算给你机会,你也得有实力去拿……女真的这第四次南征,多数人本是看好宗翰的,可惜,他遇上了我们。” 汤敏杰笑了笑。 “往日里为了对抗宗翰,完颜阿骨打的几个儿子都很抱团,他的嫡子宗峻没什么能力,当年最厉害的是军神完颜宗望,这是能与宗翰掰手腕的人,可惜死得早了。三子宗辅、四子宗弼,这次领东路军南下的两个杂种,差的是声势,所以他们推出来站在前头的,乃是阿骨打庶出的儿子完颜宗干,眼下金国的忽鲁勃极烈。” “到如今说起来,宗翰战败出局,蒲家奴兄弟姐妹不够多,那么如今声势最盛者,也就是这位忽鲁勃极烈完颜宗干了,他若继位,这皇位又回到阿骨打一家人手上,宗辅宗弼必然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宗翰希尹也就死定了……当然,这中间也有横生枝节。” “过去金国帝位之争明争暗斗,一直是阿骨打一系与宗翰这边的事情,到了这几年,吴乞买给自己的儿子争了一下权力,他的嫡长子完颜宗磐,早几年也被擢升为勃极烈。当然两边都没将他当成一回事,跟宗翰、宗干、蒲家奴这些人比起来,宗磐毫无人望,他升勃极烈,大伙儿顶多也只觉得是吴乞买照顾自己儿子的一点私心,但这两年看起来,情况有些变化。” “趁着两路大军南下,吴乞买中风之后,完颜宗磐一直在招兵买马,私下经营鼓吹,吴乞买的儿子也可以当皇帝,不少投机之人在这两年间拜到他的门下。尽管相比宗翰、宗干等人,他还是没什么优势,可到了最后会怎么样,又有谁知道呢……这中间是可以做文章的……当然,过去一直是卢掌柜在会宁坐镇,更详细的情况,我了解得也不是太多。” 云中与会宁相隔毕竟太远,过去卢明坊隔一段时间过来云中一趟,互通消息,但情况的滞后性仍然很大,并且中间的许多细节汤敏杰也难以充分掌握,此时将整个金国可能的内乱方向大致说了一下,随后道:“另外,听说宗翰希尹等人已经甩开大军,提前动身往会宁去了,这次吴乞买发丧、上京之聚,会很关键。若是能让他们杀个血流成河,对我们会是最好的消息,其意义不亚于一次战场大捷。” 汤敏杰如此说着,望了望徐晓林,徐晓林蹙着眉头将这些事记在心里,随后微微苦笑:“我知道你的想法,不过,若依我看来,卢掌柜当初对会宁最为熟悉,他牺牲之后,我们纵然有意做事,恐怕也很困难了,更何况在如今这种局势下。我出发时,参谋部那边曾有过估计,女真人对汉人的屠杀至少会持续半年到一年,所以……一定要多为同志的性命着想,我在这边呆得不多,不能指手画脚些什么,但这也是我私人的想法。” “你说的是有道理的。” 汤敏杰倒是点了点头,在自己人面前,他并非是强词夺理之人。如今局势下,众人在云中的行动困难都大大增加,更何况是两千里外的上京会宁。 卢明坊,你死得真不是时候…… 他在心中叹息。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千零四章 在地狱里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八月十四,阴天。 汤敏杰领着徐晓林,用奚人的身份通过了城门处的检查,往城外驿站的方向走过去。云中城外官道的道路两旁是灰白的土地,光秃秃的连茅草都没有剩下。 远处有庄园、作坊、简陋的贫民窟,视野中可以看见行尸走肉般的汉奴们活动在那一边,视野中一个老人抱着小捆的木柴缓缓而行,佝偻着身子——就这边的环境而言,那是不是“老人”,其实也难说得很。 更远的地方有山和树,但徐晓林想起汤敏杰说过的话,由于对汉人的恨意,如今就连那山间的树木许多人都不许汉人捡了。视野当中的房舍简陋,就算能够取暖,冬日里都要死去不少人,如今又有了这样的限制,待到大雪落下,这边就委实要变成人间地狱。 他跟随商队上来时也见到了这些贫民区的房舍,当时还不曾感受到如这一刻般的心情。 汤敏杰低着头在旁边走,口中说话:“……草原人的事情,信里我不好多写,回去之后,还请你务必向宁先生问个清楚。虽说武朝当年联金抗辽是做了蠢事,但那是武朝本身孱弱之故,如今西南大战结束,往北打还要些时日,这边驱虎吞狼,未尝不可一试。今年草原人过来,不为夺城,专去抢了女真人的军械,我看他们所图也是不小……” “此事我会详细转达。”有关草原人的问题,可能会变成将来北地工作的一个大方针,徐晓林也明白这其中的关键,只是随后又有些疑惑,“不过这边的工作,这边原本就有临时决断的权力,为何不先做判断,再转达南边?” “对于草原人,宁先生的态度有些怪,当初没说清楚,我怕会错了意,又或者其中有些我不知道的关窍。” 汤敏杰说着,与徐晓林大致提了一提。当初宁先生曾去过西夏一趟,回来之后对于草原那边只说当成敌人即可。只不过当时这帮草原人不曾涉足中原,也没有发生上半年围困云中的事件,宁毅那边的判断可能也显得简单了一些,眼下有了更具体的情况,自然可以有新的应对办法。 “……云中原本也算是大城,不过随着宗翰将‘西朝廷’放在了这里,又添了百十万抓来的汉人,早些年城里便住不下去了,添了外头这些村子和作坊。上半年草原人来时,城外的汉奴跑进城了一小部分,其余大多被俘虏了,赶着围在城外头,周围的庄子多数都被烧了一遍……” 见徐晓林的目光在看这一片的景象,汤敏杰随后也对周围介绍了一遍。 “……草原人的目的是丰州那边储藏着的军械,因此没在这边做大屠杀,离开之后,不少人还是活了下来。不过那又怎么样呢,周围本来就不是什么好房子,烧了之后,这些重新弄起来的,更难住人,如今柴禾都不让砍了。与其如此,不如让草原人多来几遍嘛,他们的马队来去如风,攻城虽不行,但长于野战,而且喜欢将死去几日的尸体扔进城里……” “……当时的云中有时立爱坐镇,瘟疫没发起来,其他的城多半防不住,待到人死得多了,幸存下来的汉人,说不定还能好过一些……” 汤敏杰絮絮叨叨,话语平静得犹如西南妇人在路上一面走一面拉家常。若在往日,徐晓林对于引来草原人的后果也会产生众多想法,但在目睹那些佝偻身影的此刻,他倒是陡然明白了对方的心境。 此后又聊了一路,到得距离驿站不远的地方与先前安排好的奚人商队汇合,汤敏杰与那商队老大沟通一番,又回来叮嘱了几句路途上的注意事项。两人在灰蒙蒙的天幕下分开了,徐晓林最后回头看时,那道看起来毫不起眼的身影已经汇入众多前去云中的行人之中,转眼间看不到了。 …… 通过城门的检查,随后穿街过巷回去居住的地方。天上看来快要下雨,道路上的行人都走得匆忙,但由于北风的吹来,路上泥泞中的臭味倒是少了几分。 接近暂居的破旧街道时,汤敏杰按照惯例地放慢了脚步,随后绕行了一个小圈,检查是否有跟踪者的迹象。 天阴欲雨,路上的人倒是不多,因此判断起来也更加简单一些,只是在接近他居住的破旧院落时,汤敏杰的脚步微微缓了缓。一道衣衫破旧的黑色身影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地前行,在院门外的屋檐下瘫坐下来,似乎是想要籍着屋檐避雨,身体蜷缩成一团。 汤敏杰的脑海中闪过疑惑,缓缓走着,观察了片刻,只见那道身影又挣扎着爬起来,摇摇晃晃的前行。他松了口气,走向院门,视野一侧,那身影在路边迟疑了一下,又走回来,可能是看他要开门,快走两步要伸手抓他。 “救命……” 汤敏杰身体一偏避开对方的手,那是一名身形憔悴瘦弱的汉人女子,脸色苍白额上有伤,向他求救。 “救命、善人、救命……求你收留我一下……” 十余年来金国陆陆续续抓了数百万的汉奴,拥有自由身份的极少,初时是如同猪狗一般的苦力妓户,到如今仍能幸存的不多了。后来几年吴乞买禁止随意屠杀汉奴,一些大户人家也开始拿他们当丫鬟、家丁使用,环境稍微好了一些,但无论如何,会给汉奴自由身份的太少。结合眼下云中府的环境,按照常理推断便能知道,这女子应该是某人家中熬不下去了,偷跑出来的奴隶。 街巷的那边有人朝这边过来,一时间似乎还没有发现这里的状况,女子的神色愈发着急,干瘦的脸上都是泪水,她伸手拉开自己的衣襟,只见右边肩头到胸口都是伤痕,大片的血肉已经开始溃烂、发出渗人的臭气。 她哭着说道:“他们抓我回去,我就要死了……求善人收留……” 汤敏杰看着她,他无法分辨这是不是别人设下的陷阱。 道路那头不知哪一家的家丁们朝这边奔跑过来,有人推开汤敏杰,随后将那女子踢倒在地,开始拳打脚踢,女人的身体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叫了几声,随后被人绑了链子,如猪狗般的拖回去了。 不是陷阱……这一下可以确定了。 汤敏杰木然地看着这一切,那些家丁过来质问他时,他从怀中拿出户籍文契来,低声说:“我不是汉人。”对方这才走了。 天上下起冰冷的雨来。 开门回家,关上门。汤敏杰匆匆地去到房内,找出了藏有一些关键信息的两本,用布包起后放入怀里,随后披上蓑衣、斗笠出门。关上院门时,视野的一角还能看见方才那女子被殴打留下的痕迹,地面上有血渍,在雨中缓缓地混入路上的黑泥。 他看了一眼,随后没有停留,在雨中穿过了两条街巷,以约定的手法敲打了一户人家的后门,随后有人将门打开,这是在云中府与他配合已久的一名副手。 谍报工作进入休眠阶段的命令此时已经一层层地传下去了,这是汤敏杰与他约好了的见面。进入房间后稍作检查,汤敏杰开门见山地说出了自己的意图。 “从今日开始,你临时接替我在云中府的一切工作,有几份关键信息,我们做一下交接……” 汤敏杰说着,将两本从怀里拿出来,对方目光疑惑,但首先还是点了点头,开始认真记下汤敏杰说起的事情。 整个过程持续了好一阵,随后汤敏杰将也郑重地交给对方,事情做完,副手才问:“你要干什么?” “我去一趟上京。”汤敏杰道。 副手皱了皱眉:“不是先前就已经说过,此时即便去上京,也难以插手大局。你让大家保命,你又过去凑什么热闹?” “第一手情报看得仔细一些,虽然当时插手不了,但往后更容易想到办法。女真人东西两府可能要打起来,但可能打起来的意思,就是也有可能,打不起来。” 副手皱了皱眉:“……你别鲁莽,卢掌柜的风格与你不同,他重于情报收集,弱于行动。你到了上京,若是情况不理想,你想硬上,会害死他们的。” “我不会硬来的,放心。” 对方目光望过来,汤敏杰也回望过去,过得片刻,那目光才无奈地收回。汤敏杰站起来。 “那就这样,保重。” “北行两千里,你才要保重。” 副手说着。 在送他出门的过程里,又忍不住叮嘱道:“这种局面,他们一准会打起来,你看就可以了,什么都别做。” “知道了,别婆婆妈妈。” …… 一路回到居住的院外,雨渗进蓑衣里,八月的天气冷得惊人。想一想,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中秋月圆,可又有多少的月亮真他妈会圆呢? 汤敏杰在院子外站了片刻,他的脚边是先前那女子被殴打、流血的地方,此刻一切的痕迹都已经混入了黑色的泥泞里,再也看不见,他知道这就是在金国土地上的汉人的颜色,他们中的一部分——包括自己在内——被殴打时还能流出红色的血来,可迟早,都会变成这个颜色的。 第二天八月十五,汤敏杰启程北上。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千零五章 君应有语 渺万里层云(上)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虽是南方所谓金秋的八月,但金地的北风不息,越往上京过去,气温越显寒冷,雪花也快要落下来了。 好在宗翰队伍里的金人都是饱经风雪的战士,气温虽然下降,但大衣一裹、狐裘一披,北地的冷意反倒比南方的湿冷要好受得多。满都达鲁便不止一次地听这些军中将领说起了在江南时的光景,夏秋两季尚好,唯冬春时的寒冷伴着水汽一阵阵往衣服里浸,委实算不得什么好地方,果然还是回家的感觉最好。 总共近两千人的马队沿着去上京的官道一路前行,偶尔便有附近的勋贵前来拜会粘罕大帅,私下里商议一番,这次从云中出发的众人也陆陆续续地得了大帅或是谷神的接见,这些人家中族内多有关系,乃是不久后于上京走动串联的关键人物。 满都达鲁却并无太多背景,他是到八月十七这天才在路途当中被召见几人之一,召他来的是谷神希尹。双方虽然地位相差悬殊,但先前也曾有过数次见面,这次让他来,为的不是上京的事,而是向他了解这两年多以来云中私底下发生的诸多问题。 “……关于云中这一片的问题,在出征之前,原本有过一定的考虑,我也曾经跟各方打过招呼,有什么想法,有什么矛盾,等到南征归来时再说。但两年以来,照我看,人心浮动得有些过了。” 军队在前进,完颜希尹骑在马上,与一旁的满都达鲁说话。 “大帅与我不在,一些人私下里受了挑拨,迫不及待,刀剑相向,这中间是有蹊跷的,但是到现在,文上说不清楚。包括前年七月发生在齐家、时远济身上的那件事。又不是战场,乱了半座城,死了好几百人,虽然时老大人压下来了,但我想听听你的看法。谁干的——你觉得是谁干的,怎么干的,都可以详细说一说……” 周围蹄音阵阵传来。这一次前往上京,为的是帝位的所属、东西两府博弈的胜负问题,而且由于西路军的战败,西府失势的可能几乎已经摆在所有人的面前。但随着希尹这这番提问,满都达鲁便能明白,眼前的谷神所考虑的,已经是更远一程的事情了。 他稍作沉思,随后开始讲述当年云中事件里发现的种种蛛丝马迹。 “……这些年活跃在云中附近的匪人不算少,求财者多有、复仇泄愤者亦有,但以卑职所见,绝大部分匪人行事都算不得缜密。十数年来真要说善绸缪者,辽国余孽当中曾有如萧青之流的数人,而后有过去武朝秘侦一系,只是萧青三年前已授首,武朝秘侦,自失了中原后名存实亡,先前曾兴起的大盗黄干,私底下有传他是武朝安排过来的首领,只是常年未得南方联系,后来落草为寇,他劫下汉奴送往南方的行径看来也像,只是两年前内讧身死,死无对证了……” “除萧青、黄干这两拨人,剩下的自然是黑旗匪人,这些人行事缜密、分工极细,这些年来也确实做了不少大案……前年云中事件牵涉极大,对于是否他们所谓,卑职不能确定。当中确实有不少蛛丝马迹看起来像是黑旗所谓,譬如齐砚在中原便与黑旗结下过大仇,惨剧爆发之前,他还从南面要来了一些黑旗军的俘虏,想要虐杀泄愤,要说黑旗想杀齐砚的心思,这是一定有的……” “……惨案爆发之后,卑职勘察火场,发现过一些疑似人为的痕迹,例如齐砚与其两位曾孙躲入水缸之中避险,后来是被大火活生生煮死的,要知道人入了热水,岂能不奋力挣扎爬出来?要么是吃了药浑身乏力,要么就是水缸上压了东西……另外虽然有他们爬入水缸盖上盖子而后有东西砸下来压住了盖子的可能,但这等可能毕竟太过巧合……” “当然,这件事后来关系到时老大人,完颜文钦那边的线索又指向宗辅大人那边,下头不许再查。此事要说是黑旗所为,不怪,但另一方面,整件事情环环相扣,牵扯极大,一边是由一位叫戴沫的汉奴摆弄了完颜文钦,另一边一场算计又将各路匪人连同时老大人的孙子都囊括进去,即便从后往前看,这番算计都是极为困难,因此未作细查,卑职也无法确定……” 一旁的希尹听到这里,道:“若是心魔的弟子呢?” 满都达鲁道:“南面皆传那心魔厉害,有蛊惑人心之能,但以卑职看来,即便蛊惑人心,也必定有迹可循。只能说,若前年齐家之事乃是黑旗中人蓄意安排,此人手段之狠、心机之深,不容小觑。” 希尹笑了笑:“后来毕竟还是被你拿住了。” 满都达鲁想了想:“不敢欺瞒大人,卑职杀死的那一位,虽然确实也是黑旗于北地的首领,但似乎长期居住于上京。按照这些年的探查,黑旗于云中另有一位厉害的首领,乃是匪号叫做‘小丑’的那位。虽然难以确定齐家惨案是否与他有关,但事情发生后,此人居中串联,私下里以宗辅大人与时老大人发生嫌隙、先下手为强的谣言,很是煽动过几次火拼,死伤不少……” “捡你察觉出有蹊跷的事情,详细说一说。” “是……” 队伍一路前行,满都达鲁将两年多以来云中的许多事情梳理了一遍。原本还担心这些事情说得过于絮叨,但希尹细细地听着,偶尔还有的放矢地询问几句。说到最近一段时间时,他询问起西路军战败后云中府内杀汉奴的情况,听到满都达鲁的描述后,沉默了片刻。 “……这世上啊,再温顺的狗逼急了,都是会咬人的,汉人过去软弱,十多二十年的欺辱,人家终究便打出一个黑旗来了。达鲁啊,将来有一天,我大金与黑旗,必有一场决定性的大战,在这之前,掳来北地的汉人,会为我们种地、为我们造东西,就为了一点意气,非得把他们往死里逼,那迟早也会出现一些不怕死的人,要与我们作对。齐家惨案里,那位鼓动完颜文钦做事,最终酿成惨剧的戴沫,或许就是这样的人……你觉得呢?” 希尹偏过头来看着他,满都达鲁拱手行礼:“大人说得极是。” “我听说,你抓住黑旗的那位首领,也是因为借了一名汉人女子做局,是吧?” “确实。”满都达鲁道,“不过这汉女的情形也比较特别……” 他将那汉女的情况介绍了一遍,希尹点头:“这次上京事毕,再回到云中后,如何对抗黑旗奸细,维持城中秩序,将是一件大事。对于汉人,不得再多造杀戮,但如何好好的管住他们,甚至于找出一批可用之人来,帮我们抓住‘小丑’那拨人,也是要好好考虑的一些事,至少时远济的案子,我想要有一个结果,也算是对时老大人的一点交代。” 满都达鲁低着头,希尹伸出马鞭,在他肩上点了点:“回去之后,我属意你主理云中安防巡捕一切事宜,该如何做,这些时日里你要好好想一想。” 热血涌上满都达鲁的脑门,他翻身下马半跪称谢,希尹笑着挥了挥手:“无需多礼,上来吧,咱们再走一程!” 满都达鲁几步上马,跟了上去。 …… 宗翰与希尹的队伍一路北行,路途之中,众人的情绪有豪迈也有忐忑。满都达鲁原本过来只是在谷神面前接受一番询问,此时既升了官,对于大帅等人接下来的命运就不免更为关心起来,忐忑不已。 外头有传言,先帝吴乞买此时在上京已然驾崩,只是新帝人选未定,京中秘不发丧,等着宗翰希尹等人到了再行决断。可这样的事情哪里又会有那样好说,宗辅宗弼两人凯旋回京,眼下必然已经在上京活动起来,只要他们说服了京中众人,让新君提前上位,说不定自己这支不到两千人的队伍还没有抵达,就要遭遇数万大军的包围,到时候即便是大帅与谷神坐镇,遭遇帝王更替的事情,自己一干人等恐怕也难有幸理。 作为一直在中下层的老兵和捕头,满都达鲁想不清楚京中正在发生的事情,也想不到到底是谁挡住了宗辅宗弼必然的发难,但是在每晚扎营的时候,他却能够清晰地察觉到,这支军队也是随时做好了作战甚至突围准备的。说明他们并不是没有考虑到最坏的可能。 “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了……” 事已至此,担心是必然的,但满都达鲁也只好每日里磨刀准备、备好干粮,一方面等待着最坏可能的到来,另一方面,期待大帅与谷神英雄一世,终究能够在这样的局面下,力挽狂澜。 八月二十四,天空中有小雪降下。袭击并未到来,他们的队伍接近沈州地界,已经走过一半的路途了…… …… 同一时刻,数千里外的西南成都,秋日的阳光和煦而温暖。环境僻静的卫生院里,宁忌从外头匆匆地回来,手中拿着一个小包裹,找到了顾大婶:“……你帮我转交给她吧。” 他大概介绍了一遍包裹里的东西,顾大婶拿着那包裹,有些迟疑:“你怎么不自己给她……” “谁给她都一样吧,本来就是她的。顾大婶你跟她都是女的,比较好说。我还得收拾东西,明天就要回张村了。” 顾大婶笑起来:“你还真回去读啊?” “嗯,不回去我娘会打我的。”宁忌伸手蹭了蹭鼻子,随后笑起来,“而且我也想我娘和弟弟妹妹了。” “那……不去跟她道个别?” “嗯,我待会去看看……跟她有什么好道别的……” 宁忌蹦蹦跳跳地进去了,留下顾大婶在这边微微的叹了口气。 …… 下午的阳光正斜斜地洒进院落里,透过敞开的窗户落进来,过得一阵,换上白色大夫服的小军医敲响了病房的门,走了进来。 “龙大夫你来啦。” 坐在床上的曲龙珺朝少年露出了一个笑容。 时间过去了一个月,两人之间并没有太多的交流,但曲龙珺总算克服了恐惧,能够对着这位龙大夫笑了,于是对方的脸色看起来也好一些。朝她自然地点了点头。 “嗯,替你把个脉。” 他在床边坐下来,曲龙珺伸出手去,让对方的手指落在她的手腕上,随后又有几句惯例般的询问与交谈。一直到最后,曲龙珺说道:“龙大夫,你今天看起来很高兴啊?” “我哥哥要成亲了。” “哦,恭喜他们。” 他们的交流,就到这里……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千零六章 君应有语 渺万里层云(下)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八月下旬,背后受的刀伤已经渐渐好起来了,除了伤口常常会觉得痒以外,下地走路、吃饭,都已经能够轻松应付。 被安置在的这处医馆位于成都城西面相对僻静的角落里,华夏军称之为“卫生院”,按照顾大婶的说法,未来可能会被“调整”掉。或许是因为位置的原因,每日里来到这边的伤病员不多,行动方便时,曲龙珺也悄悄地去看过几眼。 她所居住的这边小院安置的都是女病人,隔壁两个房间偶尔有病人过来休息、吃药,但并没有像她这样伤势严重的。一些本地的居民也并不习惯将家中的女子放在这种陌生的地方养病,因此往往是拿了药便回去。 曲龙珺倒是再没有这类顾虑了。 呆在这边一个月的时间里,曲龙珺先是茫然、恐惧,后来心中渐渐变得安静下来。虽然并不知道华夏军最后想要怎么处置她,但一个月的时间下来,她也已经能够感受到卫生院中的人对她并无恶意。 大部分时间,她在这边也只接触了两个人。 管理卫生院的顾大婶胖胖的,看来和蔼,但从话语之中,曲龙珺就能够分辨出她的从容与不简单,在一些说话的蛛丝马迹里,曲龙珺甚至能够听出她曾经是拿刀上过战场的巾帼女子,这等人物,过去曲龙珺也只在戏文里听说过。 除了因为同是女子,照顾她比较多的顾大婶,另外便是那脸色随时看起来都冷冷的龙傲天小大夫了。这位武艺高强的小大夫虽然杀人如麻,平日里也有些不苟言笑,但相处久了,放下最初的畏惧,也就能够感受到对方所持的善意,至少不久之后她就已经明白过来,七月二十一凌晨的那场厮杀结束后,正是这位小大夫出手救下了她,而后似乎还担上了一些干系,因此每日里过来为她送饭,关心她的身体状况有没有变好。 《妇女也顶半边天》的那本似乎也是他送的,后来又出现了几本教人织布做工、经营小生意赚钱的籍。 她自小是作为瘦马被培养的,私下里也有过心怀忐忑的猜测,例如两人年龄相仿,这小杀神是不是看上了自己——虽然他冷冰冰的很是可怕,但长得其实挺好看的,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挨揍…… 至于另一个可能,则是华夏军做好了准备,让她养好伤后再逼着她去其他地方当奸细。若是如此,也就能够说明小大夫为什么会每天来查问她的伤情。 这两个想法压在心底,一时间倒也无法确定,只是偶尔想起,惴惴不安。 八月二十四这天,进行了最后一次问诊,最后的交谈里,说起了对方哥哥要成亲的事情。 离开房间之后,走在院子里的小大夫回头朝这边门口看了几眼,在他的年纪上,还难以对某些朦胧的情绪做出具体的分析。房间里的少女,自然也没有注意到这一幕,对她而言,这也是简简单单的一个下午而已。 八月二十五,小大夫没有过来。 到得二十六这天,顾大婶才拿了一个小包裹到房间里来。 “这是要转交给你的一些东西。” 顾大婶说,随后从包裹里拿出一些银票、地契来,中间的一些曲龙珺还认得,这是闻寿宾的东西。她的身契被夹在这些单据当中,顾大婶拿出来,顺手撕掉了。 “你的那个义父,闻寿宾,进了成都城想要图谋不轨,说起来是不对的。不过这边进行了调查,他终究没有做什么大恶……想做没做成,然后就死了。他带来成都的一些东西,原本是要充公,但小龙那边给你做了申诉,他虽然死了,名义上你还是他的女儿,这些财物,应当是由你继承的……申诉花了不少时间,小龙这些天跑来跑去的,喏,这就都给你拿来了。” 闻寿宾在外界虽不是什么大豪门、大财主,但多年与富户打交道、贩卖女子,积累的家当也相当可观,且不说包裹里的地契,只是那价值数百两的金银票据,对普通人家都算是受用半生的财富了。曲龙珺的脑中嗡嗡的响了一下,伸出手去,对这件事情,却委实难以理解。 “这是……”曲龙珺伸出手,“龙大夫给我的?” “是你义父的遗产。”顾大婶道。 “可是……” 她脑子一团乱,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原本也已经做好了许多人对他有所贪图的准备,最好的结果是那龙家小大夫看上了她,比较坏的结果自然是让她去当奸细,这其中还有种种更坏的结果她不曾仔细去想。可是,将这些东西全给了她,这是为什么? 她思绪混乱地想了片刻,抬头道:“……小龙大夫呢,怎么他不来给我,我……想谢谢他啊……” “小龙啊。”顾大婶露出个叹息的神态,“他昨日便已经走了,前天下午不是跟你道别了吗?” “……他说他哥哥要成亲。” “嗯,就是成亲的事情,他昨天就赶回去了,成亲之后呢,他还得去学堂里念,毕竟年纪不大,家里人不许他出来乱跑。所以这东西也是托我转交,应该有一段时间不会来成都了。” “读……”曲龙珺重复了一句,过得片刻,“可是……为什么啊?” “什么为什么?” “你们……华夏军……你们到底想怎么处置我啊,我毕竟是……跟着闻寿宾过来捣乱的,你们这……这个是……” 她的话语纷乱,眼泪不自觉的都掉了下来,过去一个月时间,这些话都憋在心里,此时才能出口。顾大婶在她身边坐下来,拍了拍她的手掌。 “你又没做坏事,这么小的年纪,谁能由得了自己啊,如今也是好事,往后你都自由了,别哭了。” “那我以后要走呢……” “走……要去哪里,你都可以自己安排啊。”顾大婶笑着,“不过你伤还未全好,将来的事,可以细细想想,之后不论是留在成都,还是去到其他地方,都由得你自己做主,不会再有人像闻寿宾那样约束你了……” 曲龙珺坐在那儿,眼泪便一直一直的掉下来。顾大婶又安慰了她一阵,随后才从房间里离开。 犹如陌生的大海从四面八方汹涌包裹而来。 对于顾大婶口中说的那句“自由了”,她只感到陌生,轻飘飘的有些把握不住重量。虽然只有十六岁,但自记事时起,她便一直处于别人的支配下活着,初时有父亲母亲,父母死后是闻寿宾,在过去的轨迹里,倘若有一天她被卖出去,支配她一生的,也就会变成买下她的那位良人,到更远的时候也许还会依附于子嗣活着——大家都这样活,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待到闻寿宾死了,初时感到害怕,但接下来,无非也是落入了黑旗军的手中。人生之中明白没有多少反抗余地时,是连恐惧也会变淡的,华夏军的人无论是看上了她,想对她做点什么,或是想利用她做点什么,她都能够清晰地理解,实际上,多半也很难做出反抗来。 然而……自由了? 她想起面孔冷冰冰的小龙大夫,七月二十一那天的凌晨,他救了她,给她治好了伤……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连话都没有多说几句,而他如今……已经走了…… ……为什么啊? 病房的柜子上摆放着几本,还有那一包的字据与银钱,加在她身上的某些无形之物,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她对于这片天地,都觉得有些无法理解。 她想起死去的父亲母亲。 有时候也想起七月二十一那天的一些记忆,想起依稀是龙大夫说的那句话。 “……小贱狗,你看起来好像一条死鱼哦……” 我们之前认识吗? 我为什么是小贱狗啊? 我们没有见过吧? 为什么骂我啊…… 这些疑惑藏在心里头,一层层的积淀。而更多陌生的情绪也在心中涌上来,她触摸床铺,触摸桌子,有时候走出房间,触摸到门框时,对这一切都陌生而敏感,想到过去和将来,也觉得分外陌生…… 这天夜晚在房间里不知道哭了几次,到得天明时才渐渐地睡去。如此又过了两日,顾大婶只在吃饭时叫她,小大夫则一直没有来,她想起顾大婶说的话,大概是再也见不着了。 到得八月二十九这天,或许是看她在院子里闷了太久,顾大婶便带着她出去逛街,曲龙珺也答应下来。 自来到成都时起,曲龙珺便被关在那小院子里,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此时细细游览,才能够感觉到西南街头的那股生机盎然。这边不曾经历太多的战火,华夏军又一度击败了来势汹汹的女真侵略者,七月里大量的外来者进入,说要给华夏军一个下马威,但最终被华夏军好整以暇,整得服服帖帖的,这一切都发生在所有人的面前。 到的八月,阅兵式上对女真俘虏的一番审判与处刑,令得无数围观者热血沸腾,此后华夏军召开了第一次代表大会,宣告了华夏人民政府的成立,发生在城内的比武大会也开始进入高潮,之后开放征兵,吸引了无数热血男儿来投,据说与外界的众多生意也被敲定……到得八月底,这充满活力的气息还在延续,这是曲龙珺在外界从未见过的情景。 不过在眼下的一刻,她却也没有多少心情去感受眼下的一切。 “顾大婶。”走过某处街头时,曲龙珺向她询问道:“小龙大夫……其实是华夏军中哪户显赫人家的子弟吧?” 顾大婶笑着看他:“怎么了?喜欢上小龙了?” 曲龙珺不好意思地笑:“不是,只不过这两日细细想来,他能办到那样多的事情,在华夏军中,想必不止是一个小军医而已。” 过去的那些日子想好了逆来顺受,于是对于诸多细节也就没有深究。这两日思维活跃起来,再回头看时,便能发现种种的不同寻常,自己再怎么说也是跟随闻寿宾过来作乱的坏人,他一个小军医,怎能说不追究就不追究,而且那些地契银票看来简单,加起来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华夏军就算讲道理,也不至于如此爽快地就让自己这个“义女”继承到遗产。 只见顾大婶笑着:“他的家庭,确实要保密。” “那我便不问了。”曲龙珺露出笑容,点了点头。 时间过了八月,进入九月。 曲龙珺在卫生院当中开始学着帮忙。 心中初时的迷惑过去后,更为具体的事情涌到她的眼前。 她偶尔想起死去的父亲。 父亲是死在华夏军手上的。 虽然在过去的时间里,她一直被闻寿宾安排着往前走,落入华夏军手中之后,也只是一个再孱弱不过的少女,不必过度思考关于父亲的事情,但到得这一刻,父亲的死,却不得不由她自己来面对了。 卫生院里顾大婶对她很好,许许多多不懂的事情,也都会手把手地教她,她也已经大概接受了华夏军并非坏人这个概念,心中甚至想要长久地在成都这一片太平的地方留下来。可每当认真思考这件事情时,父亲的死也就以更为明显的形态浮现在眼前了。 为此迷惑了许久。 她也偶尔看,看《妇女能顶半边天》那本里的讲述,看其他几本上说的谋生技能。这一切都很难在短期内掌握住。看这些时,她便想起那面容冷冰冰的小大夫,他为什么要留下这些,他想要说些什么呢?为什么他取回来的闻寿宾的东西里,还有江南那边的地契呢? 她又想起小大夫的家世,他是华夏军中哪个大户人家的子弟吧? ……或许不会再见了。 如此这般,九月的时光渐渐过去,十月到来时,曲龙珺鼓起勇气跟顾大婶开口辞行,随后也坦诚了自己的心事——若自己还是当初的瘦马,受人支配,那被扔在哪里就在哪里活了,可眼下已经不再被人支配,便无法厚颜在这里继续呆下去,毕竟父亲当年是死在小苍河的,他虽然不堪,为女真人所驱使,但无论如何,也是自己的父亲啊。 听完了这些事情,顾大婶劝说了她几遍,待发现无法说服,终于只是建议曲龙珺多久一些时日。如今虽然女真人退了,各地一时间不会起兵戈,但剑门关外也绝不太平,她一个女子,是该多学些东西再走的。 曲龙珺如此又在成都留了半月时光,到得十月十六这日,才跟顾大婶大哭了一场,准备跟随安排好的商队离开。顾大婶终于哭丧着脸骂她:“你这蠢女子,将来俺们华夏军打到外头去了,你莫非又要逃跑,想要做个不食周粟的蠢蛋么。” 曲龙珺从怀中拿出那本《妇女也顶半边天》的来:“我如今留下来,便从头到尾都是受了你们的施舍,若有一天我在外头也能靠自己活下来,真的能顶半边天,那便都是靠自己的本领了,我的爹爹或许便能原谅我了啊。” 顾大婶便又骂了她几句,随后与她做了将来一定要回来再看看的约定。 这一刻成都城外的风正卷起远行的扬尘,胖胖的顾大婶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看似柔弱、习惯了逆来顺受的少女才脱了奴籍,便显出了如此的倔强。但细细想来,这样的倔强与一度扮成“龙傲天”的小少年,也有着些许的类似。 她依靠过往的技艺,打扮成了朴素而又有些难看的样子,随后跟了远行的商队启程。她能写会算,也已跟商队掌柜约定好,在途中能够帮他们打些力所能及的小工。这里或许还有顾大婶在背后打过的招呼,但无论如何,待离开华夏军的范围,她便能因此稍稍有些一技之长了。 马车咕噜噜的,迎着上午的阳光,朝着远方的山岭间驶去。曲龙珺站在装满货物的马车上朝后方招手,渐渐的,站在城门外的顾大婶终于看不到了,她在车辕上坐下来。 车队一路向前。 小贱狗啊…… 不知什么时候,似乎有粗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她回过头,远远的,成都城已经在视野中变成一条黑线。她的眼泪陡然又落了下来,许久之后再转身,视野的前方都是未知的道路,外头的天地野蛮而凶残,她是很害怕、很害怕的。 她揉了揉眼睛。 “你才是小贱狗呢……” 微带哽咽的声音,散在了风里。 …… 十月底,顾大婶去到张村,将曲龙珺的事情告诉了还在上学的宁忌,宁忌先是目瞪口呆,随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你怎么不拦住她呢!你怎么不拦住她呢!她这下要死在外头了!她要死在外头了——” 这天下正是一片乱世,那样娇滴滴的女孩子出去了,能够怎么活着呢?这一点即便在宁忌这里,也是能够清楚地想到的。 …… 同一时刻,风雪呼号的北方大地,寒冷的上京城。一场复杂而庞大权力博弈,正在出现结果。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千零七章 千山暮雪(上)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天气阴沉,屋外呼号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了。 不大的房间里,面容消瘦、胡须满脸的汤敏杰捧着茶杯正蜷在炉灶边发呆,陡然间惊醒过来时。他抬起头,听着外头变得寂静的天地,喝了口水,伸手抹掉地面炉灰上的一些图案之后,才慢慢站了起来。 艰难地推开房门,屋外的风雪已经停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才逐渐在耳边开始出现,随后是街道上的人声、并不多的脚步声。 看天色是下午,不知道是什么时辰。汤敏杰关上门,在内心之中计算了一下,回头开始整理出门的大衣。 帽子戴上时,生了冻疮的耳朵痛得不行,恨不得伸手撕掉——在北方就是这点不好,年年冬天的冻疮,手指、脚上、耳朵全都会被冻坏,到了上京之后,这样的状况愈演愈烈,感觉手脚之上都痒得不能要了。 卢明坊在这方面就好很多。其实如果早考虑到这一点,应该让自己回南边享几天福的,以自己的机警和才华,到后来也不会被满都达鲁阴了,落得他那副德行。 他如此想着,有些艰难地戴上了手套,随后再披上一层带围巾的破斗篷,整个人已经不怎么看得出特征来了。 这却是大雪天的好处之一,街头上的人都尽量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很难看出来谁是谁。当然,由于卢明坊在上京的行动相对克制,没有在明面上大肆捣乱,这边城中对于居民的盘查也相对放松一些,他有奚人的户籍在,多数时候不至于被人刁难。 离开暂居的房门,沿着满是积雪的道路朝南边的方向走去。这一天已经是十月二十一了,从八月十五启程,一路赶到上京,便已经是这一年的十月初。原本以为吴乞买驾崩如此之久,东西两府早该厮杀起来,以决出新皇帝的所属,然而整个事态的进展,并没有变得如此理想。 处于并不了解的原因,吴乞买在驾崩之前,修改了自己曾经的遗诏,在最后的诏中,他收回了自己对下一任金国帝王的授命,将新君的选择交由完颜氏各支宗长以及诸勃极烈议后以投票选出。 这样的议事曾经是女真一族早些年仍处于部族联盟阶段的方法,理论上来说,眼下已经是一个国家的大金遭遇这样的变故,非常有可能就此流血分裂。然而整个十月间,上京确实气氛肃杀,甚至几度出现军队的紧急调动、小规模的厮杀,但真正波及全城的大流血,却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被人遏制住了。 来到上京二十天的时间,断断续续的打听之中,汤敏杰也大致弄清楚了这边事情的轮廓。 眼下的上京城,正处于一片“三国鼎立”的僵持阶段。就如同他曾经跟徐晓林介绍的那样,一方是背后站着宗辅宗弼的忽鲁勃极烈完颜宗干,一方是吴乞买的嫡子完颜宗磐,而属于第三方的,便是九月底抵达了上京的宗翰与希尹。 理论上来说,宗翰这边已经失去成为下一任金帝的可能,甫一抵京,他们便首先约见了居于劣势、却仍旧有了不小声势的完颜宗磐;随后,往各家各户拜访,开始渲染华夏军在西南的进步与可怕;口头上则要求金国各支必须搁置今天的争端,选出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帝王,以应付接下来可能从南方杀上的大威胁。 这样的事情若非是宗翰、希尹这等人物说出,在上京的金人当中可能得不到任何人的理会。但无论如何,宗翰为金国厮杀的数十年,确实给他积累了巨大的声名与威势,旁人或许会怀疑其他的事情,但在阿骨打、吴乞买、宗望、娄室等人皆已身去的此刻,却无人能够真正的质疑他与希尹在战场上的判断,并且在金国高层仍旧幸存的众多老人心中,宗翰与希尹对大金的一片拳拳之心,也终究有几分重量。 如此这般,上京城内微妙的平衡一直维系下来,在整个十月的时间里,仍未分出胜负。 当然,若要论及细节,整个事态就远不止这么一点点的描写可以概括了。从九月到十月间,数不尽的谈判与厮杀在上京城中出现,由于这次完颜一族各支宗长都有投票权,一些德高望重的长辈也被请了出来四处游说,游说不成、自然也有威胁甚至以杀人来解决问题的,这样的平衡有两次差点因失控而破局,然而宗翰、希尹在其中奔走,又每每在危机关头将一些关键人物拉到了自己这边,按下了局势,并且更加广泛地抛售着他们的“黑旗威胁论”。 如果上京有一套长于行动的班子,又或者事情发生在云中城内,汤敏杰说不得都要铤而走险一次。但他所面对的状况也并不理想,尽管接下来卢明坊的职务来到这边,但他跟卢明坊当初在这边的情报络并不熟悉,在“进入休眠”的方针之下,他其实也不想将这边的同志大规模的唤醒起来。 来到上京这么久,信得过的情报来源只有一个,而且出于谨慎考虑,双方的往来断断续续,真要说第一手消息,极难得到。当然,反正得到了也没有行动队——这样想想也就释然了。 离开这边平民区的小巷子,进入大街时,正有某个王公家的车驾驶过,士兵在附近净道。汤敏杰与一群人跪在路旁,抬头看时,却是完颜宗辅的大马车在士兵的拱卫下匆匆而去,也不知道又要发生什么事。 这小小的插曲后,他起身继续前行,转过一条街,来到一处相对僻静、满是积雪的小广场边上。他兜了手,在附近缓缓地闲逛了几圈,查看着是否有可疑的迹象,如此过了大概半个时辰,穿着臃肿灰衣的目标人物自街道那头过来,在一处简陋的小院子前开了门,进入里面的屋子。 汤敏杰继续在附近转悠,又过了小半个辰时之后,方才去到那小院门口,敲了敲门。门立时就开了——灰衣人便站在门口悄悄地偷窥外头——汤敏杰闪身进去,两人走向里面的房子。 这穿着灰衣的是一名看来三十岁左右的女子,容貌看来还算端庄,嘴角一颗小痣。进入生有炭火的房间后,她脱了外衣,拿起水壶倒了两杯水,待冷得够呛的汤敏杰端起一杯后,自己才拿了另一杯喝了一口。 “外头的情况怎么样了?”汤敏杰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冻疮痒难耐,让他忍不住轻轻撕手上的痂。 “没有什么进展。”那女人说道,“现在能打听到的,就是下头一些无关紧要的小道消息,斡带家的两位儿女收了宗弼的东西,投了宗干这边,完颜宗磐正在拉拢完颜宗义、完颜阿虎里这些人,隋国公和穆宗一系,听说这两日便会抵京,到时候,完颜各支宗长,也就全都到齐了,但私下里听说,宗干这边还没有拿到最多的支持,可能会有人不想他们太快进城。其实也就这些……你信任我吗?” 她说到最后一句,正下意识靠到火边的汤敏杰微微愣了愣,目光望过来,女人的目光也静静地看着他。这女人汉名叫程敏,早些年被卢明坊救过命,在上京做的却是勾栏里的皮肉生意,她过去为卢明坊搜集过不少情报,慢慢的被发展进来。虽然卢明坊说她值得信任,但他毕竟死了,眼下才碰过几面,汤敏杰毕竟还是心怀警惕的。 目光交汇片刻,汤敏杰偏了偏头:“我信老卢。” 女人点了点头:“你冻坏了不能烤火,远一点。”随后拿起屋里的木盆,舀了热水,又添了一些积雪进去,放了毛巾端过来。 “坐下。”她说着,将汤敏杰推在凳子上,“生了这些冻疮,别顾着烤火,越烤越糟。洗它不能用冷水也不能用热水,只能温的慢慢擦……” 她如此说着,蹲在那儿给汤敏杰手上轻轻擦了几遍,随后又起身擦他耳朵上的冻疮以及流出来的脓。女人的动作轻盈熟练,却也显得坚定,此时并没有多少烟视媚行的勾栏女子的感觉,但汤敏杰多少有点不适应。待到女人将手和耳朵擦完,从旁边拿出个小布包,取出里头的小盒子来,他才问道:“这是什么?” “治冻疮的,闻闻。”她明白对方心中的警惕,将东西直接递了过来,汤敏杰闻了闻,但自然无法分辨清楚,只见对方道:“你过来这么几次了,我若真投了金人,想要抓你,早就抓得住了,是不是?” 汤敏杰看着她:“我留了后手,我出了事,你也一定死。” “那不就行了。”女人坦然一笑,直接拿着那药盒,挑出里头的药膏来,开始给他上药,“这东西也不是一次两次就好,主要还靠平素多注意。” 手上耳朵上药涂完,她将水盆放在地下,拉起了汤敏杰的一只脚便要脱鞋,汤敏杰挣扎了一下:“我脚上没事。” “进门之后就看出你脚上痒,跟手上、耳朵上一样的,用不着见外了。” “我自己回去……” 汤敏杰话没说完,对方已经拽下他脚上的靴子,房间里顿时都是臭烘烘的气味。人在异乡各种不便,汤敏杰甚至已经有将近一个月没有洗澡,脚上的气味更是一言难尽。但对方只是将脸稍稍后挪,缓慢而小心地给他脱下袜子。 冻疮在鞋子流脓,许多时候都会跟袜子结在一起,汤敏杰多少觉得有点难堪,但程敏并不在意:“在上京这么些年,学会的都是伺候人的事,你们臭男人都这样。没事的。” 她给汤敏杰脱去鞋袜,随后放在温水里泡了片刻,拿出布片来为他缓缓搓洗。汤敏杰在心中保持着警惕:“你很擅长观察。” “要不是学会察言观色,怎么打听到情报,许多事情他们不会总挂在嘴上的。”坐在前方的女人微微笑了笑,“对了,老卢具体怎么死的?” “我害了他。”汤敏杰道,“他原本可以一个人南下,但是我那边救了个女人,托他南下的途中稍做照料,没想到这女人被金狗盯上好几年了……” 汤敏杰说到这里,房间里沉默片刻,女人手上的动作未停,只是过了一阵才问:“死得痛快吗?” “没被抓住。” “那就是好事。” “你跟老卢……” “我们没事。”女人给他擦脚、上药,抬头笑了笑,“我这样的,不能污了他那样的英雄。” “……” 汤敏杰一时无言,女人给他上完药,端起木盆起身:“看得出来你们是差不多的人,你比老卢还警惕,从头到尾也都留着神。这是好事,你这样的才能做大事,掉以轻心的都死了。袜子先别穿,我找找有没有碎布,给你缝个新的。” 一双袜子穿了如此之久,基本已经脏得不行,汤敏杰却摇了摇头:“不用了,时间不早,如果没有其他的重要消息,我们过几日再碰头吧。” 女人点了点头:“那也不急,至少把你那脚晾晾。” 脚上涂了药,凉凉的很是舒服,汤敏杰也不想立刻离开。当然另一方面,身体上的舒适总让他感受到几分心中的难受、有些不安——在敌人的地方,他讨厌舒适的感觉。 待到女人倒了水进来,汤敏杰道:“你……为什么非要呆在那种地方……” 女人放下木盆,神色自然地回答:“我十多岁便被掳过来了,给那些畜生污了身子,后来侥幸不死,到认识了老卢的时候,已经……在那种日子里过了六七年了,说实话,也习惯了。你也说了,我会察言观色,能给老卢打探消息,我觉得是在报仇。我心里恨,你知道吗?” 她说到这里,言辞坦率,笑语嫣然,汤敏杰却微微点了点头。 “……后来呢,老卢想办法给我弄了个渤海女子的身份,在上京城里,也不至于像汉人女子那样受欺负了,他倒是也劝过我,要不要回南边算了,可回去又能怎么样,这边的半辈子,所有事情,真回去了,想起来只有心里痛。可是呆在这里打听消息,我知道自己是在女真人身上剐肉,想起来就好受一些。” 她顿了顿:“这处院子呢,是原本那户渤海人的家,他们意外死了,我顶了户籍,所以时不时的就来一次……” 话说到这里,屋外的远处陡然传来了急促的锣声,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汤敏杰神色一震,陡然间便要起身,对面的程敏手按了按:“我出去看看。” 她披上外衣,闪身而出。汤敏杰也迅速地穿上了鞋袜、戴起帽子,伸手操起附近的一把柴刀,走出门去。远远的街道上锣声急促,却并非是针对这边的埋伏。他躲在院门后往外看,道路上的行人都急匆匆地往回走,过得一阵,程敏回来了。 “出事了。”她低声说着话,眼神之中却有一股激动之色,“听说外头军队调动,虎贲军上城墙了,或许是见隋国公他们快进京,有人要动手发难!” 完颜氏各支宗长,并不都居住在上京,吴乞买的遗诏正式公布后,这些人便在往上京这边聚集。而一旦人员到齐,宗族大会一开,皇位的归属或许便要水落石出,在这样的背景下,有人希望他们快点到,有人希望能晚一点,就都不出。而正是这样的博弈当中,随时可能出现大规模的流血,随后爆发整个金国内部的大分裂。 汤敏杰来到这边,期待的也正是这样的波澜。他略想了想:“外头还能走吗?” “军队在戒严,人少时或会很显眼。你若是住的远,或者遭了盘查……”程敏说到这里蹙了蹙眉,随后道,“我觉得你还是在这里呆一呆吧,反正我也难回,咱们一起,若遇上有人上门,又或者真的出大事了,也好有个照应。你说呢。” 她看着汤敏杰,汤敏杰犹豫了片刻。他来到上京,一时间谁也信不过,于是玩了些手段,从黑市辗转找的房子暂居,这也是为了跟程敏打交道时能有个退路。眼下上京城内虽然没有大规模的搜捕黑旗奸细,但其他的风声很紧,遭了盘查,也不知道会出什么问题。 如此想想,终于还是道:“好,打扰你了。” 程敏看着他脚上又穿了起来的鞋袜,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先给你找些碎布做袜子,然后找点吃的。” 此刻已是黄昏,天空中阴云堆积,还是一副随时可能下雪的模样。两人走进房间,准备耐心地等待这一夜可能出现的结果,昏暗的城市间,已经有点点的灯光开始亮起来。 “……如今外界盛传的消息呢,有一个说法是这样的……下一任金国皇帝的归属,原本是宗干与宗翰的事情,但是吴乞买的儿子宗磐野心勃勃,非要上位。吴乞买一开始当然是不同意的……” 外间城市里军队踏着积雪穿过街道,气氛已经变得肃杀。这边小小的院落当中,房间里灯火摇曳,程敏一面拿出针线,用破布缝补着袜子,一面跟汤敏杰说起了有关吴乞买的故事来。 这是漫长的夜晚的开端……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千零八章 千山暮雪(中)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如今外界盛传的消息呢,有一个说法是这样的……下一任金国皇帝的归属,原本是宗干与宗翰的事情,但是吴乞买的儿子宗磐野心勃勃,非要上位。吴乞买一开始当然是不同意的……” 摇曳的灯火中,拿旧布缝补着袜子的程敏,与汤敏杰闲聊般的说起了有关吴乞买的事情。 “……无论与宗翰还是宗干比起来,宗磐的心性、能力都差得太远,更别提往日里并未建下多大的功劳。坊间传闻,吴乞买中风之前,这对父子便曾因此有过争吵,也有传言说是宗磐铁了心想要当皇帝,因而令得吴乞买中风不起。” “……后来吴乞买中风卧病,东西两路大军挥师南下,宗磐便得了空子,趁此时机变本加厉的招揽党羽。私下里还放出风声来,说让两路大军南征,便是为了给他争取时间,为将来夺帝位铺路,一些投机之人趁机报效,这中间两年多的时间,使得他在京师一带的确拉拢了不少支持。” “……吴乞买卧病两年,一开始虽然不希望这个儿子卷入帝位之争,但慢慢的,可能是昏聩了,也可能心软了,也就听之任之。私心之中或许还是想给他一个机会。然后到西路军大败,传闻说是有一封密函传入宫中,这密函乃是宗翰所,而吴乞买清醒之后,便做了一番安排,更改了遗诏……” “……原本按照东西两府的私下约定,这次东路军胜、西路军败了,新君就应该落在宗干头上。东路军回来时西路军还在途中,若宗干提前继位,宗辅宗弼立刻便能做好安排,宗翰等人回来后只能直接下大狱,刀斧及身。若是吴乞买念在往日恩情不想让宗翰死,将帝位真的传给宗磐或是其他人,那这人也压不住宗干、宗辅、宗弼等几兄弟,说不定宗干举起叛旗,宗辅宗弼在宗翰回来之前清除完异己,大金就要从此分裂、血流成河了……可惜啊。” “……但吴乞买的遗诏恰恰避免了这些事情的发生,他不立新君,让三方谈判,在上京势力雄厚的宗磐便觉得自己的机会有了,为了对抗眼下势力最大的宗干,他恰恰要宗翰、希尹这些人活着。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宗翰希尹虽然晚来一步,但他们抵京之前,一直是宗磐拿着他老子的遗诏在对抗宗干,这就给宗翰希尹争取了时间,等到宗翰希尹到了上京,各方游说,又到处说黑旗势大难制,这局面就愈发不明朗了。” 名叫程敏的女子说着这些话,将手中的线放在唇边咬断了。她虽是女子,平素也都在勾栏当中,但面对着汤敏杰时却委实利落洒脱。也不知她过去面对卢明坊又是怎样一副神色。 缝好了新袜子,她便直接递给他,随后到房间的一角寻找米粮。这处房间她不常来,基本未备有菜肉,翻找一阵才找出些面粉来,拿木盆盛了准备加水烙成饼子。 “不过这些事,也都是道听途说。上京城里勋贵多,平素聚在一起、找姑娘家时,说的话都是认识哪个哪个大人物,诸般事情又是怎样的由来。有时候哪怕是随口说起的私密事情,觉得不可能随便传出来,但后来才发现挺准的,但也有说得头头是道的,后来发现根本是瞎话。吴乞买横竖死了,他做的打算,又有几个人真能说得清楚。” 汤敏杰穿着袜子:“这样的传言,听起来更像是希尹的做派。” “确有大半传闻是他们故意放出来的。”正在和面的程敏手中微微顿了顿,“说起宗翰希尹这两位,虽然长居云中,往日里上京的勋贵们也总担心两边会打起来,可这次出事后,才发觉这两位的名字如今在上京……有用。尤其是在宗翰放出再不染指帝位的想法后,上京城里一些积军功上来的老勋贵,都站在了他们这边。” 程敏道:“他们不待见宗磐,私下里其实也并不待见宗干、宗辅、宗弼等人。都觉得这几兄弟没有阿骨打、吴乞买那一辈的才干,比之当年的宗望也是差之甚远,更何况,当年打天下的老将凋零,宗翰希尹皆为金国柱石,一旦宗干上位,说不定便要拿他们开刀。往日里宗翰欲夺王位,你死我活没有办法,如今既然去了这层念想,金国上下还得仰赖他们,因此宗干的呼声反倒被削弱了几分。” 她和着面:“过去总说南下结束,东西两府便要见了真章,半年前也总觉得西府势弱,宗干等人不会让他好过了……谁知这等剑拔弩张的状况,还是被宗翰希尹拖延至今,这当中虽有吴乞买的原因,但也实在能看出这两位的可怕……只望今夜能够有个结果,让老天爷收了这两位去。” 上京的局势笼统说是三方博弈,实际上的参与者恐怕十数家都不止,整个平衡只要稍稍打破,占了上风的那人便可能直接将生米煮成熟饭。程敏在上京这么些年,接触到的多是东府的情报,恐怕这两个月才真正看到了宗翰那边的影响力与运筹之能。 此时外头入夜不久,只偶尔有细细碎碎的声音传来。温暖的房间里,两人虽是平静地说着些话,心神其实都系在了外头这广袤的棋局上,他们此时没有伸手的能力,也只能寄望于金国的局面能够迅速恶化——这毕竟也是最有可能出现的事态。 “哪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英雄。”汤敏杰道,“不过敌之英雄,我之仇寇……有我可以帮忙的吗?” “没有,你坐着。”程敏笑了笑,“说不定今夜兵凶战危,一片大乱,到时候我们还得逃跑呢。” 高高的云层笼罩在这座北地城市的天空上,灰沉沉的夜色伴随着北风的呜咽,令得城市中的万家灯火都显得渺小。城市的外围,有军队推进、扎营、对峙的景象,传讯的骑手穿过城市的街道,将这样那样的讯息传到不同的权力者的手上。有数不尽的人亦如汤敏杰、程敏两人一般在关注着事情的进展。 皇宫东门外的巨大宅邸当中,一名名参与过南征的精锐女真士兵都已经着甲持刀,一些人在检查着府内的铁炮。京畿重地,又在宫禁周围,这些东西——尤其是大炮——按律是不许有的,但对于南征之后凯旋归来的将军们来说,些许的律法早已不在眼中了。 身着锦袍、大髦的完颜昌从外头进来,直入这一副摩拳擦掌正准备火拼模样的庭院,他的面色阴沉,有人想要阻拦他,却终究没能成功。随后已经穿上甲胄的完颜宗弼从庭院另一侧匆匆迎出来。 “叔父,叔父,您来了招呼一声小侄嘛,怎么了?怎么了?” 完颜宗弼张开双手,满脸热情。一直以来完颜昌都是东府的臂助之一,虽然因为他用兵缜密、偏于保守以至于在战功上没有宗翰、娄室、宗望等人那般耀眼,但在第一辈的大将去得七七八八的现在,他却已经是东府这边少数几个能跟宗翰希尹掰腕子的将领之一了,也是因此,他此番进来,旁人也不敢正面阻挠。 “老四。我才想问你,这是怎么了?” “先做个准备。”宗弼笑着:“未雨绸缪,有备无患哪,叔父。” “这叫未雨绸缪?你想在城里打起来!还是想进攻皇城?” “小侄不想,可叔父你知道的,宗磐已经让御林虎贲上街了!” “御林卫本就是卫戍宫禁、保护京城的。” 宗弼猛地挥手,面上凶戾一现:“可他御林卫不是我们的人哪!” 完颜昌看着这一向凶狠的兀术,过得片刻,方才道:“族内议事,不是儿戏,自景祖至今,凡在部族大事上,没有拿武力说了算的。老四,倘若今天你把炮架满上京城,明日不管谁当皇帝,所有人第一个要杀的都是你、甚至你们兄弟,没人保得住你们!” 他这番话已说得极为严厉,那边宗弼摊了摊手:“叔父您言重了,小侄也没说要打人,您看府里这点人,打得了谁,军队还在城外呢。我看城外头说不定才有可能打起来。” 完颜昌蹙了蹙眉:“老大和老三呢?” “赛也来了,三哥亲自出城去迎。大哥正好在外头接几位叔伯过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回得了,所以就剩下小侄在这里做点准备。”宗弼压低声音,“叔父,说不定今晚真的见血,您也不能让小侄什么准备都没有吧?” “今夜不能乱,教他们将东西都收起来!”完颜昌看着周围挥了挥手,又多看了几眼后方才转身,“我到前面去等着他们。” “叔父,那我处理一下这边,便过去给您倒酒!” 宗弼挥着手如此说道,待完颜昌的身影消失在那边的院门口,一旁的副手方才过来:“那,元帅,这边的人……” “都做好准备,换个院子待着。别再被看到了!”宗弼甩甩手,过得片刻,朝地上啐了一口,“老东西,过时了……” 口中骂过之后,宗弼离开这边的院落,去到前厅那头继续与完颜昌说话,这个时候,也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地过来拜会了。按照吴乞买的遗诏,一旦此时过来的完颜赛也等人入城,此时金国台面上能说得上话的完颜族各支人马就都已经到齐,只要进了皇宫,开始议事,金国下一任皇帝的身份便随时有可能确定。 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部分暗地里已经铁了心投靠宗干的人们,眼下便开始朝宗干王府这边聚集,一方面宗干怕他们反水,另一方面,当然也有庇护之意。而即便最难堪的情况出现,支持宗干上位的人数太少,这边将一帮人扣下,也能将这次关键的拖延几日,再做打算。 同样的情形,应该也已经发生在宗磐、宗翰等人那边了。 在前厅中等待一阵,宗干便也带着几名宗族当中的老人过来,与完颜昌见礼后,完颜昌才私下里与宗干说起后方兵马的事情。宗干随即将宗弼拉到一边说了会儿悄悄话,以做训斥,实际上倒是并没有多少的改善。 此时戌时已经过半,城内完全戒严,而在城外,宗辅率领军队已经迎向半途中的完颜赛也,这是整个晚上戏剧的大头,偶尔便有传讯人回来报告城墙附近的军队对峙情况。此时又有人奔跑进来,跪地说道:“报,完颜……谷神大人车驾在街口出现,说要拜会几位王爷,递了拜帖。” “希尹?”宗干蹙了蹙眉,“他这狗头军师不是该呆在宗翰身边,又或者是忙着骗宗磐那小崽子吗,过来作甚。” “无事不登三宝殿。”宗弼道,“我看不能让他进来,他说的话,不听也罢。” “哎,老四,你这样未免小家子气了。”一旁便有位老人开了口。 宗干点头道:“虽有争端,但说到底,大家都还是自己人,既然是谷神大驾光临,小王亲自去迎,诸位稍待片刻。来人,摆下桌椅!” 此时巨大的厅堂,众人皆坐在上头或两边,在宗干的示意下,便有下人端了桌椅过来,拜访在了厅堂的最中间,看着便如受审一般。 不一会儿,身形消瘦,须发皆白的完颜希尹便跟随着宗干过来了,看看厅内架势,便是一笑。他倒是没有立刻坐下,沿着厅堂一个一个地打了招呼,甚至叙旧几句,中间便有人叹息道:“谷神,你老啦。” “都老啦。”希尹笑着,待到面对宗弼都大气地拱了手,方才去到厅堂中央的方桌边,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喝下,道:“好酒!外头真冷啊!” 眼见他有点反客为主的感觉,宗干走到上首坐下,笑着道:“谷神请坐,不知今日上门,可有要事啊?” 希尹环顾四方,喉间叹了口长气,在桌边站了好一阵子,方才拉开凳子,在众人面前坐下了。如此一来,所有人看着都比他高了一个头,他倒也没有非得争这口气,只是静静地打量着他们。 厅堂里安静了片刻,宗弼道:“希尹,你有什么话,就快些说吧!” “都是宗亲血裔在此,有叔伯、有兄弟、还有侄儿……这次好不容易聚得这么齐,我老了,百感交集,心里想要叙个旧,有什么关系?就算今夜的大事见了分晓,大家也还是一家子人,咱们有一样的大敌,不必弄得剑拔弩张的……来,我敬各位一杯。” 他主动提出敬酒,众人便也都举起酒杯来,上首一名老者一面举杯,也一面笑了出来,不知想到了什么。希尹笑道:“十五那年,到虎水赴宴,我沉默木讷,不善交际,七叔跟我说,若要显得大胆些,那便主动敬酒。这事七叔还记得。” 他这一个敬酒,一句话,便将大厅内的主动权抢夺了过来。宗弼真要大骂,另一边的完颜昌笑了笑:“谷神既然知道今夜有大事,也不要怪大家心中紧张。叙旧时时都能叙,你肚子里的主意不倒出来,恐怕大伙儿要紧张一晚的。这杯酒过了,还是说正事吧,正事完后,我们再喝。” 希尹点头,倒也不做纠缠:“今夜过来,怕的是城里城外真的谈不拢、打起来,据我所知,老三跟术列速,眼下恐怕已经在外头开始敲锣打鼓了,宗磐叫了虎贲上城墙,怕你们人多想不开往城里打……” “你不要血口喷人——”希尹说到这,宗弼已经打断了他的话,“这是要栽赃么?他虎贲上城墙是因为我们要造反,希尹你这还真是读人一张嘴……” “我没有这个意思,老四你听我说完。”希尹抬了抬手,“没有栽赃谁的意思,只不过这样的局面再继续下去,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真的可能出现,老四,今天外头要是突然响个雷,你手头上的兵是不是就要冲出去?你一旦冲出去了,事情还能收得起来吗?只是为了这个事,我想做个中人,传点话,希望大家能心平气和谈一谈。” “你跟宗翰穿一条裤子,你做中人?”宗弼嗤之以鼻,“另外也没什么好谈的!当初说好了,南征结束,事情便见分晓,今日的结果明明白白,我胜你败,这皇位原本就该是我大哥的,咱们拿得堂堂正正!你还谈来谈去,我谈你先人……” 周围便有人说话。 “老四说得对。” “小四注意说话……” 希尹皱眉,摆了摆手:“不要这样说。当年太祖驾崩时,说要传位给粘罕,也是堂堂正正,临到头来你们不愿意了,说下一位再轮到他,到了今天,你们认吗?南征之事,东边的赢了,是很好,但皇位之选,终究还是要大家都认才行,让老大上,宗磐不放心,大帅不放心,诸位就放心吗?先帝的遗诏为何是现在这个样子,只因西南成了大患,不想我女真再陷内乱,否则将来有一天黑旗北上,我金国便要走当年辽国的覆辙,这番心意,诸位想必也是懂的。” 宗弼大骂:“我懂你先……懂你娘!这什么先帝的遗愿,都是你与宗磐一帮人私下里造的谣!” “若只是我说,多半是造谣,可我与大帅到上京之前,宗磐也是这样说,他是先帝嫡子,不像造谣吧?” 上首的完颜昌道:“可以让老大立誓,各支宗长做见证,他继位后,绝不清算先前之事,如何?” “读史千年,帝王家的誓,难守。就如同粘罕的这个帝位,当年说是他,当年不给又说以后给他,到最后还不是轮不上么?” 完颜昌笑了笑:“老大若信不过,宗磐你便信得过?他若继了位,今日势大难制的,谁有能保他不会一一找补过去。谷神有以教我。” 希尹点了点头:“今日过来,确实想了个法子。” 希尹被称作谷神,在女真一族中向来是计谋韬略的第一人,宗干宗辅宗弼等人虽然挟着南征威势占尽上风,可上京局势纠缠至此,除了宗翰本身威望的延续外,便是谷神于城中四处奔走游说,拉拢了不少人心。他今日登门拜访,众人都知道必然有所图谋,待话语说到这里,包括完颜昌、宗干、宗弼等人在内,都打起了精神,等着他下一句的出口。 只见希尹目光严肃而深沉,环顾众人:“宗干继位,宗磐怕被清算,眼下站在他那边的各支宗长,也有一样的担心。若宗磐继位,想必各位的心情亦然。大帅在西南之战中,毕竟是败了,不再多想此事……如今上京城内情况微妙,已成僵局,既然谁上位都有一半的人不愿意,那不如……” “……另外找个小的来当吧。” 他这番话说完,厅堂内宗干的手掌砰的一声拍在了桌子上,脸色铁青,杀气涌现。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千零九章 千山暮雪(下) 图穷匕见。 偌大的厅堂里,气氛一时间肃杀而安静。除了宗干下意识拍下的那一巴掌,没有人说话,有人相互对望,有人低头沉思,这个时候,已经有人意识到了宗翰与希尹在这盘棋局中,到底要干什么。 希尹缓缓地给自己倒酒。 “对于新君的问题,如今已经是各方下场,脱不了身。今日坐在这里的各位叔伯兄弟,你们坐在这里,都是为了女真着想,站在宗磐身后的何尝不是?各位如今身份尊贵,与国同休,咱们扶着新君上了位,难道还能再尊贵、显赫一些吗?都是为了女真的大体不出问题,可一旦今日在眼下的几人中决出个胜负来,以后便有一半的人睡都睡不安稳,国体难安。” “上京城内城外,今夜已剑拔弩张,这之前,城内城外就已经有许多勋贵厮杀、流血,有的人失踪了,到今日还没有看到。今夜赛也抵京,咱们一道走进那宫门,你们敢说宗干就一定上位,当定了皇帝?若上位的是宗磐,你们也不安。僵持至此,何妨退一退呢?” 有几人开始交头接耳。 是啊,如今因为吴乞买的一纸遗诏,整个大金国最顶层的勋贵基本已经下场站队,可他们站队这能带来多少好处吗?这些人原本就已是最为显赫的王公了。可一旦站队错误,接下来新君在位的半辈子,这些站错队的大族都没有一日可以安宁。 如此大的风险,如此小的收获,许多人说起来是不愿意下场的。只是吴乞买的遗诏一公布,宗干、宗磐就开始到处拉人,宗翰希尹也跟着从中游说,这样的大事当中,谁又能真的保持中立?一个多月的时间以来,对大伙儿来说,进退皆难。也是因此,事到临头希尹的这份提议,委实是能落到许多人的心中的。 而对于经历了无数世事的一群勋贵来说,到得眼下,自然不会认为整个事情会是希尹或者宗翰的一时兴起。 原本南征失败,宗干上位、西府衰落便可能是这件事的唯一结局,谁知道宗翰希尹站队宗磐,将所有大贵族都拉下场,做下这个让大家都感到为难的僵局。到得如今,原本推波助澜的宗翰与希尹,却要借着这个僵局开始破局了。 如果说这中间的布局还有吴乞买在世时的参与,那这中间的整个情由就委实令人慨叹。若是南征顺利,女真强大,吴乞买或许便会将皇位直接传给宗干,甚至于有些私心,让自己的儿子宗磐上位都有可能,然而宗翰在西南惨败,吴乞买便于病中改变了遗诏,将所有人都拖下水,实际上却是给予了宗翰、希尹这唯一的破局时机……若从后往前看,那位自中风瘫痪后强撑了数年的如巨熊般的皇帝,到底有没有这样的考量呢? 此时已难以追索了。 外头的夜空乌云笼罩,但没有下雪,空气冷而压抑。希尹才刚刚先出他的锋芒,在宗干铁青的脸色中,没有人接话。 在整件事情当中,宗干原本是最有优势的继位者,然而双方一番博弈,将所有人都拉下了场后,他忽然发现,宗翰与希尹原来想要接着这压抑的大势,将他甚至宗磐都给推出局去。 原本该是皇帝的人选,也人强马壮有声有色,一转眼要被两个敲边鼓的直接扔开。虽然这样的想法才刚刚提出,但他心中的愤怒可想而知。 “这样的事情……你敢跟宗磐说吗?”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都是为了大金好,所有的事,都能够商量。”希尹缓缓说道,“退一步说,便是宗磐恶了我与粘罕,将我等二人全都杀掉,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到头来你继位,他与身边所有人都要提心吊胆。结果远不如上去一个小的。” 这话语慢条斯理,宗干此时面对的不仅仅是宗翰与宗磐了,他同时面对的,还有此时半个金国的大贵族。他没有说话。 宗弼那边爆发开来:“我操你——”从上方冲将下来。 看来已然老迈消瘦的希尹轰的掀翻了桌子,高大的身形暴起,迎向体型魁梧的宗弼。他手中操起的凳子照着宗弼头上便砸了下去,宗弼身上已经着甲,举手格挡、冲撞,木凳爆开在空中,宗弼照着希尹身上已打了两拳,希尹揪住他胸前的盔甲,一记头槌狠狠地撞在宗弼的面门上,众人看见两道身影在厅堂内犹如摔跤般的旋转纠缠了几圈,随后宗弼被轰的摔飞出去,砸在厅堂门口的台阶上。他正值壮年,一个翻滚,半跪而起,口鼻间都是鲜血。 希尹的额头上也有血迹,他张开双臂,犹如风雪中撑开天地的巨人,口中的话语如虎吼,在厅堂内回荡: “小四,来啊——” 众人冲将上来,将两人隔开。 虽然常年都是以文士的气度见人,但希尹即便在女真最顶层的武将当中,也从来不是可供人轻辱的软柿子。即便是宗翰、宗望、娄室等人,对他也无不敬重,又岂会是因为些许的文字功夫。宗弼自小便被希尹殴打,这次南征胜利,大大涨了他的自信,又考虑到希尹年迈,看起来行将就木了,因此才再度向他发起挑战,然而到得此时,才能发现希尹胸中的血性,并未有半点消磨。 “放开我,我杀了他——” 虽然被人隔开,但宗弼怒不可遏,狂吼着还要上去。希尹嘴唇紧抿,袍袖一振,缓缓走到之前宗弼的方桌前,倒了一杯酒喝下。 “我知道,此次南下,东边的毕竟是打胜了,就此退让,宗干你咽不下这口气,但今天大家都已经下不来台了,你想硬上,很难。若是能考虑一下小的,我们也可以有所让步,这个小的可以从你这边挑,况且也确实有一个合适的。” 希尹望着宗干:“当年宗峻去世,你将亶儿收为义子,他是太祖最疼爱的长孙,让他上位,恐怕最能安大家的心。而你虽非亶儿生父,但毕竟有养育之恩,这恩情是去不掉的,皇位又回到阿骨打一支,旁人怕是再难觊觎了,对你们来说,也没有让步太多。” 完颜宗干乃是阿骨打的庶长子,另外尚有嫡长子完颜宗峻,此后才是宗望、宗辅、宗弼。宗峻英年早逝,过世后他的儿子完颜亶被宗干收为义子。由于阿骨打对这个长孙的宠爱,自幼受领封赏无数,但因为父亲已经不在,倒没有多少人对这个孩子起太多敌对之心。 希尹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至于我与粘罕,已经老了,此生不对权力再有多想,唯独在西南所见,令我二人耿耿于怀。诸位啊,我与粘罕征战一世,旁的地方或许可堪指责,战场之上,莫非我们真的昏聩至此了?西南一战,死去的无数大将,他们在战场上是何等英姿,诸位莫非都忘记了。” “可是西南一战,我们还是败了,几乎一败涂地。诸位,西南就像是当年咱们随太祖起事时的女真!甚至于犹有过之!他们那边的格物之学、练兵之法,我们再不学起来,覆灭之祸不远,恐怕他席卷中原,再打到咱们北方来的时候,今天在这房间的老东西,还没有死光呢!” “我与粘罕,只盼着女真一族安安稳稳的过去这个坎,此次上京之事若能安稳解决,我们便在云中安心练兵、打造军械、学学南边的格物,至于练出来的兵,打造出来的东西,将来是我们下头的小孩子在用了。老四,迟早有一天你也用得上的,你心思细腻,脑子不蠢,却非得装着个鲁莽上头的样子,所为何来呢。咱们之间,将来不会有冲突了,你安心吧。年轻时我打你,就是看不惯你这副装出来的鲁莽劲!” 他说到这里,将空酒杯扔到桌子上。 “我知道,这件事情的干系重大,你们要关起门来商量,恐怕也不是今晚就能拿定主意的。若是今晚你们接来赛也,笃定自己进了皇宫一定赢,那也大可当我没有过来,什么都没说过,但若是没有一定把握,就多少考虑一下,让亶儿上吧,大家都不吃亏。言尽于此,希尹告辞了,之后诸位做了决定,咱们再细谈。” 他朝着众人拱手,完颜昌便站起来,向他拱手,其他人,包括一脸沉默的宗干在内,都行了个礼送他。只是到他转身离开时,宗弼才在厅堂中喊了一声。 “说不定打不过西南,便是你跟粘罕昏聩了,你们的人不能打了!这次不管事情如何,来日我带兵去云中,咱们堂堂正正再比过一场,若是你的兵真的孬了,就说明你今日在上京都是骗人的,你们苟且偷生,如今还瞎说黑旗强大,想要苟活!到时候我弄死你全家——” 希尹停下脚步看着他:“好,到时候你们都可以过来,便让你们看看败在了西南的屠山卫,到底还能打成什么样子。让你的兵——全留了遗言再来——告辞了!” 他说完话,大步走出这处厅堂,过得一阵,便在外头坐上了马车。马车里烧了火盆,温度颇为暖和,希尹靠在车壁上,到得此时才拿出绢布来,压抑地咳嗽,咳了好一阵子,绢布上有斑斑的血迹。他毕竟老了,方才与宗弼一番打斗,终究受了些伤。 车队迎着冷风,吹过安静的长街,路边稀稀疏疏的,也是万家灯火。过得一阵,他回到皇宫另一侧的大宅子,见到了宗翰。 “……接下来,就看如何说服宗磐了,他不会高兴的。” 宗磐继承了乃父吴乞买的体格,身形犹如巨熊,一旦发起怒来,性情颇为残暴,一般人很难跟他正面打交道。 “我去说吧。”宗翰严肃的脸上冷漠地笑了笑,“他会答应的。”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一〇章 只影向谁去?(上) 房间里灯火依旧温暖,锅里头摊上了烙饼,彼此都吃了一些。 他们说着话,感受着外头夜色的流逝。话题各种各样,但大抵都避开了可能是伤疤的地方,例如程敏在上京城里的“工作”,例如卢明坊。 汤敏杰跟程敏说起了在西南凉山时的一些生活,那时候华夏军才撤去西南,宁先生的死讯又传了出来,情况相当窘迫,包括跟凉山附近的各种人打交道,也都战战兢兢的,华夏军内部也几乎被逼到分裂。在那段最为艰难的时光里,众人依靠着意志与仇恨,在那莽莽群山中扎根,拓开林地、建起房屋、修建道路…… “……西南的山,看久了以后,其实挺有意思……一开始吃不饱饭,没有多少心情看,那边都是深山老林,蛇虫鼠蚁都多,看了只觉得烦。可后来稍微能喘口气了,我就喜欢到山上的瞭望塔里呆着,一眼看过去都是树,但是数不尽的东西藏在里头,晴天啊、下雨天……气象万千。旁人都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因为山不变、水万变,其实西南的山里才真的是变化无数……山里的果子也多,只我吃过的……” 程敏是中原人,少女时期便被掳来北地,没有见过西南的山,也没有见过江南的水。这等待着变化的夜晚显得漫长,她便向汤敏杰询问着这些事情,汤敏杰散散碎碎的说,她也听得兴致盎然,也不知道面对着卢明坊时,她是不是如此好奇的模样。 有的时候她也问起宁毅的事:“你见过那位宁先生吗?” 汤敏杰便摇头:“没有见过。” “没有啊,那太可惜了。”程敏道,“将来打败了女真人,若能南下,我想去西南见见他。他可真了不起。” “老卢跟你说的?” 程敏点头:“他跟我说过一些宁先生当年的事情,像是带着几个人杀了梁山五万人,后来被称作心魔的事。还有他武艺高强,江湖上的人听了他的名号,都闻风丧胆。最近这段时间,我有时候想,若是宁先生到了这里,应该不会看着这个局面束手无策了。” 汤敏杰微微笑起来:“宁先生去梁山,也是带了几十个人的,而且去之前,也早就准备好内应了。另外,宁先生的武艺……” 他停顿了片刻,程敏扭头看着他,随后才听他说道:“……相传确实是很高。” “所以啊,若是宁先生来到这边,说不定便能暗中出手,将那些狗崽子一个一个都给宰了。”程敏挥手如刀,“老卢以前也说,周英雄死得其实是可惜的,若是加入咱们这边,偷偷到北地来由咱们安排刺杀,金国的那些人,早死得差不多了。” 程敏虽然在中原长大,在于上京生活这么多年,又在不需要太过伪装的状态下,内里的习性其实已经有些接近北地女人,她长得漂亮,直爽起来其实有股英武之气,汤敏杰对此便也点头附和。 这时候时间过了午夜,两人一边交谈,精神其实还一直关注着外头的动静,又说得几句,陡然间外头的夜色震动,也不知是谁,在极远的地方突然放了一炮,声音穿过低矮的天空,蔓延过整个上京。 汤敏杰与程敏猛地起身,冲出门去。 “要打起来了……” 汤敏杰喃喃低语,面色都显得红润了几分,程敏死死抓住他的破烂的衣袖,用力晃了两下:“要出事了、要出事了……” 他们站在院子里看那片黑沉沉的夜空,周围本已安静的夜晚,也逐渐骚动起来,不知道有多少人点灯,从夜色之中被惊醒。仿佛是平静的池塘中被人扔下了一颗石子,波澜正在推开。 “把剩下的烙饼包起来,若是军队入城,开始烧杀,指不定要出什么事……” “最好的结果是东西两府直接开始对杀,就算差一点,宗干跟宗磐正面打起来,金国也要出大乱子……” “虽是内乱,但直接在整个上京城烧杀抢掠的可能性不大,怕的是今晚控制不住……倒也不用乱逃……” 汤敏杰絮絮叨叨地说话,盘算着各种可能性,回到房间里又出去外头的院子,虽然身上有着冻疮,但这个时候他倒不觉得有任何寒冷了,待到程敏拉上门,说道:“你出去就戴上帽子,冷静一点。”他的情绪才稍稍平静。 口中还是忍不住说:“你知不知道,只要金国东西两府内讧,我华夏军覆灭大金的日子,便至少能提前五年。可以少死几万……甚至几十万人。这个时候放炮,他压不住了,哈哈……” 他压抑而短促地笑,灯火之中看起来,带着几分诡异。程敏看着他。过得片刻,汤敏杰才深吸了一口气,渐渐恢复正常。只是不久之后,听着外头的动静,口中还是喃喃道:“要打起来了,快打起来……” “应该要打起来了。”程敏给他倒水,如此附和。 …… 希望的光像是掩在了厚重的云层里,它突然绽放了一瞬,但随即还是缓缓的被深埋了起来。 子夜时分的那声炮响,确实在城内造成了一波小小的骚动,有些地方甚至可能已经发生了惨案。但不知道为什么,随着时间的推进,本应持续膨胀的骚乱没有继续扩大,丑时过半,甚至又渐渐地平息,消没于无形。 没有切实的情报,汤敏杰与程敏都无法分析这个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夜色静悄悄,到得天将明时,也没有出现更多的改变,街市上的戒严不知什么时候解了,程敏出门查看片刻,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昨夜的肃杀,已经完全的平息下来。 为什么能有那样的炮声。为什么有了那样的炮声之后,剑拔弩张的双方还没有打起来,背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无法得知。 “我回去楼中打听情况,昨晚这么大的事,今日所有人一定会说起来的。若有很紧急的情况,我今夜会来到这里,你若不在,我便留下纸条。若情况并不紧急,咱们下次相见还是安排在明日上午……上午我更好出来。” 程敏如此说着,随后又道:“其实你若信得过我,这几日也可以在这边住下,也方便我过来找到你。上京对黑旗探子查得并不严,这处房子应当还是安全的,或许比你偷偷找人租的地方好住些。你那手脚,经不起冻了。” 她说着,从身上拿出钥匙放在桌上,汤敏杰收下钥匙,也点了点头。一如程敏先前所说,她若投了女真人,自己如今也该被抓走了,金人当中虽有沉得住气的,但也不至于沉到这个程度,单靠一个女子向自己套话来打听事情。 “我在这边住几天,你那边……按照自己的步调来,保护自己,不要引人怀疑。” 程敏点头离去。 汤敏杰也走到街头,观察周围的景象,昨夜的紧张情绪必然是波及到城内的每个人身上的,但只从他们的说话当中,却也听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来。走得一阵,天空中又开始下雪了,白色的雪花犹如迷雾般笼罩了视野中的一切,汤敏杰知道金人内部必然在经历天翻地覆的事情,可对这一切,他都无法可想。 也可以唤醒另外一名情报人员,去黑市中花钱打探情况,可眼前的事态里,或许还比不过程敏的消息来得快。尤其是没有行动班底的状况下,即便知道了情报,他也不可能靠自己一个人做出动摇整个局面大平衡的行动来。 这天是武振兴元年、金天会十五年的十月二十二,或许是没有打探到关键的情报,整个夜晚,程敏并没有过来。 第二天是十月二十三,清晨的时候,汤敏杰听到了炮声。 这次并不是冲突的炮声,一声声有规律的炮响犹如鼓声般震响了黎明的天空,推开门,外头的大雪还在下,但喜庆的气氛,逐渐开始显现。他在上京的街头走了不久,便在人群之中,明白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就在昨日下午,经过大金完颜氏各支宗长以及诸勃极烈于宫中议事,终于选出作为完颜宗峻之子、完颜宗干养子的完颜亶,作为大金国的第三任皇帝,君临天下。立笠年年号为:天眷。 汤敏杰在风雪当中,沉默地听完了宣讲人对这件事的朗读,无数的金国人在风雪之中欢呼起来。三位王爷夺位的事情也已经困扰他们多日,完颜亶的上台,意味着作为金国柱石的王爷们、大帅们,都不必你争我抢了,新帝继位后也不至于进行大规模的清算。金国兴盛可期,普天同庆。 这天晚上,程敏依然没有过来。她来到这边小院子,已经是二十四这天的清晨了,她的神色疲倦,脸上有被人打过的淤痕,被汤敏杰注意到时,微微摇了摇头。 “昨晚那帮畜生喝多了,玩得有些过。不过也托他们的福,事情都查清楚了。” 汤敏杰递过去一瓶药膏,程敏看了看,摆摆手:“女人的脸怎么能用这种东西,我有更好的。”然后开始讲述她听说了的事情。 完颜亶继位,上京城内喧闹狂欢了几乎一整晚,去到程敏那边的一群勋贵将中间的内幕拿出来大肆宣扬,几乎兜了个底掉。上京城这半年以来的整个局面,有先君吴乞买的布局,随后又有宗翰、希尹在其中的掌控,二十二的那天晚上,是宗翰希尹亲自游说各方,建议立小一辈的完颜亶为君,以破解随时可能刀锋见血的上京僵局。 宗干与宗磐一开始自然也不愿意,然而站在两边的各个大贵族却已然行动。这场权力争夺因宗干、宗磐开始,原本怎样都逃不过一场大厮杀,谁知道还是宗翰与谷神老谋深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举手之间破解了这样巨大的一个难题,从此金国上下便能暂时放下恩怨,一致为国出力。一帮年轻勋贵说起这事时,简直将宗翰、希尹两人当成了神仙一般来崇拜。 与此同时,他们也不约而同地觉得,如此厉害的人物都在西南一战铩羽而归,南面的黑旗,或许真如两人所描述的一般可怕,迟早将要成为金国的心腹大患。于是一帮年轻一面在青楼中饮酒狂欢,一面高呼着将来必定要打败黑旗、杀光汉人之类的话语。宗翰、希尹带来的“黑旗威胁论”,似乎也因此落在了实处。 “……那天晚上的炮是怎么回事?”汤敏杰问道。 “传言是宗翰教人到城外放了一炮,故意引起骚动。”程敏道,“然后逼迫各方,让步讲和。” 汤敏杰静静地坐在了房间里的凳子上。那天晚上眼见金国要乱,他神色激动有些压抑不住情绪,到得这一刻,眼中的神色倒是冷下来了了,目光转动,无数的念头在其中跳跃。 “我之仇寇,敌之英雄。”程敏看着他,“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吗?” 汤敏杰平静地望过来,许久之后才开口,嗓音有些干涩: “……没有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一一章 只影向谁去?(中) 秋去冬来,天气开始变得寒冷,原野之上,商旅一波一波的来,又一波一波的走。 在西南的土地上,名为华夏人民政府所管理的这片地方,几座大城附近的作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增加。或简单或复杂的驿站节点,也随着商旅的来往开始变得繁荣起来,周围的村庄依托着道路,也开始形成一个个更为明显的人群聚集区。 七八月间发生在成都的一场场骚乱或是盛会,随后也给西南带来了一批庞大的商贸订单。民间的商贩在见识过成都的热闹后,选择进行的是简单的钱货交易,而代表各个军阀、大族势力过来观礼的代表们,与华夏军取得的则是规模更为巨大的商贸计划,除了第一批精良的军用物资外,还有大量的技术转让协议,将在之后的一两年里陆续进行。 对于这些军阀、大族势力来说,两种交易各有优劣,选择购买华夏军的火炮、枪支、百炼钢刀等物,买一点是一点,但好处在于立刻可以用上。若选择技术转让,华夏军需要派出熟练工去当老师,从作坊的构架到流水线的操作管理,整套人才培养下来,华夏军收取的价格高、耗时长,但好处在于往后就有了自己的东西,不再担心与华夏军交恶。 此时在外界,武朝名存实亡、解体不久,每一支新兴的军阀、势力都还处于敏感的调整、适应期。一些意识到武朝已管不到自己的军法开始主宰自己的命运,部分名门望族开始从幕后走到前台,胸怀天下的名门子弟准备担起自己的责任,而在战乱中经历了无数苦难的人们,则开始高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在这期间,也有部分地方的官员仍旧在等待着武朝天子的回归,但谁是喊口号,谁说的真心话,还需要时间来予以验证。 如此混乱的局面、复杂的过渡,说不准谁保证不了自己治下人民的吃食,就会举起刀兵开始向附近讨食。因此首先买下一批西南出产的刀枪火炮,乃是让自己能在这乱世存活的最可靠保障——当然,这也是华夏军的事物官们在推销产品时的惯用说辞。 而由于西南刚刚经历了战火,材料和生产线都非常紧张,武器的订单也只能秉承先到先得的原则,当然,能够大量提供武器材料,以金属换火炮的,能够得到稍许的优先。 这当中,交游广阔、野心勃勃的刘光世便是华夏军的第一个大客户,以大量的铁、铜、粮食、矿石等物向华夏军订购了最大批的军资。整个订单谈妥、报上去后,就连见惯大世面、在八月代表大会上刚刚接下主席职务的宁毅也忍不住啧啧称叹:“敞亮、大气,刘光世要火,就该他当老大……” 话语之中恨不得将自己这个老大的头衔都让给他,再多换点订单来。 当然,订单确实已经够了,自刘光世往下,一笔笔主要集中在军工方面的订单与意向,足够让华夏军将目前的生产计划做到两年之后。 而在物资之外,技术转让的方式更是五花八门,有的是请华夏军的技术人员过去,这种方式的问题在于配套不够,一切人员都要从头开始进行培养,耗时更长。有的是自己在当地召集可靠人员或者直接将家中子弟派来成都,按照合约塞到工厂里进行培训,路上花些日子,成才的速度较快,又有想在成都本地招人培训再带走的,华夏军则不保证他们学成后真会跟着走…… 当然,越是人性化的、相对复杂的培训方式,收费越高。这也是非常合理的事情。 刘光世同样购买了最为昂贵而且关键的数项军工技术,至少从合同上来说,此时华夏军的全套军工产业、除火箭外,他都将完完整整地复制一套过去。这样的订单虽然也要掏空他的家当,但周围各路军阀在数年之内,都必将对他马首是瞻,包括宁毅,在见到包括严道纶、于和中在内的一帮使节团成员时,都有着非常温暖的笑容。 这样的商贸有来有往,自九月起,从成都到剑阁的水陆商道上车船往来、络绎不绝,在剑阁附近的崎岖山道、栈道都由华夏军的工程兵仔细地拓宽、加固了两倍。至于出川的水路更添繁荣,嘉陵江上大小船只往来,各个造船厂都加快了速度赶工。 附近的大小势力如今都忙着将物资往西南运,东西先运到,火炮才能先运出去,火炮运出去了,不管是讨贼还是防贼,就都能够占有先机——华夏军事务官们的这番说话也是正理,没什么人会觉得荒谬。自己固然不是疯子,谁知道隔壁那位会不会突然发疯,在皇帝都不管事的现在,大家能相信的,也只剩下自己手上的刀枪棍棒。 明面上的交易异常繁荣,暗地里的黑市生意、走私等也渐渐地兴起来。纵然不是官面上的商队,若是能从西南运出去一些新式的枪炮,不能与华夏军直接做生意的戴梦微等人也很乐意收购,甚至于运到临安去卖给吴启梅,说不定可以赚得更多——之所以是说不定,是因为时间还不足以让他们去临安打个来回,因此大伙儿还不知道吴启梅到底信誉如何。 巨大的繁荣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和混乱,以至于从八月开始,宁毅就一直坐镇成都,亲自压着整个局势慢慢的走上正轨,华夏军内部则狠狠地清理了数批官员。 大胜过后又是论功行赏,眼下又突然成为整个天下的中心,受到各种追捧诱惑,这是第一批开始伸手的人。宁毅一如之前开会时说的那样,将他们做成了从严处理的典型,从枪毙到坐牢不一而足,所有犯事者的职务,全都一捋到底。 如此这般,到得十二月中旬,宁毅才将基本上了正轨、能在官员的坐镇下自行运转的成都暂时放开。十二月二十回到张村,准备跟家人一道过小年。 马车穿过原野上的道路。西南的冬天极少下雪,只是温度还是不折不扣的下降了,宁毅坐在车里,空闲下来时才觉得疲倦。 他最近“何苦来哉”的想法有些多,因为工作的步调,越来越与前一世的节奏靠近,会议、视察、交谈、权衡人心……每天连轴转。成都局势不定,除西瓜外,其他家人也不好过来这边,而他愈发位高权重,再加上工作上的风格素来霸道,草创时期带班或许细致,一旦上了正轨,便属于那种“你不用理解我,仰望我就可以了”的,偶尔反省不免觉得,最近跟上辈子也没什么区别。 回到家的时间是这天的下午。此时张村的学堂还没有放寒假,家中几个孩子,云竹、锦儿等人还在学校,在院子门口下了车,便见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道身影在挥手,却是这些日子以来都在保护着张村安全的红提,她穿了一身带迷彩的军装,即便隔了很远,也能看见那张脸上的笑容,宁毅便也夸张地挥了挥手,随后示意她快过来。 红提指了指院子里:你先去。 外头的院子里并没有什么人,进到里头的院落,才看见两道身影正坐在小桌子前择菜。苏檀儿穿着一身红纹白底的衣裙,背后披着个红色的披风,头发扎着长长的马尾,少女的打扮,乍然间看来有些古怪,宁毅想了想,却是许多年前,他从昏迷中醒过来后,第一次与这逃家妻子相见时对方的打扮了。 那时候她第一次要见这个陌生的丈夫,一方面想要给个下马威,另一方面也打算讲和,因此一身的打扮颇为讲究,估计挑选了不少时间。或许也是因此,这套打扮她至今还记得。 坐在石桌那边的小婵已经看见了他,摆了摆手,檀儿侧身望过来,脸上露出个笑容:“怎么样?”她是瓜子脸,这么多年也没有大变,只是掌家多年,眉宇间添了几分内敛的智慧和成熟,此时侧身坐着,长长的辫子垂下来,又有了几分少女感。宁毅笑望着她这一身。 “看起来都快褪色了,还留着呢。” “相公还记得这一身?” “忘不了。” “早先都快忘了,自江宁逃走时,特意带了这一身,后来一直放在柜子里收着,最近翻出来晒了晒。这身红披风,我以前顶喜欢的,现在有些毛茸茸了。” 宁毅便笑:“我听说你最近一身红披风,都快让人闻风丧胆了,杀过来的都以为你是血菩萨。” 他指的却是七八月间发生在张村的大小骚动,那时候一帮人兴冲冲地跑过来说要对宁人屠的家人孩子动手,大部分人失手被抓,受到处置时便能看到檀儿的一张冷脸。这边的刑罚一向是顶格走,只要是造成了人员重伤的,一律是枪毙,造成财物损失的,则一律押赴矿山跟女真人苦力关在一起,不接受银钱赎买,这些人,大多要做完十年以上的矿山苦力才有可能放出来,更多的则可能在这段时间内因为各种意外死去。 这还是经过宁毅劝说后的结果。檀儿脑子好用,在许多想法上比别的女子开通,但在面对家人的这些事情上,也不会比一个简单的地主婆好到哪里去。一群人在成都给自己丈夫捣乱还不够,还要跑到这边来,试图杀掉或者掳走家中的小孩子,若按照她的本心,有这种想法的就都该凌迟。 也是因此,那段时间里,她亲自过问了每一起发生的事件。宁毅要求按律法来,她便要求必须按照律法条款最顶格治罪。 七月底众多绿林人都还在狂欢,为了成都事件忙得不亦乐乎,前仆后继去往张村的,也大都慷慨激昂。到八月多阅兵也结束,代表大会也开了,关于张村的事情细节才传过来,真跑过去动了手的,没有一个好收场。 而关于每次出现在现场犹如阎罗王的那位女子,也在传言中被描述得绘声绘色,大家都说这便是宁毅妻子中匪号“血菩萨”的那一位,当年在吕梁山杀人如麻,林宗吾都是她的手下败将,只是嫁人之后不多出手,这次去到张村的,可都触了这位大宗师的霉头了。 过去关于红提的事情,江湖间也有少数人知道,只是竹记的宣传往往绕开了她,因此十数年来大家关心的大宗师,通常也只有正派“铁臂膀”周侗、反派“穿林北腿”林宗吾、难以描述的大宗师宁人屠这几位。这次张村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才有人从记忆深处将事情挖出来,给红提狠狠刷了一波存在感。 说到这件事,檀儿的眉宇间也闪过了些许煞气,随后才笑:“我跟提子姐商量过了,往后‘血菩萨’这个外号就给我了,她用另外一个。” “用什么?” “血葡萄。”小婵抢着说到。 “……” 檀儿噗嗤一笑,宁毅愣了半晌,在旁边坐下,抱着小婵在她脸上用力亲了一下:“……还是……挺可爱的,那就这么决定了。我们家一个血菩萨,一个血葡萄,葡萄听起来像个跟班,实际上武功最高,也好。” 三人笑嘻嘻地编排了家里武艺最高性情却最随和的那位后,宁毅开始问起家中一帮孩子的情况。 此时从宁忌往下,云竹生下的长女雯雯已经十二岁,文静爱看书,笑起来时简直像是母亲的翻版。宁河的性格并不好强,九岁的年纪,看起来就是个平平凡凡的傻小子,在没有外在压力的情况下,他甚至都没有表现出母亲红提那样的武艺天赋,成绩也只是中等,或许生活在太平年景里的红提,不会成为武艺天下第一,宁毅其实也并不打算过多的压榨他的潜力。 与宁河同年的宁珂,保持着她一贯的活泼而热心助人的性格,在学堂当中有着最多的朋友、最好的人缘,她每天为这事操心为那事操心,在学堂里当了文娱委员和生活委员,只是热衷别人的事情总是让自己的功课被落下,这令得锦儿非常操心。锦儿一贯以自私来标榜自己,想不通自己的女儿为什么会一直傻乎乎的。 当然,宁毅私下里想想,却是能够明白一些的。若是小时候的锦儿不会因为一颗家贫被卖掉,不会经历那样多的坎坷,那或许今天的宁珂,便会是她的另一幅模样。 七岁的宁霜与宁凝在今年上了一年级,两个自小如连体婴一般长大的孩子从来要好。西瓜的女儿宁凝习武天赋很高,只是作为女孩子爱剑不爱刀,这一度让西瓜颇为苦恼,但想一想,自己小时候学了大刀,被洗脑说什么“胸毛凛凛才是大英雄”,也是因为遇上了一个不靠谱的父亲,对此也就释然了,而除了武学天赋,宁凝的学习成绩也好,古诗一首一首地背,这让西瓜颇为欢喜,自己的女儿不是笨蛋,自己也不是,自己是被不靠谱的老爹给带坏了…… 文武双全的宁凝唯一的缺点是话不多,人如其名喜欢安静,作为云竹次女的宁霜常常是两人之中的代言人,有什么话往往让宁霜去说,于是宁霜的话语比她多一点,比旁人仍旧要少。这或许是因为自小有了适合的朋友,便不需要太多交谈了罢。 唯一的意外是最近宁凝在回家途中摔了一跤,作为漂亮文静的小美女,把门牙摔断了一颗。她嘴上不说,其实很在意这件事。 “你待会见到了,可不要嘲笑她的门牙。不然她会哭的。”檀儿叮嘱一番,觉得宁毅很可能做得出来这种事。 “放心,我就当在办公,一定不会笑。”宁毅说着笑了起来,觉得这种事情,真像是西瓜当年的翻版。一本正经地摔掉了门牙…… 除了这几个小的,最近宁忌的状况其实也让人担心。或许是因为太早的上了战场,见到了生死,他的情绪一直都不算稳定,当然,他武艺高强,长得又好看,在一群弟弟妹妹当中颇受拥戴,但这些时日他的性情一直都在从外向转往内向,尤其十月之后,有时候坐在屋顶上发呆,一次就坐上很久,甚至叹一口气,也不知道他在叹息些什么,后来居然还开始找书看。 小婵看得心惊肉跳,小忌这样的居然开始看书了,总觉得他不知道是不是生病了,又或者哪一天会突然遁入空门当和尚。 当然,除了这些异常现象,他在武艺上的练习并没有耽搁下来,甚至军中一些特种作战的练习、竹记里的谍报练习他都能轻松适应下来,红提和西瓜也都说他来日成就不可限量。 “这就是中二期到了,整个人神神叨叨的,都一样,将来雯雯、宁河、宁珂他们也一样,小孩子到这个年纪就管不住,想法特别多,到了十七八岁会慢慢好起来。”宁毅用一副“没有人比我更懂教育”的教育家姿态如此安慰小婵。 他心中其实是明白的,宁忌惦记更大的天下、更大的江湖,若是留不住,待他锻炼到十七八岁的时候,或许也只能放他出去走一走,当然,如果中二期过了他不想走了,那便更好。现在最重要的是用个“拖”字诀,让红提西瓜那边多给他出点难题,告诉他距离他能出去还早着呢。 “可宁曦当初就没这样啊……”小婵皱着眉头。 “宁曦傻乎乎的。” 宁毅信口开河,随后手上便挨了檀儿一下:“不许这么说他。” 几人说完了孩子,红提也进来了,宁毅跟她们大概说了一些成都的事情,说起与各家各户的生意、自己是如何占的便宜,也说了说左文怀等人,他们在八月底离开成都,按路程算,若无意外如今应该到了福州了,也不知道那边又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这样的交谈中,云竹、锦儿、家中的孩子也陆陆续续的回来了,大家一番问候与打闹。宁凝被不靠谱的父亲给弄哭了,流着眼泪想要跑到没人的角落里去,被宁毅抱在怀里不准走,便只好将脑袋埋在宁毅怀里,将眼泪也埋起来。 吃饭的时候,苏文方、苏文昱两兄弟也赶了过来,宁毅问了问苏氏拆分时家中一些小的的情况,族中的抗议自然是有的,但被苏檀儿、苏文方、苏文定等人一番打骂,也就压了下去。 过去老太公苏愈总是担心家中的孩子不成才,此时苏家的后台不光有宁毅、檀儿,包括苏文方、苏文定、苏文昱、苏燕平等人都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接下来的第四代也已经有人被培养起来。对于家中没有能力也没有见识的人,也就不必给他们发言权了。 吃过饭后,文方、文昱便告辞离开,这天晚上跟孩子聚在一块玩了一阵,宁毅便开始楼上楼下的串门,糟蹋良家妇女。他年纪不到四十,练了武艺,身体是极好的,一晚上折腾直到深夜,众人和孩子都已经睡下后,他又到院子里各个房间内外走了一圈,看了看沉睡过去的妻儿们的侧脸,再到外头的院子的长椅上坐下,静静地想着事情。 也不知什么时候,檀儿从里头走了出来,给他拿了一件外套:“想什么呢?” “想糟蹋良家妇女的事情。” “不要这么折腾了,年纪不小了,快变成良家妇女糟蹋你了吧。” 宁毅笑起来,将她搂进怀里。 “你知道我做事的时候,跟在家里的时候不一样吧?” “嗯,那个时候……照你说的,比较帅气。” “最近处理了几批人,有些人……以前你也认识的……其实跟以前也差不多了。这么些年,要不然就是打仗死人,要不然走到一定的时候,整风又死人,一次一次的来……华夏军是越来越强大了,我跟他们说事情,发的脾气也越来越大。有时候真的会想,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大概没有头了吧……”檀儿从他怀里伸出手,抚了抚他的眉心,随后又静静地在他胸前卧下去了,“之前说要拆苏氏,我也有些不高兴,家里人更加了,闹来闹去的。可我后来想,咱们这辈子到底为了些什么呢?我当姑娘的时候,只是希望帮着爷爷掌了这个家,等到有潜力的孩子出来,就把这个家交给他……交给他以后,希望大家能过得好,这个家有希望有盼头……” “……到如今,这个苏家手下的东西比过去要多了十倍百倍了,希望和盼头都有了,再接下来,就再到千倍万倍吗?过的日子,比今天能再好一点吗?我想到这些,觉得够了。我看到他们拿着苏家的好处,没完没了的想要更多,再下去他们都要变成穷奢极欲的二世祖……所以啊,又把他们敲打了一遍,每个月的月例,都给他们削了很多,在厂里做工乱来的,甚至不许他们拿钱!爷爷若还在,也会支持我这样的……不过相公你这边,跟我又不一样……” “看开了真是好事。”宁毅搂着她,一声叹息,“我原本是想……唉……到了今天是真的放不开了,那么多不该死的人死了,打女真、收复中原,往前不知道多久,往后,辜负他们所有人的期待,但在这中间,我又总是觉得,自己是不是又要变成一个坏人……” 檀儿的脑袋在他胸口晃了晃:“自古史书上心怀天下者,用不到好人坏人这个说法。” “我说的其实也不是这个意思……”宁毅顿了顿,沉默半晌,终于只是笑道,“还好你们都还在这,若是……” 正说话间,似乎有人在外头探了探头,又缩回去了,宁毅蹙眉朝那边招手:“什么事?拿过来吧。” 出现在那边的是秘书处的人,那人拿着一份文档走进来:“是成都那边的加急,不过,也不是非常要紧。” “给我吧。” 秘书将那份情报递给宁毅,转身出去了。 檀儿在旁边说道:“那我先去睡?” 宁毅看了情报一眼,摇了摇头:“陪我坐一会吧,也不是什么机密。” “那是什么事……” “金国换皇帝了……宗翰跟希尹……了不起啊……” 金帝完颜亶上位的消息,是以最快的速度传到这里的,已经过去了两个月的时间,第一手的消息极其简单,基本上也是金国发布的第一手公文,但内里的许多事情,是可以猜到的。因为这位年轻皇帝的上位,金国暂时避免了内讧,这意味着华夏军进攻金国时,可能要更多的耗费一两年的时间、又或者是数以万计的人命。 夫妻俩依偎着坐了一会儿,宁毅大概跟檀儿说了些参谋部对这些事的推演。 “照理说金国东西两府的平衡已经很脆弱了,竹记在北方没有行动吗?”檀儿低声问了一句。 “西南大战结束之后,考虑到金国境内敌视甚至屠杀汉人的趋势会增加,我已经让北地的情报系统停止一切活动,休眠自保,但之前还是得到了消息,晚了一步,卢明坊在今年年中牺牲了……” “卢明坊……那卢掌柜的一家……”檀儿面上闪过哀色,当初的卢延年,她也是认识的。 “卢掌柜一家没人了……” “他之前回来,怎么就没能留下子嗣呢。” “他一年四季在那种地方,谁愿意给他留下子嗣……其实他自己也不愿意……” 院落间有微黄的灯火摇曳,其实相对于还在各个地方战斗的英雄,他在后方的些许困扰,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如此安静的氛围持续了片刻,宁毅叹了口气。 “你还记得……汤敏杰吗?” “记得啊,在小苍河的时候跟着你学习,到我们家来帮过忙,搬东西的那一位,我记得他有点微胖,喜欢笑。不过眯眯眼的时候很有煞气,是个做大事的人……他后来在凉山犯了事,你们把他外派……”檀儿望着他,迟疑片刻,“……他如今也在……嗯?” 宁毅没有回答,他将手中的情报折起来,俯下身子,用手按了按头:“我希望他……能冷静吧……” 这世上有无数的东西,都让人痛苦。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一二章 只影向谁去?(下)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有些时候,时光会在梦里倒流。他会看见许多人,他们都栩栩如生地活着。 醒过来时,会恍惚的坐上一阵,忘了自己在哪里。 错位的记忆还在脑子里残留。要等到不久之后,冰冷的现实在脑海里化为空荡荡的回音,人才能在这片空白的区域里痛苦地清醒过来。 曾经饱满的生命、精神、乃至于灵魂的一部分,都在过去的时光里,永久地损毁了。 而比起更多人永久永久失去的一切,幸存者们如今的失去,似乎又算不得什么。 金天眷元年二月底,云中。 汤敏杰从梦里醒来,坐在床上。 先前的梦里,出现了伍秋荷。 那女人曾经是陈文君的侍女,更早一些的身份,是开封府府尹的亲侄女。她比一般的女子有见识,懂一些权谋,待在陈文君身边之后,很是筹谋了一些事情,早几年的时候,甚至救过他一命。 不过,在情报的传递和支持上,伍秋荷其实更多的倾向于武朝政权,不是很喜欢华夏军。 双方既有同样的目标,又各为其主,在那段时间里,曾经有过几度的争夺和摩擦。伍秋荷性格要强,汤敏杰也不是省油的灯,只是被人救过一命,口舌上便不好咄咄逼人了。几次暗地里的行动,互有胜负,汤敏杰占了便宜后才会去逞两句口舌之快,看着对方哑巴吃黄连的模样,恶形恶状。 私下里其实做过盘算,这女人性情不差,将来可以找个机会,将她争取到华夏军这边来。 最后一次争夺是因为那个叫史进的傻瓜,他武艺虽高,脑子却无,而且摆明了想死,双方都接触得有些谨慎。当然,由于汉夫人一方实力雄厚,史进一开始还是被伍秋荷那边救了下来。 但伍秋荷低估了当时城内外的地毯式搜索,官府最终找到史进,被他逃脱后,才让黄雀在后的汤敏杰占了个便宜。 当时是很高兴的。 之后能将她嘲笑一番了。 然而当史进醒过来,向他询问起伍秋荷的事,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那个女人带了官兵过来,汤敏杰才知道遭了。既然他有那样的怀疑,说明伍秋荷与官兵的出现,不过是前后脚的时间差……悲从中来。 “金国这种地方,汉人想要过点好日子,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壮士你既然看清了那贱人的嘴脸,就该知道这里没有什么温情可说,贱人狗贼,下次一并杀过去就是!” 前头随口打发了史进,后脚便去打听情况,过不多久,也就知道了伍秋荷被希尹一剑斩杀的事情。她倒是聪明,当着希尹的面攀诬高庆裔,当时便死了,没有再受太多的折磨。只是尸体抛在了哪里,一时之间打听不到详细的。待弄清楚了是扔在哪个乱葬岗,已经是半年多以后的事情了,再去找寻,早已尸骨无存。 这些年来,经历的许多人,都是这样死的,不少人死得更卑微,也有死得更痛苦的,痛苦到太平时节的人无法想象,便连他想起来,那段记忆当中都像是存在了一大片的空白。 为什么会梦见伍秋荷呢? 他想了想,或许是因为之前一段时间在上京见到了名叫程敏的女子吧。有些相似的好强,有些相似的仇恨…… 十月底完颜亶继位后,汤敏杰在上京又呆了一个多月,试图在各种各样的讯息中寻找可能的破局点。这段时日里,他便常常与程敏见面,汇总她打听过来的消息。 新君上位后的消息最多的还是各种各样的论功行赏,宗干、宗磐、宗翰虽没了皇位,但之后封赏荣宠无数,在可见的未来里都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权臣。但在这中间,权力斗争的苗头仍旧存在。 西府的宗翰、希尹毕竟是败在了西南,而且这一次上京的局势当中,用谋太过。宗干、宗磐虽然不得不接受他们后来的想法,将皇位让给完颜亶,可在这之后,对西府的制衡与削弱,仍旧是被提出来了。 这是西南战败之后宗翰这边必然面对的结果,在接下来半年的时间里,一些权力会让出来、一些位置会有更替、一些利益也会因此失去。为了保证这场权力交割的顺利进行,宗弼会带领军队压向云中,甚至会在雪融冰消后,与屠山卫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比武较量,以用来判断宗翰还能保留下多少的实权在手中。 整个十一月,上京城中对这场权力的初步争夺闹得乱哄哄的,宗磐与宗干在这里暂时达成了一致,必须尽量多的削掉宗翰手头还剩下的实权。大量的宗亲勋贵此时已经不在场中,不少人或许凭良心说着话,不希望金国内乱,但对于宗翰希尹两人的支持,就算不得多了。 不过,两位老将到得此时也尽显其霸道的一面,都是大大方方的接下了宗弼的挑战,并且不断在上京城内渲染这场比武的声势。若屠山卫败了,那宗翰只能放开权力,其余一切都不必再提;可若是屠山卫仍旧获胜,那便意味着西南的黑旗军有着远超众人想象的可怕,到时候,东西两府便必须同心协力,为抗击这支未来的大敌而做足准备。 归根结底,在金国,能够决定一切的——人们最为接受的方式——还是武力。 这些消息汇总到十二月中旬,汤敏杰大致了解了局势的动向,随后收拾起东西,在一片大雪封山之中冒险离开了上京,踏上了回云中的归途。程敏在得知他的这个打算后很是吃惊,可最终只是送给了他几双袜子、几副手套。 十二月中旬启程,在风雪中跌跌撞撞的赶路,顺利抵达云中已是二月了。不出他所料,宗翰希尹等人甚至也没有在上京等待太久,他们在年关的前几天启程,依旧是千余人的马队,于二月下旬回归云中。 一路漫长的风雪当中,汤敏杰戴着厚厚的鹿皮手套,时不时的会想起仍旧呆在上京的程敏。 一如卢明坊,他也向程敏提出过让她回到南方的想法,但程敏只是简单的拒绝了,能言善辩的汤敏杰甚至找不到进一步的说辞来劝说对方改变心意。 在上京两三个月的时间里,在那些见面、传递情报、判断消息的间隙里,汤敏杰曾几次去到过程敏出卖身体换取情报的青楼附近观察。开始的几次是为了接头与确认对方的存在,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例外的一次是在离开的前几天,在黄昏时站在街口远远的看了一眼那青楼的灯火,暖黄的、绯红的灯火、厚厚帘子、扎实的建筑,一切看起来都让人感到舒心和踏实,让客人们想要进去休息。 他甚至无法走近那长街一步。 那是作为汉人的、巨大的羞辱。他能亲手剐出自己的心肝来,也绝不希望对方再在那种地方多待一天。 …… 可他无法说服她。 ***************** 起床后做了洗漱,穿戴整齐后去街头吃了早餐,随后前去预定的地点与两名同伴相见。 这场会议在二月二十七举行,除汤敏杰外,过来的是两名与他直接联系的副手,孙望与杨胜安,这两人都是从西南过来后没有离开的华夏军成员,擅长策划与行动。 在敌人的地方,进行这样的多人碰头原则上要非常谨慎,但会议的要求是汤敏杰做出的,他毕竟在上京获得了第一手的情报,需要集思广益,于是对下方的人手进行了唤醒。 “……理论上来说,接下来的半年时间,东西两府权力的交替要出现大量的摩擦,如果把握得好,我们不是没有机会让他们焦头烂额。但机会具体在哪里,需要讨论。” 去到上京半年的时间,汤敏杰对于云中的了解有所缺失。但孙、杨二人即便接受命令进入休眠,对于许多事情,自然也有着自己的消息来源。三人首先交换了情报,随后开始讨论。 孙望道:“完颜亶上台后,对宗翰、希尹两人上京的做法,云中这边有过一些猜测。我曾经听到一些消息,说去年秋末去世的时立爱,在临死前写过不少信,要求他家人跟随宗翰、希尹他们北上,帮忙说服其他人,配合宗翰、希尹的行动。时立爱在汉臣当中地位首屈一指,而且当初跟随的是完颜宗望,如今外头也说他是宗辅宗弼的人……” “……此事若是真的,这条老狗就是临死前吃里扒外,摆了宗辅宗弼一道。听说金兀术刚愎自用,若是知道时立爱做了这种事,定不会放时家人好过。” 杨胜安蹙了蹙眉:“不过,时立爱已经死了,这件事便是爆出来,于金国大局,恐怕也没什么损伤。” 一旁汤敏杰道:“可以先记起来,再想办法找一找证据,不管怎么样,只要能让他们狗咬狗,我们都开心。” 三人又议论一阵,说到其它的地方。 “……宗翰与希尹没在上京过年便匆匆往回赶,很明显,是为了接下来雪融之时与宗弼的比武。这场较量眼下还没有细部上的规则出来,但我估计,接下来所有人都会盯住云中这块肉,西府在哪里软弱一点,就会被吃掉一点,如果能打听到更详细的情报,我们就可以计划一下,从头作梗,甚至……发动几次刺杀,让西府在一些关键的地方输掉。” “……这件事听起来有可能,但我觉得要谨慎。这么详细的情报收集,我们首先就要唤醒所有人,老实说,就算唤醒所有人,我们的行动力量恐怕都不够……而且宗翰跟希尹已经回来了,必须考虑到希尹有所防备,故意挖下陷阱给我们跳的可能。” “……从可行性上来说,眼下咱们唯一的机会,也就在这里了……西府的战力我们都清楚,屠山卫虽然在西南败了,可是对上宗辅宗弼的那帮人,我看还是西府的赢面比较大……一旦宗翰希尹稳下西府的局势,从今往后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不要皇位,只专心防备我们,那将来我们的人要打过来,肯定要多死不少人……” “……去年冬天到现在,虽然是在休眠状态没有行动,但我这边的人已经死了四个了。将他们唤醒全都投到这件事情里去,我们也得看赢面有多大啊……” “……至少可以先收集情报,这个风险冒一冒我认为总是值得的……” “……” 房间里低声议论了许久,上午即将过去的时候,汤敏杰忽然开口。 “……我还有一个计划,也许是时候了。我说出来,我们一起表决一下。” 汤敏杰神色平静,孙望与杨胜安便都点了点头,示意他说出来。在过去几年的时间里,汤敏杰的许多想法或许冒险,但最后都找到了施行的办法,他们对他自是信任的。 汤敏杰随后缓缓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另外两人听完,面色俱都复杂,之后过得一阵,是杨胜安首先摇头:“这不行……”孙望也认同了杨胜安的想法,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提出了许多反对的看法。 这时候的时间接近子时,汤敏杰点了点头。 他道:“那好,杨胜安,由你做出会议记录,对于这个计划,是经过了详细的讨论后做出的表决,我们华夏军,否定了它。” 杨胜安想了想:“记录……有必要吗?” 汤敏杰点了点头。 “……记下来吧,让后世有个看法。” 杨胜安做出了简单的记录。 风吹过这秘密集会点的窗户外头,城市显得晦暗而又平静。白皑皑的雪笼罩着这个世界,许多年后,人们会知道这个世界的一些秘密,也会忘记另一些东西……那是记录所不能及至之处的真实。真实与虚假永远交织在一起。 ****************** 二月二十七这一天的中午,完颜德重与完颜有仪正在参加一场聚会。 他们跟随父辈北上,见识了一场华丽的权力斗争,随后又冒着滚滚的风雪南下,前几天才回到云中。这样的旅程磨砺了他们的心性,也令得他们更加有使命感,胸中更加的慷慨激昂。 对于宗翰希尹等人在上京的一番运筹帷幄,云中城内众人感受更为深刻,这几天的时间里,人们甚至认为这一番操作堪称伟大,在他们回家后的几天时间里,云中的勋贵们设下了一场场的宴请,等待着所有英雄的赴宴,给他们复述发生在上京城内惊心动魄的一切。 完颜德重与完颜有仪热衷于这样的宴会,这中间的许多人也曾经是他们过往的伙伴,拒绝不得,而且宣扬大帅等人的行动,也没必要拒绝。于是连续几天,他们都很忙。 喝得醉醺醺的。 回到家中,便见到了这些时日里神色都有些忧郁的母亲。他们都有着挺好的教养,过去都知道不该在母亲面前将女真人的立场表现得太过清晰,但这一次上京过后,他们一方面热血沸腾,另外一方面也有了巨大的忧患意识,害怕有一天黑旗会杀过来,捣毁金国的一切,于是这两日里,偶尔不免劝说母亲看开一些。 “娘,大帅他真的是为了女真着想……” “我们毕竟是女真人,平日里或不管事,但此时已不该躲避了,娘,国战无仁义的……” “我们有一天或许也得上战场,跟黑旗打……” 这样的话语之中,陈文君也只能忧郁地点头,随后让家中的丫鬟扶了他们回去。 …… 同样的时刻,满都达鲁跪在这处府邸的房当中,听着完颜希尹的指示。 他如今已经升任云中府的都巡检使,这个官品级虽然算不高,却已经跨过了从吏员往官员的过渡,能够进到谷神府的房当中,更证明他已经被谷神视为了值得信任的心腹。 “……军队已经开始动了,宗弼他们不日便至……这次云中的状况。不止是一场厮杀或者几场比武,过去整个西府手底下的东西,只要能动的,他们也都会动起来,如今好几处地方的官府,都有了两道公文冲突的情况,咱们这边的人,今天退一步,明日可能就没有官了……” “……你是我亲提的都巡检,不必担心这件事,但这等状况下,背后的匪人——尤其是黑旗放在这里的细作——必定蠢蠢欲动,他们要在哪里动手、推波助澜,眼下不清楚,但提你上来,为的就是这件事,想点办法,把他们都给我揪出来……” 这一场接见不是很久,希尹说完,摆了摆手,让满都达鲁应诺离去。他离去之时,陈文君也从外头端了些点心过来了,大概是听说了某件事情,她的眉宇稍有舒展。 在桌后伏案写作的希尹便起身来迎她。 回家数日都可以看到,夫妇俩其实都瘦了,希尹上一次在家还是数年前,尤其消瘦得厉害,头发也已经从半白变作全白,陈文君则是为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的时局操心,头发也白了一些。 “那是……”陈文君问了一句。 “新上来的都巡检满都达鲁。”希尹答道,“接下来的这段时日,跟宗弼那边要开始较量,衙门里换了一些人,主要是应对有人在暗地里捣乱,再过几个月两军比武,若是输了,咱们都难得善了啊……嗯,还是夫人做的糕点好吃。” 希尹的话语坦率,当中未尝没有提醒的意思,但在妻子面前,也算是坦坦荡荡了。陈文君看着在吃东西的丈夫,眉头才稍有舒展,此时道:“我听说了外头的公文了。” 她说起这事,正将手中小米糕往嘴里塞的希尹微微顿了顿,倒是神色肃穆地将糕点放下了,随后起身走向桌,抽出一份东西来,叹了口气。 “入冬几个月,每一个月,冻饿致死数万人,被冻死居然是因为有柴不许砍。这种事情,原本就蠢到极点,杀了别人他们自己能独活吗,一群蠢驴……我今日才将命令发出去,已经晚了,其实算不得多大的补救……” 他回头看看妻子,开口其实有些艰难:“这当中……有许多事情,实在是对不住你,我曾许诺要给汉人一个好些的对待,可到得如今……我知道你这些时日有多难。我们败在西南,其实是你们汉家出了英雄了……” 希尹说到最后这句,勉强而复杂地笑了笑。他原本自然也有许多想为妻子做的事情,也曾经做下过许诺,然而如今有些事已经在他能力范围之外了,便只能说说汉人的英雄,让她高兴些许。陈文君嘴角露出一个笑容,眼泪却已簌簌而下:“……不论如何,你这次,总是救了人了,你吃东西吧……” 这只能是她作为妻子的、私人的一点谢谢。 **************** 满都达鲁走出谷神府,下午的天空正显得阴晦。 他走到不远处的小广场上,那边正贴着大帅府的告示,有人大声的宣读,却是大帅发布了命令,不允许任何人再以任何借口屠杀汉奴,城外的无用草木,不允许任何人家故意阻挠汉人捡拾,同时大帅府将拨出部分木炭、米粮在城市内外的汉民区发放,这部分的支出,由过去半年内各勋贵家中的罚款补贴…… 此外还有数项保证汉奴生存权力的措施公布。 有些畏畏缩缩路过的汉奴听到了,在小广场的边上哭泣起来。 许是在感谢着大帅的仁政。 满都达鲁是这样想的,他站在一旁,察看着里头的身份可疑之人。 瘦弱的、名叫汤敏杰的男子正躬着身子,从另一侧与他擦肩而过。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一三章 小丑(一)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金天眷元年四月,云中府。 南方的夏天已经到了,北地的冰雪才刚刚开始消融。作为女真西京的这座城市附近,野地里开始行走的人们,开始变得多起来。 东面的城门附近,宽敞的街道已近乎戒严,肃杀的依仗拱卫着车队从外头进来,远远近近未消的积雪中,行人商贩们看着那猎猎的旗帜,交头接耳。 “又是一位王爷……” “这半月过来,第几位了……” “这位可了不得,鲁王挞懒啊……” “这下真要打得不可开交……” “慌啥,屠山卫也不是吃素的,就让这些人来……” 金国贵人出行,不用下跪避让者大多有一定身份家业,此时说起这些王爷车驾的入城,面目之上并无喜色,有人忧心,但也有人眼中含着愤怒,等待着屠山卫在接下来的时候给这些人一个好看。 金国东西两府的这一轮角力,从三月中旬就已经开始了。 宗翰希尹春节便从上京启程,回到云中,是二月下旬。而宗弼出发的日子也并没有晚多久,他三月初十抵达云中,随他而来的,除了金国两位王爷外,还有一大批有着贵族身份、带着官职文过来的替补官员,在比武之前,便开始尝试接替云中附近的一些重要职衔,双方因此便展开了第一轮冲突。 过去,宗翰以云中为中心,掌管包括燕云十六州在内的金国西面千里之地。这实质上的“西朝廷”在名义上自然是不可能成立的,西面无数官员的任命,往大了说仍旧是接了上京的命令,虽然在过去宗翰掌握实权,那也是吴乞买的配合下造成的事实。 在新帝上位的事情上,宗翰希尹用谋太甚,此时为宗干、宗磐两方所恶,因此对他的一轮打压难以避免。宗弼虽然说好了比武上见真章,但实际上却是提前一步就开始动手抢夺,只要是稍稍弱势一点的官员,官位权力交出去后,即便屠山卫在比武上获胜,日后恐怕也再难拿回来。 应对着这样的事态,从三月以来,云中的气氛悲壮。这种中间的许多事情来自于希尹、高庆裔、韩企先等人的操作,众人一方面渲染西南之战的惨烈,一方面宣传宗翰希尹乃至于先帝吴乞买等人在这次权力交替中的苦心孤诣。 为了应对将来的南面之患,大帅与谷神已决心放弃大量权力,只专心经营西府,储备武力以备战,而黑旗的威胁,同样受到了金国上层各个掌权者的认同。此时宗弼等人仍然想要挑起斗争,那便让他们见识一番屠山卫的锋锐! 从西南回来的远征军折损众多,回到云中后气氛本就悲戚,不少人的父亲、兄弟、丈夫在这场大战中死去了,也有活下来的,经历了九死一生。而在这样的局面之后,东边的还要咄咄逼人的杀过来,这种行为实际上就是藐视这些牺牲的英雄——委实欺人太甚! 虽然金国境内军队的悍勇每年都有下降,但在西南大战前,宗翰率领的西朝廷军队仍旧是整个金国范围最能打的部队。如今虽然经历一次战败,但无论是幸存者还是牺牲者的家属们,心中的那口气却仍然是在的,他们固然在西南战败了,但并不代表东路军就能踩到这边人的头上来。 如此这般,三月中旬开始,随着宗弼的首先抵达,其余一些大族当中的几位王爷也相继带队过来,他们一者是为了监督和见证此后比武的公平,二者自然也指着于原本西府的地盘获得一些利益。而云中城内,宗翰与希尹则举行了大规模的祭奠活动,一方面依靠深厚的底蕴发足抚恤,另一方面煽动起境内子民的气势,让所有人在心底憋足了一口气,等待着四五月间屠山卫在比武中的凶残表现。 四月初八,挞懒(完颜昌)这等堪称国之柱石的老将抵达云中,更是将城内严肃的对峙气氛又往上提了一提。 车队穿过积雪已经被清理开的城市街道,去往宗翰的王府,一路上的行人们知道了来人的身份后,道路以目。当然,这些人当中也会有感到高兴的,他们或是跟随宗弼而来的官员,或是早已被安排在这边的东府中人,也有不少颇有关系的商贾或是贵族,只要时局能够有一番变化,间中就总有上位或是获利的机会,他们也在私下里传递着消息,满心期待地等着这一场虽然严重却并不伤国本的冲突的到来。 同样的时刻,城池南端的一处牢狱当中,满都达鲁正在拷问室里看着手下用各种方法折腾已然声嘶力竭、全身是血的犯人。一位犯人拷打得差不多后,又带来另一位。已经成为云中府都巡检的他并不下场,只是皱着眉头,静静地看着、听着犯人的供词。 这场拷打进行到一半,手下的巡捕过来报告,原本看押在牢中的一名黑旗奸细已经撑不住了。满都达鲁便起身去到牢房,朝一具尸体看了一眼,翻过来做了些许的检查。 原本的拷打就已经过了火,讯息也已经榨干了,撑不住是必然的事情。满都达鲁的检查,只是不希望对方找了渠道,用死来金蝉脱壳,检查过后,他吩咐狱卒将尸体随意处理掉,从牢房中离开。 牢狱阴森肃杀,行走其间,半点花草也见不到。领着一群跟班出去后,附近的大街上,才能见到行人往来的场面。满都达鲁与手下的一众同伴去到街角一处卖煮物的摊子前坐下,叫来吃的,他看着附近街市的景象,眉宇才稍稍的舒展开。 虽然是女真人,但满都达鲁的出身并不好,他的父亲曾经在战场上当过逃兵,因为这样的污点,他后来虽然作战英勇,但升迁的机会不多,退役到云中当了巡捕,后来升至总捕,便是一般吏员的天花板,他也知道,很难真正跨过那道无形的坎,成为官员了。 然而希尹慧眼识人,二月底将他提拔为云中府的都巡检,说不定接下来还有可能升个一两级,三四月里,算是他一生当中最为扬眉吐气的一段时间。往日里与他关系好的老战友,他做出了提拔,家中忽然也有了更多的人关心巴结,这样的感觉,委实让人陶醉。 当然,身在官场,不可能什么事都一帆风顺。例如原本云中府四名总捕当中有一名渤海人高仆虎,他是东府安插过来的人手,原本便与满都达鲁不睦,这次满都达鲁受到提拔,对方却也摆出了姿态不给面子,甚至会在暗地里宣扬:“五月过后还不知道都巡检是谁……”这类的小摩擦,倒也算是名利场上难以避免的事情。 从级别上来说,满都达鲁比对方已高了最关键的一层,但云中府内,总捕的自由度本就高,满都达鲁也不想上位之后便直接搞权力斗争,便按照希尹的命令,专心搜捕接下来有可能犯事的华夏军奸细。当然,局势在眼下并不开朗。 二月下旬宗翰希尹回到云中,在希尹的主持下,大帅府发布了善待汉奴的命令。但事实上,冬日将尽的时候,本也是物资愈发见底的时刻,大帅府虽然发布了“善政”,可徘徊在生死边缘的可怜汉人并不至于减少多少。满都达鲁便趁着这波命令,拿着救济的米粮换到了不少平日里难以获取的讯息。 在整个三月间,他在汉奴当中撒、整理各类消息,随后抓捕了数十名疑似黑旗奸细的人。不过一名名拷打过滤后,最终能大概确定身份的只有两人,而这两人的地位也不高,从他们的口中,满都达鲁并没有获知太多关键的信息,反而是对方说出的黑旗从去年下半年开始进入休眠的信息,令他稍稍的有些郁闷。 作为刚刚登上都巡检位置的他,自然更希望早日抓住黑旗奸细中的一些大头目,如此也能真正在其余捕头当中立威。休眠的讯息难以确定,他不可能这样向谷神做出报告,但若是真的,则意味着他在这个比武期间,抓住黑旗军当中某个重要人物的几率会变得很小,甚至于谷神那边也会对他的能力感到失望。 当然,他也并非完全束手无策。 通过从汉奴中打探消息、广撒的抓捕可疑人物是一个路子;针对接下来可能要开始的比武,找出屠山卫中的几个关键人物做成诱饵,等待敌人上钩是一个路子。在这两个方法之外,满都达鲁也有第三条路,正在慢慢铺开。 对于黑旗当中已经确定的那位“小丑”,这两年来行踪愈发诡秘,难以捕捉,但在几年前之前,他在云中府进行了大量活动,期间与不少黑道人物有过往来或勾结。当年对这方面的追查不够,不少人也在这几年里陆续死了,可若是往前追溯,总是能找到几个或多或少见过这个人物的幸存者。 满都达鲁如今已是都巡检,这一次又是奉了谷神的命令追查黑旗,三四月间,一些往日里他不愿意去碰的黑道势力,如今都找上门去逼问了一个遍,不少人死在了他的手上。到如今,有关于这位“小丑”的画影图形,总算勾勒得差不多。关于他的身高,大概样貌,行为方式,都有了相对可靠的认知。 “今日城里有什么事情吗?” “听说鲁王进城了。” “东边的真是不想给我们活路了啊。” “看屠山卫的吧。” 众人吃着东西,在路边交谈。 时间是下午,阳光明媚地从天空中照射下来,路边的雪堆融化了大半,道路或泥泞或湿润,在转角小广场上,行人来去,不时能听到打铁铺里叮叮当当的声音与这样那样的吆喝。路旁的满都达鲁等人说起屠山卫时,面上也都带着狰狞的、恨不得上阵杀敌的神色。 完颜昌的车驾进了宗翰府,过得一阵又出来,宗弼等人已经陪在旁边哈哈大笑了。如今的云中府内,光是王爷身份的人便聚集了十名以上,这个晚上,为完颜昌接风的宴席上他们又会聚集过来,宗翰、希尹、高庆裔、韩企先与宗弼、完颜昌等人又会展开这样那样的唇枪舌剑,等待着接下来见真章的那一刻。 完颜德重、完颜有仪等人也正活跃在这样的氛围当中,他们或是看望和走访屠山卫的战士,或是参与这样那样的宴请,为所有人打气,在有些时候,年轻的勋贵之间也会因为意气之争而打起来。有的时候他们走在街市上,也会发现,城市中的树木已然有了新叶,城池内除了黑黑白白的颜色,也已经有了春蕾绽放、蓄势待发的气息。 对于云中府的众人来说,最为绝望的时刻,是获知西南战败的那些时日,城中的勋贵们甚至都已经有了失势的最坏的心理准备。谁知道大帅与谷神果断的北行,即便已居于弱势,仍旧在势力纷乱的上京城里将宗干宗磐等人摆平,扶了年轻的新帝上位,而骄矜自大的宗弼认为西府已经失去锐气,想要与屠山卫展开一场比武。 有什么能比山穷水尽后的柳暗花明更加美妙呢? 从后往前回溯,四月上旬的那些时日,云中府内的所有人都在心中鼓着这样的劲,尽管挑战已至,但他们都相信,最困难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有着大帅与谷神的运筹帷幄,将来就不会有多大的问题。而在整个金国的范围内,虽然意识到小规模的摩擦必然会出现,但不少人也已经松了一口气,各方搁置了斗争的想法,无论是老将和中坚都能开始为国家做事,金国能够避免最糟糕的处境,实在是太好了。 云中城外,大量的士兵已经聚集过来,他们每日操练,等待着“比武”的到来。距离他们不算远的地方有汉奴居住的村庄,那里依然显得死气沉沉,冬日里冻饿致死的奴隶们暂时还没有被运出去,但幸存者们似乎比冬日里要好过了些许? 穿过原野,河湾上的冰面,时不时的会发出雷鸣般的轰响。那是冰层裂开的声音。 仿佛是百废待举、充满了活力的城池…… 汤敏杰站在街上,看着这一切…… 满都达鲁正在城内寻找线索,结出一张巨,试图抓住他…… ************* 四月初九是平凡无的一个晴天,许多年后,满都达鲁会想起它来。 那一天并没有发生太多令他感到出的事情,这一天的上午,他依照旁人的线索,抓住了一名逃窜多年的匪人,从他口中打听出了一两件与“小丑”发生过关联的事件,更加丰富了他对这位华夏军细作高层的测写。 对这匪人的拷打持续到了下午,离开衙门后不久,与他素有嫌隙的北门总捕高仆虎带着手下从衙门口匆匆出去。他所管辖的区域内出了一件事情:从东面跟随宗弼来到云中的一位侯爷家的儿子完颜麟,在闲逛一家古董店铺时被匪人离绑走了。 这些来到西边的勋贵子弟,目的固然也是为了争权,但在云中的地界被绑,事情委实也是不小。当然,满都达鲁并不着急,毕竟那是高仆虎的管辖区域,他甚至希望事情解决得越慢越好,而在私下里,满都达鲁则安排了一些手下,令他们偷偷地调查一下这件罪案。若是高仆虎无能为力,上头降罪,自己这边再将案子破掉,那打在高仆虎脸上的一巴掌,也就结结实实了。 这一天的太阳西斜,随后街头亮起了灯盏,有车马行人在街头走过,各种细细碎碎的声音在人间聚集,一直到深夜,也没有再发生过更多的事情。 多年后,他会一次次的想起曾漫不经心地度过的这一天。这一天唱起的,是西府的挽歌。 还未结成,一位名叫汤敏杰的华夏军成员,落下了痛苦的棋子……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一四章 小丑(二)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世界如常运转。 四月初十、四月十一……四月十二,走进云中府衙侧院后不久,满都达鲁遇上了匆匆忙忙出来的高仆虎一行。两队人稍稍对峙,看起来没有睡好的高仆虎躬身行礼,退让到道旁,待到满都达鲁等人过去后,对方才朝着衙门外灰溜溜地去了,衣袖中似乎还笼着作为早餐的胡饼。 “老高那边如何了?” 去到里头分配给巡捕们的公房,挥退一些人,满都达鲁才与身边的几名心腹开口说起话来:“看着不太如意啊。” “挨骂了吧,袖子里饼还没吃完,就急着出去了。”接话的是满都达鲁从军时的老战友,绰号“老刀”的,身材高大,满脸麻子,擅长刑讯也擅长观察,很显然,他也看到了高仆虎袖子里的端倪。 “这两天,听说上头差点打起来了,丢了的那位公子,他爹可不是省油的灯,到处奔走。昨晚梁王那边还趁机跟大帅发难,估计知府老爷这里也是被骂。老爷挨了骂,高仆虎能好过吗。” 周围有消息灵通的捕快说起这事,也有人笑着说道:“还好咱们这边没事。” 这边没事也是有原因的,完颜希尹升调满都达鲁时便与云中府打过了招呼,眼下他最重要的任务是抓捕黑旗奸细,保障五月比武的进行,因此勋贵失踪的事情一时间便落不到这边来。 满都达鲁想了想:“还没有进展吗?咱们这边有没有查到什么?若是一般绑票,眼下也该有人来提要求了。” “蹊跷的便是没有要求,其实按眼下云中的形势,真为发财的,谁敢这时候来触霉头啊。就怕这中间水深,说不定东边人自己做的也有可能。一个大活人,逛着古董店,外头还有亲卫跟着,突然不见了。这事情处处透着鬼呢……” “若是黑旗也有可能……” “可能是有,不过……抓几个勋贵,让两边多吵几架?冒着暴露自己的危险?好处能有多大……” 众人议论一番,满都达鲁道:“现在难说,接着查。他抓不住人,我们抓住了,也是一桩美事。” 四月十二平静地过去,随后是四月十三。衙门里的事情琐琐碎碎,对于黑旗、小丑这些事情的追索一直在继续,他知道迟早会出现成果,但眼下只能如此积累。 到得十三这天下午,忽然接到了谷神府的召见,满都达鲁匆匆赶去,希尹在房里见了他,对于他的工作稍作询问,随后转到了另外的话题上。 “完颜麟的事,听说过没有?” “卑职知道……”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黑旗做的?” “卑职觉得……确实有……一定的可能……卑职这几天其实也在暗中追查此事的线索……”满都达鲁谨慎地回答。 希尹点了点头:“多查查这件事。”随后摆手,“你回去吧。” 满都达鲁明白过来,离开之后,便调集手下开始全力调查高仆虎手上的这个案子。他此时的调查已经稍稍有些晚,第一手的资料大多集中在高仆虎的手中,他也不好跟高仆虎去要,只是让人暗中打听。 到四月十四这天的夜晚,两拨人又在衙门侧院的路上遇见,高仆虎微微迟疑了一下,随后还是退到道旁,拱手行礼,这一次的动作干脆得多。满都达鲁扬着下巴走了过去,待到高仆虎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廊道那头,一直前行的满都达鲁才回过头来,微微蹙眉。 “老高有问题。”一旁的老刀也靠近过来,低声说着。 两帮人素有怨仇,早两天高仆虎为了完颜麟的案子奔走,被知府骂得早餐都来不及吃,见到满都达鲁后,不情不愿地让了道。今天晚上的光芒虽暗,对方看来也如前两天一般的让道,但他脸上的气色,却显然有些不同了。 这么快就破了案子? 可为何不做宣扬? 上头不是还在争吵扯皮吗? 满都达鲁心中疑惑,过得片刻,便安排了人手,一方面开始查高仆虎,另一方面,开始去完颜麟父亲那边观察打探,看看被绑的那名小勋贵,到底有没有回来。 四月十五,有消息反馈过来。完颜麟并未回来,但高仆虎眼下所在城北的牢狱当中,已经加派了看管的人手,很可能抓住了什么人。 偌大的云中府,牢房并不止府衙这边的一个,城北的那座小牢,过去用的人一直不多,后来大多默许是北门附近总捕使用的一个据点与私牢了。满都达鲁犹豫片刻,想到希尹两天前的接见,当即点起人马,朝北门那头过去。 城市的天空中正涌起厚厚的白云,阳光如同利剑,从云的缝隙中直射下来,街面之上行人往来,一切如常。这个时候,落向西府的刀子,已经刺进云中的心脏里了。 下午时分,抵达云中府北门的那座牢房附近时,满都达鲁看到好几队的王府私兵已经围住了这附近,虽然未曾打出正式的依仗来,但不少懂得看风向的路人,都已经绕道而行。 “出事了……”脑后似乎有无数的蚂蚁在爬,满都达鲁吩咐手下,“去通知谷神,要出事了……” ***************** 四月十五午时过后,完颜昌抵达了云中城北的这处带着监牢的院落,进入稍微宽敞些的大堂后,他看到了宗弼与其余两位女真王爷,随后又有两位王爷一齐抵达这里。 “粘罕的地方,私设公堂,不好吧。”他如此质疑。 宗弼回答:“大案子,不私下里看看,便审不了了。” 完颜昌是初八抵达云中的,初九,他便知道了完颜麟这个小辈被绑架的事情,此后宗弼凭借这件事情不断发难——这并不出,从三月里抵达云中开始,宗弼与宗翰等人之间,每日里都有剑拔弩张的对峙和冲突,这一次毕竟是为了分西府的权力过来的,完颜昌倒也并不排斥这样的寸土必争。 初九下午到十五,不过区区六天时间,宗弼那边说已然破了案,整个事情甚至会在这次东西之争里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完颜昌心有疑惑,但也大概猜了猜,整件事可能已经波及到了云中最高层。 衙役搬上来的陈旧卷宗约有半尺高,最上方是几分新留下的口供,另外还有一些染血的刀枪、令牌等事物作为证据,也不知都是从哪里弄来的,之后被带上了四名犯人以及被解救出来的小勋贵完颜麟。 审问在六位女真王爷面前开始。 整个事情的经过并不复杂。 四名犯人当中的一名黑旗军成员,伙同谷神府上的一名女子,一同于初九下午绑架了完颜麟,当总捕高仆虎找到他们时,谷神府上的女子趁乱逃跑,而那位黑旗军的成员被抓了起来,在严刑拷打半天时间后,这位黑旗军成员招供了一系列的惊天内幕: 在十数年的时间内,谷神府上的“汉夫人”陈文君依靠身份之便,长期向南方传递金国这边的重要讯息,她首先勾结的是武朝的密侦司,后来在配合武朝的同时也与华夏军结成盟友。 中原沦陷之后,这位“汉夫人”不仅向南方传递了无数重要的情报,也直接或间接地帮助了大量抗金义士与黑旗成员在金国脱离危险。正是她所传递的重要消息,替南面的黑旗军打探清楚了女真第四次南征的虚实。供词中称,若非有这些消息的辅助,西南之战华夏军想要获得胜利,很可能还要艰难好几倍。 根据这位黑旗成员的招供,高仆虎随后还起出了他所保存的关于消息传递、安排汉奴或是俘虏逃亡的大量证据。随后又抓住了三名来不及逃遁的、有过牵扯的黑道人物,进一步佐证了这一切讯息的真实性。甚至于有些线索,隐隐约约的还指向了一直以来心慕汉学的谷神完颜希尹…… 完颜昌与其余几人翻阅着这些供词与证据,一条条的线索在文字和话语中拼凑成。过得许久,完颜昌放下卷宗,手掌拍在桌子上,站了起来。 “事情偏生就这么巧,被抓之后证据一桩桩一件件都准备好了。这些供词里黑旗、武朝的重要人物一个不见,就剩下这三个混混过来佐证这些事……你打的是什么样的主意!” 他走近四名犯人中的那名黑旗成员,跪在地上的这人半身是血,身形消瘦,他双手垂在地上,到得近处才能看见十根手指指甲尽去,已经血肉模糊了。完颜昌抬起脚,一脚踩在他的右手上,那人便是一声惨叫,倒在地上不住抽搐哀嚎,口中的鲜血与唾沫都在流出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哭嚎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 黑旗的犯人没有回答,后方的完颜宗弼倒是站了起来:“——叔父,这重要吗?” 完颜昌回头看看宗弼,再看看其余四人的眼神,过得片刻,却也微微叹了口气。 “……不重要了。” 他松开脚,走向屋外,屋外的天空中有悠悠的白云。地上的黑旗俘虏躺在血泊中,被掀掉了所有指甲的右手又开始流血了,他只是躺着,目光望着外头,口中啊啊啊啊的再叫了几声,流着血和口水。旁边三名犯人都是云中有名的悍匪,他们的目光是仇恨他的,可是看着他在地上抽动的样子,却没有人敢真正的靠近他。 “啊啊啊……嘿嘿嘿……” 他仿佛是失了常性了,痛苦过后,令人毛骨悚然地笑了几声。 ***************** 满都达鲁还并不知道具体发生的事情,整个下午和晚上,他都在外头不断地奔走。 在发现牢狱外头的卫士并不寻常后,他便知道事情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连忙教人去通知谷神。然而派过去的人不久后过来回报,谷神并不在府上,而即便在府中,每日拜访的官员众多,一些小捕快也根本无法插队过去禀报事情。 傍晚时分他在那边出来的人群里认出了宗弼的身影,连忙转头,亲自朝谷神府过去。时间渐渐入夜,他一直在这里等到接近子时,希尹的车驾才出现在外头的道路上。满都达鲁此时也顾不得礼仪了,直接冲向车驾,大声开口求见。 车队停了下来,完颜希尹在那边掀开了帘子,让满都达鲁过来说话,满都达鲁向他报告了下午的所见。马车内的老人表情严肃而冷漠,待到满都达鲁说完,才缓缓的、用有些复杂的神色打量了他片刻。 “我知道了。”他说,“你回去吧。” “……” 满都达鲁微微的愣了愣,但随后车驾启程,他行礼退开。 此时的时间已近深夜,满都达鲁带着疑问回到衙署,与尚未散去的两名同伴碰了面。其中一人跟他说,下午时曾有他家中的亲戚过来,要他立刻去他表兄家一趟,似乎是谁出了什么事。满都达鲁此时哪还有心情理会远亲,挥挥手将事情抛诸脑后,随后一咬牙,从衙门当中取出了以前用过的夜行衣。 一行三人驾车再度去到城北,在那座牢狱附近换上了衣服,从院墙的一侧翻进去。三人曾经都在军中当过斥候,而今又是公门众人,这一路潜入驾轻就熟。到了监牢之中,打晕了夜间看管的两人,再朝犯人已经基本清空的监牢最里面去。 最里侧的牢房也最为重要,沿着走廊探查过去,里头还有灯火,两名狱卒搬了张桌子坐在那边一面吃东西一面闲聊,满都达鲁迅速冲锋突进,在其中一人反应过来前便打晕他,同时将刀锋指向另一人的脖子。 战友老刀也随即过来,将这名狱卒制住。 到得此时,满都达鲁才来得及环顾周围的牢房。这最里头关的犯人一共四名,都是分开看管,左边牢房中一名受了逼供拷打的犯人他甚至还认识。当下皱了皱眉,搜出钥匙走近过去。 “山狗,怎么回事?你怎么进来了?” 那绰号山狗的男子往日里便是个情报贩子,两人之间甚至有些私交。此时满都达鲁虽然还带着面罩,但对方听着声音,又仔细看了看,便飞快地朝这边冲来,隔着牢房的栏杆便要抓满都达鲁的衣服,他的声音低哑而急促。 “要出事了、要出事了,我们所有人都被阴了,那黑旗的畜生……” “黑旗的什么?”满都达鲁反手抓住对方的手。 山狗指向最里头的那间牢房,那牢房之中半身带血的犯人与其余三人不同,他对于有人冲进来的景象没有半点好心,只是静静地坐在稻草上,靠着后方的墙壁,目光望着里侧墙壁上一个小小的窗口,看着从那里渗进来的星光。 他似乎还在轻轻地哼着什么东西。 “那家伙是黑旗的……中计了……东西两府要打起来,等不到比武了……” “你胡说什么,怎么会打起来。” “他把汉夫人兜出来了,证据确凿,跑不掉了,谷神也跑不掉了……他把汉夫人兜出来了……” 满都达鲁听着对方的声音,周围忽然间像是安静了些许,“他把汉夫人兜出来了”这句话在他的脑子里回荡,正在朝现实当中沉淀下来,有些东西在胃里翻腾,像是要吐出来。他想起不久前街道上完颜希尹的眼神,随后他放开“山狗”的手,步伐迅速地走向那边的牢房,拿出钥匙,便要打开这黑旗俘虏所在的房间,他要一刀结果了对方! 锁被打开了,轻轻的,“咔嚓”的声音,他听到牢房里年轻人哼着的什么,随后又有响声从后方出现。 “——杀了他也没用了,大人。” 牢房的那边有人陆续过来,以高仆虎为首,一个两个的手上都拿着弩弓。满都达鲁走了两步,将长刀指向俘虏的脑袋,他听见对方喉间似乎哼了什么…… “……岸上住。” 扭过头去,高仆虎张开双手走过来:“已经在六位王爷面前过了场面了!证据有山那么高!来,大人,您是谷神大人亲自提拔上来的都巡检,现在便一刀宰了他,为谷神大人杀掉证人吧!” 满都达鲁微微迟疑了片刻,外头的两名战友已经做出防御的姿态,高仆虎并不在意,径直走进牢房。 满都达鲁举着刀抵住那黑旗俘虏,目光则盯着高仆虎:“这畜生真的……咬了谷神?” 高仆虎笑着:“要不是他,我们还真不知道,原来就是因为谷神,咱们西路军才丢了那么多的消息,才在西南,死了那么多人。” “你知不知道,没有了谷神,我大金……” 满都达鲁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然而话还没说完,被他用刀抵住的那名黑旗俘虏似乎是缓缓的抬起了头,口中发出了沙哑的声音:“满、都、达、鲁?” 满都达鲁扭头看他,这坐在地上的华夏军俘虏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手上血肉模糊,衣服里似乎也挨了用刑,乱糟糟的头发间,只有疲惫的眼神能够反射些许光芒了。他静静地望着他,随后又沙哑地说道:“是你杀了卢明坊吧?” “……就是老子,怎么样?” “我一直在想,要怎么报复你。”华夏军俘虏的话语平铺直述,到这里将脑袋转开了,继续看上方小窗口透进来的星光,“后来我调查了一下,你有一个儿子……” “儿子……”满都达鲁蹙起眉头,一旁的高仆虎听得这俘虏眼下的嗓音,似乎也微微有些吃惊,看看对方,再看看满都达鲁:“他没有儿子啊……” “从军中退出来,当了捕头,为了功勋和上进,得罪的人多,不敢要孩子,实际上是生了一个送到你远房表兄那边抚养了,说是战友的遗腹子,你很少去看,现在十一岁,长得跟你还真的有点像……” 他的目光再度望向满都达鲁:“你做事忙,出去以后多看看他吧,我都给你们安排好了,卢明坊的事,我们两清了……” 这样的话语平静,令得满都达鲁与高仆虎都微微的愣了愣,满都达鲁忽然想起子夜时在衙门当中同伴告诉他的远方表兄过来的事情……耳边听得笑声幽幽地响起来。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被刀尖抵着额头的华夏军俘虏望着满都达鲁,此时渐渐的笑起来,那笑声由低转高,将阴森的牢房衬托得犹如鬼蜮,只听他笑着:“嘿嘿嘿黑哈哈哈哈哈……你们看,你们看他的眼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高、小高你有没有看到,满都,哈哈……达鲁,哈哈哈哈……你们看看他,大家快看啊,他是不是要哭了……” 他口中的“小高”,自然便是高仆虎,此时俨然是发现了有趣玩具的孩童,也不管刀尖是不是抵在自己头上,忍不住伸手要去抓高仆虎的裤腿。满都达鲁手上抖了抖,高仆虎便扑过来,从他手上夺刀,两人在牢房里几下交手,那华夏军的俘虏也不管刀光剑影,还坐在地上笑。 “哈哈哈哈,满都达鲁,你儿子的眼睛跟你好像啊……打死他,宰了他,快出去看看你儿子,去晚了我都不知道他还有没有眼睛,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快打啊——” 高仆虎夺下满都达鲁的刀,一脚将这笑声诡异而渗人的华夏军俘虏踢翻在角落里。他身体蜷缩成一团,犹自在地上呼呼不停,笑声中还哼着无比诡异的旋律。 “呼呼呼嘿嘿嘿嘿,一条大河……波浪宽……满都达鲁……咳咳,上不了岸,嘿嘿嘿嘿嘿嘿嘿嘿……一条大河……” 这或许是最后让他感到快乐的东西了。星光从微小的窗口里照射进来,牢房当中灯火摇曳,将众人的身影投射在阴森的墙壁上,高仆虎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中愣了片刻,终究还是挡在了犯人与满都达鲁之间。满都达鲁整个人似乎也在那僵了一阵,随后他缓缓的从脸上扒下黑色的面罩,目光扫过了众人,径直从牢房里走出去。 他们是私下里的潜入,一众捕快原本是要抓住他们的,但这一刻,众人都知道了满都达鲁儿子的事情,不由得面面相觑,高仆虎为难了一阵,终于还是挥手让人让开路。待到满都达鲁的身形走远,他挥了挥手,低声道:“节哀顺变……” “哈哈哈哈哈哈——”他的身边,疯狂的笑声爆开了:“节哀顺变,哈哈哈哈哈,小高你太会说话了哈哈哈哈哈哈,节哀顺变哈哈哈哈哈,你看我喜欢你——别打……咳咳咳咳……” 这肆无忌惮的笑声远远的传到满都达鲁的耳朵里,他额头上青筋暴起,便要操起刀不顾一切地杀回去,但终于还是作罢。他匆匆地离开监牢,朝表兄居住的地方赶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一五章 小丑(三)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夜空之中星光稀疏。满都达鲁骑着马,穿过了云中府凌晨时分的街道。半途当中还与巡城的士兵打了照面,后方的两名同伴为他取了令牌以供查验。 奔行许久,抵达了城市西面表兄表嫂所在的长街,他拍打着房门,随后表兄从房内冲出来开了门。 “去晚了我都不知道他还有没有眼睛——” 他的脑海中响着那俘虏仿佛疯了一般的笑声,原以为家中的孩子是被黑旗绑架,然而并不是。表兄拖着他,奔向街道另一头的医馆,一面跑,一面凄然地说着下午发生的事情。 昨日下午,一辆不知哪来的马车以高速冲过了这条长街,家中十一岁的孩子双腿被当场轧断,那驾车人如疯了一般毫不停留,车厢后方垂着的一只铁钩挂住了孩子的右手,拖着那孩子冲过了半条长街,随后割断铁钩上的绳子逃跑了。 孩子被马车拖成一个血人,匆忙送到医馆,此时还活着,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 这孩子确实是满都达鲁的。 早些年回到云中当捕快,身边没有后台,也没有太多升迁的途径,于是只好拼命。北地的民风悍勇,一直以来活跃在道上的匪人不乏军中出来的好手、甚至是辽国覆灭后的余孽,他想要做出一番事业,干脆将孩子悄悄送给了表兄表嫂抚养。此后过来看望的次数都算不得多。 这几年地位渐高,原本祸及家人的可能已经不大了。然而又有谁能料到黑旗之中会有这般疯狂的亡命徒呢? 一路行至医馆,守在这边的表嫂早已哭得双目红肿,他们抚养那孩子多年,也都已有了真的情感,眼见着满都达鲁到来,表嫂便拖住他向他诉说凶徒的可恶,要他一定抓住对方,千刀万剐。满都达鲁说不出话来,随着大夫走向医馆当中,到得木门附近时,甚至微微的有些迟疑,恍惚了一下,才迈步进去。 大夫在他耳边述说着情况。 满都达鲁看着床上那满身药味的孩子,一时间觉得大夫有些聒噪,他伸手往旁边推了推,却没有推到人。旁边几人疑惑地看着他。随后,他拔出了刀。 床上十一岁的孩子,失去了两条腿、一只手,一张脸在地上拖过半条长街,也早已变得血肉模糊。大夫并不保证他能活过今晚,但即便活了下来,在往后漫长的人生里,他也仅有一只手和半张脸了,这样的生存,任谁想一想都会觉得窒息。 满都达鲁的刀锋朝着孩子指了过去,脚下却是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一旁的表嫂便尖叫着扑了过来,夺他手上的刀。哭嚎的声音响彻夜空。 他面上的神情时而凶戾时而恍惚,到得最后,竟也没能下得了刀子,表嫂大声哭喊:“你去杀凶徒啊!你不是总捕头吗你去抓那天杀的凶徒啊——那畜生啊——” 满都达鲁摇摇晃晃地被推出了房间,周围的人还在咬牙切齿地劝他必要抓住凶徒。满都达鲁脑海中闪过那张疯狂的脸,那张疯狂的脸上有平静的眼神。 “是你杀了卢明坊吧?” “……卢明坊的事,我们两清了。” 去年抓那名叫卢明坊的华夏军成员时,对方至死不降,这边一时间也没弄清楚他的身份,厮杀之后又泄愤,几乎将人剁成了许多块。后来才知道那人乃是华夏军在北地的负责人。 如今那被剁成几块的尸体,与房间里仍然活着的孩子的样子,隐隐重叠在一起了。 “啊——” 他在夜色中张嘴嘶吼,随后又扬刀劈砍了一下,再收起了刀子,踉踉跄跄的奔突而出。 上马,一路狂奔,到得北门附近那小监狱门前,他拔出刀子试图冲进去,让里头那畜生承受最巨大的痛苦后死掉。然而守在外头的捕快拦住了他,满都达鲁双目通红,看来可怖,一两个人阻拦不住,里头的捕快便又一个个的出来,再接下来高仆虎也来了,看见他这个样子,便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一群人扑上来,将满都达鲁制住…… 漫长的黑夜间,小监狱外没有再平静过,满都达鲁在衙门里属下陆陆续续的过来,有时候争斗吵闹一番,高仆虎那边也唤来了更多的人,守卫着这处牢狱的安全。 这个时候,可怕的风暴已经在云中府权力上层席卷开来了,下方的众人还并不清楚,高仆虎知道谷神多半要下去,满都达鲁也是一样。他往日里跟满都达鲁硬碰,那是官场上不能让步的时候,而今自己这边的目的已经达到,看满都达鲁那疯了一般的模样,他也无心将这事情变作不死不休的私仇,只是让人去暗中打探对方儿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四月十六的凌晨去尽,东方吐露晨曦,随后又是一个微风怡人的大晴天,看来平静祥和的街头巷尾,路人依然生活如常。此时一些怪的氛围与流言便开始朝中层渗透。 四月十七,有关于“汉夫人”出卖西路军情报的消息也开始隐隐约约的出现了。而在云中府衙门当中,几乎所有人都听说了满都达鲁与高仆虎的一场角力似乎是吃了瘪,不少人甚至都知道了满都达鲁亲生儿子被弄得生不如死的事,配合着关于“汉夫人”的传闻,有些东西在这些嗅觉敏锐的捕头之中,变得不同寻常起来。 这日下午,高仆虎带着数名属下以及几名过来找他打探情报的衙门捕快就在北门小牢对面的街市上吃饭,他便私下里透出了一些事情。 “……娘的,那人就是个疯子,老子前天晚上才知道……娘的,是我被耍了,这疯子,来送死之前还设了局,干了满都达鲁的亲儿子,现在那小孩子十一岁,只有一个手还能用,这他娘是我我也得疯……” 他回忆起最初抓住对方的那段时间,一切都显得很正常,对方受了两轮刑罚后痛哭流涕地开了口,将一大堆证据抖了出来,此后面对女真的六位王爷,也都表现出了一个正常而本分的“囚犯”的样子。直到满都达鲁闯进去之后,高仆虎才发现,这位名叫汤敏杰的囚徒,整个人完全不正常。 “娘的……疯子……多半是华夏军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就是给东边的递刀子来的……根本就不要命了……” 他一面咬牙切齿地说,一面喝酒。 旁边有捕头道:“若是这样,这人知道的秘密一定不少,还能再挖啊。” “你以为我没挖?”高仆虎瞪了他一眼,“那天晚上我便将他抓出去再折腾了一个时辰,他的眼睛……就是疯的,天杀的疯子,什么多余的都都撬不出来,他先前的屈打成招,他娘的是装的。” “才一个时辰,是不是不够……” “他抖出的消息把谷神都给弄了,接下来东府接手,老子要升官。满都达鲁儿子那样了,你也想儿子那样啊。这人接下来还要过堂,要不然你进去接着打,让大家伙儿见识见识手艺?”高仆虎说到这里,喝一口酒:“等着吧……要出大事了。” 大事正在发生。 这天晚上,云中城墙的方向便传来了紧张的鸣镝声,随后是城市戒严的鸣锣。云中府东面驻扎的军队正在朝这边移动。 宗翰府上,剑拔弩张的对峙正在进行,完颜昌以及数名实权的女真王爷都在场,宗弼扬着手上的口供与证据,放声大吼。 “……来啊,粘罕!就在云中府!就在这里!你把府门关上!把我们这些人一个一个全都做了!你就能保住希尹!要不然,他的事发了!证据确凿——你走到哪里你都说不过去——” “道貌岸然!沽名钓誉!你们在上京,口口声声说为了女真!我让你们一步!到了云中按你们的规矩来,我也照规矩跟你们玩!现在是你们自己屁股不干净!来!粘罕你霸道一世,你是西朝廷的老大!我来你云中,我没有带兵进城,我进你府上,我今天连身厚衣服都没穿,你有种包庇希尹,你现在就弄死我——” 宗弼当着宗翰面前嚷了好一阵,宗翰额上青筋贲张,陡然冲将过来,双手猛地揪住他胸口的衣服,将他举了起来,周围完颜昌等人便也冲过来,一时间厅堂内一团混乱。 然而直到最后,宗翰也没能真正下手殴打宗弼这一顿。 关起门来,他能在云中府杀掉任何人。但从此之后,金国也就算完了…… ***************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阴森的牢房里,星光从小小的窗口透进来,带着古怪腔调的歌声,偶尔会在夜里响起。 自六名女真王爷一齐审问后,云中府的局势又酝酿、发酵了数日,这期间,四名囚犯又经历了两次过堂,其中一次甚至见到了粘罕。 城市经历了一次戒严,但第二日便又解除掉了。最里间的疯子有时候会跟“小高”询问起外界的情况,高仆虎适应了这种冒犯,也会随口地说起一些。当然,他能接触的层级不高,有些时候看到的表象,已经是高层争斗扯皮透出来的边角料了。 虽然“汉夫人”泄露情报导致南征失败的消息已经在下层传开,但对于完颜希尹和陈文君,正式的抓捕或下狱在这几日里始终没有出现,高仆虎有时候也忐忑,但疯子安慰他:“别担心,小高,你肯定能升官的,你要谢谢我啊。” 高仆虎便也会说一句:“那就谢谢你啦。” 他便在夜里哼唱着那曲子,眼睛总是望着窗口的星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牢房中其他三人虽然是被他连累进来,但通常也不敢惹他,没人会随便惹一个无下限的神经病。 哼那歌曲的时候,他给人的感觉带着几分轻松,瘦弱的身体靠在墙壁上,明明身上还带着各种各样的伤,但那样的痛楚中,他给人的感觉却像是卸下了山一般沉重枷锁一样,正在等待着什么事情的到来。当然,由于他是个疯子,或许这样的感觉,也只是假象罢了。 四名犯人并没有被转移,是因为最关键的过场已经走完了。好几位女真实权王爷已经认定了的东西,接下来人证就算死光了,希尹在实际上也逃不过这场指控。当然,犯人当中外号山狗的那位总是为此惴惴不安,害怕哪天晚上这处牢狱便会被人放火,会将他们几人活生生的烧死在这里。 他因此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 这一天的深夜,那些身影走进牢房的第一时间他便惊醒过来了,有几人逼退了狱卒。为首的那人是一名头发半白的女子,她拿起了钥匙,打开最里头的牢门,走了进去。牢房中那疯子原本在哼歌,这时候停了下来,抬头看着进来的人,然后扶着墙壁,艰难地站了起来。 在牢房当中这么些时日,山狗见那疯子的模样都是很讨嫌很惫懒的,不管谁来,他就在那稻草堆上躺着或是坐着,若不是抓了他起来,他对着谁都显得无所谓,但只有这一次,他是主动的站起来。 当然不久之后,山狗也就知道了来人的身份。 只见两人在牢房中对望了片刻,是那疯子嘴唇动了几下,随后主动地开了口,说的一句话是:“不容易吧……” 头发半百的女人衣着贵气,待他这句话说完,猛的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这声音响彻牢房,但周围没有人说话。那疯子脑袋偏了偏,然后转过来,女人随后又是狠狠的一巴掌。 脑袋还是晃了晃,名叫汤敏杰的疯子微微垂着头,先是曲起一条腿,随后曲起另一条腿,在那女人面前缓慢而又郑重地跪下了。 接着是那女人的第三巴掌,随后是第四巴掌、第五巴掌……汤敏杰直直地跪着,让她一巴掌一巴掌地打下去。如此过得一阵,那女人有些沙哑地开了口:“我可曾……做过什么伤害你的事情?” “……没有”汤敏杰道,“……您于我有恩情。” “我可曾做过什么伤害天下汉人的事情?” “……您于天下汉人……有大恩大德。” “我可曾做过什么对不起你们华夏军的事情!?” “……没有,您是英雄,汉人的英雄,也是华夏军的英雄。我的……宁先生曾经特别叮嘱过,一切行动,必以保全你为第一要务。” 陈文君又是一巴掌落了下来,沉甸甸的,汤敏杰的口中都是血沫。 “那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只有除掉希尹,才能避免东西两府从此形成合力……” 又一巴掌落下。 “所以我就活该吗?” “……才能避免金国真像他们说的那样,将对抗华夏军视为第一要务……” 又是一巴掌。 “我这些年救了多少人?我不配有个善终吗?” “……如此,才能避免将来华夏军北上,女真人真的形成强力的抵抗……” 又是沉重的巴掌。 “你们华夏军这样做事,将来怎么跟天下人交代!你个混账——” “……我们能够提前几年,结束这场战斗,能够少死几万人、几十万人,我没有其它办法了……” “我不求善终,可我的家人、我的孩子,他们毕竟是我的孩子……” “……我做下的是十恶不赦的事情……” 一巴掌、又是一巴掌,陈文君口中说着话,汤敏杰的口中,也是喃喃的话语。而在说到孩子的这一刻,陈文君陡然间朝后伸手,拔出了头上发簪,尖利的锋锐朝着对方的身上挥了下去,汤敏杰的眼中闪过解脱之色,迎了上来。 在决心做完这件事的那一刻,他身上一切的枷锁都已经落下,如今,这剩下最终的、无法偿还的债务了。 “啊——” 陈文君口中有悲戚的吼叫,但发簪,还是在空中停了下来。 汤敏杰微微等待了片刻,随后他朝上方伸出了十根手指都是血肉模糊的双手,轻轻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场面都已经走过了,希尹不可能脱罪。你可以杀我。” 他轻声说着,将发簪拉向自己的喉咙。 “……我自知做下的是十恶不赦的罪行,我这一生都不可能再偿还我的罪行了。我们身在北地,如果说我最希望死在谁的手上,那也只有你,陈夫人,你是真正的英雄,你救下过无数的人命,如果还能有其他的办法,即便让我死上一千次,我也不愿意做出伤害你的事情来……” 牢房之中,陈文君脸上带着愤怒、带着凄凉、带着眼泪,她的一生曾在这北地的风雪中庇护过无数的生命,但这一刻,这残酷的风雪也终于要夺去她的生命了。另一边的汤敏杰伤痕累累,他的十根手指血肉模糊,一头乱发当中,他两边脸颊都被打得肿了起来,口中全是血沫,几颗门牙早已经在拷打中不见了。 在过去打过的交道里,陈文君见过他的各种夸张的神情,却从未见过他此时此刻的样子,她从未见过他真正的哭泣,然而在这一刻平静而惭愧的话语间,陈文君能看见他的眼中有泪水一直在流下来。他没有哭声,但一直在流泪。 他将脖子,迎向发簪。 陈文君“啊——”的一声,挥手挣开了他,随后一脚将他踢翻在地上。 牢房里安静了片刻,汤敏杰才又缓缓地爬起来。 “你杀了我。我知道这不能赎罪……请你杀了我。” 随后是跪着的、重重的磕头。陈文君怔怔地看着这一切,过得片刻,她的脚步朝后方退去,汤敏杰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泪水,见她退后,竟像是有些害怕和失望,也定了定,随后便又磕头。 嘭—— 那额头砸在地上。他的喉间,似乎也有哽咽的声音出来了。 陈文君退出了牢房,她这一辈子见过无数的风波,也见过无数的人了,但她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那牢房中又传来嘭的一声,她扔开钥匙,开始大步地走向牢房外头。 嘭—— 嘭—— 嘭—— 那是额头撞在地上的声音,一声又一声。但陈文君等人终于从牢房中离开了,狱卒捡起钥匙,有人出去叫大夫。大夫过来时,汤敏杰蜷缩在地上,额头早已是鲜血一片…… *************** 止血、包扎……牢狱之中暂时性的没有了那哼唱的歌声,汤敏杰昏昏沉沉的,有时候能看见南边的景象。他能够看见自己那早已死去的妹妹,那是她还很小的时候,她轻声哼唱着稚气的儿歌,那儿歌哼唱的是什么,后来他忘记了。 再后来他跟随着宁先生在小苍河学习,宁先生教他们唱了那首歌,其中的旋律,总让他想起妹妹哼唱的儿歌。 “……这是伟大的祖国,生活养我的地方,在那温暖的土地上……” 在那温暖的土地上,有他的妹妹,有他的家人,然而他已经永远的回不去了。 又或许,他们就要相见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一六章 小丑(完)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现实的声音、腐臭和血腥的气息终于还是将他惊醒。他蜷缩在那带着血腥与臭味的茅草上,仍旧是牢房,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阳光从窗外漏进来,化成一道光与浮尘的柱子。他缓缓动了动眼睛,牢房里有另外一道人影,他坐在一张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 汤敏杰也看着对方,等着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他喘着气,有些艰难地往后挪,随后在茅草上坐起来了,背靠着墙壁,与对方对峙。 “……金国已经亡了吗?这牢房里,天天有人进来逛……” 他不曾想过这牢狱当中会出现对面的这道身影。 那是身材高大的老人,满头白发仍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身上是绣有龙纹的锦袍。 “金国未亡,西府虽输了,可这云中城里,老夫想去哪,仍旧无人能挡。” 谷神,完颜希尹。 只听他说道:“你的计谋,用得太过,是宁毅教你的吗?” 他提到宁毅,汤敏杰便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靠在墙边静静地看着他,牢房中便安静了片刻。 …… “……我听人说起,你是宁立恒的亲传弟子,于是便过来看你一眼。这些年来,老夫一直想与西南的宁先生面对面的谈一次,坐而论道,可惜啊,大概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宁立恒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能与老夫说一说吗?” 对面草垫上的年轻人沉默不语,一双眼睛仍旧直直地盯着他,过得片刻,老人笑了笑,便也叹了口气。 “其实这么多年,夫人在暗地里做的事情,我知道一些,她救下了成千上万的汉人,私下里或多或少的,也送出去过一些情报,十余年来,北地的汉人过得凄凉,但在我府上的,却能活得像人。外头叫她‘汉夫人’,她做了数不尽的善事,可到最后,被你出卖……你所做的这件事情会被算在华夏军头上,我金国这边,会以此大肆宣扬,你们逃不过这如刀的一笔了。” 老人说到这里,看着对面的对手。但年轻人并未说话,也只是望着他,目光之中有冷冷的嘲讽在。老人便点了点头。 “当然,华夏军会跟外头说,只是屈打成招,是你这样的叛徒,供出了汉夫人……这原是你死我活的对抗,信与不信,从来不在乎真相,这也没错……这次过后,西府终会抗不过压力,老夫迟早是要下去了,不过女真一族,也并非是老夫一人撑起来的,西府还有大帅,还有高庆裔、韩企先,还有痛定思痛的意志。就算没有了完颜希尹,他们也不会垮下去,我们这么多年,就是这样走过来的,我女真一族,又岂会有没了谁不行的说法呢……” 老人的口中说着话,目光逐渐变得坚定,他从椅子上起身,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大概是伤药之类的东西,走过去,放到汤敏杰的身边:“……当然,这是老夫的期待。” 汤敏杰并不理会,希尹转过了身,在这监牢当中缓缓地踱了几步,沉默片刻。 “……我想起……这些年来,我与夫人说过的话,我早已跟她说过,女真将汉人当成奴隶,不是一件好事,十余年前,我与她说过,会慢慢改了这些事情,几年前也说,南征出发前,也说……” “……我大金国,女真人少,想要治得稳妥,只能将人分出三六九等,一开始当然是强硬些分,此后慢慢地改良。吴乞买在位时,颁布了诸多发令,不许随意杀戮汉奴,这自然是改良……可以改良得快一些,我跟夫人常常这样说,自觉也做了一些事情,但总是有更多的大事在前头……” “……压勋贵、治贪腐、育新人、兴格物……十余年来,桩桩件件都是大事,汉奴的生存已有缓解,便只能慢慢往后推。到了三年前,南征在即,这是最大的事了,我想想此次南征过后,我也老了,便与夫人说,只待此事过去,我便将金国内汉人之事,当初最大的事情来做,有生之年,必要让他们活得好一些,既为他们,也为女真……” “……一事推一事,到头来,已经做不了了。到今天我看到你,我想起四十年前的女真……” 老人坐回椅子上,望着汤敏杰。 “……那时候,女真还只是虎水的一些小部落,人少、孱弱,我们在冰天雪里求存,辽国就像是看不到边的庞然大物,每年的欺压我们!我们终于忍不下去了,由阿骨打带着开始起事,三千打十万!两万打七十万!慢慢打出轰轰烈烈的名声!外头都说,女真人悍勇,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我们慢慢的打倒了不可一世的辽国,我们一直觉得,女真人都是英雄豪杰。而在南边,我们逐渐看到,你们这些汉人的软弱。你们住在最好的地方,占有最好的土地,过着最好的日子,却每日里吟诗作赋文弱不堪!这就是你们汉人的天性!” 老人的目光凶戾,手指指向对方。 “……阿骨打临去时,跟我们说,伐辽已毕,可取武朝了……我们南下,一路打倒汴梁,你们连像样的仗都没打出过几场。第二次南征我们覆灭武朝,占领中原,每一次打仗我们都纵兵屠杀,你们没有抵抗!连最软弱的羊都比你们勇敢!” “……第三次南征,搜山检海,一直打到江南,那么多年了,还是一样。你们不光软弱,而且还内斗不休,在第一次汴梁之战时唯一有点骨气的那些人,慢慢的被你们排挤到西北、西南。到哪里都打得很轻松啊,就算是攻城……第一次打太原,粘罕围了一年,秦绍和守在城里,饿得要吃人了,粘罕硬是打不进去……可后来呢……” “……到了第二次第三次南征,随便逼一逼就投降了,攻城战,让几队勇武之士上去,只要站住,杀得你们血流成河,然后就进去屠杀。为什么不屠杀你们,凭什么不屠杀你们,一帮孬种!你们一直都这样——” 牢房里安静下来,老人顿了顿。 “……我……喜欢、尊重我的夫人,我也一直觉得,不能一直杀啊,不能一直把他们当奴隶……可在另一边,你们这些人又告诉我,你们就是这个样子,慢慢来也没关系。所以等啊等,就这样等了十多年,一直到西南,看到你们华夏军……再到今天,看到了你……” “我知道,你们终于被逼出来了……” 他看着汤敏杰。 “原来……女真人跟汉人,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区别,我们在冰天雪地里被逼了几百年,终于啊,活不下去了,也忍不下去了,我们操起刀子,打出个满万不可敌。而你们这些软弱的汉人,十多年的时间,被逼、被杀。慢慢的,逼出了你现在的这个样子,就算出卖了汉夫人,你也要弄掉完颜希尹,使东西两府陷入权争,我听说,你使人弄残了满都达鲁的亲生儿子,这手段不好,但是……这终究是你死我活……” “但是我想啊,小汤……”希尹缓缓说道,“我最近几日,最常想到的,是我的夫人和家中的孩子。女真人得了天下,把汉人全都当成畜生一般的东西对待,终于有了你,也有了华夏军这样的汉族英雄,若是有一天,真像你说的,你们华夏军打上来,汉人得了天下了,你们又会怎么对女真人呢。你觉得,若是你的老师,宁先生在这里,他会说些什么呢?” 他看着汤敏杰,这一次,汤敏杰终于冷笑着开了口:“他会杀光你们,就没有手尾了。” 希尹也笑起来,摇了摇头:“宁先生不会说这样的话……当然,他会怎样说,也没关系。小汤,这世道就是如此轮转的,辽人无道、逼出了女真,金人残暴,逼出了你们,若有一天,你们得了天下,对金人或是其他人也同样的残暴,那早晚,也会有另一些满万不可敌的人,来覆灭你们的华夏。只要有了欺压,人总会反抗的。” 老人站了起来,他的身形高大而消瘦,唯有面颊上的一双眼睛带着惊人的活力。对面的汤敏杰,也是类似的模样。 “你很不容易。”他道,“你出卖同伴,华夏军不会承认你的功绩,史册上不会留下你的名字,就算将来有人说起,也不会有谁承认你是一个好人。不过,今天在这里,我觉得你了不起……汤敏杰。” 这一刻是不知日期的某个下午,阴森的牢房里,完颜希尹对他说道:“……是你打败了完颜希尹。” 汤敏杰笑起来:“那你快去死啊。” “会的,不过还要等上一些时日……会的。”他最后说的是:“……可惜了。”似乎是在惋惜自己再也没有跟宁毅交谈的机会。 随后,转身从牢房之中离开。 狱卒再来搬走椅子、关上门。汤敏杰躺在那杂乱的茅草上,阳光的柱子斜斜的从身侧滑过去,灰尘在其中起舞。 他不知道希尹为何要过来说这样的一段话,他也不知道东府两府的争端到底到了怎样的阶段,当然,也懒得去想了。 出卖陈文君之后的这一刻,需要他考虑的更多的事情已经没有,他甚至连日期都懒得计算。生命是他唯一的负担。这是他自来到云中、见到无数地狱景象之后的最为轻松的一刻。他在等待着死期的到来。 然而死期迟迟未至。 几天之后,又是一个深夜,有怪的烟雾从牢房的口子哪里飘来…… 醒过来是,他正在颠簸的马车上,有人将水倒在他的脸上,他努力的睁开眼睛,漆黑的马车车厢里,不知道是些什么人。 他们离开了城市,一路颠簸,汤敏杰想要反抗,但身上绑了绳子,再加上药力未褪,使不上力气。 马车在城外的某个地方停了下来,时间是凌晨了,天边透出一丝丝的鱼肚白。他被人推着滚下了马车,跪在地上没有站起来,因为出现在前方的,是拿着一把长刀的陈文君。她头上的白发更多了,脸颊也更为消瘦了,若在平时他可能还要嘲弄一番对方与希尹的夫妻相,但这一刻,他没有说话,陈文君将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 这是云中城外的荒凉的原野,将他绑出来的几个人自觉地散到了远处,陈文君望着他。 “你还记得……齐家事情发生之后,我去找你,你跟我说的,汉奴的事吗?” 这话语低微而缓慢,汤敏杰望着陈文君,目光疑惑不解。 昏暗的原野上,风走得很轻,陈文君的声音也一般的轻:“当时,你跟我说那个被链子绑起来的,像狗一样的汉奴,他瘸了一条腿,被剁了右手,打掉了牙齿,没有舌头……你跟我说,那个汉奴,以前是当兵的……你在我面前学他的叫声,嗯嗯嗯嗯、啊啊啊啊啊……” 风在原野上停驻,陈文君道:“我去看了他。” 汤敏杰微微的,摇了摇头。 “这些天,我去城外头汉奴们住的地方走了,去年冬天冻死的人,现在才搬出来……有些连屋一起烧了,所有人都皮包骨头……我去看了……一些我先前知道,但从没有亲眼去见的地方,我去了城南那个……叫做逍遥居的小赌场……你知不知道那里……” 陈文君的眼中淌着泪水,汤敏杰微微的摇头,他知道那一切,他的摇头,是为了其他的事情。 “他们在那里杀人,杀汉奴给人看……我只看了一点,我听说,去年的时候,他们抓了汉奴,尤其是当兵的,会在里头……把人的皮……把人……” 她说到这里,用手将嘴捂住,没有说出更多的来。 原野上有另一辆大车过来,大车上有另一道在挣扎的身影。 “……我去看了害死卢明坊的那个女人……记得吧?那是一个疯婆娘,她是你们华夏军的……一个叫罗业的英雄的妹妹……是叫罗业吧?是英雄吧?” “……她还活着,但已经被折腾得不像人了……这些年在希尹身边,我见过很多的汉人,他们有些过得很凄凉,我心中不忍,我想要他们过得更好些,但是这些凄凉的人,跟别人比起来,他们已经过得很好了。这就是金国,这就是你在的地狱……” “……我想起那段时间,时立爱要我选边站,他在点醒我,我到底是要当个善心的女真夫人呢,还是非得当个站在汉人一遍的‘汉夫人’,你也问我,若有一天,燕然已勒,我该去往哪里……你们真是聪明人,可惜啊,华夏军我去不了了。” 汤敏杰摇头,更加用力地摇头,他将脖子靠向那长刀,但陈文君又退后了一步。 “你出卖我的事情,我仍然恨你,我这一生,都不会原谅你,因为我有很好的丈夫,也有很好的儿子,现在因为我要害死他们了,陈文君一生都不会原谅你今天的无耻行径!但是作为汉人,汤敏杰,你的手段真厉害,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她俯下身子,手掌抓在汤敏杰的脸上,枯瘦的手指几乎要在对方脸上抠出血印来,汤敏杰摇头:“不啊……” “我不会原谅你。”陈文君盯着他,“但你既然害死了我,你就给我滚回你的南边去!你的脑袋这么好用,你的手段如此厉害,在你接下来的半辈子时间里,你就给我为了南边的汉人活着赎罪!就请你……让他们的日子过得好些,让中原的惨剧不要再有了,让金国这样的地狱,不要再有了,你听清楚没有……你给我回去,赎你的罪孽——” 凄凉而沙哑的声音从汤敏杰的喉间发出来:“你杀了我啊——” 陈文君道:“我恨你,所以你别想死在……我的手上。你给我回去,功德是我的,你的罪赎不完!” “我不会回去……” “我去你妈的——”陈文君的口中如此说着,她放开跪着的汤敏杰,冲到旁边的那辆车上,将车上挣扎的身影拖了下来,那是一个挣扎、而又怯弱的疯女人。 “有没有看到她!有没有看到她!就是她害死了卢明坊,但她也是你们华夏军那个罗业的妹妹!她在北地,受尽了惨绝人寰的欺辱,她已经疯了,可她还活着——” 陈文君举刀指着汤敏杰,哭着在喊:“你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你就宰了她,为卢明坊报仇,你自己也自杀,死在这里。要么,你带着她一路回南边,让那位罗英雄,还能见到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哪怕她疯了,可是她不是故意害人的——” 她挥刀绞断了汤敏杰身上的绳子,汤敏杰跪着靠过来,眼中也都是泪水了:“你安排人,送她下去,你杀了我、杀了我啊……” 陈文君一脚将他踢翻在地:“你想死得这么轻松,哪有那么容易,你这一辈子啊,都要记得我啊……” 她挥手将一样一样的东西砸向汤敏杰:“这是包袱、干粮、银子、鲁王府的通关令牌!刀,还有女人、马车,统统拿去,不会有人追你们,汉夫人万家生佛!……你们是我最后救的人了。” 她的声音高亢,只到最后一句时,突然变得轻柔。 汤敏杰拿起地上的刀,踉踉跄跄的站起来:“我不走啊,我不走……”他试图走向陈文君,但有两人过来,伸手挡住他。 “王八蛋……”陈文君哭着笑道,“轮得到你说话吗?小丑,呵呵,你装疯卖傻,怎么笑的来着,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大家看啊,他哭出来了,哈哈,大英雄……” 陈文君恣意地笑着,嘲弄着这边药力渐渐散去的汤敏杰,这一刻拂晓的原野上,她看起来倒更像是过去在云中城里为人畏惧的“小丑”了。 汤敏杰冲击着两个人的阻挠:“你给我留下,你听我说啊,陈文君……你个蠢货——” 陈文君走向远处的马车。 “我不会走的——” “我杀了她——” “你别这样做……” “你杀了我啊……” “你个臭婊子,我故意出卖你的——” 陈文君上了马车,马车又渐渐的驶离了这边,然后两名阻挠者也退去了,汤敏杰一度走向另一边的疯女人,他提着刀威胁说要杀掉她,但没人理会这件事情,倒是疯女子也在他嘶吼和刀光的惊吓中大声尖叫、哭泣起来,他一巴掌将她打翻在地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原野上,汤敏杰犹如中箭的负兽般疯狂地嚎啕:“我杀你全家啊陈文君——” 一旁的疯女人也跟随着尖叫哭喊,抱着脑袋在地上翻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些从心底深处发出的悲恸到极点的声音,在原野上汇成一片…… …… 马车渐渐的驶离了这里,渐渐的也听不到汤敏杰的嚎啕哭喊了,汉夫人陈文君靠在车壁上,不再有眼泪,甚至微微的,露出了些许笑容。 马车驶向巍峨的云中府城墙,到得城门处时,得了旁人的提醒,停了下来。她下了马车,走上了城墙,在城墙上方看到正在远眺的完颜希尹。时间是早晨,阳光泽被所见的一切。 两人相互对视着。 “我还以为,你会离开。”希尹开口道。 “国家、汉人的事情,已经跟我无关了,接下来只是家里的事,我怎么会走。” “那也是走了好。” 口中虽然如此说着,但希尹还是伸出手,握住了妻子的手。两人在城墙上缓缓的朝前走着,他们聊着家里的事情,聊着过去的事情……这一刻,有些话语、有些记忆原本是不好提的,也可以说出来了。 陈文君跟希尹大致地说了她年轻时被掳来北方的事情,秦嗣源所统领的密侦司在这边发展成员,原本想要她打入辽国上层,谁知道后来她被金国高层人物喜欢上,发生了如此多的故事。 “……当年的秦嗣源,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希尹好地询问。 陈文君摇摇头:“我也不曾见过,不知道啊,只是父辈上,有过往来。” 她说起刚刚来到北方的心情,也说起刚刚被希尹看上时的心情,道:“我那时喜欢的诗词当中,有一首不曾与你说过,当然,有了孩子以后,慢慢的,也就不是那样的心情了……” “哪一首?” 阳光洒过来,陈文君举目望向南方,那里有她此生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她轻声道:“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射天山。年少之时,最喜欢的是这首诗,当年不曾告诉你。” “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射天山……”希尹挽着她的手,缓缓的笑起来,“虽然各为其主,但我的夫人,真是了不起的巾帼英雄。” 阳光划过天空,划过广袤的北方大地。 许多年前,由秦嗣源发出的那支射向天山的箭,已经完成她的任务了…… ********************** ps: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 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射天山。 ——唐代李益《塞下曲》 ********************** 《赘婿*第十集*长夜过春时》(完)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十集小结 之前曾经犹豫过一阵子,要把第十集的节点切在哪里。 因为第十集的名字叫做《长夜过春时》,它所蕴含的意思其实是鲁迅诗句中的“城头变幻大王旗”,所以延伸出去,还能多写一些接下来的情节,写武朝初步破灭后天下各势力的样子,但后来还是决定,切在了小丑这里。 小丑是相当复杂的人物,虽然在之前我也写过一写相对复杂的东西,例如王狮童,例如卖了剑门关的司忠显,例如戴梦微,但这些复杂还是可以轻易分辨和归类的,我们姑且当成初级复杂,小丑这里,便到了中级了。 写书讲究循序渐进,一开始不能让人太纠结,但是从小丑这个节点开始,后期就开始会有一些相对复杂的情况出现,因为起承转合已经到了最后一个阶段,很多的线索,甚至《赘婿》的整个世界要在复杂的情况里开始图穷匕见了,所有人的命运,都将走向升华和破题的临界点,所以,小丑这个情节,算是打个招呼。 当然线索不会纠结得夸张,我又不是写什么严肃文学,即便有思考,也一定是藏在有趣的情节里、裹着糖衣出来的,大家也不用太过害怕。 关于小丑的功过,我不打算评价,只是情节到了这个阶段,有这么一个人,做出了这么一件事,想怎么看待,是你们的自由。 在情节设置上我比较想提的一点是,汤敏杰是个很讨喜的人设,他的出现,一直都是高光的时刻,即便他出卖了陈文君,在自己的舞台上,他也一直都是独一无二的主角。但是在小丑的第四章里,我将他与陈文君做了一次置换,他茫然无措,而陈文君哈哈大笑,相对而言,小丑是谁?更像是留在北方的陈文君了。 一直以来,陈文君的描写都比较弱势,她身上的矛盾也比小丑更多。她年轻的时候便被人掳来了北地,中途被密侦司的人煽动,干脆当了间谍,结果原本为辽人准备的间谍,落入了金国的政治圈,她递出了许多情报,但是在中原沦陷之后,武朝的密侦司完了,她又已经获得了自由。 在最近两集的剧情里,基本上她都在两难的境地里摇摆,到底是当一个女真夫人,还是当一个汉夫人,这两者可以做同样的事情,但意义却截然不同。所以到最后,她穿走了小丑的影像,而汤敏杰失去小丑的身份,为南方带回汉夫人的仁慈。 这样的置换,让汉夫人成为光亮更高的主角。 我在微博上剧透过,这两人在这里都不会死,他们身上背负着远比目前剧情更加复杂几倍的立意。这是第十一集里会写出来的东西了。 说说第十集。 我一直都说过,赘婿是一篇试验文,它会根据练笔的目的,在每个阶段尝试一些东西,在赘婿的开头,我想尽量淋漓尽致的挖掘爽点和能够写到的一些未尽之意,也就是用两倍的文笔,提升一成的表达,所以在它的开头,写作方式是有些絮絮叨叨的,一旦到了高潮,我往往通过不同的角度尝试更多的表现爽感。 在赘婿的前几集,由于要让第七集达到最紧凑的效果,有一些写法我还比较克制,譬如周侗刺粘罕的时候,我还曾经说过,这里的视角脱离了主角,以后会尽量避免。 当然在写完第七集之后,对于个人的爽感满足上,已经在阶段性上到达极致了,后来我就想,是不是要延伸一下对配角和群像的塑造。在原本预想的赘婿后半部,我是考虑过一直将剧情凝聚在宁毅身边的,多写点感情戏,家庭戏,以这个主轴来带动配角,透露战争的残酷,但后来我想,没必要这么保守了。 由于视角离开主角,是一种天然的减分项,那么在塑造配角情节的时候,我就得挖掘更多的加分项,让人不至于因此挪开眼睛。我也曾经想过,如果在没有主角的时候,我的剧情仍旧能吸引大量的读者观看,那么在我下本书上,基本就没有短板可言了,这是第七集后出现大量群像的原因。 而根据订阅来说,在这样的更新量和常常没有主角的双重影响下,二十四小时的订阅依然过万,整个剧情的吸引力,是并没有走偏的。当然,也可以说,如果我更加讨喜一点,它的成绩也会蹭蹭蹭的往上涨——这是对下一本书的期待了。 第十集的整体,也是大量群像的塑造,从一开始的君武周佩,到华夏军的西南战役,上有渠正言,中有毛一山五人众,下头有偷掉毛一山外套的各种营长甲之类的盒饭党,有司忠显,也有与他做成了对比的于明舟,有戴梦微、吴启梅,也有何文、邹旭……虽然印象肯定有深有浅,但只要点出来,读者应该都能记起他们,从整体上来说,应该是成功的。而且从第八集到第九集再到如今,这方面的写作,基本上也没有过失手的时候了。 最终到汤敏杰、陈文君,结束这一集。 《赘婿》的整本书,应该是十一集。也就是说,下一集就是赘婿的最后一集了,当然,这最后一集的体量会比较大,它的整个时间线会跨越十多年,无数的人物和线索会在庞大的剧情里陆续走向终点,这些线,目前都已经清晰地摆在我的面前了。很多人说赘婿为什么写得慢,就是因为有序的收线远比放线困难,赘婿的结尾,我也不仅仅是想把线收掉就算,所有的人物和立意,我希望他们最终能够走向升华,如今铺垫已经做好了,我会战战兢兢的,开始这本书最后的表演。 作为一本试验文,接下来也就是它最大的挑战:五百万字以上长篇的完美结局和破题,这恐怕是一个作者一辈子都难有第二次的挑战。 第十一集要承载很多东西,在大的方向上我考虑过好几个标题,最后选择的是《人间水长东》这个题目,它跟第十一集的立意相契合,算是比较中性的一种说法,当然也有相对消极和积极的表述,这中间比较消极的表述来自于一首词,许多人应该见过。 当年忠贞为国酬,何曾怕断头?如今天下红遍,江山靠谁守?业未就,身躯倦,鬓已秋。你我之辈,忍将夙愿,付与东流? 这首词据说是***晚年写给总理的,但事实上难以确定。我原本想将“你我之辈,忍将夙愿,付与东流?”这句话用作十一集的引语,但考虑到它的真假难辨而且相对消极,就选择了积极点的说法,自然也是来自于那位伟人的词句。 接下来,欢迎大家进入赘婿第十一集: 《人间水长东》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浪淘沙*北戴河》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一七章 振兴二年 夏季(上) 武振兴二年,五月初,晋地。 威胜城东门外,新的官道被开拓得很宽。 这条晋地难得一见的宽敞道路从去年九月间开始建设,沿着城外的丘陵、山地朝东延绵十余里,随后在一处名叫陈家河的地方停下来,拓宽了原有的村落,依山傍河建起了新的城镇。 仿佛是跟“西”“南”之类的字句有仇,由女相亲自监督建起的这座城镇被起名叫“东城”。 五月初,这边的一切都显得紧张而忙乱。往来的车马、商队正在城市内外吞吐着大量的物资,从西侧入城,拱卫的城墙还不曾建好,但已经有了望楼与巡视的军队,城市之中被简单的道路分割开来,一处处的工地还在热火朝天的建设。间有棚屋聚起的小居民区,有看来杂乱的市场,小商贩们推着车辆挑着担子,到一处处工地边送饭或是送水…… 从去年的下半年开始,关于西南大会的消息,逐渐席卷了整个天下。 能够丰富说书人口中谈资的“天下第一比武大会”不过是这些信息中的细枝末节。华夏军几乎“全面开放”的举动在此后的时间里几乎波及到了江南、中原包括士农工商在内的所有人群。一个靠着格物之学击溃了女真的势力,竟然开始豁达地将他的成果朝外出售,触觉敏锐的人们便都能察觉到,一波巨大浪潮的冲击,即将到来。 就如晋地,从去年九月开始,关于西南将向这边出售冶铁、制炮、琉璃、造纸等各项工艺的消息便已经在陆续放出。西南将派出使节团队传授晋地各项工艺,而女相欲建新城容纳众多行当的传闻在整个冬天的时间里不断发酵,到得开春之时,几乎所有的晋地大商都已经蠢蠢欲动,聚集往威胜想要尝试找到分一杯羹的机会。 往日里晋地与西南相聚遥远,那边精美的器玩、玻璃、香水、书籍甚至是兵器等物传到这里,价值都已翻了数十倍有余。而一旦在晋地建起这样的一处地方,方圆数百里甚至上千里内做工做好的器物就会从这边输送出去,这中间的利益没有人不眼红。 于是借着这一波风潮,东城尚未开工,楼舒婉便将其中的不少利益做了天价分配出去。除了军工方面并不出让以外,其余的玻璃、香水、织造、书籍、罐头等所有民生甚至奢侈品产业都慷慨地分割给所有人。首先由华夏军的老师教出第一批晋地的师傅,建成最重要的示范作坊,而后各家出人学习,随后再大规模的铺开各自的生意。 这几乎等同于政府出面为各家各户引进技术,巨大的利益调动了所有人的积极性,城东道路建设的后期,晋地的各个大族、商家几乎就都已经参与了进来。他们自行组织了人员,调动了物资,源源不断地朝新建设的城镇这边输送着力量,这样大规模的人员调动与其中表现出来的积极性,甚至令得不少晋地官员都为之咋舌。 而与此同时,楼舒婉这样的慷慨,也使得晋地绝大部分士绅、商贾势力形成了“合利”,关于女相的褒美之词在这几个月的时间内于晋地上下节节攀升,往日里因各种原因而导致的刺杀或是非议也随之减少大半。 毕竟在私下里,关于晋地女相与西南宁魔头曾有一段私情的传闻从未停止过。而这一次的西南大会,亦有消息灵通人士偷偷对比过各个势力所获得的好处,至少在明面上,晋地所获得的利益与最为财大气粗的刘光世相比都不相上下、甚至犹有过之。在众人看来,若非女相与西南有这样深厚的交情在,晋地又岂能占到如此之多的便宜呢? 流言是这样传,至于事情的真相,往往盘根错节得连当事人都有些说不清楚了。去年的西南大会上,安惜福所带领的队伍确实取得了巨大的成果,而这巨大的成果,并不像刘光世使团那般付出了巨大的、结结实实的代价而来,真要说起来,他们在女相的授艺下是有些耍流氓的,基本是将过去两次帮助刘承宗、梁山华夏军的情分当成了无限使用的筹码,狮子大开口地这个也要,那个也要。 宁毅最终还是哭笑不得地答应了大部分的要求。 在他与旁人的认真交谈中,透露出来的正经原因有二:其一固然是看着对梁山队伍的情分,做出投桃报李的报恩行为;其二则是认为在天下各个势力当中,晋地是代表汉人反抗得最有精气神的一股力量,因此即便他们不提,许多东西宁毅原本也打算给过去。 当然这第二个理由极为私人,由于保密的需要并未广泛传开。在晋地的女相对这类传言也笑盈盈的不做理会的背景下,后世对这段历史流传下来多是一些花边新闻的状况,也就不足为奇了。 由各家各户出力建设的东城,首先成型的是位于城市东侧的军营、住宅与示范工厂区。这并非是各家各户自己的地盘,但对于首先出人分工建设这边,并没有任何人发出怨言。在五月初的这一刻,最为要紧的冶铁厂区已经建起了两座实验性的高炉,就在最近几日已经点火开炉,黑色的烟柱往天空中升腾,不少过来学习的铁匠师傅们已经被投入到工作当中去了。 城镇东北面,靠着附近山丘、有一条小溪流过的区域,有与军营相连的居住、学习区。眼下住在这边的首先是从西南过来的三百余人的使节团,这中间包含了百余名的匠人,二十余位的老师,以及一个加强连的华夏军护送军队。使节团的团长名叫薛广城。 除华夏军的众人外,大量从晋地挑选上来的匠人、以及思维灵活的年轻士子都已经聚集在了这边。作坊开工之前,这些匠人、士子都要受到一轮包括数学、物理学、化学在内的格物学知识的教导,这是为了将基本原理教给他们之后,希望他们可以举一反三,同时也尝试在这些匠人当中筛选出部分可以成为研究者的人才,令格物学的循环,能够不停前进。 这类格物学的基础教导,华夏军开价不低,甚至于刘光世那边都没有购买,但对晋地,宁毅几乎是强买强卖的送过来了。 这中间也包括分割军工之外各项技术的股份,与晋地豪族“共利”,吸引他们共建新工业区的大量配套计划,是除福建新朝廷外的各家无论如何都买不到的东西。楼舒婉在见到之后虽然也不屑的嘟囔着:“这家伙想要教我做事?”但随后也觉得双方的想法有不少不谋而合的地方,经过因地制宜的修改后,口中的话语变成了“这些地方想简单了”、“实在儿戏”之类的摇头叹息。 下午时分,北面的学习区内人群聚集,十余间教室之中都坐满了人。东首第一间课堂外的窗户上挂起了帘子,卫兵在外驻守。教室内的女老师点起了油灯,正在讲课之中进行关于小孔成像的实验。 “……最先做出这一实验的,其实是先圣墨子,他在《墨经》中对这样的事情就有描述,说‘景到,在午有端,与景长。说在端。’,其意思是……通过这些看起来平常的物理学、光学实验,我们可以得出一些有用的道理,最后就是因为这些道理,我们造出了在战场上用的千里镜,甚至在将来,我们可能可以早出几千里、甚至万里镜来……在西南,可以用来看月亮的大千里镜,其实就已经造出来了……” 这女老师的样貌并不漂亮,只是话语温暖而清晰,听来分外有条理。而这一刻坐在下方最前端的,赫然便是一袭青色长裙、即便坐在那儿都显得气势凛然的女相楼舒婉,在史进与安惜福的陪同下,她饶有兴致的看完了这样的实验,甚至在做出了“月亮上有些什么,看见嫦娥了吗”这样的提问。 女老师随后结合“天圆地方说”谈起了大地是个球、月亮也是个球之类的新奇话语,一群匠人与士子听得啧啧称奇。楼舒婉在听到月亮上没有嫦娥与兔子后多少有些沮丧,之后问西南的千里镜是不是做得还不够好,看得还不够清楚,女老师也只好点头说是。 “想来是这样了。”楼舒婉笑着说道。 大致听完了这节课,楼舒婉、史进、安惜福等人从课堂里出去,方才参与听课的一些年轻官员也跟随了过来。楼舒婉与安惜福说起宁毅。 “……我记得多年以前在杭州,圣公的军队还没打过去的时候,宁毅与他的妻子檀儿过来游玩,城里一户官家的小姐妹整日关在家中,郁郁寡欢,众人束手无策。苏檀儿过去探望,宁毅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送过去一盒蚕,过不多久,那小姐妹每日采桑叶,喂蚕宝宝,精神头竟就上来了……” 她冷冷笑了笑:“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后来宁毅操纵人心,屡有建树,外人称他心魔,说他洞彻人心至理,可如今看来,格天地万物之理才是他想要的,何止于人心呢。” 她在课堂之上笑得相对和善,此时离了那教室,脚下的步伐迅速,口中的话语也快,不怒而威。周围的年轻官员听着这种大人物口中说出来的往昔故事,一时间无人敢接话,众人走入不远处的一栋小楼,进了会客与议事的房间,楼舒婉才挥挥手,让众人坐下。 “这位胡美兰老师,想法清楚,反应也快,她平素喜欢些什么。这边知道吗?”楼舒婉询问旁边的安惜福。 安惜福点点头,将这位老师平素里的爱好说出来,包括喜欢吃什么样的饭菜,平日里喜欢画作,偶尔自己也动笔画画之类的讯息,大致罗列。楼舒婉望望房间里的官员们:“她的出身,有些什么背景,你们有谁能猜到一些吗?” “必是饱学之家出身……” “父辈必有大儒……” 众官员相继说了些想法,楼舒婉朝安惜福挑挑眉,安惜福看看众人:“此女农户出身,但自小性情好,有耐心,华夏军到西南后,将她收进学堂当老师,唯一的任务便是教导学生,她不曾饱读诗书,画也画得不好,但传道授业,却做得很不错。”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众人面面相觑,楼舒婉笑着将手指在旁边的小桌子上敲打了几下,但随即收敛了笑容。 “我们过去总以为这等才思敏捷之辈必定出身饱学,就如同读四书五经一般,先是死记硬背,待到人到中年,见得多了、想得多了,才学会每一处道理到底该如何去用,到能如此灵活地教学生,可能又要年长几分。可在西南,那位宁人屠的做法全不一样,他不逼人读四书五经,教授知识全凭实用,这位胡美兰老师,被教出来就是用来教书的,教出她的法子,用好了几年时间能教出几十个老师,几十个老师能再过几年能变成几百个……” “你们是第二批过来的官,你们还年轻,脑子好用,虽然有些人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有些之乎者也,但也是可以改过来的。我不是说旧法子有多坏,但这边有新办法,要靠你们弄清楚,学过来,所以把你们心里的圣贤之学先放一放,在这里的时间,先虚心把西南的法子都学清楚,这是给你们的一个任务。谁学得好,将来我会重用他。” 楼舒婉环顾众人:“在这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情……你们都是咱们家最好的年轻人,饱读诗书,有想法,有些人会玩,会交朋友,你们又都有官身,就代表我们晋地的面子……这次从西南过来的师傅、老师,是我们的贵客,你们既然在这里,就要多跟他们交朋友。这边的人有时候会有疏忽的、做不到的,你们要多留意,他们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想办法满足他们,要让他们在这里吃好、住好、过好,宾至如归……” “这件事情最终,是希望他们能够在晋地留下来。但是要大方一点,可以殷勤,不要龌龊,不要把目的看得太重,跟华夏军的人交朋友,对你们往后也有不少的好处,他们要在这里待上一两年,他们也是人杰,你们学到的东西越多,往后的路也就越宽。所以别搞砸了……” “……当然,对于能够留在晋地的人,咱们这边不会吝于奖赏,官位名利应有尽有,我保他们一辈子衣食无忧,甚至于在西南有家人的,我会亲自跟宁人屠交涉,把他们的家人安全的接过来,让他们不用担心这些。而对于办成这件事的你们,也会有重赏,这些事在往后的时日里,安大人都会跟你们说清楚……” 关于拉拢使节团的事情,在来之前实际上就已经有流言在传,一种年轻官员相互看看,相继点头,楼舒婉又叮嘱了几句,方才挥手让他们离开。这些官员离开房间里,安惜福才道:“薛广城近来将这些华夏军人看得很严,一时半会恐怕难有什么成果。” 楼舒婉笑了笑点头:“时间还长,慢慢来吧,薛广城不简单的,当年直接在汴梁绑架了刘豫,送走刘豫之后还孤身折返汴梁,用什么小王爷完颜青珏当筹码,换了汴梁满城人的性命,最后自己还活下来了。这种人啊,不比展五好对付,现在他跟展五狼狈为奸,就更加嚣张了。你在这边,要看着点,最忌他们鲁莽行事,反倒惹人讨厌。” “那为何要此时跟他们点清楚这些事?” “这件事要大气,消息可以先传出去,没有关系。”楼舒婉道,“我们就是要把人留下来,许以高官厚禄,也要告诉他们,就算留下来,也不会与华夏军交恶。我会光明正大的与宁毅交涉,如此一来,他们也少许多忧虑。” “宁毅那边……会答应?” “他既然能把人送过来,那就一定有心理准备。他是个商人,喜欢做买卖,只要这些人自己点头,我确定西南那边一定可以谈。至于这边,可以多动动脑筋,美人计也可以使嘛,他们来这边几年的时间,身边无人照顾,谁家的女子知书达理的,可以见一见,你情我愿,不会辱没了谁……另外还有那位胡老师,她在西南有家人,但独自一人在这边要待这么长时间,说不定空闺寂寞……” 楼舒婉说着话,安惜福原本还在点头,说到胡美兰时,倒是微微蹙了蹙眉。楼舒婉说到这里,随后也停了下来,过得片刻,摇头失笑:“算了,这种事情做起来缺德,太小气,对没有家室的人,可以用用,有家室的还是算了,顺其自然吧,可以安排几个知书达理的女子,与她交交朋友。” 微风吹动房间里的窗帘,下午的阳光从窗口渗进来,楼舒婉说着这些事情,目光之中闪过复杂的神色。她的脑中想起多年前在杭州时候的自己,如今出口的,却只有那句太小气了。微微的,发丝抚动的唇畔便有着些许的叹息…… 下一刻,她眼中的复杂散去,目光又变得明净起来:“对了,刘光世对中原蠢蠢欲动,可能不久之后便要发兵北上,最终应该是要拿下汴梁以及黄河南边的所有地盘,这件事已经明朗了。” “去年在成都,许多人就已经看出来了。”安惜福道,“咱们这边首先接收的是使节团,他那边接收的是西南造出的第一批军械,如今兵强马壮,准备动手并不出奇。” 楼舒婉一笑:“他要北上,尹纵、邹旭这些人就开始着急了,毕竟邹旭叛出华夏军,这次西南的买卖,他一点好处都没有占到。宁毅也是狠,私下里跟刘光世表态,若能将邹旭打垮,人交到华夏军,过去付的钱可以返一到两成。这笔买卖不小,刘光世摩拳擦掌呢。” 安惜福听到这里,微微蹙眉:“邹旭那边有反应?” “算你聪明。”楼舒婉道,“他想要跟我合作,买些东西回去应急,详细的事情,他愿意亲自来晋地跟我谈。” 安惜福看着她,楼舒婉道:“我答应了。” “邹旭是个人物,他就不怕我们这边卖他回西南?” “为什么要卖他,我跟宁毅又不是很熟。杀父之仇呢。”楼舒婉笑起来,“而且宁毅卖东西给刘光世,我也可以卖东西给邹旭嘛,他们俩在中原打,我们在两头卖,他们打得越久越好。总不可能只让西南占这种便宜。这个生意可以做,具体的谈判,我想你参与一下。” 安惜福点头,随后又望望屋外学校的那边:“不过,如今我们毕竟在建这边,若是华夏军发出抗议……” 楼舒婉洒然一笑。 “那就让宁毅从西南写信来骂我咯。谁怕谁?” ************** 下午的日光渐斜,从窗口进来的阳光也变得愈发金黄了。楼舒婉将接下来的事情桩桩件件的安排好,安惜福也离开了,她才将史进从外头唤进来,让对方在一旁坐下,随后给这位跟随她数年,也保护了她数年安全的侠客泡了一杯茶。 “史先生,近来看你有心事,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史进在她身边,这些年来不知道救了她多少次的性命,因此对这位大侠,楼舒婉一向尊重。史进微微蹙眉,随后看着她,笑了笑。 “江湖上传来一些消息,这几日我确实有些在意。” “可以说给我听吗?” “我这几年一直在寻找林大哥的孩子,楼相是知道的,当年沃州遭了兵祸,孩子的去向难寻,再加上这些年晋地的情况,许多人是再也找不到了。不过最近我听说了一个消息,大和尚林宗吾最近在江湖上行走,身边跟着一个叫平安的小和尚,年纪十一二岁,但武艺高强。正巧我那林大哥的孩子,原本是起名叫穆安平,年纪也恰巧相当……” 楼舒婉点点头:“史先生觉得他们可能是一个人?” “当年打探沃州的消息,我听人说起,就在林大哥出事的那段时间里,大和尚与一个疯子比武,那疯子乃是周宗师教出来的弟子,大和尚打的那一架,险些输了……若真是当时家破人亡的林大哥,那或许便是林宗吾后来找到了他的孩子。我不知道他存的是什么心思,或许是觉得颜面无光,绑架了孩子想要报复,可惜后来林大哥传讯死了,他便将孩子收做了徒弟。” “确实有这个可能。”楼舒婉轻声道,她看着史进,过得片刻:“史先生这些年护我周全,楼舒婉此生难以报答,眼下关系到那位林大侠的孩子,这是大事,我不能强留先生了。若是先生欲去寻找,舒婉只得放人,先生也不必在此事上犹豫,如今晋地事态初平,要来行刺者,毕竟已经少了许多了。只希望先生寻到孩子后能再回来,这边必定能给那孩子以最好的东西。” 傍晚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划过房间,楼舒婉笑着说起这事,光明磊落。史进看着她,随后也磊落地笑了起来,摇了摇头:“这边的事情更加要紧,孩子我已托人去找,只是这几日想起这事,难免心有所动罢了。我会在这里留下,不会走的。” 楼舒婉站在那儿偏头看他,过了好一阵子,才终于长舒一口气,她弯弯膝盖,拍拍胸口,眼睛都笑得用力地眯了起来,道:“吓死我了,我刚才还以为自己可能要死了呢……史先生说不走,真太好了。” 她极少在旁人面前露出这种俏皮的、依稀还带着少女印记的神色。过得片刻,他们从房间里出去,她便又恢复了不怒而威、气势凛然的晋地女相的风范。 这是忙碌的一天,接下来她还有不少人要见,包括那位难缠的华夏军使团长薛广城。但此时的楼舒婉,即便是与西南的那位宁先生对峙,似乎都已不会落于下风。 当然,他们也已有好久好久,不曾见过了…… 再见的那一刻,会怎样呢? 她有时候也会想想这件事。 或许……都快老了吧…… 但她,还是很期待的……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一八章 振兴二年 夏季(中) 黄河岸边,名叫昆余的镇子,衰败与破旧混杂在一起。 原本范围广阔的城镇,如今半数的房屋早已坍塌,有的地方遭遇了大火,灰黑的梁柱经历了风吹雨打,还立在一片废墟当中。自女真第一次南下后的十余年间,战火、流寇、山匪、难民、饥荒、瘟疫、贪官……一轮一轮的在这里留下了痕迹。 当年前的昆余到得如今只剩下小半的居住区域,由于所处的地方偏僻,它在整个中原十室九空的景状里,却还算是保留住了一些元气的好地方。出入的道路虽然年久失修,但却还能通得了大车,镇子虽缩水了大半,但在核心区域,客栈、酒楼甚至经营皮肉买卖的妓院都还有开门。 在过去,黄河岸边众多大渡口为女真人、伪齐势力把控,昆余附近水流稍缓,一度成为黄河岸边走私的黑渡之一。几艘小船,几位不怕死的船夫,撑起了这座小镇后续的繁华。 这期间,也几度发生过黑道的火拼,遭受过军队的驱逐、山匪的劫掠,但无论如何,小小的镇子还是在这样的循环中渐渐的过来。镇子上的居民战乱时少些,环境稍好时,慢慢的又多些。 振兴二年的夏天,光景还算太平,但由于天下的局势稍缓,黄河岸边的大渡口不再戒严,昆余的私渡便也受到了影响,生意比去年淡了许多。 五月正值汛期,从这边过江的人更少了。初三这天,镇上的酒楼中客人并不多,附近的熟客在大堂里坐了两桌,最近呆在这边的说书人整理桌椅说着过去一段时间天下间的大事,由于人少,这中年的说书人说得也有些没精打采。 临近午时,有两道身影沿着镇中央的道路朝这边走来,目的地显然便是这边酒楼的大门。这两道身影一大一小、一胖一瘦,却是穿着破旧僧衣的两个和尚。胖和尚身材高大、形如弥勒,看来有些年纪,背上背有一只包裹;瘦小的和尚却只是一名看来十二三岁的小沙弥。 眼见这样的组合,小二的脸上便显出了几分烦躁的神色。出家人吃十方,可这等兵荒马乱的年月,谁家又能有余粮做善事?他仔细瞧瞧那胖和尚的背后并无兵器,下意识地站在了门口。 “两位师父……” 略有些冲的语气才刚刚出口,迎面走来的胖和尚望着酒楼的大堂,笑着道:“我们不化缘。” “我们有钱。”小沙弥手中拿出一吊铜钱举了举。 小二当即换了脸色:“……两位大师里面请。” 两名和尚举步而入,随后那小沙弥问:“楼上可以坐吗?” “当然可以。”小二笑道,“不过咱们掌柜的最近从北边重金请来了一位说书的师傅,下面的大堂可能听得清楚些,当然楼上也行,毕竟今儿个人不多。” 昆余有走私的业务,往日里生意好,这边的客人也多,而且走私商人饮酒作乐出手大方,这酒楼大堂的二楼便也有一排桌椅,靠着栏杆,供客人们居高临下的听书看戏。小沙弥显是对那高处的位置感兴趣,此时开了口,那胖和尚就也道:“便去楼上吧。”小二自然不再多说,笑吟吟的陪了两人朝楼上走。 落座之后,胖和尚开口询问今日的菜单,随后竟然大大方方的点了几份鱼肉荤腥之物,小二多少有点意外,但自然不会拒绝。待到东西点完,又叮嘱他拿三副碗筷过来,看来还有同伴要来这里。 点单完毕,小二下去了,坐在大堂里的说书人考虑到来了客人,声音稍稍大了些,说的是去年发生在西南的天下第一比武大会的事情。小和尚趴在楼上栏杆边饶有兴致地听。 如此大约过了一刻钟,又有一道身影从外头过来,这一次是一名特征明显、身材魁梧的江湖人,他面有疤痕、一头乱发披散,尽管风尘仆仆,但一眼看上去便显得极不好惹。这汉子方才进门,楼上的小光头便用力地挥了手,他径自上楼,小和尚向他行礼,唤道:“师叔。”他也朝胖和尚道:“师兄。” 出现在这里的三人,自然便是天下第一的林宗吾、他的师弟“疯虎”王难陀,以及小和尚平安了。 这段时日以来,晋地在女真人去后渐渐变得平静,林宗吾带着弟子平安隐居了一段时间,主要是为了牢固平安身上的武艺基础——实战固然能训练应变能力,但平日里的基本功也同样重要。他带着平安从隐居之处出来后,感到晋地渐渐的已没有太多的意思,倒是南方风起云涌,隐约要出大事,最是适合历练,便干脆带了他一路朝黄河岸边过来。 他这些年对于摩尼教教务已不太多管,私下里知道他行程的,也只有疯虎王难陀一人。得知师兄与师侄准备南下,王难陀便写来书信,约好在昆余这边见面。 三人坐下,小二也已经陆续上菜,楼下的说书人还在说着有趣的西南故事,林宗吾与王难陀寒暄几句,方才问道:“南边如何了?” “剑拔弩张。”王难陀笑着:“刘光世出了大价钱,得了西南那边的第一批军资,欲取黄河以南的心思已经变得明显,可能戴梦微也混在其中,要分一杯羹。汴梁陈时权、洛阳尹纵、伏牛山邹旭等人而今结成一伙,做好要打的准备了。” “陈时权、尹纵……应该打不过刘光世吧。” “刘光世兵强马壮,但汴梁这边,邹旭是个硬点子,他是宁立恒亲手培养出来的人,虽然说是叛了,但练兵用兵很有一手。洛阳、汴梁现在全力扶植他,整个黄河以南的东西就紧着邹旭手上的四万人……他们也是没办法了,过去尹纵算是老大,到得如今,邹旭不耍心眼不搞手段,就凭着手下的人,尹纵和陈时权都得叫他大哥。” 林宗吾点了点头:“这四万人,哪怕有西南黑旗的一半厉害,我恐怕刘光世心里也要打鼓……” “得了西南援助之后,刘光世才没那么胆小。私下里听说,西南的那位也在怂恿刘光世打,好像还说,抓了邹旭,之前他跟西南的所有交易,返回两成。所以刘光世是想要邹旭人头的,不过真打起来,事情也不见得简单,戴梦微那老货,私下里跟刘光世勾结,欲取中原,但在邹旭的事情上,他又希望居中调停,劝说邹旭、尹纵、陈时权他们投降,各方结盟,共抗西南。所以啊,会打成什么样,现在也说不清楚。” 王难陀顿了顿:“但不论如何,到了下半年,必然是要打起来了。” 林宗吾点头,此后又说了两句,楼下的大堂又有人进来。这一批人共有八位,皆是扛着刀枪兵器、样貌嚣张的绿林人士,为首的那人衣着贵气光鲜,手握长刀,三角眼,面目阴鸷,看来当是昆余本地的黑道人物,与老板很是熟悉。 呼呼喝喝的八人进来之后,环顾四周,先前的两桌皆是本地人,便挥手挑眉打了个招呼。随后才见到楼上的三人,其中两名扛刀的痞子朝楼上过来,大概是要检查这三个“外地人”是否有威胁,为首的那三角眼已经在距离说书人最近的一张方桌前坐下,口中道:“老夏,说点刺激的,有女人的,别老说什么劳什子的西南了。” “哎、哎……”那说书人连忙点头,开始说起某个有大侠、侠女的绿林故事来,三角眼便颇为高兴。楼上的小和尚倒是抿了抿嘴,有些委屈地靠回桌边吃起饭来。 两名痞子走到这边方桌的旁边,打量着这边的三人,他们原本或许还想找点茬,但看见王难陀的一脸凶相,一时间没敢动手。见这三人也确实没有显眼的兵器,当下耀武扬威一番,做出“别闹事”的示意后,转身下去了。 “江南怎么样?”林宗吾笑着向王难陀询问。 “公平党声势浩大,如今一日千里,手下的兵将已超百万之众了。”王难陀说着,看看林宗吾,“其实……我这次过来,也是有关系到公平党的事情,想跟师兄你说一说。” “我就猜到你有什么事情。”林宗吾笑着,“你我之间不必避讳什么了,说吧。” “公平党的老大是何文,但何文虽然一开始打了西南的旗号,实际上却并非黑旗之人,这件事,师兄应该知道。” “听说过,他与宁毅的想法,实际上有出入,这件事他对外头也是这样说的。” “去年开始,何文打出公平党的旗号,说要分田地、均贫富,打掉地主豪绅,令人人平等。初时看来,有些狂悖,大伙儿想到的,顶多也就是当年方腊的永乐朝。但是何文在西南,确实学到了姓宁的不少本事,他将权力抓在手上,严肃了纪律,公平党每到一处,清点富户财物,公开审这些富人的罪行,却严禁滥杀,区区一年的时间,公平党席卷江南各地,从太湖周围,到江宁、到镇江,再一路往上几乎波及到徐州,兵强马壮。整个江南,如今已大半都是他的了。” 林宗吾微微皱眉:“铁彦、吴启梅,就看着他们闹到如此境地?” “临安的人挡不住,出过三次兵,屡战屡败。外人都说,公平党的人打起仗来不要命的,跟西南有得一比。” “那你想说的是……” “公平党声势浩大,主要是何文从西南找来的那套办法好用,他虽然打富户、分田地,诱之以利,但同时约束民众、不许人滥杀、军法严格,这些事情不留情面,倒是让手底下的军队在战场上愈发能打了。不过这事情闹到如此之大,公平党里也有各个势力,何文之下被外人称作‘五虎’之一的许昭南,过去曾经是咱们下头的一名分坛坛主。” “你想要我去帮他做事?”林宗吾脸色阴沉下来。 “师兄,你听我说,许昭南如今手底下人马接近二十万,可他一直以摩尼教的身份为上,对于教中长老,一直礼敬有加。此人擅长练兵、用兵,有一段时间,他说起西南的事。当年的周侗曾经结合毕生所学,为宁毅留下了一套小队人马在战场上的合作、技击之法,后来宁毅结合此法改良,将斥候精锐编成所谓特种兵,在战场上专司刺杀首脑、斩首将领之事,屡建奇功。” 王难陀道:“师兄,这所谓的特种兵,说白了便是那些武艺高强的绿林人士,只不过过去武艺高的人,往往也心高气傲,合作技击之法,恐怕只有至亲之人才时常训练。但如今不同了,大敌当前,许昭南召集了许多人,欲练出这等强兵。因此也跟我说起,当今之师,恐怕只有教主,才能相处堪与周宗师比拟的练兵办法来。他想要请你过去指点一二。” 他说到这里,一旁早已吃完了饭的平安小和尚站了起来,说:“师父、师叔,我下去一下。”也不知是要做什么,端着饭碗朝楼下走去了。 王难陀正在尝试说服林宗吾,继续道:“依我过去在江南所见,何文与西南宁毅之间,未必就有多对付,如今天下,西南黑旗算是一等一的厉害,中间声势浩大的是刘光世,东边的几拨人中,说起来,也只有公平党,而今一直发展,深不见底。我估计若有一日黑旗从西南跃出,说不定中原江南、都已经是公平党的地盘了,双方或有一战。” “往日师兄呆在晋地不出,我倒也不便说这个,但此次师兄既然想要带着平安游历天下,许昭南那边,我倒觉得,不妨去看一看……嗯?平安在干什么?” 他话说到这里,随后才发现楼下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劲,平安托着那饭碗靠近了正在听说书的三角眼,那地头蛇身边跟着的刀客站了起来,似乎很不耐烦地跟平安在说着话,由于是个小孩子,众人虽然不曾如临大敌,但气氛也绝不轻松。 林宗吾笑了一笑:“昨日走到这边,遇上一个人在路边哭,那人被强徒占了家产,打杀了家里人,他也被打成重伤,奄奄一息,很是可怜,平安就跑上去询问……” 话说到这里,楼下的平安在人的推推搡搡中踉跄一倒,鲜血刷的飚上天空,却是一块碎瓦片直接划过了三角眼的喉咙。之后推搡平安的那人大腿上也陡然飚出血光来,众人几乎还未反应过来,小和尚身形一矮,从下方直接冲过了两张方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抓住他——” “东家——” “杀了他杀了他——” 下方的声音陡然爆开。 “……后来问的结果,做下好事的,当然就是下面这一位了,说是昆余一霸,叫做耿秋,平时欺男霸女,杀的人不少。然后又打听到,他最近喜欢过来听说书,所以正好顺路。” 大堂的景象一片混乱,小和尚籍着桌椅的掩护,顺手放倒了两人。有人搬起桌椅打砸,有人挥刀乱砍,一时间,房间里碎片乱飞、血腥味弥漫、眼花缭乱。 王难陀笑着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看来平安将来会是个好侠客。” “是不是大侠,看他自己吧。”厮杀混乱,林宗吾叹了口气,“你看看这些人,还说昆余吃的是绿林饭,绿林最要提防的三种人,女人、老人、孩子,一点警惕心都没有……许昭南的为人,真的可靠?” “是个做事的人,虽有野心,但谅他不敢在我们面前乱来。” “也罢,这次南下,若是顺路,我便到他那边看一看。” 王难陀笑起来:“师兄与平安这次出山,江湖要多事了。” “刘西瓜当年做过一首诗,”林宗吾道,“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宏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我们已经老了,接下来的江湖,是平安他们这辈人的了……” “刘西瓜还会作诗?” “本座也觉得奇怪……” 乒乒乓乓乒乒乓乓,楼下一片混乱,店小二跑到楼上避难,或许是想叫两人阻止这一切的,但最终没敢说话。林宗吾站起来,从怀中拿出一锭银子,放在了桌上,轻轻点了点,随后与王难陀一道朝楼下过去。 平安已经冲出酒楼后门,找不见了。 那名叫耿秋的三角眼坐在座位上,早已死去,店内他的几名跟班都已受伤,也有不曾受伤的,看见这胖大的和尚与凶神恶煞的王难陀,有人狂呼着冲了过来。这大概是那耿秋心腹,林宗吾笑了笑:“有胆量。”伸手抓住他,下一刻那人已飞了出去,连同旁边的一堵灰墙,都被砸开一个洞,正在缓缓倒下。 两人走出酒楼不远,平安不知又从哪里窜了出来,与他们一道朝码头方向走去。 ************* 下午时分,他们已经坐上了颠簸的渡船,越过滚滚的黄河水,朝南边的天地过去。 “平安啊。”林宗吾唤来有些兴奋的孩子:“行侠仗义,很开心?” “嗯嗯。”平安连连点头。 “知不知道,那耿秋在昆余虽有恶迹,可也是因为有他在,昆余外头的一些人没有打进来。你今日杀了他,有没有想过,明日的昆余会怎么样?” “怎、怎么样啊……” “明天就要开始打架喽,你今天只是杀了耿秋,他带来店里的几个人,你都心慈手软,没有下真正的杀手。但接下来整个昆余,不知道要有多少次的火拼,不知道会死多少的人。我估计啊,几十个人肯定是要死的,还有住在昆余的百姓,说不定也要被扯进去。想到这件事情,你心里会不会难过啊?” “可……可我是做好事啊,我……我就是杀耿秋……” “你杀耿秋,是想做好事。可耿秋死了,接下来又死几十个人,甚至那些无辜的人,就好像今天酒楼的掌柜、小二,他们也可能出事,这还真的是好事吗,对谁好呢?” “那……怎么办啊?”平安站在船上,扭过头去已然远离的黄河河岸,“要不然回去……救他们……” “掉头回去昆余,有坏人来了,再杀掉他们,打跑他们,不失为一个好办法,那从今天开始,你就得一直呆在那里,照顾昆余的这些人了,你想一辈子呆在这边吗?” “师父你到底想说什么啊,那我该怎么办啊……”平安望向林宗吾,过去的时候,这师父也总会说一些他难懂、难想的事情。此时林宗吾笑了笑。 “耿秋死了,这边没有了老大,就要打起来,所有昨天晚上啊,为师就拜访了昆余这边势力第二的地头蛇,他叫做梁庆,为师告诉他,今天中午,耿秋就会死,让他快些接手耿秋的地盘,如此一来,昆余又有了老大,其他人动作慢了,这边就打不起来,不用死太多人了。顺便,帮了他这么大的忙,为师还收了他一点银两,当做报酬。这是你赚的,便算是咱们师徒南下的盘缠了。” 他解下背后的包袱,扔给平安,小光头伸手抱住,有些错愕,随后笑道:“师父你都打算好了啊。” “觉得高兴吗?” “嗯。” “可是啊,再过两年你回来这里,可以看看,这边的老大还是不是那个叫做梁庆的,你会看到,他就跟耿秋一样,在这边,他会继续作威作福,他还是会欺男霸女让人家破人亡。就好像我们昨天看到的那个可怜人一样,这个可怜人是耿秋害的,以后的可怜人,就都是梁庆去害了。如果是这样,你还觉得高兴吗?” 和尚看着孩子,平安满脸迷惘,随后变得委屈:“师父我想不通……”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林宗吾道,“平安,早晚有一天,你要想清楚,你想要什么?是想要杀了一个坏人,自己心里高兴就好了呢,还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得了好的结果,你才高兴。你年纪还小,现在你想要做好事,心里开心,你觉得自己的心里只有好的东西,就算这些年在晋地遭了那么多事情,你也觉得自己跟他们不一样。但将来有一天,你会发现你的罪孽,你会发现自己的恶。” 他将手指点在平安小小的胸口上:“就在这里,世人皆有罪孽,有好的,必有坏的,因善故生恶,因恶故生善。等到你看清楚自己罪孽的那一天,你就能慢慢知道,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的目光严肃,对着孩子,犹如一场喝问与审判,平安还想不懂这些话。但片刻之后,林宗吾笑了起来,摸摸他的头。 “慢慢想,不着急。”他道,“未来的江湖啊,是你们的了。” 大江东去,五月初的天地间,一片明媚的阳光。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一九章 振兴二年 夏季(下) 愤怒在心中翻涌…… 嗡嗡嗡的声音在耳边响…… 身体颤抖,连同落在院子里的阳光的颜色,都变成了灰色…… 周围窃窃私语,似乎有各种各样议论的声音…… 母亲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哭成了泪人,几个弟弟妹妹也都在着急,宁珂从房间里端着水走过来,之后被骂了,哭着走回去…… 宁忌跪在院子里,鼻青脸肿,在他的身边,还跪了同样鼻青脸肿的三个年轻人,其中一位是秦绍谦家的二公子秦维文……宁忌已经懒得在意他们了。 愤怒在心中翻涌…… 华夏二年,四月底,宁忌经历了他这十余年来,最屈辱的几天…… *************** 下午的阳光照射在山岗上,十余道身影在崎岖的山道间行走,间中有狗吠的声音。 “走这边。” 宁曦与闵初一都是这队伍中的一员,他们一路前行,进入深邃的树林,追逐着可能的目标。 即便是一贯和善的宁曦,这一刻脸色也显得格外阴沉严肃。闵初一同样面色冷然,一边前行,一边密切注意着周围所有可疑的动静。 阳光渐渐西斜的时候,有人在前方发现了一些痕迹,宁曦、初一等人赶了过去,那是在一处悬崖边上,发现了一些杂物,有小小的包裹、吃剩的干粮,有女人的手帕,还有带着一点血迹的小本子…… “人呢?” 宁曦将那小本子拿过来看了片刻,问道。 “似乎是……掉下去了。” 悬崖边有人失足滑落的痕迹,日渐西斜,下方的山涧看来深不见底。 “准备绳子,我下去。”闵初一朝周围人说道。 宁曦一手将她拉得远离开悬崖边沿:“你下去干什么,我下去!” 搜寻队的队长颇为为难,最终,他们栓起了长长的绳索,让队伍中最擅长攀援的一个瘦子队员先下去了。 夕阳在天边烧得彤红,众人在悬崖上生起了火焰,待到天色渐渐黑了下去,那瘦子才顺着绳索回来了。 “下方太深,一时间搜索不完,我在崖壁边仔细找寻了几遍,暂时未找见尸首。” “掉下去被野兽叼走了也是有可能的,有见到血迹吗?”宁曦问。 “……不曾发现,或许得再找几遍。” “今夜先休息,明天日出,我跟你们一起下去找。”闵初一在一旁说道。 篝火在悬崖上熊熊燃烧,照亮营地中的各个,过得一阵,闵初一将晚饭端来,宁曦仍在看着地上的包袱与种种物件:“你说,她是失足掉落,还是故意跳了下去的。” 闵初一皱着眉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见到了再说……若那女人真在下面,二弟这一辈子都说不清楚了。” ***************** 夜晚时分,张村下起雨来。 宁忌、秦维文等人仍旧在院子里跪着,雯雯、宁珂、宁河等一众孩子撑着雨伞站在他们旁边,为他们遮去了一些雨水。 宁毅已经离开家里了,他在附近的办公室里,接见了匆匆赶来、暂时负责这次事件的侯五:“……发现了一些事情,这个叫于潇儿的女人,可能有些问题。根据部分人的反应,这个女人在附近风评不好。” “风闻奏事就不要搞了,她一个年轻女人没结婚,当了老师,老派人的看法当然不好。说点有用的。” “于潇儿的父亲犯过错误,西北的时候,说是在战场上投降了,当时她们母女已经来了西南,有几个证人,证明了她父亲投降的事情。没两年,她母亲郁郁寡欢死了,剩下于潇儿一个人,虽然说起来对这些事不要追究,但私下里我们估计过得是很不好的。两年前于潇儿能从和登派出来当老师,一方面是战事影响,后方缺人,另外一方面,看记录,有些猫腻……” 宁毅蹙了蹙眉:“接着说。” “两个多月前,秦维文到桑坪,私下里确实跟她建立了恋爱关系,但两人都没往外说。具体的过程恐怕很难调查了,不过今天去的第一拨人,在这于潇儿的家里,搜出了一小包东西,男女之间用来助兴的……春药。她一个十八岁的年轻女子,长得又漂亮,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家里准备这个……从包装上看,最近用过,应该不是她父母留下的……” 侯五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小包东西来,宁毅摆了摆手:“不算实证,都是猜测。” “目前只有这些。” “人在找吗?” “正动用最大的人力在找,不过这个女人消失几天了,能不能找到,很难说。” “先去找吧。”宁毅道。 侯五点头,告辞而去。 ***************** 清晨,张村的院子里,四个人仍旧跪在那儿,雯雯、宁珂等孩子还睁着彤红的双眼为他们打伞,天空中,雨渐渐的停了下来。 朝霞吐露,远在数十里外山间的宁曦、初一等人拴好绳子,轮流下到山涧之中寻找。 晌午时分,一队人马飞快地朝张村这边过来,为首的是独眼的将军秦绍谦。他一路走进院子里,在途中操起了一根木棒,进去之后,砰的一声将秦维文打翻在地。 附近房间里,雯雯、宁珂等孩子彻夜未眠,此时还在休息,随后都被惊醒了。 “操!一帮没脑子的东西,为了个女人,手足相残,老子现在便打死你们——” 他的棒子不仅打翻了秦维文,随后将一棒打翻了宁忌,两人各挨了一棍之后,院子里的苏檀儿、小婵、云竹、锦儿等人大都冲了过来,红提挡在前方,西瓜顺手夺下了他手里的木棒:“老秦!你不准乱来!谁准你打孩子了吗!” “事情还没弄清楚!” “老秦你消气……” “操!”秦绍谦还伸出脚去将地上的秦维文踢了一下,随后才退开这边,放眼看看都是一群女人:“宁毅呢?”转身出去找宁毅了。 倒在地上的宁忌爬起来,又继续木然地跪在那儿了,脑海中翻涌的,仍旧是无比的愤怒……与疑惑…… ***************** 自从去年下半年回到张村之后,宁忌便基本上没有做过太出格的事情了。 每日里习武、学医,偶尔参与一下特种兵的高强度训练和模拟作战,虽然成绩不算太好,但家里人倒也没有过度的要求他。 习武到十四岁,基础打得牢固,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偶尔莫名其妙的,他会想起在成都的小贱狗曲龙珺,至于是为什么,他并不清楚,也不愿意想得太清楚。 曲龙珺已经离开成都了,那等手无缚鸡之力的软弱女人,或许会悄无声息地死在外界的某个地方吧。有时候宁忌会有这样的想法,感到可惜,但最多也就是可惜了。 学堂当中,十三四岁的男男女女,身体的特征开始变得愈发明显,正是最为暧昧也最有隔阂的青春时刻。有时候想起男女间的感情,会面红耳赤,而在公开场合,是绝没有那个男孩子会坦诚对女孩子有好感的。相对于周边的孩子,宁忌见过更多的世面,例如他在成都就见过小贱狗洗澡,因此在这些事情上,他偶尔想起,总有一份优越感。 去年的时候,顾大婶曾经问过他,是不是喜欢小贱狗,宁忌在这个问题上是否定得斩钉截铁的。即便真谈及喜欢,曲龙珺那样的女孩子,如何比得过西南华夏军中的女孩们呢,但与此同时,如果要说身边有那个女孩儿比曲龙珺更有吸引力,他一时间,又找不到哪一个独特的对象加上这样的评价,只能说,她们随便哪个都比曲龙珺好多了。 四月份,学堂在上课之余组织了一场活动,让所有孩子去周围山边相对贫穷的地方帮忙,这边的学堂选择的是山明水秀的桑坪。桑坪也有小学,这边有一位长得极是漂亮温柔的女老师于潇儿,据说以前还曾在和登生活过,双方相处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这期间,宁忌武艺高强,性情爽朗又是班上的主心骨之一,帮助对方做过不少事情。 四月二十三,帮助寨子里所有人拾柴,宁忌最后帮居住在地势偏僻的山腰上的于潇儿挑了一担柴回去。 两人走到一半,天空中下起雨来。到于潇儿家里时,对方让宁忌在这边洗澡、熨干衣服,顺便吃了晚饭再回去。宁忌性情磊落,答应下来。 他先洗澡,随后穿着单衣坐在房间里喝茶,于老师为他熨着湿掉的衣服,由于有热水,她也去洗了一下,出来时,裹着的浴巾掉了下来…… 宁忌口干舌燥,女老师原也有些慌张,但随后并不遮掩,缓缓地靠近了他…… 对于宁忌而言,这接下来的事情当然是一份爱情。虽然接下来还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办,但于潇儿对他而言真是太完美了,她成熟、温柔,不想身边的小女孩那般无聊,她的身上看起来有曾经在曲龙珺身上见过的风情,但她又是西南的自己人——自己怎么可能喜欢西南之外那些女人呢。 二十四这天的晚上,他也是在于潇儿的家中度过的,宁忌说了许多许多的话。二十五这天上午,过来的众人要启程回张村,宁忌虽然满怀幸福,但自然没有不回去的勇气,他跟随大部队返回,心中还在盘算着该如何想个办法再去桑坪,谁知到得二十九,秦维文带着两个跟班从桑坪赶来。 按照秦维文的说法,他与于潇儿是真正的恋爱关系,私下里已相处了两个多月。二十五这天他从外头回来,看见于潇儿身上有伤,他试图询问,然而于潇儿将他赶了出去。秦维文四处打听发生了什么事,二十六这天的下午,秦维文再去于潇儿家中时,发现了她写的一封血书,说是清白被人玷污,不再想活了。而用强玷污她的人,正是宁毅的次子,宁忌,他虽只有十四五岁,但武艺高强,二十四的夜晚他兽性大发,自己根本无法反抗,被打了,还被夺去了清白,现在只能一死了之。 秦维文顿时慌了神,首先自然是想找到于潇儿问个清楚,当下召了几个朋友在附近寻找,但人一直没找到,后来又在于潇儿家附近的人口中得知,二十五那天清晨,确实看到过宁忌从她家中走出。秦维文再也按捺不住,一路朝张村赶来。 看到那血书之后,宁忌陡然间也是蒙了,就好像整片天地突然间变了颜色,他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第一反应也是想去桑坪找于潇儿,秦维文直接挥拳打了过来。宁忌心中磊落,自认没有做过错事,哪里会示弱,当下以一敌三,四人都一样变得鼻青脸肿而后事情便传开了。 宁家二公子强暴了一名女子…… 似乎还是老师…… 还自杀了…… 恍恍惚惚的,宁忌都能听到这样的议论声不断而来,他这样的年纪,纵然上过战场,杀过敌人,可又怎么可能应对得了这样的事情……脑海中偶尔闪过于潇儿的脸,他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 宁忌、秦维文等四人跪过了二十九、三十,秦绍谦到来时,已是五月的初一这天了。到得这天晚上,宁曦、闵初一、侯五等人相继到来,报告了阶段性的结果。 距离桑坪数十里外的山间,女人自杀的场景布置的相当逼真,但山涧下找不到任何的尸体,当中存在疑点,很可能是故布疑阵。而侯五那边,他们调查到这女人透过特殊渠道买到过一份路引和身份证明,二十七这天,这份证明在成都附近出现过,现在应该是借货船从水路出川,已经很难找到了。 “其他的猜测,暂时都无法证明。”侯五道,“不过于潇儿买身份证明的这件事,时间是两个月以前,经手人已经抓住,我们暂时也只能推测她一开始的目的……当时她正好跟秦维文秦公子有了关系,或许这些年来,因为父母的事情怀恨在心,想要做点什么,如此过了两个月,四月里宁忌去桑坪,她在和登生活过,正好能够认出来,所以……” 小院的房间里,宁毅、秦绍谦、檀儿、宁曦、初一等人听着这些,面色愈发阴沉。 “……抓住秦维文、甚至杀了秦维文,无非是令秦将军伤心一些,但若是这场假死能够真的让人信了,宁先生秦将军因为孩子的事情有了嫌隙,那就真的是让外人占了大便宜。”侯五道。 檀儿抬头:“四天时间,还能抓住她吗?” “我们的人还在追。”侯五道,“不过,于潇儿过去受过民兵的训练,而且看她这次装死的故布疑阵,心思很缜密。如果确定她没有自杀,很可能半途中还会有其他的办法,中途再转一次,出川之后,没有太大的把握了。” 宁毅沉默片刻:“……在和登的时候,周围的人到底对她们母女做了多大伤害,有些什么事情发生,接下来你仔细地查一下……不要太声张,查清楚之后告诉我。” “是。”侯五点头。 面色阴沉的秦绍谦推开椅子,从房间里出去,银色的星光正洒在院子里。秦绍谦径直走到院子中间,一脚将秦维文踢翻,随后又是一脚,踢翻了宁忌。 “一帮难兄难弟,被个女人玩成这样。” 秦维文爬起来,瞪着眼睛,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这样说,过得一阵,侯五、宁曦、初一等人过来了,将事情的结果告诉了他们。 宁忌抬起头,目光变成血红色。 初一等人拉他起来,他在那儿一动不动,嘴唇张了张,如此过了好一阵子。 “她说喜欢我……我才……” 自从看到那张血书后,宁忌与秦维文打起来,没有在这件事上做过任何的辩解,到得这一刻,他才终于能说出这句话来。说完后过了片刻,他的眼睛闭起来,倒在地上。 他晕过去了…… ******************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咕嘟嘟的响,像是水在沸腾,又像是血在沸腾。 醒过来时,母亲趴在床边睡了,两只眼睛的眼皮肿起来,像是小灯笼一样。 时间或许是清晨,父亲与大娘苏檀儿在外头轻声说话。 “……早就说过了,生在这种家庭,会遇上的坏事,都要比一般人坏上多少倍……” “……都是那女人的错,处心积虑。” “……一般人也遇不上这种处心积虑……所以啊,做多少准备,我都觉得不够,宁曦能平平安安到现在,我实在谢天谢地……” “……想起小忌这个年纪,遇上这种事情,我就伤心,他一个孩子……” “……想开点吧,反正他也没吃亏,我听说那个姓于的长得还不错……好了,打我有什么用,我还能怎么想……” 这窃窃私语声中,宁忌又沉沉地睡过去。 再醒来时,一帮兄弟姐妹已经聚在了房间里,小宁珂端着白粥喂他喝。宁忌的身上并没有太多的伤势,喝了几口,便端过来咕嘟咕嘟了,换了衣裳,下床走动。 走出房间,走出院子,走到街道上,有人笑着跟他打招呼,但他总觉得人们都在心中暗暗地说着前几天的事情。他走到张村的河边,找了块木头坐下,西边正落下大大的夕阳,这夕阳柔和而温暖,仿佛是在安慰着他。 他的脑海中闪过于潇儿的脸,又时候又换成曲龙珺的,她们的脸在脑海中交替,令他感到厌烦。 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喜欢任何一个女孩子了。 他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 这一天是五月初二。 五月初三,他在家中待了一天,虽然没去上学,但也没有任何人来说他,他帮母亲整理了家务,与其他的姨娘说话,也特地给宁毅请了安,以询问案情为借口,与父亲聊了好一会儿天,然后又跟兄弟姐妹们一起玩耍打闹了许久,他所珍藏的几个玩偶,也拿出来送给了雯雯、宁河等人。 初四这天凌晨,他化好了妆,在床上留下已经写好的信函,拿着一个小包袱,从院子的侧面悄悄地翻出去了。他的轻功很好,天还没亮,穿着夜行衣,很快地离开了张村。他在村口的路边跪下,悄悄地给父母磕了几个头,然后飞快地奔跑而去。眼泪在脸上如雨而下。 他知道他们会从大路上追赶而来,因此选择了小路,在田野村庄间一路狂奔,到得这天下午,感觉已经离开张村很远了,方才在附近选了一条人流不多的道路。 申时左右,有战马从后方奔来,宁忌没有回头,已经易过容的他只是靠在路边自然而然的往前走。战马超过了他,宁忌微微蹙眉,因为战马上的骑士居然是秦维文。这一人一马迅速地奔出好远,随后秦维文又勒住了缰绳,在前方回过头来看他。再接着,他从马上下来了。 “阴魂不散……”宁忌低声嘟囔了一下,朝那边走去,秦维文也走了过来,他身上原本挎着刀,此时解开刀鞘,仍在了路边。 “你这次再挡我,我会打死你的!” 宁忌一面走、一面说道。此时的他虽然还不到十五,而秦维文比他大三岁,已经到了十八,可真要生死相搏,二十九那天宁忌就能杀死所有人。 秦维文脸上的淤肿未消,但此时却也没有丝毫的退缩,他也不说话,走到近处,一拳便朝宁忌脸上打了过来。 “操,都是那贱人的事情,你有完没完——” 宁忌一声骂,挥手格挡,一拳打在了对方小腹上,秦维文退后两步,随后又冲了上来。 两人在路边互殴了许久,待到秦维文脚步都踉踉跄跄,宁忌也挨了几拳几脚之后,方才停下。道路上有大车经过,宁忌将战马拖到一边让路,然后两人在路边的草坡上坐下。 “你非得出去干什么啊……”秦维文说道。 “我找到那个贱人,一刀宰了她。”宁忌道。 秦维文沉默了片刻:“她其实……以前过得也不好,可能我们……也有对不住她的地方……” “关我屁事,要么你一起去,要么你在山窝窝里猫着!” “我来给你送东西。”秦维文起身,从战马上结下了包袱,又坐了回来,将包袱放在宁忌腿边,“你、你爹让我送来给你的……” “啊……” “要不然老子怎么找得到你!真要抓你你走得掉吗!”秦维文等着眼睛嚷了一句,扯动脸上的上,令得他有些龇牙咧嘴,随后还从怀中拿出一封封了火漆的信,“喏,这封信里有华夏军在外头各种人手的联系办法,你看完以后,就把它烧了,现在给你,没有拆封,你现在就看。待会就要烧!” 宁忌默默地拆开了信,那信函当中,写的果然是一些华夏军在外界的接头办法,他揉了揉眼睛,努力地背着。待到了信函的最后,又有两行字。 父亲的笔迹写着:儿子,保重自己啊。 母亲的笔迹写着:早点回来。 周围又有泪水。 宁忌忍住声音,努力地擦着眼泪,他读出声来,结结巴巴的将信函中的内容又背了两遍,从秦维文手中夺过火折子,点了几次火,将信纸烧掉了。 秦维文的眼泪也在掉,此时站起来,朝宁忌肩膀上踢了一脚:“你非得出去送死啊!” 宁忌道:“老子的武功天下第一,你这种不能打的才会死——” 他也不在乎秦维文踢他了,打开包袱,里头有干粮、有银两、有兵器、有衣服,仿佛每一个姨娘都朝里头放进了一些东西,然后父亲才让秦维文给自己送过来了。这一刻他才明白,早晨的偷跑看起来无人发觉,但说不定父亲早已在家中的阁楼上挥手目送自己离开了。而且不仅是父亲,瓜姨、红提姨甚至兄长与初一,也是能够发觉这一点的。 他们必定是不想自己离开西南的,可在这一刻,他们也并未真正做出阻止。 宁忌挎上包袱朝前方走去,秦维文没有再跟,他牵着马:“你放她一条生路啊——” “我把她头带回来给你当球踢——” “你要不要马啊——” “去你马的啊——” “我草你大爷——” 宁忌的脸颊上,泪水停不下来,他只能一边走,一遍骂,过得一阵,秦维文的声音没有了,宁忌才敢回头朝西南看,那边仿佛父母还在朝他挥手。 总有一天,年轻的燕子会离开温暖的巢,去经历真正的风雨,去变得强壮…… 爹、娘、哥哥、嫂嫂、弟弟、妹妹…… 等到我回来了,就能保护家里的所有人了…… …… 这一刻,夏日的阳光正洒在这片辽阔的大地上。 邹旭带着一队人马,北上晋地,试图谈下有利的交易;刘光世、戴梦微在长江以南蓄势待发;江南,公平党攻城略地,不断扩张;而在福建,正统朝廷的革新措施,正一项接一项的出现。 名叫平安的和尚跟随着林宗吾,渡过了黄河,朝着南面而来。而名叫宁忌的少年,朝着东边、北边的残酷天地—— 一路前行。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二〇章 无形之物 下午的阳光晒进院子里,母鸡带着几只小鸡便在院落里走,咯咯的叫。宁毅停下笔,透过窗户看着母鸡走过的景象,微微有些出神,鸡是小婵带着家中的孩子养着的,除此之外还有一条名叫啾啾的狗。小婵与孩子与狗现在都不在家里。 随后秦绍谦过来了。 独眼的将军手里拿着几颗瓜子,口中还哼着小曲,很不正经,像极了十多年前在汴梁等地逛窑子时的样子。进了书房,将不知从哪里顺来的最后两颗瓜子在宁毅的桌子上放下,然后看看他还在写的稿子:“主席,这么忙。” “处理家事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推了十几个会,少写了很多东西,现在都要还债。对了,我叫维文去追宁忌了。” “小家伙没出息,被个女人骗得跟自己兄弟动手,我看两个都不该留手,打死哪个算哪个!”秦绍谦到一边取了茶叶自己泡,口中如此说着,“不过你这样处理也好,他去追上宁忌,两个人把话说开了,以后不至于记恨,或者秦维文有出息一点,跟着宁忌一起闯闯世界,也挺好的。” “别说了,为了这件事,我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开导他娘。” “他娘是谁来着?” “……” 宁毅看着秦绍谦,只见对面的独眼龙拿着茶杯笑起来:“说起来你不知道,前几天跑回来,准备把两个小子狠狠打一顿,开解一下,每人才踢了一脚,你家几个女人……好家伙,就在前面挡住我,说不许我打她们的儿子。不是我说,在你家啊,老二最受宠,你……那个……御内有方。佩服。”他竖了竖大拇指。 “秦老二你是越来越不正经了。” “说点正经的,这件事得上下封口,我那边已经下了严令,谁传出去谁死。你这边我不担心,怕老大那里没经验,你得提醒着点。古往今来但凡帝王之家,子嗣的事情上没有落得了好的,你如今换了个名字,但权力还是权力,谁要让你心乱,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先让你家宅不宁。老实说,维文落进这件事里,是对他的考验,对小忌,那得看造化了。” 宁毅点了点头,倒没有多说什么,随后笑道:“你那边如何了?我听说最近跟陆桥山关系搞得不错?” “还行,是个有本事的人。我倒是没想到,你把他捏在手上攥了这么久才拿出来。” “从和登三县出来后第一战,一直打到梓州,中间抓了他。他忠于武朝,骨头很硬,但平心而论没有大的劣迹,所以也不打算杀他,让他到处走一走看一看,后来还发配到工厂做了一年事。到女真西路军入剑门关,他找人申请希望去军中当敢死队,我没有答应。后来退了女真人以后,他慢慢的接受我们,人也就可以用了。” 宁毅笑着说起这事。 西南之战结束后,华夏军一方面面对的是地盘的急剧扩大,另一方面则要面对自身兵力锐减的状况。去年成都大会之前,几支军队首先是全力的整编俘虏兵,能用的留下,不能用的遣散,恶迹斑斑的要受到惩罚,到得成都大会后,则进入振臂一呼,收练新兵的阶段。 在这个过程里,第五军的基本盘仍旧留在成都平原到剑阁一线,而由于西南大战最后收尾在汉中,那么从剑阁往汉中方向,华夏军又多出了一块直通汉水的地盘,这一片通商也是未来可能展开征战的桥头堡,目前是交给第七军镇守的。 汉中之战里第七军损伤过半,后来除收编了王斋南的部分精锐外,并没有进行大规模的扩充。到得今年春天,才由陆桥山领着整编与训练过后的一万二千余人并入第七军。 对于这些投降后接受整编的军队,华夏军内部其实多有些瞧不起。毕竟长期以来,华夏军以少胜多,战绩彪炳,尤其是第七军,在以两万余人击溃宗翰、希尹的西路大军后,隐隐的已经有天下第一强军的威势,他们宁愿接受新参军的意志强烈的新兵,也不太愿意待见有过投敌污迹的武朝汉军。 不过,当这一万二千人过来,再改编打散经历了一些活动后,第七军的将领们才发现,被调配过来的或许已经是降军当中最可用的一部分了,他们大多经历了战场生死,原本对于身边人的不信任在经过了半年时间的改造后,也已经大为改善,随后虽还有磨合的余地,但确实比新兵要好用无数倍。 另一方面,作为华夏军对外延伸的一部分,第七军如今所在的地盘目前两年肩负的主要是外交、商贸、物流等工作。这些具体事务固然不是军队主导,但需要第七军参与的地方仍旧不少,而整个第七军的作风过于硬朗,杀人夺城一把好手,与周围人妥善交流是不太会的。宁毅与秦绍谦几度沟通,将陆桥山派过去之后,由这位看似身段柔软实际目的明确的武朝降将来负责部分事情,倒是让商客们的投诉少了许多。 “……将陆桥山派过去的考虑有几个,现在看起来效果还行,你看看这份稿子。”宁毅说着,打开身边的抽屉,给秦绍谦递过来两张纸。 秦绍谦接过看了几眼,其中一份是针对先前大战伤员,在各地建立第二批疗养院,同时增加兵员待遇的稿子。另一份则是关于肃清军纪,看起来四平八稳,实际上内外都透着血腥气的计划了。 “这是准备在几月公布?” “再等两个月吧。”宁毅道,“自古以来占了外贸关卡的军队油水都是最多的,去年打败女真人之后,我们有过一段时间的平静期,伤兵在修养,军队等整编,但接下来诱惑就来了。第七军那边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不代表他们永远反应不过来,去年年末你处理的那两件违纪,简直是明抢,好在没有杀人。但你知道你手下那些人,往后他们觉出钱的好了,不会吝啬杀人的。” 秦绍谦将稿纸放到一边,点了点头。 “所以我把陆桥山的人派过去,还有那些整编过来的……兵其实是好兵,但里头有些领头的,以前见过世面,去年的整编,不见得就能把他们稳定下来,现在有了个好地方,他们心里蠢蠢欲动……我知道在第七军里头,也有人抱怨说这些降兵过来,占了他们的油水。这些油水,就要变成断头台了。他们就是给猴子看的鸡,要没有这些鸡,我们就得杀抗金功臣了。” “这是好事,要做的。”秦绍谦道,“也不能全杀他们,去年到今年,我自己手下里也有些动了歪心思的,过两个月一起整风。” “嗯。”宁毅点头笑道,“今天主要也就是跟你商量这个事,第七军怎么整风,还是得你们自己来。无论如何,将来的华夏军,军队只负责打仗、听指挥,一切关于政治、商业的事情,不许参与,这必须是个最高原则,谁往外伸手,就剁谁的手。但在打仗之外,光明正大的福利可以增加,我卖血也要让他们过得好。” “倒是陆桥山背这个锅,有些可怜……不过倒也看得出来,你是真心接纳他了。”秦绍谦笑着,随后道,“我听说,你这边可能要动李如来?” “陆桥山有骨气,也有本事,李如来不同。”宁毅道,“临战归降,有一些贡献,但不是大贡献,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人觉得杀人放火受招安是对的,李如来……外头的风声是我在敲打他们这些人,我们接纳他们,他们要展现自己应有价值,如果没有积极的价值,他们就该圆滑的退下去,我给他们一个善终,要是意识不到这些,两年内我把他们全拔了。” “不怕外头说我们过河拆桥?” “政治体系的原则是为了保证我们这艘船能好好的开下去,哥们义气都是给别人看的。有一天你我无用了,也应该被排除出去……当然,是应该。” 秦绍谦笑着,说了不同的看法:“好看也很重要。” 宁毅想了想,心悦诚服地点头。他看着桌上写到一半的稿件,叹了口气。 “其实,最近的事情,把我弄得很烦,有形的敌人打败了,看不见的敌人已经把手伸过来了。军队是一回事,成都那边,现在是另外一回事,从去年击败女真人后,大量的人开始涌入西南,到今年四月,来到这边的儒生一共有两万多人,因为允许他们放开了讨论,所以新闻纸上唇枪舌剑,取得了一些共识,但老实说,有些地方,我们快顶不住了。” 宁毅说起这些,一边叹气,也一边在笑:“这些人啊,一辈子吃的是笔杆子的饭,写起文章来四稳八平、引经据典,说的都是华夏军的四民如何出问题的事情,有些方面还真把人说服了,我们这边的一些学生,跟他们坐而论道,觉得他们的论点振聋发聩。” “你从一开始不就说了会这样?”秦绍谦笑。 “各种论点会在论战的厮杀里融合,找出一种大量尽量能接受的前进方案来,我想到过这些,但事情来的时候,你还是会觉得很烦啊。我们这边用戏剧、白话、新闻这样的方式团结了下层人民,但下层人民不会写文章啊,我这边速成班教出来的学生,体系不够完善,笔杆子好到能跟那些大儒斗的不多,很多时候我们这边只有雍锦年、李师师这些人能拿得出手……” 宁毅手指在稿子上敲了敲,笑道:“我也只能每天匿名下场,有时候云竹也被我抓来当壮丁,但老实说,这个拉锯战上面,我们可没有战场上打得那么厉害。总体上我们占的是下风,之所以没有一败涂地,还是托我们在战场上打败了女真人的福。” 秦绍谦蹙了蹙眉,神色认真起来:“其实,我帐下的几位老师都有这类的想法,对于成都放开了新闻纸,让大家讨论政治、方针、政策这些,觉得不应该。纵观历朝历代,统一想法都是最重要的事情之一,百花齐放看来精彩,实则只会带来乱象。据我所知,因为去年阅兵时的演练,成都的治安还好,但在周围几处城市,帮派受了蛊惑私下里厮杀,甚至一些命案,有这方面的影响。” “百花齐放会带来乱象,这句话没错,但统一思想,最重要的是统一怎样的思想。过去的朝代在建立后都是把已有的思想拿过来用,这些思想在混乱中其实是得到了发展的。到了这里,我是希望我们的思想再多走几步,稳定放在将来吧,可以慢一点。当然,现在也真有蚂蚁拉着车轮拼命往前走的感觉。秦老二你不是儒家出身吗,以前都扮猪吃老虎,现在兄弟有难,也帮忙写几笔啊。” “可惜我大哥不在,要不然他的笔杆子好。”秦绍谦有些惋惜。 “你爹和大哥要是在,都是我最大的敌人。”宁毅摇摇头,拿着桌上的报纸拍了拍,“我今天写文驳的就是这篇,你谈人人平等,他引经据典说人生下来就是不平等的,你谈论社会进步,他直接说王莽的改革在一千年前就失败了,说你走太快要扯着蛋,论点论据齐备……这篇文章真像老秦写的。” 秦绍谦拿过报纸看了看。 “孙原……这是当年见过的一位世叔啊,七十多了吧,千里迢迢来成都了?” “你看,就是这样……”宁毅耸耸肩,拿起笔,“老东西,我要写篇刻薄的,气死他。” “这些老人家,修养好得很,一旦让人知道了反驳文章是你亲笔写的,你骂他祖宗十八代他都不会生气,只会兴致勃勃的跟你坐而论道。毕竟这可是跟宁先生的直接交流,说出去光宗耀祖……” “所以我匿名啊。”宁毅狭促地笑。 “会被认出来的……”秦绍谦咕哝一句。 “……会说话你就多说点。” “不是,既然总体上占下风,不要用点什么私下里的手段吗?就这么硬抗?过去历朝历代,尤其开国之时,这些人都是杀了算的。” “思维体系的延续性是不能违背的法则,如果杀了就能算,我倒真想把自己的想法一抛,用个几十年让大家全接受新想法算了,不过啊……”他叹息一声,“就现实而言只能慢慢走,以过去的思维为凭,先改一部分,再改一部分,一直到把它改得面目全非,但这个过程不能省略……” “但过去可以杀……” “因为过去每一个掌权者的改革,他的所谓新想法都是以儒家旧思维为凭的。” “你……” “我跟王莽一样,生而知之啊。所以我掌握的先进思想,就只能这样办了。” 宁毅站起来,摆了摆手,开了个耍赖的玩笑,随后给自己的茶杯添上热水:“还好,论战讲究引经据典,但也以现实成果为基础,再过几年,格物的成果大规模推展出去,咱们再在战场上多打赢几仗,论战的劣势自然而然的会变成优势,这个过程,也会是大家不断被影响的过程,希望还是有的。现在的话……男人嘛,唯死撑尔。” 他这番话说得乐观,倒完热水后拿起茶杯在桌边吹了吹,话才说完,秘书从外头进来了,递来的是加急的报告,宁毅看了一眼,整张脸都黑了,茶杯重重的放下。 “怎么了?”秦绍谦站起来。 “……去准备车马,到乐山研究所……”宁毅说着,将那报告递给了秦绍谦。待到秘书从书房里出去,宁毅手一挥,将茶杯嘭的甩到了墙上,瓷片四溅。 “这就是我说的东西……” 这些时日由于家人的事情、各方面的琐碎状况,宁毅的情绪其实算不得好,宁忌出门会面对的问题,秦绍谦说出来,宁毅又何尝不懂,此时又来了坏消息,才让他在秦绍谦面前发作出来了。 “这就是我说的东西……就跟成都那边一样,我给他们工厂里做了一系列的安全标准,他们觉得太完善了,没有必要,总是偷工减料!人死了,他们甚至觉得可以接受,是难得的太平盛世,反正现在想来西南的工人多得很,根本用不完!我给他们巡回法庭定了一个个的规矩和标准,他们也觉得太琐碎,一个两个要去当包青天!上面下面都叫好!” “现在好了……乐山研究所,最严格的安全规范!我做的!死的人不够多,就他妈觉得太严,现在好啊,锅炉的原型机都给炸了,林静微给我炸成重伤!这就是我说的,蚂蚁拖着车轮往前走,你给他们好东西他们没人知道,所有的安全规范、所有的法律法纪都要用血来写!让他们少流一点都不行——” “好了好了,生什么气。”秦绍谦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现在不是还没确定问题吗。” “多半就是,一准就是,最近出多少这种事情了!”宁毅收拾东西,收拾写了一半的稿纸,准备出去时想起来,“我本来还准备安慰小婵的,这些事……” “那就先不去乐山了,找别人负责啊。” 宁毅想了想:“……还是去吧。等回来再说。对了,你也是准备今天回去吧?” “嗯。”两人一道往外走,秦绍谦点头,“我打算去第一军工那边走一趟,新膛线拉好了,出了一批枪,我去看看。” “这批膛线还可以,相对来说比较稳定了。我们方向不同,来日再见吧。” “陪你多走一阵,免得你恋恋不舍。” “我也没对你恋恋不舍。” 马车与护卫队已经迅速准备好了,宁毅与秦绍谦出了院子,大概是下午三点多的样子,该上班的人都在上班,孩子在上学。檀儿与红提从外头匆匆赶回来,宁毅跟她们说了整个事态:“……小婵呢?” “带着人在市场那边买东西。要叫她回来吗?” “……”宁毅沉默了片刻,“算了,回来再哄她吧。” “男孩子年纪到了都要往外闯,父母虽然担心,不至于过不去。”檀儿笑道,“不用哄的。” “……还是要的……算了,回来再说。” 他上了马车,与众人道别。 马队开始前行,他在车上颠簸的环境里大概写完了整个稿子,脑袋清醒过来时,觉得乐山研究所发生的应该也不止是简单的不按安全规范操作的问题。成都大量工厂的操作流程都已经可以量化,因此一整套的流程是完全可以定下来的。但研究工作永远是新领域,许多时候规范无法被确定,过分的教条,反而会束缚创新。 去年击败女真人后,西南具备了与外界进行大量商贸往来的资格,在研究上大家也乐观地说:“终于可以开始上马一些大家伙了。”只是到得现在,二号蒸汽原型机居然被搞到爆炸,林静微都被炸成重伤,也实在是让人郁闷——一群好大喜功的家伙。 他想起今天离家出走的儿子,宁忌现在到哪里了……秦维文追上他了吧?他们会说些什么呢?老二会不会被自己那封信骗到,干脆回来家里不再出去了?理智上来说这样并不好,但感性上,他也希望宁忌不要出门算了。真是这辈子没有过的心情…… 想到宁忌,不免想到小婵,早上应该多安慰她几句的。实际上是找不到词语安慰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所以拿堆积了几天的工作来把事情往后推,原本想推到晚上,用诸如:“我们再生一个。”的话语和行动让她不那么伤心,谁知道又出了乐山这回事。 在更大的地方,还是那些无形的敌人更加让他烦心。上一世开公司,只追求经济效益就可以了,这辈子打仗,杀死敌人就可以了。到得如今,敌人变作了无形之物,他可以杀死有形的发言人,可抛出的新思维不真正被人理解,任何所谓的真理就都只是教条主义,最大的作用只是让人在一场场政治斗争中用来杀人而已。 思维的落地需要驳斥和辩论,思维在辩论中融合成新的思维,但谁也无法保证那种新思维会呈现出怎样的一种样子,即便他能杀光所有人,他也无法掌控这件事。 马车朝乐山的方向一路前行,他在这样的颠簸中渐渐的睡过去了。抵达目的地之后,他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二一章 出发吧!龙傲天! 刚刚离开家的这天,很伤心。 原本因为于潇儿时间产生的委屈和愤怒,被父母的一个包袱稍稍冲淡,多了内疚与伤感。以父亲和兄长对家人的体贴,会容忍自己在此时离家,算是极大的让步了;母亲的性情柔弱,更是不知道流了多少的眼泪;以瓜姨和初一姐的性格,将来回家,少不得要挨一顿暴揍;而红姨更是温柔,如今想来,自己离家必然瞒不过她,之所以没被她拎回去,恐怕还是父亲从中做出了拦阻。 虽只是十四五岁的年纪,但他已经上过战场,知道每家每户会遭遇的最大的厄运是什么。西南之外的天地并不太平,自己若真回不来,家里人要承受多大的煎熬呢。就如同家里的弟弟妹妹一般,他们在某一天若是出了在战场上的那些事,自己恐怕会伤心到恨不得杀光所有人。 晚上在驿站投栈,心中的情绪百转千回,想到家人——尤其是弟弟妹妹们——的心情,忍不住想要立刻回去算了。母亲估计还在哭吧,也不知道父亲和大娘他们能不能安慰好她,雯雯和宁珂说不定也要哭的,想一想就心疼得厉害…… 如此一想,夜里睡不着,爬上屋顶坐了许久。五月里的夜风清爽宜人,依靠驿站发展成的小小市集上还亮着点点灯火,道路上亦有些行人,火把与灯笼的光芒以集市为中心,延伸成弯弯的月牙,远处的村落间,亦能看见村民活动的光芒,狗吠之声偶尔传来。 在这样的光景中坐到深夜,大部分人都已睡下,不远处的屋子里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宁忌想起在成都偷窥小贱狗的日子来,但随即又摇了摇头,女人都是坏胚子,想她作甚,说不定她在外头已经死掉了。 夜色深沉时,方才回去躺下,又辗转反侧了好一阵,渐渐进入梦乡。 到得第二天起床,在客栈院子里虎虎生风地打过一套拳之后,便又是海阔天空的一天了。 回去当然是好的,可这次怂了,往后半辈子再难出来。他受一群武道宗师训练这么些年,又在战场环境下厮混过,早不是不会自我思考的小孩子了,身上的武艺已经到了瓶颈,再不出门,以后都只是打着玩的花架子。 毕竟习武打拳这回事,关在家里练习的基础很重要,但基础到了以后,便是一次次充满恶意的实战才能让人提高。西南家中高手众多,放开了打是一回事,自己肯定打不过,可是知根知底的情况下,真要对自己形成巨大压迫感的情形,那也越来越少了。 去年在成都,陈凡大叔借着一打三的机会,故意装作无法留手,才挥出那样的一拳。自己以为差点死掉,全身高度恐惧的情况下,脑中调动一切反应的可能,结束之后,受益良多,可这样的情况,即便是红姨那里,如今也做不出来了。 军队之中也有许多亡命徒,生死搏杀最为擅长的,可自己要跟他们打起来,那就真可能收不住手。打伤了谁都不是小事。 武学当中,那种经历生死一线而后提升自我的状况,叫做“盗天机”。走高高的木桩有这方面的原理,一些人选择在深山的悬崖边练拳,随时可能摔死,效果更好。在战场上也是一样,时时刻刻的精神紧绷,能让人迅速的成熟起来,可战场上的状况,自己已经经历过了。 小的时候刚刚开始学,武学之道如同无边的大海,怎么都看不到岸,瓜姨、红姨她们随手一招,自己都要使出浑身解数才能抵挡,有几次她们假装失手,打到激烈迅速的地方“不小心”将自己砍上一刀一剑,自己要恐惧得全身冒汗。但这都是她们点到即止的“圈套”,那些战斗之后,自己都能受益匪浅。 经历了西南战场,亲手杀死许多敌人后再回到后方,这样的恐惧感已经迅速的减弱,红姨、瓜姨、陈叔他们固然还是厉害,但到底厉害到怎样的程度,自己的心中已经能够看清楚了。 后来在一些场合,他听见父亲与红姨她们说,自己是走得太快了,不该上战场。若是不上战场,自己还能提升几年才能触摸到这条边界,上战场后,实战的心态已经扎实,剩下的无非是身体的自然发育带来的力量提升,还能往前走上一段。 父亲近些年已很少实战,但武学的理论,当然是非常高的。 西南太过温和,就跟它的四季一样,谁都不会杀死他,父亲的羽翼遮盖着一切。他继续呆下去,哪怕不断练习,也会永远跟红姨、瓜姨她们差上一段距离。想要越过这段距离,便只能出去,去到虎狼环伺、风雪咆哮的地方,磨砺自己,真正成为天下第一的龙傲天……不对,宁忌。 至于那个狗日的于潇儿——算了,自己还不能这么骂她——她倒只是一个借口了。 年轻的身体强壮而有活力,在客栈当中吃过半桌早餐,也就此做好了心理建设。连仇恨都放下了些许,委实积极又健康,只在之后付账时咯噔了一下。习武之人吃得太多,离开了西南,恐怕便不能敞开了吃,这算是第一个大考验了。 离开客栈,温暖的朝阳已经升起来,镇子往外的道路上行人不少。 从张村往成都的几条路,宁忌早不是第一次走了,但此时离家出走,又有格外的不同的心境。他沿着大路走了一阵,又离开了主干道,沿着各种小路奔行而去。 成都平原多是一马平川,少年哇啦哇啦的奔跑过原野、奔跑过树林、奔跑过田埂、奔跑过村庄,阳光透过树影闪烁,周围村人看家的黄狗冲出来扑他,他哈哈哈哈一阵躲闪,却也没有什么狗儿能近得了他的身。 初五这天在荒郊野外露宿了一宿,初六的下午,进入成都的郊区。 以古城为中心,由西南往东北,一个繁忙的商业体系已经搭建起来。城市郊区的各个村庄内外,建起了大大小小的新工厂、新作坊。设施尚不完备的长棚、新建的大院侵占了原本的房舍与农地,从外地大量进来的工人居住在简单的宿舍当中,由于人多了起来,一些原本行人不多的郊区小路上如今已满是淤泥和积水,太阳大时,又变作坑坑洼洼的黑泥。 白色的石灰随处可见,被抛洒在道路边上、房舍周围,虽然只是城郊,但道路上时常还是能看见带着红色袖章的工作人员——宁忌见到这样的形象便感觉亲切——他们穿过一个个的村庄,到一家家的工厂、作坊里检查卫生,虽然也管一些琐碎的治安事件,但主要还是检查卫生。 父亲与兄长那边对于人群聚集后的第一个要求,是搞好每个人的个人卫生,从外地输送进来的工人,在抵达时都要经过集中的训练,会三令五申不许他们在工厂周围随地大小便。而每一家工厂想要开门,首先需要准备好的,就是统一的公共厕所与消毒的石灰储备——这些事情宁忌曾听父亲说过几次,此时再度回来,才见到这将近一年时间里,成都周围的变化。 通往城内大大小小的道路如今都拓宽了一些,但仍旧显得热闹而拥挤。由于城郊村庄开始建设工厂,使得城池外头也多了好几个热闹的集市,一些原本只在城内能见到的小吃此时也能在这边买到了,价格比去年更便宜,令得小宁忌在这边很是流连了一阵。 对于西南华夏军而言,最大的胜利,还是过去两年抗金的大胜。这场胜利带动了如刘光世在内的各方军阀的商贸下单,而在数量庞大的官方订单纷纷到来的同时,各种民间商旅也已经蜂拥而来。西南的货物价格飞涨,原本的产能早已供不应求,于是大大小小的工厂又飞速上马。而至少在一两年的时间内,成都都会处于一种生产多少物资就能卖出多少的状态,这都不算是幻觉,而是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看到的实情。 城市的西面、南面目前已经被划成正式的生产区,一些村庄和人口还在进行迁移,大大小小的厂房有在建的,也有许多都已经开工生产。而在城市东面、北面各有一处巨大的贸易区,工厂需要的原料、制成的成品大都在这边进行实物交割。这是从去年到现在,逐渐在成都周围形成的格局。 由于发展迅速,这周围的景象都显得繁忙而杂乱,但对这个时代的人们而言,这一切恐怕都是无与伦比的昌盛与繁华了。 至于成都老城墙的内部,自然仍旧是整个华夏军势力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腰缠万贯的商旅们会进到城内谈论一笔一笔耗资巨大的生意,或许只有在需要实地勘察时才会出城一次。 满腹经纶的儒生们在这边与人们展开唇枪舌战,这一边的新闻纸上有着整个天下最为灵通的消息来源,也有着最为自由的论战氛围,他们坐在客栈当中,甚至都不用出门,都能一天一天的丰富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见识。 从各地而来的侠客们,不会错过这座新颖而繁华的城市,即便只是远来一次的贩夫走卒,也不会只在城外呆呆便就此离去…… 已有将近一年时间没过来的宁忌在初六这日入夜后进了成都城,他还能记得许多熟悉的地方:小贱狗的小院子、迎宾路的热闹、平戎路自己居住的小院——可惜被炸掉了、松鼠亭的火锅、天下第一比武大会的会场、顾大婶在的小医馆…… 他有心再在成都城内走走看看、也去看看此时仍在城内的顾大婶——说不定小贱狗在外头吃尽苦头,又哭哭啼啼地跑回成都了,她毕竟不是坏人,只是傻气、迟钝、愚蠢、软弱而且运气差,这也不是她的错,罪不至死——但想一想,也都作罢了。 爹急急忙忙的回到张村处理自己的事情,现在处理完了,说不定就也要回到成都来。以他的性格,若是在成都逮住自己,多半便要双手叉腰哈哈大笑:“兔崽子,我可是给过你机会了。”即便撇开爹那边,兄长和嫂子这样的干的可能性也大。尤其是嫂子,让她追上了说不得还要被殴打一顿。 这里跟贼人的根据地没什么区别。 他必须迅速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按照去年在这里的经验,有不少来到成都的商队都会聚集在城市东北边的市集里。由于这年月外界并不太平,跑长途的商队许多时候会稍带上一些顺路的旅客,一方面收取部分路费,另一方面也是人多力量大,路上能够相互照应。当然,在少数时候队伍里若是混进了贼人的探子,那多半也会很惨,因此对于同行的客人往往又有挑选。 在过去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宁忌在军中接受了许多往外走用得着的训练,一个人出川问题也不大。但考虑到一方面训练和实践还是会有差距,另一方面自己一个十五岁的年轻人在外头走、背个包袱,落单了被人盯上的可能性反而更大,因此这出川的第一程,他还是决定先跟别人一道走。 这天晚上去买了一个药箱,添置了一些药物。到得第二天早上,他便用生怕被坏人盯上的态度去找了一个今天离开的商队临时报名。上午时分,跟着这支有三十二匹驮马,一百三十余人的队伍逃也似的从成都离开了…… …… “这位兄弟,在下陆文柯,江南路洪州人,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从哪里来啊……” 百余人的商队混在往东北面延伸的出川道路上,人流浩浩荡荡,走得不远,便有旁边爱交朋友的瘦高书生拱手过来跟他打招呼,互通姓名了。 宁忌性格开朗活泼,也是个爱交朋友的,当下拱手:“在下龙傲天。” “……什么……天?” “龙!傲!天!”宁忌一字一顿。 瘦高个陆文柯闭着嘴巴吸了一口气,瞪了他半晌才佩服地抱拳:“小兄弟的姓名,真是大气。” “都是这么说的。” “小兄弟哪里人啊?此去何方?” “江宁。”宁忌道,“我老家在江宁,从未去过,这次要过去看看。” “江宁……”陆文柯的语气低沉下来,“那边以前是个好地方,如今……可有些糟糕啊。新帝在那边登基后,女真人于江宁一地屠城烧杀,元气未复,最近又在闹公平党,恐怕已经没什么人了……” “没事,这一路遥远,走到的时候,说不定江宁又已经建好了嘛。”龙傲天洒然一笑。 陆文柯身躯一震,钦佩抱拳:“龙小兄弟真是豁达。” 从成都往出川的道路延绵往前,道路上各种行人车马交错往来,他们的前方是一户四口之家,夫妻俩带着还不算老迈的父亲、带着儿子、赶了一匹骡子也不知道要去到哪里;后方是一个长着泼皮脸的江湖人与商队的镖师在谈论着什么,一齐发出嘿嘿的猥琐笑声,这类笑声在战场上说荤话的姚舒斌也会发出来,令宁忌感到亲切。 旁边叫做陆文柯的瘦高书生颇为健谈,相互沟通了几句,便开始指点江山,谈论起自己在成都的收获来。 “……西南之地,虽有各种离经叛道之处,但数月之间所见所闻,却委实神奇难言。我在洪州一地,自诩饱读诗书,可眼见女真肆虐、天下板荡,只觉已无可想之法。可来到这西南之后,我才见这格物之学、这经营之法,如此简单,如此透彻。看懂了这些法子,我回到洪州,也大有可为,龙兄弟,海阔天空,海阔天空啊龙兄弟!” “佩服、佩服,有道理、有道理……”龙傲天拱手钦佩。 前方的这一条路宁忌又许多熟悉的地方。它会一路通往梓州,随后出梓州,过望远桥,进入剑门关前的大小群山,他与华夏军的众人们曾经在那群山中的一处处节点上与女真人浴血厮杀,那里是无数英雄的埋骨之所——虽然也是许多女真侵略者的埋骨之所,但即便有鬼有神,胜利者也丝毫不惧他们。 再往前,他们穿过剑门关,那外头的天地,宁忌便不再了解了。那边迷雾翻滚,或也会天空海阔,此时,他对这一切,都充满了期待。 …… 同一时刻,被小侠客龙傲天躲避着的大魔头宁毅此时正在乐山,关心着林静微的伤势。 这位在科研上能力并不十分出众的老人,却也是从小苍河时期起便在宁毅手下、将研究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的最出色的事务官员。此时因为原型蒸汽机锅炉的爆炸,他的身上大面积受伤,正在跟死神进行着艰难的搏斗。 数千里外,某个若身在华夏军恐怕会无比觊觎林静微位置的小皇帝,此时也已经接收到了来自西南的礼物,并且开始打造起职能更为完善的格物研究院。在东南沿海,新皇帝的革新慷慨而激进,但当然,他也正面临着自己的问题,这些问题由暗至明,已经开始逐渐的显现出来……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二二章 时代大潮 浩浩汤汤(一) 福州。 算不上奢华的宫殿外下着大雨,远远的、海的方向上传来电闪与雷鸣,风雨呼号,令得这宫殿房间里的感觉很像是海上的船舶。 左文怀坐在御书房中间的椅子上,正与前方面相年轻的皇帝说着关于西南的一系列事情,周佩、成舟海等人也在周围作陪。 “……对于这边格物的发展,我来之时,宁先生曾经提起过,东南这边适合发展海船技术。战场上的火炮等物,我们带来的这些技术已经够用了,东南正好沿海,而且需要发展商贸,从这条线走,研究的获利,或许最大……” “可是海船技术于战场上用处不大。”周君武看着左文怀笑了笑,“上了战场,终究还是火炮、火药等物靠得住,依靠宁先生送来的这些,我们或许可以打败吴启梅,但若有一天,我们终于在战场上遇上华夏军,我们研究海船的时间里,华夏军的火炮、还有那火箭等物,都已经换了好几代了,到最后不也是为华夏军做嫁么。” “恕……小臣直言。”左文怀犹豫一下,拱了拱手,“即便一齐发展火炮,东南这边,终究是追不上华夏军的。” 他跟随左修文、与一众左家年轻人自西南出发,横跨了几千里的距离来到福州还并不久,思维上他仍旧将自己当成华夏军军人,身份上则又受了这边的官爵赏赐,自知这话对于眼前众人来说或许有些大逆不道。但好在说过之后,却也没有人表现出生气的样子来。 态度雍容的长公主周佩甚至笑了笑:“为什么呢?” “格物学的发展有两个问题,表面上看起来只是格物研究,投入金钱、人力,让人挖空心思发明一些新东西就好了。但实际上更深层次的东西,在于格物学思维的普及,它要求研究者和参与研究工作的所有人,都尽量有着清晰的格物观念,一是一二是二,要让人知道真理不会为人的意志而转移,参与直接工作的研究人员要明白这一点,上面管理的官员,也必须明白这一点,谁不明白,谁就影响效率。” 在西南宁毅授课时对于格物方面的东西说得格外详细,因此左文怀此刻也说得头头是道。 “格物研究跟格物思维相辅相成,研究工作做得好,思维也会提升,提升了格物思维,格物研究自然可以做得更好。在华夏军,从小苍河时期起宁先生就在给人打下格物学思维的基础,十多年了才有今天的成果,东南要在这两方面进行追赶,先是把现成的成果吃透,就要好几年,吃透以后做新的东西,那个时候考验的就是格物思维了。” “华夏军的十多年里,每天都拼命做研究、搞突破,在这个过程里,研究人员才形成了清晰的对比、归纳、总结的办法,东南这里拿着别人现有的科技照抄一遍,也许研究员看一看、拍拍脑袋,发现自己懂了,就这么简单嘛,等到研究新东西的时候,他们就会发现,他们的格物思维根本是不够用的。” 左文怀顿了顿:“据我所知,陛下这边很早以前就在模仿研究热气球、火炮这些物件,都是华夏军已经有了的,但是复制起来,也非常困难。陛下将匠人集中起来,让他们开动脑筋,谁有了好办法就给钱,可这些匠人的办法,总之就是拍拍脑袋,试试这个试试那个,这是撞运气。但真正的研究,根本还是在于研究者对比、归纳、总结的能力。当然,陛下推进格物这么多年,必然也有一些人,有了这样的方法论,但真想要走到这天下的前端,这种思维能力,就也得是天下第一、六亲不认才行,含糊一点,都会落后多一点。” “朕喜欢你这句六亲不认。”周君武目前严肃,答了一句,倒是不容易看出他在想什么。左文怀看看周围,发现周佩、成舟海也俱都面色肃穆,这才站起来拱手:“是……小臣孟浪了。” “无妨的。”君武笑了笑,摆手,“你在西南学习多年,有这直来直往的性子很好,朕央左家请你们回来,需要的也是这些直言不讳的道理。从这些话里,朕能看出西南是个怎样的地方,你不要改,继续说,为何要研究海运船舶。” “单靠吃透现成技术,培养格物思维的效果有限,因为这些研究者很容易觉得自己做出了成果,而且可以骗人,他们的压力不够大。那不如找一个这边更加迫切需要,成果也更容易检验的领域,让人去做研究。对于那些能够频繁解决问题的人,方便挑选出来,优胜劣汰,促进他们养成正确的思维方式。” 左文怀的话说到这里,房间里君武和周佩点了点头,成舟海出声道:“我朝于海船技术一直都有发展,如今东南沿海船运发达,并无不够用的地方。宁先生让我们这边关心海船,安得怕也不是什么好心思。” “钱总是……会缺的吧。”左文怀看看几人,他初来乍到,对这些事情了解不多,因此说得有些犹豫。随后道:“另外,宁先生曾经说过,大洋广阔,一方面连通各个异邦国家,海运获利丰厚,另一方面,海洋野蛮,一旦离了岸,万事只能靠自己,在面对各种海贼、敌人的情况下,船能不能坚固一份,火炮能不能多射几寸,都是实打实的事情。因此若是要促成长期的技术进步,海洋这种环境或许比陆地更加关键。” “当然,这是……西南那边的想法了,宁先生高瞻远瞩,过去那些年,几次在闲聊时提起过开海的好处,谈的多是长期之利。如今文怀到了这边,能够想到的短期之利,无非便是海上贸易,养兵太花钱,而海贸获利丰富,并且,船好一些,炮好一些,在海上你就能好一些,这个道理,我想总是不会变的……” 左文怀抵达福州之后,君武这边几乎隔日便会有一次接见,此时说起海洋的事情,更像是闲聊,他将话递到后便不再执着,毕竟这种大方向的东西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成的。而且无论发不发展海运研究,复制火炮的工作都一定放在第一位,这也是大家都明白的事情。 如此又聊了一阵,大雨渐歇,这边由成舟海送他离开皇宫。待到成舟海再回到御书房,君武、周佩姐弟俩正端着茶杯低声交谈,成舟海行了礼,君武挥手让他随意坐下。 “西南来的这一位是在向我们谏言啊。”周佩道,随后望向成舟海,“你觉得,这是西南的想法,还是左家的想法……或者是他自己的想法?” “宁毅那边的想法是很清楚的。”成舟海笑了笑,“他可以给我们火炮,给我们格物,他可以让我们打败其他人,以他一贯以来的霸气,说不定还想让我们给他培养一些有那个什么格物思维的研究人员,将来他荡平天下,全都收归囊中,让我们发展海运技术,说不定将来他打过来,这技术就是他的了。” “文怀说得也有道理。”君武捧着茶杯笑,“格物思维很重要,我当年在江宁建格物研究院的时候,便是收了一大帮匠人,每天养着他们,希望他们做点好东西出来,有了好东西,我不吝赏赐,甚至想要给他们封官赐爵……这倒也算不上错,可只有这等手段,那些匠人终究是碰运气而已,还是要让他们有那种对比、总结、归纳的方法才是正途。他说的时候,朕只觉得如当头棒喝,这些话若能早些年听到,我少走许多弯路。” 他喝了口茶,神色严肃的原因或许是想起了过往与宁毅在江宁时的事情,可惜当时他年纪太小,宁毅也不可能跟他说起这些复杂的东西,此时发觉好几年的弯路一席话便能解决时,心绪终究会变得复杂。 成舟海笑道:“我本想说宁先生将火炮技术直接抛过来,便是不想让我们养成自己的格物思维的阳谋,可想一想,委实也有些得了便宜就卖乖了。” “左家的几位年轻人被教得不错,用不着为难他。”周佩说道,随后皱了皱眉,“不过,他提起海运,也不是无的放矢。我昨天得到消息,吴沛元从江南西路运来的那批货,途中被人劫了,现在还不知道是真是假,广州好几船东西现在要延期,从去年到如今,原本高呼着支持我们这边的许多人,如今都开始首鼠两端。福建原本就山高路远,他们在途中加点塞子,许多东西就运不进来,没有贸易就没有钱,靠如今海贸的这点商税撑着,咱们只能撑到八月。” “最近几次出宫,我看外头都还不错啊,欣欣向荣的。”君武一边喝茶一边咕哝。 “你大开海禁,发田亩,鼓励农桑,鼓励商贸,福州一地的小老百姓当然过得不错。但原本的大家大户,他们靠的不是在福州一地做点小买卖,买点小吃炊饼过日子。他们往日里在外头有人,在军队里有关系,因此借着便利将东西运出福州,将福州以外的东西运进来。如今咱们这边收了大部分权力,失了权力的,就跑到其他地方去做生意。水至清则无鱼,咱们难道还能靠那些卖炊饼的、种田的将东西运出去吗?” “你这一年以来,做了许多事情,都是花钱的。”周佩掰着手指,“在外头养着韩、岳这两支军队,兴办武备学堂,让那些将领来学习,弄报社,扩充格物研究院,搞人口、田亩普查,造军械作坊……这次西南的东西过来,你还要再扩充格物院,没钱扩了,只能慢慢调整……” 周佩这样的絮絮叨叨,其实也不是第一次了。自从福州新朝廷“尊王攘夷”的意图明显之后,大量原本站在君武这边的武朝大族们,行动就在慢慢的出现变化。对于“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一方针的谏言一直在被提上来,朝廷上的老大臣们各种旁敲侧击希望君武能够改变想法。 在外界,一些原本忠于武朝,砸锅卖铁都要支援福州的老儒生们停下了动作,部分运送物资过来的队伍在半途中遭到了风险。没有人直接反对君武,但这些位于运输道路上的大族势力,只是稍稍放松了对附近山匪马帮的威慑,福建原本就是山路崎岖的地方,随后导致的,便是商贸运输力量的不断缩减。 人们在等待着君武的后悔与回头,君武、周佩等人也明白,只要他停下这集权的倾向,原本的武朝忠臣们,也会陆陆续续的做出支持的动作——至少比支持吴启梅要好。 君武看着书房墙壁上的地图,他如今真实拥有的地盘不大,北至长溪(霞浦),南到泉州,往南的许多地方名义上归属于他,但实际上正在观望,摇摆不定,双方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时不时的也输送些物资过来,君武暂时便没有往南继续用兵。 临安小朝廷的力量如今聚集于长溪北面的永嘉(温州)一带,修建了大量工事阻挡君武北进,海防也有所加强。这是双方最为明确的冲突线,理论上来说,君武既然号称正统,不可能整天龟缩在福州,早晚得选择打永嘉,然后北归临安。 “打下永嘉我们会有钱吗?” “出了山区会好一些,不过再往外头还是被吴启梅、铁彦等人把持,早晚要打掉他们。” “打掉他们,接下来就是打公平党了。”君武看着地图,“何文那边,还是不愿意谈?” 书房里沉默着。 “……朕最近与岳将军谈过,福州才刚刚扎根,火炮暂时不多,但关系不大。按照韩、岳的说法,我们豁出去,勉强能吃下吴、铁的百万大军,但是一旦北进,突出东南群山,就要做好打连番大仗的准备……我们若能拿回临安,或许能有些转机,但看如今公平党的声势,恐怕他们一时半会,不会消停。” 君武说到这里,周佩道:“你已是皇帝,如今大家都在看我们的做法,若是一直躲在东南,迟迟不往北走,再接下来,恐怕人心也有变化。” “往北走,打完临安,再打何文,振臂一呼天下归心,我也这样想。可不管怎么想,总觉得部队,尤其这一年时间,公平党在江南的变化,它与过往农民起事、宗教作乱都不一样,它用的是西南宁先生传出来的办法,可一年时间就能到这等程度的办法,宁先生为何不用?我觉得,这等暴烈手段,非超人之能不能驾驭,非天时地利人和不能长久,它迟早要出事,我不能在它烧得最厉害的时候硬撞上去。” “古往今来哪有皇帝怕过造反……” “我们只有几座城啦,就忘了以前的万里疆域,当自己是个东南小皇帝,慢慢开疆拓土嘛。”君武笑了笑,他抬头凝望着那副地图,久久的没有挪开。 “海贸……” 他低喃道。 …… 时间已是福州的夏季,海风来去,又多下了几阵雷雨,福州城内的景象热火朝天的变化。 小皇帝摆出尊王攘夷的政治倾向后,原本要发往福州的大型商贸行动停止了不少,但由原本的沿海口岸变成了政权核心后,商业规模的提升又冲掉了这样的迹象。各种改革收拢了底层人民与底层士子的人心,加上海船往来,街道上的景象总让人感觉生机勃勃。 五月中旬,大概是西南华夏军团体到来的二十多天以后,一些复杂的气氛,正在城市当中聚集。 这是个月明星稀的夜晚,福州城东头名叫高福楼的酒楼,小厮早早地送走了楼内的宾客,重新擦洗了地面、挂起灯笼,布置了环境。 接近亥时,有马车在楼外停下。 高福楼最上方的大包间里,一场私下里的聚会开始成形。 首先抵达这里的,是高福楼的主人,也是福州一地作为最著名海商之一的高福来,高福来之后,是另一名拥有船队的大商人尚炳春。 第三位到达的是一名头缠白巾的胖子,这人名叫蒲安南,祖上是从阿拉伯迁移过来的外族,几代汉化,如今成了在福州占有一席之地的大财主。 第四位到来的是身形微胖的老儒生,半头白发,目光平静而傲岸,这是福州望族田氏的族长田浩然。 四人落座后寒暄几句,才有第五个人被领着从暗道过来。这人身材高大匀称、皮肤黝黑而粗糙,一看就是经常走海的船上汉子,这是东南沿海势力最大的海盗“龙王”王一奎。 他沉默地拉黑圆桌边的第五张椅子,坐了下来。 “喝茶。” 高福来道。 王一奎拿起茶杯,嗅了嗅后一口饮尽,放下。 “说点正事。”高福来道,“最近的风声大家都听到了,华夏军来了一帮兔崽子,跟咱们的新皇帝聊了聊海上的富庶,朝廷缺钱,所以现在打算全力开发海船,将来把两支舰队放出去,跟咱们一起赚钱,我听说他们的船上,会装上西南过来的铁炮……皇帝要重海运,接下来,咱们海商要兴旺了。” 他说着喜庆的字句,但目光冰冷,话语也冰冷。 武朝重视商贸,并未过度禁海,在武朝还统治整个中原时,东南的海商贸易便开展得不错,不过占据幅员广阔的大地,武朝朝廷倒是一直没有官方插手过海贸,只要交了税收,海商的野蛮事情士大夫是不沾的,有一种君子远庖厨的矜持。 待到武朝南迁临安,经济中心的南移使得福州等地更加容易接收到各种货物,进一步促进了海贸的发展,这期间当然也有一些大族注意到了这块肥肉,跑来试图分一杯羹。但海上是野蛮的地方,一般的势力不能抱团,很难深入其中,此后经历了十余年的厮杀,一直到女真的再度南下,武朝崩溃。 对于君武、周佩等人来到东南,征服福州,这边的海商采取了积极而正面的态度,也捐出了大量财物作为军费,支持小皇帝从这里往北打过去。一方面当然是要留一份香火情,另一方面这边成为暂时的政治中心自然会吸引更多的商贸来往。 但眼下,小皇帝准备研究海船、海贸…… “……不应该这样做的。” 胖胖的蒲安南将双手按上桌面,神色平静地开口说道。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二三章 时代大潮 浩浩汤汤(二) 时间临近深夜,一般的店铺都是打烊的时候了。高福楼上灯火迷离,一场重要的会面,正在这里发生着。 “……哪有什么应不应该。朝廷重视海运,长远来说总是一件好事,四海辽阔,离了咱们脚下这块地方,天灾,随时都要收走人命,除了豁得出去,便只有坚船利炮,能保海上人多活个两日。景翰三年的事情大家应该还记得,皇帝造宝船出使四方,令四夷宾服,没多久,宝船工艺流出,东南这边杀了几个替死鬼,可那技艺的好处,咱们在坐当中,还是有几位占了便宜的。” “景翰朝的京城在汴梁,天高皇帝远,几个替死鬼也就够了,可今日……而且,今天这新君的做派,与当年的那位,可远不一样啊。” “新皇帝来了以后,争民心,夺权力,称得上秣马厉兵。眼下着下一步便要往北走归临安,突然动海贸的心思,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真的想往海上走,还是想敲一敲咱们的竹杠?” “小皇帝缺钱了?”最后落座的王一奎到得此刻,才神色冷冽地问了一句。 “朝廷,什么时候都是缺钱的。”老儒生田浩然道。 高福来道:“自新君来到福州,推格物、办报纸、行新政,最近说尊王攘夷,原本站在正统这边的世家大族,有半数都被他得罪了,纵有心向武朝的,也是天高路远,到不了这东南海边。但福州城内外,最支持他的,一直是咱们这些海商,自去年至今,我高家前前后后接济朝廷八十余万两的银子,诸位拿出来的,当也不在此数之下。” 他顿了顿:“新君强悍,是万民之福,如今吴启梅、铁彦之辈跪了金狗,占了临安,我辈武朝子民,看不下去。打仗缺钱,尽可以说。可如今看来,刚愎自用才是症结……” 田浩然摇了摇头:“高贤弟想多了,皇帝之所以如此,全因为我们是商贾。朝廷要与士大夫分权,得喊出尊王攘夷的口号来,要从商贾手上夺利,是没有商量的先例的。而且,新君继位不久,遭遇到的,都是征战厮杀,手段直接些,是年轻人的习惯,但皇帝可以直接,他身边的人,不该如此,我看啊,这终究还是陛下身边有奸臣作祟。” 高福来笑了笑:“今日房中,我等几人说是商贾无妨,田家世代书香,如今也将自己列为商贾之辈了?” 田浩然摸了摸半白的胡须,也笑:“对外说是世代书香,可生意做了这么大,外界也早将我田家当成商贾了。其实也是这福州偏居东南,当初出不了状元,与其闷头读书,不如做些买卖。早知武朝要南迁,老夫便不与你们坐在一起了。” 老人这话说完,其余几人大都笑起来。过得片刻,高福来方才收敛了笑,肃容道:“田兄虽然谦虚,但在座之中,您在朝上好友最多,各部大员、当朝左相都是您坐上之宾,您说的这奸臣作祟,不知指的是何人啊?” 田浩然摇了摇头:“当朝几位尚书、相爷,都是老臣子了,跟随龙船出海,看着新皇帝继位,有从头之功,但是在皇帝眼中,可能只是一份苦劳。新君年轻,性格激进,对于老臣子们的稳重言辞,并不喜欢,他一贯以来,私下里用的都是一些年轻人,用的是长公主府上的一些人,诸位又不是不知道。只是这些人资历不厚,名声有差,因此相位才归了几位老臣。” “到得如今,便如高贤弟先前所说的,华夏军来了一帮兔崽子,更加年轻了,得了皇帝的欢心,每日里进宫,在皇帝面前指点江山、妖言惑众。他们可是西南那位宁魔头教出来的人,对咱们这边,岂会有什么好心?如此浅显的道理,皇帝想不到,受了他们的蛊惑,方才有今日传言出来,高贤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便是如此。”高福来点头,“新君如今占了福州,天下人翘首以盼的,就是他秣马厉兵,回师临安。此事一两年内若能做成,则武朝根基犹在,可这些华夏军的兔崽子过来,蛊惑皇帝关心海贸……海上之事,长久下来是有钱赚,可就短期而言,不过是往里头砸钱砸人,而且三两年内,海上打起来,恐怕谁也做不了生意,黑旗的意思,是想将皇帝拖垮在福州。” 他说到“海上打起来时”,目光望了望对面的王一奎,随后扫开。 “那现在就有两个意思:第一,要么皇帝受了蛊惑,铁了心真想到海上插一脚,那他先是得罪百官,然后得罪士绅,今天又要得罪海商了,如今一来,我看武朝危殆,我等不能坐视……当然也有可能是第二个意思,陛下缺钱了,不好意思开口,想要过来打个秋风,那……诸位,咱们就得出钱把这事平了。” 众人相互望望,房间里沉默了片刻。蒲安南首先开口道:“新皇帝要来福州,我们从未从中作梗,到了福州之后,我们出钱出力,先前几十万两,蒲某不在乎。但今天看来,这钱花得是不是有些冤枉了,出了这么多钱,皇帝一转头,说要刨我们的根?” “国家有难,出点钱是应该的。”尚炳春道,“不过花了钱,却是不能不听个响。” “花钱还好说,若是陛下铁了心要参与海贸,该怎么办?”高福来拿着茶杯,在杯垫在刮出轻轻的响动。 一直沉默寡言的王一奎看着众人:“这是你们几位的地方,皇帝真要参与,应该会找人商量,你们是不是先叫人劝一劝?” “皇帝若真找上门商量,那就没得劝了,各位经商的,敢在口头上不肯……”田浩然伸手在自己脖子上划了划。 “皇帝被追到东南了,还能这样?” “前几位皇帝不好说,咱们这位……看起来不怕得罪人。” 五人说到这里,或是玩弄茶杯,或是将手指在桌上摩挲,一时间并不说话。如此又过了一阵,还是高福来开口:“我有一个想法。” 田浩然、尚炳春、蒲安南抬了抬茶杯,王一奎静静地看着。 “朝廷欲参与海贸,不论是真是假,迟早要将这话传过来。等到上头的意思下来了,咱们再说不行,恐怕就得罪人了。朝堂上由那些老大人去游说,咱们这边先要有心理准备,我认为……最多花到这个数,摆平这件事,是可以的。” 他说着,伸出右手的五根手指动了动。 “五万?” “五十万。” “被吓一吓,就出这么多?” “朝廷若只是想敲敲竹杠,咱们直接给钱,是扬汤止沸。扬汤止沸只是解表,真正的办法,还在釜底抽薪。尚兄弟说要听个响,田兄又说有奸佞在朝,所以咱们今天要出的,是卖命钱。” 高福来的目光扫视众人:“新君入住福州,咱们一力支持,众多世家大族都指着朝廷要好处,只有咱们给朝廷出钱。看起来,也许是真显得软了一些,所以现在也不打招呼,就要找到咱们头上来,既然这样,印象确实要改一改了,趁着还没找到我们这边来。可以捐钱,不能留人。” 众人互相望了望,田浩然道:“若没了有心人的蛊惑,陛下的心思,确实会淡很多。” “西南姓宁的那位杀了武朝天子,武朝子民与他不共戴天。”蒲安南道,“今天他们大摇大摆的来了这里,真正心系武朝的人,都恨不得杀之后快。他们出点什么事情,也不奇怪。” “蒲先生虽自异邦而来,对我武朝的心意倒是颇为真诚,令人钦佩。” “我家在这边,已传了数代,蒲某自幼在武朝长大,便是货真价实的武朝人,心系武朝也是应该的。这五十万两,我先备着。” 众人喝茶,聊了几句,尚炳春道:“若即便如此,仍不能解决事情,该怎么办?” “那便收拾行李,去到海上,跟龙王一道守住商路,与朝廷打上三年。宁愿这三年不赚钱,也不能让朝廷尝到半点甜头这番话可以传出去,得让他们知道,走海的汉子……”高福来放下茶杯,“……能有多狠!” 夜色下,呜咽的海风吹过福州的城市街头。 临近子时,马车穿过福州的城市街头,朝着城市西北端皇家园林的方向过来。 位于城内的这处园林距离福州的闹市算不得远,君武占领福州后,里头的不少地方都被划分出来分给官员作为办公之用。此时夜色已深,但越过园林的围墙,仍旧能够看到不少地方亮着灯火。马车在一处侧门边停下,左修权从车上下来,入园后走了一阵,进到里头名叫文翰苑的所在。 这一处文翰苑原本作为皇家藏书、储藏古籍珍玩之用。三栋两层高的楼房,附近有园林池塘,风景秀丽。这时候,主楼的厅堂正四敞着大门,里头亮着灯火,一张张长桌拼成了热闹的办公场地,部分年轻人仍在伏案写作处理文牍,左修权与他们打个招呼。 “还没休息啊,家镇呢?” 问清楚左文怀的位置后,方才去临近小楼的二楼上找他,途中又与几名年轻人打了照面,问候一句。 从西南过来的这队年轻人一共有三十多位,以左文怀为首,但当然并不全是左家的孩子。这些年华夏军从西北打到西南,其中的参与者多数是坚定的“造反派”,但也总有一些人,过去是有着不同的一些家庭背景,对于武朝的新君,也并不全然采取仇恨态度的,于是这次跟随过来的,便有部分人有着一些世家背景。也有另一部分,是抱着好奇、观察的心态,跟随来到了这边。 从西南到福州的数千里路程,又押运着一些来自西南的物资,这场旅程算不得好走。虽然依靠左家的身份,借了几个大商队的便宜一路前行,但沿途之中仍旧遭遇了几次危险。也是在面对着几次危险时,才让左修权见识到了这群年轻人在面对战场时的凶狠在经历了西南一系列战役的淬炼后,这些原本脑子就灵活的战场幸存者们每一个都被打造成了了战场上的凶器,他们在面对乱局时意志坚定,而不少人的战场眼光,在左修权看来甚至超越了许多的武朝将领。 事实上,宁毅在过去并没有对左文怀这些有着开蒙基础的精英士兵有过特殊的优待事实上也没有优待的空间。这一次在进行了各种挑选后将他们调拨出来,许多人相互之间不是上下级,也是没有搭档经验的。而数千里的道路,途中的几次紧张情况,才让他们相互磨合了解,到得福州时,基本算是一个团队了。 他们四月里抵达福州,带来了西南的格物体系与许多先进经验,但这些经验当然不可能通过几本“秘籍”就全方位的结合进福州这边的体系里。尤其福州这边,宁毅还没有像对待晋地一般派出大量对口的专业老师和技术人员,对各个领域改革的前期筹划就变得相当关键了。 队伍当中每一个有着格物学经验的队员都被抓了壮丁,负责某一方面资料的整理、计划的商议和制作。某件事情西南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有哪些是可以借鉴的,哪些领域能改,哪些不能,哪些是人的问题,哪些方面是资金存在了问题……这些时日,武朝这边由闻人不二带队,过来与众人进行了大量的会议和商讨,而这些年轻人也每天都会在里工作到深夜。 从西南过来数千里路程,一路上共过患难,左修权对这些年轻人大多已经熟悉。作为忠于武朝的大族代表,看着这些心性出众的年轻人在各种考验下发出光芒,他会觉得激动而又欣慰。但与此同时,也不免想到,眼前的这支年轻人队伍,其实当中的心思各异,即便是作为左家子弟的左文怀,内心的想法恐怕也并不与左家完全一致,其他人就更加难说了。 远在西南的宁毅,将这么一队四十余人的种子随手抛过来,而眼下看来,他们还迟早会变成独当一面的出色人物。表面上看起来是将西南的各种经验带来了福州,实际上他们会在未来的武朝朝廷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一想到这点,左修权便隐隐觉得有些头疼。 当然,此时才刚刚起步,还到不了需要操心太多的时候。他一路上去附近的二楼,左文怀正与队伍的副手肖景怡从楼顶上爬下来,说的似乎是“注意换班”之类的事情,双方打了招呼后,肖景怡以准备宵夜为理由离开,左文怀与左修权去到旁边的书房里,倒了一杯茶后,开始商量事情。 “……离开了福州一段时间,方才回来,晚上听说了一些事情,便过来这里了……听说最近,你跟陛下建议,将格物的方向着眼于海贸?陛下还颇为意动?” 福州朝廷大肆革新之后,伤了不少世家大族的心,但也终究有不少世受国恩的老儒、世家是抱着摇摆不定的心思的,在这方面,左家人向来是福州朝廷最好用的说客。左修权回到福州之后,又开始出去走动,此时回来,才知道事情有了变化。 他此时一问,左文怀露出了一个相对柔软的笑容:“宁先生过去曾经很注重这一块,我只是随意的提了一提,想不到陛下真了有这方面的意思。” 左修权微微蹙眉看着他。 自家这个侄子乍看起来文弱可欺,可数月时间的同行,他才真正了解到这张笑脸下的面孔委实心狠手辣雷厉风行。他来到这边不久或许不懂大多数官场规矩,可御前奏对那般关键的地方,哪有什么随意提一提的事情。 见族叔露出这样的神色,左文怀脸上的笑容才变了变:“福州这边的革新太过,盟友不多,想要撑起一片局面,就要考虑大规模的开源。眼下往北进攻,不见得明智,地盘一扩大,想要将革新贯彻下去,开销只会成倍增长,到时候朝廷只能增加苛捐杂税,民不聊生,会害死自己的。地处东南,大的开源只能是海贸一途。” “海贸有好几个大问题。”左修权道,“其一陛下得福州后,对外都说要往北打,回临安,这件事能拖一两年,拖得久了,今日站在我们这边的人,都会慢慢走开;其二,海贸经营不是一人两人、一日两日可以熟悉,要走这条路开源,何日能够建功?如今东南海上各处航道都有相应海商势力,一个不好,与他们打交道恐怕都会旷日持久,到时候一方面损了北上的士气,一方面商路又无法打通,恐怕问题会更大……” “这些事情我们也都有考虑过,但是权叔,你有没有想过,陛下厉行改革,到底是为了什么?”左文怀看着他,随后微微顿了顿,“过往的世家大族,指手画脚,要往朝廷里掺沙子,如今面对内忧外患,实在过不下去了,陛下才说要尊王攘夷,这是今天这次革新的第一原则,手上有什么就用好什么,实在捏不住的,就不多想他了。” “……咱们左家游说各方,想要那些仍旧信任朝廷的人出钱出力,支持陛下。有人这样做了当然是好事,可若是说不动的,咱们该去满足他们的期待吗?小侄以为,在眼下,这些世家大族虚无缥缈的支持,没必要太看重。为了他们的期待,打回临安去,然后振臂一呼,靠着接下来的各种支持打败何文……不说这是小看了何文与公平党,实际上整个过程的推演,也真是太理想化了……” “……未来是精兵的时代,权叔,我在西南呆过,想要练精兵,未来最大的问题之一,就是钱。过去朝廷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各个世家大族把手往军队、往朝廷里伸,动不动就百万大军,但他们吃空饷,他们支持军队但也靠军队生钱……想要砍掉他们的手,就得自己拿钱,过去的玩法行不通的,解决这件事,是革新的重点。” “……对于权叔您说的第二件事,朝廷有两个船队如今都放在手上,说是没有人才可以用,实际上以往的水师里不乏出过海的人才。而且,朝廷重海贸,长远下来,对所有靠海吃饭的人都有好处,海商里有目光短浅的,也有目光长远的,朝廷振臂一呼,未尝不能打击分化。宁先生说过,守旧派并不是极端的害怕革新,他们害怕的本质是失去利益……” 左文怀语调不高,但清晰而有逻辑,侃侃而谈,与在金殿上偶尔表现出的青涩的他又是两个样子。 如此说了一阵,左修权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们的身份,目前终究是华夏军过来的,来到这边,提出的第一个革新意见,便如此出乎常理。接下来就会有人说,你们是宁先生故意派来妖言惑众,阻碍武朝正统崛起的奸细……一旦有了这样的说法,接下来你们要做的所有改革,都可能事倍功半了。” 左修权提起这点,左文怀才微微的愣了愣,他低头想了一阵,抬起头时,眼中闪烁的已经是慑人的杀气了。 “权叔,我们是年轻人。”他道,“我们这些年在西南学的,有格物,有思辨,有改革,可归根结底,我们这些年学得最多的,是到战场上去,杀了我们的敌人!” 他这番话,杀气四溢,说完之后,房间里沉默下来,过了一阵,左文怀方才说道:“当然,我们初来乍到,许多事情,也难免有考虑不周的地方。但大的方向上,我们还是认为,这样应该能更好一些。陛下的格物院里有许多匠人,复写西南的格物技术只需要一部分人,另一部分人探索海贸这个方向,应该是恰当的。” “其实你们能考虑这么多,已经很了不起了,其实有些事情还真如家镇你说的这样,维系各方信心,不过是锦上添花,太多看重了,便得不偿失。”左修权笑了笑,“人言可畏,有些事情,能考虑的时候该考虑一下。不过你方才说杀敌时,我很感动,这是你们年轻人需要的样子,也是眼下武朝要的东西。人言的事情,接下来由我们这些老人家去修补一下,既然想清楚了,你们就专心做事。当然,不可丢了小心谨慎,随时的多想一想。” “是,文怀受教了。多谢权叔照拂。” 左修权站起来,微微叹了口气,随后拍拍左文怀的肩膀。都是有主见之人,一时间说不通彼此,也就相互让步,而对于左修权这等人物来说,见家中出了真正的人才,即便一时半会想法不同,他终究也是感到骄傲与欣慰居多的。 两人一路走出门去,此刻闲聊的倒只是各种家常了。下楼之时,左修权拍着他的肩膀道:“楼顶上还放着暗哨呢。” “来到这边时日毕竟不多,习惯、习惯了。”左文怀笑道。 “到了这边,陛下对你们重视得很。左家的势力,如今也都盯着这边,到家了,用不着这般警惕,别累着他们了。” “知道。”左文怀点头,对长辈的话笑着应下来。 凌晨,福州皇宫之中,铁天鹰走过屋檐,巡了一遍岗。 御书房里,灯火还在亮着。 周佩与宫女提着灯笼过来时,君武穿着睡衣,一手提着毛笔,一手举着油灯,正在看墙上的东南地图,桌上是写了一半的信函。 “陛下,时候不早,该休息了。” “还有些东西要写。”君武没有回头,举着油灯,仍旧望着地图一角,过得许久,方才开口:“若要打开海路,我这些时日在想,该从哪里破局为好……西南宁先生说过蜘蛛网的事情,所谓革新,就是在这片蜘蛛网上用力,你不管去哪里,都会有人为了利益拉住你。身上有利益的人,能不变就不变,这是世间常理,可昨日我想,若真下定决心,说不定接下来能解决广州之事。” 周佩蹙了蹙眉,随后,眼前亮了亮。 君武仍旧举着油灯:“自在福州安顿下来之后,咱们手上的地盘不多,往南不过是到泉州,大部分支持咱们的,东西运不进来。这一年来,我们掐着广州的脖子一直摇,要的东西委实不少,最近皇姐不是说,他们也有想法了?” “近两个月,有几船货说是遭了意外,具体如何,如今还追查不清。” “咱们武朝,毕竟丢了整个江山了。夺回福州,高兴的是福州的商人,可远在广州的,利益难免受损。刘福铭镇守广州,一直为咱们输送物资,算得上兢兢业业。可对广州的商贾、百姓而言,所谓共体时艰,与刮他们的民脂民膏又有什么区别。这次咱们若是要兴海贸,以格物院的力量改进船只、配上西南的新火炮,开放给广州的海商,就能与广州一方形成合利,到时候,我们就能真正的……多一片地盘……” 周佩静静地看着他,点了点头,随后轻声问道:“真确定了?要这样走?” 平时无数的利弊分析,到最后终究要落到某个大方针上去。是北进临安还是放眼大海,一旦开始,就可能形成两个完全不同的方针路线,君武放下油灯,一时间也没有说话。但过得一阵,他抬头望着门外的夜色,微微的蹙起了眉头。 远处似乎有些动静在隐约传来。 “……城里走水了?” 原本行宫的面积不大,又居于高处,远远的能感受到骚动的迹象。由于城内可能出了事情,宫中的禁卫也在调动。过不多时,铁天鹰过来报告。 “启禀陛下……文翰苑遭遇匪人偷袭,燃起大火……” 君武微微愣了愣:“……什么?” “文翰苑遇袭,微臣已派附近禁卫过去。据报告说内有厮杀,燃起大火,伤亡尚不……” 砰的一声,君武的拳头砸在了桌子上,眼睛里因为熬夜积累的血丝此刻显得格外明显。 “取剑、着甲、朕要出宫。” “此时局势尚不明朗,陛下不宜动。” “不许冲动” 铁天鹰、周佩等人连忙阻拦。 福州的城市当中,许多人都自睡梦中被惊醒,夜色仿佛燃烧了起来。文翰苑的大火,点燃了随后东南一系列斗争的序幕……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二四章 时代大潮 浩浩汤汤(三) 时间过了丑时,夜色正暗到最深的程度,文翰苑附近火焰的气息被按了下来,但一队队的灯笼、火把仍旧聚集于此,里三层外三层的将这附近的气氛变得肃杀。 宫中禁卫已经沿着院墙布下了严密的防线,成舟海与副手从马车上下来,与先一步抵达了这边的铁天鹰进行了接洽。 “……既然火扑得差不多了,着所有衙门的人手立刻原地待命,没有命令谁都不许动……你的禁军看住内圈,我派人看住周围,有形迹可疑、胡乱打探的,咱们都记下来,过了今日,再一家家的上门拜访……” “……陛下待会要过来。” “……好。”成舟海点点头,“伤亡怎么样?” 铁天鹰看看他身边的副手:“很惨重。” “好。”成舟海再点头,随后跟副手摆了摆手,“去吧,看好外面,有什么消息再过来报告。” “是。”副手领命离开了。 过不多久,有禁卫跟随的车队自北面而来,入了文翰苑外的侧门,腰悬长剑的君武从车上个下来,随后是周佩。他们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在铁天鹰、成舟海的跟随下,朝院子里头走去。 整个规模是三楼楼房的文翰苑内,大火烧尽了一栋房子,主楼也被焚烧大半。由于水龙车大规模抵达,此时空气中全是木头燃烧一半留下来的难闻气息,间中还有血腥的味道隐约弥漫。由于每日里要与左文怀等人商量事情,住得不算远的李频早已到了,此时迎接出来,与君武、周佩行了礼。 “左卿家他们,伤亡如何?”君武首先问道。 “陛下,长公主,请跟我来。” 李频说着,将他们领着向尚显完好的第三栋楼走去,途中便看到一些年轻人的身影了,有几个人似乎还在主楼已经烧毁了的房间里活动,不知道在干什么。 “左文怀、肖景怡,都没事吧?”君武压住好奇心没有跑到焦黑的楼房里查看,途中如此问道。李频点了点头,低声道:“无事,厮杀很激烈,但左、肖二人这边皆有准备,有几人负伤,但所幸未出大事,无一人身亡,只是有重伤的两位,暂时还很难说。” 听到这样的回答,君武松了一口气,再看看烧毁了的一栋半楼房,方才朝一旁道:“他们在那里头干什么?” “厮杀当中,有几名匪人冲入楼中房间,想要负隅顽抗,这边的几位围住房间劝降,但他们抵抗过于激烈,于是……扔了几颗西南来的炸弹进去,那里头现在尸首残破,他们……进去想要找些线索。不过场面太过惨烈,陛下不宜过去看。” “不看。”君武望着那边成废墟的房间,眉头舒展,他低声回答了一句,随后道,“真国士也。” 用炸弹把人炸成碎片显然不是国士的判断标准,不过看皇帝对这种暴戾气氛一副欢欣鼓舞的模样,当然也无人对此作出质疑。毕竟皇帝自登基后一路过来,都是被追赶、坎坷厮杀的艰难旅途,这种遭到匪人刺杀而后将人引过来围在房子里炸成碎片的戏码,实在是太对他的胃口了。 ——好人就该是这样才对嘛! “从西南运来的那些书本资料,可有受损?”到得此时,他才看着这一片火焰燃烧的痕迹问起这点。 “自抵达福州之后,我们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将这些书籍、资料整理抄写备份,今日即便出事,资料也不会受损。哦,陛下此时所见的火场,后来是我们故意让它烧起来的……” “为何?” “陛下要做事,先吃点亏,是个借口,用与不用,毕竟只是这两栋房子。另外,铁大人一过来,便严密封锁了内围,院子里更被封得严严实实的,我们对外是说,今夜损失惨重,死了不少人,因此外头的情况有些慌乱……” “做得好。” 君武不由得称赞一句。 一行人此时已抵达那完好木楼的前方,这一路走来,君武也观察到了一些情况。院子外围以及内围的一些布防虽然由禁卫负责,但一处处厮杀地点的清理与勘察很显然是由这支华夏军队伍管控着。 这一点并不寻常,理论上来说铁天鹰必然是要负责这第一手信息的,之所以被排除在外,双方必然产生过一些分歧甚至冲突。但面对着刚刚进行完一轮杀戮的左文怀等人,铁天鹰终究还是没有强来。 这里头显现出来的,是这支西南而来的四十余人队伍真正的强势,与过去那段时间里左文怀所表现出来的恭敬甚至腼腆大不一样。于掌权者而言,这里头当然存在着不好的信号,但对一直以来疑惑与幻想着西南强大战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君武来说,却因此想通了不少的东西。 没错,若非有这样的态度,老师又岂能在西南堂堂正正的击垮比女真东路军更难缠的宗翰与希尹。 作为三十出头,年轻气盛的皇帝,他在失败与死亡的阴影下挣扎了许多的时间,也曾无数的幻想过在西南的华夏军阵营里,应该是怎样铁血的一种氛围。华夏军终于击败宗翰希尹时,他念及长久以来的失败,武朝的子民被屠杀,心中只有愧疚,甚至直接说过“大丈夫当如是”之类的话。 左文怀是左家安插到西南培养的人才,来到福州后,殿前奏对虽然坦率,但看起来也过于腼腆和文气,与君武想象中的华夏军,仍旧有些出入,他一度还为此感到过遗憾:或许是西南那边考虑到福州学究太多,因此派了些圆滑世故的文职军人过来,当然,有得用是好事,他自然也不会为此抱怨。 到得这一刻,图穷匕见的一面,展露在他的面前了。 就是要这样才行嘛! 走到那两层楼的前方,附近自西南来的华夏军年轻人向他行礼,他伸出双手将对方沾了血迹的身体扶起来,询问了左文怀的所在,得知左文怀正在查看匪人尸体、想要叫他出来是,君武摆了摆手:“无妨,一道看看,都是些什么东西!” 此时集中摆放着匪人尸体的地方在一楼的左侧,还未走到,得知皇帝过来的左文怀等人开门出来了,向君武见了礼,君武问候他们几句,随后笑着朝房间里过去。 “陛下,那里头……” 左文怀也想劝说一番,君武却道:“无妨的,朕见过尸体。”他尤其喜欢雷厉风行的感觉。 这处房间颇大,但内里血腥气息浓厚,尸体前前后后摆了三排,大概有二十余具,有的摆在地上,有的摆上了桌子,或许是听说皇帝过来,桌上的几具草草地拉了一层布盖着。君武拉开桌上的布,只见下方的尸身都已被剥了衣服,赤条条的躺在那里,一些伤口更显血腥狰狞。 “……我们查看过了,这些尸体,皮肤大都很黑、粗糙,手脚上有茧,从位置上看起来像是常年在海上的人。在厮杀当中我们也注意到,一些人的步伐灵活,但下盘的动作很奇怪,也像是在船上的功夫……我们剖了几个人的胃,不过暂时没找到太明显的线索。当然,我们初来乍到,有些痕迹找不出来,具体的还要等仵作来验……” 剖胃……君武装模作样地看着那恶心的尸体,连连点头:“仵作来了吗?” “……因为目前不知道动手的是谁,我们与李大人商议过,认为先不能放闲杂人等进来,因此……” “做得对。匪人武艺如何?” “身手都不错,若是私下里放对,胜负难料。” “那咱们伤亡为何如此之少?……当然这是好事,朕就是有些奇怪。” “回陛下,战场结阵厮杀,与江湖寻衅放对毕竟不同。文翰苑这边,外围有军队把守,但我们曾经仔细筹划过,若是要攻取此处,会使用怎样的办法,有过一些预案。匪人来时,我们安排的暗哨首先发现了对方,而后临时组织了几人提着灯笼巡逻,将他们故意导向一处,待他们进来之后,再想反抗,已经有些迟了……不过这些人意志坚决,悍不畏死,我们只抓住了两个重伤员,我们进行了包扎,待会会移交给铁大人……” “嗯嗯……”君武点头,听得津津有味,随后肃容道:“有此意志的,或许是某些大族私养的家奴,用心寻找,当能查得出来。” “从这些人潜入的步骤看来,他们于外围值守的军队颇为了解,正好选择了换岗的时机,不曾惊动他们便已悄然进来,这说明来人在福州一地,确实有深厚的关系。另外我等来到这边还未有一月,实际上做的事情也都未曾开始,不知是何人出手,如此兴师动众想要除掉我们……这些事情暂时想不清楚……” 君武却笑了笑:“这些事情可以慢慢查。你与李卿临时做的决定很好,先将消息封锁,故意烧楼、示敌以弱,待到你们受损的消息放出,依朕看来,心怀鬼胎者,终究是会慢慢露面的,你且放心,今日之事,朕一定为你们找回场子。对了,负伤之人何在?先带朕去看一看,另外,御医可以先放进来,治完伤后,将他严加看守,决不许对外透露这边一丝半点的风声。” 众人随后又去看了另一边楼房房间里的几名伤员,君武反省道:“其实进入福州以来,先前曾有过一些人行刺于朕,但因为大军驻扎在附近,又有铁卿家的尽心护卫,城内敢冒大不韪行刺杀人的终究是少了。你们才来到福州,竟遭遇这样的事情,是朕的疏忽,这些窝里横的东西,真如此关心我武朝大义,抗金时不见他们这么出力——” 他狠狠地骂了一句。 这支西南来的队伍抵达这边,终究还没有开始参与大规模的改革。在众人心中的第一轮猜测,首先还是认为一直惦记心魔弑君罪行的那些老儒生们出手的可能最大,能够用这样的方式调动数十人展开行刺,这是真正大手笔的行为。若是左文怀等人因为抵达了福州,稍有掉以轻心,今天晚上死的可能就会是他们一楼的人。 但看着这些人身上的血迹,外衣下穿好的钢丝甲胄,君武便明白过来,这些年轻人对于这场厮杀的警惕,要比福州的其他人严肃得多。 这样的事情在平时或许意味着他们对于自己这边的不信任,但也眼下,也实实在在的证明了他们的正确。 “朕要向你们道歉。”君武道,“但朕也向你们保证,这样的事情,今后不会再发生了。” “陛下不必如此。”左文怀低头行礼,微微顿了顿,“其实……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在来之前,西南的宁先生便向我们叮嘱过,只要涉及了利益牵扯的地方,内部的斗争要比外部斗争更加凶险,因为许多时候我们都不会知道,敌人是从哪里来的。陛下既厉行改革,我等便是陛下的马前卒。卒子不避刀枪,陛下不用将我等看得太过娇贵。” 君武看着他,沉默良久,随后长长的、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这一瞬间他忽然想起在江宁登基之前他与华夏军成员的那次见面,那是他第一次正面见到华夏军的间谍,城池危殆、物资紧张,他想对方询问粮食够不够吃,对方回答:吃的还够,因为人不多了…… 此时的左文怀,隐隐约约的与那个身影重叠起来了…… 这才是华夏军。 这便是华夏军! 若当年在自己的身边都是这样的军人,区区女真,如何能在江南肆虐、屠杀…… 他点了点头。 接下来,众人又在房间里商议了片刻,关于接下来的事情如何迷惑外界,如何找出这一次的主使人……待到离开房间,华夏军的成员已经与铁天鹰手下的部分禁卫做出交接——他们身上涂着鲜血,即便是还能行动的人,也都显得负伤严重,颇为凄惨。但在这凄惨的表象下,从与女真厮杀的战场上幸存下来的人们,已经开始在这片陌生的地方,接受作为地头蛇的、陌生人们的挑战…… 天尚未亮,夜空之中闪烁着星辰,火场的气息还在弥漫,夜仍旧显得躁动、不安。一股又一股的力量,正要展现出自己的姿态……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二五章 时代大潮 浩浩汤汤(四) 五月里,前行的商队依次过了梓州,过了望远桥,过了女真大军终于狼狈回撤的狮岭,过了经历一场场战斗的苍莽群山……到五月二十二这天,通过剑门关。 时隔一年多来到这边,不少地方都已大变了模样。山间能够拓宽的道路已经尽量拓宽了,原本一处处的屯兵之所此时都改成了商旅休息、歇脚、路途上工作人员办公的节点——西南贸易局面打开后,出关的道路怎样都是不够用的了,从剑阁入关的这片山道上要保证大量的旅客来去,便也安排了不少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 这些工作人员大都严肃而凶恶,要求来来去去的人严格按照规定的路径前行,在相对狭窄的地方不许随便逗留。他们嗓门很高,执法态度颇为粗暴,尤其是对着外来的、不懂事的人们趾高气扬,隐约透露着“西南人”的优越感。 出川商队里的书生们来时倒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已在成都游历一段时间,便开始讨论这些人也是“狐假虎威”,不过为一小吏,倒比成都城里的大官都显得嚣张了。也有些人暗地里将这些情况记录下来,预备回家之后,作为西南见闻进行发表。 宁忌原本呆过的伤兵总营地此时已经改成了外来人口的防疫检疫所,许多来到西南的平民都要在这边进行一轮检查——检查的主体大多是外来的工人,他们穿着统一的衣服,往往由一些领队带着,好奇而拘谨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按照那些书生们的说法,这些“可怜人”大多是被卖进来的。 沿途之中有不少西南战役的纪念区:这边发生了一场怎样的战斗、那边发生了一场怎样的战斗……宁毅很注意这样的“面子工程”,战斗结束之后有过大量的统计,而事实上,整个西南战役的过程里,每一场战斗其实都发生得相当惨烈,华夏军内部进行核实、考据、编撰后便在相应的地方刻下纪念碑——由于石雕工人有限,这个工程目前还在继续做,众人走上一程,偶尔便能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来。 当初西南大战的过程里,剑阁山道上打得一团糟,道路破损、运力紧张,尤其是到后期,华夏军跟后撤的女真人抢路,华夏军要切断去路留下敌人,被留下的女真人则往往殊死以搏,两边都是歇斯底里的厮杀,许多战士的尸体,是根本来不及收捡分辨的,即便分辨出来,也不可能运去后方安葬。 后来只是大致地分辨清楚阵营后统一焚烧,骨灰埋入地下或洒向山中,也是因此这些战士在其他地方没有坟,这山间的记录,便既是他们的纪念碑,也是他们真正的墓碑。 青山有幸埋忠骨。对于这山间的一处处记录,倒无论是哪一方的人都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夜间在暂居处休息时,便会有人到附近的纪念碑处敬香叩拜,烧得烟尘袅袅。每每还会有烧纸钱的人被巡逻队伍给制止下来,甚至展开辩论或者骂仗的,骂得起劲了,便会被抓走在山里关一天。 商队在山间逗留时,宁忌也过去上了两次香。他对上香并不喜欢,更喜欢切盘猪头肉弄点酒一起吃掉的祭奠形式,同行的一名中年学究见他长得可爱,便热心地告诉他敬神、祭奠的步骤,心意要诚、步骤要准,每一种方式都有涵义云云,否则这边的英雄或许豁达,但将来难免触怒神灵。宁忌像是看傻子一般看对方。 “我不信神,世上就没有神。” 他鄙视人的目光也很可爱,那中年学究便谆谆教导:“少年人,年轻气盛,但也不该乱说话,你见过世上所有事情了吗?怎么就能说没有神呢?举头三尺有神明……而且,你这话说得耿直,也容易冒犯到其他人……” 宁忌心道劳资都说了没神了,你还口口声声说有神冒犯到我怎么办……但经历了去年小院子里的事情后,他早知道世上有诸多说不通的傻子,也就懒得去说了。 中年学究觉得他的反应乖巧可爱,虽然年轻气盛,但不像其他孩子随便顶嘴强辩,于是又继续说了不少…… 沿途之中人们对英雄的祭奠有着各种表现,于宁忌而言,除了心底的一些回忆,倒是没有太多触动。他这个年纪还不到缅怀什么的时候,上香时与他们说一句“我要出去啦”,离开剑门关,回头朝那片山岭挥了挥手。山上的叶子在风中泛起波涛。 离开剑阁后,仍旧是华夏军的地盘。 西南大战,第七军最后与女真西路军的决战,为华夏军圈下了从剑阁往汉中的大片地盘,在实质上倒也为西南物资的出货创造了不少的便利。自古出川虽有水陆两条道,但实际上无论是走宜宾、重庆的水路还是剑门关的陆路都谈不上好走,过去华夏军管不到外头,各地商旅离开剑门关后更是生死有命,虽然说风险越大利润也越高,但总的来说终究是不利于资源出入的。 此时华夏军在剑阁外便又有了两个集散的端点,其一是离开剑阁后的昭化附近,无论是进来还是出去的物资都可以在这边集中一次。虽然眼下许多的商贾还是倾向于亲自入成都获得最透明的价格,但为了提高剑阁山道的运输效率,华夏政府官方组织的马队还是会每天将许多的普通物资输送到昭化,甚至于也开始鼓励人们在这边建立一些技术含量不高的小作坊,减轻成都的运输压力。 由于成都方面的大发展也只有一年,对于昭化的布局眼下只能说是初见端倪,从外界来的大量人口聚集于剑阁外的这片地方,相对于成都的发展区,这边更显脏、乱、差。从外界输送而来的工人往往要在这边呆上三天左右的时间,他们需要交上一笔钱,由大夫检查有没有恶疫之类的疾病,洗热水澡,若是衣服太过破旧通常要换,华夏政府方面会统一发放一身衣物,以至于入山之后许多人看起来都穿着一样的服装。 宁毅在家一度吐槽那衣服不美观,像是囚犯,但大娘用成本问题将他怼了回去。 衣衫褴褛的乞丐不允许进山,但并不是毫无办法。西南的不少工厂会在这边进行廉价的招人,一旦签订一份“卖身契”,入山的检疫和换装费用会由工厂代为承担,往后在工资里进行扣除。 “……说起来,昭化这边,还算是有良心的。” 一路同行的话痨书生“大有可为”陆文柯跟宁忌感叹:“华夏军帮忙出了一份那个卖身合同,这边买人的各家各户都得有,合同只定五年,谁要厂家出钱的,将来做工还债,按照工钱还完了,五年不到又想走的,还可以付一笔钱赎身。不过呢,五年之外,也有十年二十年的合同,条件好些,许诺也多,给那些有本事的人签……不过也有黑心的,签二十年,合同上什么都没有,真签了的,那就惨了……” “华夏军既然给了五年的合同,就该规定只许签这份。”先前教育宁忌敬神的中年学究名叫范恒,聊起这件事皱起了眉头,“否则,与脱裤子放屁何异。” “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真要说起来,那些身无长物的百姓,能走到这边签合同还算好的了,出了这一片什么样子,诸位都听说过吧。” 几名书生们聚在一起爱打哑谜,聊得一阵,又开始指点华夏军居于川蜀的诸般问题,诸如物资出入问题无法解决,川蜀只合偏安、难以进取,说到后来又说起三国的故事,引经据典、挥斥方遒。 一百多人的商队行了一路,各式各样的人也就渐渐有了小团体。类似陆文柯、范恒这样的书生共有五名,一路上大都聚在一起闲聊。宁忌的身份是个家学渊源的小大夫,虽然在张村的学校里一直是个学渣,但基础不差,识字读写毫无问题,再加上他长相可爱,这帮书生便也将他当成了同类,聊天瞎扯,总要将他叫在一块,时不时的还有人匀出点心来给他吃。书生文士虽说大多穷酸,此时能跟着商队到处游历的,却多少都还有点家当。 进入商队之后,宁忌便不能像在家中那样开怀大吃了。百多人同行,由商队统一组织,每天吃的多是大锅饭,坦白说这年月的伙食实在难吃,宁忌可以以“长身体”为理由多吃一点,但以他习武这么些年的新陈代谢速度,想要真正吃饱,是会有些吓人的。 他的大夫身份是一个便利。这样的长途跋涉,多数人都只能靠一双腿走路,走上几天,难免起水泡,而且一百多人,也时常会有人出点崴脚之类的小意外,宁忌靠着自己的医术、不怕脏累的态度以及人畜无害的可爱面容,迅速获取了商队大部分人的好感,这让他在旅行的这段时间里……蹭到了大量的点心。 这样的心态实在太不符合未来“天下第一高手”的身份,偶尔想起来,宁忌觉得多少有些羞耻,但也没有办法。 蚊子肉也是肉,这出门在外,还能怎么办呢…… 一路到昭化,除了给不少人看看小毛病,相处比较多的便是这五名书生了。教宁忌敬神的那位中年书生范恒比较有钱,偶尔路过廉价的食肆或者小吃摊,都会买点东西来投喂他,因此宁忌也只好忍着他。 而行进时走在几人后方,扎营也常在旁边的往往是一对江湖卖艺的父女,父亲王江练过些武功,人到中年身体看起来结实,但脸上已经有不正常的病变红晕了,经常露了赤膊练铁枪刺喉。 ——外功硬练,老了会苦不堪言,这卖艺的中年其实已经有各种毛病了,但这类身体问题积累几十年,要解开很难,宁忌能看出来,却也没有办法,这就好像是无数纠缠在一起的线团,先扯哪根后扯哪根需要很小心。西南许多名医才能治,但他长期锻炼战场医术,此时还没到十五岁,开个方子只能治死对方,因此也不多说什么。 卖艺的女儿名叫王秀娘,十七八岁的样子,皮肤偏黑、身材匀称、大腿结实,她扎两根麻花辫,没跟父亲学什么高深的武艺——原本她父亲也不会——卖艺的技巧最会的是翻跟斗,一次能翻一百个。除了翻跟斗便是耍猴,父女俩带了一只训得不错的猴子叫望生,这次去到成都,似乎是赚了不少,乐呵呵的准备一路卖艺、回到江南。 卖艺之人其实也会跌打,但启程后不久又一次王秀娘翻跟斗崴了一下,便过来找宁忌帮忙诊治。脚崴得不厉害,但从那之后,王秀娘常常过来骚扰宁忌,例如扎营之后给宁忌送点野果,也顺便给其他人送点,有时候说着“傲天兄弟真可爱”,就要来捏宁忌的脸,过得一阵,几名书生便也跟她熟悉了,相互能说上一会儿话。 宁忌初时只觉得是自己可爱,但过得不久便意识过来,这女人应该是冲着陆文柯来的,她站在那儿与“大有可为”陆文柯说话时,手总是下意识的拧辫子,有些扭扭捏捏的小动作,散发着求偶的腐臭气息……女人都这样,恶心。倒也不奇怪。 当然,虽然看懂了这点,他倒也没什么准备拆穿对方企图的行为,相反倒是松了一口气。女人过来拧他脸颊时,他便伸手捏着对方脸颊将人拉开。反正这女人想祸害的不是自己,而且陆文柯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并不关心这两个家伙的归宿问题。 …… 商队在昭化附近呆了一天,宁忌蹭了一顿半饱的伙食,中间还离队偷偷吃了一顿全饱的,之后才随商队启程往东面行去。 出剑阁,过了昭化,此时便有两条道路可以选择。 其一是沿着华夏军的地盘沿金牛道北上汉中,然后随着汉水东进,则天下哪里都能去得。这条道路安全而且接了水路,是目前最为热闹的一条道路。但若是往东进去巴中,便要进入相对复杂的一处地方。 过去自华夏军从和登三县跃出,因为人手不足,占领大半成都平原后边没有太过强烈的外扩意图,后来第七军占据汉中,汉中往东的大片地方便在女真人的授意下归属了戴梦微。这当然是女真人给华夏军上眼药的行为,但实质上堵在出川的大路上,难受的却不是如今的华夏军。 毕竟以华夏军去年的声势,借着击溃女真人的势头,一直击穿汉水打到襄阳基本是没有问题的。之所以放过戴梦微,表面上看源自于他“救下百万黎民”的造势,因此抬了抬手,但与此同时,双方也签订了许多合同,包括戴梦微放弃汉水控制权,绝不允许阻止东西商路运作等等,这是华夏军的底线,戴梦微其实也心知肚明。 实力不对等的尴尬就在于此,如果戴梦微铁了心非要“有什么让你不爽就做什么”,那么华夏军会直接击穿他,收下百万甚至数百万人,说起来或许很累,可若是戴梦微真疯了,那忍受起来也未必真有那么困难。 戴梦微没有疯,他擅长隐忍,因此不会在毫无意义的时候玩这种“我一头撞死在你脸上”的意气用事。但与此同时,他占据了商道,却连太高的税收都不能收,因为表面上坚决的抨击西南,他还不能跟西南直接做生意,而每一个与西南交易的势力都将他视为随时可能发飙的疯子,这一点就让人非常难受了。 如果华夏军输送给整个天下的只是一些简单的商业器物,那倒好说,可去年下半年开始,他跟全天下开放高级军械、开放技术转让——这是关系全天下命脉的事情,正是必须要徐徐图之的关键时刻。 例如我刘光世正在跟华夏军进行重要交易,你挡在中间,突然疯了怎么办,这么大的事情,不能只说让我相信你吧?我跟西南的交易,可是真正为了拯救天下的大事情,很重要的…… 戴梦微摆了华夏军一道,借华夏军的势制衡女真人,再从女真人手上刨下利益来对抗华夏军,这样的一系列手段原本是让天下各个势力都看得有趣的,口头上支持他的人还不少。但是随着各个势力与西南都有了实际利益往来,众人面对戴梦微就大都露出了这样的忧虑。 你别疯,你别插手,你口头上喊喊就够了,你可别真的乱来……不对,你怎么跟我们保证这些? 西南这边与各个势力一旦有了复杂的利益牵扯,戴梦微就显得碍眼起来了。整个天下被女真人蹂躏了十多年,只有华夏军击败了他们,如今所有人对西南的力量都饥渴得厉害,在这样的实利面前,主义便算不得什么。众矢之的迟早会变成千夫所指,而千夫所指是会无疾而终的,戴梦微最明白不过。 于是在去年下半年,戴梦微的地盘里爆发了一次叛乱。一位名叫曹四龙的将军因反对戴梦微,揭竿而起,分裂了与华夏军接壤的部分地方。 这位曹将军虽然反戴,但也不喜欢旁边的华夏军。他在这边大义凛然地表示接受武朝正统、接受刘光世大将军等人的指挥,呼吁拨乱反正,击垮所有反贼,在这大而空泛的口号下,唯一表现出来的实际状况是,他愿意接受刘光世的指挥。 刘光世在西南花钱如流水,砸得宁先生满脸笑容,对于这件事情,非常无奈的发出信函,希望华夏人民政府能够理解曹四龙将军的立场,高抬贵手。宁先生便也回以信函,虽然勉为其难,但既然甲方爸爸开了口,这个面子是一定要给的。 于是在华夏军与戴梦微、刘光世之间,又出现了一块类似自由港的飞地,这块地方不仅有刘光世势力的进驻,而且暗地里戴梦微、吴启梅、邹旭这些无法与西南交易的人们也有了私下里做些小动作的余地。从西南出来的货物,往这边转一转,说不定便能获得更大的价值,而为了保证自身的利益,戴梦微对于这一片地方维持得不错,整条商道的治安一直都有所保障,委实是让人觉得讽刺的一件事。 “……曹四龙表面上是刘光世的人,反了戴梦微后认刘为主,不过实际上,我们觉得他一直都是戴的人。戴公这件事,真可谓是老奸巨猾……” 临近巴中时,陆文柯、范恒等人便又跟宁忌指点江山,说起关于戴梦微的话题来。 出去西南,一般的书生其实都会走汉中那条路,陆文柯、范恒来时都颇为小心,因为战乱才平息,局势不算稳,待到了成都一段时间,对整个天下才有了一些判断。他们几位是讲究行万里路的儒生,看过了西南华夏军,便也想看看其他人的地盘,有的甚至是想在西南之外求个功名的,因此才跟随这支商队出川。至于宁忌则是随便选了一个。 “戴公如今执掌安康、十堰,都在汉水之畔,据说那里人过得日子都还不错,戴公以儒道治世,颇有建树,于是我们这一路,也打算去亲眼看看。龙小兄弟接下来准备如何?” 这支出川的商队主要目的是到曹四龙地盘上转一圈,抵达巴中北面的一处县城便会停下,再考虑下一程去哪。陆文柯询问起宁忌的想法,宁忌倒是无所谓:“我都可以的。” “那不妨一路同行,也好有个照应。”范恒笑道,“我们这一路商量好了,从巴中绕行北上,过明通院方向,然后去安康上船,取道荆襄东进。傲天年纪不大,跟着我们是最好了。” “我都可以的。”宁忌脑子里想着进城后可以大吃一顿,对路程暂时不挑。 六月初一这天下午,队伍穿过并不宽敞的拥挤山路,进入巴中。 城内的一切都混乱不堪。 大量的商队在小小的城池当中聚集,一处处新修建的简陋客栈外头,背着毛巾的店小二与涂脂抹粉的风尘女子都在呼喊拉客,地面上马粪的臭味难闻。对于过去走南闯北的人来说,这可能是发达兴旺的象征,但对于刚从西南出来的众人而言,这边的秩序显得就要差上许多了。 “看那边……” 众人去往附近便宜客栈的路程中,陆文柯拉拉宁忌的衣袖,指向街道的那边。 那一边漫长的道路两旁,搭起来的是一处处简陋的棚子,有的在外头围了栅栏,看起来就像是陈列在街边的牢房。 棚屋里都是人。 面容灰黑,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还有这样那样的半大孩子,他们有的是自发的瘫坐在没有被隔开的棚屋下,有的被围在栅栏里。孩子有的大声嚎啕,吮吸手指,或是在俨如猪圈般的环境里追逐打闹,大人们看着这边,目光空洞。 坐牢不像坐牢,要说他们完全自由,那也并不准确。 “他们是……”宁忌蹙着眉头。 “这就是在昭化时说的,能走到那边的乞丐,都算是幸运了,那些人还能选,签个五年的合同,说不定半年还完了债,在工厂里做五年,还能结余一大笔钱……这些人,在战乱里什么都没有了,有些人就在外头,说带他们来西南,西南可是个好地方啊,合同签上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工钱都没有昭化的一成……能怎么样?为了家里的大人孩子,还不是只能把自己买了……” “我看这都是华夏军的问题!”中年大叔范恒走在一旁说道,“说是讲律法,讲契约,实际上是没有人性!在昭化明明有一份五年的约,那就规定所有约都是一样不就对了。这些人去了西南,手头上签的契约如此混账,华夏军便该主持正义,将他们通通改过来,如此一来必定万民拥戴!什么宁先生,我在西南时便说过,也是糊涂虫一个,若是由我处理此事,不用一年,还它一个朗朗乾坤,西南还要得了最好的名声!” “也许是要让他们自己来呢……”宁忌看着那些空洞的眼神,低声说了一句。他心怀恻隐,看见敌人可以杀,看见这样的眼神却并不好受。 街市上人声嘈杂,正在批判华夏军的范恒便没能听清楚宁忌说的这句话。走在前方一位名叫陈俊生的士子回过头来,说了一句:“运人可不简单哪,你们说……这些人都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问题似乎颇为复杂、也有些尖锐,路上五人曾经提起过,或许也曾听到过一些舆论。此时一问,陆文柯、范恒等人倒都沉默下来,过得片刻,范恒才开口。 “去看看……也就知道了。” 他意有所指,众人朝着前方继续走去。宁忌倒是有些好奇起来,接近客栈时,方才朝陆文柯问了一句:“去哪里看什么啊?” 陆文柯侧过头来,低声道:“往日里曾有说法,这些时日以来进入西南的工人,大部分是被人从戴的地盘上卖过去的……工人如此多,戴公这边来的固然有,但是不是大部分,谁都难说得清楚,我们途中商量,便该去那边瞧一瞧。其实戴公学问精深,虽与华夏军不睦,但当时兵凶战危,他从女真人手下救了数百万人,却是抹不掉的大功德,以此事污他,我们是有些不信的。” “哦。”宁忌点点头。他若遇上戴,自然会一剑杀了,至于跟这些人评判戴的好坏功过,他是不会做的,因此也没有更多的意见发表。 或许是因为突然间的客流量大增,巴中城内新搭建的客栈简陋得跟野地没什么区别,空气闷热还弥漫着莫名的屎味。晚上宁忌爬上屋顶远眺时,看见街市上杂乱的棚子与牲口一般的人,这一刻才真实地感受到:已然离开华夏军的地方了。 便有些想家……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二六章 时代大潮 浩浩汤汤(五) 乱世之中,人们各有去处。 离开巴中后,前行的商队清空了大半的货物,也少了数十随行的人员。 五名书生当中的两位,也在这里与宁忌等人分道扬镳。剩下“大有可为”陆文柯,“尊重神明”范恒,偶尔发表看法的“冷面贱客”陈俊生三人,约好一道走长途,穿过巴中之后进入戴梦微的地盘,然后再顺着汉江东进,宁忌与他们倒还顺路。 离开巴中北上,商队在下一处县城卖掉了所有的货物。理论上来说,他们的这一程也就到此为止,宁忌与陆文柯等继续前行的要么寻找下一个商队结伴,要么就此上路。然而到得这天傍晚,商队的老大却在客栈里找到他们,说是临时接了个不错的活,接下来也要往戴梦微的地盘上走一趟,接下来仍能同行一段。 这月余时间双方混得熟了,陆文柯等人对此自是欣然接受,宁忌无可无不可。于是到得六月初五,这拥有几十匹马,九十余人的队伍又驮了些货物、拉了些同路的旅客,凑足百人,沿着蜿蜒的山间道路朝东行去。 新加入的旅客当中亦有两名书生,不久便与陆文柯等人混熟了,同行的“腐儒”队伍至此又回复到五人,每日里在宁忌身边叽叽喳喳。至于耍猴卖艺的王江、王秀娘父女此时也依然跟了队伍前行,众人倒是混得更熟了一些,白日里走山路、晚上在一块升起篝火聊天时,那长得一般但身体矫健的王秀娘也能够与陆文柯等人多说几句俏皮话了。 巴中附近仍旧多山,往北走终究会抵达汉江边上,进入华夏军统治的汉中。沿着崎岖的山道向东行进颇不容易,但越过米仓山,则会进入此时戴梦微统治区的腹地。 最近这段时间局势的特殊,走这条东西向山道的客商比往年多了数倍,但除了极少数的本地人外,大都还是有着自己特殊的目的和诉求的逐利商人,似陆文柯、范恒、陈俊生这些考虑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因此打算去戴梦微地盘后方看看的书生们,倒是少数中的少数了。 事实上,在他们一路穿过汉江、穿过剑门关、抵达西南之前,陆文柯、范恒等人也是没有到处乱逛的觉悟的,只是在成都纷纷攘攘的气氛里呆了数月时间以后,才有这少数的书生准备在相对严苛的环境里看一看这天下的全貌。 当然,对于中间的这些事情,眼下的宁忌则更不清楚,他目前的方针仍旧是顶着龙傲天的名头忍辱负重。只是在最近几日的时光里,隐约能够感受到几名书生说话聊天时语气的微妙变化。 这些书生在华夏军地盘之中时,说起许多天下大事,多半意气风发、趾高气扬,时不时的要点出华夏军地盘中这样那样的不妥当来。然而在进入巴中后,似那等大声指点江山的情景渐渐的少了起来,许多时候将外头的景象与华夏军的两相对比,大都有些不情不愿地承认华夏军确实有厉害的地方,尽管这之后难免加上几句“然而……”,但这些“然而……”终究比在剑门关那侧时要小声得多了。 武朝天下不是没有太平阔气过的时候,但那等幻梦般的场景,也已经是十余年前的事情了。女真人的到来摧毁了中原的幻梦,即便之后江南有过数年的偏安与繁华,但那短暂的繁华也无法真正遮掩掉中原沦陷的屈辱与对女真人的恐惧感,仅仅建朔的十年,还无法营造出“直把杭州作汴州”的踏实氛围。 女真人的第四次南下,果然带来了整个武朝都为之分崩离析的大灾难,但在这灾难的后期,一直处于边缘的华夏军势力横空出世,击溃女真最为强大的西路军,又给他们带来了太过巨大的冲击。 这些书生们鼓起勇气去到西南,见到了成都的发展、繁荣。这样的繁荣其实并不是最让他们触动的,而真正让他们感到手足无措的,在于这繁荣背后的核心,有着他们无法理解的、与过去的盛世格格不入的理论与说法。这些说法让他们感到虚浮、感到不安,为了对抗这种不安,他们也只能大声地喧哗,努力地论证自己的价值。 然而真正离开西南那片土地之后,他们需要面对的,终究是一片破碎的山河了。 继续大声地说话,复有何用呢? 这些事情,对于宁忌而言,却要到数年之后回想起来,才能真正地看得清楚。 …… “……然而华夏军的最大问题,在我看来,仍旧在于不能得士。” 商队穿过山岭,傍晚在路边的山腰上扎营生火的这一刻,范恒等人继续着这样的讨论。似乎是意识到已经离开西南了,因此要在记忆仍旧深刻的此时对先前的见闻做出总结,这两日的讨论,倒是更加深入了一些他们原本没有细说的地方。 “……去到西南数月时日,各种事物眼花缭乱,市面之上纸醉金迷,新闻纸上的各类消息也令人大开眼界,可最让诸位关心的是什么,说白了,不还是这西南取士的制度。那所谓公务员的考举,我去过一次,诸位可曾去过啊?” 名叫范恒的中年儒生说起这事,望向周围几人,陈俊生冷着脸高深莫测地笑笑,陆文柯摇了摇头,其余两名书生有人道:“我考了乙等。”有人道:“还行。”范恒也笑。 “去考的那日,进场没多久,便有两名考生撕了卷子,破口大骂那卷子狗屁不通,他们一生研学经卷,从未见过如此粗俗的取士制度,随后被考场人员请出去了。老实说,虽然先前有了准备,却不曾想到那宁先生竟做得如此彻底……考学五门,所谓语、数、理、格、申,将儒生过往所学悉数打翻,也难怪众人随后在新闻纸上大吵大闹……” 范恒说着,摇头叹息。陆文柯道:“语文与申论两门,终究与我辈所学还是有些关系的。” “陆兄弟此言谬也。”旁边一名文士也摇头,“我辈读书治学数十年,自识字蒙学,到四书五经,一生所解,都是圣人的微言大义,然而西南所考试的语文,不过是识字蒙学时的根基而已,看那所谓的语文试题……上半卷,《学而》一篇译为白话,要求标点正确,《学而》不过是《论语》开篇,我等儿时都要背得滚瓜烂熟的,它写在上头了,这等试题有何意义啊?” 这人摊了摊手:“至于下半卷,某地发生一件事情,要你写封书信概括一番……诸位,单只语文一卷,我辈所学腰斩二十年不止,考的不过是蒙学时的基础。那位宁先生想要的,不过是能够写字,写出来语句通顺之人罢了。此卷百分,说是我等占了便宜,然而只要识字,谁考不到八十?后来听人偷偷说起,字迹工整华丽者,最多可加五分……五分。” 他说起那五分,愤愤不平。众人自然也是点头。 “这便是我辈最占便宜的地方了。”那人恨恨道,“而与语文并列,那数学,也是百分,选出来什么人?不过是掌柜账房之流!当然,宁先生冠冕堂皇,君子六艺中有数一项,咱们比不过那些账房可以认栽。物理基础,彼辈私货,但到得如今,不能说是没有道理,毕竟来到西南之辈,那宁先生的《物理初探》都是看过的……可那所谓格物思维又是何等事情!大半张试卷上就是五个图案有一个、两个与其它不同,为何不同啊?后来满是争议,宁先生满口物理、格物,这等试题与格物有何关系!” “取士五项,除语文与过往治经学文稍有关系,数、物、格皆是私货,至于陆兄弟之前说的最后一项申论,虽说可以纵论天下形势摊开了写,可论及西南时,不还是得说到他的格物一块嘛,西南如今有火枪,有那热气球,有那火箭,有漫山遍野的工厂作坊,若是不谈及这些,如何谈及西南?你一旦谈及这些,不懂它的原理你又如何能论述它的发展呢?所以到最终,这里头的东西,皆是那宁先生的私货。所以这些时日,去到西南的士人有几个不是愤愤而走。范兄所谓的不能得士,一语中的。” 他说到这里,众人点头。一旁面容冷峻的陈俊生扔了一根柴枝到火里头: “倒也不出奇,早些年便有传言,那位魔头一生志向是为灭儒,可后来,西南并不禁儒家经典,甚至先右相秦嗣源注解的四书,引人欲而趋天理,还是西南向外头大卖特卖的典籍,天下各方还以为他是知难而退。谁知这次西南取士,才看出他是图穷匕见,嘴上不说,手底下可真是毫不留情。语文一卷只考识文断字,先否了大伙儿数十年苦读,而后几卷心机、计算之法。黑旗若真得了天下,将来为上位者,恐怕还真要变成掌柜、账房之流。” 这陈俊生一路之上话语不多,但只要开口,往往都是有的放矢。众人知他才学、见识卓绝,此时忍不住问道:“陈兄莫非也未考中?” 陈俊生傲然道:“我心中所寄,不在西南,看过之后,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众人大为钦佩,坐在一旁的龙傲天缩了缩脑袋,此时竟也觉得这书生霸气外露,自己稍稍矮了一截——他武艺高强,将来要当天下第一,但毕竟不爱读书,与学霸无缘,因此对学识深厚的人总有点不明觉厉。当然,此时能给他这种感觉的,也就这陈俊生一人而已。 “我心中所寄,不在西南,看过之后,终究还是要回去的……记下来记下来……”他心中如此想着。将来遇上其他人时,自己也可以这样说话。 此时日头已经落下,星光与夜色在黑暗的大山间升起来,王江、王秀娘父女与两名书童到一旁端了饭食过来,众人一面吃,一面继续说着话。 “也是如此,往日里众人对西南灭儒之论尚无所觉,到今年上半年,对这些事情也就清楚了。我有几位好友,也是因此结伴而出,准备去投戴公麾下,均道西南如此倒行逆施,终究是要出大事的,我辈读书做学问的人,将来也不可能置身之外。西南仗着那掌柜、账房之道固然一时胜了女真人,可儒家传承千年,莫非真就比不得这等逐利小道?” “空谈道德文章无益,此言无可辩驳,可完全不谈道德文章了,莫非就能长长久久?我看戴公说得对,他失道寡助,迟早要坏事,只是他这番坏事,也有可能让这天下再乱几十年……” “我看西南精华在于格物,物理之道,确实博大精深,但缺失在于道德文章。格物治天下,可使天下物资丰盈足用,但儒家学问重人心。这二者之间,讲究的是一个扬弃的分寸罢了。” “其实这次在西南,固然有不少人被那语数理格申五张试卷弄得措手不及,可这天下思维最敏锐者,仍旧在我辈读书人当中,再过些时日,那些掌柜、账房之流,占不得什么便宜。我辈文人吃透了格物之学后,必然会比西南俗庸之辈,用得更好。那宁先生号称心魔,收下的却皆是各类俗物,必将是他一生之中的大错。” “依我看,思维是否敏捷,倒不在于读什么。只是往日里是我儒家天下,幼时聪慧之人,大都是如此筛选出来的,倒是那些读书不行的,才去做了掌柜、账房、工匠……往日里天下不识格物的好处,这是莫大的疏漏,可即便要补上这处疏漏,要的也是人群中思维敏捷之人来做。西南宁先生兴格物,我看不是错,错的是他行事太过操切,既然往日里天下精英皆学儒,那今日也只有以儒家之法,才能将精英筛选出来,再以这些精英为凭,徐徐改之,方为正理。如今这些掌柜、账房、工匠之流,本就因为其资质中下,才操持贱业,他将资质中下者筛选出来,欲行革新,岂能成事啊?” “兄长高论。” “有理、有理……” 众人一番议论,之后又说起在西南不少儒生出门选了前程的事情。新来的两名儒生中的其中之一问道:“那诸位可曾考虑过戴公啊?” 范恒、陆文柯、陈俊生等人彼此望望。范恒皱了皱眉:“路途之中我等几人互相商量,确有考虑,不过,此时心中又有不少疑虑。老实说,戴公自去岁到今年,所遭遇之局面,委实不算容易,而其应对之举,远远听来,令人钦佩……” 众人说起戴梦微这边的状况,对范恒的说法,都有点头。 去年西南大战结束,戴梦微以一介降人的身份,在宗翰、希尹手中救下数百万人,转眼间成为世间几个最大势力的掌舵人,并且摆明车马对抗华夏军还令得华夏军有所退却,委实是除了西南华夏军以外,整个天下最为高光的风云人物。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这一轮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操作,甚至比华夏军的勇武,还要更加贴合儒家文人对风云人物的想象。就如同当年金国崛起、辽国未灭时,各类武朝文人合纵连横、运筹帷幄的计略也是层出不穷,只是金人太过野蛮,最终这些计划都破产了而已。 而这次戴梦微的成功,却无疑告诉了天下人,凭借胸中如海的韬略,把握住时机,果断出手,以儒生之力操纵天下于鼓掌的可能,终究还是存在的。 当然,尽管有这样的鼓舞,但在随后一年的时间,众人也多多少少地知道,戴梦微也并不好过。 先前金国西路军从荆襄杀到汉中,从汉中一路杀入剑门关,沿途千里之地大小城池几乎都被烧杀劫掠一空,此后还有大批运粮的民夫,被女真军队沿着汉水往里塞。 西路军狼狈撤离后,这些人和物资无法带走。数以百万计的人、已经破损不堪的城池、剩余不多的物资,再加上几支人数众多、战力不强的汉军队伍……被一股脑的塞给了戴梦微,虽然华夏军一时退却,但留给戴梦微的,仍旧是一片难堪的烂摊子。 对于其时大部分的旁观者而言,若戴梦微真是只懂道德文章的一介腐儒,那么籍着特殊时局拼凑而起的这片戴氏政权,在去年下半年就有可能因为各种客观因素分崩离析。 然而事情并未如此发展。 去年下半年,华夏人民政权成立大会吸引住天下目光的同时,戴梦微也在汉江一带完成了他的政权布置。缺衣少粮的情况下,他一方面对外——主要是对刘光世方面——寻求帮助,另一方面,对内选拔德高望重的宿老、乡贤,结合军队情况,逐级划分土地、聚居之所,而戴梦微本人以身作则厉行节俭,也号召下方所有民众同体时艰、恢复生产,甚至于在汉江江畔,他本人都曾亲自下水捕鱼,以为表率。 去年大半年的时间里,戴梦微下辖的这片地方,经历了一次艰难的大饥荒,后来又有曹四龙的造反叛变,分裂了靠近华夏军的一片狭长地带成为了中立区域。但在戴梦微辖下的大部分地方,从军队到中层官员,再到乡贤、宿老层层责任分发的制度却在一定时间内起到了它的作用。 尽管内里饿死了一些人,但除内中有猫腻的曹四龙部爆发了“恰到好处”的反叛外,其余的地方并未出现多少动乱的痕迹。甚至于到得今年,原本被女真人仍在这边的各路杂牌将军以及麾下的士兵看来还更加心悦诚服地对戴梦微进行了效忠,这中间的细致理由,天下各方皆有自己的猜测,但对于戴梦微手段的佩服,却都还算得上是一致的情绪。 这位以剑走偏锋的手腕转眼间站上高位的老人,胸中蕴藏的,并非只是一些剑走偏锋的谋划而已,在堂堂正正的施政方面,他也的的确确的有着自己的一番扎实本领。 以至于今年上半年,去到西南的儒生终于看懂了宁先生的图穷匕见后,反过来对于戴梦微的吹捧,也更为热烈起来了。不少人都觉得这戴梦微有着“古之圣贤”的姿态,如临安城中的铁彦、吴启梅之辈,虽也对抗华夏军,与之却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在西南之时,甚至听闻私下里有小道消息,说那宁先生论及戴公,也禁不住有过十字评语,道是‘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想来彼辈心魔与戴公虽位置敌对,但对其能力却是惺惺相惜,不得不感到佩服的……” 篝火的光芒中,范恒摇头晃脑地说着从西南听来的八卦讯息,众人听得津津有味。说完这段,他微微顿了顿。 “不过,我等不来戴公这边,原因大致有三……其一,自然是各人本有自己的去处;其二,也不免担心,纵然戴公德行出众,手段高明,他所处的这一片,终究还是华夏军出川后的第一段路程上,将来华夏军真要做事,天下能否当之固然两说,可首当其冲者,多半是毫无幸理的,戴公与华夏军为敌,意志之坚定,为天下魁首,绝无转圜余地,将来也必然玉石俱焚,终究还是这位置太近了……” “至于所虑其三,是近来路上所传的消息,说戴公麾下贩卖人口的那些。此传言若是落实,对戴公名声损毁极大,虽有大半可能是华夏军故意造谣中伤,可落实之前,终究难免让人心生忐忑……” 他说到这里,微微压低了声音,朝着营地之中其他人的方向稍作示意: “这商队原本的行程,乃是在巴中北面停下。谁知到了地方,那卢首领过来,说有了新买卖,于是一路同行东进。我私下里打探,据说便是来到这边,要将一批人口运去剑门关……戴公这边缺衣少食,今年恐怕也难有大的缓解,不少人快要饿死,便只好将自己与家人一齐卖掉,他们的签的是二十年、三十年的死约,几无报酬,商队准备一些吃食,便能将人带走。人如畜生一般的运到剑门关,只要不死,与剑门关外的西南黑商接洽,中间就能大赚一笔。” 夜色之中火光呜咽,火堆边众人的脸色明明暗暗,他们想起这一路穿过崎岖山道过来的情景,道路上也确实与两支疑似“贩人”的商队擦肩而过过,只是这些人大都“自愿”被卖,因此均未被限制自由,难以定论,但此时想象,便委实觉得有七八分的可信。 “……戴公这边,粮食确实拮据,若是已尽了力,一些人将自己卖去西南,似乎……也不是什么大恶之事……” 陆文柯想了一阵,吞吞吐吐地说道。 范恒却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更低:“若只是自愿被卖,那倒也无话可说,但若这其中,皆有戴公麾下军队、乡贤参与,又如何呢?一边将治下养不活自己的百姓轻松发卖,一边与西南那头的黑商勾结,由当地的乡贤、军队赚了其中的大头……若事情如此,你们如何看待啊?” 他低沉的声音混在风声里,火堆旁的众人皆前倾身体听着,就连宁忌也是一边扒着空饭碗一边竖着耳朵在听,只有身旁陈俊生拿起树枝捅了捅身前的篝火,“噼啪”的声音中腾起火星,他冷冷地笑了笑。 “若是如此,也只能说明,戴公委实精明厉害啊……仔细想想,如此时局,他手下钱粮不足,养不活如此多的人,便将底层养不活的人,发卖去西南做事,他因此得了钱粮,又用这笔钱粮,稳住了手底下做事的军队、各地的宿老、乡贤。因为有军队、宿老、乡贤的压制,各地虽有饥荒,却不至于乱,由于中上各层得了利益,因此原本一帮女真人遗下的乌合之众,在这区区一年的时间内,倒真正被团结起来,心悦诚服地认了戴公为主,按照西南的说法,是被戴公团结了起来……” 他手中的树枝扒拉着火焰:“当此乱世,若非有如此手段者,又如何真能与北方金人、西南黑旗同台,相互掰一掰手腕。若非戴公有如此能力,又岂能得那位宁先生一句心悦诚服的‘法古今完人’?我早在巴中便曾言,如此多的人,从哪里来啊?当时也有猜测,只是若是真的,我对戴公此人,才更加高山仰止,须知他从金人手中接下地盘时,手底下可都还是乌合之众啊,一年时间,各方利益皆有照顾,从上到下井井有条,我是觉得佩服的,想必西南那位宁先生也是在看见这些事后,才真的将他当成了对手。” “话固然可以这样说。”范恒叹了口气,“可那些被卖之人……” “遭逢乱世,他们毕竟还能活着,又能如何埋怨呢?”陈俊生道,“而且他们往后活着,也是被卖去了西南。想一想,他们签下二三十年的卖身契,给那些黑商卖命,又无报酬,十年八年,怨气爆发,恐怕也是发泄在了华夏军的头上,戴公到时候表现一番自己的仁义,说不定还能将对方一军。照我说啊,西南说是尊重契约,到头来留下如此大的空子,那位宁先生毕竟也不是算无遗策,早晚啊,要在这些事情上吃个大亏的……” 众人心绪复杂,听到这里,各自点头,旁边的宁忌抱着空碗舔了舔,此时绷紧了一张脸,也忍不住点了点头。按照这“冷面贱客”的说法,姓戴老东西太坏了,跟总参的众人一样,都是擅长挖坑的心机狗…… 而自己今天偷听到如此大的秘密,也不知道要不要写信回去警告一下父亲。自己离家出走是大事,可戴老狗这边的消息显然也是大事,一时间难做决定,又纠结地将饭碗舔了舔……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二七章 迷惑 商队穿过山岭前行,第二日已抵达名叫镇巴的山城附近,已经确确实实地进入戴梦微的领地了。 对于未来的天下第一的宁忌小朋友而言,这是人生当中第一次离开华夏军的领地,旅途之中倒也曾经幻想过诸多际遇,例如话本中描写的江湖啦、厮杀啦、山贼啦、被识破了身份、浴血亡命等等,还有各种惊人的锦绣河山……但至少在启程的最初这段时日里,一切都与想象的画面格格不入。 河山并不秀丽,难走的地方与西南的凉山、剑山没什么区别,荒凉的山村、脏乱的市集、充满马粪味道的客栈、难吃的食物,稀稀拉拉的分布在离开华夏军后的路途上而且也没有遇上马匪或者山贼,即便是先前那条崎岖难行的山路,也没有山贼镇守,上演杀人或是收买路钱的戏码,倒是在进入镇巴的小路上,有戴梦微手下的士兵设卡收费、检验文牒,但对于宁忌、陆文柯、范恒等西南过来的人,也没有开口刁难。 跟他想象中的江湖,委实太不一样了。 “……曹四龙是特意反叛出去,而后作为中人转运西南的物资过来的,因此从曹到戴这边的这条小道,由两家一齐保护,便是有山贼于途中立寨,也早被打掉了。这世道啊,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哪有什么替天行道……” 陆文柯等人对宁忌的疑惑,做出了解答。 没有笑傲江湖的浪漫,围绕在身边的,便多是现实的苟且了。例如对原本食量的调整,就是一路之上都困扰着龙家小弟的长期问题倒也不是忍受不了,每天吃的东西保证行动时没有问题的,但习惯的改变就是让人长期嘴馋,这样的江湖经历将来只能放在肚子里闷着,谁也不能告诉,即便将来有人写成,恐怕也是没人爱看的。 嘴馋之外,对于进入了敌人领地的这一事实,他其实也一直保持着精神上的警惕,随时都有着作战厮杀、浴血逃亡的准备。当然,也是这样的准备,令他感到愈发无聊了,尤其是戴梦微手下的看门士兵居然没有找茬挑衅,欺负自己,这让他觉得有一种满身本领无处发泄的愤懑。 对江湖的想象初步落空,但在现实方面,倒也不是毫无收获。例如在“腐儒五人组”每日里的叽叽喳喳中,宁忌大致弄清楚了戴梦微领地的“底细”。按照这些人的推测,戴老狗表面上道貌岸然,暗地里贩卖治下人口去西南,还联合手下的乡贤、军队一起赚差价,说起来实在可憎可恶。 但这样的现实与“江湖”间的快意恩仇一比,委实要复杂得多。按照话本故事里“江湖”的规矩来说,贩卖人口的自然是坏人,被贩卖的当然是无辜者,而行侠仗义的好人杀掉贩卖人口的坏蛋,随后就会受到无辜者们的感激。可事实上,按照范恒等人的说法,这些无辜者们其实是自愿被卖的,他们吃不上饭,自愿签下二三十年的合同,谁要是杀掉了人贩子,反倒是断了这些被卖者们的生路。 被卖者是自愿的,人贩子是做好事,甚至于口称华夏的西南,还在大肆的收买人口也是做好事。至于这边可能的大坏蛋戴公…… “戴公辖下据说曾出过文告,不允许任何人贩卖治下子民去西南为奴,有违令者,是要治罪的……” 如此这般,离开华夏军领地后的第一个月里,宁忌就深深地感受到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道理。 故事书里的世界,根本就不对嘛,果然还是得出来走走,才能够看清楚这些事情。 队伍前行,各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到得此时宁忌也已经清楚,若是一开始就认定了戴梦微的儒生,从西南出来后,大多会走汉中那条最方便的道路,顺着汉水去安康等大城求官,戴如今乃是天下儒生中的领军人物,对于有名气有本领的儒生,大多礼遇有加,会有一番官职安排。 至于范恒、陆文柯、陈俊生等“腐儒五人组”,虽然对戴梦微口中尊重,但心中还是有疑虑的,经过了西南的讨论后,方决定到戴梦微领地后方一探究竟,有这样的经历,往后也比旁人多了一番对天下的见识。商队可能是要到戴公领地上买人,他们表面上说得不多,实际上都在偷偷地关心这件事。 镇巴县依然是一座山城,这边人群聚居不多,但对比先前通过的山道,已经能够看到几处新修的村落了,这些村庄坐落在山隙之间,村庄周围多筑有新建的围墙与篱笆,一些目光呆滞的人从那边的村落里朝道路上的行人投来注视的目光。 “看那些新建的篱笆。”陆文柯指点着那边的景象,与宁忌说着当中的道理,“这说明虽然经过了饥荒,但是分配在这里的官员、宿老指挥着村里人还是做了事情,其实这就很不容易了。这证明即便是物资不足,但这一片仍旧上下有序。” “上下有序又怎么样?”宁忌问道。 “这是执政的精髓。”范恒从一旁靠过来,“女真人来后,这一片所有的秩序都被打乱了。镇巴一片原本多山民居住,性格凶悍,西路军杀过来,指挥那些汉军过来厮杀了一轮,死了很多人,城都被烧了。戴公接手以后啊,重新分配人口,一片片的划分了区域,又选拔官员、德高望重的宿老任事。小龙啊,这个时候,他们眼前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其实是吃的不够,而吃的不够,要出什么事情呢?” 范恒看着宁忌,宁忌想了想:“造反?” “没错,大家都知道吃的不够会迫人造反。”范恒笑了笑,“然而这造反具体如何出现呢?想一想,一个地方,一个村子,如果饿死了太多的人,当官的没有威严没有办法了,这个村子就会崩溃,剩下的人会变成饥民,四处游荡,而如果越来越多的村子都出现这样的情况,那大规模的难民出现,秩序就完全没有了。但回头想想,如果每个村子死的都只有几个人,还会这样一发不可收拾吗?” “……”宁忌瞪着眼睛。 “戴公从女真人手中救下数百万人,初期尚有威严,他籍着这威严将其治下之民层层划分,分割出数百数千的区域,这些村落区域划出之后,内里的人便不许随意迁移,每一处村落,必有乡贤宿老坐镇负责,几处村落之上复有官员、官员上有军队,责任层层分派,有条不紊。也是因此,从去岁到今年,此地虽有饥荒,却不起大乱。” 范恒论及此事,颇为陶醉。一旁陆文柯补充道: “龙小弟啊,这种层层分派说起来简单,似乎过去的官府也是如此做法,但往往各级官员良莠不齐,出事了便一发不可收拾。但这次戴公治下的层层分派,却颇有治大国若烹小鲜的意思,万物有序,各安其位、各司其职,也是因此,近来西南士人间才说,戴公有古代圣人之象,他用‘古法’对抗西南这离经叛道的‘今法’,也算有些意思。” 宁忌皱着眉头:“各安其位各司其职,所以那些老百姓的位置就是安安静静的死了不添麻烦么?”西南华夏军内部的人权思维已经有了初步觉醒,宁忌在学习上虽然渣了一些,可对于这些事情,终究能够找到一些重点了。 陆文柯摆手:“龙小弟不要这般极端嘛,只是说其中有这样的道理在。戴公接手这些人时,本就相当困难了,能用这样的方法稳定下局面,也是能力所在,换个人来是很难做到这个程度的。倘若戴公不是用好了这样的法子,暴乱起来,这里死的人只会更多,就如同当年的饿鬼之乱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可人还是饿死了啊。” “乱世时自然会死人,戴公决定了让谁去死,说来残忍,可即便当初的西南,不也经历过这样的饥荒么。他既然有能力让乱世少死人,到了治世,自然也能让大伙儿过得更好,士农工商各司其职,鳏寡孤独各有所养……这才是古代圣贤的理念所在……” “华夏军当年在西北顶着金狗打,迁移到西南才挨饿的。姓戴的跟金狗打过吗?怎么能说一样?金狗当年在西北死得比我们多!” 宁忌不爽地反驳,旁边的范恒笑着摆手。 “哎哎哎,好了好了,小龙毕竟是西南出来的,看到戴梦微这边的情形,瞧不上眼,也是正常,这没什么好辩的。小龙也只管记住此事就行了,戴梦微虽然有问题,可做事之时,也有自己的本领,他的本领,不少人是如此看待的,有人认同,也有许多人不认同嘛。咱们都是过来瞧个究竟的,自己人不必多吵,来,吃糖吃糖……” 范恒一番和稀泥,陆文柯也笑着不再多说。作为同行的旅伴,宁忌的年纪毕竟不大,再加上面容讨喜,又读过书能识字,腐儒五人组大多都是将他当成子侄看待的,自然不会因此生气。 宁忌接过了糖,考虑到身在敌后,不能过度表现出“亲华夏”的倾向,也就随之压下了脾气。反正只要不将戴梦微视为好人,将他解做“有能力的坏蛋”,一切都还是极为通顺的。 这一日队伍进入镇巴,这才发现原本偏僻的山城眼下居然聚集有不少客商,县城中的客栈亦有几间是新修的。他们在一间客栈当中住下时已是傍晚了,此时队伍中各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例如商队的成员可能会在这边接洽“大生意”的接头人,几名儒生想要弄清楚这边贩卖人口的情况,跟商队中的成员也是悄悄打听,夜晚在客栈中吃饭时,范恒等人与另一队旅人成员攀谈,倒是因此打听到了不少外界的消息,其中的一条,让无聊了一个多月的宁忌顿时精神抖擞起来。 “……据说啊,今年九月,公平党要在江宁广邀天下群豪,开一场英雄大会,选出武林盟主,这英雄帖啊,已经满天下的发出来了!” 客栈的打听当中,其中一名旅客说起此事,顿时引来了周围众人的喧哗与震动。从成都出来的陆文柯、范恒等人彼此对望,咀嚼着这一消息的涵义。宁忌张大了嘴,兴奋片刻后,听得有人说道:“那不是与西南比武大会开在一块了吗?” 有人迟疑着回答:“……公平党与华夏军本为一体吧。” 宁忌的脑海中此时才闪过两个字:卑鄙。 去年随着华夏军在西南打败了女真人,在天下的东面,公平党也已难以言喻的速度迅速地扩张着它的影响力,目前已经将临安的铁彦、吴启梅地盘压得喘不过气来。在这样的膨胀当中,对于华夏军与公平党的关系,当事的两方都没有进行过公开的说明或是陈述,但对于到过西南的“腐儒众”而言,由于看过大量的报纸,自然是有着一定认知的。 而在身处华夏军核心家属圈的宁忌而言,当然更加明白,何文与华夏军,将来未必能成为好朋友,双方之间,目前也没有任何渠道上的勾结可言。 “华夏军去年开天下第一比武大会,吸引众人过来后又阅兵、杀人,开人民政府成立大会,聚拢了天下人气。”面容平静的陈俊生一面夹菜,一面说着话。 “这次看起来,公平党想要依样画葫芦,接着华夏军的人气往上冲了。而且,华夏军的比武大会定在八月九月间,今年显然还是要开的,公平党也故意将时间定在九月,还放任各方以为两者本为一体,这是要一边给华夏军拆台,一边借华夏军的名气成事。到时候,西边的人去西南,东边的英雄豪杰去江宁,何文好胆气啊,他也不怕真得罪了西南的宁先生。” 范恒吃着饭,也是从容指点江山道:“毕竟天下之大,英雄又何止在西南一处呢。如今天下板荡,这风云人物啊,是要层出不穷了。” 陆文柯道:“说起来,龙家小弟此次便是要去江宁,赶得巧了,倒是可以遇上这件盛事。” “嗯,要去的。”宁忌瓮声瓮气地回答一句,随后满脸不爽,埋头拼命吃饭。 一种儒生说到“天下英雄”这个话题,随后又开始说起其他各方的事情来,例如戴梦微、刘光世、邹旭之间即将开展的大战,例如在最远的东南沿海小皇帝可能的动作。有些新的东西,也有不少是老生常谈。 宁忌静静地听着,这天晚上,倒是有些辗转难眠。 在华夏军当中听了那么多年的江湖故事,看多了英雄大会之类的桥段,离开西南之后,对这些事情原本是有些期待的。谁知道这消息突如其来的出现,中间蕴含的却是如此恶心的心思,何文那叛徒,一边从父亲这边学到了经验,一边竟然还处心积虑的给华夏军这边拆台、抢人气! 如果说之前的公平党只是他在局势无奈之下的自把自为,他不听西南这边的命令也不来这边捣乱,算得上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可此时特意把这什么英雄大会开在九月里,就实在太过恶心了。他何文在西南呆过那么久,还与静梅姐谈过恋爱,甚至在那之后都好好地放了他走人,这反手一刀,简直比邹旭更加可恶! 实在让人生气! 而且这所谓的英雄大会居然还开在江宁!分明是知道江宁乃是父亲的老家,就是要暗示别人他公平党与华夏军有关系,蹭更多的好处。可耻! 去到江宁之后,干脆也不用管什么静梅姐的面子,一刀宰了他算了! 他这天晚上想着何文的事情,脸气成了包子,对于戴梦微这边卖几个人的事情,反倒没有那么关心了。这天凌晨时分方才上床休息,睡了没多久,便听到客栈外头有动静传来,然后又到了客栈里头,爬起来时天蒙蒙亮,他推开窗户看见军队正从四面八方将客栈围起来。 离家出走一个多月,危险终于来了。虽然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宁忌还是随手抄起了包袱,趁着夜色的遮掩窜上屋顶,随后在军队的合围还未完成前便跃入了附近的另一处屋顶。 军队进入客栈,随后一间间的敲开房门、抓人,这样的局势下根本无人抵抗,宁忌看着一个个同行的商队成员被带出了客栈,其中便有商队的卢首领,随后还有陆文柯、范恒等“腐儒五人组”,有王江、王秀娘父女,似乎是照着入住名单点的人头,被抓起来的,还真是自己一路跟随过来的这拨商队。 宁忌在附近的楼顶上看得一脸迷惑。为什么啊?自己暴露了?可他们抓住其他人后,对于少了一个少年人的事实似乎也没有过度追查。可是抓自己所在的这个商队干嘛?“腐儒五人组”都被抓了,他们也没干什么坏事啊…… 这日太阳升起来后,他站在晨光当中,百思不得其解。 同行的商队成员被抓,原因未知,自己的身份重要,必须谨慎,理论上来说,现在想个办法乔装出城,远远的离开这里是最稳妥的应对。但思前想后,戴梦微这边气氛严肃,自己一个十五岁的年轻人走在路上恐怕更加引人注目,而且也不得不承认,这一路同行后,对于腐儒五人组中的陆文柯等傻瓜总算是有点感情,想起他们入狱之后会遭受的严刑拷打,实在有点不忍。 这座山城的防守放哨看起来不是十分严密,晚上想个办法,潜入大牢悄悄看一看?他在华夏军中针对间谍和潜入等事情做过大量训练,面对这些土包子理论上来说也不会太过困难。 如此想了半天,在确定城内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大搜捕之后,又买了一布袋的饼子和馒头,一边吃一边在城内衙门附近探路。到得这日下午时间过半,他坐在路边无忧无虑地吃着馒头时,道路不远处的县衙大门里忽然有一群人走出来了。 这些人正是早上被抓的那些,其中有王江、王秀娘,有“腐儒五人组”,还有其余一些跟随商队过来的旅客,此时倒像是被衙门中的人放出来的,一名摇头晃脑的年轻官员在后方跟出来,与他们说过话后,拱手道别,看来氛围相当和气。 宁忌一路奔跑,在街道的转角处等了一阵,待到这群人近了,他才从旁边靠过去,听得范恒等人正自感叹:“真青天也……” “戴公家学渊源……” 他奔跑几步:“怎么了怎么了?你们为什么被抓了?出什么事情了?” 范恒等人看见他,一时间也是大为惊喜:“小龙!你没事啊!” “太好了,我们还以为你出了事……” 众人叽叽喳喳围过来,他们是整个商队一起被抓,眼见宁忌不在,还以为他一个孩子出了什么特别的事情,方才出来时还特意向那县令询问过。宁忌则跟他们解释是半夜出去上厕所,然后一片闹哄哄的,他躲起来后,看见大家都被抓走了,此时大家都没事,才算是皆大欢喜。 “……到底出什么事情了啊,为什么抓我们啊?” 宁忌询问起来,范恒等人相互看看,随后一声叹息,摇了摇头:“卢首领和商队其余众人,这次要惨了。” 陆文柯道:“卢首领财迷心窍,与人偷偷约定要来这边买卖一大批人,以为这些事情全是戴公默许的,他又有了关系,必能成事。谁知……这位小戴县令是真青天,事情查明后,将人悉数拿了,卢首领被叛了斩诀,其余诸人,皆有处罚。” “啊?真的抓啊……”宁忌有些意外。 “你看这阵仗,自然是真的,最近戴公这边皆在打击卖人恶行,卢首领论罪从严,说是明日便要当众处决,咱们在这边多留一日,也就知道了……唉,此时方才明白,戴公卖人之说,真是旁人构陷,无稽之谈,就算有不法商贩真行此恶,与戴公也是无关的。” “唉,确实是我等武断了,口中随意之言,却污了圣贤清名啊,当引以为戒……” 众人在县城之中又住了一晚,第二天天气阴霾,看着似要下雨,众人聚集到县城的菜市口,看见昨日那年轻的戴县令将卢首领等人押了出来,卢首领跪在石台的前方,那戴县令正大声地抨击着这些人买卖人口之恶,以及戴公打击它的决心与意志。 这位小戴县令名叫戴真,乃是戴梦微的一位族侄。范恒等人说起来,便大赞戴梦微治家有方、教学有道。 阴霾的天空下,众人的围观中,刽子手扬起大刀,将正哭泣的卢首领一刀斩去了人头。被解救下来的人们也在旁边围观,他们已经得到戴县令“妥善安置”的承诺,此时跪在地上,大呼青天,不断磕头。 宁忌看着这一幕,伸出手指有些迷惑地挠了挠脑袋。 离开家一个多月,他忽然觉得,自己什么都看不懂了。 这戴梦微……莫非还真是个好人?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二八章 立论(上) 西南。 成都。 正午刚过,六月明媚阳光落在摩诃池边绿树成荫的道路上,闷热的空气中响着夏末的蝉鸣。林丘穿过只有寥寥行人的道路,朝着风吟堂的方向走去。 这一天是华夏元历二年的六月十二,忙碌工作中平平无奇的一天。林丘三十一岁,是华夏军中履历辉煌的年轻军官之一。 他是在小苍河时期加入华夏军的,经历过第一批年轻军官培养,经历过战场厮杀,由于擅长处理细务,加入过秘书处、进入过总参、涉足过情报部、商务部……总之,二十五岁之后,由于思维的活跃与开阔,他基本工作于宁毅周边直控的核心部门,是宁毅一段时期内最得用的助手之一。 虽说军队草创前期人才大多穿插混用,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摆,但什么事情都接触过一些,这份履历在同龄人中仍然颇为出众。西南大战后期,宁毅在狮岭前线与宗翰、高庆裔谈判,身边带着传达自己意志的,也就是思维活跃,应变能力出众的林丘。 华夏军击败女真之后,敞开大门对外拍卖式出售技术、拓宽商路,他在其中负责过最主要的几项谈判事宜。这件事情完成后,成都进入大发展阶段,他进入此时的成都商务局挂副局职,负责成都工商业发展一块的细务。此时华夏军辖区只在西南,西南的核心也就是成都,因此他的工作在实际上来说,也常常是直接向宁毅负责。 华夏人民政府成立后,宁毅在成都这边有两处办公的所在,其一是在城市北面的华夏人民政府附近的主席办公室,主要是方便碰头、召集人员、集中处理大型政务;而另一处便是这摩诃池边的风吟堂了。 如今人民政府的工作分派已进入正轨,宁毅不需要时刻坐镇这边,他一年有半数时间呆在成都,如果行程没有大的偏差,通常是上午到政府办公,下午回风吟堂。一些不需要牵扯太多人手的事情,通常也就在这边召人过来处理了。 风吟堂附近通常还有其他一些部门的负责人办公,但基本不会过于喧嚣。进了厅堂大门,宽敞的屋顶隔开了暑热,他驾轻就熟地穿过廊道,去到等待接见的偏厅。偏厅内没有其他人,门外的秘书告诉他,在他前头有两人,但一人已经出来,上厕所去了。 偏厅的房间宽敞,但没有什么奢华的摆设,透过敞开的窗户,外头的花树景色在阳光中令人心旷神怡。林丘给自己倒了一杯凉白开,坐在椅子上开始看报纸,倒是没有第四位等待接见的人过来,这说明下午的事情不多。 脚步声从外头的廊道间传来,应该是去了厕所的第一位朋友,他抬头看了看,走到门边的身影也朝这边望了一眼,随后进来了,都是熟人。 带着笑容的侯元顒摩擦着双手,走进来打招呼:“林哥,嘿嘿嘿嘿……”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忍不住笑。 “元顒。坐。” 侯元顒的年纪比他小几岁,但家中也是华夏军里的老人了,甚至算是最老一批战士的家属。他成年后多数时间在情报部门任职,与一般情报部门工作的同事不同,他的性格比较跳脱,偶尔说点不着调的笑话,但平时没有坏过事,也算是华夏军中最得信任的核心骨干。 “嘿嘿,林哥。”侯元顒在林丘身边的椅子上坐下,“知不知道最近最流行的八卦是什么?” 林丘笑吟吟地看他一眼:“不想知道。” “是这样的。”侯元顒笑着,“你说,咱们华夏军里最厉害的人是谁?最让女真人害怕的那个……” “那应该是我吧?”跟这种出身情报部门满口不着调的家伙聊天,就是不能跟着他的节奏走,于是林丘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回答。 侯元顒也不理会他的节奏:“是娟儿姐。” “啊……” “女真人最害怕的,应该是娟儿姐。” “为什么啊?” “诶嘿嘿嘿,有这么个事……”侯元顒笑着靠过来,“前年西南大战,热火朝天,宁忌在伤兵总营地里帮忙,后来总营地遭到一帮傻瓜突袭,想要抓走宁忌。这件事情回报过来,娟儿姐生气了,她就跟彭越云说,这样不行,他们对小孩子动手,那我也要杀宗翰的孩子,小彭,你给我发出悬赏,我要宗翰两个儿子死……” 侯元顒的话语响在安静的厅堂里:“悬赏发出去了,然后怎么样?大家都知道了……宗翰败仗,没有死,他的两个儿子,一个都没有跑脱,嘿嘿嘿嘿……你说,是不是娟儿姐最厉害……” 林丘想了想:“你们这无聊的……” “主席自己开的玩笑,嘿嘿嘿嘿……走了。”侯元顒拍拍他的手臂,随后起身离开。林丘有些失笑地摇头,理论上来说谈论领导人与他身边人的八卦并不是什么好事,但过去这些年华夏军核心层都是在一起挨过饿、冲过锋的朋友,还没有太过于忌讳这些事,而且侯元顒倒也不失毫无自知,看他谈论这件事的态度,估计已经是张村那边颇为流行的玩笑了。 由于碰头的时间不少,甚至时不时的便会在食堂遇上,侯元顒倒也没说什么“回见”、“吃饭”之类生分的话语。 侯元顒离开之后不久,第二位被接见者也出来了,却正是侯元顒先前说起的彭越云。彭越云是西军覆灭后留下来的种子,年轻、忠诚、可靠,人民政府成立后,他也进入情报部门任职,但相对于侯元顒负责的情报汇总、归纳、分析、整理,彭越云直接参与间谍系统的指挥与安排,如果说侯元顒参与的算是后方工作,彭越云则涉及谍报与反谍报的前线,双方倒是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过了。 双方笑着打了招呼,寒暄两句。相对于侯元顒的跳脱,彭越云更加稳重一些,双方并没有聊得太多。考虑到侯元顒负责情报、彭越云负责谍报与反谍报,再加上自己目前在做的这些事,林丘对这一次碰面要谈的事情有了些许的猜测。 过得一阵,他在里头湖边的房间里见到了宁毅,开始汇报最近一段时间商务局那边要进行的工作。除了成都周边的发展,还有关于戴梦微,关于部分商人从外地收买长约工人的问题。 “……目前这些工厂,很多是与外头私相授受,签二十年、三十年的长约,但是工资极低的……这些人将来可能会变成极大的隐患,另一方面,戴梦微、刘光世、吴启梅这些人,很可能在这些工人里安插了大量间谍,将来会搞事情……我们注意到,目前的报纸上就有人在说,华夏军口口声声尊重契约,就看我们什么时候违约……” “……对于这些情况,我们认为要提前做出准备……当然也有顾虑,譬如说如果一刀切的斩掉这种不合理的长约,可能会让外头的人没那么积极的送人过来,我们出川的这条路上,毕竟还有一个戴梦微堵路,他虽然承诺不阻商道,但可能会想尽办法阻止人口迁徙……那么我们目前考虑的,是先做一系列的铺垫,把底线提一提,譬如这些签了长约的工人,我们可以要求那些工厂对他们有一些保障措施,不要被盘剥太过,等到铺垫足够了,再一步一步的挤压这些黑心商人的生存空间,反正再过一两年,不管是打出去还是怎么样,我们应该都不会在意戴梦微的一点麻烦了……” 关于黑商、长约,甚至于夹杂在工人当中的间谍这一块,华夏军中早已有所察觉,林丘虽然去分派管商业,但大局观是不会减弱的。当然,现阶段保障这些工人利益的同时,与大量吸收外来人力的方针有所冲突,他也是考虑了许久,才想出了一些前期制约办法,先做好铺垫。 这些想法先前就往宁毅这边提交过,今天过来又见到侯元顒、彭越云,他估计也是会针对这方面的东西谈一谈了。 果然,宁毅在几分文案中特地抽出了黑商的这一份,按在桌上听着他的说话,斟酌了许久。待到林丘说完,他才将手掌按在那文稿上,沉默片刻后开了口:“今天要跟你聊的,也就是这方面的事情。你这边是大头……出去走一走吧。” “是。”林丘站起来,心中却微微有些疑惑了。跟随宁毅这么久,经历的大事无数,甚至于就在现在,成都内外都在进行无数的大事,黑商的问题就算牵涉到戴梦微,甚至牵涉到契约问题,理论上来说也有着各种解决的方法,按照宁毅过去的办事风格,三言两语也就能够拍板了。但看他眼下的神情,却蕴含着更加深层次的慎重与警惕。 走出房间,林丘跟随宁毅朝湖边走过去,阳光在路面上洒下林荫,知了在叫。这是寻常的一天,但即便在许久之后,林丘都能记得起这一天里发生的每一幕。 “有一件事情,我考虑了很久,还是要做。只有少数人会参与进来,今天我跟你说的这些话,以后不会留下任何记录,在历史上不会留下痕迹,你甚至可能留下骂名。你我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有人问起,我也不会承认。” 宁毅顿了顿,林丘微微皱了皱眉,随后点头,安静地回答:“好的。” “对于这些黑商的事情,你们不做遏制,要做出推动。” “推动……” “对于与外界有勾结的这些商人,我要你把握住一个尺度,对他们暂时不打,承认他契约的有效性,能赚的钱,让他们赚。但与此同时,不可以让他们泛滥成灾,劣币驱逐良币,要对他们有所威慑……也就是说,我要在这些厂商当中形成一道黑白的隔离,奉公守法者能赚到钱,有问题的这些,让他们更加疯狂一点,要让他们更多的压榨手下工人的生路……对这一点,有没有什么想法?” 林丘低头想了片刻:“好像只能……官商勾结?” “可以收一点钱。”宁毅点了点头,“你需要考虑的有两点,第一,不要搅了正当商人的活路,正常的商业行为,你还是要正常的鼓励;第二,不能让那些占便宜的商人太踏实,也要进行几次正常清理吓唬一下他们,两年,最多三年的时间,我要你把他们逼疯,最重要的是,让他们对手下工人的盘剥手段,到达极点。” “……戴梦微他们的人,会趁机闹事……” “我们也会安排人进去,前期帮助他们闹事,后期控制闹事。”宁毅道,“你跟了我这么几年,对我的想法,能够理解很多,我们现在处于草创初期,只要战斗一直胜利,对内的力量会很强,这是我可以放任外头那些人闲聊、谩骂的原因。对于这些初生期的资本,他们是逐利的,但他们会对我们有顾忌,想要让他们自然发展到为利益疯狂,手下的工人民不聊生的程度,可能至少十年八年的发展,甚至于多几个有良心的青天大老爷,那些签了三十年长约的工人,可能一辈子也能过下去……” “我不想等那么久,两年、最多三年,我希望在这些工人当中激发出怨气来,戴梦微他们的人当然会协助我们搞事情,煽动这些工人。但是在事情的后期,我们的人,要给他们找出一条出路,我希望是一场游行,而不是一场大规模的暴乱。当他们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他们会发现,他们的抗争是有效的,我们会改正过去的不合理……我要用三年的时间,在他们的心里,为四民中的‘民权’立论。” 阳光落下,湖面上波光粼粼,微风徐来,周围是知了的叫声,没有人知道发生过这样的谈话。 “有一些人会死,在将来的记录上,是人民的主动觉醒和抗争,带来了一切。你不会有功劳,甚至于你行差踏错,我可能都保不住你。你可以考虑一下,要不要接这份差使。” 林丘考虑了一下,斟酌了当中的做法,做出的回答当然没有什么悬念。 林丘离开之后,师师过来了。 下午忙里偷闲,他们做了一些羞羞的事情,随后宁毅跟她说起了某个名叫《白毛女》的故事梗概……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二九章 立论(下) 风吹过树叶,带动隐约的风铃轻响,下午的阳光褪去了旺盛时的暑热,透过树隙落在屋檐的下方。 窗户敞开着,让阳光落进去,能够看到屋子里头的摆设,床铺、方桌、衣柜、椅子……宁毅在靠近窗户处放置水盆的木架边拧干了毛巾,擦去身上的汗。 “……说有一个女孩子,她的名字叫做喜儿,当然是黑头发……” 光着上半身,宁毅站在那儿给房间里的人说着他的故事创意,阳光照射的身体上有这样那样的伤疤,但长期锻炼的情况下并未显出衰老来。他还不到四十岁,结实的身体充满着爆发力,外界的许多人都认为他是与周侗、林宗吾一般的武道宗师,而由于长期的身居高位,他的身上也有着远超一般人的沉稳气质,在任何场合下,都足以给他的敌人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除了在自己家人面前,偶尔会展现出一些不着调的地方来……而关系突破近一年之后,师师对于某些奇怪的不着调也已经开始接受下来了。譬如这一刻他说的叫做《白毛女》故事,中间就很显然有一些不着调的想法在。 “可以见一见她吗?”师师问道。 宁毅愣了愣:“……啊?什么?” “你刚才强调她的名字叫喜儿,我听起来像是真有这么一个人……” “……没有人啊,这就是故事梗概。” “就是说,叫什么都行……” “呃……”身材尚显威猛的宁毅双手叉腰站在那边,抬着头想了想,“……也是,随便叫什么吧,不过,打个比方,就叫做喜儿。你不要捣乱啊。” “你跟我说故事,我当然要仔细听的嘛……”穿着肚兜的女人从床上坐起来,抱住双腿,轻声咕哝,眼中倒是有笑意在。 “喜儿跟她爹,两个人相依为命,女真人走了以后,他们在戴梦微的地盘上住下来。但是戴梦微那边吃的不够,他们快要饿死了。当地的村长、乡贤、宿老还有军队,一起勾结做生意,给这些人想了一条出路,就是卖来咱们华夏军这边做工……” 他一面说,一面拧了毛巾到床边递给师师。 “……在这里,我觉得啊,可以想点办法表现一下戴梦微那帮人的恶了,他们诱导别人签三十年的长约,给一点点的钱。喜儿父女呢,本来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一开始只想卖一个人,那当然是当爹的自告奋勇啦,但是卖的钱本身就不多,而且当爹的老了没那么值钱,喜儿漂亮……不对,不是漂亮,是她身体健壮长得像牛,比一般的男人还能干活,所以当地的乡贤之类的人,就逼着他们父女,把自己都卖了……” 宁毅说到这里,眉头微蹙,走到一旁倒水,师师这边想了想。 “这有些不对啊。”她道,“戴梦微那边有许多都是外地被赶进来的人,即便是当地的,开始的家当基本也被砸光了。父女相依为命还好,一旦要离开,应该没有那么多故土难离的想法,既然父亲能卖掉自己,又没有多少钱,留下一个女儿多半是要跟着去的……这里如果要表现那些乡贤的坏,就得另外想点办法……” “……我也觉得有点不对。”宁毅挠了挠头,随后摆摆手,“不过,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因为戴梦微和他的手下很坏,喜儿父女被逼得卖来咱们西南这边了。西南呢……那些开厂的商人也很坏,签三十年的合约,不给工钱,让他们没日没夜的做工,还用各种办法约束他们,比如扣工资,工资本来就不多,稍微犯点错还要扣掉他们的……” “不只是这点。”师师穿着绸裤从床上下来,宁毅看着她,随口掰扯,“这工厂老板还豢养豪奴,就是那种打手,在所有故事里都是反面角色的那种,他们平时不准这些卖身的工人出去到处走动,怕他们逃跑,有逃跑的拖回来打,吊在院子里用鞭子抽什么的,私下里,肯定是打死过人的……” “另外还要有狗,既然养了豪奴,当然也要养恶狗,谁敢逃跑,不光是人追,狗也追,会把人咬个半死,而且为了体现这些人的万恶,狗吃得比人好,比如喜儿父女平时就喝个粥,狗吃肉包子……” 师师听着这些讲述,走到架子边拧了毛巾,轻轻地笑起来:“咱们西南有了这样的工厂,那不是得怪你了吗?你到底是要说戴梦微那边的坏,还是说咱们华夏军很坏?” “反正大致是这么个意思,领会一下。”宁毅的手在空中转了转,“说戴的坏事不是重点,华夏军的坏也不是重点,反正呢,喜儿父女过得很惨,被卖过来,卖命做事没有钱,受到各种各样的压迫,做了不到一年,喜儿的爹死了,他们发了很少的工资,要过年了,街上的姑娘都打扮得很漂亮,她爹偷偷出去给她买了一根红头绳什么的,给她当新年礼物,回来的时候被恶奴和恶狗发现了,打了个半死,然后没过年关就死了……” 说到这里,房间里的情绪倒是稍微低沉了些,但由于并没有实施基础做支撑,师师也只是静静地听着。 “喜儿呢,在父亲死后又被盘剥,没日没夜的工作,累啊、伤心啊,过了一年头发全白了,所以叫做白毛女。然后他们终于受不了了,工厂爆发了反抗,他们……冲出工厂,抓住老板,打散豪奴,把狗全部杀了,走上街道告诉世界上的人这样是不对的,而咱们华夏军取缔了这个工厂……反正我连主题曲都想好了,北风那个吹啊,雪花那个飘啊,雪花飘飘、年来到啊……呼呼呼呼……” 故事说到后半段,剧情明显进入瞎扯阶段,宁毅的语速颇快,神色如常地唱了几句歌,终于忍不住了,坐在面对房门的椅子上捂着嘴笑。师师走过来,也笑,但脸上倒明显有了沉思的表情。 “写这个故事,为什么啊?”许多时候宁毅表达事情异于常人,有着古怪的幽默感,但总的来说不会无的放矢,师师考虑着这故事里的东西,“最近一段时间,我听人说起过戴梦微那边的事情,他们养不活许多人,偷偷地把人卖来这边,咱们这边,也确实有偷偷占便宜的。比如李如来将军……当然,我不该说这个……” “李如来没什么不好说的。”宁毅坐在那儿,平静地笑笑,回答,“去年大战结束之后,他作为投诚的将领,一直还想把武朝的那套那到这边来,先是私下里各种串联打探,希望拿个领兵的好位子,希望不大之后,放出话说华夏军要注意千金买骨。我提醒过他,放下以前的那一套,学会听命令,等安排,不要谋私……他以为我是铁了心不再给他兵权,成都开始对外招商的时候,他就干干脆脆的,开始捞钱。” “我听说过这是,外头……于和中过来跟我说起过李将军,说他是学古代将领自污……” “老于还是没什么长进。”宁毅叹了口气,“古代将领自污,是因为他们功高震主,所以跟上头表明我只要钱。李如来能干什么,我把兵马全都还给他,摆开阵势打败他也只要一次冲锋。他一开始是恶习未改,私下勾连,后来意识到华夏军这边情况不同,选择退而求其次,也是想跟我表明,他不要兵权,只要钱就好了。他觉得这是对等的功劳交换……” 他说到这里,摇摇头,倒是不再谈论李如来,师师也不再继续问,走到他身边轻轻为他揉着脑袋。外头风吹过,临近傍晚的阳光交错晃动,风铃与树叶的沙沙声响了片刻。 “你是……担心咱们这边的工厂变成那样……还是已经有些厂子成那样了?” 师师斟酌着,开口询问。 宁毅闭着眼睛:“暂时还没有,不过两三年内,应该会的。” “会变得这么坏吗?没有办法?” “如果让它自己发展,可能要二三十年,甚至于遏制得好,三五十年内,这种现象的规模都不会太大,我们才刚刚发展起这些,大规模铺开的技术积累也还不够……”感受着师师指尖的按压,宁毅轻声说着,“不过,我会安排它快点出现……” 师师皱着眉头,沉默地咀嚼着这话中的意思。 宁毅低喃开口:“两到三年的时间,成都周围一部分的工厂,会出现这样的现象,工人会受到压迫,会死一些人,这些人的心中,会产生怨气……但总的来说,他们过去两年才经历了生离死别,经历了饥荒、易子而食,能来到西南吃一口饱饭,现在他们就很满足了,两三年的时间,他们的怨气积累是不够的。那个时候,你们要做好准备,要有一些类似《白毛女》这样的故事,里面对戴梦微的抨击,对西南的抨击都可以带过去,重要的是要说清楚,这种三十年把人当牛做马的合同,是不对的,在华夏军治下的民众,有一些最基本的权力,需要根植于最高的法律当中,然后借着这样的共识,我们才能修改一些不合理的绝对契约……” “……到时候我们会让一些人上街,那些工人,纵然怨气还不够,但煽动之后,也能响应起来。我们从上到下,建立起这样的沟通方式,让民众明白,他们的意见,我们是能听到的,会重视,也会修改。这样的沟通开了头,以后可以慢慢调整……” 师师想了想:“若真让人在这件事里尝到了甜头,恐怕也会出现一些坏事,譬如说总会有脑子不清楚的刁民……” “暴乱者杀,领头的也要关注起来,没事瞎搞,就没意思了。”宁毅平静地回答,“总的来说这件事的象征意义还是大于实际意义的。不过这种象征意义总是得有,相对于我们现在看到了问题,让一个青天大老爷为他们主持了公道,他们自己进行了反抗然后获得了回报的这种象征性,才对他们更有好处,将来也许能够记载到历史书上。” 师师轻轻地给他按着头,沉默了片刻:“我有一个想法……” “嗯。” “如果……如果像立恒里说的,我们已经看到了这个可能,采取一些办法,二三十年,三五十年,甚至于上百年不让你担心的事情出现,也是有可能的吧?为什么一定要让这件事提前呢?两三年的时间,如果要逼得人暴乱,逼得人头发都白掉,会死一些人的,而且就算死了人,这件事的象征意义也大于实际意义,他们上街能够成功是因为你,未来换一个人,他们再上街,不会成功,到时候,他们还是要流血……” “上街成功,不在于表达上街真的有用,而在于告诉他们,这里有路,他们具备为自己抗争的权力。”宁毅闭着眼睛,道,“还是之前的那个道理,社会的本质是弱肉强食,过去的每一个朝代,所谓的社会改良,都是一个利益集团打败另一个利益集团,也许新的利益集团中的一些人比较有良心,但只要形成了集团,总是会索取利益,这些利益他们内部分派,是不跟民众分的……而从本质上说,既然新的集团能打败老的,就说明新的利益集团更强大,他们必然会分走更多利益,所以上层要的越来越多,民众越来越少,两三百年,什么朝代都撑不过去……” “民主的意义在于,懂得辨别的人,能够知道谁为他们好,他们会将自己的力量输送上去,支持那些好的人。当利益集团里纳入了普通人以后,再进行利益分派的时候,就不会把民众全部撇开。能为自己负责任的民众主动加入利益集团索取属于他们自己的利益……说白了,也是弱肉强食,但这样一来,两三百年的治乱循环,可能会被打破。” “民主的前期都没有实际上的作用。”宁毅睁开眼睛,叹了口气,“就算让所有人都读书识字,能够培养出来的对自己付得起责任的也是不多的,大部分人思维单纯,易受蒙骗,世界观不完整,没有自己的理性逻辑,让他们参与决策,会造成灾难……” “但无论如何,这件事情的发展,有它的必然过程。当大家脑子里甚至都没有权利这个想法时,通过一件事情让他们知道,就是进步;当他们群体沉默,不敢发言的时候,让他们开口表达,就是进步;当他们开始开口表达,甚至于开始胡乱表达的时候,告诉他们要理性表达,就是进步……只有这些进步积累到一定程度,民主的效率总体大于少量精英的时候,那个治乱循环,才真正有可能被打破。” “他们现在还不知道在这个时候上街是有用的,那就给他们一个象征性的东西。到将来有一天,我不在了,他们发现上街没用,那至少也明白了,靠自己才有路……” 他絮絮叨叨的低喃。到只有在家人跟前时,才会这样絮絮叨叨的低喃了,这些呢喃烦躁甚至有些暴戾,但也是在最近一年的时间里,宁毅才会在她面前表现出这样的东西,她于是也只尽力地为他放松着精神。 此时笑了笑:“其实我们近来都在说,若是格物继续发展,待到我们统一天下的时候,应该真的能让天下的孩子都读上书,立恒你想的那些懂事懂理的人民,应该会很快出现的,到时候,就真的是孔圣人说过的大同盛世了……其实你该开心一些的。” “我倒也没有不开心……”宁毅笑起来,“……对了,说点有意思的东西。我最近想起一件事。” “嗯?” “说我很小的时候啊,有一天在一个小朋友家里玩……” “江宁的时候吗?谁啊?我认识吗?” “你别打岔。”宁毅笑道,“那天在人家家里玩到中午,太开心了,就没有回家,小朋友的父母请我吃了午饭……我下午回去以后,就被父亲打了一顿。” “……” “我父亲告诉我,不应该在别人家里留到中午,为什么呢?因为人家家里也不富裕,说不定没有留你吃饭的能力,你到时候不走,是很没教养的一种行为……”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师师想想:“有些农村里,确实是这样说,不过江宁那边……嗯,当时你家确实不太富裕……” “你听我说。我从这件事情里知道了不给别人添麻烦是一种教养,教养就是对的事情,当然后来家境好了些,慢慢的就再也没有听说这种规矩了……嗯,你就当我入赘以后接触的都是富人吧。” 宁毅笑着摆手。 “人们在生活当中会总结出一些对的事情、错的事情,本质到底是什么?其实在于保障自己的生活不出乱子。在东西不多的时候、物质不丰富、格物也不发达,这些对跟错其实会显得特别重要,你稍微行差踏错,稍微疏忽一些,就可能吃不上饭,这个时候你会非常需要知识的帮忙,智者的指导,因为他们总结出来的一些经验,对我们的作用很大。” “……等到格物学开始发展,大家都能念书了,吃的东西用的东西也多了,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一开始大家会比较尊重这些知识,但是当周围的知识越来越多,到达一个关卡的时候,大家第一轮的生存需要被满足了,知识的权威性会慢慢下降,对跟错对他们来说,不会那么严格地反应到他们的生活上,譬如你就算不出去耕地,今天偷一点懒,也能够过日子……” “怎么会!”师师瞪着眼睛。 “就是会啊,如果我们研究的那些肥料再变得更加厉害,一个人种地就够十个人吃,其他的人就能躺着,或者去做其他一些事情了,而且就算不那么努力,他们也能活下来……当然这里主要说的是对知识的态度。当他们满足了第一层需要之后,他们就会从追求正确,逐渐转化成追求认同。” “……”师师看着他。 “你以前跑去问某个老师,某个大学问家,怎么样做人才是对的,他告诉你一个道理,你按照道理做了,生活会变好,你也会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对的人,别人也认同你。但是生活没那么窘迫的时候,你会发现,你不需要那么高深的道理,不需要给自己立那么多规矩,你去找到一群跟你同样肤浅的人,互相夸奖,得到的认同感是一样的,而另一方面,虽然你没有按照什么道德标准做人,你还是有吃的,过得还不错……这就是追求认同。” “……” “再接下来会更加有意思,因为人们会从追求认同,走到制造认同。你的想法奇葩了一点,你找几个同类,报团取暖,但是你知道,外头的人会用各种古怪的眼光看你,慢慢的你会开始变得不满足,你想要更进一步。这个时候啊,你就告诉别人,我们这是文化,我们奇葩了一点,但我们这是偏门一点的文化,打个比方,你喜欢骂人,骂人全家,动不动问候别人‘你祖上安好啊?’你就告诉别人,我这就叫‘祖安文化’,甚至别人不理解你你还可以鄙视别人了。再接下来,你躲在家里吃屎,你可以自称是‘黄金文化’……” “你、你才……”师师一巴掌打在宁毅肩膀上,“不许瞎说这个,怎么可能这样……” “哈哈哈哈。”宁毅笑起来,“推测一下嘛……其实我们的发展不见得会是直线上升的,甚至可以说肯定不会直线上升,螺旋上升可能更真实一点。我们锻炼自己的本领,让自己变得更优秀,总的来说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需求,如果物质得到了满足,那我们在精神方面就会开始松懈,我们没必要成为道德君子,我们可以说出‘祖安文化’来,总的来说肯定还是因为我们的生存能力上升了……” “但是过度的乐观肯定会带出一些问题来,当生存空间扩张之后,大家必然的会遭遇惰性,然后在吃了大亏之后觉醒一段时间……再经过十次八次的经验积累,也许能慢慢的再上一个台阶。所以你说大同盛世会很快到来,不会的,所有的人都能读书,只是一个开端而已……” “叫你乐观些也错了,好吧。”师师从后方抱着他。 “我确实有些避讳乐观……对了,你去看过林院长了吗?”他说起上个月受伤的格物院院长林静微。 “听说了他的伤势,见了他的家人,但最近没有时间去乐山。他怎么样了?” “命保下来,但是烫伤严重,以后能不能再回到岗位上很难说……”宁毅顿了顿,“我在乐山开了几次会,前后反复分析论证,他们的研究工作……在最近这个阶段,好大喜功,正在研究的东西……很多指标有毫不必要的冒进。打败西路军以后他们太乐观了,想要一口吃下两顿的饭……” “虽然出了问题……不过也是难免的,算是人之常情吧。你也开了会,之前不是也有过预计吗……就像你说的,虽然乐观会出麻烦,但总的来说,应该算是螺旋上升了吧,其他方面,肯定是好了不少的。”师师开解道。 “说是这样说,不过太乐观了,就没有石头可以摸着过河了啊……” 他口中呢喃,叹了口气,又无奈地笑了笑。他在过去许多年里创造这支军队都是模拟逆境中的状况,不断地压榨人们的潜力,不断在逆境中淬炼人的精神与纪律,谁知道问题这么快就看到了解决的曙光,接下来走在顺境中了,他反倒有些不太适应。 师师没能听清楚他的这句呢喃:“……嗯?” “没什么。”宁毅笑笑,拍拍师师的手,站起来。 “准备吃饭去……哦,对了,我这里有些资料,你走晚上带过去看一看。老戴这个人很有意思,他一边让自己的手下贩卖人口,均匀分配利润,一边让人把没能搭上线的、没有什么背景的商队骗进他的地盘里去,然后抓捕这些人,杀掉他们,没收他们的东西,名利双收。他们最近要打仗了,有点不择手段……” 时间已至傍晚的,金色的阳光洒在湖边的院子里,宁毅笑着翻出一份东西,放在桌子上,然后与她一道往外走。 “……外人看不清楚,对于老戴的认识有些模棱两可,我们搜集了一些证据,不过暂时不考虑往外放,一两年的时间吧,你那边可以找人根据这个写一些故事,到时候配合报导一起发,再加上主要控诉黑商的《白毛女》……算了,叫什么都随便你了,喜儿不喜儿的也无所谓,反正是这些类型的戏剧,三年的时间到达巅峰,黑商的事情解决之后,我就要诛了戴梦微的心。” 阳光落下,人语响动,风铃轻摇,成都城内外,无数的人生活,无数的事情正在发生着。黑、白、灰色的影像交织,让人看不清楚,大战初定,许许多多的人,有了崭新的人生。即便是签了苛刻契约的那些人,在抵达成都后,吃着温暖的汤饭,也会感动得热泪盈眶;华夏军的上上下下,此刻都洋溢着乐观激进的情绪,他们也会因此吃到难言的苦头。这一天,宁毅思考许久,主动做下了离经叛道的布局,有些人会因此而死,有些人因此而生,没有人能准确知道未来的形状。 在华夏军每一日里都在发生的无数事情中的一项。也是这一天,宁毅与师师吃过晚饭,收到了北地传来的消息…… 名叫汤敏杰的战士——同时也是罪人——就要回来了。 同一时刻,宁忌正带着满心的疑惑,去往戴梦微治下的大城安康,他要从里坐船,一路去往江宁,参加那场目前看来不知所云的,英雄大会。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三〇章 崩溃 乱世 原本做好了目睹世事黑暗的心理准备,谁知道刚到戴梦微治下,遇上的第一件事情是这里法制清明,不法人贩受到了严惩虽然有可能是个例,但这样的见闻令宁忌多少还是有点措手不及。 受到了县令接见的腐儒五人组对此却是颇为振奋。 他们离开西南之后,情绪一直是复杂的,一方面慑服于西南的发展,另一方面纠结于华夏军的离经叛道,自己这些读书人的无法融入,尤其是走过巴中后,见到两边秩序、能力的巨大差别,对比一番,是很难睁着眼睛说瞎话的。 谁知道,入了戴梦微这边,却能够看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虽然物资看来贫乏,但对治下民众管理章法有度,上下尊卑秩序井然,纵然一时间比不过西南扩张的惶惶气象,却也得考虑到戴梦微接手不过一年、治下之民原本都是乌合之众的事实。 西南是未经验证、一时奏效的“新法”,但在戴梦微这边,却算得上是历史悠久的“古法”了。这“古法”并不陈旧,却是上千年来儒家一脉思考过的理想状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士农工商各归其位,只要大家都遵循着预定好的规律过活,农民在家种地,工匠打造需用的器械,商人进行恰当的货物流通,士人管理一切,自然一切大的颠簸都不会有。 若用之于实践,读书人管理大方面的国家策略,各地乡贤有德之辈与中层官员相互配合,教化万民,而底层民众安于本分,听从上头的安排。那么即便遭遇些许颠簸,只要万民一心,自然就能度过去。 当然,古法的原理是这样,真到用起来,难免出现各种偏差。例如武朝两百余年,商业发达,以至于下层民众多起了贪婪自私之心,这股风气改变了中下层官员的施政,以至于外侮来时,举国不能齐心,而最终由于商业的发达,也终于孕育出了心魔这种只重利益、只认文书、不讲道德的怪物。 戴梦微却毫无疑问是将古法理念用到极点的人。一年的时间,将手下民众安排得井井有条,委实称得上治大国若烹小鲜的极致。更何况他的家人还都礼贤下士。 那戴真虽为一县之尊,听说被抓的人中有游历的无辜士人,便亲自将几人迎去后堂,对案情做出解释后还与几人一一沟通交流、切磋学问。戴梦微家中随便一个侄儿都有如此德行,对于先前流传到西南称戴梦微为今之圣贤的评价,几人总算是了解了更多的因由,愈发感同身受起来。 …… 经历了这一番事情,稍微理解了戴梦微的伟大后,路还得继续往前走。 此时商队的首领被砍了头,其余成员基本也被抓在牢狱之中。腐儒五人组在这边打听一番,得知戴梦微治下对平民虽有众多规定,却不禁商旅,只是对于所行道路规定较为严格,只要事先报备,旅行不离大道,便不会有太多的问题。而众人此时又认识了县令戴真,得他一纸文书,去往安康便没有了多少手尾。 只是戴真也提醒了众人一件事:如今戴、刘两方皆在集中兵力,预备渡江北上,收复汴梁,众人此时去到安康乘船,那些东进的商船可能会受到兵力调配的影响,船票紧张,因此去到安康后可能要做好停留几日的准备。 几名儒生来到这边,秉承的便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想法,此时听到有大军调拨这种热闹可凑,当下也不再等待顺路的商队,召集随行的几名书童、佣人、可爱的宁忌一番商议,当下启程北上。 平素爱往陆文柯、宁忌这边靠过来的王秀娘父女也跟随上来,这对父女江湖卖艺数年,外出行走经验丰富,这次却是看中了陆文柯学识渊博、家境也不错,正值青春的王秀娘想要落个归宿,时不时的通过与宁忌的打闹展现一番自身青春洋溢的气息。月余以来,陆文柯与对方也有了些眉来眼去的感觉,只不过他游历西南,见识大涨,回去家乡正是要大展宏图的时候,若是与青楼女子眉来眼去也就罢了,却又哪里想要轻易与个江湖卖艺的无知女人绑在一块。这段关系终究是要纠结一阵的。 至于宁忌,对于开始吹捧戴梦微的腐儒五人组稍稍有些厌烦,但才十五岁的他也不打算单身上路、节外生枝。只好一边忍受着几个傻瓜的叽叽喳喳与思春傻女人的调戏,一边将注意力转移到可能会在江宁发生的英雄大会上去。 沿着崎岖的道路去往安康的这一路上,又见到了不少被严格管束起来的村庄,村庄里目光茫然的民众……道路上的关卡、士兵也随着这一路的前行见到了不少,只是在查看过有县令戴真用印的通关文书后,便不对这支队伍进行太多的盘问。 这一日阳光明媚,队伍穿山过岭,几名书生一面走一面还在讨论戴梦微辖地上的见闻。他们已经用戴梦微这边的“特色”压倒了因西南而来的心魔,这时候论及天下形势便又能更加“客观”一些了,有人讨论“公平党”可能会坐大,有人说吴启梅也不是一无是处,有人提及东南新君的振作。 年纪最大,也最为佩服戴梦微的范恒时不时的便要感叹一番:“若是景翰年间,戴公这等人物便能出来做事,后来这武朝大好河山,不至有今日的这般灾祸。可惜啊……” “大有可为”陆文柯道:“如今戴公地盘不大,比之当年武朝天下,要好治理得多了。戴公确实有为,但来日易地而处,施政如何,还是要多看一看。” 范恒却摇头:“并非如此,当年武朝上下臃肿,七虎盘踞朝堂各成势力,也是因此,如戴公一般清高有为之士,被阻塞在下方,出来也是没有建树的。我泱泱武朝,若非是蔡京、童贯、秦嗣源等一帮奸人为祸,党争连年,如何会到得今日这般分崩离析、生灵涂炭的境地……咳咳咳咳……” 众人往日里谈天说地,时不时的也会有说起某人某事来不能自已,破口大骂的情形。但此时范恒论及过往,情绪明显不是高涨,而是逐渐低落,眼眶发红甚至流泪,喃喃自语起来,陆文柯眼见不对,连忙叫住其他人道路边稍作休息。 此时众人距离安康只有一日路程,阳光落下来,他们坐在野地间的树下,远远的也能看见山隙之中已经成熟的一片片稻田。范恒的年纪已经上了四十,鬓边有些白发,但平素却是最重妆容、形态的儒生,喜欢跟宁忌说什么拜神的礼数,君子的规矩,这之前从未在众人面前失态,此时也不知是为什么,坐在路边的树下喃喃说了一阵,抱着头哭了起来。 中年男人的哭声时而低沉时而尖锐,甚至还流了鼻涕,难听至极。 陆文柯等人上前安慰,听得范恒说些:“死了、都死了……”之类的话,有时候哭:“我可怜的囡囡啊……”待他哭得一阵,说话清晰些了,听得他低声道:“……靖平之时,我从中原下来,我家里的儿女都死在路上了……我那孩子,只比小龙小一点点啊……走散了啊……” 他这番发泄突如其来,众人俱都沉默,在一旁看风景的宁忌想了想:“那他现在应该跟陆文柯差不多大。”其余的人没法出声,老儒生的哽咽在这山路上兀自回荡。 其实这些年河山沦陷,哪家哪户没有经历过一些悲惨之事,一群书生说起天下事来慷慨激昂,各种悲惨无非是压在心底罢了,范恒说着说着突然崩溃,众人也难免心有戚戚。 而在宁忌这边,他在华夏军中长大,能够在华夏军中熬下去的人,又有几个没有崩溃过的?有些人家中妻女被强暴,有的人是家人被屠杀、被饿死,甚至更为悲惨的,说起家里的孩子来,有可能有在饥荒时被人吃了的……这些悲从中来的哭声,他从小到大,也都见得多了。 只不过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见过富庶繁华时的武朝、没见过汴梁的八方来客、也没见过秦淮河的旧梦如织,说起这些事情来,反倒并没有太多的感触,也不觉得需要给老人太多的同情。华夏军中若是出了这种事情,谁的情绪不好了,身边的同伴就轮流上擂台把他打得鼻青脸肿甚至头破血流,伤势痊愈之时,也就能忍上一段时间。 这样的情绪在西南大战结束时有过一轮发泄,但更多的还要等到将来踏平北地时才能有所平静了。但是按照父亲那边的说法,有些事情,经历过之后,恐怕是一辈子都无法平静的,旁人的劝解,也没有太多的意义。 中年书生崩溃了一阵,终于还是恢复了平静,随后继续上路。道路接近安康,穗子金黄的成熟稻田已经开始多了起来,有的地方正在收割,村民割稻子的景象周围,都有军队的看管。因为范恒之前的情绪爆发,此时众人的情绪多有些低落,没有太多的交谈,只是这样的景象看到傍晚,一向话少却多能一针见血的陈俊生道:“你们说,这些稻子割了,是归军队,还是归村民啊?” 他的话语令得众人又是一阵沉默,陈俊生道:“金狗去后,汉江两岸被扔给了戴公,这边山地多、农地少,原本就不宜久居。此次脚跟未稳,戴公便与刘公急匆匆的要打回汴梁,便是要籍着中原沃野,摆脱此地……只是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今年秋冬,这里可能有要饿死不少人了……” 众人低头考虑一阵,有人道:“戴公也是没有办法……” 陆文柯道:“或许戴公……也是有计较的,总会给当地之人,留下些许口粮……” 一向为戴梦微说话的范恒,或许是因为白日里的情绪爆发,这一次倒是没有接话。 众人在路边的驿站休息一晚,第二天中午进入汉水江畔的古城安康。 这座城池在女真西路军来时经历了兵祸,半座城池都被烧了,但随着女真人的离去,戴梦微掌权后大量民众被安置于此,人群的聚集令得这边又有了一种百废俱兴的感觉,众人入城时隐隐约约的也能看见大军驻扎的痕迹,战前的肃杀气氛已经感染了这里。 一如沿途所见的景象展现的那样:军队的行动是在等待后方水稻收割的进行。 有些东西不需要质疑太多,为了支撑起这次北上作战,粮食本就缺乏的戴梦微势力,必然还要征用大量百姓种下的稻米,唯一的问题是他能给留在地方的百姓留下多少了。当然,这样的数据不经过调查很难弄清楚,而即便去到西南,有了些胆气的儒生五人,在这样的背景下,也是不敢贸然调查这种事情的他们并不想死。 从城市的南门进入城内,在城门的小吏的指点下往城北而来,整座安康城半新半旧,有大量民众聚集的棚屋,也有经过官府狠抓后修得不错的街道,但无论是哪里,都弥漫着一股鱼腥味,不少街道上都有弥漫鱼腥的污水横流,这或许是戴梦微鼓励捕鱼维生的后续影响。 虽然战争的阴影弥漫,但安康城内的商事未被禁止,汉水边上也时刻有这样那样的船只顺水东进这中间不少船只都是从汉中出发的商船。由于华夏军先前与戴梦微、刘光世的协定,从华夏军往外的商道不允许被阻隔,而为了保证这件事的落实,华夏军方面甚至派了大队小队的华夏军代表屯驻在沿途商道当中,于是一方面戴梦微与刘光世准备要打仗,另一方面从汉中发往外地、以及从外地发往汉中的商船仍旧每一天每一天的横行在汉江上,连戴梦微都不敢阻断它。双方就这样“一切如常”的进行着自己的动作。 当然,戴梦微这边气氛肃杀,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发什么疯,因此原本有可能在安康靠岸的部分商船此时都取消了停靠的计划,东走的商船、客船大减。一如那戴真县令所说,众人需要在安康排上几天的队才有可能搭船出发,当下众人在城市东北端一处名叫同文轩的客栈住下。 这处客栈闹哄哄的多是南来北往的滞留旅客,过来长见识、讨前程的书生也多,众人才住下一晚,在客栈大堂众人闹哄哄的交流中,便打听到了不少感兴趣的事情。 据说虽然戴、刘这边的兵马尚未完全过江,但长江那一侧的“战斗”已经展开了。戴、刘双方派出的说客们已经去到南阳等地大肆游说,说服占领了洛阳、汴梁等地的邹旭、尹纵联盟成员向这边投降。甚至于不少觉得自己在中原有关系的、自诩熟悉纵横之道的书生文士,这次都跑到戴、刘这边来自告奋勇的谋划计策,要为他们收复汴梁出一份力,这次聚集在城中的书生,不少都是要求功名的。 天下混乱,众人口中最重要的事情,当然便是各种求功名的想法。文士、书生、世家、乡绅这边,戴梦微、刘光世已经举起了一杆旗,而与此同时,在天下草莽眼中突然竖起的一杆旗,自然是将要在江宁举办的那场英雄大会。 公平党这一次学着华夏军的路数,依样画葫芦要在江宁搞聚义,对外也是颇下血本,向着天下有数的豪杰都发了英雄帖,请动了许多成名已久的魔头出山。而在众人的议论中,据说连当年的天下第一林宗吾,这一次都有可能出现在江宁,坐镇大会,试遍天下英雄。 黑夜降临,名叫同文轩的客栈又老又旧,客栈厅堂之中烛火摇晃,聚集在此地的文人商旅倒是没人放过这样的交流机会,大声抛洒着自己的见识。在这一片乱哄哄的场景中,宁忌终于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左右一拱进了别人的议论圈子,带着笑脸打听:“大叔大叔,那个林宗吾真的会去江宁吗?他真的很厉害吗?你见过他吗?” 在桌边喷口水的书生大叔见他眉清目秀、笑脸迎人,当下也是一拍桌子:“那毕竟是个江湖大侠,我也只是远远的见过一次,多的还是听旁人说的……我有一个朋友啊,外号河朔天刀,与他有过往来,据说那‘穿林百腿’林宗吾,腿上功夫最是了得……” 想不到离开华夏军这么远了还能听到这样的西南笑话,宁忌的脸顿时扁了…… “不过啊,不管怎么说,这一次的江宁,听说这位天下第一,是可能大概也许一定会到的了……” “但是林宗吾是个大胖子……” “嗨,那林宗吾外号穿林北腿,怎么可能是个胖子!你这小年轻啊,见识还是太少了!” “没错没错,只有起错的人名,哪有叫错的外号……” 一帮书生说着从西南传出来的各种知识,将龙傲天鄙视了一番,龙傲天叹了口气,在这旅行的开端,他倒是更加的迷惘了。 而也就是在抵达这里的第二天晚上,他见到了一场刺杀……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三一章 纵横 月亮已圆了好些时日,照亮六月中旬的平凡夜色。灯火稀疏的安康城边,汉水静静地流淌,岸边田里的稻子收了一半,驻扎在旁边的军营中,火光与人影都显得渺小。 纵然战争的阴影在即,但远远看去,这平凡的天下与苍生,也不过是又过了寻常的一日。 白日里人声喧嚣的安康城此时在半宵禁的状态下安静了不少,但六月暑热未散,城市大部分地方充斥的,仍旧是或多或少的鱼腥味。 戌时,城池西面一处老宅当中灯火已经亮起来,仆人开了会客厅的窗户,让入夜后的风稍稍流动。过得一阵,老人进入厅堂,与客人会面,点了一小节熏香。 “……贵客到访,下人不知轻重,失了礼数了……” “……我来到安康已有十数日,特意隐藏身份,倒与旁人无干……” “……东北边大战在即,你我双方是敌非友,将军来此,不怕被抓么……”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戴公乃儒家泰斗,我想,多半是讲规矩的……” “……将军对儒家有些误解,自董仲舒罢黜百家后,所谓儒学,皆是外圆内方、儒皮法骨,似我这等老东西,想要不讲道理,都是有办法的。譬如两军交战虽不斩来使,却没说不斩探子啊……” “……戴公坦诚,令人钦佩……” “……将军孤身犯险,必有大事,你我既处暗室,谈事情即可,不必太多弯弯道道。” 晃动的灯火照亮房间里的景象,交谈双方语气都显得平静而坦然。其中一方年纪大的,便是如今被称为今之圣贤的戴梦微,而在另外一边,与他谈事情的中年人容貌精干,一身江湖人的短打,却是过去隶属于华夏军,如今跟随邹旭在洛阳领兵的一员心腹大将,名叫丁嵩南的。理论上来说,前线的游说已经开始,他应该北面前线坐镇,却不料此时竟出现在了安康这样的“敌后”城市。 过去曾为华夏军的军官,此时孤身犯险,面对着戴梦微,这丁嵩南的脸上倒也没有太多波澜,他拿着茶杯,道:“丁某此来安康,图谋的事情倒也简单,是代表邹帅,来与戴公谈谈合作。或者至少……探一探戴公的想法。” 这话说得直接,戴梦微的眼睛眯了眯:“听说……邹帅去了晋地,与那位女相,谈合作去了?” “两手准备嘛。宁先生过去时常告诉我们,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戴公与刘公等人兴冲冲的要打上来,我们不能没有对策,邹帅是去晋地买武器了,临走时托我来戴公这边,说您或许可以谈谈,可以结盟。我在这里看了十余日,戴公能将一堆烂摊子收拾到今天的地步,确实不愧今之圣贤。” “圣贤之说只是无稽之谈。”戴梦微摆了摆手,“只是既然能够两手准备,我又怎知你们不是做了三手四手准备呢,一边跟晋地那位做交易,一边来见老夫,再派人去见刘帅甚至其他人,大战未起,我方三心二意,只能不战自败,也是一番好谋算啊。” 对于戴梦微的说法,丁嵩南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邹帅与我等虽然叛出了华夏军,可从过去到今天,始终知道做事的人是个什么样子。刘公不足与谋,从头到尾,不过是个和稀泥的,但戴公心有大志,尤其对我方而言,戴公这边,可以补足邹帅这里的一块短板,是所谓的强强联合、优势互补。” 戴梦微喝了口茶:“哪一块?” “戴公所持的学问,能让我方军队知道为何而战。” “……这是邹旭所想?” 丁嵩南点了点头。 “世人……或者说似刘公等人,皆盯着自己面前的一亩三分地,至多不过抬抬头,看看前方的三五步。刘公欲取汴梁,说得天花乱坠,只是为自己将来投降也好、归顺也罢,求个退路。但戴公不同,自揭竿摇旗开始,戴公就心知肚明未来的大敌是谁,此事于我、于邹帅也是一样,自叛出开始,我等便时时辗转反侧、昼夜难眠……” “……那为何还要叛?” “其一固然是一时脑热,行差踏错;其二……宁先生的标准和要求,太过严格,华夏军内纪律森严,上上下下,动不动的便会开会、整风,为了求一番胜利,所有跟不上的人都会被批评,甚至被排除出去,往日里这是华夏军胜利的依仗,但是当行差踏错的成了自己,我等便没有选择了……当然,华夏军如此,跟不上的,又岂止我等……” “……西汉《大戴礼记》有言,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诚不欺我。” “我等从华夏军中出来,知道真正的华夏军是个什么样子。戴公,如今看来天下纷乱,刘公那边,甚至能纠集出十几路诸侯,实际上将来能稳住自己阵脚的,不过是寥寥数方。如今看来,公平党席卷江南,吞并跳梁小丑般的铁彦、吴启梅,已经是没有悬念的事情,未来就看何文与福州的东南小朝廷能打成什么样子;其余晋地的女相是一方诸侯,她出不出来难说,旁人想要打进去,恐怕没有这个能力,而且天下各方,得宁先生另眼相看的,也就是这么一个自强不息的女人……” “自强不息……”戴梦微重复了一句。 “这是宁先生当初在西南对她的考语,邹帅亲耳听过。”丁嵩南道,“晋地与梁山方面关系特殊,但无论如何,过了黄河,地方当是由他们瓜分,而黄河以南,无非是戴公、刘公与我等三方打破头,最后决出一个赢家来……” 他顿了顿:“坦白说,此次三方交战,戴公、刘公这边看似兵雄势大,可要说赢面,或许还是我们这边居多。这一切的原因,皆因刘光世是个只能打顺风仗的软蛋将军,让他集合各方势力可以,可他打不了一场硬仗。这边的各方当中,戴公或许清醒,可你能干什么呢?只是收了这一季的稻子送上战场,后方可能就足够让你焦头烂额了吧,更何况戴公手下有几个能打的兵?当初归顺女真,裁汰下来的一些混混,成色如何,戴公想必也是清楚的。” 戴梦微笑了笑:“战场争锋,不在于口舌,总得打一打才能知道的。而且,我们不能打硬仗,你们已经叛出华夏军,莫非就能打了?” “华夏军能打,主要在于军纪,这方面邹帅还是一直没有放手的。不过这些事情说得天花乱坠,于将来都是小事了。”丁嵩南摆了摆手,“戴公,这些事情,不论说成怎样,打成怎样,将来有一天,西南大军迟早要从那边杀出来,有那一日,如今的所谓各方诸侯,谁都不可能挡得住它。宁先生到底有多可怕,我与邹帅最清楚不过,到了那一天,戴公莫非是想跟刘光世这样的废物站在一起,共抗强敌?又或者……不管是多么理想吧,譬如你们打败了我与邹帅,又让你赶跑刘光世,肃清各路政敌,然后……靠着你手下的这些老爷兵,对抗西南?” 丁嵩南手指敲了敲旁边的茶几:“戴公,恕我直言,您善治人,但未必知兵,而邹帅正是知兵之人,却因为各种原因,很难名正言顺的治人。戴公有道、邹帅有术,黄河以南这一块,若要选个合作之人,对邹帅来说,也唯有戴公您这边最为理想。” 会客厅里安静了片刻,只有戴梦微用杯盖拨弄杯沿的声音轻轻的响,过得片刻,老人道:“你们终究还是……用不了华夏军的道……” “宁先生在小苍河时期,便曾定了两个大的发展方向,一是精神,二是物质。”丁嵩南道,“所谓的精神道路,是通过读书、教化、启蒙,使所有人产生所谓的主观能动性,于军队之中,开会谈心、忆苦思甜、讲述华夏的优越性,想让所有人……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变得无私……” “至于物质之道,便是所谓的格物理论,研究器械发展军备……按照宁先生的说法,这两个方向任意走通一条,将来都能天下无敌。精神的道路若是真能走通,几万华夏军从赤手空拳开始都能杀光女真人……但这一条道路过于理想,所以华夏军一直是两条线一起走,军队之中更多的是用纪律约束军人,而物质方面,从帝江出现,女真西路溃不成军,就能看到作用……” “如今华夏军的强大天下皆知,而唯一的破绽只在于他的要求过高,宁先生的规矩过于强硬,但是未经长久实践,谁都不知道它将来能不能走通。我与邹帅叛出华夏军后,治军的规矩仍旧可以沿用,可是告诉底下士兵为何而战呢?”丁嵩南看着戴梦微,“戴公,而今天下,唯二能补上这一短板的,一是东南的小朝廷,二便是戴公您这位今之圣贤了。” 戴梦微端着茶杯,下意识的轻轻晃动:“东边所谓的公平党,倒也有它的一番说法。” “公平党的理论实际上便出自宁先生之手,邹帅在西南时,与众人曾有多番推演,宁先生曾言,越是纯粹的理想,其实现的条件越是复杂严苛。我等确信,公平党将来必招自败,只是在这之前,做对的事情越多,公平党能坚持的时日越久,声势也会越发浩大。” 戴梦微想了想:“如此一来,便是公平党的理念过于纯粹,宁先生觉得太多艰难,因此不做推行。西南的理念等而下之,于是用物质之道作为贴补。而我儒家之道,显然是更加等而下之的了……” “君臣父子各有其序,儒道乃是经历千年考验的大道,岂能用等而下之来形容。只是世间众人智慧有别、资质有差,此时此刻,又岂能强行平等。戴公,恕我直言,黑旗之外,对宁先生忌惮最深的,只有戴公您这边,而黑旗之外,对黑旗了解最深的,只有邹帅。您宁愿与女真人虚与委蛇,也要与西南对抗,而邹帅更加明白将来与西南对抗的后果。当今天下,只有您掌政治、民生,邹帅掌军队、格物,两方联手,才有可能在将来做出一番事情。邹帅没得选择,戴公,您也没有。” “……其实说到底,邹旭与你,是想要摆脱尹纵等人的干涉。” “尹纵等人短视而无谋,恰与刘光世之类相类,戴公莫非就不想摆脱刘光世之辈的约束?时不我待,你我等人围绕汴梁打着这些小心思的同时,西南那边每一天都在发展呢,我们这些人的打算落在宁先生眼里,恐怕都不过是跳梁小丑的厮闹罢了。但唯独戴公与邹帅联手这件事,或许能够给宁先生吃上一惊。” 两人说话之际,院落的远处,隐隐的传来一阵骚动。戴梦微深吸了一口气,从座位上站起来,沉吟片刻:“听说丁将军之前在华夏军中,并非是正式的领兵将领。” 丁嵩南也站起来:“我归属于政治部,主要管军纪,其实只要军纪到了,领军的难度也不算大。” “……华夏军中,与丁将军一般的人才,能有多少?” “……比比皆是。”丁嵩南回答道。 戴梦微走到窗前,点了点头,过得许久,他才开口:“……此事需从长计议。” 远处的骚动变得明晰了一些,有人在夜色中呐喊。丁嵩南站到窗前,皱眉感受着这动静:“这是……” “有一队江湖人,最近一年,结队要来杀老夫,领头的是个叫做老八的凶人。听说他当初去到华夏军,劝说宁先生动手杀我,宁先生不肯,他当面啐了宁毅一口,自己跑来行事。” 戴梦微低头晃动茶杯:“说起来也真是有意思,当初江湖人一批一批的去杀宁毅,被他设计杀了一批又一批。今日跑来杀我,又是如此,只要稍稍设计,他们便迫不及待的往里跳,而即便我与宁毅相互看不顺眼,却连宁毅也都瞧不上他们的行动……可见欲行世间大事,总有一些短视之人,是无论想法立场如何,都该让他们走开的……” 他将茶杯放下,望向丁嵩南。 “……那就……说说计划吧。” 低沉的星夜下,小小的骚动,爆发在安康城西的街道上,一群匪徒厮杀奔逃,时不时的有人被砍杀在地。 负责拦截的军队并不多,真正对这些匪徒进行围捕的,是乱世之中已然成名的一些绿林大豪。他们在得到戴梦微这位今之圣贤的礼遇后大都感激涕零、俯首跪拜,而今也共弃前嫌组成了戴梦微身边力量最强的一支卫队,以老八为首的这场针对戴梦微的刺杀,也是这样在发动之初,便落在了已然设好的口袋里。 一如戴梦微所说,类似的戏码,早在十余年前的汴梁,就在宁毅的身边发生过多次了。但同样的应对,直到如今,也仍旧够用。 “老八!”粗犷的呼喊声在街头回荡,“我敬你是条汉子!自尽吧,不要害了你身边的弟兄” 逃跑的众人被赶入附近的仓库中,追兵围捕而来,说话的人一面前行,一面挥手让同伴围上缺口。 仓库后方的街口,一名大汉骑着战马,手持大刀,带着几名脚程快的同伴迅速合围过来,他横刀立马,望定了仓库后门的方向,有黑影已经悄然攀援进去,试图进行厮杀。在他的身后,陡然有人呼喊:“什么人” 马上的汉子回头看去,只见后方原本空旷的街道上,一道披着斗篷的身影忽然出现,正向着他们走来,两名同伴一持枪、一持刀朝那人走过去。刹那间,那斗篷振了一下,暴戾的刀光扬起,只听叮叮当当的几声,两名同伴摔倒在地,被那身影甩开在后方。 持刀的汉子策马欲冲,咻砰的一声响,他看见自己的胸口已中了一支弩矢,斗篷飞舞,那身影转眼迫近,手中长刀劈出一片血影。 叮叮当当的声音里,名叫游鸿卓的年轻刀客与其他几名围捕者杀在一起,示警的烟花飞上天空。更久的一点的时间过后,有爆炸声忽然响起在街头。去年抵达华夏军的地盘,在张村由于受到路红提的赏识而有幸经历一段时间的真正特种兵训练后,他已经学会了使用弩弓、炸药、甚至于石灰粉等各种武器伤人的技巧。 他已经在戴梦微的领地上辗转数月,将部分内幕调查清楚,作为去年训练的回报发去西南后本已准备离开,此时见到这场刺杀与围捕,这才正式出手,试图将老八、金成虎等一众刺客救出去。 原本可能快速结束的战斗,因为他的出手变得漫长起来,众人在城内左冲右突,骚乱在夜色里不断扩大。 城市的东北侧,宁忌与一众书生爬上屋顶,好奇的看着这片夜色中的骚乱…… 戴梦微在院子里与丁嵩南商议着重要的事情,对于骚乱的蔓延,有些不悦,但相对于他们商议的核心,这样的事情,只能算是小小的插曲了。不久之后,他将手下的这批高手派去江宁,传扬威名。 大大小小的事情不断进行,即便在许多年后的历史书中,也不会有人将这些碎片整理到一起。各种事象的曲线,擦肩而过……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三二章 捭阖(上) 天蒙蒙亮。 露水打湿了清晨的街道。 安康东北边的同文轩客栈,书生晨起后的朗读声已经响了起来。名叫王秀娘的卖艺少女在庭院里活动身体,等待着陆文柯的出现,与他打一声招呼。宁忌洗漱完毕,蹦蹦跳跳的穿过院子,朝客栈外头小跑过去。 “哎,龙小哥。” “王秀秀。” 宁忌挥挥手,算是道过了早安,身形已经穿过院子下的檐廊,去了前方大厅。 一路小跑出客栈,活动着头颈与四肢,身体在悠长的呼吸中开始发热,他沿着清晨的街道朝城市西边奔跑过去。 由于目前的身份是大夫,因此并不适合在别人面前打拳练刀锻炼身体,好在经历过战场历练之后,他在武学上的进境和感悟已经远超同龄人,不需要再做多少机械式的套路练习,复杂的招式也早都可以随意拆解。每日里保持身体的活跃与敏锐,也就足够维持住自身的战力,因此早晨的跑步,便算得上是比较有用的活动了。 据说父亲当初在江宁,每天早上就会沿着秦淮河来回奔跑。当年那位秦爷爷的居所,也就在父亲奔跑的道路上,双方也是因此相识,后来上京,做了一番大事业。再后来秦爷爷被杀,父亲才出手干了那个武朝皇帝。 如此想一想,跑步倒也是一件让人热血的事情了。 宁忌的奔跑看来轻松而随意,但实际的速度却是无比的迅捷。转眼间与清晨出来不多的摊贩和行人擦肩而过,穿过一处处才点起炉火的店铺门口,穿过晨间的市集……纵然有些地方个行人聚集、杂物堆积,也没有任何人或者物体与这看似随意奔行的少年相撞。 一个夜晚过去,清晨时分安康街头的鱼腥味也少了许多,倒是奔跑到城市西面的时候,一些街道已经能够看到聚集的、打着呵欠的士兵了,昨夜混乱的痕迹,在这边尚未完全散去。 街道上亦有行人,偶尔聚集起来,询问着昨夜事情的进展,也有的天生害怕军队,低着头匆匆而过。但路面上的军队并未与居民发生多大的交集。宁忌奔跑期间,偶尔能看到昨夜厮杀的痕迹,按照昨晚的观察,匪人在厮杀之中放火烧了几栋楼,也有火药爆炸的迹象,此时远远观察,房间被烧的废墟仍旧存在,只是火药爆炸的状况,已经无法探得清楚了。 事实上,昨天晚上,宁忌便从同文轩偷偷出来凑过热闹。只不过他当时主要追踪的是那一拨刺客,东西两边城区相隔太远,等他穿着夜行衣鬼鬼祟祟的跑到这边,幸存的刺客已经摆脱了第一拨围捕。 当时一帮趾高气昂的江湖人摆开了落网四处寻找可疑的痕迹,这令得宁忌最终也没能捡到什么漏网的便宜。在观察了一番最初的打斗场所,确定这拨刺客的笨拙与毫无章法后,他还是本着安全第一的原则离开了。 华夏军的谍报原则并不鼓励刺杀并不是完全没有,但对重要目标的刺杀一定要有靠谱的计划,并且尽量出动受过特种作战训练的人员。即便在江湖上有愣头青要本着大义做这类事情,只要有华夏军的成员在,也一定是会进行规劝的。 按照父亲的说法,无计划的热血永远比不过有计划的暴虐。对于青春正盛的宁忌来说,虽然内心深处多半不喜欢这种话,但类似的例子华夏军内外早已演示过无数遍了。 于是到得天亮以后,宁忌才又奔跑过来,光明正大的从人们的交谈中偷听一些情报。 “……昨晚匪人入城行刺……” “……一帮没有良心、没有大义的土匪……” “……私下里与西南勾结,朝着那边卖人,被咱们剿了,结果铤而走险,竟然入城行刺戴公……” 街头有情绪萎靡的士兵,也有看来依旧趾高气扬的江湖大豪,时不时的也会开口说出一些信息来。宁忌混在人群里,听得戴公二字,才忍不住瞪着一双纯良的眼睛冒了出来。 “戴……”他满脸好奇,“戴、戴……戴爷爷……他老人家……竟然就在城里……” 江湖大豪眯了眯眼睛,若是旁人询问此事,他是要心生警惕的,但看看是个样貌可爱的少年人,言语之中对戴公满是崇敬的样子,便只是挥手补救。 “咳咳……这些事情尔等不要多问了,匪人残暴,但多数已被我等击杀,具体的情况……应该会公布出来的,不要着急不要着急……散了吧啊……” 宁忌顺着人群散开,在附近缓缓跑动,眼睛的余光观察了片刻,方才离开这条街道。 西南大战结束之后,外头的不少势力其实都在学习华夏军的练兵之法,也纷纷重视起绿林豪杰们集中起来之后使用的效果。但往往是一两个领头人带着一帮三流高手,尝试推行纪律,打造精锐斥候部队。这种事宁忌在军中自然早有听说,昨晚随意看看,也知道这些绿林人便是戴梦微这边的“特种部队”。 先前这人身材壮硕,出拳有力,但下盘不稳,放在军队中打配合就是一条死鱼,地躺刀杀他用不了三刀……他心中想着,在得知戴梦微就在安康城之后,忽然有点蠢蠢欲动。 此后又缓缓的奔跑过几条街,观察了数人,街头上出现的倒也不是没有看不透的高手,这让他的心情稍稍收敛。 在一处房舍被烧毁的地方,受灾的居民跪在街头嘶哑的大哭,控诉着昨夜匪徒的放火行径。 奔跑到安康城内最大的菜市口时,太阳已经出来了,宁忌看见人群聚集过去,随后有车辆被推过来,车上是被斩杀的那些土匪的尸体。宁忌钻在人群中看了一阵,中途有扒手想要偷他身上的东西,被他顺手带了一下,摔在菜市口的泥水里。 一路奔跑回同文轩,正在吃早餐的书生与客商已经坐满大厅,陆文柯等人为他占了位子,他奔跑过去一面收气已经开始抓包子。王秀娘过来坐在他旁边:“小龙大夫每天早上都跑出去,是锻炼身体啊?你们当大夫的不是有那个什么五行拳……五行戏吗,不在院子里打?” “是五禽戏。”旁边陆文柯笑着说道,“小龙学过吗?” “嗯。”宁忌点头,一只手拿着包子,另一只手做了些简单的动作,“有猫拳、马拳、熊猫拳、猴拳和鸡拳……” “啊?是的吗?”陆文柯微感迷惑,询问旁边的人,范恒等人随意点头,补充一句:“嗯,华佗传下来的。” 桌上气氛和乐融融,其余众人都在谈论昨晚发生的骚乱,除了王秀娘在掰着手指记这“五禽拳”的知识,大家都谈论政治谈论得不亦乐乎。 这同文轩算是城内的高级客栈了,住在这边的多是滞留的书生与商旅,大部分人并不是当天离开,因此早餐交流加议论吃得也久。又过了一阵,有早晨出门的书生带着更为详细的内部情报回来了。 这次参与行刺的主体已经清楚,领头者乃是过去数年间汉水一带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外号老八,绿林人称其为“八爷”。女真人南下之前,他便是这一片绿林出名的“销账人”,只要给钱,这人杀人放火无所不为。 女真人离去之后,戴公辖下的这片地方本就生存艰难,这见钱眼开的老八联合西南的不法之徒,暗中开辟线路大肆贩卖人口牟利。并且在西南“强力人士”的授意下,一直想要杀死戴公,赴西南领赏。 昨夜戴公因急事入城,带的侍卫不多,这老八便窥准了机会,入城行刺。谁知这一行动被戴公麾下的义士发现,奋勇阻拦,数名义士在厮杀中牺牲。这老八眼见事情败露,当即抛下同伴逃亡,途中还在城内随意放火,烧伤百姓无数,实在称得上是丧心病狂、毫无人性。 行刺失败之后,匪首老八、金成虎等数人,眼下仍旧在逃。城内如今已经发出大量附带画影图形的公文,悬赏缉拿凶徒…… 对这事情一番讲述,客栈当中便是议论纷纷。有人大声谴责匪徒的残暴,有人开始议论绿林的生态,有人开始关心戴梦微入城的事情,想着如何去见上一面,向他兜售胸中所学,对于前方的战事,也有人因此开始讨论起来,毕竟如果能够商量出什么一针见血的大计划,有利于前方局势的,也就能够得到戴公的赏识…… 这个时候,已经与戴梦微谈妥了初步计划的丁嵩南依旧是一身干练的短打。他离开了戴梦微的宅邸,与几名心腹同行,去往城北搭船,雷厉风行地离开安康。 途中,他与一名同伴说起了这次交谈的结果,说到一半,微微的沉默下来,随后道:“戴梦微……确实不简单。” “何出此言?” “……回去之后,选一批人,我要你带着,准备去江宁。” “……那场英雄大会?”同伴微感疑惑,“凑公平党的热闹?” “戴梦微说得对……”丁嵩南道,“将来有一些大事,要出现在江宁……” “那咱们……也不必去给何文捧场啊……” 汉水悠悠,同伴的疑惑响起在船舱里,随后丁嵩南给他解释了这事情的缘由…… “……接下来,有一些决定这天下未来的事情,要发生在江宁……” 下午未时,安康的宅院当中,戴梦微拄着拐杖缓缓往前走。在他的身边是作为他过去最得用弟子之一的吕仲明,这是一位年纪已近四十的中年书生,之前一度在负责这次的筹粮细务。 “……我属意你,带队往江宁跑一趟。卫何、陈變、丘长英几位英雄都归你节制……我想了想,也只有你带得住了……”戴梦微说道。 “……江宁……英雄大会?”吕仲明蹙眉想了想,“此事不是那何文拾人牙慧搞出来的……” 他有些犹豫不解,戴梦微摇了摇头。 “此事传来不过数日,是乍看起来荒唐,但若是深入想想,你是不难想到的……” 江宁英雄大会的消息最近这段时间传到这里,有人热血,也有人私下里为之发笑。因为归根结底,去年已有西南天下第一比武大会珠玉在前,今年何文搞一个,就明显有些小人心思了。 而且,所谓的江湖豪杰,尽管在说书人口中说来豪迈,但只要是做事的上位者,都已经清楚,决定这天下未来的不会是这些匹夫之辈。西南举办天下第一比武大会,是借着打败女真西路军后的威势,招人扩军,而且宁毅还特意搞了华夏人民政府的成立仪式,在真正要做的那些事情前头,所谓比武大会不过是附带的噱头之一。而何文今年也搞一个,无非是弄些追名逐利之辈凑个热闹而已,或许能有些人气,招几个草莽入伙,但莫非还能趁机搞个“公平人民政权”不成? 吕仲明低头想着,走在前方的戴梦微拐杖缓慢而有节奏地敲打在地上。 “……女真人四度南下,建朔帝逃亡海上,武朝就此分崩离析。当今天下,看起来诸侯并起,有点能力的都撑起了一杆旗,但实际上,此时不过是突遭大乱后的慌乱时期,大家看不懂这天下的形式,也抓不准自己的位置,有人举旗而又犹豫,有人表面上忠直,私下里又在不断试探。毕竟武朝已安定两百年,接下来是要遭逢乱世,还是几年之后莫名其妙又合而为一了,没有人能打保票。” 戴梦微笑道:“如此一来,许多人看似有力,实际上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冒牌诸侯……世事如大浪淘沙,接下来一两年,这些冒牌货、站不稳的,终究是要被洗刷下去的。黄河以南,我、刘公、邹旭这一块,算是淘炼真金的一块地方。而公平党、吴启梅、乃至福州小朝廷,迟早也要决出一个输赢,这些事,乍看起来已能看清了。” 吕仲明点了点头。 “但你们有没有想过,将来这片天下,也可能出现的一个局面会是……各路诸侯讨黑旗呢?” 戴梦微顿了顿:“世人都将我、刘公、邹旭这边视为一块,将公平党、吴启梅等人视作另一块。而且公平党发展看来混乱,他席卷扩大,比黑旗更为激进,谁的面子都不卖。因此乍然一听这英雄大会如此荒唐,我辈读书人不过一笑置之,但实际上,纵然是如此荒唐的大会,公平党,仍旧打开了它的门户……”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三三章 捭阖(下) 安康城的古朴院落里,下午的阳光洒落,微风吹过,带着淡淡的腥味。戴梦微缓缓讲述着天下的形势,在他身旁的吕仲明眼里,已渐渐的有了领悟的光芒。 “公平党……何文……说是从西南出来,可实际上何文与西南是不是一条心,很难说。而且,即便何文此人对西南有些好看,对宁先生有些尊重,此时的公平党,能够说话算话的连何文一起,一共有五人,其麾下驱民为兵,良莠不齐,这就是其中的破绽与问题……” “汝观中原邹旭,当初在徐州时收编兵力不过数万,待到刘承宗率主力去了梁山,便起了私心自立。公平党数百万人,又如何能与西南黑旗同心?只是黑旗击败女真之后,名气盛极一时,公平党借名成事,明面上认了这个糊涂,不说破而已……” “当今天下,西南兵强马壮,执一时牛耳,毋庸置疑。可能够摇旗自立者,谁没有一丝半点的野心?晋地与西南看来亲热,可实际上那位楼女相莫非还真能成了心魔的枕边人?不过好事者的玩笑而已……东南福州,陛下登基后锐意振兴,往外头说起与那宁立恒也有几分香火情,可若将来有一日他真能振兴武朝,他与黑旗之间,莫非还真有人会主动退让不成?” “黑旗第一,天下人如今求立足,立足之后求第二,到真成了第二,就都要面对与黑旗厮杀的问题。公平党内只要稍有二心,就绕不过去这个坎。” “弟子明白了。”一旁的吕仲明心悦诚服。 戴梦微继续前行:“他打开门,要开英雄会,我们就该去捧场。公平党再恶,这等时候也不会乱打笑脸人吧。只要将来有合作的可能,此时就该碰一碰头,谈一谈。而且,英雄会这件事,一时之间令人嗤笑,可只要静下心来,天下各方都会知道,这是一个机会。在公平党的地盘,你会碰上的,不会只有公平党,老夫以为,只要是目光长远、心忧西南之人,都不会错过这场大会。” 吕仲明点头:“明面上的比武事小,私底下去了哪些人,才是将来的变数所在。” “这件事需随机应变,分寸拿捏不易,因此也只有你带队过去,为师才能放心。”戴梦微你笑道,“过去以后仔细看看吧,说不定与西南关系最好的晋地女相,都偷偷地派了人手前去,那就有趣喽。” “弟子必会尽力,探一探公平党五方之下的虚实。如同老师所言,数百万人,必然各怀鬼胎,可供拉拢者绝不会少。”吕仲明道,“只是此番大战在即,后方粮草之事最为敏感,弟子若然此时离开,恐怕诸位师兄弟中……擅长数算者不多……” 戴梦微这边已然忍饥挨饿一年时间,好不容易种出点东西,发兵中原,算是孤注一掷之举。但与此同时,后方的每一分粮草都是抠出来的,想要保障前线用兵顺利,这些粮草一方面要大力杜绝贪墨,制约军中各方,另一方面随时都要准备压制后方哗变,再加上收粮、运粮整个体系本身就是极考验办事能力的大工程,坐镇者只要稍有私心,最终就可能危及戴梦微的整个势力。 “收粮的事,为师会亲自坐镇一段时间。你的担忧,我心中清楚,不妨事的。”戴梦微道,“另外,前方之事,我也有了新的安排,一年之内,我等入主汴梁,已有七八分把握。你此行东去,与人谈论重要事情,皆可以此事做为前提。” “前线情况,有大的变化?” “此事不宜多说,你去江宁,为师暂不告诉你太多细节,你只静静看着就是……倒有另外一件事情,与你此行有关的,需得先说与你知晓……” 师徒两人缓缓说着,穿过了长长的檐廊。这个时候,一些参与了昨晚厮杀、上午稍作休息的绿林英雄们已经抵达了这处院落的正厅,在厅堂内聚集起来。这些人中原本多有桀骜不驯的绿林大豪,但是在戴梦微的礼遇下被集合起来,在过去数月的时间里,被戴梦微的大义教化磨合,去掉了一些原本的私念,此时已经有了一番合作的样子,即便是最上头的几名绿林大豪,相互见面后也都能够和乐融融地打些招呼,集合之后众人结成队形,也都不再像以前的乌合之众了。 下午的阳光照进院落里,不久,戴梦微与吕仲明师徒也走了进来。 被誉为今之圣贤的老人首先是拿起拐杖,和蔼地向众人拱手道谢,称赞了一番他们昨晚的辛苦,悼念了死去的英雄。随后让领头的卫何、陈變、丘长英等几人落座。 “……最近的事情,让老夫想起去年结实的一位英雄,诸位当中不少人或许听说过,也或许与他认识。此人名叫徐元宗,乃是汉口一地的枪法大家,他持枪前行,丈余内可刺飞蝇,百发百中,陈先生与他交过手,应当记忆深刻。” 一旁的陈變拱了拱手:“徐兄……死于魔头之手,可惜了,但也壮哉……” “此事其实是老夫的错。”戴梦微望着厅堂内众人,眼中流露着悲悯,“当时老夫刚刚接手此地乱局,许多事情处理尚无章法,听闻汉口有此英雄,便修书着人请他过来。当时……老夫对江湖上的英雄,了解不深,知他武艺高强,又恰逢西南要开大会,便请他如周老英雄一般,去西南行刺……徐英雄欣然前往,然而每每忆及此事,这都是老夫的一桩大错。” “徐英雄求仁得仁,怎会是戴公的错。” 厅堂内众人说起来:“没错,徐英雄乃是为大义牺牲,就如当年周英雄一样……” “便是有错,也在西南……” “魔头不得好死……” 这话语之中,戴梦微摆了摆手:“徐英雄求仁得仁,是英雄所为,然而老夫错的,是当年的太多狭隘。诸位,你们过去居于一地,习武行强,或是好汉,或是匹夫,这是没错的。可这一年以来,诸位为家国出力,那便不再是好汉、匹夫之流。当称国士。” 他说道:“诸位在此摒弃前嫌、摒弃过往的门户之见,彼此沟通、交流,遂有今日的气象。老夫读书一生,却也是到得如今,才知国士何用。当年徐元宗应我之请,慷慨赴义,他是国士,可若是老夫不至于太过无知,留他在此地,与诸位沟通切磋,甚至带出可用的小辈来,则他发挥出的作用,要远比去西南赴义来得大。正如昨日的跳梁小丑、乌合之众,纵有一时蛮勇,终究无法成事。徐元宗是英雄,老夫却是无知愚蠢,每每念及,惭愧无地。” 他说到这里,举起茶杯,将杯中茶水倒在地上。众人相互望望,心中俱都感动,一时间低头沉默,想不到什么该说的话。 放下茶杯,沉默片刻后,戴梦微道:“诸位皆为国士,便该用到最关键的地方,诸如在老老夫身边,就保护我这老朽一个人,实在不该……” 陈變想要开口说点什么,戴梦微提前摆了摆手:“但今日有一件事,闹得沸沸扬扬,颇为隆重,老夫想,便到了诸位堂堂正正、立名扬威的时候了……这件事情,想必诸位都听过,便是将要在江宁举办的英雄大会。” 他说到这里,众人相互望望,也都有些犹豫,过得片刻卫何等人开口,说的也都是江宁英雄大会拾人牙慧、有些可笑的说法,而且江北大战在即,他们都愿意上战场杀敌,为这边报效一份功劳。 戴梦微笑起来,先是赞叹一番众人的意志,随后道:“……但是去到江宁,一方面是诸位能够堂堂正正的代表我方,打出一番名气;另一方面,诸位代表老夫的善意,希望能够给天下英雄,带过去一番提议。” 老人道:“自古以来,绿林草莽地位不高,可是每至国家危亡,必定是匹夫之辈凭一腔热血振作而起,保家卫国。自武朝靖平以来,天下对习武之人的重视有所提升,可事实上,不论是西南的天下第一比武大会,还是即将在江宁兴起的所为英雄大会,都不过是当权者为了自身名誉做的一场戏,至多不过是为了自己征些匹夫当兵。” “老夫虽为文人,可于徐元宗之事后,颇有触动。这等三五百人或者三五千人聚在一起,打来打去争个第一花名的比武大会,老夫不愿意弄,老夫想为天下武人弄出一个真正属于诸位的东西。” 厅堂里,老人看着一众英雄,微微顿了顿:“如今天下众人都知道,我方北伐在即,目的是旧京汴梁。这场大战若是没有结果,当然一切休提了,可如果真能克复汴梁,将来百废待兴,我将支持诸位在汴梁做出一个最大规模的武术会来。” “这武术会不是让诸位表演一番就塞进军队,而是希望汇聚天下英雄,相互沟通、交流、进步,一如诸位这般,互相都有提高,相互也不再有过多的门户之见,让诸位的技艺能真正的用于抗击金人,击败那些离经叛道之人,令天下武人皆能从匹夫,化为国士,而又不失了诸位习武的初心。” “因此诸位此去江宁,不是为一勇之夫去刺杀谁,也不是简单的上擂台争凶斗狠。国士当有国士的作为,诸位此去为的是长远的大计,去切磋,去表现出自己的胸怀,对于同样有胸怀见识的英雄好汉,可以邀请他们过来,共襄盛举。当然有愿意在公平党参军的,也不拦他们……” “对于这武术会的名字,老夫也想过了,本想叫中原武术会,想一想还是狭隘了,华夏武术会也不成,会让人想到西南。后来得了个名字,就叫中华武术会!” “……更多的事情,要由仲明与诸位一起去办了。” 戴梦微笑眯眯的,说完了这些。 下午的阳光依然明媚。房间里的众人先后应诺,内心之中已然翻腾起来。 过去那些年,武朝兴盛时,京城有御拳馆坐镇,但即便是所谓天下第一人的周侗,实际上也并不受到当权者多少的重视。待到武朝衰落,一方面是外来压力巨大,另一方面是竹记的武侠到处流传,习武之人的地位有所提高,但总体上仍旧显得尴尬。 这中间最大的理由,当然是习武之人敝帚自珍,可以为匪、不能成军导致的。中原沦陷之后,人口大规模迁徙,带动了一波所谓北拳南传的风潮,当年在临安一些江湖人也聚集起来弄了几个新门派,但台面上并没有真正的大人物为这类事情站台,归根结底,还是战场上不能打,即便作为斥候,根据这些武人的性格,也都显得良莠不齐,而真正好用的,收入军队就行了,何必让他们成门派呢? 女真的第四度南下,将天下逼得更加分崩离析,待到戴梦微的出现,利用自身名望与手段将这一批绿林人集中起来。在大义和现实的逼迫下,这些人也放下了一些面子和旧俗,开始遵守规矩、听命令、讲配合,如此一来他们的力量有所增强,但实际上,当然也是将他们的性格压抑了一番的。 为了大义,成为戴梦微手下鹰犬,甚至于像徐元宗那样慷慨赴义,有些人是愿意做的。但与此同时,谁不想要真正名利双收呢?西南华夏军说是弄个天下第一比武大会,真去了最后的选择还不是去当兵?这件事情在江宁亦然。所以他们本不想去。 可若是戴公口中的“中华武术会”成立起来,有他这等身份者的站台和背书,这武术会岂不等同于武人受重视情况下的御拳馆?便是周侗复生,恐怕都是要觉得羡慕的,而在这件事情中作为首倡者的他们,将来甚至有可能在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如此想想,能够看到前景者心中都已滚烫起来…… 同样的下午。 脸上有着狰狞刀疤的老八、金成虎等人与昨夜救了他们的刀客在城南的一处旧屋当中展开了对峙。 名叫游鸿卓的刀客跟他们说出了自己的判断:戴梦微并非无能之人,对于手下绿林人的统御颇有章法,并不是全然的乌合之众。而在他的身边,至少心腹圈内,有一些人能够做事,身边的卫兵也安排得井井有条,决不能算是理想的行刺对象。 “……而且,戴老狗做了许多坏事,可是明面上都有遮掩……若是现在杀了这姓戴的,不过是助他成名。” 在戴梦微的地盘打探了数月,游鸿卓得知的内幕甚多,也知道这老八、金成虎等人一直是被戴梦微诬陷的侠客,于是将这些事情一一说明,也将得自华夏军的部分想法说了出来,谁知一听华夏军,老八便是勃然大怒。 “……你救了我老八,不能说你是坏人。可说到那华夏军,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当年抗金,人人口称大义,我也是为着大义,把一帮兄弟姐妹全都搭上了!戴梦微心怀鬼胎,我们一帮人是上了他的恶当,我老八此生与他不共戴天。可我也永远会记得,当初华夏军打败了女真西路军,就在汉中,只要他动手就能宰了戴梦微,可宁毅此人说得冠冕堂皇,就是不肯动手” “……旁人说他匹夫一怒杀皇帝,可在我看来,什么宁先生,他也是个孬种” “……这一年多的时间,戴梦微在这边,杀了我多少兄弟,这一点你不知道。可他害死了多少这里的人!有多道貌岸然!这位兄弟你也心知肚明。你让我忍一忍,这些死了的、在死的人怎么办” “……我老八不知道什么徐徐图之,我不知道什么宁先生口中的大道理。我只知道我要救人,杀戴梦微便是救人” “……我不想等到什么宁先生来救人,他来的时候,多少不该死的人已经死了……这些上头的大人物,就没有一个好东西,因为他跟我们这些小人物从来不是一头的” 游鸿卓偏头看着这在前方桌边低吼、口水四溅的疤脸汉子。 “我不是说戴梦微该不该死,可你实在杀不了他怎么办?” “当年周英雄刺粘罕,笃定能杀得了吗?我老八过去做的事便是收钱杀人,不知道身边的兄弟姐妹被戴梦微害死,这才失手了几次,可只要他活着,我就要杀他” 旧屋的房间当中,游鸿卓看着这情绪有些歇斯底里的汉子,他容貌丑陋、面上疤痕狰狞,破烂的衣裳,稀疏的头发,说到戴梦微与华夏军,眼中便充起血丝来……终于叹了口气。 一旁的金成虎送他出去:“兄弟是华夏军的人?” “与华夏军的人切磋过技艺,佩服也景仰他们,可并未参军。说起来,他心中所想,我一度也有迷惑……”游鸿卓回头看了看,“但他会害死你们的……” “他只是偶尔如此,克制不住。”金成虎道,“过去这一年,戴梦微对我们追得紧,一次厮杀之中,他为救弟兄,头上挨了一刀,虽然侥幸未死,但说起戴梦微与华夏军两方,便难以控制。要说做行刺安排时,他其实能够冷静,不过戴梦微身边的人越来越难对付了……” 说到这里顿了顿:“兄弟刀法高强,又知道戴梦微所行恶事,何不相助我等,杀戴梦微而后快呢?” “……难,且未必有益。” “……对谁的益?有些人今日就会死,有些人明日会死,是戴梦微害死的。他们的益呢?” 游鸿卓看着面前的金成虎,这人过去应该有一脸凶相,但眼下只有布满风尘、伤疤的干瘦的脸了。他此时倒也有一些回答可以说,但张了张嘴,终于什么都没说出来。 金成虎已经拱了拱手,笑起来:“不论如何,谢过兄台今日恩情,他日江湖若能再见,会报答。” 游鸿卓点了点头,离开这片院落。 这天夜里,他在附近的屋顶上想起初入江湖时的景象。那时候他经历了四哥况文柏的背叛,见到了行侠仗义的大哥实际上是为了王巨云的乱师敛财,也经历了大光明教的污秽,待到负有盛名的华夏军在晋地布局,翻手之间覆灭了虎王政权,实际上也带起了一波大乱,他不知道谁是好人,最后只选择了独行江湖、谨守己心。 到得如今见识更多,他固然可以说让华夏军来处理对大多数人最好,可身在其中的老八与金成虎这些人呢?华夏军的“好”,对他们来说,确实毫无意义。 人间世事,唯独残缺,才是真谛。 这天夜里游鸿卓在屋顶上坐了半晚,第二天稍作易容,离开安康城沿陆路东进,踏上了前去江宁的旅程。 他去年离开晋地,只是打算在西南见识一番便回去的,谁知道得了华夏军大高手的赏识,又验证了他在晋地的身份后,被安排到华夏军内部当了数月的陪练,武艺大增。待到训练完毕,他离开西南,到戴梦微地盘上盘桓数月打探消息,算得上是报恩的行为。 此时事情接近尾声,随后便传出了江宁的英雄大会。他对于擂台比武并无渴求,只是听说天下第一林宗吾与他弟子将会参加时,终于动了心在数年以前,他曾在重伤之际见过那位大光明教胖和尚一次,当时他只觉得这位天下第一人的武艺深不可测。但到得如今,他已先后在史进、路红提等宗师手下历练过,又经历了半年华夏军的铁血锻炼,对于再见到那位天下第一后的感觉,已经心热起来。 与此同时,公平党这次开门迎客,在江宁到底会出现怎样的事情,他如今作为晋地的一员,也是很有必要过去见识一番的。等到在江宁看清了局势,也好回去再见女相、史进等人的面,就如同自己在戴梦微地盘上的探查一样,这些消息总是很有用的。 …… 宁忌在安康城内多待了两天,期间偷偷观察了城市西面一些可疑地方的防卫情况,最终的结论其实与游鸿卓类似。 刺杀戴梦微,难度很大。 另一方面,他的手上暂时并没有戴梦微作恶的证据,冒着这么大的危险,非得干掉那个老头子,就显得不理智了。 最终也只能悻悻的作罢。 六月二十三,他与腐儒五人组、王秀娘父女等到了一艘东进的商船,顺着汉水而下…… …… 又过得几日。 吕仲明等人从安康出发,踏上了去往江宁的旅程。这个时候,他们已经编制好了关于“中华武术会”的一系列计划,对于众多江湖大豪的信息,也已经在打探完善中了。 身上甚至还带了几封戴梦微的亲笔信,对于诸如林宗吾之类的大宗师,他们便会尝试着游说一番,邀请对方去汴梁担任中华武术会的第一任会长。 …… 正在备战的丁嵩南在回去后不久,同样派出了队伍,出发前往江宁。这一时刻,去到晋地的邹旭已经带着部分的军资开始南渡黄河。 身在晋地的薛广城一度见到过邹旭,随后便是朝着女相府那边没完没了的抗议与兴师问罪。楼舒婉并不含糊,与薛广城毫不相让的对骂,甚至还拿砚台砸他。虽然楼舒婉口中说“薛广城与侯五狼狈为奸,嚣张得不得了”,但实际上等到侯五过来拉偏架,她依然强悍地将两人都骂得跑掉了。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泼妇泼妇” 薛广城的大吼几乎半座城都能听到。 楼舒婉转头便向邹旭诉苦,提高了价格,邹旭也是苦笑着挨宰,口中说些“宁先生最喜欢……不,最景仰您了”之类让人开心的话,两人相处便颇为融洽。以至于邹旭离开时,楼舒婉挥手之中一度笑得极为温柔:“记得一定要打赢啊。” “是!一定不给楼姨您丢人!”邹旭行礼承诺。 邹旭走后,楼舒婉分了一成的利润给这边的华夏军。由于嫌分得少了,而且怀疑晋地在账面上作假,双方又是一阵互喷。 世间众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七月初,秋天到了。 这一天在剑门关前,依旧有许许多多的人排入入关。 一名身形消瘦、面颊微微下陷的男子,穿着与旁人一般的制式单衣,正排在队伍里缓缓前行。他瞪着眼睛,张望周围,眼神里仿佛蕴含着无限的好奇心,在经过关隘门口时,他如同孩子一般抬头看着高高的城门,发出“哇……”的声响。 他在城门登记处,拿着笔艰难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执勤的老兵能够看见他手上的不便:他十根手指的指尖处,肉和些许的指甲都已经长得扭曲起来,这是手指受了刑,被硬生生拔掉之后的痕迹。 由于他的身后跟随了两名便衣的士兵,因此老兵并没有做出太多的询问,只是向他敬了一个礼。 他行走在入山的队伍里,速度有些缓慢,因为入山之后常常能看见路边的石碑,石碑上或是记载着与女真人的战斗状况,或是记载着某一段区域牺牲烈士的名字。他每走一段,都要停下来看看,他甚至想要伸出手去摸那石碑上的字,随后被旁边执勤的章破口大骂阻止了。 “哦、哦、对不起、对不起……” 他连忙道歉,由于看起来瘦弱纯良,又很听话,对方便没有继续骂他。 七月的山间,叶子黄了一些,风吹过时,便发出沙沙的响声。 山路上到处都是行走的人、穿行的骡马,维持秩序的人声、谩骂的人声汇集在一起。人真是太多了,并没有多少人留意到人群中这位平凡的“归来者”的样子……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三四章 秋叶(上) 抵达梓州之后的夜晚,梦见了已经死去的妹妹。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女真人第二度南下,令得无数人家破人亡。汤家是大名府附近的一户小地主,家境原本殷实,女真第一次南下时,由于竹记配合相府推行的坚壁清野措施,撤离及时,因此不曾受到太大的伤亡,但到得这次,却没有了第一次的好运气。 父母很快死在了乱军之中,随身带着的家资也被洗劫一空,大量的人群在兵祸的驱赶下往南方奔走。当时读过些书,思维也活跃的汤敏杰则带着妹妹汤宝儿,一路去往西北的小苍河。 人类世界的对与错,在面对许多复杂情况时,其实是难以定义的。即便在许多年后,思维更为成熟的汤敏杰也很难论述自己当时的想法是否清晰,是否选择另一条道路就能够活下来。但总之,人们做出决定,就会面对后果。 从大名府去到小苍河,一共一千多里的路程,从未经历过复杂世事的兄妹俩遭遇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兵祸、山匪、流民、乞丐……他们身上的钱很快就没有了,遭到过殴打,见证过瘟疫,路途之中几乎死去,但也曾受惠于他人的善意,最后遭遇的是饥饿…… 妹妹被饿死了。临死之前,想吃肉饼子…… 在此后无数的时间里,他总会回忆起那一段路程。那个时候他还留下了一把刀,虽然当时兵祸蔓延饿殍遍地,但他原本是可以杀人的,然而十七岁时的他没有那样的胆量。他原本也可以割下自己的肉来——譬如割屁股上的肉,他曾经这样考虑过几次,但最终仍旧没有勇气…… 妹妹被饿死在路上了,他遭遇到另外几个流民,一道走到了小苍河。由于读过书,他被安排去做一些文书工作,然后也听了一些课程,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事到临头需放胆。 如果自己当初能够下得了手,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妹妹或许就不用死了…… 从睡梦中醒来,依稀是凌晨,卢明坊跟他说话: “还有什么要托付给我的?比如待字闺中的妹妹什么的,要不要我回去替你探望一下?” “你不合适。整天提着脑袋跑的人,我怕她当寡妇。” “真有妹妹?” 那时的卢明坊眼睛便亮了起来,一副感兴趣的蠢样。 最终,是我回来了…… …… 伴随着清晨的钟声,东面的天际吐露朝霞。押送队伍去到梓州城南道路边,与一支返回成都的车队汇合,搭了一趟便车。 隶属于华夏第一军工的车队沿着人来车往的宽敞大道,穿过了秋收之后的原野,穿过林木葱郁的龙泉山脉,天空上大片大片的白云随风而动,坐在大车上的犯人偶尔听见人们说起各种各样的事情:竹记的改制、中原蓄势待发的战争、与刘光世的交易、何文的可恶、成都的工人……桩桩件件,这许许多多的概念都让他感到陌生。 他的记忆里最为熟悉的还是北方的冰雪,即便在没有冰雪的世界,那片天地也显得冷硬而肃杀。 但眼前的道路是宽阔的,多年以前他离开凉山地界,穿过成都、穿过剑门关一路北上时,这片地方还不属于华夏军,也没有这样宽敞的道路。 华夏元历二年七月初八,汤敏杰从北地回到成都,出来迎接他的是过去的师弟彭越云。 随后,是一场审问。 张村。 星月的光芒温柔地笼罩了这一片地方。 村子北端的礼堂里,一场婚宴正在进行,结亲的双方一边是杜杀的第四子杜蓬蓬,另一边是苏文定的女儿苏小娴。这两家在张村都算得上是大户,因此虽然遵循节俭的标准,但宴席的场面仍旧非常热闹,苏檀儿带了人过来帮忙张罗,宁毅也短暂的露了面。 林静梅将头发扎成长长的马尾,带着几位姐妹在厨房里忙碌着做菜。 从华夏军弑君造反开始,物资匮乏的情况一直持续了十余年的时间,到得如今,虽然成都方面高速发展已经有了奢靡之风,但张村这边在宁毅的把控下一直还维持着相对淳朴的习俗。婚宴虽然热闹,但并未从外地请来多么显赫的厨子,也没有过分奢靡的菜肴。由于十余年来在宁毅的身边长大,被宁毅收为义女的林静梅厨艺相当厉害,这次姐妹团中的小妹子成亲,她便自告奋勇包揽下了两道菜肴的制作。 厨房之中烟熏火燎,累得够呛,旁边却还有帮倒忙的苍蝇的在烦人。 “哎哎哎,这样一来,就剩下你了,梅子,就剩下你了……” 今天已经不是第一个人谈起这个话题了,林静梅将手中的勺子挥舞成大刀,虎虎生风。 “走开走开走开,帮忙端菜……” 一只苍蝇被赶走,其它苍蝇顺势围上来。 “是的啊,你也该想点事了,梅子……” “好了,好了,说点有用的。” “我堂弟昨天回来啊,你去见一面……” 大大的厨房里,几个男厨子一面烧菜一面大声呼喝,林静梅这边则是时不时有人过来,帮忙之余跟她聊些相亲、结婚的事情。这里一方面固然有她是宁毅义女的缘故,另一方面,也因为她的样貌、性情确实出众。 华夏军早些年过得紧紧巴巴,有些优秀的年轻人耽误了几年不曾成亲,到西南之战结束后,才开始出现大规模的相亲、结婚潮,但眼下看着便要到尾声了。 林静梅哭笑不得地将劝婚阵容一一挡回去,当然,来的人多了,偶尔也会有人提起比较复杂的话题。 “哎,梅子你不想成亲,不会还是惦记着那个姓何的吧,那人不是个东西啊……” 提起这个事情,附近的男厨子都加入了进来:“胡说,梅子怎么会这么没眼界……” “我跟你说,梅子,嫁谁都不能嫁那个狗东西!” “没错,早知道当年就该打死他!” “煮巴豆给他吃。” “迟早要有报应的。” 这是最近的张村——或者说华夏军势力内部——讨论最多的事情之一。关于华夏军与那公平党的关系,过去的定义一直比较暧昧,华夏军这边的姿态做得其实豁达:我们这边打败了女真人,这个名声你要蹭一点也就蹭一点。 但江宁英雄大会的消息传来,跟华夏军的天下第一比武大会选择了类似的时间点,顿时将这边的人气得够呛。尤其是对于张村核心的这些人来说,他们知道当初何文的事情,也知道后来这边处置的大度,你跑回去借着宁先生的理论搞事也就罢了,占了大便宜不知感谢,现在蹭着好处还拆台,实在是被打死几次都不可惜的贱人。 众人骂骂咧咧一阵,几个男厨子随后把话题转开,猜测着针对这英雄大会,咱们这边有没有采取什么反制措施,譬如派个队伍出去把对方的事情给搅了,也有人认为那边毕竟太远,现在没必要过去,如此谈论一番,又回归到把何文的脑袋当马桶,你用完了我再用,我用完了再借出去给大家用的论述上,声音嘈杂、热火朝天。 林静梅这边也是热闹不停,过得一阵,她做完自己负责的两顿菜,出去吃席面,过来谈论婚事的人依旧没完没了。她或委婉或直接地应付过这些事情,待到众人吵着嚷着要去闹洞房,她瞅了个空子从礼堂一侧出去,沿着街道散步,随后去到张村附近的小河边闲逛。 初秋的夜色迷蒙,远处热闹的礼堂犹如浮在夜里的岛屿,周围一片一片的院落光芒分布开去。星光之下河水淙淙,她深吸着河边的空气,脑海中也不免想起关于何文的事情来。 对如今的她来说,想起何文,已经不止是关于当初的感情了。成年之后她参与到华夏军的后方工作中来,接触过不少文书工作,接触过谍报系统的事情,相对于这些关系到整个天下兴亡的事情,关系到数以万计、十万计的人命的事,个人的情感其实是微不足道的。 就如同厨房里的那些熟人一般,如果只是随着心意叫嚷几句,当然是将何文打杀便了。但如果在真正的政治层面做考虑,就会产生各种各样的解决方案,这中间衍生出来的一些话题,是令她今天感到困扰的原因。 嘭的一声,有人将石头扔进河水里,惊醒了在河边一面思考,一面前行的女子。 张村周围有许多暗哨巡视,并不会出现太多的治安问题。林静梅惊讶间回头,只见后方星光下出现的,是一名身着军服的男子,在做完恶作剧后,露出了熟悉的笑脸。 “彭……小彭,你回来了……” “送一份紧急文书,我假公济私跑回来一趟,可惜晚了点,没有蹭到宴席……” “还没吃饭吗?厨房里肯定还有饭菜。” “路上吃过东西了,我偷偷出来找你的。” 此时出现的是彭越云,两人说着话,在河边的堤防上并行而走。 “去的时候宴席还没散,佳姐给我安排位子,我看看你不在,就稍微打听了一下。他们一个两个都要介绍人给你相亲,我就估计你是跑掉了。” 林静梅笑了笑:“反正都是那些话,没有恶意,我也就习惯了。只是在厨房里做了菜,吃饱以后就想出来走走。” 彭越云牵起她的手,两个人手臂摆动着,慢慢往前走。 “小梅姐,你嫁给我,我们成亲吧。”彭越云道。 两人在过去便是熟识,林静梅大彭越云半岁,过去一直以姐弟相称。他们是在今年上半年确定关系的,互相表露了心意,第一次牵了手。只不过随后彭越云去了成都工作,林静梅则一直待在张村,见面次数不多,对于成亲的事情,没有完全敲定。 当然,就此时的男女关系来说,牵手之后,成亲通常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彭越云此时说起来,也显得自然。 林静梅嘴角自然地露出笑意,但随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却是低了低头:“小彭,我当然是愿意的,不过……如今又有些其他的事……” 她的手微微松了松。 彭越云那边则是收紧了手掌:“是说何文的事情吧。” 扎着马尾辫的女子扭头看他,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彭越云则笑了笑,随后目光平静下来,一面前行,一面低声说话:“何文要在江宁办英雄大会,借了我们的名气是一方面,但在更大的层面上,一个势力办这种大规模的活动,是整肃它内部力量,集中权力的方式。比武尚在其次,最主要的,恐怕是何文也知道公平党膨胀太快,一开始的架构已经不那么好用了。” “江南驱赶流民成兵,杀地主、屠豪绅,如今规模上千万,兵力以百万计,可在这中间,何文、高畅、许昭南、时宝丰、周商各成势力,就快变成五路诸侯。何文是想要模仿我们去年的比武大会,对外摆正名声,排好座次,要加强他在公平党的统治权,才做的这件事情。这里头政治意味是非常浓的。” “所以啊,小彭……”林静梅蹙眉看着他。 彭越云捏了捏她的手:“我知道参谋部下面有些人在议论,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们也可以派出人去插上一脚,而且如果要派出人手,让当初跟何文熟悉的人过去,当然是最理想的办法。梅姐你这边……我知道肯定也听到这种说法了。” “小彭,我与何文之间……当年便没有什么事情,我当年有些幼稚,何文本身也不喜欢我……但如果爸爸那边需要我出使,过去谈判,我觉得我是应该去的,因为我确实了解他过去的一些事……” “可如果你这次过去了,何文那边说他忽然喜欢上你了怎么办?甚至于他用跟华夏军的关系来威胁你,你怎么办?” “……我会好好处理这件事情的。” 她沉默了许久,方才说出这句话来,没有过分坚定的赌咒发誓,也没有草率地拿感情说话,只是望着彭越云的目光深处有严肃而复杂的情绪在。彭越云能够察觉出那目光的涵义是什么,那是这些年见过许多次的战士的目光。 他缓缓地笑了起来:“在成都,有人跟老师那边提过你的名字。” “啊……” “被老师骂了一顿,说他学着阴谋诡计,学得没了良心。” “啊……” “而且据我所知,到江宁的队伍很可能已经派出去了,就梅姐你这边还在傻乎乎的等人调配呢。” “啊……”林静梅微微错愕,随后抽出手来,在他胸口上打了一拳,“你不早说。” 彭越云将她的手捧住:“我就喜欢小梅姐你这个样子啊。” 林静梅踢了他一脚,彭越云却不放开她,在河堤上蹦蹦跳跳地往前走。 “所以小梅姐,可以嫁给我了吧。” “……不然还能嫁给谁。” “我会找个好机会跟老师提亲。” “爸爸最近挺心烦的,你别去烦他。” “老师那边天天都是烦心事,又怎么了?” “宁河骂了到家里做工的阿姨,爸爸觉得他染上了坏习气,跟人摆架子,罚宁河在院子里跪了一天,然后送到下头乡里吃苦去了。” 林静梅低声说起这件事——最近宁家总是出事,先是宁忌被人陷害,然后离家出走,随后是一直以来都显得听话的宁河跟家里做事的阿姨摆了架子,这件事看起来不大,宁毅却罕见地发了大脾气,将宁河直接送了出去,据说是极苦的人家,但具体在哪里没什么人知道,也没人打听。 宁河是红提生下的儿子,这位武艺最高据说能够打败林宗吾的女宗师甚至都为这事掉了眼泪。 对于宁家的家事,彭越云只是点点头,没做评价,只是道:“你还觉得老师会让你参加使团,过去和亲,其实老师这个人,在这类事情上,都挺心软的。” “也不是和亲啦。我只是觉得也许会让我……嗯,算了,不说了。” 林静梅说着,又踢了彭越云一脚。 两人如此打打闹闹,从河堤转上附近的道路,才转过一处人家的后院,林静梅想要将手抽出来,彭越云兀自抓住不放,林静梅低笑道:“被人看到了怎么办,耍流氓啊你……” 彭越云笑着正要说话,随后就被人看到了。 道路那边,宁毅与红提似乎也在散步,一路朝这边过来。然后微微眯着眼睛,看着这边牵手的两人,林静梅挣了一下,没有挣脱,然后再挣一下,这才挣开。 “耍流氓?” “啊?”彭越云的手张了张,眨了眨眼睛。 “把彭越云……给我抓起来!” 宁毅的脸色阴沉,黑暗中便有士兵从侧面奔跑过来,朝彭越云过去。红提在一旁拉了拉宁毅的衣袖,但夜色中杀气四溢。 “啊……没没没,没有啊……”彭越云有些慌张,林静梅张了张嘴:“爸爸,不不不……不是的……”她如此说着话,迟疑了一下,随后抓住彭越云得手,将他拽到身后,两人的手臂交缠在一起:“不是的啊,我们是……” 院落中透出的光芒里,宁毅眼中的杀气渐渐变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成了笑意,肩膀抖动了起来:“呼呼呼呼……哈哈哈哈……”他看着林静梅的脸以及他们拉在一起的手,“这实在是最近……最让我开心的一件事情了。” “彭越云。”他随后道,“你给我过来!” 彭越云也看着自己与林静梅交握的双手,反应过来之后,嘿嘿傻笑,走上前去。他知道眼下有许多事情都要对宁毅做出交代,不仅仅是关于自己和林静梅的。 还有关于汤敏杰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三五章 秋叶(中) “从北边回来的一共是四个人。” 街边院落里的家家户户亮着灯光,将些许的光芒透到街上,远远的能听到孩童奔走、鸡鸣狗吠的声音,宁毅一行人在张村边缘的道路上走着,彭越云与宁毅并行,低声说起了关于汤敏杰的事情。 “……除汤敏杰外,另外有个女人,是军队中一位名叫罗业的团长的妹妹,受过很多折磨,脑子已经不太正常,抵达汉中后,暂时留在那边。另外有两个武艺不错的汉人,一个叫庾水南,一个叫魏肃,在北地是跟随那位汉夫人做事的绿林侠客。” “……汉中那边发现四人之后,进行了第一轮的问询。汤敏杰……对自己所做之事供认不讳,在云中,是他违反纪律,点了汉夫人,因此挑动东西两府对立。而那位汉夫人,救下了他,将罗业的妹妹交给他,使他不能不回来,而后又在暗地里派庾水南、魏肃护送这两人南下……” “因为这件事情的复杂性,汉中那边将四人分开,派了两人护送汤敏杰回成都,庾水南、魏肃二人则由另外的队伍护送,抵达成都前后相差不到半天。我进行了初步的审讯之后,赶着把记录带过来了……女真东西两府相争的事情,如今成都的报纸都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不过还没有人知道其中的内情,庾水南跟魏肃暂时已经保护性的软禁起来。” 宁毅与彭越云走在前方,红提与林静梅在后头闲聊。待到彭越云说完关于汤敏杰的这件事,宁毅瞥了他一眼:“初步的审讯……审讯的什么东西,你自己心里没数?” “汤……”彭越云迟疑了一下,随后道,“……学长他……对一切罪行供认不讳,而且跟庾水南、魏肃二人的说法没有太多冲突。其实按照庾、魏二人的想法,他们是想杀了学长的,而学长本人……” 彭越云沉默片刻:“他看起来……好像也不太想活了。” 话语说得轻描淡写,但说到最后,却有微微的酸楚在其中。男儿至死心如铁,华夏军中多的是视死如归的硬汉,彭越云早也见得习惯,但只在汤敏杰身上——他的身体上一方面经历了难言的酷刑,仍旧活了下来,另一方面却又因为做的事情萌生了死志。这种无解的矛盾,在即便轻描淡写的话语中,也令人动容。 宁毅也沉默着往前走,目光落在村落远处的黑暗中。 “庾水南、魏肃这两个人,说是带了那位汉夫人的话下来,实际上却没有带任何能证明这件事的信物在身上。” “是的。”彭越云点了点头,“临行之时,那位夫人只是让他们带来那一句话,汤敏杰的才干对天下有好处,请让他活着。庾、魏二人曾经跟那位夫人问起过信物的事情,问要不要带一封信过来给我们,那位夫人说不用,她说……话带不到没关系,死无对证也没关系……这些说法,都做了记录……” 夜色之中,宁毅的脚步慢下来,在黑暗中深吸了一口气。无论是他还是彭越云,当然都能想明白陈文君不留信物的用意。华夏军以这样的手段挑起东西两府斗争,对抗金的大局是有益的,但只要透露出事情的经过,就必然会因汤敏杰的手段过于凶戾而陷入指责。 后世的功过还在其次了,如今金国未灭,私底下说起这件事,对于华夏军牺牲盟友的行为有可能打一番口水仗。而陈文君不因此事留下任何信物,华夏军的否认或者转圜就能更加理直气壮,这种选择对于抗金来说是无比理智,对自己而言却是格外无情的。 “……遗憾啊。”宁毅开口说道,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十多年前,秦老下狱,对密侦司的事情做出交接的时候,跟我说起在金国高层留下的这颗暗子……说她很可怜,但不一定可控,她是秦老一位故友的女儿,恰巧到了那个位置,原本是该救回来的……” “老人家说,如果有可能,希望将来给她一个好的下场。他妈的好下场……现在她这么伟大,汤敏杰做的这些事情,算个什么东西。我们算个什么东西——” 他最后这句话愤怒而沉重,走在后方的红提与林静梅听到,都不免抬头看过来。 平复了一下心情,一行人才继续朝着前方走去。过得一阵,离了河岸这边,道路上行人不少,多是参加了喜宴回来的人们,见到了宁毅与红提便过来打个招呼。 关于汤敏杰的事情,能与彭越云讨论的也就到这里。这天晚上宁毅、苏檀儿等人又与林静梅聊了聊感情上的事情,第二天早晨再将彭越云叫来时,方才跟他说道:“你与静梅的事情,找个时间来提亲吧。” 又感叹道:“这算是我第一次嫁女儿……真是够了。” 回想起来,他的内心其实是异常凉薄的。多年前随着老秦上京,接着密侦司的名义招兵买马,大量的绿林高手在他眼中其实都是炮灰一般的存在而已。那时候招揽的手下,有秦东汉、“五凤刀”林念这类正派人物,也有陈驼子那样的邪派高手,于他而言都无所谓,用权谋控制人,用利益驱使人,如此而已。 谁知一路走来,这么多人慢慢的落在路上了,而这些人在他的心中,却也渐渐变得重要起来。当初女真人第一次南下,林念在战场上厮杀到油尽灯枯,宁毅便收了那黄毛丫头做义女,转眼间,当年的小丫头也二十四五岁了,好在她没有傻乎乎的继续喜欢那何文,眼下能够跟彭越云在一起,这小子是西军英烈之后,如今也称得上是独当一面的事务官,自己总算对得住林念当年的一番托付。 “汤敏杰的事情我回去成都后会亲自过问。”宁毅道:“这边准你两天的假,跟静梅还有你苏伯母她们把接下来的事情商量好,未来静梅的工作也可以调动到成都。” “主席,汤敏杰他……” “我知道他当年救过你的命。他的事情你不要过问了。” “……是。” 家中的三个男孩子如今都不在张村——宁曦与初一去了成都,宁忌离家出走,老三宁河被送去乡下吃苦后,这边的家中就剩下几个可爱的女儿了。 早晨的时候便与要去上学的几个女儿道了别,待到见完包括彭越云、林静梅在内的一些人,交代完这边的事情,时间已经接近中午。宁毅搭上去往成都的马车,与檀儿、小婵、红提等人挥手道别。马车里捎上了要带给宁曦与初一的几件入冬衣物,以及宁曦喜欢吃的象征着母爱的烤鸡。 在车上处理政务,完善了第二天要开会的安排。吃掉了烤鸡。在处理事务的空闲又考虑了一下对汤敏杰的处置问题,并没有做出决定。 如同彭越云所说,宁毅的身边,其实天天都有烦心事。汤敏杰的问题,只能算是其中的一件小事了。 抵达成都之后已近深夜,跟秘书处做了第二天开会的交代。第二天上午首先是秘书处那边汇报最近几天的新状况,随后又是几场会议,有关于矿山死人的、有关于农庄新作物研究的、有对于金国东西两府相争后新状况的应对的——这个会议已经开了好几次,最主要是关系到晋地、梁山等地的布局问题,由于地方太远,胡乱插手很有种纸上谈兵的味道,但考虑到汴梁局势也即将有所转变,如果能够更多的打通道路,加强对梁山方面部队的物质支援,未来的主动性还是能够增加不少。 “就现阶段来说,要在物质上援助梁山,唯一的跳板还是在晋地。但按照最近的情报看来,晋地的那位女相在接下来的中原大战里选择了下注邹旭。我们迟早要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位楼相固然愿意给点粮食让我们在梁山的队伍活着,但她未必愿意看见梁山的队伍壮大……” “何文那边能不能谈?” “按照何文那边的搞法,就算愿意跟我们联手,帮点什么忙,未来一年之内也很难恢复大规模生产……他们现在指着吞掉临安呢。” “小皇帝那边有海船,而且那边保留下了一些格物方面的家当,如果他愿意,粮食和武器上好像都能贴补一些。” “就算小皇帝愿意给,梁山那边什么都没有,怎么交易?” “用我们的信誉赊借一点?” “不要忘记王山月是小皇帝的人,就算小皇帝能省下一点家当,首先肯定也是支援王山月……不过虽然可能性不大,这方面的谈判权力我们还是该放给刘承宗、祝彪部,让他们积极一点跟东南小朝廷接洽,他们跟小皇帝赊的账,我们都认。如此一来,也方便跟晋地进行相对对等的谈判。” “不过按照晋地楼相的性格,这个举动会不会反而激怒她?使她找到借口不再对梁山进行帮助?” “女相很会算计,但假装撒泼的事情,她确实干得出来。好在她跟邹旭交易在先,我们可以先对她进行一轮谴责,若是她将来借故发飙,我们也好找得出理由来。与晋地的技术转让毕竟还在进行,她不会做得太过的……” 众人叽叽喳喳一番议论,说到后来,也有人提出要不要与邹旭虚与委蛇,暂时借道的问题。当然,这个提议只是作为一种客观的看法说出,稍作讨论后便被否定掉了。 会议开完,对于楼舒婉的谴责至少已经暂时敲定,除了公开的抨击以外,宁毅还得私下里写一封信去骂她,并且通知展五、薛广城那边做做愤怒的样子,看能不能从楼舒婉贩卖给邹旭的物资里暂时抠出一点来送到梁山。 其实两边的距离毕竟太远,按照推测,如果女真东西两府的平衡已经打破,按照刘承宗、祝彪、王山月等人的性格,那边的队伍说不定已经在准备出兵做事了。而等到这边的谴责发过去,一场仗都打完了也是有可能的,西南也只能尽力的给予那边一些帮助,并且相信前线的工作人员会有变通的操作。 谴责楼舒婉的信并不好写,信中还提到了关于邹旭的一些性格分析,免得她在接下来的交易里反被邹旭所骗。如此这般,将信写完已经接近傍晚了,终于有了些空闲的宁毅坐上马车准备去见汤敏杰,这期间,便不免又想到邹旭、汤敏杰、渠正言、林丘、徐少元、彭越云这些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年轻人。 华夏军在小苍河的几年,宁毅带出了不少的人才,其实最主要的还是那三年残酷战争的历练,许多原本有天赋的年轻人死了,其中有很多宁毅都还记得,甚至能够记得他们如何在一场场战争中突然消逝的。 能够留下来的如今最厉害的当然是渠正言,不过渠正言在兵法上的天赋宁毅自认是教不出来的,那纯粹是野性般的天赋被战争激发出来了而已。而在渠正言之外,当时存活下来的学生当中宁毅一度最看好邹旭。 在政治场上——尤其是作为领导人的时候——宁毅知道这种门生弟子的情绪不是好事,但毕竟手把手将他们带出来,对他们了解得更加深入,用得相对得心应手,因此心中有不一样的对待这件事,在他来说也很难免俗。 而在那些学生当中,汤敏杰,其实并不在宁毅特别喜欢的行列里。当年的那个小胖子一度想得太多,但许多的思维是阴郁的、并且是无用的——其实阴郁的思想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但若是无用,至少对当时的宁毅来说,就不会对他投注太多的心思了。 但在后来残酷的战争阶段,汤敏杰活了下来,并且在极端的环境下有过两次相当漂亮的高风险行动——他的行险与渠正言又不一样,渠正言在极端环境下走钢丝,其实在潜意识里都经过了正确的计算,而汤敏杰就更像是纯粹的冒险,当然,他在极端的环境下能够拿出主意来,进行行险一搏,这本身也算得上是超越常人的能力——许多人在极端环境下会失去理智,或者畏缩起来不愿意做选择,那才是真正的废物。 随后华夏军从小苍河转移难撤,汤敏杰担任参谋的那支队伍遭遇过几次困局,他带领队伍殿后,壮士断腕终于搏出一条生路,这是他立下的功劳。而或许是经历了太多极端的状况,再接下来在凉山当中也发现他的手段激烈近乎残暴,这便成为了宁毅相当伤脑筋的一个问题。 只好将他派去了北地,配合卢明坊负责行动实施方面的事务。 其实仔细回想起来,如果不是因为当时他的行动能力已经非常厉害,几乎复制了自己当年的许多行事特征,他在手段上的过分偏激,恐怕也不会在自己眼里显得那样突出。 马车在城池东侧轻墙灰瓦的院落门口停下来——这是之前暂时看押陈善均、李希铭等人的院落——宁毅从车上下来,时间已接近傍晚,阳光落在高墙之内的院落里,院墙上爬着藤蔓、墙角里蓄着青苔。 汤敏杰正在百~万\小!说。 ——他所居住的房间开着窗户,夕阳斜斜的从窗口照射进去,因此能够看见他伏案阅读的身影。听到有人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然后站了起来。 宁毅穿过庭院,走进房间,汤敏杰并拢双腿,举手敬礼——他已经不是当年的小胖子了,他的脸上有疤,双唇紧抿的嘴角能看到扭曲的豁口,微微眯起的双眼当中有郑重也有悲恸得起伏,他敬礼的手指上有扭曲翻开的皮肉,瘦弱的身体即便努力站直了,也并不像一名士兵,但这中间又似乎有着比士兵更加执着的东西。 宁毅也向他敬了一个礼,他严肃地看着他,如此过了许久,方才将手放下。 “我一路上都在想。你做出这种事情,跟戴梦微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弟子……”汤敏杰只是眨了眨眼睛,随后便以平静的声音做出了回答,“我的所作所为,是不可饶恕的罪行,汤敏杰……认罪,伏法。另外,能够回到这里接受审判,我觉得……很好,我感到幸福。”他眼中有泪,笑道:“我说完了。” “……”宁毅沉默片刻,终于深吸了一口气,“……那就坐下吧。” 汤敏杰坐下了,夕阳透过打开的窗户,落在他的脸上。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三六章 秋叶(下) 从北地归来的庾水南与魏肃乃是识得大义之人。 这其中,庾水南本是河朔一带喜好杀人的任侠之辈,魏肃则中过景翰年间朝廷的武举人,称得上文武双全。两人成长于武朝兴盛之时,后来女真南下,无数人的命运被卷入乱潮,两人辗转去到云中,再到被陈文君收至麾下做事,自然也有过一番惊心动魄的际遇。 在北面的女真人眼中,陈文君或许只是谷神完颜希尹的附庸物,但对于身陷此地的汉人们来说,“汉夫人”之名,却自有其特殊而又深重的涵义。有的人私下里会将她视为背族投敌的无耻女子,也有人视其为地狱之中的唯一希望。 在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女真人从南面掳来的汉奴数以百万计,而在云中一地,陈文君又将数以千计的汉人偷偷的送回了南边,同时亦有数千汉人被她买下之后收入农庄,施以庇护。虽然这些行为在女真高层看来更像是谷神羽翼下的一些小小消遣,陈文君也尽量选择在不引起他人过度警惕的原则下办事,但在社会下层,这股可怜势力的能量,仍旧不容小觑。 当然,在各方瞩目的情况下,“汉夫人”这个集团更多的将精力放在了赎买、营救、运送汉奴的方面,对于情报方面的行动能力或者说展开对女真高层的破坏、刺杀等事情的能力,是相对不足的。 尤其是在伍秋荷营救史进的行为暴露之后,希尹对陈文君手下的力量进行了一次看似不动声色实际上大刀阔斧的清理,不少性格激进的汉人骨干在这次清理中死去。从那之后,陈文君就更是只能将行动放在简单一些的救人上了。这也算是她与希尹、希尹与女真高层之间一直维持的一种默契。 直到汤敏杰的忽然行动。 陈文君从最初的伤痛中反应过来后,迅速地给身边一些重要的人安排了逃亡计划:农庄里的数千汉奴她已经不可能继续庇护了,但少量有本领有见识的、在她手上帮忙做过事情的汉人,只能尽可能的进行一次遣散。 这些人被分成了不同的小队,选择不同的道路离开,其中有的人会回到中原,有的人会去武朝,也有一部分人,会被安排去到西南。在进行这些安排的过程里? 陈文君甚至几度提醒他们? 这一次的离开,可能会非常艰难。 “这次跟以前不同? 离开云中后? 你们可能会遭到截杀。”陈文君如此叮嘱他们,“……人会是谷神派的。那到时候……就随机应变? 杀出一条路吧。” 庾水南与魏肃参与到了这场遣散当中,他们两人是陈文君相当信得过的执行者? 比旁人也知道更多的内情。于是在放走汤敏杰后? 陈文君让他们二人躲在暗中,私下里护送汤敏杰,返回西南。 放走汤敏杰时,这场仓促的遣散已经持续数日? 在得知事情的端倪后? 谷神府果然派出了家卫,一路追杀被陈文君安排南下的汉奴,期间很可能已经发生了数次厮杀。一些人逃了、一些人死去。 为了避免事情闹大导致东府的进一步发难,完颜希尹并没有从明面上大规模的展开搜捕。但是在即将失势的最后关头,这位在过去放任了汉夫人无数次行动的大人物? 却第一次地对自己妻子送走的这些汉人精英进行了截杀。 这或许是北地、甚至整个天下间最为奇特的一对夫妇,他们一方面相亲相爱? 另一方面又终于在失势的最后关头摆明车马,各自为了自己的民族? 展开了一轮对等的厮杀。与这场厮杀混杂在一起的,是谷神府乃至整个女真西府这艘庞然大物的沉落。 在北地混乱的局面当中? 护送汤敏杰的南下? 却是整个局势当中最为安全、也最让人煎熬的一条道路了。这是汉夫人给他们最后的馈赠? 但在南下的过程里,两人都不止一次的动过杀死汤敏杰、干脆一了百了的心思。这其中性格相对强烈的魏肃甚至尝试过付诸实施,只是被庾水南及时发现而制止了。 “黑旗的人总得给陈夫人一个交代的——” “是陈夫人让他活着的!”魏肃道。 “即便如此他们也得给一个交代!” 如此这般,汤敏杰带着罗业的妹妹一路南下,庾、魏二人则在私下里跟随,暗地里为其挡去了数次危险。待到了晋地,方才在一次匪患中现身,抵达汉中后被审讯了一遍,再分成两批进入成都,又经过了审讯。华夏军对两人倒是以礼相待,只是暂时性的将他们软禁起来。 七月十三这天,他们见到了那位名震天下的宁先生。 这是汉人之中的传奇人物,即便在北地,人们也常常说起他来。“汉夫人”偶尔会念叨他,据说在谷神府,完颜希尹也时不时的会与妻子说起这位弑君之人,尤其是在女真兵败后,他时常会看着府中的一副宁毅手书的墨宝,感叹不曾在西南与他有过会面。那墨宝上写着豪气干云的诗句,是女真人第一次共伐小苍河之前书就的。 ——“凛凛人如在,谁云汉已亡!” 在中原、在江南等地,或许会有武朝的人说起这位宁先生来,不耻于他弑君的行径,但在北地,遭遇如此多的苦厄之后,却没有几个汉人说起这个名字不心生崇敬的。庾水南、魏肃过去亦是如此,如果没有汉夫人这次被出卖的事情,他们见到这位宁先生的心情,必然会很不一样。 年纪四十上下的宁先生样貌沉稳,谈吐温和却有气势。因为两人的来历,他的态度极为和善,三人在摩诃池边招待贵宾的小院里落座。宁毅询问北地的状况,庾水南与魏肃一一进行了讲解,随后也对陈文君、完颜希尹的这些事情进行了复述。 “宁先生,我尊重您,所以接下来如果有什么冒犯的,请多多包涵。”如此交谈了一阵,终于还是魏肃首先忍不住,起身开口。 宁毅点了点头:“请说。” “陈夫人在北地十余年,一直都在救人,对于天下汉人,她都有大恩大德在。而除了救人意外,我们都知道,她很多次都在关键时候向武朝、向华夏军传递过重要的情报,无数人受到她的恩惠。可这一次……她就这样被你们的人出卖了。天下的道理不该这个样子……” 魏肃望着宁毅,宁毅也平静地望着他,如此过得片刻,魏肃伸手指向一旁的无人处:“那汤敏杰,他得有个交待……你们华夏军,得有个交待……宁先生,若不这样,天下人心不服!” 阳光落在湖面上,轻风吹过树端。秋日下午的院落里静悄悄的。庾水南正襟危坐,宁毅的目光望向虚无处,眉头微蹙沉默了许久。 或许是因为这沉默持续得太久,庾水南开口道:“宁先生,我知道汤敏杰是你的弟子,可是……” “我们会做出一些处理。”宁毅缓缓地开了口,“但据我所知,陈夫人的想法,是让他活着……” 庾水南与魏肃看着他。 “另外一方面,汤敏杰本身不想活了,这件事情你们想必也知道。”宁毅看着他们,“两位是陈夫人派来的贵客,这个要求也确实……理所应当。所以我暂时会把这个可能性告诉两位,首先我们可能没办法杀了他,其次我们也没办法因为这件事情对他用刑。那么刚才我在想,或许我很难做出让两位非常满意的处理来,两位对这件事情,不知道有什么具体的想法。” 庾、魏二人原本还以为宁毅想要耍赖,然而他的话语陈缓,是真正在考虑和商量事情的态度,不由得微微愣了愣。他们一路上都满腔怒气,然而对于该如何具体处理汤敏杰,又委实纠结得很,这时候相互望望。魏肃道:“我们……想让他……后悔……”他话语吞吐,说出来后,情绪上更加复杂而犹豫了。 宁毅点了点头。 “我们会做出一些处理。”他重复了这句,“有些是可以说的,有些不能说,这一点请两位包涵。但之于汤敏杰本身,会不会他的良知就是对他最大的折磨呢……这不是说要逃避责任,而是这两天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有一些最狠的刑罚可能不是我们给得出来的,也许陈夫人放他活着、放他回来,就是对他最大的酷刑了……会不会,也有这种可能呢?” 他的话语缓慢而恳切:“当然两位如果有什么具体的想法,可以随时跟我们这边的人提出。汤敏杰本身的职务会一捋到底,但考虑到陈夫人的嘱托,未来的具体安排,我们会谨慎考虑后做出,到时候应该会告诉两位。” 以宁毅目前的身份来说,他的这番话语已经细致到极点,庾水南与魏肃各自点头。过得片刻,庾水南才说道:“宁先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走走。” “今天就可以。”宁毅道。 三人随后又聊了一阵,待到宁毅离开,两人的情绪也并不高。他们路上希望华夏军给出“交待”固然是一种笼统的情绪,内心之中却也知道对一个恨不得自杀的人,什么刑罚都是无力的。宁毅方才便是点破了这一点,为了不起冲突,话语之中甚至有开解的意思。可这样的开解,当然也不会让人有多高兴。 这天下午,一位自称是“华夏军中最会讲笑话”的名叫侯元顒的小年青过来,陪同两人开始在城市内外进行游览。这位外号“大圣”的年轻人身段柔软笑容可亲,先是陪着两人参观了关于之前西南战役的各种纪念场所,详细地叙述了那场大战以及华夏军军队的轮廓,第二天则陪同两人去看了各种关于格物学的成果,向他们普及各方面的启蒙理念。 到得七月十五这天,关于新闻纸、工厂等各种概念大致有了些了解,又去看了两场戏,入夜之后跟着侯元顒甚至还找关系去参加了一场文会,听着各方大儒、重要人物在一处酒楼上讨论着关于“汴梁大战”、“公平党”、“华夏军内部问题”等各种新潮理念,待众人大言炎炎地谈论起关于“金国两府内讧”的问题时,庾水南、魏肃两人才表现出了厌恶的情绪。 “……武朝亡国之祸便源于当年的文恬武嬉,华夏军好不容易打败的女真人,为何也要弄出这等场面!” 魏肃压低了声音说话,侯元顒也神色认真,连连点头:“没错没错,我也顶不喜欢这种文会,这里头大多数都不是我们的人。” “那将他们抓起来赶出去不就行了吗,他们方才还说华夏军的坏处了。” “没错没错,我觉得也该抓起来……” 两三天的行程,庾水南、魏肃实际上也在细心观察华夏军的状况——他们受陈文君的托付来到西南,实际上已经是拥有了一份分量极重的拜帖,未来只要他们想在华夏军留下,这边肯定会给他们一个很好的起步台阶,这其实又何尝不是陈文君最后留给他们的心意。不过,在细心观察、受到震撼之余,又有许多的东西是与他们的三观相冲突,令他们无法理解的,尤其是成都城内许多漂亮光鲜的东西,都能让他们愈发惨痛地感受到北地的艰苦与武朝当年的错处。 如此这般,在文会上稍作逗留,他们也就向侯元顒表示了不满,随后在这场有着“刘光世代言人”于和中以及华夏军宣传部副部长李师师等大人物存在的文会上离开了。 这一天夜深之时,侯元顒带着人进入了他们暂居的小院子,将两人隔离开来。 在十余年前的汴梁城,师师常常都是各类文会的关键人物或是组织者。 如今她倒是很少抛头露面了。 最近这段时间,由于刘光世、戴梦微、邹旭三方已经在长江以北开始了第一轮冲突,身在成都的于和中,身份的显赫程度又上升了一个台阶。因为很显然,刘光世与戴梦微的联盟在接下来的冲突中占据巨大的优势,而一旦攻取汴梁、回复旧京,他在天下的声望都将达到一个顶点,成都城内即便是不太喜欢刘光世的书生、大儒们,此时都愿意与他结交一番,打探打探关于未来刘光世的一些计划和安排。 于和中极为享受这样的感觉——过去在汴梁城,他蹭着李师师的名字才能偶尔去参加一些顶级文会,到得如今…… 到得如今他仍旧是蹭着李师师的名气,但至少,参与文会的时候,已经不需要陪同,也不会受到任何的冷落了。 在成都待了一年,被各种光环围绕的同时,他也已经明白了自己现在与李师师那边的差距,现实的复杂让他收起了过去的妄想——而另一些现实弥补了他的遗憾,靠着因刘光世、华夏军交易带来的显赫身份,他现在已经不缺女人。而在放下了妄想之后,他与师师之间大概保持着一个月见一面的朋友交情。 他心里已然明白:这份交情给他带来了一切。 七月十五是中元节,成都内外都很热闹,他的马车与师师的马车在路上遇见,由于暂时没事,因此师师也去到文会上坐了片刻,而一个华夏军的小子看见师师,跑过来打招呼随后又带了两个朋友过来。 于和中原本对此有些上心,还想抽个空与这三人聊一聊,谁知道三人在角落里坐不久就走了,此后没多久,师师也告辞离开。 …… 马车穿过城市,去到摩诃池附近,走进已经很熟悉的院落后,师师看见宁毅正坐在椅子上蹙眉发呆。 她知道宁毅是在想事情,因此没有出声,在侧面屋檐下的长凳上轻轻坐下了,坐了片刻,准备离开。 “说个故事给你听吧。”宁毅望着前方,缓缓开了口。 “嗯。”师师应了一声,这才走过去,给他倒了杯水,在一旁坐下。 “是关于北边那位汉夫人的。” 他们坐在院子里,宁毅从很多年前的事情说起,说起了秦嗣源、说起陈文君、说起卢延年、卢明坊、再说到关于汤敏杰的事情,说到这一次女真东西两府的冲突——这是最近成都城内最热闹的话题。 说完这一切,耗去了许多的时间。师师静静地听完,拿起茶杯喝了很大的一口,将茶杯端在手上。 “我刚刚从四方街的文会上过来。”她轻声道。 “嗯?”宁毅扭头,“文会怎么样?” “我现在才发现,他们说的有多肤浅。” “呵。”宁毅笑了笑。 师师道:“这些都要保密的吧?” “汉夫人的事情,迟早得有一个说法。即便暂时不好大肆宣传,也得留下关于她的记录。” 师师点了点头,沉默片刻。 “对于那位汉夫人……那位汤敏杰……真的没办法做出更多交待了吗?” “还会做一些事情。”宁毅道,“暂时需要保密。” 他这样说,便是“你最好也不知道”的意思,师师道:“嗯。” 两人坐了一会儿,又说了些私密的话,过得不久,有人进来通报,先前召来的一个人抵达了这边的消息。师师起身离开,走出外头大门时,又看见侯元顒从远处过来,大概也是来见宁毅的。两人笑着打了个招呼。 这个时候,宁毅正在里面的书房接见一位名叫徐晓林的情报人员,不久之后,他又见了侯元顒,听他报告了对庾、魏二人的初步看法。 夜更深时,侯元顒带着人去到另一边的院子,隔离开了庾、魏二人,有书记官准备好了笔记,这是又要进行审讯的态度。 魏肃拍案而起:“你们他娘的不信我!这又是要干什么——” 侯元顒从外头进来、坐下,微笑着压了压双手:“魏先生稍安勿躁,听我解释。” “你不信我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我们决定派出人手,北上营救陈夫人。” 魏肃愣住了。 侯元顒道:“如果要做好这件事情,我们要先准备好北面的情报,如果可能,我们需要有向导。” “那让我去啊。”魏肃吼道。 “宁先生说,你们为北地的汉人做了这么多的事情,陈夫人将你们派回南边,有她的苦心孤诣,也是你们应得的奖励。北上的事情很复杂,首先陈夫人是自己不愿意离开的,出于道义的考虑,我们要去救她,或许完颜希尹死后,她会改变主意,但这毕竟是一场冒险,你们有资格生活在更好的地方,这是要给二位的选择权。” “我选择过去。” 侯元顒抽过来几张纸:“与此同时,请两位一定理解,在做这件事情之前,我们要确定二位不是完颜希尹派过来的暗子。” “你……”魏肃开口想骂,但下一刻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整张脸涨得通红。 “通过这两天的观察,我们初步认为二位对武朝、对华夏军的看法并没有带着非常复杂的目的。但与此同时,我们还是要问一些问题,对于你们所知道的北面的详细情报,有益于这次行动的各类消息,请务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今天得罪了,多包涵。” 魏肃坐了下来。 过得一阵,侯元顒去到另一个房间,向庾水南重复了这一番说法,庾水南思考片刻,点了点头。 “很有道理,你们问吧。” 察觉到宁毅抵达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中元节,外头很热闹。汤敏杰坐在院子里,脑子里勾勒着外头的情景,宁毅进来时,他起身行礼,宁毅让他坐下。师徒俩坐在院子里,听见外头响起爆竹的声音。 “想出去看看?”宁毅道。 “如果可以,我想看看成都是什么样子……” “有机会的,对你的处理已经有了。” “……” “凉山边上有个农庄……” “……为什么……没有审判……” 砰的一声,宁毅的手掌拍在院子里的小桌子上。 “审判你妈啊怎么审判!关于你怎么出卖陈文君的记录做得更多一点吗!?” “华夏军若不审判我如何能法制清明……” “陈文君让你活着!你出卖的人让你活着——” “华夏军应该枪毙我,如此一来,希尹……女真那边便没有了说法……” “女真那边本来就没有说法!事情根本就没有发生过!敌人泼脏水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关于阿骨打他妈怎么跟猪乱搞的故事我随时可以印刷十个八个版本,发得满天下都是。你脑子坏了?希尹的说法……” 汤敏杰的小眼睛在光芒昏暗的院子里瞪着,他下意识的摇头。 “凉山边上有个农庄,一直在做良种选培的事情,良种选培知道吧?关系到吃饭的问题,具体原理你多了解一下,那边没有试验新化肥,用的是大便堆肥,你的行动能力不是很强吗?陈文君说要你活着,做点对汉人有用的事情,你捅出这种篓子,也必须处理你……所以你身上的军衔什么都去掉,给我滚到山里面挑大粪去。看你这副身板,那边山明水秀的,就当度假了……” 汤敏杰嘴唇颤动着:“我……我不用……度假……” 宁毅抓起身边的水杯连盖子带热水泼在汤敏杰的脸上,愤怒已极:“山明水秀是形容词!度假是形容词!度假是形容词!” 他挥舞茶杯,另一只手抓住桌沿,将桌子往院子里掀飞了。 汤敏杰没有再说话,宁毅愤怒了一阵,坐在那里看着他:“先去挑大粪,将来要干什么将来再说,不过在这之前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他顿了顿:“待会徐晓林会过来找你,他之前去过云中跟你接洽,接下来他会再带一队人去云中,收拾你留下来的残局,同时做好营救陈文君的准备,你这两天把所有可以交接的跟他交接完毕。这本来是可以不必冒得险,但是你捅了这个篓子,我们就要在道义上做出弥补……你给我走心一点……” 汤敏杰看着对面罕见动怒,到得此时又显出了一丝疲惫的老师,安静了许久,到得最后,还是艰难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地说道: “我……不可以活着的……” “……但陈文君要你活着。” 宁毅道。 “你就看着办吧。”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三七章 欢聚须无定 回首竟蓦然(上) 中元过后,难得悠闲的午后,秋风从庭院里拂过,树叶飒飒轻响。 对着庭院,铺了木地板的练功房里,宁毅穿了一身短打,正双手叉腰进行严肃认真的热身运动。 另一边的西瓜刚从外头回来不久,洗了个澡,束起头发,穿着宽松而舒适的浅蓝色上衣、长裙,赤着脚在房间一边的椅子上坐着。 “这次过来,原本想找老八过过手……早些时候提子姐、杜老大说他更厉害了……可惜你把他派去出了任务……” 她将右腿缩在椅子上,双手抱着膝盖,一面看着威严的丈夫在那边虎虎生风地出拳,一面随口说话。宁毅倒是没有理会她的絮叨。 “喝!哈!喝!喝!”跳着敏捷的步伐,交错出了几拳,一系列在过去而言虽然古怪,但如今西瓜、红提等人也已见怪不怪的热身完毕之后,大宗师宁立恒才在房间的中央站定了:“你,起来。” “啊?”西瓜眨了眨眼睛,伸手指指自己,过得片刻后才从座位上下来,朝前跳了两步,眼睛眯成月牙:“哦。”她摆了摆双手,面对了宁毅。 “我,和霸刀刘西瓜,做一场公平的比武。”武道宗师宁立恒抬起右手,朝西瓜示意了一下。 “呃……”西瓜眨了眨眼睛,然后也抬起手来,“……我,霸刀刘西瓜,跟心魔宁立恒,做一场公平的比武。” 她想了想,双手一张,使出了一招“白鹤亮翅”。 高手过招当然很少摆白鹤亮翅这种瘸子起手,大宗师宁立恒受到了侮辱。 但他面无表情,非常成熟。 “钱老八被我派到江宁去了。” “哦。”西瓜反应过来,点了点头,“是让他带……” 说话的瞬间,大宗师宁立恒陡然发力疾冲,一个扫堂腿踢向了单腿站着的西瓜,西瓜身形一颠,空中裙摆飞舞,她已经空翻向后方,落地未稳,前方宁毅冲了过来,犹如猛虎般的要将她扑飞出去。 西瓜步伐后跨,双手揪住了大宗师宁立恒的衣襟,巨大的冲力下,两个人都在相互拉扯着旋转,西瓜的裙摆几乎展成一片莲荷,呼啸着三个转身,大宗师宁立恒咕噜噜地滚了出去,在两丈开完伸手一按地面站起来,头稍微有点晕,但他随即便调整了视线。非常成熟。 “你应该接第二个扫堂腿,不该扑我的。” 她收着双拳跳了跳。 “怕伤到你。”大宗师宁立恒将脖子朝两边扭了扭,“这下来真的了。” “喔。”西瓜点头,“……这么说,是老八带队去江宁了,小黑和宇文也一块去了吧……你对何文打算怎么处理啊?” “政治场上我对他没有成见,当朋友还是当敌人就看以后的发展吧。” 大宗师宁立恒说着话,摆出了进攻的动作,他毕竟是在宗师堆里出来的,架势一摆全身上下没有破绽,尽显大家风范。西瓜摆了个王八拳的姿势,俨如插标卖首之辈。 “也是时候去探探他的态度了,老实说,军中的大伙儿,对他都没有什么好感,尤其是这次什么英雄大会搞出来,都想打他。” “我觉得……黑虎掏心!”大宗师出其不意,开始进攻。 “王八上树!”西瓜张开双手猛地一跳,把对手吓回去了。 “有这招吗?” “上不去,所以是跳一下。”她解释。 “……你这么一说就很有道理。”宁毅点头,“我还以为你会比较喜欢何文呢。他毕竟在分田地。” “理念上我当然不讨厌他,不过我也是个女人啊。他乱占便宜就不行。” “——猴子偷桃!” “我没有。” 房间里,大宗师宁立恒冲上前去,宗师刘西瓜一掌接住、反击,两人拳脚甚快,噼噼啪啪的打在一起。这次不再是黑虎掏心对王八上树,而已经是章法森严的对打。江湖上一般高手若是在场,不然会看得心惊肉跳,因为两名宗师的武艺都极为高强,一时间打得势均力敌,难解难分,是难得的巅峰对决。 “何文发展太快,开大会是想要稳住他的统治权,里头会发生的事情不少……” “有机会的话,我也想去江宁看一看,毕竟是你的老家……” “这次就算了,一个不好,那边要打出狗脑子来……哼哼,你身手不错啊。” “宇文带枪了吧,听说老林会去……承让承让。” “你、你喘气了……不光是老林,这次各个势力都会派人去,武林人只是台上的戏子,台面下水很深,按照公平党五拨人的发迹过程来看,何文如果稳不住……看拳!” “……躲开了。” “如果稳不住,军队直接在江宁杀起来都有……有可能。猴子偷桃……” “没偷着。” “双龙出海!” “猴子偷桃!” “黑虎掏心!” “谋杀亲夫——不准揪我裙子!” “哪有叫谋杀亲夫的招式,打错了就得认输……” “啊……” 两人在厅堂中央打成王八拳,随后西瓜一声尖叫,拉住自己的裙子开始跑,房间里便是“嘶啦”的一声,过得片刻,大宗师宁立恒将同是大宗师的刘西瓜逼到墙角里,扑倒在地上。 “你乱撕东西……”西瓜拿拳头打他一下。 …… 大宗师宁立恒赢了这场公平的比武,累得气喘吁吁,在地上趴着,西瓜躺在地板上,张开双手,接受了这次失败的教育。 “再过两天便是小忌的生日了。”她轻声叹道,“你说他现在跑到哪里去了啊?” “……照那家伙爱凑热闹的个性,说不定老八在江宁就得遇上他。” “应该叫我去的,要是遇上老林了该怎么办啊……” “老八带着一帮子人,都是好手,遇上了不至于输。” “你也说了可能变战场……” “跟老八提过了,见到了兔崽子,让他快跑或者干脆抓回来……” “我还是担心……” “你是关心则乱……就算是战场,那家伙也不是没有生存能力,别忘了他跟郑四哥那段时间,杀过多少女真人。他比兔子还精,一有风吹草动会跑的……” “战场那种地方……你就不担心啊?” 宁毅也翻过身来,两人并排躺着,看着房间的屋顶,阳光从门外洒进来。过得一阵,他才开口。 “男孩子总是要走出去的……”他想了想,“都怪你和红提,教他武功……” “还不是因为你整天跟他说自己是武林高手,周侗跟你拜把子,陆陀被你一掌打死……” “那都是真实的事情嘛。还是怪你们……” 夫妻俩推卸责任,彼此抬杠,过得一阵,挥手互相打了一下,西瓜笑起来,翻身爬到宁毅身上。宁毅皱了皱眉:“你干什么……” “再来一次。” “……是我赢了还是你赢了。”宁毅叹息,“你不讲武德。” “你赢了,都怪我和提子姐……” 秋风拂过庭院,叶子飒飒作响,他们随后的声音变成细碎的咕哝,融在了和煦的秋风里。 …… 同样的秋日,距离成都两千余里,被这对夫妻所关心的少年,正与一众同路之人游历到荆湖北路的通山县。 从成都出来已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与他同行的,依然是以“大有可为”陆文柯、“尊重神明”范恒、“冷面贱客”陈俊生为首的几名儒生,以及因为陆文柯的关系一直与他们同行的王江、王秀娘父女。 生逢乱世,出行不易,也正是如此,能够寻到几位可靠的朋友一路同行,算是极为珍贵的事情。陆文柯等人彼此也比较珍惜这样的缘分,如此这般,众人同行两三千里的路程,一路上观看各地风貌,体察民俗,两个多月的时间下来,相互之间愈发熟悉了,几乎积累出家人一般的感情来。 这与宁忌出发时对外界的幻想并不一样,但即便是这样的乱世,似乎也总有一条相对安全的道路可以前行。他们这一路上听说过山匪的消息,也见过相对难缠的胄吏,甚至于沿着长江南岸游历的这段时间,也远远见过出发前往江北的战船船帆——北面似乎在打仗了——但大的灾难并没有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以至于宁忌的江湖大侠梦,一时间都有些松懈了。 抵达通山之前首先经过的是荆湖北路,一行人游历了相对繁华的嘉鱼、鄂州、赤壁等地。这一片地方向来属于四战之地,女真人来时遭过兵祸,后来被刘光世收入囊中,在集合各地豪绅力量,得到华夏军“支持”之后,城市的繁华有所恢复。如今江北已经在打仗,但长江南岸气氛只是稍显肃杀。 陆文柯等书生有治理天下的愿望,每至一处,除了游览风景名胜,此时也会亲自游览先前遭遇过战乱的所在,看着被金兵烧成的断壁残垣,坚定大志。 过了荆湖北路,抵达通山县,这里已经是荆湖北路去往江南西路交界之所了。通山县县城不大,由于也遭过兵祸,此时城墙还显得破损,但县城之外却有九宫山等名胜,早两年女真人扫来时,当地军队抵抗不多,民众则大多入山躲避,除了县城被烧,人员倒并未死伤太多,倒是今年刘光世要打仗,在这边抓了许多壮丁,街头巷尾颇见苦楚之色。 从通山往南,进入江南西路,再行三四百里便要抵达陆文柯的家乡洪州。他一路上念叨着回去洪州要将西南所见所学一一发挥,但到得这里,却也不急着立刻回家了。一行人在九宫山游览两日,又在通山县城看过了金兵当日纵火之处,这天下午,在客栈包下的院子里摆起火锅来。众人布置场地,准备食材,吟诗作赋,不亦乐乎。 这客栈是新修的门头,但兵祸之时也遭过灾。后院当中一棵大槐树被火烧过,半枯半荣。时值金秋,庭院里的半棵大树上叶子开始变黄,场景壮丽颇有寓意,范恒便摇头晃脑地说这棵树恰如武朝现状,很是吟了两首诗。 陆文柯等人也在谈论着家国现状,陈俊生偶尔插话,仍旧是过往那一语中的的犀利风格。院子当中几名下人搭起了一个棚子,遮挡落叶,王江从外头买来大量食材,正与女儿王秀娘在那边准备。 宁忌坐在谈天说地的书生当中听他们扯淡,目光则一直望着在那边切肉的王秀娘。今日为了准备这一席火锅,众人下了血本,买了两大片肉来,此时正在王秀娘的刀下切成薄片,看得宁忌蠢蠢欲动。王秀娘切了一半后,笑嘻嘻地过来与众人打招呼,将油腻的手指伸过来捏宁忌的脸颊。 “小龙啊小龙,总是看着我那边,莫不是喜欢上姐姐了?” 宁忌不跟她一般见识,一旁的陆文柯搭腔:“我看他是喜欢上那些肉了。” 众人同行两个多月,对于宁忌食量大、嘴馋的事情总算有了个共识。见陆文柯说话,王秀娘温柔一笑:“那待会就多吃些。”也不知她是在说陆文柯还是说宁忌。 这一路同行下来,陆文柯与王秀娘之间也总算有了些温暖的发展——实际上陆文柯正是风流的年纪,在洪州一地又有些家底,王秀娘固然青春健美,但在身份上是配不上他的,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双方这两个多月的同行,一缕缕细微的情愫自然而然便已经建立起来。 陆文柯虽然无法娶她为妻,但收做妾室却是无妨的,而对于王秀娘这等江湖卖艺的女子来说,只要陆文柯为人靠谱,这也算得上是一个不错的归宿了。 时间尚未入夜,众人打打闹闹,吃些小点心。论及通山本地的状况时,最爱絮絮叨叨教授宁忌知识的中年儒生范恒道:“昨日从外头回来,小龙可还记得路上见到的那李家邬堡?” “嗯,记得啊。”宁忌点头。 “今天早上与人打听了一番,本地最大的豪族,也是最厉害的江湖高手,便是从那李家邬堡中出来的。” 同行两个多月,宁忌嘴馋的秘密已经暴露,他作为少年人,热衷武侠的爱好便也没有刻意藏着。范恒等人虽是书生,但将宁忌当成了值得栽培的子侄,再加上江宁英雄大会的背景在千年,每至一地便也对当地的各种绿林趣闻有所打听。 此时他与众人笑道:“据说本地这位大高手的背景啊,说出来可不简单,他的父辈是大光明教的人。原本是大光明教的护法之一,以前有个诨号,叫做‘猴王’,名字叫李若缺。你别听这名字滑稽,可手上功夫厉害着呢,听说有什么大猴拳、小猴拳……” “白猿通臂。”宁忌道。 “没错,还有白猿通臂拳。”范恒道,“这李若缺成名快二十年了,但当年的家业不大,毕竟靖平之前,世上风气重文轻武。李家当年跟西南那位心魔也有大仇,便是心魔弑君之前,大光明教众多高手入京,‘猴王’李若缺是那位‘穿林北腿’林宗吾手下的大将之一,后来死在了华夏军的铁骑横扫之下,看起来猴子毕竟跑不过马……” 范恒是书生,对于武人并无太多敬意,此时幽了一默,嘿嘿笑笑:“李若缺死了以后,继承家业的叫做李彦锋,此人的本事啊,犹胜乃父,在李若缺死后,不仅迅速打出名气,还将家业扩大了数倍,接着到了女真人的兵锋南下。这等乱世之中,可就是绿林人占便宜了,他迅速地组织了当地的乡民进山,从山里出来了以后,通山的第一大户,嘿嘿,就成了李家。” “如今的李彦锋啊,是刘光世刘将军跟前的红人,他修建邬堡,组织乡勇,走的路子……看出来了吧?仿的是过去的苗疆霸刀。听说这次北边打仗,他出了李家的子弟兵过去刘将军帐前听宣,江宁英雄大会,则是李彦锋本人过去当的副手……小龙你若是去到江宁,说不定能见到他。” 他将打探到的事情说出来,侃侃而谈,一旁的陈俊生想了想:“这次,听说那位林教主也要去江宁,中间要有事。” 陆文柯点头道:“过去十余年,据说那位大光明教教主一直在北地组织抗金,南方的教务,确实有些散乱,这次他若是去到江南,登高一呼。这天下间各大势力,又要加入一拨人,看来这次江宁的大会,确实是龙争虎斗。” “局势乱可不是什么好事,小龙这等年纪,便不要去凑热闹了吧。”有人为宁忌担心。 范恒点头。 陆文柯道:“要不就先看看吧,待到过些时日到了洪州,我托家中长辈多做打探,问问这江宁大会当中的猫腻。若真有危险,小龙不妨先在洪州呆一段时间。你要去老家看看,也不必急在这一时。” 宁忌不打算跟他解释,伸手挠了挠脸颊:“再说吧。” 陈俊生在那边笑笑,冲陆文柯:“你应该说,肥肉管够。” “管够,那必须管够啊。” 众人便是一团哄笑,宁忌也笑。他喜欢这样的氛围,但眼前的众人自然不知道,去江宁的事情,便不是几块肥肉可以动摇他的了。 一片笑声当中,夕阳在客栈的后院洒落金黄的余晖,院子上方有树木摇曳、叶子飘下,王秀娘端着食物过来摆放时,众人又拿宁忌一番取笑,好一幕和乐融融的景象。 第二天是这一年的七月十九,也是众人暂做休整的一天,几名书生稍稍起来得晚些,上午时分,王江、王秀娘父女趁着有些时间,过去县城内的大街上卖艺,赚些盘缠——王秀娘与陆文柯关系未定,他们便向来都是这样自力更生,陆文柯也并不阻止。 众人在客栈当中商量着下午要不要出去玩的事情,按照客栈主人的说法,李家邬堡那边并不封闭,颇有尚武精神。如今虽然出动了许多人过江打仗,但平素仍旧有人在堡内练武,偶尔有江湖人或者过路客到那边,那边也会允许参观甚至切磋,去看一看总是可以的。 时间到了中午,快要吃饭的时候,外头的街上反而显得安静。陡然间,有人带着浑身的血冲进客栈里来,口中高呼:“救命!” 一行人正坐在客栈的厅堂当中打牌,一见这样的景象,宁忌飞掠而过,一把将他扶住,迅速地辨认伤势。而王江还在朝几名书生的方向跑过去:“救命!救命……救秀娘……” 说话之间,几名衙役模样的人也朝着客栈当中冲进来了,一人高喊:“歹徒行凶,逃跑,拿下他!” 有人已经挥起锁链,指向大堂内正站起来的陆文柯等人:“谁都不许动!谁动便与歹徒同罪!” (本章完)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三八章 欢聚须无定 回首竟蓦然(中) 乍然惊起的喧嚣之中,冲进客栈的衙役一共四人,有人持水火棍、有人持刀、有人拖着铁链,眼见陆文柯等人起身,已经伸手指向众人,大声呼喝着走了过来,煞气颇大。 “谁都不许动!谁动便与歹徒同罪!” “我乃洪州陆家陆文柯,他所犯何罪?”虽然衙役措辞严厉,但陆文柯等人还是朝这边迎了上来。范恒、陈俊生等人也各报名头,作为士人群体,他们在原则上并不怕这些衙役,若是一般的事态,谁都得给他们几分面子。 “他是重犯!你们让开——” 双方接触的片刻间,为首的衙役推开了陆文柯,后方有衙役高喊:“你们也想被抓!?” 范恒的手掌拍在桌子上:“还有没有王法了?” 陈俊生道:“你总得说出个理由来。” 闹哄哄的一片,浑身是血的王江倒在地上,宁忌迅速地检查着他身上的伤势。王江是卖艺的绿林人,练过几十年粗糙的硬气功,并没有太多打架的本事,但抗打的能力远在一般人之上。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他浑身上下遭到的殴打足有几十上百处,虽然大部分都只是简单的皮肉伤,但头上的伤势、内里筋骨的伤势很可能带来大的麻烦,只是一时间很难检查清楚了。 这样多的伤,不会是在打架斗殴中出现的。 稍稍检查,宁忌已经迅速地做出了判断。王江虽然说是跑江湖的绿林人,但本身武艺不高、胆量不大,这些衙役抓他,他不会逃跑,眼下这等状况,很显然是在被抓之后已经经过了长时间的殴打后方才奋起反抗,跑到客栈来搬救兵。 虽然倒在了地上,这一刻的王江念念不忘的仍旧是女儿的事情,他伸手抓向近处陆文柯的裤腿:“陆公子,救、救秀娘……秀娘被……被他们……” 他口中说着这样的话,那边过来的衙役也到了近处,朝着王江的脑袋便是狠狠的一脚踢过来。此时四下都显得混乱,宁忌顺手推了推旁边的一张长凳,只听砰的一声,那原木制成的长凳被踢得飞了起来,衙役一声惨叫,抱着小腿蹦跳不止,口中歇斯底里的大骂:“我操——” 客栈大堂不是八仙桌就是长凳子,这衙役猛地一脚踢到凳子,旁人也看不出具体发生的事情。几名书生在喊:“有话好好说——”后方的衙役已经冲了过来,有人掀开桌子:“你们要庇护凶徒!”范恒等人道:“此人与我等同行,绝非凶徒,我们不跑。” 王江口中吐出血沫,哭喊道:“秀娘被他们抓了……陆公子,要救她,不能被他们、被他们……啊——”他说到这里,嚎啕起来。 宁忌从他身边站起来,在混乱的情况里走向之前打牌的方桌,拿了一只碗,倒出热水,化开一颗药丸,准备先给王江做紧急处理。他年纪不大,面容也善良,捕快、书生乃至于王江此时竟都没在意他。 此时陆文柯已经在跟几名捕快质问:“你们还抓了他的女儿?她所犯何罪?” 衙役急匆匆的过来要踢王江,本是为了打断他的说话,此时已经将王秀娘被抓的事情说出来,当下便也道:“这对父女与前日在城外窥探军机之人很像,前方在打仗,你们敢包庇他?还是说你们统统是同犯?” “他们的捕头抓了秀娘,他们捕头抓了秀娘……就在北边的院子,你们快去啊——” 王江在地上喊。他这样一说,众人便也大概知道了事情的端倪,有人看看陆文柯,陆文柯脸上红一阵、青一阵、白一阵,捕快骂道:“你还敢含血喷人!” 宁忌拿了药丸迅速地回到王江身前:“王叔,先喝了这些。”王江此时却只惦记女儿,挣扎着揪住宁忌的衣服:“救秀娘……”却不肯喝药。宁忌皱了皱眉,道:“好,救秀娘姐,你喝下它,我们一起去救。” 他的目光此时已经完全的阴沉下来,内心之中当然有稍许纠结:到底是出手杀人,还是先缓一缓。王江这边暂时固然可以吊一口命,秀娘姐那边或许才是真正要紧的地方,或许坏事已经发生了,要不要拼着暴露的风险,夺这一点时间。另外,是不是腐儒五人组这些人就能把事情摆平…… 听得宁忌安静的声音,王江这才嘴唇颤抖地开始喝药。几名捕快与书生们对骂了几句,做出要用强的架势来,但由于事情已经曝光,终究没有就动手,因为不论如何,王江与这些书生终究还是要往衙门走一趟的,如此混乱的场面中,几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在死线之上来回了好几遍。 “你们将他女儿抓去了哪里?”陆文柯红着眼睛吼道,“是不是在衙门,你们这样还有没有人性!” “反正要去衙门,现在就走吧!” 地上的王江便摇头:“不在衙门、不在衙门,在北边……” “你们这是私设公堂!” 众人的说话声中,宁忌看着王江喝完了药,便要做出决定来。也在此时,门外又有响动,有人在喊:“夫人,在这边!”随后便有浩浩荡荡的车队过来,十余名青壮自门外冲进来,也有一名女子的身影,阴沉着脸,飞快地进了客栈的大门。 眼看着这样的阵仗,几名衙役一时间竟露出了畏缩的神色。那被青壮拱卫着的女人穿一身白衣,样貌乍看起来还可以,只是身材已稍稍有些发胖,只见她提着裙子走进来,扫视一眼,看定了先前发号施令的那衙役:“小卢我问你,徐东他人在哪里?” 那名叫小卢的衙役皱了皱眉:“徐捕头他现在……当然是在衙门听差,不过我……” 他话还没说完,那白衣妇女抓起身边桌子上一只茶杯便砸了过去,杯子没砸中,却也将人吓了一跳:“不在衙门!不在衙门!姓卢的你别给我打马虎眼!别让我记恨你!我听说你们抓了个女人,去哪里了!?” 这女人嗓门颇大,那姓卢的衙役还在犹豫,这边范恒已经跳了起来:“我们知道!我们知道!”他指向王江,“被抓的就是他的女儿,这位……这位夫人,他知道地方!” 这帮衙役自然是坏人,原本以为一时间难以对抗,谁知道又来了一批跟衙役作对,还明显有着巨大势力的好人,王江如同看到了希望一般,扶着桌子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也道:“我知道……是北边、北边的一个院子,我……我、我,能带路。” 白衣妇女看王江一眼,目光凶戾地挥了挥手:“去个人扶他,让他指路!” 王江便踉跄地往外走,宁忌在一边搀住他,口中道:“要拿个担架!拆个门板啊!”但这片刻间无人理会他,甚至于心急如焚的王江此时都没有停下脚步。 一行人便浩浩荡荡的从客栈出来,沿着县城里的道路一路前行。王江脚下的步伐踉跄,蹭得宁忌的身上都是血,他战场上见惯了这些倒也没什么所谓,只是担心先前的药物又要透支这中年卖艺人的生命力。 过得一阵,众人的步伐抵达了县城北边的一处小院。这看来便是王江逃出来的地方,门口甚至还有一名衙役在放风,眼见着这队人马过来,开门便朝院子里跑。那白衣女子道:“给我围起来,见人就打!让徐东给我滚出来!动手!” 她的号令发得散碎而无章法,但身边的手下已经行动起来,有人轰然破门,有人护着这妇女首先朝院子里进去,也有人往后门方向堵人。这边四名衙役颇为为难,在后方喊着:“嫂夫人不能啊……”跟随进去。 宁忌搀着王江进了那院子时,前前后后已经有人开始砸房子、打人,一个大嗓门从院落里的侧屋传出来:“谁敢!” 白衣妇女喊道:“我敢!徐东你敢背着我玩女人!” “什么玩女人,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从侧屋里出来的是一名身材魁梧样貌凶悍的男人,他从那里走出来,扫视四周,吼道:“都给我停手!”但没人停手,白衣妇女冲上去一巴掌打在他头上:“徐东你该死!” “说了没有!”这捕头徐东的声音雄壮威严,那女人又是一巴掌,打歪了他的帽子。 “那是人犯!”徐东吼道。女人又是一巴掌。 “谁都不许乱来,我说了!” 妇女跳起来又是一巴掌。 “这是她勾引我的!” 妇女接着又是一巴掌。那徐东一巴掌一巴掌的挨着,却也并不反抗,只是大吼,周围已经哐哐哐哐的打砸成一片。王江挣扎着往前,几名书生也看着这荒谬的一幕,想要上前,却被拦住了。宁忌已经放开王江,朝着前方过去,一名青壮男子伸手要拦他,他身形一矮,转眼间已经走到内院,朝徐东身后的房间跑过去。 徐东还在大吼,那妇女一边打人,一边打一边用听不懂的方言谩骂、指责,然后拉着徐东的耳朵往房间里走,口中可能是说了关于“狐媚子”的什么话,徐东仍然重复:“她勾引我的!” 女人拖着这徐捕头进了房间,此时宁忌已经跟进来了,那妇女似乎想要将“狐媚子”打一顿,但看见房间里的景象,皱着眉头还是停了下来。宁忌便从两人身边过去,此时的房间里充斥着血腥气和臭气,王秀娘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身上不仅有血,还有便溺之物的痕迹。 宁忌蹲下来,看她衣衫破损到只剩下一半,眼角、嘴角、脸颊都被打肿了,脸上有粪便的痕迹。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厮打的那对夫妻,戾气就快压不住,那王秀娘似乎感觉到动静,醒了过来,睁开眼睛,辨认着眼前的人。 “秀娘姐。”宁忌握住她的手。 “陆……小龙啊。”王秀娘虚弱地说了一声,然后笑了笑,“没事……姐、姐很机智,没有……没有被他……得逞……” “你怎么……”宁忌皱着眉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别摸我的手……臭……”女人将手尽力拿出来,将上头臭臭的东西,抹在自己身上,虚弱的笑。 宁忌艰难地沉默了一瞬,然后咬着牙笑起来:“没事就好……陆大哥他……担心你,我带你见他。” 他将王秀娘从地上抱起来,朝着门外走去,这个时候他全然没将正在厮打的夫妻看在眼里,心中已经做好了谁在这个时候动手拦就当场剐了他的想法,就那样走了过去。 这对夫妻也愣了愣,徐东大吼:“她是要犯!我是在审她!” 妇女跳起来打他的头:“审她!审她!” “我不跟你说,你个泼妇!” 妇人踢他屁股,又打他的头:“泼妇——” “你就是泼妇!”两人走出房间,徐东又吼:“不许砸了!” 这边宁忌将王秀娘抱了出来,到了王江身边,王江跪在女儿身边哭,范恒等人义愤填膺:“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通山县没有王法了!” “这等事情,你们要给一个交代!” 那徐东仍在吼:“今天谁跟我徐东过不去,我记住你们!”随后看到了这边的王江等人,他伸出手指,指着众人,走向这边:“原来是你们啊!”他此时头发被打得凌乱,妇女在后方继续打,又揪他的耳朵,他的面目狰狞,盯着王江,随后又盯陆文柯、范恒等人。 “我记住你们!” 妇人一巴掌打在他的后脑上,他一字一顿地说着,然后分开两根手指,指指自己的眼睛,又指向这边,双目赤红,口中都是唾沫。 “我!记!住!你!们!了!” “这边还有王法吗?我等必去县衙告你!”范恒吼道。 那妇人哭喊,大骂,然后揪着丈夫徐东的耳朵,大喊道:“把这些人给我赶出去啊——”这话却是向着王江父女、范恒、宁忌等人喊的。 她带来的一帮青壮中便分出人来,开始劝说和推搡众人离开,院子里妇人继续殴打丈夫,又嫌这些外人走得太慢,拎着丈夫的耳朵歇斯底里的大喊道:“滚蛋!滚蛋!让这些东西快滚啊——” 朝这边过来的青壮终于多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宁忌的袖间有手术刀的锋芒滑出,但看看范恒、陆文柯与其他人,终于还是将小刀收了起来,随着众人自这处院子里出去了。 …… 众人都没吃午饭,回到客栈当中,宁忌给王江父女做了伤势包扎的处理,范恒等人则去到衙门那边打探情况,准备告状,讨回一个公道。 包扎完毕后,伤情复杂也不知道会不会出大事的王江已经昏睡过去。王秀娘受到的是各种皮外伤,身体倒没有大碍,但精神不振,说要在房间里休息,不愿意见人。 她正值青春洋溢的年纪,这两个月时间与陆文柯之间有了感情的牵扯,女为悦己者容,平素的打扮便更显得漂亮起来。谁知道这次出去卖艺,便被那捕头盯上了,料定这等卖艺之人没什么跟脚,便抓了想要用强,王秀娘在紧急之时将屎尿抹在自己身上,虽被那恼羞成怒的徐捕头打得够呛,却保住了贞洁。但这件事情过后,陆文柯又会是怎样的想法,却是难说得紧了。 宁忌暂时还想不到这些事情,他觉得王秀娘非常勇敢,反倒是陆文柯,回来之后有些阴晴不定。但这也不是眼下的要紧事。 包扎好父女俩不久,范恒、陈俊生从外头回来了,众人坐在房间里交换情报,目光与言语俱都显得复杂。 “……这徐东说是本地衙门的总捕,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人物,能治他的人还是有许多。但问题在于他那妻子李小箐,这女人是李若缺的女儿,李彦锋的妹妹,当年嫁给徐东之时,李家尚算不得大户,可如今……尤其是金兵兵祸过去之后,李家在此地,那就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了……” “……我们使了些钱,愿意开口的都是告诉我们,这官司不能打。徐东与李小箐如何,那都是他们的家事,可若咱们非要为这事告那徐东……衙门恐怕进不去,有人甚至说,要走都难。” “……那莫非便不告了?” “……那就去告啊。” 众人的话语说到这里,此时俱都为难,如此商议了一阵,有人道:“看陆兄的意思?” 陆文柯双手握拳,目光通红:“我能有什么意思。” 众人见他这等状况,便也难以多说了。 下午过半,庭院之中秋风吹起来,天开始转阴,之后客栈的主人过来传讯,道有大人物来了,要与他们见面。 众人去到客栈大堂,出现在那里的是一名穿着长衫的中年人,看来像是读书人,身上又带着几分江湖气,脸上有刀疤的豁口。他与众人通传姓名:“我是李家的管事,姓吴,口天吴。” “吴管事可是来解决今日的事情的?”范恒道。 “算是。”那吴管事点了点头,然后伸手示意众人坐下,自己在桌子前首先落座了,身边的下人便过来倒了一杯茶水。 “诸位都是读书人罢。”那吴管事自顾自地开了口,“读书人好,我听说读书人懂事,会办事。今日我家小姐与徐总捕的事情,原本也是可以好好解决的,但是听说,当中有人,出言不逊。” “……出言不逊?”范恒、陈俊生等人蹙起眉头,陆文柯目光又涨红了。宁忌坐在一边看着。 “今日发生的事情,是李家的家事,至于那对父女,他们有通敌的嫌疑,有人告他们……当然如今这件事,可以过去了,但是你们今天在那边乱喊,就不太讲究……我听说,你们又跑到衙门那边去送钱,说官司要打到底,要不依不饶,这件事情传到我家小姐耳朵里了……” “我家小姐才遇上这样的糟心事,正心烦呢,你们就也在这里添乱。还读书人,不懂做事。”他顿了顿,喝一口茶:“所以我家小姐说,这些人啊,就不要待在通山了,免得搞出什么事情来……所以你们,现在就走,天黑前,就得走。” “唉。”伸手入怀,掏出几锭银子放在了桌子上,那吴管事叹了一口气:“你说,这算是,什么事呢……” 秋风抚动,客栈的外头皆是阴云,方桌之上的银锭刺眼,坐在这边的范恒等人,目光中已经满是火气。宁忌倒是冷静下来了,在毫不起眼的角落里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客栈大堂里安安静静的,过了好一阵,范恒正要接话。那吴管事从身侧一名青壮手上接过一把刀,举起来,然后砰的一声,与银两一般的,按在在桌面上,声音在大堂之中回荡。 (本章完)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三九章 欢聚须无定 回首竟蓦然(下) “你说,这算是,什么事呢……” 秋风抚动,客栈的外头皆是阴云,方桌之上的银锭刺眼。那吴管事的叹息当中,坐在这边的范恒等人都有巨大的火气。 他们生在江南,家境都还不错,过去饱读诗书,女真南下之后,虽说天下板荡,但有些事情,终究只发生在最极端的地方。另一方面,女真人野蛮好杀,兵锋所至之处民不聊生是可以理解的,包括他们这次去到西南,也做好了见识某些极端状况的心理准备,谁知道这样的事情在西南没有发生,在戴梦微的地盘上也没有见到,到了这边,在这小小县城的寒酸客栈当中,突然砸在头上了。 他们这半天时间心情几起几落,这一刻那吴管事摆出银两,后方跟随他过来的五名青壮一字排开,范恒等人心中有火,一时间却还没有人出面说话。 吴管事望望众人,随后推开凳子,站了起来。 “你们就是这么做事的吗?” “……嗯?” 这吴管事正要转身,却听得并不服气的说话声从几名书生后方响起来,说话的是原本坐得有些远的一名少年人。只听那少年一字一顿地说道: “今天是你们李家的人,欺男霸女,秀娘姐父女……被你们打成那个样子,她差点被毁了清白。他们……没招你们惹你们……” 吴管事目光阴沉,望定了那少年。 “你们两口子吵架,女的要砸男的院子,我们只是过去,把没有惹事的秀娘姐救出来。你家姑爷就为了这种事情,要记住我们?他是通山县的捕头还是占山的土匪?” “嗯?” 吴管事目光凶戾,但对方似乎没有看到。 “欺男霸女的人,怪受害人反抗?我们过去什么话都没说,说要记住我们?你们两口子吵架,秀娘姐差点被打死了,你们嫌他们碍眼?我们就说两句还有王法吗的话,就成了我们乱说话?你们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 通山县的李家? 是这么做事的吗?” 少年起身质询,一字一顿地说到这里? 那吴管事倒是被气得笑了? 他露出森森的牙齿,看看一众书生。其中一名书生害怕这边众人行凶? 起身拦住似乎有了火气的少年人,道:“小龙……” 众人这一路过来? 眼前这少年身为大夫? 脾气一向和善,但相处久了,也就知道他喜好武艺,热衷打听江湖事情? 还想着去江宁看接下来便要举行的英雄大会。这样的脾性当然并不出奇? 哪个少年人心里没有几分锐气呢?但眼下这等场合,君子立于危墙,若由得少年人发挥,显然自己这边难有什么好结果。 “这孩子是你们谁的?”那吴管事环顾众人,“看起来? 我的话,还是没有说清楚啊? 也好。” 他说着,转身从后方青壮手中接过一把长刀? 连刀带鞘,按在了桌子上? 伸手点了点:“选。”他看了看范恒等人? 再看看稍远一点的少年? 露出牙齿,“小朋友,选一个。” 对面少年看着他,微微蹙眉,偏了偏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话,但一时间没能说出来。众书生之中最有见地的陈俊生,已经过去将他护在了身后:“好了,小龙,这事你别多想。” “我……” 宁忌语调复杂,但终于,没有继续说话。 “小龙年轻人火气大,但他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桌子这边范恒起身,缓缓说道,“通山县李家乃是高门大户,不是山间土匪,持家办事,自然要讲礼义廉耻,你们今日的事情,没有道理。日后别人说起李家,也会说你们不讲道理,自古以来,没有人的家业是这样做大的。” 他这番话不卑不亢,也拿捏了分寸,可以说是颇为得体了。对面的吴管事笑了笑:“这样说起来,你是在提醒我,不要放你们走喽?” 范恒嘴唇动了动,没能回答。 “礼义廉耻。”那吴管事冷笑道,“夸你们几句,你们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靠礼义廉耻,你们把金狗怎么样了?靠礼义廉耻,咱们县城怎么被烧掉了?读书人……平时苛捐杂税有你们,打仗的时候一个个跪的比谁都快,西南那边那位说要灭了你们儒家,你们有种跟他干吗?金狗打过来时,是谁把乡里乡亲撤到山里去的,是我跟着咱们李爷办的事!” “读了几本破书,讲些没着没调的大道理,你们抵个屁用。今天咱就把话在这里说明白,你吴爷我,平素最瞧不起你们这些读破书的,就知道叽叽歪歪,做事的时候没个卵用。想讲道理是?我看你们都是在外头跑过的,今日的事情,我们家姑爷已经记住你们了,摆明要弄你们,我家小姐让你们滚蛋,是欺负你们吗?不识好歹……那是我们家小姐心善!” “我们家小姐心善,吴爷我可没那么心善,叽叽歪歪惹毛了老子,看你们走得出通山的地界!知道你们心里不服气,别不服气,我告诉你们这些没脑子的,时代变了。我们家李爷说了,治世才看圣贤书,乱世只看刀与枪,如今皇帝都没了,天下割据,你们想论理——这就是理!” 他声音洪亮,占了“道理”,愈发铿锵。话说到这里,一撩长衫的下摆,脚尖一挑,已经将身前长凳挑了起来。随后身体呼啸疾旋,只听嘭的一声巨响,那坚硬的长凳被他一个转身摆腿断碎成两截,断裂的凳子飞散出去,打烂了店里的一些瓶瓶罐罐。 在最前方的范恒被吓得坐倒在凳子上。 吴管事先前一身长衫,众人还以为他也是读书人,到得这一脚扫出,效果委实漂亮,才知道他原来也是身怀绝艺的武林高手。眼见着大堂内书生一个个脸色发白,他本身也颇为得意,衣袖一扫,缓缓将长腿放下。 “要讲道理,这里也有道理……”他缓缓道,“通山县城内几家客栈,与我李家都有关系,李家说不让你们住,你们今晚便住不下来……好言说尽,你们听不听都行。过了今晚,明天没路走。” 说着甩了甩袖子,带着众人从这客栈中离开了,出门之后,依稀便听得一种青壮的恭维:“吴爷这一脚,真厉害。” “了不起……” “嘿嘿,哪里哪里……” …… 客栈内众书生眼见那一脚惊人的效果,脸色红红白白的安静了好一阵。只有宁忌看着那凳子被踢坏后对方心满意足扬长而去的情况,耷拉着肩膀,长长地叹了口气。 躲在里头的掌柜此时出来看了看情况,眼见大堂东西被砸破,也有些为难,环顾众人道:“惹不起的,走。诸位先生再要住,小店也不敢收留了。”他说着叹一口气,摇摇头又返回去。 “怎么办?”其中有人开了口。 陆文柯声音沙哑地说道:“这真就没有王法了么!” “诸位都看到了啊。” “或许……县太爷那边不是这样的呢?”陆文柯道,“即便……他李家权势再大,为官之人又岂会让一介武夫在这里说了算?我们毕竟没试过……” 他似乎想清楚了一些事情,此时说着不甘的话,陈俊生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一声。 “我……我还是觉得……”陆文柯的红眼睛看向众人,看向年纪最大的范恒,似乎想要获得一些支持或者认同。话语还没说完,通往后院的门口那边传来动静,女人虚弱的声音响起来。 “各位……”众人回头一看,却见出现在那门边的,赫然便是先前才受过伤的王秀娘,她此时脸上打着补丁,眼睛里有泪水流出来,扶着门框过来:“各位……各位先生,咱们……还是走……” “秀娘你这是……” 范恒这边话音未落,王秀娘进到门里,在那里跪下了:“我等父女……一路之上,多赖各位先生照顾,也是如此,实在不敢再多拖累各位先生……”她作势便要磕头,宁忌已经过去搀住她,只听她哭道:“秀娘自幼……跟爹爹行走江湖,原本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这通山李家家大势大,诸位先生即便有心帮秀娘,也实在不该此时与他硬碰硬……” “秀娘想离开这里……诸位先生,我们走……我怕……” 她被宁忌搀着,话语更咽,眼眶之中泪水涌出,就那样恳求着大堂内的众人。她的目光看起来像是在瞧所有人,但更多的还是落在了陆文柯身上。陆文柯坐在远处,目光通红,但到得此时,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有人的拳头砰的打在柱子上,以显示自己的痛心疾首。有人叹息,有人沉默。陆文柯说了几次:“或许告官有用呢……”但终于都没有把话说完。 天色阴下来了。 众人收拾起行李,雇了马车,拖上了王江、王秀娘父女,赶在傍晚之前离开客栈,出了城门。 一路之上,都没有人说太多的话。他们心中都知道,自己一行人是灰溜溜的从这里逃开了,形势比人强,逃开固然没什么问题,但多多少少的屈辱还是存在的。并且在逃开之前,甚至是王秀娘用“我怕”给了大家顺水推舟的借口。 宁忌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在所有人当中,他的神色最为平静,收拾行李包裹时也最为自然。众人以为他这样年纪的孩子将火气憋在心里,但这种情况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导,最后只是范恒在路上跟他说了半句话:“读书人有读书人的用处,学武有学武的用处……只是这世道……唉……” 宁忌点头:“嗯,我知道的。” 范恒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但他也没办法说更多的道理来开导这小孩子了。 天色入夜,他们才在通山县外十里左右的小集市上住下,吃过简单的晚饭,时间已经不早了。宁忌给仍旧昏迷的王江检查了一下身体,对于这中年男人能不能好起来,他暂时并没有更多的办法,再看王秀娘的伤势时,王秀娘只是在房间里以泪洗面。 她与陆文柯的关系并未确定,这一路上陆文柯神色愤懑,却并没有多主动地过来关心她。事实上她心中明白,这场原本就是她高攀的姻缘很可能已经没有下文了。陆文柯青春正盛,满嘴的“大有可为”,可是在通山这样的小地方,终究遭受了巨大的屈辱,即便他还愿意娶她,将来每次见到她,难免也要想起今天的无能为力——这本就是男人最无法忍受的一种屈辱。 “……明天早上王叔若是能醒过来,那就是好事,不过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接下来几天不能赶路了,我这里准备了几个药方……这里头的两个方子,是给王叔长期调养身体的,他练的硬气功有问题,老了身体哪里都会痛,这两个方子可以帮帮他……” “小龙,谢谢你。” [ fo]“嗯。” 宁忌点了点头,受了她这句道谢。 离开房间后,红着眼睛的陆文柯过来向他询问王秀娘的身体状况,宁忌大概回答了一下,他觉得狗男女还是相互关心的。他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 时间过了子夜,是宁忌的十五岁生日,在场的众人其实都不知道这件事。先前发生的种种事情令得众人心事重重,大家在一个大房间里熬了许久才陆续睡去,待到凌晨时分,范恒起身上茅房时,才发现房间里已经少了一个人,他点起油灯,与众人一道寻找:“小龙哪去了?” 此时,那位小医生龙傲天已经不见了。 随后也明白过来:“他这等年轻的少年人,大概是……不愿意再跟我们同行了……” ************** 宁忌离开客栈,背着行囊朝通山县方向走去,时间是晚上,但对他而言,与白天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行走起来与游山玩水类似。 与这帮书生一路同行,终究是要分开的。这也很好,尤其是发生在生日这一天,让他觉得很有意思。 与范恒等人想象的不一样,他并不觉得从通山县离开是什么屈辱的决定。人遇上事情,重要的是有解决得能力,书生遇上流氓,当然得先走开,以后叫了人再来讨回场子,习武的人就能有另外的解决办法,这叫具体事例具体分析。华夏军的训练当中讲究血勇,却也最忌没头没脑的瞎干。 把这些人送走,然后自己回去,找那个吴管事好好谈一谈,这就是很合理的做法了。 那傻瓜傻不拉几地踢断了一张凳子…… 他几乎要被对方的身手震惊了…… 如果是一群华夏军的战友在,说不定会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鼓掌,然后夸他了不起…… 这就该回去夸夸他…… 他心中这样想着,离开小集市不远,便遇上了几名夜行人…… s:///book/1/1962/7622340.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四〇章 文人心无尺 武夫刀失鞘(一) 时间早已过了子时,缺了一口的月亮挂在西边的天上,安静地洒下它的光芒。 薄薄的银色光辉并没有提供多少能见度,六名夜行人沿着官道的一侧前行,衣服都是黑色,步伐倒是颇为光明正大。因为这个时候走路的人实在太少了,宁忌多看了几眼,对其中两人的身形步伐,便有了熟悉的感觉。他躲在路边的树后,偷偷看了一阵。 两个……至少其中一个人,白日里跟随着那吴管事到过客栈。当时已经有了打人的心情,因此宁忌首先辨认的便是这些人的下盘功夫稳不稳,力量基础如何。短短片刻间能够判断的东西不多,但也大致记住了一两个人的步伐和身体特征。 这个时候……往这个方向走? 乍然意识到某个可能性时,宁忌的心情错愕到几乎震惊,待到六人说着话走过去,他才微微摇了摇头,一路跟上。 结伴前行的六人身上都带有长刀、弓箭等兵器,衣服虽是黑色,款式却并非鬼祟的夜行衣,而是白日里也能见人的短打装扮。夜里的城外道路并不适合马匹奔驰,六人或许是因此并未骑马。一面前行,他们一面在用本地的方言说着些关于小姑娘、小寡妇的家长里短,宁忌能听懂一部分,由于内容太过低俗乡土,听起来便不像是什么绿林故事里的感觉,反倒像是一些农户私下无人时低俗的扯淡。 夜风之中隐约还能闻到几人身上淡淡的酒味。 宁忌心中的情绪有些混乱,火气上来了,旋又下去。 过去一天的时间都让他觉得愤怒,一如他在那吴管事面前质问的那样,姓徐的总捕头欺男霸女,不仅不觉得自己有问题,还敢向自己这边做出威胁“我记住你们了”。他的妻子为丈夫找女人而愤怒,但眼见着秀娘姐、王叔那样的惨状,实际上却没有丝毫的动容,甚至觉得自己这些人的喊冤搅得她心情不好,大喊着“将他们赶走”。 事情发生的当时尚且可以说她被怒气冲昏头脑,但随后那姓吴的过来……面对着有可能被毁掉一辈子的秀娘姐和自己这些人,居然还能趾高气扬地说“你们今天就得走”。 做错了事情难道一个歉都不能道吗? 当然,如今是打仗的时候了,一些这样蛮横的人有了权力,也无话可说。即便在华夏军中,也会有一些不太讲道理,说不太通的人,常常无理也要辩三分。可是……打了人,差点打死了? 也差点将女人强暴了? 回过头来将人赶走,晚上又再派了人出来,这是干什么呢? 赶尽杀绝? 这些人……就真把自己当成皇帝了? 他带着这样的怒气一路跟随? 但随后,怒气又渐渐转低。走在后方的其中一人以前很显然是猎户? 口口声声的就是一点家长里短,中间一人看来憨厚,身材魁梧但并没有武艺的基础? 步伐看起来是种惯了田地的? 说话的嗓音也显得憨憨的? 六人大概简单操练过一些军阵? 其中三人练过武,一人有简单的内家功痕迹? 步伐稍微稳一些,但只看说话的声音,也只像个简单的乡下农民。 最重要的是……做这种行动之前不能喝酒啊! 宁忌在心中呐喊。 由于六人的说话之中并没有提起他们此行的目的,因此宁忌一时间难以判断他们过去便是为了杀人灭口这种事情——毕竟这件事情实在太凶恶了,即便是稍有良知的人,恐怕也无法做得出来。自己一帮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到了县城也没得罪谁,王江父女更没有得罪谁,如今被弄成这样,又被赶走了,他们怎么可能还做出更多的事情来呢? 话本小说里有过这样的故事,但眼前的一切,与话本小说里的坏人、侠客,都搭不上关系。 如此前行一阵,宁忌想了想,拿了几块石头,在路边的山林里弄出动静来。 路边六人听到细碎的响动,都停了下来。 “谁——” 当先一人在路边大喊,他们先前走路还显得大摇大摆,但这一刻对于路边可能有人,却格外警惕起来。 林子里自然没有回答,随后响起奇异的、呜咽的风声,犹如狼嚎,但听起来,又显得过于遥远,因此失真。 “什、什么人……” “去看看……” “滚出来!” 几人相互望望,随后一阵大呼小叫,有人冲进林子巡视一番,但这片林子很小,转眼间穿行了几遍,什么也没有发现。风声渐渐停了下来,天空高挂着月光,林影隀隀,万籁俱静。 六人巡视几遍无果,在路边相聚,商议一番,有人道:“不会是鬼?” “胡说,世界上哪里有鬼!”为首那人骂了一句,“就是风,看你们这德性。” 如此折腾一番,众人一时间倒是没有了聊小姑娘、小寡妇的心思,转身继续前行。其中一人道:“你们说,那帮读书人,真的就待在汤家集吗?” 众人朝前走路,一时间没人回答,如此沉默了片刻,才有人仿佛为打破尴尬开口:“出山往南就这么一条路,不待在汤家集能待在哪?” 又是片刻沉默。 “他们得罪人了,不会走远一点啊?就这么不懂事?” 沉默。 “别忘了,他们马车上还有伤员呢,赶不得路。干嘛,你孬了?” “谁孬呢?老子哪次动手孬过。就是觉得,这帮读书的死脑子,也太不懂人情世故……” “读书读傻气了,就这样。” “……讲起来,吴爷今天在店子里头踢的那一脚,可真叫一个漂亮。” “那是,你们这些小年青不懂,把凳子踢飞,很简单,但是踢起来,再在前头一脚扫断,那可真见功夫……我港给你们听哈,那是因为凳子在空中,根本借不到力……更加莫港那个凳子本来就硬……” “哈哈,当时那帮读书的,那个脸都吓白了……” “还说要去告官,终究是没有告嘛。” “还是懂事的。” “……说起来,也是咱们吴爷最瞧不上这些读书的,你看哈,要他们天黑前走,也是有讲究的……你天黑前出城往南,一准是住到汤家集,汤牛儿的屋里嘛,汤牛儿是什么人,我们打个招呼,什么事情不好说嘛。唉,这些读书人啊,出城的路线都被算到,动他们也就简单了嘛。” “那如果他们不在……” “他们不在,就算他们聪明,我们往前头追一截,就回去。如果在,等他们出了汤家集,把事情一做,银子分一分,也算是个事情了。吴爷说得对啊,这些读书人,得罪已经得罪了,与其让他们在外头乱港,不如做了,一了百了……他们身上有钱,有些人看起来还有家世,结了梁子斩草不除根,是江湖大忌的……” “他们有多少银子啊?” “我看不少,做了事情分一分,你娶一门小妾,我看有余,说不定徐爷还要分我们一点奖赏……” “姑爷跟小姐可是闹翻了……” “一夜夫妻百夜恩,床头打架床尾和嘛,你还是年轻,见事少,你别看徐爷这个人有点小毛病,做起事来,那还是很凶狠的……你可别落在他的手上……” 似乎是为了对抗夜色中的寂静,这些人说起事情来,抑扬顿挫,头头是道。他们的步伐土里土气的,话语土里土气的,身上的穿着也土里土气,但口中说着的,便确确实实是关于杀人的事情。 世间的事情真是奇妙。 宁忌过去在华夏军中,也见过众人说起杀人时的神态,他们那个时候讲的是如何杀敌人,如何杀女真人,几乎用上了自己所能知道的一切手段,说起来时冷静之中都带着谨慎,因为杀人的同时,也要顾及到自己人会受到的伤害。 但世上也有这样的人,平素可能过着看似一般人的生活,他们没有经过太多的训练,他们以前种地、打猎,聚在一起猥琐地聊女人,有的人看起来憨厚。他们在这一刻,便也这样无所谓地谈论杀人,仿佛谁都不会受到伤害一般,兴高采烈。 宁忌的目光阴沉,从后方跟随上来,他没有再隐匿身形,已经直立起来,走过树后,跨过草丛。这时候月亮在天上走,地上有人的淡淡的影子,夜风呜咽着。走在最后方那人似乎感觉到了不对,他朝着旁边看了一眼,背着包袱的少年人的身影落入他的眼中。 “哎……” 他没能反应过来,走在倒数第二的猎户听到了他的声音,一旁,少年的身影冲了过来,夜空中发出“咔”的一声爆响,走在最后那人的身体折在地上,他的一条腿被少年从侧面一脚踩了下去,这一条踩断了他的小腿,他倒下时还没能发出惨叫。 走在倒数第二、背后背着长弓、腰间挎着刀的猎户也没能做出反应,因为少年在踩断那条小腿后直接逼近了他,左手一把抓住了比他高出一个头的猎户的后颈,猛烈的一拳伴随着他的前进轰在了对方的肚子上,那一瞬间,猎户只觉得从前胸到背后都被打穿了一般,有什么东西从嘴里喷出来,他所有的内脏都像是碎了,又像是搅在了一起。 “什么人……” 说话声、惨叫声这才乍然想起,突然从黑暗中冲过来的身影像是一辆坦克车,他一拳轰在猎户的胸腹之间,身体还在前进,双手抓住了猎户腰上的长刀刀鞘。 倒数第三人回过头来,回手拔刀,那黑影已经抽起猎户腰间的带鞘长刀,挥在空中。这人拔刀而出,那挥在空中得刀鞘猛地一记力劈华山,随着身影的前行,全力地砸在了这人膝盖上。 他的膝盖骨当时便碎了,举着刀,踉跄后跳。 少年分开人群,以暴烈的手段,逼近所有人。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四一章 文人心无尺 武夫刀失鞘(二) 寂寥的月色下,突然出现的少年身影犹如猛兽般长驱直进。 仿佛是为了平息心中陡然升起的怒火,他的拳脚刚猛而暴烈,前行的步伐看起来不快,但简简单单的几个动作毫不拖泥带水,最后那人的小腿被一脚生生踩断,走在倒数第二的猎户身体就像是被巨大的力量打在空中颤了一颤,倒数第三人连忙拔刀,他也已经抄起猎户腰上的长刀,连刀带鞘砸了下去。 这人长刀挥在空中,膝盖骨已经碎了,踉跄后跳,而那少年的步伐还在前进。 此时他面对的已经是那身材魁梧看起来憨憨的农民。这人身形骨节粗大,看似憨厚,实际上显然也已经是这帮打手中的“老人”,他一只手下意识的试图扶住正单腿后跳的同伴,另一只手朝着来袭的敌人抓了出去。 他伸手,前进的少年放开长刀刀鞘,也伸出左手,直接握住了对方两根手指,猛地下压。这身材魁梧的壮汉牙关陡然咬紧,他的身体坚持了一个瞬间,然后膝盖一折嘭的跪到了地上,此时他的右手手掌、食指、中指都被压得向后扭曲起来,他的左手身上来要掰开对方的手,然而少年已经走近了,咔的一声,生生折断了他的手指,他张开嘴才要大叫,那折断他手指后顺势上推的左手嘭的打在了他的下巴上,牙关砰然咬合,有鲜血从嘴角飚出来。 先前被打碎膝盖的那人此时甚至还未倒地,少年左手抓住魁梧壮汉的手指,一压、一折、一推,出手皆是刚猛无比,那壮汉的粗大的指节在他手中俨如枯柴般断得清脆。此时那壮汉跪在地上,身形后仰,口中的惨叫被刚才下巴上的一推砸断在口腔当中,少年的左手则扬上天空,右手在空中与左手一合,握成一只重锤,照着壮汉的面孔,猛地砸下。 从头到尾,几乎都是反关节的力量,那壮汉身体撞在地上,碎石横飞,身体扭曲。 碎了膝盖的那人摔落地面,手中的长刀都被吓得掉开了。 些微的月光下,这突然出现的身影张开双手,舒展着双臂。 同行的六人甚至还没有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便已经有四人倒在了暴烈的手段之下,此时看那身影的双手朝外撑开,舒展的姿态简直不似人间生物。他只舒展了这一刻,然后继续举步逼近而来。 此时有人叫道:“你是……他是白日那……” 为首那有些功夫的领头者双手拔刀,“啊——”的狂喝当中,猛扑过来,一刀斩下。呼啸的一刀从少年的身侧落地,少年已经逼近过来,一只手按上他握刀的手腕,他“啊啊啊啊——”的挣扎两下,手腕上便是一软,他没感觉到痛,却已经没有了握刀的力气,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伤了。 长刀落地,为首这汉子挥拳便打,但更为刚猛的拳头已经打在他的小腹上,肚子上砰砰中了两拳,左边下颌又是一拳,接着肚子上又是两拳,感觉到下颌上再中两拳时,他已经倒在了官道边的斜坡上,尘土四溅。 剩下的一个人,已经在黑暗中朝着远处跑去。 这杀来的身影回过头,走到在地上挣扎的猎户身边,朝他头上又踢了一脚,然后俯身拿起他后背的长弓,取了三支箭,照着远处射去。逃跑的那人双腿中箭,然后身上又中了第三箭,倒在微茫的月色当中。 惨叫声、哀嚎声在月光下响,倒下的众人或者翻滚、或者扭动,像是在黑暗中乱拱的蛆。唯一站立的身影在路边看了看,然后缓缓的走向远处,他走到那中箭之后仍在地上爬行的汉子身边,过得一阵,拖着他的一只脚,将他沿着官道,拖回来了。扔在众人当中。 夜空之中落下来的,只有冷冽的月光。 除了那逃跑的一人先前认出了黑影的身份,其他人直到此刻才能够稍稍看清楚对方大概的身形模样,不过是十余岁的少年人,背着一个包袱,此刻却俨然是将食物抓回了洞里的妖怪,用冷漠的目光审视着他们。 夜风中,他甚至已经哼起奇怪的旋律,众人都听不懂他哼的是什么。 “天晴朗,那花儿朵朵绽放……池塘边榕树下煮着一只小青蛙……我已经长大了,别再叫我小朋友……嗯嗯嗯,小青蛙,青蛙一个人在家……” 他点清楚了所有人,站在那路边,有些不想说话,就那样在黑暗的路边兀自站着,如此哼完了喜欢的儿歌,又过了好一阵,方才回过头来开口。 “谁派你们来的?不是第一次了?” 众人或呻吟或哀嚎,有人哭道:“大王……” “我已经听到了,不说也没关系。” 他如此顿了顿。 “不说就死在这里。” 华夏军的军规森严,在对待俘虏这件事上,为了保持自己这边的人性,通常不会虐待俘虏,宁忌也没有学过拷问的技巧。而在瓜姨那边的教导中,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些人过来杀人,死在这里是非常合理的事情。 他并不打算费太多的功夫。 …… 与六名俘虏进行了非常友好的交流。 受到宁忌坦率态度的感染,被打伤的六人也以非常诚恳的态度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通山李家做过的各类事情。 在女真人杀来的乱世背景下,一个习武家族的发家史,比想象中的更加简单粗暴。按照几个人的说法,女真第四次南下之前,李家已经仗着大光明教的关系积累了一些家当,但比起通山附近的老乡绅、士族家庭而言,仍旧有不少的差距。 然后女真人一支队伍杀到通山,通山的官员、士人软弱无能,多数选择了向女真人下跪。但李彦锋抓住了机会,他带动和鼓舞身边的乡民迁去附近山中躲避,由于他身怀武力,在当时得到了大规模的响应,当时甚至与部分当权的士族产生了冲突。 当时下跪投降的士族们以为会得到女真人的支持,但事实上通山是个小地方,前来这边的女真人只想搜刮一番扬长而去,由于李彦锋的从中作梗,通山县没能拿出多少“买命钱”,这支女真队伍于是抄了附近几个大户的家,一把火烧了通山县城,却并没有跑到山中去追缴更多的东西。 从山中出来之后,李彦锋便成了通山县的实际控制人——甚至当初跟他进山的一些士人家族,此后也都被李彦锋吞了家产——由于他在当时有领导抗金的名头,因此很顺利地投靠到了刘光世的麾下,此后拉拢各种人手、修筑邬堡、排除异己,试图将李家营造成犹如当年天南霸刀一般的武学大族。 在抗金的名义之下,李家在通山横行无忌,做过的事情自然不少,譬如刘光世要与北边开战,在通山一带征兵抓丁,这主要当然是李家帮忙做的;与此同时,李家在当地搜刮民财,搜罗大量金钱、铁器,这也是因为要跟西南的华夏军做生意,刘光世那边硬压下来的任务。也就是说,李家在这边虽然有诸多作恶,但搜刮到的东西,主要已经运到“狗日的”西南去了。 被打得很惨的六个人认为:这都是西南华夏军的错。 而且说起来,李家跟西南那位大魔头是有仇的,当年李彦锋的父亲李若缺便是被大魔头杀掉的,因此李彦锋与西南之人向来不共戴天,但为了徐徐图之将来报仇,他一方面学着霸刀庄的办法,蓄养私兵,另一方面还要帮忙搜刮民脂民膏供养西南,平心而论,当然是很不情愿的,但刘光世要这样,也只能做下去。 这样的表述,听得宁忌的心情稍稍有些复杂。他有些想笑,但由于场景比较严肃,所有忍住了。 与此同时,为了排除异己,李家在当地横行杀人,是可以坐实的事情,甚至于李家邬堡当中也设有私牢,专门关押着当地与李家作对的一些人,慢慢折磨。但在交代这些事情的同时,面对生命威胁的六人也表示,李家虽然小节有错,至少大节不亏啊,他是抗金的啊,本地的士人都不抗金,就他抗金,还能怎么办呢? 说到后来,或许是死亡的威胁渐渐变淡,为首那人甚至试图跪在地上替李家求饶,说:“义士一行既然无事,这就从通山离开,又何必非要与李家作对呢,若是李家倒了,通山百姓何辜。李家是抗金的,大节是无愧的啊……” 天色渐渐变得极暗,夜风变得冷,云将月光都笼罩了起来,天将亮的前一刻了,宁忌将六人拖到附近的林子里绑起来,将每个人都打断了一条腿——这些人恃强杀人,原本全都杀掉也是无所谓的,但既然都好好坦白了,那就去掉他们的力量,让他们将来连普通人都不如,再去研究该怎么活着,宁忌觉得,这应该是很合理的处罚。毕竟他们说了,这是乱世。 对于李家、以及派他们出来斩草除根的那位吴管事,宁忌当然是愤怒的——虽然这主观的愤怒在听到通山与西南的瓜葛后变得淡了一些,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去做。眼前的几个人将“大节”的事情说得很重要,道理似乎也很复杂,可这种扯淡的道理,在西南并不是什么复杂的课题。 儒生抗金不力,流氓抗金,那么流氓就是个好人了吗?宁忌对此一向是嗤之以鼻的。而且,现在抗金的局面也已经不迫切了,金人西南一败,将来能不能打到中原尚且难说,这些人是不是“至少抗金”,宁忌基本上是无所谓的,华夏军也无所谓了。 当然,详细询问过之后,对于接下来办事的步骤,他便稍稍有些犹豫。按照这些人的说法,那位吴管事平日里住在城外的邬堡里,而李小箐、徐东夫妇住在通山县城内,按照李家在当地的势力,自己干掉他们任何一个,城内外的李家势力恐怕都要动起来,对于这件事,自己并不害怕,但王江、王秀娘以及腐儒五人组此时仍在汤家集,李家势力一动,他们岂不是又得被抓回来? 而这六个人被打断了腿,一时间没能杀掉,消息恐怕迟早也要传回李家,自己拖得太久,也不好办事。 凌晨的风呜咽着,他考虑着这件事情,一路朝通山县方向走去。情况有些复杂,但轰轰烈烈的江湖之旅终于展开了,他的心情是很愉悦的,随即想到父亲将自己取名叫宁忌,真是有先见之明。 因为自己叫宁忌,所以自己的生日,也可以叫做“忌日”——也就是某些坏人的忌日。 “啦啦啦,小青蛙……青蛙一个人在家……” 天边露出第一缕鱼肚白,龙傲天哼着歌,一路前行,这个时候,包括吴管事在内的一众坏人,许多都是一个人在家,还没有起来…… ************** 天亮之后,汤家集上的客栈里,王秀娘与一众书生也陆续起来了。 众人都没有睡好,眼中有着血丝,眼眶边都有黑眼圈。而在得知小龙昨晚半夜离开的事情之后,王秀娘在清晨的饭桌上又哭了起来,众人沉默以对,都颇为尴尬。 “你们说,小龙少年心性,不会又跑回通山?”吃早饭的时候,有人提出这样的想法。 众人想了想,范恒摇头道:“不会的,他回去就能报仇吗?他也不是真的愣头青。” 陈俊生道:“这种时候,能一个人在外行走,小龙不笨的。” 这样的话语说出来,众人没有反驳,对于这个疑虑,没有人敢进行补充:毕竟倘若那位少年心性的小龙真是愣头青,跑回通山告状或者报仇了,自己这些人出于道义,岂不是得再回头搭救? 能搭救吗?想来也是不行的。无非将自己搭进去而已。 王秀娘为小龙的事情哭泣了一阵,陆文柯红着眼睛,埋头吃饭,在整个过程里,王秀娘偷偷地瞧了陆文柯几次,但陆文柯不看她。两人的心中都有心结,本该谈一次,但从昨天到今天,这样的交谈也都没有发生。 早餐的后半段,范恒等人说起接下来的行程,说起来,应该早些离开,可秀娘的父亲清晨时已经醒了过来,按照小龙的说法,他的身体暂时已经不适合长途跋涉了,需要静养两天。出于道义的关系,众人一时间也没法说就此启程。 众人的情绪因此都有些怪怪的。 王秀娘吃过早餐,回去照顾了父亲。她脸上和身上的伤势依旧,但脑子已经清醒过来,决定待会便找几位儒生谈一谈,感谢他们一路上的照顾,也请他们立刻离开这里,不必继续同时。与此同时,她的内心迫切地想要与陆文柯谈一谈,如果陆文柯还要她,她会劝他放下这里的这些事——这对她来说无疑也是很好的归宿。 而倘若陆文柯放不下这段心结,她也不打算没脸没皮地贴上去了,姑且开导他一下,让他回家便是。 这样的想法对于初次动情的她而言无疑是极为痛心的。想到彼此把话说开,陆文柯就此回家,而她照顾着身受重伤的父亲再度上路——那样的未来可怎么办啊?在这样的心情中她又偷偷了抹了几次的眼泪,在午饭之前,她离开了房间,试图去找陆文柯单独说一次话。 她在客栈内外走了几次,没有找到陆文柯。 随后才找了范恒等人,一起寻找,此时陆文柯的包袱已经不见了,众人在附近打听一番,这才知道了对方的去处:就在先前不久,他们当中那位红着眼睛的同伴背着包袱离开了这里,具体往哪里,有人说是往通山的方向走的,又有人说看见他朝南边去了。 众人一时间目瞪口呆,王秀娘又哭了一场。眼下便存在了两种可能,要么陆文柯真的气不过,小龙没有回去,他跑回去了,要么就是陆文柯觉得没有面子,便偷偷回家了。毕竟大家天南地北凑在一块,未来再不见面,他这次的屈辱,也就能够都留在心里,不再提起。 众人商议了一阵,王秀娘止住心痛,跟范恒等人说了感谢的话,随后让他们就此离开这边。范恒等人没有正面回答,俱都长吁短叹。 到得这天下午,一众书生带着行李与随员,没有做正式的道别,无声地离开了这里。一如相聚的偶然,他们的分别也如同浮萍般散了,这些人没有再往通山方向去的。 同样的下午,陆文柯回到了通山县城,他找到了县衙的所在,双目通红、手臂颤抖地在路边站了好一阵。 想一想这一程去到西南,来来回回五六千里的路程,他见识了许许多多的东西,西南并没有大家想的那般凶恶,即便是身在窘境之中的戴梦微治下,也能看到不少的君子之行,如今穷凶极恶的女真人已经去了,这边是刘光世刘将军的治下,刘将军一向是最得文人景仰的将军。 我不相信,这个世道就会黑暗至此…… 我不相信,一介武夫真能只手遮天…… 我不相信…… …… 他敲响了县衙门口的大鼓。 想要看看, ——这个世界的究竟。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四二章 文人心无尺 武夫刀失鞘(三) 车辚辚、马萧萧。 未时前后,一支共有六辆大车,数十匹马的队伍逶迤而来,穿过了通山县城侧面的道路。队伍中半数是骑士,亦有人步行拱卫,虽然看来风尘仆仆,但各人身上携带刀兵,前前后后隐然一体,已是如今的世道上大镖队甚至是世族出行才有的气势了。 严云芝从队伍最前方的马车里掀开帘子,目光扫过通山县城低矮破败的城墙,微微挑了挑眉:“江湖都说通山县李家犹如猛虎卧川,有枭雄之像,从这城墙上,可看不出来……莫非里头还有什么玄机吗?” 今年十七岁的少女长着一张瓜子脸,眉似淡月、语声清朗,年纪虽不见得大,语调之中已经颇有了几分磨砺后的沉稳。从掀开的帘子往内看去,能够看到她一身得体的淡墨衣裙,触手可及之处便有两把短剑放着,乃是飒爽的江湖女子的气质。 “因此咱们不入通山。” 答话的是车旁高头大马上一袭蓝衫的中年人。这人看来四十岁上下,身材高大,一只手执着马缰,另一只手上却拿了一本书,目光也不看路,顺手翻看书上的文字,做派颇似大户大族中充作幕僚的书生,只是大马前行间,偶尔能够看到他手中书封上的几个字《昆仑剑影》,才知道乃是一本如今市井流行的武侠。 “江湖上说李家如卧川猛虎,有两层意思。其一,是指李彦锋此人善取时机,且手段凌厉,原本的李家说到底不过一方武夫,但只是借着这一次大变,他便清理掉了通山附近大大小小的各个豪族,趁势而起。我们说如今天下已乱,他这自然是不折不扣的枭雄气像。” 蓝衫的中年人一面翻书,一面说话。 “但这当中的另一层意思,却多少有些狭促了。云芝,李家家学是什么,天下人尽皆知,说他是猛虎卧川,你猜李彦锋听到,会有怎样的想法。” 严云芝眨了眨眼睛,领悟过来:“大小猴拳、白猿通臂……” “便是这个道理。”蓝衫中年人笑了笑,“女真人来时,大伙儿难以抵挡,李家坚持抗金,不愿投降,但说到底,不过是拉着周围的人都躲进了山中,而后将周围大族一一清理。真要说杀女真人,他李彦锋是没有杀过的,卧川猛虎……起初也是有人讽刺他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次过去,你切不可在李家人面前说出什么猛虎的言辞来。” “看来李家喜欢当猴子。”严云芝嘴角露出莞尔的笑意,随即也就敛去了。 “旁人虽有讽刺之意,但李家家学不容小觑。”马背上的蓝衫中年人翻了一页书,“白猿通臂长于发力,见识一番、心中有数也就罢了,但大小猴拳身法灵、腾挪之妙天下有数,与你家传的谭公剑颇有互补之妙。咱们这次前来,一是谈借道的生意,其二也是因为你要增广见闻,因此待会碰面,务必要收起轻慢之一。须知江湖上许多时候,恩是一句话,仇也是一句话。” 马车上少女点了点头:“二叔教训的是,云芝省得的。” “嗯。”蓝衫中年也点了点头,随后目光瞥了一眼旁边的城墙,道:“至于这城墙……李家掌通山不过区区一年多的时间,又要为刘光世征兵,又要将各种好东西搜刮出来,运去西南,自己还能留下多少?这剩下来的东西,自然运回自己家中,修个大宅子了事,至于通山城墙,前方被火烧过的地方,至今无钱修葺,也是正常,算不得出奇。” 两人的话说到这里,前方道路蜿蜒,逐渐与通山县城分离,转行向西。这是七月中下旬的时间,路边参差的树林逐渐染起黄叶,村落与农田亦显得萧条,偶尔遇见衣衫褴褛的路人,见到了这阔气的车马,大都躲在路边避让。 如此又行得一阵,乃是山脚下的一处小市集,穿过市集不久,上山的道路却宽敞起来了,更远处更甚能看到大旗舞动、红绸飘舞。远远的,一队人马朝着这边迎接过来。 这过来的自然便是李家的人马,双方在道路上相逢,互相打过切口,聚在一起。严云芝将佩剑系于腰间,便也从马车上下来,在蓝衫中年的带领下要与李家的众人见面,一一行礼。 他们这次过来之前,便知道李彦锋已带队去了江宁,另有两名李家倚重的大将则带着人过去了江北的战场。但在通山经营许久,又在江湖上打出过名号,这些年来投靠李家的绿林高手也是不少,这次下来迎接的队伍中,除了如今坐镇通山、与李若缺同辈的李家元老李若尧,还有数名颇有艺业的江湖凶人同行。如“苗刀”石水方、“大悲手”慈信和尚、“闪电鞭”吴铖等人,或以客卿、或以管事身份居于李家,这次都一同迎了出来。 “严家二爷与云水女侠远道而来,李家蓬荜生辉、有失远迎,见谅、见谅啊。” 李家出来打招呼的是已经上了年纪的李若尧,他本就是“猴王”李若缺的族兄,年纪颇大,地位也高,这番话一说,蓝衫中年连忙上前:“不敢、不敢,李三爷江湖泰斗、德高望重,严家此次路过通山,原就要上山拜会三爷,岂敢让三爷来迎啊,我等罪过、罪过……” 双方一番寒暄,有来有往,章法气度森然——其实若回到十多年前,绿林间见面倒没有这么讲究,但这些年各种绿林开始流行,双方说起这些话来,就也变得自然而然起来。过得一阵,见过礼节的双方宾主尽欢,携手上山。 对于李家的状况,过来之前严云芝便已经有过一些了解。携手上山的过程中,外号“追风剑”的二叔严铁和在交谈中一番介绍,便也让她有了更多的了解。 譬如那外号“苗刀”的石水方,精通苗疆圆刀术,刀法凶狠奇异,听说当初在苗疆,得罪了霸刀而未死,武艺可见一斑。 “大悲手”慈信和尚,乃是曾经在江南一带出了名的凶人,手上功夫颇为了得,据说他以掌力杀人,中掌者五脏尽碎,外头皮肉却难见伤势。按照严铁和恭维的话语来说:“这是‘隔山打牛’的内家掌力练到化境的功力。” 至于“闪电鞭”吴铖,练的却不是鞭子上的功夫,却是极快的腿功,据说他练功时,会让五六个人从不同的方向向他扔来木桩,而他单腿挥踢,甚至能将五六根木桩一一踢断,滴水不漏。这说明他的腿功不仅快速,而且极具破坏力,恐怖如斯,极为可怕。 严云芝记在心中,一一点头。 前行的道路上,众人虽然也对她这位外号“云水剑”的云水女侠恭维了一阵,但更多的时候,倒是并不将目光和话题停在她的身上。 过去两年多的时间,女真肆虐,天下已乱,而今武朝分崩离析,更已是英雄辈出的时代。严家亦是过去参与过抗金的绿林一支,家传的谭公剑法长于隐藏、刺杀,女真人来时,严云芝的父亲严泰威据说甚至刺杀过两名女真谋克,享誉绿林。至于严云芝,则是因为小小年纪曾杀过两名女真士兵,得了“云水剑”的美称,当然,对于这样的传闻是否真实,现场自然无人会做出质疑。 李家之所以如此隆重地接待严家一行人,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有二。其中一点,在于如今的严氏一族有一位名叫严道纶的族人在刘光世帐下听用,于众幕僚当中据说地位还颇高;而另外一点,则因为严泰威过去曾与一位名叫时宝丰的绿林大豪有旧,双方曾经许诺结下一门亲事。此次严铁和带着严云芝一路东走,便是要去到江宁,将这段亲事敲定的。 而时宝丰此人,如今便是声势巨大、席卷江南的公平党头领之一。与何文、高畅、许昭南、周商等人一道,被称为公平党五虎。 这段亲事一旦结下,严家的地位当即便会水涨船高,成为可以直通公平党最高权力层的大人物。如今这天下的局势、公平党的未来虽然还不甚明朗,或许有些人不敢轻易与公平党结交,但在另一方面,自然也无人敢对这样的势力有所轻侮。 众人偶尔提及几句亲事,严云芝其实多少有些不悦,但她这两年来已经习惯了面无表情的肃净神色,周围又都是前辈,便只是前行,并不多话。 过得一阵,众人抵达了占地不少的李家邬堡,邬堡前方的广场、道路都已洒扫干净,倒有不少庄户在周围看着热闹、指指点点。周围的旗杆上彩绸飘扬,颇有些穷奢极欲的做派,严云芝的目光扫过周围的人,这边庄户们的衣着倒是比一路上看到的要整洁许多,无意间似乎也能看到一些笑容,可见李家经营此地,对周围庄户的生活还是挺照顾的,这与严家的作风颇为类似,看来李彦锋倒也算是个好家主。 严家修习谭公剑,精通刺客之术,因此观察环境、见微知著自有一套方法,严云芝经过了兵祸与生死,对这些事情便更为敏锐、成熟一些。此时目光横扫,临近进门时,眉尾微微的挑了挑,那是在围观的人群当中,有一道眼神忽然间让她停留了一瞬。 那是人群后方、似乎是一个长相不错的少年人,拉长脖子垫着脚,正在朝这边好奇地望过来。 皱了皱眉,再去看时,这道目光已经不见了。 为什么会注意到呢…… 应该、不是恶意啊…… …… 她的脚步稍稍停顿了一下,随后,叔父朝她招了招手,让她跟随进去,待会好观看李家人迎宾的猴拳演武。 她的脸颊下方微微烫了烫,一拧眉,目光有些凶狠地走进了阔气的李家大门……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四三章 文人心无尺 武夫刀失鞘(四) 到底怎么回事,不是只有第一批出了问题么…… “回二少的话”原本大家也都以为只有第一批,先前出事之后”那些布料已经被秦管事锁在了作坊边的仓库里”这原也是怕在交货前再出问题,每日里只是由秦管事进去看上一阵,一开始谁都没注意到什么不对……呃,其实也不是,听说这几日里,就已经有人注意到秦管事的精神有些不对”今日发现之时”大家方才反应过来,很可能是第一批货出问题之后,秦管事就已经注意到了每日里的褪色情况,只是前几日那情况不明显,秦管事每日里进去看,也不敢乱说,恐怕……还有些侥,幸,但随之变色的布料每日增加,秦管事也知道出大问题了……” “这个”,”马车之中,乌启豪皱起了眉头,左手捏起一只拳头,似乎想要骂出来,但终究没有出口,“怎么不早说……”,只是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心中其实也是明白的。 “封销消息了吗?”,“发现之后便立即封锁了”知道的人不多,只是秦管事的状况看来不太好”已经叫大夫过来看了……” “秦伯伯他……终究还是尽责的……” 乌启豪皱着眉头,最终说出这句话来,坐在那儿没有再多开口。 他是被家丁在一户布商的家中被叫出来的,现下还不能完全弄清楚整个情况,只是结合前几天发生的第一批布料的问题,感觉很不好”隐约间简直像是被什么东西忽如其来的抄了后背。他现在根本还不敢去假设什么最坏的螓况,只希望是自家的什么失误弄出来的个别情况,毕竟这是新布,出些问题”也是应该的。 掀开车帘,距离那边的作坊已经不算远了,一家苏氏布行的招牌映入眼帘,这些日子每每在江宁城中看见这招牌他都有些想笑,若是与其他人一块看见”则多半都要议论一番。对方“客观”地说说苏氏未来可能出的各种问题,利益会如何流失,他则在旁边摇头笑笑,不做多的置评,享受着某些成就感,作为乌家人口甚至是继承人之一,真有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无论是苏家还是旁边说这些话的人,都已经无足挂齿。但在此时,他放下了帘子”挥去心底涌起的一股烦躁。 不可能跟他们干关的,都过去一个多月了…… 没有细想,马车一路抵达那小作坊,到得门口时,遇上了骖神针的马车,他与骖敏之打了个招呼,只是从彼此的眼神里都能看出那担忧的感觉,于是也没有多谈”两人一同进去,一旁的作坊里制作这灿金锦的工作还在热火朝天的进行,明黄色的布料在空中招展,灿烂得惊人,看不出任何可能有问题的感觉,那边”伙计们喊着将一些布料从巨大的染料池里拖出来”一名管事在旁边呼喊几声:“悠着点悠着点,一点问题都不能出,咱们这可是为了当今圣上做的布料……”,作坊的情景映在这片夕阳当中。 乌启豪与骖敏之从一边过去仓库,这里原本就守得严密,这时候更是增加了一些人手,一路进到那小仓库里,灯火已经点起来,包括乌启隆在内”其余也有几名乌家大管事到了,这些都是前前后后负责各道工序的”得乌家信任的元老级成员,摆在他们面前的,便是那一面灿金锦组成的布墙,其中一些布料的褪色一目了然。 骖敏之只是看了一眼,便开始与其余两名掌柜去检查那布料上会有的一些标志。 “秦、秦伯伯怎么样了?” 乌启豪抬头看了一眼那布墙便皱着眉头闭了闭眼睛,不过,第一句话还是对兄长问了这事情,乌启隆此时正坐在一张凳子上,摇了摇头,沉默许久方吝说道:“大夫说没事,只是太累了……” “为什么会褪色的?” “不知道,但是”,”说着这个,乌启隆霍然站了起来,朝弟弟挥了挥手”几步走向那布墙,随后拿起靠在旁边的一匹布靠在那布墙上。 “你来看,这匹布是今天制出来的,这些布是在一个多月前出来的,看看,一个月的时间,一模一样,没有一点褪色的迹象,我们拿出去试了”染色……都非常牢固。可是这些褪色的,呵……” 乌启隆笑了笑,指指此时骖敏之等人正在检查的那几匹:“我们刚才也已经看了,时间,时间几乎是从一个多月以前依次排来的”一个半月”到一个月二十天之间”它们几乎是依次开始褪色了,我们刚才去看了看那些废布,几乎也是一样的情况。另外还有这里”,” 他拿起旁边一块稍有些皱巴巴的布,那布仍旧是金闪闪的明黄色,只是扔到其余锦缎当中时,才稍稍显出了颜色不太协调的迹象:“这就是压在时间点上的几匹之一,先前看来也是一般,毫无褪色迹象。我们方才拿去浸了水”以火烘烤”我割下一片拿过来,它已经开始褪色了,其余的还在试。” “怎么会这样的……” “是啊。”乌启隆有些讽刺地笑了笑,坐下来望了望这仓库:,“染布方出了问题?” 这问题简简单单地问出来”所有人在顷刻间都已经沉默下来,面面相觑”过了许久,乌启豪方才问了一句:“可能吗?” “怎么可能?”乌启隆蹙眉摇头,“我们安排在苏家的也不止那一个人,在这样的情况下若是还拿到错的方子”除非这个人……除非这个人从一开始就能把我们所有的事情都看在眼里,几年的时间,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就算是苏愈,也不可能这样吧。我们这次争皇商本身就是今年才做下的决定,现在难道有人要告诉我有些人几年前就在布局……几年前布局的也只有苏檀儿了,几年前她怎么可能针对我们……”,“她若真的一直都在背后看着,自己拿下皇商能得到的好处要比这样子多得多……”,“暂时可能是我们自己出了问题”,乌启隆揉了揉额头”随后望望前方的几名掌柜,“骖叔叔、聂叔叔”眼下的事情”还是麻烦大家要封锁这消息,让染坊的各位师傅检查一下方子,分析下可能出的问题。此事太过奇怪,暂时还未能妄下结论”大家做好自己的事情,我与父亲那边,也会与织造局的董大人多做沟通,将交货的日子顺延。织造局此次已将皇商交予我乌家”不会坐视我乌家出事……我乌家数十年来走到这一步,大小难关也已经遇上过不知多少,大家风雨同济过来,在江宁城布行之中认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这次只要大家尽力去做”便一样不会有事……这边的事情,便交由各位叔叔了。 此时在这房间里的不仅是乌家心腹,也都是经历了各种风浪而来的商场老手了,与苏家的廖掌柜等人大抵都是同一级别,乌启隆即便不开口,他们也大抵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事,此时齐声应诺”开始聚集一起,商量起来。 乌启隆乌启豪两兄弟一路出门,夕阳在天边褪下了最后的残红”作坊之中”火把、灯笼都已经燃了起来,伙计们换班、吃饭”由下一批伙计接手上来。诸事未停,但两兄弟此时心情难言”这些布不断地在做,制好之后送入那仓库之中”然后若是全部,褪色掉,那他们现在到底在干些什么? 这一个月来对他们来说,每一件事都在往前走,走得异常有意义,他们都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有些什么用处。可做了这么久之后”回头看看,才发现基石上似乎出了问题。那么这一个多月来忙忙碌碌的,他们又在做些什么呢?霍然之间找不到归宿。 “哥,真的有人在暗中对付我们?” 乌启豪已经想了很久,此时望着这在瞬间都已经失去意义暂时却不得不仍然进行下去的忙碌景象”开口问了出来。乌启辖眉头紧蹙,摇了摇头”回首望望那边的仓库门口。 “现在怎么知道,不该是这样的。现在……现在也只希望是我们自己出了问题吧,若然不是……” 他皱着眉头,难以理解。的确,游目四顾,他们看不见任何的敌人,皇商之前,他们未曾感受到敌意,皇商之后,就算有些敌意,也已经无法付诸实践。他们的确出了一次手,但所有的策划都在暗中,理论上来说,不该有任何人察觉到了他们的准备,他们就像是一只老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吃掉了一只山羊”整个过程都没有任何问题,没有弓箭没有猎人没有刀枪,甚至连那只山羊都来不及反抗,一切完美而流畅”可到头来,他发现身上有了伤口,却完全不知道那伤口是何时何地出现的,而且这伤口之严重”甚至可能致命。 到底是谁…… 老虎霍然惊醒,开始往四周的黑暗中看了,然而游目四顾还是看不见任何东西,森林开始充满了敌意…… “若然不是,或许就是有人早在几个月前,便一直在我们的背后,看着我们了……” 乌启隆喃喃说出这些,乌启豪下意识地朝后方看了一眼,转了个圈:“那到底会是谁?苏愈?苏檀儿?另外还有谁?苏家的几个老人?”,“不像……”乌启隆摇了摇头”“不像,不太可能啊,这根本不像是他们布的局,席君煜也不可能,我们拿到的又不是他一个人的东西,这次……到底是谁阴的我们?” “别想了,哥,或许只是某个小事上出了问题呢,现在这时候”我们不能自乱阵脚。先查清楚。” 乌启豪安慰兄长一句,乌启隆随后也点了点头:“嗯,回去开始查,暂时,”他望着前方工作中的作坊,更远处各种灯火亮起来的江宁城,“,暂时……先看看吧。” 天空中,夜幕落下,黑暗才刚刚降临。 他们穿过了小作坊外昏暗的通道,出道有灯光笼罩的作坊门外,上了马车,带着不明所以的焦虑心情一路往回家的方向驶去,道路时明时暗,还有更多更多的人,这时候还完全不知道下午在江宁一角发生的这些事情。 苏府当中,宁毅此时才刚刚洗过了澡出来,坐在院子里的小亭中乘凉,小婵端了一碗煮熟的huā生”两人在桌子上无聊地玩着猜颗数的幼稚游戏。院门那边传来话语与脚步声的时候,苏檀儿也与娟儿、杏儿回来了,她今天大概又是东走西跑的忙碌了一天”不过见到宁毅之后,还是抿着嘴充实地笑了出来。 以往这样的晚上,常常会有些孩子过来玩,或者亲近大房的一些堂兄弟过来要钱、聊天,但这些日子以来,这类人也少了许多。婵儿去准备了一些简单的饭菜,不一会儿苏檀儿也洗了个澡出来,轮到娟儿去。大家一块坐在凉亭里聊天、说话、吃些东西,即便是属于商场上的不少事情,如今苏檀儿也会毫不在意地与宁毅说起来了,当然,宁毅通常就只是随意开个玩笑,让大家取笑一番。 星月之下,又是悠闲的一天……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四四章 文人心无尺 武夫刀失鞘(五) 趴在李家邬堡的屋顶上,宁忌已经看了半天猴戏了。 时间回到这天早上,处理掉过来作恶的六名李家家奴后,宁忌的心中半是蕴含怒火、半是慷慨激昂。 心中怒火的由来,自然是因为在通山县遭遇的这一系列恶事:未曾惹事的王江、王秀娘父女无缘无故的遭到那样的对待,秀娘姐被殴打,险被强暴,王江大叔至今昏迷未醒,而在这些事情暴露之后,那对作恶的李家夫妇没有丝毫的悔改,不仅连夜将人赶出通山县,甚至到得凌晨还要派出杀手将所有人灭口。这种视人命如草芥、毫不在乎是非善恶的做法,已经结结实实踩过宁忌的底线了。 而在另一方面,原本预定行侠仗义的江湖之旅,变成了与一帮笨书生、蠢女人的无聊游历,宁忌也早觉得不太对头。若非父亲等人在他小时候便给他塑造了“多看、多想、少动手”的人生观念,再加上几个笨书生分享食物又实在挺大方,恐怕他早就脱离队伍,自己玩去了。 突然发生的这件事情,简直像是冥冥中的预兆——原本不熟悉外界的情况,这两个多月以来,也已经初步看懂——老天爷发出了信号,而他也确实受够了扮猪骗零食的生活,接下来,海阔天空、龙归大海、海……反正不管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成语吧,龙傲天要杀人了! 在李家邬堡下方的小集子上狠狠吃了一顿早餐,心中来回构思着报仇的细节。 决心很好下,到得这样的细节上,情况就变得比较复杂。 找谁报仇,具体的步骤该怎么来,人是不是都得杀掉,先杀谁,后杀谁,桩桩件件都不得不考虑清楚……例如凌晨的时候那六个李家恶奴曾经说过,到客栈赶人的吴管事一般呆在李家邬堡,而李小箐、徐东这对夫妇,则因为徐东乃是通山县总捕的关系,居住在县城里,这两拨人先去找谁,会不会打草惊蛇,是个问题。 而在另一方面,自己武艺不错,打不过也可以跑,但几个笨书生以及王江、秀娘父女才离开不久,自己这边若是一下子闹大,他们会不会被抓回来,受到更多的连累,这件事情也不得不多做考虑。 与此同时,更加需要考虑的,甚至还有李家全部都是坏蛋的可能,自己的这番正义,要主持到什么程度,难道就呆在通山县,把所有人都杀个干净?到时候江宁大会都开过两百多年,自己还回不回老家,杀不杀何文了。 往日里宁忌都跟随着最精锐的军队行动,也早早的在战场上经受了磨炼,杀过许多敌人。但之于行动策划这一点上,他此时才发现自己委实没什么心得,就好像小贱狗的那一次,早早的就发现了坏人,暗中等待、守株待兔了一个月,最后之所以能凑到热闹,靠的居然是运气。眼下这一刻,将一大堆包子、煎饼送进肚子的同时,他也托着下巴有些无奈地发现:自己或许跟瓜姨一样,身边需要有个狗头军师。 小贱狗读过很多书,说不定能胜任…… 不知道为什么,脑中升起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宁忌随后摇摇头,又将这个不靠谱的念头挥去。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小贱狗手无缚鸡之力,可能已经笨死在外头啦……真要处理这样的事情,当然还是华夏军的队伍最靠谱,如果是郑七叔带队……那倒也不用这么正规,哪怕随便来点其他人呢,譬如姚舒斌那个大嘴巴,他恐怕也能想出合适的做法来…… 要不然,留在张村的那些小伙伴也行……又或者是提子姨、瓜姨她们的那些弟子,如果是黑妞姐……算了,黑妞那个贱人,会把自己狠狠打一顿,然后像拖死狗一样拖回西南,就再也出不来了,活该她嫁不出去…… 最理想的同伴应该是大哥和初一姐他们两个,大哥的心里黑坏黑坏的,看起来一本正经,实际上最爱凑热闹,再加上初一姐的剑法,若是能三个人一块行走江湖,那该有多好啊,初一姐还能帮忙做吃的、补衣服…… 他吃过早餐,在脑海中百无聊赖地一个个过滤这些“军师”的候选人物,而后感叹龙傲天要出手的时候这些人一个都不在身边。心中倒是初步冷静下来,就算为了还未走远的几个笨书生和秀娘姐她们,自己也只得晚点动手——当然也不能太晚,一旦那六个残废被人发现,自己多少就有点打草惊蛇了。 一路走去李家邬堡,才又发现了些许新情况。李家人正在往邬堡外的旗杆上挂彩绸,极其铺张浪费,看起来是有什么重要人物过来拜访。 他心中好奇,走到附近集市打探、偷听一番,才发现即将发生的倒也不是什么秘密——李家一方面张灯结彩,一方面觉得这是涨面子的事情,并不避讳旁人——只是外头聊天、传话的都是市井、百姓之流,话语说得支离破碎、语焉不详,宁忌听了许久,方才拼凑出一个大概来: 据说以谭公剑闻名天下的严家堡群豪,这次要过来拜会李家众英雄,而严家堡的一位女公子,外号云水剑侠的女英雄,这次很可能会去到江宁,与公平党的一位盖世英雄时宝宝成亲,到时候,严家堡就会扶摇直上,成为整个天下有数的大家族了…… 弹弓剑是什么东西?用弹弓把剑射出去吗?这么了不起? 还有屎宝宝是谁?公平党的什么人叫这么个名字?他的父母是怎么想的?他是有什么勇气活到现在的? 如果我叫屎宝宝,我……我就把我爹杀了,然后自杀。 宁忌坐在路边,托着下巴,纠结地思考了许久。 中午又狠狠地吃了一顿。 下午时分,严家的车队抵达这边,宁忌才将事情想得更清楚一些,他一路跟随过去,看着两边的人颇有规矩的碰面、寒暄,郑重的场面确实有了武侠中的气势了,心中微感满意,这才是一群大坏人的感觉嘛。 至于那个要嫁给屎宝宝的水女侠,他也看到了,年纪倒是不大的,在众人当中面无表情,看起来傻不拉几,论样貌比不上小贱狗,行走之间手的感觉不离背后的两把短剑,警惕心倒是不错。只是没看到弹弓。 他兴致勃勃地翻墙跟进李家邬堡,躲在大礼堂的屋顶上偷窥着整个事态的发展,看见下头开始演示拳法,倒还觉得有点意思,然而到得众人开始切磋的那一刻,宁忌便觉得整个人都软了。 这是一群猴子在玩耍吗?你们为什么要一本正经的行礼?为什么要哈哈大笑啊? 他甚至看到一个和尚哈哈大笑地下场,举着手一本正经地在场地上打木头、打石头,石头确实是裂开了没错,但为什么你出手之前都要把右手举在肩膀上头,你是在吓唬石头说你要出掌了吗?你不要这样啊! 李家邬堡的防卫并不森严,但屋顶上能够躲避的地方也不多。宁忌缩在那处角落里看比武,整张脸都尴尬得要扭曲了。尤其是这些人在场上哈哈哈哈大笑的时候,他就目瞪口呆地倒吸一口凉气,想到自己在成都的时候也这样练习过哈哈大笑,恨不得跳下去把每个人都殴打一顿。 对他来说,此刻所见的“江湖”,简直是一场折磨。 尴尬之中,脑子里又想了不少的计划。 既然公平党的屎宝宝势力很大,而且跟何文同流合污多半是个坏人,但李家比较怕他。自己今天干脆就来个辣手摧花、栽赃嫁祸。把这边这个弹弓女侠给XX掉,XX掉以后扔在李家庄的床上,给屎宝宝戴个一辈子摘不掉的绿帽子,让他们狗咬狗…… 这个计划很好,唯一的问题是,自己是好人,有点下不了手去XX她这么丑的女人,而且小贱狗……不对,这也不关小贱狗的事情。反正自己是做不了这种事,要不然给她和李家庄的吴管事下点春药?这也太便宜姓吴的了吧…… 干脆杀了吧。这什么严家庄跟李家庄同流合污,还要嫁给公平党的屎宝宝,说明她多半也是个坏人,干脆就杀掉,一了百了……不过杀掉以后,屎宝宝过来寻仇,又要很久,而且没有证据是李家人干的,这个祸事未必能落到李家头上。到头来还是得考虑栽赃嫁祸…… 他绞尽脑汁,努力地思考了半个下午,最终也没能想出个好办法来。 待到夕阳西下,这群猴子在演武场上笑也笑够了,玩也尽兴了,去到邬堡外的山腰上看风景,一群人指点江山,挥斥方遒,那姓吴的管事趾高气扬在周围游荡,偶尔制止点点:“那个谁……不要挡了路……”宁忌叹了口气,拖着凳子走了过去。 算了,不多想了,烦。 “唯,姓吴的管事!” 他叫道。 “什么人?” 爱踢凳子的吴姓管事回答了一句。 宁忌走过去,挥起手中的长凳,照着对方的左腿膝盖砸了下去! ************** 夕阳西下。 李家邬堡外的山坡上,严铁和、严云芝等今天才抵达这边的宾客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不远处发生的那场变故。 只是一个照面,以腿功享誉一时的“闪电鞭”吴铖被那突然走来的少年人硬生生的砸断了左腿膝盖,他倒在地上,在巨大的痛苦中发出野兽一般渗人的嚎叫。少年手中长凳的第二下便砸了下去,很显然砸断了他的右手手掌,傍晚的空气中都能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接着第三下,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头上,惨叫声被砸了回去,血飚出来…… “叫你踢凳子!你踢凳子……” 砰!砰!砰!砰!砰…… 少年一边打,一边在口中骂骂咧咧些什么。这边的众人听不清楚,距离吴铖与那少年最近的那名李家弟子似乎已经感觉到了少年出手的凶戾,一时间竟不敢上前,就看着吴铖一面挨打,一面在地上滚动,他撅着白骨森森的断腿想要爬起来,但接着就又被打倒在地,遍地都是灰尘、碎草与鲜血……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慈信和尚大吼一声,将右掌举在肩头,状如罗汉托钵,朝着那边冲了过去。 这单手上举的姿态乃是他这一掌的诀窍,观想佛门托钵罗汉法体,一经蓄力击出,内力聚集一掌,破坏力极大,普通的血肉之躯,根本难以抵挡。只见他迅速地冲到了两人身旁,一掌推出,少年挥起长凳,砸在吴铖的头上,又跳起来踹了一脚,慈信和尚的一掌,却挥在了空处。 “我叫你踢凳子……”他骂骂咧咧。 慈信和尚“啊——”的一声大吼,又是一掌,接着又是两掌呼啸而出,少年一边跳,一边踢,一边砸,将吴铖打得在地上翻滚、抽动,慈信和尚掌风鼓舞,双方身形交错,却是一掌都没有打中他。 “我叫你踢凳子……” “我叫你踢凳子……” …… 慈信和尚如此追打了片刻,周围的李家弟子也在李若尧的示意下包抄了过来,某一刻,慈信和尚又是一掌打出,那少年双手一架,整个人的身形径直飚向数丈以外。此时吴铖倒在地上已经只剩抽动了,满地都是他身上流出来的鲜血,少年的这一下突围,众人都叫:“不好。” 有人道:“不可让他逃了。” 那少年飚飞的方向,正是一旁并无道路的崎岖山坡,“苗刀”石水方眼见对方要走,此时也终于出手,从侧面追赶上去,只见那少年转身一跃,已经跳下怪石嶙峋、杂草繁密的山坡,这边的山势虽然不像广西、云南一带石山那般陡峭,但无路的山坡上,普通人也是极难行走的。少年一跃下去,石水方也跟着跃下,他原本就在地势崎岖的苗疆一地生活多年,寄居李家之后,对于这边的荒山也极为熟悉了,这边除暂时不在的李彦锋等人外,也只有他能够跟得上去。 少年的身影在碎石与杂草间奔跑、腾跃,石水方飞快地扑上。 这边的山坡上,众多的庄户也已经鼓噪着呼啸而来,有些人拖来了骏马,然而跑到山腰边上看见那地形,终究知道无法追上,只能在上头大声呼喊,有的人则试图朝大路包抄下去。吴铖在地上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慈信和尚跟到山腰边时,众人忍不住询问:“那是何人?” “他方才在说些什么……” 慈信和尚有些呐呐无言,自己也不可置信:“他方才是说……他好像在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将听到的话说出口来。 “好在石大侠能够追上他……” “他跑不了。” 人群中声音嘈杂,人们纷纷说着。 这处山腰上的空地视野极广,众人能够看到那两道身影一追一逃,奔跑出了颇远的距离,但少年人始终都没有真正摆脱他。在这等崎岖山坡上跑跳委实惊险,众人看得心惊肉跳,又有人称赞:“石大侠轻功果然精妙。” 此时两道身影已经奔得极远,只听得风中传来一声喊:“大丈夫藏头露尾,算什么英雄,我乃‘苗刀’石水方,行凶者何人?有种留下姓名来!”这话语豪迈英雄,令人心折。 那跑在前方的少年也开了口:“好说了,我是……你叫石水方?” 话语的前五个字语调很高,内力激荡,就连这边山腰上都听得清清楚楚,然而还没报出名字,少年也不知为什么反问了一句,就变得有些隐隐约约了。 …… “……当年在苗疆蓝寰侗杀人后跑掉的是你?” …… “没错,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就是……呃……操……” 一片荒草乱石当中,已经不打算继续追赶下去的石水方说着英雄的场面话,忽然愣了愣。 奔跑的少年在前方停下来了。 他转过了身,看着石水方,两只手交握在一起,右手捏了捏左手的手掌。 “是你啊……” 石水方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停下来,他用余光看了看周围,后方山腰已经很远了,无数人在呐喊,为他打气,但在周围一个追下来的同伴都没有。 少年双手一张。这一刻,空气中都是凶戾的气息。他从殴打吴铖开始,躲开了慈信和尚那么多的攻击,还接了慈信和尚一掌,又奔跑了这么远的距离,这一刻,石水方才发现,对方口鼻间的气息,都没有丝毫的紊乱,就像是刚刚只散过一场步的年轻人一般。 山腰上的呐喊与打气还在继续,他们看见那少年突然停下了,石水方也停下了。半个呼吸之后,少年犹如凶兽般,扑向石水方,石水方拔出苗刀。 荒草与乱石之中,两道身影拉近了距离—— 冲撞。 嘭—— 漫天的蒿草。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四五章 文人心无尺 武夫刀失鞘(六) 原本还在逃跑的少年犹如凶兽般折转回来。 石水方拔出腰间弯刀,“哇”的一声怪叫,已迎了上去。 远处的山腰上人头攒动,严家的客人与李家的庄户还在纷纷聚集过来,站在前方的人们略有些错愕地看着这一幕。咀嚼出事情的不对来。 回想到先前吴铖被打翻在地的惨状,有人低声道:“中了计了。”亦有人道:“这少年托大。” “石大侠刀法精妙,他岂能知晓?” 众人的窃窃私语中,如严铁和、李若尧等人都将目光望向了慈信和尚,仍旧问:“这少年功夫路数如何?”自是因为方才唯一跟少年交过手的便是慈信,这和尚的目光也盯着下方,眼神微带紧张,口中却道:“他接我一掌,不该如此轻松。”众人也不由得大点其头。 夕阳下的远处,石水方苗刀凌厉斩出,带着渗人的怪叫,严云芝也在看着这一刀的声势,心中隐隐发寒。 她方才与石水方一番战斗,撑到第十一招,被对方弯刀架在了脖子上,当时还算是比武切磋,石水方不曾用尽全力。此时夕阳下他迎着那少年一刀斩出,刀光刁钻凌厉摄人心魄,而他口中的怪叫亦有来路,往往是苗疆、西域一带的凶人模仿山魈、鬼魅的长啸,声调妖异,随着招数的出手,一来提振自身功力,二来先声夺人、使敌人恐惧。先前比武,他若是使出这样一招,自己是极难接住的。 下方的荒草乱石中,少年冲向石水方的身影却没有丝毫的减速或是躲避,两道身影猛然交错,空中便是嘭的一声,激起无数的草茎、泥土与碎石。石水方“啊——”的一声长啸,手中的弯刀挥舞如电,身形朝后方疾退,又往旁边腾挪,少年的身影犹如跗骨之蛆,在石水方的刀光范围内冲撞。 由于隔得远了,上方的众人根本看不清楚两人出招的细节。然而石水方的身影腾挪无比迅速,出刀之间的怪叫几乎歇斯底里起来,那挥舞的刀光何其凌厉?也不知道少年手中拿了个什么武器,此刻却是照着石水方正面压了过去,石水方的弯刀大多数出手都斩不到人,只是斩得周围荒草在空中乱飞,亦有一次那弯刀似乎斩到少年的手上,却也只是“噹”的一声被打了回去。 “这少年什么路数?” “他使的是何兵器?” 众人窃窃私语当中,严云芝瞪大了眼睛盯着下方的一切,她修炼的谭公剑乃是刺杀之剑,眼里最为重要,但这一刻,两道身影在草海里冲撞浮沉,她终究难以看清少年手中执的是什么。倒是叔父严铁和细细看着,此时开了口。 “像是块石头。”他道,“许是他随手捡的。” “……用巴掌大的石头……挡刀?”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严铁和道:“这等距离,我也有些看不清楚,或许还有其他手段。”余人这才点头。 也是在这短短片刻的说话当中,下方的战况一刻不停,石水方被少年凌厉的逼得朝后方、朝侧面退避,身体翻滚进长草当中,消失一瞬,而随着少年的扑入,一泓刀光冲天而起,在那茂密的草丛里几乎斩开一道惊人的圆弧。这苗刀挥切的力量之大、速度之快、刀光之凌厉,配合漫天被齐齐斩开的草茎展露无遗,若是还在那校场上看见这一刀,在场众人恐怕会一齐起身,衷心钦佩。这一刀落在谁的身上,恐怕都会将那人斩做两半。 但在下一刻,石水方的身影从草丛里狼狈地翻滚出来,少年的身影紧随而上,他还未落地,便已被少年伸手揪住了衣襟,推向后方。 石水方“呀啊——”一声怪喝,口中已喷出鲜血,右手苗刀连环挥斩,身体却被拽得疯狂旋转,直到某一刻,衣服哗的被撕烂,他头上似乎还挨了少年一拳,才朝着一边扑开。 “滚——你是谁——”山腰上的人听得他歇斯底里的大吼。 “……你爹。”山下的少年回答一句,冲了过去。 石水方转身躲避,扑入旁边的草丛,少年继续跟上,也在这一刻,刷刷两道刀光升起,那石水方“哇——”的一声猛扑出来,他此刻头巾凌乱,衣衫残破,透露在外头的身体上都是狰狞的纹身,但左手之上竟也出现了一把弯刀,两把苗刀一齐斩舞,便如同两股所向披靡的漩涡,要一齐搅向冲来的少年! 山腰上的众人屏住呼吸,李家人当中,也只是极少数的几人知道石水方犹有杀招,此刻这一招使出,那少年避之不及,便要被吞噬下去,斩成肉泥。 然而刀光与那少年撞在了一起,他右手上的疯狂挥斩陡然间被弹开了,石水方的脚步原本在猛扑,但是刀光弹开后的一瞬间,他的身体也不知道受到了多重的一拳,整个身体都在空中震了一下,随后几乎是连环的一拳挥在了他的侧脸上。 石水方踉跄后退,左右手上的刀还凭着惯性在砍,那少年的身体犹如缩地成寸,陡然间距离拉近,石水方后背便是一下隆起,口中鲜血喷出,这一拳很可能是打在了他的小腹或是心坎上。 石水方再退,那少年再进,身体直接将石水方撞得飞了起来,两道身影一齐跨过了两丈有余的距离,在一块大石头上轰然撞击。大石头倒向后方,被撞在中间的石水方犹如烂泥般跪瘫向地面。 也不知是怎样的力量导致,那石水方跪倒在地上,此时整个人都已经成了血人,但脑袋竟然还动了一下,他抬头看向那少年,口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夕阳之下,站在他面前的少年挥起了拳头,呼啸一拳照着他的面门落了下去。 山腰之上,一时间几乎没有人说话。 先前石水方的双刀反击已经足够让他们感到惊叹,但随之而来少年的三次攻击才真的令所有人都为之窒息。这少年打在石水方身上的拳头,每一击都如同一头大水牛在照着人全力冲撞,尤其是第三下的铁山靠,将石水方整个人撞出两丈之外,冲在石头上,恐怕整个人的骨骼连同五脏六腑都已经碎了。 江湖各门各派,并不是没有刚猛的发力之法,例如慈信和尚的罗汉托钵,李家的白猿通臂亦有“摩云击天”这等出大力的绝招,可绝招之所以是绝招,便在于使用起来并不容易。但就在方才,石水方的双刀反击之后,那少年在攻击中的出力犹如排山倒海,是直接将石水方硬生生的打杀了的。 众人这才看出来,那少年方才在这边不接慈信和尚的攻击,专门殴打吴铖,其实还算是不欲开杀戒、收了手的。毕竟眼下的吴铖虽然奄奄一息,但终究没有死得如石水方这般惨烈。 天的那边,夕阳就要落下了,山坡下方的那片荒草乱石滩上,石水方倒在碎石当中,再也不能爬起来,这边山腰下方,一些试图越过崎岖怪石、草堆前去救援的李家弟子,也都已经惊骇地停下了脚步。 那不明来路的少年站在满是碎石与断草的一片狼藉中抬起了头,朝着山腰的方向望过来。 李若尧拄着拐杖,道:“慈信大师,这凶徒为何要找吴铖寻仇,他方才说的话,还请据实相告。” 众人此刻俱是心惊胆寒,都明白这件事情已经非常严肃了。 慈信和尚张了张嘴,犹豫片刻,终于露出复杂而无奈的神色,竖起手掌道:“阿弥陀佛,非是和尚不愿意说,而是……那话语实在匪夷所思,和尚恐怕自己听错了,说出来反倒令人发笑。” “也还是说一说。”李若尧道。 “在和尚这边听到,那少年说的是……叫你踢凳子,似乎是吴管事踢了他的凳子,他便上山,寻仇来了……” 众人此刻都是一脸严肃,听了这话,便也将严肃的面孔望向了慈信和尚,随后严肃地扭过头,在心里思考着凳子的事。 他们望着山下,还在等下那边的少年人有什么进一步的动作,但在那一片碎石当中,少年似乎双手插了一下腰,然后又放了下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说话,就那样转身朝远的地方走去了。 照理说,绿林规矩,不管是寻仇还是找茬,人们都会留下一个话头,目睹这一幕,大家伙儿还真是有些迷茫。但在这一刻,却也没有什么人敢开口质问或是挽留对方划下道来,毕竟石水方就是报了名字以后被打死的,说不定这少年就是个神经病,不报名,踢了他的凳子,被打到奄奄一息,报了名,被当场打死。当然,这等荒谬的推测,眼下也无人说出口来。 李若尧的目光扫过众人,过得一阵,方才一字一顿地开口:“今日强敌来袭,吩咐各庄户,入庄、宵禁,各家儿郎,发放兵器、渔网、弓弩,严阵待敌!此外,派人通知黄县令,即刻发动乡勇、衙役,提防江洋大盗!另外管事各人,先去收拾石大侠的遗体,然后给我将最近与吴管事有关的事情都给我查出来,尤其是他踢了谁的凳子,这事情的来龙去脉,都给我,查清楚——” 阳光落下,众人此刻才感觉到晚风已经在山腰上吹起来了,李若尧的声音在空中回荡,严云芝看着方才发生战斗的方向,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这便是真正的江湖高手的模样的吗?自己的父亲恐怕也到不了这等身手……她望向严铁和那边,只见二叔也正若有所思地看着那边,或许也是在思考着这件事情,若是能弄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人就好了…… …… “……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乃……某乃……我就是……江宁龙傲天……嗯,小爷江宁龙傲天是也……是也……” 细细碎碎、而又有些犹豫的声音。 李家人这边开始收拾残局、追查原因并且组织应对的这一刻,宁忌走在不远处的林子里,低声地给自己的未来做了一番排练,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很不理想。 到李家邬堡寻仇的计划没能做得很细致,但总的来说,宁忌是不打算把人直接打死的。一来父亲与兄长,乃至于军中各个长辈都曾经说起过这事,杀人固然一了百了,快意恩仇,但真的引起了众怒,后续没完没了,会非常麻烦;二来针对李家这件事,固然许多人都是作恶的帮凶,但真要杀完,那就太累了,吴管事与徐东夫妇可能罪有应得,死了也行,但对其他人,他还是有心不去动手。 也是因此,当慈信和尚举着手破绽百出地冲过来时,宁忌最终也没有真的动手殴打他。 谁知道会遇上那个叫石水方的恶人。 这人宁忌当然并不认识。当年霸刀虽圣公方腊起事,失败后有过一段非常窘迫的日子,留在蓝寰侗的家属因此遭遇过一些恶事。石水方当年在苗疆抢劫杀人,有一家老弱妇孺便曾经落在他的手上,他以为霸刀在外造反,必然搜刮了大量油水,因此将这一家人拷问后虐杀。这件事情,一度记录在瓜姨“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小本本上,宁忌自幼随其习武,看到那小本本,也曾经询问过一番,因此记在了心中。 这石水方算不得本子上的大恶人,因为本子上最大的恶人,首先是大胖子林恶禅,然后是他的帮凶王难陀,接着还有诸如铁天鹰等一些朝廷鹰犬。石水方排在后头快找不到的位置,但既然遇见了,当然也就随手做掉。 他将吴铖打个半死的时候,心中的愤怒还能克制,到得打杀石水方,情绪上已经变得认真起来。打完之后原本是要撂话的,毕竟这是打出龙傲天大名的好时候,可到得那时,看了一下午的猴戏,冒在嘴边的话不知为什么突然变得羞耻起来,他插了一下腰,立马又放下了。此时若叉腰再说就显得很蠢,他犹豫一下,终于还是转过身,灰溜溜地走掉了。 当下的内心活动,这辈子也不会跟谁说起来。 当然,机会还是有的。 眼下已经干掉了吴铖,接下来,便可以进城做掉李小箐、徐东这两口子。到时候打个半死,用他们的血在墙上写下“杀人者龙傲天”六个字,便不用装模作样地从嘴巴里喊出来了。自己写龙字写得挺好看,可惜傲字差点…… 做完这件事,就一路狂飙,去到江宁,看看父母口中的老家,如今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当年父母居住的宅子,云竹姨娘、锦儿姨娘在河边的吊脚楼,还有老秦爷爷在河边下棋的地方,由于父母那边常说,自己或许还能找得到…… 这个时候阳光早已落下,夜色笼罩了这片天地。他想着这些事情,心情轻松,手上倒是一刻不停,拿出易容的装备,开始给自己改头换面起来。 同一时刻,曾一度结伴而行的范恒、陈俊生等书生各自分道扬镳,已经离开了通山的地界。 鼻青脸肿的王秀娘在汤家集的客栈里服侍已经醒来的父亲吃过了药,神色如常地出去,又躲在客栈的角落里偷偷哭泣了起来。过去两个多月的时间里,这普通的姑娘一度接近了幸福。但在这一刻,所有人都离开了,仅留下了她以及后半辈子都有可能残废的父亲,她的未来,甚至连渺茫的星光,都已在熄灭…… 没有人知道,在通山县衙门的大牢里,陆文柯已经挨过了第一顿的杀威棒。 他的屁股和大腿被打得血肉模糊,但衙役们没有放过他,他们将他吊在了刑架上,等待着徐东晚上过来,“炮制”他第二局。 “冤枉啊——还有王法吗——”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见到县令大人,因此,待到衙役离开刑房的这一刻,他在刑架上大喊起来。 “我乃——洪州士子——陆文柯!我的父亲,乃洪州知州幕僚——你们不能抓我——” 他如此喊叫着、哭叫着。 并不相信,世道已黑暗至此。 …… 夜色已漆黑。 过得一阵,县令来了。 (本章完)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四六章 是为乱世!(一) 灯火昏暗,映照出周围的一切俨如鬼蜮。 通山县县衙后的刑房算不得大,油灯的点点光芒中,刑房主簿的桌子缩在小小的角落里。房间中间是打杀威棒的长凳,坐老虎凳的架子,缚人的刑架有两个,陆文柯占了其中之一,另外一个架子的木头上、周围的地面上都是结成黑色的凝血,斑斑点点,令人望之生畏。 周围的墙壁上挂着的是各式各样的刑具,夹手指的排夹,各种各样的铁钎,奇形怪状的刀具,它们在青绿潮湿的墙壁上泛起诡异的光来,令人很是怀疑这么一个小小的县城里为何要有如此多的折磨人的工具。房间一侧还有些刑具堆在地上,房间虽显阴冷,但炭盆并没有燃烧,炭盆里放着给人上刑的烙铁。 或许是与衙门的厕所隔得近,沉闷的霉味、先前犯人呕吐物的气息、便溺的气味连同血的腥味混杂在一起。 陆文柯一度在洪州的衙门里见到过这些东西,闻到过这些气味,当时的他觉得这些东西存在,都有着它们的道理。但在眼前的一刻,恐惧感伴随着身体的痛苦,正如寒潮般从骨髓的深处一波一波的涌出来。 他已经喊到声嘶力竭。 这是他心中保留的最后一线希望。 县令到来时,他被绑在刑架上,已经头晕眼花,方才打杀威棒的时候脱掉了他的裤子,因此他长袍之下什么都没有穿,屁股和大腿上不知道流了多少的鲜血,这是他一生之中最屈辱的一刻。 通山县的县令姓黄,名闻道,年纪三十岁左右,身材干瘦,进来之后皱着眉头,用手帕捂住了口鼻。对于有人在衙门后院嘶吼的事情,他显得颇为恼怒,并且并不知情,进来之后,他骂了两句,搬了凳子坐下。外头吃过了晚饭的两名衙役此时也冲了进来,跟黄闻道解释刑架上的人是多么的穷凶极恶,而陆文柯也随之大叫冤枉,开始自报家门。 “闭嘴——” 一片嘈杂声中,那黄县令喝了一声,伸手指了指两名衙役,随后朝陆文柯道:“你说。”眼见两名衙役不敢再说话,陆文柯的心中的火苗稍稍旺盛了一些,连忙开始说起来到通山县后这一系列的事情。 女真南下的十余年,虽然中原沦陷、天下板荡,但他读的依然是圣贤书、受的依然是良好的教育。他的父亲、尊长常跟他说起世道的下滑,但也会不断地告诉他,世间事物总有雌雄相守、阴阳相抱、黑白相依。便是在最好的世道上,也难免有人心的污秽,而即便世道再坏,也总会有不愿同流合污者,出来守住一线光明。 他这一路远行,去到最为凶险的西南之地而后又一路出来,然而所见到的一切,依然是好人居多。此刻到得通山,经历这污浊的一切,眼见着发生在王秀娘身上的一切,他一度羞愧得甚至无法去看对方的眼睛。此时能够相信的,能够拯救他的,也只有这渺茫的一线希望了。 他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完,口中的哭腔都已经没有了。只见对面的黄县令静静地坐着、听着,严肃的目光令得两名衙役几度想动又不敢动弹,如此话语说完,黄县令又提了几个简单的问题,他一一答了。刑房里安静下来,黄闻道思考着这一切,如此压抑的气氛,过了好一阵子。 …… “还有……王法吗!?” 被绑吊在刑架上的陆文柯听得县令的口中缓慢而深沉地说出了这句话,他的目光望向两名衙役。 “区区李家,真以为在通山就能够只手遮天了!?” “你们是谁的人?你们以为本官的这个县令,是李家给的吗!?” 黄县令指着两名衙役,口中的骂声振聋发聩。陆文柯眼中的泪水几乎要掉下来。 两名衙役连忙辩解,这是囚徒的一面之词,那黄县令挥了挥手:“能说清楚的!你们——把人给我放下来!” 两名衙役犹豫片刻,终于走过来,解开了绑缚陆文柯的绳子。陆文柯双足落地,从腿到屁股上痛得几乎不像是自己的身体,但他此时甫脱大难,心中热血翻涌,终于还是摇摇晃晃地站定了,拉着长袍的下端,道:“学生、学生的裤子……” 那黄县令看了一眼:“先出去,待会让人拿给你。” “是、是……” 陆文柯点了点头,他尝试艰难地向前移动,终于还是一步一步地跨了出去,要经过那黄县令身边时,他有些犹豫地不敢迈步,但黄县令盯着两名衙役,手往外一摊:“走。” 陆文柯咬紧牙关,朝着刑房外走去。 如此又走了几步,他的手扶住门框,步伐跨出了刑房的门槛。刑房外是衙门后头的小院子,院子上空有四四方方的天,天空昏暗,只有渺茫的星辰,但夜里的稍许清新空气已经传了过去,与刑房内的霉味阴沉已经截然不同了。 他想起王秀娘,这次的事情过后,终于不算愧对了她…… 嘭—— 背后传来的,便是陡然的剧痛…… …… 陆文柯没能反应过来。 几乎全身上下,都没有丝毫的应激反应。他的身体朝着前方扑倒下去,由于双手还在抓着长袍的些许下摆,以至于他的面门径直朝地面磕了下去,随后传来的不是疼痛,而是无法言喻的身体撞击,脑袋里嗡的一声响,眼前的世界黑了,然后又变白,再接着黑暗下去,如此反复几次…… 嗡嗡嗡嗡嗡…… 声音蔓延,如此好一阵。 口中有沙沙的声音,渗人的、恐怖的甜味,他的嘴巴已经破开了,小半口的牙似乎都在脱落,在口中,与血肉搅在一起。 “你……” 后方似乎有人说话,听起来,是方才的青天大老爷。 陆文柯将身体晃了晃,他努力地想要将头转过去,看看后方的情况,但眼中只是一片飞花,无数的蝴蝶像是他破碎的灵魂,在四处飞散。 “你……还……没有……回答……本官的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他艰难地听懂了这一句话的完整意思。 什么问题…… 谁问过我问题…… 他的脑中无法理解,张开嘴巴,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只有血沫在口中打转。 “本官……方才在问你,你觉得……皇帝都快没了,本官的县令,是谁给的啊……” “本官刚才问你……区区李家,在通山……真能只手遮天吗……” “本官问你……” “……还有王法吗——” 姓黄的县令拿着一根棒子,说完这句,照着陆文柯的腿上又狠狠地挥了一棒。 “本官待你如此之好,你连问题都不回答,就想走。你是在藐视本官吗?啊!?” 他的棒子落下来,目光也落了下来,陆文柯在地上艰难地转身,这一刻,他终于看清楚了近处这黄县令的面容,他的嘴角露着讽刺的讥笑,因纵欲过度而深陷的漆黑眼眶里,闪动的是噬人的火,那火焰就如同四四方方天穹上的夜一般漆黑。 县令在笑,两名衙役也都在大笑,后方的天空,也在大笑。 “……走了以后,还敢回来喊冤……还报自己的名字家世……游历天下,你游的是什么东西,当自己还能活着走出通山吗……丢人!把他给我绑起来,待徐捕头来了,再好好招呼他……” 两名衙役有将他拖回了刑房,在刑架上绑了起来,随后又抽了他一顿耳光,在刑架边针对他没穿裤子的事情尽情羞辱了一番。陆文柯被绑吊在那儿,眼中都是泪水,哭得一阵,想要开口求饶,然而话说不出口,又被大耳刮子抽上来:“乱喊没用了,还特么不懂!再叫老子抽死你!” 另一名衙役道:“你活不过今晚了,等到捕头过来,嘿,有你好受的。” 又道:“早知如此,你们乖乖把那姑娘送上来,不就没这些事了……” 陆文柯心中恐惧、悔恨混杂在一起,他咧着缺了小半边牙齿的嘴,止不住的哭泣,心中想要给这两人跪下,给他们磕头,求他们饶了自己,但由于被绑缚在这,终究无法动弹。 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忽然传来一阵小小的骚乱,两名衙役也出去了一阵。再进来时,他们将陆文柯从架子上又放了下来,陆文柯尝试着挣扎,然而没有意义,再被殴打几下后,他被捆起来,装进一只麻袋里。 他们将麻袋搬上车,随后是一路的颠簸,也不知道要送去哪里。陆文柯在巨大的恐惧中过了一段时间,再被人从麻袋里放出来时,却是一处四周亮着明晃晃火把、灯光的大厅里了,上上下下有不少的人看着他。 他头晕脑胀,吐了一阵,有人给他清理口中的鲜血,然后又有人将他踢翻在地,口中严厉地向他质询着什么。这一番询问持续了不短的时间,陆文柯下意识地将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出来,他说起这一路之上同行的众人,说起王江、王秀娘父女,说起在路上见过的、那些珍贵的东西,到得最后,对方不再问了,他才下意识的跪着想要求饶,求他们放过自己。 有人已经拽起了他。 他们将他拖向前方,一路拖往地下,他们穿过昏暗而潮湿的走道,地下是巨大的牢房,他听见有人说道:“好教你知晓,这便是李家的黑牢,进去了,可就别想出来了,这里头啊……没有人的——” 有人打着火把,架着他穿过那牢房的走道,陆文柯朝周围望去,旁边的牢房里,有肢体残破、披头散发的怪人,有的没有手,有的没有了脚,有的在地上磕头,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有些女子,身上不着寸缕,神态疯癫。 “这些啊,都是得罪了咱们李家的人……” 脑海中想起李家在通山排除异己的传闻…… 嘭的一声,他被扔进了一间牢房。执火把的人锁上牢门,他扭头望去,牢房的角落里缩着黑乎乎的古怪的人影——甚至都不知道那还算不算人。 “啊……” 陆文柯抓住了牢房的栏杆,尝试晃动。 “救命啊……” 没有人理会他,他晃动得也越来越快,口中的话语逐渐变作哀嚎,逐渐变得更为大声,送他过来的李家人执着火把,转身离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陆文柯疯狂地哭嚎,疯狂地摇晃那黑牢的柱子,然而火光远去了,一声哀嚎逐渐变为更多的哀嚎,黑暗从每一个方向席卷过来,阻绝了生路。 惨绝人寰的哀嚎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落入了绝望的地狱…… …… 那些绝望的哀嚎穿不过地面。 在距离这片黑牢一层土石的地方,李家邬堡灯火通明的大殿里,人们终于逐渐拼凑出了事情的一个轮廓,也知道了那行凶少年可能的姓名。这一刻,李家的庄户们已经大规模的组织起来,他们带着渔网、带着石灰、带着弓箭刀枪等各种各样的东西,开始了应对强敌,捕杀那恶贼的第一轮准备。 穿过这层地面再往上走,黑暗的天空中只是渺茫的星火,那星火落向大地,只带来微不足道、可怜的光芒。 被老婆打骂了一天的总捕徐东在得知李家邬堡出事的消息后,找机会冲出了家门,去到衙门当中询问清楚情况,随后,带上长短武器便与四名衙门里的同伴跨上了骏马,准备去往李家邬堡帮忙。 县令黄闻道追了出来:“听说那强人可凶得很啊。” “凶得很正好,老子正憋着一肚子气没出撒呢!操!” 他的身材高大,骑在战马之上,手持长刀,端的是威武霸气。实际上,他的心中还在惦记李家邬堡的那场英雄聚会。作为依附李家的入赘女婿,徐东也一直自恃武艺高强,想要如李彦锋一般打出一片天地来,这次李家与严家碰面,若是没有之前的事情搅合,他原本也是要作为主家的面子人物出席的。 如今这件事,都被那几个不识抬举的书生给搅了,眼下还有回来自投罗网的那个,又被送去了李家,他此时家也不好回,憋着满肚子的火都无法消解。 “苗刀”石水方的武艺固然不错,但比起他来,也未见就强到那里去,而且石水方终究是外来的客卿,他徐东才是不折不扣的地头蛇,周围的环境状况都非常明白,只要这次去到李家邬堡,组织起防御,甚至是拿下那名凶徒,在严家众人面前大大的出一次风头,他徐东的名气,也就打出去了,至于家中的些许问题,也自然会迎刃而解。 夜色迷蒙,他带着同伴,一行五骑,武装到牙齿之后,冲出了通山县的城门—— 这一刻,便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势在激荡、在纵横。 喜欢赘婿请大家收藏:()赘婿新书海阁更新速度最快。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四七章 是为乱世!(二)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夜色之下,通山县的城墙上稀稀疏疏的亮着火把,不多的卫兵偶尔巡逻走过。 接近亥时,开了东向的城门,五名骑手便从城内鱼贯而出。 为首的徐东骑高头大马,着一身牛皮软甲,背后负两柄大刀,手中又持关刀一柄,胸前的衣兜里,十二柄飞刀一字排开,衬着他高大威猛的身形,远远看来便犹如一尊杀气四溢的战场修罗,也不知要碾碎多少人的性命。 在通山县李家入赘之前,他本是没有什么根基的落魄武者,但幼时得名师传授武艺,长中短刀皆有修炼。当年李彦锋见他是出色的打手,而且落魄之时性格恭顺,因此撮合了他与妹妹之间的这门亲事。 这长中短三类刀,关刀适用于战场冲杀、骑马破阵,大刀用于近身砍伐、捉对厮杀,而飞刀利于偷袭杀人。徐东三者皆练,武艺高低且不多,对于各种厮杀情况的应对,却是有所了解的。 女真人杀到时,李彦锋组织人进山,徐东便因此得了带领斥候的重任。此后通山县破,大火焚烧半座城池,徐东与李彦锋等人带着斥候远远观望,虽然因为女真人很快离去,不曾展开正面厮杀,但那一刻,他们也确实是距离女真大队最近的人物了。 此后李彦锋排除异己,一统通山,徐东的地位也随之有所提高。但总的来说,却只是给了他一些外围的权力,反而将他排除出了李家的权力核心,对这些事,徐东的心中是并不满意的。 正面校场上的捉对厮杀,那是讲“规矩”的傻把式,他或许只能与李家的几名客卿战平,可是这些客卿之中,又有哪一个是像他这样的“全才”?他练的是战阵之法,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杀人术。李彦锋无非是为了他的妹妹,想要压得自己这等人才无法出头而已。 当然,李彦锋这人的武艺毋庸置疑,尤其是他心狠手辣的程度,更是令得徐东不敢有太多二心。他不可能正面反对李彦锋,但是,为李家分忧、夺取功劳,最终令得所有人无法忽视他,这些事情,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做。 跟随他出来的四名衙役乃是他在通山县培养的嫡系力量,此时全身上下也已经穿起了革甲,有人携缀有倒刺的渔网,有人带了石灰,身上长短兵器不一。往日里,这些人也都接受了徐东私下里的训练。 踏出通山县的城门,远远的便只能看见漆黑的山岭轮廓了,只在极少数的地方,点缀着周围村落里的灯火。去往李家邬堡的道路还要折过一道山梁。有人开口道:“老大,过来的人说那凶徒不好对付,真的要夜里过去吗?” “你怕些什么?”徐东扫了他一眼:“战场上分进合击,与绿林间捉对厮杀能一样吗?你穿的是什么?是甲!他劈你一刀,劈不死你,丢命的就是他!什么绿林大侠,被渔网一罩,被人一围,也只能被乱刀砍死!石水方武功再厉害,你们围不死他吗?” “石水方咱们倒是不怕。” “他是落单与人放对死的!”徐东道,“咱们不与人放对。要杀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一拥而上,你们着了甲,到时候不管是用渔网,还是石灰,还是冲上去抱住他,只要一人得手,那人便死定了,这等时候,有什么好多想的!再说,一个外头来的泼皮,对通山这地界能有你们熟悉?当年躲女真,这片山里哪一寸地方咱们没去过?夜里出门,占便宜的是谁,还用我来多说?” “你们跟着我,穿一身狗皮,日日在城里巡街,这通山的油水、李家的油水,你们分了几成?心里没数?今日出了这等事情,正是让那些所谓绿林大侠见见你们本事的时候,瞻前顾后,你们还要不要出头?此时有怕的,立马给我回去,将来可别怪我徐东有了好处不挂着你们!” 他说完这句,先前那人扬了扬头:“老大,我也只是随口说个一句,要说杀人,咱可不含糊。” 有人一拍胸膛:“没错!这人傍晚才在李家山头打了两场,损耗必定不少,照我说,咱们都不用去到李家那边,直接到周围找找,将他找出来便了。” “再是高手,那都是一个人,只要被这网子罩住,便只能乖乖倒下任咱们炮制,披着挨他一刀,那又如何!” 四人被一番激将,神色都兴奋起来。徐东狞然一笑:“便是这等道理!此次过去,先在那山上露脸,然后便将那人找出来,让他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大伙儿出来求富贵,从来便是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让他死——” 他口中如此说着,猛地策马向前,其余四人也随即跟上。这战马穿过黑暗,沿着熟悉的道路前进,夜风吹过来时,徐东心头的鲜血翻滚燃烧,难以平静,家中恶妇没完没了的殴打与羞辱在他眼中闪过,几个外来书生丝毫不懂事的冒犯让他感到愤怒,那个女人的反抗令他最终没能得逞,还被妻子抓了个现行的一系列事情,都让他愤懑。 这些人,丝毫不懂得乱世的真相。若非之前这些事情的阴差阳错,那女人纵然反抗,被打得几顿后迟早也会被他驯得服服帖帖,几个书生的不懂事,惹恼了他,他们连通山都不可能走出去,而家中的那个恶妇,她根本不明白自己一身所学的厉害,就算是李彦锋,他的拳脚厉害,真上了战场,还不得靠自己的见识辅佐。 而就是那一点点的阴差阳错,令得他如今连家都不好回,就连家中的几个破丫鬟,如今看他的目光,都像是在嗤笑。 他必须得证明这一切!必须将这些面子,一一找回来! 夜风随着胯下战马的奔驰而呼啸,他的脑海中情绪激荡,但即便如此,抵达道路上第一处林子时,他还是第一时间下了马,让一众同伴牵着马前行,避免路上遭遇了那凶人的埋伏。 虽然有人担心夜里过去李家并不安全,但在徐东的心中,其实并不认为对方会在这样的道路上埋伏一路结伴、各带刀枪的五个人。毕竟绿林高手再强,也不过区区一人,傍晚时分在李家连战两场,夜里再来打埋伏——且不说能不能成——就算真的成功,到得明天整个通山动员起来,这人恐怕连跑的力气都没有了,稍有理智的也做不得这等事情。 在整个通山都归于李家的情况下,最有可能的发展,是对方打杀石水方后,已经迅速远飚,离开通山——这是最稳妥的做法。而徐东去到李家,便是要陈说利害,让李家人迅速做出应对,撒出大网堵截去路。他是最适宜指挥这一切的人选。 如此一来,若对方还留在通山,徐东便带着兄弟一拥而上,将其杀了,扬名立万。若对方已经离开,徐东认为至少也能抓住先前的几名书生,甚至于抓回那反抗的女人,再来慢慢炮制。他在先前对这些人倒还没有这么多的恨意,但是在被妻子甩过一天耳光之后,已是越想越气,难以忍耐了。 时间大概是亥时一刻,李家邬堡当中,陆文柯被人&gt;&gt; 拖下地牢,发出绝望的哀嚎。这边前行的道路上只有单调的声响,马蹄声、脚步的沙沙声、连同夜风轻摇树叶的声音在寂静的背景下都显得泾渭分明。他们转过一条道路,已经能够看见远处山间李家邬堡发出来的点点光亮,虽然距离还远,但众人都稍稍的舒了一口气。 袭击是突如其来的。 此时众人还在穿过树林,为了避免对方路上设索,各自都已经下来。被绳子绑住的两颗石头呼啸着飞了出来,嘭的砸在走倒数第二的那名同伴的身上,他当即倒地,随后又是两颗石头,打中了两匹马的后臀,其中一匹嘶叫着跳跃起来,另一匹长嘶一声朝前方急奔。 战马的惊乱犹如突然间撕裂了夜色,走在队伍最后方的那人“啊——”的一声大喊,抄起渔网朝着林子那边冲了过去,走在倒数第三的那名衙役也是猛地拔刀,朝着树木那边杀将过去。一道身影就在那边站着。 这时候,马声长嘶、战马乱跳,人的喊声歇斯底里,被石头打翻在地的那名衙役手脚刨地尝试爬起来,绷紧的神经几乎在突然间、同时爆发开来,徐东也猛地拔出长刀。 这个时候,林地边的那道身影似乎发出了:“……嗯?”的一声,他的身形一晃,缩回林间。 三名衙役一齐扑向那林子,随后是徐东,再接着是被打翻在地的第四名衙役,他翻滚起来,没有理会胸口的沉闷,便拔刀猛扑。这不仅仅是肾上腺素的刺激,也是徐东早就有过的叮嘱,一旦发现敌人,便迅速的一拥而上,只要有一个人制住对方,甚至是拖慢了对方的手脚,其余的人便能直接将他乱刀砍死,而一旦被武艺高强的绿林人熟悉了步调,边打边走,死的便可能是自己这边。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历经战场的杀人术,是不管什么江湖道义的,就连场面话都不必说。 那道身影闪进树林,也在林地的边缘横向疾奔。他没有第一时间朝地形复杂的林子深处冲进去,在众人看来,这是犯的最大的错误! 执刀的衙役冲将进去,照着那身影一刀劈砍,那身影在疾奔之中猛地停下,按住衙役挥刀的手臂,反夺刀柄,衙役放开刀柄,扑了上去。 “啊!我抓住——” 他的声音在林间轰散,然而对方借着他的冲势一路倒退,他的身体失去平衡,也在踏踏踏的飞快前冲,随后面门撞在了一棵大树树干上。 偷袭的那道身影此刻的手上已经握住了长刀,他退过了那棵大树,其余几人歇斯底里的狂吼着也已经扑到近处,有人将缀满倒刺的渔网抛了出去,那道身影手持长刀朝着侧面猛扑、翻滚。 有人挥出了石灰粉,林间便是漫天的粉尘。但那道身影的速度比想象中的更快,他犹如在林间猛扑的豹子,几乎是贴着地面,直扑人群正中,手中的长刀便是刷刷两下,那刀风如闪电,如水中无声却猛烈到极点的暗涌,于众人的眼前朝左手展开了一瞬。 习刀多年的徐东知道眼前是半式的“夜战八方”,这是以一对多,情况混乱时使用的招式,招式本身原也不出奇,各门各派都有变形,说白了更像是前后左右都有敌人时,朝周围疯狂乱劈冲出重围的方法。然而钢刀有形,对方这一刀朝不同的方向犹如抽出鞭子,暴烈绽放,也不知是在使刀一道上浸淫多少年才能有的手法了。 他这脑中的惊骇也只出现了一瞬,对方那长刀劈出的手法,由于是在夜里,他隔了距离看都看不太清楚,只知道扔石灰的同伴小腿应该已经被劈了一刀,而扔渔网的那边也不知是被劈中了哪里。但反正他们身上都穿着牛皮甲,就算被劈中,伤势应该也不重。 他与另一名衙役依旧猛扑过去。 扔石灰那人脚下一软,摔飞翻滚出去。 持刀的身影在劈出这一记夜战八方后脚下的步伐犹如爆开一般,溅起花朵一般的泥土,他的身体已经一个转折,朝徐东这边冲来。冲在徐东前方的那名衙役转眼间与其短兵相接,徐东听得“乒”的一声,刀火绽放,随后那冲来的身影照着衙役的面门似乎挥出了一记刺拳,衙役的身形震了震,随后他被撞着步伐飞快地朝这边退过来。 “老三抓住他——” 徐东抄着他的九环大刀,口中狂喝。 眼下距离开战,才不过短短的片刻时间,理论上来说,老三只是面门中了他的一拳,想要抱住对方依旧可以做到,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那样蹭蹭蹭的撞过来了,徐东的目光扫过其余几人,扔石灰的弟兄此时在地上翻滚,扔渔网的那人中了一刀后,踉踉跄跄的站在了原地,最初试图抱住对方,却撞在树上的那名衙役,此刻却还没有动弹。 他们怎么了…… 他们的策略是没有问题的,大家都穿好了甲胄,即便挨上一刀,又能有多少的伤势呢? 只要一个人制住了对手…… 他看见那身影在老三的身体左侧持刀冲了出来,徐东便是猛地一刀斩下,但那人忽然间又出现在右侧,这个时候老三已经退到他的身前,于是徐东也持刀后退,希望老三下一刻清醒过来,抱住对方。 左侧、右侧、左侧,那道身影猛地扬起长刀,朝徐东扑了过来。 这一刻,映在徐东眼帘里的,是少年犹如凶兽般,饱含杀戮之气的脸。 他并不知道,这一天的时间里,无论是对上那六名李家家奴,还是殴打吴铖,抑或以复仇的形式杀死石水方时,少年都没有展露出这一刻的眼神。 他也永远不会知道,少年这等如狂兽般的目光与决绝的杀戮方式,是在何等级别的血腥杀场中孕育出来的东西。 他的战略,并没有错。 他选择了最为决绝,最无转圜的厮杀方式。 也是因此,在这一刻他所面对的,已经是这天下间数十年来第一次在正面战场上彻底击溃女真最强军队的,华夏军的刀了。 撞在树上而后倒向地面的那名衙役,喉咙已经被直接切开,扔渔网的那人被刀光劈入了小腹上的缝隙,此刻他的身体已经开始裂开,冲在徐东身前的老三,在中那一记刺拳的同时,已经被小刀贯入了眼睛,扔石灰那人的脚筋被劈开了,正在地上翻滚。 他们选择了无所不用其极的战场上的厮杀模式,然而对于真正的战场而言,他们就连着甲的方法,都是可笑的。 “杀——” 那是如猛虎般狰狞的咆哮。宁忌的刀,朝徐东落了下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四七章 是为乱世!(二)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夜色之下,通山县的城墙上稀稀疏疏的亮着火把,不多的卫兵偶尔巡逻走过。 接近亥时,开了东向的城门,五名骑手便从城内鱼贯而出。 为首的徐东骑高头大马,着一身牛皮软甲,背后负两柄大刀,手中又持关刀一柄,胸前的衣兜里,十二柄飞刀一字排开,衬着他高大威猛的身形,远远看来便犹如一尊杀气四溢的战场修罗,也不知要碾碎多少人的性命。 在通山县李家入赘之前,他本是没有什么根基的落魄武者,但幼时得名师传授武艺,长中短刀皆有修炼。当年李彦锋见他是出色的打手,而且落魄之时性格恭顺,因此撮合了他与妹妹之间的这门亲事。 这长中短三类刀,关刀适用于战场冲杀、骑马破阵,大刀用于近身砍伐、捉对厮杀,而飞刀利于偷袭杀人。徐东三者皆练,武艺高低且不多,对于各种厮杀情况的应对,却是有所了解的。 女真人杀到时,李彦锋组织人进山,徐东便因此得了带领斥候的重任。此后通山县破,大火焚烧半座城池,徐东与李彦锋等人带着斥候远远观望,虽然因为女真人很快离去,不曾展开正面厮杀,但那一刻,他们也确实是距离女真大队最近的人物了。 此后李彦锋排除异己,一统通山,徐东的地位也随之有所提高。但总的来说,却只是给了他一些外围的权力,反而将他排除出了李家的权力核心,对这些事,徐东的心中是并不满意的。 正面校场上的捉对厮杀,那是讲“规矩”的傻把式,他或许只能与李家的几名客卿战平,可是这些客卿之中,又有哪一个是像他这样的“全才”?他练的是战阵之法,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杀人术。李彦锋无非是为了他的妹妹,想要压得自己这等人才无法出头而已。 当然,李彦锋这人的武艺毋庸置疑,尤其是他心狠手辣的程度,更是令得徐东不敢有太多二心。他不可能正面反对李彦锋,但是,为李家分忧、夺取功劳,最终令得所有人无法忽视他,这些事情,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做。 跟随他出来的四名衙役乃是他在通山县培养的嫡系力量,此时全身上下也已经穿起了革甲,有人携缀有倒刺的渔网,有人带了石灰,身上长短兵器不一。往日里,这些人也都接受了徐东私下里的训练。 踏出通山县的城门,远远的便只能看见漆黑的山岭轮廓了,只在极少数的地方,点缀着周围村落里的灯火。去往李家邬堡的道路还要折过一道山梁。有人开口道:“老大,过来的人说那凶徒不好对付,真的要夜里过去吗?” “你怕些什么?”徐东扫了他一眼:“战场上分进合击,与绿林间捉对厮杀能一样吗?你穿的是什么?是甲!他劈你一刀,劈不死你,丢命的就是他!什么绿林大侠,被渔网一罩,被人一围,也只能被乱刀砍死!石水方武功再厉害,你们围不死他吗?” “石水方咱们倒是不怕。” “他是落单与人放对死的!”徐东道,“咱们不与人放对。要杀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一拥而上,你们着了甲,到时候不管是用渔网,还是石灰,还是冲上去抱住他,只要一人得手,那人便死定了,这等时候,有什么好多想的!再说,一个外头来的泼皮,对通山这地界能有你们熟悉?当年躲女真,这片山里哪一寸地方咱们没去过?夜里出门,占便宜的是谁,还用我来多说?” “你们跟着我,穿一身狗皮,日日在城里巡街,这通山的油水、李家的油水,你们分了几成?心里没数?今日出了这等事情,正是让那些所谓绿林大侠见见你们本事的时候,瞻前顾后,你们还要不要出头?此时有怕的,立马给我回去,将来可别怪我徐东有了好处不挂着你们!” 他说完这句,先前那人扬了扬头:“老大,我也只是随口说个一句,要说杀人,咱可不含糊。” 有人一拍胸膛:“没错!这人傍晚才在李家山头打了两场,损耗必定不少,照我说,咱们都不用去到李家那边,直接到周围找找,将他找出来便了。” “再是高手,那都是一个人,只要被这网子罩住,便只能乖乖倒下任咱们炮制,披着挨他一刀,那又如何!” 四人被一番激将,神色都兴奋起来。徐东狞然一笑:“便是这等道理!此次过去,先在那山上露脸,然后便将那人找出来,让他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大伙儿出来求富贵,从来便是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让他死——” 他口中如此说着,猛地策马向前,其余四人也随即跟上。这战马穿过黑暗,沿着熟悉的道路前进,夜风吹过来时,徐东心头的鲜血翻滚燃烧,难以平静,家中恶妇没完没了的殴打与羞辱在他眼中闪过,几个外来书生丝毫不懂事的冒犯让他感到愤怒,那个女人的反抗令他最终没能得逞,还被妻子抓了个现行的一系列事情,都让他愤懑。 这些人,丝毫不懂得乱世的真相。若非之前这些事情的阴差阳错,那女人纵然反抗,被打得几顿后迟早也会被他驯得服服帖帖,几个书生的不懂事,惹恼了他,他们连通山都不可能走出去,而家中的那个恶妇,她根本不明白自己一身所学的厉害,就算是李彦锋,他的拳脚厉害,真上了战场,还不得靠自己的见识辅佐。 而就是那一点点的阴差阳错,令得他如今连家都不好回,就连家中的几个破丫鬟,如今看他的目光,都像是在嗤笑。 他必须得证明这一切!必须将这些面子,一一找回来! 夜风随着胯下战马的奔驰而呼啸,他的脑海中情绪激荡,但即便如此,抵达道路上第一处林子时,他还是第一时间下了马,让一众同伴牵着马前行,避免路上遭遇了那凶人的埋伏。 虽然有人担心夜里过去李家并不安全,但在徐东的心中,其实并不认为对方会在这样的道路上埋伏一路结伴、各带刀枪的五个人。毕竟绿林高手再强,也不过区区一人,傍晚时分在李家连战两场,夜里再来打埋伏——且不说能不能成——就算真的成功,到得明天整个通山动员起来,这人恐怕连跑的力气都没有了,稍有理智的也做不得这等事情。 在整个通山都归于李家的情况下,最有可能的发展,是对方打杀石水方后,已经迅速远飚,离开通山——这是最稳妥的做法。而徐东去到李家,便是要陈说利害,让李家人迅速做出应对,撒出大网堵截去路。他是最适宜指挥这一切的人选。 如此一来,若对方还留在通山,徐东便带着兄弟一拥而上,将其杀了,扬名立万。若对方已经离开,徐东认为至少也能抓住先前的几名书生,甚至于抓回那反抗的女人,再来慢慢炮制。他在先前对这些人倒还没有这么多的恨意,但是在被妻子甩过一天耳光之后,已是越想越气,难以忍耐了。 时间大概是亥时一刻,李家邬堡当中,陆文柯被人&gt;&gt; 拖下地牢,发出绝望的哀嚎。这边前行的道路上只有单调的声响,马蹄声、脚步的沙沙声、连同夜风轻摇树叶的声音在寂静的背景下都显得泾渭分明。他们转过一条道路,已经能够看见远处山间李家邬堡发出来的点点光亮,虽然距离还远,但众人都稍稍的舒了一口气。 袭击是突如其来的。 此时众人还在穿过树林,为了避免对方路上设索,各自都已经下来。被绳子绑住的两颗石头呼啸着飞了出来,嘭的砸在走倒数第二的那名同伴的身上,他当即倒地,随后又是两颗石头,打中了两匹马的后臀,其中一匹嘶叫着跳跃起来,另一匹长嘶一声朝前方急奔。 战马的惊乱犹如突然间撕裂了夜色,走在队伍最后方的那人“啊——”的一声大喊,抄起渔网朝着林子那边冲了过去,走在倒数第三的那名衙役也是猛地拔刀,朝着树木那边杀将过去。一道身影就在那边站着。 这时候,马声长嘶、战马乱跳,人的喊声歇斯底里,被石头打翻在地的那名衙役手脚刨地尝试爬起来,绷紧的神经几乎在突然间、同时爆发开来,徐东也猛地拔出长刀。 这个时候,林地边的那道身影似乎发出了:“……嗯?”的一声,他的身形一晃,缩回林间。 三名衙役一齐扑向那林子,随后是徐东,再接着是被打翻在地的第四名衙役,他翻滚起来,没有理会胸口的沉闷,便拔刀猛扑。这不仅仅是肾上腺素的刺激,也是徐东早就有过的叮嘱,一旦发现敌人,便迅速的一拥而上,只要有一个人制住对方,甚至是拖慢了对方的手脚,其余的人便能直接将他乱刀砍死,而一旦被武艺高强的绿林人熟悉了步调,边打边走,死的便可能是自己这边。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历经战场的杀人术,是不管什么江湖道义的,就连场面话都不必说。 那道身影闪进树林,也在林地的边缘横向疾奔。他没有第一时间朝地形复杂的林子深处冲进去,在众人看来,这是犯的最大的错误! 执刀的衙役冲将进去,照着那身影一刀劈砍,那身影在疾奔之中猛地停下,按住衙役挥刀的手臂,反夺刀柄,衙役放开刀柄,扑了上去。 “啊!我抓住——” 他的声音在林间轰散,然而对方借着他的冲势一路倒退,他的身体失去平衡,也在踏踏踏的飞快前冲,随后面门撞在了一棵大树树干上。 偷袭的那道身影此刻的手上已经握住了长刀,他退过了那棵大树,其余几人歇斯底里的狂吼着也已经扑到近处,有人将缀满倒刺的渔网抛了出去,那道身影手持长刀朝着侧面猛扑、翻滚。 有人挥出了石灰粉,林间便是漫天的粉尘。但那道身影的速度比想象中的更快,他犹如在林间猛扑的豹子,几乎是贴着地面,直扑人群正中,手中的长刀便是刷刷两下,那刀风如闪电,如水中无声却猛烈到极点的暗涌,于众人的眼前朝左手展开了一瞬。 习刀多年的徐东知道眼前是半式的“夜战八方”,这是以一对多,情况混乱时使用的招式,招式本身原也不出奇,各门各派都有变形,说白了更像是前后左右都有敌人时,朝周围疯狂乱劈冲出重围的方法。然而钢刀有形,对方这一刀朝不同的方向犹如抽出鞭子,暴烈绽放,也不知是在使刀一道上浸淫多少年才能有的手法了。 他这脑中的惊骇也只出现了一瞬,对方那长刀劈出的手法,由于是在夜里,他隔了距离看都看不太清楚,只知道扔石灰的同伴小腿应该已经被劈了一刀,而扔渔网的那边也不知是被劈中了哪里。但反正他们身上都穿着牛皮甲,就算被劈中,伤势应该也不重。 他与另一名衙役依旧猛扑过去。 扔石灰那人脚下一软,摔飞翻滚出去。 持刀的身影在劈出这一记夜战八方后脚下的步伐犹如爆开一般,溅起花朵一般的泥土,他的身体已经一个转折,朝徐东这边冲来。冲在徐东前方的那名衙役转眼间与其短兵相接,徐东听得“乒”的一声,刀火绽放,随后那冲来的身影照着衙役的面门似乎挥出了一记刺拳,衙役的身形震了震,随后他被撞着步伐飞快地朝这边退过来。 “老三抓住他——” 徐东抄着他的九环大刀,口中狂喝。 眼下距离开战,才不过短短的片刻时间,理论上来说,老三只是面门中了他的一拳,想要抱住对方依旧可以做到,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那样蹭蹭蹭的撞过来了,徐东的目光扫过其余几人,扔石灰的弟兄此时在地上翻滚,扔渔网的那人中了一刀后,踉踉跄跄的站在了原地,最初试图抱住对方,却撞在树上的那名衙役,此刻却还没有动弹。 他们怎么了…… 他们的策略是没有问题的,大家都穿好了甲胄,即便挨上一刀,又能有多少的伤势呢? 只要一个人制住了对手…… 他看见那身影在老三的身体左侧持刀冲了出来,徐东便是猛地一刀斩下,但那人忽然间又出现在右侧,这个时候老三已经退到他的身前,于是徐东也持刀后退,希望老三下一刻清醒过来,抱住对方。 左侧、右侧、左侧,那道身影猛地扬起长刀,朝徐东扑了过来。 这一刻,映在徐东眼帘里的,是少年犹如凶兽般,饱含杀戮之气的脸。 他并不知道,这一天的时间里,无论是对上那六名李家家奴,还是殴打吴铖,抑或以复仇的形式杀死石水方时,少年都没有展露出这一刻的眼神。 他也永远不会知道,少年这等如狂兽般的目光与决绝的杀戮方式,是在何等级别的血腥杀场中孕育出来的东西。 他的战略,并没有错。 他选择了最为决绝,最无转圜的厮杀方式。 也是因此,在这一刻他所面对的,已经是这天下间数十年来第一次在正面战场上彻底击溃女真最强军队的,华夏军的刀了。 撞在树上而后倒向地面的那名衙役,喉咙已经被直接切开,扔渔网的那人被刀光劈入了小腹上的缝隙,此刻他的身体已经开始裂开,冲在徐东身前的老三,在中那一记刺拳的同时,已经被小刀贯入了眼睛,扔石灰那人的脚筋被劈开了,正在地上翻滚。 他们选择了无所不用其极的战场上的厮杀模式,然而对于真正的战场而言,他们就连着甲的方法,都是可笑的。 “杀——” 那是如猛虎般狰狞的咆哮。宁忌的刀,朝徐东落了下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四八章 是为乱世!(三) 惨烈的嘶吼掠过夜间的树林。 宿鸟惊飞。 昏暗的道路上,战马在不安地骚动、奔走。徐东的右手断了,握刀的手掌在刹那的疼痛后断做两截,鲜血喷涌出来,他踉跄奔走,随后被一刀斩在大腿上,翻滚出去,撞上树木。 持刀的修罗正朝他走过来。 这是他一生之中第一次遭遇如此惨烈的厮杀,整个大脑都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他甚至有些不知道随行的同伴是怎么死的,然而那不过是区区的一两次的呼吸,杀出的那人犹如地狱里的修罗,步伐中溅起的,像是焚尽一切的业火。 当年的师父没有教过他这样的东西,他甚至根本不知道眼前的人到底是谁,他不可能得罪这样的人。手掌的消失让他觉得犹如幻觉,他背后还有一把大刀,胸前的飞刀也丝毫未动,但他根本不敢去碰,原本高大的身形在地上挪动,脚下蹬土,口中的话语都有些不清晰,修罗握刀的身影稳定无比,已经走到近处。 “英英英英、英雄……搞错了、搞错了——” 他挥舞完好的左手:“我我我、我们无冤无仇!英雄,搞错了……” 这道身影高大,带着巨大的、毁灭般的压迫感,徐东认不出来,然而对方停了停,缓缓抬起左手,用两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然后转过来慢慢指了指徐东。 徐东错愕一下,他能够认出那是自己常用的威胁人的手势,代表的是“我记住你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对这等人乱来了的? “英英英……英雄,我没有……我错了……那不是我……” 他口中唾沫横飞,眼泪也掉了出来,有些模糊他的视野。然而那道身影终于走得更近,些微的星光透过树隙,隐隐约约的照亮一张少年的脸庞:“你欺负那姑娘以后,是我抱她出来的,你说记住我们了,我本来还觉得很有意思呢。” 少年的目光冷漠:“你确实该多挨几刀。” 徐东的嘴巴多张了几次,这一刻他确实无法将那群书生中不起眼的少年与这道恐怖的身影联系起来。 “我……我……我不知道……我……啊……” 刀的影子扬了起来。 “……我有人质!” 某段思维回到了他的脑海,徐东扬起手,大声吼了出来。 少年提着刀愣了愣,过得良久,他微微的偏了偏头:“……啊?” 徐东的声音嘶哑地、急促地说话、解释,向对方陈述了之前发生的事情,说出了陆文柯的名字,少年的脸上神色变化不定。徐东口中哭求着:“英雄……留留留……留我一条命,我可以换他,我可以换他啊……” 少年仰起头,想了一会儿。 …… “……有什么好换的?” …… 杀意在林间绽放,随后,血腥与黑暗笼罩了这一切。 ************** 即便在最为焦灼的夜里,公正的时间依旧不紧不慢的走。 李家邬堡中的人们一面策划着接下来的应对,一面度过了这漫长的一晚。第二天的早晨,严铁和、严云芝等人也醒过来了,在李若尧的招待下于正厅开始用膳,庄子外头,有报讯的人仓惶地冲进来了。 昨天一个夜晚,李家邬堡内的庄户严阵以待,但击杀了石水方的凶徒并未过来闹事,但在李家邬堡外的地方,恶劣的事情未有停歇。 在庄内管事的指挥下,人们敲起了紧急的锣,随后是庄户们的迅速集结和列队。再过一阵,马队、车辆连同大量的庄户浩浩荡荡的出了李家大门,他们过了下方的市集,随后转往通山县的方向。严铁和、严云芝等人也在车队中跟随,他们在不远处一条穿过林子的道路边停了下来。 庄户们成群结队朝周围散开,封锁了这一片区域,而李若尧等人朝里头走了进去。 那是一片惨烈杀戮的现场。 死了五名衙役,其中一人身材尤其魁梧高大,看起来颇有勇力,他的脖子被砍开了,死状也显得狰狞,目光中犹然带着深深的恐惧。李若尧向严铁和介绍:“这是家中的侄女婿徐东,现为通山县总捕……上过战场……” 五名衙役俱都全副武装,穿着厚实的革甲,众人查看着现场,严铁和心中惊骇,严云芝也是看的心惊,道:“这与昨日傍晚的打斗又不一样……” “五人俱都着甲,地上有渔网、石灰。”严铁和道,“令侄女婿想的乃是一拥而上,瞬间制敌,然而……昨日那人的本领,远超他们的想象,这一个照面,彼此使出的,恐怕都是此生最强的功夫……三名衙役,皆是一击倒地,喉咙、小腹、面门,即便身着革甲,对方也只出了一招……这说明,昨天他在山下与石水方……石大侠的打斗,根本未出全力,对上吴铖吴管事时……他甚至没有牵扯旁人……” “这等武艺,不会是闭上门在家中练出来的。”严铁和顿了顿,“昨夜听说是,此人来自西南,可西南……也不至于让孩子上战场……” 昨夜对陆文柯的讯问,严铁和严云芝虽然不在场,但也大致知道了事态的轮廓,他此时有些犹豫之间说起的话,也正是众人心中在疑虑、甚至不敢多说的地方。 李若尧拄着拐杖,在原地占了片刻,随后,才睁着带血丝的眼睛,对严铁和说出更多的事情:“昨夜发生的惨剧,还不止是此地的厮杀……” “啊……” “昨晚,侄女婿与几名衙役的遇害,还在前半夜,到得后半夜,那凶徒潜入了通山县城……” “通山县不是已宵禁了……”严云芝道。 “江北开战,可用之兵大多数已被刘将军调配过去,要守整座城,哪还有那么多人……那凶徒乃是在这边杀人之后,又一路去了通山县,找到了我那侄女的家里。我那侄女……凌晨便遇害了……” 他的话说到这里,众人俱都呐呐无言,只慈信和尚双手合十,说了句“阿弥陀佛”,随后口中念经,似在超度亡者。 老人的目光扫视着这一切。 “……这还有王法吗!?”他的拐杖颤抖着顿在地上,“以武乱禁!无法无天!仗着自己有几分本领,便胡乱杀人!天下容不得这种人!我李家容不得这种人!召集庄中儿郎,附近乡勇,都把人给我放出去,我要将他揪出来,还大伙儿一个公道!” 他的放声嘶吼,话语振聋发聩,周围众人聚集过来,齐声应诺,严铁和便也走过来,安慰了几句。 去往江宁的一趟旅程,料不到会在这边经历这样的惨案,但即便见到了事情,预定的行程当然也不至于被打乱。李家庄开始发动周围力量的同时,李若尧也向严铁和等人连连告罪这次招待不周的问题,而严家人过来这边,最重要的联合开商路的问题一时间自然是谈不妥的,但其余的目的皆已达到,这日吃过午饭,他们便也集合人手,准备告辞。 眼下发生的事情对于李家而言,状况复杂,最为复杂的一点还是对方牵扯了“西南”的问题。李若尧对严家众人自然也不好挽留,当下只是准备好了礼品,欢送出门,又叮嘱了几句要注意那凶徒的问题,严家人自然也表示不会懈怠。 “李家人瞒了我们许多事情。” 有些话,在李家的宅子里是无法细说的,随着车马队伍一路离开了那边,严云芝才与二叔说起这些想法来。 “自然不可能一一坦诚。”严铁和骑着马,走在侄女的马车边,“例如这次的事情之所以发生,便是那名叫徐东的总捕鬼迷心窍,想要糟蹋人家卖艺的姑娘,那姑娘反抗,他兽性未遂,还要打人杀人。谁知道对方队伍里,会有一个西南来的小大夫呢……” “二叔你怎么知道……” “昨夜他们询问人质的时候,我躲在屋顶上,听了一阵。” 严家行刺之术出神入化,偷偷地藏匿、打探消息的本领也不少,严云芝听得此事,眉花眼笑:“二叔真是老江湖。” “也确实是老了。”严铁和感慨道,“今早林间的那五具尸体,惊了我啊,对方区区年纪,岂能有如此高强的身手?” “会不会是……这次过来的西南人,不止一个?依我看来,昨日那少年打杀姓吴的管事,手上的功夫还有保留,慈信和尚几度打他不中,他也未曾趁机还手。倒是到了苗刀石水方,杀意忽现……这人看来是西南霸刀一支无疑,但夜里的两次行凶,毕竟无人看到,未见得便是他做的。” “有这个可能,但更有可能的是,西南修罗之地,养出了一批怎样的怪物,又有谁知道呢。” 严铁和感叹一番,事实上,此时天下的人皆知西南厉害,他的厉害在于凭借那一隅之地,以弱势的兵力,竟正面击垮了天下无敌的女真西路军,可是若真要细想,女真西路军的厉害,又是怎样的程度呢?那么,西南部队厉害的细节是怎样的?未曾亲历过的人们,总是会有着各种各样自己的想法,尤其在绿林间,又有各种诡异的说法,真真假假,难以定论。 到得此时,叔侄两人不免要想起这些诡异的说法来了。 严铁和道:“李若尧今日真怕的,实际上也是这少年与西南的干系。绿林高手,若是擅长野外奔袭的,以一人之力让数十人上百人畏惧,并不奇怪,可就算武艺再厉害,一个人终究只是一个人,纵然到得宗师境界,初时神完气足,当然能够令人生畏,但是以一人对多人,时间一长,只须一个破绽,宗师也要殒命乱刀之下。李家要在通山站稳脚跟,若真是要找茬的绿林强人,李家纵然死伤惨重,也总能将对方杀掉的,不至于真的畏惧。” “可若是这少年真是出身西南华夏军,又或是带着什么任务出来的呢?你看他故作天真藏匿于一群书生当中,看似手无缚鸡之力,躲藏了至少两月有余,他为什么?”严铁和道,“说不定去到江宁,便是要做什么大事的,可这一次,李家那侄女侄女婿做的缺德事,他忍不住了,李家豁出去杀了这个人,万一接下来杀到的是一队华夏军……” 他压低了声音:“这一两年,华夏军与天下做生意,为了保障商路,人是派出来了的,刘将军地盘上,原本就有这些人。他们在西南作战,与女真最精锐的斥候厮杀都不落下风,各个心狠手辣武艺高强,若是这样的一队人杀到李家,便是李彦锋亲自坐镇,恐怕都要被斩杀在这,李家如今最怕的,便是这事。” 严云芝也点头:“但李家如今骑虎难下,如今侄女婿被杀在路上,侄女被杀在家里,事情沸沸扬扬,他若连人都不敢抓,李家在这附近,也就面子扫地了。” “人肯定是要抓的。” “那少年能躲过去吗?” “这事已说了,以一对多,武艺高强者,初时能让人胆寒,可谁也不可能随时随地都神完气足。昨晚他在林间厮杀那一场,对方用了渔网、石灰,而他的出手招招致命,就连徐东身上,也不过三五刀的痕迹,这一战的时间,绝对不如他杀石水方那边久,但要说费的精气神,却绝对是杀石水方的好几倍了。如今李家庄户连同周围乡勇都放出来,他最终是讨不了好去的。” 严云芝沉默片刻:“二叔,我方才想了想,若是这少年真是与其他西南黑旗一道出来,姑且不论,可若他真是一个人离开西南,会不会也有些其他的可能呢?” “……你且说。” “西南行事凶狠,战场厮杀令人心畏,可过往世界,从未听说过他们会拿孩子上战场,这少年十五六岁,女真人打到西南时不过十三四,能练出这等武艺,必然有很大一部分,是家学渊源。” 严铁和点了点头。 “他出身西南,又因为苗疆的事情,杀了那苗刀石水方,这些事情便能看出,至少是他家中长辈,必然与苗疆霸刀有旧,甚至有可能便是霸刀中的重要人物。因为这等关系,他武艺练得好,说不定还在战场上帮过忙,可若他父母仍在,不见得会将这等少年扔出西南,让他孤身游历?” “你的想法是……” “他父母双亡,可能便是在那场西南大战里死了的英雄。”严云芝道,“也是因此,他才离开华夏军,孤身上路、游历天下。侄女觉得,这个可能,也是大的。” 严铁和想了想,目光看着严云芝,严云芝也认真地回望。过得片刻,严铁和笑了笑:“你是说……” “若他带着任务也就罢了……”严云芝压低了声音,“其实即便带着任务,与华夏军有过节的乃是通山李家,并非咱们严家,咱们可以帮他一帮,也算结个善缘。可若是真如侄女所料,他在西南已无牵挂,是出来天下游历的,这等高手,可以为我等所用啊……二叔你也说了,他与李家真要打起来,只能前头占便宜,咱们若是能将人顺路救走,未来天下再乱,这便是一员虎将……” 马车前行,严云芝的语调虽然不高,但话语依旧一字不漏地落入了骑马在侧的严铁和耳中,他略微想了想,便也点头:“虎将且不说,咱们严家与华夏军确无过节,不论那少年是怎样的来路,能结个缘分,总是好的……此事并不简单,我与你师兄几人商议一番,若那少年真还在附近盘桓,咱们分出人手给他留一句话,也是举手之劳。” 他平素看惯绿林,对于合纵连横、各种心机,自然也有一番心得,此时觉得事情大有可操作的地方,当下骑马向前,召集队伍中其余的核心人物说话。 骏马奔出数丈,才与严云芝的一位师兄开了口,后方陡然有变乱响起。 那是走在道路便的一道行人身影,在刹那间冲上了严云芝所在的马车,只是一脚,那位给严云芝驾车的、武艺还算高强的车夫便被踢飞了出去,摔下官道边的草坡,咕噜噜的往下滚。 这一刻,那身影撕开车帘,严云芝猛一拔剑便冲了出来,一剑刺出,对方单手一挥,拍掉了严云芝的短剑。另一只手顺势挥出,抓住严云芝的面门,犹如抓小鸡仔一般一把将她按回了车里,那大车的木板都是嘭的一声震响—— 整个队伍都被惊动,众人试图杀将上来。 秋日下午的阳光,一片惨白。 (本章完)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四九章 是为乱世!(四) 浩大的战斗是突如其来的。 景翰十三年,九月二十四这天夜里爆发的战斗,对于宁毅来说,也是一个庞大的,无法弄清楚的乱局。当然,这也是因为他所负责的东西并未深入武朝军队的高层,纵然有密侦司的情报,秦绍谦的透风,对于整个战争大局,宁毅所知的信息仍旧粗糙,只知道在这天晚上,由姚平仲率领自家的三万姚家军打头阵袭营,而后由整个汴梁附近的二十余万军队合围,完成一次大的战役。 二十余万的军队,整个生态系统浩大而庞然。身处其中,宁毅也只能通过数字来辨认许多事情,若推至眼前,夜幕降临时开始拔营的数万武瑞营士兵就如同一条浩荡的江河,在夜色中、原野上,前后难见首尾,宁毅负责的二十多辆大车行于队伍的后列,其中载着的是上百门处于可用状态的榆木炮,但是对于这些炮运到哪里开始摆,用于狙击谁,仍旧需要看战事的发展。 而事实上,百多门的榆木炮在这样大的,涉及数十万人的战役里,起到的作用,也是微乎其微的。而宁毅更看重的是这些大炮在实战里真正可以发挥的威力。 一样武器的发展,总要经过这样那样的尝试和磨合,榆木炮他弄出来已有两年的时间,先后也用了一两次,但那些都是小打小闹,真正想要完善,终究还是要经过这样的磨练——这是初衷。 汴梁周围,武瑞、武威这些军队所驻扎的乡镇,距离牟驼岗都有二三十里的路程,大军于夜幕降临便开始拔营前进,由于汴梁附近多平原,也是自家的地方。行军的速度倒是并不慢,若是一切顺利,午夜到凌晨,便能彻底扫荡整个牟驼岗,就算姚平仲的西军失利,整个军阵。也能连起来了。 纵然女真人的东路军长驱直进到汴梁,但在此时,大家对于这场战役,还是有信心和幻想的。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不得不有信心,另一方面,也是觉得就算再差,武朝的将士也不会沦落到完全不堪战的程度。哪怕偷袭失败,二十多万的军队跟他们杀做一团,也并非毫无胜算。 敌人毕竟打到汴梁城下。也只能破釜沉舟,期求必胜了。 然而,若有一个全知的视角,便能看到。就在这二十万军队还在半途中的时候,牟驼岗附近,第一轮的杀戮已经开始了,黑暗的天幕之下,上万的女真骑兵围绕姚平仲的近三万人展开了来回冲杀。在第一时间击溃了姚家军的战阵,火焰与鲜血在原野上盛开。女真人的骑队在人群中耕出一道道血犁,疯狂地撕裂着所有成建制的部队。 同一时间,牟驼岗的其余四万女真骑兵分兵九路,呈辐射状往东北、东南方向奔驰扩散,在这个方向上,武朝的二十万军队懵然不知。强袭而来。 战争的第一线,姚平仲在第一时间选择了逃亡,然而他选择的方向并非汴梁城,而是汴梁以西的方向,从此退出了历史舞台。据野史传。他在战败后一夜奔行七百余里,最终上华山当了道士,得了道,活了八十余岁后出山,仍旧红光满面精神奕奕。正史并无记载。 被抛下的三万姚家军在整个建制被击溃后,遭到了随后奔来的女真步兵的屠杀,而击溃他的万余女真精骑,在将领术列速的带领下,转头往东面追赶增援。… 风与云都在天空中变得不祥起来…… **************** “我总觉得……有些问题。”数万人的前行中,祝彪骑马跟在大车旁,低声说了一句。 火把的光芒稀疏,一点点的往远处延伸,几万人的阵列,在这种行军的气氛之中,竟显得诡秘而安静,嗡嗡嗡的窃窃私语传来时,便将这安静塑造得更深了。 “别当乌鸦嘴啊。”宁毅从马上上抬起头来,“就算有问题,你能怎么样?” …… 武瑞营行军阵型前方数里,黑暗中,侦骑前行。 夜鸟从天空中飞过去。 一名骑士勒住了缰绳,侧耳倾听,另一名骑士望向天空,随后跃下马来,正要趴到地上,将耳朵附上地面,陡然间,响动袭来。 “小心!”低沉而短促的喝声,对于这些斥候来说,即便是最为危急的时刻,也不能大声呼叫,然而随着这声低喝,战马袭来。女真人的骑士冲杀过来,钢刀挥斩。 “哇——”尖锐而凶戾的喝声中,刀光乒的斩在一起,黑暗里爆出火花,地上的那名斥候猛地拔刀、跃出,另一名女真骑兵挥刀冲过了他方才所在的位置。武瑞营的斥候是两人,女真斥候是三人。 “杀!” “走!” 黑暗中又是冲杀交手的低喝,战马在小范围内飞快地奔走,彼此绕出圆圈。原本便在马上的武瑞营斥候策马飞奔,一名女真骑兵便要从侧面杀过来,地上的武瑞营斥候冲过来,飞扑上去,女真人的钢刀斩进他的身体里,他也将那女真人拉得翻滚到地下来。 “走!” 受伤的斥候又是一声低喝,从地上爬起来,便迎向冲来的女真战马,被他拉下马来的女真骑兵翻滚起来又斩了他一刀,女真的战马将他撞飞出去,他在地上翻滚几下又立即踉跄站起,然后才又被劈翻在地。 斥候的马蹄飞奔,那倒下的人影被迅速淹没在后方的黑暗里。 前一后三的追逐不多时迎上了这片原野上的其它侦骑,之后变幻为小规模的厮杀。 …… 在几万人的军阵之中,要意识到气氛的忽然改变,其实并不困难。骚动也好,恐慌也好,只要发生,不多时便会如同涟漪般的横扫开去,但知道具体发生事情的人却并不多。 这一类的气氛变化。其实也有真有假,尤其是在夜间,稍有骚动,纪律不严的军队,便可能因为连锁反应而炸营。在战时,军法队对这类事情是极度敏感的。也是因此,纵然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某些不协调的气氛,大家都还在往前走,安静而紧张地观望。 “出什么事了?”宁毅翻上车顶,朝着远方望去,延绵的军阵边缘,隐约有传令的骑兵在飞奔,“祝彪,去问问。” “好。”祝彪勒了勒缰绳。策马往旁边走,他才离开后不久,战号声响起来,有人在喊:“列阵。”延绵的队伍前列迅速地集结。 “女真人来了。”有人在这样说,然而事情发展到这里,就算不说,众人大概也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旁边的军阵迅速地整理起来。复杂的、高亢的发号施令,数万人的脚步。在黑夜中犹如潮水蔓延,不久,有人飞奔过来。 “宁公子。”那是秦绍谦身边的一名亲兵,与宁毅也认识的,宁毅一拱手:“怎么样了?” “女真人来了,来得太快。秦将军让你伺机行事,若事不可为,带着这些东西赶快回去,勿要全都折损在这里。”… “什么来得太快,有多快?”宁毅迅速地转向旁边的部下。“附近有什么可以当狙击点的地方,快点找出……” 这话还未说完,远远的,丘陵的那头,黑影带着点点的火光蔓延上来了。 那是女真的骑兵,夜色之中,不知道几百几千的骑兵往这里冲过来,带着点点的火光,但不多时,那光点就延绵开去了,是骑兵在奔驰之中点燃了包上火油布的箭矢。武瑞营的阵列前方,数百人齐声大喝:“结阵——”这整齐的响声在一瞬间震动了整片夜空,成千上万的步兵在原野上挤在了一起,盾牌举起,长枪如林,弓手挽起长弓,紧接着,队形中列又是第二阵的齐呼:“结阵——”然后是第三阵。 在对武瑞营的训练中,要说兵丁的整体素质,武朝的士兵并不堪用,然而在秦绍谦的手下,也总会攒出数千可用的精兵。加上宁毅在独龙岗为其训练的一千多人,这些人的战力未必能够逆天,然而秦绍谦将他们分成了三个部分,以这种作战时整齐的喝声带动整个战阵的士气,却并非无用,毕竟说起来,几千人的大喝,与几万人的大喝,差别到底有多少,若不实际感受,一般人也是很难知道的。 几千人这样齐声喝出来,也足以带给几万人一个“齐心”的象征了。 箭如飞蝗,掠过夜空。 不存在太多的心理准备,女真人的骑兵射出火箭后,面对着同样飞来的箭雨,也没有减速的意思,而在武瑞营队伍的前列,步兵扎紧马步,已经挤成密不透风的一大片,军阵侧面,武瑞营的两千骑兵也在飞快地奔驰调动。 以往日里武朝军队对上女真骑兵百分之七八十的胜率来说,面对着铁桶一般的防御,在第一轮的射箭之后,女真的马队便要往侧面盘旋,保持距离。但在这个夜里,一切都没有像预期那样的发生,站在车顶上的宁毅也没有完全预期到这些,他对于战争,就算有所了解,毕竟也并不熟悉。但作为秦绍谦,或许已经意识到了这些事情,因此才让亲卫过来传出命令。 数万人的军阵朝着前方延绵开去,更远方,女真骑兵冲过了所谓的“一箭之地”。这些穿着皮袄,戴着长尾毡帽的骑兵在飞奔之中,互相抛出了勾索,他们将这些勾索飞快地挂在了自己的鞍鞯上,而少数中箭的骑兵,已经被抛在了大队的后方。 双方的距离已经如此之近,两边都不存在放箭的机会了。 所有人都拔出了钢刀,口中暴喝,眼神因充血而通红,数千的女真精骑,以数骑或十数骑为一个阵列,将互相之间连了起来,直冲向武瑞营的队伍前列。 这一刻,无人可以后退。 在女真人的战法当中,以侧面环绕打击为主,保存自身力量,寻求对方破绽的战法,叫做拐子马,象棋棋盘上,马总是拐着走的设定,大抵是从此而来。而当他们真正下定决心正面冲阵的时候,战马之间互相勾连,将数骑十数骑的冲力完全展开的做法,便是连环马。 这种局势下,就算战阵之中有贪生怕死之辈,甚或是贪生怕死之马,也根本不可能有后退的可能。 战阵之中,秦绍谦瞪大了眼睛,猛地挥手:“杀!” 前列,被挤在锋线上的士兵全都扎着马步,手持刀盾,望着那飞快碾来的骑兵队伍,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声,呀呲欲裂。… “杀——” “杀——” “杀——” 三声整齐的大喝在军阵的前、中、后列响起,一浪高过一浪。 战争的距离缩短为零。 马队在轰然间,冲进密集的步兵阵列,一队又是一队,像是疯狂的打桩机,不断地夯进武朝的军队里。上千的刀光在锋线上飞舞,鲜血爆裂、飞溅,战马、人都在这一片疯狂的阵线上撞成肉泥,战马上的骑兵挥刀扑进那密集的人群里。整个战争,在这交锋的一瞬间,拔升了到最为惨烈的程度。 秦绍谦指挥着部队飞快地涌上,马队也直扑了上去。他也想留下一些生力军,但在这一刻,一切保留都没有意义,保留任何一分力量,都是取死而已。 作为武朝的高级将领,他至少明白一件事情,平素武朝军队面对女真人的胜率,都是毫无意义的玩笑。只有当女真人展开连环马这样冲过来的时候,才是真正接受考验和拷问的时候,那就是:当女真人真的不计后果展开正面作战,有谁能够挡得住这支覆灭了整个辽国的凶残大军。 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骑兵、步兵,全都冲杀在一起,秦绍谦先前安排的三声齐喝也起到了不少振奋士气的作用,像是给武瑞营套上了一层强硬的外壳,挡在了女真人的前方。 至少……挡住了一段时间。 不久之后,武瑞军全线崩溃。 同样的夜里,汴梁城外这片原野的其它方向上,其余几支军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未完待续……) 第五八七章纵横铁骑风雨长戈(一)。 第五八七章纵横铁骑风雨长戈(一),: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五〇章 暮雨潇潇 成都八月 (上) 成都八月。 给都江堰带来告急洪水的暴雨季节才刚刚过去,留下了小小的尾巴,恼人的秋雨打落树叶,仍旧一阵一阵的侵扰着已经成为华夏军政治文化中心的这座古老城池。这些天里,城市的泥泞就像是应了天下各方敌人的诅咒般,一刻也没有干过。 变得枯黄的树木叶子被雨水打落,掉落在恼人的泥泞里,等待着给这座古城的排水设施带来更大的压力。路面上,许许多多的行人或小心或急促的在街巷间走过,但小心也只是短暂的,路面的泥水迟早会溅上那些漂亮而崭新的裤腿,于是人们在抱怨之中,咬咬牙管,慢慢也就无所谓了。 有仍旧天真的孩子在路边的屋檐下打闹,用浸湿的泥巴在房门前筑起一道道堤坝,防御住街面上“洪水”的来袭,有的玩得满身是泥,被发现的妈妈歇斯底里的打一顿屁股,拖回去了。 一匹匹高头大马拖着的大车在城内的大街小巷间穿行,偶尔停靠固定的站台,穿着打扮或新颖或陈旧的人们自车上下来,躲避着泥水,撑起雨伞,人流来去,便是一片伞的海洋。 大大小小的酒楼茶肆,在这样的天气里,生意反而更好了几分。怀着各种目的的人们在约定的地点碰头,进入临街的厢房里,坐在敞开窗户的茶桌边看着下方雨里人群狼狈的跑动,先是照例地抱怨一番天气,随后在暖人的茶点陪伴下开始谈论起碰面的目的来。 “你不知道,城外的路面,比这里可糟得多了。” “华夏军大兴土木,城外头都大了一整圈,没看《天都报》上说。成都啊,自古便是蜀地中央,多少代蜀王陵墓、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在这里呢。说是去年挖地,触了王陵啦……” “华夏军衙门里是说,发展太快,排水配套没有完全做好,主要还是外头排水的口子不够,所以城里也排不动。今年城外头可能要征一笔税喽。” “挖沟做排水,这可是笔大买卖,咱们有路子,想办法包下来啊……” “七月还说军民一体,想不到八月又是整风……” 各种各样的讯息混杂在这座忙碌的城池里,也变作城市生活的一部分。 下午时分,成都老城墙外最先兴建也最为繁荣的新厂区,部分道路由于车马的来去,泥泞更甚。林静梅穿着蓑衣,挎着工作用的防水皮包,与作为搭档的中年大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前行的路上。 她被调配到成都的时间还不久,对于周围的情况还不是很熟,因此被安排给她搭伙的是一名早就在这边参与了工厂区开发的老华夏军炊事员。这位女炊事员姓沈名娟,人长得三大五粗,并不识字,林静梅初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被调来教育部门工作,但过得几日倒也明白了,这女人的性格像母鸡,镇得住孩子,也非常护崽,林静梅过来跟她搭档,算得上是补足对方文字工作的短板了。 她们现在正往附近的厂区一家一家的走访过去。 “我们是教育部的,关于最近就要开始的‘善学’计划,上头应该已经跟你们发了通知。这是命令的原文,这是户籍部门之前汇总的挂在你们这边的外来孩子的情况,现在要跟你们这边做一下对比和核实。九月初,这附近所有的孩子都要到‘善学’上学,不能再在外头乱跑,这里有费用的章程……” “还要出钱啊?” “基本的费用我们华夏军出了大头了,每天的饭菜都是我们负责,你们承担一部分,未来也可以在要交的税收里进行抵扣。七月底你们开会的时候应该已经说过了……” “你们那么多会,天天发文件,我们哪看得来。你看我们这个小作坊……先前没说要送孩子上学啊,而且女孩要上什么学,她女孩……” “女孩也必须上学。不过,只要你们让孩子上了学,他们每次休沐的时候,我们会允许适龄的孩子在你们工厂里打工赚钱,贴补家用,你看,这一块你们可以申请,如果不申请,那就是用童工。我们九月以后,会对这一块进行清查,将来会罚得很重……” “你们这……他们小孩子跟着大人做事本来就……他们不想上学堂啊,这自古以来,读书那是有钱人的事情,你们怎么能这样,那要花多少钱,这些人都是苦人家,来这里是赚钱的……” 十家作坊进入八家,会遇上各种各样的推诿阻挠,这或许也是教育部本就没什么威慑力的缘故,再加上来的是两个女人。有的人插科打诨,有的人尝试说:“当时进来是这么多孩子,但是到了成都,他们有一些……就没那么多……” 沈娟便起身:“你说什么?” 林静梅的目光也沉下来:“你是说,这里有小孩子死了,或者跑了,你们没报备?” 名单核对的工作进行得颇为艰难,甚至偶尔会遇上态度更不善的,开始炫耀跟华夏政府的某某官员有关系的,大嚷着让她们滚出去,有的厂区保安会被沈娟拍倒在地,有些时候,林静梅则兴致勃勃地开始询问对方的“关系”是谁,拿出小本本来,做出简单的记录,一直到对方的脸色不自信地惊疑起来。 这注定不会是简简单单能够完成的工作。 而除了她与沈娟负责的这一块,此时城外的各处仍有不同的人,在推进着同样的事情。 “七八月这天气真是烦死了……” 在一片泥泞中奔走到傍晚,林静梅与沈娟回到这一片区的新“善学”学堂所在的地址,沈娟做了晚餐,迎接陆续回来的学校成员一道吃饭,林静梅在附近的屋檐下用水槽里的雨水洗了脚。脚也快泡发了。 彭越云过来蹭了两次饭,说话极甜的他大肆夸奖沈娟做的饭菜好吃,都得沈娟眉开眼笑,拍着胸脯承诺一定会在这边照顾好林静梅。而大家当然也都知道林静梅如今是名花有主的人了,正是为了这定亲后的夫婿,从外地调入成都来的。 暂时并没有人知道他们与宁毅的关系。 吃过晚饭,两人在路边搭上回内城的公共马车,宽敞的车厢里常常有许多人。林静梅与彭越云挤在角落里,说起工作上的事情。 “如果只是教育这边在跑,没有棒子敲下来,这些人是肯定会耍滑头的。被运进西南的那些孩子,原本就算是他们预定的童工,现在他们跟着父母在作坊里做事的情况非常普遍。我们说要规范这个现象,实际上在他们看来,是我们要从他们手上抢他们本来就有的东西。爸爸那边说九月中就要让孩子入学,恐怕要让商务部和治安这边联合有一次行动才能保障。但最近又在上下整风,‘善学’的推行也不止成都一地,这么大规模的事情,会不会抽不出人手来……” 百年大计,教育第一。华夏军教育体系的建设,几乎是从弑君之后就立刻在做的事情,但每一个阶段的华夏军的规模都有不同。几年前困于和登三县那样的小地方,培养出来的教师力量已经接近够用,然而随后跃出成都平原又是一次大的扩张,到击溃女真人,往天下开放,就继续扩大了一次。 虽然宁毅大办夜校,简化教学,可是能够担任老师的人纵然真以指数升级,突然要适应这么大的地盘也需要时间。今年上半年教师的数目本来就大量缺乏,到得下半年,宁毅又绞尽脑汁地挤出来部分老师,要将初级学堂覆盖到成都附近外来孩子的头上,所有的事情,其实都颇为仓促。 这样的“善学”学堂,师资力量使注定不够的,而将这些外来做童工的男女孩子纳入学堂,本身也必然会引起一波不理解和反弹,但宁毅还是决定推进下去。林静梅来到这边,也属于安插在这件工作内部的重要“观察员”。 她自小跟随在宁毅身边,被华夏军最核心最出色的人物一齐培养长大,原本负责的,也有大量与秘书有关的核心工作,眼光与思考能力早已培养出来,此时担心的,还不仅仅是眼前的一些事情。 “……其实我心中最担心的,是这一次的事情反倒会导致外头的状况更糟……这些被送进西南的流民,本就没了家,附近的工厂、作坊之所以让他们带着孩子过来,心中所想的,本身是想占孩子可以做童工的便宜。这一次咱们将事情规范起来,做当然是一定要做的,可做完之后,外头买卖人口过来,恐怕会让更多人妻离子散,一些原本可以进来的小孩子,或许他们就不会准进了……这会不会也算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彭越云笑一笑:“有些时候,确实是这样的。” 他没有在这件事上发表自己的看法,因为类似的思维,每一刻都在华夏军的核心涌动。华夏军如今的每一个动作,都会牵动整个天下的连锁反应,而林静梅之所以有此刻的多愁善感,也只是在他面前诉说出这些多愁善感的想法罢了,在她性情的另一面,也有着独属于她的决绝与坚韧,这样的刚与柔融合在一起,才是他所喜欢的独一无二的女子。 “刘光世跟邹旭那边打得很厉害了……刘光世暂时占上风……” 他们在马车上又这样那样的聊了不少事情,车上陆续有人上来,又陆陆续续的下去。到得马车终点站的华夏军宿舍区时,夜色已降临,入夜的天色清澄如水,两人肩并肩说着话,朝里头走过去。他们如今还没有成亲,因此各自有自己的房间,但即便偶尔住在一块,也已经没有人会说他们了。他们会聊起许多的事情,而成都与华夏军的迅速变革,也让他们之间有许多话题可以聊。 同样的时候,城市的另一侧,已经成为西南这块重要人物之一的于和中,拜访了李师师所居住的院子。最近一年的时间,他们每个月通常会有两次左右作为朋友的相聚,晚上拜访并不常见,但此时刚刚入夜,于和中路过附近,过来看一眼倒也算得上自然而然。 或许是刚刚应酬完毕,于和中身上带着些许酒味。师师并不奇怪,唤人拿出茶点,亲切地接待了他。 “七月抗洪,你们新闻纸上才铺天盖地地说了军队的好话,八月一到,你们这次的整风,声势可真大……” 面对着师师,于和中早已习惯了开门见山,他也知道自己的些许心思躲不过对方的眼睛,于是话语向来是说得很直的。而这些事情,眼前与他这个“富贵闲人”,其实也已经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了…… (本章完)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五一章 暮雨潇潇 成都八月 (中) “七月抗洪,你们新闻纸上才铺天盖地地说了军队的好话,八月一到,你们这次的整风,声势可真大……” 入夜后的雨才停下不久,凉爽的风从庭院里带来潮湿的气息,于和中在书房中落座,带着些许酒味地说起这件事,这大概也是在夜里参加应酬时的话题了。师师挽起袖子给他倒了杯茶,微笑道:“怎么说呢?” “……你们这边掌柜的昨天来找了我。”于和中捧起茶杯,“跟这事有些关系。” 华夏军改组政府后,竹记被拆分,其中不少大掌柜进入商务部成为高层负责人,职衔自有更改,但在成都非华夏军的圈子里,不少人为了显示自己交游广阔,跟某某人过去有过交情,仍旧会以掌柜这样的称呼来指代某些官员。 师师微笑看着他。于和中顿了顿,道:“因为这次的事情,跟刘将军那边正在交的这批货,乃至下一批,都可能会受到一些影响,说是总体会延后一两个月。你也知道,刘将军那边已经开始打起来了,这事情延后,就有些麻烦。” “这次整风波及的是整个第七军,从上到下,包括刚升上去的陆桥山,现在都已经回来做检讨。于大哥,华夏军每次的整风都是最认真的事情,中间不会含糊。”师师说道,“不过,怎么会连累到你们那边的?” “……这次你们整风第七军,查的不就是往外商路上吃拿卡要的事嘛,商路上的人被拿下去,本来要做的交易,当然也就拖延下来了。” “但是跟刘将军那边的交易是华夏军对外买卖的大头,犯事的被拿下来,商务部和第七军那边应该已经调拨了人员去接手,不至于影响整个流程啊。先前那边开会,我似乎听说过这件事。” “……”于和中沉默了片刻,“查出来的不止是第七军……” “嗯?” 师师蹙起眉头,房间里安静下来。于和中喝了一口茶,将茶杯放下。 “嗨。”他伸手拍了拍大腿,苦笑出来,“刘将军那边的事情你还不知道吗?从西南到鄂州,再从鄂州到西南,两边多长的路程。你们华夏军年年整风,第七军也有人吃拿卡要,刘将军那边……” 他的手在空中划了划:“这次预备交货的那批东西,原本已经出了剑阁,快要到汉中了,这次上下一查,你们这边的人下去了几个,我们这边……王八蛋,铤而走险要搞火龙烧仓,好在你们这边戒备心足,压下来了。但是那边说,货已经对不上了。你们这边要一查到底,所以就停在半路当中了……” 师师想了想:“我倒还没有听说这件事。” “你毕竟在宣传部,这种事不是特意打听,也传不到你这里来。” “难处在那里?”师师温和地看着他,“你占了多少?” “我不占啊,师师,你知道我的,我的志向不大,在这些事情上,手腕也算不得高明,偷换军资这种事,我搭进去迟早是个死。我知道轻重,不过……刘将军那边安排我在这里与你们接洽,整件事情出了问题,我当然也有责任。” “那……具体的……” “接近两千里的商路,中间经手的各种人吃拿卡要,以次充好,其实这些事情,刘将军自己心里都有数。以往的几次交易,大概都有两成的货被换成次品,中间这两成好的,其实大多数被就近高价卖给了戴梦微。吃这一口油水的,其实主要是严道纶他们那一大帮子人,我顶在前头,但是大部分事情不知情,实际上也确实不知道他们怎么干的,只是他们有时候会送我一笔辛苦费,师师,这个……我也不至于都不要。” 他面容诚恳,师师笑了笑:“知道,反正你们败的是刘光世的钱,我是没关系。” “送过来西南这边的那些矿石、铁器、金银,那可是没人敢动,都知道你们一板一眼。但现在事情被揭出来了,到了明面上,你们这边没办法将错就错,先把那剩下的九成送过去……其实刘将军如果在,肯定会先收了这九成再说……” “这个我觉得倒也怪不得商务部,他们做生意,不能把人想得太好,万一这九成马马虎虎的送过去了,刘将军先收货,然后再回过头来说华夏军短斤少两,这边很难扯皮。而且整个华夏军不怕扯皮,负责的那几个人,恐怕难免要吃排头,这也是他们的难处。” “懂的、懂的。”于和中点头,“所以现在,货要耽搁一两个月,刘将军在前头打仗,知道了多半要生气,我们这边的问题是,得给他一个交代。今日跟严道纶他们碰头,他们的想法是,交出几个替罪羊给刘将军,就是这些人,暗地里换货,甚至事发后以其中一人大肆破坏,导致华夏军的交货不得已的滞后……其实我有些犯嘀咕,要不要在这件事情上给他们背书,所以就跑过来,让师师你给我参谋一下。” “如果不背书,你也要负责任。”师师道。 “是啊。”于和中点头,随即又道,“不过,我觉得刘将军也不至于把责任扔到我身上来太多,毕竟……我只是……”他摆了摆手,似乎想说自己只是个被顶出来的幌子,因为关系才上的位,但终于没能说出口。 师师看了他一阵,叹了口气:“大人物不是这么考虑事情的。” “我也知道,所以……”他稍稍有些为难。 师师笑了起来:“说,你们都想出什么坏点子了,反正是坑刘光世,我能有什么不好意思?” 于和中也无奈地笑了:“刘将军对官场上、军队里的事情门清,扔出几个替罪羊,让刘将军先抄了他们的家,说起来是可以,但严道纶他们说,难免刘将军心中还藏着芥蒂。所以……他们知道我私下能联系你,所以想让你帮忙,再私下迁一道线。当然不会让你们太难做,而是在华夏军经手调查整件事的时候,稍微点一点那几个人的名字,如果能有华夏军的署名,刘将军必然会深信不疑。” 他说完这些,目光诚恳地望着师师,师师也看着他好一阵,随后才轻声道:“名单呢?让我看看到底是哪几个倒霉鬼啊。” 于和中松了口气,从衣袖中取出一小张宣纸来,师师接过去似笑非笑地看了片刻,随后才收进衣衫的口袋里。 她坐在那里,沉默了片刻,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方才笑起来:“于大哥啊,其实于公呢,我当然会传这个话,你看,是于公,我才会传话。因为说到底,这件事吃亏的是刘将军,又不是我们华夏军,当然我不说结果会如何,但如果只是个背书的小动作,尤其是帮严道纶他们,我觉得上头会帮忙。当然,具体的答复还要过两天才能给你。” “当然。”于和中笑道,“不管怎么样,我过来一趟,说过了这件事,其实就能跟严道纶他们交代过去了。” 师师点头,露出笑容:“但是于私呢……” 听她说到这里,于和中低了低头,伸手拿起一边的茶杯,举起来似乎要挡住自己:“于私我知道、我知道,唉,师师啊……” 师师眼睛眯起来,嘴角笑成月牙:“于私呢,于大哥啊,我其实是想说,嫂子和侄子他们,你是不是该把她们接来成都了,你们都分别一年多了,这不着家的,算什么呢?” 师师说起私事,原本自然是要劝他,见他不愿听,也就转换了话题。于和中听得这件事,微微一愣,随后也就为难地叹了口气:“你嫂子她们啊,其实你也知道,她们原本没什么大的见识,这些年来,也都是窝在家中,缝衣绣花。成都这边,我如今要参加的场合太多,她们要真过来了,恐怕……难免……不自在……” “于大哥是舍不得那两位红颜知己?”师师望着他,话语之中虽然有责备,但语调仍旧是轻柔的,并不会咄咄逼人的去强迫人做些什么。 “……”于和中沉默了片刻,随后又拿起茶杯在手上,“嗨。其实……师师啊……其实你也知道,我年轻的时候,胸中是有几分大志气的,但是……也不说时势什么的,总之是没能做到了不起的事情。中原沦陷后我颠沛半生,然后到了成都,再遇上你……师师,不怕你笑话,最近这一年,或许是我一生之中最为快意的一年时间……” 他顿了顿:“我何尝不知道你说的于私是什么事情呢。你们华夏军,只要有点问题,就处处整风,看起来不近人情,但是能做事,天下人都看在眼里。刘将军这边,大家就是有好处就捞,出了问题,敷衍塞责,我也知道这样不行,但是……师师我没做好准备啊……” 师师看着他:“人都不是准备好的。其实都是逼出来的。” “我懂。”于和中点头,“但是……师师,这一年多的时间,我很快活……我确实是觉得……唉,妹子,你别逼我了……而且我现在,至少也能帮到你们的忙……别逼我了……” “好了。”师师点头,伸手从他的手中将茶杯拿了过来,又斟上热茶,“还是立恒的话说得对,如果做得到,谁不想当一条咸鱼过一辈子呢。” “咸鱼?” “撒上盐,腌得硬邦邦的,挂在屋檐下头,风吹也好,雨淋也好,就是呆呆地挂着,什么事情都不用管,多开心。我当年在汴梁,想着自己成亲以后,应该也是当一条咸鱼过日子。” 她这样一番打趣,于和中忍不住笑了出来,两人之间的气氛复又融洽。如此过得片刻,于和中想了想。 “有件事情,虽然知道你们这边的情况,但我觉得,私下里还是跟你说一嘴。” “嗯?” “这件事情不管做不做得到,按照规矩,严道纶那边会有一笔重金酬谢你。我知道你这边肯定不会要,但那边一定会给,所以我就夹在中间了。你先别说话……我们现在就当你不知道这件事,这笔钱我也许可以帮你收着,帮你做点小买卖,反正你就当没有,但也许……将来有一天你如果要花销……我不一定给你啊,因为不是你的,但如果我有钱,也许能借给你救急……” 他目光认真地看着师师,师师也以审慎的目光望了他一阵。 “做什么小买卖?于大哥你最近在忙哪一块的生意?” “都是正当生意,你们华夏军批准了的。”于和中道,“当然我也不是自己下场,这里也是跟几个靠谱的人搭了伙,中间甚至有李如来李将军他们的分子,主要还是城外头建厂的事情。我知道你们华夏军这边也特别希望别人过来建厂,大家一起发财,才越来越繁荣嘛,所以才走的这一块。另外,我这边毕竟有严道纶他们的关系,刘将军这一线上的人,都给我一些面子,那好嘛,外头的人运进来,这些关系也正好能用,你别担心,都是签了大合同的,白纸黑字,我知道不会惹麻烦。其实啊,外头也都知道,最初投钱的那一批人,现在全赚翻了……” 他压低声音,絮絮叨叨而又颇有自信地说起了这一块赚钱的路子。相对于在军械交易上吃拿卡要,成都这边建厂乃是华夏军大力推广的事情,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听得“李如来”三个字,师师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她的嘴唇抿成一道弧线,整张脸上看起来都是妩媚而复杂的笑容。于和中说到后来才微微有些犹豫,师师睁开眼睛,嘴唇一抿,然后才点头:“好的,投。我的钱都放进去,我会跟上头报备一下,没事的。” 于和中看了看他,随后重重地一点头:“没错,这也是帮华夏军做事,将来你要捐了都好啊。” “嗯,没错,赚钱。”师师点头,伸出手掌往旁边推了推,“耶!”这却是宁毅教给她的动作了,如果对方在场,也会伸出手掌来击打一下,但于和中并不明白这个路数,而且最近一年时间,他其实已经越来越避讳跟师师有过于亲近的表现了,便不明就里地往后缩了缩:“什么啊。” “你是土包子。”师师白他一眼。 “我毕竟老了,跟你们城里的新潮人不太熟。” “哈哈。” “嘿嘿。” 这是最近成都年轻人们常有的说话方式,如此说完,两人便都笑起来。 如此又聊了一阵,于和中才起身告辞,师师将他送到院子门口,承诺会尽快给他一个消息,于和中心满意足地离去了。回过头来,师师才有些复杂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叫勤务兵出门跑一趟:“去把侯元顒叫来。” 勤务兵离开这边,骑着马过去了情报部的一处办公地点,又过了一阵,侯元顒骑着马来了。他进到院内的书房里跟师师见面,师师将于和中留下的名单交给了他:“跟你前两天提醒的一样,于和中今天来找我,那边有动作了。”她将于和中、严道纶等人的计划与意图做了转达。 虽然如今主要的工作已经转移到宣传部门,但由于于和中这个特殊中间人的存在,师师也一直在刘光世的这条线上与情报部门保持着联系,毕竟只要那边有事,于和中的第一反应,当然会找师师这边进行一轮私下里的沟通。 “这件事情,最好还是严道纶他们能亲自出面。”师师道,“抓住他们的把柄,刘光世留在这边的人手,基本上我们就能掌握清楚了。” 侯元顒点头:“接下来跟……那位于大哥那边的沟通,交给我们就可以了,由我们来刁难一下他,然后让他约出严道纶,让严道纶亲自过来做交易。” 师师点头:“嗯。” 两人如此做完交接,并没有聊起更多的事情。侯元顒离开后,师师坐在书房之中想了一会儿,其实关于整件事的疑问和线头还有一些,例如为什么非得推迟一两个月的交货时间,她隐隐约约能察觉到部分端倪,但并不方便与侯元顒求证。 只能明天去见宁毅时再跟他私下里聊一聊了。 庭院外夜色清澄,到得第二天,又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本章完) s:///book/1/1962/8013019.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五二章 暮雨潇潇 成都八月 (下) “……从早些年开放新闻纸,到我们入主成都,尤其是去年受到天下瞩目,人民政府成立之后,成都的报纸业,算得上是兴旺发达,到今天,我们这边统计的各种各样的报纸——加上私下里流通的小报,光成都一地就在两百五十种以上了。” “这是去年开放以后造成的繁荣,但到了现在,其实也已经引起了很多的乱象。有些外来的书生啊,财大气粗,写了文章,大报纸发不上去,干脆自己弄个小报发;有些报纸是故意跟我们对着来的,发稿子不经调查,看起来记录的是真事,实际上纯粹是瞎编,就为了抹黑我们,这样的报纸我们取缔过几家,但还是有……” “也有看起来不跟人对着干,但纯粹瞎搞的,比如《天都报》,名字看起来很正规啊,但很多人私下里都说他是添堵报,志怪传说、小道消息,各种瞎编胡邹的新闻,每期报纸看起来像那么回事,但你愣是不知道该相信哪一条。真真假假混在一起,真的也变成假的了……” “所以啊,这些事情要整顿一次了,但师出要有名,我们首先要有一套更详细的法规来规定这些事情。不是不准写志怪小说,但你前头得标注清楚,不能误导别人。描述事情跟表述看法需要分清楚,不能完全混为一谈。这一套法规的制定,就是我们接下来要讨论的东西,尽量在这半个月的时间内,整理出它的初稿来……” 第二天上午进行的是宣传部的会议,会议占用了新修会议大楼二楼上的一间会议室,开会的场所窗明几净,透过一侧的玻璃窗户,能够看到窗外树冠上青黄相间的树木叶子,雨水在树叶上聚积,从叶尖缓缓滴落。 这是宣传部八月里最重要的会议,由雍锦年主持,师师在一旁做了笔记。 “……对这件事情,上个月就已经发了文,所以收集上来的意见也多,这边已经逐条归档。”雍锦年说着话,伸手拍了拍一旁统一印制出来的归档册子,而下方每一名参会成员的手边,也早已摆放好了这些。 “……所以接下来啊,咱们就是水磨工夫,每天,加班半天开会,一条一条的讨论,说自己的看法,讨论完了汇总再讨论。在这个过程里头,大家有什么新想法的,也随时可以说出来。总之,这是我们接下来很多年时间里管理报纸的依据,大家都重视起来,做到最好。” “好,我们接下来,开始讨论最重要的,第一条……” 水珠在明亮的窗户上蔓延而下,它的路线蜿蜒无定,时而与其它的水珠交汇,快走几步,有时候又停留在玻璃上的某个地方,迟迟不肯滴落。此时的会议室里,倒是没有多少人有心思注意这有趣的一幕。 新建起的整个会议大楼共有五层,此刻,许多的会议室里都有人群聚集。这些会议大多枯燥而乏味,但与会的人们还是得打起最大的精神来参与其中,理解这中间的一切。他们正在编织着可能将影响西南乃至于整个天下方方面面的一些关键性事物。 如果说这世间万物的扰动是一场风暴,这里便是风暴的其中一处核心。而且在许多年安内,很可能会是最大的一处了。 秋雨短暂地停歇。 外头不远处的街道上,马车仍旧哒哒哒的穿行,它们在站台边停下,大大的车厢里人们鱼贯而下,往前往后、往左往右的人群在外头的广场上交织,隐隐约约的,在雨停之后的树丛里,传来小孩子的叫声。 第一场会议开过了整个上午,午饭过后,会议当中最核心的几人包括雍锦年、李师师在内又进行了一轮闭门的汇总,以再度梳理接下来半个月讨论的方向和框架。 会议完毕后,雍锦年和师师笑着说起雍锦柔怀孕的事情。 “……前几天渠庆过来,送张村那边自查的汇总,开完会以后,主席那边……呵,恨不得把渠庆立马打发回去,就是……跟他说了很多女人怀孕之后的心得,说小柔年纪也不小了,要注意这个、注意那个,渠庆本来是个糙汉子,也被吓了一跳,跑到军医馆那边找稳婆、会接生的挨个问了一遍,稳婆倒是大大咧咧的,说只要平时身体好,能有什么事,咱们华夏军的女人,又不是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渠庆都不知道该信谁,也只好买了一堆补品回去。其实小柔过去身体不行,但在华夏军这么些年,早都锻炼出来了,如今在张村上课,个个老师都看着她,能有什么大事。” 师师也笑:“他一个男人,女人的事懂什么,这就是瞎操心。” “主席这也是关心人。就是在这件事上,有点太小心了。” 师师道:“锦儿夫人曾经没有过一个孩子。” “嗯。”雍锦年点点头,“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啊,这是对的。” 两人就此时又聊了几句,离开会议大楼,方才分开朝不同的方向走去。师师顺着两边栽有大树的人群不多的道路往西侧前行,穿过一扇大门,走过建有简单园林的池塘,是一处隐在林间的院子,屋檐下有人影走过,院落的房间里,有不同的秘书员与外来者交接或是伏案整理文档。这是风暴中央的最核心点。 下午的这个时间点上,只要没有什么突发的时间,宁毅通常不会太忙。师师走过去时,他正坐在屋檐下的椅子上,拿了一杯茶在发呆,旁边的茶桌上放了张简易的地图以及写写画画的纸笔。 “会开完了?”没有扭头看她,但宁毅望着前方,笑着说了一句。 “又在打什么主意了?”师师笑着将今天的会议记录放在桌子上。她这句话倒没有什么额外的深意,因为这处办公室人来人往的情况颇多,没有做什么私人事情的余地,两人偶尔在这碰头,也就仅限于汇报工作,或者闲聊了。 “在想怎么写篇文章,把最近老在报纸上跟我对着干的那个贾丁骂哭……哎呀,他有很多黑料,可惜我不能爆。”宁毅偏了偏头,露出“我想捣乱”的笑容,师师也已经熟悉他私下里的这一面了。 “不要乱来啊,我们这边正开会呢,当心我们出个条款,把你们这些匿名写文章的都抓起来。” “别唬我。我跟雍夫子聊过了,笔名有什么好禁的。”作为实质上的幕后黑手,宁毅翻个白眼,很是嘚瑟,师师忍不住笑出声来。 此时断断续续的秋雨已经停了许久,从宁毅坐着的屋檐朝外看去,不远处林木掩映间,落下的阳光在池塘的上方显出一片金虹来。两人坐着看了片刻,宁毅给她倒了茶,师师捧着茶杯。 “前两天侯元顒说于大哥会来找我,昨天确实过来了。”她开口道。 “出什么有趣的事情了?” “严道纶那边,搞出问题来了……” 师师侧身坐着,语气平静地说起有关严道纶、于和中的那些事,宁毅听着,便也挑了挑眉:“拿不拿捏严道纶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但如果能拿得住,当然也好。” “刘光世那边正在打仗,咱们这边把货延后这么久,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宁毅扭头看她:“你怎么想的?” “第一个念头当然是你不想让刘光世轻轻松松的赢,他们打得越久,我们越赚钱。” 宁毅笑了笑,过得片刻,方才摇了摇头:“如果真能这样,当然是一件大好事,不过刘光世那边,先前运过去的军用物资已经非常多了,老实说,接下来就算不给他任何东西,也能撑起他打到明年。毕竟他财大气粗又豁得出去,这次北伐汴梁,准备是相当充分的,所以延后一两个月,其实整体上问题不大。刘光世不至于为这件事发飙。” “……那如果不是这个原因,就是另外一个了……” 师师低声说出这句话来,她没有将心中的猜测点破,因为可能会涉及许多额外的东西,包括情报部门大量不能外露的工作。宁毅能够听出她语气的审慎,但摇头笑了笑。 “不是什么大秘密,总参那边的初期推演本身就包含了这个猜测的。” 他捧着茶杯,望向前方的池塘,说道:“所谓乱世,天下崩坏,英雄并起、龙蛇起陆,最开始的这段时间,蛇虫鼠蚁都要到台上来表演一阵子,但他们有的是真有本事,有的因时应势,也有的纯粹是运气好,揭竿而起就有了名气,这个跟中原沦陷时候的乱象是一样的。” “但接下来,蛇虫鼠蚁就要在蛊盅里开始咬,是骡子是马,都要拿出来见真章。这个时候,乱世的规矩和玩法就要真的出来主宰一切了。枪杆子里才能出政权,谁是孬种,谁看起来胖,但色厉内苒脚步虚浮,就会陆续被过滤出去。这个过滤,现在已经开始了。” 他说到这里,喝了一口茶,师师点点头,她想起昨晚于和中说的那一切,上下推诿、各自捞钱……其实这些事情,她也早已看在眼中。 “……其实昨天,我跟于大哥说,他是不是该把嫂子和孩子迁到成都这边来。” “你看,不用情报支持,你也感觉到这个可能了。”宁毅笑道,“他的回答呢?” “他……舍不得这边的两位红颜知己,说这一年多的时间,是他最快活的一段日子……”师师看着宁毅,无奈地说道。 宁毅点点头:“不出大事,日子还是有得过的,不过一旦刘光世出局,他可能没有现在这么滋润的生活了。” “他有钱,还把钱投去建厂、建作坊了,另外,还接了严道纶这些人的关系,从外头输送人口进来。” 宁毅喝了口茶:“这还挺聪明的……” “跟李如来他们合的伙……” “咳咳咳……”宁毅将茶杯放到一边,咳了好几下,按着额头不知道该笑还是该骂,随后道:“这个……这也……算了,你以后劝劝他,经商的时候,多凭良心做事,钱是赚不完的……可能也不至于出大事……” “昨天他跟我说,如果刘光世这边的事情办成,严道纶会有一笔谢礼,他还说要帮我投到李如来的生意里去。我在想,有没有可能先做一次备案,一旦李如来出事,转他反正,这些钱的话,当给他买一次教训。” 宁毅想了想,摇了摇头。 “还是不要的好,事情一旦牵扯到你这个级别,真相是说不清楚的,到时候你把自己放进去,拉他出来,道义是尽了,但谁会相信你?这件事情如果换个局面,为了保你,反而就得杀他……当然我不是指这件事,这件事应该压得下,不过……何必呢?” 师师点点头:“那我再想想其它办法。” “嗯。” 两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师师道:“……你们这边真觉得刘光世会输吗?也就是说,拖上一两个月,也就是为了赖这一两笔账?我还以为是更大的战略呢……” “两笔账也很多了,已经是很大的战略了。”宁毅笑道,“至于刘光世那边,确凿的证据当然没有,但是针对前线那边发回来的情报,邹旭虽然叛变,但是对手下部队的纪律,要求仍旧非常严格,陈时权、尹纵这两个大地主,几乎是被他给掏空了,砸锅卖铁在赌这一把。他的部队战斗力是有的,而刘光世渡江之后,几次小胜逐渐变成大胜,我们觉得,邹旭是憋着坏的……” “私下里的过节归过节啊,但邹旭这个人,在大的战略上,是有他的能力的。战斗从第一次交锋开始,他谋求的就一定是全胜。现在我们距离汴梁太远,不可能预测到他把胜负手放在哪里,但如果是不含意气的推测,参谋部里认识他的人,百分之九十,都买他赢。” 宁毅转过头来:“所以现在是不知道他会怎么赢,但估计他会赢。” “……那不能插手让他们多打一阵吗?” “距离太远了,我们一开始尝试过帮忙刘光世,补上一些短板。但你看看严道纶他们,就清清楚楚了……在真正的战略层面上,刘光世是一个胖的不得了的大胖子,但他浑身上下都是破绽,我们堵不上这么多破绽,而邹旭只要一拳打中其中一个破绽,就有可能打死他,我们也没有能力帮他预测,你哪个破绽会被打中,所以前期的买卖我一直在强调加速,你们快点把东西运过来,快给钱,到了现在……拖两个月算两个月,如果他居然侥幸没死,买卖就继续做嘛,反正这次的事情,是他们的人搞出来的。” 宁毅顿了顿:“所以这就是猪队友。接下来的这一拨,不说其它看不懂的小军阀,吴启梅、铁彦、刘光世,一旦真刀真枪开打,第一轮出局的名单,多半就是他们。我估计啊,何文在江宁的比武大会之后如果还能站住,吴启梅和铁彦,就该挨刀了。” 他说到这里,手指在茶桌的小地图上敲了敲。师师低头看去,只见小地图上果然标注了不少符号,大概是代表某一拨某一拨的势力,都围绕着江宁排开,宁毅在汴梁方向上标注的东西甚至都没有江宁这边多。 “原来你在想这里的事。”她莞尔一笑,“江宁热闹成这样,开的还是武林大会,听说那个林胖胖也去了,你其实是想去凑热闹的?” 宁毅叹了口气:“也就无聊想一想嘛。” “多少年没回去了,也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 “遭了几次屠杀,估计看不出原样了。”宁毅看着那地图,“不过,有人帮忙去看的……估计,也快到地方了……” 他这句话说得柔和,师师心中只以为他在谈论那批传闻中派去江宁的工作队,此时跟宁毅说起在那边时的回忆来。随后两人站在屋檐下,又聊了一阵。 这是秋日下午平静的院落,附近人影来去,说话的声音也都平平淡淡的,但师师心中知道会出现在这里的,都是一些怎样的讯息。在八月里的这个时刻,第七军从上到下的整风正在进行,对刘光世的阴谋正在进行,城里城外教育部“善学”的推进正在进行,大大小小的部门,无数的、同等级的工作,都会往这边延伸过来。 而包括宣传部在内,关系到未来数年甚至数十年报纸业发展的重大会议,由于才刚刚开始,甚至都不足以成为一场正式报告的资料。 暴风眼中心,总是平平静静的。他们有时候会聊起些许的家长里短,阳光落下来,小小池塘里的鱼儿触动水面,吐出一个泡泡。而只有在真正远离这里的地方,在数十里、几百里、上千里的尺度上,飓风的席卷才会爆发出真正巨大的破坏力。在那里,炮声轰鸣、刀枪见红、血流延绵成红色的沃野,人们蓄势待发,开始对冲。 那是长江以北已经在绽放的景象,接下来,这巨大的风暴,也将降临在暌违已久的…… ——古城江宁。 s:///book/1/1962/8021796.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五三章 公平党 第一八三章安排 “她就是这样说的,听清楚了吗?” 晨曦初露,雾气微微浮动,坐在小楼之前的台阶边,锦儿认真地说出这句话来,其中有些心伤,也有些严厉。一贯以来,宁毅做事有自己认定的原则章法,能令他无话可说的时候不多,但这个时候,他倒觉得确实没有太多能说的。这其中,倒也不全然是内疚或感动,有关于云竹,有关于檀儿,早些时候他其实就有过仔细的考虑,只是无论怎样的考虑,都不适合拿来辩解。 沉默半晌,他望望旁边认真的锦儿,笑道:“所以就喜欢上云竹了?” 锦儿原本等着他反省,或者多少坐在那儿内疚一阵子,谁知道宁毅转头将问题抛了回来,她微微一愣:“嗯。”片刻后,说道,“不管怎么样,我不希望云竹姐将来孤孤单单的一辈子,她……她那么好,谁要是对不起她,会遭报应的!你反正没指望,不如早点滚蛋……” “你才没指望吧……” “我……”锦儿的神色微微一滞,“反正……反正我会陪着云竹姐,我喜欢她……” 这种事情毕竟相对禁忌一点,哪怕以锦儿的性格,方才鼓起勇气跟宁毅摊牌之后,这时也没有办法再理直气壮地陈述太多。 宁毅点点头:“嗯。” “你就没话说吗?” “你是真的关心她,这是好事啊。”宁毅笑了笑,“而且反正云竹不喜欢女人……” “你……”锦儿气鼓鼓地瞪了他几眼,随后“哼”的一声,便要起身离开,宁毅却是伸手过去,拉了拉她的衣袖:“我也许做错了一些事情。” 他脸上虽然有笑容,但此时的态度倒不似挑衅,锦儿这才勉为其难地坐下,片刻之后,只听得宁毅说道:“我以前想过你云竹姐的事情,想了一段时间,后来做了个决定,但现在看来,不见得是对的。” 那是云竹刚刚向他吐露心声的时候,他对这些事情,就已经有过深入的考虑。当时苏家的布料问题也正在发生,他出手帮忙,与苏檀儿之间,在经过了一年多的相处之后,其实也有了一定的好感。那时他也曾经跟秦老、康老提了提这些事,有些为难该如何处理。 他是心性果决之人,若是真对谁一点感觉都没有,那么即便这女子长得再漂亮,他也是不屑一顾。上一世身居高位,身边女人不缺,若论靓丽程度,现代的女子从保养得好,比起云竹、檀儿来,要说能胜出的,其实也不少。当然,这种比较也不是那么肯定,更多的则在于风格不同,而宁毅如今的喜欢,主要也是来自于心性上,至于样貌皮相上的喜欢,占得成分却实在不多。 两人的位置都摆在眼前,无法决绝以待的时候,以他的性子,苦恼几日,其实也就当成了现实问题来处理。所谓现实问题,也就是不寻找理由,不在意苦衷,总之事情已经是这样了,也不要自怨自艾,总之想一个解决的法子也就成了。如同他当初对乌家人摊牌的态度,也就是如此,不论理由为何,总之目前就是这个样子了,你算计我我算计你,你卑劣我要杀你全家兼人心不足蛇吞象也不厚道,但说这些又能有什么用,现实就是,眼下,我已经将军将死了你,你总不可能叫我手下留情吧,已经到了这一步,接下来就只用考虑怎样走下去。 人在感情上总是很难做出取舍,宁毅当然也有这种倾向,如果事不可为,他能比一般人更有壮士断腕的果决,但此时的事态,却并不算严重,也就有很多缓冲与操作的可能。 平心而论,他也会觉得男人的花心对于女人来说并不公平,其实他也有想过,假如他与云竹的关系发展得更快一些,他对苏家还没有多少感觉的时候,他会陪着云竹离开苏家,离开江宁,在其它地方重新开始。若是他与檀儿的关系发展得更快,或许他与云竹之间就没有了进一步的可能。但现实如此,多想也是无益了。 无论与云竹分开还是与檀儿分开,都很难,那么就这样吧,在其它的方面,寻求解决的途径。檀儿其实是个很有手腕的女人,而以云竹的心性,倒也无需去进苏家的门,他会在其它的方面尽到为男友为丈夫的责任,为此他其实也与云竹谈过,说了他大抵无法离开苏家,说了两人若在一起会遇上的尴尬情况,当时也说了若她真想要一个正式的名分,自己也不是没有办法。这两边如果真是到了要逼着他做决定的时候,那决定,他当然还是能做出来。 后来自然便是这样一路下来了。当锦儿认真的跟他说起这些的时候,宁毅的心中,自然也有着感动与反省,无论如何,自己的确是做错了一些事,对于云竹的亏欠,确确实实的存在着,但更多的,却没办法在这里跟锦儿说得太多了。他只是稍显严肃地补充道:“不过,我不会让你云竹姐觉得不开心,承诺做了,这些责任还是要负的。锦儿你真心为云竹好,我也很感激……” “你……你根本没反省!” 宁毅收敛了方才的稍许认真,望着锦儿戏谑道:“但是你也没办法让你云竹姐的心里变得开心啊。” “谁说我不能……” “云竹不喜欢女人……” “可跟着你,云竹姐会一直都不开心,她只是不说罢了,她又进不了你家的门,没有任何名分,哪个女人不重视这些呢。”锦儿轻哼一声,“我说了,我承认你在其它方面还算是个好男人,可你解决不了这些,总是些空话!” “不是没办法,但是很困难,也许强行拿到名分,最后也是更多的不开心……当然我不会在那种时候还非要几全齐美。不过我跟你云竹姐说过,我是赘婿身份,也进不了什么祠堂,其实进什么苏家祠堂我也没兴趣,听起来也很难堪吧,你云竹姐不会稀罕这种名分的……但我保证我死了以后,我们会睡在一个坟里,不会分隔两地。你觉得名分很重要,不过我觉得这样应该更好一点……” “呃……”锦儿瞪着眼睛,愣了半晌,“你胡说,怎么可能……” “又不是现在就死。”宁毅失笑,“还有很多年呢,大家会明白的,我真要做的事情,苏家挡不住。唯一麻烦的,恐怕是我家里的那位,不过到那个时候,七老八十了,这些事情应该也能取得谅解了吧。” 他顿了顿,随后摇头道:“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呵,你要喜欢就喜欢,要穿男装也随得你,我又不拦你,你能让你云竹姐开开心心,我也会觉得高兴。不过提前告诉你,这个我很有自信,元兄弟,你没有机会的,只会伤心一辈子……” 宁毅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一时间锦儿只觉得这家伙真是太可恶了,气了半晌,咬牙道:“等着瞧!”她原本为着自己喜欢上了云竹姐这件事很是忐忑,但既然宁毅这么可恶,她也就觉得自己没必要为此感到不好意思了。撂下狠话,转身回房,宁毅回头看着她的背影,不觉又笑了出来。 据说女性多有双性恋倾向,这事情宁毅不是权威,但锦儿这种感情要说是不是真的对云竹发生了爱情,其实是难说的。有一点却能够肯定,她是真的在意着这个姐姐,为她担忧、为她打抱不平,如果对方是个男的,他自然会觉得心中有芥蒂,但事情发生在锦儿身上,她能够真的对云竹有这种如亲人如血缘般的感情,宁毅觉得很好。 云竹父母双亡,再无亲人,从金风楼来之后,只与胡桃相依为命,也是因为她与宁毅的感情确定之后,心中有了依托,才将胡桃嫁了出去。此后宁毅说让她拜秦老为义父,终究是一种利益的交换,哪怕秦老仁和,对云竹也有些认同,但自然还是很难成为真正的亲人的,锦儿却不同,她们能够朝夕相处互相依靠,云竹能多个寄托,宁毅也会感到高兴。 名分这东西或许很难给,但其它的许多方面,他已经决定会对云竹好好的,自然也会将事情做到。以云竹的性子,哪怕锦儿真是男人,都很难让她变心,两人之间又是同性,没有这方面倾向的她自然不至于真被锦儿熏陶成了拉拉,若真是那样,或许也只能证明自己的失败了……锦儿陪在她身边,总之是全心全意的为她好,自己又何妨大方一点,也好随时提醒着自己,有个有趣的拉拉,随时在旁边虎视眈眈呢。 他在这边笑了一阵,随后去往客厅,向云竹与锦儿复述了一下踏青会的事情:“到时候元兄弟也一块去吧……” 宁毅平日与锦儿斗嘴,各种古怪的称呼都有用过,此时叫她“元兄弟”,云竹倒也并不在意,只是握着身边妹妹的手笑道:“锦儿自然是陪我一块儿去的。” 这天早上回到家,吃早餐的时候又觉得有趣,不禁笑了起来,檀儿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笑道:“我有个朋友……她是个女的……” “嗯?”苏檀儿的笑容在感兴趣之余也露出了微微的警惕,一旁婵儿娟儿杏儿都围了过来,宁毅这才反应过来,与她们对望片刻:“唔,她喜欢女人。” “啊?”檀儿与三名丫鬟的表情瞬间变得古怪了,婵儿小声问身边的杏儿:“喜欢……不是那个喜欢吧……” “当然是啦……” 苏檀儿微微露出博学的样子:“其实……其实这种事情也是有的……”其实她对这事也不了解。 “嗯,小姐,我觉得娟儿就喜欢婵儿哦……” “其实人家喜欢的是杏儿姐……” 房间里,几人叽叽喳喳,笑闹一番,偶尔弄得面红耳赤。而随着清明节的日近,两天之后,秦家的二少秦绍谦也已经回来了……RO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五四章 天下英雄会江宁(一) 大家好,我叫曾小浪。 昨天晚上的写作没有成果,大概接近三点钟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今天上午是接近十一点起床的。家里的狗狗熊小浪已经等待很久了,在笼子里吱吱吱的叫,老婆给它喂了早餐,我洗漱完毕喝了一杯水,就带它下楼去放风。 熊小浪是一只边牧,是最聪明的、运动量最大的一类狗狗,而且长得可爱——这导致我没办法亲手打死它——倘若每天不能带它下去玩半个或者一个小时,它势必在家里忧郁个没完,表现形式大概是趴在地上像老鼠一样吱吱吱的叫,见到我或者妻子,眼神随时都表现得像个受虐儿童,并且会趁着我们不注意跑到厨房或者桌子下头撒尿。 如上所述,我又没办法亲手打死它,况且今天阳光明媚,便只好带它下去,到公园里跑一跑。 小区的公园刚刚建好,占地面积极大且行人稀少。早几年的生日随笔里我曾经跟大家描述过湖边的漂亮厕所,一到夜间打起彩灯犹如别墅的那个,小区就在厕所的这边,中间隔着的原本是一大片树林。 去年下半年,挨着小区建起了一栋五层的据说是党校的小楼,树林里开始建起步道、隔出花坛来,先前建在这树林间的坟茔大都迁走了,今年开春,林间的步道边大都铺满草皮,花坛里栽下不知名的植物。原本沿湖而建的公园因此扩大了几乎一倍,之前极少进入的林地高处建起一座凉亭,去到凉亭里朝湖边看,下头就是那厕所的后脑勺,一条小路蜿蜒而下,与湖边步道连成了一体。 先前人迹罕至之处,如今大都已经是人的痕迹,上午时分往往没有什么行人,我便听着歌,让狗狗在这片地方跑上一阵,远远的见人来了,又将链子栓上。公园里的树木都是以前林子里的老树,郁郁葱葱的,阳光从上头落下来。 冬天的时候有许多树枝掉在地上,我找过几根粗细适当的跟狗狗丢着玩——边牧是巡回犬,你扔出去东西,它会立刻跑过去叼回来,你再扔,它继续叼,不一会儿累成风箱,我也就省了许多事情。如今那些树枝业已腐朽,狗狗倒是养成了每次到公园就去草丛里找棍子的习惯,或许这也算是它愉快的过往。 将熊小浪遛到快十二点,牵回家时,弟弟打电话过来问我什么时候过去吃饭,我告诉他马上,然后回家叫了老婆钟小浪,骑摩托车去父母那边。熊小浪虽然累得不行,但喝水之后仍旧想要跟着出去,我们不带它,它站在客厅里目光幽怨、不可置信,关门之后能听到里头传出吱吱吱的抗议声。 今天要到父母那边吃饭,是因为今天我生日。吃饭的时候跟弟弟聊起《妇联4》,我们一致认为超级英雄片里打斗最好的还是要算钢铁之躯,妇联4不错,但打斗场面幼稚,我总是想起美国或者中国的一轮集火会是怎样的场景,弟弟则提起钢铁侠1里托尼卖军火时的场面,一发分体式导弹能洗几座山,这里头变肉搏了……我那不识字的老爸过来说,那电影票卖得太贵,央视都叫停了,哈哈哈哈。奶奶正在说钟小浪你是不是瘦了?钟小浪最近觉得自己长胖了一点,被这样一说,顿时有些纠结:“是衣服穿少了。” 午饭过后便出门,中午的阳光很好,我骑着电动摩摩车沿大路一直跑。望城这样的小地方其实没什么可玩的去处,我们本想往靖港一路狂奔,但跑了十多公里,河边上了年久失修的老路,一路烟尘颠簸,各种小车从身边驶过,想来都是去靖港的无聊人士。 那我们就不去了,调转车头,我说:“我们要回家了,钟小浪你不要哭哦。” 钟小浪便在后头“嘤嘤嘤”了几句。 回到家,钟小浪到浴缸里放水准备洗澡和午睡,我对了一阵电脑,也决定干脆睡一下。钟小浪刚刚泡完澡,给我推荐她的洗澡水,我就到浴缸里去躺了一阵,手机里放着歌,第一首是那英的《相爱恨早》,何其缱绻的歌声。那英在歌里唱“玻璃窗一格一格像旧电影,每一帧都是刚褪色的你”时,中午的阳光也正从窗外进来,照在浴缸的水里,一格一格的,温暖、明澈、清晰,就像电影一样。我听着歌几欲睡去,第二首是河图唱的《海棠酒满》,依然懒洋洋的,之后歌声一切,变作华宇晨《我管你》的前奏,吓死我了。 于是关了音乐,换好睡衣到床上躺了一阵,起来之后三点出头。我泡了咖啡,到电脑前头写这一篇随笔。 说说随笔。 早几年曾被人说起,我可能是INTP型人格的人。我对于此等归纳一向嗤之以鼻,觉得是跟“金牛座的人具有XX性格”一般愚不可及的认知,但为了分辨对方是夸我还是骂我,遂去搜索了一下该人格的定义。 当中的一些形容,倒确实能让我对号入座,譬如诉说和写作对该人格的意义,INTP型人格的人常常通过诉说来思考,“该人格类型的人喜欢在跟自己的辩论中分享并未完全成熟的想法”“当其格外激动时,说出的话也会变得语无伦次,因为他们会努力解释逻辑结论的一系列链条,而这又会让他们产生最新的想法。” 对我来说也是如此,诉说与写作的过程,于我而言更多的其实是归纳的尝试,在这个尝试中,我常常看见自己的问题。如果说人生是一道“二乘以三再乘以三”的数学题,当我将思考形诸于文字,这道题便简化为“六乘以三”;但倘若没有文字,计算便难以简化。 如此这般,这几年来大家能看到我不断对自己进行归纳,做出陈结。与其说是在跟大家分享这些,不如说作为我本人,更需要这样的行为,以确认我在这世上所处的位置。我到底是什么东西、从哪里来、要去往哪里。 我能够写小说,或许也是因为这样的习惯:正因为我不断回头,回忆自己十多岁时的心情,回忆二十岁时的心情,回忆二十五岁的心情……我才得以在书中写出类似的人物来,写出可能不一样的人生视角、审美层次。 但即便如此——即便不断回忆、不断反省——我对于过往的认知,或许仍旧在一点一点地发生变化,我对于过往的回忆,有哪些是真实的呢,又有哪些是在一天天的回忆中过于美化、又或者过于丑化了的呢?到得今天,时间的刻度也许已经一点点的模糊在记忆里了。 三十岁的时候我说,所谓三十岁的自我,大概是跟二十岁的自我、十岁的自我融合在一起的一种东西——在此之前则并非如此,十岁的自我与二十岁的自我之间的差异是如此分明,到了三十岁,则将其两者都吞噬下去。而到了三十五岁的现在,我更多的感觉到它们在细微的尺度上都已经混在了一起,因为混合得如此之深,以至于我已经无法分辨出哪些东西属于哪一个年月。 回忆,与其说是我对于过往的回忆,不如说是“三十五岁的我的回忆”,由于我们与过往的距离已经如此之大,时间的力量、人格的异化与并不客观的记忆融合起来,回忆变成了只对现在负责的东西。“我的过去是这样”变成了“我认为我的过去是这样”。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正在公园里遛着熊小浪,初春的草地还散发着寒气,一位父亲带着孩子从台阶那头下来,我将狗狗用链子牵着,坐在台阶上看他们走过去。这个春天难得的阳光明媚,孩子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公园里铺下的草皮正努力地生根发芽,我正因为前一天健身房的锻炼累得腰酸背痛。 年后的一场体检,让我确确实实地考虑过有关于死亡的问题,以至于我当时看着孩子与狗狗,心中想起自己与他一般大时的情景:逝者如斯。 人生之中确实会有某些节点,你会将时间的痕迹忽然看得更加清楚。有些人会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有些人则比较迟钝,通常来说,迟钝的人更幸福。 在过去的随笔里,我时常回忆过去遭遇到的一些问题,甚至于——或许可能形容为苦难的一些经历。但如果客观而论,我想我的这几十年,其实也获得了许许多多的东西,我得以以兴趣为生,在我三十岁后,一路走得都很顺遂,虽然赚钱不多,但也不必为钱发太大的愁,我甚至可以拒绝一些以巨款让我写作的生意,我入了作协,甚至全国作协,得过奖,拿到了白金的合同,我甚至因为三十一篇随笔得到过月票的冠军。在我小的时候,这一切都无从想象。 我对写作产生兴趣还是在小学四年级,初中是在与小学同一个学校上的。高中的时候到了永州市二中,那是一个市重点,其中有一项比较吸引我的事情,是学校里有一个文学社,叫做“初航文学社”,我对文学二字向往不已、高山仰止——我小学初中读的都是个相对普通的学校,对于文学社如此高端的东西从未见过,初中毕业才听说这个词,感觉简直靠近了文学一大步。 入学之后我便申请加入了文学社,当然,仅止于此了,我的文笔太差,此后三年并未参与过任何活动,或许某次征文交过一篇文章,但其后也没有任何音讯回馈。当然,那时候我尚未开窍,这也是极为寻常和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我至今依然清楚记得当时对于文学的憧憬。 有一件事我记忆犹新,入学分班后没多久,当时坐我旁边的女生是一位据说发表过文章的大高手,我们一起聊天时,我想起暑假里看到的一篇东西,里面介绍了一个作文题:把一张纸扔进一杯水里,以此作文一篇。我觉得这个题目真是精妙,与其分享,对方笑了一笑:“哦,杯中窥人嘛。”我当时并不清楚那是什么,班门弄斧,自觉有点糗。 我后来总是会想起这件事,觉得有趣。我那时生活的是小小城市的小小圈子,尚未接触网络,对于外界的事情所知甚少。韩寒通过《杯中窥人》获得新概念作文一等奖当时已经传得很广了,但即便作为自诩的文学爱好者,我对此事依然毫无概念,我为着看到了一个精妙的题目兴奋不已……我常常回想,并且感叹:那时候的我所看到的那个世界,真是完美无缺。 我所能见到的一切都充满了新奇感、充满了可能性,我每一天看到的事情都是新的,我每增加一项认知,便确确实实地获得了一样东西,犹如在奇妙的沙滩上捡起一颗颗奇妙的石头,周围的物质固然贫乏,但世界妙不可言。纵然我毫无文学天赋,但我热爱写作,也许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发表任何文章,但文学将带着我去神奇的地方,这一点毫无疑问。 “嗨,把一张纸扔进一杯水里,你能用它写一篇作文吗?” 假如我能够回到那一刻,告诉当年的那个孩子,你将来会靠文字吃饭,甚至会加入全国的作协,他会有多么不可置信的喜悦啊。时隔这么多年,纵然记忆已经模糊起来,我仍旧能够确定,在我的学生时代,我一次都没有想到过这一点,我们那时不流行YY,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无比确定,我在文学一途上,的确毫无天赋。 我二十岁以后渐渐把握住写作的诀窍,然后也渐渐的积累起疑惑来,到三十岁,我跟人说:“我想看看中国文学目前的高点是个什么状态。”文学的方向支离破碎,没有明确的目标,充满各种各样的迷惘与嗟叹。 世界啊,人生啊,就是这样神奇的东西,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你真正拥有着完美的它,一旦到某一天,你触及它的边界,你拥有的就只是海滩上残缺的沙堡了,你可以拾遗补缺,但最终它将在海浪前荡然无存。 当然,有些时候,我或许也得感谢它的迷惘和失败,文学的失败也许意味着它在其它的地方存在着微渺的完美的可能,因为这样的可能,我们仍旧存在朝前走的动力。最可怕的是彻底的失败与完美的成功,倘若真有那一天,我们都将失去意义,而在不完美的世界上,才有我们存在的空间。 这些东西很难理解,对有些人而言,或许如同无病呻吟。 我知道许多的读者或许希望在我的随笔里感受到动力,我考虑过要不要写下这些东西,但我想,这就是我在三十五岁时的状态。我们每一个人,到某一天,或许都将触及到某个边界,你会看到你未来的轨迹,八九不离十,有些时候你甚至会觉得索然无味,你只能从一些更为复杂的细节里寻找生活的乐趣。 所以我仍旧想将这些东西如实地描绘下来。我想,这也许是人生从单纯迈向复杂的真正节点,在这之前我们喜欢单纯的流行音乐,之后我们也许喜欢更加深刻的有韵味的东西,譬如交响乐?在这之前我们藐视一切,但之后或许会更愿意体验一些仪式感?又或许它存在更多的表现形式。如果以现在为节点,仅仅看当下的我,我是谁? 最近我偶尔朗读《我与地坛》。 我曾经跟大家说过许多次,我在初中的早读课上一遍遍地读它,意识到了文字之美。在过去的那些年里,我大概反反复复地读过它几百遍,但最近几年没有读了。前几个月我拿起它来再次朗读,才意识到过往的那种平静已经离我而去,我的思维常常跑到更加复杂的地方去,而并未仅仅集中在书上。 我废了极大的力气才将其完整地读完一遍,文章里又有一些我过往不曾感受到的重量,那中间存在的不再是少年时的流畅无碍了,更多的是抑扬顿挫和语言之后的感叹。我想这样的复杂倒也并不是什么坏事,问题在于,我能从中提取出一些什么。 我最近时常在家里的小房间里写作,那个房间风景较好,一台手提电脑,配一个青轴的便携键盘,都小小的,干不了其它的事情,钟小浪去花店后我也会坐在窗户前看书,有时候读出来。生活并未完全走入正轨,年后的体检给身体敲了警钟,我去健身房办了卡,锻炼一个月后状态渐好,但跟写作的节奏仍旧不能好好配合,最近偶尔便有失眠。 我有时候会写一些其他书的开头,有一些会留下来,有一些写完后便推翻了,我偶尔会在群里跟朋友聊起写作,谈论赘婿后期的架构。家里人偶尔想要催着我们要孩子,但并不在我面前说,我讨厌孩子——毕竟我的弟弟比我小十岁,我已经受够了他叛逆期的种种表现。 人生常常在你没有准备好的时候进入下一个阶段,我十多岁时憧憬着文学,然而弟弟生了病,忽然间就不能读书了,只得进入社会,进了社会昏天暗地地赚钱,打拼了几年忽然快三十了,便谈恋爱、结婚,结婚后开始磨合,我其实很想休息几年——我还没有抚养与教导一个孩子的信心,然而我们也没有太多时间了。 或许今年下半年,或许明年,我们总得要一个孩子。我其实心里明白,人生这种东西,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做好准备,甚至总有某一天,它会在不知不觉里走到尽头。 我在二十四岁的时候写完了《隐杀》。 前几天罗森大大发了信息给我,说“謝謝你把薰的杜子搞大,還明確讓東方婉上了床”,虽然当然有许多问题,但其中有“很棒的东西”。我高中时期看完了学校旁边几乎所有的租书店,一遍一遍揣摩《风姿物语》里的文字和结构,到我写《隐杀》的时候,也已然揣摩着《风姿》《阿里》等书的行文方式,当时的我又怎能想到,有一天罗森会看完这本书呢? 时光最无情,但时光之中也会留下许许多多的珍贵的和温暖的东西。我想,走到今天,无论是对十四岁时的曾小浪,还是对二十四岁的曾小浪来说,应该都不能算是一种失败吧。我很感谢你们的拼搏,虽然走到今天,面对这个世界,我仍旧无法做好准备,但我至少知道,大概该如何应对了。 我们会在这个节点停留一个瞬间,时间会毫不留情地推着我们向前走,我常常遗憾于过去,恐惧着将来。 ——我偶尔会在一些鸡汤里看见“不念过往,不惧将来”的话语,真是扯淡,正因为过去有着极好的东西,我们才会感到遗憾,正因为我们重视未来,所以才会恐惧,才会用力地握住现在。倘若真的不念不惧,我们的一生过得该是何等的草率啊。 这是我今年能够看到的东西,关于那个复杂的世界,或许还得很多年,我们才能做出定论来。希望那个时候,我们仍旧能互道珍重、再见。 晚上或有更新,或者没有,但今年的随笔,就到这里吧——钟小浪催我吃晚饭了。 此致。 敬礼。 愤怒的香蕉——于2019年5月1日。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五五章 天下英雄会江宁(二) 阳光渐渐西斜,从温暖的澄黄染上慵懒的橘色。 江宁以西三十里左右的江左集附近,宁忌正兴致勃勃地看着路边发生的一场对峙。 这是距离主干道不远的一处村口的岔道,路边的打谷坪上每边站了三十余人,用污言秽语彼此相互问候。这些人中每边为首的大概有十余人是真正见过血的,手持刀枪,真打起来杀伤力很足,其余的看来是附近村庄里的青壮,带着棍子、锄头等物,呼呼喝喝以壮声势。 由于距离大路也算不得远,不少行人都被这边的景象所吸引,停下脚步过来围观。大路边,附近的水塘边、田埂上一时间都站了有人。一个大镖队停下了车,数十精壮的镖师远远地朝这里指指点点。宁忌站在田埂的岔道口上看热闹,偶尔跟着旁人呼喝两句:“听我一句劝,打一架。” 倒是并不知道两边为什么要打架。 对峙的两方也挂了旗帜,一边是宝丰号的地字牌,一边是转轮王八执中的怨憎会,其实时宝丰麾下“天地人”三系里的头头与楚昭南所谓“八执”的八员大将未必能认得他们,这不过是下头很小的一次摩擦罢了,但旗帜挂出来后,便令得整场对峙颇有仪式感,也极具话题性。 “宝丰号很有钱,但要说打架,未必比得过转轮王的人生八苦啊……” 有懂行的绿林人士便在田埂上议论。宁忌竖着耳朵听。 “是极、是极,大光明教的这些人,喝了符水,都不要命的。宝丰号虽然钱多,但未必占得了上风。” 宁忌跳起来,双手笼在嘴边:“不要吵了!打一架!” 那边的打谷坪上也确实到了打架的环节,只见双方退开一段距离,各自排出一名打手,便要放对。 轮转王“怨憎会”这边出了一名神态颇不正常的干瘦青年,这人手持一把砍刀,目露凶光,拿了一碗符水喝下,便在众人面前开始颤抖,随后手舞足蹈,跺脚请神。这人似乎是这边村庄的一张王牌,开始颤抖之后,众人兴奋不已,有人认得他的,在人群中说道:“哪吒三太子!这是哪吒三太子上身!对面有苦头吃了!” “哪吒是拿枪的?”宁忌回头道。 对方一巴掌拍来,打在宁忌的头上:“你个小孩子懂什么!三太子在这边凶名赫赫,在战场上不知杀了多少人!” 他这一巴掌没什么杀伤力,宁忌没有躲,回过头去不再理会这傻缺。至于对方说这“三太子”在战场上杀过人,他倒是并不怀疑。这人的神态看来是有点灭绝人性,属于在战场上精神崩溃但又活了下来的一类东西,在华夏军中这类人会被找去做心理辅导,将他的问题扼杀在萌芽状态,但眼前这人分明已经很危险了,放在一个小村子里,也难怪这帮人把他当成打手用。 这边“请神”的过程里,对面宝丰号出来的却是一位身材匀称的拳手,他比怨憎会这边的杀人狂高出半个头来,穿着衣服并不显得非常魁梧,面对使刀的对手,这人却只是往自己双手上缠了几层油布作为拳套,路边一群人看着他并不出众的做派,发出嘘声,觉得他的气势已经被“三太子”给压倒了。 宝丰号那边的人也非常紧张,几个人在拳手面前嘘寒问暖,有人似乎拿了刀枪上来,但拳手并没有做选择。这说明打宝丰号旗帜的众人对他也并不非常熟悉。看在其余人眼里,已输了八成。 宁忌却是看得有趣。 这拳手步伐动作都异常从容,缠油布拳套的方法极为老练,握拳之后拳头比一般人大上一拳、且拳锋平整,再加上风吹动他衣袖时显出的上臂轮廓,都表明这人是自幼练拳而且已经登堂入室的好手。而且面对着这种场面呼吸均匀,稍许紧迫蕴藏在自然神态中的表现,也多少透露出他没少见血的事实。 两拨人选在这等大庭广众之下讲数、单挑,明显的也有对外展示自身实力的想法。那“三太子”呼喝跳跃一番,这边的拳手也朝周围拱了拱手,双方便迅速地打在了一起。 战场上见过血的“三太子”出刀凶狠而猛烈,厮杀奔突像是一只发狂的猴子,对面的拳手首先便是后退躲闪,于是当先的一轮便是这“三太子”的挥刀抢攻,他朝着对方几乎劈了十多刀,拳手绕场躲闪,几次都显出紧急和狼狈来,整个过程中只是威慑性的还了三拳,但也都没有切实地打中对方。 见那“三太子”哇啦哇啦的大吼着继续抢攻,这边观望的宁忌便微微叹了口气。这人疯起来的气势很足,与通山县的“苗刀”石水方有些类似,但本身的武艺谈不上多么惊人,这限制了他发挥的上限,比起没有上战场厮杀的普通人来说,这种能下狠手的疯子气势是极为可怕的,可一旦稳住了阵脚…… 打谷坪上,那“三太子”一刀切出,脚下没有停着,猛地一脚朝对方胯下要害便踢了过去,这应该是他预想好的组合技,上身的挥刀并不凶猛,下方的出脚才是出其不意。按照先前的打斗,对方应该会闪身躲开,但在这一刻,只见那拳手迎着刀锋前进了一步,双腿一旋、一拗,挥出的刀锋划破了他的肩膀,而“三太子”的步伐便是一歪,他踢出的这记猛烈的撩阴腿被拳手双腿夹住,随后一记猛烈的拳头轰在了他的面门上。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三太子”的叫声狰狞而扭曲,他手中刀光挥舞,脚下踉跄后退,拳手已经一刻不停的逼近过来,双方拆了两招,又是一拳轰在“三太子”的侧脸上,随后拧住对方的胳臂朝后反剪过去。“三太子”持刀的手被拿住,身下步伐飞快,像只瘸腿的猴子疯狂的乱跳,那拳手又是一拳轰在他肩上,两拳砸在他脸上。 “三太子”右手放开刀柄,左手便要去接刀,只听咔嚓一声,他的右臂被对方的拳头生生的砸断。拳手拽着他,一拳一拳地打,转眼间油布的拳套上便全是鲜血。 如此打了一阵,待到放开那“三太子”时,对方已经如同破麻袋一般扭曲地倒在血泊中,他的手断了,脚上的状况也不好,满头满脸都是血,但身体还在血泊中抽搐,歪歪扭扭地似乎还想站起来继续打。宁忌估计他活不长了,但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我乃‘铁拳’倪破!吉州人。”夕阳之下,那拳手展开双臂,朝众人大喝,“再过两日,代表平等王地字旗,参加五方擂,到时候,请诸位捧场——” 路边众人见他如此英雄豪迈,当下爆出一阵欢呼赞美之声。过得一阵,宁忌听得身后又有人议论起来。 “五方擂,那可不好打的,是‘阎罗王’周商那边立下的台子,连打三场,要死人的……” “唉,年轻人心傲气盛,有些本事就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了。我看啊,也是被宝丰号这些人给诓骗了……” “是极、是极。阎罗王那些人,真是从鬼门关里出来的,跟转轮王这边拜菩萨的,又不一样。” “还是年轻了啊……” 这议论的声音中有方才打他头的那个傻缺在,宁忌撇了撇嘴,摇头朝大路上走去。这一天的时间下来,他也已经弄清楚了这次江宁诸多事情的轮廓,心中满足,对于被人当小孩子拍拍脑袋,倒是更为豁达了。 如果要取个外号,自己现在应该是“涵养深厚”龙傲天,可惜暂时还没有人知道。 夕阳西下。宁忌穿过道路与人群,朝东面前进。 江宁—— 与去年成都的状况类似,英雄大会的消息流传开后,这座古城附近鱼龙混杂、三教九流大量聚集。 而与当时状况不同的是,去年在西南,众多经历了战场、与女真人厮杀后幸存的华夏军老兵尽皆受到军队约束,不曾出来外界卖弄,因此哪怕数以千计的绿林人进入成都,最后参加的也只是秩序井然的运动会。这令当你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宁忌倍感无聊。 但在眼下的江宁,公平党的架势却犹如养蛊,大量经历过厮杀的部下就那样一批一批的放在外头,打着五大王的名义还要继续火拼,外地刀口舔血的强人进入之后,江宁城的外围便如同一片丛林,充满了张牙舞爪的怪物。 这中间,固然有不少人是嗓门粗大脚步虚浮的绣花枕头,但也确实存在了许多杀过人、见过血、上过战场而又幸存的存在,他们在战场上厮杀的方法或许并不如华夏军那般系统,但之于每个人而言,感受到的血腥和恐惧,以及随之酝酿出来的那种非人的气息,却是类似的。 而整个公平党,似乎还要将这类修罗般的气息再度催化。他们不仅在江宁摆下了英雄大会的大擂台,而且公平党内部的几股势力,还在私下里摆下了各种小擂台,每一天每一天的都让人上台厮杀,谁若是在擂台上表现出惊人的艺业,不仅能够拿走擂主设下的丰厚资财,而且随即也将受到各方的拉拢、收买,转眼间便成为公平党军队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对于众多刀口舔血的江湖人——包括许多公平党内部的人物——来说,这都是一次充满了风险与诱惑的晋身之途。 例如城中由“阎罗王”周商一系摆下的五方擂,任何人能在擂台上连过三场,便能够当众拿走白银百两的赏金,并且也将得到各方条件优厚的招揽。而在英雄大会开始的这一刻,城市内部各方各派都在招兵买马,何文摆“三江擂”,时宝丰有“天宝台”,高畅那边有“百万兵马擂”,楚昭南有“通天擂”,每一天、每一个擂台都会决出几个高手来,扬名立万。而这些人被各方拉拢之后,最终也会进入整个“英雄大会”,替某一方势力获得最终冠军。 在宁忌的眼中,这般充满野蛮、血腥和混乱的局面,甚至比起去年的成都大会,都要有看头得多,更别提这次比武的背后,可能还掺杂了公平党各方更加复杂的政治争锋——当然,他对政治没什么兴趣,但知道会打得更乱,那就行了。 在这样的前进过程中,当然偶尔也会发现几个真正亮眼的人物,例如方才那位“铁拳”倪破,又或是这样那样很可能带着惊人艺业、来历不凡的怪人。他们比起在战场上幸存的各种刀手、凶人又要有趣几分。 这却是先前在军队中留下来的爱好了。偷窥……不对,军队里的监视本就是这个道理,人家还没有注意到你,你已经发现了对方的秘密,将来打起来,自然而然就多了几分胜机。宁忌当初身材矮小,跟随郑七命时便常常被安排当斥候,查看敌人行踪,如今养成这种喜欢暗自窥探的习惯,原因深究起来也是为国为民,谁也不能说这是什么陋习。 再加上自幼家学渊源,从红提到西瓜到陈凡,再到杜杀、到军营中的各个高手都曾跟他灌输各种武学知识,对于习武中的许多说法,此刻便能从路上窥见的人身上一一加以印证,他看破了不说破,却也觉得是一种乐趣。 夕阳完全变成橘红色的时候,距离江宁大概还有二十余里。宁忌并不急着今天入城,他找了道路边上随处可见的一处水路支流,逆行片刻,见下方一处溪流边上有鱼、有青蛙的痕迹,便下去捕捉起来。 此时秋日已开始转深,天气将要变冷,部分青蛙已经转入泥地里开始准备冬眠,但运气好时还能找到几只的痕迹。宁忌打着赤脚在泥地里翻腾,捉了几只青蛙,摸了一条鱼,耳听得溪流转角处的另一边也传来声音,他一路搜寻一路转过去,只见上游的溪水当中,也是有人哗啦啦的在捉鱼,因为宁忌的出现,微微愣了愣,鱼便跑掉了。 出现在那边浅水中的,却是今天中午在驿站门口见过的那个小和尚,只见他也捉了两三只青蛙,塞在随身的布袋里,大概便是他在准备着的晚餐了。此时见到宁忌,双手合十行了个礼,宁忌也双手合十说声“阿米豆腐”,转身不再管他。 这小光头的武艺基础相当不错,应该是有着非常厉害的师承。中午的惊鸿一瞥里,几个大汉从后方伸手要抓他的肩膀,他头也不回便躲了过去,这对于高手来说其实算不得什么,但最主要的还是宁忌在那一刻才注意到他的步法修为,也就是说,在此之前,这小光头表现出的完全是个没有武功的普通人。这种自然与收敛便不是普通的路数可以教出来的了。 当然,在另一方面,虽然看着烤鸭就要流口水,但并没有凭借本身艺业抢夺的意思,化缘不成,被店小二轰出去也不恼,这说明他的教养也不错。而在遭逢乱世,原本温顺人都变得凶残的此刻来说,这种教养,或许可以说是“非常不错”了。 因此宁忌见到他,会相对放松一些。 两人又捉了一阵青蛙和鱼,那小和尚赤手空拳,只逮了一条小鱼放进布袋里,宁忌的收获倒是不错。当下上了附近的土坡,准备生火。 他放下背后的包袱和药箱,从包袱里取出一只小铁锅来,准备架起炉灶。此时夕阳大半已淹没在地平线那头的天际,最后的光芒透过林子照射过来,林间有鸟的鸣叫,抬起头,只见小和尚站在那边水里,捏着自己的小布袋,有些羡慕地朝这边看了两眼。 宁忌便也看看小和尚随身的装备——对方的随身物品委实简陋得多了,除了一个小包裹,脱在土坡上的鞋子与化缘的小饭钵外,便再没了其它的东西,而且小包裹里看来也没有铁锅放着,远不如自己背着两个包袱、一个箱子。 他想了想,朝那边招了招手:“喂,小光头。” 小和尚捏着布袋跑过来了。 “你连锅都没有,要不要我们一起吃啊?” “……好、好啊。”小和尚脸上红了一下,一时间显得颇为高兴,随后才微微定神,双手合十鞠躬:“小、小衲有礼了。” “你去捡柴。”宁忌自小朋友众多,此刻也不客气,随意地摆了摆手,将他打发去做事。那小和尚当即点头:“好。”正准备走,又将手中包袱递了过来:“我捉的,给你。” 宁忌接过包袱,见对方朝着附近山林一溜烟地跑去,微微撇了撇嘴。 “也不怕我拿了东西就走,傻乎乎的……” 过得一阵,天色彻底地暗下去了,两人在这处山坡后方的大石头下围起一个土灶,生起火来。小和尚满脸高兴,宁忌随意地跟他说着话。 “小光头,你为什么叫自己小衲啊?” “师父有时候叫自己老衲,我说我是不是叫小衲,师父说也没有关系。” “喔。你师父有点东西啊……” “哈哈……” (本章完)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五六章 天下英雄会江宁(三) 太阳已经落下,淙淙的小溪在山间流淌。 溪畔山坡上,被大石头遮挡住夜风的地方化作了小小的厨房。 新垒起的炉灶里,柴火正在燃烧。铁锅之中煮起了香喷喷的米饭,铁锅旁的火上,或竹或木的钎子上串起了开始变黄的烤鱼以及青蛙。 小和尚咽着口水盘坐一旁,有些崇拜地看着对面的少年人从药箱里拿出盐巴、茱萸之类的粉末来,趁着鱼和青蛙烤得差不多时,以梦幻般的手法将它们轻撒上去,顿时似乎有更为奇异的香味散发出来。 “阿……阿弥陀佛。施主把这么多米全煮了,明天怎么办啊……”小和尚咕嘟咕嘟地咽口水。 “你吃得很少吗?” “小、小衲……”小和尚吞吞吐吐。 “行了,大家都是习武之人,偶尔也要吃顿好的,我本来就想着今晚打牙祭,你遇上了算是运气好。” 小和尚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扯开身边的小布袋,从中间掏出了半只烤鸭来。过得片刻才道:“施、施主也是习武之人?” “怎么样?看不出来。我当大夫的,学的是五禽戏。” “啊,小衲知道,有虎、鹿、熊、猿、鸟。” “不对,是猫拳、马拳、熊猫拳、猴拳和鸡拳。” “呃……可是我师父说……” “你师父是大夫吗?” “不是,他是个和尚啊。” “所以啦,他懂什么五禽戏,下次你见到他,应该勇于纠正他的错误。”少年掰扯着烤鸭,“……对了,你们和尚不是不能吃荤的吗?” “阿、阿弥陀佛,师父说世间生灵相互追逐捕食,乃是自然天性,符合大道至理,为求饱腹,吃些什么并无干系,既然万物皆空,那么荤是空,素也是空,只要不陷于贪婪,无谓杀生也就是了。因此我们不能用网捕鱼,不能用鱼钩钓鱼,但若只求吃饱,用手捉还是可以的。” “喔……你师父有点东西啊……” “哈哈,他是个胖子啊……” 用来化缘的小饭钵盛满了饭,然后堆上烤鱼、青蛙、烤鸭,小和尚捧在手中,肚子咕咕叫起来,对面的少年也用自己的碗盛了饭菜,火光照耀的两道剪影打了几下爽快的手势,随后都低头“啊呜啊呜”地大口吃起来。 “……你师父呢?” “师父进城吃好吃的去了,他说我若是跟着他,对修行无益,因此让我一个人走,遇上事情也不许报他的名号。” “喔。你师父有点东西。” “哈哈……施主你叫什么啊?” “我?嘿!那可了不起了。”石壁上人影站起来,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高大、张牙舞爪,“我叫——龙!” 那声音停顿一下:“嗷!” “天——!” 充满气势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荡。 “啊……”小和尚瞪圆了眼睛,“龙……龙……” “没错,龙!傲!天!”龙傲天说着蹲下扒饭,为了表示低调,他道,“你叫我龙哥就好了。” “龙哥。”在饭菜的诱惑下,小和尚表现出了优秀的跟班潜质:“你名字好杀气、好厉害啊。” “嘿嘿,还用你说。” 生逢乱世远行不易,宁忌从西南出来这两三个月,因为一张纯良的面孔在大人面前骗过不少吃喝,倒是很少遇见似小和尚这般比自己年纪还小的旅行者,再加上对方武艺也不错,给人观感颇佳,当下便也肆意表现了一番霸气外露的江湖大哥形象。小和尚也果真纯良,时不时的在霸气的影响下表现出了崇拜的眼神,然后再用力扒饭。 双方一边吃,一边交流彼此的讯息,过得片刻,宁忌倒也知道了这小和尚原本乃是晋地那边的人,女真人上次南下时,他母亲去世、父亲失踪,后来被师父收养,才有了一条活路。 小和尚的师父应当是一位武学名家,这次带着小和尚一路南下,途中与不少据说武艺还行的人有过切磋,甚至也有过几次行侠仗义的事迹——这是大部分绿林人的游历痕迹。待到了江宁附近,双方就此分开。 只在询问对方名字时,小和尚稍有支吾:“师父说……到了这边不让我说自己的法号,我……” 他说起这个,颇不好意思,宁忌倒是理解地点了点头:“你这师父有点东西啊……”这一类武林名家抵达江宁后多半会有不少应酬,要遇上不少人的吹捧,他到了这里便与徒弟分开,而且不允许对方打出自己的旗号,这一方面是要小和尚遭受真正的历练,另一方面,却也是对自己弟子的身手,有着足够的信心。 行走江湖,各种禁忌颇多,对方不好说的事情,宁忌也极为“懂行”地并不追问。倒是他这边,一说到自己来自西南,小和尚的眼睛便又圆了,连连问起西南黑旗军是如何击垮女真人的事情。 他的父母便是于女真人上次南下时一死一失踪,因此对于女真人最是厌恶,对能够正面击垮女真的黑旗,也颇有崇拜之情。宁忌见他这等神情,更加高兴起来,跟小和尚说起战场上的种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甚至挥舞着带火的树枝恨不得在大石头上绘出一张行军图来,连饭都少吃了几口。 两人吃光了所有的饭菜,在篝火边上说着彼此的事情,偶尔蹦蹦跳跳、手舞足蹈。宁忌说起战场上的事情,自然假借他人之名,往往是说“我的一个朋友”,小和尚听得投入,“哇哇”乱叫,恨不得给华夏军的英雄直接跪下,只偶尔说到打斗细节、武学路数时,却表现出了相当的素养。 宁忌说起战场上与女真斥候的厮杀,一招一式的名字自然随口乱说,有时候无非用个“黄狗撒尿”“狮子撞墙”之类的化名,对方听得那招式的形容,竟能通过些许端倪猜出不少正确的情节和招式来。 当然,每到此时,霸气外露的龙傲天便一巴掌打在小和尚的头上:“我是大夫还是你是大夫,我说黄狗撒尿就是黄狗撒尿!再顶嘴我打扁你的头!” 小和尚便捂着脑袋蹲在一旁,嘿嘿讨好:“哦……” 此时是八月十四的夜晚,天空中升起圆圆的月亮,星火蔓延,两个少年人在大石头边兴高采烈地说起这样那样的故事来。西南的事情许许多多,小和尚问来问去,零零碎碎的说也说不完,宁忌便道:“你有空过去看看就知道啦。” 小和尚便也点头:“嗯,我将来要去的……我娘死了以后,说不定我爹就去华夏军了呢。” 他被师父收留后,经历了战乱、厮杀,也有各种差点死去的危险考验,对于父亲的印象早已黯淡。只是这些年流落江湖,内心之中始终还记得要寻找到父亲的这个想法。或许找到了,有父亲,有师父,自己也就有个圆满的家,可以落脚了。 他说到这里,有些伤感,宁忌拿着一根树枝道:“好了,光光头,既然你师父不要你用原来的名字,那我给你取个新的法号。我告诉你啊,这个法号可厉害了,是我爹取的。” 小和尚连连点头:“好啊好啊。” 他盘腿坐着,看对方拿着柴枝在石头上写下黑乎乎歪扭扭的三个字:孙悟空。 “这是什么啊?” “这是一只天底下最厉害的猴子。” “是猴子啊……” “是最厉害的猴子——” 溪流边、山坡上,充满温暖气息的大石头旁,龙傲天张牙舞爪的身影映照在石壁上,跟小伙伴夸张地说起了关于猴子的故事,过得一阵,小和尚也张圆了嘴巴,发出“哇啊”的惊叹声来。 “告诉你,这个名字一般人我都不会给他。你以后行走江湖,行侠仗义,我听说了这个名字,那就知道事情是你做的啦……” 篝火哔剥燃烧,在这场如浮萍般的相聚中,偶尔升起的火星朝天空中飞去,渐渐地,像是跟星辰交织在了一起…… …… 光尘飞上夜空,飘过一小段山坡的距离,化做无光的灰烬落下,融进溪水之中。溪水转入小河,小河又弯弯扭扭地汇入大江,在这片天幕下,延伸为浩浩荡荡交织的水路。 距离这片不起眼的山坡二十余里外,作为水路一支的秦淮河流过江宁古城,千万的灯火,正在大地上蔓延。 江宁城西,一簇簇火把熊熊燃烧,将杂乱的街道照出错落的光影来。这是公平党占领江宁后开放的一处夜市,周围的临街店铺有被打砸过的痕迹,有的还有焚烧的黑灰,部分店面如今又有了新的主人,周围也有这样那样的木棚歪歪扭扭地搭起来,有手艺的公平党人在这里支起摊贩,由于外来人多起来,一时间倒也显得颇为热闹。 公平党五大支,要说规矩相对森严的,首先还要属“公平王”何文麾下的队伍,若是他的军队破城占地,不少时候还能留下一些地方的旧貌。而其余几支则各有杀伐,“平等王”时宝丰许多时候都讲道理,但对金银财物搜刮最盛;“高天王”麾下军队最是精锐,但入城之后三五日不禁士兵发泄也属常态;“转轮王”麾下教徒最多,每次敲锣打鼓的入城,想要什么按上一个无生老母的名头也就是了;至于“阎罗王”周商,所过之处富户皆不能留,金碧辉煌之所都会被烧得一干二净,到得如今,便是“相对富”的,家境整齐一些的,往往也已经容不下了。 游鸿卓穿着一身看来破旧的黑衣,在这处夜市当中找了一处座位坐下,跟店家要了一碟素肉、一杯清水、一碗饭食。 等待食物上来的过程里,他的目光扫过周围昏暗中挂着的诸多旗帜,以及随处可见的悬有白莲、大日的标识——这是一处由“转轮王”麾下无生军照管的街道。行走江湖这些年,他从晋地到西南,长过不少见识,倒是有许久未曾见过江宁这般浓厚的大光明教氛围了。 他与大光明教素来是有仇的,父母家人最初便是死在了这些教徒的手中,这些年来,他也相对喜欢靠近这些信教的蠢物,见到他们有什么图谋便加以破坏。 当然,眼下还没到需要破坏什么的程度。他手中摩挲着筷子,在心里回忆方才从“包打听”那边得来的情报。 这一路来到江宁,除了增加武道上的修行,并没有多么具体的目的,如果真要找出一个,大约也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晋地的女相打探一番江宁之会的内幕。 如今整个混乱的大会才刚刚开始,各方摆下擂台招兵买马,谁最终会站到哪里,也有着大量的变数。但他找了一条绿林间的路子,找上这位消息灵通之人,以相对低的价格买了一些现阶段或许还算靠谱的情报,以作参考。 眼下这次江宁大会,最有可能爆发的火并,很可能是“公平王”何文要杀“阎罗王”周商。何文何先生要求手下讲规矩,周商最不讲规矩,手下人极端、偏执,所到之处将所有富户屠戮一空。在众多说法里,这两人于公平党内部都是最不对付的两极。 而由于周商这边极端的做法,导致阎罗王一系与其余四系其实都有摩擦和分歧,例如“转轮王”这边,如今掌管八执“不死卫”的大头头“寒鸦”陈爵方,原本的身份乃是江南富户,一直以来也是大光明教的虔诚信徒,平日里布医施药、捐银捐物,善事做过不少。而公平党起事后,阎罗王一系冲入陈爵方家中,很是烧杀了一番,后来这件事导致太湖边上数千人的厮杀,双方在这件事上算是结下过死仇的。 与阎罗王一系的这类仇怨,在愿意接受富户反正、洗白的其余几系当中,都积下了不少。而在这一两年的时间里,“阎罗王”及麾下众人虽然被称为外道邪魔,但由于其口号最激进、最彻底,却也迅速地搜罗了一大批的拥护者。他们只做破坏,不做建设,每到一地,将所有人的财物吃干抹净,而后再卷向下一处。 到得如今,周商一系声势浩大,但以人数论据说已经隐隐超过了原本依靠大光明教起事的“转轮王”。 ——这才是“公平王”何文以及其余几系都极有可能一块动他的最大理由。 而除了“阎罗王”周商隐隐成为众矢之的以外,这次大会很有可能引发冲突的,还有“公平王”何文与“平等王”时宝丰之间的权力斗争。当初时宝丰虽然是在何先生的扶持下掌了公平党的众多内政,但是随着他基本盘的扩大,如今尾大不掉,在众人口中,几乎已经化为了比西南“竹记”更大的商贸体,这落在众多有识之士的眼中,必然是无法容忍的隐患。 对于公平党内部不少上层人物来说,多认为时宝丰对何先生的挑战,犹甚不听规劝的周商。 而在何先生“可能对周商动手”、“可能对时宝丰动手”的这种氛围下,私底下也有一种舆论正在渐渐浮起。这类舆论说的则是“公平王”何先生权欲极盛,不能容人,由于他如今仍是公平党的头面,乃是实力最强的一方,因此这次聚会也说不定会变成其余四家对抗何先生一家。而私底下流传的关于“权欲”的舆论,便是在为此造势。 那位“包打听”提供的这些消息有理有据,却也只能算是中规中矩的大路货。当然,游鸿卓才到这边不久,也并不期待就得到对方多么掏心掏肺的绝密信息。 能够将局面了解一个大概,然后慢慢看过去,总有机会掌握得八九不离十。而无论江宁城里谁跟谁打出狗脑子,自己总归看热闹也是了,顶多抽个空子照大光明教剁上几刀狠的,反正人这么多,谁剁不是剁呢,他们应该也在意不过来。 他的脑中转着这些事情,那边店小二端了饭菜过来,游鸿卓低头吃了几口。身边的夜市上人声扰攘,不时的有客人来去。几名身着灰黑衣衫的男子从游鸿卓身边走过,店小二便热情地过来招待,领着几人在前方不远处的桌子边上坐下了。 游鸿卓吃着东西,看了几眼,前方这几人,便是“轮转王”麾下八执中所谓的“不死卫”。他的心中有些好笑,似大光明教这等愚蠢教派原本就最爱搞些花里花俏的噱头,这些年越来越不着调了,“转轮王”、“八执”、“无生军”、“不死卫”……自己若当场拔刀砍倒一位,他莫非还能当场爬起来不成,倘若就此死了……想一想实在尴尬。 他行走江湖数年,打量人时只用余光,旁人只以为他在低头吃饭,极难发觉他的观察。也在此时,一旁火把的光影明灭中,游鸿卓的目光微微凝了凝,手中的动作,下意识的放慢了些许。 他看见的是对面不死卫中一位背对他而坐的男子腰间所带的兵器。 那是一条钢鞭锏。 这样的钢鞭锏,游鸿卓一度有过熟悉的时候,甚至拿在手上耍过,他甚至还记得使用起来的一些要领。 多年前他才从那小山村里杀出来,尚未遇上赵先生夫妇前,一度有过六位结拜的兄姐。其中不苟言笑、面有刀疤的大哥栾飞乃是为“乱师”王巨云搜罗金银的江湖探子,他与性格温柔、脸上长了胎记的三姐秦湘乃是一对。四哥名叫况文柏,擅使单鞭,实际上却来自大光明教的一处分舵,最终……出卖了他们。 他还记得三姐秦湘被断了手臂,脑袋被砍掉时的情景…… 后来在泽州,他与赵先生夫妇分开后再度遇上况文柏,被对方送进了大牢…… 结拜后的七兄弟,游鸿卓只亲眼见到过三姐死在眼前的情景,后来他纵横晋地,维护女相,也一度与晋地的高层人物有过见面的机会。但对于大哥栾飞如何了,二哥卢广直、五哥乐正、六哥钱横这些人到底有没有逃过追杀,他却从来没有跟包括王巨云在内的任何人打听过。 他一直都非常惦记四哥况文柏的去向…… 店铺内外的火焰哔哔啵啵,烟尘的气息、菜肴的味道、污水的味道以及隐隐的腐臭飘荡在夜空中,游鸿卓缓缓地吃着饭菜,目光只是在那钢鞭锏、在那道难以辨认的背影上晃动。过得一阵,他吃完了东西,轻轻地放下筷子,然后摩挲双掌,覆在面上,就那样闭着眼睛默坐了许久。 心中激动,难以平静,他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五七章 天下英雄会江宁(四)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趣阁] om/最快更新!! 明澈的夜色下,江宁城内杂乱的夜市间烟火缭绕,一处处摊位上都是嘈杂的人声。 卖素卤食物的木棚下,几名穿灰黑衣服的“不死卫”成员叫来饭食酒水,又让附近相熟的摊主送来一份肉食,吃喝一阵,大声说话,颇为自在。 公平党发展至今,膨胀太快,各方建制也乱。“转轮王”麾下,战场争锋的主体是所谓的“无生军”,而当中的精锐组成便是“不死卫”,原本的定位乃是精锐打手、护卫、执法队乃至于斥候的角色。但到得后来,人员数量膨胀太快,各种沾亲带故的、找关系的、随便插旗自封的人手也参与了进来。 这其实是转轮王麾下“八执”都在面对的问题。原本出身大光明教的许昭南分派“八执”时,是有过分工合作安排的,例如“无生军”自然是核心军队,“不死卫”是精锐打手、特务组织,“怨憎会”负责的是内部治安,“爱别离”则属于民生部门……但女真人去后,江南一锅乱粥,随着公平党起事,打着各种名号肆意抢夺求活的流民遍地开花,根本没有给任何人细细收人后安排的余暇。 例如隔着数百里距离,一个村子的人号称自己是公平党,随手插了转轮王“怨憎会”的旗,待到将来某一天他搭上这边的线,“怨憎会”的某个中层人员不可能说你们旗子插错了,那当然是保护费收过来旗子给出去啊。毕竟大家出来混,怎么可能把保护费和小弟往外推——这都是人之常情。 如此这般,“八执”的部门在中上层还有互补之处,到得中下便开始混乱,至于下层每一面旗都算得上是一个大势力。这样的状况,往更高处走,甚至也是整个公平党的现状。 当然,眼前几个“不死卫”单从穿衣级别上看起来,层级就相当高,算得上是正儿八经的核心成员。这些人平日里没有巡街看场之类的固定工作,此时天已入夜,白日里的事情大抵也已经做完,一番快意的吃喝间,口中说起的,也已经是晚上到哪里逍遥、哪一家半掩门的最是知情识趣之类的成人话题。 如此过得小半个时辰,又有两名穿灰衣的不死卫成员自街道那头过来,与几人碰面后,也不知说了什么,众人脸色微变,有人低声骂了一句:“晦气。”当下匆匆扒完饭,一道起身往街道另一头走去。 早已换了摊位喝茶的游鸿卓悠闲起身,跟了上去。 经历数次战乱的江宁早已没有十余年前的秩序了,离开这片夜市,前方是一处经历过火灾的街道,原本的房屋、院落只剩残骸,一批一批的流民将它们拆分开来,搭起棚子或是扎起帐篷住下,黑夜之中这边没什么光芒,只在街道当头处有一堆篝火燃烧,以宗教起家的转轮王在这边安排有人讲述一些宗教故事,居住在这边的人家以及一些小孩便搬了凳子在那头听课、玩耍,其余的地方大都黑乎乎的一片,只走得近了,能看见些许人的轮廓。 这样的街市上,外来的流民都是抱团的,他们打着公平党的旗帜,以帮派或是乡村宗族的形式占据此地,平日里转轮王或是某方势力会在这边发放一顿粥饭,令得这些人比外来流民要好过许多。 偶尔城内有什么发财的机会,例如去瓜分某些大户时,这里的众人也会一拥而上,有运气好的在过往的时日里会瓜分到一些财物、攒下一些金银,他们便在这破旧的房舍中收藏起来,等待着某一天回到乡下,过上好一些的日子。当然,由于吃了别人的饭,偶尔转轮王与附近地盘的人起摩擦,他们也得摇旗呐喊或是冲锋陷阵,有时候对面开的价格好,这里也会整条街、整个派别的投靠到另一支公平党的旗号里。 这样的街市上,许多时候治安的好坏,只取决于这里某位“帮主”或者“宿老”的压制。有一些街道夜里进去没有关系,也有部分街市,普通人晚上进去了,可能便再也出不来,身上所有的财物都会被瓜分一空。毕竟生逢乱世,许多时候光天化日下都能死人,更别提在无人看到的某个角落里发生的凶案了。 几名“不死卫”对这周围都是熟悉非常,穿过这片街区,到当口处时甚至还有人跟他们打招呼。游鸿卓跟在后方,一路穿过黑暗犹如鬼魅,再转过一条街,看见前方又聚集数名“不死卫”成员,双方碰头后,已有十余人的规模,嗓音都变得高了些。 “来的什么人?” “现在不知道,抓住再说吧。” “只有一个人,要咱们去这么多啊?” “出事的是苗铮,他的武艺,你们知道的。” “都给我惊醒些吧,别忘了最近在传的,有人要给永乐招魂……” 能够进入不死卫中高层的这些人,武艺都还不错,因此说话之间也有些桀骜之意,但随着有人说出“永乐”两个字,黑暗间的街巷上空气都像是骤冷了几分。 对于在大光明教中待得够久的人而言,“永乐”二字是他们无法迈过去的坎。而由于过了这十余年,也足够变成传说的一部分了。 传说中的“圣公”方腊、“云龙九现”方七佛当年是多么的英雄霸气、横压一世,甚至根本不需要借着女真人的捣乱,他们都能掀起规模巨大的起义,席卷江南…… 传说若是当初的永乐起义便是看到了武朝的软弱与积弊,大祸在即,因此奋力一搏,若然那场起义成功,如今汉家儿郎早已打败了女真人,根本就不会有这十余年来的战乱不息…… 传说如今的公平党乃至于西南那面霸道的黑旗,继承的也都是永乐朝的遗志…… 也有传闻说,当初圣公留下的衣钵未绝,方家后人一直存身于今日的大光明教中,正在默默地积蓄力量,等待有一天振臂一呼,真正实现方腊“是法平等、无有高下、去恶锄强、为民永乐”的志向…… 大光明教承袭弥勒教的衣钵,这些年来最不缺的就是各种各样的人,人多了,自然也会诞生各种各样的话。关于“永乐”的传闻不提起大家都当没事,一旦有人提起,往往便觉得确实在某个地方听人说起过这样那样的言语。 一行人沉默了片刻,队伍当中却是况文柏冷哼一声:“当年的永乐四分五裂,人都死绝了,还有什么招魂不招魂。这便是最近圣教主过来,有心人在私底下做文章罢了,你们也该提点神,不要乱传这些市井谣言,若是一个不小心让上头听到,活不了的。” 此时众人走的是一条偏僻的巷子,况文柏这句话说出,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澈。游鸿卓跟在后方,听得这个声音响起,只觉得心旷神怡,夜里的空气一时间都清新了几分。他还没想过要干点什么,但见到对方活着、手足俱全,说气话来中气十足,便觉得满心欢喜。 以他这些年来在江湖上的积累,最怕的事情是天南地北找不到人,而一旦找到,这天底下也没几个人能轻轻松松地就摆脱他。 况四哥在这队人当中大概是副手的位置,一番话说出,威严颇足,先前提起永乐的那人便连连表示受教。领头的那人道:“这几日圣教主过来,咱们转轮王一系,声势都大了几分,城里城外到处都是过来参拜的信众。你们瞧着好吧,教主武艺天下第一,过得几日,说不得便要打爆周商的五方擂。” 如今执掌“不死卫”的大头头乃是外号“寒鸦”的陈爵方,先前因为家中的事情与周商一系有过大仇,此时众人说起来,便也都以周商作为心中的假想敌,这次天下第一的林宗吾来到江宁,接下来自然便是要压阎罗王一头的。 有人便道:“圣教主的武艺,真的如此厉害?” 况文柏道:“我当年在晋地,随谭护法做事,曾有幸见过教主他老人家两面,说起武艺……嘿嘿,他老人家一根小指头都能碾死你我。” 他口中的谭护法,却是当初的“河朔天刀”谭正。不过谭正当年是舵主,看来什么时候又升职了。 有人道:“谭护法对上教主他老人家,胜负如何?” “据说谭护法刀法通神,已能与当年的‘霸刀’比肩,就算不胜,想来也……” “当年打过的。”况文柏摇头微笑,“不过上头的事情,我不方便说得太细。听说教主这两日便在新虎宫调教众人武艺,你若有机会,找个关系托人带你进去瞧瞧,也就是了。” 为首的那人道:“这几天,上面的大头头都在教主面前受过指点了。” “结果如何?” “咱们老大就不说了,‘武霸’高慧云高将军的身手如何,你们都是知道的,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战场冲阵所向披靡,他手持长枪在教主面前,被教主手一搭,人都站不起来。后来教主许他披甲骑马冲阵,那匹马啊……被教主一拳,生生打死了,照现场的人说,马头被打爆了啊……” “……高将军如何了?” “教主他老人家指点武艺,怎么好真的冲人动手,这一拳下来,彼此称量一番,也就都知道厉害了。总之啊,按照老大的说法,教主他老人家的武艺,已经超过普通人最高的那一线,这世上能与他比肩的,或许只有当年的周侗老爷子,就连十多年前圣公方腊全盛时,恐怕都要相差一线了。所以这是告诉你们,别瞎信什么永乐招魂,真把魂招过来,也会被打死的。” 众人大点其头,也在此时,有人问道:“若是西南的心魔出头,胜负如何?” 为首那人想了想,郑重道:“西南那位心魔,醉心权谋,于武学一道自然免不了分心,他的武艺,顶多也是当年圣公等人的的程度,与教主比起来,难免是要差了一线的。不过心魔如今兵强马壮、凶狠霸气,真要打起来,都不会自己出手了。” 众人便又点头,觉得极有道理。 这些人口中说着话,前行的速度却是不慢,到得一处库房,取了渔网、钩叉、石灰等围捕工具,又看着时间,去到一处建筑设施仍旧完整的坊间。他们盯上的一所临着水路的院落,院落算不得大,过去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居所,但在此时的江宁城内,却算得上是难得的馨宁宝地了。 按照这些人的说话内容推测,犯事的乃是这边名叫苗铮的房主,也不知道私下里是在跟谁会面,因此被这些人说成是为“永乐招魂”。 况文柏等人抵达时,一位盯梢者确定了目标正在里头会面。为首那人看了看周围的状况,吩咐一番,一行十余人当即散开,有人堵门、有人看管后巷、有人注意水路,况文柏是老江湖,知道这边要么是一次得手抓住了敌人,要么附近最可能让狗急跳墙的或许便是眼前这道不到两丈宽的水路,他领着两名同伴去到对面,让其中一人上到附近房屋的屋顶上,拿着面小小的旗子做盯梢,自己则与另一人拿了渔网,守株待兔。 屋顶上盯梢那人手中的旗帜呈灰黑色,夜色之中若不是有心注意,极难提前发现,而这边屋顶,也可以稍稍窥见对面院子之中的情况,他趴下之后,认真观察,全不知身后不远处又有一道身影爬了上来,正蹲在那儿,盯着他看。 如果过得一阵,院落当中的屋子里,一道黑色的身影走了出来,正要走向院门。屋顶上监视的那人挥了挥旗子,下方的人早就在注意这面小旗,当下提起精神,互相打了手势,盯紧了院门处的动静。 游鸿卓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手中的刀照着屋顶上那哨卫腰眼刺了进去,膝盖跪上对方后背的同时,另一只手抓起瓦片,无声地朝对面抛飞。 院落边的众人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院门,陡然听见侧后方的夜色里传来“啊——”的一声惨叫,却是附近院落中一位居民莫名其妙地被东西砸破了头。这一刻,院落内、外的身影都同时停留了一瞬,这边的领头人陡然做了好几个手势,猛然前冲,在一名同伴的背上踩了一下,拔刀跃入院墙,而院落里的黑色身影早已朝侧面奔跑过去,在墙上猛地借力,翻过侧面的围墙。 门口的两名“不死卫”猛地撞向院门,但这院落的主人可能是安全感不够,加固过这层木门,两道身影砸在墙上落下来,狼狈不堪。对面屋顶上的游鸿卓几乎忍不住要捂着嘴笑出来。 被众人抓捕的黑色身影越过院墙,便是靠近水路这边的狭窄过道,甫一落地,被安排在这两侧的“不死卫”也拔刀堵截过来。这下两头围堵,那身影却并未直接跳向脚下的小河,而是双手一振,从斗篷后擎出的却是一刀一剑,此时刀剑卷舞,抵御住一边的攻击,却朝着另一边反压了过去。 游鸿卓微微皱了皱眉。对面水路边出现的这道身影,他竟然感到有些眼熟。 江湖上的侠客,使刀的多,使剑的少,同时使用刀剑的,更是少之又少,这是极易分辨的武学特征。而对面这道穿着斗篷的黑影手中的剑既宽且长,刀反而比剑短了些许,双手挥舞间陡然展开的,竟是过去永乐朝的那位尚书王寅——也就是如今乱师之首王巨云——惊艳天下的武艺:孔雀明王七展羽。 当年的孔雀明王剑多在江南绽放,永乐起义失败后,王寅才远走北方。后来世事的变化太快,令人措手不及,女真数度南下将中原打得支离破碎,王寅跑到雁门关以南最难生存的一片地方传教,聚起一拨乞丐般的军队,济世救民。 他所在的那片地方各种物资贫乏而且受女真人侵扰最深,根本不是聚众的理想之所,但王巨云偏偏就在那边扎下根来。他的手下收了不少义子义女,对于有天分的,广授孔雀明王剑,也派出一个个有能力的属下,到各地搜刮金银物资,贴补军队之用,这样的情况,待到他后来与晋地女相合作,双方联手之后,才稍稍的有所缓解。 数年前在金国军队与廖义仁等人进攻晋地时,王巨云带领麾下军队,也曾做出顽强抵抗,他手下的众多义子义女,往往带领的就是最强方的冲锋队,其舍身忘死之姿,令人动容。 游鸿卓由于栾飞的事情,在晋地之时与王巨云一系的力量未曾有过太深的接触,但当时在几处战场上,都曾与王巨云的这些子女并肩作战。他犹然记得昭德城破的那一战中,距离他所守卫的城墙不远的一段城内,便有一名手持刀剑的女子几度冲锋浴血,他也曾见过这女子抱着她已经死去的兄弟在血泊中仰天大哭时的情形。 梁思乙…… 这应该是那女人的名字。 此时双方距离有些远,游鸿卓也无法确定这一认知。但随即想想,将孔雀明王剑改为刀剑齐使的人,天下应该不多,而此时此刻,能够被大光明教内众人说出为永乐招魂的,除了当年的那位王尚书参与进来以外,这个天下,恐怕也不会有其他人了。 如今盘踞荆湖南路的陈凡,据说乃是方七佛的嫡传弟子,但他已经隶属华夏军,正面击溃过女真人,杀死过金国大将银术可。即便他亲至江宁,恐怕也不会有人说他是为永乐复辟而来的。 他心中想着这些事情,对面的黑色身影剑法高超,已经将一名“不死卫”成员砍倒在地,冲杀出去,而这边的众人明显也是老江湖,围堵过来毫不拖泥带水。双方的结果难料,游鸿卓知道这些在战场上活下来的疯女人的厉害,短时间内倒也并不担心,他的目光望着那倒在地下的“不死卫”成员,想着“不死卫成员当场死了”这样的冷笑话,等待对方爬起来。 也在此时,眼角一侧的黑暗中,有一道身影霎时而动,在不远处的屋顶上高速飚飞而来,转眼间已迫近了这边。 游鸿卓在晋地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在埋伏、斩杀想要行刺女相的刺客,因此对于这等突发状况极为敏感。那身影或许是从远处过来,什么时候上的屋顶就连游鸿卓都未曾发现,此刻或许察觉到了陡然发动,游鸿卓才注意到这道身影。 对面下方的杀戮场中,被围堵的那道身影犹如猴子般的左冲右突,片刻间令得对方的围捕难以合口,几乎便要冲出包围,这边的身影已经高速的狂飙而来。游鸿卓的脑中闪过一个名字。 “不死卫”的大头头,“寒鸦”陈爵方。 号称:轻功天下第一。 游鸿卓双唇一抿,“啾、啾”吹起两声口哨,对面道路间使孔雀明王剑的身影陡然转折,这边疑似“寒鸦”陈爵方的身影越过院墙,一式“八步赶蝉”,已直接扑向水路对面。 游鸿卓叹了口气,从屋顶上朝况文柏与他的喽啰飞扑而下。 接住我啊…… 他砰的落下,将手持渔网的喽啰砸进了地里。</div>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五八章 天下英雄会江宁(五) 八月十四明亮的月色下,发生在江宁城内小院外的这场抓捕方才开始,便已混乱成一片。 被众人围捕的黑衣人手中孔雀明王剑大开大合,将一名不死卫成员砍翻在地,左右疾奔便要突围,负责围捕的不死卫成员追将上来,那边的院子里也已经有人持枪杀出,显然便是这院落的主人苗铮。 从远处狂飙而至的身影刷的掠过院墙,随即冲过水路,便已猛扑向尝试突围的黑影。他的身法高绝,这一下狂飙而至,配合不死卫的围捕,想要一击擒敌,但那黑影却提前收到了示警,一个折身间手中刀剑呼啸,孔雀明王剑的杀招展开,趁着对方狂奔不止的这一刻,以气势最强的斩舞奋不顾身地砍将过来。 水路这边,游鸿卓从屋顶上跃下,砰的一声将况文柏身边持渔网的喽啰砸在了地下。那喽啰与况文柏原本聚精会神注意着对面,此时后背上陡然降下一道百余斤的身体,籍着巨大的冲力,整个面门径直被砸在水路边的青石上头,犹如西瓜爆开,场面惨不忍睹。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发生在身侧,况文柏却也是老江湖了,手中单鞭一挥便照着前方砸了下去。那身影却是就地一滚,照着他的腿边滚了过来,况文柏心中又是一惊,连忙后退,那身影冲了起来,下一刻,况文柏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闷响,口鼻之中泛起甜味,整个人朝后方倒飞出去,摔落到后方一堆泥土瓦片里。 这边喽啰被砸下地面,游鸿卓照着况文柏身前翻滚,起身便是一拳,也是早已练了出来的条件反射了,整个过程兔起鹘落,都未曾耗费一次呼吸的时间。 当年在晋地七人结义,况文柏的武艺当然是高过游鸿卓的,但这么几年的时间过去,他的动作在游鸿卓的眼中却已经幼稚得不行,下意识的出拳打脸是不想用刀伤了他。谁知这一拳过去,对方径直往后倒在泥瓦堆中,令得要作势再打的游鸿卓微微愣了愣,随后猛地转身,拎起地面上那带着各种倒钩的渔网,双手一抡,在狂奔之中呼啸着舞动了起来。 “啾、啾啾啾、啾啾……” 眼下的变故已由不得人犹豫,这边游鸿卓挥舞大网沿水路狂奔,口中还吹着当年在晋地用过一段时间的绿林暗号,对面使孔雀明王剑的那道身影一边砍断列在旁边的竹子、木杆一边也在飞快奔逃,之前冲杀过来的那道轻功高绝的身影追赶在后方,紧被砍断的竹竿干扰了片刻。 使孔雀明王剑的身影朝着这边猛地加速,朝水路对面游鸿卓这边飞扑过来。 她此时也已经没有更多选择了,游鸿卓手中牵起的大网乃是对付绿林高手的利器,上头缀满倒钩,任何人一旦被网住,倒钩入肉,当即便会失去反抗能力。若游鸿卓乃是敌人,她这一下的飞扑便等同于自投罗网。 游鸿卓挥起渔网,照着水路这头撒了出来,他在华夏军中专门训练过这门手艺,大网撒出,网子的下沿刚刚高过扑来的身影,对于水路对面追赶的众人,却俨如一道屏障兜头罩下。 说时迟那时快,后方追赶的那名不死卫队长抄起一根竹竿,已照着渔网掷了过来。竹竿截住渔网,落向水中,那飞跃过来的身影松开手中长刀,握刀的手抓向水路这边青石河岸,游鸿卓冲过去,顺手拽了她一把,视野之中,那轻功高绝的敌人也已经跃了过来,手中长刀照着两人斩下。 游鸿卓拉着那女子的手往前翻滚,手中长刀虚斩,那女子的战斗意识也是极为出众,被拉拽上岸,手中剩下的长剑便在挥斩护身。而那飞跃过来的敌人一刀斩出,只发出极细的“叮”的一声响,这是籍着他高超的身法、擅使暗杀刀的标志,而这一刀未竞全功,游鸿卓见他左手呼啸挥下,一道鞭影霎时间横过夜空,朝下方劈来。 游鸿卓与使孔雀明王剑的女子都下意识的躲了一下,长鞭掠过两人身侧,落在地面上溅起碎屑横飞。 他心中骂了一句,眼前这人右手持刀、左手长鞭,以对方的轻功以及使鞭的手法论,贸然后退拉长距离尝试逃跑便颇为不智了,当下合身而上,刀光斩出。 狭窄的河岸边,只见那人挥舞长鞭犹如巨蟒横挥,将道路便的院墙,墙上的瓦片砸得砰砰作响,手中的刀还与砍杀过来的游鸿卓以及使剑女子换了几招。水路对面,那队不死卫成员呼喊着便朝两头合围而来。 长鞭擅于远及,一旦与对方拉开距离,等于是以己之弱攻敌之长,而且按照对方的轻功,想要把距离拉得更开直接逃跑无异痴人说梦。双方几下交手,游鸿卓奈何不得对方,对方一时间也奈何不得游鸿卓与这使孔雀明王剑的女子,但“不死卫”的成员皆已奔袭而来,这人稳操胜券,口中一笑。 “哈哈,小辈武功不错,本座‘寒鸦’陈爵方,你是——!” 漫天的石灰粉爆开。 游鸿卓将那女子往后方一推,操刀便朝前方劈砍进去,要趁着这一刻,直接要了对方的性命。 那河道边上灰雾腾开,那陈爵方手中刀光挥舞,鞭影纵横,整个身体裹了斗篷几乎旋舞成疯魔,踏踏踏踏的也不知退了多少步才退出石灰粉的笼罩。只见他此时半身白色,斗篷、衣裳被劈得破破烂烂的,身上也不知道多了几道刀口。 石灰粉中那道凶戾的身影眼见没能一次劈死他,又呼啸一声抽刀后撤,这才与先前的女人朝侧面巷道逃去了。 “寒鸦”陈爵方站在那儿,一时间浑身发抖,他上一刻已觉得自己是稳操胜券,谁知下一刻险些连命都丢了,此时身上连中数刀,自然无法再去追赶。过得片刻,那些“不死卫”的手下也已经飞奔过来,他手中刀光一振。 “发信号,叫人。就算掀了整个江宁城,接下来也要把他们给我揪出来——” 他的怒吼如雷霆,之后费了不少菜油才将身上的石灰洗干净。 …… 追凶的火箭信号飞上天空,点缀了江宁城的夜色。 游鸿卓与手持长剑的女子奔行过几条暗巷,在一处桥洞下稍作停留。 “梁思乙。”游鸿卓指了指对方,然后点自己,“游鸿卓,我们在昭德见过。” 对方看着他,听了他名字后,又看了他两眼,点了点头,转头往桥洞外看:“我听过你的名字。” “你们怎么来这边了?” “你是怎么来的?” “开英雄大会,凑个热闹。” “嗯。”女人点了点头,却看着桥洞外,不愿意回答他的问题,此时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声道,“遭了。”便要冲出去。 游鸿卓一把拧住她的手:“要出去你现在过去也晚了。” 女子挣了一挣,横他一眼:“你知道什么!” “那个叫苗铮的是?” “……” 女子目光一沉,又扭头望向开始变得热闹的夜空。 “他要是不能自保,你去也没用。” “也许有办法。”似乎是被游鸿卓的言语说服,对方此时才在桥洞中坐了下来,她将长剑放在一旁,伸长双腿,籍着微光,游鸿卓才稍稍看清楚她的面容,她的样貌颇为英气,最富辨识度的应该是左边眉梢的一道刀疤,刀疤截断了眉毛,给她的脸上添了几分锐气,也添了几分杀气。她看看游鸿卓,又道:“早几年我听说过你,在女相身边出力的,你是一号人物。” 游鸿卓自然不能夸奖自己,女人又道:“不能把我来的目的告诉你。” 她的目光坦诚,游鸿卓点头:“知道,无非也就那么些事。这边要开英雄大会,王将军是永乐朝的老人,大光明教、摩尼教、弥勒教、永乐朝,都是一个东西。那个叫苗铮的……” 他说到这里,点到即止地闭了嘴,名叫梁思乙的女人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眉宇间虽有英气,但戾气已经褪去了。游鸿卓道:“有地方去吗?” 梁思乙道:“有。” “我最近几天会呆在城南东升客栈,什么时候走不知道,如果有需要,到那边给一个叫陈三的留口信,能帮的我尽量帮。” “好。”梁思乙坐在那儿,做出还要休息一阵的样子,朝外头摆了摆手,游鸿卓便收起长刀朝外头走去,他走出几步,听得梁思乙在后头说了声:“谢谢。”游鸿卓回头时,见女人的身影已经呼啸掠出桥洞,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奔跑而去的,大概还是信不过他,怕他背后跟踪的意思。 游鸿卓笑了笑,眼见着城内信号连发,大量“不死卫”被调动起来,“转轮王”势力所辖的街道上敲锣打鼓,他便稍稍换装,又朝最热闹的地方潜行过去,却是为了观察四哥况文柏的情况如何,照理说自己那一拳砸下去,只是把他砸晕了,离死还远,但当时情况紧急,来不及仔细确认,此时倒稍稍有些担心起来。 若是那一拳下去,对方后脑勺磕砖头,就此死了,大仇得报,自己才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如此这般,他在夜色当中一番观察,这晚倒是没有再见况文柏,只是听说与梁思乙接头那苗铮眼见事情败露,转头就带着家人冲进了“阎罗王”周商的地盘。当晚两边便是一阵对峙、扯皮,差点打起来。 由于到得凌晨也没有真打,游鸿卓这才意兴索然地回去睡了。 …… 江宁城在喧嚣之中过了大半晚,到得接近天明,才沉入最温馨的安静当中。 天边露出第一缕鱼肚白时,城市西面二十余里的山坡上,少年龙傲天与光头小和尚便已经起来了。光光头小和尚在溪水边打拳,做了一轮晨练。 他的拳法高明,在这个年纪上,着重的是温养气力、保持柔韧、适度拉伸,跟自己当年类似,很明显是有高明的师父专门传授下来的法子,当然其中也有一些非常霸道的法子,令龙傲天觉得对方的师父不够中正大气。 他现在的角色是大夫,比较低调,面对着这个懂行的小光头,当初在陆文柯等书生面前使用的锻炼方法倒也不太适合了,便干脆练习了一套从父亲那里学来的绝世武功“广播体操”,令小和尚看得有些目瞪口呆。 “龙哥,你不是打五禽戏的吗?” “看不懂?” “嗯。” “龙哥打的当然是绝世武学,你看不懂就对了……你看,这个跳跃运动,它……它就会让人变得很灵敏……” 嘿哈、嘿哈…… 龙傲天在小和尚面前认真地跳跃,小和尚张开嘴巴看着,最后举起双手有些崇拜也有些复杂地拍了拍巴掌。 早餐是到前面集市上买的肉包子。他分了小和尚几个,走得一程,又分了几个。待到包子吃完,双方才在附近的岔路口分道扬镳。 虽然一见投缘,但彼此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小和尚需要去到城外的寺庙看看能不能挂单或是要口吃的,宁忌则决定早一点进入江宁城,好好游览一番自己的“老家”。当然,这些也都算得上是“借口”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彼此都未知根知底,路上吃一顿饭算是缘分,却不必非得同路而行。 当然,日后若是在江宁城内遇上,那还是可以愉快地一起玩耍的。 “悟空啊。” 临别之时,宁忌摸着小光头的脑袋道:“往后你在江湖上遇到什么难题,记得报我龙傲天的名字,我保证,你不会被人打死的。” “好啊,哈哈哈。”小和尚笑了起来,他天性纯良、性格极好,但并非不晓世事,此时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两人朝不同的道路走去,如此前行一阵,又都回过头来,朝对方挥了挥手。这才大步朝前方行去。 这边挥别了小和尚,宁忌步履轻快,一路朝着朝阳的方向前行,随后迈开步子奔跑起来。如此只是小半个时辰,越过蜿蜒的道路,古城的轮廓已经出现在了视野当中。 带着桂花的香气与露水的味道,清爽的晨风正吹过原野…… s:///book/1/1962/8115404.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五八章 天下英雄会江宁(五)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八月十四明亮的月色下,发生在江宁城内小院外的这场抓捕方才开始,便已混乱成一片。 被众人围捕的黑衣人手中孔雀明王剑大开大合,将一名不死卫成员砍翻在地,左右疾奔便要突围,负责围捕的不死卫成员追将上来,那边的院子里也已经有人持枪杀出,显然便是这院落的主人苗铮。 从远处狂飙而至的身影刷的掠过院墙,随即冲过水路,便已猛扑向尝试突围的黑影。他的身法高绝,这一下狂飙而至,配合不死卫的围捕,想要一击擒敌,但那黑影却提前收到了示警,一个折身间手中刀剑呼啸,孔雀明王剑的杀招展开,趁着对方狂奔不止的这一刻,以气势最强的斩舞奋不顾身地砍将过来。 水路这边,游鸿卓从屋顶上跃下,砰的一声将况文柏身边持渔网的喽啰砸在了地下。那喽啰与况文柏原本聚精会神注意着对面,此时后背上陡然降下一道百余斤的身体,籍着巨大的冲力,整个面门径直被砸在水路边的青石上头,犹如西瓜爆开,场面惨不忍睹。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发生在身侧,况文柏却也是老江湖了,手中单鞭一挥便照着前方砸了下去。那身影却是就地一滚,照着他的腿边滚了过来,况文柏心中又是一惊,连忙后退,那身影冲了起来,下一刻,况文柏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闷响,口鼻之中泛起甜味,整个人朝后方倒飞出去,摔落到后方一堆泥土瓦片里。 这边喽啰被砸下地面,游鸿卓照着况文柏身前翻滚,起身便是一拳,也是早已练了出来的条件反射了,整个过程兔起鹘落,都未曾耗费一次呼吸的时间。 当年在晋地七人结义,况文柏的武艺当然是高过游鸿卓的,但这么几年的时间过去,他的动作在游鸿卓的眼中却已经幼稚得不行,下意识的出拳打脸是不想用刀伤了他。谁知这一拳过去,对方径直往后倒在泥瓦堆中,令得要作势再打的游鸿卓微微愣了愣,随后猛地转身,拎起地面上那带着各种倒钩的渔网,双手一抡,在狂奔之中呼啸着舞动了起来。 “啾、啾啾啾、啾啾……” 眼下的变故已由不得人犹豫,这边游鸿卓挥舞大网沿水路狂奔,口中还吹着当年在晋地用过一段时间的绿林暗号,对面使孔雀明王剑的那道身影一边砍断列在旁边的竹子、木杆一边也在飞快奔逃,之前冲杀过来的那道轻功高绝的身影追赶在后方,仅被砍断的竹竿干扰了片刻。 使孔雀明王剑的身影朝着这边猛地加速,朝水路对面游鸿卓这边飞扑过来。 她此时也已经没有更多选择了,游鸿卓手中牵起的大网乃是对付绿林高手的利器,上头缀满倒钩,任何人一旦被网住,倒钩入肉,当即便会失去反抗能力。若游鸿卓乃是敌人,她这一下的飞扑便等同于自投罗网。 游鸿卓挥起渔网,照着水路这头撒了出来,他在华夏军中专门训练过这门手艺,大网撒出,网子的下沿刚刚高过扑来的身影,对于水路对面追赶的众人,却俨如一道屏障兜头罩下。 说时迟那时快,后方追赶的那名不死卫队长抄起一根竹竿,已照着渔网掷了过来。竹竿截住渔网,落向水中,那飞跃过来的身影松开手中长刀,握刀的手抓向水路这边青石河岸,游鸿卓冲过去,顺手拽了她一把,视野之中,那轻功高绝的敌人也已经跃了过来,手中长刀照着两人斩下。 游鸿卓拉着那女子的手往前翻滚,手中长刀虚斩,那女子的战斗意识也是极为出众,被拉拽上岸,手中剩下的长剑便在挥斩护身。而那飞跃过来的敌人一刀斩出,只发出极细的“叮”的一声响,这是籍着他高超的身法、擅使暗杀刀的标志,而这一刀未竞全功,游鸿卓见他左手呼啸挥下,一道鞭影霎时间横过夜空,朝下方劈来。 游鸿卓与使孔雀明王剑的女子都下意识的躲了一下,长鞭掠过两人身侧,落在地面上溅起碎屑横飞。 他心中骂了一句,眼前这人右手持刀、左手长鞭,以对方的轻功以及使鞭的手法论,贸然后退拉长距离尝试逃跑便颇为不智了,当下合身而上,刀光斩出。 狭窄的河岸边,只见那人挥舞长鞭犹如巨蟒横挥,将道路便的院墙,墙上的瓦片砸得砰砰作响,手中的刀还与砍杀过来的游鸿卓以及使剑女子换了几招。水路对面,那队不死卫成员呼喊着便朝两头合围而来。 长鞭擅于远及,一旦与对方拉开距离,等于是以己之弱攻敌之长,而且按照对方的轻功,想要把距离拉得更开直接逃跑无异痴人说梦。双方几下交手,游鸿卓奈何不得对方,对方一时间也奈何不得游鸿卓与这使孔雀明王剑的女子,但“不死卫”的成员皆已奔袭而来,这人稳操胜券,口中一笑。 “哈哈,小辈武功不错,本座‘寒鸦’陈爵方,你是——!” 漫天的石灰粉爆开。 游鸿卓将那女子往后方一推,操刀便朝前方劈砍进去,要趁着这一刻,直接要了对方的性命。 那河道边上灰雾腾开,那陈爵方手中刀光挥舞,鞭影纵横,整个身体裹了斗篷几乎旋舞成疯魔,踏踏踏踏的也不知退了多少步才退出石灰粉的笼罩。只见他此时半身白色,斗篷、衣裳被劈得破破烂烂的,身上也不知道多了几道刀口。 石灰粉中那道凶戾的身影眼见没能一次劈死他,又呼啸一声抽刀后撤,这才与先前的女人朝侧面巷道逃去了。 “寒鸦”陈爵方站在那儿,一时间浑身发抖,他上一刻已觉得自己是稳操胜券,谁知下一刻险些连命都丢了,此时身上连中数刀,自然无法再去追赶。过得片刻,那些“不死卫”的手下也已经飞奔过来,他手中刀光一振。 “发信号,叫人。就算掀了整个江宁城,接下来也要把他们给我揪出来——” 他的怒吼如雷霆,之后费了不少菜油才将身上的石灰洗干净。 …… 追凶的火箭信号飞上天空,点缀了江宁城的夜色。 游鸿卓与手持长剑的女子奔行过几条暗巷,在一处桥洞下稍作停留。 “梁思乙。”游鸿卓指了指对方,然后点自己,“游鸿卓,我们在昭德见过。” &amp;&gt;&gt; nbsp; 对方看着他,听了他名字后,又看了他两眼,点了点头,转头往桥洞外看:“我听过你的名字。” “你们怎么来这边了?” “你是怎么来的?” “开英雄大会,凑个热闹。” “嗯。”女人点了点头,却看着桥洞外,不愿意回答他的问题,此时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声道,“糟了。”便要冲出去。 游鸿卓一把拧住她的手:“要出去你现在过去也晚了。” 女子挣了一挣,横他一眼:“你知道什么!” “那个叫苗铮的是?” “……” 女子目光一沉,又扭头望向开始变得热闹的夜空。 “他要是不能自保,你去也没用。” “也许有办法。”似乎是被游鸿卓的言语说服,对方此时才在桥洞中坐了下来,她将长剑放在一旁,伸长双腿,籍着微光,游鸿卓才稍稍看清楚她的面容,她的样貌颇为英气,最富辨识度的应该是左边眉梢的一道刀疤,刀疤截断了眉毛,给她的脸上添了几分锐气,也添了几分杀气。她看看游鸿卓,又道:“早几年我听说过你,在女相身边出力的,你是一号人物。” 游鸿卓自然不能夸奖自己,女人又道:“不能把我来的目的告诉你。” 她的目光坦诚,游鸿卓点头:“知道,无非也就那么些事。这边要开英雄大会,王将军是永乐朝的老人,大光明教、摩尼教、弥勒教、永乐朝,都是一个东西。那个叫苗铮的……” 他说到这里,点到即止地闭了嘴,名叫梁思乙的女人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眉宇间虽有英气,但戾气已经褪去了。游鸿卓道:“有地方去吗?” 梁思乙道:“有。” “我最近几天会呆在城南东升客栈,什么时候走不知道,如果有需要,到那边给一个叫陈三的留口信,能帮的我尽量帮。” “好。”梁思乙坐在那儿,做出还要休息一阵的样子,朝外头摆了摆手,游鸿卓便收起长刀朝外头走去,他走出几步,听得梁思乙在后头说了声:“谢谢。”游鸿卓回头时,见女人的身影已经呼啸掠出桥洞,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奔跑而去了,大概还是信不过他,怕他背后跟踪的意思。 游鸿卓笑了笑,眼见着城内信号连发,大量“不死卫”被调动起来,“转轮王”势力所辖的街道上敲锣打鼓,他便稍稍换装,又朝最热闹的地方潜行过去,却是为了观察四哥况文柏的情况如何,照理说自己那一拳砸下去,只是把他砸晕了,离死还远,但当时情况紧急,来不及仔细确认,此时倒稍稍有些担心起来。 若是那一拳下去,对方后脑勺磕砖头,就此死了,大仇得报,自己才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如此这般,他在夜色当中一番观察,这晚倒是没有再见况文柏,只是听说与梁思乙接头那苗铮眼见事情败露,转头就带着家人冲进了“阎罗王”周商的地盘。当晚两边便是一阵对峙、扯皮,差点打起来。 由于到得凌晨也没有真打,游鸿卓这才意兴索然地回去睡了。 …… 江宁城在喧嚣之中过了大半晚,到得接近天明,才沉入最温馨的安静当中。 天边露出第一缕鱼肚白时,城市西面二十余里的山坡上,少年龙傲天与光头小和尚便已经起来了。光光头小和尚在溪水边打拳,做了一轮晨练。 他的拳法高明,在这个年纪上,着重的是温养气力、保持柔韧、适度拉伸,跟自己当年类似,很明显是有高明的师父专门传授下来的法子,当然其中也有一些非常霸道的法子,令龙傲天觉得对方的师父不够中正大气。 他现在的角色是大夫,比较低调,面对着这个懂行的小光头,当初在陆文柯等书生面前使用的锻炼方法倒也不太适合了,便干脆练习了一套从父亲那里学来的绝世武功“广播体操”,令小和尚看得有些目瞪口呆。 “龙哥,你不是打五禽戏的吗?” “看不懂?” “嗯。” “龙哥打的当然是绝世武学,你看不懂就对了……你看,这个跳跃运动,它……它就会让人变得很灵敏……” 嘿哈、嘿哈…… 龙傲天在小和尚面前认真地跳跃,小和尚张开嘴巴看着,最后举起双手有些崇拜也有些复杂地拍了拍巴掌。 早餐是到前面集市上买的肉包子。他分了小和尚几个,走得一程,又分了几个。待到包子吃完,双方才在附近的岔路口分道扬镳。 虽然一见投缘,但彼此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小和尚需要去到城外的寺庙看看能不能挂单或是要口吃的,宁忌则决定早一点进入江宁城,好好游览一番自己的“老家”。当然,这些也都算得上是“借口”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彼此都未知根知底,路上吃一顿饭算是缘分,却不必非得同路而行。 当然,日后若是在江宁城内遇上,那还是可以愉快地一起玩耍的。 “悟空啊。” 临别之时,宁忌摸着小光头的脑袋道:“往后你在江湖上遇到什么难题,记得报我龙傲天的名字,我保证,你不会被人打死的。” “好啊,哈哈哈。”小和尚笑了起来,他天性纯良、性格极好,但并非不晓世事,此时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两人朝不同的道路走去,如此前行一阵,又都回过头来,朝对方挥了挥手。这才大步朝前方行去。 这边挥别了小和尚,宁忌步履轻快,一路朝着朝阳的方向前行,随后迈开步子奔跑起来。如此只是小半个时辰,越过蜿蜒的道路,古城的轮廓已经出现在了视野当中。 带着桂花的香气与露水的味道,清爽的晨风正吹过原野……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五九章 归乡(上) 江宁城犹如巨大野兽的尸体。 城池西面城墙的一段坍圮了大半,无人修葺。金秋到了,野草在上头开出朵朵小花来,有白色的、也有黄色的。 宁忌站在城门附近看了好一阵子,年仅十五的少年人难得有多愁善感的时候,但看了半天,也只觉得整座城池在城防方面,实在是有点放弃治疗。 城门附近人群熙攘,将整条道路踩成破破烂烂的稀泥,虽然也有士兵在维持秩序,但时不时的还是会因为堵塞、插队等状况引起一番谩骂与喧闹。这入城的队伍沿着城墙边的道路延绵,灰色的黑色的各种人,远远看去,俨然在野兽尸体上聚散的蚁群。 他想起去年在成都,兄长跟他说起的正在随父亲学习的东西,城市里的一条路,同一时间只能通过多少人,如果让路上的行人保持最大的通行速度,在道路不够的时候,如何扩建如何分流,宁忌听得无聊,道:“再修一条、一条不够再修一条。” 兄长只是摇头以看傻小孩的目光看他,背负双手俨然什么都懂:“唉,城市的规划和治理是个大问题啊。” 瞧不起谁呢,嫂子一准也不懂……他当时想。 …… “唉,城市的规划和治理是个大问题啊。” 宁忌在人群之中叹了口气,慢吞吞地往前走。 他往日里常常是最性急的那个孩子,讨厌慢吞吞的排队。但这一刻,小宁忌的心中倒是没有太多急躁的情绪。他跟随着队伍缓缓前进,看着原野上的风远远的吹过来,吹动田地里的茅草与小河边的柳树,看着江宁城那破破烂烂的高大城门,黑乎乎的砖头上有经历战乱的痕迹…… 在家中的时候,详细说起江宁城事情的通常是母亲。 父亲乃是做大事的人,时常不在家,在他们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还传出父亲已经去世的传闻,后来虽然回到家中,但跟每个孩子的相处大多零零碎碎的,或是说些有趣的江湖传闻,或是带着他们偷偷吃点好吃的,回忆起来很轻松,但这样的时日倒并不多。 大娘支撑着家边的许多产业,常常要看顾巡视,她在家中的时候最多关心的是所有孩子的功课。宁忌是学渣,往往看见大娘微笑着问他:“小忌,你最近的功课如何啊?”宁忌便是一阵心虚。 大娘倒是从不打他,只是会拉着他苦口婆心地说上许多话,有时候一边说话还会一边按按额头,宁忌知道这是大娘太过劳累导致的问题。有一段时间大娘还尝试给他开小灶,陪着他一道做过几天作业,大娘的学业也不好,除了数学以外,其余的课程两人商量不成,还得去找云竹姨娘询问。 当然,到得后来大娘那边应该是终于放弃非得提高自己成绩这个想法了,宁忌松了一口气,只偶尔被大娘询问课业,再简单讲上几句时,宁忌知道她是真心疼自己的。 红姨的武功最是高强,但性格极好。她是吕梁出身,虽然历尽杀戮,这些年的剑法却愈发平和起来。她在很少的时候时候也会陪着孩子们玩泥巴,家中的一堆鸡仔也往往是她在“咯咯咯咯”地喂食。早两年宁忌觉得红姨的剑法愈发平平无奇,但经历过战场之后,才又突然发现那平和之中的可怕。 由于工作的关系,红姨跟大家相处的时间也并不多,她有时候会在家中的高处看周围的情况,常常还会到周围巡视一番哨位的状况。宁忌知道,在华夏军最艰难的时候,常常有人试图过来抓捕或是刺杀父亲的家人,是红姨始终以高度警惕的姿态守护着这个家。 她常常在远处看着自己这一群孩子玩,而只要有她在,其他人也绝对是不需要为安全操太多心的。宁忌也是在经历战场之后才明白过来,那经常在不远处望着众人却不过来与他们玩耍的红姨,羽翼有多么的可靠。 瓜姨的武艺与红姨相比是截然不同的两极,她回家也是极少,但由于性格活泼,在家中常常是孩子王一般的存在,毕竟“家中一霸刘大彪”并非浪得虚名。她偶尔会带着一帮孩子去挑战父亲的权威,在这方面,锦儿阿姨也是类似,唯一的区别是,瓜姨去挑衅父亲,常常跟父亲爆发唇枪舌剑,具体的胜负父亲都要与她约在“私下里”解决,说是为了顾及她的面子。而锦儿阿姨做这种事情时,常常会被父亲捉弄回来。 母亲是家中的大管家。 她并不管外头太多的事情,更多的只是看顾着家里众人的生活。一群孩子上学时要准备的饭食、全家人每天要穿的衣裳、换季时的被褥、每一顿的吃食……只要是家里的事情,大都是母亲在操持。 一帮孩子年纪还小的时候,又或是有些假期在家,便时常跟母亲聚在一起。春天里母亲带着他们在屋檐下砸青团、夏天他们在院子里玩得累了,在屋檐下喝酸梅水……这些时候,母亲会跟他们说起全家人在江宁时的岁月。 白墙青瓦的院子、院子里曾经精心照料的小花圃、古色古香的两层小楼、小楼上挂着的风铃与灯笼,阵雨之后的黄昏,天青如黛,一盏一盏的灯笼便在院子里亮起来……也有佳节、赶集时的盛况,秦淮河上的游船如织,游行的队伍舞起长龙、点起烟火……那时候的母亲,按照父亲的说法,还是个顶着两个包包头的笨却可爱的小丫鬟…… 当然,母亲自称是不笨的,她与娟姨、杏姨她们跟随大娘一道长大,年纪相仿、情同姐妹。那个时候的苏家,许多人都并不成材,包括如今已经非常非常厉害的文方叔叔、文定叔叔他们,当时都只是在家中混吃喝的小年轻。大娘从小对经商感兴趣,因此当时的老外公便带着她经常出入店铺,后来便也让她掌一部分的家业。 当时的大娘与母亲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便已经接触这些事情。有一年,大概是她们十五岁的时候,几车货物在城外的大雨中回不来,她们主仆几人冒雨出来,催促着一群人上路,一辆大车滑在路边凹陷的坡地里,押车的众人累了,呆在路边消极怠工,对着几名少女的不知轻重冷嘲热讽,大娘带着母亲与娟姨冒着大雨下到泥地里推车,按排杏姨到一旁的农家买来热茶、吃食。一帮押车的工人终于看不下去了,帮着几名少女在大雨之中将车子抬了上来……从那以后,大娘便正式开始掌管店铺。如今想想,名叫苏檀儿的大娘与名叫婵儿的母亲,也正是自己今天的这般年纪。 母亲也会说起父亲到苏家后的情况,她作为大娘的小探子,跟随着父亲一道逛街、在江宁城里走来走去。父亲那时候被打到脑袋,记不得以前的事情了,但性格变得很好,有时候问这问那,有时候会故意欺负她,却并不令人讨厌,也有的时候,即便是很有学问的老爷爷,他也能跟对方谈得来,开起玩笑来,还不落下风。 然后父亲写了那首厉害的诗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渐渐的成了江宁第一才子,厉害得不得了…… 宁忌脑海中的模糊记忆,是从小苍河时开始的,然后便到了凉山、到了张村和成都。他从未来过江宁,但母亲记忆中的江宁是那样的栩栩如生,以至于他能够毫不费力地便想起这些来。 他离开西南时,只是想着要凑热闹因此一路到了江宁这边,但此时才反应过来,母亲或许才是一直惦记着江宁的那个人。 母亲跟随着父亲经历过女真人的肆虐,跟随父亲经历过战乱,经历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她看见过浴血的战士,看见过倒在血泊中的平民,对于西南的每一个人来说,那些浴血的奋战都有毋庸置疑的理由,都是必须要进行的挣扎,父亲带领着大家抗击侵略,迸发出来的愤怒犹如熔流般宏伟。但与此同时,每天安排着家中众人生活的母亲,当然是怀念着过去在江宁的这段日子的,她的心里,或许一直怀念着那时候平静的父亲,也怀念着她与大娘冲进这路边的泥泞里推动货车时的模样,那样的雨里,也有着母亲的青春与温暖。 宁忌不曾经历过那样的日子,偶尔在书上看见关于青春或是和平的概念,也总觉得有些矫情和遥远。但这一刻,来到江宁城的脚下,脑中回忆起这些栩栩如生的记忆时,他便多少能够理解一些了。 想要回到江宁,更多的,其实来自于母亲的意志。 他抬头看这残破的城池。 母亲如今仍在西南,也不知道父亲带着她再回到这里时,会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排了许久的队,他才从江宁城的西门进去,进去之后是城门附近杂乱的集市——这里原本是个小广场,但眼下搭满了各种木棚、帐篷,一个个眼神诡异的公平党人似乎在这里等待着兜售东西,但谁也不明着说话,屎宝宝的旗帜挂在广场中央,证明这里是他的地盘。 小广场再过去,是遭遇过兵祸后破旧却也相对热闹的街道,一些店铺修修补补,在成都只能算是待修缮的贫民窟,一切的颜色以脏乱的灰、黑为主,路边肆流着脏水,店铺门前的树木大多枯萎了,有的只有半边发黄的叶子,叶子落在地下,染了脏水,也当即化为黑色,三教九流的人在街上走动。 宁忌打听了秦淮河的方向,朝那边走去。 在凉山时,除了母亲会经常说起江宁的情况,竹姨偶尔也会说起这里的事情,她从卖人的店铺里赎出了自己,在秦淮河边的小楼里住着,父亲有时候会跑步经过那边——那在当时实在是有些怪异的事情——她连鸡都不会杀,花光了钱,在父亲的鼓励下摆起小小的摊子,父亲在小车子上画画,还画得很不错。 竹姨在当时与大娘有些嫌隙,但经过小苍河之后,双方相守相持,这些嫌隙倒都已经解开了,有时候她们会一道说父亲的坏话,说他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但许多时候也说,若是没有嫁给父亲,日子也不一定过得好,可能是会过得更坏的。宁忌听不太懂,因此不参与这种三姑六婆式的讨论。 竹姨说起江宁,其实说得最多的,是那位坐在秦淮河边摆棋摊的秦爷爷,父亲与秦爷爷能交上朋友,是非常非常厉害也非常非常特殊的事情,因为那位老人确实是极厉害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与当时只是入赘之身的父亲成了朋友,按照竹姨的说法,这可能便是慧眼识英雄。 当然,若是父亲加入话题,有时候也会提起江宁城内另外一位入赘的老人家。成国公主府的康贤老爷爷下棋有些无耻,嘴巴颇不饶人,但却是个令人敬佩的好人。女真人来时,康贤爷爷在城里殉国而死了。 秦淮河、竹姨的小楼、苏家的老宅、秦爷爷摆摊的地方、还有那成国公主府康爷爷的家便是宁忌心里估算的在江宁城内的坐标。 他首先照着对明显的坐标秦淮河前进,一路穿过了热闹的街巷,也穿过了相对偏僻的小路。城内破破烂烂的,黑色的房子、灰色的墙、路边的淤泥发着臭味,除了公平党的各种旗帜,城内比较亮眼的颜色点缀只是秋日的落叶,已没有漂亮的灯笼与精致的街头点缀了。 他来到秦淮河边,看见有些地方还有歪歪扭扭的房屋,有被烧成了架子的黑色残骸,路边依然有小小的的棚子,各方来的流民占据了一段一段的地方,河水里发出些许臭味,飘着古怪的浮萍。 一时间看来是找不到竹姨口中的小楼与适合摆棋摊的地方。 他摆出良善的姿态,在路边的小吃摊里再做打探,这一次,关于心魔宁毅的原住处、江宁苏氏的老宅所在,倒是轻轻松松就问了出来。 “……要去心魔的老宅游玩啊,告诉你啊小后生,那边可不太平,有两三位大王可都在争夺那里呢。” “为什么啊?”宁忌瞪着眼睛,天真地询问。 “哦,这个可说不太清楚,有人说那里是龙兴之地,占了可就有龙气啊;也有人说那边对做生意好,是财神爷住过的地方,拿走一块砖头将来做镇宅,做生意便能一直兴隆;另外好像也有人想把那地方一把火烧了立威……嗨,谁知道是谁说了算啊……” 宁忌一时间无言,问清楚了地方,朝着那边过去。 抵达苏家的宅子时,是下午的申时二刻了,时间渐近黄昏但又未至,秋天的太阳懒洋洋的发出并无威力的光芒。原本的苏家老宅是颇大的一片宅子,本院旁边又附有侧院,人数最多时住了三百人,由几十个院落组成,此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层次不齐的院墙,外围的墙壁多已倒塌,里头的外围院舍留有残破的房屋,有的地方如街头一般扎起帐篷,有的地方则籍着原本的房子开起了店铺,其中一家很明显是打着阎罗王旗帜的赌场。 没有门头,没有牌匾,原本院落的府门门框,都已经被彻底拆掉了。 宁忌站在外头朝里看,里面许多的院落墙壁也都显得参差不齐,与一般的战后废墟不同,这一处大院子看起来就像是被人徒手拆走了许多,各种各样的东西被搬走了大半,相对于街道周围的其它房舍,它的整体就像是被什么奇怪的怪兽“吃”掉了大半,是停留在废墟上的只有半截的存在。 而周围的房屋,即便是被火烧过,那废墟也显得“完全”…… 他想起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母亲坐在院落当中与他们一群孩子说起江宁时的情景。 小婵的话语温柔,说起那段风风雨雨里经历的一切,说起那温暖的家乡与归宿,小小的孩童在一旁听着。 那一切, 已不复存在了。 s:///book/1/1962/8130109.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五八章 天下英雄会江宁(五)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八月十四明亮的月色下,发生在江宁城内小院外的这场抓捕方才开始,便已混乱成一片。 被众人围捕的黑衣人手中孔雀明王剑大开大合,将一名不死卫成员砍翻在地,左右疾奔便要突围,负责围捕的不死卫成员追将上来,那边的院子里也已经有人持枪杀出,显然便是这院落的主人苗铮。 从远处狂飙而至的身影刷的掠过院墙,随即冲过水路,便已猛扑向尝试突围的黑影。他的身法高绝,这一下狂飙而至,配合不死卫的围捕,想要一击擒敌,但那黑影却提前收到了示警,一个折身间手中刀剑呼啸,孔雀明王剑的杀招展开,趁着对方狂奔不止的这一刻,以气势最强的斩舞奋不顾身地砍将过来。 水路这边,游鸿卓从屋顶上跃下,砰的一声将况文柏身边持渔网的喽啰砸在了地下。那喽啰与况文柏原本聚精会神注意着对面,此时后背上陡然降下一道百余斤的身体,籍着巨大的冲力,整个面门径直被砸在水路边的青石上头,犹如西瓜爆开,场面惨不忍睹。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发生在身侧,况文柏却也是老江湖了,手中单鞭一挥便照着前方砸了下去。那身影却是就地一滚,照着他的腿边滚了过来,况文柏心中又是一惊,连忙后退,那身影冲了起来,下一刻,况文柏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闷响,口鼻之中泛起甜味,整个人朝后方倒飞出去,摔落到后方一堆泥土瓦片里。 这边喽啰被砸下地面,游鸿卓照着况文柏身前翻滚,起身便是一拳,也是早已练了出来的条件反射了,整个过程兔起鹘落,都未曾耗费一次呼吸的时间。 当年在晋地七人结义,况文柏的武艺当然是高过游鸿卓的,但这么几年的时间过去,他的动作在游鸿卓的眼中却已经幼稚得不行,下意识的出拳打脸是不想用刀伤了他。谁知这一拳过去,对方径直往后倒在泥瓦堆中,令得要作势再打的游鸿卓微微愣了愣,随后猛地转身,拎起地面上那带着各种倒钩的渔网,双手一抡,在狂奔之中呼啸着舞动了起来。 “啾、啾啾啾、啾啾……” 眼下的变故已由不得人犹豫,这边游鸿卓挥舞大网沿水路狂奔,口中还吹着当年在晋地用过一段时间的绿林暗号,对面使孔雀明王剑的那道身影一边砍断列在旁边的竹子、木杆一边也在飞快奔逃,之前冲杀过来的那道轻功高绝的身影追赶在后方,仅被砍断的竹竿干扰了片刻。 使孔雀明王剑的身影朝着这边猛地加速,朝水路对面游鸿卓这边飞扑过来。 她此时也已经没有更多选择了,游鸿卓手中牵起的大网乃是对付绿林高手的利器,上头缀满倒钩,任何人一旦被网住,倒钩入肉,当即便会失去反抗能力。若游鸿卓乃是敌人,她这一下的飞扑便等同于自投罗网。 游鸿卓挥起渔网,照着水路这头撒了出来,他在华夏军中专门训练过这门手艺,大网撒出,网子的下沿刚刚高过扑来的身影,对于水路对面追赶的众人,却俨如一道屏障兜头罩下。 说时迟那时快,后方追赶的那名不死卫队长抄起一根竹竿,已照着渔网掷了过来。竹竿截住渔网,落向水中,那飞跃过来的身影松开手中长刀,握刀的手抓向水路这边青石河岸,游鸿卓冲过去,顺手拽了她一把,视野之中,那轻功高绝的敌人也已经跃了过来,手中长刀照着两人斩下。 游鸿卓拉着那女子的手往前翻滚,手中长刀虚斩,那女子的战斗意识也是极为出众,被拉拽上岸,手中剩下的长剑便在挥斩护身。而那飞跃过来的敌人一刀斩出,只发出极细的“叮”的一声响,这是籍着他高超的身法、擅使暗杀刀的标志,而这一刀未竞全功,游鸿卓见他左手呼啸挥下,一道鞭影霎时间横过夜空,朝下方劈来。 游鸿卓与使孔雀明王剑的女子都下意识的躲了一下,长鞭掠过两人身侧,落在地面上溅起碎屑横飞。 他心中骂了一句,眼前这人右手持刀、左手长鞭,以对方的轻功以及使鞭的手法论,贸然后退拉长距离尝试逃跑便颇为不智了,当下合身而上,刀光斩出。 狭窄的河岸边,只见那人挥舞长鞭犹如巨蟒横挥,将道路便的院墙,墙上的瓦片砸得砰砰作响,手中的刀还与砍杀过来的游鸿卓以及使剑女子换了几招。水路对面,那队不死卫成员呼喊着便朝两头合围而来。 长鞭擅于远及,一旦与对方拉开距离,等于是以己之弱攻敌之长,而且按照对方的轻功,想要把距离拉得更开直接逃跑无异痴人说梦。双方几下交手,游鸿卓奈何不得对方,对方一时间也奈何不得游鸿卓与这使孔雀明王剑的女子,但“不死卫”的成员皆已奔袭而来,这人稳操胜券,口中一笑。 “哈哈,小辈武功不错,本座‘寒鸦’陈爵方,你是——!” 漫天的石灰粉爆开。 游鸿卓将那女子往后方一推,操刀便朝前方劈砍进去,要趁着这一刻,直接要了对方的性命。 那河道边上灰雾腾开,那陈爵方手中刀光挥舞,鞭影纵横,整个身体裹了斗篷几乎旋舞成疯魔,踏踏踏踏的也不知退了多少步才退出石灰粉的笼罩。只见他此时半身白色,斗篷、衣裳被劈得破破烂烂的,身上也不知道多了几道刀口。 石灰粉中那道凶戾的身影眼见没能一次劈死他,又呼啸一声抽刀后撤,这才与先前的女人朝侧面巷道逃去了。 “寒鸦”陈爵方站在那儿,一时间浑身发抖,他上一刻已觉得自己是稳操胜券,谁知下一刻险些连命都丢了,此时身上连中数刀,自然无法再去追赶。过得片刻,那些“不死卫”的手下也已经飞奔过来,他手中刀光一振。 “发信号,叫人。就算掀了整个江宁城,接下来也要把他们给我揪出来——” 他的怒吼如雷霆,之后费了不少菜油才将身上的石灰洗干净。 …… 追凶的火箭信号飞上天空,点缀了江宁城的夜色。 游鸿卓与手持长剑的女子奔行过几条暗巷,在一处桥洞下稍作停留。 “梁思乙。”游鸿卓指了指对方,然后点自己,“游鸿卓,我们在昭德见过。” &amp;&gt;&gt; nbsp; 对方看着他,听了他名字后,又看了他两眼,点了点头,转头往桥洞外看:“我听过你的名字。” “你们怎么来这边了?” “你是怎么来的?” “开英雄大会,凑个热闹。” “嗯。”女人点了点头,却看着桥洞外,不愿意回答他的问题,此时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声道,“糟了。”便要冲出去。 游鸿卓一把拧住她的手:“要出去你现在过去也晚了。” 女子挣了一挣,横他一眼:“你知道什么!” “那个叫苗铮的是?” “……” 女子目光一沉,又扭头望向开始变得热闹的夜空。 “他要是不能自保,你去也没用。” “也许有办法。”似乎是被游鸿卓的言语说服,对方此时才在桥洞中坐了下来,她将长剑放在一旁,伸长双腿,籍着微光,游鸿卓才稍稍看清楚她的面容,她的样貌颇为英气,最富辨识度的应该是左边眉梢的一道刀疤,刀疤截断了眉毛,给她的脸上添了几分锐气,也添了几分杀气。她看看游鸿卓,又道:“早几年我听说过你,在女相身边出力的,你是一号人物。” 游鸿卓自然不能夸奖自己,女人又道:“不能把我来的目的告诉你。” 她的目光坦诚,游鸿卓点头:“知道,无非也就那么些事。这边要开英雄大会,王将军是永乐朝的老人,大光明教、摩尼教、弥勒教、永乐朝,都是一个东西。那个叫苗铮的……” 他说到这里,点到即止地闭了嘴,名叫梁思乙的女人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眉宇间虽有英气,但戾气已经褪去了。游鸿卓道:“有地方去吗?” 梁思乙道:“有。” “我最近几天会呆在城南东升客栈,什么时候走不知道,如果有需要,到那边给一个叫陈三的留口信,能帮的我尽量帮。” “好。”梁思乙坐在那儿,做出还要休息一阵的样子,朝外头摆了摆手,游鸿卓便收起长刀朝外头走去,他走出几步,听得梁思乙在后头说了声:“谢谢。”游鸿卓回头时,见女人的身影已经呼啸掠出桥洞,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奔跑而去了,大概还是信不过他,怕他背后跟踪的意思。 游鸿卓笑了笑,眼见着城内信号连发,大量“不死卫”被调动起来,“转轮王”势力所辖的街道上敲锣打鼓,他便稍稍换装,又朝最热闹的地方潜行过去,却是为了观察四哥况文柏的情况如何,照理说自己那一拳砸下去,只是把他砸晕了,离死还远,但当时情况紧急,来不及仔细确认,此时倒稍稍有些担心起来。 若是那一拳下去,对方后脑勺磕砖头,就此死了,大仇得报,自己才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如此这般,他在夜色当中一番观察,这晚倒是没有再见况文柏,只是听说与梁思乙接头那苗铮眼见事情败露,转头就带着家人冲进了“阎罗王”周商的地盘。当晚两边便是一阵对峙、扯皮,差点打起来。 由于到得凌晨也没有真打,游鸿卓这才意兴索然地回去睡了。 …… 江宁城在喧嚣之中过了大半晚,到得接近天明,才沉入最温馨的安静当中。 天边露出第一缕鱼肚白时,城市西面二十余里的山坡上,少年龙傲天与光头小和尚便已经起来了。光光头小和尚在溪水边打拳,做了一轮晨练。 他的拳法高明,在这个年纪上,着重的是温养气力、保持柔韧、适度拉伸,跟自己当年类似,很明显是有高明的师父专门传授下来的法子,当然其中也有一些非常霸道的法子,令龙傲天觉得对方的师父不够中正大气。 他现在的角色是大夫,比较低调,面对着这个懂行的小光头,当初在陆文柯等书生面前使用的锻炼方法倒也不太适合了,便干脆练习了一套从父亲那里学来的绝世武功“广播体操”,令小和尚看得有些目瞪口呆。 “龙哥,你不是打五禽戏的吗?” “看不懂?” “嗯。” “龙哥打的当然是绝世武学,你看不懂就对了……你看,这个跳跃运动,它……它就会让人变得很灵敏……” 嘿哈、嘿哈…… 龙傲天在小和尚面前认真地跳跃,小和尚张开嘴巴看着,最后举起双手有些崇拜也有些复杂地拍了拍巴掌。 早餐是到前面集市上买的肉包子。他分了小和尚几个,走得一程,又分了几个。待到包子吃完,双方才在附近的岔路口分道扬镳。 虽然一见投缘,但彼此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小和尚需要去到城外的寺庙看看能不能挂单或是要口吃的,宁忌则决定早一点进入江宁城,好好游览一番自己的“老家”。当然,这些也都算得上是“借口”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彼此都未知根知底,路上吃一顿饭算是缘分,却不必非得同路而行。 当然,日后若是在江宁城内遇上,那还是可以愉快地一起玩耍的。 “悟空啊。” 临别之时,宁忌摸着小光头的脑袋道:“往后你在江湖上遇到什么难题,记得报我龙傲天的名字,我保证,你不会被人打死的。” “好啊,哈哈哈。”小和尚笑了起来,他天性纯良、性格极好,但并非不晓世事,此时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两人朝不同的道路走去,如此前行一阵,又都回过头来,朝对方挥了挥手。这才大步朝前方行去。 这边挥别了小和尚,宁忌步履轻快,一路朝着朝阳的方向前行,随后迈开步子奔跑起来。如此只是小半个时辰,越过蜿蜒的道路,古城的轮廓已经出现在了视野当中。 带着桂花的香气与露水的味道,清爽的晨风正吹过原野……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五九章 归乡(上)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江宁城犹如巨大野兽的尸体。 城池西面城墙的一段坍圮了大半,无人修葺。金秋到了,野草在上头开出朵朵小花来,有白色的、也有黄色的。 宁忌站在城门附近看了好一阵子,年仅十五的少年人难得有多愁善感的时候,但看了半天,也只觉得整座城池在城防方面,实在是有点放弃治疗。 城门附近人群熙攘,将整条道路踩成破破烂烂的稀泥,虽然也有士兵在维持秩序,但时不时的还是会因为堵塞、插队等状况引起一番谩骂与喧闹。这入城的队伍沿着城墙边的道路延绵,灰色的黑色的各种人,远远看去,俨然在野兽尸体上聚散的蚁群。 他想起去年在成都,兄长跟他说起的正在随父亲学习的东西,城市里的一条路,同一时间只能通过多少人,如果让路上的行人保持最大的通行速度,在道路不够的时候,如何扩建如何分流,宁忌听得无聊,道:“再修一条、一条不够再修一条。” 兄长只是摇头以看傻小孩的目光看他,背负双手俨然什么都懂:“唉,城市的规划和治理是个大问题啊。” 瞧不起谁呢,嫂子一准也不懂……他当时想。 …… “唉,城市的规划和治理是个大问题啊。” 宁忌在人群之中叹了口气,慢吞吞地往前走。 他往日里常常是最性急的那个孩子,讨厌慢吞吞的排队。但这一刻,小宁忌的心中倒是没有太多急躁的情绪。他跟随着队伍缓缓前进,看着原野上的风远远的吹过来,吹动田地里的茅草与小河边的柳树,看着江宁城那破破烂烂的高大城门,黑乎乎的砖头上有经历战乱的痕迹…… 在家中的时候,详细说起江宁城事情的通常是母亲。 父亲乃是做大事的人,时常不在家,在他们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还传出父亲已经去世的传闻,后来虽然回到家中,但跟每个孩子的相处大多零零碎碎的,或是说些有趣的江湖传闻,或是带着他们偷偷吃点好吃的,回忆起来很轻松,但这样的时日倒并不多。 大娘支撑着家边的许多产业,常常要看顾巡视,她在家中的时候最多关心的是所有孩子的功课。宁忌是学渣,往往看见大娘微笑着问他:“小忌,你最近的功课如何啊?”宁忌便是一阵心虚。 大娘倒是从不打他,只是会拉着他苦口婆心地说上许多话,有时候一边说话还会一边按按额头,宁忌知道这是大娘太过劳累导致的问题。有一段时间大娘还尝试给他开小灶,陪着他一道做过几天作业,大娘的学业也不好,除了数学以外,其余的课程两人商量不成,还得去找云竹姨娘询问。 当然,到得后来大娘那边应该是终于放弃非得提高自己成绩这个想法了,宁忌松了一口气,只偶尔被大娘询问课业,再简单讲上几句时,宁忌知道她是真心疼自己的。 红姨的武功最是高强,但性格极好。她是吕梁出身,虽然历尽杀戮,这些年的剑法却愈发平和起来。她在很少的时候时候也会陪着孩子们玩泥巴,家中的一堆鸡仔也往往是她在“咯咯咯咯”地喂食。早两年宁忌觉得红姨的剑法愈发平平无奇,但经历过战场之后,才又突然发现那平和之中的可怕。 由于工作的关系,红姨跟大家相处的时间也并不多,她有时候会在家中的高处看周围的情况,常常还会到周围巡视一番哨位的状况。宁忌知道,在华夏军最艰难的时候,常常有人试图过来抓捕或是刺杀父亲的家人,是红姨始终以高度警惕的姿态守护着这个家。 她常常在远处看着自己这一群孩子玩,而只要有她在,其他人也绝对是不需要为安全操太多心的。宁忌也是在经历战场之后才明白过来,那经常在不远处望着众人却不过来与他们玩耍的红姨,羽翼有多么的可靠。 瓜姨的武艺与红姨相比是截然不同的两极,她回家也是极少,但由于性格活泼,在家中常常是孩子王一般的存在,毕竟“家中一霸刘大彪”并非浪得虚名。她偶尔会带着一帮孩子去挑战父亲的权威,在这方面,锦儿阿姨也是类似,唯一的区别是,瓜姨去挑衅父亲,常常跟父亲爆发唇枪舌剑,具体的胜负父亲都要与她约在“私下里”解决,说是为了顾及她的面子。而锦儿阿姨做这种事情时,常常会被父亲捉弄回来。 母亲是家中的大管家。 她并不管外头太多的事情,更多的只是看顾着家里众人的生活。一群孩子上学时要准备的饭食、全家人每天要穿的衣裳、换季时的被褥、每一顿的吃食……只要是家里的事情,大都是母亲在操持。 一帮孩子年纪还小的时候,又或是有些假期在家,便时常跟母亲聚在一起。春天里母亲带着他们在屋檐下砸青团、夏天他们在院子里玩得累了,在屋檐下喝酸梅水……这些时候,母亲会跟他们说起全家人在江宁时的岁月。 白墙青瓦的院子、院子里曾经精心照料的小花圃、古色古香的两层小楼、小楼上挂着的风铃与灯笼,阵雨之后的黄昏,天青如黛,一盏一盏的灯笼便在院子里亮起来……也有佳节、赶集时的盛况,秦淮河上的游船如织,游行的队伍舞起长龙、点起烟火……那时候的母亲,按照父亲的说法,还是个顶着两个包包头的笨却可爱的小丫鬟…… 当然,母亲自称是不笨的,她与娟姨、杏姨她们跟随大娘一道长大,年纪相仿、情同姐妹。那个时候的苏家,许多人都并不成材,包括如今已经非常非常厉害的文方叔叔、文定叔叔他们,当时都只是在家中混吃喝的小年轻。大娘从小对经商感兴趣,因此当时的老外公便带着她经常出入店铺,后来便也让她掌一部分的家业。 当时的大娘与母亲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便已经接触这些事情。有一年,大概是她们十五岁的时候,几车货物在城外的大雨中回不来,她们主仆几人冒雨出来,催促着一群人上路,一辆大车滑在路边凹陷的坡地里,押车的众人累了,呆在路边消极怠工,对着几名少女的不知轻重冷嘲热讽,大娘带着母亲与娟姨冒着大雨下到泥地里推车,按排杏姨到一旁的农家买来热茶、吃食。一帮押车的工人终于看不下去了,帮着几名少女在大雨之中将车子抬了上来……从那以后,大娘便正式开始掌管店铺。如今想想,名叫苏檀儿的大娘与名叫婵儿的母亲,也正是自己今天的这般年纪。 母亲也会说起父亲到苏家后的情况,她作为大娘的小探子,跟随着父亲一道逛街、在江宁城里走来走去。父亲那时候被打到脑袋,记不得以前的事情了,但性格变得很好,有时候问这问那,有时候会故意欺负她,却并不令人讨厌,也有的时候,即便是很有学问的老爷爷,他也能跟对方谈得来,开起玩笑来,还不落下风。 &gt; /&gt; 然后父亲写了那首厉害的诗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渐渐的成了江宁第一才子,厉害得不得了…… 宁忌脑海中的模糊记忆,是从小苍河时开始的,然后便到了凉山、到了张村和成都。他从未来过江宁,但母亲记忆中的江宁是那样的栩栩如生,以至于他能够毫不费力地便想起这些来。 他离开西南时,只是想着要凑热闹因此一路到了江宁这边,但此时才反应过来,母亲或许才是一直惦记着江宁的那个人。 母亲跟随着父亲经历过女真人的肆虐,跟随父亲经历过战乱,经历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她看见过浴血的战士,看见过倒在血泊中的平民,对于西南的每一个人来说,那些浴血的奋战都有毋庸置疑的理由,都是必须要进行的挣扎,父亲带领着大家抗击侵略,迸发出来的愤怒犹如熔流般宏伟。但与此同时,每天安排着家中众人生活的母亲,当然是怀念着过去在江宁的这段日子的,她的心里,或许一直怀念着那时候平静的父亲,也怀念着她与大娘冲进这路边的泥泞里推动货车时的模样,那样的雨里,也有着母亲的青春与温暖。 宁忌不曾经历过那样的日子,偶尔在书上看见关于青春或是和平的概念,也总觉得有些矫情和遥远。但这一刻,来到江宁城的脚下,脑中回忆起这些栩栩如生的记忆时,他便多少能够理解一些了。 想要回到江宁,更多的,其实来自于母亲的意志。 他抬头看这残破的城池。 母亲如今仍在西南,也不知道父亲带着她再回到这里时,会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排了许久的队,他才从江宁城的西门进去,进去之后是城门附近杂乱的集市——这里原本是个小广场,但眼下搭满了各种木棚、帐篷,一个个眼神诡异的公平党人似乎在这里等待着兜售东西,但谁也不明着说话,屎宝宝的旗帜挂在广场中央,证明这里是他的地盘。 小广场再过去,是遭遇过兵祸后破旧却也相对热闹的街道,一些店铺修修补补,在成都只能算是待修缮的贫民窟,一切的颜色以脏乱的灰、黑为主,路边肆流着脏水,店铺门前的树木大多枯萎了,有的只有半边发黄的叶子,叶子落在地下,染了脏水,也当即化为黑色,三教九流的人在街上走动。 宁忌打听了秦淮河的方向,朝那边走去。 在凉山时,除了母亲会经常说起江宁的情况,竹姨偶尔也会说起这里的事情,她从卖人的店铺里赎出了自己,在秦淮河边的小楼里住着,父亲有时候会跑步经过那边——那在当时实在是有些怪异的事情——她连鸡都不会杀,花光了钱,在父亲的鼓励下摆起小小的摊子,父亲在小车子上画画,还画得很不错。 竹姨在当时与大娘有些嫌隙,但经过小苍河之后,双方相守相持,这些嫌隙倒都已经解开了,有时候她们会一道说父亲的坏话,说他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但许多时候也说,若是没有嫁给父亲,日子也不一定过得好,可能是会过得更坏的。宁忌听不太懂,因此不参与这种三姑六婆式的讨论。 竹姨说起江宁,其实说得最多的,是那位坐在秦淮河边摆棋摊的秦爷爷,父亲与秦爷爷能交上朋友,是非常非常厉害也非常非常特殊的事情,因为那位老人确实是极厉害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与当时只是入赘之身的父亲成了朋友,按照竹姨的说法,这可能便是慧眼识英雄。 当然,若是父亲加入话题,有时候也会提起江宁城内另外一位入赘的老人家。成国公主府的康贤老爷爷下棋有些无耻,嘴巴颇不饶人,但却是个令人敬佩的好人。女真人来时,康贤爷爷在城里殉国而死了。 秦淮河、竹姨的小楼、苏家的老宅、秦爷爷摆摊的地方、还有那成国公主府康爷爷的家便是宁忌心里估算的在江宁城内的坐标。 他首先照着对明显的坐标秦淮河前进,一路穿过了热闹的街巷,也穿过了相对偏僻的小路。城内破破烂烂的,黑色的房子、灰色的墙、路边的淤泥发着臭味,除了公平党的各种旗帜,城内比较亮眼的颜色点缀只是秋日的落叶,已没有漂亮的灯笼与精致的街头点缀了。 他来到秦淮河边,看见有些地方还有歪歪扭扭的房屋,有被烧成了架子的黑色残骸,路边依然有小小的的棚子,各方来的流民占据了一段一段的地方,河水里发出些许臭味,飘着古怪的浮萍。 一时间看来是找不到竹姨口中的小楼与适合摆棋摊的地方。 他摆出良善的姿态,在路边的小吃摊里再做打探,这一次,关于心魔宁毅的原住处、江宁苏氏的老宅所在,倒是轻轻松松就问了出来。 “……要去心魔的老宅游玩啊,告诉你啊小后生,那边可不太平,有两三位大王可都在争夺那里呢。” “为什么啊?”宁忌瞪着眼睛,天真地询问。 “哦,这个可说不太清楚,有人说那里是龙兴之地,占了可就有龙气啊;也有人说那边对做生意好,是财神爷住过的地方,拿走一块砖头将来做镇宅,做生意便能一直兴隆;另外好像也有人想把那地方一把火烧了立威……嗨,谁知道是谁说了算啊……” 宁忌一时间无言,问清楚了地方,朝着那边过去。 抵达苏家的宅子时,是下午的申时二刻了,时间渐近黄昏但又未至,秋天的太阳懒洋洋的发出并无威力的光芒。原本的苏家老宅是颇大的一片宅子,本院旁边又附有侧院,人数最多时住了三百人,由几十个院落组成,此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层次不齐的院墙,外围的墙壁多已倒塌,里头的外围院舍留有残破的房屋,有的地方如街头一般扎起帐篷,有的地方则籍着原本的房子开起了店铺,其中一家很明显是打着阎罗王旗帜的赌场。 没有门头,没有牌匾,原本院落的府门门框,都已经被彻底拆掉了。 宁忌站在外头朝里看,里面许多的院落墙壁也都显得参差不齐,与一般的战后废墟不同,这一处大院子看起来就像是被人徒手拆走了许多,各种各样的东西被搬走了大半,相对于街道周围的其它房舍,它的整体就像是被什么奇怪的怪兽“吃”掉了大半,是停留在废墟上的只有半截的存在。 而周围的房屋,即便是被火烧过,那废墟也显得“完全”…… 他想起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母亲坐在院落当中与他们一群孩子说起江宁时的情景。 小婵的话语温柔,说起那段风风雨雨里经历的一切,说起那温暖的家乡与归宿,小小的孩童在一旁听着。 那一切, 已不复存在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五九章 归乡(上)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江宁城犹如巨大野兽的尸体。 城池西面城墙的一段坍圮了大半,无人修葺。金秋到了,野草在上头开出朵朵小花来,有白色的、也有黄色的。 宁忌站在城门附近看了好一阵子,年仅十五的少年人难得有多愁善感的时候,但看了半天,也只觉得整座城池在城防方面,实在是有点放弃治疗。 城门附近人群熙攘,将整条道路踩成破破烂烂的稀泥,虽然也有士兵在维持秩序,但时不时的还是会因为堵塞、插队等状况引起一番谩骂与喧闹。这入城的队伍沿着城墙边的道路延绵,灰色的黑色的各种人,远远看去,俨然在野兽尸体上聚散的蚁群。 他想起去年在成都,兄长跟他说起的正在随父亲学习的东西,城市里的一条路,同一时间只能通过多少人,如果让路上的行人保持最大的通行速度,在道路不够的时候,如何扩建如何分流,宁忌听得无聊,道:“再修一条、一条不够再修一条。” 兄长只是摇头以看傻小孩的目光看他,背负双手俨然什么都懂:“唉,城市的规划和治理是个大问题啊。” 瞧不起谁呢,嫂子一准也不懂……他当时想。 …… “唉,城市的规划和治理是个大问题啊。” 宁忌在人群之中叹了口气,慢吞吞地往前走。 他往日里常常是最性急的那个孩子,讨厌慢吞吞的排队。但这一刻,小宁忌的心中倒是没有太多急躁的情绪。他跟随着队伍缓缓前进,看着原野上的风远远的吹过来,吹动田地里的茅草与小河边的柳树,看着江宁城那破破烂烂的高大城门,黑乎乎的砖头上有经历战乱的痕迹…… 在家中的时候,详细说起江宁城事情的通常是母亲。 父亲乃是做大事的人,时常不在家,在他们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还传出父亲已经去世的传闻,后来虽然回到家中,但跟每个孩子的相处大多零零碎碎的,或是说些有趣的江湖传闻,或是带着他们偷偷吃点好吃的,回忆起来很轻松,但这样的时日倒并不多。 大娘支撑着家边的许多产业,常常要看顾巡视,她在家中的时候最多关心的是所有孩子的功课。宁忌是学渣,往往看见大娘微笑着问他:“小忌,你最近的功课如何啊?”宁忌便是一阵心虚。 大娘倒是从不打他,只是会拉着他苦口婆心地说上许多话,有时候一边说话还会一边按按额头,宁忌知道这是大娘太过劳累导致的问题。有一段时间大娘还尝试给他开小灶,陪着他一道做过几天作业,大娘的学业也不好,除了数学以外,其余的课程两人商量不成,还得去找云竹姨娘询问。 当然,到得后来大娘那边应该是终于放弃非得提高自己成绩这个想法了,宁忌松了一口气,只偶尔被大娘询问课业,再简单讲上几句时,宁忌知道她是真心疼自己的。 红姨的武功最是高强,但性格极好。她是吕梁出身,虽然历尽杀戮,这些年的剑法却愈发平和起来。她在很少的时候时候也会陪着孩子们玩泥巴,家中的一堆鸡仔也往往是她在“咯咯咯咯”地喂食。早两年宁忌觉得红姨的剑法愈发平平无奇,但经历过战场之后,才又突然发现那平和之中的可怕。 由于工作的关系,红姨跟大家相处的时间也并不多,她有时候会在家中的高处看周围的情况,常常还会到周围巡视一番哨位的状况。宁忌知道,在华夏军最艰难的时候,常常有人试图过来抓捕或是刺杀父亲的家人,是红姨始终以高度警惕的姿态守护着这个家。 她常常在远处看着自己这一群孩子玩,而只要有她在,其他人也绝对是不需要为安全操太多心的。宁忌也是在经历战场之后才明白过来,那经常在不远处望着众人却不过来与他们玩耍的红姨,羽翼有多么的可靠。 瓜姨的武艺与红姨相比是截然不同的两极,她回家也是极少,但由于性格活泼,在家中常常是孩子王一般的存在,毕竟“家中一霸刘大彪”并非浪得虚名。她偶尔会带着一帮孩子去挑战父亲的权威,在这方面,锦儿阿姨也是类似,唯一的区别是,瓜姨去挑衅父亲,常常跟父亲爆发唇枪舌剑,具体的胜负父亲都要与她约在“私下里”解决,说是为了顾及她的面子。而锦儿阿姨做这种事情时,常常会被父亲捉弄回来。 母亲是家中的大管家。 她并不管外头太多的事情,更多的只是看顾着家里众人的生活。一群孩子上学时要准备的饭食、全家人每天要穿的衣裳、换季时的被褥、每一顿的吃食……只要是家里的事情,大都是母亲在操持。 一帮孩子年纪还小的时候,又或是有些假期在家,便时常跟母亲聚在一起。春天里母亲带着他们在屋檐下砸青团、夏天他们在院子里玩得累了,在屋檐下喝酸梅水……这些时候,母亲会跟他们说起全家人在江宁时的岁月。 白墙青瓦的院子、院子里曾经精心照料的小花圃、古色古香的两层小楼、小楼上挂着的风铃与灯笼,阵雨之后的黄昏,天青如黛,一盏一盏的灯笼便在院子里亮起来……也有佳节、赶集时的盛况,秦淮河上的游船如织,游行的队伍舞起长龙、点起烟火……那时候的母亲,按照父亲的说法,还是个顶着两个包包头的笨却可爱的小丫鬟…… 当然,母亲自称是不笨的,她与娟姨、杏姨她们跟随大娘一道长大,年纪相仿、情同姐妹。那个时候的苏家,许多人都并不成材,包括如今已经非常非常厉害的文方叔叔、文定叔叔他们,当时都只是在家中混吃喝的小年轻。大娘从小对经商感兴趣,因此当时的老外公便带着她经常出入店铺,后来便也让她掌一部分的家业。 当时的大娘与母亲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便已经接触这些事情。有一年,大概是她们十五岁的时候,几车货物在城外的大雨中回不来,她们主仆几人冒雨出来,催促着一群人上路,一辆大车滑在路边凹陷的坡地里,押车的众人累了,呆在路边消极怠工,对着几名少女的不知轻重冷嘲热讽,大娘带着母亲与娟姨冒着大雨下到泥地里推车,按排杏姨到一旁的农家买来热茶、吃食。一帮押车的工人终于看不下去了,帮着几名少女在大雨之中将车子抬了上来……从那以后,大娘便正式开始掌管店铺。如今想想,名叫苏檀儿的大娘与名叫婵儿的母亲,也正是自己今天的这般年纪。 母亲也会说起父亲到苏家后的情况,她作为大娘的小探子,跟随着父亲一道逛街、在江宁城里走来走去。父亲那时候被打到脑袋,记不得以前的事情了,但性格变得很好,有时候问这问那,有时候会故意欺负她,却并不令人讨厌,也有的时候,即便是很有学问的老爷爷,他也能跟对方谈得来,开起玩笑来,还不落下风。 &gt; /&gt; 然后父亲写了那首厉害的诗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渐渐的成了江宁第一才子,厉害得不得了…… 宁忌脑海中的模糊记忆,是从小苍河时开始的,然后便到了凉山、到了张村和成都。他从未来过江宁,但母亲记忆中的江宁是那样的栩栩如生,以至于他能够毫不费力地便想起这些来。 他离开西南时,只是想着要凑热闹因此一路到了江宁这边,但此时才反应过来,母亲或许才是一直惦记着江宁的那个人。 母亲跟随着父亲经历过女真人的肆虐,跟随父亲经历过战乱,经历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她看见过浴血的战士,看见过倒在血泊中的平民,对于西南的每一个人来说,那些浴血的奋战都有毋庸置疑的理由,都是必须要进行的挣扎,父亲带领着大家抗击侵略,迸发出来的愤怒犹如熔流般宏伟。但与此同时,每天安排着家中众人生活的母亲,当然是怀念着过去在江宁的这段日子的,她的心里,或许一直怀念着那时候平静的父亲,也怀念着她与大娘冲进这路边的泥泞里推动货车时的模样,那样的雨里,也有着母亲的青春与温暖。 宁忌不曾经历过那样的日子,偶尔在书上看见关于青春或是和平的概念,也总觉得有些矫情和遥远。但这一刻,来到江宁城的脚下,脑中回忆起这些栩栩如生的记忆时,他便多少能够理解一些了。 想要回到江宁,更多的,其实来自于母亲的意志。 他抬头看这残破的城池。 母亲如今仍在西南,也不知道父亲带着她再回到这里时,会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排了许久的队,他才从江宁城的西门进去,进去之后是城门附近杂乱的集市——这里原本是个小广场,但眼下搭满了各种木棚、帐篷,一个个眼神诡异的公平党人似乎在这里等待着兜售东西,但谁也不明着说话,屎宝宝的旗帜挂在广场中央,证明这里是他的地盘。 小广场再过去,是遭遇过兵祸后破旧却也相对热闹的街道,一些店铺修修补补,在成都只能算是待修缮的贫民窟,一切的颜色以脏乱的灰、黑为主,路边肆流着脏水,店铺门前的树木大多枯萎了,有的只有半边发黄的叶子,叶子落在地下,染了脏水,也当即化为黑色,三教九流的人在街上走动。 宁忌打听了秦淮河的方向,朝那边走去。 在凉山时,除了母亲会经常说起江宁的情况,竹姨偶尔也会说起这里的事情,她从卖人的店铺里赎出了自己,在秦淮河边的小楼里住着,父亲有时候会跑步经过那边——那在当时实在是有些怪异的事情——她连鸡都不会杀,花光了钱,在父亲的鼓励下摆起小小的摊子,父亲在小车子上画画,还画得很不错。 竹姨在当时与大娘有些嫌隙,但经过小苍河之后,双方相守相持,这些嫌隙倒都已经解开了,有时候她们会一道说父亲的坏话,说他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但许多时候也说,若是没有嫁给父亲,日子也不一定过得好,可能是会过得更坏的。宁忌听不太懂,因此不参与这种三姑六婆式的讨论。 竹姨说起江宁,其实说得最多的,是那位坐在秦淮河边摆棋摊的秦爷爷,父亲与秦爷爷能交上朋友,是非常非常厉害也非常非常特殊的事情,因为那位老人确实是极厉害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与当时只是入赘之身的父亲成了朋友,按照竹姨的说法,这可能便是慧眼识英雄。 当然,若是父亲加入话题,有时候也会提起江宁城内另外一位入赘的老人家。成国公主府的康贤老爷爷下棋有些无耻,嘴巴颇不饶人,但却是个令人敬佩的好人。女真人来时,康贤爷爷在城里殉国而死了。 秦淮河、竹姨的小楼、苏家的老宅、秦爷爷摆摊的地方、还有那成国公主府康爷爷的家便是宁忌心里估算的在江宁城内的坐标。 他首先照着对明显的坐标秦淮河前进,一路穿过了热闹的街巷,也穿过了相对偏僻的小路。城内破破烂烂的,黑色的房子、灰色的墙、路边的淤泥发着臭味,除了公平党的各种旗帜,城内比较亮眼的颜色点缀只是秋日的落叶,已没有漂亮的灯笼与精致的街头点缀了。 他来到秦淮河边,看见有些地方还有歪歪扭扭的房屋,有被烧成了架子的黑色残骸,路边依然有小小的的棚子,各方来的流民占据了一段一段的地方,河水里发出些许臭味,飘着古怪的浮萍。 一时间看来是找不到竹姨口中的小楼与适合摆棋摊的地方。 他摆出良善的姿态,在路边的小吃摊里再做打探,这一次,关于心魔宁毅的原住处、江宁苏氏的老宅所在,倒是轻轻松松就问了出来。 “……要去心魔的老宅游玩啊,告诉你啊小后生,那边可不太平,有两三位大王可都在争夺那里呢。” “为什么啊?”宁忌瞪着眼睛,天真地询问。 “哦,这个可说不太清楚,有人说那里是龙兴之地,占了可就有龙气啊;也有人说那边对做生意好,是财神爷住过的地方,拿走一块砖头将来做镇宅,做生意便能一直兴隆;另外好像也有人想把那地方一把火烧了立威……嗨,谁知道是谁说了算啊……” 宁忌一时间无言,问清楚了地方,朝着那边过去。 抵达苏家的宅子时,是下午的申时二刻了,时间渐近黄昏但又未至,秋天的太阳懒洋洋的发出并无威力的光芒。原本的苏家老宅是颇大的一片宅子,本院旁边又附有侧院,人数最多时住了三百人,由几十个院落组成,此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层次不齐的院墙,外围的墙壁多已倒塌,里头的外围院舍留有残破的房屋,有的地方如街头一般扎起帐篷,有的地方则籍着原本的房子开起了店铺,其中一家很明显是打着阎罗王旗帜的赌场。 没有门头,没有牌匾,原本院落的府门门框,都已经被彻底拆掉了。 宁忌站在外头朝里看,里面许多的院落墙壁也都显得参差不齐,与一般的战后废墟不同,这一处大院子看起来就像是被人徒手拆走了许多,各种各样的东西被搬走了大半,相对于街道周围的其它房舍,它的整体就像是被什么奇怪的怪兽“吃”掉了大半,是停留在废墟上的只有半截的存在。 而周围的房屋,即便是被火烧过,那废墟也显得“完全”…… 他想起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母亲坐在院落当中与他们一群孩子说起江宁时的情景。 小婵的话语温柔,说起那段风风雨雨里经历的一切,说起那温暖的家乡与归宿,小小的孩童在一旁听着。 那一切, 已不复存在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六〇章 归乡(下) 武朝建朔八年六月,一则令人振奋的消息正往长江以南传来。 事情起始于建朔七年的上半年,武、齐双方在襄阳以北的中原、江南交界区域爆发了数场大战。此时黑旗军在西北消失已过去了一年,刘豫虽迁都汴梁,然而所谓“大齐”,不过是女真门下一条走狗,国内民不聊生、军队毫无战意的情况下,以武朝襄阳镇抚使李横为首的一众将领抓住机会,兴兵北伐,连收十数州镇,一度将战线回推至旧都汴梁。李横传檄诸军,齐攻汴梁,一时间风头无两。 在这样的情况下,刘豫数度求援北方,终于令得金国出兵。这年秋天,完颜宗翰令四太子兀术率军南来,在刘豫麾下将领李成的配合下,横扫汴梁附近李横大军。在击溃各方军队后,又一路南推,相继攻克占襄阳、邓州、随州、郢州等原本仍属武朝的江汉战略要地,方始离开。 这种灰头土脸的战争对于武朝而言,倒也不是第一次了。然而,数年的休养在面对女真军队时仍旧不堪一击,武朝、伪齐双方的战斗,纵然兴兵数十万,在女真军队面前依然如同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现状终究令人沮丧。 相对于金国凶悍、曾经在西北硬抗金国的黑旗的顽强,泱泱武朝的反抗,在这些力量之前看起来竟如小孩子一般的无力。但力量如儿戏,要承受的代价,却绝不会因此打半点折扣,在战阵中死去的士兵不会有半点的好受,沦陷之处黎民百姓的遭遇不会有半点减轻,女真层层南下的压力也不会有半点减弱。长江以北,人们带着伤痛流散而来,因战争带来的惨剧、死亡,以及附带的饥荒、压迫,甚至于在逃亡途中厮杀争抢、甚或易子而食的黑暗和艰辛,已经持续了数年的时间,这秩序失去后的恶果,似乎也将一直持续下去…… 到得建朔八年春,岳飞岳鹏举率三万背嵬军再度出兵北讨,闪击由大齐重兵防守的郢州,后吓退李成大军,兵不血刃取襄阳,此后于邓州以奇兵突袭,击溃反扑而来的齐、金联军十余万人,成功收复襄阳六郡,将捷报发回京城。 六月的临安,炎热难耐。太子府的书房里,一轮议事刚刚结束不久,幕僚们从房间里相继出去。闻人不二被留了下来,看着太子君武在房间里走动,推开前后的窗户。 然而没有风。 其他的幕僚已陆续走远,下人收走了盛放冰镇糖水的碗碟,这位我们初见时才十一岁、此时却已蓄起胡须的、养起了威严的青年人才露出了烦闷的神色,望着窗外的阳光,显得疲累。 “最近几日,我总是想起,景翰十一年的那场粮荒……其时我在江宁,见到皇姐与江宁一众商人运粮赈灾,慷慨激昂,后来知道实情,才觉出几分不一样的滋味来。闻人先生是亲历者,觉得如何?” “……世事维艰,确有相似之处。” “世事维艰……” 君武的手指敲打窗台,重复了这句话。 景翰十一年,武朝多处遭遇粮荒,右相府秦嗣源负责赈灾,其时宁毅以各方外来力量冲击垄断粮价的本地商户、士绅,结仇无数后,令得当时粮荒得以艰难度过。此时想起,君武的感慨其来有自。 此时岳飞收复襄阳,大败金、齐联军的消息已经传至临安,世面上的言论固然慷慨,朝堂上却多有不同看法,这些天吵吵嚷嚷的不能停歇。 自武朝丢失中原南迁后,朝堂中主和的言论就占了大部分。金武两国的战争发展至此,许多的现状已经摆在明面上,不容置疑,对于如日中天的女真人,武朝是无力与之为敌的。数年以来的战争早已证明此事。有人觉得痛定思痛数年之后,总要收复失地,北伐中原,然而建朔七年,襄阳镇抚使李横等人打到汴梁的事实,却只是证明了这样的时机仍旧未到。 纵然可以与伪齐的军队论高下,纵然可以一路摧枯拉朽打到汴梁城下,金军主力一来,还不是将几十万大军打了回去,甚至于反丢了襄阳等地。那么到得此时,岳飞军队对伪齐的胜利,又如何证明它不会是引起金国更大报复的前奏,当初打到汴梁,反丢了襄阳等江汉要地,如今收复襄阳,接下来是不是要被再次打过长江? 这样的质疑和忧虑不是没有道理,也使得岳飞军队的这次胜利到了朝堂上索然无味,甚至有可能受到一定的训斥。而君武自然是站在岳飞这边的,对于这场大战,主战派也有数点理由。 其一,不论如今打不打得过,想要将来有打败女真的可能,练兵是必须要的。 其二,金人已经拿了襄阳六郡,此乃金国、伪齐南侵跳板,若是让他们巩固起防线,下一次南来,武朝只会丢失更多的地盘。此时取回襄阳,纵然金人以主力南下,总也能延阻其攻略的步伐。 第三,金人南攻,后勤线漫长,总比武朝费力。若是等到他修养完毕主动进攻,武朝必然难挡,因此最好是打乱对方步调,主动出击,在来回的拉锯中消耗金人国力,这才是最好的自保之策。 持着这些理由,主战主和的双方在朝堂上争锋相对,作为一方的主将,若只是这些事情,君武或许还不会发出如此的感慨,然而在此之外,更多麻烦的事情,其实都在往这年轻太子的肩上堆来。 武朝南迁如今已有数年时光,最初的繁华和抱团过后,许多麻烦事都在露出它的端倪。其一便是文武双方的对立,武朝在太平年景原本就重文轻武,金人南侵后,国破家亡,虽然一时间体制难改,但许多方面总算有了权宜之策,武将的地位有所提升。 及至君武为太子,年轻人有其火爆的性格,了解到朝堂内部的盘根错节后,他以粗暴和大包大揽的手法将韩世忠、岳飞等颇有前途的武将保护在自身的羽翼之下,令他们在长江以北经营势力,巩固力量,伺机北伐,这样的情况一开始还无人敢说话,到得如今,双方的冲突终于开始显出端倪来,近一年的时间里,朝堂中对于北面几支军队武将的参劾不断,大多说的是他们招募私兵,不听文官调遣,长此以往,必出大祸。 这一次对于岳飞军功的压制,便是近一年来双方争吵的延续。 而另一方面,当北方人大规模的南来,初时的经济红利过后,南人北人双方的矛盾和冲突也已经开始酝酿和爆发。 此时中原已完全沦陷,北方的难民逃来南方,身无长物,一方面,他们廉价的做工促进了经济的发展,另一方面,他们也夺去了大量南方人的工作机会。而当江南的局势稳固之后,属于两个地域的歧视便形成了。 北面而来的难民曾经也是富庶的武朝臣民,到了这边,陡然低人一等。而南方人在初时的爱国情绪褪去后,便也逐渐开始觉得这帮北面的穷亲戚面目可憎,身无长物者多数还是遵纪守法的,但铤而走险落草为寇者也不少,或者也有行乞者、行骗者,没饭吃了,做出什么事情来都有可能——这些人整天抱怨,还扰乱了治安,同时他们整天说的北伐北伐,也有可能再度打破金武之间的僵局,令得女真人再次南征——如上种种结合在一起,便在社会的方方面面,引起了摩擦和冲突。 平民层面上,南北互相歧视已经隐约形成风潮,而在官场,当初远离政治核心的南方官员与北方官员间也形成了一定的对立。前年开始,几次大的难民聚义在长江以南爆发,几个州县里,串联起来的北方难民手持刀棒,将当地的地头蛇、恶霸、乃至于官员围堵打杀,地方绿林帮派间的冲突、争夺地盘的行为愈演愈烈,南方人本是地头蛇,势力庞大乡族众多,而北方逃来的难民已然身无长物,经历了战乱、悍不畏死。数次大规模的事件是无数小规模的摩擦中,朝堂也不得不愈发将这些问题正视起来。 及至去年,朝堂中已经开始有人提出“南人归南、北人归北”,不再接收北方难民的意见。这说法一提出便收到了大规模的驳斥,君武也是年轻气盛,如今国破家亡、中原本就沦陷,难民已无生机,他们往南来,自己这边还要推走?那这国家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他义愤填膺,当堂驳斥,此后,如何接收北方逃民的问题,也就落在了他的肩上。 到得今年,这件事情的后果就是,原本与长公主府关系密切的士绅、富商开始往这边施压,太子府提出的各种命令固然无人敢不遵守,但命令实施中,摩擦问题不断,国库乃是太子府、长公主府所收上的银钱利润直降三成。 南方的士绅豪族也是要维护自身利益的,你收了钱,若是为我说话,乃至于替我剥削一下那些北面来的难民,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你不帮忙,谁还愿意心甘情愿地伺候你呢,大家不跟你作对,也不跟你玩,或者跟你玩的时候心不在焉,总是能做得到的。 然而在君武这边,北方过来的难民已然失去一切,他若是再往南方势力倾斜一些,那这些人,可能就真的当不了人了。 原本自周雍称帝后,君武乃是唯一的皇太子,地位稳固。他若是只去花钱经营一些格物作坊,那无论他怎么玩,手上的钱恐怕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然而自经历战乱,在长江边上看见大量平民被杀入江中的惨剧后,年轻人的心中也已经无法独善其身。他固然可以学父亲做个闲散太子,只守着江宁的一片格物作坊玩,但父皇周雍本身就是个拎不清的皇帝,朝堂上问题处处,只说岳飞、韩世忠这些将领,自己若不能站出来,顶风雨、背黑锅,他们多半也要变成当初那些不能打的武朝将领一个样。 而一站出来,便退不下去了。 琐琐碎碎的事情、绵绵密密的压力,从各方面压过来。最近这两年的时光里,君武居住临安,对于江宁的作坊都没能抽空多去几次,以至于那热气球虽然已经能够上天,于载人载物上始终还没有大的突破,很难形成如西北大战一般的战略优势。而即便如此,众多的问题他也无从顺利地解决,朝堂之上,主和派的懦弱他看不惯,然而打仗就真的能成吗?要改革,如何如做,他也找不到最好的平衡点。北面逃来的难民固然要接收,然而接收下来产生的矛盾,自己有能力解决吗?也仍然没有。 这两年的时间里,姐姐周佩操纵着长公主府的力量,已经变得愈发可怕,她在政、经两方拉起巨大的关系网,积蓄起隐形的影响力,暗地里也是各种阴谋、勾心斗角不断。太子府撑在明面上,长公主府便在暗地里做事。许多事情,君武虽然未曾打过招呼,但他心中却明白长公主府一直在为自己这边输血,甚至于几次朝堂上起风波,与君武作对的官员遭到参劾、抹黑乃至污蔑,也都是周佩与幕僚成舟海等人在暗地里玩的极端手段。 在明面上的长公主周佩已经变得交游广阔、温柔端方,然而在不多的几次私下碰面的,自己的姐姐都是严肃和冷冽的。她的眼里是无私的支持和紧迫感,这样的紧迫感,他们彼此都有,互相的心底都隐隐明白,然而并没有亲**流过。 他们都知道那是什么。 两年以前,宁毅死了。 西北轰轰烈烈的三年大战,南方的他们掩住和眼睛,装作未曾看到,然而当它终于结束,令人震撼的东西还是将他们心底搅得天翻地覆。面对这天地变色、沧海横流的危局,即便是那样强大的人,在前方抵挡三年之后,终究还是死了。在这之前,姐弟俩似乎都未曾想过这件事情的可能性。 然而当它终于出现,姐弟两人似乎还是在忽然间明白过来,这天地间,靠不了别人了。 几年之后,金国再打过来,该怎么办? 他们已然无法退后,只得站出来,然而一站出来,世间才又变得更为复杂和令人绝望。 那是一个又一个的死结,复杂得根本无法解开。谁都想为这个武朝好,为何到最后,却成了积弱之因。谁都慷慨激昂,为何到最后却变得不堪一击。接受失去家园的武朝臣民是必须做的事情,为何事到临头,人人又都只能顾上眼前的利益。明明都知道必须要有能打的军队,那又如何去保证这些军队不成为军阀?战胜女真人是必须的,然而那些主和派难道就真是奸臣,就没有道理? 成年的雄鹰离开了,雏鹰便只能自己学会飞翔。曾经的秦嗣源或许是从更高大的背影中接下名为责任的担子,秦嗣源离开后,后辈们以新的方式接下天下的重担。十四年的光阴过去了,曾经第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还是孩子的年轻人,也只能用仍旧稚嫩的肩膀,试图扛起那压下来的重量。 他们的肩膀自然会碎,人们也只能期待,当那肩膀碎后,会变得更为坚固和结实。 “我这几年,终于明白过来,我不是个聪明人……”站在书房的窗户边,君武的手指轻轻敲打,阳光在外头洒下来,天下的局势也如同这夏日无风的午后一般炎热,令人感到疲惫,“闻人先生,你说要是师父还在,他会怎么做呢?” 太子以这样的叹息,祭奠着某个曾经让他敬仰的背影,他倒不至于因此而停下来。房间里闻人不二拱了拱手,便也只是开口安慰了几句,不多时,风从院子里经过,带来些许的凉意,将这些散碎的话语吹散在风里。 年轻的人们无可逃避地踏上了舞台,在这世上的某些地方,或许也有老人们的重新出山。黄河以北的某个清晨,从大光明教追兵手下逃生的游鸿卓正在山岭间向人演练着他的游家刀法,钢刀在晨光间呼啸生风,而在不远处的坡地上,他的救命恩人之一正在慢吞吞地打着一套古怪的拳法,那拳法缓慢、优美,却让人有些看不明白:游鸿卓无法想通这样的拳法该如何打人。 心中正自疑惑,站在不远处的女恩人皱着眉头,已经骂了出来:“这算什么刀法!?”这声咤喝话音未落,游鸿卓只感到身边杀气凛冽,他脑后寒毛都立了起来,那女恩人挥手劈出一刀。 那刀风似快实慢,游鸿卓下意识地挥刀抵挡,然而随后便砰的一声飞了出去,肩膀胸口生疼。他从地下爬起来,才意识到那位女恩人手中挥出的是一根木棒。虽然戴着面纱,但这女恩人杏目圆睁,显然颇为动怒。游鸿卓虽然傲气,但在这两人面前,不知为何便不敢造次,站起来颇为不好意思地道歉。 “我、我看见恩公打拳,心中疑惑,对、对不起……” “你对不起什么?这样练刀,死了是对不起你自己,对不起生养你的父母!”那女恩人说完,顿了顿,“另外,我骂的不是你的分心,我问你,你这刀法,家传下来时便是这个样子的?” “我……我……” “哼!随意乱改,你倒算什么高手了!给我照原样练十遍!” 待到游鸿卓点头规规矩矩地练起来,那女恩人才抱着一堆柴枝往不远处走去。 游鸿卓练着刀,心中却有些震撼。他自小苦练游家刀法的套路,自那生死之间的感悟后,理解到刀法实战不以死板招式论输赢,而是要灵活对待的道理,此后几个月练刀之时,心中便存了疑惑,每每觉得这一招可以稍作修改,那一招可以更为快速,他先前与六位兄姐结拜后,向六人请教武艺,六人还因此惊叹于他的悟性,说他将来必有成就。谁知这次练刀,他也未曾说些什么,对方只是一看,便知道他修改过刀法,却要他照原样练起,这就不知道是为什么了。 不过,自昨天早上女恩人轻描淡写地杀死了大光明教的谭严等八人,一日的同行过后,游鸿卓便明白,眼前的两人,许是江湖中那种真正不世出的高手前辈。那位男恩公性情随和,然而学识渊博、内蕴如海,女恩公是他的妻子,平时话虽不多,但救下自己,却是女恩公的主意,乃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刀法“有意思”,昨晚和今早才让自己演练指点一番。 对于两位恩公的身份,游鸿卓昨晚稍稍知道了一些。他询问起来时,那位男恩公是这样说的:“某姓赵,二十年前与拙荆纵横江湖,也算是闯出了一些名气,江湖人送匪号,黑风双煞,你的师父可有跟你说起这个名号吗?” 游鸿卓自幼只是跟父亲习武,于绿林传说江湖故事听得不多,一时间便颇为惭愧,对方倒也不怪他,只是有些感慨:“现在的年轻人……罢了,你我既能相识,也算有缘,往后在江湖上若是遇上什么难解之局,可以报我夫妻名号,或许有些用处。” 游鸿卓只是点头,心中却想,自己虽然武艺低微,然而受两位恩公救命已是大恩,却不能随意堕了两位恩公名头。此后即便在绿林间遭遇生死杀局,也不曾说出两人名号来,终于能披荆斩棘,成为一代大侠。 当然,这些事情此时还只是心中的一个想法。他在山坡上将刀法规规矩矩地练了十遍,那位赵恩公已练完了拳法,招呼他过去喝粥,游鸿卓听得他随口说道:“太极,无极而生,动静之机、阴阳之母,我打的叫太极拳,你现在看不懂,也是寻常之事,不必强求……”片刻后吃饭时,才跟他说起女恩公让他规矩练刀的理由。 “刀法实战时,讲究灵动应变,这是不错的。但千锤百炼的刀法架子,有它的道理,这一招为什么这样打,其中考虑的是对手的出招、对手的应变,往往要穷其机变,才能吃透一招……当然,最重要的是,你才十几岁,从刀法中悟出了道理,将来在你做人处事时,是会有影响的。刀法无拘无束久了,一开始或许还没有感觉,久而久之,难免觉得人生也该无拘无束。其实年轻人,先要学规矩,知道规矩为什么而来,将来再来破规矩,若是一开始就觉得世间没有规矩,人就会变坏……” 山岭间,重出江湖的武林前辈絮絮叨叨地说话,游鸿卓自幼由笨拙的父亲教授习武,却从未有那一刻觉得世间道理被人说得如此的清晰过,一脸敬仰地恭敬地听着。不远处,黑风双煞中的赵夫人安静地坐在石头上喝粥,目光之中,偶尔有笑意……(未完待续。)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六一章 又是中秋月儿圆 这一天正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月光如银盘一般悬于夜空,杂乱的街市,街市一旁便是废墟般的深宅大院,衣着破烂的乞丐唱起那年的中秋词,沙哑的嗓音中,竟令得周围像是凭空泛起了一股渗人的感觉来。四周或笑或闹的人群此时都禁不住安静了一下。 名叫左修权的老人听得这词作,手指敲打桌面,却也是无声地叹了口气。这首词出于近二十年前的中秋,其时武朝繁华富庶,中原江南一片歌舞升平。 到得二十年后的今日,再说起“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句子,也不知是词作写尽了人间,还是这人间为词作做了注解。 他是昨日与银瓶、岳云等人进到江宁城内的,今日感慨于时间正是中秋,处理好几件大事的头绪后便与众人来到这心魔故里查看。这中间,银瓶、岳云姐弟当年得到过宁毅的救助,多年以来又在父亲口中听说过这位亦正亦邪的西南魔头诸多事迹,对其也颇为崇敬,只是抵达之后,破破烂烂且散发着臭气的一片废墟自然让人难以提起兴致来。 此时那乞丐的说话被不少人质疑,但左家自左端佑起,对宁毅的诸多事迹了解甚深。宁毅过去曾被人打过脑袋,有过失忆的这则传闻,虽然当年的秦嗣源、康贤等人都不怎么相信,但信息的端倪终究是留下来过。 这时候听得这乞丐的说话,桩桩件件的事情左修权倒觉得多半是真的。他两度去到西南,见到宁毅时感受到的皆是对方吞吐天下的气势,过去却不曾多想,在其年轻时,也有过这般类似争风吃醋、卷入文坛攀比的经历。 天上的月色皎如银盘,近得就像是挂在街道那一头的楼上一般,路边乞丐唱完了诗词,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关于“心魔”的故事。左修权拿了一把铜钱塞到对方的手中,缓缓坐回来后,与银瓶、岳云聊了几句。 他挥手将这处摊位的摊主唤了过来。 “此人过去还真是大川布行的少东家?” “……他何以变成这样啊?” 左修权陆续询问了几个问题,摆摊的摊主原本有些支支吾吾,但随着老人又掏出银钱来,摊主也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说了出来。 那却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 公平党入江宁,初期当然有过一些劫掠,但对于江宁城内的富户,倒也不是一味的抢夺杀戮。 按照公平王的规定,这天下人与人之间乃是平等的,一些富户聚敛大量田亩、财产,是极不公平的事情,但这些人也并不全都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因此公平党每占一地,首先会筛选、“查罪”,对于有诸多恶迹的,自然是杀了抄家。而对于少部分不那么坏的,甚至于平日里赠医施药,有一定名望和善行的,则对这些人宣讲公平党的理念,要求他们将大量的财富主动让出来。 这样的“说服”在实际层面上当然也属于威逼的一种,面对着浩浩荡荡的公平运动,只要是还要命的人当然都会选择破财保平安(实际上何文的这些手段,也保证了在一些大战之前对敌人的分化,部分富户从一开始便会谈妥条件,以散尽家财甚至加入公平党为筹码,选择反正,而不是在绝望之下负隅顽抗)。 薛家在江宁并没有大的恶迹,除了当年纨绔之时确实那砖头砸过一个叫宁毅的人的后脑勺,但大的方向上,这一家在江宁一带竟还算得上是良善之家。因此第一轮的“查罪”,条件只是要收走他们所有的家产,而薛家也已经应承下来。 财物的交割当然有一定的程序,这期间,首先被处理的自然还是那些十恶不赦的豪族,而薛家则需要在这一段时间内将所有财物清点完毕,待到公平党能腾出手时,主动将这些财物上缴充公,然后成为洗心革面加入公平党的模范人物。 然而,第一轮的杀戮还没有结束,“阎罗王”周商的人入城了。 他们在城内,对于第一轮不曾杀掉的富户进行了第二轮的判罪。 时间是在四个半月以前,薛家全家数十口人被赶了出来,押在城内的广场上,说是有人举报了他们的罪行,因此要对他们进行第二次的问罪,他们必须与人对质以证明自己的清白——这是“阎罗王”周商做事的固定程序,他毕竟也是公平党的一支,并不会“胡乱杀人”。 其中一名证明薛家作恶的证人出来了,那是一个拖着小孩的中年妇女,她向众人陈述,十余年前曾经在薛家做过丫鬟,随后被薛家的老太爷j污,她回到家中生下这个孩子,而后又被薛家的恶奴从江宁赶跑,她的额头上甚至还有当年被打的疤痕。 这妇女说得声泪俱下,句句发自肺腑,薛家老太爷数次想要发声,但周商手下的众人向他说,不许打断对方说话,要等到她说完,方能自辩。 薛家人等待着自辩。但随着女人说完,在台上哭得崩溃,薛老太爷站起来时,一颗一颗的石头已经从台下被人扔上来了,石头将人砸得头破血流,台下的众人起了同理心,各个同仇敌忾、义愤填膺,他们冲上台来,一顿疯狂的打杀,更多的人跟随周商麾下的队伍冲进薛家,进行了新一轮的大肆搜刮和掠夺,在等待接收薛家财物的“公平王”手下到来前,便将所有东西扫荡一空。 “那‘阎罗王’的手下,就是这样做事的,每次也都是审人,审完之后,就没几个活的喽。” 月光之下,那收了钱的摊贩低声说着这些事。他这摊位上挂着的那面旗帜隶属于转轮王,最近随着大光明教主的入城,声势愈发浩大,说起周商的手段,多少有些不屑。 “每次都是如此吗?”左修权问道。 “那自然不能每次都是一样的手段。”摊主摇了摇头,“花样多着呢,但结果都一样嘛。这两年啊,凡是落在阎罗王手里的有钱人,差不多都死光了,只要你上去了,台下的人哪会管你犯了什么罪,一股脑的扔石头打杀了,东西一抢,就算是公平王亲自来,又能找得到谁。不过啊,反正有钱人就没一个好东西,我看,他们也是活该遭此一难。” “小哥在这里摆摊,不想当有钱人?” “我想当有钱人,那可没有昧着良心,你看,我每天忙着呢不是。”那摊主摆摆手,将得了的银钱塞进怀里,“老人家啊,你也不用拿话挤兑我,那阎罗王一系的人不讲规矩,大家伙儿看着也不喜欢,可你架不住他人多啊,你以为那广场上,说到一半拿石头砸人的就都是周商的人?不是的,想发财的谁不这样干……不过啊,这些话,在这里可以说,往后到了其他地方,你们可得小心些,别真得罪了那帮人。” 摊主如此说着,指了指一旁“转轮王”的旗帜,也算是好心地做出了忠告。 此时在一旁的地下,那乞丐手臂颤抖地端着被众人施舍的吃食,缓缓地倒进随身带着的一只小布袋里,也不知是要带回去给什么人吃。他当乞丐的时日还算不得长,过去几十年间过的都是锦衣玉食的日子,此时默默听着摊主谈起他的遭遇,眼泪倒是混着脸上的灰落下来了…… 左修权叹了口气,待到摊主离开,他的手指敲打着桌面,沉吟片刻。 “公平王何文,在哪里说起来,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可为何这江宁城里,竟是这副样子……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一旁的桌子边,宁忌听得老人的低喃,目光扫过来,又将这一行人打量了一遍。其中一道似乎是女扮男装的身影也将目光扫向他,他便不动声色地将注意力挪开了。 他知道这一行人多半有些来历,估计又如严云芝那帮人一般,是哪里来的大族,此时此刻,他并不打算与这些人结下梁子,倒是老人的问题,令他心中也同样为之一动。 他固然不是一个擅长思考总结的人,可还在西南之时,身边各种各样的人物,接触的都是全天下最丰富的信息,对于天下的局势,也都有着一番见识。对“公平党”的何文,在任何类型的分析里,都无人对他掉以轻心,甚至于大部分人——包括父亲在内——都将他视为威胁值最高、最有可能开拓出一番局面的敌人。 然而,就靠着眼前的这些,真能开拓出一番局面? 他微微的感到了一丝迷惑…… …… 当然,对这些严肃的问题刨根问底并非是他的爱好。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他来到江宁,想要参与的,总归还是这场混乱的大热闹,想要稍微追索的,也无非是父母当年在这里生活过的些许痕迹。 此时月亮渐渐的往上走,城市昏暗的远处竟有烟火朝天空中飞起,也不知哪里已庆祝起这中秋佳节来。不远处那乞丐在地上乞讨一阵,没有太多的收获,却缓缓地爬了起来,他一只脚已经跛了,此时穿过人群,一瘸一拐地缓缓朝街市一头行去。 宁忌便也买了单,在后头跟了上去。 乞丐的身影孤孤单单的,穿过街道,穿过黑乎乎的流淌着脏水的深巷,然后沿着泛起臭水的水渠前行,他脚下不便,行走艰难,走着走着,甚至还在地上摔了一跤,他挣扎着爬起来,继续走,最后走到的,是水渠拐弯处的一处小桥洞下,这处桥洞的气味并不好闻,但至少可以挡风遮雨。 宁忌看见他走进桥洞里,然后低声地叫醒了在里头的一个人。 他摇摇晃晃地搀着那道人影出来,人影的步伐看来也是异常虚弱,两道人影既是搀在一起,又像是挤在了一起,两人就这样缓缓地爬上水渠边缘,坐在那既是水渠沿又是路沿的地方,相互靠着。 “月、月娘,我……我带了吃、吃……吃的……” 乞丐扯开身上的小布袋,小布袋里装的是他先前被施舍的那碗吃食。 他说话断断续续的毛病或许是因为被打到了脑袋,而旁边那道身影不知道是受到了怎样的伤害,从后方看宁忌只能看见她一只手的手臂是扭曲的,至于其它的,便难以分辨了。她倚靠在乞丐身上,只是微微的晃了晃。 “月、月娘,今……今天是……中、中秋节了,我……” “我刚才看到那……那边……有烟花……” “就在……那边……” “你吃……吃些东西……他们应该、应该……” “他们应该……” “还会再放的……” 两道身影依偎在那条水渠之上的夜风当中,黑暗里的剪影,虚弱得就像是要随风散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六二章 秋风杀满月 天地寓人寰(上) 同样的中秋。 江宁城西,一座名为“新虎宫”的殿堂当中,灯火通明。 江宁原本是康王周雍居住了大半辈子的地方。自他成为皇帝后,虽然前期遭遇搜山检海的大浩劫,后期又被吓得出海流窜,最终死于海上,但建朔一朝中间的八九年,江南吸收了中原的人口,却称得上兴旺发达,当时不少人将这种状况吹嘘为建朔帝“无为而治”的“中兴之像”,于是便有好几座行宫、园林,在作为其故乡的江宁圈地营造。 这“新虎宫”是其中的一座,它原本名叫“长御苑”,公平党入江宁后两度转手,落入许昭南的手中后改了这个名字,乃是将这边当成了“转轮王”势力的一处据点。 这一刻,宫殿正殿当中金碧辉煌、群英荟萃。 坐在殿堂最上方的那道身影体型庞大、状如古佛,正是几日前已抵达江宁的“天下武道第一人”、“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 而在林宗吾下方左首边坐着的是一名蓝衫大汉。这人天庭广阔、目似丹凤、神态肃穆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边是如今割据一方,作为公平党五大王之一,在整个江南名头极盛的“转轮王”许昭南。 许昭南在起事前原是大光明教的一名舵主,他借着大光明教的底子起事,登高一呼,应者云集,到得此刻,“转轮王”麾下从者何止百万,即便是精锐的兵马,都数以十万计,从结构上来说,他的势力已经稳稳地压了结构松散的大光明教一头。但是与晋地那边狠辣奸猾、欺师灭祖的“降世玄女”不同,眼下只从这座次安排上都能看出,这位如今位高权重的“转轮王”,对过去的老教主,仍旧保持着绝对的敬重。 与左首许昭南对应,在右首边的,仍旧是作为大光明教副教主、林宗吾师弟的“疯虎”王难陀。 王难陀年轻时成名于拳脚,方腊起义失败后,他与林宗吾、司空南卷土重来,手上功夫犹能与作为当时年轻一辈中最强之一的陈凡分庭抗礼,只是前几年在沃州参与的莫名其妙的一战当中却伤了手臂,再加上年纪渐长,实际的身手已不如从前了。 不过人在江湖,许多时候倒也不是功夫决定一切。自林宗吾对天下事情心灰意冷后,王难陀勉力撑起大光明教在天下的各项事务,虽然并无开拓进取的能力,但终究等到许昭南在江南成事。他居中的一番过渡,得了包括许昭南在内的许多人的尊敬。而且眼下林宗吾到达的地方,即便凭着过去的情谊,也无人敢轻侮这头迟暮猛虎。 王难陀再往下,“天刀”谭正、““寒鸦”陈爵方、“武霸”高慧云、猴王”李彦锋、“五罗斩”唐清花、“沱河散人”许龙飙……等等众多在绿林上享有盛名的高手、大光明教成员以及公平党“转轮王”一系的成员在厅堂内排开。 这些人或者在江湖上已经是德高望重的、享誉一方的宗师,或者年纪轻轻却已经有了一番惊人艺业,有的盘踞一方势力惊人,也有的已经在战阵之上证明了自己的本领,往日里皆是桀骜不驯、难居人下之辈。他们之中只有少部分曾在过去接受过林宗吾这位老教主的指点。 但这是林宗吾来到江宁的第四天。之前三天的时间内,他对此地众人的艺业一一点评,稍作切磋,而只是这样的一番表露,那庞大身形下恐怖的身手已经结结实实地惊骇了众人。即便是这些人当中号称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且更加专心于军务的转轮王大将“武霸”高慧云,也切切实实地理解到了什么叫做“咫尺之内人尽敌国”。 在这样的基础上,再加上众人纷纷说起大光明教这些年在晋地抗金的付出,以及无数教众在教主领导下前仆后继的悲壮,即便是再桀骜不驯之人,此时也已经承认了这位圣教主一生履历的传奇,对其奉上了膝盖与敬意。 事实上,公平党如今辖下地域广大,转轮王许昭南原本在太湖附近办事,待听说了林宗吾到达的消息方才一路星夜兼程地赶回江宁,今天下午方才入城。 待见到林宗吾,这位如今在整个天下都算得上有数的势力领袖口称怠慢,甚至当即下跪赔罪。他的这番恭敬令得林宗吾非常喜欢,双方一番和乐融融的交谈后,许昭南当即召集了转轮王势力在江宁的所有重要成员,在这番中秋觐见后,便基本奠定了林宗吾作为“转轮王”一系几近“太上皇”的尊荣与地位。 一番盛会,开始严肃,随后渐渐变得和乐融融起来。待到这番觐见结束,林宗吾与许昭南相携去往后方的偏殿,两人在偏殿的院落里摆上茶桌,又在私下里交谈了许久。 许昭南告辞去后,王难陀走进了偏殿这边。这边院落间还摆放着林宗吾与许昭南方才落座交谈时的桌椅和茶水,一旁却有一处向上的平台,平台那边对着的宫墙已坍圮,此时走上这边,透过残破的围墙,却俨然成了眺望半个江宁的小露台。他看见体型庞大的师兄正背负双手站在那儿,对着一轮明月、往前蔓延的满城灯火,沉吟不语。 “……师兄。” 王难陀说了一声,站在林宗吾的身侧,与他一道望向城内的点点火光。他知道林宗吾与许昭南之间应该已经有了第一次交底,但对于事情发展如何,林宗吾做了怎样的打算,此时却没有多做询问。 “师弟。”过得一阵,林宗吾方才开口,“……可还记得方腊么?” “……自然是记得的。”王难陀点头。 林宗吾站在那儿,望着前方,又是一阵沉默后方才开口:“……三十年前,他武艺超凡、一统圣教,此后英雄八方云集,横压当世。当时的那些人中,不提那位惊才绝艳的霸刀刘大彪,去掉方百花,也不说石宝、厉天闰这些人物,只是方腊、方七佛两兄弟,便隐有当世无敌之姿。我曾说过,必有一天,将取而代之。” 林宗吾的话语平静却也缓慢,跟这天下最后一位交心之人说起当年的这些事情。 “你说,若今日放对,你我兄弟,对上方腊兄弟,胜负如何?” 王难陀想了想:“师兄这些年,武艺精进,不可估量,无论是方腊还是方七佛重来,都必然败在师兄掌底。不过若是你我兄弟对阵他们两人,恐怕仍是他胜我负……是师弟我,拖了后腿了。” 林宗吾扭头望着一头乱发如狮的王难陀,却是笑着摇了摇头:“老啦,方腊、方七佛皆在盛年去世,他们哪一个都没有活到我们这把年纪,照此而言,倒是你我胜了。” 王难陀蹙了蹙眉:“师兄……可是那许昭南……” “与许昭南无关。我想起周侗了。” 小小的露台前方,是残破的宫墙,宫墙的豁口那头,一轮朗月便从广袤的天空中落下来。豁口前方,体型庞大的和尚背负双手,抬头望向天空中那轮明月。他先前说的是方腊,却不知为什么此刻说想起的,已是周侗。语气中微微的有些萧索。 王难陀看着这一幕,心中不自觉地泛起一股复杂的感受,突然浮现在心头的,却也是这些年来在江湖颇为流行的一段诗句,却叫做: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十余年灯火散落,他们师兄弟面对的,也就是眼前这一城破落而已了。说起来地位崇高,实际上他们心中的憾事又有谁能知晓。 …… “许昭南是个好苗子,我也知道,师弟你这次叫我南下的用意。” 两人看了一阵前方的景色,林宗吾背负双手转身走开,缓缓踱步间才如此地开了口。王难陀蹙了蹙眉:“师兄……” 林宗吾将一只手扬起来,打断了他的说话。 “来到江宁的这几天,最初的时候都是许昭南的两个儿子招待我等,我要取他们的性命易如反掌,小许的安排算是很有诚意,今日入城,他也不顾身份地跪拜于我,礼数也已经尽到了。再加上今日是在他的地盘上,他请我上座,风险是冒了的。作为小辈,能做到这里,我们这些老的,也该知情识趣。” “师兄,这原是他该做的。” “世间的事情,看的是谁有力量,哪有什么就注定是他该做的。但师弟你说得也对,若是想要我大光明教的衣钵,这些事,便是他该做的。” “师兄……” 林宗吾踱步往下,王难陀在后方跟随,此时理解了对方说的意思,本想驳斥,但一句话到得喉头,终究是噎在了那里。其实他这次寻找师兄南下,虽然不曾多想,但内心的深处,有没有这些想法,还真是难说得紧,但此时意识到,便只觉得难受了。 林宗吾在茶桌前坐下,伸手指了指对面的位子,王难陀走过来:“师兄,我其实……并没有……” “我知道。你我兄弟,何须说得那么多。其实啊,这件事,大多还是我自己想的。” 他摆了摆手指,让王难陀坐在了对面,随后清洗茶壶、茶杯、挑旺炭火,王难陀便也伸手帮忙,只是他手法笨拙,远不如对面形如如来的师兄看着从容。 “……景翰十四年,听说朝廷处理了右相、取缔密侦司,我带队北上,在朱仙镇那里,截住了秦嗣源,他与他的老妻服毒自尽,对着我这个随时可以取他性命的人,不屑一顾。” “似秦老狗这等读书人,本就傲岸无识。” “他说起周侗。”林宗吾微微的叹了口气,“周侗的武艺,自坐镇御拳馆时便号称天下第一,那些年,有绿林众好汉上门踢馆的,周侗一一接待,也确实打遍天下无敌手。你我都知道周侗一生,向往于军旅为将,带队杀敌。可到得最后,他只是带了一队江湖人,于忻州城内,刺杀粘罕……” “他因此而死,而过往都瞧不起江湖人的秦嗣源,方才因为此事,欣赏于他。那老头……用这话来激我,虽然用意只为伤人,其中透出来的这些人一贯的想法,却是明明白白的。”林宗吾笑了笑,“我今晚坐在那位子上,看着下头的这些人……师弟啊,我们这辈子想着成方腊,可到得最后,或许也只能当个周侗。一介武夫,最多血溅十步……” “我也是这些年才看得清楚。”王难陀道,“习武练拳,与用人、御下,终究是全然不同的两回事。” “是啊。”林宗吾拨弄一下火炉上的茶壶,“晋地抗金失败后,我便一直在考虑这些事,这次南下,师弟你与我说起许昭南的事情,我心中便有所动。江湖英雄江湖老,你我终究是要有走开的一天的,大光明教在我手中这么些年,除却抗金出力,并无太多建树……当然,具体的打算,还得看许昭南在此次江宁大会当中的表现,他若扛得起来,便是给他,那也无妨。” 王难陀看着炉中的火焰:“……师兄可曾考虑过平安?” “哈哈……哈哈哈哈。”说到平安,林宗吾笑了起来,那笑声倒是渐渐变大,“师弟莫非以为,我原本打算将大光明教传给他?” “……他终究是师兄的关门弟子。” “平安会有自己的路,他要自己去想,去找。我对他的期待,远不止大光明教这点抱残守缺的东西,他将来若有兴趣,自己夺去玩玩就是,若是没有兴趣,他的眼前,就该是自由的,他应该做到我辈做不到的事情,或出将入相……”林宗吾说着这话,话语激昂,到得此时,才又微微顿了顿,拿起茶杯给对方斟茶,然后给自己斟,“……或平安喜乐,过此一生。” 话语落尽,两人都沉默了片刻,随后王难陀拿起茶杯,林宗吾也拿起来,举杯之后喝了一口。 过得一阵,王难陀才道:“许昭南与师兄,交过底了?” 林宗吾点头:“小许说的事情……很有意思。” “可有我能知道的吗?” “你我兄弟,哪有什么要隐瞒的,只不过中间的一切关窍,我也在想。”林宗吾笑了笑,“这几日入城,听旁人说得最多的,无非是五方聚义,又或者哪一家要牵头火并周商、火并时宝丰,当然,大的局势不定这是有的,但总的来说,仍旧是公平党理清分歧,清理掉一些渣滓,而后合为一体的一个契机。” “我也是这样想的。”王难陀点点头,随后笑道,“虽然似‘寒鸦’等人与周商的仇恨难解,不过大局在前,这些乱七八糟的仇怨,终究也还是要找个办法放下的。” “不过,小许跟我谈了一个可能,虽然未必会发生,却……颇为耸人听闻。” “……”王难陀皱了皱眉,看着这边。 “小许说……这次也有可能,会变成公平王何文一家对四家,到时候,就真的会变成一场……大火并。” 王难陀想了想,难以置信:“他们四家……商量了要清理何文?谁就真这么想上位?” “不是。” 林宗吾摇了摇头。 “是何文一家,要清理他们四家,不做协商,不留余地,全面开战。” “怎么可能。”王难陀压低了声音,“何文他疯了不成?虽然他是如今的公平王,公平党的正系都在他那边,可如今比地盘比人马,无论是咱们这里,还是阎罗王周商那头,都已经超过他了。他一打二都有不足,一打四,那不是找死!” “我也这样想。”林宗吾拿着茶杯,目光之中神色内敛,疑惑在眼底翻动,“本座这次下来,确实是一介匹夫的用处,有了我的名头,或许能够拉起更多的教众,有了我的武艺,可以压服江宁城内其他的几个擂台。他借刀本就是为了杀人,可借刀也有堂堂正正的借法与心怀鬼胎的借法……” “他若是堂堂正正,跟我说他想要什么,我考虑之后,点了头,那东西自然便是他的。可若是他心怀鬼胎,有更大的野心却藏着掖着,不愿意说清楚,那这次江宁之行……也就没那么简单了。” 林宗吾的话语平静而低缓,他在世间的恶意当中辗转数十年,到得如今虽然在顶层的政治场合上并无建树,却也不是谁随意就能蒙蔽的。江宁的这场大会才刚刚开始,各方都在拉拢外来的助力,私底下合纵连横,变数极多,但即便如此,也总有一些发展,在此时看来是显得荒谬的。而许昭南说出如此荒谬的推测,虽然也有了一些铺垫和陈述,但其中更多的包含的是什么,无法不让人深思。 王难陀也想着这一点,他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缕凶光: “我私底下会去打探一番,若证明小许这番说法,只是为了诓骗你我袭杀何文,而让他走得更高。师兄,我会亲自出手,清理门户。” “时间还早。且看,真到要出手的时候,倒也用不着师弟你来。” 林宗吾微微笑了笑:“更何况,有野心,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咱们原就是冲着他的野心来的,这次江宁之会,只要顺利,大光明教总归会是他的东西。” 这一刻,月光静静地照亮大地,城市之中,火把的光芒、油灯的光芒,一点点的延伸,一道道的身影在微光下或是在黑暗里聚集,因循着各自的欲望,留下各自的痕迹,有的如群魔乱舞,也有的影影绰绰、耐人寻味……这里有着太多的欲望,也有着太多的谜题。 新虎宫的月色中,林宗吾与王难陀从茶桌边站起来,微微笑了笑。 “总之,接下来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明日上午,你我叫上陈爵方,便先去踏一踏周商的五方擂,也好看看,这些人摆下的擂台,到底受得了别人,几番拳脚。” “有师兄的出手,他们的擂,大概是要塌了。” “呵呵,不过,今日陈爵方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他轻功卓绝,可我今日看时,竟似全身都有刀伤……” 两人的声音缓缓的,混入这片明月的银辉当中。这一刻,喧闹的江宁城,公平党的五位大王里,其实倒只有许昭南一人因为林宗吾的关系,提前入城。 “转轮王”的抵达激荡了私底下的暗潮,部分“转轮王”的部属得知了这件事情,也变得愈发张扬起来。在不死卫那边,为了抓捕住昨夜闹事的一男一女,以及逼着周商的人交出叛变的苗铮,“寒鸦”陈爵方在新虎宫的夜宴后,便带着人扫了周商的好几个场子,游鸿卓行走在城市的阴影中,无奈却又好笑地窥探着发生的一切…… 月光行于天际,出了江宁城的范围,大地之上的灯火却是愈发的稀少了,这一刻,在距离江宁城数里之外的长江北岸,却有一艘亮着黯淡灯火的两层楼船在水面上漂浮,从这个位置,能够隐隐约约的望见江南远处的那一抹灯火聚集的光芒。 “公平王”何文,便坐在船舱之中看书,这个时候,有人已经告诉了他许昭南入江宁的信息,夜深之时,却有小船靠过来,船上的侍卫走进来,向他低声说出某人上船来了的消息。 片刻,一道身影从外头进来,这身影罩着黑色的斗篷,在门口向侍卫交了随身的长刀。进来之后,面对着起身拱手的何文,也是一礼。 “公平王有礼了。” “钱八爷别来无恙。” 斗篷的罩帽放下,出现在这里的,正是霸刀中的“羽刀”钱洛宁。事实上,两人在和登三县时期便曾有过来往,此时见面,便也显得自然。 “从西南过来数千里,日赶夜赶是不容易,好在终于还是到了。”钱洛宁看着楼船外的大江与夜色,微微笑了笑,“公平王好兴致,不知这是在赏月思人呢,还是在看着江宁,策谋大事啊?” “实不相瞒,中秋月圆,实在睹物思人。”何文一身长衫,笑容坦然,“好教钱八爷知道,我何家祖籍苏州,家里原有妻儿父母,建朔十年时,已悉数死了。我如今孑然一身,今日见到月亮,难免睹月伤怀。” 何文在当年便是有名的儒侠,他的样貌俊逸、又带着书生的文气,过去在集山,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与华夏军中一批受过新思维熏陶的年轻人有过多次辩论,也每每在这些辩论中折服过对方。 钱洛宁是霸刀八侠中最年轻的一位,年纪甚至比宁毅、西瓜等人还要小些。他天资聪颖,刀法天赋自不用说,而对于读书的事情、新思维的接受,也远比一些兄长来得深入,因此当初与何文展开辩论的便也有他。 当年双方见面,各持立场必然互不相让,因此钱洛宁一见面便讽刺他是否在谋划大事,这既是亲近之举,也带着些轻松与随意。然而到得眼前,何文身上的侠气似乎已经完全敛去了,这一刻他的身上,更多显露的是书生的单薄以及阅尽世事后的透彻,微笑之中,平静而坦率的话语说着对亲人的思念,倒是令得钱洛宁微微怔了怔。 他看着何文,何文摊了摊手,示意他可以在一旁坐下。钱洛宁迟疑片刻后,叹了口气:“你这是……何苦来哉呢……” “钱兄弟指的什么?” 钱洛宁没有说话,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看着何文也坐下,为他斟茶,目光又扫了扫窗外的月色与江宁,道:“怎么搞成这样?” “钱兄弟指的什么?”何文仍然是这句话。 “你的公平党。”钱洛宁道,“还有这江宁。” 何文倒完了茶,将茶壶在一旁放下,他沉默了片刻,方才抬起头来。 “宁先生那边……可有什么说法没有?” “他夸你了。” 钱洛宁看着他。 “你信吗?” s:///book/1/1962/8164049.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六三章 秋风杀满月 天地寓人寰(下) ,最快更新赘婿最新章节! “宁先生那边,可有什么说法没有?” “他夸你了……你信吗?” 长江东逝,楼船外的江水反射着月光,遥望远处大地上的江宁灯火。这是八月中秋的深夜了,没有多少人知道,作为公平党这一已然席卷江南的庞然大物的主事人,如今整个天下都在注视的核心人物,此刻会在这黑暗的江波上放舟,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会有这样的一次会晤,就在这片月光下的江面上进行。 相对于这场会晤蕴含的意义,楼船房间中的设施,简陋得出奇,碰面双方对话的方式,也极为随意。 “……不要卖关子了。” 何文伸手将茶杯推向钱洛宁的身边。钱洛宁看着他笑了笑,无所谓地拿起茶杯。 “他还真的夸你了。他说你这至少是个进步的运动。” “我知道进步的意思,这个至少的意思,便跟他过去说的,至少爱国一样?” 钱洛宁微微笑了笑,算是承认了,他喝了口茶。 “不开玩笑了。。”钱洛宁道,“你离开之后的这些年,西南发生了很多事情,老牛头的事,你应该听说过。这件事开始做的时候,陈善均要拉我家老大入伙,我家老大不可能去,所以让我去了。” 何文道:“霸刀的那位夫人,是令人钦佩的人。” “一早就料到那边会失败。”钱洛宁道,“但是在老牛头的两年,虽然看着它失败了,却至少让人觉得慷慨激昂……这两年对公平党的事情,西南有关注,但这次来到江宁,我看不到任何东西。” “至少是个进步的运动。”何文笑。 钱洛宁看着他:“过去在西南的时候,宁先生带着大家做推演,对于社会革新的方式,他在兴趣班上推演过几百遍,那些东西,你没有看啊?还是看过以后,你都忘记了?” 他的目光平静,语气却颇为严厉:“人人平等、均田地、打土豪,了不起啊?有什么了不起的!从两千年前奴隶社会开始造反,喊的都是人人平等,远的陈胜吴广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黄巢喊‘天补均平’,近的圣公说‘是法平等无有高下’,这还是做出声势来了的,没有声势的造反,十次八次都是要平等、要分田。这句话喊出来到做到之间,相差多少步,有多少坎要过,这些事在西南,至少是有过一些推断的啊,宁先生他……让你看过的啊。可这是什么东西……” 他伸手指向江宁:“确实,用一场大乱和肆无忌惮的杀人狂欢,你至少告诉了原本的这些苦哈哈什么叫做‘平等’。这就是宁先生那边调侃的至少进步的地方,但是有什么意义?花两年的时间一顿狂欢,把所有东西都砸光,然后回到原地,唯一得到的教训是再也别有这种事了,然后不平等的继续不平等……别人也就罢了,起义的人没有选择,公平王你也没有啊?” 钱洛宁的话说得重,其实却也是当年论辩时的姿态了。这话语落下后,船舱里静悄悄的,何文转着茶杯,目光在钱洛宁与窗外的江水上打转,过得好一阵,方才点了点头。 他郑重道:“当年在集山,对于宁先生的那些东西,存了对抗意识。对纸上的推演,以为不过是凭空想象,有机会时不曾细看,虽然留下了印象,但终究觉得推演归推演,事实归事实。公平党这两年,有许多的问题,钱兄说的是对的。虽然江宁一地并非公平党的全貌,但叶落知秋,我接受钱兄的这些批评,你说的没错,是这样的道理。” 钱洛宁话语转缓:“我说得错没错于事无补,至于你说并非全貌,公平党的全貌是什么,我倒是等着你来告诉我。” “宁先生真就只说了这么些?” “他对公平党的事情有所讨论,但没有要我带给你的话。你当年拒绝他的一番好意,又……始乱终弃,这次来的人,还有不少是想打你的。” “我与静梅之间,不曾乱过,你不要瞎说,污人清白啊。”说到这里,何文笑了笑,“静梅她,人还好吗?我原本还以为她会过来。” “跟你没关系了……华夏军不做这种让人带着感情出任务的事,她若过来了,跟你谈感情,还是谈事情?她怎么做?” 船舱内微微沉默,随后何文点头:“……是我小人之心了……这里也是我比不过华夏军的地方,想不到宁先生会顾虑到这些。”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双手举起向钱洛宁做道歉的示意,随后一口喝下。 “你在西南呆过,有些事情不必瞒你。” 见他这样,钱洛宁的神色已经缓和下来:“华夏军这些年推演天下局势,有两个大的方向,一个是华夏军胜了,一个是……你们随便哪一个胜了。基于这两个可能,我们做了很多事情,陈善均要造反,宁先生背了后果,随他去了,去年成都大会后,开放各种理念、技术,给晋地、给东南的小朝廷、给刘光世、甚至中途流出给戴梦微、给临安的几个家伙,都没有吝啬。” “这里是考虑到:如果华夏军胜了,你们积累下来的成果,我们接手。如果华夏军真的会败,那这些成果,也已经散布到整个天下。有关于格物发展、信息传播、民众开悟的各种好处,大家也都已经看到了。” “宁先生一向是有这种气魄的。”何文道。 “等到你用这种办法席卷整个天下,把整个天下都打烂,你们死了以后,我们捡起来,至少不用再去说一遍为什么要人人平等了。这是宁先生那边说的进步,但这种进步,要人说看法,无非就是可怜可悲。” 钱洛宁顿了顿:“狗被逼急了会咬人,种地的农民活不下去了会杀人,但这不过是起初的本能,它成不了事情。能够成事的,是符合天地道理的规矩,是冷静的观察、摒弃自私的理智和对规矩的客观改良……宁先生在小苍河和西南的时候,经常说到一个词,叫做‘革命’,还记得吗?” “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何文点点头,又微微摇了摇头,“易经有载,革新天命、改换朝代,谓之革命,不过宁先生那边的用法,其实要更大一些。他似乎……将更加彻底的时代变革,称之为革命,只是改朝换代,还不能算。这里只好自行领会了。” 钱洛宁也点了点头。 “……我早两年在老牛头,对那里的一些事情,其实看得更深一些。这次来时,与宁先生那边说起这些事,他说起古代的造反,失败了的、稍微有些声势的,再到老牛头,再到你们这边的公平党……那些毫无声势的造反,也说自己要反抗压迫,要人人平等,这些话也确实没错,但是他们没有组织度,没有规矩,说话停留在口头上,打砸抢以后,迅速就没有了。” “……宁先生说,是个人就能狂热,是个人就能打砸抢,是个人就能喊人人平等,可这种狂热,都是没用的。但稍微有些声势的,中间总有些人,真正的怀抱远大理想,他们定好了规矩,讲了道理有了组织度,然后利用这些,与人心里惰性和狂热对抗,这些人,就能够造成一些声势。” “……在老牛头,陈善均聚集了一批人,他们自己有很崇高的理想,也学到了华夏军的组织度,但他们想要的是最纯粹的平等……他们真的想实行生产资料的平等,但整个过程里,周围那些没那么崇高的人,其实都在方方面面的拖他们的后腿,甚至于加速的腐化他们。最后是失败了。这些人都没办法成功地完成一场革命,开过往未有之新局。” “……对于你们这边,宁先生还没有很具体的判断,但他说了两句话,大概是说给你听的。” 他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何文正襟危坐起来,听得钱洛宁说道: “第一句是:一切狂热而且激进的运动,如果没有强有力的核心随时加以钳制,那最后只会是最极端的人占上风,这些人会驱逐反对派,进而驱逐中立派,接下来进一步驱逐不那么激进的派系,最后把所有人在极端的狂欢里付之一炬。极端派只要占上风,是没有别人的生存空间的。我过来以后,在你们这边那位‘阎罗王’周商的身上已经看到这一点了,他们现在是不是已经快变成势力最大的一伙了?” 何文微笑:“人确实不少了,不过最近大光明教的声势又起来了一波。” “林胖子……早晚得杀了他……”钱洛宁咕哝。 何文道:“第二句话是什么?” “第二句话是……” 钱洛宁看着他。 “一切不以人的自我革新为核心的所谓革命,最终都将以闹剧收场。” “……” 钱洛宁的话语一字一顿,方才脸上还有笑容的何文目光已经严肃起来,他望向窗边的江水,眼底有复杂的心思在涌动。 如此过了好一阵,他站了起来,走到窗边,长长的呼了一口气。 “……钱兄啊,你知道……女真人去后,江南的这些人过得有多惨吗?” “生逢乱世,整个天下的人,谁不惨?” 何文伸手拍打着窗棂,道:“东南的那位小皇帝继位之后,从江宁开始拖着女真人在江南打转,女真人一路烧杀抢夺,等到这些事情结束,江南上千万的人无家可归,都要饿肚子。人开始饿肚子,就要与人争食。公平党起事,遇上了最好的时候,因为公平是与人争食最好的口号,但光有口号其实没什么意义,我们一开始占的最大的便宜,其实是打出了你们黑旗的名号。” 他回过头望了一眼钱洛宁。 “其实我何尝不知道,对于一个这么大的势力而言,最重要的是规矩。”他的目光冷厉,“纵然当年在江南的我不知道,从西南回来,我也都听过无数遍了,所以从一开始,我就在给下头的人立规矩。但凡违反了规矩的,我杀了不少!可是钱兄,你看江南有多大?没饭吃的人有多少?而我手下可以用的人,当时又能有几个?” “……打着华夏的这面旗,整个江南很快的就全都是公平党的人了,但我的地盘只有一块,其它地方全都是趁势而起的各方人马,杀一个富户,就够几十上百个无家可归的人吃饱,你说他们怎么忍得住不杀?我立了一些规矩,首先当然是那本《公平典》,然后趁着聚义之时收了一些人,但这个时候,其余有几家的声势已经起来了。” “……不到半年的时间,大半个江南,已经烧起来。钱兄,你知道这个速度有多快?就算其余几家彻底归顺于我,我也管不好他们,所以只能在这面旗帜下虚与委蛇。因为这个时候,我觉得至少我还是老大,我会有机会慢慢的革新他们。我组建了一些执法队,四处巡视,查他们的问题,然后跟他们交涉施压,一开始的时候当然没什么用,等到大家终于连成一片,事情稍微好一些。但更多的地方,其实早就已经形成了他们自己的游戏办法。因为这个摊子的铺开,真的是太快了。两年,我们快踏平江南,打到徐州了。” 夜风从江面上吹过来,他看着那边的江宁,稍微顿了顿。钱洛宁也就一旁过来:“公平王,你在跟我说,你把事情搞砸了,有多少苦衷吗?” 何文摇了摇头:“我做错了几件事情。” 他道:“首先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发出《公平典》,不应该跟他们说,行我之法的都是我党兄弟,我应该像宁先生一样,做好规矩抬高门槛,把坏东西都赶出去。那个时候整个江南都缺吃的,如果那时候我这样做,跟我吃饭的人会心甘情愿地遵守那些规矩,如同你说的,革新自己,而后再去对抗别人——这是我最后悔的事。” 风声呜咽,何文微微顿了顿:“而即便做了这件事,在第一年的时候,各方聚义,我原本也可以把规矩划得更严厉一些,把一些打着公平党旗号肆意作恶的人,排除出去。但老实说,我被公平党的发展速度冲昏了头脑。” 他深吸了一口气:“钱兄,我不像宁先生那样生而知之,他可以窝在西南的山沟沟里,一年一年办干部培训班,没完没了的整风,即使手下已经兵强马壮了,还要等到人家来打他,才终于杀出大小凉山。一年的时间就让公平党遍地开花,所有人都叫我公平王,我是有些飘飘然的,他们纵然有一些问题,那也是因为我没有机会更多的纠正他们,怎么不能首先稍作谅解呢?这是我第二项大错特错的地方。” “……等到大家伙的地盘连成一片,我也就是真正的公平王了。当我派出执法队去各地执法,钱兄,他们其实都会卖我面子,谁谁谁犯了错,一开始都会严格的处理,至少是处理给我看了——绝不回嘴。而就在这个过程里,今天的公平党——如今是五大系——实际上是几十个小派系成为一体,有一天我才忽然发现,他们已经反过来影响我的人……” 何文的声音清冷,说到这里,犹如一条黑暗的谶言,爬上人的脊背。 “……今日你在江宁城看到的东西,不是公平党的全部。如今公平党五系各有地盘,我原本占下的地方上,其实还保下了一些东西,但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从今年上半年开始,我这边耽于逸乐的风气越来越多,有些人会说起其它的几派如何如何,对于我在均田地过程里的措施,开始阳奉阴违,有些位高权重的,开始***女,把大量的良田往自己的麾下转,给自己发最好的房子、最好的东西,我查处过一些,但是……” “但是你的执法队也开始腐化了,对?”钱洛宁接过了这句话。 “……”何文微微沉默,“过去就有人说,宁先生为什么要杀皇帝,为什么不先虚与委蛇,慢慢积蓄力量,甚至于认为以宁先生的能力、功绩,将来有一天做到宰执也不是没有可能,到时候他再杀皇帝造反,或许不会走得如今天这般艰难,可是啊……当你在过去武朝的那片地方成了宰执,你手下的人,又有几个能洁身自好呢?那些本已腐化的武朝官僚,可都是你的兄弟啊,既然是你的兄弟,你就免不了要跟他们吃饭、喝酒……” “……宁先生说的两条,都非常对……你只要稍微一个不注意,事情就会往极端的方向走过去。钱兄啊,你知道吗?一开始的时候,他们都是跟着我,慢慢的补充公平典里的规矩,他们没有觉得平等是天经地义的,都照着我的说法做。但是事情做了一年、两年,对于人为什么要平等,世界为什么要公平的说法,已经丰富起来,这中间最受欢迎的,就是富户一定有罪,一定要杀光,这世间万物,都要公正平等,米粮要一样多,田地要一般发,最好妻子都给他们平平等等的发一个,因为世事公正、人人平等,正是这世上最高的道理。”他伸手朝上方指了指。 “……大家说起来时,很多人都不喜欢周商,但是他们那边杀富户的时候,大家伙儿还是一股脑的过去。把人拉上台,话说到一半,拿石头砸死,再把这富户的家抄掉,放一把火,如此我们过去追查,对方说都是路边百姓义愤填膺,而且这家人有钱吗?起火前原本没有啊。然后大家拿了钱,藏在家里,期待着有一天公平党的事情完了,自己再去变成富人……” 何文冷笑起来:“今日的周商,你说的没错,他的人马,越来越多,他们每天也就想着,再到哪里去打一仗,屠一座城。这事情再发展下去,我估计用不着我,他就快打进临安了。而在这个过程里,他们当中有一些等不及的,就开始过滤地盘上相对富裕的那些人,觉得之前的查罪太过宽松,要再查一次……互相吞噬。” 钱洛宁笑道:“……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何文顿了顿:“……所以,在今年上半年,我错过了第三个机会……本来在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就该做点什么的。” “那现在呢?” “现在……其余几个派系,已经越来越难对付了。周商、许昭南手下的人,已经超过我,高畅带的兵,已经开始适应大规模的战场作战,时宝丰勾连各方,已经足以在商贸上跟我叫板。而在我这边……公平党内部开始对我的规矩有些不满。我仿照宁先生开过一些班,尝试过整风,但总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成效不大……” “所以你开江宁大会……”钱洛宁看着他,一字一顿,“是打算干什么?” 江风飒沓,轻轻摇晃着楼船,何文站在窗前,看着远处江宁的微茫夜色。过了好一阵方才摇头,语声悠悠。 “……我……还没想好呢。” …… “……要不我现在宰了你得了。” “钱八爷水性这么好?逃得掉?” “是这样,我先用一只手就这样宰了你,然后把船抢过来,威胁船工或者收买他,直接沿着长江开回成都,跟宁主席复命,说这边的事情解决了,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死了,心情也舒畅了。这个计划怎么样……” “很难不觉得有道理……” “公平王我比你会当……另外,你们把宁先生和苏家的老宅子给拆了,宁先生会生气。” “……老钱,说出来吓你一跳。我故意的。” “……” “……” “算了……你没救了……” “哈、哈。” “死定了……你叫作死王……” 明月清辉,天风横掠过夜空,吹动云,排山倒海的滚动。 长江的波涛之上,两道身影站在那晦暗的楼船窗口间,望着远处的江岸,偶尔有叹气、偶尔有摇头,像是在上演一出和谐却有趣的戏剧。 八月十五即将过去。 在他们视野的远处,这次会发生在整个江南的一切混乱,才刚要开始……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今日无更,求月票。 天黑了,外面在放烟火,邪门的庚子年即将过去,就用这个充满回忆与正气的传统艺能来跟它告别。 在这整个农历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上半年痛风持续了两三个月,下半年吃了半年中药,其余的还有各种各样的大事,有方便谈的有不方便谈的,未来或许会有一番总结,今天咱们还是先除夕快乐就好。 最近更新不错,有目共睹。 那么我是这样想的: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可以踩在我的头上说我更新慢了…… 算了,说点正经的。 每次赘婿快更以后呢,会引来各种各样的猜测,譬如是不是受到现实影响,要草草结尾,故事是不是会迅速的滑向大结局,香蕉的想法是不是改变了…… 各位同学,赘婿结尾的整个构架,其实在写完第七集之前,就已经在我脑子里盘旋过无数遍了,关于每一个重要人物的一生,我也反反复复地修正了许多次,这些东西酝酿了很多年,它们对我而言有着无与伦比的意义,我每天所做的,是将这个过程的每一步,尽量做到妙趣横生,这需要极大的脑力消耗,也是我过去几年面对的主要问题。 它不会遭遇草草结尾的可能,所有人都不必担心这点。 并且在整个写作的过程中,我一直在避免它受到现实的困扰。。最简单的,譬如今天要更新,所以马马虎虎也就发了,你们看到,没有过这样的事情——当然我并不喜欢修改错别字。 我一般都是神完气足地写完一章,然后激动地想“真有趣,实在想让它更快的被人看到”,再立刻发布。好的文字会催促作者,也只有它给我这样的信号时,我会让它跟你们见面,倘若它还有点不好意思,没有准备好,它通常会变成一篇废稿。 今天是这样,我想以后也会一样。 十多年前写《异域求生日记》的时候,我跟人说“宁太监,不烂尾”,我不追求平庸的收线和结尾,如果是看过《隐杀》的,你们会发现,结尾是要升华主题的。赘婿也是一样,最后一集的升华,绝对会在各种意义上超越第七集,这个升华,也绝非那种少数人才能察觉的“深刻内涵”,我保证,它写出来后,绝大部分人都能感同身受。 接下来,你们会看到它。 还有两个多小时,除夕就要过去,新春即将到来。这本书快进入它的第十一个年头了,感谢你的一路相伴,这真是不容易。 还有许多絮絮叨叨想说的话,但我意识到再说下去会没完没了。 这里就谨祝大家除夕快乐,在新的一年事业有成、身体健康。 就这样。 我们牛年见。 ^_^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六四章 城中初记(上) 夜色之下,通山县的城墙上稀稀疏疏的亮着火把,不多的卫兵偶尔巡逻走过。 接近亥时,开了东向的城门,五名骑手便从城内鱼贯而出。 为首的徐东骑高头大马,着一身牛皮软甲,背后负两柄大刀,手中又持关刀一柄,胸前的衣兜里,十二柄飞刀一字排开,衬着他高大威猛的身形,远远看来便犹如一尊杀气四溢的战场修罗,也不知要碾碎多少人的性命。 在通山县李家入赘之前,他本是没有什么根基的落魄武者,但幼时得名师传授武艺,长中短刀皆有修炼。当年李彦锋见他是出色的打手,而且落魄之时性格恭顺,因此撮合了他与妹妹之间的这门亲事。 这长中短三类刀,关刀适用于战场冲杀、骑马破阵,大刀用于近身砍伐、捉对厮杀,而飞刀利于偷袭杀人。徐东三者皆练,武艺高低且不多,对于各种厮杀情况的应对,却是有所了解的。 女真人杀到时,李彦锋组织人进山,徐东便因此得了带领斥候的重任。此后通山县破,大火焚烧半座城池,徐东与李彦锋等人带着斥候远远观望,虽然因为女真人很快离去,不曾展开正面厮杀,但那一刻,他们也确实是距离女真大队最近的人物了。 此后李彦锋排除异己,一统通山,徐东的地位也随之有所提高。但总的来说,却只是给了他一些外围的权力,反而将他排除出了李家的权力核心,对这些事,徐东的心中是并不满意的。 正面校场上的捉对厮杀,那是讲“规矩”的傻把式,他或许只能与李家的几名客卿战平,可是这些客卿之中,又有哪一个是像他这样的“全才”?他练的是战阵之法,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杀人术。李彦锋无非是为了他的妹妹,想要压得自己这等人才无法出头而已。 当然,李彦锋这人的武艺毋庸置疑,尤其是他心狠手辣的程度,更是令得徐东不敢有太多二心。他不可能正面反对李彦锋,但是,为李家分忧、夺取功劳,最终令得所有人无法忽视他,这些事情,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做。 跟随他出来的四名衙役乃是他在通山县培养的嫡系力量,此时全身上下也已经穿起了革甲,有人携缀有倒刺的渔网,有人带了石灰,身上长短兵器不一。往日里,这些人也都接受了徐东私下里的训练。 踏出通山县的城门,远远的便只能看见漆黑的山岭轮廓了,只在极少数的地方,点缀着周围村落里的灯火。去往李家邬堡的道路还要折过一道山梁。有人开口道:“老大,过来的人说那凶徒不好对付,真的要夜里过去吗?” “你怕些什么?”徐东扫了他一眼:“战场上分进合击,与绿林间捉对厮杀能一样吗?你穿的是什么?是甲!他劈你一刀,劈不死你,丢命的就是他!什么绿林大侠,被渔网一罩,被人一围,也只能被乱刀砍死!石水方武功再厉害,你们围不死他吗?” “石水方咱们倒是不怕。” “他是落单与人放对死的!”徐东道,“咱们不与人放对。要杀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一拥而上,你们着了甲,到时候不管是用渔网,还是石灰,还是冲上去抱住他,只要一人得手,那人便死定了,这等时候,有什么好多想的!再说,一个外头来的泼皮,对通山这地界能有你们熟悉?当年躲女真,这片山里哪一寸地方咱们没去过?夜里出门,占便宜的是谁,还用我来多说?” “你们跟着我,穿一身狗皮,日日在城里巡街,这通山的油水、李家的油水,你们分了几成?心里没数?今日出了这等事情,正是让那些所谓绿林大侠见见你们本事的时候,瞻前顾后,你们还要不要出头?此时有怕的,立马给我回去,将来可别怪我徐东有了好处不挂着你们!” 他说完这句,先前那人扬了扬头:“老大,我也只是随口说个一句,要说杀人,咱可不含糊。” 有人一拍胸膛:“没错!这人傍晚才在李家山头打了两场,损耗必定不少,照我说,咱们都不用去到李家那边,直接到周围找找,将他找出来便了。” “再是高手,那都是一个人,只要被这网子罩住,便只能乖乖倒下任咱们炮制,披着挨他一刀,那又如何!” 四人被一番激将,神色都兴奋起来。徐东狞然一笑:“便是这等道理!此次过去,先在那山上露脸,然后便将那人找出来,让他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大伙儿出来求富贵,从来便是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让他死——” 他口中如此说着,猛地策马向前,其余四人也随即跟上。这战马穿过黑暗,沿着熟悉的道路前进,夜风吹过来时,徐东心头的鲜血翻滚燃烧,难以平静,家中恶妇没完没了的殴打与羞辱在他眼中闪过,几个外来书生丝毫不懂事的冒犯让他感到愤怒,那个女人的反抗令他最终没能得逞,还被妻子抓了个现行的一系列事情,都让他愤懑。 这些人,丝毫不懂得乱世的真相。若非之前这些事情的阴差阳错,那女人纵然反抗,被打得几顿后迟早也会被他驯得服服帖帖,几个书生的不懂事,惹恼了他,他们连通山都不可能走出去,而家中的那个恶妇,她根本不明白自己一身所学的厉害,就算是李彦锋,他的拳脚厉害,真上了战场,还不得靠自己的见识辅佐。 而就是那一点点的阴差阳错,令得他如今连家都不好回,就连家中的几个破丫鬟,如今看他的目光,都像是在嗤笑。 他必须得证明这一切!必须将这些面子,一一找回来! 夜风随着胯下战马的奔驰而呼啸,他的脑海中情绪激荡,但即便如此,抵达道路上第一处林子时,他还是第一时间下了马,让一众同伴牵着马前行,避免路上遭遇了那凶人的埋伏。 虽然有人担心夜里过去李家并不安全,但在徐东的心中,其实并不认为对方会在这样的道路上埋伏一路结伴、各带刀枪的五个人。毕竟绿林高手再强,也不过区区一人,傍晚时分在李家连战两场,夜里再来打埋伏——且不说能不能成——就算真的成功,到得明天整个通山动员起来,这人恐怕连跑的力气都没有了,稍有理智的也做不得这等事情。 在整个通山都归于李家的情况下,最有可能的发展,是对方打杀石水方后,已经迅速远飚,离开通山——这是最稳妥的做法。而徐东去到李家,便是要陈说利害,让李家人迅速做出应对,撒出大网堵截去路。他是最适宜指挥这一切的人选。 如此一来,若对方还留在通山,徐东便带着兄弟一拥而上,将其杀了,扬名立万。若对方已经离开,徐东认为至少也能抓住先前的几名书生,甚至于抓回那反抗的女人,再来慢慢炮制。他在先前对这些人倒还没有这么多的恨意,但是在被妻子甩过一天耳光之后,已是越想越气,难以忍耐了。 时间大概是亥时一刻,李家邬堡当中,陆文柯被人拖下地牢,发出绝望的哀嚎。这边前行的道路上只有单调的声响,马蹄声、脚步的沙沙声、连同夜风轻摇树叶的声音在寂静的背景下都显得泾渭分明。他们转过一条道路,已经能够看见远处山间李家邬堡发出来的点点光亮,虽然距离还远,但众人都稍稍的舒了一口气。 袭击是突如其来的。 此时众人还在穿过树林,为了避免对方路上设索,各自都已经下来。被绳子绑住的两颗石头呼啸着飞了出来,嘭的砸在走倒数第二的那名同伴的身上,他当即倒地,随后又是两颗石头,打中了两匹马的后臀,其中一匹嘶叫着跳跃起来,另一匹长嘶一声朝前方急奔。 战马的惊乱犹如突然间撕裂了夜色,走在队伍最后方的那人“啊——”的一声大喊,抄起渔网朝着林子那边冲了过去,走在倒数第三的那名衙役也是猛地拔刀,朝着树木那边杀将过去。一道身影就在那边站着。 这时候,马声长嘶、战马乱跳,人的喊声歇斯底里,被石头打翻在地的那名衙役手脚刨地尝试爬起来,绷紧的神经几乎在突然间、同时爆发开来,徐东也猛地拔出长刀。 这个时候,林地边的那道身影似乎发出了:“……嗯?”的一声,他的身形一晃,缩回林间。 三名衙役一齐扑向那林子,随后是徐东,再接着是被打翻在地的第四名衙役,他翻滚起来,没有理会胸口的沉闷,便拔刀猛扑。这不仅仅是肾上腺素的刺激,也是徐东早就有过的叮嘱,一旦发现敌人,便迅速的一拥而上,只要有一个人制住对方,甚至是拖慢了对方的手脚,其余的人便能直接将他乱刀砍死,而一旦被武艺高强的绿林人熟悉了步调,边打边走,死的便可能是自己这边。 历经战场的杀人术,是不管什么江湖道义的,就连场面话都不必说。 那道身影闪进树林,也在林地的边缘横向疾奔。他没有第一时间朝地形复杂的林子深处冲进去,在众人看来,这是犯的最大的错误! 执刀的衙役冲将进去,照着那身影一刀劈砍,那身影在疾奔之中猛地停下,按住衙役挥刀的手臂,反夺刀柄,衙役放开刀柄,扑了上去。 “啊!我抓住——” 他的声音在林间轰散,然而对方借着他的冲势一路倒退,他的身体失去平衡,也在踏踏踏的飞快前冲,随后面门撞在了一棵大树树干上。 偷袭的那道身影此刻的手上已经握住了长刀,他退过了那棵大树,其余几人歇斯底里的狂吼着也已经扑到近处,有人将缀满倒刺的渔网抛了出去,那道身影手持长刀朝着侧面猛扑、翻滚。 有人挥出了石灰粉,林间便是漫天的粉尘。但那道身影的速度比想象中的更快,他犹如在林间猛扑的豹子,几乎是贴着地面,直扑人群正中,手中的长刀便是刷刷两下,那刀风如闪电,如水中无声却猛烈到极点的暗涌,于众人的眼前朝左手展开了一瞬。 习刀多年的徐东知道眼前是半式的“夜战八方”,这是以一对多,情况混乱时使用的招式,招式本身原也不出奇,各门各派都有变形,说白了更像是前后左右都有敌人时,朝周围疯狂乱劈冲出重围的方法。然而钢刀有形,对方这一刀朝不同的方向犹如抽出鞭子,暴烈绽放,也不知是在使刀一道上浸淫多少年才能有的手法了。 他这脑中的惊骇也只出现了一瞬,对方那长刀劈出的手法,由于是在夜里,他隔了距离看都看不太清楚,只知道扔石灰的同伴小腿应该已经被劈了一刀,而扔渔网的那边也不知是被劈中了哪里。但反正他们身上都穿着牛皮甲,就算被劈中,伤势应该也不重。 他与另一名衙役依旧猛扑过去。 扔石灰那人脚下一软,摔飞翻滚出去。 持刀的身影在劈出这一记夜战八方后脚下的步伐犹如爆开一般,溅起花朵一般的泥土,他的身体已经一个转折,朝徐东这边冲来。冲在徐东前方的那名衙役转眼间与其短兵相接,徐东听得“乒”的一声,刀火绽放,随后那冲来的身影照着衙役的面门似乎挥出了一记刺拳,衙役的身形震了震,随后他被撞着步伐飞快地朝这边退过来。 “老三抓住他——” 徐东抄着他的九环大刀,口中狂喝。 眼下距离开战,才不过短短的片刻时间,理论上来说,老三只是面门中了他的一拳,想要抱住对方依旧可以做到,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那样蹭蹭蹭的撞过来了,徐东的目光扫过其余几人,扔石灰的弟兄此时在地上翻滚,扔渔网的那人中了一刀后,踉踉跄跄的站在了原地,最初试图抱住对方,却撞在树上的那名衙役,此刻却还没有动弹。 他们怎么了…… 他们的策略是没有问题的,大家都穿好了甲胄,即便挨上一刀,又能有多少的伤势呢? 只要一个人制住了对手…… 他看见那身影在老三的身体左侧持刀冲了出来,徐东便是猛地一刀斩下,但那人忽然间又出现在右侧,这个时候老三已经退到他的身前,于是徐东也持刀后退,希望老三下一刻清醒过来,抱住对方。 左侧、右侧、左侧,那道身影猛地扬起长刀,朝徐东扑了过来。 这一刻,映在徐东眼帘里的,是少年犹如凶兽般,饱含杀戮之气的脸。 他并不知道,这一天的时间里,无论是对上那六名李家家奴,还是殴打吴铖,抑或以复仇的形式杀死石水方时,少年都没有展露出这一刻的眼神。 他也永远不会知道,少年这等如狂兽般的目光与决绝的杀戮方式,是在何等级别的血腥杀场中孕育出来的东西。 他的战略,并没有错。 他选择了最为决绝,最无转圜的厮杀方式。 也是因此,在这一刻他所面对的,已经是这天下间数十年来第一次在正面战场上彻底击溃女真最强军队的,华夏军的刀了。 撞在树上而后倒向地面的那名衙役,喉咙已经被直接切开,扔渔网的那人被刀光劈入了小腹上的缝隙,此刻他的身体已经开始裂开,冲在徐东身前的老三,在中那一记刺拳的同时,已经被小刀贯入了眼睛,扔石灰那人的脚筋被劈开了,正在地上翻滚。 他们选择了无所不用其极的战场上的厮杀模式,然而对于真正的战场而言,他们就连着甲的方法,都是可笑的。 “杀——” 那是如猛虎般狰狞的咆哮。宁忌的刀,朝徐东落了下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六五章 城中初记(下) “江宁城中的状况,我只一人过来,如今尚有些看不清楚,接下来咱们究竟帮谁、打谁,还望安将军明告……” 房间里,游鸿卓与安惜福、梁思乙坐下之后,便开门见山地说出了心中的疑问。他是直来直往的江湖性子,决定了要帮人便并不含糊,安惜福自然也是明白这点,此时笑了笑。 “城内的局面究竟会如何发展,眼下其实谁都说不明白,但究其大势,还是能看懂的……”他道,“这两年公平党在江南崛起迅速,说是共尊何文,实际上最初不过是几十股势力,都打了何文的名头而已,他们在这两年内,其实就有过大大小小的几次会盟,最初的几十股势力,如今变为最大的公平党五支。而今日的江宁之会,也就是新一次的会盟。” 安惜福道:“公平党先前几次的会盟,谁的势力都没有扩张到整个江南,因此那时是内部盟会,几十个山头,任意两个结合,都是一次壮大。但今日公平党最大的这五支,已经变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彼此之间摩擦也是不少,说白了,便要规规矩矩的排座次。这便是今日整个江宁大会的目的。” 游鸿卓点了点头。 安惜福道:“若只是公平党的五支关起门来打架,许多状况或许并不如今日这般复杂,这五家合纵连横打一场也就能结束。但江南的势力瓜分,如今虽然还显得混乱,仍有类似‘大龙头’这样的小势力纷纷起来,可大的趋势已然定了。。所以何文打开了门,其余四家也都对外伸出了手,他们在城中摆擂,便是这样的打算,场面上的比武不过是凑个热闹,实际上在私底下,公平党五家都在摇人。” 游鸿卓笑了笑:“这便是内里分不出胜负,就先叫来帮手,场面上看看谁的拳头大,帮手多,之后再行火并。或者某一方兵强马壮,明面上都看得懂,那就连火并都省了。” “就是这等道理。”安惜福道,“如今天下大大小小的各方势力,许多都已经派出人来,如我们现在知道的,临安的吴启梅、铁彦都派了人手,在这边游说。他们这一段时间,被公平党打得很惨,尤其是高畅与周商两支,迟早要打得他们抵挡不住,因此便看准了时机,想要探一探公平党五支是否有一支是可以谈的,或许投靠过去,便能又走出一条路来。” 说起临安吴、铁这边,安惜福微微的冷笑,游鸿卓、梁思乙也为之发笑。梁思乙道:“这等人,说不定能活到最后呢。” 游鸿卓想了想,却也不由得点头:“倒确实有可能。” “吴、铁两支跳梁小丑,但毕竟也是一方筹码。”安惜福摇头笑道,“至于另外几方,如邹旭、刘光世、戴梦微这些人,其实也都有队伍派出。像刘光世的人,我们这边相对清楚一些,他们当中带队的副手,也是武艺最高的一人,乃是‘猴王’李彦锋。” “……游兄弟或许并不清楚,当年最初的‘猴王’头衔,乃是出自摩尼教,原是摩尼教十二护法中的一支。早几代的摩尼教只在江南贫户间流传,信众不少,却是一盘散沙,至上上代教主贺云笙时,私下里还与江南大户有所牵连,前代教主方腊看不过去,因此连同当初的‘霸刀’刘大彪、方氏众兄弟,杀了贺云笙,取而代之。那一代的‘猴王’李若缺因此离开了摩尼教。” 江湖豪侠最爱听这些绿林传闻,安惜福说起这些过往,游鸿卓瞪着眼睛,连连点头。 “后来圣公的永乐起事失败,司空南、林恶禅两人再出来接掌摩尼教,待到京城右相失势,密侦司被取缔,他们得了当时河北大族齐家的授意,辗转召集了什么‘猴王’李若缺、‘快剑’卢病渊这些老臣子,便打算北上汴梁,为大光明教打出轰轰烈烈的声势来。” 游鸿卓笑起来:“这件事我知道,后来皆被西南那位的骑兵踩死了。” 安惜福点头:“当时大光明教众多精锐、护法,去到朱仙镇时,被骑兵悉数踩死。那之后不久,西南那位在金銮殿上一刀杀了皇帝,林恶禅惊骇难言,此后半生,再不敢在西南那位的身前露面,十余年来,连报仇的心思都未有过,也算得上是因果迁延。而当初的齐家,后来叛入金国,前几年逃不过报应,卷入一场金国大乱,齐家死伤过半,齐砚老儿与他的两位孙儿被关在水缸里,一场大火将他们老老小小生生煮熟……” “竟有此事?”游鸿卓想了想,“黑旗做的?” “都猜测是,但外头自然是查不出来。早几年那场云中惨案,不光是齐家,连同云中城内众多豪强、权贵、百姓都被牵扯其中,烧死杀死不少人,其中牵连最大的一位,乃是大汉奸时立爱最疼的孙儿……这种事情,除却黑旗,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豪杰才能做得出来。” “大快人心……若真是华夏军中哪位英雄所为,实在要去见一见,当面拜谢他的恩德。”游鸿卓拊掌说着,心悦诚服。 安惜福将云中府的这件事情一番叙述,无形中便拉近了与游鸿卓之间的距离,此时便又回到正事上。 “先前说的这些人,在西南那位面前固然只是跳梁小丑,但放诸一地,却都算得上是不容小觑的豪强。‘猴王’李若缺当年被骑兵踩死,但他的儿子李彦锋青出于蓝,一身武艺、计谋都很惊人,如今盘踞通山一带,为当地一霸。他代表刘光世而来,又天然与大光明教有些香火之情,如此一来,也就为刘光世与许昭南之间拉近了关系。” 游鸿卓点了点头:“这样说来,刘光世暂时是站到许昭南的这边了。” “目前看来,确实已经有了这样的端倪,至少李彦锋虽在刘光世麾下任职,过来后又接受了大光明教的护法之位,但这样的接触,往后会不会有变数也很难说……至于其它几个大些的势力,邹旭、戴梦微两方的人与我们一般,算是初来乍到,仍在与各方打探、接洽,东南那位小皇帝有没有派人尚不清楚,但估计会派。而西南方面……” 安惜福的手指敲打了一下桌子:“西南若是在这边落子,必然会是举足轻重的一步,谁也不能忽视这面黑旗的存在……不过这两年里,宁先生主张开放,似乎并不愿意随意站队,再加上公平党这边对西南的态度暧昧,他的人会不会来,又或者会不会公开露面,就很难说了。” “……而除了这几个大势力外,其余三教九流的各方,如一些手下有上千、几千人马的中小势力,这次也来的不少。江宁局面,少不了也有这些人的落子、站队。据我们所知,公平党五大王之中,‘平等王’时宝丰结交的这类中小势力最多,这几日便有数支抵达江宁的队伍,是从外头摆明车马过来支持他的,他在城东头开了一片‘聚贤馆’,倒是颇有古代孟尝君的味道了。” 安惜福如此桩桩件件的将城内局势一一剖开,游鸿卓听到这里,点了点头。 “如此说来,也就大致清楚了。”他道,“只是这般局面,不知道咱们是站在哪边。安将军唤我过来……希望我杀谁。” 安惜福笑着点了点头:“咱们这次过来,大的方向上,其实并不打算站队。晋地与江南毕竟相隔甚远,江宁的消息传到之后,女相那边插手的意思并不强烈,反正谁上位跟谁谈最是稳妥,我们也同意这一想法。不过,王帅与大光明教有旧,这点游兄弟应该是知道的。” 游鸿卓点点头。 “实不相瞒,王帅与我,都属永乐旧人。圣公的起事虽然失败,但我们于江南一地,仍有几个活着的朋友,王帅的想法是,考虑到将来,能够顺手落子的时候,不妨落下一些棋子。毕竟早些年,我们在雁门关、太原一带自身难保,谈不上庇护别人,但如今大家已归晋地,算是有家有业,有些老朋友,可以找一找,说不定未来就能用得上。至于到底是选哪家站队,还是袖手旁观坐山观虎斗,都可以看过事情发展,以后再说。” “不过,早两天,在苗铮的事情上,却出了一些意外……” 他提到的苗铮的意外,本就是游鸿卓参与过的事情,一旁的梁思乙微微低了低头,道:“这是我的错。” 游鸿卓看着两人:“这位……苗兄弟,如今状况可还好吗?” “前天晚上出事之后,苗铮立刻离家,投靠了‘阎罗王’周商那边,暂时保下一条性命。但昨日我们托人一番打探,得知他已被‘七杀’的人抓了起来……下令者乃是七杀中的‘天杀’卫昫文。” 游鸿卓眯起眼睛:“……七杀之首?” 安惜福点了点头:“根据我们打听,这位‘天杀’卫昫文绝不简单,他是‘阎罗王’麾下的智囊人物,性情乖戾心狠手辣,被他盯上的人很难落得好下场。苗铮既然被他注意到,接下来我们估计事情不容易了结……这边距离晋地太远,召人不易,因此听说游兄弟在这,便让思乙厚颜相召,希望之后行事之际,能有个照应。” “但有所命,义不容辞。” 两边先前在晋地未有过太多直接接触,然而与王巨云的“乱师”在战场上的并肩早非一次两次了。安惜福话语说到这里,游鸿卓不做多想,拱手应承下来,却是分外自然。 安惜福笑了笑,正要细说,听得后方院子里有人的脚步声过来,随后敲了敲门。 从外头进来自然是安惜福的一名手下,他看了看房内的三人,由于并不知道事情有没有谈妥,此时走到安惜福,附耳转述了一条讯息。 这讯息也并非大的秘密,因此那附耳转告也是做做样子。游鸿卓听到之后愣了愣,安惜福也是微微蹙眉,随后望了游鸿卓一眼。 “这胖子……还是这么沉不住气……”安惜福低喃一句,随后对游鸿卓道,“还是许昭南、林宗吾首先出招,林宗吾带人去了五方擂,第一个要打的也是周商。游兄弟,有兴趣吗?” “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确实想见识一下。”游鸿卓道。 “他未必是天下第一,但在武功上,能压下他的,也的确没几个了……”安惜福站了起来,“走,我们边走边聊。” 游鸿卓、梁思乙相继起身,从这破旧的房子里先后出门。此时阳光已经驱散了早晨的雾气,远处的街市上有着杂乱的人声。安惜福走在前头,与游鸿卓低声说话。 “我知游兄弟武艺高强,连‘寒鸦’陈爵方都能正面击退。不过这卫昫文与陈爵方作风不同,是个擅使人的。若是擂台放对,人与人的差别或许不大,但若以人数总量而论,江南公平党治下人群何止千万,‘阎罗王’治下以‘七杀’分置,每一支的人数都极为庞大,卫昫文既然得了擅使人的名头,那便绝非陈爵方一般易与,还望游兄弟不要掉以轻心。” “安将军提醒的是,我会记住。” 游鸿卓拱手应下。他过去曾听说过这位安将军在军队之中的名声,一方面在关键的时候下得了狠手,能够整肃军纪,战场上有他最让人放心,平日里却是后勤、筹谋都能兼顾,乃是一等一的稳妥人才,此时得他细细提醒,倒是稍稍领教了些许。 名叫梁思乙的女子走在后方,她倒是从头到尾都在板着个脸、面无表情,也不知是嫌安惜福啰嗦还是一直在为苗铮的事情感到内疚。 三人走过街巷,朝着“阎罗王”五方擂的方向走去,一路之上,过去看热闹的人已经开始云集起来。游鸿卓笑道:“入城数日时间,放眼看来,如今城内各方势力不管好的坏的,似乎都选择了先打周商,这‘阎罗王’真是众矢之的,说不定这次还没开完,他的势力便要被人瓜分掉。” 他想起自己与大光明教有仇,眼下却要帮忙过来打周商;安惜福联络的是大光明教中的永乐一系老人,突然间敌人也变作了周商;而“转轮王”许昭南、“大光明教主”林宗吾、“寒鸦”陈爵方这些人,首先出手打的也是周商。这“阎罗王”周商人品委实太差,想一想倒是觉得有趣起来。 安惜福却是摇了摇头:“事情却也难说……虽然表面上人人喊打,可实际上周商一系人数增加最快。此事难以公理论,只能算是……人心之劣了。” “安将军对这位林教主,其实很熟悉?” “小时候曾经见过,成年后打过几次交道,已是敌人了……我其实是永乐长公主方百花收养大的孩子,后来跟着王帅,对他们的恩恩怨怨,比旁人便多了解一些……” 三人一路前行,也随口聊起一些感兴趣的琐事来。此时的安惜福已是近四十岁的年纪了,他这一生奔忙,早年曾有过家室,后来皆已离散,未再成家,此时说起“永乐长公主方百花”几个字,话语平静,眼底却微微波动,在视野之中仿佛显出了那名红衣女将的身影来。此时人群在街道上聚集,曾经发生在江南的那场惊心动魄的起义,也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 视野前方的广场上,聚集了汹涌的人群,各种各样的旗幡,在人潮的上方随风招展。 那道庞大的身影,已经踏上五方擂的擂台。 周围的人声嘈杂,犹如烧开了的沸水。 “让一下!让一下!开水——开水啊——” 广场一侧,衣着毫不起眼的小侠龙傲天此时正操着古怪的西南口音,一拱一拱地往人群里挤,偶尔抬头看看这片毫无秩序的围观场景,心下嘀咕:“这待会打起来,岂不是要踩死几个……” 但为了凑这场热闹,眼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真要乱起来,自己便往人身上跑。反正连这么危险的地方也要来看热闹的,估计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亡命之徒嘛,踩死了也就踩死了,全是活该…… “开水!让一下!让一下啊——” 他脚底用力,展开身法,犹如泥鳅般一拱一拱的飞快往前,如此过得一阵,终于突破这片人群,到了擂台最前方。耳中听得几道由内力迫发的浑厚嗓音在围观人群的头顶回荡。 这当中最为浑厚的那道内力令得龙傲天的心中一阵激动,他抬头望向擂台上的那尊弥勒佛一般的身影,感动不已。 红姨啊、瓜姨啊、爹啊、陈叔叔……我终于看到这只天下第一大胖子啦,他的内功好高啊…… 武林盟主大人并不托大,他这些年来在武学上的一个追求,便是打算有朝一日拧下这个大胖子的脑袋当球踢,此时终于看到了正主,差点热泪盈眶。 仔细听听他们的说话,只听得“阎罗王”周商那边的人正在指责“大光明教主”林宗吾辈分太高,不该在这里以大欺小,而林教主则表示他不是来欺负人的,只是见他们设下擂台,打过三场便给人发匾额、发称号,因此过来质疑他们有没有给人发匾额和称号的资格罢了,若是比武招亲,那固然你情我愿,若你说打过擂台就能称英雄,那么擂台的幕后人物,便得有令人信服的资格才行,因此为这擂台压阵的大人物,便该出来,让大家掂量一番。 这些话说得漂亮,并且压倒了下方一大片杂音,又让龙傲天为他的内功感动了一番。 呜呜呜,不愧是我的一生之敌,内功真高…… “不要吵啦——” 他在人群前方跳跃起来,兴奋地大喊。 “都听我一句劝!” “打起来——” 龙傲天的手臂如面条狂舞,这句话的嗓音也分外嘹亮,后方的众人一时间也受到了感染,觉得分外的有道理。 “打他、打他——” “打死他——” “喔喔喔——” “死光头!死光头——” 便是一阵分外混乱的呐喊…… 擂台之上,那道庞大的身影回过头来,缓缓扫视了全场,随后朝这边开了口。 “安!静——” 这两个字伴随着奇特的韵律,犹如佛寺的梵音,转眼间,犹如海潮般推开,压倒了小半个场内的杂音,一时间,场地前方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眼见他一人之力竟恐怖如斯,过得片刻,场地另一边属于大光明教的一队人俱都热泪盈眶地跪倒在地,叩拜起来。 呸!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名叫龙傲天的身影气不打一处来,在地上寻找着石头,便准备偷偷砸开这帮人的脑袋。但石头找到之后,顾虑到场地内的人山人海,在心中恶狠狠地比划了几下,终于还是没能真的下手…… s:///book/1/1962/8207177.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六六章 出师未捷 龙傲天 “大光明教主”要挑五方擂的消息传出,城中看热闹的人群汹涌而来。五方擂所在的广场上人山人海,周围的屋顶上都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如此这般,一直堵到附近的街上。 毕竟这次来到江宁城中的,除却公平党的精锐、天下大小势力的代表,便是各种刀口舔血、向往着富贵险中求,期待风云聚会参与其中的地方豪强,说到凑热闹这种事,那是谁也不甘人后的。 吃过早餐的小和尚平安得知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随着看热闹的人群一路狂飙来到这边,路口和屋顶上的人都已经塞得满满当当。 他年纪虽小,但武艺不低,自然也可以在人群中硬挤进去,不过虽然有这样的能力,小和尚的性格却远没有已经开始自称“武林盟主”的龙小哥那般豪横。在人群外围“阿弥陀佛”、“让一让啊”地跳着打过几个招呼,再在挤进去的过程里被人以“挤啥勒”、“弄死你个小秃子”骂过几句后,他便失了锐气。 最终是在路边的人群里找了一根颇高的旗杆,像个猴子一般的爬到了顶上,站在那上头向广场中央眺望。他在上头跳了两下,小声地喊:“师父、师父……”广场中央的林宗吾自然不可能注意到这边,平安在旗杆上叹了口气,再看看下头汹涌的人群,心想那位龙小哥给自己起的新法号倒确实有道理,自己现在就真变成只猴子了。 脚下的旗杆上挂的是“阎罗王”周商的大旗,此时旗帜随风招摇,附近有阎罗王的手下见他爬上旗杆,便在下头破口大骂:“兀那小鬼,给我下来!” “快下来!不然打死你!” “你哪里来的……” “给我将他抓下来——” 几道人影挤在一片人群中嘶吼,虽然有人发号施令,但却没人真敢往旗杆上爬,有人要扔东西砸他,被周围的人拦住了。小和尚性子虽好,但跟随林宗吾行走江湖,也不是没有好恶之辈,师父正在前头拆这“阎罗王”的台,自己踩踩他的旗子怎么了。。他回头大喊: “小衲孙!悟!空——” 不知道为什么,用了假名之后,顿时有种自由清净的感觉,平日里不好说的话,不好做的事情此时也做出来了。 下方的人听得不甚明白,仍在“什么东西……”“有种下来……”的乱嚷,平安嘿嘿一笑,随后“阿弥陀佛”一声,为刚才起了向下吐口水的坏心思而念经忏悔。 外围的一片嘈杂声中,五方擂上的嘴炮倒是告一段落了,一尊铁塔般的巨汉提着一根韦陀杵走上台来,开始与林宗吾交涉、对峙。 江宁的这次英雄大会才刚刚进入报名阶段,城内公平党五系摆下的擂台,都不是一轮一轮打到最后的比武程序。例如五方擂,基本是“阎罗王”麾下的中坚力量上台,任何一人只要打过三轮便能获得认可,不仅取走百两纹银,而且还能获得一块“天下英豪”的牌匾。 而事实上,任何人在比武流程里打过两轮后,便已经能收到周商方面的开价招揽,这个时候你若是答应下来,第三轮比试自然就会点到即止,若是不答应,周商方面出动的,就未必是易于之辈了——这在本质上就是一轮广开门户,招揽人才的程序。 当然,虽然事实如此,但对外的宣传当然要高端大气,例如不过五方擂,便不能称豪杰之类的话自然是随意说的,若有人说自己武功不错,城内的人也会让他们去擂台上证明一下自己。而既然有了这样的名头,林宗吾也就上台表示:你们既然觉得自己有资格评判谁是豪杰,想必压阵者艺业惊人,那便得出来证明一下。 就如同当年的御拳馆,有周侗坐镇,那才是真正的御拳馆,周侗点评他人,天下人都会服气。你这边什么歪瓜裂枣就敢摆个擂台,说谁谁谁经过了你这边几根歪葱的考验就是英雄豪杰,那不行。 双方在台上打过了两轮嘴炮,起初对方用林宗吾辈分高的话术抵挡了一阵,随后倒也渐渐放弃。此时林宗吾摆开阵势而来,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数以千计,这样的状况下,无论是怎样的道理,只要自己这边缩着不肯打,围观之人都会认为是这边被压了一头。 若是自己这边始终缩着,林大教主在台上坐个半天,此后数日内,江宁城内传的便都会是“阎罗王”五方擂的笑话了。 更何况这两年的时间里,“阎罗王”的部下也早都经历过战阵厮杀,见过诸多鲜血惨剧,就算是所谓“天下第一”,能第一到什么程度?其中总有许多人是不服的。 此时上台的这位,便是这段时日以来,“阎罗王”麾下最出色的打手之一,“病韦陀”章性。此人身形高壮,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看起来比林宗吾还要高出半个头,此人生性凶残、力大无穷,手中半人高的沉重韦陀杵在战阵上或是比武当中据说把许多人生生砸成过肉酱,在一些传闻中,甚至说着“病韦陀”以人为食,能吞人精血,体型才长得这般可怖。 这些日子里,倘若有到五方擂砸场子,既不接受招揽,场面上也不愿意让人过得去的高手,在第三场上便往往会遇上他,眼下已生生打死过不少人了,每一次的场面都极为血腥。 他一出场,台下属于阎罗王这边的人便一阵欢呼,口称“打死这秃驴”。 林宗吾双手合十,随后张开双手:“本座不愿欺负小辈,你们可以再叫两人,一道上来。” “病韦陀”章性挥舞了几下时候中的韦陀杵,空气中便是一阵风声呼啸,他道:“有老子就够了,和尚,你准备好受死了吗?” “受死那是……”林宗吾想要诚恳地说点什么,但下一刻倒也放弃了,叹了口气,“……也罢,准备好了。” 他的眼前,韦陀杵如山崩一般落了下来。 擂台下方,宁忌脸上已经褪去了先前的戏谑,目光严肃地盯紧了这一幕。 这“病韦陀”身材高壮,先前的底子极好,观其呼吸的节奏,从小也确实练过极为刚猛的上乘内功。他在战场上、擂台上杀人不少,手底下戾气爆棚,若是到得老了,这些看来极端的经历与发力方式会让他苦不堪言,但只在当下,却正是他一身力量到巅峰的时候,这一铁杵砸下,重愈千钧,在华夏军中,或许只有一身怪力的陈凡,能与之正面抗衡。 但这一刻,擂台上那道身穿明黄袈裟的庞大身影两手空持,脚步竟然重重地朝下一沉,他的双拳上下一分,左手朝上右手向下,袈裟呼啸着撑开天地。 韦陀杵照着他向上的左臂、头顶全力砸了下来。 “轰——”的一声闷响,擂台上的韦陀杵犹如砸在了一个径直推开的巨大漩涡上,这漩涡在林宗吾的全身袈裟上展现,被打得猛烈震动,而章性手中的韦陀杵被硬生生的推到一旁!那巨汉并未察觉到这一刻的诡异,身体如战车般撞了上来! 宁忌已然微微张开了嘴。 这是太极的用法…… 而且与华夏军中每一个接触过这种武学的人用法都不同,台上的这个大胖子,太极的圆转配合着那浑厚至极的内力,展现出来的已经不是柔的特性,也不是简单的刚柔并济,而是犹如传说中海啸、飓风、大漩涡一般的刚猛。也是因此,对方这韦陀杵全力的一击,竟然没能正面砸开他的空手抵御! 刚猛到这个程度的太极用法,红姨——或许能打败他,但——绝不可能用类似的方法重现出来,如今天下唯一能这样做的,或许就只有眼前这个大怪物而已。 他眼光出众,又是少年心性,眼见着这一幕,身体都激动得微微颤抖起来。毕竟对于这个年纪的少年人而言,柔的手法哪有这种统治级的刚猛来得得劲?不愧是我的一生之敌……他心中想着。 内行看门道。但对于众多眼光未到宁忌这个层级的旁观者而言,方才的那一下不过是打斗才刚刚开始的信号。擂台之上,两道身影撞在一起,“病韦陀”的膝盖直撞林宗吾的胸口,被体型同样庞大的林宗吾打了回去,他挥舞手中的韦陀杵,口中狂喝着,一阵腾挪挥砸,林宗吾的身体站在原地,并未大动,与对方的韦陀杵、拳头、踢腿一阵硬碰硬的打斗,台下的众人见到这打斗声势浩大,双方的动作都刚猛而迅速,庞大的劲力对撞,惊心动魄,都是一阵阵的血脉贲张。 如此打得片刻,林宗吾脚下进了几步,那“病韦陀”疯狂的硬打硬砸,却与林宗吾大概打过了半个擂台,此时正一杵横挥,林宗吾的身形猛然趋进,一只手伸上他的右肩,另一只手刷的一下,将他手中的韦陀杵取了过去。 章性的后背汗毛陡然竖起,身形一晃便要首先后退解围,大腿上便是砰的一下,痛入骨髓,林宗吾手持韦陀杵,挥在了他的腿上。 章性的身体便是凌空一震,翻了一圈摔倒在地,他作为武者的反应极为迅速,知道这一下便关系到生死,猛一用力便要跃起前翻,脱离对方的攻击范围,然而身体才弹起来,林宗吾手中的韦陀杵嘭的一下打在了他的屁股上,他犹如弹起的虾子,这一下又被拍了回去。 台下的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下变故。 先前看来还是有来有往的、硬碰硬的打斗,然而只是这一下变故,章性便已经倒地,还这样诡异地弹起来又落回去——他到底为什么要弹起来? 擂台上章性挣扎了一下,林宗吾持着那韦陀杵,照着他身上又是一下,过得片刻,章性朝前方爬了一步,他又是一杵砸下去,如此一下一下的,就像是在随意地管教自己的儿子一般,将章性打得在地上蠕动。 这看起来,便是在当着所有人的面,侮辱整个“五方擂”。 擂台那边属于“阎罗王”的部下们交头接耳,这边林宗吾的目光冷漠,手中的韦陀杵照着已经失去反抗能力的章性一下下的打着,看起来似乎要就这样把他慢慢的、活生生的打死。如此又打得几下,那边终于忍不住了,有三名武者一齐上得前来:“林教主住手!” 林宗吾抬起那根血淋淋的韦陀杵,随后松开手,让韦陀杵掉落在那一片血泊之中。他的目光望向三人,已经变得冷漠起来。 “给你面子。不要面子。也好。”他的声音一字一顿,响彻武场上空,“三个人,一起上,能活着,许你们摆擂。” 他的气势,此时已经威压全场,周围的人心为之夺,那上台的三人原本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涨涨自己这边的声势,但此时竟然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三人一声狂啸,朝林宗吾冲了上来,林宗吾依旧空手迎了上去。 四道身影在擂台上狂舞,这冲上来的三人一人持枪、一人持鞭、一人持刀,武功艺业俱都不俗。到得第十三招上,持枪那人一枪扎在林宗吾的胸口,却被林宗吾猛地抓住了枪杆,双手将铁制的枪杆硬生生地打弯掉,到得第十七招,使鞭那人被林宗吾抓住机会,猛地一抓锁住喉咙,轰的一声,将他整个人砸在了擂台上。 这场战斗从一开始便惊险万分,此前三人分进合击,一方被林宗吾盯上,其余两人便立刻拱起必救之处,这等级别的打斗中,林宗吾也只能放弃狂攻一人。但是到得这第十七招,使鞭这人被一把抓住了脖子,后方的长刀照他背后落下,林宗吾籍着呼啸的袈裟卸力,庞大的身体犹如魔神般的将敌人按在了擂台上,双手一撕,已将那人的喉咙撕成漫天血雨。 他的攻势猛烈,片刻后又将使枪那人胸口打中,随后一脚踢断了使刀人的一条腿,众人只见擂台上血雨狂挥,林宗吾将这武艺高强的三人一一打杀,原本明黄色的袈裟上、手上、身上此时也已经是点点猩红。 擂台上,林宗吾将几人的尸体扔在了一起,庞大的身影混合着红与黄的可怖色彩,犹如降临天地的魔神,随后朝着众人在这尸体上缓缓坐了下来。周围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震慑住了。 随后他们看到林宗吾拿起那支韦陀杵,朝着后方猛地一挥,韦陀杵划过长空,将后方“五方擂”的大匾砸得粉碎。 这一刻,林宗吾碾压了这一片擂台。 **************** 这天的下午时分,龙傲天走在苏家老宅附近的道路上,找了几样还能下口的东西吃,将其中一份扔给了正在路边乞讨的薛进。 之后回到了目前暂时选定的客栈当中,坐在大堂里打探消息。 暂居的这处客栈,是昨天晚上选定的,它的位置其实就在薛进与那位名叫月娘的女人居住的桥洞附近。宁忌对薛进盯梢半晚,发现这边能住,天亮后才住了进来。客栈的名字叫做“五湖”,这是个极为大路的名头,此时住在中间三教九流的人不少,按照店小二的说法,每天也会有人在这里交换城内的情报,或是听说书人说说最近江湖上发生的事情。 相对于西南那边新闻纸上总是记录着各种枯燥的天下大事,江南这边自被公平党统治后,部分秩序稍稳的地方,人们便更爱说些江湖传闻,甚至也出了几分专门记录这类事情的“新闻纸”,上头的诸多小道消息,颇受行走四方的江湖人们的喜欢。 上午时分,大光明教主林宗吾代表“转轮王”碾压周商五方擂的事迹,此时已经在城内传开了,对于那位大教主如何一人撕杀四名大高手,此时的传闻已经带了各种“掌风呼啸”、“出腿如电”的渲染,四名大高手的名字、籍贯、战绩此刻也已经有了各种版本的描述。当然,对于当时便在前排看完了全过程的傲天小哥而言,这样的传闻便让他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一生之敌的武艺令他感到心潮澎湃。但与此同时,他也已经发现了,林宗吾在比武现场摆出的那种气势,各种增加自身威严的手段,委实令他叹为观止。 就如同林宗吾殴打章性的那第一场比武,原本是不必打那么久的。武艺高到大胖子这种程度,要在单对单的情况下取章性的性命,实在可以非常简单,但他前头的那些出手,跟那“韦陀杵”砰砰砰砰的硬打,根本就是在糊弄周围的旁观者而已。 待众人见到声势如此浩大,那章性也有如此巨大的力量之后,他夺了那韦陀杵,方才开始打人,而且是一下一下的像揍儿子一样的打人,这里的气势就全都出来了。即便是不懂武艺的,也能够明白大胖子是多么的厉害,但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拿下章性,许多人是根本无法理解这一点的,或许还以为他殴打了一个不知名的小朋友。 后头的打斗也是,手段凶残搞得满身血腥,压根就是为了唬人,为了将自身的震慑力提到最高。如此一来,他在打斗中一些不必要的作态和凶狠,才能完全解释得清楚。 实在太厉害了…… 从上午看完比武到现在,宁忌已经彻彻底底地破解了对方比武过程中的一些疑点,不由得要感叹着大胖子的修为果真炉火纯青。按照父亲过去的说法:这胖子不愧是传邪教的。 回想一下自己,甚至连在人前报出“龙傲天”这种霸气名头的机会,都有点抓不太稳,连叉腰大笑,都没有做得很熟练,实在是……太年轻了,还需要锻炼。 他此刻的心中,倒是有些痛恨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偷懒了。明明说了离家出走是为了锻炼武艺的,可出门三个多月了,主动的行侠仗义才只做了两次,平日里假装大夫,说起来能免掉许多麻烦,实际上岂不也少了很多的考验? 龙傲天啊龙傲天,你现在都已经到了江宁了,遇上事情你应该往前冲才对。这边都是大坏蛋,看见了就打呀,功夫肯定是打出来的,名字也可以多报几次,报着报着不就熟练了吗? 他撇着嘴坐在大堂里,想到这点,开始目光不善地打量四周,想着干脆揪个坏人出来当场殴打一顿,然后客栈当中岂不都知道龙傲天这个名字了……不过,如此巡弋一番,由于没什么人来主动挑衅他,他倒也确实不太好意思就这样惹事。 周围的人大都在谈论林教主,也有少数说起周商那边的,道周商受了这样的侮辱,绝不会善罢甘休,城里早晚要出事。宁忌听着这关于“出事”的描述,心中便又悄悄期待起来。 应该找个机会,做掉那个据说在城里的“天杀”卫昫文,再留下龙傲天的名号,到时候一准名扬全城。嗯,接下来的变故,且得注意一下了…… 心中在盘算着如何向林胖子学习,如何让“龙傲天”扬名的各种细节,毕竟早晨才想好,今天是江湖从此多事的第一天,他还是挺有干劲的。想到激动处,内心一阵阵的澎湃…… 此时在大堂不远处,有几名江湖人拿着一份简陋的新闻纸,倒也在那里讨论各种各样的江湖传闻。 “……据说……上月在通山,出了一件大事……” 宁忌的耳中似乎注意到了一点什么。 “……当时的事情,是这样的……说是最近几日赶到这边,预备与‘平等王’时宝丰结亲的严家堡车队,上月路过通山……” “……唉……他们经历了这件大事……遭遇了一名魔头啊……” 这魔头是我没错了……宁忌想起上个月在通山的那一番作为,行侠仗义打得李家众坏人心惊胆战,意识到对方正在谈论这件事情。这件事情居然上了新闻纸了……当下内心便是一阵激动。 “……便是这名魔头,武功高强,竟然在重重包围下……绑架了严家堡的女公子……他随后,还留下了姓名……” “……这魔头的名头便叫做……无耻**,龙傲天……” …… …… “……不是的啊……” 客栈当中,坐在这边的小宁忌看着那边说话的众人,脸上色彩变幻,目光开始变得呆滞起来…… …… …… “……诸位注意了,这所谓无耻**,其实并非卑鄙无耻的无耻,实际上乃是‘五尺**’四个字,是一二三四五的五,尺寸的尺,说他……身材不高,极为矮小,因此得了这个外号……” “……这便是‘五尺**’龙傲天,大家家中若有女眷的,便都得小心些了……” 江宁城中,另一处客栈的厅堂,一个样貌英俊的瘸子与一个皮肤显得黝黑的男子此时也正喝茶休息,他们私下里谈论着这次过来要做的一些事情,之后又有个皮肤更黑,身材结实的年轻女子过来,喝了口水,朝他们示意一下。 “听这说书人在说什么……” “唔……刚才听过了。黑妞你对**有什么意见,他那么矮,说不定是因为没人喜欢才……” “不对啊,宇文……这个龙傲天……好像有点东西啊……” “……也算情有可……呃?” “……” “……” 黑妞蹙眉、小黑蹙眉,名叫宇文飞渡的年轻人手中拿着一颗蚕豆,到得此时,也蹙着眉头望望同伴。 “不会……” “不会的不会的……” “我去……” “不可能啊……” 几人惊疑不定,相互打气,互相鼓励。 “如果是真的……他回去会被打死的……” “肯定有内情……” “唉,离家出走而已……” “怎么搞成这样……”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六七章 出走(上) 夜幕降下了。 城市东头,原本名叫众安坊的这片街区,如今挂的已是“平等王”时宝丰的旗帜。 由于前期占领得早,并未经历太多的折腾,此时这众安坊已经成为城内最为热闹繁华的街市之一。从西面的坊门进去,一侧聚集了宝丰号的各种店铺生意,另一边则围起了大量的院落,成为被外界称为“聚贤馆”的贵宾居所。 作为公平党五支势力中最擅长做生意、负责后勤与运转物资的一系,“平等王”时宝丰从起事之初走的便是交游广阔的路线。尽管由于公平党最初的复杂状况,这边与天下最大的几个势力并未有过明显往来,但不少崇尚富贵险中求的中小势力过来时,最容易接触到的,也就是时宝丰的这支“宝丰号”。 而在这样的过程里,同样有不少亡命之徒,通过与“宝丰号”的贸易,进行危险的物资转运,进而自窘迫的状况里逐渐崛起,成为了小型或中型的武装集团的,因此也与时宝丰这边结下了深厚的缘分。 这一次江宁大会的消息放出,每一系的力量都展现出了自己独特的风格:“转轮王”时宝丰聚集大量的教众,甚至请来了北上已久的大光明教教主坐镇;“阎罗王”周商维持着偏激的作风,收拢了大量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顺便裹挟众多想占便宜的外围苍蝇,聚起浩大的声势;“平等王”时宝丰这边,则从一开始便有众多成规模的大小势力过来捧场,到得八月间,三山五岳各路带着名号、甚至能说出不少英雄事迹的势力代表,每一日都在往众安坊聚集。 相对于“转轮”“阎罗”两系人马虽多,却多为乌合之众的局面,时宝丰这边,一拨一拨的远来者都更为“正规”也有更显得“有模有样”,这中间,有行走各地、交游广阔的大镖局,有盘踞一地、代表着某一系豪绅的大商会,也有许多在女真肆虐时真正做了抵抗、有着事迹的“英雄豪杰”…… 他们每一支进入众安坊后,附近的街头便有专门的人手,开始宣扬和吹嘘这些人的背景,随之引来围观者的仰慕与赞叹。 以生意起家的人最懂得什么叫做花花轿子人抬人,而对于这些远来的大小势力而言,他们自然也明白这一道理。。一时间,进入“聚贤馆”的各个势力相互往来不息,每日里互相拉关系也互相吹捧,端地是一片和乐融融、群贤毕至的氛围。以至于部分“懂行”的人,甚至已经开始将这边的“聚贤馆”,比作了成都的那条“迎宾路”。 当然,如此多大小势力的聚集,除了明面上的热闹和睦以外,私底下也会如水波浮沉般出现各种或好或坏的复杂事情。 如同前几天抵达这里的严家堡车队,一开始由于严家的抗金事迹、以及严泰威独女有可能与时家结亲的传闻引来了大量的讨论与关注,不少中小势力的代表还特意前去拜访了领头的严家二爷。 然而到得这两日,由于某个消息的突然出现,有关严家的事情便迅速沉寂了下去。即便有人说起,众人的态度也大都变得暧昧、含糊起来,支支吾吾的似乎想要暂时忘掉前几日的事情。 八月十六,严云芝在院子里坐到了深夜。手中摩挲着随身携带的两把短剑,静谧的夜里,脑海中有时候会传来嗡嗡的响动。 前几日突如其来的热闹,又突如其来的散去了…… 事实上,严家这一次过来,结亲并不是一定要实现的目的。从出发时起,父亲就曾经说过,口头上的约定不见得有效,对于两个大家子而言,最牢靠的关系始终还是彼此都需要的利益交换。倘若两边能够合作,彼此也欣赏对方的人品,结亲自然可以亲上加亲,但倘若彼此看不上,严家也有自己的尊严,并不是一定要巴结什么“平等王”。 当然,话是这样说,按照一般的情况而言,这场婚事多半还是会履行的。 严云芝今年十七岁,在思想上并没有多么的出格、反叛。对于嫁入时家这种事,她首先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早几日抵达江宁,“平等王”时宝丰据说还在江北主持其它的事务,聚贤居这边,由“平等王”天地人三才中的几名大掌柜以及时宝丰的次子时维扬主持接待。若是没有太多的变故,这位时维扬时公子,便会是与她履行婚约的那个人。 乍然的接触中,严云芝对对方的观感不算差。在几名“大掌柜”的辅佐下,这位时公子在各种事情的处理上应对得体,谈吐也算得上稳妥,并且还不错的长相以及武艺高强的传闻中,严云芝对于嫁给这样一个人的未来,忐忑之余却并没有太多的排斥——每个人都会经历这样的人生,逃总是逃不掉的。 但随着那条消息的传出,这一切就迅速地变了味。 过去几日众人的热情当中,正面吹捧的大多是严家抗金的事迹,与时家的婚约由于时宝丰尚未过来拍板,因此只在小道流传。但“平等王”的势力愿意让这等小道消息传出,看得出来也并非反悔的做派。 但在关于通山县的消息突然出现后,早两日不断上门的各方贤达已经远远避开了严家居住的这一片范围,对于婚约之类的事情,人们并不是调侃,而是直接选择了闭口不言。在旁人看来,时宝丰显然是不会接受这场婚约了,众人再谈论,实际上得罪的就会是“平等王”。 十七岁的少女已经经历了不少事情,甚至艰难地杀过两名女真士兵,但在之前人生的任何阶段,她又何曾见识过身边氛围的这般变化? 遇上敌人尚能奋力厮杀,遇上这样的事情,她只觉得存在于此都是巨大的难堪,想要呼喊、辩解,其实也无从开口。 前几日她喜欢到前头大堂里静静地坐着,听人说起城内各种各样的事情,到得这两日,她却连离开院子都觉得不自然了,用膳与散心,也只能留在这处院落里。 亥时左右,叔父严铁和过来陪她坐了一阵,说了一会儿话。 “……今日外头出了几件大事,最热闹的一件,便是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以一人之力挑了周商的五方擂,如今外头都传得神乎其神……” 或许是担心她在这边憋闷,严铁和特意跟她说了些城内的新消息。不过这一刻严云芝的心情倒并不在这上头。 “我们严家的事情……怎么办?”严云芝尽量让自己冷静,“要不然……我回去……” “没到这一步。”严铁和道,“这件事情……大家其实都没有再说什么了。因为……最终呢,你时伯伯他还没有入城,他是心思通透的人,什么事情都看得懂,等到他来了,会做出妥善处理的,你放心。” “但是……”严云芝吸了吸鼻子,微微顿了顿,“消息是谁放的,查出来了吗?” 严铁和低头沉默了片刻:“五尺Y魔啊……这种外号,总不可能是那小魔头本人放的,而通山的事情,除了咱们,和那个该杀的东西……还有谁知道?” “……李家?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咱们在通山不是谈得好好的?”严云芝瞪大眼睛。 严铁和摇了摇头:“……李彦锋如今就在城里,他老子就是大光明教的护法,他如今也接了护法的位子了。放这种消息,无非是要给你时伯伯难堪呗。” “许昭南与这边不对付吗?” “进城这几天还看不懂吗?公平党五家,谁跟谁对付?而且这中间还有其他的理由。你忘了……那小子是从哪里来的……” 严云芝想了想,便即明白:“他是想让……这边……结个西南的仇家……” “若是事情闹大了,你……平等王的儿媳受辱,这边怎么可能不讨回个公道来,而西南来的那小子,又哪里是什么善茬了?李彦锋号称猴王,实际上心机深沉,所以才能在通山立下那一番基业,对方在通山一番捣乱,他反手就将问题扔给了对家,如今头疼的要么是我们,要么是你时伯伯。他的厉害,咱们见识到了。” 严云芝低着头沉默片刻,方才抬头道:“在通山,什么都说得好好的……我现在只想当面质问他,然后杀了他……” 坐在这儿的少女身形单薄,握着手中的剑,眼中像是要沥出血来。严铁和看了她一阵,随后伸手过去,在她手上拍了拍:“……打不过的。先忍,过几天会有转机。”他说打不过,那便是连自己出手都没有把握胜过那“猴王”李彦锋的意思了。 两人随后又聊了片刻,严铁和尽力开解,但终究效果不大。他离开之后,院内屋檐下的灯笼在夜风里轻轻摇曳,严云芝按着剑,又在院内的石桌前坐了许久,脑海中有时候想起这些时日以来见到的面目可憎的众人,有时候又会想起通山县那名武艺高强的小魔头……他说过会来江宁……恨不得此时便去找到他,一剑杀了他。 时间渐渐的过了午夜,远处的喧嚣转为安静,随后在一片静谧之中,又有人嘻嘻哈哈的朝这边回来,似乎是喝醉了酒,一路上打打闹闹,气氛颇为热闹。 严云芝坐在桌前,并不理会,料想这些人会在院子侧面绕行过去,却不想他们在院门那边打打闹闹地经过了。她背过身去,并不愿意做出看见了对方的样子,一个个晚归的人从门口过去了。 过得一阵,却有细微的脚步,从门口那边进来。 严云芝回过头去看时,时维扬提着一盏灯笼,已经走到了近处,他的身上带着酒气,但话语倒是颇为有礼、显得温和:“严姑娘,还未睡呢。” 如果事情没有大的变故,这会是她未来的夫婿,低头微微一礼:“时公子。” “这两日疏于问候,实在是怠慢了。” “时公子有许多事情要做,原本不必……” “不是的。”时维扬摇头笑了笑,“这两日,外头流言霏霏,只好……先做处理,但是……我该想到,遭遇这等流言,最难过的本就是严姑娘……是我疏忽了,今日……过来道歉。” “不是……”严云芝摇了摇头,一时间内心温热,竟有些说不出话来。时维扬前进一步,伸出手来搭了搭她的肩膀:“坐。” 严云芝微微退了一步,在石凳上坐下。时维扬便也在一旁坐了下来,此时隔得近了,才觉得酒气愈发的重,但口中的语气依旧温和:“我知道严姑娘的心情,其实此事不必太过放在心中,严家人的品行心性,我自幼便听得家父说起,是一定会相信严姑娘这边的……嗝……对不住……” 他口中安慰几句,严云芝低头称谢,这边又道:“对了,严姑娘入城之后,尚未出去游玩的?” “唉,整天闷在这里,也会闷坏的……” 时维扬的声音温暖体贴,两人如此这般的说得一阵,他又道:“严姑娘学的是剑,这把剑看来真有意思,可否给我一看啊……” 严云芝点头将短剑递过去,时维扬伸手过来,握在了严云芝的手上,严云芝猛地将手撤回,短剑掉在了石头桌面上,哐哐当当响了一下,时维扬面上愣了愣,随后笑起来:“严姑娘的这把剑,真有意思,听说严姑娘家传的剑法叫做。” “谭公剑。” “啊,没错……” 时维扬把玩了一阵短剑,柔声道:“其实,严家妹子应该也知道,待到父亲过来,便要做主、做主……嗯……” “为兄……过去曾听说过严家妹子杀金狗的事情,其实……内心之中一直在盼望,见到你这位巾帼英雌……” “为兄的心中……其实是愿意的……” 这些暖心的话语之中,严云芝低着头,脸上一片滚烫,但旁边的酒味也愈发浓重起来,时维扬一面说话,一面靠了过来,他伸出手,轻轻地摸上了她的下巴,将严云芝的脸抬了起来。 “严家妹子……你真美啊……” 他道。 严云芝瞪着眼睛,看着他便要将嘴唇印上来。她将双手朝前一推,身体陡然间朝后方窜了起来。 “额……”时维扬被推得朝后方仰了仰,有些意外。 严云芝站在那儿,胸口起伏着:“时、时公子……不、不能这样……” “没、没关系的……”时维扬站了起来,他此时张开嘴呼吸,眼神也有些激动,朝前一步一把抓住了严云芝的左手,“严家妹子,我……我认定是你,我们……我们早晚要成夫妻的,我……我想要你……” 他的另一只手抱了过来,严云芝说了一句:“不行。”便朝着后方退去,但时维扬抓她的手劲极大,严云芝只觉得左手手腕上一阵疼痛,被他拉着向前,她右手朝他胸口一抵,左腕翻动,已经用了摆脱钳制的手段,此时时维扬几乎就要抱住她,感受到她的反抗,却是一笑:“嘿,你的武艺、逃不脱的……” 两人都有习武多年的经历,此时一个要抱,一个挣扎,在原地拉扯了几下,时维扬口中说着:“严家妹子,我想要你……我会娶你的……”口中的酒味便要印到严云芝的脸上,严云芝只是多年习剑,习的多是巧劲,此时又哪里避得开这等成熟男子的全力,脚下用力挣扎向后,手中也是全力推拒,终于那嘴唇到得眼前,她“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反手从背后拔出另一把短剑来。 刷的一下,严云芝朝后方退了两步,摆脱了时维扬,她此时右手持剑在前,左臂放在后头,手腕上只是疼痛。那边时维扬站在那儿晃了晃,随后缓缓前进,抬起左臂,一道划痕已经在手臂上显出痕迹,鲜血正从那儿渗出来。 “你、你……” “你不要过来……”严云芝持着剑,朝后方退却着。 时维扬眼中闪过一丝凶戾,他朝着对方走过去,伸手拉开了自己的衣裳,露出胸膛来:“来啊。”他大步走来,“我今天就要要了你!” “走开!” 严云芝尖叫、挥剑。她脑海之中终究还有理智,这一剑只刺了一半,不敢真刺到对方,但剑光也在时维扬的眼前掠过,时维扬正大步走开,脑袋猛地一抖,也是惊出一身冷汗,右手猛地挥了出去。 “啪——”的一声,响在严云芝的脸上。 这一下,两个人都愣住了。 严云芝的脸被打得侧到一边,头发遮住了她的侧脸,一时间没有反应,时维扬“呼、呼”大口大口地喘息了一阵,目光凶戾地看着严云芝,之后又要走过去:“严云芝,今日你要不从了我,我让你们一家滚出江宁……” 他心中只以为严云芝已经被打懵了,然而下一刻,严云芝身形一变,手中剑光刷的朝前方刺了过来。时维扬朝后方踉跄退出,只见对面少女的身体这一刻笔直而立,右手持剑向前,左手在背,却是谭公剑标准的起式。 这谭公剑说起来乃是刺杀之剑,当中的剑意却仿的是《刺客列传》中的侠客,有宁折不弯、殒身不恤的精髓在其中。严云芝方才是对上自己将来的夫婿,自然毫无杀意,但这一刻,月光之下的少女嘴唇紧抿,目光冰冷,身体挺拔而立,却已然展露出她平素练习时都难以达到的一股锐气来。 时维扬胸膛起伏,他的武艺也并不低,但此时尽管酒助凶性,一时间竟也没敢直接扑上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六八章 出走(下) 天空灰沉沉的,在冬日的冷风里,像是就要变颜色。侯家村,这是黄河北岸,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子,那是十月底,眼看便要转寒了,候元顒背着一摞大大的柴禾,从山里出来。 与他同龄的小孩子并不能像他一样砍这么多的柴,更别说背回去了。候元顒今年十二岁,个子不高,但自小结实,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此时这样的话并不流行,候元顒家也算不得贫穷,他的父亲是当兵的,跟着军队走,吃一口卖命饭,常年不在家,但有父亲的饷钱,有勤劳的母亲,总算没有饿着他。 在他的记忆里,父亲没有读书,但常年在外,其实见过世面,他的名字便是父亲在外面请识文断字的先生取的,据说很有文气。在不多的几次相聚里,父亲沉默寡言,但也说过不少外头的事情,教过他不少道理,教过他在家中要孝顺娘亲,也曾跟他许诺,将来有机会,会将他带出去见世面。 早年家中艰辛,但三年前,父亲在军中升了个小官,家境便好了不少。半年前,父亲曾回来一次,带回来许多好东西,也跟他说了打仗的情况。父亲跟了个好的长官,打了胜仗,因此得了许多赏赐。 侯家村坐落在山里,是最为偏僻的村落之一,外界的事情,传过来时往往已变得模模糊糊,候元顒不曾有读书的机会,但脑子比一般孩子灵活,他偶尔会找外头来的人打听一番。自去年以来,据说外头不太平,女真人打了下来,天下大乱,父亲跟他说过之后,他才知道,外面的大战里,父亲是带队冲杀在第一列的杀了不少坏蛋。 他对此非常自豪,最近半年。时常与山中小伙伴们炫耀,父亲是大英雄,因此得了赏赐包括他家新买的那头牛,也是用赏赐买的。牛这东西。整个侯家村,也只有两头。 在候元顒的想象里,他将会吃得多多的,长得壮壮的,然后跟着父亲出去当兵。也杀坏人,然后得一堆赏赐回来。可能再过个几年,他就能有这样的机会了。 机会提前来了。 他永远记得,离开侯家村那天的天气,阴沉沉的,看起来天气就要变得更冷,他砍了柴从山中出来,回到家时,发现一些亲戚、村人已经聚了过来这边的亲戚都是母亲家的,父亲没有家。与母亲成亲前,只是个孤身的军汉这些人过来,都在房间里说话。是父亲回来了。 父亲身材高大,一身戎装未卸,脸上有一道刀疤,眼见候元顒回来,朝他招了招手,候元顒跑过来,便要取他身上的刀玩。父亲将刀连鞘解下来,然后开始与村中其他人说话。 “今年已经开始变天。也不知道何时封山。我这边时间太紧,军队等着开拨,若去得晚了,怕是就不等我。这是大罪。我到了城里,还得安排阿红跟孩子” “那饭也不吃了你连夜赶啊” “明天早上再走,不要赶夜路,说不得遇上强人” 父亲说的话中,似乎是要立刻带着母亲和自己到哪里去,其余村人挽留一番。但父亲只是一笑:“我在军中与女真人厮杀,万人堆里过来的,等闲几个强人,也不必怕。全是因为军令如山,不得不赶。” 母亲正在家中收拾东西,候元顒捧着父亲的刀过去询问一下,才知道父亲这次是在城里买了宅子,军队又正好行至附近,要趁着还未开拨、大雪也未封山,将自己与母亲接过去。这等好事,村人自然也不会阻拦,大家盛情地挽留一番,父亲那边,则将家中许多不要的东西包括房子,暂时交托给母亲亲族看管。某种意义上来说,等于是给了人家了。 于是一家人开始收拾东西,父亲将牛车扎好,上面放了衣物、粮食、种子、菜刀、犁、锅铲等贵重器物,家中的几只鸡也捉上去了。母亲摊了些路上吃的饼,候元顒嘴馋,先吃了一个,在他吃的时候,看见父母二人凑在一起说了些话,然后母亲匆匆出去,往外公外婆家里去了。 不多时,母亲回来,外公外婆也回来,家中关上了门。父亲跟外公低声说话,外婆是个不懂什么事的,抱着他流眼泪,候元顒听得父亲跟外公低声说:“女真人到汴梁了守不住我们九死一生” 外公跟他询问了一些事情,父亲道:“你们若要走,便往南有位先生说了,过了长江或能得太平。先前不是说,巴州尚有远亲” 这一番交流,候元顒听不懂太多。未至傍晚,他们一家三口启程了。牛车的速度不慢,晚上便在山间生活休息,第二日、第三日,又都走了一整天,那不是去附近城里的道路,但中途了经过了一次大道,第四日到得一处山岭边,有不少人已经聚在那边了。 这几天的时间,候元顒在途中已经听父亲说了不少事情。半年之前,外面改朝换代,月前女真人南下,他们去抵挡,被一击击溃,如今京城没救了,可能半个天下都要沦陷,他们这些人,要去投靠某个大人物据说是他们以前的长官。 候元顒还小,对于京城没什么概念,对半个天下,也没什么概念。除此之外,父亲也说了些什么当官的贪腐,搞垮了国家、搞垮了军队之类的话,候元顒当然也没什么想法当官的自然都是坏蛋。但无论如何,此时这山岭边距离的两百多人,便都是与父亲一样的将士和他们的家人了。 两百多人,加起来大概五六十户人家,孩子和女人不少,马车、牛车、骡子拉的车都有,车上的东西各异,虽然看起来像是逃难,各自却还都有些家底,甚至有家中人是大夫的,拖了半车的药材。父亲在这些人中间应该是个长官,不时有人与他打招呼,还有另一名叫做渠庆的长官,吃晚饭的时候过来与他们一家人说了会话。 这天夜里候元顒与孩子们玩了一会儿。到得夜深时却睡不着,他从帐篷里出来,到外面的篝火边找到父亲,在父亲身边坐下了。这篝火边有那位渠庆长官与另外几人。他们说着话,见孩子过来,逗了两下,倒也不忌讳他在旁边听。候元顒倒是听不太懂,抱着长刀。趴在父亲的腿上打盹。声音不时传来,火光也烧得温暖。 “宁先生离京时,本想将京中梳理一遍再走,然而让蔡京老儿破了局。但后来,蔡老儿这些人也不好受。他们赎买燕云六州的行径、趁赈灾刮地的手段公布以后,京中局势一直紧张在宁先生那边,这手段倒不止是要让他们稍微难受一下。其后宁先生对局势的推断,你们都知道了,如今,第一轮就该应验了” “一年内汴梁沦陷。黄河以北全部沦陷,三年内,长江以北丧于女真之手,千万黎民成为猪羊任人宰割。旁人会说,若无宁先生弑君,局势当不致崩得如此之快,你我都在武瑞营中呆过,该知道实情原本或有一线生机的,被这帮弄权小人,生生浪费了” “秦将军被罢免时。我便想过,这天下要完,我日他娘” “若非家中妻儿,我当初也跟宁先生他们走了” “也是怕与天下为敌。宁先生那边,怕也太平不了吧” “在夏村中就说了,命要自己挣。麻烦当然少不了,但如今,朝廷也没力气再来管我们了。秦将军、宁先生那边处境不见得好,但他已有安排。当然。这是造反、打仗,不是儿戏,所以真觉得怕的,家里人多的,也就让他们领着往长江那边去了。” “我在长江没亲戚” “有是有,然而女真人打这么快,长江能守住多久” “女真毕竟人少,宁先生说了,迁到长江以南,多少可以侥幸几年,说不定十几年。其实长江以南也有地方可以安置,那造反的方腊余部,核心在南面,过去的也可以收留。然而秦将军、宁先生他们将核心放在西北,不是没有道理,北面虽乱,但毕竟不是武朝的范围了,在缉拿反贼的事情上,不会有多大的力度,将来北面太乱,或许还能有个夹缝生存。去了南边,说不定就要遇上武朝的全力扑压但不管怎么样,诸位兄弟,乱世要到了,大家心中都要有个准备。” “当了这几年兵,逃也逃过打也打过。去年女真人南下,就看到乱世是个什么样子啦。我就这么几个家里人,也想过带他们躲,就怕躲不了。不如跟着秦将军他们,自己挣一挣命。” “去西北,咱们是去吕梁山吗青木寨那边” “不是,暂时不能说,诸位跟我走就行了。” “那我们这算是跟着秦将军、宁先生他们造反打天下了吗” “是啊,其实我原本想,我们不过一两万人,以前也打不过女真人,夏村几个月的时间,宁先生便让我们打败了怨军。若是人多些,我们也齐心些,女真人怕什么” “宁先生如今是说,救华夏。这江山要完了,那么多好人在这片江山上活过,就要全交给女真人了,我们尽力救救自己,也救救这片天地。什么造反打天下,你们觉得宁先生那么深的学问,像是会说这种事情的人吗” “哦” “哈哈,倒也是” “其实渠大哥,我原本在想,造反便造反,为什么非得杀皇帝呢若是宁先生不曾杀皇帝,这次女真人南下,他说要走,咱们一定全都跟上去了,慢慢来,还不会惊动谁,这样是不是好一点” “宁先生其实也说过这个事情,有一些我想得不是太清楚,有一些是懂的。第一点,这个儒啊,就是儒家,各种关系牵来扯去太厉害,我倒是不懂什么儒家,就是读书人的那些门门道道吧,各种扯皮、勾心斗角,我们玩不过他们,他们玩得太厉害了,把武朝折腾成这个样子,你想要改良,拖泥带水。如果不能把这种关系切断。将来你要做事,他们各种拉住你,包括我们,到时候都会觉得。这个事情要给朝廷一个面子,那个事情不太好,到时候,又变得跟以前一样了。做这种大事,不能有妄想。杀了皇帝,还肯跟着走的,你、我,都不会有妄想了,他们那边,那些皇帝大臣,你都不用去管而至于第二点,宁先生就说了五个字” “什么” “他说终究意难平” 篝火燃烧,空气温暖,偶有寒风吹来。被那边的山岭给挡住了,也只是隐隐听到声音。候元顒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父亲抱进帐篷里的。第二日醒来,他们在这边等了一天,又陆陆续续的有人过来。这一天到了一百余人,再到天明时,队伍在渠庆的带领下启程了。 一行人往西北而去,一路上道路愈发艰难起来,偶尔也遇上同样逃难的人群。或许是因为队伍的核心由军人组成,众人的速度并不慢,行进大约七日左右。还遇上了一拨流窜的匪人,见着众人财货丰裕,准备当晚来打主意,然而这支队列前方早有渠庆安排的斥候。摸清了对方的意图,这天晚上众人便首先出动,将对方截杀在半途之中。 队伍里出击的人不过三十余人,由候元顒的父亲候五带队。父亲出击之后,候元顒坐卧不宁,他先前曾听父亲说过战阵厮杀。慷慨热血,也有逃亡时的恐怖。这几日见惯了人群里的叔叔伯伯,近在咫尺时,才忽然意识到,父亲可能会受伤会死。这天晚上他在守卫严密的宿营地点等了三个时辰,夜色中出现身影时,他才小跑过去,只见父亲便在队列的前端,身上染着鲜血,手上牵着一匹瘦马,看起来有一股候元顒从未见过的气息,令得候元顒一时间都有些不敢过去。 父亲只身过来,在他面前蹲下了身子,伸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道:“娘亲在那边吧” 候元顒点了点头,父亲又道:“你去告诉她,我回来了,打完了马匪,未曾受伤,其它的不要说。我和大伙去找水洗一洗。知道吗” 候元顒又是点头,父亲才对他摆了摆手:“去吧。” 待到不久之后,一群人回来,身上多已没了血渍,只是还带着些腥气,但并没有方才那般可怖了。 这一役令得队伍里又多了几匹马,大家的情绪都高涨起来。如此再行数日,穿过了不少荒凉的山脊和崎岖的道路,中途因为各种马车、牛车的问题也有所耽搁,又遇上一拨两百多人的队伍加入进来。天气愈发寒冷的这天,宿营之时,有人让众人都集合起来了。 候元顒喜欢集合的感觉,他站在自家的牛车上,远远看着前方,父亲也在那边,而那位叫做渠庆的伯伯说话了。 “到地方之前,有一些话要跟大家说的,听得懂就听,听不懂,也没关系自秦将军、宁先生杀了昏君之后,朝堂中想要秦将军、宁先生性命的人不少,我知道他们原本也抽调了人手,安排了人,渗入咱们中间来。你们当中,或许便有这样的。这没有关系。” 他说道:“宁先生让我跟你们说,要你们做事,或许会控制你们的家人,如今汴梁被围,或许不久就要破城,你们的家人如果在那里,那就麻烦了。朝廷护不住汴梁城,他们也护不住你们的家人。宁先生知道,如果他们要找这样的人,你们会被逼着做,没有关系,咱们都是在战场上同过生死共过患难的人咱们是打败了怨军的人不会因为你的一次迫不得已,就看不起你。所以,如果你们当中有这样的,被威胁过,或者他们找你们聊过这件事的兄弟,这几天的时间,你们好好想想。” “想好以后,你们可以找我说,也可以找山里,你觉得能说的人去说。话说出口,事情一笔勾销,咱们还是好兄弟。说句实在话,只要有这个事情,宁先生甚至还可以反过来利用,顺藤摸瓜,所以藏不住的,不妨帮忙反过来干他们进了山,咱们要做的是救天下的大事不要儿戏,不要侥幸。若是你们家中的家人真的落在了汴梁,请你为他们想想,朝廷会不会管他们的死活。” “为了在夏村,在对抗女真人的大战里牺牲的那些弟兄,为了呕心沥血的右相,因为大伙儿的心血被朝廷糟蹋,宁先生直接上朝堂,连昏君都能当场杀了。大家都是自己兄弟,他也会将你们的家人,当成他的家人一样看待。如今在汴梁附近,便有我们的兄弟在,女真攻城,他们或许不能说必定能救下多少人,但一定会尽力而为。” “好了。”渠庆挥了挥手,“大家想一想。” 这一天并未发生什么事,随后启程,三天之后,候元顒与众人抵达了地方,那是位于荒凉群山之间的一处谷地,一条小河静静地从谷地中过去,水流并不急。小河两侧,各种简陋的建筑聚集起来,但看起来已经勾画出了一处处聚居区的轮廓,冬日已经到了,百废待兴。 河边的一侧,原有一个已经被废弃的小小村庄,候元顒来到这里一个时辰以后,知道了这条河的名字。它叫做小苍河,河边的村子原本叫做小苍河村,已经废弃多年,此时近万人的营地正在不断修建。 天色阴冷,但小河边,山地间,一拨拨来去人影的工作都显得有条不紊。候元顒等人先在谷地西侧集合起来,不久之后有人过来,给他们每一家安排木屋,那是山地西侧目前成型得还算比较好的建筑,优先给了山外来的人。父亲侯五跟随渠庆他们去另一边集合,随后回来帮家里人卸下物资。 “秦将军待会可能来,宁先生出去一段时间了。”搬着各种东西进房子的时候,侯五跟候元顒如此说了一句,他在路上大概跟儿子说了些这两个人的事情,但候元顒此时正对新住处而感到开心,倒也没说什么。 不久之后,倒像是有什么事情在山谷里传了起来。侯五与候元顒搬完东西,看着山谷上下许多人都在交头接耳,河道那边,有人大喊了一句:“那还不快给咱们好好做事” 这话听起来倒也不像是训斥,因为随后有不少人齐声回答:“是”声音颇为洪亮。 正疑惑间,渠庆朝这边走过来,他身边跟了个年轻的憨厚汉子,侯五跟他打了个招呼:“一山。来,元顒,叫毛叔叔。” 候元顒叫了一声,转着眼睛还在好奇,毛一山也与孩子挥了挥手。渠庆神色复杂,低声道:“汴梁破城了。” 侯五愣了半晌:“这么快直接强攻了。” “他们找了个天师,施六甲神兵” 渠庆低声说着,将天师郭京以六甲神兵守城的事情讲了一遍。候元顒眨着眼睛,到最后没听到六甲神兵是怎么被破的。侯五捏了捏拳头:“所以这种事情所以破城了吗” “嗯,女真人在城下准备了半个月,什么都没用上。” “何将军喊得对。”侯五低声说了一句,转身往房间里走去,“他们完了,咱们快做事吧,不要等着了” 这一天是靖平元年的十一月二十四,还是孩子的候元顒第一次来到小苍河村。也是在这一天的下午,宁毅从山外回来,便知道了汴梁沦陷的消息未完待续。 ps: 新的一集开始,要想的东西有很多,速度不会快,总算更新了,这章5950字,懒得多加,就这样吧。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六九章 小秀才 十月初,汴梁。 小雪过后,天气迅速地冷了下来,纵然以汴梁的繁华,也掩不住空气中弥漫的丝丝寒意。从左相府邸中出来,秦桧搓了搓手,呵出一口寒气,端方的眉宇间,尽是森然之气。 “鼠辈无能,奸臣误国……” 咬牙切齿地低语了一声,随从驾了马车过来请他上车时,他用力挥了挥袍袖:“不上,我要走走。” 离开相府的巷子,拐角出去便是闹市,街道两旁各种小吃茶点,雾气升腾,一片热闹欢欣的景象。马车与一众随从跟在身后,秦桧径直前行,回想起方才在李纲府上听到的消息,仍然一腔愤懑。 九月下旬,王禀、杨可世终于在北面对辽开战,十万军队在拒马河一带对辽国一万人展开攻击……大败。 这真是扯淡。 如今北地的局势瞬息万变,金国自上半年对辽宣战,这半年的时间里连战连捷,已经下了辽国近半数的郡县。这样百年难有的机遇下,只要武朝展示出自己的实力,幽燕一地举手可回。王禀、杨可世率领军队耽搁了几个月的时间,见人仅有万人方才出手,谁知道到最后竟是这样的一个战果,若是放在金人眼里,对方会是怎样的一个想法。朝中无数主战臣子,数年以来的无数努力,几乎可以说就此付诸一炬了。 鼠辈无能,奸臣误国! 放在在李纲府上听到这战报时,他几乎有眼前一黑的感觉,到得最后,这心情也只能化为这八个字而已。 当然,这其中的许多事情,作为他来说,其实还是清楚的。这一次的伐辽,朝中的主战一方,始终是站在强势的位置上的。这中间,有秦嗣源数年前的准备,有圣上的决心,有李纲的主导。有童贯的支持,他在其中,也是尽最大的力量做出了推动。但虽然最后的目的一致,各人的用心却不一样。 枢密使童贯想要拿下平辽、复幽燕的功劳,,留下千古美名的野心,他是清楚的。在王禀、杨可世出兵之时。他就曾经给过警告,当然,在童贯那边给出的理由是说,十五万精锐禁军正南下平方腊之患,北上虽有十余万大军,仍恐有不足,因此暗中给王禀、杨可世的意思只是尽量做好出征准备,待他平叛后北上。合三十万大军,方才能一举底定局面,万无一失。 童贯的私心谁都知道。左相李纲则等不了那么多,从头到尾,李纲是个急性子。圣上用他为相之后,他专心筹备军事,将所有的资源都朝这方面倾斜了过去,朝廷内外在某些方面早已怨声载道,坏人财路就是这等下场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若是秦嗣源能够早些时间起复,那个为人精明面面俱到的老人或许就能在各方面做好平衡。但事到如今,若是平辽之事不能早日奏效。李纲在位越久,遇上的压力,也会越大。 因此,对于王禀、杨可世,李纲这边采取了高压政策,逼着他们必须早日动手取得一场胜仗。但这样的高压并没有太大的效果。伐辽是大事,既然出兵,就不可能轻易换将,更何况王禀、杨可世是对枢密使童贯负责的,得罪童贯卖李纲面子的事情谁也不肯做。 这中间,最后还是秦嗣源的背后出手有了效果。秦桧掌管御史台,暗地里流传的一些消息中就表明,自从王禀、杨可世领兵开始,倾向于秦嗣源的一干御使就在做准备,搜集罗织各种证据要在他们不作为之时狠狠参上一本。对于这位本家老人的狠辣,秦桧也是最近才清楚的,一旦他真的动手,目的不仅仅是砍对方一个头,甚至可能让王禀、杨可世抄家灭族。正是这种“你不作为我一定杀你全家”的狠辣起了作用,这才令得北伐军考虑出兵。 当然,北伐的军队中,除了王禀、杨可世,其实还有童贯安插的各个棋子,真打起来,制约肯定还是有的。但无论这中间还有多少理由,十万人,对上一万,打败了,这真的是再荒谬不过的一件事。 庸人误国!奸臣误国! 从明天开始,御史台要开始参人了,王禀、杨可世、北上军队中任何听名于童贯的副将,乃至于童贯本人,连同李纲这种总理此时却对局势毫无掌控力的无能左相,朝中一大堆参与此时、勾心斗角的大臣,一个都不要想跑掉! 百年大计,无数谋划,尽毁于此类鼠辈之手。 走在寒风凛冽的大街上,秦桧做出了这个决定。 当然,不久之后,当理智回到身体,秦桧还是反应过来,一次要参倒这么多人终究不可能,重点还是放在王禀杨可世等一干军队将领的身上吧…… 于此同时,右相府邸。 “这个……不算是我见过最扯淡的事情……” 拿着卷宗的手微微颤抖着,在空中晃了晃,最终砰的一下摔在桌子上,秦嗣源皱着眉头,压抑着怒气,深吸了一口气。 “完颜部护步达冈两万军队破八十万,临潢府之战半日破城……与之相比,十万人对上一万人败了,还真不算是最奇怪的事!” 此时房间里,正与秦嗣源呆在一起的是最近回京的秦家长子秦绍和,他也被这传来的消息震撼到,皱了皱眉走过去想要说点什么:“爹……”老人已经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 “金人可以用两万人克辽人八十万,而辽人可以用一万人破我武朝十万大军,相形之下,我武朝军队算是什么了,这些人……做的好事……” 气归气,有些事情已经发生,即便再气也已经于事无补了,这类事情秦嗣源也并非第一次见,片刻之后,他从初时的愤怒中平复过来,叹了口气:“终究是我低估了北上军队中的勾心斗角,童贯啊童贯,他未必能做成什么事情,但想要让人做不成事,那你就真的做不了。十万对一万啊……绍和。北上之时,我记得立恒曾说过一句话,没有实力,便是再想运筹帷幄。都是空谈。不过,十万对一万,你觉得这真就是没有实力么?” “有人想打,有人想逃,有人做事,有人作梗时,便是百万人也打不过的。” 秦绍和说完这些。秦嗣源沉默了许久,终于在书桌后坐下:“二十九王禀、杨可世在拒马河兵败,三十童贯围杭州,到如今恐怕还是僵持不下。方七佛是个人才啊,咬死了童贯在嘉兴一带硬生生地拖到了立冬,从闻人不二的情报看来,杭州短期内大概是下不了了。几个月来,唯一能看的消息大概就是立恒在杭州城里的一番作为。可惜……童贯围杭州,还是稍微早了些……若是童枢密的军队能再晚点才围杭州,事情或许能更好一些。” 江宁。成国公主驸马府。 书房里,康贤拿着一份情报,叹了口气。 “三个月内,从阶下囚到座上宾,挑动杭州城内局势变幻,这等手段,真是令人佩服。可惜,那霸刀营与包道乙之间的冲突开始不久,杭州城已经再度被围了,只要稍有理智。双方就不可能再打起来,若真能按照原本的计划,诛杀了包道乙,令他的手下空出关键的位置。军队的破城有可能就在反掌之间。但即便不能如此,以一人之力使其内耗,也已在这战局中。起到极大的作用了……” 康贤说着这话,此时在书房中听着的,却是两名女子。今天在这的是聂云竹与元锦儿。当初得知宁毅被困的消息,聂云竹曾经来求康贤帮忙,康贤虽然点头做了承诺,但总是难以令人信服。云竹担心宁毅安慰,心想无论如何,总该南下打听一番,她与锦儿已经出了城,随后却被康贤安排的人手拦住,为了安抚两人,康贤向她们承诺,会将收到的有关宁毅的情报转告给她们,此后每隔一段时间,云竹与锦儿便过来打听一番。 成国公主周萱富可敌国,秦嗣源当初创立的独立于六扇门之外的情报组织,实际上还是由这边在支持运作。毕竟若非皇家的关系,朝廷也不可能让这样一个组织存在。闻人不二实际上还是出自康贤门下,他自然也可以拿到杭州的消息。直到此时杭州已经再度被大军围困,康贤才向两人和盘托出了宁毅在杭州经历的事情。 对于宁毅,闻人不二此时已经颇为佩服,对付包道乙的行动虽然没有使大军攻城变得易如反掌,但也已经起了极大的左右,情报之中自也不免褒扬一番。康贤说给云竹锦儿听的版本略去了许多细节,另一些方面却是添油加醋,变得俨如话本小说一般,将宁毅在敌营当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气势表露得淋漓尽致,实际上也是因为他看了情报之后,觉得心情畅快所致。 云竹与锦儿——特别是锦儿——倒是有些目瞪口呆了,宁毅很厉害,她们多少是知道的,但被说得厉害到这个程度,在造反的军队当中与一群说来都是凶神恶煞能直婴儿夜啼的家伙周旋完全不落下风,这真的是她们认识的宁毅么? “……如今杭州已经被团团围住,何时破城还很难说,但消息已经无法进出了。因此这些事情才能零零总总地跟你们说说。但即便在江宁,想要他平平安安,你们也切记保密才是。此时叛乱众人都已回到杭州,方匪当中,也不乏出色之人,如方七佛更是用天纵之才来形容也不为过,立恒会如何与他们周旋是很难说了,但自保应该无虞……” 康贤笑着:“总之,你们青睐的这小子,他绝非等闲之辈,就算对上方七佛,我看也未必会输得了的,你们放心吧……” 微微的迟疑后,一身白色衣裙的云竹脸上漾起一团红晕,低下了头:“我、我只盼他平安就是了……” 元锦儿原本听得有些呆了,此时反应过来,眼睛咻的圆了:“我我我……我才没有青睐他,是云竹姐,是云竹姐……呜,驸马爷爷你干嘛把我拉进去……” 康贤只是呵呵地笑,过得一阵子,云竹与锦儿离开了,康贤也离开书房,关上了门。书房隔壁的房间里,一对姐弟微微张着嘴,将耳朵从覆在墙上的碗状窃听器上收回来,神情还在震撼当中。 “师父……”周君武咂了咂嘴,“师父真厉害……” 周佩眨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才瞪了弟弟一下:“知道他厉害,你还不向他学,成天……” “我学的也是师父教的格物啊!”最近老被这姐姐念叨,周君武嚷了起来,举着手上的窃听器,“要不是这个,你怎么能听到这些话的。格物才是最厉害的,这话师父说过……” “男儿大丈夫,自当……” “啊啊啊啊啊啊——”周君武捂着耳朵拼命摇头,“姐,你不能因为被爹爹逼着嫁人就老拿我来训话,我就喜欢格物就喜欢格物就喜欢格物,姐你就安安心心嫁人啦啦啦啦啦啦——” 周佩站在那儿,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待周君武叫完了,她猛地拉开弟弟捂住耳朵的,双手,大吼一声:“我才不嫁呢!”这一声吓得周君武猛地耸起了肩膀,呲牙咧齿的难受。吼完这句,此时已经亭亭玉立,到了嫁人年纪的少女朝门外跑了出去。过了好半晌,周君武才回过气来,双手叉腰,对着门外大吼:“女——人!哼!” 这话喊完,猛然间,姐姐的身影又出现在门口,应该是想起了很重要的事情,所以跑回来的,她瞪着弟弟:“我知道你觉得你师父很厉害,但刚才听到的时候,出去了千万不能说给别人听,知不知道。” 周君武愣了愣,点头:“哦,知道了。”恭恭敬敬回答之后才反应过来:“姐,我又不是笨蛋!” 此时此刻,仍在乱军之中的宁毅如何了呢? 让我们的目光,再度投回杭州……(未完待续)RQ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简体版开放预售,请都来看看。 灯火辉煌,人影喧嚣。 雨刚下过,外面街道上的路面还淌着水流,杭州城北侧的这片院落间灯火通明,大红的灯笼将长街的模样勾勒出来,一拨拨的车马、人群汇聚过来。将这一片妆点出自方腊登基之后最为热闹的场景。 八月二十二,永乐朝百官宴。 这一片原本叫做长兴街,附近所住原本都是杭州城内有头有脸的豪绅大家。与这边隔了两条街的一片原本是王府的大宅子如今成了永乐朝这个小朝廷的皇宫。长兴街在地震中受灾不多,附近一片据说方七佛早已看中,后来的兵祸之中,便也没有经受大肆的破坏。百官宴这场相对盛大的宴请,于是便设在了这里。 宁毅是先在家中先吃了饭后才过来的,在阿常授意下跟随的小跟班只到门口为止,递交了帖子之后在兵将的指引下进去,途中与一名书院中认识的文士打了招呼。 这次百官宴宴请的对象,一共有四五百人左右,加上周围负责治安的兵将,负责做事的下人,则足足到了数千人的阵容。这一片原本是奢华的院落园林,往日里说来大气,但这时候走在其中,灯影之间见人来人往,假山、亭台、碎石小道间各种人物通行举行,便俨然有了逛庙会的感觉。 不过到得后方景象便开阔起来,这边在房舍环绕间有个中等大小的〖广〗场,如今周围的房舍面对〖广〗场的一边墙壁都已被打通,一个个红漆的圆桌在鼻些房舍屋檐下延绵而去摆出长龙一般的阵势,看起来,倒也是显出了几分大气,〖广〗场之上原本搭起了高高的雨棚如今已经撤去大半,地面上基本还是干的,未撤去的雨棚环绕了周围一圈,雨棚下,一个个的灯笼高高的挂着,颇为热闹。 虽说进入杭州的是基本是一群没有什么富贵底蕴的农民,但攻下这座城市之中,至少各种装点奢华的物资还是不会缺少的。宁毅如今在杭州城里接触的圈子不大,但认识的人自然还是有一些的,如文烈书院的文士如一些书院弟子的家长,今天更适合来往说话的,自然还是霸刀营这一边的一些参与者,他略找了找,随后便在后方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位置。 这一桌基本上是如今在霸刀营中的一些小管事如同以往随着刘大彪处理事务的两名文士,如同刘天南手下的一些小管事,方腊的永乐朝成立之后,大家多多少少也算是官员,秉着蹭饭的心情跑过来凑凑热闹露露脸。至于刘天南、刘大彪身边侍卫之首杜杀、罗炳仁等人,虽然有份参加大家关系也算融洽但就算到了也不至于会跑到这桌来。 宁毅虽然是外来之人,但大家知道他颇有些能力,平日里倒不至于给他脸色看,宁毅在这类来往中也绝不是那种口头上会给人负面观感的人即便与其中的两名文士也都是相处融洽。这些人都是在霸刀营中有一定资历的老人,跟随征战见到的事情也多,待宁毅坐下,其中一位名叫刘志章执笔师爷便拉着宁毅,跟他指指点点地介绍起如今到场的一些人来。 “你看看,前面那个胡子很长的,叫做高玉。认识的,文武双全,人很厉害,以前一起吃过饭。离他不远的,有些胖的就是祖士远祖相爷啦,对庄主很不错的,以前也一起说过话,一家人……”“再过来一点,看,正在笑的那个,那是张道原,有时候很鲁莽,不过也有人说他口蜜腹剑,不过你不用管他……” “徐百、元兴呢,他们经常在一起……厉天估呢……贾和兄,看见厉天估了吗?” 刘志章指指点点,说得一阵,倒像是专门在找某些人点给宁毅看了。宁毅也明白过来,张道原、徐百、元兴、厉天估这些人,当初是想要动手杀他的,因为那陈凡的出现,对方才知难而退。刘志章等人虽然处理事情只是平庸之才,在霸刀营中的消息灵通程度,却肯定是要超过他的,自然是稍稍打听了那天的情况,这时候旁敲侧击的给宁毅提个醒。 旁边的汤贾和是庄子里的一位小管事,如今就管着那几条街上的杂事,他三十多岁,磕着huā生,颇有几分匪气,朝周围看了看,不在意地拍拍宁毅肩膀:“没看到,那又怎样,宁兄弟,不用在乎这些人,厉天估怎样,便是他哥哥厉元帅到了,也不能不给庄主面子。” 他说完这个,一旁有人想了想,问道:“听说宁兄弟还得罪了石帅?”那汤贾和抓了抓头发:“石帅有容人之量的,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宁兄弟如今与我们一条心,他会想的嘛。就算他不依不饶, 陈凡与宁兄弟不是也有交情么,厉帅石帅,庄主陈凡,打个平手而已………” “那可难说,庄主跟陈凡毕竟年轻了……” “庄主跟石帅又不是没打过……” 这几人说的厉元帅自然是厉天阖,石帅当然是石宝了。到西瓜在方腊面前的地位显然颇为超然,一但与人发生矛盾,道理讲得赢的或许就讲讲道理,懒得讲的就拔刀斩人,以单挑见分晓。这种事情应该不是第一次,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津津有味,宁毅也在旁边饶有兴致地听着。 他如今自然不用担心这个,刘大彪其实是个颇懂轻重的人,既然要保自己,说明已经有过权衡,目前看来,还是可以相信的。几人说了一会儿,又聊起如今义军之中谁最厉害谁最有权势等等等等。 率实上这次百官宴上,义军之中真正的重量级人物到的并不多,宁毅也是清楚的。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方七佛在打嘉兴,麾下虽然领了石宝、厉天阖等人,但看来战事并不顺:方百huā在前几日曾经回来过了个中秋,本来说会参加百官宴,但前天的时候却又匆匆离城,执掌西北战局去了:如今的兵部尚书王寅在南方,协同司行方、邓元觉廖战越州、台州一带,并且接应台州吕师囊的起义,倒是打得有声有色。 四大天王、真正重量级的人物基本没到。如今在杭州城的,娄敏中算是一派,掌了朝政,算是大权在握,右相祖士远比较摇摆不定,与娄敏中,参知政事齐元康关系都不错,而天师包道乙虽然看来低调,其实却是钱多、兄弟多、家伙多的典型。如今大家拜山头、抱大腿基本上也就是冲着这几人来,当然其余小山头也有,但自然不如这几人的名气显赫了。至于刘大彪这样的,只在内部扯旗,外面的人想抱大腿其实也抱不到,知道的人也就不多了。 宁毅心中早就有个轮廓,这时候听些八卦,倒也就更加清晰了一些。包道乙、齐元康还没到,娄敏中与祖士远被围在人堆里,远远看去,倒也颇有气场,这样看了一阵,宁毅出去上厕所,回来的路上,在走廊间,却被一道人影拦住了。 “宁立恒。” 来人样貌端方,气质沉稳,微带几分儒雅,大约三十多岁,说话之后拱了拱手。宁毅看了两眼,随后便也在记忆中搜索出了对这人的映像:“龙行首,好久不见了。” 化之前与这人见面的次数大概只有两次左右,第一次是初到杭州时与檀儿一同过去拜会了对方,第二次则是在有一天在街上偶遇打过一个招呼。对方名叫龙伯渊,乃是杭州一带原本布行行会的行首,那人见宁毅居然还记得他,倒也微微有些讶异,笑着挥了挥手:“哎,行首别说了,现在可不是了。” 笑得一阵,问道:“宁贤侄没能回去,那苏家侄女她” “说来一言难尽,不过檀儿回去了,有劳无兄牵挂。” “回去了回去了好啊。”龙伯渊笑了笑,点点头,随后拍拍他的肩膀“立恒如今呢?住在哪里?境况如何?” “呵,未能逃脱,在文烈书院那边当了个先生,如今给人写写东西,做做归类什么的”宁毅将自己的大概情况说了一下“龙兄如何?” “不好,军队进城之时,一番家业快被抢光了。布行的生意虽然有些经验,但以往的故旧都走了,如今市面上三教九流,都是些生面孔,规矩也不知该如何拿捏,勉强维持而已,遭逢乱世,生意难做啊。”他笑了笑“如今最开心的,还是看见往日故交无事,虽然在这里也不算是什么好事。苏家贤侄女走了便好,不过立恒既然在这,往后有空多来往,我还住在原来的地方,伯奋与立恒一样,也都是文人,能说得上话。”他虽然经商,但家中弟弟龙伯奋,倒是个正宗的文人。 宁毅也笑:“自该如此。” “好了,我先过去了。”龙伯渊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靠过来一些“再不走的话,对面那位姑娘,可是要过来喽,哈哈。” 他说完这话,笑着头也不回地走了,宁毅有些疑惑地回过头,只见隔了半个院落,那边长廊的大红灯笼下,一名女子正微微偏了头,有些疑惑地望过来,却是许久不见的楼舒婉。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七〇章 蜉蝣哪堪比天地 万象去罢见众生(一) 江宁。 八月十七,经历了半晚的骚动后,城市之中气氛肃杀。 下午时分,林宗吾过几天还要挑战“百万兵马擂”的消息从“转轮王”的地盘上传出,在此后半天时间内,充斥了城内各个坊市间的话题圈。 人们一方面佩服这林教主的武艺高强,另一方面也已经感受到“转轮王”许昭南的霸道。在经历了周商势力一晚上的突袭之后,这边不仅没有考虑收手,还要继续挑战包括周商在内,的其余几家势力,也就是说,这把火已经点起来,接下来便几乎不可能再熄灭。 而部分消息灵通的人也已经收到风声,就在这天下午,江宁城外的“转轮王”势力成员敲锣打鼓入城的规模便已有了明显的提升,许昭南已明确地开始摇旗。而与此同时,于城市西面进入的“阎罗王”势力,也有了大规模的增加,在凌晨的那场大规模火拼之后,卫昫文也开始叫人了。 城内各个被成型势力占据的坊市都开始大规模地提升防御,部分过来“淘金”的城中散户惶惶不安,已经在计划着往城外逃走,当然,有更多的亡命之徒则觉得时机将至,开始磨刀霍霍地准备大干一票,或是打出一番名气,或是卷来一场富贵,而更多的时候人们希望两者皆有。 时不时的自然也有人为这“世风日下”、“秩序崩坏”而感叹。 有人提起“公平王”的执法队在城内的奔走,提起“龙贤”傅平波召集各方谈判的努力,当然,最终也只是成了一场闹剧。。无论是卫昫文还是许昭南都不给他任何面子,“天杀”那边动手的主力做完事情便已被安排离城,傅平波召集双方时,人家早就走得远远的了,至于许昭南,一切推到那林教主的身上,让傅平波自己去找对方说,傅平波自然也是不敢的。 这些具体的讯息,被人添油加醋后,迅速地传了出来,各种细节都显得丰富。 在其余四王各显神通的此刻,所谓“公平王”反而只能抱残守缺、修修补补,毫无进取的意志,甚至于拿闹事者也没有办法。城内众人说起来,便也不免奚落一番,觉得“公平王”对城内的状况委实是有心无力了。 在一番番议论与肃杀的氛围中,这一天的天光敛尽、夜色降临。各个派系在自己的地盘上加强了巡逻,而属于“公平王”的执法队,也在部分相对中立的地盘上巡查着,有些消极地维持着治安。 人们屏息等待着下一场火拼的出现…… 夜晚子时。 江宁城南二十余里外的一座荒村附近,一队队人马无声地聚集过来,在预定的地点集合。 不远处的村落里,有篝火在燃烧,一些江湖人的身影聚集在篝火边,有的已经睡下,有的还在玩闹。 附近的山岭中,传出一些细细碎碎的声音。 “报告傅大人,外围暗哨已拔除……” 负责回报斥候穿过稀疏的林地,在可以眺望村落的丘陵边缘,将信息回报给了无声无息到达的“龙贤”傅平波。傅平波点了点头。 “动手。”他道,“有负隅顽抗者……杀。” 片刻,一道道的人马从黑暗中起身,朝村落的方向合围过去。随后厮杀声起,荒村在夜色中燃起火焰,人影在火焰中拼杀倒下…… ************** 夜幕渐渐地淡去了。 晨曦吐露时,江宁城内一处“不死卫”集中的院落里,紧张了一晚的人们都有些疲倦。 况文柏就着铜镜给自己脸上的伤处涂药,偶尔牵动鼻梁上的痛楚时,口中便忍不住骂骂咧咧一阵。 众人本以为昨天晚上是要出去跟“阎罗王”那边火并的,以便找回十七凌晨的场子,但不知道为什么,出动的命令迟迟未有下达,询问消息灵通的一些人,只是说上头出了变故,因此改了安排。 能加入“不死卫”中上层行动队的,大多也是刀口舔血的老手,晚上虽然保持着紧张,但也各有放松的方法,早晨只是稍微感到疲倦,状态倒没有影响太多。只是况文柏比较惨,他前些天在那场捕人的战斗中被人一拳打倒,晕了过去,醒过来时,鼻梁被对方打断了,上嘴唇也在那一拳之下破掉,口中牙齿微微的松动。 这些说起来算不得极大的伤害,但面部和口腔受伤,随时牵动一下,都感到痛苦,甚至连吃饭都受到了影响,往日里时常光顾的半掩门也不好去了。熬夜久了,也是各种痛苦。 简直晦气。 他甚至都没能看清那凶徒的嘴脸。 此时给断掉的鼻梁上了药,又用纱布在鼻梁上打了一个新的补丁。他已经尽量打得好看一些了,但无论如何仍旧让人觉得猥琐……这委实是他行走江湖数十年来最为难堪的一次受伤,更别提身上还挂着个不死卫的名头。人家一看不死卫脸上打绷带,说不定背地里还得嘲笑一番:不死卫顶多是不死,却免不了还是要受伤,哈哈哈哈…… 打完补丁,他准备在房间里喝碗肉粥,然后补觉,这时候,下头的人过来敲门,说:“出事了。” 出事的并非是他们这边。 清晨的阳光驱散雾气时,“龙贤”傅平波带着队伍从城市南门回来。整个队伍血淋淋的、杀气四溢,一些俘虏和伤员被绳子粗暴地绑缚,驱赶着往前走,一辆大车上堆满了人头。 这凶戾的讯息在城中蔓延,一位位好奇的人们在城市中央菜市口的大广场上聚集起来,况文柏以及一众不死卫也占了个位置,人群当中,各个外来势力的代表们也聚集过来了,他们隐匿其中,查看台上的状况。 待到这处广场几乎被人群挤得满满当当,只见那被人称为“龙贤”的中年男人站了起来,开始向下头的人群说话。 “……众所周知,八月十七的凌晨,城内被进来的匪徒侵扰,这些匪徒持刀持枪,在城内杀人放火……自十七凌晨至天明,两个多时辰,城内被点燃房屋上百间,造成近千人死伤,这些匪人穷凶极恶,在杀人、放火、抢夺后离去……” “……傅某受何文何先生所托,管理城内秩序,查究不法!在此事之后立刻展开调查……于昨日夜间,查清这些匪人的落脚所在,遂展开抓捕,但是这些人,这些凶徒——负隅顽抗,我们在的劝说未果后,只能以雷霆手段,予以打击。” “……大家看到了……在这场抓捕中,我们有不少人因这些匪徒的顽抗而受伤,而牺牲!但幸好不辱使命,我们将这些人,一个个的,抓了回来!有顽抗激烈的,我们当场杀了,而其他这些,有些人跪地求饶,我们饶他一条性命,但也有些人,手中有累累血债,不能轻饶的,我们今日也会让他给大家伙儿,一个交代!” 傅平波的嗓音浑厚,目视台下,抑扬顿挫,台上的犯人被分开两拨,大部分是在后方跪着,也有少部分的人被驱赶到前头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挥棒殴打,让他们跪好了。 “对了。”傅平波道,“……在这件事情的查证当中,我们发现有部分人说,这些匪徒乃是卫昫文卫将军的属下……所以昨日,我曾亲自向卫将军询问。根据卫将军的澄清,已证明这是无稽之谈、是虚假的流言,恶毒的诽谤!这些穷凶极恶的匪徒,岂会是卫将军的人……不要脸。” “所以在这里,也要特意的向大家澄清这件事!以还卫将军一个清白。” 晨风拂过这广场的上空,人群之中的某一处,有些人口中谩骂、鼓噪起来,显然便是“阎罗王”一系的人手。傅平波看着那边,守卫广场的士兵手中拿着枪棒,在地上一下一下的敲打起来,口中齐道:“安静!安静!”那声音整齐,显然都是军中精锐,而台上的另外一些人甚至拿出了弓弩,瞄准了骚动的人群。 傅平波只是静静地、冷漠地看着。过得片刻,鼓噪声被这压迫感打败,却是渐渐的停了下来,只见傅平波看向前方,张开双手。 “今日,便要对这些凶徒当场行刑!以还所有死者,一个公道——” 台下的众人看着这一幕,人群之中况文柏等人才大概明白,昨晚这边为什么没有展开对等的报复,很有可能便是察觉到了傅平波的手段。十七凌晨卫昫文动手,随后将一众凶徒撤出江宁,谁知道只在当晚便被傅平波领着部队给抄了,倘若自己这边今天动手,说不定傅平波也会打着追凶的旗号直接杀向这边。 广场侧面,一栋茶楼的二楼当中,样貌有些阴柔、目光狭长如蛇的“天杀”卫昫文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俘虏中作为重罪的十七人被按下开始砍头时,他将手中的茶杯,砰的摔在了地上。 在广场的一角,左修权与银瓶、岳云等人看着行刑的一幕,十七个人被陆续砍头后,其余的人会一一被施以杖刑。或许到得这一刻,众人才终于回忆起来,在许多时候,“公平王”的律法也是很凶的,不是杀人便是用军棍将人打成残废。 就如同苏家老宅那边的千人火并一般,那一次数百人被抓,一个一个的,连木棍都打断了十数根,一般人被打过一轮后,基本都废掉了。 “‘公平王’虎威不倒。‘天杀’不如‘龙贤’啊。”左修权低声道,“这样看来,倒是可以私下里与这一边碰一碰头了。” 左修权等人这一次代表东南朝廷过来,怀着的目的当然也就是在公平党五系中找一系能够相互欣赏的力量,加以合作,最终打开公平党的门路。 “可成老师他们来过数次。这位何先生对咱们成见颇深……” “此一时彼一时,何先生既然已经广开门户,再谈一谈当是没有关系的。” 人群之中,看见这一幕的各方来人,自然也有各种各样的心思,这一次却是公平王为自己这边又加了几分。 ************** 权谋上的争端对于城市之中的小人物而言,感受或有,但并不深刻。 “龙贤”傅平波押着俘虏大摇大摆地进城造势时,桥洞下的薛进正架起好不容易找来的瓦罐,为身体虚弱的家人煲起药来。 这一刻,为他留下药物的小小侠客,如今大伙儿口中更为熟悉的“五尺YIN魔”龙傲天,一面吃着馒头,一面正走过这处桥头。他朝下方看了一眼,见到他们还好好的,拿出一个馒头扔给了薛进,薛进跪下磕头时,少年已经从桥上离开了。 他穿过了城市的街巷,盯上了一处卖报纸和部分杂货的摊子。 这摊子并不大,报纸大概五六份,印刷的质量是相当差,宁忌看了一遍,找到了造谣他的那份报刊,这天的这份也是各种花边新闻,让人看着特别不顺眼。 “不买不要一直看啊。” 摊主惫懒地说话。 “买、买。”宁忌点头,“不过老板,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这新闻纸,是谁做的。你从哪里进货啊?” “……这事情能告诉你吗?” 那摊主用狐疑的目光看着他。 宁忌便从口袋里掏钱。 在华夏军的训练中,当然也有情报的打探之类的课题,纯粹的盯梢会很耗时间,部分的小事情往往可以花钱解决。宁忌路上几次“行侠仗义”,身上是有钱的,只不过往日里他与人打交道大多依仗的是卖之以萌,很少诱之以利,此时在那摊主面前暗示一番,又加了两次价,很不顺利。 “你这小子……打的什么主意……为什么问这个……我看你很可疑……” 诱之以利需要注意的一个标准在于不能露太多的财,免得对方想要直接杀人抢夺,因此宁忌几次加价,并没有加得太多。但他面相纯良,一番打探,终究没能对对方造成什么威慑,摊主看他的眼神,倒是越来越不善良了。 “……不说算了。” 宁忌叹了口气,悻悻地摇头走开。 此时阳光升起,道路上已经有些行人,但称不上熙熙攘攘。宁忌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想着再去找另一个报摊打探,如此走了几步,又站住,叹了口气,再转身,走向那摊主。那摊主一声冷笑,站起身来,随后被宁忌一脚踢翻在地。 对方想要爬起来还手,被宁忌扯住一番殴打,在墙角罗圈踢了一阵,他也没使太大的力气,只是让对方爬不起来,也受不了大的伤害,如此殴打一阵,周围的行人走过,只是看着,有的被吓得绕远了一些。 “……好汉、好汉饶命……我服了,我说了……” 宁忌站在那儿,面色复杂。 “你早这样不就好了吗?我又不是坏人!” 他有些悲愤,坏的社会让好人变成坏人。 随后从对方口中问出一个地址来,再给了几十文钱给对方做汤药费,赶忙灰溜溜的从这边离开了。 一旦探听到情报,又没有灭口的话,这些事情便必须尽快的进入下一步,否则对方通风报讯,打探到的情报也没意义了。 宁忌一路飞快地穿过城池。 与此同时,在他将要去往的方向上,有两黑一瘸的三道身影,此刻正站在一处设施杂乱、散发着油墨气息的院落前,观察这里头破旧的两层小楼。 “是这里的吗?” “闻着就是。” “‘转轮王’的地盘。”宇文飞渡伸手指了指院子一旁插着的旗帜。 “他干嘛要跟咱们家的天哥过不去?”小黑皱眉。 “事情出在通山,是李彦锋的地盘,李彦锋投靠了许昭南,而那位严家堡的女公子,要嫁到时家,顺手上的眼药。”宇文飞渡一番分析。 小黑点头,觉得很有道理,案子已经破了一半。 黑妞并未参与讨论,她已经挽起袖子,走上前去,推开大门:“问一问就知道了。” “不要这么冲动啊。” “你女孩子家家的要温柔……” “几个写书的,怕什么……不对,我很温柔啊……” “……” “……” “……没、没错,我只是觉得应该先礼后兵。” “没错没错,我们扮时宝丰的人……” 小黑与宇文飞渡一面劝说,一面无奈地走了进去,走在最后的宇文飞渡朝外头看了看。 关上大门。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七一章 蜉蝣哪堪比天地 万象去尽见众生(二) 远处的广场上仍旧熙熙攘攘,“龙贤”对抓来的公平党徒的行刑正在持续,引来大量围观的人众。 看懂对面意图的左修权已经先一步回去了。尽管兵荒马乱的这些年,大家都见惯了各种血腥的场景,但作为读书一生的君子,对于十余人的砍头以及近百人被陆续施以军棍的场面并没有围观的嗜好。离开时也将银瓶、岳云等人带离了广场。 “虽然周商此时发难的可能不大,但若是那卫昫文真的疯了,直接派人冲击这广场,你们纵然武艺高强,也未必能跑得出来。” 他看过了“公平王”的手段,在几名背嵬军高手的护卫下回去思考与对方接洽的可能,银瓶与岳云对于城内的热闹则更加好奇一些,此时便留在了广场附近的街市上,等着看看是否会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大广场附近的街市极乱,不少地方都有经历了火并的痕迹,部分原是青砖建成的房屋、商铺都已有了极大的破损,岳云与女扮男装的姐姐走得一阵,才找到一处搭着棚子卖茶的摊位坐下。 “成老师早几次过来,就已经说了,何文父母妻儿皆死于武朝旧吏,后来跟随百姓逃难,又被遗落在江南死地之中,他不会再奉圣命了。左老这次热脸贴个冷屁股,一准无功而返。” 今年十七岁的岳云与女扮男装的姐姐如今同样的身高,但一身肌肉结实匀称,历久了军伍生涯,看着就是阳刚之气爆棚的模样。。他也正属于年轻气盛的时候,对于诸多的事情,都已经有了自己的看法,而且说起来都颇为自信。 当然,我们或许还记得,在他年纪更小一些的时候,就已经是性格直率、充满勇气的模样了。当年即便是被投靠女真的众多凶徒抓住,他也是毫不畏惧地一路谩骂、反抗到底,如今只是增加了更多的对这个世界的见解,虽然变得没那么可爱,却也在以自己的方式成熟起来。 比他大两岁的银瓶微微笑了笑:“政治上的事情,哪有那么简单。何文虽然不喜欢咱们东南,但成老师运来米粮物资接济这边的时候,他也还是收下了。” “你也说是政治上的事,有便宜当然要占,占了以后,可不见得承咱们人情。” “你说的是。”小二送来两碗看来就难喝的茶,银瓶挪动茶碗,并不与弟弟争辩,“不过从这次入城到现在看来,也就是这个‘龙贤’今日做的这件事情稍微有些气概,若说其余几家,你能看好哪家?” “左老如今似乎定了何文与高畅,我可哪一家都看不上。”岳云用睥睨的目光扫视着这片集市,看着来来往往浮躁的江湖人,或耀武扬威或低眉顺目的公平党,“说什么高天王是公平党五系之中最不惹事的,还善于治军,可我看他手下那些人,也不过是一帮痞子,有种与咱们背嵬军对阵,随随便便切了他。至于何文,我赌他谈不拢,虽说谈的是大局,可那何文也是一个人,全家人的血仇,哪那么容易过去,我们现在又不是华夏军,能按他低头。” “你倒总是有自己想法的。”银瓶笑。 “打赌嘛。” “赌什么?” “我就赌……跟何文谈不拢,至于那高畅,何文之后他若是愿意跟我们合作,我自然也没什么话说,虽然我是看不上。” “你能看得上几个人哦。” “华夏军我就都看得上啊,就像爹说的,若是将来有一日堂堂正正地打一仗,便是死在了战场上,那也是英雄所为,虽死犹荣。”岳云说着,朝旁边意气风发地挥了挥拳,随后又压低了嗓音,“姐,你说这次,会不会也有华夏军的人来了这里?” “若是有你要如何?” “认识一下啊,你不知道,我跟文怀哥很熟的,西南的许多事情,我都问过了,见了面很快就能搭上关系。”岳云笑道,“到时候说不定还能与他们切磋一番,又或者……能从中间给你找个好夫婿……呀。” 他这话音未落,银瓶那边手臂轻挥,一个爆栗直接响在了这不靠谱弟弟的额头上:“瞎说什么呢!” “……说的是实话啊。”岳云捂着脑袋,低着头笑,“其实我听高叔叔他们说过,若非文怀哥他们已经有了妻室,原本给你说个亲是最好的,不过西南那边来的几个嫂嫂也都是了不得的巾帼英雄,一般人惹不起……另外啊,如今也有想将你送进宫里当王妃的说法。不过陛下虽然是中兴之主,我却不愿意姐姐你去宫里,那不自由。” 他坐在那儿将这些事情说得头头是道,银瓶面色愠红,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这胡须都没长出来的小子,倒是桩桩件件都安排好了。我将来嫁谁关你屁事,你要将我这姐姐赶出门去免得分你家产么。” “爹身上就没钱,你别看他送礼送得凶,实际上一文钱不给我碰,买壶酒都抠抠搜搜的。咱们家穷光蛋一个。”岳云嘿嘿笑,舔着脸过去,“另外我其实已经有胡子了,姐你看,它长出来时我便剃掉,高叔叔他们说,如今多剃几次,往后就长得又黑又密,看起来威风。” “你起开。”银瓶按着他的脸扭向一边。 岳云转过头来笑着喝茶,两人如此坐了一会儿,银瓶道:“入宫的事情与我说过一次,不是当王妃,是想要我去保护陛下的安全,当然若真的进去……或许就得考虑名分。”她微微顿了顿,之后笑望着弟弟,“另外也考虑过你,把我们都送进宫,一个当王妃,你就当伺候王妃的小太监。” “呃……”岳云嘴角抽搐,俨然被人塞了一坨屎在嘴里。 “……陛下身边能信任的人不多,尤其是这一年来,宣扬尊王攘夷,往上收权,然后又开了海贸,跟几个大海商打起来之后,私底下许多问题都在积累。你成天在军营里头跟人好勇斗狠,都不知道的……” 岳云沉默了片刻:“……这样说起来,若是真让你入宫,姐你还真愿意去当王妃?” “陛下拒绝了。”银瓶笑了笑,“他说不能坏了姑娘家的名节,此事不让再提。你平日听的都是些花边新闻,风风雨雨的你懂什么。” “……”岳云低头片刻,点了点头,拿起茶碗来双手朝东南方向举了举,“有此一事,陛下值得我岳云一生为他卖命。” “陛下如今的革新,乃是一条窄路,过得去才有将来,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所以啊,在不伤根基的前提下,多几个朋友总是好事,别说何文与高天王,即便是其余几位……便是那最不堪的周商,只要愿意谈,左公也是会去跟人谈的……” 银瓶的话语轻柔,到得此时点出中心来,岳云沉默一阵,倒是不再对这个话题多做辩论。 姐弟两经历数年战乱,各种惨无人道的事情自然也见到过,但之于自身这边,父亲岳飞一直立身极正,原本的太子、如今的皇帝君武在道德层面上也没什么不堪之处。十九岁的银瓶已经开始接受世界的复杂,十七岁的岳云却多少还是有些洁癖的,这次入城后,他尤其看不上的便是所谓的“阎罗王”周商与“转轮王”许昭南……当然,事关大局,他有想法归有想法,总的方向上还是愿意当一名听令行事的士兵。 两人喝了几口茶,远处的广场上倒是没有传来大的骚乱声,估计周商方面确实是不打算离开翻脸了,也在此时,岳云拉了拉姐姐的衣袖,指向街道的一端:“你看。” 他们看到的是人群中正在发生的一幕隐蔽的打斗场景,动手的是一名背着包袱的少女与另一名看来正在阻拦对方的绿林人。那少女缩在人群里不容易被发觉,但只要注意到了,便能明白她似乎正在躲避追捕,一名身材高瘦的绿林人在街道的边上堵了上来,双方一个照面后,绿林人伸手阻拦,少女也伸手推开对方,双方擒拿、拆招,在人群里拆了两个回合。 这一番迅捷的交手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隐蔽的互拆后,少女一个错身,身影猛地跳起,反手在那高瘦绿林人的脑后砸了一掌,这一下认穴极准,那高瘦男子甚至来不及呼叫,身形晃了晃,朝一旁软倒下去。 “这是……谭公剑的手法?”银瓶的眼睛眯了眯。 岳云的目光扫过长街,这一刻,却见到了几道特定的目光,低声道:“她被发现了。” 先前两人的交手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但那绿林人身材颇高,此时颤了一颤陡然软倒,他在长街上的同伴,便发现了这一处出现的异常。 “爹曾经说过,谭公剑剑法凛冽,女真第一次南下时,其中的一位前辈曾受到师公感召,刺粘罕而死。只是不知道这套剑法的后人如何……” 岳云低声说着,他拿起茶碗望了望姐姐。随后,将里头的茶水一口饮尽了。 银瓶也低头端起茶碗,目光戏谑:“看方才那一下,功力和手法一般。” “毕竟年纪还小嘛……” 岳云站了起来,银瓶便也只好起身、跟上,姐弟两的身影朝着前方,融入行人之中……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七二章 蜉蝣哪堪比天地 万象去罢见众生(三)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趣阁] om/最快更新!! 道路向前,路上的行人渐渐的少了些,卖东西的摊位一时间也空了,只在路边的墙脚下能见到稀稀拉拉的帐篷和流民居住。 严云芝的步伐飞快,尝试用少量行人的掩护,迅速地去到对面的路口,但道路前头,有人撞了上来。 这是一名衣衫破旧的绿林人,看起来孔武有力,迎面上来后,却是双手一张,便要将她抱住。严云芝猛地一脚蹬上对方脚背,手臂一砸、一带,将这男子打在地上,也在此时,侧面亦有人扑过来了,那人手掌抓上来,严云芝也顺势伸手过去,抓住了对方两根手指,擒拿手顺势托人手腕。 她的步伐流畅,此时倒退而行,一只手既然抓住了对方的手指,便等同抓住要害。对方仗着自己力量较大,另一只手抓过来想要脱困,双方一前一后,走了几步,严云芝手中连续折动,听得这汉子痛呼一声,手臂咔嚓一下脱了臼,脸上便是黄豆大的汗珠涌出。。。严云芝放开对方,转身便走。 她虽然习练剑法多年,对自身要求也算严格,但毕竟是一方枭雄的女儿,除了杀死两名女真士兵的那次,生死之间有了实战上的大突破,其它时候终究还是处于相对安全的位置里。倒是这次离开时宝丰的聚贤居后,心性上正合了谭公剑的义烈孤绝之气,此时以巧妙手法应敌,委实称得上干净利落,已然涨了不少的武艺。 只是点到即止地伤了这两人后,前方的道路,也走不过去了。 另外的几道身影已经气喘吁吁地从那边奔跑过来,而在后方,先前的追踪者此时也陆陆续续地聚集过来。 手臂脱臼的那人面色凶狠地还想过来,严云芝的目光也已经冷了下去,手中双剑一展,其中一剑刺向对方面门,将人逼了回去。她朝着街道一侧的院墙缓缓后退。 “姑娘,别再跑啦。”这些追踪者中为首的一人高声喝道,“这是我铁拳查九的地盘,跑不掉的。” “谁过来,谁先死。”严云芝的话语冰冷。 原本路上不多的行人此时正在跑开,这边围过来的共有十人,为首那“铁拳”开口喝道:“姑娘,是‘平等王’要抓你回去,跑不掉的,何必如此。你看,我们得了命令,不拿武器,不愿伤你性命,可你双拳难敌四手,能顽抗到什么时候,我们待会抓你,若是用上绳子、渔网,将你捆了,你一个姑娘家的也要丢脸,反正跑不掉,何苦闹到那一步呢。” 这人身形高大,虽然看着衣衫破旧,只是个小团体的领头人,但口中话语有理有据,极有说服力。只是他话音才落下,严云芝右手短剑仍旧向前,左手却是一翻,将剑锋抵住了自己的喉咙,口中喝道:“让开!” 她这番动作令得众人为之一愣,也在下一刻,少女陡然转身就要跑向后方的围墙,却是要趁着这一瞬间翻墙突围。 她转过身,却见后方围墙上也有三道身影,正拿了一张渔网想要扔下来。对方见严云芝以剑抵喉,微微愣了愣,严云芝也愣了愣,便在此时,一根木棒旋转着呼啸而来,它掠过严云芝的头顶,直接投入那张渔网,只听“啊呀”“噗通”几声,墙上三道身影被那渔网倒卷而回,俱都落入后方的院子里。 街道上严云芝、查九等人扭头看去,只见一名少年的身影已经朝这里走了过来。 “一群贱狗以多欺少,实在令人看不过去,要打架的话,加我一个吧。” 这少年身形挺拔,于阳光之中径直走来,这边的人迎了上去:“‘平等王’地字号办事,无干人等报上名来。” “我就是你失散多年的父亲啊。” 那光尘之中,其中一人冲了过去,少年顺手一挥,那人便犹如矮了一截般陡然变作了滚地葫芦,这委实已经是身手和力量上的碾压,严云芝看见那铁拳查九右手一振,一只带着铁手套的拳头显现出来,他低声一喝,内劲鼓荡,身形低伏,随后猛地冲了上去,“啊——”的一拳轰出,犹如雷霆炸开。 作为江宁城中一个小势力的头领,本身不可能毫无艺业。严云芝年纪和积累还不够,但也能够从这一拳的内劲鼓荡与巨大冲势中看出对方拳劲的凶猛,这铁拳查九比那少年看着要高出近一个头,此时全力一拳直砸走来的少年面门,理论上来说,这一拳是要躲开的。 然而随后响起的,是铁拳击上血肉之躯的沉闷响声,这少年单手伸出,就在自己的面前,直接接住了对方全力冲来的一拳。他的衣衫鼓荡,绷紧的衣袖上却已经隐隐能够看到里头鼓胀的手臂轮廓。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铁拳查九保持着出拳的姿势,一步在前、一步在后,尽全力的想要往前推,但下一刻,他的步伐在地上滑动起来,这英武少年单手抓着他的拳头,脚下步伐迈出,推得他一个成年人寸寸后退。 “‘铁拳’查九,十多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女人。” 少年举步往前,口中说话,那查九的脚下寸寸后移,在泥土的地上划出痕迹,他终于想要撤拳后退的那一刻,少年一只手抓住他的拳锋,另一手朝着他的手腕抓了上来。 “我今天,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了。” “啊啊啊啊啊啊……” 秋日的光影里,这身形高大的查九被对方抓住了手臂,缓缓前压,他的口中惨叫着,手臂一折,双膝朝着地面嘭地跪了下去,少年将他整个人按向地面。 这是严云芝第一次见到如此天生神力的人。 简直比那可恶的龙傲天都要更加厉害了几分。 其余的人犹豫片刻,呐喊着挥动武器,朝那边冲锋过去。接下来,便是一场一面倒的街头打斗。 街上激起扬尘。 在那少年一拳一个,以无比刚猛的力量将众人殴打在地的时候,严云芝看见另一名身形颀长、样貌俊秀的年轻人向她这边温和地走了过来。 “修习谭公剑,可见家学渊源。”对方微笑着开了口,“不知姑娘姓甚名谁,为何会被这些恶徒所欺啊?” 即便在乱世之中,也是有好人的。 严云芝的心情,陡然间,放松下来。 ************* 城市另一端。 宁忌在那家报社所在的街头已经随意地看了几眼。 这并非砸什么武馆的场子,也不是愣头青地就要挑战天下第一高手。有心算无心地突袭一家报社,不会有太大的危险。即便这报社由“转轮王”许昭南罩着,也是一样。 因此他倒也没有等待太久,便从侧面的墙外翻了进去。 院子的侧后方物品杂乱,放着一些破旧的坛坛罐罐,也有腌菜发出的臭味。很是正常的地方。宁忌朝着前方的楼房摸过去,到得近处,才忽然感受到一丝违和,楼上和前方传来的声音似乎有些不对。 他微微蹙了蹙眉。但看着这木楼简单的构架,脚下已经三下五除二的蹬了上去,刷刷几下到了二楼后方的窗户边。 房间里的人发出奇怪的骂声,听起来似乎受了伤,宁忌贴在窗户上听了片刻,木楼中的一些人脚步不太对劲,浓烈的油墨味中,似乎还隐约透出了一点血腥气。 怎么回事?有人印报纸的时候砸到自己头了? 他推开窗户朝里头偷偷看了一眼,只见这窗户内的房间里几张桌椅摆放杂乱,一些纸张被打翻在地,地上有点点血迹,是打斗的痕迹。 咦?这些污人清白的酸秀才良心发现,搞内讧了?搞得这么激烈? 乍然看到这样的事情,宁忌一时间还有点小兴奋,想着要不要立刻加入进去,给人一点正确的指导。 也在此时,骚乱的声响从外头传过来了。有大队人马朝这边赶来,一些人已经到了前方大门。 宁忌眉头一蹙,拉上窗户,身体沿着墙壁落了下去。 那边的骚动声中,有人打开了院门,一群人正在进来,口中骂骂咧咧地说着些什么,虽然部分话语乃是方言,一时间辨别不清什么,但宁忌也大概猜到自己来得不巧,房间里的乱象很可能不止是内讧那么简单。 这就有点倒霉了。 到得此时,却也没有时间细想,他沿着来路一阵小跑,朝着后方的围墙借力翻出,才冒出一个头,只见侧后方巷道的不远处,有人望了过来,陡然拔刀冲向这边:“谁?” 这人脚下功夫看来不错,一开始恐怕没料到院子后方会有人出现,此时一个照面,下意识便要过来截他。宁忌翻身出去,转身便跑,心中颇感憋屈。 又不是我干的……这话当然不能说。 对方一面跑,一面在后方喊了出来:“这是‘转轮王’地盘,某乃‘快刀’乔彬,阁下既然敢过来闹事,又何必抱头鼠窜,有种留下名讳,与我单挑——” “哼。”宁忌脚下步伐迅速,越过前方巷道中堆放的部分杂物、垃圾,犹如飞过去一般,口中倒是懒得遮掩,“好说了,我便是传说中的武……武林盟主!龙傲天!” “龙傲天?这名字……呃……你是那五……五尺yin魔?” 那声音原本还是照着江湖路数记下名号,说到一半,倒是忽然想起来了。其实如今江宁英雄汇集,一个小小的采花淫贼名号,记录在一张破报纸上,关心的人原也不多,只是这报纸本就是这片街区所发,对方看过之后,留下了印象,此时便脱口而出。 那“五尺yin魔”在前方奔跑,他捉刀追拿,院落那边的人被这边惊动,此时似乎也在围捕过来,只是眼看这恶名少年轻功卓绝,转瞬间便拉开了距离,他接下来或许便要追赶不上。但也在这一刻,原本要冲出前方巷口的少年听到他的这句话,脚步竟陡然停了下来。 “我……擦……” 乔彬见到那少年口中骂了一句,双手舒展,转身朝他奔跑过来。 “来得好!” 乔彬大笑,一刀斩出,然而下一刻,他的眼前便陡然一花,挥出的“快刀”被人顺手架住,整个身体都被人推得凌空飞起,转眼间朝后方推出丈余,然后才被狠狠地砸在了地上,头晕脑胀。 少年照着他的肚子一脚踢了过来。 “我叫你快刀……叫你yin魔……yin魔……yin魔……污人清白……” 前方院子里的人追赶过来,眼中看到的,便是一名少年在后巷疯狂踹人的场面,这片街道上身手还不错的乔彬被他打倒在墙角,蜷缩身体,双手抱头,踢得毫无反抗能力。 骂骂咧咧的少年目露凶光,眼见着众人赶来,还朝着这边狠狠地扫了一眼,果真穷凶极恶。但下一刻,他还是翻过了一侧的墙壁,朝着另一边不知什么人家的院子跑了进去。 整个坊间一时间喊杀声震天,有人敲起锣鼓,持刀持枪的众人一番围捕,追赶着少年的人影跑过一处处院落,翻过屋顶,复又冲上大街。 实在太倒霉了…… 宁忌一面奔跑,一面在心中悲愤。 他平日里若要出去捣乱,或许还会准备一条围巾,在适当的时候将自己口鼻遮住,但今天想着不过是突袭一家破报馆,哪里会有什么危险,身上何用的布条都没有,如今想要遮住自己的脸都有些晚了。 他此时当然已经反应过来,就在自己抵达前不久,也不知是什么倒霉催的东西,已经提前一步跑过来这家报社砸了场子,而且听得这帮人骂骂咧咧当中透露出来的一些信息,过来砸场子的很可能便是“平等王”屎宝宝的下属。 操,你个屎宝宝,没事跑到人家报馆砸场子干嘛,脑子有屎啊…… 他在心中暗骂,街道上一路狂飙,后方则是十余人乃至更远处的数十人浩浩荡荡追赶的额情景。周围的行人大都避让开这等犹如绿林仇杀的场景,即便看起来是江湖侠客的各种身影,也都让到路边,看着热闹。也在此时,前方一家饭铺门口,一名托着饭钵化缘的小和尚被蔓延而来的动静惊动,扭头望了过来,与宁忌远远的打了个照面,然后嘴巴张开成“o”型。 “龙……龙、龙……”他举起一根手指,想要相认,似乎又有些犹豫,不明白眼前的这一幕是为什么。 宁忌一路奔跑,也犹豫了片刻,随后朝着那边奔跑了过去。 “哈,悟空!” 他跑到小和尚身边,双手一张,便朝对方抱了过去,小和尚在那一刻似乎想要避让,但身体已经被对方揪住了,整个人陡然凌空而起,被宁忌朝着后方扔了出去:“挡住他们!” 后方街道上,为首的十余人已经涌过来,小和尚化作炮弹被砸向对方,他对这种事倒是并不慌乱,身在半空,已经叹了口气,将饭钵挡在身前。 冲在最前方的几人一时刹车不及,空气中便听得叮叮当当的几声,随着这小和尚身影的落下,饭钵挥舞,已经将几个人手中的兵器砸开,他落地之际在最前方那人腿上蹬了两下,身体冲撞,已经将人影撞开,随后单手一抓,刷的夺来后方一道身影手中的棍棒,一阵劈打挥舞,最前方的四五个人小腿被挥中,一时间摔做一团、混乱不堪。 落地后的小和尚左手持钵,右手舞棍,进了两步随后又在街道上向后退开,他将棍棒横举,小小的身影拦住众人,此时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微微躬身:“阿、阿弥陀佛……”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回头望向这边的“龙哥哥”。 龙傲天伸手挠了挠脑袋,他原本就知道小和尚武艺相当不错,倒是没想到会打得这么漂亮,一时间张了张嘴:“有点东西啊……” “龙……龙大哥……” “悟空干得好!不愧是我武林盟主龙傲天的兄弟——” 这一番变故,街道上一些看热闹的绿林豪客目光也变得审慎起来,宁忌挥舞手臂,放声大喝,趁机打出了名气,之后见到更多追赶者浩荡而至,才猛地转身:“跑啦——” “哦……哦!”小和尚反应过来,将棍子朝前方一扔,连忙转身跟随上去。 一大群人挥舞刀枪呼啦啦的追过这片街区,前方的两道身影步伐却更是迅速,一前一后转眼间与这边拉开了距离,随后穿街过巷,将追兵抛在了后方。 步伐放缓,小和尚趁势追了上来:“龙、龙大哥……原来你也会武功啊……”两人城外的那次相见,他还不知道这一点,但方才对方抓住他扔出去的那种手法和力道,再加上此刻的一路狂奔,自然已经让他明白过来。 “那当然,我可是大夫啊!” “呃……”小和尚挠了挠头。 龙傲天一把揽住他的肩膀:“走,带你吃好吃的去!” “哦!好啊!谢谢龙大哥!” 笑脸绽开,小和尚已然忘记自己上一刻想说的话了。 两道身影嘻嘻哈哈地没入人群。这是八月十八这天的上午,秋日的阳光温暖和煦,龙傲天与孙悟空,结伴于残破的江宁。</div>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七三章 蜉蝣哪堪比天地 万象去罢见众生(四) 秋风飒飒。 正午尚未过去,作为如今“转轮王”许昭南与“大光明教主”林宗吾在江宁落脚地的新虎宫前,过来投贴拜访的人已经排起一条长龙。至于前来给圣教主请安的队伍,更是聚满了几乎整条长街。 各种打扮怪异的“神明”,舞龙舞狮的队伍,跪地膜拜、吹拉弹唱,将整个场面衬托得无比热烈。 这是林宗吾打过五方擂之后的盛景。虽然周商手下的疯子昨天便展开了报复,但吹响号角的是许昭南一方,并且在与周商的火并之后,这边依旧按部就班的准备打上“百万兵马擂”,这就足以证明“转轮王”势力在城内的底气有多足。 本就靠着狂热驱动的教众们一时间热血沸腾,部分本身便有一定武艺的积极分子恨不得立刻请战,在战无不胜的圣教主带领下,直接掀翻整个江宁的各路外道邪魔,拿下“公平党正朔”的名头。 而此时已然在城中的各路中小势力,只要是看好许昭南的,都争先恐后地递来了投名状,许昭南便一个一个地开始接见,让这些人排队到路上,以向整个城内的“观众”,表现出自己的力量。 距离这边半条街外,对着新虎宫的部分宅院,此时都已用作“转轮王”的待客之所。一处建有武场的大宅当中,“天刀”谭正坐在武场边的椅子上,看着不远处的那道身影在一片密集的长短木桩中穿梭腾挪,手臂挥舞间,出拳时而灵动时而刚猛,打得那些结实的桩子上木屑飞舞。。 在木桩中穿梭的这道身影上半身打着赤膊,三十岁左右的巅峰身躯上肌肉虬结,没有半点赘肉,将力量与灵动的特性完美地结合起来,正是从通山来到江宁的这一代“猴王”李彦锋。 谭正与李彦锋到江宁乃是第一次见面,但经过了十七凌晨的那场并肩作战之后,对彼此的武艺都感到了钦佩,再加上谭正与上代猴王李若缺有过渊源,此时的关系便亲近起来,李彦锋称谭正为叔,谭正也与有荣焉地认下了这个武艺高强的侄子。 李彦锋此时打的,乃是大小猴拳、白猿通臂拳中的精要。他在抵达江宁后的这几日里,与林宗吾有过两次切磋,而第二次指导性的交手中,得对方指点了不少关于白猿通臂拳增加破坏力的手段和技巧,此时对这拳法的认识,又上了一个台阶。 眼下一轮拳打完,谭正忍不住起身鼓掌:“好!有过此番改进,白猿通臂必定能在贤侄手中大放光彩,往后或成一代宗师,光耀后世。” 李彦锋擦掉额头的些许汗珠,并不骄傲,而是拱手道:“正叔谬赞了,此次来到江宁,多亏了教主、正叔与诸位前辈不拘门户之见,悉心指导,往后若真能留下些什么,记录的也必定是诸位前辈的广阔心胸,才使得武林有今日之昌盛。” 李彦锋打拳之前,谭正也已经演示过一次自己对刀法的理解,此时笑着摆了摆手。 “不拘泥于一人一脉,破门户之见,本就是大势所趋。十余年前中原沦陷,临安武林说什么南北合流,终究不过是一些噱头,遂有女真第四次南下的摧枯拉朽。这是给天下武林人的教训,如今不能这样做了,恰好又有教主这位大宗师的到来压阵,往后必能传为美谈。” 李彦锋点点头:“听说教主此次南下,除江宁的事情以外,主要是为了替许先生这边练出一队精兵,以期待往后与黑旗的所谓‘特种士兵’争锋。这件事情,正叔要参与其中吗?” 谭正的外号原本是“河朔天刀”,过去曾活跃于晋地一带,后来林大教主抗金失利,又与那位“降世玄女”争权失败,受到打压,才转战江南。因为到了江南,河朔二字便惹人笑了,于是干脆改成“天刀”,更显霸气,在许昭南麾下,也已经跟随许久。此时点头。 “朝堂的事情素来高于江湖,一旦入了军队,也就没什么可藏私的。许先生心胸开阔,对待江湖人一向优厚,过去一年多,大伙儿在一块交流久了,所得果然远高于以往,此次教主过来,大家更是有了主心骨,我是肯定会参与的。倒是不知道贤侄如何看待此事。” “我在通山,其实也已经打开门户,教授乡民武艺。便是希望外侮来时,大伙儿能有反抗之力,此次我又接下大光明教护法之位,许先生大势一成,我必在通山遥相呼应,它日双方合流,又或者教主、正叔在这练兵法子上有了所得,还望不要忘记小侄。大小猴拳、白猿通臂的精要,小侄此刻便可写下,交给正叔。” 他抱了抱拳,话语慷慨,谭正在一旁笑着拍了拍他的拳头,低声道:“给我作甚?你找个时机,交给教主,教主不会贪你拳法,反倒你有此诚心,又能得教主一番悉心提点,岂不是好事。” 他顿了顿,又道:“……此事可以早些做,如今大伙儿的注意力还都在江宁局势上,对于日后广开门户、交流练兵,还未上心,你若等到教主开口宣布此事,大伙儿纷纷呈上秘籍时再做,可就晚了。” 谭正无私提点,李彦锋便即肃容道谢,过得片刻,听得外头传来的一阵阵热闹,方才低声道: “只是正叔,如今城内这局面,小侄实在有些难懂。您看,兵法上尚有合纵连横的说法,如今城内公平党五大家,加上等着上位的什么‘大龙头’,六七家都有,咱们‘转轮王’一方虽然兵强马壮,可照理说也敌不过其余四家联手,教主打打周商也就罢了,反正哪一家都与他不合,可为什么还要一家一家的都踩过去。这第一个出手,就将所有事情揽上身,也不知道许先生到底是个怎样的想法。莫非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内幕么?” 李彦锋说完这些疑问,眼角留意着谭正的反应,谭正倒是微笑着摇了摇头:“此事我也说不清楚,以教主的神功,一家家擂台打过去,那原是无人能敌的。可为什么要打,那还真让人有些犯嘀咕,或许是许先生有底气一对四,有或者……是他早已联合了其余几家,作一场戏,来麻痹他人?” 谭正刀法不错,但显然对此事不曾深入查究,李彦锋见到,眼底便微微有些失望。他作为刘光世使团的副使来到江宁,虽然不见得非要忠于刘光世,但肯定是要忠于自己的。许昭南一入城便开始做事,这鲁莽行为的底气从哪里来,他掌握不了全貌,便始终都会有些担心。当然,谭正既然不懂,那便只好考虑再问别人了。 两人的话题说到这里,演武之后的李彦锋已经穿上宽松的武士服。此时倒有下人过来,跟谭正低声报告了一件事,谭正微微错愕,随后呵呵笑起来,望向李彦锋。 “正叔,何事?” “你前几日着人在城内放了条消息?” “……嗯。”李彦锋想了想,点点头,“只是一件小事,托的乃是许龙飚许大人手下的一位弟兄。怎么了?” “今天有两拨人找了上去,询问此事,闹出些小乱子。第一拨人有三个,两男一女,其中一位还是个瘸子,跟人逼问讯息,问到了你。这几人自称是时宝丰的手下。” “时宝丰……”李彦锋蹙眉,随后舒展开,“……小侄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正叔,咱们这边,要让着他们吗?” “用不着。”谭正爽利地摇了摇头,“公平党五大王之间,向来都有嫌隙,以贤侄你如今的身份,给不给时宝丰面子,都是无妨。若是普通人,我会劝他提防对方报复,但以贤侄的武艺,我觉得也没什么关系。” 谭正说到这里,又顿了顿:“当然,若贤侄跟那边不过是起了些误会,想要要摆个和头酒,我可以代为出面。” 他这番话将所有可能都说到了,一方面认为李彦锋有资格跟那边起摩擦,另一方面则说了若是不愿起摩擦的解决办法,对于发生的事情却并未询问。李彦锋便也笑着摇了摇头:“此事不瞒正叔,乃是出在通山的一些问题……” 关于发生在通山的那场摩擦,以及他在报纸上放出消息的目的,前前后后都不算太大的机密,他不过是随手做事,这时也随口说了出来。谭正恍然大悟:“难怪了……那第二波找上门来的是什么人,贤侄可能猜到?” “嗯?” “此人自称龙傲天。”谭正笑着,“报的外号,说是叫做……武林盟主,哈哈哈哈。” 李彦锋微微一愣,随后便也大笑起来,自武侠兴起、泛滥之后,天下这里那里开个会就叫武林大会,暗搓搓自称武林盟主的妄人没有一千个也有八百个,皆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妄人。 两人为之笑了一阵,谭正道:“此人如贤侄所说,年纪不大,但功夫确实不错,后来他一路逃跑,追赶的人还发现他有一名同伙,乃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和尚,叫做‘悟空’……这等自号武林盟主的妄人,从西南带着任务出来的可能确实极小,但是一个十二三岁,一个十四五岁便敢在外闯荡,家学渊源的可能,也是有的。” 李彦锋道:“家中寄来的信中说,这少年曾放话,要来亲自江宁找我算账,原以为是说的大话,呵呵,想不到还真的来了。真是少年英雄……” 他口中说的是这样的话,眼里倒隐约有凶芒翻涌。这等狂妄少年,在通山杀了他妹妹妹夫一家,杀了他两名客卿,他还正愁找不见,却不料对方竟还真敢来到江宁。这是真的不把他“猴王”李彦锋当成一方人物来看待的标志了。他此刻便恨不得那少年找上门来,到时候若不剥了这少年的皮,让其痛苦三天三夜,他便枉负了这身名誉。 心中的凶戾并未让谭正看到,谭正背负双手,呵呵摇头:“十四五岁的年轻人,便是天纵之才,如今对你也难有威胁。倒是时家的那几位,你既不打算和谈,往后便要稍微注意些。当然,也不用太过在意,你且谨记,凡事皆有教主、有教中兄弟为你撑腰,便是时宝丰亲至你眼前,他也对你做不了什么。” 谭正的话说得慷慨,李彦锋点头。 “是,彦锋绝不会落了我大光明教的面子……当然,若是真要刺杀或是打架,他们尽管来就是。正叔,你看,你也说了,两男一女,中间还有个瘸子,我让他们三人齐上,又能如何?” “没错。”谭正想了想,便也笑起来,“两男一女,一个瘸子。” “哈哈。” “哈哈哈哈……” 两人笑声豪迈,俱都开心。 当然,回过头,李彦锋便私下里找了一条关系,让人将那“五尺YIN魔”龙傲天抵达江宁的消息给“平等王”那边的人传了过去。他的武艺高强,背后也有势力,怕是不怕的,不过能给敌人多上眼药,便是给自己这边增加力量。这是他一贯的原则。 毕竟在此刻的江宁城,最想找到那龙傲天的,终究是时宝丰手下的力量——这件事关系到时家的面子。自己等到他们打起来,再行出手,抓住那少年好好炮制,也是不迟。 而即便事情不这样发展,时宝丰一定要追究他传消息的小动作,那打起来就打起来吧。毕竟两男一女一个瘸子…… 于武学之道,他除了此时在林教主面前稍有逊色,这一生,怕过谁来? ****** 叮、叮、当、当…… 时间是下午,兵刃交击的声音在破旧的院子里响起来。 梁思乙手中刀剑挥舞,“孔雀明王七展羽”舞动的罡风呼啸,游鸿卓御使单刀,在一旁抵挡游走。如此打得一阵,梁思乙额上微微出汗,游鸿卓倒并未显出疲态,他的脚步轻盈,到得某个节点,收刀走向一旁,梁思乙停了下来,调匀呼吸。 游鸿卓倒了一碗水回来,递给梁思乙。 “你这孔雀明王剑太过霸道,只适合战场上用一用,若是遇上耍无赖的,你多打一阵便没力了。另外,孔雀明王剑本是双剑,你换了把刀,其实反而削弱了剑法中的刺、戳、点之类的用法……嗯,其实,也就是为了上战场才这样改的吧?” 游鸿卓与安惜福见面后,昨晚曾有过一次夜探卫昫文驻地的行动,但一时间并未找到被卫昫文拿下的苗铮的下落。 此时双方虽然有一定的信任,都毕竟都是江湖上行走多年的老手,安惜福手下的主力不会让游鸿卓全部见到,他也不可能为了营救苗铮这一件事情就不管其它。因此如今联络游鸿卓、以及与他搭档的,仍旧是有点面瘫且话语不多的梁思乙,这天下午见面后,双方倒是稍稍交了交手,以对彼此的底细稍作了解,方面之后的合作。 游鸿卓说完话,梁思乙点了点头:“练剑之时,未想过私斗,其实孔雀明王剑的双剑,更耗体力。” 她大概介绍了一下孔雀明王剑,事实上在王寅手中的双剑都颇为沉重,对敌之时一路劈砍挥舞,犹如孔雀开屏,令人目不暇接。而夹杂在其中的几个杀招,是在劈砍之中转为戳、刺、点、划,孔雀开屏后一收的杀招,虽然往往让人措手不及,但惯性之下需要的力量,其实更大。 梁思乙的身材比一般女子高大,双手也算得上结实有力,但孔雀明王剑过去的传承应该是一般江湖上的一传一,或者最多一传几。王寅在北面时为了有人可用,收下的义子义女却以数十上百计,如此一来对各人武艺的督导或许便没那么细致,只得简化了孔雀明王剑中的一些精细杀招,甚至干脆辅以刀法,朝着大开大合的路数走去也就是了。 “你的内息比一般女子倒是要强上许多,不过在刀法上,总觉得能有所改良……梁姑娘不要觉得我冒昧啊,我这次南下,去到西南华夏军那边,学了一些霸刀的刀招,中间的有些想法,我们可以交流一下……”两人坐到破院子的屋檐下,说起刀法,游鸿卓便有点滔滔不绝的感觉。 “好的。”梁思乙言简意赅。 “嗯嗯,那我便稍微说一下我的看法,我觉得王帅让你们将一把剑改成刀,是为了更好的让你们留下剑法中的劈砍招式,但是刀法的精髓不是这么用的……如果要仔细理解这点,我觉得你平日里不妨考虑一下抛开剑,练一练单刀……你看,你刚才的这一式,是这样的……” 游鸿卓手持单刀在院子里舞动一番,过得一阵,又拿了一根木棒当剑,双手示范。梁思乙练习孔雀明王剑多年,本身的武艺和悟性都是极高的,偶尔看到心动处,手臂、手腕也跟着动起来,又或者跟随游鸿卓道院子里演练一番。她虽然话语不多,但演练的招式到位,令得游鸿卓很是高兴。 两人如此交流了许久,自觉双方都有所提升,便在院子里坐下来喝水。 梁思乙看着他:“你的刀法……怎么练的?” “我?” “嗯。”梁思乙点头,“恕我冒昧。” “哦,那倒没有。”游鸿卓笑起来,“我其实……都是自己瞎练……” “内功是从小的。”梁思乙道。 “嗯。”游鸿卓点点头,微微沉默,“……我们家……以前练的叫做游家刀法,其实像是野路子,我爹那个人……死之前没跟我说过什么刀法渊源,反正从小就是傻练,我十多岁的时候其实还没有跟人打过,没伤过人,不过后来呢……出了一些事情,我记得……那是建朔八年的事情了……” 游鸿卓回忆过去,此时倒是轻描淡写地说起了父母的死,说起了他第一次杀人、开窍时的感觉,再到后来行走江湖,得了一些高人的指点,譬如“黑风双煞”的赵先生夫妇,再之后经历了各种打斗,都是血腥的杀戮中积累出来的经验,此时说起来,却也显得轻描淡写了。 出于某些原因,他倒是没有说栾飞与结义的那些事。下午的阳光照进破旧的院落里,梁思乙静静地听着,目似流波,有几度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终究没有说。 他们随后站起来,又简单地厮杀了一场…… ****** 龙傲天带着小和尚在城里逛了逛,他们去看了作为心魔故居的苏家老宅,又在几个路边摊上吃了简单的小吃,待到黄昏时候才回到小傲天居住的五湖客栈。 武林盟主龙傲天出手阔绰,要了三大盆的菜,一条老大的鱼、一个豆腐、一个青菜,又要了不少饭。他花钱如流水都让小和尚目瞪口呆了,令得客栈的掌柜都过来劝说:“若是吃不完可以少吃一些,鱼给你一条小的……” 龙傲天大拍桌子:“我们习武之人,饭量就是大,给你钱你就上菜,再叽叽歪歪老子拆了你这破店。” 他的面容可爱,虽然也到了这个时代里“成年”的年纪,但不打算真杀人时的吹鼻子瞪眼其实没多少威慑力。客栈掌柜热脸贴了个冷屁股,笑着走开了。 其实客栈老板主要怕他财太露白,会引人觊觎。不过我们的龙傲天也已经想通了——他早想在客栈里打上一圈,立立威风,此时也就不介意将自己“武林高手”的身份暴露出来。 只不过他的面貌善良,对面十二三岁的小和尚更加低眉顺目,此时一番发作,客栈中部分远行的绿林人扭头看看,只觉得他们可能是什么有背景的长辈带着的小朋友,打算过来找麻烦的,竟一个都没有——主要是因为找他们麻烦,实在也有些丢份。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两人风卷残云地将饭菜吃掉了大半,慢慢地享受结尾时,夕阳的光芒从客栈一旁的窗外照射进来,龙傲天才稍稍提起上午的事情:“哼,转轮王的手下都是坏痞子!” 他们下午一番游玩,由于刚刚碰面,小和尚不敢说太过敏感的话题,因此连上午的事情都不曾询问。此时“龙大哥”突然说起,小和尚的肩膀都吓得缩了缩,他低头扒饭,不敢被对方发现自己的师父可能是“转轮王”一伙的。 好在霸气的龙傲天也不止骂一个。 “下午你看到了吧,什么公平党,五个傻瓜里头一个好的都没有,不讲道理、滥杀无辜、污人清白……嗯,对了,你这次入城,主要是想干些什么事呢?就是参观一下苏家的宅子吗?” 龙傲天对公平党一阵数落,小和尚附和着点头,待问到后一句,方才摇了摇头。 “其实倒也没有其他的事情了。” “要去见你的师父?” “在江宁便不见了,这是小衲的修行。” “喔……”龙傲天点点头,“那我看你武艺还行,马马虎虎跟我混一段日子吧。” 他大慈大悲地做出了邀请,对面的小和尚咽下口中的饭,随后有些畏缩地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其实……小衲有个问题,想要问问龙大哥……” “问呐。” “小衲想问……龙大哥为什么要当那个五、五尺……YIN魔啊……” 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这个传闻,忍到此时才终于问出口,话音未落,对面宁忌一掌落在了桌子上,那桌子只是一声闷响,已经被他拍出手指印来。 小和尚倒并不为这等功力而惊叹,他只是怕得罪了人,此时小声道:“其实……小衲倒不想对龙大哥的爱好有什么意见,不过……不过小衲的师父也说过,色字头上一把刀,女人不是好东西,主要是……伤身体……” “那都是污蔑!”龙傲天稳定住了情绪,干脆地说道。 “啊?是污蔑啊?” “哼,这都是通山那帮家伙干的,我已经想到了!” 龙傲天目光严肃,此时便开始说起自己这一路上的旅程,他离开西南,与一众书生以及一对卖艺的父女相识,然后抵达了通山,发生的那一系列事情……小和尚的目光明显轻松下来,待听到通山王秀娘、陆文柯等人的遭遇,那目光之中也透露出了一丝血气,连连点头:“这些坏蛋,就是该杀了他们!” “哼,他们知道我要来江宁,便派了人来江宁造谣生事,给我取……那种外号。我是绝不会让他们得逞的,离开江宁我便要杀回通山去,端了他们全家!当然,现在在江宁,我要多做几件好事,把我‘武林盟主’的名头打出去……” “嗯嗯,龙大哥,我帮你。” “好,那以后你就是武林盟的副盟主,就叫‘齐天小圣’孙悟空了。” “阿弥陀佛,小衲叫什么倒是没关系。” “我已经想好了,这次城里的公平党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通山的这件事情,那个李贱峰就在城里头,迟早是要杀他的,不过呢,他们大光明教的林大胖子正在给许昭南惹事,为了让这些傻瓜狗咬狗,我们先放过他一下。这几天我在城里转圈,有一个大恶贼,我们可以先找到他,把他杀了,扬名立万。”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小和尚眨眨眼睛,看着他。 “就是那个什么‘天杀’卫昫文,我们今晚开始就去找到他,然后由我来亲自定计划,想办法把他做了。” 夕阳之中,龙傲天拍了拍胸脯。 对面的小和尚咀嚼着口中的饭菜,他入城几日,也已经知道卫昫文的恶名,随即用力地点了点头: “——嗯。” 武林盟主的扬名计划,在如火的夕阳中,就此敲定。</div>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七四章 蜉蝣哪堪比天地 万象去罢见众生(五) 八月二十,天气阴沉下来。 江宁的“百万兵马擂”前人山人海,穿着宽大袈裟的林宗吾已经踏足擂台,而“高天王”方面出动的,并非是如其他家一般怪模怪样的绿林人,只是一队衣着整齐的士兵。 这些士兵一位一位地上台,采用在绿林人看来呆板笨拙的打斗方式与林宗吾展开对杀,林宗吾将第一人打成重伤,对方将重伤者抬下去,第二名士兵便紧随而上,第二名士兵重伤后,便是第三名士兵…… 整个气氛肃杀而压抑,没有了“五方擂”那天的热血沸腾,这一名名士兵上去,奋力厮杀,而后又被抬下,每一人都显得视死如归。而林宗吾这边,在最初的撂话之后,便沉默下来,一个接一个的与上台的士兵作战。 打到三五人时,众多的围观者已经咀嚼出高畅方面这番作为的聪明与可怕,有的私下里赞叹起来,也有的便在说林宗吾的胜之不武与以大欺小。然而当这样的比斗打到第十人、十余人时,台下的沉默之中,对于战斗的双方,都隐隐产生了一丝敬意。 林宗吾庞大的身形站在那儿,他虽然被称作是武艺上的天下第一,但毕竟也有了年纪了。这边的士兵上台,前几个人还能说他是以大欺小,但随着一个又一个的士兵上台、交手、倒下——并且与每个人交手的时间几乎都是固定的,往往是让对方出招,台下人看懂了套路演示后,一掌破敌——这种模式的不断循环便令得他显出了犹如泰山般的气势来。高山仰止,雄浑不倒。 林宗吾半生传教,奔走四方遇到场面上的事情最多,除了某些不可名状的贱人会在他与人巅峰对决时拿出两个铜板来羞辱他,其他的状况他又哪会放在眼里。。高畅这边做事的办法虽然不错,可脱离不了武力争锋,终究就在他主场之中。 双方都不说话,你要一个个的上来“视死如归”,那便上来就是。 庞大的身影屹立台前,一双肉掌应对持各种兵器上来的年轻士兵,从数人一直劈到十余人,在连续打翻二十人后,台下的看客都有了惊心动魄的感觉。而林宗吾未显疲态,每每将一人打翻,只是负手而立,沉默地看着对方将伤员抬下去。 他没有进一步的表示,高畅这边,也只能将一个又一个的士兵送上去挨打。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五、二十六……这样的数字一直持续到三十,待到第三十名士兵被打翻在地,林宗吾终于背负双手,转身下台,浑厚的声音道:“从今往后,许你们摆擂。” 这边负责看管“百万兵马擂”的高畅手下原本有些得意,打到此时则早已是满身冷汗,听得这句话,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擂台下便是一片狂热的欢呼。有人赞叹高畅这边的应对果真厉害,比初时不知天高地厚的周商那边委实强了太多;更多的人赞叹的是林教主的武艺超凡,而这番应对,也着实没丢了“天下第一人”的霸气伟岸。 如此的狂欢之中,关于林宗吾再过几日将踏足时宝丰“天宝台”的讯息,随之传开。 …… …… “要出事了……要出事了……” 下午,阴沉的天像是朝城市里头压了下来。 江宁城的大街小巷上,先是传了一会儿流言,随后有些摊主在阴沉的天色里开始收摊关门。 苏家老宅附近的街道,乞讨了半日并未引来太多注意的薛进,在察觉到某些不太对劲的气氛后,也低声呢喃着朝“家”的方向赶,他一路捡拾柴枝,回到五湖客栈附近的桥洞下,才稍稍的感到一丝踏实。 “要出事了……要出事了……” 他缩在那昏暗的桥洞下,坐在月娘的身边,低声说着,桥洞外的天色低迷,也像是就要黑下来。 五湖客栈的大堂里,一批批的江湖人从外头回来,坐在这儿低声说一阵上午发生的事情,有的与平日还算和气的老板提点几句。这边老板打的是“公平王”何文的旗子,但也已经加固好了门窗,预防会有某些坏事发生。 客栈二楼靠边角的小房间里,宁忌正指导着小和尚趴在桌子上练字,小和尚握着毛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齐天小圣孙悟空”这七个字。字迹非常难看。 “师父……只教了我识字,练……练得少……” 先前两人一道出去行侠仗义时,小和尚便一度为此红了脸,他的文化水平只勉强能读,最多是写下自己的名字,于是在新认下的大哥面前,很是丢脸。宁忌原本以为抓到了一名会写字的苦力,后来发现自己还要多帮对方写下一个名号,痛心疾首,便不免说些:“德智体美劳要均衡发展啊……”之类让小和尚听不懂的怪话。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在相遇后的这两天里,已经挑掉了“阎罗王”周商名下的两个小场子,第一次不太熟练,打完就走了,今天凌晨终于在墙上留下了名号,乃是“武林盟主龙傲天”与“齐天小圣孙悟空”,临了添上“到此一游”四个字,很是潇洒。乃是他们真正成功的第一次合作。 两人夜晚工作,白天回来在一张床上呼呼大睡,错过了林宗吾上午的打擂。醒来之后小和尚被逼着练字,好在他字虽差,态度倒是诚恳,让初为人师的盟主大人很是欣慰。 “多读点书总是没错哒!” 他拿出当年大娘教他的姿态,在埋头练字的小和尚身边转来转去,谆谆教导。 “你的师父眼界还是有点浅……” “这个字写错啦,哈哈……” 小和尚连连点头。 这就叫薪火相传。 认真地教了一会儿书,过足了瘾,宁忌才去到大堂偷听各种消息。临近傍晚时,他到后厨那边买了点便宜的厨余吃食,送去小河边的桥洞下。 “瘸子,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 “要、要要要……要出事了、要出事了……” 薛进一面跪着道谢,一面抬头看着最近几日都给他送东西吃的少年,想要说点什么。 “要出事了,你怎么不走啊?” “走……”薛进嘴唇颤抖着,沉默了片刻,方才回头看看桥洞之中的那道身影,“走……不了……” “那你可要躲好啦。” 宁忌不再多说,笑着起身,拿了空碗给客栈老板送回去。 不久之后,这一天的夜幕降临,两名少年人吃过了晚饭,又在黑暗中小声地聊天,等了一个多时辰,方才穿上夜行衣、蒙上面目和光头,从客栈之中潜行出去。 这天夜里未到子时,城内的火并便已经开始了。 随着“龙贤”麾下执法队的哨声与锣声响起,“平等王”时宝丰与“阎罗王”周商麾下的打手几乎是同时出动,直扑“转轮王”许昭南的地盘,而这一次许昭南早有准备,早两日便在大规模入城的狂热教众高呼着“神功护体”、“光佑世人”向着对方展开了反击。 这样的氛围中,白日里被林宗吾连打了三十人的高畅一方也有数名统帅在城内动手,同时殴打许昭南与周商,“龙贤”傅平波首先出面试图压住这帮破坏力最大的军人,而城内的局面,已经热闹成一片。 公平党的五方,在这一刻,终于全都动起来了。 轻功高强的两道黑影在这喧嚣城池的暗处奔走,便能够看到不少平日里看不到的恶心事情。 他们能够看到部分势力在黑暗中汇集、密谋,而后出去杀人放火的全过程; 也看到了一番劫掠后兄弟间因分赃不均展开的互相厮杀; 他们能够看到维持秩序的“公平王”执法队成员在落单后被一群人拖进巷子里乱棍打死; 也看到了被关在黑暗院子里衣不蔽体的女人与孩子; 一些跪地求饶的人被装进麻袋,另一些人嘻嘻哈哈地将麻袋扔进河里; 一些人甚至被直接扔进大火…… 这座城池当中,并不只有薛进那样的人在承受着悲惨的命运,当秩序消失,类似的情形只要仔细观察,便已经随处可见。两名少年能感到愤怒,但愤怒之余,有些情绪已经能够按压下来。 “阿弥陀佛,小衲南下这一路,不曾见过如此多的惨剧……这或许便是,地狱道的景象……”小和尚如此认知着看到的事情,心想这或许便是师父让自己到江宁看看的原因。与这里相比,自己当初在晋地那边看到的一些东西,都显得不值一提。 “哼!公平党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宁忌则保持着他一贯的看法,“最坏的就是周商!非得宰了他。” 按照这三天晚上的偷窥而言,公平党五方中最坏的、手段最为残暴的,也确实是周商的一方,他们杀人的手段最狠,也最是血腥,当中的许多人都不仅仅是要杀死敌人,而已经在开始享受残暴与虐待的快感了。 而对于如何找到卫昫文的这个命题,在经过前两日的观察后,宁忌也已经有了简单的计划。 这天夜晚,在经过一番简单的探查后,两人看准城西一处小码头旁边的仓库,发动了袭击。 这处仓库如今属于“阎罗王”周商麾下的一个小头目所有,夜里的大火并开始后,这处仓库仍旧留下了十余人进行防守,并且按照宁忌的观察,对方的小头目也依旧待在仓库里头,便说明这里确实储存了部分重要物资。 子夜,两道身影降临在仓库后方的院子里。 厮杀的乱象并未在这处仓库中持续太久,当火光中有人发现两道身影的突袭时,仓库附近负责防守的绿林人已经被杀掉了六名,随后那身影犹如跳蚤般的突入夜色中的火光,往往手臂一挥一戳便是一条人命,有的人手中的火把被打得横飞过天际,尚未落下,又有人在歇斯底里的怒吼中倒地,喉咙上或是腰眼、大腿上鲜血狂飙。 在这样的行动当中,宁忌并未压抑自己的身手,几乎是无所不用其极地展开了杀戮。而作为搭档的小和尚平日里看起来性情软弱,但在进行“杀坏人”的行动时,拿着一把小匕首几乎刀刀见血封喉,这是他师父为他这个年纪量身打造的作战方式,宁忌很是认同,因为在他再小两岁的时候,红姨给他设计的打法基本也是这个路数。 镇守这边的小头目挥舞长刀从房间里冲出来时,几乎仅有一个照面,便被人夺刀反刺,让长刀贯穿了肚肠,钉在了墙壁上。 院落当中一片血腥,有人在地下蠕动、呻吟,各自稍矮的黑衣人窜进仓库内部,将这边剩下的两名喽啰杀了,个子相对高些的黑衣人走到小头目的身前,伸手摸他的身体。 “哎,你师父这套打法设计得,有点东西啊……” 小头目感觉自己胸口正被对方摸了摸,那未加掩饰的公鸭嗓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东西。 “阿、阿弥陀佛……” 年纪更小的黑衣人走了出来,目光左瞧右瞧,寻觅活口,口中的语调出乎意料的极为幼稚。 “你、你们……”小头目艰难地开口。 “你认识你老大,‘天杀’卫昫文吗?”在他身上摸来摸去的少年人开口问道。 “你们……老子……” “我们要找他,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老子……操……”鲜血从他的口中流出来。 “算了。”那少年摇了摇头,从他身上摸出些银钱,揣进自己怀里,又摸出了用作示警的烟花等物,“这个东西放出去,会有人找过来吧……你留了好多血啊,悟空,火把。” 小头目被钉在墙上,倍感虚弱,他随后看见说阿弥陀佛的小和尚拿了火把过来,这边的少年人又从身上掏啊掏,掏出了一支……大毛笔。 纵然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小头目依旧神色荒谬地看按着他们将毛笔伸到他嘴上和刀口上,沾了浓稠的鲜血,然后小和尚举着火把,让对方在旁边的墙壁上写字,那少年写完后,又换了小和尚拿笔写,也不知道他们在写些什么…… “武林盟主龙傲天、齐天小圣孙悟空——到此一游。” 写完这一排后,龙傲天又想了想,将自己的目的写在后头,他写了“天杀”两个字,让小和尚临摹一番,于是到后来,墙上的文字变成了: “武林盟主龙傲天、齐天小圣孙悟空——到此一游。天杀,杀杀杀!” 他们随后在仓库里头搜索一番,放走了被关在里面不知道多久的,八名衣不蔽体的女人,又进行了一番搜刮与布置,方才拿出从一堆死人身上搜出的烟火,一个一个的扯开放了。 这天夜里城中厮杀的场面不少,烟火令箭也时常升起,但这边突然放了一堆,先前便隶属于这个仓库的人们还是首先赶了回来,眼见的事态的眼中,又匆匆叫人,随后有五六十名刀手拱卫着一名高头大马的男子过来,众人一齐进入仓库,看到了遍地尸体的一幕与写在墙壁上的信息。 墙上的字迹明显是两个人写的。 两种字迹并不一样,一个歪歪扭扭,一个幼稚绵软,大模大样地写在这里乍看起来很是可笑,但这字迹却又是鲜血写就,他们在这边的小头目被一刀穿腹,钉死在了字迹旁边的墙壁上。而周围的院子里不少尸体都是被一刀封喉。这让整个场景甚至有了几分妖异的气氛。 骑高头大马的首领进去看过之后,便指挥着手下往周围巡查。 距离这边不远处河湾边的黑暗当中,两道身影趴在河堤上,偷偷看着这一切。距离他们不远处的草丛里,甚至于还放了一只从仓促里偷出来的、装有黑色粉末的木桶。 “看吧,我就说了,一个老大死了,他上头的就会找过来。” 龙傲天很是嘚瑟,跟身边的小弟传授人生经验:“咱们又在墙上写了天杀的名号,这些老大当然要一个个的报上去,我们接下来不管是跟着他,还是抓住他,都能找到一些情报。” “龙大哥真厉害,我就想不到的。”小和尚心悦诚服地赞叹,在黑暗中瞪着眼睛,观察高头大马上人影的成色,“这个人,武功看起来还行。” “嗯,就是不知道他是什么级别的……人是有点多,不过也没关系,待会跟着他们回去,看我炸死这帮王八蛋,趁乱就把他抓了……” “嗯嗯。”小和尚连连点头,过得片刻,“龙大哥,他、他朝我们这边来了啊,我们怎么办?” “喔?”正回头确认那木桶中炸药成色的龙傲天转过头来。 两道身影都望着那趾高气扬过来的高头大马。 “大哥,他身边人不多……”小和尚摇老大的肩膀。 “我知道……” “要不要动手啊?” “大家出来行走江湖,要沉得住气……” “哦,好……” 两人都沉住了气。 过得片刻…… “唔,有破绽……” “这个人破绽很大啊……” 黑暗中的两名江湖菜鸟,一时间纠结不已。 …… 不久之后,距离仓库不远的黑暗中的河湾边,骑马的阎罗王部属正在巡视,一根套索从旁边抛飞出来,直接套上了他的身体,两道小小的黑影拖着那套索,陡然间自黑暗中冲出,向前狂飙。 你将领被拖得从下方嘭的摔落在地,然后整个人都朝着前方滑了过去。受惊的战马一声长嘶,发足狂奔,几名手下追赶不及,眼看着战马奔向前方,拉着绳子的两道黑影当中,稍高的那道在奔跑中翻身上马,欢呼道:“抓住喽。” 小的那道也叫:“抓住了!” 战马狂奔向前,那名被套住的“阎罗王”麾下头目一时间被抛下河岸,一时间又哐哐哐哐的被拖了上来,就这样被拖着奔向远方的夜色,这边的喊杀声才爆发开来,一大群人呼啦啦的试图追赶过去…… …… 同一时刻,并不知道自己被一对江湖菜鸟盯上了的大恶人卫昫文,正在城市的另一端,进行一项大事的推进。 这天晚上,由他再度发动的“阎罗王”一党对“转轮王”方面的突袭声势浩大,但对他而言,这些声势浩大的演出,从来就无关事情的成败。 他坐在黑暗的阁楼当中,看着下方破旧庭院里的那道单薄身影。这身影的名字叫做苗铮,数日前的一个夜晚落入他的手中,到得如今,他已经想清楚了对方的用法。 苗铮仅剩的两名家人——他的弟弟与儿子——此时正在阁楼上,与卫昫文呆在同一片空间里,卫昫文的态度从头到尾都很是和善。 “放心,他做好了事情,你们都能,好好活着。” 过了一会儿,他要做的事情出现了。 一道黑色的身影,出现在外头的街道上,逐渐的向这边走来,透过破旧院子的缺口,院子里的苗铮也能够看到这一幕的发生,他的身体微微颤抖。 “不是说……来的会是个女人?” 阁楼上,卫昫文低声地询问。 似乎也是害怕碰面受到影响,隔了一段距离,黑暗中的那道身影便朝这边出了声:“我是安惜福,代思乙过来见你。” 阁楼上的卫昫文,眼前便是一亮,他双手轻轻合拢,低声道:“好。” 城市中的远处有响箭与烟花升腾,各种厮杀正在继续。这片街道周围的黑暗里,数十上百道的身影犹如无声的恶意,已经朝着这便,汹涌而来了。 安惜福缓缓前行,黑暗,即将凝聚…… “啊……”的一声。 苗铮大喊了出来。 一瞬间,在那片昏暗之中,安惜福的身影犹如黑鸦疾退,阁楼上卫昫文一声喝骂中挥了挥手,刷的拔出身侧侍卫腰间的长刀。长街上远远近近,伏击之人推开掩护、铺天盖地、汹涌而出…… …… 另一边,战马在黑暗的街道上奔行一阵。 后方的小和尚一面狂奔,一面向前方骑马骑得不亦乐乎的那边开口唤道:“大哥、大哥,停下来、停下……” 龙傲天从前方回头:“什么了?” 后头的追兵甩得还不算远,他准备找个安静的地方拷问俘虏来着。 小和尚一面随马奔跑,一面指着地下的那人:“他、他被撞死啦……” “啊?”龙傲天停了马跳将下来,走到近处看了看。这人确实已经头破血流,也不知是在哪里不小心撞到了石头。 两人站在路边,摸着下巴,一时间有些沉默。后方夜色中的追杀声倒是越来越大了。 “怎么办啊……” “谁让他骑马的……”龙傲天闷闷不乐,随后摆了摆手,“算了,那就还给他们吧。” “那接下来怎么办?” “接下来?我们一开始杀了他们的老大,这个是老大的老大,嗯,接下来他们老大的老大的老大,说不定会过来,指不定就是卫昫文呢。” “我们再等一下?” “没错,这次可得小心些,不能乱出手了……” 黑暗中,两人总结了经验,汲取了教训。龙傲天伸脚踢了踢地上的死人,叹了口气,还是稍微有些遗憾。 当然,追兵追至时,两道身影都已经狂飚不见。 这天晚上,卫昫文没有过来。他是第二天早晨,才知道这边的事情的。 整个事情鸡飞狗跳,极其操蛋……</div>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三月了,求个月票,热闹一下 一号大章已更,回头看看,思绪通畅,灵感爆发,上个月更了十七章,应该超过了十万字,已经很久没写得这么爽了。 老实说,就算是之前抢月票那个月,都只更了十五章……以及三十个单章……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说的时候竟突然有点惭愧,哈哈。 不管怎么样吧,最重要的是灵感还行,能够爽快地写下去,而且最近起点改变了月票规则,每一千月票可以抽一次奖,最好的奖品甚至有闪屏之类的推荐,所以群里的大家都比较踊跃的在求票,那么……我们也凑一凑这个热闹,不必强求名次,但主要就是,拉一拉票吧。 月初有月票的,都请点一点,投一投,谢谢大家啦^_^ 《赘婿》三月了,求个月票,热闹一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lt;b&gt;赘婿&lt;/b&gt;》</div>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七五章 蜉蝣哪堪比天地 万象去罢见众生(六) 城市在混乱之中过去了一晚。 临近天明时,两道身影在黑暗中蹦蹦跳跳地往五湖客栈这边过来,他们鬼鬼祟祟地看清楚了周围的状况,才在附近的河道边上脱了衣服,将自己简单地清洗一下。 秋日的凌晨河水颇凉,但对于这两道身影来说,都算不得什么大事。重点清理了身上以及衣服上沾的古怪粉末以及气味后,两道身影还做了一次反省。 “大意了啊……” “嗯嗯,坏人那边也是有高手的……” “最后那个武功很高呀……” 两人如此总结一番,俨然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随后简单地穿上衣服,才又一路鬼鬼祟祟地去到五湖客栈的侧面,翻了墙从窗户口进入二楼角落的小房间里。 …… 光芒从东面的天际渗出,江宁城里,是一个阴天。。。 公平党五方都有参与的厮杀乱局中在城内渐渐平息,部分的街道上犹有火场在哔啵燃烧,但负责维持秩序的人渐渐多起来了。小队小队的士兵推着水龙车前去救灾,一些人在打捞起河面上漂浮着的尸体与布袋。 一晚上的冲突,虽然说起来各方都有参与,但整个混乱的场面也主要集中在小半个城市里。部分早就摩擦激烈的地方成为了主战场,一些势力较为凝固的坊市并未受到波及。这里头也有公平党五方对于“开大会”的某种认知默契在。 太阳升起后,明面上的厮杀平息下来,各方势力都在忙着汇总与评估自己在这一晚遭受到的损失、又或是取得的成绩。 上午过半,一晚未睡的卫昫文才去到城市东头,去查看一片状况最为糟糕的凶案现场。 “武林盟主龙傲天、齐天小圣孙悟空——到此一游。天杀,杀杀杀!” 看到这歪歪扭扭的一排字时,卫昫文的眼角委实是抑制不住地抽动了几下。而院子里一排的尸体都在证明着入侵者的凶残,他着重查看了几人身上的刀口。 凶案的现场还不止这一处,在来到这边之前,他已经去看过了另一片出事的现场。那是属于“阎罗王”名下的一个中型的地盘,就在凌晨接近天明的那段时间,发生的爆炸炸塌了三四间房子,造成了部分的损伤。 “所以……事情是在这里开始的……”卫昫文将双手抱在胸前,神色抑郁地看着这一切,“这两个……叫做龙傲天、和孙悟空的……东西……冲进这里,首先杀了守在这边的……那个谁……” 他指了指先前曾被插在墙壁上的小头目。身侧的人探过头来,道:“胡海。” “……所以他们首先杀了这个什么海,放了示警的烟花,过了一会儿,这个叫于成的,带人过来查看,骑了一匹马,然后被人当着所有人的面,用绳子套住了,扬长而去。在路上被石头磕到了头,直接磕死了……” “……再然后,这个武林盟主龙傲天,跟什么叫齐天小圣孙悟空的,仍然没有善罢甘休,等到咱们的黄万勇黄将军再过来查看了一遍,他们就跟着黄将军去了那边街上,悄悄埋伏,到了天快亮,估计大家都睡了,这两个……东西,就想要向黄将军出手,谁知道被黄将军发现了,出来追赶。” “……黄万勇没想到对方在后墙放了桶炸药,可能也不是为了炸他,只是被发现后点了就跑,黄万勇出来追赶,结果连他一起被炸药炸死。而因为黄将军住的那边也备了炸药,所以直接炸了四五间房……现在你们觉得,这两个人是冲我来的……” 卫昫文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又看了看那“天杀杀杀杀”的难看字迹。 有人低头道:“这二人武艺高强,此时出现,我们恐怕他们是此次随长辈入城的大族子弟,家学渊源。” 卫昫文伸出手,一巴掌挥在了对方脸上。 “写出这种狗屁字,他家学渊源个屁啊!你们这帮狗东西今天就回去给我练字,用不着半个月你们就写得比这里好看!家学渊源!我让你们通通渊源一次!我呸——” 目光又扫了扫扭曲的字迹,昨晚这边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应该也在城市的另一边准备抓人。此时虽然说不出来,倒油然有了一种“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的怪异心情。 只不过有的深渊比较正经,有的深渊,极其扯淡…… “让卢显安排人,抓住他们。”卫昫文挥了挥手,做出了布置,“我要教他们写字!” …… 天空中降下来的光像是灰色的,原野之上,云飞雾走。 “找陈三。” 下午,城南的东升客栈,有人报出了这个名号。 游鸿卓从楼上下来时,有些意外地看到了身上打着绷带的安惜福。 “怎么回事?” “出了一点意外,边走边聊。” 安惜福左边的手臂受了伤,身上散发着些微的药味,此时笑了笑,转身朝客栈外走去。 天阴欲雨,路上的行人大都神色匆忙,有的是赶着回家的,有的收拾了包裹准备出城。 “兵荒马乱。”安惜福微笑着说道,“本来以为,公平党这次开大会,向整个天下开放态度,跟西南的大会一样,会是一件好事,所以大家伙儿赶着来了,原本住在城里的人也不忙着出去。到了昨天晚上才发现,没有统一的公平党五方,个个都像是疯子,所以你看看,今天出城的几条路都堵住了。” “听说,打归打,今天早上这几方的人还是首先保证了城里城外的物资、粮食运送。这说明他们也不是想把所有人都吓跑。”游鸿卓道。 安惜福点了点头:“这一次从晋地匆匆忙忙的过来,我们原本也把这件事想得简单了一些。你看,五方开大会,争取的都是天下各方的意向和帮忙,对于各方的代表,他们理所当然的不至于随便得罪……不过苗铮的这件事,让我们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有些新的变动。” “苗铮找到了?” “他昨天下午发信跟我们联系,约了见面的地方。” “那我怎么……” 游鸿卓微微有些犹豫,苗铮的这条线是梁思乙在跟,而这几天游鸿卓与梁思乙搭档探了“阎罗王”的几处地方,并无所获。理论上来说,对方既然找过来,这边应该继续让梁思乙去接头才对。 “我觉得有诈,所以没通知思乙。”安惜福道。 游鸿卓蹙起眉头,望向安惜福身上的伤,安惜福笑笑,用右手手指在左臂上点了点:“确实有诈……好在我做了准备。” “那苗铮……” “……他恐怕……要出事了。” 街道上有稀稀拉拉的行人往来,两人穿过阴霾天色下的街道,此时都沉默了一阵,风吹过街道,刮起落叶起伏。 “梁姑娘那边……怎么看这件事……” “游兄弟,你觉得,我们这边为什么会联络你帮忙?” “嗯?” “这次过来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我们来到江宁,跟以往摩尼教中的老同志联络,这样那样的帮手也能找到一些。我忽然找游少侠你帮忙,当中的理由,游少侠是不是也有过一些猜测?” 安惜福转过头来,目光望着游鸿卓,他的这番话,说得就颇为直接了。江湖这么大,彼此都不是新手、菜鸟了,这种远距离的行动,吸收进来一个不可信的人,就可能导致全军覆没。为什么会直接信任你,找你帮忙,仅仅因为当年并肩作战过?就觉得你一定可信……这样的问题过于功利,并不礼貌,但游鸿卓当然是想过的。 不过他看着安惜福,没有说话。 安惜福顿了顿,这个时间里,天上滴下稀疏的水滴来,两人穿过街道,去往路旁的屋檐。 “思乙是个很有责任心的姑娘。” “……但有些时候,她把自己逼得太厉害。” “……当然这也怪不得她,这些年在晋地的战场上,她送了很多的兄弟姐妹走。她年纪轻轻,未必能看得透这些事情……” 秋雨渐渐的在长街上降下来了,两人站在屋檐下,安惜福说着这些话,游鸿卓听了一阵。看着雨。 “我在西南的时候,听说那边有些叫做心理辅导的课程。说是大家在战场上成天杀人、或者看着兄弟姐妹牺牲了,心里头很容易不……不健康,对这些人,就可以做一些……心理辅导,实在是很厉害的事情……” 安惜福笑起来,叹了口气:“北边这些年太苦了,王帅这个人性格极端,但又没钱没粮,很多时候顾不了那么多事情。当年为了筹钱筹粮,不得已的、甚至是对不住人的坏事,也是做过许多的……” 他说到这里,扭头望了望游鸿卓,见游鸿卓只是仔细听着,方才继续道:“宁毅这人婆婆妈妈,从来都有些奇奇怪怪的瞎讲究,当年在杭州,便用那人人平等的理念将西瓜和陈凡骗得五迷三道的,如今你看这江南……” 他说着,伸手指了指前方雨幕中在街上奔走的行人:“当年圣公要平等,今天公平党要平等,未来还有许多人要平等,但不管想法如何好,具体怎么做到,才是真正的大事……当今整个天下,只有西南那边,能够稍微讲究一些、婆妈一点了,至于我们,恐怕还得慢慢将就,慢慢来……” “……我能帮什么忙?”游鸿卓问。 “帮忙看着一点思乙。”安惜福道,“卫昫文通过苗铮,想要抓人,这件事情很不寻常,照理说,如果真的指望向外头拉关系,不管是杀了还是抓住晋地来的人,都没有什么意义,横竖都把一个大势力得罪死了……这件事的理由,我们在查,但苗铮那边……估计不会好过。” “嗯。”游鸿卓想了想,理解清楚之后,点了点头,“知道了,我去杀了陈爵方……或者卫昫文吧……” “……啊?” 屋檐下,安惜福蹙起眉头,这才用关怀的眼神看了对方一眼。 “你也……需要心理辅导啊?” “我开玩笑的。” 游鸿卓笑。 屋檐外雨幕潇潇,两人随后又聊了几句闲话,方才就此分开。 ****** 八月二十一这天在江宁下起的秋雨在此后数日间断断续续地下,城内的湿润没有停下来过。 这延绵的雨幕降低了人们出行的频率,若是没有明确目的的人们大都选择了躲在家中或是客栈里聊天吹牛了。 从外地过来的各个势力的代表们与各方串联,节奏倒是不曾停下,八月二十二,“平等王”时宝丰入了城,然后是高天王与周商的陆续到达。一些大势力的代言人们合纵连横,向众人推销着他们的理念:譬如代表戴梦微过来的一群人提出的“中华武术会”的构想,一时间成为了江宁武术场上最为热闹的话题。 当然,只是少部分人接受了戴梦微方面提出来的这一想法,首先站队参与,至于更多的人,则都在关注着长江以北刘、戴与邹旭势力的战局。 “那邹旭啊,从西南出来的,姓刘的跟姓戴的,留得住性命再说吧……” 对于此时的江宁众人来说,这是对江北局势相对普遍的看法之一。厮杀的双方之中,刘光世有钱有关系,戴梦微有名望,而邹旭那边,有的则是华夏军叛徒的身份,真要摆上战争的天平,这一身份的意义可大可小。而最重要的是,这是女真人去后整个天下第一轮大规模的势力对冲,就算是往日里自诩最懂天下事的儒生们,对汴梁战局的看法,基本也是保守的观望态度。 当然,戴梦微早知人性如此,便也早早地说出了“待汴梁战局尘埃落定再行兑现此事”的话来,算是在为自己烧冷灶、抬气势。若是他在汴梁之战中失利,这些事情自然当做没有说过,而若是戴梦微真的为武朝重入汴梁,关于“中华武术会”的声势,会随之水涨船高,乃是赢家通吃的一番布局。 延绵的秋雨降低了外头大规模火并爆发的频率,在随之而来的几天时间里,外头出现的,多是一些小规模发生的恶性事件。 在五湖客栈这边,每至入夜,两道少年的身影便披着蓑衣鬼鬼祟祟地潜入雨幕之中。“武林盟主”龙傲天与“齐天小圣”孙悟空按照自己的步调寻找着卫昫文的下落。 两名少年侠客很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他们的行动有时候会成功,有时候会失败。成功了往往留下一条歪歪扭扭的签名,签名的后缀从“天杀杀杀杀”逐渐发展到“卫昫文MA死了”、“周商是傻狗”、“污人清白太坏了”、“何文爱高畅”之类的恶心字句。 ——在张村的学堂里,“XX爱XX”向来是非常令人难堪的羞辱,被写上名字的人往往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对于这种羞辱形式,小和尚也非常赞同,觉得大哥真是太坏了。当然,落在真正的坏人眼中,偶尔就会有些迷惘:你们不是来杀卫昫文的吗,说何文爱高畅干嘛…… 当然,有的时候也会因为遇上高手而导致行动失败。行动失败的后果往往鸡飞狗跳、一塌糊涂,两名少年人的武艺很高,而由于家人或者师父那边的打法侧重,他们对于逃亡的意识与手段更是出色。 年纪大些的龙傲天各项发展均衡,不仅能打能跑,设下的各种陷阱、以及飞刀之类的暗器手段更是让人防不胜防,而那外号“齐天小圣”的孙悟空,则是将一击不中立刻远飚的思维发挥到了极致,部分高手即便防住了两人的刺杀,在随后的追踪里也总会无功而返,有的时候甚至还会折损好些喽啰。 几天的时间里,秋雨笼罩了江宁的天地,将一处处房舍与棚屋打得湿润灰黑,由各个客栈、人群聚集点组成的舆论场中却是热烈非常,大部分客栈、茶楼、酒肆当中,酒水点心的消耗都要比以前多出不少。这样的舆论浪潮之中,在政治场之下的八卦圈里,关于“五尺YIN魔”龙傲天与“齐天小圣”孙悟空的流言,逐渐的浮出水面。 “……听说啊,这两个人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最近在城里搅风搅雨,要说武艺也真是高强,跟卫昫文那边都连续打了好几次了……” “……何止卫昫文啊,你们不知道,如今在城里要找这‘五尺YIN魔’的,除了‘阎罗王’以外,还有‘转轮王’、‘平等王’那边,都在放出风声,要取他人头……” “……听说这‘五尺YIN魔’乃是西域高手‘百尺YIN魔’的弟子,入了中原之后无恶不作,卫昫文那边、‘转轮王’、‘平等王’那边皆有家中闺女折在他的手上,与‘平等王’的梁子,还是在通山结下的,是污了那谭公剑严家的闺女,这消息还记得吧?记得吧?” “……哎呀,你别瞎说,哪有什么‘百尺YIN魔’……” “……不懂了吧,这是人家西域的规矩,都是数字排下来,你看他的师弟,什么‘齐天小圣’……人家的名号,说不定是‘四尺YIN魔’……” 对于绿林人而言,舆论场上的这些八卦,并不需要太过认真的对待,偶尔说起,绘声绘色,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只是消息再传开一些,便难免会进入一些不该知道的人的耳朵里。 城市西北边,如今治安最好的由“公平王”何文掌管的地盘上,已经与何文有过正式接洽后回到客栈的钱洛宁,有一天便在吃早餐的时候,听到了这样的对话。这些天都在关心国家大事的他目光一时间便有些迷惑。 坐在旁边桌子上的两黑一瘸以及几名过来的华夏军核心成员伸手捂住了侧脸。 “怎么回事。” 钱洛宁端着饭菜换了个桌子。 黑妞低声地跟他解释了一番:“……现在听起来,小弟进城了。” “怎么一下子跟‘阎罗王’、‘转轮王’、‘平等王’三边都结了梁子的……” “谁知道呢。”一旁的宇文飞渡捏着嘴巴,声音极小,“不过要说搞事情,他毕竟是我们大家教出来的……” “你特么还引以为豪了!”钱洛宁瞥他一眼。 “苦中作乐……”宇文飞渡叹气。 小黑在那边捧着脸:“我们本来想,查清楚事情是谁干的,做了他们,封锁一下消息。不过那个‘猴王’李彦锋级别比较高,所以想跟你商量一下再说,我们以为三天五天的也不碍事,谁知道……这一下就传开了,我们也没想到他就在城里啊……” “现在有两件事,第一是找到他把他抓回去,让师父和宁先生教训他。”黑妞用筷子插着馒头,神色平静地说话,“第二件,既然事情已经传开了,就弄件更大的事情来淹了它,反正都是要打的,我们计划一下,把跟小弟有梁子的三方做掉一个两个,公平王在江宁打起来,人都死了,将来就没人记得了。” 钱洛宁瞪着她:“你去杀啊?” 黑妞拿筷子指了指前方:“让宇文去打黑枪,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桌面上的几人端着下巴,陷入了沉思。钱洛宁左右看看,随后道:“你们看那边……”伸出手一巴掌打在了黑妞头上。 黑妞撇了撇嘴:“你有话好好说嘛。” “其实黑妞说的有点道理……” “钱老大英明,我就说黑妞欠打,我就一点都没有考虑过拿枪打人的事,你们怎么这么残忍,人黑心也黑……” 黑妞瞪眼:“就你刚才说的……” 小黑叹气:“今天晚上把瘸子炸死算了……” “行了。”钱洛宁那边也叹气,“你们这几天出门找一下他,尽量别让其他人捷足先登,真透了身份,丢一辈子人啊……还有那个‘四尺YIN魔’,什么人啊,遇上了也照顾一下……” “是‘齐天小圣’,钱老大,人家叫‘五尺YIN魔’,你不能也跟着叫啊……” “这下好了,城里所有人都在找他们的感觉,小弟这是四面楚歌了……” “嘿嘿,我觉得这次江宁的事情过了以后,‘五尺YIN魔’这个名头会跟着小弟一辈子……” “回去就不要乱说……” “你会乱说吗?” “我不会啊。” “反正我不会……都怪你们俩……” 几个人吃饭、闲聊,一本正经。 由于时间是上午,“武林盟主”与“齐天小圣”这两个话题人物正在客栈的房间里呼呼大睡,宁忌原本打算用卫昫文的人头来洗刷关于自己的不好的传言,这两天倒是觉得,杀周商也没关系。除了在昨晚的行动中见到了一位名叫卢显的厉害人物,双方交了一下手后逃开,此时的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多方追捕的境地里…… 同样的雨幕,属于“转轮王”“不死卫”名下的一处营地外,有三具尸体被高高地吊了起来,这是苗铮一家人受尽折磨后的尸身。 他们原本与梁思乙接触,事败之后投靠卫昫文,此时这几人的尸体却又神奇地回到了“不死卫”的手中。 梁思乙站在远处,怔怔地看着这一切,更远一点的地方,游鸿卓静静地看着她,叹了口气……</div>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七六章 蜉蝣那堪比天地 万象去罢见众生(七) 天色在青濛濛的雨幕里亮起来。 江宁城里,一些设施杂乱的坊市间,也早有人起床开始做事了。 穿着朴素的妇人抱着柴禾穿过滴雨的屋檐,到厨房之中生起灶火,青烟通过烟囱融入细雨,附近大大小小的院落与棚屋间,也算是有了人气。 拄着拐杖的老人在屋檐下询问早晨的吃食;厨房里的妇人抱 《赘婿》第一〇七六章 蜉蝣那堪比天地 万象去罢见众生(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lt;b&gt;赘婿&lt;/b&gt;》</div>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1201.第一〇七七章 蜉蝣哪堪比天地 万象去罢见众生(八) 第一〇七七章 蜉蝣哪堪比天地 万象去罢见众生(八)&lt;/p&gt; 傍晚的雨淅淅沥沥,一阵一阵地落下来。&lt;/p&gt; 阴霾的天空下破旧的院子,原本作为园林的假山已经坍圮,一颗颗青色的山石被雨水湿润,犹如沾上了菜油一般,原本着过火的地面也是一片黑色的泥泞。&lt;/p&gt; 周围是大火之中坍塌了的房舍,只有几处破旧的屋檐仍旧完整,在这样的天色下,衬着不远处荒园的景色,一切便如同鬼蜮般阴森。&lt;/p&gt; 纤细的身影无声地冲出屋檐,脚步踏上院子里湿润的石块,手中的剑光滑过雨幕,刹那间的几个腾跃,已经如同鬼魅般的穿入对面的檐下。&lt;/p&gt; 过得一阵,那身影又以同样的速度穿行回来,脚步诡秘无声,挥剑凌厉而迅速。这个下午的时间里,也不知道她已经以同样的方式在这院落里来回冲刺了多少遍。&lt;/p&gt; 再次冲入屋檐下之后,这一身黑衣、体形纤秀的身影脚步已经微微有些发抖,她站在那儿,缓缓舒了一口长长的气息,知道今天的训练已经到极限了。&lt;/p&gt; 这是谭公剑中已经相对极端的练剑方法,以这样的高速在雨中穿青石,比白日里已经熟练的桩功要更加危险数倍。在穿行挥剑时每一丝的心神都要被调动起来,只要稍有失误,轻则崴脚,重则伤残。将人至于这样的环境当中练习,其实也就跟悬崖上打拳的原理类似,都属于是“盗天机”的一种。&lt;/p&gt; 严云芝收起手中双剑。&lt;/p&gt; 这样极端的锻炼方式,可以让人的提升速度更快一些,但对于心神的耗费也是巨大,更别提中间还有可能受伤的恐惧感一直袭扰。但相对于最近困扰着她的其它事情而言,这些又只能算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了。&lt;/p&gt; 身体的各个地方正在将疲惫陆续反馈上来,她咬着牙关,控制着气息的尽量平稳。家传的剑法讲究“藏如流水、动如雷霆”,即便已经疲倦了,也不能有所松懈。&lt;/p&gt; 静静地站着,调息一阵,随后披上放在破旧屋檐下的蓑衣,朝这院落外头走去。&lt;/p&gt; 在先前的锻炼里,里里外外的衣裳都已经湿了,披上蓑衣也只是聊胜于无。从这处废院子里出去,外头是阴冷的街道,连日里的秋雨早将路面泡成一片泥泞。傍晚的路上不过寥寥可数的几位行人,蓑衣下大都带有刀剑,一匹灰马踩着淤黑的污泥走在路上。&lt;/p&gt; 或许是身上潮湿,破旧的街道、城池里远远近近青灰的院落,在雨幕与泥泞中都是森冷的感觉。&lt;/p&gt; 严云芝低着头,挑选泥泞中相对易行的区域,谨慎而迅速地去往街尾的客栈。&lt;/p&gt; 傍晚时分,客栈之中未有灯火,但杂乱的大堂之中三教九流汇集,仍旧显得颇为热闹。严云芝低头进来,与熟悉的店小二打了招呼,随后上楼回房,过得片刻,便有人送来一大盆热水。&lt;/p&gt; 店小二关门出去了。。严云芝在房间之中没有点灯,她已经脱掉了蓑衣,此时将湿透了的外裳也解开,准备脱下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房间的里侧走向门边。&lt;/p&gt; 她的脚步轻盈,走到房门边,执起一支短剑,朝着房门的缝隙无声地刺了出去。&lt;/p&gt; 门外便听得“哎哟”一声叫唤,随后有脚步声迅速远离。那人在走廊里出声:“嘿嘿,小娘皮真够带劲的……”&lt;/p&gt; 那声音远去了,严云芝才默默地收回了短剑。她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仿佛只有胸口微微的起伏才能证明她此刻的存在。&lt;/p&gt; 过得片刻,她找了一角破布,塞起房门上的些许缝隙,随后才去到热水盆边,脱去了衣物,擦拭了身体,待到身上干燥下来,穿起一身轻衣后,她从包袱中找出一小包药粉,倒了一些在水盆之中,然后将水盆放到凳子前的地下,脱了鞋袜将赤足浸泡进去。&lt;/p&gt; 药物的刺激带来了脚上的些许疼痛,她俯下身子,用双手抱住膝盖,咬紧牙关,身体微微的颤抖起来。房间里静悄悄的,她努力地,不让自己哭出来。&lt;/p&gt; 十七岁的严云芝,这一刻已是孤身一人,置身于离家千里之外的寒冷城池中了。&lt;/p&gt; 一时的激愤,与时维扬之间彻底闹崩,她并不为此感到后悔。名节或许就此毁了,说到底也不过是一死了之的事情。而这一次众人来到江宁,严家与时家的结盟,才是真正的正题,若是因为她的缘故,导致双方交易的失败,那么被影响的,就不仅仅是她一个人,而是整个严家堡上下的老老少少,这是让她内心难安的最大因素。&lt;/p&gt; 这些大大小小的问题时刻在她的脑海中出现,十七岁的云水女侠在过去的人生当中已经杀死了两名女真士兵,但在关上门后的这一刻,负疚与茫然、孤寂与恐惧依然会令她难以自持。&lt;/p&gt;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在外头敲门。&lt;/p&gt; “严姑娘,在吗?”&lt;/p&gt; 严云芝坐起来。&lt;/p&gt; “平哥儿?在的。”&lt;/p&gt; 门外传来的声音属于那日救她的两兄弟之一,大哥韩平的嗓音。这两兄弟武艺高强,大哥给人的感觉善解人意、温文尔雅,二弟一身怪力、拳劲无双,只是姓韩名云,有些像是女人的姓名。两人应该也是某个大族的子弟,到江宁这边谈合作的,平日里并不住在客栈这边,严云芝估计对方的姓名都可能是假的。但她身处异地,自然不会冒昧刨根问底。&lt;/p&gt; 只听那韩平在门外说道:“我们从外头回来,听到了一些消息,晚上一道吃饭吧。”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是听到门内的水声,又道:“严姑娘,不忙。”&lt;/p&gt; “……哦,好的,那我……”&lt;/p&gt; “我和韩云在楼下等你。”&lt;/p&gt; 这位名叫韩平的兄长行事看来总是面面俱到,只言片语的做好了安排,便已转身下楼。严云芝将足上的水擦拭干净,换上了衣裳,这才拿上双剑下楼。&lt;/p&gt;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了,楼下客栈外的院子里仍旧是断断续续的雨,大堂里则点起了灯火,各种三教九流的人物聚集在这里。严云芝从楼上下来时,正见到两道人影在外头的走廊上打架,参与的一方便是神行壮实的少年韩云,只见他一拳将对手砸飞出去,打入庭院内的泥泞之中。厅堂内的江湖人便是一阵欢呼。&lt;/p&gt; 他的兄长韩平正坐在大堂里侧一张桌边,手中拿着一本小册子,正在看书,见到严云芝,朝她挥了挥手。&lt;/p&gt; “平哥儿,这是怎么了?”&lt;/p&gt; “年轻人热血气盛,想要活动一下,不用管他。”平哥儿轻描淡写,对于弟弟小云颇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lt;/p&gt; 也在这样的说话间,打架的年轻人摇晃着手臂过来了,面上带着爽朗的笑容:“我听小二说,这人跑到你房间那边去捣乱,实在不知死活。这就帮你教训他了。”&lt;/p&gt; 严云芝蹙眉朝外头望去,这才知道被打进泥水里的,便是不久前到她门口偷窥的绿林人。&lt;/p&gt; “谢过云哥儿了。”&lt;/p&gt; “哎,没事、没事,哈哈哈哈……”对方爽朗地摆手。&lt;/p&gt; “小云哥傻了吧唧的。”一旁看书的韩平笑了笑。&lt;/p&gt; 这边韩云瞪起眼睛来:“不要叫我小云。”&lt;/p&gt; “你对小云有意见啊?让严姑娘怎么想?”&lt;/p&gt; “严姑娘,我对你的名字可没有意见……”&lt;/p&gt; 两兄弟几句斗嘴,这边严云芝忍不住笑了出来。此时店小二过来上菜,落座后的三人几句寒暄,那韩平放下手中的小册子,严云芝好奇望去,只见那小册子上沾着血迹与污水,也不知是哪里捡来的东西,封面上的几个字却是《谈四民》。&lt;/p&gt; 韩平注意到她的目光,此时笑了笑:“今日和你小云哥出去,途中见到不死卫的人在追捕犯人,有些好奇过去看了看,那人犯逃跑的时候将一些册子仍在地上,这是其中一本……”&lt;/p&gt; 或许是觉得严云芝不懂,他又补充道:“这是从西南那边传过来的手抄本,原本是宁先生那批人搞的,却料不到公平党这里弄成这样,私下里竟还有人在传阅这种东西。你看这上头的批注,密密麻麻,底上写了读书会三个字……公平党的五位大王,取名都好威武、好杀气,却不知道这读书会又是什么东西……”&lt;/p&gt; “平哥儿对西南很了解吗?”严云芝问。&lt;/p&gt; “只是略知一二。”韩平斟酌了一下,“我知道严姑娘被西南出身的匪人陷害,或许对其观感不佳。但据我所知,华夏军终究还是以英雄居多的。”&lt;/p&gt; 一旁的韩云闷声闷气地道:“哪里都有好人,哪里也都有坏人,那个姓龙的家伙虽然是西南出身,但若是被华夏军的人知道了他的行径,也会处理他的。”&lt;/p&gt; 严云芝点了点头:“我知道的……”&lt;/p&gt; 其实在这之前,说起西南华夏军,她又何尝不敬佩呢?&lt;/p&gt; “我们今日在外头,打听到了一些消息。”见严云芝神色不对,韩平错开了话题。&lt;/p&gt; 严云芝微微点头,只听得对方说道:“我们听说了那龙傲天的消息。”&lt;/p&gt; “啊……”严云芝神色一怔。&lt;/p&gt; “他到江宁城了。”&lt;/p&gt; “……”严云芝沉默了片刻,“确实……他似乎说过,会来江宁的……”&lt;/p&gt; 她对这件事情原本有印象,但连续几日里心中所想的,大都是如何去刺杀那指使报纸大肆传谣的李彦锋。而对于这口无遮拦的少年凶徒,则只是想着或许有一天找到了,要跟他同归于尽。&lt;/p&gt; 对于这中间的区别,此时的她难以细想。或许是因为她原就知道在通山发生了一些什么,那少年本身也还算得上是行侠仗义,只是他最后那一句话,就此毁了自己的名节……又或者是因为他一招制住自己的回忆太过沉重,令的她甚至有些难以生出复仇的慷慨……&lt;/p&gt; 这几日她甚至还在客栈当中花了些钱,找人为她调查“转轮王”那边的讯息。先前韩平说打听到了一些消息,她原也以为是关于李彦锋的。却想不到此时对方突然抛出的是那龙傲天的消息,一时间倒让她觉得有些难以归纳。&lt;/p&gt; “这小子虽然性格无法无天,但老实说,能捅出这么大的篓子,还真是挺带种的。简直不知死活了……”一旁的韩云如此说了一句,“当然,严姑娘,若是遇上了他,我们自然是帮你的。”&lt;/p&gt; 严云芝看了看他:“他……做出什么事情来了?”&lt;/p&gt; “嘿。”韩云笑了笑,“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了一跳,这小子,把半个江宁的人都给得罪了,便是我们不找他,我估计他接下来也活不久。”&lt;/p&gt; 严云芝蹙眉。&lt;/p&gt; 这边作为兄长的韩平也点了点头:“江宁城里的小道消息,我们先前打听得不多,今日去见的人正巧谈到,便问了几句。早些时日……大约也就是八月十五过后,那位名叫龙傲天的小朋友入了城,在这些时日里已经先后得罪了‘转轮王’‘阎罗王’‘平等王’三方。”&lt;/p&gt; 韩平道:“据说他最亮眼的成绩,起初是想要杀‘阎罗王’麾下的‘天杀’卫昫文,陆陆续续的挑了‘阎罗王’的好几个场子,没能找到,后方就放话要杀周商。虽然被他找到的都是‘阎罗王’这边中下层的头目,但这位小朋友艺高人胆大,陆续做掉了不少好手,将周商与卫昫文的脸打得啪啪响,如今闹得不可开交……”&lt;/p&gt; 严云芝此时几乎也瞪起了眼睛,任她如何想象,也料不到对方入城之后,已经闹出了如此夸张的事情。自己还在筹划行刺“转轮王”这边的一名头目,对方竟是到处叫着嚷着要杀周商了。&lt;/p&gt; 就如同在通山时一般,以一人对抗一个势力,对方是何等的厉害?却想不到他入了江宁,面对着公平党竟也打算做出这种事来?西南教出的,便都是这样的人么?&lt;/p&gt; 韩平道:“至于他得罪‘转轮王’这边所为何事,严姑娘倒不妨猜上一猜。”&lt;/p&gt; 严云芝想了想,不可置信:“他……他原本说过……要到江宁找李彦锋兴师问罪……莫非他还真的……”&lt;/p&gt; 韩平笑起来:“虽不中亦不远矣,我们打听到的消息是,这位名叫龙傲天的小朋友,单枪匹马去挑了‘转轮王’的一处地盘,这地盘乃是‘转轮王’用于印刷新闻纸的一处据点,你猜怎么着?当时污蔑严姑娘的那份新闻纸,正是这边印刷出来的。也就是说,那‘猴王’李彦锋找人传讯污蔑姑娘,也同时将那‘五尺YIN魔’的名头安在了对方身上,这小魔头当即便找了过去,挑了人家的盘子。这已经是与李彦锋下了战书了。”&lt;/p&gt; 身形壮硕的韩云道:“照这种无法无天的作风看来,西南来的这小子,迟早也要找上李彦锋报仇。只不过他一开始将目标定为了卫昫文与周商,一时间没能腾出手来而已……嘿嘿,这种胆子,真想见他一见,当场与他打上一顿,也是快哉。”&lt;/p&gt; 韩氏兄弟二人中,弟弟韩云明显更加热血、悍勇。前几日严云芝说出自己的遭遇,对方便表态若是见到了这位西南败类,必然要将他狠狠打上一顿,待到这一刻说起对方在江宁城内惹的这些事情,他再说起来时虽然也要打他,却显然已经有了几分惺惺相惜的感觉。大抵是觉得对方竟能如此作死而不死,便也有些向往。&lt;/p&gt; “那……平等王的那边是……”&lt;/p&gt; “那便是因为你的事情了。”韩平道,“城内的消息如今比较乱,大都是拼拼凑凑,我们今日打听一番,估计是这位龙小朋友砸了李彦锋的报馆后,李彦锋一边发动手下人追捕,一边将消息透露给了时家方面。严姑娘你在通山因此人沾上谣言,往后不管是时家还是你严家,想要善后最好的办法都要抓住此人,因此我们听说时家的时维扬,宝丰号的那位金掌柜,以及你严家的那位二叔,如今都已经暗地里派人或是悬出花红,要求抓住或是杀死这位‘五尺YIN魔’……呵呵,都不知道李彦锋是如何想出这等外号的,着实缺德,这若是我,也必然不会放过他……”&lt;/p&gt; 韩平几度说起这“五尺YIN魔”的外号,此时忍不住为这外号的缺德而笑了起来。&lt;/p&gt; “总之呢,如今城内大事未定,便已经有三个大势力的人,在这里说要追捕那姓龙的小朋友的下落。你小云哥说得也没错,估计他迟早要被人抓住打死……哦,另外还有,如今他身边还跟着一位武艺高强的小和尚,比他的年纪更小一些,似乎是叫什么……孙悟空,被人安了个外号‘四尺YIN魔’,严姑娘对此人可有印象么?”&lt;/p&gt; 严云芝茫然地摇摇头。&lt;/p&gt; “此事急躁不得。”韩平道,“我们还会为严姑娘多留意一下。”&lt;/p&gt; “包在我身上了。”韩云拍打着胸脯,慷慨地说道。&lt;/p&gt; 严云芝连忙道了谢。&lt;/p&gt; 小雨还在一阵阵的浸,昏暗的客栈大堂里,人们的身影乱糟糟的。三人此后又说了一会儿话,晚餐吃完又坐了一会儿方才告辞离去。&lt;/p&gt; 严云芝将他们送到客栈门口,看着他们在细雨渐歇的夜色间渐行渐远。两人乃是大势力的一部分,如今住在距离这边一条街外的院子里,每日里也有自己的事情,能够偶尔帮助她一番,已是极大的恩德了。这些沉重的恩德,她或许只能往后慢慢报答。&lt;/p&gt; 一路折返上楼,她还在心中想着关于那龙傲天的讯息。&lt;/p&gt; 他为什么会如此乱来呢?&lt;/p&gt; 到底是怎样的家庭,教出的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性情?&lt;/p&gt; 他若是死在了这里,自己又该怎么找他报仇?&lt;/p&gt; 一片乱纷纷的心事……&lt;/p&gt; 回到楼上,正要进房间时,客栈里的店小二跟了过来,低声道:“严姑娘。”这客栈当中多是高天王麾下的人,也是因为私下里可能有关系的韩氏兄弟打过招呼,因此一直对她颇为照顾。她私下里其实也花了一些钱财,恳求对方为她购买一些讯息。&lt;/p&gt; 此时她听得对方说道:“姑娘想知道的关于那李彦锋的消息,这里刚刚收到了一条。”&lt;/p&gt; 对方将一张纸条递过来,随后转身离开。&lt;/p&gt; 严云芝回到房间,点亮了油灯,细细地看过了纸条上的消息……&lt;/p&gt; ……&lt;/p&gt; 这边,离开客栈之后,银瓶与岳云两姐弟一路回去自己的住所。&lt;/p&gt; 途中岳云向姐姐抗议:“你往后不许叫我小云了。”&lt;/p&gt; 银瓶蹙眉一笑:“你可以说你不姓韩,可你这辈子什么时候都只能叫云,我哪里叫错了。”&lt;/p&gt; “小云太像女人了,严姑娘那样的才叫小云,你要是不方便,可以叫我二弟,或者就叫云哥儿。”&lt;/p&gt; “不,我方便。”&lt;/p&gt; “……”&lt;/p&gt; 岳云生气了,以敌视的目光看着姐姐。银瓶懒得理他,此时天上的雨暂时的停下,两人走在昏暗的街道上,银瓶手中仍旧拿着那染了血和污水的小册子,细细摩挲,似乎在想些什么。&lt;/p&gt; “你老是拿着这个册子干什么?”岳云生气无果,有些好奇。&lt;/p&gt; “觉得有意思啊。西南的‘四民’,有听说过吧?”&lt;/p&gt; “这些书从西南运来,福州那边也有许多啊。我自然听过。”&lt;/p&gt; “可你没看过,这一本《谈四民》……”银瓶斟酌了一下,“有过不少修改……”&lt;/p&gt; “那是什么意思?”&lt;/p&gt; “我要找左先生……聊聊这事。”&lt;/p&gt; 两人在说话间,已进了此时他们与左修权等人一同居住的大院,银瓶便去找左修权聊这册子与“读书会”的事情。&lt;/p&gt; 过得片刻,外头有人来,找到岳云,向他报告了一件事情……&lt;/p&gt; ……&lt;/p&gt; 雨稍稍的停了。&lt;/p&gt; 五湖客栈外水渠边的桥下,一阵阵的黑烟从这里冒出,升上雨停之后仍旧湿润的天空。被烟尘呛得咳嗽的声音偶尔响起在这片夜色里。&lt;/p&gt; “五尺YIN魔”龙傲天与“四尺YIN魔”孙悟空的组合在这边窜来窜去。&lt;/p&gt; 两人在附近寻找搜罗,为居住在桥洞下的薛进、月娘夫妇艰难地寻来了一些柴火,由于连日里下雨的天气,在不持强抢夺的前提下,两名少年人寻来的柴火也都是湿润的。大家折腾了许久,方才在桥洞下点起火来,又将部分湿柴堆在火边烘烤。&lt;/p&gt; 烟雾与蒸汽弥漫,其实让人异常难受,只比没有火堆的硬捱要好上一点点。&lt;/p&gt; 两人如此做了一阵子善事,体力倒是无碍,主要是心累。善事做完后,待在路边的黑暗里休息。&lt;/p&gt; “卫昫文跟周商太狡猾了,他们这几日有了防备,不能再用之前的办法硬找,否则我们就要被他守株待兔了。”龙傲天分析战情,从前两天遇上那名叫卢显的刀客后,他就知道自己大概被对方分析出了行动规律。&lt;/p&gt; “嗯,守猪待兔太笨了。”五好跟班小和尚点头拍马屁,“猪比兔子大,有了猪为什么还要吃兔子。”&lt;/p&gt; “哈哈,你太笨了,守株待兔就不是那个意思,它是这个株的株,不是那个猪的猪……”&lt;/p&gt; 龙傲天双手叉腰,哈哈大笑,随后开始给小跟班补习了一下文化课,过得一阵后方才编织了一下新的计划:“既然他们已经发现了我们,就先晾一晾这边,让他们白干几天活。这样,我们先去找‘转轮王’那帮坏蛋的麻烦吧……”&lt;/p&gt; “啊……”小和尚目瞪口呆,眨了眨眼,随后嗫嚅道,“大、大哥,我们是不是……还是要从一而终啊……”&lt;/p&gt; “什么从一而终!大丈夫要学会随机应变!”龙傲天拍打小和尚的头,准备教他一点人生道理,“嗯,搞邪教的这帮人咋咋呼呼的,就喜欢出风头,跟周商、卫昫文这些贱人就不一样,我们先去探一探李贱锋那边的情况,考虑一下能不能找个机会干掉他……”&lt;/p&gt; “呃……要杀李贱锋吗?杀不杀别人啊……”&lt;/p&gt; “当然先杀他,别的人我又不认识。而且我都跟你说过了,他在通山那边做的坏事,你说该不该杀?”&lt;/p&gt; “嗯,该杀……嘿嘿,我还以为你要杀那个……大胖子和尚呢……”&lt;/p&gt; “哈哈,林恶禅是我们的一生之敌,我们现在又打不过他,看见就跑知不知道,不要过去送!你傻乎乎的……”&lt;/p&gt; “嗯嗯嗯。”小和尚连连点头,松了一口气。&lt;/p&gt; “好了,就这么决定了!”&lt;/p&gt; 龙傲天双手叉腰:“杀李贱锋!留下名字!”&lt;/p&gt; “扬名立万,让……‘转轮王’,知道我们的厉害!”小和尚挥舞双拳,他想到师父可能知道自己名号后的反应,其实微微的也有些期待。&lt;/p&gt; 从晋地一路南下,师父其实常常跟他分析某些事情善恶,与他说起这世道的复杂,但对于中间的选择,常常是让他自行做出来。“大光明教”内也有坏人,自己偷偷地替师父清理门户,师父知道以后,一定会非常欣慰吧?&lt;/p&gt; 师父的内心之中,其实是个大好人。&lt;/p&gt; 他一直是这样想的。&lt;/p&gt; ……&lt;/p&gt; 秦淮河畔,“转轮王”许召南辖下,相对繁华的街道。&lt;/p&gt; 雨幕已收,街边几处保存相对完整的楼宇之中灯火通明。&lt;/p&gt; 这一天,“不死卫”首领陈爵方在这边设宴,款待最近才入城的统领“爱憎会”的领头人孟著桃,宴席包下了这片金楼的一整层,人来人往,敲锣打鼓,分外热闹。&lt;/p&gt; 游鸿卓穿过人群,看到了坐在楼下一处不起眼摊位边的况文柏,这名不死卫副队长做的便装打扮,被一拳打断了的鼻子上还打着补丁,看起来凄惨而又低调。&lt;/p&gt; 他是来观察陈爵方、谭正等人的行动规律的,此时看见了“四哥”,也不免有些欣慰。只要他没死,大家就总有将来的缘分。&lt;/p&gt; 夜色迷离,城市中无数的乱流涌动,不知哪个时刻,会有交错的一瞬……&lt;/p&gt; &lt;/p&gt; &lt;/p&gt;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七八章 蜉蝣哪堪比天地 万象去罢见众生(九) 江湖人喜爱热闹。&lt;/p&gt; 夜幕方起不久,秦淮河畔以金楼为中心的这片区域里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绿林人已经将热闹的气氛炒了起来。&lt;/p&gt; 这是如今江宁城内最为繁华的几个点之一,沿河的长街归“转轮王”许召南派人管辖,街上诸如金楼等众多酒楼店铺又有“平等王”时宝丰、“公平王”何文等人的注资入股。&lt;/p&gt; 由于牵扯了多方势力,这边成为了城内相对敏感的一片区域,平日里各方讲数,比斗撂话,会选在这里,对于不少大人物的招待宴请,也往往会选在这里。&lt;/p&gt; 及至夜晚,这一片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想寻仇的、想出名的绿林人行走其间,一些英雄宴广开门户,遇上什么人都以花花轿子人抬人的姿态笑脸相迎,也有陡然翻了脸的侠客,到庭院中、马路上捉对厮杀。&lt;/p&gt; 部分交了保护费、又或是干脆从河里偷偷游过来的乞丐跪在路边乞讨一份饭食。偶尔也会有讲究排场的大豪赏赐一份金银,这些乞丐便连连夸赞,助其成名。&lt;/p&gt; 以历史沿革论,这一片当然不是秦淮河过去的核心区域——那里早在数月前便在遭遇劫掠后付之一炬了——但这里在得以保存后被人以这座金楼为核心,倒也有一些特殊的理由。&lt;/p&gt; 按照好事者的考据,这座金楼在十数年前乃是心魔宁毅在江宁建立的最后一座竹记酒楼。。宁毅弑君造反后,竹记的酒楼被收归朝廷,划入成国公主府名下产业,改了名字,而公平党过来后,“转轮王”名下的“武霸”高慧云按照普通百姓的淳朴愿望,将这里改为金楼,设宴待客,此后数月,倒是因为大家习惯来此饮宴讲数,繁华起来。&lt;/p&gt; 关于金楼与宁毅的关系,人们在公开的场合并不愿意说起,但私下里的舆论场上,这一消息自然是一直都在流通的。人们踏足宁毅当初建立的酒楼,指点江山、嬉笑怒骂,心中则俨然像是做到了对西南那位的一种羞辱,至少,似乎也证明了自己“不弱于人”,这是私下里的心理满足,偶尔有人在这里打一架,仿佛也显得格外大气些。&lt;/p&gt; 这一晚,由“不死卫”的陈爵方做东,宴请了同为八执的“怨憎会”孟著桃做客金楼,接风洗尘。与会作陪的,除了“转轮王”这边的“天刀”谭正,“猴王”李彦锋外,又有“平等王”那边的金勇笙、单立夫,“高天王”麾下的果胜天以及众多好手,极有面子。&lt;/p&gt; 而在公平党以外,这一天在金楼宴请各方的,还有肩负了使命而来的戴梦微使节团。这使团的领头者叫做吕仲明,乃是戴梦微最信任的一名弟子,其麾下几名副使“无锋剑”卫何、“花拳王”陈變、“断魂枪”丘长英等,都是过去名震一方的侠客。&lt;/p&gt; 这使团入城后便开始兜售戴梦微有关“中华武术会”的想法,虽然私底下难免遭遇一些冷嘲热讽,但戴梦微一方承诺让大家看完汴梁大战的结果后再做决定,倒是显得颇为大气。&lt;/p&gt; 这其实已经类似于后世宣传时的饥饿营销,戴梦微抛出的“中华武术会”一时间并不兑现,也并不要求众人立刻下注。但与此对应,只要参与其中,立刻便是花花轿子人抬人的局面。&lt;/p&gt; 此刻诅咒发誓,先扬了名,异日里若戴梦微攻不下汴梁,那当然承诺作废,这边的参与者也不会有任何损失。可若是戴梦微真将汴梁拿下,此时的承诺便能带来好处,对于眼下身处江宁的好事者而言,委实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买卖。&lt;/p&gt; 在此之外,若是偶尔遭到部分人对戴梦微“卖国求荣”的指责,作为戴梦微弟子的吕仲明则引经据典,开始讲述有关华夏军重开道路的危险。&lt;/p&gt;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可若是华夏军折腾五十年没有结果,整个天下岂不得在混乱里多杀五十年——对于这个道理,戴梦微治下已经形成了相对完整的理论支撑,而吕仲明雄辩滔滔,慷慨激昂,再加上他的文人气度、仪表堂堂,许多人在听完之后,竟也不免为之点头。觉得以华夏军的激进,将来调不了头,还真是有这样的风险。&lt;/p&gt; 如此这般,戴梦微抛出个空头支票,一时间便在江宁城内卷起了偌大的声势。一众好事的武者们冲在前头,纷纷表示若戴公异日能复旧京,众人必定前去相贺,而这样捆绑式的舆论氛围又更加有效地宣传了戴梦微的思想。吕仲明每隔两日便在城内宴请宾客,恰到好处地引导这般舆论持续发酵,也实在称得上是可圈可点的操盘行为。&lt;/p&gt; 他这一日包下金楼的一层,宴请的人物当中,又有刘光世那边派出的使团成员——刘光世这边派出的正使名叫古安河,与吕仲明早就是熟识,而古安河之下的副使则恰是今日参加楼上宴席的“猴王”李彦锋——如此,一边是公平党内部各大势力的代表,另一边则都是外来使节中的重要人物,双方上上下下的一番勾兑,当下将整个金楼包圆,又在楼下前庭里设下桌椅,广纳八方豪杰,一时间在整个金楼范围内,开起了英雄大会。&lt;/p&gt; 自竹记在说书中推广武侠以来,这十余年里,天下绿林豪杰们最喜欢的便是这“英雄大会”。最近月余时日在江宁城,大大小小的聚会层出不穷,小到三五好友的路旁偶遇,大到一群绿林人在客栈大堂里的论辩,无不要冠上些英雄的名头。&lt;/p&gt; 众人说一说北拳南传、学艺救国,又或是在空地上摆开阵势,切磋一番,只要稍有些样子的,便要在与会者口中传为一番“佳话”。&lt;/p&gt; 到得这一晚,江宁城内除五大王级别外,次一等的实权人物在金楼几乎到了小半,委实称得上群英荟萃。消息传出后,走在附近的英雄好汉、有识之士们皆来拜会、参与,而“转轮王”、吕仲明等各方又派出人物在门口守卫。若遇上慕名而来的江湖人,便搭一搭手,报出名号,若遇上颇有名气的文士,只要有认得的,便也报出大名,相迎而入。&lt;/p&gt; 如此这般,随着一声声包含厉害外号、来历的唱名之声响起,这金楼一层以及外头庭院间新增的席面也渐渐被各路英豪坐满。&lt;/p&gt; 觥筹交错间,有比较会来事、会说话的英雄或是文士出面,或者说一说对“公平党”的尊重,对孟著桃等人的仰慕,又或者大声地抒发一阵对国仇家恨的认知,再或者恭维一番戴梦微、刘光世等人。众人的连声应和之际,孟著桃、陈爵方等人得了面子,吕仲明兜售戴梦微的理念,有了成绩,各路英雄打了秋风,委实是一片宾主尽欢、和乐融融的场面。&lt;/p&gt; 当然,既然是英雄大会,那便不能少了武艺上的比斗与切磋。这座金楼最初由宁毅设计而成,大大的庭院当中排水、美化做得极好,院子由大的青石板以及小的卵石点缀铺就,虽然连日秋雨延绵,外头的道路早已泥泞不堪,这边的庭院倒并没有变成满是泥水的境地,偶尔便有自信的武者下场打斗一番。&lt;/p&gt; 此时若是遇上艺业不错,打得漂亮的,陈爵方、孟著桃等人便大手一挥,邀其上楼共饮。这武者也算是因此交上了一份投名状,楼上一众高手点评,助其成名,随后当然少不得一番拉拢,比起在城内辛苦地过擂台,这样的上升途径,便又要方便一些。&lt;/p&gt; “鄙人,河东游明明,江湖人送匪号,乱世狂刀,兄台可听过我的名字么?”&lt;/p&gt; 在周围道路上探查了一阵,眼见金楼之中已经进了不少三教九流之人,游鸿卓方才过去报名入内。守在门口的也算是大光明教中艺业不错的高手,双方稍一搭手,比拼角力间不相伯仲,当下便是满脸笑容,给他指了个地方,随后又让人大声唱喏。&lt;/p&gt; “河东路!乱世狂刀游明明——游大侠到!”&lt;/p&gt; 这年月的大侠名字都不如书中那么讲究,因此虽然“乱世狂刀”叫做游明明,一时间倒也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顶多是二楼上有人向“天刀”谭正相询:&lt;/p&gt; “谭公当年威震河朔,正是以刀道称雄,对于这‘乱世狂刀’,可有印象么?”&lt;/p&gt; 谭正便只是摇头笑笑:“名头中既有乱世二字,想必是成名不久的年轻英雄,老夫不曾听过,却是孤陋寡闻了。不过这些年河北河东战乱连年,能在那边杀出来的,必有惊人本领,不容小觑。”&lt;/p&gt; 他如今也是一方诸侯、刀道宿老,深谙花花轿子人抬人的道理,对于并不认识的年轻一辈,给的评价大都不错。&lt;/p&gt; 游鸿卓找了个地方坐下,眼见几名武者正在论辩天下刀法,随后下场比斗,供楼上众人品评,他只是鼓掌,自不参与。随后又籍着上茅房的机会,细细观察这金楼内部的岗哨、保卫情况。&lt;/p&gt; 敢这样打开门招待八方宾客的,成名立威固然迅速,但自然就防不了有心人的渗透,又或是对手的砸场子。当然,此刻的江宁城里,威压当世的天下第一人林宗吾本就是“转轮王”一方的太上皇,眼下坐镇于此的陈爵方、孟著桃、李彦锋、谭正等人亦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再加上“不死卫”、“怨憎会”这两方的权势,若真有人敢来捣乱,无论是武艺上的单打独斗还是摇旗叫人、比拼势力,那恐怕都是讨不了好去的。&lt;/p&gt; 对方也是明白这类事情的隐患,整个安防情况外松内紧,金楼内部,有大量的哨卡盯住了这边厨房、上菜等各个环节,避免投毒风险,而即便是借着机会到处走动的绿林人,也免不了要被多打量几眼。&lt;/p&gt; 游鸿卓简单地走了走便折返回去,并不造次。他与谭正、况文柏有仇,可以慢慢报,并不着急,这一次是准备想办法做掉陈爵方,不过对方轻功厉害、警觉性也强,且得找到好的机会才行。&lt;/p&gt; 如此坐得一阵,听同桌的一帮绿林混混说着跟某江湖泰斗“六通老人”如何如何熟悉,如何谈笑风生的故事。到戌时过半,场地上的一轮打斗平息,楼上众人邀胜者前去喝酒,正上下吹捧、其乐融融时,宴席上的一轮变故终于还是出现了。&lt;/p&gt; 那是在与游鸿卓相对而坐的一张方桌旁,有看起来是同行的四人拿出了白麻布来径自穿戴上身。这四人乃是三男一女,为首的女子看来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身侧三名男子年纪稍稍大些,从随身的布兜里掏出几根钢鞭锏来。&lt;/p&gt; 在这样的场合披麻戴孝,看着便是要生事,附近维持秩序的人员想要上前来阻拦时,倒已经晚了,当先那女子捧起一张牌位,走了出来,随行三名男子中年纪稍大的那人在庭前暴喝道:“孟著桃,你这欺师灭祖的畜生!我们来了,你可敢下楼来见——”&lt;/p&gt; 另外一人喝道:“师哥,来见一见师父他老人家的灵位!”&lt;/p&gt; 二楼的喧嚣暂时的停了下来,一楼的庭院间,众人切切私语,带起一片嗡嗡嗡的响声,众人心道,这下可有好戏看了。附近有隶属于“转轮王”麾下的管事之人过来,想要阻拦时,围观者当中便也有人打抱不平道:“有什么话让他们说出来嘛。”&lt;/p&gt; “我看这小娘子长得倒不错……”&lt;/p&gt; 在“转轮王”等人做出主场的这等地方,若是恃强捣乱,那是会被对方直接以人数堆死的。这一行四人既然敢出面,自然便有一番说头,当下最先开口的那名男子大声说话,将这次上门的来龙去脉说给了在场众人听。&lt;/p&gt; 却原来如今作为“转轮王”麾下八执之一,执掌“怨憎会”的孟著桃,原本只是北地南迁的一个小门派的弟子,这门派长于单鞭、双鞭的打法,上一任的掌门名叫凌生威,孟著桃乃是带艺投师的大弟子,其下又有数名师弟,以及凌生威的女儿凌楚,算是关门的小师妹。&lt;/p&gt; 凌生威执掌的小门派名气不大,但对孟著桃却算得上是恩惠有加,不仅将门内武艺倾囊相授,早几年还动了收其为婿的心思,将凌楚许配给他,作为未婚妻子。原本想着凌楚年纪稍大些便让两人完婚,谁知孟著桃本领大,心思也不定,早几年结交各路匪人,成为黑道大枭,与凌生威那边,闹得很不愉快。&lt;/p&gt; 后来女真人第四次南下,天下民不聊生,孟著桃纠合黑道势力为祸一方,凌生威数度上门与其理论。待到最后一次,师徒俩动起手来,凌生威被孟著桃打成重伤,回去之后在郁郁寡欢中熬了一年,就此死了。&lt;/p&gt; 绿林江湖恩恩怨怨,真要说起来,无非也就是那么些故事。尤其这两年兵凶战危、天下板荡,别说师徒反目,就是兄弟阋墙之事,这世道上也算不得少见。四人中那出声的汉子说到这里,面显悲色。&lt;/p&gt; “……家师凌公尚在世时,对于此事有过一番遮掩,也曾阻止我们寻仇,令我们不得多生事端!我知道,他老人家是眼见大师哥声势浩荡,先是占山为王,随后跟随公平党,已成了许帅麾下堂堂‘八执’之一,我等找上门去,无异以卵击石,或许连他人都看不到,便要不明不白的让人埋了,至于喊冤,那是绝对不会有人听得到的。”&lt;/p&gt; “……但师长如父母,此仇不报,如何立于人世之间!家师仙去后,我等也恰巧听闻江宁大会的消息,知道今日天下英雄云集,以各方前辈的身份、德望,必不至于令孟著桃就此只手遮天!”&lt;/p&gt; “……各位英雄,各位长辈!”那汉子拱手四望,“今日孟著桃威势逼人,我等几人死不足惜,只希望诸位能记住此事,日后将这小人的所行宣扬出去,将今日之事宣扬出去!相信天理昭昭,终有一日,是有人能还我那师父一个公道的。如此拜谢了!”&lt;/p&gt; 他的这番话语说得慷慨激昂,到得后来,已是不求今日能有公道,只是希望将事情大白天下的姿态。这是激将之法,当下便有绿林人道:“你们今日既来讲理,未必就会死了。”&lt;/p&gt; “天下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lt;/p&gt; 又有人道:“孟先生,这等事情,是得说清楚。”&lt;/p&gt; “‘怨憎会’于‘八执’中掌的本就是刑责之权,这件事上若说不过去,公平党恐难服众!”&lt;/p&gt; 如此一番舆论之中,游鸿卓匿身人群,也跟着说了几句:“孟著桃欺师灭祖,你们别怕!”&lt;/p&gt; “我雕侠黄平,为你们撑腰!”&lt;/p&gt; 他武艺高强,此时躲在人群里蓄意煽风点火,声音发出之时,竟无人发现他在哪里。不过这也是因为没有太多高手注意的缘故,故意的说了两句,便即收敛,心中倒是佩服楼上的孟著桃沉得住气,这样的一番言论竟也是任由他们几人说完了,没有中途恃强打断。&lt;/p&gt; 如此下方喧闹了一阵,楼上倒是安安静静的令人摸不清头脑,待到最初的这阵喧闹气势过了,才见到一道身影从楼上下来。&lt;/p&gt; 这座金楼的设计阔气,一楼的大堂颇高,但对于多数江湖人来说,从二楼窗口直接跃下也不是难事。但这道身影却是从楼内一步一步的缓缓走下。一楼内的众宾客让开道路,待到那人出了厅堂,到了院子,众人便都能看清此人的样貌,只见他身形高大、眉宇轩阔、虎背猿腰。任谁见了都能看出他是天生的大力之人,即便不习武,以这等身形打起架来,三五汉子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lt;/p&gt; 一些在江宁城内待了数日,开始熟悉“转轮王”一党的人们不由自主地便想起了那“武霸”高慧云,对方也是这等金刚姿态,据说在战场上持大枪冲阵时,声势尤其凶猛,当者披靡。而作为天下第一人的林宗吾也是身形如山,只是胖些。&lt;/p&gt; 这孟著桃作为“怨憎会”的首领,执掌内外刑法,面目端方,背后负有一根大铁尺,比钢鞭锏要长些,比棍又稍短。一些人见到这东西,才会想起他过去的外号,叫做“量天尺”。&lt;/p&gt; 他就这样出现在众人眼前,目光平静,环视一周,那平静中的威严已令得众人的话语平息下来,都在等他表态。只见他望向了庭院中央的凌楚以及她手中的牌位,又缓缓地走了几步过去,撩起衣服下摆,屈膝跪地,随后是砰砰砰的在青石上给那牌位郑重地磕了三个头。&lt;/p&gt; 这等郑重的行礼之后,孟著桃伏地片刻,方才起身站了起来。他的目光扫过前方的三男一女,之后开口道:“你们还没死,这是好事。只是又何苦过来凑这些热闹。”&lt;/p&gt; 先前出声那汉子道:“父母之仇,岂能不来!”他的声音振聋发聩。&lt;/p&gt; 孟著桃的目光扫了他一眼:“俞斌,你是老二,我与师父去后,你便该护住这些师弟师妹,使他们远离危险。可叹你心思依旧如此龌龊,说话删头去尾,令人不齿。”&lt;/p&gt; 众人方才知道,这出声说话的二师弟叫做俞斌。&lt;/p&gt; “我说话删头去尾?”那俞斌道,“大师哥,我来问你,师父是否是不赞同你的作为,每次找你理论,不欢而散。最后那次,是否是你们之间交手,将师父打成了重伤。他回家之后,初时还跟我们说是路遇流民劫道,中了暗算,命我们不得再去寻找。若非他后来说漏,我们还都不知道,那伤竟是你打的!”&lt;/p&gt; “这便是尔等删头去尾之处了。”孟著桃叹了口气,“你要问我,那我也且问你,师父他老人家每次找我理论,回家之时,是否都带了大批的米粮蔬果。你说不赞同我的作为,我问你,外头兵凶战危这么几年,俞家村上上下下,有多少人站在我这边,有多少站在你那边的?女真南来,整个俞家村被毁,大伙儿化为流民,我且问你,你们几人,是如何活下来的,是如何活的比旁人好的,你让大家伙儿看看,你们的脸色如何……”&lt;/p&gt; 孟著桃的话语顿了顿,随后发出的声音犹如闷雷响起在庭院之中:“几位师弟师妹,你们知道,什么叫易子而食吗?你们……吃过孩子吗!?”&lt;/p&gt; 他这个问题响彻金楼,人群当中,一时间有人面色煞白。其实女真南来这几年,天下事情惨绝人寰者哪里少见?女真肆虐的两年,各种物资被劫掠一空,此刻虽然已经走了,但江南被破坏掉的生产仍旧恢复缓慢,人们靠着吃大户、相互吞噬而活着。只不过这些事情,在体面的场合通常无人说起而已。&lt;/p&gt; 此刻庭院的周围亮着火把,籍着摇晃的火光,众人再仔细打量寻仇的几人时,才发现这几人的身形果然并不瘦弱。按照孟著桃的说法,或许便是得了他的接济,一直过得不错。&lt;/p&gt; 为师寻仇固然是义士所谓,可若是一直得着仇人的接济,那便有些可笑了。&lt;/p&gt; 那俞斌脸色变幻几次:“这些便是你弑师的理由吗?”&lt;/p&gt; 孟著桃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环顾四周,过得片刻,朗声开口。&lt;/p&gt; “今日之事,我知道诸位心有疑惑。他们说孟某只手遮天,但孟某没有,今日在这里,让他们说完了想说的话,但孟某这里,也有一番来龙去脉,供诸位品评,至于之后,是非曲直,自有诸位判断。”&lt;/p&gt; 他面对众人,郑重抱拳,拱了拱手。&lt;/p&gt; “孟著桃自幼习武,从少时蒙学到如今,一共跟过三位师父,于最后这位凌老英雄,跟随最久,老英雄教我钢鞭打法,对于手中绝技,倾囊相授,孟某待其如父,此事不假。”&lt;/p&gt; 他此时在转轮王麾下统领数万人,一番话语说出,自有堂堂气势,比之庭院前的几名师弟师妹,这容色气场不知道要高到哪里去了。在场许多绿林人士听得他先后拜过三位师父,并不奇怪,均道以对方这等身形,正是习武的胚子,一般的武师见了,见猎心喜,将一身绝技相授,委实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情。&lt;/p&gt; 又有人看看对峙的双方,想想那凌生威的门派寂寂无名,教出来的其余弟子也不过是平庸之辈。而孟著桃此时打出偌大声势,这并非是凌生威的鞭法助其成事,委实是孟著桃乃天生的英雄,他学了凌家的鞭法,更像是凌家的鞭法有幸到了他的手上,籍之有了光彩。&lt;/p&gt; 只听孟著桃道:“因为是带艺投师,我与凌老英雄之间虽如父子,但对于天下局势的判断,平素的行事又有些许异同之处。凌老英雄与我常有讨论,却与这几位师弟师妹所想的不同,那是堂堂的君子之辩,并非是单纯师徒间的唯唯诺诺……好教诸位知道,我拜凌老英雄为师时,正值中原沦陷,门派南下,在场这几位不是少年便是孩童,我与老英雄之间的关系,他们又能清楚些什么?”&lt;/p&gt; “……女真人搜山捡海,一番大乱后,我们师徒在长江北面的俞家村落脚,之后才有这二弟子俞斌的入门……女真人离去,建朔朝的那些年,江南局面一片大好,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籍着失了田产土地的北人,江南阔气起来了,一些人甚至都在高喊着打回去,可我始终都知道,一旦女真人再度打来,这些繁华景象,都不过是空中楼阁,会被一推即倒。”&lt;/p&gt; “……凌老英雄是个硬气的人,外头说着南人归南北人归北,他便说南方人不欢迎我们,一直待在俞家村不肯过江南下。各位,武朝后来在江宁、镇江等地练兵,自己都将这一片叫做长江防线,长江以北虽然也有不少地方是他们的,可女真人大军一来,谁能抵挡?凌老英雄要待在俞家村,我敬其为师,劝说难成。”&lt;/p&gt; “……可居于一地,便有对一地的情感。我与老英雄在俞家村数年,俞家村可不止有我与老英雄一家人!那里有三姓七十余户人聚居!我知道女真人迟早会来,而这些人又无法提前离开,为大局计,自建朔八年起,我便在为将来有一日的兵祸做准备!各位,我是从北面过来的人,我知道家破人亡是什么感觉!”&lt;/p&gt; 孟著桃的话语掷地有声,众人听到这里,心中钦佩,江南最阔气的那几年,众人只觉得反攻中原指日可待,谁知道这孟著桃在当时便已看准了有朝一日必然兵败的结果。就连人群中的游鸿卓也不免感到佩服,这是何等的远见?&lt;/p&gt; 也难怪今日是他走到了这等地位上。&lt;/p&gt; “对于女真兵祸南来之事,凌老英雄有自己的想法,觉得有朝一日面对金人大军,不过奋力抵挡、仗义死节便是!各位,这样的想法,是英雄所为,孟著桃心中敬佩,也很认同。但这世上有仗义死节之辈,也需有人尽量圜转,让更多的人能够活下来,就如同孟某身边的众人,如同这些师弟师妹,如同俞家村的那些人,我与凌老英雄死不足惜,难道就将这所有的人统统扔到战场上,让他们一死了之吗!?”&lt;/p&gt; “对于此事,我与凌老英雄有过许多的讨论,我明白他的想法,他也明白我的。只不过到得行事时,师父他老人家的做法是直的,他坐在家中,等待女真人过来便是,孟某却需要提前做好诸多打算。”&lt;/p&gt; “那时候女真人尚未南下,我结交江北各路英雄,于山中占地,囤积米粮,这中间的手段,坦率来说有黑有白,孟某不做辩解。我在外头做事,偶尔回到俞家村,看到这些师弟师妹……他们天真地过日子,我心中也有安慰,包括我的这位师妹,凌楚姑娘,她是师父的女儿,与我也有婚约,因为我回去得少,她与我之间……并不熟悉,整日里与几位师哥在一起玩闹。她与这位四师弟关系极好,我也早就清楚。”&lt;/p&gt; 孟著桃目光环视,这日过来的三名男子当中,年纪在中间的那人,或许便是凌生威的四弟子。孟著桃将目光看看凌楚,也看看他:“你们如今,已经完婚了吧?”&lt;/p&gt; 那身着孝服的凌楚身形微震,这四师弟也是目光闪烁,一时间难以回答。&lt;/p&gt; 孟著桃点了点头。&lt;/p&gt; “如此,也是很好的。”&lt;/p&gt; 人群之中,便是一阵喧嚣。&lt;/p&gt; &lt;/p&gt; &lt;/p&gt;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七九章 蜉蝣哪堪比天地 万象去罢见众生(十) 关于豆腐脑的玩笑冲淡了些许气氛的僵硬,却解决不了问题的本质,这一点,两人的心中,其实都能够明白。 将宁毅视作“疯子”,对陈凡而言,或许也只是在事不可为的情况下,能够找到说服自己的些许理由。 若是旁人在此,或许不会相信宁毅所说的,家人田园、归乡隐居的希望,但陈凡或多或少是能够感受到的。当然,当初在杭州相识的那段时间,他大概只是觉得宁毅这人多少有些矛盾而已。物以类聚人从群分,这样的矛盾在许多人身上都有体现,西瓜举刀造反却心念大同,自己一度为了起义军的糜烂而感到迷惘,而宁毅……这家伙最终所想的,居然只是简简单单的平安生活。 事到如今,回首前路,几个人的身边,少不了的,是腥风血雨。对方身边的变故,每一次事情的波澜,不比自己任何人的小,他在杭州时的密谋与背叛,覆灭整个梁山的心狠手辣,包括这次追过来一度压倒司空南、林恶禅等人的癫狂,到头了,这家伙说他希望的,仅仅是归隐田园……他甚至还在不久之前,杀掉了自己的师父。 于简单的江湖道义来说,陈凡也知道自己此时只能动手,杀了他,因为父仇不共戴天。 可另一方面,偏偏陈凡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杀他。从头到尾,对方追赶过来,都是一份至诚之意。算是将自己当成兄弟,也将西瓜当成家人的举动,这一心态在他挥刀之前之后,或许都没有太多变化。陈凡甚至能够清楚地知道,那个时候,师父已经必死无疑,如果宁毅没有冲到那里,如果他不亲自动手——那原本是个很简单的决定,所付出的代价顶多是师父延后一点点死去,承受一点点被俘的风险而已——对方也明白这件事。可他还是动手了。这动手,对于自己这边,竟还是出于不再增加风险,让局面立即破掉的考虑…… 这件事情。西瓜也能够明白。可明白是一回事。交代又是另一件。 他将情绪放在朝廷上。向宁毅索要榆木炮,算是转移仇恨的一种借口,但这种借口。其实骗不了谁,也说服不了他自己。宁毅曾经说过,聪明人过得并不幸福。不杀宁毅,陈凡只能背起心里对于方七佛的负疚与罪恶感,宁毅能够知道他们的情绪,却绝不会为这件事表示道歉,他只能承受由此而来的无奈,至于西瓜,大概很长的时间里,也只能在这两种情绪里煎熬了。 能够明白这些东西,却还在那里絮絮叨叨开豆腐脑玩笑的,陈凡也只能将他视作疯子而已。 于是他将小册子放进怀里,站了起来。两个人之间,和睦的气氛只能导致内疚的加深,于是他只能离开了:“我听说,方书常跟钱洛宁他们,在你手上。” “我会安排。”宁毅点了点头。 “邓大师身上的一份账册已经流出去了。安惜福带着一份账册,还在这边。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陈凡走向房门,“如果你觉得这个消息有用,就多注意一下。” 桌边的宁毅点点头,待到陈凡要到门边时,忽然说道:“倩儿姐呢?” “嗯?” “那天晚上我没有看到她,我记得你喜欢她。” 宁毅笑了笑,到得此时,陈凡才些许的、露出一丝真正的笑容。 “她在外面等我……回苗疆。当然,我们还没有,呃……嗯。”微微耸了耸肩,陈凡摇摇头,手握上门闩时,才定了好一阵子,低声道,“接下来几年,我们恐怕不会再见了,西瓜也是,你有什么要带给她的?” “……我会去找她。” 陈凡等待片刻,听宁毅没有再说话,终于打开房门,离开这里。 他在祝彪的带领下,走出那个曲折的小院子,回到远远的黑暗中时,有人在那里的路边等他。女子朝他询问了什么,他朝前走着,摇了摇头,目光与步伐,却似乎有了些比以往更沉重的负担、与重量。 陈凡离开之后,房间里,宁毅在书桌前坐了一阵子。他闭上眼睛,沉沉的似乎要睡去。许久之后,他才从那里站起来,推开窗户,窗外是浅浅的池塘。夜已经深了,黑暗之中划过的,是仲春的萤火,小镇在黑暗中安谧地沉睡着,远山寂静,而星光稀薄。 稀薄的星光下,数百里外昏暗的山麓间,少女带领着她的同伴,还在一刻不停地往南方跋涉而去,暗黑里的双瞳间,泛着微弱的光芒。 山麓在前方转弯,而在距离山麓很远很远的方向上,大河的航道里,划过了船舶行驶的灯火轨迹。 在这样安谧的春夜里,每一扇的窗口,每一点的光芒,都像是带着重量,它们有时静止,有时交汇。如同每一道生命的轨迹,在那样的黑暗中,我们不知道它们会发生怎样的转弯或是碰撞,而它们所承载的,也远不止那些弥足珍贵的欢乐与愉悦,在前行的路途里,我们的每一个人也背负着挫败的重量、危险的重量、屈辱的重量、伤痛的重量。只有当时光流逝而去,某一天的初晓来临时,晨风涤散了许许多多曾经我们认为重要实际上却微不足道的一切,我们或许才能够从中沉淀出…… 生命的重量。 旧时代的弄潮儿逝去了,时光在这里,翻过新的一页。 **************** 阳光渐暖,晨风吹抚起粉黄的花瓣,二月二十三这天,刑部的流程也走完了,宁毅等人收拾起行装,驾着车队,去往江宁。 这几天的时间里,除了一场因为歹人的袭击。导致密侦司两名人犯趁机逃跑的乱子以外,并没有发生更多的事情。刑部一方押解起抓住的永乐余匪启程上京,十几日来笼罩在四平岗附近的肃杀气氛,到得此时,终于开始消散。倒是由于这一段时间对四平岗的清扫,此后一两年里,这一带的州县治安变得相当之好,几个县令因此得以在考绩上得到优良成绩,遗福不浅。 大别山边缘的那一战,此后在绿林间流传开来。直接令心魔宁毅这个名字在绿林间的含金量得到了巩固。毕竟在梁山之战后。由于传播的时间有限,传播的手段也有局限,南方一地,对于这个名字未必真有多少实感。听说了梁山的事情后。有的觉得江湖上又出了个厉害人物。有的则想着去京城取他人头,博一份好名气。但在这之后,这样的妄人恐怕会减少许多。 对于一些绿林中消息灵通。底蕴深厚的势力来说,司空南、林恶禅等人的再度出现,同样是不容忽视的消息。不过,知道这群人底蕴的,在江湖上已经是少数,而这群摩尼教众一出来,立刻在心魔手上吃瘪的消息,更是增加了别人眼中心魔手段的厉害。至于更多的绿林人,在最初接收到的,只是一个看起来荒谬可笑的消息。 那是林宗吾挑战周侗的战帖。 与密侦司最初的反应一样,听到这个消息的小部分绿林人们一开始也只是哈哈一笑。不过,此后不久,他们就将感受到这个名字带来的波澜。 二月底,这群人以“大光明教”的名字复出绿林,教主林宗吾选择了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出现在众人面前。在对周侗下战书的同时,他将一份一份的战帖发向了绿林中成名的门派、宗师,然后由南向北,一家一家的挑战了过去。 虽然这样的行为颇有挑衅天下的嫌疑,但大光明教本身行事,却并不乱来,教众抱打不平,予贫弱者以援手,对于一些行事凶恶的绿林山寨,却是一夜荡平。教主林宗吾虽然一家家的登门挑战,但每每都保持着礼貌,双方交手之后,对方才发现他武艺高绝,往往几招之间打败对方,却也保持着与对方切磋、交谈提高的态度,令人大生好感。 绿林人,争的是一口面子,技不如人,对方却又待之以礼,许多的高手、宗师们也就借坡下驴。打完之后,在绿林上自承失败,又大赞对方艺业、人品,大光明教,也就在这样的运作下,迅速地扩大起来。 当然,这些是后话了。 二月底,就在大光明教的名字首先出现的时候,宁毅已经抵达江宁。他们离开江宁的时候,与苏家人的关系一度闹得有些僵,但这次回来,苏家的人却几乎是举家出城迎接了,站在前方的,依稀便是脸上有了一小道刀疤,却依旧显得可爱的小七,眼见车队过来,那边老早便已经蹦蹦跳跳地招起手来。 与此同时,汴梁,右相府。 关于南方四平岗一战的情况,一则一则地汇总在相府的书房里,早两天,秦嗣源其实已经一份一份地看过,还笑着与尧祖年说起过宁毅在这件事中的处理——对于他们来说,些许的绿林动荡,其实算不得什么,宁毅在这其中的手段、机变才值得一看,至于宁毅在其中的某些用心,或许瞒得了别人,但多半瞒不过秦嗣源,只是宁毅没有过线,对方也就觉得无妨罢了。 今天过来的,是一份新情报,由纪坤冷着脸拿进来,显然已经看过了。秦嗣源正在处理公文,看过之后,目光也阴沉下来。 “这个林宗吾背后的人,到底是哪一家,查到没有?” 纪坤低声说了一句,秦嗣源点点头,想了片刻。 “我们有背景,他们也有,这件事既然没有到明面上,对付这个大光明教,就不能挑得太大。绿林的事情,依旧交给立恒。但这份消息……”秦嗣源指了指,“暂时压住,不发往南方,没必要让立恒看到……反正他与这些人,也已经是不死不休了。” “是。” “……他家剩下的两人,好好安置。” ——二月二十七,受命转移的原密侦司冲平县城负责人郝金汉一家,包括起长子、次子、三个徒弟,在距离冲平县三百里外的老家双郝村被杀,仅余其女郝幺妹及女婿陈司农幸免。凶手暂时未能确定,但以当地残留的一些痕迹来看,该是林恶禅一方的报复。 不久之后,秦嗣源又指示了几点,纪坤点头离开。将一条情报留存在密侦司文库的角落当中,封存了起来。 退出、关门,光芒敛去。文库中安静下来,被封印在这里与浮尘相伴的,只有时光……(未完待续。。)T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八〇章 乱·战(上) “师傅你煎饼煎得真好吃……你是武大郎变的?” 夜幕渐深,街道上的煎饼摊前,两名少年人兴致勃勃地等待着食物的出锅。颇有学问的武林盟主龙傲天抒发着自己的博学与感慨。他们已经吃过一轮了,觉得非常好吃,这是二度光顾。 正在煎饼的摊主不知道少年口中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没有接话,倒是一旁的小和尚及时捧哏。 “武大郎是什么啊?” “我爹说是天底下煎饼煎得最好吃的人。” “你爹吃那家煎饼的时候,肯定是饿了。” “嘿嘿,说不定也是。。” 两个人当然是准备出来找“转轮王”麾下“猴王”李彦锋麻烦的,只不过此刻夜市未歇,他们找了一阵,便有些烦了,觉得做坏事应该到深夜才好。这也是重开新局的麻烦。 此时有烟花令箭飞上夜空。 小和尚耳朵动了动,几乎与龙傲天一同望向不远处的秦淮河边街道。 “出事了。” “师傅,那边是哪里啊?” 煎饼子的师傅看了看:“那边……是金楼的方向。那里最热闹,估计谈判不成,又有人打架喽。你们这个年纪,可别过去。” “嗯嗯,师傅你快点煎。” 过得一阵,他们拿起煎饼,拔腿就跑。 跑在前方的龙傲天目光在平静中蕴含兴奋,而紧跟在后方的小和尚张着嘴巴,满脸都是遮不住的高兴。他过去在晋地行走,虽然跟着对他极好的师父,学了一身武艺,但自幼没了父母,又常常被师父扔到危险之中锤炼,要说多么的有趣,自是不可能的。倒是大部分时候精神紧绷,又被打得鼻青脸肿,偷偷地哭鼻子。 也只有这次抵达江宁后,遇上了这位身手高强的大哥,两人每日里奔走间,才令他真正感到了一身功夫、到处凑热闹的快乐。他心中想,说不定师父便是让自己出来交上朋友,经理这些事情的。师父真是禅机深厚、老谋深算,哈哈哈哈。 这样的心情中,两人朝着热闹的方向,一路狂飙。 …… 金楼内外,混乱蔓延开来。 楼外街道上,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严云芝险些被骚乱的人群撞倒在地上,好在她迅速的反应过来,奔跑到一旁的街边靠强站住,观察着局面。 最先从围墙中翻出来的几人轻功高绝,其中一人或许便是那“转轮王”麾下的“寒鸦”陈爵方,以这几人展现出来的轻身功夫看来,自己的这点微末功夫仍旧望尘莫及。 街道之上有人在大喊着命令“不死卫”截人,也不知道那院子里到底出了怎样突然的火并。视野之中,远远近近有摊贩推起车子便跑,一些进来乞讨的乞丐、行人、凑热闹的绿林人士也在匆匆忙忙地散向远方,道路这边的店铺内有持刀的“不死卫”或是“怨憎会”成员出来,而店主与小二忙乱地插起门板,谁也不想轻易地卷入这样的大乱当中去。 示警的令箭已经飞上天空,周围看见烟火的“转轮王”手下,恐怕会大规模地朝这里聚集过来。 严云芝站在路边昏暗的地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思绪冷静。 她能看得出来,眼前并非是势均力敌的大规模火并,最先逃出来的那人朝人群里投放霹雳火,目的是为了搅乱局势,令骚动扩大,但如今街道上的行人、凑热闹的绿林人足有数百,那金楼院子里人数也早已过百,只要初期的乱局被压下,“转轮王”也好“公平党”也罢,不可能对这么多的人兴师问罪。 自己只要不被卷入一开始的乱局之中,理论上来说是没有危险的。 然而,自己目前也正被时宝丰那边的人画图捉拿,附近的街道若是被人封锁,要检查入城时的文牒路引,那自己的情况,或许就会变得糟糕起来。 她想到这里,看准了道路边上因光照问题而显得昏暗的区域,开始无声地去往长街的一端。此时身侧、周围都有人在奔跑,金楼那边的围墙上有绿林人陆续翻出,院落的大门处也有人冲向外头。 严云芝忽然明白过来,此时在这数百人的大乱里,担心身份问题不清不楚,不愿意被盘查的,又何止是自己一人。 她连日以来心情郁结,每日里练功,只想着杀传谣的陈爵方或是那始作俑者龙傲天报仇。此刻经历这等事情,看见众人狂奔,不知道为什么,倒是在黑暗中好气又好恼地笑了出来。 也在此时,那边的围墙上,一道身影如奔雷般冲上墙头,手中棒影挥舞,将几名试图跃出围墙的绿林打翻下去,只听得那身影也是一声暴喝:“我乃圣教护法‘猴王’李彦锋!今日街上,谁也不许走!大光明教众!都给我把人截住——” 如雷霆般的声音朝着长街两头传开,端的霸气无双。 这边街上正在散开的好事者听得那声音,有人却并不买账,口中嗤笑:“什么‘猴王’,什么东西……”脚下步伐不停。 那李彦锋目光望过去,身影在墙头飞快奔来,猛地跃起,朝街头落下。只见他手中长棍一番冲突挥打,棒影呼啸间,朝着街道那边奔去的人群竟被打翻一大片。人群里还有人不服,冲锋出去便被长棍打回来,又冲出去两人,又被打回在地上。李彦锋在那边握棍而立,棍棒前端点在地上,一时间竟无人再敢朝那边冲过去。 这片刻间,又有一人冲上墙头,只见那身影手持大刀,也随着“猴王”开了口。 “我乃‘天刀’谭正!今有数名凶徒行刺刘光世使节,意欲逃亡,无辜之人且靠墙站立,不要喧哗引乱,免中奸人之计,我等排查完后,自会送诸位离开!” “天刀”谭正成名已久,此刻发声,那内力沉稳浑厚、深不见底,亦在长街上远远传扬开去。 如果说先前那“猴王”李彦锋出来,直接喝令所有人不许走,彰显的是自家的霸气,此刻“天刀”谭正的说话来龙去脉便都已经交待清楚,这雄浑的内力倒是将大光明教一方的霸道彰显得更加深刻了。 而随着“天刀”的出面,随后便又有数道声音响起来。 “我乃宝丰号金勇笙,听命行事,保诸位无事。” “我乃‘高天王’麾下,果胜天……” “我乃‘无锋剑’卫何,望诸位不要中了奸人诡计……” “我乃‘花拳’陈變……” 此刻街道上烟雾飞散,一个一个大人物的身影出现在那金楼的墙头或是楼顶之上,一时间竟令得长街上下、金楼内外数百人气势为之夺。 这些日子以来,众绿林人来到江宁,想要参与的,气势也就是各种故事、说书里令人心旌动摇的英雄时刻。甚至盼望着自己能够参与其中,成为这等豪迈大事的参与者或者见证者。 而眼下的这一刻,各路英雄、巨头云集,在这混乱的场景里给人的冲击感和压迫感愈发真实与强大,那“猴王”李彦锋单人只棍几乎便封住了半条街,其余的豪杰陆续站出。“转轮王”、“平等王”、“高天王”连同戴梦微、刘光世等各路人马的意志降临于此,一些并未被卷入其中的绿林人明白,只需到的明日,眼下金楼这一刻的盛况,便会在满城绿林人口中传开。 一些人在烟尘中冷静下来,开始去往街边等待、不再乱跑,同一时刻,自然也有少部分的人仍旧在四处奔跑找路。有人哈哈大笑,甚至报上自己的名字,冲向李彦锋,随后被打得鼻青脸肿。 部分的行人正在开始朝街道两旁散开,街边的其中一段又有霹雳火被撒了出来,这是混在人群当中的刺客试图再次搅乱局面进行的努力,但在这一刻,只见高墙上的“天刀”谭正一声暴喝,从墙头冲下。 这位刀道宗师犹如猛虎般扑入那霹雳火炸开的烟雾之中,只听叮叮当当的几下响,谭正抓住一个人拖了出来,他站在街道的这一头将那浑身染血的身体掷在地上,口中喝道: “大丈夫行事堂堂正正,今日能过得了谭某人手中的刀,放你们走又如何!” 街道那头,“猴王”李彦锋又将一人打倒在棍下,威风凛凛,顶天立地。 一众高手片刻间的威压摄人心魄,但长街之上自然还有些人不及躲开,正四处奔突。严云芝便注意两名手持钢鞭的男女正在街头奔跑,他们冲向其中一边,李彦锋却似乎是认得他们,举起棍子便指了过来,两人当即掉头,而周围从院子里出来的少量“不死卫”、“怨憎会”成员则朝他们围了过来。 一名手持粗长铁尺、肩头染血的高大汉子从金楼的院门那边朝两人过来,那汉子一面走,也一面开口:“不要负隅顽抗,我保你们没事!”这汉子的话语铿锵稳重,似乎有种一字千钧的分量。 严云芝自然并不知道这人便是“转轮王”麾下执掌“怨憎会”的孟著桃。他打死昙济和尚后,心神动摇,四名师弟师妹立刻便发动了偷袭,那二师兄俞斌动作最快,钢鞭砸下,打在孟著桃的肩头,那一瞬间孟著桃几乎也无法收手,将对方全力打飞。 而此后的三名师弟师妹却没能占到便宜,其中娶了小师妹凌楚的老四被制住后,小师弟便拉了凌楚趁乱逃向外街。然而他们的武艺、轻功并不高强,在被众人盯住的情况下,又哪里真能逃掉? 孟著桃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口中说话。 “听好了,你们与我之间,只是私怨。这些刺客趁乱动手,并非你们的过错,四师弟被我制住,伤势不重,只要你们不再乱来,我保你们今日可以安全离开!” 他的威严深重,这话语随着脚步逼近过来,周围又有不死卫围堵,委实令人有种难以反抗的感觉。 只见那两人种持单鞭的女子“啊——”的一声吼了出来。 她道:“大师哥,你说你跟爹爹论道,你还说是你将凌家的鞭法发扬光大,你不知道凌氏的鞭法,宁折不弯的吗——” 严云芝站在路边的人群里,她也不清楚这些人的恩怨为何,只是听得这句话,一时间内心翻涌、为之动容。 孟著桃的脚步微微的停了停,他站在那儿,看了两人片刻,随后朝着一旁道:“……拿渔网来。” 两人似乎没想到孟著桃会冒出这句话来,一时间也是愣了愣。随后只见两人猛地调头,朝着不远处的“猴王”李彦锋冲将过去。 李彦锋手中棍棒呼啸,转了一圈。 “请尽量留手,不要伤了他们。”孟著桃朝那边说道。 “有分寸。”李彦锋道。此刻他所站着的街道毕竟宽敞,待看到冲将过来的两人竟是并肩而上,一时间被气得笑了,棍锋一点:“分开跑啊!” 两人冲将上去:“让开——” 李彦锋无奈摇头:“真有病……” 夜风吹拂过来,将长街上因霹雳火引起的烟尘横扫而过,远远近近的,小规模的骚乱,一阵阵的打斗正在持续。一些人奔向远处,与守在街口那边的人打在一起,朝更远的地方奔逃,有人试图翻入周围的店铺、或是朝着暗巷之中跑,部分人奔向了金楼那边的秦淮河,但似乎也有人在喊:“高将军来了……锁住河道……” 刘光世派来的使者被杀,这在城内绝非小事,“转轮王”这边的人正试图全力补救、镇压现场、找回威严,不过人群之中,不愿意让“转轮王”或是刘光世好过的人,又有多少呢? 严云芝尽量冷静思考着这一切。 又是一阵霹雳火飞出,这边的人群里,一道身影扑向李彦锋与那持双鞭的师兄妹的战团,一刀朝着李彦锋斩下。这或许是先前藏身人群的一名刺客,如今看见了机会,与李彦锋交手两招,便要飞快朝远处逃亡。 街道另一端,先前追逐第一名刺客远去的陈爵方正在呼啸而回。 那一名刺客轻功高绝,身手也委实厉害,行刺得手后一番嘲讽,拖着陈爵方在附近的楼宇间打斗了一阵,眼下居然失去了踪迹,以至于陈爵方也在那边楼顶上呼喊:“封锁江面!”随后又召唤不知那一部分的不死卫成员:“给我围住这里——” …… 烟火令箭一支接一支的响了起来。 游鸿卓在楼宇间的黑暗中观望着一切。 随着一位又一位绿林英雄的出面、出手,以及部分“转轮王”成员的赶到,长街前前后后的厮杀仍未平息,但已经有所降低。如果按照正常情况,或许持续半柱香左右的时间,那些在路上乱跑、四处翻墙的人就会被控制住。 不过那也只是正常情况而已。 金楼附近的状况复杂,各方势力都有渗透,这一刻“转轮王”的人闹出笑话,这笑话是谁做出来的,其余几方会是怎样的心思,那是谁也不知道。说不定某一方此刻就会拉出一拨人杀进来,公开宣布古安河是我做掉的、我就是看刘光世不顺眼,然后乒乒乓乓的打上一架更大的也未可知。 那些没有背景的人在下头的街道上奔逃,而游鸿卓能够感觉到,有更多的人,正如他一般站在黑暗之中窥探着这一切。 他在观望着陈爵方。 先前那名刺客的身份,他目前并没有太大的兴趣。这一次过来,除了四哥况文柏算是个惊喜,“天刀”谭正是迟早要挑战的对象,他这两日非要杀死的,便是这“寒鸦”陈爵方。 “转轮王”这边的苗铮因为梁思乙的牵连,不得不投靠卫昫文,随后卫昫文设下陷阱试图抓捕安惜福,在未果后不久,苗铮回到了陈爵方手上,被陈爵方杀死……这中间的关系耐人寻味,当然,游鸿卓也并不喜欢深究。 但是按照安惜福的说法,梁思乙本身有些问题,需要开解。 游鸿卓哪里会开解? 想了许久,也只好过来做掉陈爵方了。 按照先前的一番观察,自己的轻功是及不上对方的,眼下的情况复杂,或许也并不是刺杀的最好时机……最主要的是看不懂这条街上其他人的心思。以成功的可能性而论,这场行刺最好是等到今天晚上对方主持抓人,更为疲倦一些更好…… 他想着这些事情,看着陈爵方在前方木楼楼顶上发号施令后,飞速回奔的身影。 而也在这一刻,他的眼角一动,注意到了那边二楼上黑暗中缓缓前行的一道轮廓。 陈爵方长鞭一挥,在一处楼顶檐角上借力,身形飞荡下来。 游鸿卓摇了摇头。 但对面黑暗中潜伏的那道身影已经朝陈爵方迎了上去,长剑经天,反射火光。 ——孔雀明王七展羽! 游鸿卓的身形下蹲,猛地发力,朝着那边狂飙而出! 梁思乙经历最多的是战场,她不曾像她的那些义兄弟们,曾经被外放出去,到江湖上厮混、劫掠钱财贴补军队,也是因此,她并不明白,类似陈爵方这种人,在眼下的环境里,警惕心仍旧是非常高的。甚至有可能是最高的一刻。 长剑挥动,劈向陈爵方,随后半空之中发出的是金铁相击的猛烈声响,空中火光四射。陈爵方用随身的长刀封住了对方的这一剑,而他的另一只手拉着长鞭,身体在空中接力折转,撞向木楼的墙面,随后双腿在墙面上全力一蹬,投向了身在半空,正落向街面的梁思乙。 这一刻,游鸿卓的身影已经从不远处全力扑来,沿途之中二楼檐角上的瓦片轰然碎裂。 而在这一处房屋的另一边,正巡到这里的“断魂枪”丘长英几乎是下意识的被引动,奔跑过了屋顶。 长街上方。 陈爵方手中长刀照着梁思乙飞劈而下。 游鸿卓的身影突入上空,手中的刀光犹如霹雳绽放,挥向陈爵方的头颅。 一侧,丘长英的枪锋刺了出来。 游鸿卓身在半空,左臂朝上一挥,打上那长枪的枪身,他的身形因此下坠,手中的刀与陈爵方刹那间拼了一刀,他在空中挥舞大圆,与刀锋、长枪又是两下交手…… 街道之上各种大小规模的骚乱还在持续,四道身影几乎是陡然跃出在长街上空,半空中便是叮叮当当的几声,只见那些身影朝着不同的方向砸落、翻滚。有两名躲闪不及的行为被大名鼎鼎的“寒鸦”陈爵方砸倒在地,一架来不及收摊的小车被不知名的身影砸烂了,街道边碎片、水花四溅。 许多人的目光都被这一幕吸引过来。 梁思乙、游鸿卓的身体在地上翻滚几圈,卸去力道,站了起来。陈爵方在半空中受到的几乎是游鸿卓压箱底的凶戾一刀,险被断头,仓促抵挡落得也是狼狈,但他砸到两名行人,也就缓冲掉了大部分的力量。 那丘长英在空中出了两枪,并不麻烦,因此落得也相对潇洒,只是就地一滚便站了起来,口中喝道:“我乃‘断魂枪’丘长英,两位是何方神圣、鬼鬼祟祟,可敢报上名来!” 游鸿卓朝后方退了退,他的肩头被对方一枪刺破了,且身在半空强使大力,落地时砸破小车,受伤最重,此时尽力调息,低声道:“若要逃跑,不要选河那边,他们备了渔网。” 梁思乙与他站到一起:“我来打,你尽量逃。” 游鸿卓已朝着陈爵方冲了上去。 生死攸关,他已留不得力了…… …… 四名高手从长街那头的空中落下的这一刻,正在尝试离开的严云芝,看到了道路前方不远处的宝丰号大掌柜金勇笙。 先前在猴王棍下试图逃离的那名刺客放出的霹雳弹令得周围烟尘缭绕,路边不少人都被呛得咳嗽起来,有的人也在奔向远处。那逃跑的杀手被前方几名“不死卫”成员截住,正在厮斗,两名使钢鞭的男女当中,男的已经被李彦锋打倒在地,又让人扔了渔网兜住了,女的在呐喊之中奋力厮杀,李彦锋单手持棍,只是随手几下将对方钢鞭砸开,算是给孟著桃一个面子,逗着这女人玩。 一些“不死卫”、“怨憎会”的成员喝令着路边的人群不许乱动,但事实上,命令发得相对混乱,又让人站着的,也有喝令众人蹲下的,一阵咳嗽当中,也有小规模的冲突发生。 严云芝已经见识到了李彦锋的强大,这样烟雾弥漫的场合里,自己固然有一次出手的机会,但胜算渺茫,她想要趁着这个机会离开。一名不死卫的成员在前方堵过来,挥刀试图砍人,严云芝一步趋近,以猛烈却也尽量利落的手法将对方打翻在地。 她朝着前方走出了几步,这一刻,听得街道另一端的夜空中有人在打斗中落下地面来,她没有回头去看,而走出下一步,她便看见了金勇笙。 这位宝丰号的人字号资深掌柜负了一只手在背后,正带着有些深邃的笑容看着她。她明白过来,想要若无其事地转身,也已经晚了。 严云芝的双手按住了剑柄。 金勇笙开口道:“想不到严姑娘也在这里。这里乱,且随老朽回去。” 严云芝摇了摇头。 她的身影向后,隐没在烟雾中。 金勇笙叹了口气。随即,呼啸而来。 …… 退入烟雾中的这一刻,严云芝有着些许的迷惘,她不知道自己眼下应该去倾尽全力刺杀旁边的李彦锋,还是与这位金掌柜做一番周旋,尝试逃亡。 这样的想法只是出现了一瞬,正要持剑冲出,只听得耳侧响起了一个声音:“这下,麻烦了……” 这声音显得平静轻柔,随着声音的响起,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在她身体的一侧,有人将身上的斗篷掀开。 出现在她身后与身侧的,正是当天救了她的那对兄弟,贺平与贺云,此时大平站在她的身后,而小云已经在旁边掀开了斗篷。 金勇笙呼啸而来。 等待着他的,是一记刚猛到了极点的 ——拳头。 s://.c/read/5109/23162761.html .c。m.c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八一章 乱·战(中) 人群奔逃。 街道这一段弥漫的烟雾正缓缓散开,周围赶来的“不死卫”、“怨憎会”成员与想要趁机离散的行人正发生小小的冲突。 不远处的街道中央,李彦锋持着棍棒随手挡开前方女子的钢鞭锏。一向眼观四路、心思敏锐的他也注意到了场面上情况的变化。 长街的那一头,追凶未果后折返回来的陈爵方遭遇到了截击,四道身影从空中坠下,砸落街头。这突然出现的一男一女武艺高强,已不是这边持钢鞭的几个水货可比的了。 而自己这边,也有值得注意的微小变故出现。。 “……哈,怎么了?金老?” “宝丰号”分天地人三大柜,每一柜上又有两到三名大掌柜主持,金勇笙乃是人字号辈分最深的掌柜,据说老谋深算、极为难缠。双方如今虽然在同一个宴席上照面,看起来立场也是一致,可具体是敌是友,那也还难说得紧呢。他这一刻忽然下场,目的为何便令李彦锋在意起来。 严姑娘,那是谁……虽然周围的声音嘈杂,但李彦锋也将这些话语听入了耳中。 只是心中还在思考,侧后方一些的街边,金勇笙陡然发力,身形如飓风卷舞,已经投入这烟尘之中。李彦锋本以为他年纪不小,做事多半慢慢悠悠,却料不到他的出手如此暴烈果决,人群中的这位说不得便要被这老头子抓住后糟蹋,自己没机会多做手脚了。 这念头才在脑海中闪过。 身侧的人群里,有人掀开了斗篷,迎上金勇笙,下一刻,拳风呼啸,连环而出。李彦锋眉头一挑,只是听这声音,他便能够听出对方拳法与破坏力的端倪来。烟雾之中,两道身影撞在一起。 …… 金勇笙忽然看见严云芝,乃是准备快刀斩乱麻地抓住对方,结束一切,却也没想到,身形才一冲上,雾气中的反击随之而来。 呼啸的拳头挥至眼前,他倒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伸手朝背后一抄,一把黝黑而沉重的铁算盘猛地旋转,挥了出来。 金勇笙手中的算盘名叫“泰山盘”,也是他纵横江湖多年,外号的由来。这铁算盘乃是偏门兵器,做得沉重而粗粝,在手中旋转如磨盘,挥舞打砸间,断骨碎头只是等闲,驾驭得好,也能作为盾牌抵挡攻击,又或是使用算盘缝隙夺人兵器。此时他算盘一抡,犹如磨盘般照着对方的拳头甚至脑袋磨了过去。 那挥拳之人拳路沉重而迅速,前两拳避开了沉重的算盘挥砸,随后便是身形变幻,拳、肘、劈、撞连环而至。 金勇笙的泰山盘攻势绵密,一般人见他年长,多以为他是慢条斯理的打法,然而他借着铁算盘的沉重与偏门,出手的攻势向来是趁着对方反应不及的连环抢攻。而面前这人身形灵动,拳出如电,刚猛的肘击与挥砸间,手臂上显然也有铁器保护,与那铁算盘撞出沉重而猛烈的响声来。 双方这甫一交手,都在第一时间相互强攻,硬碰硬地试图夺得优势,这烟雾之中,转眼间几乎是雷鸣暴雨般的轰鸣之声响起,白烟翻滚鼓荡。 手中算盘挥砸与对方的硬碰之中,金勇笙的脑海陡然闪过一个名字:翻子拳。 这是“铁臂膀”周侗传下来的拳法,据说拳法中的“八闪翻”讲求的是身法的灵动,但出拳间的攻势讲究的是出拳如暴雨、脆似一挂鞭。周侗老年时武艺超凡入圣,往往只在理念上讲述这拳法的诀窍,至于在实际的比武之中,则已经很少有人需要他躲来闪去,更别提有谁经得起他的“出拳如暴雨,脆似一挂鞭”了。 周侗在御拳馆坐镇时授徒众多,但后来成名者多以擅使枪棍等兵器为主,至于这些年江湖上有说擅长周侗拳法的,则往往得其皮毛,精髓难通。然而眼前这人不仅拳法刚猛、迅如暴雨,而且小范围内的跨步躲闪更是迅捷无比,已然将这正面抢攻的拳法与身法、步伐结合得天衣无缝,得了“铁臂膀”拳法理念精髓。 “好——” 金勇笙一声大喝,手中的算盘挥、砸、格、挡一时间更为迅猛起来。他如今也算得上是江湖上的一方豪杰,虽然平日里以勾心斗角处理实务为主,但在武艺上的修炼却一日都未有落下过。这一刻一是见猎心喜,二是心中傲气使然。双方都是全力出手,一片烟尘中片刻之间因这打斗爆发出来的破坏力堪称恐怖。 如此交手只是短短几息,金勇笙喝道:“小单!” 宝丰号这次过来的另一名掌柜单立夫已经在朝这里走来,不远处李彦锋手中棍棒一敲,一挑,径自打掉了那名叫凌楚的女子手中钢鞭锏,将她直接挑向孟著桃,也朝这边烟尘中的人群走来。 肩头染血的孟著桃一把抓住踉跄倒来的师妹的肩膀,目光望定了这边烟尘里忽然爆开的打斗。 烟尘之中人际影影绰绰。严云芝被“韩平”拉的朝侧后方走,对方平静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 “他们的人太多……不可恋战……” “出手之后,你找准机会,朝前方第二条巷子跑……顾好自己,不用担心我们……” 韩平道:“清楚了吗?” “……清楚了。” 对方的话语平静,严云芝也冷静地点了点头。 她听得“他”笑道:“好。” 此时李彦锋提着棍子,朝这边走过来。道路之上虽然有烟尘四散,但以他的功夫,一瞥之间留下了印象,仍旧能够准确地留意到人群中某些身影的位置,他的棍棒在空中一挥,直接将挡在前头一名瞎跑的路人打得翻滚出去。 这一边,就在韩平的话语落下之后,严云芝感到他松开了手,随后将身侧一根长条状的布兜,拉了下来,转身,迎向李彦锋。 这一瞬间,前方单手持棒的李彦锋将棍棒一沉,转为了双手持握中段,烟雾之中,猛的有枪锋腾跃而起,无声冲出。 李彦锋棍棒前端猛地一挑,格开长枪的刺击,接着后端朝着前方扫了出去。那枪锋犹如幻影般的收回。就在瞬间的空白之后,烟尘之中传来枪的低吟。 只是交手的一枪过后,延绵的枪影犹如怒龙卷舞,奔腾呼啸而出。严云芝奔行于侧,只觉得周围的空间都开始咆哮而起。 这边李彦锋挥起长棍,在那咆哮的枪影中几乎是同样的速度格挡回击。枪影与人影轰然间朝街心推展出来,李彦锋奔走格打,两人的交手在刹那间爆发至巅峰,噼噼啪啪噼噼啪啪——转眼间是无数的声音。街道上的烟尘被卷起,千万的龙与蛇在街道上疯狂腾跃搅开! 街道上的众人看着这突然爆发出来的场景。 激烈的打斗还在继续,一道身影无声而迅速地冲向李彦锋的后方,籍着烟尘的掩护,霎时间递出了手中的短剑。李彦锋感受到危险时,那短剑的剑锋几乎已经迫近了他的颈侧。 这一瞬间,也算是身经百战的“猴王”“啊——”的一声,双足之上猛地用力,狼狈地朝后方脱出战团。他的身形在街头翻滚了几下,几乎滚到街道的另一边才停下来。雨后的道路上满是污水,站起来时,他的身形格外的难堪。 使枪杀出的那道身影本欲追逐,但“宝丰号”掌柜单立夫手中梭子镖已经掠过夜空,梭子镖的后方系着链子,在烟尘中画出一个大圈,飞回他的手中。对这边做出了威慑。 不远处,金勇笙与那名出手的使拳者在一轮激烈的对攻后终于分开。金勇笙的身影退出两丈之外,算盘一转,负手于后。口中吞入长长的气息,随后又长长地吐出,些许烟尘在他的周身弥散。 街面两侧不相干的行人犹在奔走,正在逸散的烟尘里,李彦锋、金勇笙、单立夫、孟著桃以及那忽然出现的使拳、使枪的两人也各自走动了几步。这忽然出现的两道身影年纪算不得太大,但一人拳风凌厉,一人枪出如龙,纯以身手论,也已经是绿林间数一数二的好手。 李彦锋先前立于街心,单人只棍阻人逃跑,好不威风。此时身体在路边的脏水里滚了滚,一时间却看不出喜怒,只是沉声喝道:“好身手!来者何人,可敢报上姓名!?” 烟尘中那使拳的年轻男子脚下踱步,笑了出来:“我就是……你失散多年的父亲啊!” 在场之人都知道“猴王”李彦锋的父亲李若缺过去乃是被心魔宁毅指挥骑兵踩死的。此时听得这句话,各自神色古怪,但自然无人去接。接了等于是跟李彦锋结仇了。 李彦锋只是一声冷笑。 距离李彦锋不远处的人群里,方才递出了一剑的严云芝开始朝着不远处走去。 街道另一侧看起来在与拳手对峙的金勇笙此时忽然将目光望过来,开了口:“小单,留下他们。” 也就在这句话后,街道上的这几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动了起来。 金勇笙朝着严云芝的方向扑去。 看似被拳手话语激怒的李彦锋也是猛地发力,口中喝道:“逃得了吗?”竟然也将目光投向了严云芝这边。 单立夫手中正在缓缓旋转的梭子镖猛地一动,沿着不规则的路径陡然扩大,照着两名敌人射来。 孟著桃叹了口气,手挥铁尺,大步前进,口中喝道:“‘怨憎会’听令,留住这些人——” 他的喝声如雷霆,而在这边,使拳的年轻人抱起街边的一只石鼓,“啊——”的一声怒吼,将那石鼓朝着金勇笙掷了出去,只见那石鼓轰然间掠过街面,随后以惊人的威势砸进道路那边的一家店铺当中,碎屑四溅。 他吼道:“老东西,你跑得了!?”身影已冲突而来,犹如奔腾的战车。 街心处使长枪的身影也在这一刻投向李彦锋,口中几乎是与孟著桃同样的喝声发出:“大家还不跑——” 几个声音在街面上鼓荡而出。 这长街前后,数以百计看热闹的人群又或是心怀鬼胎的绿林人本就是被一大群高手的威严所慑,渐渐的开始放弃反抗,到路边聚集。此刻街面上几名高手的突然杀出,场面已再度混乱起来。在孟著桃的那声“留住这些人”与使枪者“大家还不跑”的双重刺激下,这一段街道上的人群便又忽然炸开,一些原本放弃了反抗想法的、不愿意被检查身份的人又率先的沿着街边的昏暗处朝远处奔行。 严云芝发足狂奔。 这一刻她并不知道身在后方的韩平、韩云两名恩人是否能够顺利离开,但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先走,因为她明白,自己留在这边,也只是累赘。 这一段街道爆发出大乱的同时,长街另一端,游鸿卓、梁思乙两刀一剑,正在街道上奔突。 陈爵方、丘长英两人尝试着截击他们,街道周边,其余的喽啰也开始陆续的迎上来,几名“不死卫”被游鸿卓呼啸而凶戾的刀光砍翻在地,他们的厮杀也引得周围的行人们开始伺机逃跑。一时间,混乱扩散。 激烈的厮杀中,几乎转眼便见血。梁思乙的孔雀明王剑大开大合,她也是早就适应了类似战场的环境,一面抵挡住丘长英等人的攻击,一面故意将敌人往路边人多的地方引去,掀起混乱作为降低对方人数优势的筹码——路边的这些人多数并非是普通的路人百姓,一旦受到战团冲击,绝不会傻傻的待在原地等死,而是如鱼群般散开,随后倒是破罐子破摔地跑向远处,不少人半途中就与“不死卫”、“怨憎会”的喽啰们打了起来。 而到得放手厮杀的这一刻,梁思乙才发现,游鸿卓手中的刀,要远比他过去呈现出来的可怕。许多时候只见他单刀趋进如风,几乎是一人之力抵住了陈爵方与那丘长英两人的攻势,而路边杀过来的“不死卫”喽啰,往往是交手一刀便被他砍翻在地。 与两人对敌的陈爵方与丘长英心中的感受更是深刻。与这名使单刀的汉子交手,最可怕的是他给人的节奏格外让人难受,往往是三四刀快如闪电般、不要命的劈出,到得下一刀上,前半刀仍旧迅速,后半刀却像是突兀地缺了一块,这边一枪或是一刀扑空,对方的攻势便到了眼前。 众人习武半生,往往都是在千百次的训练之中将对敌动作打成条件反射,然而对方的刀在关键时刻往往时快时慢,给人的感觉极其扭曲古怪,犹如天上的月亮缺了一块,按照瞬间的反应应对,猝不及防下,好几次都着了道。好在他们也是厮杀多年的老手,交手片刻,双方身上都有见血,但都还算不得严重。 这厮杀的战团随着游鸿卓、梁思乙二人的奔突朝着前方蔓延,“天刀”谭正看着这边,一路走来,到得近处时,方才哈哈一笑:“好刀法,这位朋友的刀中已明快慢、圆缺之道,假以时日,或能大成……可惜了。” 他口中“可惜了”三个字一出,身影猛地趋进,犹如幻影般踏过数丈的距离,长刀经天而来,只听“乒——”的一声响,将游鸿卓连人带刀劈飞了出去。 “圆缺之道,诀窍在于以抢攻之法将对手带入自己的节拍。”谭正淡然道,“虽然知易行难,但了解之后,倒也不难破解。” 先前众人一轮厮杀,陈爵方、丘长英带着大量喽啰,也不过与两人战了个有来有往的局面,此时谭正一刀将游鸿卓劈飞,谈笑间委实霸气无双。那边梁思乙以孔雀明王剑将一人砍道,身上也中了一剑,溅起血光,她犹如未觉,转身攻向谭正。 “几十个人轮流过来,亏你这老头有脸聒噪——” 她平素面容冷峻、话语不多,此时一轮厮杀,却仿佛引起了血性,口中喝骂出来。 谭正笑着叹了口气,挥刀架开对方攻势:“姑娘,你今日不死,那才会知道什么叫做几十个人、轮流过来。” 说话间,梁思乙刀剑斩舞如轮,陈爵方从一旁攻上,后方,游鸿卓飞扑而回,口中道:“谭正,你的对手是我!”与梁思乙身形一转,换了位置,两人背靠着背,在刹那间迎向了周围数方的攻击。 …… 长街两头局面开始沸腾之时,仍旧有不少人站在战团外,看着这街道间混乱的情况。 距离大乱场景不远的一处侧面暗巷之中,两道身影正鬼鬼祟祟地检查着地面上男人的身体。 “喔,这个人的鼻子烂了。” “我看看我看看……哇,好恶心啊……” “阿弥陀佛……” “人又没死,有什么好念经的,你快点,脱他裤子……” “阿弥陀佛不是念经,这是和尚的口头禅……他裤子穿得好紧……” “他们不死卫的衣服裤子都这样,乱七八糟的,不过这样显得气派啊……” “可是他是不是有点高了……” “之前那两个傻瓜更高,没事,高一点就我穿嘛……” 两人鬼鬼祟祟,窸窸窣窣地给人宽衣解带,费了好一阵的功夫。 黑暗之中,只见这两位少年英雄英气勃发,显然就是一路跑来凑热闹、给“转轮王”找麻烦的“武林盟主”与“齐天小圣”。他们这一路奔跑过来,将好吃的煎饼揣在了兜里,途中绕过几处坏人的聚集点,找了这处巷子潜行进来,到接近巷口时,还打翻了可能是“怨憎会”安排在这里堵人的两名暗哨。过得一阵,两人冲出巷口,只见街头上乱成一片,是有很多的热闹可以看了。 他们在巷子口外的不远处,又发现了一名倒在地下的“不死卫”。那巷道之中光线黑暗,被他们打倒在地的两人是如何装扮的看不太清楚,此时光线更亮一些,经受过多种作战培训的龙傲天计上心来,与跟班小和尚一番合计。 “……我以前学过乔装易容……今日反正要大干一场,咱们准备就得做得充分些……这样那样……我们将他的衣服脱下来,若是被追得逃不掉了,我就假装是不死卫,正好把你抓住,然后大摇大摆地从坏人当中出去……我告诉你,华夏军跟金兵打仗的时候,就这样干过……” 小和尚满眼崇拜:“大哥知道得真多。” “没错没错,我早就想这么干一次了……” 他们便又将倒在地上的那名可怜的“不死卫”成员拖回了巷子里,扒掉他的衣服裤子。 “外面好热闹啊,小衲方才听到那个李贱锋的名字了。” “果然是来对地方了,不过我们说好啊,这次要低调,不要打草惊蛇。” “嗯,外面坏人很多……” “所以要听我指挥。我们先偷偷装傻,混在人群里,等到看清楚了李贱锋那个猴子是谁,再到他回去的路上埋伏,嘿嘿……” “大哥,他武功很高,你说要不要等他回家,我们拿那个炸药桶炸他?” “炸药桶很难抢的……而且你把地方都炸塌了,就没办法在墙上写字了啊……” “阿弥陀佛,也是哦。” 两人进行着若是被李彦锋听到必定会血冲脑门的对话。外头的街道上有人喊:“……来者何人?可敢报上姓名?” 那边回答:“我就是你失散多年的父亲啊!” 这对话的声音听得两人眼前一亮,龙傲天佩服道:“喔……这个好这个好,下次我也要这样说……”格外的英雄相惜。 也就是在这声对话后,街道上的吼声犹如雷霆交错,一番更加激烈的打斗已经开始。两人迅速地扒着那鼻子碎了的倒霉蛋的衣服裤子,还没扒完,那边巷口已经有人冲了进来,这些是逃散的人群,眼见巷口无人守卫,顿时五六个人都朝这边涌入,待见到巷子里头的两道身影,才顿时愣了愣。 外头的人并不知道里头是哪一边的,若是“转轮王”的手下,自然免不了要打一场才能通过,而这边两人也跳起来,微微愣了愣,小个子开口道:“大哥,打不打。” 大哥一巴掌打在小个子的头上:“他们又不是坏蛋……啊,我们也是好人,我们也是逃跑的……”拉起小个子转身就跑,一挥手,“自己人不打自己人啊。” 许多时候,这样的狭路相逢打起来,倒不是立场问题了。而是因为巷子狭窄,两个身份不明白的人挡在这里,自然免不了跟对方打上一通。武林盟主已深谙世事,眼见大热闹在前,仍旧决定低调一点,免得在这边跟五六个傻瓜莫名其妙地打上一通,首先暴露掉自己。 他一面跑,一面跟小和尚道:“我们到前头绕一圈再回来。”小和尚明白过来,对他的运筹帷幄分外崇拜。 这处暗巷前头是一条砌了围墙的死路,但尽处的墙壁若是轻身功夫不错仍旧可以爬出去,围墙那边是一处院子,两人便是从这里偷偷过来的。此时混在这帮人中,又装作轻功平平、连滚带爬地翻了出去。他们混在这些人当中扮猪吃虎,感觉也颇为有趣。 翻过围墙,到得那处院子后方,两人还帮着一个爬墙艰难的人翻越过来,随后咋咋呼呼的沿着房屋后的泥地朝前方跑。此时“不死卫”的烟火令又在空中炸开,不远处的屋顶上似乎有人交手,有人不慎踩破房顶掉进楼里,一切都格外热闹。龙傲天与一道身影并肩而行,热心地给他们指点道路:“你们朝那边跑,绕出去就能上大道了。” 他笑眯眯地看了对方一眼,对方也扭头看了他一眼,两人一道跑出几步,随后,又对望了一眼。 天空中烟火正化作余烬落下。 跑在周围的人到一旁转弯,准备奔向不远处的院落出口。严云芝的脸色陡然间白了,她停了下来,龙傲天也停了下来,下一刻,只见严云芝的步伐陡然朝后窜出一丈,剑锋平举指了过来。 小和尚跑到前方,又停住脚步赶了回来:“怎、怎么了?” 那边的严云芝犹如见鬼一般,咬牙切齿:“你、你……” 龙傲天也看着她,愣了片刻,跟小和尚解释:“她就是害我被污蔑的那个女人啊。你看她的弹弓剑,咚……就弹出去了。” “啊。”小和尚瞪了眼睛,“她就是那个……屎宝宝的女人?” “嗯,她是屎宝宝的姘头。”龙傲天小声说。 “那怎么办?” “冷静,我要想一下。”龙傲天一手抱胸,一只手托着下巴,随后望了对方一眼:“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你含血喷人……”严云芝目光之中似乎带着泪光,“污我清白……” “污……我污你清白?明明你们是坏人!你跟屎宝宝是一伙的,跟通山的人也是一伙的!”龙傲天被人倒打一耙,几乎要跳起来,当下一番指责、控诉。 “谁说我跟他们是一伙的——”严云芝的声音压抑地说道。 “呃……不是吗?还想狡辩!你们明明是……” “你放屁!我杀了你——” 女子咬紧牙关,便欲攻上。她在过去的数日当中,曾经许多次的想过与此人拼命时的场景,这时化作现实,竟有些不太适应。而也在这一刻,外头的院落前方,有人呼啸落地,几名跑在前方的人似乎被吓得够呛,一阵喧哗声,但那道身影手持长棍,径直朝这边来了。 落入李彦锋眼帘的,便是这边三道身影对峙的情况。 他的心思缜密深沉,先前由金勇笙的一句话引起疑惑,此时已迅速地回忆起宝丰号最近的行动,以及与“严姑娘”有关的一切。这严云芝背后代表的利益不小,今日若能将她拿下,异日便有了与宝丰号交易的筹码,无论如何,都是一个能做的买卖。 那边街道上出现的两人身手厉害,但无论如何,终究是年轻了一些,虽然鼓动不少人趁乱逃跑,可即便尽力而为,顶多也只暂时性的拖住了孟著桃、金勇笙、单立夫等三人,他已提前一步翻上屋顶,抄近道堵截过来。 这时见到这严云芝——想一想对方被侮辱的新闻还是自己这边放出,等于是一手操纵了整个局面,将宝丰号玩弄于鼓掌,说出去也称得上是一番壮举——不由得心怀大畅。 时人纵横天下,武艺只是很小的一部分,真正令他觉得自豪的,还是在通山搅动风云、排除异己,短短数年前使李家成为了通山第一的这些运筹帷幄。心中憧憬的,其实也是如同仇人心魔那边操纵人心、局势的能力。 绿林间的胜负格局,其实值得了什么呢? 当下脚步放缓,收棒于身侧,步履稳健地走了过来。昏暗的光芒里,只听得这位绿林大枭朗声笑道:“本座今日高兴,不相干的人,且放你们生路。走了吧。” 严云芝横起剑锋朝向了他。这边两道身影一时间有些迷惑,在这男子的气势面前,站着没动。无论是龙傲天还是小和尚都在想:不相干的人是谁? 李彦锋蹙了蹙眉,随后或许也是发现了这个漏洞,棍棒在地上一顿。 “本座‘猴王’李彦锋!今日只为留下此人。”他的手指微抬,指了指严云芝,“你们还不走!?”连目光都没有多望过那两道身影。 两道身影还是没动,他们看着李彦锋,因为对方的抬手,一齐扭头望了望严云芝,随后又扭头看李彦锋。 小和尚伸出手指戳了戳旁边的大哥:“他、他他……就是李贱锋哎。” “嗯嗯,我听到了。” “怎么办啊……”小和尚小声问。 他们定好的计划,分明是今晚没人时再去找对方算账,免得今天在街上打起来,过于滥杀无辜,此时计划还没开头,又夭折了…… 李彦锋气势满满,本以为说完名字,两名围观者便要逃跑,然而呼吸过了两次,站在侧面的这两位路人甲没有动静。他将目光望了过来,虽后发现两人的目光也正盯着他。 六目相对,一片诡异的尴尬。 李彦锋脸颊抽动,心中嘀咕:“邪了门了,今晚上还真是什么傻子都有……”他先前拦在街上时,便有几个傻瓜明明没事,却非要冲过来被他打得鼻青脸肿的,当时是打人立威,却也觉得这些人傻不拉几令人唾弃。此刻没了旁观者,对于这帮杂鱼就只剩厌恶了。 接着,他见到对面那身形较高的少年伸出手来指了指这边:“你为什么要抓她啊?” 这声音听来……竟有几分天真。 我草你大爷。 这关你卵事—— 院子后方静悄悄的,秋天的、雨后的夜晚,这一刻,李彦锋心中有一场海啸,但他的目光平静,没让任何人知道。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八二章 乱·战(下) 天色晦暗,传讯的烟火陆续在空中升起、落下,外间混乱的打斗声还在传来,将这处院落后方的气氛也衬得有几分焦灼。 李彦锋不再理会突然出现的两名少年人,高大的身影走向位于墙角的严云芝。 对于突然出现的外人,他已经出于仁慈地说了两句话,虽然对方的反应令他多少有些愤怒,但更多的聒噪,也已经变得没有必要。 习武这些年来,李彦锋青出于蓝,罕逢敌手。他先前才在长街上单人只棍打倒了一大片武者,随后与那持枪的高手有过片刻过招,此时热身已毕、血行如汞,正是最为巅峰的状态上,便是再有一大群人扑上来,他也有信心随手打翻。 倒是正事在前,拖延不得。 他持棍往前,严云芝的身体也陡然在黑暗里紧绷起来。。一旁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走过来,犹然出声:“你们不是一伙的吗?” 李彦锋陡然一棍横挥了出去。 他步履往前,手中的棍子陡然横挥,悄无声息却又迅如闪电,棍棒的锋端取的是对方的右侧太阳穴。这一棒犹如枪法中的凤点头,棍棒只需一触,便能将人的脑袋如瓦罐般打破,大部分人根本反应的机会都没有,便会毙命。 但偶尔也会有意外的情况出现。 那少年怔了一怔,不知什么时候抬起的双手已经将砸向太阳穴的棍子扣住了。 “你这样……”他的语气有些忿怒。 夜色中像是有寒意涌起,下一刻,两人之间的棍子突然间弯曲,拱成了半圆形。 李彦锋脑后汗毛炸开。 “嘭——”的一声,那跟长棍在空中重新弹回一字,李彦锋的步伐猛地一沉,身形舞动如幻影,随后双拳如巨蟒般朝着对方呼啸而出,白猿通臂拳的发力,凶狠而大气。而在这边,松开棍子的少年步伐在地面上一踏,身体朝着对面的中路直冲而出,李彦锋连续两拳挥在空中,第三拳上,拳头已经狠狠地砸在了少年防御的手臂上。 扑—— 周围淤泥溅开,少年反击的拳头照着李彦锋的胸口砸了过去。 随后便是一轮刚猛到极点的对攻…… …… 秋风拂扫天际,夜空之中,雨云堆积涌动,犹如倒涌的山峦。 金楼附近的街道上,混乱正在扩散。但远远近近的也都有响箭飞起来,这一刻,周围属于“转轮王”一系的力量正在被调动起来,呼应的声势仿佛从四面八方扑来的海潮。 街道东段,谭正的步伐推开道路上弥散的烟雾,手中的大刀扬起,下一刻犹如霹雳般的落下。在他的前方,游鸿卓挥刀反击,两柄长刀在空中爆出火光来。 全力搏杀的刀光沉重而凛冽。这一刻,步伐沉稳的“天刀”谭正乃是双手持刀,而另一边的游鸿卓半身染血,也已经将单手的快刀换成了双手持握,他的目光凶戾,全力挥出的刀锋迅速而又沉重,在街道之中与谭正的手中长刀的碰撞犹如飓风撕卷一般,噼噼啪啪的几乎形成一片外人难以进入的可怕区域来。 如果说谭正手中的刀大气而稳健,已然有了如山一般的宗师气象,那这名暂时还没有多少人认识的年轻刀客手中的刀在这一刻便充满了野性与破坏的气息,如同初生牛犊一般冲向了这座大山。 他先前在众人的围攻之下已然受伤,在与谭正最初的几度交手中也没有占到多少的便宜,但到得此时,带着半身鲜血的游鸿卓却像是越战越勇,一次次的改变着打法,眼下又与谭正正面的拼杀在了一起。 两人双手持握的长刀在空中暴雨般碰撞,一时间谁也没有后退,稍许的挪移间,两人的步伐便在朝街道的侧面转移。这期间,路边的几张桌椅被这暴烈的刀光卷入,都如同爆开般的飞走,一名“不死卫”的成员从侧面杀来,手持长枪似乎是想要支援谭正,才刚刚进入厮杀的战团,手中的枪锋便被刀光斩断,随后刀光从他的大腿和身侧爆开,鲜血飞舞。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刀光卷入的敌人却也打破了比拼中的平衡,游鸿卓的口中犹如困兽般的呐喊,仍旧试图前冲,然而前方的谭正目光如水,沉重的刀罡不断地从正面落下,将他的攻势劈开,又数刀后,游鸿卓踉跄后退。 谭正的步伐如影随形,一刀接一刀的劈了过来。 混乱的街道上,谭正在转眼间连劈五刀,游鸿卓狼狈飞退,到的第五刀上,已被劈得门户大开。正招架不及,梁思乙的刀剑从一旁硬生生地格挡过来,她挡了谭正的这一刀,手臂几乎发麻,陈爵方犹如鬼魅般从一旁杀来,一刀斩在她的身上,鲜血飚飞,梁思乙几乎是已换命的姿态朝陈爵方挥剑猛攻,陈爵方复又避开。 “这是我的事!走——” 梁思乙口中大喝,这女人是战场上、尸体堆里爬出来的,浑身是血,犹在全力抢攻。游鸿卓还在后退,硬生生的咽下口中的一口鲜血,抓住附近冲来的一名“不死卫”,手上一带,已使出全力朝谭正冲去。 双方的距离转眼拉近,谭正单手抓住那“不死卫”的后背,左手夺人,右手上的刀已朝这边斩来,那“不死卫”手舞足蹈还在反抗,游鸿卓口中鲜血朝谭正喷出,双方的刀光在血光中复又拼杀在一起。 远远近近的旁观者看着谭正刀前的一男一女,几乎杀成两个血人,犹在全力搏杀,心中都不由得一阵唏嘘。 …… 长街西侧。 路边部分店铺的二楼之上,激烈的打斗声正传扬出来。一些桌椅轰然间冲破木楼的门窗,砸向路上的行人,将局面变得愈发不可收拾,也有长枪的枪影冲出屋顶,挥洒间搅落漫天的瓦片。 岳银瓶、岳云二人拦住了金勇笙、单立夫、孟著桃等人对严云芝的追赶。在岳飞的训练下,相处多年的姐弟俩配合默契,弟弟岳云天生神力,纵然并未使战场上善用的兵器,但得了周氏真传的翻子拳出手之间也隐隐有了陈凡当年在杭州街头刺杀包道乙般的威势,正合了“拳怕少壮”的古语;而姐姐银瓶平素最初擅长的是周侗当年的五步十三枪,她的身材高挑,枪法、腿法皆是凌厉惊人,弟弟在房间里以一身怪力乱扔东西,甚至蛮横地撞破墙板扑入下一处房间时,她跃上房梁甚至冲出屋顶在高处俯瞰大局,两人彼此呼应,一时间竟拖着战团四处肆虐,除了几名高手外,远远近近的喽啰竟都有些追赶不上。 若是能够全身而退,只是这一番大闹,便足以令他们名满江湖。 不过真要说局面,其实也算不得乐观。金勇笙、单立夫皆非庸手,平日里即便是姐弟俩与其单挑放对,胜负其实也颇为难说,而在三人之中,尤其是那看来肩头受伤的孟著桃,其武艺威势还隐隐在宝丰号的这两名掌柜之上,若非他在杀了长辈、抓了同门后杀意平息,兼且弄不清金勇笙等人的意图而有些消极怠工,姐弟两人之中或许已经有人受伤了。 方才金勇笙、单立夫主要存的心思还是想要抓住严云芝,此时银瓶挥枪如雨,在一番搅合之后与弟弟堪堪拦住三人,实际上也已经到了能力的极限。 此时在打斗之中,银瓶也在向一旁的岳云发出信号——必须尽快逃走。 岳云在厮杀中也在焦急地传出讯号:有人追过去了。 银瓶只是摇头。 这一番搏杀,已经为对方的逃亡争取了一定的时间,此刻远远近近的夜色中呼喊如潮,“转轮王”麾下“武霸”高慧云的大队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有可能汹涌而至。能做的已经做完,此时不走,莫非还要把自己也搭上去么…… …… 距离街道不远处的晦暗院落里,严云芝看见那气氛从平静压抑到爆发开来,只用了短短的一瞬间。 昏暗之中的两道身影,前一刻还在开口说话,但就在持棍角力的下一刻,属于真正高手的反应被引爆了。 在这之前,严云芝也曾考虑过如何与李彦锋对抗的问题,但就在方才的那一刻,面对着那西南来的少年,这位通山的“猴王”身形晃动,随后大开大合的白猿通臂拳便排山倒海地压了过来。这或许是真正的武道宗师察觉到危险后的剧烈反应,严云芝甚至只觉得眼前一花,随后是李彦锋的身形舒张,拳风凛冽呼啸。 天空中有明明灭灭的微光落下,也是在这瞬间,最让严云芝觉得吃惊的,是那名叫龙傲天的少年对着李彦锋的白猿通臂拳猛冲而上,如果说李彦锋的拳展开后就如同滔天扑击的海浪,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少年的身影在应激后的这一瞬间就如同一颗顽石,照着海浪的中心直扑了进去。 两道身影的拳交错在一起,昏暗的光芒里,严云芝甚至看不清两人转眼间在小范围内的趋进躲闪,但“砰砰砰砰——”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是拳头砸在肉上的响声。仿佛两只暴戾的凶兽在见面的第一时间便要在正面压下对方,竟是谁也不肯后退。 下一刻,一道身影突兀而又无声地出现在两人的中间。 那是跟随着“龙傲天”行动的那名小和尚,在双方拳风猛烈互击的刹那扑向了李彦锋。黑暗中李彦锋“啊——”的一声,澎湃的内息在这处院落的后方鼓荡,他的身体腾挪,拳法挥舞间风雷之声更盛,在烟火的微光中竟犹如展开了七八条手臂,而小和尚犹如跗骨之蛆跟随着他。 纵然精研刺客之道的严云芝,此时也根本看不清那小和尚的手中使着怎样的招数,但以李彦锋此刻突然的反应来看,他也必然是感受到了棘手的威胁,一面应付前方的“龙傲天”,一面想要摆脱这死皮赖脸就要贴上来的小和尚。 又有光芒绽放的一瞬间,严云芝看见李彦锋的身形朝后方旋了两个圈,他抓住了小和尚的手,而在他的前方,名叫龙傲天的少年跨步跃起,一只右拳已经挥起在空中。 嘭——的一声,结结实实的一拳挥在了李彦锋的脸上,李彦锋的身形一矮,似乎将那小和尚朝远处抛飞了出去,与此同时,他的身形像是缩小了一圈,一记朝天脚斜挥而出,在脸侧中拳的下一刻,踢中了扑来少年的胸膛。 三道身影都如同炮弹般的飞了出去。 李彦锋的身体在地面上翻滚了几圈,一直滚到墙角边方才径直用力站起;那犹如幽灵般粘人的小和尚被李彦锋掷向了更远处的墙角,筐的砸烂了几个瓦罐,下一刻也站了起来;而这边飞扑出拳后被当胸踢了一脚的少年,脚步在地上的泥泞里踏了几下,他的双手在空中舒展,双足朝后方滑动,却已然拿住了身形,长长的气息从他的口中呼出,似乎有无穷的力量在这具身体里翻涌。 类似的状况严云芝在通山时也曾经见过,也不知这少年修习的是怎样的内家功法,在全力舒张时会有这样的动作出现。但作为武者而言,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表象甚至连她都能感觉到热血沸腾。 这三人之前的交手,不过发生在短短几次呼吸的时间里,李彦锋与这龙傲天刚猛至极的对冲、小和尚如跗骨之蛆般的凶险趋进,随后李彦锋甩开小和尚,被一拳打在脸上后又踢腿还击,整个过程凶猛而又利落异常。 而实际上,即便是脸上中拳稍显狼狈的李彦锋,展现出来的也已经是异常厉害的拳法与应对。他一开始以白猿通臂与龙傲天对拼,待到小和尚冲过来,整个拳法的路数其实就已经在往猴拳的方向变化,跳跃腾挪间躲过了对方的两次扑击,随后拉起对方的手将人抛飞出去,而龙傲天虽然当面一拳砸在他脸上,他在抛飞小和尚的同时还能旋身踢腿,以一打二,已然是极为漂亮的对抗。 ——如果他面对的是与他年纪相仿的武者,这样子看来其实是毫无问题的。 但这一刻他面对的乃是一名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以及另一名看来年纪更小的少年人,这两人展露出来的身手便有如怪物一般了。 严云芝在通山时,与这龙傲天仅仅是照面一瞬便被按倒,固然知道他相对自己而言武艺是高强得,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在面对李彦锋这等武道宗师的时刻,与其展开毫不相让的正面对抗。 而那被抛飞出去的小和尚,或许便是传闻中的“四尺yin魔”,虽然看着年纪更小,但在短短片刻间竟能激得李彦锋宁愿正面挨上一拳也要将他扔开,足以证明一旦被其近身,他的攻击手段可能是致命的。 夜色迷离,不远处金街的喧嚣蔓延,严云芝的牙关紧咬,心中砰砰直跳。 对面的墙边,李彦锋高大的身影已经直立起来,他的面上挨了一拳,此时一头长发都已经散乱开,身上因为在地上翻滚而有了不少的泥泞。他伸出手臂,抓住自己的衣服,径直将它撕了下来,昏暗之中露出轮廓如刀削斧凿般的上半身,沉默之中,杀气四溢。 更远处的墙角,砸碎了几个瓶瓶罐罐的小和尚仿佛融入了那片黑暗里,只在这一刻,发出了“阿弥陀佛”的一声响:“施主出手太过狠毒,确实是坏人。”这话语老气横秋,语音却颇为稚嫩,令人听后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这边名叫龙傲天的少年是唯一一个没有倒下的人,他的身形舒张随后缓缓而落,口中似乎有无比漫长的气息在吞吐。 “今日江宁,看来确实风云聚会。”黑暗之中,李彦锋出了声,“什么奇奇怪怪的人都来了。” “我问你话,现在可以回答了?”这边的少年也开了口。 “问了什么?” 严云芝看见那名叫龙傲天的少年将手指向自己这边:“你们,不是一伙的吗?闹翻了?” 那一边李彦锋蹙眉,举步向前:“一伙的?你知道她是谁?”他走到掉落在地上的长棍边,伸腿一扫,那棍棒啪的弹上旁边的墙壁,随后弹回来,被李彦锋顺手一抓,干净利落地拿在了手中。 名叫龙傲天的少年手落下了。 更远处的黑暗中,小和尚朝这边走来,李彦锋用余光瞥了他一眼。他的棍棒低垂,但这一刻即便严云芝也知道,众人要面对的,将是真正全力出手的,不带半点保留的本代“猴王”了。 黑暗之中安静了片刻,龙傲天没有说话,他将指向严云芝的手放下了。随后道:“李贱锋,你全家老小在通山作恶,你知错吗?”他没有再追问李彦锋与严云芝的关系,不知道为什么,说这句话时,语气都像是微微低沉了几分。 “通、山、作、恶……”李彦锋微微的笑起来,“原来,你就是那五尺yin魔……” “我不是。” 少年走向前方,李彦锋沉下架势。 “我就是你失散多年的父……爷爷啊!” 下一刻,严云芝看见李彦锋手中的棍棒如龙卷呼啸而起,而在他的身形两侧,龙傲天与那小和尚身形突进,朝着两边环绕而来,几乎在同一时间,从不同的方向向李彦锋发起了突袭。 李彦锋“哇啊——”一声,于黑暗里狂舞的身影似猿、似猴、又似疯魔,他犹如雷霆般的一棒朝前方落下,龙傲天窜了过去,那地面之下的大堆杂物连同淤泥轰然爆开,随后那棍棒卷起漫天的污泥、碎屑溅向四面八方,李彦锋突进那飞散的污泥中,身后的黑暗中是无声滑过的刀芒。 伴随着棍棒的狂舞,三道身影穿梭交错,随后,严云芝发现,李彦锋持棒的身形朝着她猛扑了过来。 严云芝亦是武者,眼见这突然爆发的打斗,手中剑势一沉,挥手迎击。也是在下一刻,她听得前方传来“操”的一句骂声,身体才突然反应过来一般朝后方猛退,李彦锋手中的棍棒在黑暗中似乎失去了形迹,陡然出现时,砰的一声响起在她方才站立处的墙面上,石屑飞溅。 李彦锋作为武道宗师的放手搏杀铺天盖地地朝着她席卷过来,她的身形已经在朝后飞退,但下一刻朝前方做出防御姿态的右手上仍是陡然一痛,随后棍棒横挥而来,扫中了她的身侧肋骨。 身体还在半空中飞出去,严云芝看见李彦锋手中的棍子似乎在空中爆成了碎片,一道身影从侧面冲撞向李彦锋,随后轰隆隆地撞向院子侧面的一堵颓墙。 严云芝从空中落下,在地面上翻滚,她知道肋骨或许已经被打断了,但李彦锋的那一棒似乎并未使出全力,她的身体在地面上一滚,又奋力地爬了起来。而就在她站立的不远处,一整堵土墙正轰隆隆地倒下去,连同周围的杂物、垃圾、坛坛罐罐,都在破碎开来,少年的身影抓起一只带水的陶罐,轰的一声砸在李彦锋的头上,漫天的瓦片、臭水飞溅,李彦锋同样猛烈的一拳将对方打倒在废墟之中,他身体的后方,小和尚扑了上来,挥手便朝李彦锋的喉间划了过去。 李彦锋绑有细长铁尺的右手手臂便是猛地一格,空气中便是细微而清脆的金铁交击之声响起。那矮小的身影与他在空中纠缠,之后又是两记猛烈的刺击。李彦锋才将这难缠如鬼魅般的身影甩了出去,后方爬起来的龙傲天又已经扑了上来,拳头一挥,李彦锋几次格挡,都是清脆的金铁交击声。 他才将那难缠的小和尚甩出去,此时面对着少年的攻击,却是在凶险之中踉跄后退,之后摔飞在泥水里,少年扑将上来,被他一脚踢开,他还没能爬起来,那少年抓起身侧废墟之中的一大块砖头,照着他的头脸砸了下来,李彦锋奋力格挡,这却是一块泥砖,虽然沉重,却也嘭的一声爆散在空中,李彦锋也没能爬起来,身形往地上一趟,使出地躺拳的路数,双脚猛踢威慑,随后朝后方翻滚起来,龙傲天与小和尚从两边冲上,三道身影又激烈地冲撞在一起,将附近一座已经坍圮的假山撞得飞散。 严云芝站在那儿,一时间几乎感觉不到肋下的疼痛。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如此惨烈而毫无形象的打法——先前在那长街之上,李彦锋单人只棍,扫荡一片,宗师的身手展露无余,而在过往她所经历的诸多擂台比武切磋中,众人点到即止,即便有着武艺高下的分别,也都各自保持着风度。 但这一刻,眼前呈现出来的一切俨如最为惨烈的战场厮杀,双方都爆开了杀意,要无所不用其极地置对方于死地,即便是李彦锋,在这样的打斗中竟都未能保持丝毫的宗师风度,他浑身沾满淤泥、臭水、一头长发凌乱飞散,说起来身法灵动腾挪有度的大小猴拳,此时竟连离地腾跃的机会都没有,双方互相拉扯殴打中几乎成了一只泥猴。 这是……西南的打法? 严云芝想起这少年的来历,想起那传说一般的地方,一时间心中火热。她的右手被李彦锋一棒打得鲜血淋漓,此时左手持剑,就要冲将上去。 她也不知道要帮谁,但无论杀掉哪一个,感觉都没有关系。 龙傲天正与李彦锋在碎石堆中纠缠殴打,手中的刀锋朝着对方面门刺过去又被格开,抬头一看,却见那名在通山有过往来的少女傻乎乎的提剑要过来,口中便骂:“我操!你还不快走——”身体便被李彦锋猛地踢开,一阵气闷。 不远处的街道那边,有人朝这边奔跑过来,那是一名身着长衫,手拿算盘的老者。他的身形迅捷,原本在奔跑间籍着微光见到了这边的人,还颇为兴奋,口中远远地说道:“严姑娘……”内劲迫发、鼓荡而来。 到得近处时,已然看到了这边一片狼藉的景象,一道狼狈的身影在大片碎石中站立,遍身泥泞、甚至还有鲜血,若不是多看几眼,他简直快认不出这是之前威势慑服整条长街的“猴王”了——事实上,倒也是因为李彦锋方才脱掉衣裳,才在这样的打斗里变得更为狼狈,龙傲天衣裳穿得严实,纵然受到些伤,外表显不出来,绝不至于像李彦锋一般浑身裹满泥巴臭水。 李彦锋怎么了?这少年又是谁?怎么打成这样的? “泰山盘”金勇笙话才出口半截,顿时有些惊疑不定。而在这边,眼见对方有援手到来,龙傲天与小和尚也下意识地停了手,众人之间相互望望,场面一时之间,有些安静。 “……李兄,你这是……怎么了?” 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片刻之后,金勇笙语气平静地开口,问了一句。 李彦锋看着他,随后抬了抬手,似笑非笑。 “这女孩,归你了。” “……嗯?” 金勇笙蹙起眉头。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八三章 凶影 天色昏暗,夜色中的云层涌动,犹如倒悬在天空上的大海。 橘红的烟火光芒在天与地之间缓缓升腾。 破旧而混乱的后院当中,短暂而诡异的对峙正在发生。 乍然赶到这里的金勇笙不动声色地扫视了周围的景状,也用谨慎而狐疑的目光打量着昏暗光芒里的几道身影。 四道身影都诡异地显得狼狈不堪,一名少年人、一名年龄更小的小和尚,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此时正一前一后地包夹着李彦锋,先前威风凛凛的猴王此刻浑身泥泞,一副鼻青脸肿的模样,也不知先前经历了怎样的阵仗。四人当中唯一衣衫、妆容整齐点的严云芝站立的姿态也有些奇怪,看来在之前的打斗中受了伤。 周围的院子一片狼藉,几截土墙倒塌成一片,甚至于一座假山也被撞开了,看痕迹似乎还是新的。 难以想象,这李彦锋在首先甩开他们,追上严云芝后的这短暂时间里,这整个院子里发生了一场怎样激烈的打斗,片刻间也难以分辨那少年人与小和尚都是哪一家的人。 “这女孩归你了。” “……嗯?” 简单的对话,李彦锋扶着半颓的假山而立,口中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金勇笙将这话听在耳中,一面回应,一面朝李彦锋使个试探的眼神,李彦锋的神情也是似笑非笑,他的右边眼睛被打肿了,一些污泥从肿起的眼皮上掉落下来,猴王伸手将污泥擦去,头发杂乱,目光淡定。 方才经过了打斗的少年人与小和尚此时也在昏暗之中缓缓走动,趁着这片刻的对峙,调整着口鼻间的呼吸节奏。 在金勇笙看不到的地方,少年人朝严云芝悄悄地摆了摆手。 金勇笙拿着铁算盘,试探性地朝着严云芝这边走动过来,少年人步伐横走,隔断金勇笙望向严云芝的目光,小和尚环绕李彦锋,晃动着手臂,往金勇笙这里靠近了过来,一旦金勇笙继续向前,他与少年人又将对金勇笙形成包夹之势。 四个人之间形成缓缓变形的四边形,这片刻间却是谁也没有展现出杀意来,李彦锋站立不动,金勇笙笑吟吟的,少年人缓缓走动,将手臂撑开做了几个舒展的动作,小和尚双手叉腰,脖子微微扭动。 又一道橘红的烟火爬上了夜空之中,光芒浸润过来。 少年人的手,朝后方挥了挥,五根手指在光暗之间弹开又收回。 “……跑!” 严云芝朝后方退去。 金勇笙的目光望向李彦锋,这一刻,阴霾与杀意已经涌上这位猴王的表情,他的右臂之上肌肉贲张,抓起身侧修葺假山的一块青石,刹那间已经使出最大的力量要照着严云芝投掷出去。 假山被掰断,石屑飞溅。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缓缓横走的少年人已经将手中的飞刀掷了出去,他的足尖挑起了地上被李彦锋落下的长棍,伸手抓住。。 棒影便要呼啸展开,另一边金勇笙手中沉重的铁算盘已经被掷了出来。 掷出的飞刀扎进了李彦锋的肩膀,令他掷出的石块瞬间失准,呼啸地掠过了少年身侧,同一时间,铁算盘“轰——”的一声砸上少年手中的木棍,棍棒断裂开来,少年的身影被砸得飞向后方。 严云芝已经使出全部的力量向远处纵跃,在她回头的瞬间,少年的身影几乎被金勇笙的铁算盘向后方砸出丈余的距离。这铁算盘的全力一击几乎能将房屋外墙砸开,名叫龙傲天的少年结结实实地承受的这一击令她看来头皮都为之发麻,但这一刻,她也只能使出全力朝前方奔跑。 视野的余光中,少年的身体在泥泞中朝后方翻滚,之后双腿落地,竟硬生生地站起了半个身子,黑暗中的那头,李彦锋犹如疯狂扑来的猛虎,白猿通臂顺着冲势如流星锤般的砸了过来,似乎要砸开沿途中的一切。但少年没有丝毫的犹豫,张开双臂朝着李彦锋迎了上去。 嘭——的一声巨响,双方对冲在一起,李彦锋是顺势猛冲过来,沉重的一拳当中,将仓促迎上、试图阻拦的少年又撞得翻滚出去。 黑暗之中,猴王的步伐跨幅巨大,凶猛追来。他先前受了少年人与那小和尚的围攻,狼狈不堪,此刻是含怒出手,夜色中的轮廓都显得疯狂起来,然而下一刻,他奔跃的身影陡然被拉住,从空中砸向了地面,少年人的身影在他的背后腾跃起来。 “你爷爷……” 严云芝奔出了这边院子,耳中听得那名叫龙傲天的少年人身影沉闷地响在夜空中,口中像是含着鲜血,他的年纪虽然不如李彦锋,但这一刻展露出来的,却是睥睨一切的疯狂与霸道。 “你爷爷……” “让你……” “……走了吗——” 伴随着这吼声的,是后方不断传来的纠缠与打斗声。 严云芝竭力奔跑。 虽然双方在通山时有过过节,甚至于自己的清白名誉都被对方一句轻飘飘的话给毁去,但这一刻,她的心中也清晰地明白,在这样的夜色中拦在李彦锋与金勇笙的前头,到底有多么的艰难。 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则只能以后再问了。 昏暗的光芒里,李彦锋与龙傲天厮打在一起,又撞塌了旁边的墙壁。少年的口中满是鲜血,却是揪着他,几记头槌照着他的脸上没完没了地撞过来,眼中凶狠的颜色已经完全成了找人换命的模样。 李彦锋纵横江湖数十年,也是自诩凶狠,却是极少遭遇这等武艺高强打起来却完全不将自己当人看的对手。但转念一想却也合理,对方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懂个什么人生的珍贵。这种小孩子最特么疯了! 他习武成名多年,一身武学造诣、内力修为其实比对方要高出一截,然而在这打斗的时间里,竟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对方的这股疯劲。心中怒气沸腾,随后又被对方拖着滚进泥里。 另一边,金勇笙乍然遭遇那小和尚的攻击,一时间也并不好过。 他毕竟是刚刚抵达这边,面对着那矮小的身影,心中是有些托大的,然而随着那小和尚狂奔而来,这习惯了大开大合路数的老人才察觉到对方的棘手。那小小的身影双手挥舞小刀只攻膝盖之下的位置,令得他在狂奔躲闪中一阵左支右拙,最后几乎要俯下身体来应付对方的刀锋。 江湖比武放对,有各种各样的路数,然而若论路数阴狠,地躺刀地躺拳绝对都排得上前几号。这类在地上翻滚砍杀的打法看起来并不入流,但事实上由于脚的灵动远不如手,真正难防的往往也就是这类下三路的攻势,甚至于部分军队当中都会专门训练地躺刀法,战场上阵型一乱,人往地上一趟,专砍人腿脚,大部分时候都能有不错的战绩。 这小和尚的刀法明显是地躺刀的演化,却是配合他的身高专门设计的一路刀法了——金勇笙也不知道是哪家缺德的长辈干的这种事,一般人教导小孩子练武,年纪不大时通常都是打好基础,待到年纪大了再出来杀人,配合小孩子的身高教他一套打法有何用处?等到他长大之后变得没用么? 他毕竟也是多年的老江湖,虽然往日里大开大合惯了,人老了腰又没那么好,俯着身子应付一个出手狠毒的小孩子,终究还不至于出什么事。只是一番仓促的应对间,竟也完全腾不出功夫去追逐那严云芝,一时间只好边在心中咒骂着小和尚长辈的缺德,一边认真地应付起这狠毒孩子的攻击来。 而见到一旁李彦锋与那少年在废墟里砰砰砰的相互殴打,竟看得他都有几分头皮发麻。相对于那少年人出手的凶戾,眼下这孩子出手的狠毒给人的感觉竟又隐隐好过了几分。 ****** 仿佛沸腾起来的厮杀中,刀锋划过身体,似乎又结结实实地带走了一部分的生命。 人生变得残缺起来。 梁思乙伴随着游鸿卓,在充盈着敌意的街头冲突,每一刻,都像是要被这敌意淹没下去…… …… 梁思乙记得,有过那样的一段时间,受伤犹如吃饭一般简单。 或者毋宁说,那样的一段时间里,甚至于吃饭都是一件并不简单的事情。 从十余年前女真人的第一次南下,到中原沦陷,每一次掀起的战火里,首当其冲的,总是雁门关以南、晋地以北的那一片地方。 梁思乙的家在太原,第一次女真南下时,这座古城在秦绍和的主持下固守了将近一年。汴梁第一次解围后,朝廷的援兵迟迟未至,终于太原弹尽粮绝,破城之后经历了报复性的大屠杀。 那时候梁思乙的年纪还小,她甚至已经忘了自己是如何从那一片尸体的泥泞中生存过来的。 父母在大屠杀的混乱中死去了,太原付之一炬,再也没有重建起来。 从那以后,她眼中的天与地,都是灰黑色的。 不知什么时候,名叫王巨云的中年人来到那片绝望的土地上,接济乞儿,教授武艺,她几乎也忘了自己是在什么时候跟在对方身后的了。没有出路的乞丐和饥民们聚集在那位背负双剑、穿着破旧灰袍的男人身后,有时候能够有一口吃的,许多时候,大家也都要饿着肚子。有人死去,有人离开。 断断续续的饥饿与离散中,有过许多的苦楚。在兵祸肆虐的年月里,雁门关以南的那片地方,基础设施几乎被破坏殆尽,有能力南下的人们早已离去,留在这边的或是老弱病残,或是率兽食人的匪类,即便有想要好好过活的人们,种下一片田地,或早或晚的也要经历匪人的摧残。 义父王巨云始终在那片废墟之中救人。 他是能够南下的人,在聚集起一群人之后,也能够带着他们去往更好的地方重新开始。但一年一年的,他也始终没有离开那片废墟般的土地。多数的时候,他们与那片土地上的匪人相争,也与刘豫麾下的乌合之众般的军队厮杀,甚至伏杀过女真人的使节,也有的时候,他们在争斗中败下阵来,被附近的大小匪帮烧过寨子。 那手持双剑的男人,始终没有倒下。 身边的渐渐多起来之后,势力扩大了,但需要的物资也更加的多,时不时的有人会建议大家转移,时不时的,有人离开。每一年,总有那么几次,头发迅速灰白、迅速变老的王巨云会聚集起身边的孩子或是年轻人,指着太原的方向对他们说:“你们是忠烈之后,你们的父辈,曾经在那片废墟里,首先抵抗过女真人,至死不渝!” 梁思乙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不是参与过正面的抵抗,但偶尔听人说起这样的事情,她也会觉得这灰黑的天地里,还有着些许的光芒。 被王巨云收做义子义女,其实并不代表在军中有多少的特权。陆续十余年的时间,被王巨云收做义子义女的人,成百上千,他们吃不饱穿不暖,但每一天仍旧要进行武艺上的练习,而练习出色的,能够多吃一点东西。 有那么一段时间,这些义子义女当中,也有着相当的仇视与对立心理,他们在校场上厮杀,有些时候杀出火气来,甚至会闹出人命。 但在那样混乱的年月里,每每他们并肩作战,对抗那片土地上肆虐的匪人与横行的军队时,却也能渐渐的积攒出一些亲情来。 梁思乙是在那样的环境里杀出来的,她在校场上与自己的兄弟姐妹厮杀,有时候将别人打得鼻青脸肿,有时候被打得头破血流。那些时候,治伤的药很宝贵、吃食也不多,有几次负伤,梁思乙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活到后来的。 义父王巨云偶尔出现时,总是冷漠地看着他们相互厮杀,而后冷漠地教导他们如何改良杀人的技巧,他就是那样冷硬如钢铁般的男人。后来因为他以自己的“子女”为基础打下“乱师”的基业,一些读书人或是外界过来的人们总是以此诟病他的虚伪与冷血。 部分孩子或是年轻人也曾经升起过这样怨恨的念头,待到有了一些能力之后,便愤然从“乱师”之中离开了,他们南下,寻找更好的生路,对于这些事情,乱师之中进行过一些整肃,但事实上总是没能收到多大的成效。 由此而来,存在于那片废墟之中的那支乞丐军队,在整个天下的范畴里总像是一支寻常而又奇怪的存在。寻常的是,这支军队没能标榜出多少的仁义来,但整个天下,原本就没有多少仁义可谈了;而奇怪的是,那支乞丐般的部队,始终盘踞在那片废墟般的区域里,渐渐的驱逐了众多的匪人,将过去的残局慢慢的收拾起来,顽强地生存下来。 在女真第四次南下的战火当中,他们再度首当其冲,遭遇天下最强的女真西路军部队……尽管在那之后他们开始与晋地的部队、与华夏军的部队合流,但仅有的一点家业也在那样的洪流中再度荡然无存。 他们经历了持续的厮杀,与女真人、与廖义仁率领的晋地分裂部队陆续作战,“乱师”的武器并不精良,训练其实也算不得优秀,唯一值得称道的,或许也只有在每一次的战斗中,都由他们这些“王家军”的义子义女们坐镇战场、甚至首先发动冲锋。 或许是因为已经煎熬了这么多年,仍旧留在乱师当中的这些义子义女们在面对战场时,罕有因畏惧而溃逃的。他们不逃,下头的士兵纵然战力不强,也常常能够鼓起勇气向前冲击。 “你们是忠烈之后,你们的父辈,曾经在那片废墟里,首先抵抗过女真人,至死不渝!” 晋地连续两三年的作战,她见过了太多同伴的死去,自己也数度倒在血泊当中。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在那样的战场上,人们能不能活下来,更多凭借的,往往只是运气,但在运气之外,却也有一部分年纪较大、更为成熟的兄姐,主动承担起了最为危险的任务,也有的在危险的战场上凭借殊死一搏,将她拯救下来,自己却慷慨赴死。 在那样的战场上,陆续两年多的时间里,梁思乙不知道送走了多少的兄弟姐妹。而她自己也在一次次的负伤后醒来。 有的人会认为负伤多了,人们会渐渐习惯这样的感觉,但事实上,没有人能真正习惯它,在每一刀每一剑的交错中,人的生命会变得残破,甚至于有些时候……活下来的人们会憎恨自己。 …… “……走啊——” 狼狈的身影在人群中冲撞奔突。 鲜血从额头上流下来,将视野也染成了猩红色,刀剑挥过身体时带来的痛苦与虚弱感不断地持续着。 路旁的人群奔散,有人逃跑,有人冲将过来,剑光挥退前方的敌人后,带着长柄的钩镰从背后呼啸而来,她凭借瞬间的反应,下意识地用后背靠向枪柄,那明晃晃的钩镰几乎扎进她的肩膀里。趁着对方还没能用力,梁思乙双手之中刀剑斩舞,将这钩镰长枪的木柄劈成了三截! 浑身上下不知道挨了几刀几剑,夜色中的凉意伴随着身体的逐渐虚弱,似乎已经可以感受到了。但最让人难受的,却是无法慷慨去死的执念,这执念来自于身侧那名叫游鸿卓的男人。 晋地两年多的战争,王巨云率领的“乱师”是伤亡最高的一支部队。 在雁门关附近那片物资缺乏的土地上练出来的军队,过去物资匮乏,训练不够,谈到战场上的素质其实算不得高,只是由于其内部独特的“义子”“义女”带头制度,其中层又有着一定的“听命令”“不怕死”的将领,这样的组合最终造成的是一场场惨烈的大战。 许多时候,那却是在部分专业将领眼中无谓的伤亡。 两年多的大战结束之后,大量熟悉的人已经在战火中死去了,过去十余年生存的天地似乎都变得空荡起来。后来晋地平静下来,梁思乙在几场最为惨烈的大战当中都有建功,倒是受到了不少的封赏与赞誉,但她心中却是明白,这些所谓的功劳,其实却是死去的兄弟姐妹们用生命给她堆积起来的,无非是她还活着,因此得到了这些赞美而已。 让她带兵,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待到这次江宁大会,游鸿卓奉义父的命令带她过来“散散心”,她也听命来了。 战场上的事情与江湖上的事情毕竟不同,让她联络苗铮,中途出了问题,害死对方一家,对梁思乙而言,这样的失败与无能让她感到痛苦,这些痛苦堆积在一起。 但随之而来的补救,事实上也是简单的。 刺杀陈爵方,尽力的让对方偿命,而倘若不成,那便自己偿命——乱师之中,从来就没有怕死的人——这素来便是军队中的逻辑。 只是她没有想到,那名相处了几日,名叫游鸿卓的晋地侠客,也过来了。 “走啊——” 奋力厮杀,口中低吼着,对于见惯了生死的江湖人而言,这其实是很不光棍的行为。就如同在战场上眼见着那些兄姐的牺牲一般,所有人都知道哭泣是无用的,因此只能奋力杀敌而已。 但这一刻,游鸿卓与那些兄弟姐妹终究是不同的,虽然希望渺茫,但梁思乙心中还是希望对方在某一刻转身奔逃,而自己就在这里豁出性命去,将那“天刀”谭正、“寒鸦”陈爵方等人阻拦片刻。 但对方沉默不语,唯独那手中的长刀凶戾,与紧逼过来的谭正手中的刀在空中拼出无数火光来。 “走……” “躲——” 夜色之中,天空上的云层倒卷欲坠。某一刻,梁思乙的呼喊之中,游鸿卓转身猛冲,他一只手推起梁思乙的身体,另一只手上长刀朝后方挥去。 天刀谭正大踏步而来,一刀斩在他的手臂上。 鲜血飚飞的下一刻,两人的身影冲过路边的几名行人,径直撞向道旁一间紧闭房门的店铺。这本是一家食肆,眼见着外间厮杀蔓延,店主以木板将房门封了起来,此时砰的一声,两人撞破房门,朝屋内冲将过去。木屑横飞间,“寒鸦”陈爵方、“天刀”谭正追杀而入。 梁思乙的身体撞入木门内,浑身剧痛,但仍旧勉力拿住脚步,想要以最快的速度朝着房舍的后方奔去,然而身后的游鸿卓以更为巨大的力量撞上来了,两人在冲撞间滚倒在地,梁思乙只感觉到对方伸手揪住自己的衣襟,两人朝着黑暗的房屋深处翻滚过去。这样的翻滚中,游鸿卓似乎还踢翻了一张桌子,手中扔出了什么东西。 低沉的夜色下,街道的这一侧,陈爵方与谭正追入路边的食肆房间,下一刻,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震动了地面,白色的尘埃带着气浪在那食肆中抖了一抖,喷薄而出。 整条长街上的人都朝那边望了过去。 木屑、石屑飞舞。 有身影从房间里被那气流冲了出来,翻滚在街上。 一片混乱…… …… 仿佛是被大地之上的骚乱惊动,翻滚的云层渐渐逼近大地,阴冷的秋雨又开始点点滴滴地降下来了。 以金楼为中心,刺杀引起的巨大混乱在长街上持续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激烈的暴乱朝着四面八方膨胀,随后被周围压过来的转轮王一系力量围剿、平息。但在这样的过程里,也有数股暴乱的支流一度冲破防线,去向远方。 亥时一刻,位于金楼、秦淮河东南面百丈外的桂枝街,便有一股风暴卷过。 这原本就是一条不起眼的狭窄小街,破城时遭过兵祸,附近的院墙坍圮,居住了不少流民。亥时过后,随着大量烟火令箭的升起,转轮王麾下的人们开始朝金楼靠近,桂枝街也过了几队人,随后,以小头目方锦文为首的十余人暂时的留在了这边,观望着远处骚动的波澜,同时喝令附近的流民躲回自己的棚屋或帐篷里,不得生事。 一刻,稀疏的雨滴从天空中降下,路面上的火把也随之动摇,黑暗众的院落间,陡然有四道人影朝街头冲杀出来。 这四道身影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互相追逐厮杀,为首的一名少年人冲上街头夺了一把长刀,随后几乎将半条长街化作了修罗般的杀场。 方锦文一时间分不清楚这四人当中谁是好的谁是坏的,但那夺了长刀的少年人凶狠如猛虎,一名更为矮小的身影则形如鬼魅,冲入人群奔跑腾挪,时隐时现,而在这两人的后方,一名男子抢了一根长棍,挥舞如疯魔,与那手持长刀的少年拼杀最多,而第四道身影是一名老人,手持沉重的铁算盘挥舞砸打,附近街头的破烂桌椅被那算盘一碰几乎被砸成靡粉,甚至于半坍的土制院墙都被他扔出的算盘砸塌了一堵。 四道身影在街头厮杀,将来不及跑开的几名转轮王麾下卷入其中,血流满地,随后冲入附近的棚屋区,朝着远处延伸过去。 …… 黑暗之中,严云芝朝远处遁去。 胸口断掉的肋骨正持续的疼痛。 《赘婿》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赘婿请大家收藏:()赘婿更新速度最快。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八四章 满城风雨(上四) 秋夜的雨熄灭了地面上大多数的光,暗地里谋算的人们,各自隐匿在黑暗里了。 金楼附近,负责善后事宜的各路“转轮王”部下仍旧身披蓑衣四处搜索。距离金楼十余里外的新虎宫中,被这场大乱惊动的许昭南林宗吾王难陀等人已经在大殿之中聚集起来。 时间过了子时,各方面的信息基本已经汇总完毕,随后,“寒鸦”“天刀”“猴王”高慧云孟著桃等人也陆陆续续地过来了。 阴冷的夜色之中,新虎宫内的气氛也显得冷冽。许昭南的目光阴沉,此时出现在殿内的部分高手,也在先前的那场混乱中受了伤,这场突如其来的冲突,令得转轮王这边面子里子的受损都不小。 “……先前在金楼行刺的那帮人,我们这边现在抓了有四个活口,第一轮已经审过了。” 寒鸦陈爵方的身上缠了些绷带,他早些日子在与梁思乙游鸿卓的厮杀中不小心中了石灰粉的暗算,本就伤势未愈,今天晚上因为冲得太快,在店铺之中遭遇了手榴弹爆炸,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很是狼狈,话语也是粗声粗气的。 “审不出什么头绪来,我们现在知道,这些人是被雇佣的江湖人,彼此之间甚至不算认识,出钱的人让他们今晚动手,为的是让他们把水搅浑。真正动手杀人的只有一两个高手……得手的那一个,轻功极好,我身上有伤,没能追上……” 陈爵方将这事交待完毕,沉默片刻,大殿之内也显得安静,各人的面色都有些阴郁,刘光世使节被杀的这件事,今天丢的是所有人的脸。。 许昭南环顾四周,冷冷道:“行凶之人武艺高强,轻功也厉害,具体是哪边的人,有谁那里有头绪么?” “这天下间,轻功能胜‘寒鸦’者,不过五指之数。” “我身上有伤。”陈爵方道。 “此人嘴巴很坏,倒是让我想起一个人来。”大殿之中,谭正开了口,这一刻他的身上也有些绷带,却是在爆炸中受到的一些擦伤,并不严重,只是侮辱性极强,这令得他在眼下的一刻也显得颇为可怕。他将目光望向上方的林宗吾与王难陀:“教主与副教主,可还记得北地的一位和尚么?” 王难陀蹙了蹙眉:“吞云。” 谭正点了点头:“此人昔年的外号乃是吞云铁甲,看起来是以一身铁甲铁袖著称,实则轻功了得,脱去铁甲后,周侗也抓他不住。他的武艺极高,但贪图享乐,并无大志,这十余年间,常常接受大户雇佣,帮忙做些脏事,也曾在江南出现过。此次出手的若然是他,古安河死得不冤。” 王难陀点了点头:“那和尚的嘴巴是不好。” “问题在于,此次到底是何人雇的他。” “吴启梅铁彦那边很有可能。这次江宁大会,咱们公平党一整合,首当其冲的便是临安的小朝廷,这有事没事,杀人捣个乱,是他们能干得出来的事情。而且啊,这帮读书人,也最爱用这等小手段……” “邹旭也有可能……刘光世如今领兵北伐,要收复中原,正跟邹旭打得不可开交,若是邹旭雇佣了这吞云和尚,首先做掉刘光世的人,倒也说得通。” “另外,大伙儿可别忘了,此次的事情中,有西南那边的影子……” “只是西南的手榴弹而已,外头不是没有,老夫倒是觉得,不必多疑……” 殿外大雨在下,众人你一眼我一语地说着这中间的可能性。到的某一刻,只听得大殿的角落当中有人突然出声:“这次的事情,孟先生要给我一个交代。” 眼下在这大殿之中,能够出声议事的都是江湖上有数有地位的高手,众人听得这般不客气的说话,扭头朝那边看去,只见双手抱怀面色阴郁地站在那边的,果然便是“猴王”李彦锋。 李彦锋今天晚上的遭遇极其诡异,旁人甚至都不太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一次江宁大会,乃是这些年来江湖上有数的盛会之一,从四处敢来的各路高手新秀无数。但无论跟谁作比较,通山的猴王都是其中最出色的新人之一,不仅武艺高强,甚至在心性乃至背后的势力上,连“天刀”谭正这类老江湖都不敢对其有所小觑。 以往在任何地方,李彦锋虽然心性傲岸,却也都保持着小辈的礼貌与谦恭,极为得体地与一种前辈打着交道。而在面对着外人时——就如同今日在金楼外的街道上——他的武艺施展,大气英武,也往往能够折服甚至压倒面对的无数敌人。 但就在金楼外大街作战的后半段,这位以单人只棍的力量堵住半条长街的猴王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与一些不明不白的人物展开了厮杀,有的人说这猴王吃了亏,追着几个孩子丧心病狂地杀发了性子,也有人说他被宝丰号的大掌柜金勇笙摆了一道,总之最后没能杀出什么结果来,最终被人殴打到鼻青脸肿,旁人问及来龙去脉,他也并不开口多说。 这并不奇怪。 今晚金楼的一番宴饮虽然看起来热闹,但是宝丰号与转轮王这边终究不是同志。“猴王”这位外来的过江龙到底跟金勇笙之间出了什么事情,一般人难以想得清楚,但不管是怎样的阴谋论,在这中间终究都是行得通的有可能的,他不说,旁人自然不好多问。 而在另一方面,这次刘光世派出的使节团当中,今晚被刺杀的古安河乃是正使,李彦锋担任的是副使之一。古安河被杀之后,李彦锋固然丢了一些面子,但他在街头的一番逞凶,基本上又将面子拉了回来。 若是这样的事情能够持续,或许李彦锋如今也会是和和气气的,可是谁能料到有后来的离奇发展呢。正使被杀之后,他这个副使落入混乱之中,也被打成猪头,面子里子丢了个干净,或许也是因此,才导致了他此刻言语的不善。 不过,无论心中藏着怎样的火气,此刻执掌“怨憎会”的“量天尺”孟著桃也绝非易与之辈。这位曾经亲手弑师的大汉一手铁尺的功夫出神入化,今日虽未在街头肆意逞凶,但论及武功造诣,他却算得上是殿内林宗吾之下最强的一列,再加上其在“八执”当中位置重要,权威深重,大部分时候甚至连许昭南都不敢随意呵斥于他。 这时候李彦锋的矛头对准孟著桃,殿内的氛围就像是陡然间更冷了几分,孟著桃眯起眼睛来望定了李彦锋,大殿一侧,“天刀”谭正干巴巴地开了口:“哎,贤侄冷静一些。”算是帮忙拉了拉架,尽了长辈的义务。 孟著桃缓缓道:“李猴王此言何指?” “今日古先生被杀,刘将军那边丢了面子,李某回去,这件事情难以交待。”李彦锋目光毫不相让地望着他——若是右边的眼皮没有肿起来,或许会显得更威武一些,“陈前辈说,他那边抓了四个人,但谁都不知详情,这件事情,莫非就这样算了?” “说说你的想法。”孟著桃道。 李彦锋点点头:“今日在金楼,贼子伺机出手刺杀,寻的机会是如何来的,大伙儿可都还没有忘记。孟先生,是你那姓凌的几位师弟师妹闹事,后来才给了贼子行刺的时机,如今从四名贼子身上寻不到突破口,那总该问问你那几名师弟师妹,是否曾经与人勾结勾结的到底又是些什么人,方才公道。您执掌‘怨憎会’,在公平党中主持的是刑律之责,我这番说法,可有问题吗?” 面对着孟著桃,李彦锋的这番说话,已经称得上是咄咄逼人。孟著桃在那边看着他,过得一阵,却也淡淡地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些道理,这件事情,本座会查一查。” 李彦锋道:“但孟先生既然执掌刑律,此刻事涉亲人,您亲自去审,岂显公正?在下觉得,您这几位师弟师妹,该交给陈前辈这边审讯,才更显得公道。您说呢?” 大殿之中又沉默了一阵,有的人已经皱起了眉头。孟著桃看着他,眼神未变,却是缓缓说道:“没有可能。” 他这四个字说出来,没有辩论,也没有任何解释,李彦锋放开抱在胸前的双手,已经与孟著桃对峙起来。这边天刀谭正正要说几句话缓和一下气氛,上头许久不曾说话的许昭南砰的一声将手掌拍在了座位扶手上:“够了!” “今日之事还没有丢够人吗?自己人之间还要内讧?”许昭南目光环顾四周,在李彦锋身上停留了片刻,“李先生今日的损失,本座应允,必会有所补偿,至于孟先生那几位师弟师妹,本座了解了,与此事确实瓜葛不大,请孟先生酌情处理吧。来来回回,这件事丢的都是我们自己的面子……教主,这件事情,您的看法是……” 他将目光望向旁边的林宗吾。从一开始,这位圣教主对整个情况都有些似笑非笑,显得并不在意又像是智珠在握,此刻自然是要询问一番的。 只见林宗吾摇头笑了笑:“依本座看,你们只是被花迷了眼,原本很简单的事情,闹得好像很复杂,自己人还差点要打起来。”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许昭南道:“请圣教主示下。” 林宗吾的目光微微垂下来:“自本座入城之后,帮忙打了几个擂台,咱们转轮王这边,声势正隆,可天下的便宜,哪有给一家占尽的道理?昨日占了便宜,今日就要有被人针对的准备,古安河在小陈小孟的宴席上遇刺,打的是咱们的脸。而即便今日不是古安河遇刺,本座也觉得,该有其他的事情要发生了,其余四家不会看着咱们一家独大吧?这是第一个要知道的地方。” 大胖子说到这里,微笑着顿了顿:“而第二件事,知道了有人打脸,至于是谁打的,很重要吗?诸位啊,城里是个什么状况,大伙儿如今都心知肚明。公平党有五家,如今要分出个子丑寅卯来,公平党之外,大大小小的各家各户,有几十家,眼看着谈判的日子近了,这几十家不管怎么样,总是要打起来的,今日就算查出了事情是吴启梅干的是邹旭干的,又能如何?是杀回去吗?还是说不是那吴启梅干的,该打他的时候,就不打他了?” “城里的几十家,迟早要乱。”林宗吾道,“想要把所有事情都弄清楚,那是没意思的勾当的,咱们只是其中一家,需要分清楚的,无非是谁跟我们站在一块,谁不跟我们站在一块。既然是自己人,就要团结,而不是自己人的,明天找个由头打死他就是了,比如吴启梅的那帮人邹旭的那帮人,接下来找他们谈一谈,能当自己人,这事情就跟他们没关系,若是谈不拢,他们杀了古先生,莫非还要让他们生离江宁不成?” “至于今天有多少人出手,背后有多少势力动了手脚,有哪几个高手出了手,分析来分析去,实在是没有意思。情况这么乱,将来的每件事情,都会有很多高手出来的,大家的脑子不要被这些事迷了眼睛。你们如今面对的不是一个江湖了,也不是一点快意恩仇的小事情,政治场上水深得很,都警醒些吧。许公,你说,话是不是这么说啊?” 坐在大殿的上头,林宗吾身形如山,话语沉稳而缓慢。他如今接触的政治事件多了,对于诸多事情都有了更加深层次的理解,此时说出这些看法来,也委实给了众人一种运筹帷幄稳如泰山的观感。许昭南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敬仰地拱手。 “圣教主真知灼见拨云见日,令人敬佩不已,我对教主的景仰,犹如滔滔江水……” 当即也顺着林宗吾的说法,发出命令。 “……便按圣教主的教诲,此事究竟是何人所为,追查还是要追查的,便由陈爵方孟著桃二位全权负责,与此同时,召集城中吴启梅铁彦邹旭等各方代表过来坐一坐,问一问谁是凶手。刘光世将军与我等素来交好,他的使节在我方宴席上遇害,许某人是一定要追查到底的,告诉他们,有嫌疑的,谁也别想跑掉!此次谈判,就由高将军主持,谭先生为副手,如何?” 下方陈爵方孟著桃高慧云谭正等人当即尊令。 “……另外,公平王就要入城了,接下来不管是打是谈,局势都会有很大的变化。诸位要凛尊圣教主的教诲,维持团结为第一要务。彦锋啊,你年轻气盛,有冲劲是好事,但无论如何,孟先生是我等同志,也是你的前辈,不该对他咄咄相逼……你今日的损失,本座会做主为你补上,你前几日曾经提起的关于通山的几项生意,本座做主允了,三日之内还有其它补偿,保你满意,你看如何?” 李彦锋便也当即称谢,随后又向孟著桃道歉,再转过来对许昭南道:“古先生的公道刘将军的面子,全赖许先生与诸位前辈主持了。”却是将为古安河讨债的名义,正当地交给了许昭南。 许昭南与众人哈哈大笑,随后又道:“至于今日的街头出现了多少高手,是哪边哪边的,我觉得就不必再提了。那些给了面子,被拿下了的,咱们要表现得大气一些,待会本座亲自去见一见他们,然后就放了,不必咄咄逼人。至于今日与诸位结下了梁子,有恩恩怨怨还要说道的……” 许昭南顿了顿,目光扫了扫众人:“……这些恩怨自己平,如何?” 在江宁城鱼龙混杂的大场面之下,某个地方突然杀出几个高手,打死了谁打伤了谁,跟大局其实算不得有多少的关系。许昭南懒得去管,林宗吾也并不在意——他作为天下第一,既无时间也没有心情去了解某个或者某几个年轻高手的状况——众人听完,当即也表示合理。 虽然今晚跑了几人,也因为各种状况,谭正陈爵方李彦锋等人都有受伤,丢了一些面子,可整体而言,出现的那几个高手,谁不是被他们压着在打,险些送了性命?作为这等层次的高手而言,对于接下来手刃仇人这件事,心中是既有迫切感饥渴感,又是充满了自信心的。 至于放到台面上来说被某某某某削了面子,甚至需要组织出手复仇,那才真是丢了老江湖的最后脸面。 “最后还有,那位吞云和尚若是真在城里,将来遇上了……”临走,许昭南补充道,“……给他开个价,让他过来我们这里,咱们既往不咎。” “若他不肯呢?” “那便杀了,留他何用。” 许昭南笑着,挥了挥手。 雨还在下。 一切都浸没在湿冷的黑暗里。 新虎宫这边的会议开完,城内的其他地方,自然还有另外的一拨拨势力,在商量着对于整件事情的应对策略。一道道黑暗的身影在窃窃私语后复又分开。 …… 无尽的寒冷正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淹没已经残破的身躯。 阴雨之中,偶尔的清醒出现,目光里只有背负着她前行的身影。 在不知道什么样的地方,那身影撕开她的衣裳,似乎在修补着她身体上的破口。 他的身上,也受了严重的伤,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没有倒下。 “醒醒……” “醒醒……” “给我醒过来!” 恍惚之中也会感觉到自己挨了一个耳光。 雨夜中,一个残破的身体正在艰难地修补着另一具残破的身体。 “游游鸿卓……” “嗯?” “你还记得……记得……” “什么?” “你记得……栾飞……还有秦湘吗……” “嗯,记得。”那残破的身影对于她提起的名字,并不觉得奇怪。 “那是我的……义兄……和姐姐……你……你……” “……猜到了。” “雁门关……雁门关那里,太荒凉了……没有吃的,大家都要饿死……” “……” “年长一些的兄姐……他们出去找吃的,想办法……弄钱,把银子送回来……” “嗯。” “有些时候,他们也骗人……害了一些人……栾大哥何秦湘姐……你还记得吧……” “……三姐对我挺好的。”残破的身影回答了一句,闷声闷气的,“被谭正那帮人杀了……” “栾大哥回去以后,没有了腿,秦湘姐也去了……他他过得不好……” “……” “后来你成名了,帮着女相,行侠仗义……他有时候会说起你……” “……” “说……可惜你们的兄弟之情,是假的,他……没能好好对你这个弟弟……” “……他还活着吗?” “乱师……好穷的……” “……” “没有吃的……” “……他……活着吗?” “他……没有腿啦……” “……” “乱师……好穷的……” “……” “女真快南下了,他没有腿……秦湘姐也没了……掉进井里,死掉啦……” 雨不停下,沉默当中,游鸿卓抱着她,微微的怔了怔…… “天杀的……女真人啊——”女人哭了出来,“中原……中原以前……好好的啊……” 秋风秋雨阴冷得就像是刀子,从破旧的房檐下从无尽的四面八方不断地削切过来。他心中犹然记得在昭德所见的那一幕,乱师的队伍一批一批的朝着敌人涌上去,一队人被打散了,又有一名名作为王巨云义子义女的将领带领着他们再度杀上,城墙破了,几队人马不断地冲向前方封堵着口子,那名从来面色冰冷的女将杀到力竭,终于在一片血泊中抱着兄弟的尸首,仰天哭泣。 乱师的作战,没有太多厉害的章法,他们的物资太少了,锻炼也并不足够,他们只是……竭尽了全力而已。 他于是也竭尽全力地,想让她,生存下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八五章 满城风雨(中五) “他喵的……死猴子……死猴子……嘶……喵喵的……” 外头是夜雨,位于江宁城南一处不知名的物资仓库中,高高的货堆上点了小小的油灯,两道年纪不大的人影赤膊上身,正籍着些微的火光将药酒涂上彼此的身体,然后呲牙裂齿地拼命揉搓,倒是浑然不管身下便是易燃的麻袋。 按照两个年轻人中年纪稍大那位的说法:“点着了就点着了,烧死那帮王八蛋。。。” 反正这倒霉催的破仓库是宝丰号的。 两人今天晚上挨打得够呛,小和尚的伤势稍轻,但浑身上下也已经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他这一晚主要是被泰山盘金勇笙追打,对方年纪大了,力气仍旧,但灵动不足,小和尚仗着刁钻的打法攻其必救,吃的亏不多,但偶尔被打中几次,也免不了在地上咕噜噜地乱滚,内伤外伤都有出现,嘴巴上都被撞出了一道豁口,显得颇为可怜。 但对比一旁的大哥龙傲天,小和尚的伤势就算不得什么了。作为阻挡李彦锋与金勇笙追杀的主力,在掩护严云芝逃跑的最初那段时间里,这霸气的少年人接下了那两名绿林豪强带来的大部分压力,不仅正面中了金勇笙掷出的铁算盘,而且与擅长拳法的李彦锋相互拉扯殴打了极长的一段时间。 待到预计那姑娘已经跑掉,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拼命逃亡,负伤的状况才少了一些,但到得寻觅到落脚点的这一刻,脱下衣服,小和尚才赫然发现自己这大哥的上半身几乎没了一处好的地方,而且口中吐了不少血,内伤显然也是不轻。 略作休憩调息,两人才找了药油给彼此处理伤势,小和尚被龙傲天搓得呲牙裂齿,也用双手在对方身上用力搓来搓去,揉散淤青红紫,顺便佩服地开始拍马屁。 “龙大哥真厉害,挨了这么多下,骨头没事……真抗揍啊……” “嘶……他喵的死猴子……啊……那还用说,没练打人先练挨揍,我们家都是从小就开始练十三太保横练金钟罩……嘶,痛痛痛……你没练过啊……” “师父教我练功的时候我还太小了,练抗揍没用,我都是靠躲的……” “长大些就有用了……可惜了,十三太保横练是童子功,从小练起作用最大……干,我迟早弄死那个猴子……还有那个老东西!” “那个老爷爷不知道是谁……” “拿算盘的,年纪又大,问一下就知道了……我带你报仇。” “阿弥陀佛……额,痛痛痛……” “啊,嘶,痛……你轻点……” 两人搓来揉去,互相伤害。过得一阵冷静了些,便开始反省今晚的得失,眼下最大的问题似乎是运气有些差,说了要偷偷地窥探一下李贱峰的情况,再到私下里找机会把他做掉的,谁知地方还没到就跟正主迎头撞上,被打得狼狈逃窜,简直丢尽了二人绝代双骄的威名。 “……不过我回头想了想,咱们跟人遇上,莫名其妙的就开始打起来了,我好像没有报名字,对不对?悟空你回忆一下是不是这样?”被打成猪头的龙傲天反应过来,回忆着关键的事情。 小和尚想了想:“好、好像是的……” “那就没事。”龙傲天道,“还好没砸了招牌,否则要被那只猴子笑死……哼,他的武功也就那样,咱们两人联手,到时候多做几个陷阱,足够弄死他了。” “阿弥陀佛,小衲觉得,还是要谨慎一些。” “你怕什么!放心吧,我还有好多招数没有用出来呢,看我好好盘算一下,接下来一定行!哼,看我漂漂亮亮地把这件事情做了。” 从西南来到江宁,好不容易收到这么一个意气相投的小弟,性格合得来、打起架来也有默契,本是一件极好的事情。可惜联手之后,两人在做大事上每每受挫,想去找“天杀”卫昫文找不到地方,抓住人家的小弟不小心把人撞死了,说要揪出周商来,最后也没什么头绪,转过来要抓李贱峰,想要改变方针,先做调查徐徐图之,结果迎头就跟对方遇上,被打得头破血流抱头鼠窜……作为两人之中的主心骨,每每都将计划说得头头是道的宁忌委实也觉得有些丢脸。 他龙傲天毕竟也是要面子的。 当然,毕竟人还年轻,龙傲天的脸皮虽然比不得他那从小练过十三太保横练、又修习了太极的卸力功法、再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一段时间的身体抗揍,但一番骂骂咧咧之后,也大可将些许的丢脸抛到记忆的另一边了。 年轻人的些许挫折,当成没发生过就是。 夜雨之中小半晚的疗伤,随后又吹了油灯,在仓库之中多休息了一阵,令一两天内无法痊愈的内伤暂时平复后,两道身影才找了蓑衣披上,在雨幕之中鬼鬼祟祟地穿过了黑暗的城池,回去暂居的五湖客栈。 此时已是凌晨的丑时了。 五湖客栈附近,原本接了卫昫文的命令,过来调查四尺、五尺y魔事件的卢显等人,此时还在对客栈进行盯梢。 这原本是一个相对简单的事情,然而夜里动手探查时,抓来的店小二竟是读书会背景的人,却令得整个事件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公平党中的这个所谓的“读书会”,是去年年底方才兴起的古怪事物,乍看这名头委实人畜无害,但私下里传播的,却是属于西南的一些讨论平等理念的小册子。 这件事情在公平党中的性质可大可小,毕竟放在明面当中,何文建立“公平党”的理念源头便来自于西南,而至今也没有任何公平党人正式的否定这一论调——毕竟华夏军的虎皮实在好用。 可对于公平党内部的中高层来说,公平党的起事与西南的理念探讨,又有着全然不同的意义。西南的理念探讨,在某些方面过于纯粹,在另外的一些方向上又过于保守,照搬是绝不行的,而且在某些近似公开的舆论之中,何文并不喜欢西南华夏军,也算不得多大的秘密。公平党扯着华夏军的虎皮建立起来,但到得五位大王分治的阶段,整个体系迟早将与西南华夏军产生分歧这已经是不难看懂的事情,而之所以是分歧而不是冲突,不过是因为双方距离太远了一些罢了。 当然,公平党既然从一开始使用了华夏军的名义,那么虽然大部分的中高层随后接受了双方并非一路的现实,有少部分的存在开始变得倾向于西南、仰慕西南甚至于开始学习西南,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因为这些复杂的缘由,公平党中那些对西南颇为好奇的人们最初以“读书会”的形式传阅小册子,众人也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但这样的敷衍没持续几个月,出于某些深层次的理由,公平党中的几位大王便开始调查和清理“读书会”的存在,这其中,“阎罗王”周商这边对读书会的清理力度是最大的,几乎一经发现,便要动手杀掉一大批的牵连者,这是因为周商的追随者们在五位大王之中最为狂热,他们以最极端的态度均贫富、分田地,在这样的团队里讨论如何理智的办事、如何切实可行的达成“公平”的目的,本身就等同于一种造反。 而其余的几位大王,甚至于包括“公平王”何文在内,对于这个“读书会”的存在,也都在私下里选择了打压。他们的状况虽然与周商并不相同,但在半年多时间追查读书会的过程中,卢显却能够察觉到,这些“读书会”成员所传播的小册子,实际上可能并不是从西南传来的原版思维。 也就是说,存在这某一个群体,从去年年底开始,便在公平党中借着“西南华夏军”的名义,暗地里传递自己的“私货”,这里头蕴藏的,或许也是某个能够动摇公平党根基的阴谋。 对于公平党的任何一位“大王”来说,他们都不需要某个“正统”的公平思想存在于此,毕竟若是正统的“公平”出现了,自己的思想又该如何自处呢?江南公平党如今数千万人的规模,所谓的“正统”,本就得从头破血流中打出来的,任何人宣扬正统,也必然会被所有人打得头破血流。 这整件事情即便在卢显看来也真是讽刺。当初“公平王”何文起事,假借西南的名义,实际上与西南却并不同路;而今有人要釜底抽薪搞些阴谋,明面上竟也要打了“西南”的名义,私底下却又将西南传来的思维修修改改,权做利用。 而在这整个复杂的局势里,卢显也能够感受到,虽然对“读书会”不约而同地进行了打压,可背后的大人物们却始终怀了一种最坏的担忧,那就是……他们担心这“读书会”的幕后主使,还真有可能是西南的那位“心魔”派来的人。 毕竟若这对手是公平党内部的人物,众人还能有所衡量,不至于太过惊奇。可若真是西南的那位宁先生将触手伸过数千里的距离,要凭借那些虚无缥缈的小册子,将江南公平党这个畸形的“孽子”捏死在襁褓中……平素说起天下英雄来都能目空一切的众人,还真是会感到害怕的。 因为这些缘由,对读书会的打压从未浮出明面,但参与者们大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卢显本已暂时的脱离了这件事,抓住那店小二后,才觉得事情变得棘手起来。 他集合了附近的手下,先做封口,随后派出队伍中江湖最老的李端午等人出去详细打探周边的情况。两个y魔的事情相对于“读书会”,已经算不得什么了,先前在阎罗王的地盘上抓捕读书会是一回事,如今到了江宁,五位大王势力错综复杂,读书会的某个后台冒出来,很可能就是他惹不起的爸爸。 “……任务是任务,接了上头的命令,要查读书会,那没什么说的。可如今咱们没有这个任务,是突然碰上了,要不要惹,就得好好衡量。” 夜雨之中,卢显隐匿在黑暗里,一面盯梢,一面与跟在身边的小弟传授着江湖上的经验。 “……这五湖客栈外头,挂的是‘农贤’赵敬慈的牌子,虽然说起来,‘公平王’手下七贤,‘农贤’不惹事是出了名的,但不惹事不代表他没有能力惹……咱们公平党起事之后,在整个江南瓜分地盘,咱们这边杀豪绅地主最是果断,但分下来的地盘上,也都破破烂烂,‘平等王’经商,麾下金银最多,看来最是富庶,但真要说过得太平的,还是‘公平王’的那一头。” “……这是为什么啊?因为‘公平王’的地盘上,开荒、复农是最快的,咱们这争来抢去打了两年,很多地荒了,至今没人种,因为种了也会被烧光,倒只有公平王那边,几座大城庄稼都种了,今年收成还行……你们看吧,今年冬天,饿死人最少的会是他们……而这些事情,就归‘农贤’赵敬慈、‘章贤’沈黎两位管。” “……他们不惹事,是因为旁人若是惹到他们,根本不用他们自己动手,这些人就会被莫名其妙的做掉。尤其是在今年大家都缺粮的时候,赵敬慈,轻易惹不得。” 卢显能够在卫昫文的手下站稳脚跟,靠的便是身边这些同村同族的手下,因此带着他们也都尽心竭力,当说的事情,都会仔细的说出来。待他说完这些,众人再看那五湖客栈时,目光也都复杂起来。 一群小辈中相对年轻的卢传文先前参与了审讯店小二的活动,后来将那店小二做掉,找个地方埋了,此时的情绪倒是有些焦虑。 “那怎么办?咱们已经把人杀了,不管怎么样,他们发现少了人,恐怕也要打草惊蛇。显哥儿,咱们莫非就这样掉头走?留在这边若是被发现了,那可就结下梁子了。” “遇上大事,要有静气。”卢显看了他一眼,“武林盟主和齐天小圣两位还没有回来,着急什么?” 卢传文被这样瞪了一眼,不敢再说话,一旁有人道:“之前私下里传,‘读书会’的事情很可能便是西南那边指使的,这自称‘武林盟主’的孩子听说也是西南来的。显哥儿,若这五湖客栈便是西南人在这边的落脚点,这事情……可大可小啊。” “若是往上报,这波发达了。” “要是真的,咱们往上报了,事情接得起来吗?怕是有命收钱,没命享福……” “西南隔这边几千里呢,哪有那么玄乎……” 众人在黑暗之中窃窃私语,各自都发表了一些看法。卢显没有再参与讨论,过得一阵,却是李端午带着人回来了。 “城里出事了,上半夜烟火乱放,是金楼那边死了人,刘光世派来的使节被杀了,好多人在金楼那边,打得头破血流,这次事情要闹大……” 大家在黑暗之中碰头,李端午首先说了些并不算直接相干的消息,随后才与卢显走到一边。 “这五湖客栈的跟脚,找人打探过了。老板的旗子,是直接在‘农贤’那里拿的,不是乱打……这事情原也想得通,若是乱插旗,也没多少人会插农贤这一挂的。既然插了农贤,那多半是直系……可大可小……” 公平党内部旗号混乱,但总的来说,直系的属下多半会有人罩,他们作为“天杀”的手下,真惹上了“农贤”,最后的结果也就难说。 卢显点了点头:“方才还在说,那武林盟主、齐天小圣两位如此张扬,说不定便是有什么背景……龙傲天摆明是西南过来的,端午叔,这件事情背后若真查出来‘读书会’有西南的指使……咱们是一步天王、一步死亡,全村死光的可能,也是有的。” “是得谨慎些。”李端午点头,“好在,这次倒不是没有替罪羊,可以帮咱们投石问路。” 黑暗里,卢显也随之点头。 “还是先等等,只要确定这两位真在这客栈里……事情倒是好办了。” 他们如此议定,随后又盯梢了一段时间,到得丑时过后,终于由李端午发现两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在周围绕了几圈,往客栈二楼悄悄的进去了。 “所有的人先撤,今晚的事情封口,谁也不许说出去。这边的事,暂时由我和端午叔处理了。” 整个事情已经被读书会弄得复杂起来,卢显不敢留下生手,当下打发了其余手下回去,留下自己和李端午在这边盯梢。 两人并不打算进去抓捕那五尺与四尺的两位y魔,因为在此时的城内,有不少人对他们是更加感兴趣的。 “先去宝丰号报讯。”李端午道,“不要告诉那位金掌柜,那是老江湖,做事有分寸。想办法将消息传给时宝丰的那位公子,好像是叫做时维扬的,年轻人,易冲动,这次被那五尺y魔戴了帽子,有他出面,才容易把事情搞大。” 卢显也是这样想的。 他穿过黑暗的雨幕,朝着众安坊“聚贤馆”那边过去了。 这一日天刚刚亮,得知了惊天消息的时家二公子召集了人马,朝着五湖客栈这边浩浩荡荡地杀了过来。 在昨晚厮杀中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两位小y魔这一刻犹然在床上呼呼大睡,并不知道,危险便要在清晨的雨幕之中降临。 城市北端的客栈之中,严云芝坐在床前,看着晨曦从漆黑的雨幕中渐渐舒展起清濛濛的眉眼来。白天到来了,她已经包扎好了胸口的伤势,却是一宿未睡,脑子里乱哄哄的。 “你爷爷……” “让你……” “……走了吗——” 那少年搏杀的身影,似乎还在眼前晃动,他的吼声,竟将那不可一世的猴王都压了下去。 算不得多么美好的记忆。 但从通山见到的第一眼开始,这西南过来的少年人便是这等的凶狠与霸道,他能走到人家的庄子上杀人,能够为了一个书生,肆无忌惮的对抗整个通山的势力,乃至于到了江宁这等群雄汇聚之地,他仍旧是这样不可一世地对抗李彦锋与金勇笙这等的绿林大豪…… 他还活着吗? 原本…… …… 是希望他死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〇八六章 满城风雨(下六) 天的东边浸润过来青色的光,持续了一晚上的阴雨,也渐渐变得柔和了一些。 五湖客栈当中,有细微而谨慎的脚步声响起来,之后,有敲门声。 “客官……客官……实在对不住,这个时候敲门……咱们店里有个小二,不知道您还有没有印象……” “……” “对不住、对不住……是忽然找不到了,就是来问问您,有没有见过他……” “……” “嗯,客官您也知道城里不太平……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我们也怕……” “……” “不好意思,打扰了……您休息……” 笃笃的敲门声、对话声逐渐延续,到得二楼通道的一端,稍稍有些犹豫。 “这边是那两个孩子……是不是……” “……也问问。” 穿着青衣小帽的男子敲响了们,而掌柜打扮的中年人退到一旁,过得一阵,一个小光头揉着眼睛开门了。 “啊……啊……阿弥陀佛……什么事啊?” “实在对不住,这个时候敲门……是咱们店里有个小二,个子稍微矮一点的那个,不知道您有没有印象……” “啊……”小和尚张着嘴巴睡眼惺忪地呆了一阵,而后点头,“阿、阿青……是那个叫阿青的小二哥……” “没错、没错,就是他。城里兵荒马乱,从昨晚开始忽然找不见他了,咱们就有些担心,想来问问您有没有见过……” “昨晚……昨晚出去了,不知道啊……”小和尚揉眼睛,揉到身上青紫的地方,痛得呲牙咧齿。。 青衣小帽嗅着空气里的气味,也朝房间里多看了几眼。双方又是一些简单的询问,方才道歉离开。 客栈掌柜与青衣小帽汇合。 “奇了怪了……” “怎么?” “这俩孩子,昨晚当是跟人打了一场,你看那小和尚,鼻青脸肿的,房间里都是药酒的味道……阿青莫不是被他们……”青衣小帽蹙着眉头。 掌柜也想了想,随后摇头:“……不见得,若真打得鼻青脸肿,动静一定大。要真是这两个孩子做了阿青,那也该是偷袭,不是三个人打成一团。而且你想,若真是他们干的,怎会带着药酒味直接开门?” “这两个孩子也不简单。” “这个时候待在城里的,几个人简单了?多少都有些背景,晚上还动不动的溜出去,都是麻烦……”掌柜想了想,“阿青折在他们手上的可能性不大,现在就担心,他是落在自己人手上……” “他昨天带回来的几份东西……唉……” 窃窃私语的两道身影逐渐离开,小和尚回到床上继续呼呼大睡,另一张床上,个子稍高的身影倒是陡然间坐了起来,他的意识也有些迷糊:“奇怪,昨晚不见了,今天早上就这么着急敲门?” “唔?”小和尚在一旁侧头。 “有猫腻。”五尺y魔嘟囔了一句,过得片刻,便又躺了回去。 此刻的江宁城里龙蛇混杂,不少人都有点这样那样的小秘密。不过,五湖客栈这边的事情,与自己和小光头能有什么关系?如此想通,酣然睡去了。 外头的阴冷的细雨仍旧在下,城市之中某些区域的状况,则在一点一滴的发生着变化。 城市东头众安坊,一列车队在这清晨的雨中驶来,进入了“聚贤馆”最为核心的院落之中。从车上下来进入主院大堂的,便是如今的“平等王”时宝丰。这位主宰着公平党大部分商贸事宜的掌权者身形颀长,样貌温和而不失威严,远远看去倒更像是一名儒生而并非商贾,不少人都说,他与西南的那位宁先生做派有些相似。而公平党这一系的许多动作,包括在众安坊兴建“聚贤馆”,类比西南的“迎宾路”,或多或少的也都透露着这样的痕迹。 时宝丰进入城内已有数日了,作为平等王一系的首领,这几天时宝丰正在巡视周围的地盘,并且秘密的会见一部分人。昨晚金楼那边的事情发生,他第一时间得知了消息,只是到得清晨方才过来众安坊,准备见一见昨晚亲历了事件的金勇笙。 在召唤金勇笙过来的时间里,时宝丰询问了一下次子的踪迹,众安坊内其中一名管事便上前来回报,道二公子就在小半个时辰前召集人马出去了,坊内几名能打的客卿也被他带了出去。 时宝丰皱起眉头:“这逆子又要去惹什么祸了?” “听人回报,似乎是有人找到了那两名y魔的下落。” “……什么y魔?”时宝丰愣了愣。 “就是……与严家小姐有关的那两位……” “……哼。” 入城之后的这几天,时宝丰对于时维扬这个“逆子”颇不满意,私下里给了孩子一个耳光。具体的理由便是因为时维扬的莽撞赶跑了严云芝,搅合了与严家堡的联姻。 时宝丰与严家堡的严泰威相交于微末,虽然这两年的时间,时宝丰乘着公平党的东风,忽然成了这世上权力最大的几个人物之一,在外人看来严家堡的支持已经可有可无,但作为一个商人,他却深深明白蚊子再小也是肉的道理。 在他看来,站在风口上猪都能飞上天,但若是飞上了天便失去谨慎,不再稳固根基,那便是这头猪离死期不远的象征——这个道理,尤其是突然发家的人必须谨记的。 而在第二个层面上,他认为自己与西南的宁毅是有共通之处的。对于经商者而言,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西南那边早已做在明面上。 ——契约。 一个经商的人若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守契约,哪怕乍看起来对方很弱小很好欺负,实际上损害的也是自己最重要的根基。往后谁还能跟这样的商人做生意? 这个原则西南一直在守,他也并不含糊。这种不谋而合,也正是他与西南那位英雄所见略同之处。 在这样的道理之下,虽然严家的那位姑娘在通山遭遇了一些事情,有了些不太好的传闻,可这能算是什么坏事?尤其是在对方出纰漏的情况下,自己这边反而可以大张旗鼓地为其澄清,予以接受,可以在这次各方汇聚的环境下,真正向众人展示“平等王”的肚量与豁达,这是何其理想的千金市骨的机会? 别说通山的事情一听就是扯淡的,就算那严姑娘真的在通山遭遇了什么,她千里迢迢而来,自己这边应该表达的岂不也该是包容与善意?英雄大会这种事情,是在所有人面前表现自己形象的时刻,其它的小节,能有什么重要的?娶了以后不开心,出去玩就是了嘛。 在抵达江宁之前,他早已做好了全套的准备:对严家表示同情和慰问,以最大的力度去渲染这场婚事,同时派人在私底下做出宣传——虽然严家的姑娘已经有了些许瑕疵,虽然严家堡本身对公平党这边也算不得强大,但时宝丰对于约定是绝不会反悔的,任何人千里迢迢地过来,时家都会对其作出最好的对待。 结果,进来江宁之后的第一件事,是发现自己的这个儿子,因为精虫上脑把对方吓跑了。 所有的准备都落了空,严家的老二严铁和还跑到他的面前来声色俱厉地将他数落了一顿,时宝丰气得够呛,好不容易安抚了严铁和,当天就给了时维扬一个耳光,对其的称呼也直接变成了“逆子”。 大清早的过来,逆子呼朋唤友又跑出去了,原本心中已经在酝酿对孩子的拳打脚踢,听得事关那两位y魔,他才冷哼一声,平静了些许。 严家的事情想要妥善解决,取决于两个方向。事情的主体自然是将严姑娘找回来,令这场亲事完成,弥合与严家堡合作的大局。而另一方面,对方来到这里,受了污名,自己当然也有责任为对方洗刷这些耻辱,如此方才算是将事情做得妥妥当当。那两个什么乱七八糟的y魔若能抓回来,总还是有些用处的。 “哼……这逆子,不要再搞出什么乱子来才是!” 火气消退,口中还是要骂一句的。这句话骂完,厅堂外头金勇笙也过来了,时宝丰面容温和,叫声“金老”,迎了上去。 金勇笙此时的面色并不太好。他的武艺泰山盘大开大合,向来是以力压人,打法刚猛,消耗也大,谁知昨晚遇上个蹦蹦跳跳的小不点,出手阴毒逃命也快,他以重手法压了对方几条街,好几次眼看要打死对方,最终却都被那小和尚一路狼狈地躲开,打得很累,对他这个年纪而言,更算是超高负荷的运动了。 而那两名敌人之中最可怕的还不是那小和尚,与李彦锋放对的那名少年人在街头夺了一把长刀之后放手搏命的几个时刻,金勇笙才真正感受到了彷如实质的杀意。 那是战场之上最为凶戾的打法,刀光展开之时,仿佛要跟李彦锋直接以一换一,杀得李彦锋都下意识的后退。而金勇笙在追赶之中也承受了这样的两次进攻,他们武艺自然高于对方,可面对那几个瞬间的进攻时,却都下意识的选择了保命——他们自然是不愿意真与一个孩子同归于尽的,后来也是在这样疯狂的厮杀中,对方最终窥准机会跑掉,令李彦锋与他,都有些灰头土脸。 李彦锋此人性格阴险,不是什么好东西,从头到尾也没有说清这两人是谁,但汇集最近以来的一些消息,金勇笙对此事倒也有着一些猜测。 他昨晚回来之后腰酸背痛,此刻经过了休息,打起精神与时宝丰相见,随后道:“老朽惭愧,昨夜在金楼附近,曾经见到严姑娘的踪迹,可惜被李彦锋与其余几人搅局,最终没能将严姑娘寻回,还望东主赎罪。” “哦?找到了严姑娘?”时宝丰拖着金勇笙落座,“金老详细跟我说说,究竟是怎样的事情。” 金勇笙将昨夜金楼事情的后半段说了出来:“不知为何,这严姑娘离开数日,倒是与好几名年轻高手有了离奇的联系,长街之上首先出手掩护她逃离的,一人力大无穷,使翻子拳,一人使五步十三枪,承袭的显是当年周宗师的衣钵……至于后两人,一人是个身材不高的小和尚,另一名少年,刀法之中隐隐有霸刀的威势,对于这两人的身份,老朽只能猜测……” “……绿林江湖中,这少年英雄多有家学渊源,这四名年轻人,不论放在何处,都有一流高手的身手……老朽倒是想不到,严姑娘是如何能与他们一一结交的……” 金勇笙说到这里,话语其实也有些复杂。严家的人来到江宁之后,因为市面上流传的谣言,他自然也有调查过严云芝的事情,当初他就知道这姑娘身家清白,乃是阴差阳错遭人陷害了。谁知道这次逃跑才几天,一下子与四名少年英雄有了联系,令得四人能够在那样的情况下为其殊死一搏。 这说不通啊,她被人一番轻薄后翻脸,逃出去后立马就变坏了?这算是大彻大悟还是自暴自弃? 听出金勇笙话语中的言外之意,时宝丰一时间也皱了皱眉头,道:“严家在江湖之上,其实颇有威名,或许这次过来,有其他朋友收留也说不定……”顿了顿之后,又道,“对了,金老觉得,后头的两个少年人,便可能是那四尺与五尺的……y魔?” “老朽只是觉得有可能……” 时宝丰道:“金老昨夜回来之后,可曾与那逆子聊过此事?” 金勇笙微微犹豫:“其实……老朽睡下之时,二少尚在外头……” “……”时宝丰抿了抿嘴,过得片刻,“金老可能不知道,今日清晨,有人过来报讯,说是找到了那两位y魔的下落,这逆子召集人马出去了……看来也是巧了。 金勇笙点了点头:“……那两人虽然逃掉,但身上负伤颇多,或许因此露了行迹。二少若能将人抓回,事情自见分晓……嗯,说不定严姑娘的下落也能因此查明,一道带了回来。” “那就最好。”时宝丰一挥手,“此事便看那逆子的处理,不提了。倒是金老,对于金楼此次事情的影响,您怎么看?” “老朽正要说起此事。”金勇笙面色严肃起来,“东家,许昭南性情霸道,不是一个会吃哑巴亏的人,此次金楼的事,看来只是死了刘光世派来的使节,但若是许昭南借题发挥,我们不能不防。昨晚首先送过去的那些消息,老朽不曾说得清楚,方才仔细想起,事情得早做准备……” “哈哈,金老稍安勿躁,你与我想到一块去了。”时宝丰笑起来,“老许的性格我最清楚,他们这帮神棍,平日里没事都要搞个大场面,这次一定借势发疯,逼人站队,捞些好处。好在他能逼人,我们就能够示好,他要吓人,我们就能够保人,所以昨夜你让人递来消息,我这边就已做了安排,着人连夜向城内各个使者通风报信,道许昭南要动他们了,今日只要许昭南有动作,必定会有人向我等求助……” 金勇笙昨晚打得腰酸背痛,回来之后只是让人给时宝丰送去金楼事件的基本消息,不曾做更多示警,此时听得时宝丰已经做了安排,惊讶之余也松了一口气。当下表示了一番对东主的敬佩,时宝丰也谦虚一番,两人随后又商议起接下来的一些安排。 事实上,江宁城内的局面会愈演愈烈早已是各方的公式,这个阶段,众人也都在有意识地往中间添柴浇油、各自显圣。这些事情才商议了片刻,有报讯的士兵陡然从外头的雨里冲了进来,向他们报知某项变故的出现,而院落外头的街面上,隐隐约约的,似乎也传来了一些骚动。 时宝丰与金勇笙站了起来,蹙着眉头去往临近街面外侧的阁楼。濛濛的秋雨中,隐隐约约的有大量的人群在远处的街面上动起来了,一些旗帜正在展开。 “傅平波这条烂蛇,又要搞些什么事情?” 街面上正在行动的,隐隐约约的,便是“公平王”何文旗下“龙贤”傅平波的人手。 公平党五位大王,如今说起来分庭抗礼,但在明面之上,作为首领的何文仍旧是当中最特殊最超然的一个存在。而如今在城内的“龙贤”傅平波,也在名义上有着最高的治安管理的权限。城内其余四位大王打来打去肆无忌惮,各种手段使用也显得寻常,但只有隶属于何文的力量,动起来时似乎总有着一锤定音的意义。 金楼出事的此刻,龙贤的人突然大规模动起来,没有人能够忽视这一动作背后蕴含的可能性。 时宝丰与金勇笙在阁楼上看了一阵,城市的南端,便突然间有号角声响起,这期间,也有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 “‘军贤’林角九,率轻骑自南面入城,距离城门,只有五里了——” 时宝丰皱了皱眉,随后一挥手:“去他的,一个林角九,不说清楚我还以为何文到了呢!” 金勇笙想了想:“林角九此时突然入城,可能是想压一压金楼事情引出的乱子。” “我自然知道。”时宝丰平静地答道,“他昨天还扎在城外三十里,动都不动,这大清早的突然轻骑过来,当然是给傅平波助阵的。” 金楼古安河被杀,城内的下一波乱局即将开始,傅平波多半镇不住场面,因此何文那边又紧急来了人……这些事情也并不奇怪。时宝丰说完,转身便要离开,走出一步后,倒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转了回来,目光透过雨幕,若有所思地望向了细雨那边的北方。 城市当中,一拨一拨的人都在暗地里行动,傅平波的队伍开始清理街道时,许昭南那边已经在安排威胁各个使团的顺序了;城市的北面,左修权收到了时宝丰那边传来的示警,正召集昨晚闯了祸的银瓶与岳云等人开会;在城内各方当中最为弱势的吴启梅、铁彦一方派来的使节们更是连夜逃离了客栈,转移了地方……一些人观望着街面上的变化,讨论着“军贤”过来之后可能引发的变局。 江宁城北面,城外的码头上,此时已经有不少工人在阴冷的秋雨中开始做事,一队队军队朝这边过来,随后,有人在细雨濛濛的码头木架上抬起头,望向了仿佛一片烟雨的长江江面。 一列打着巨大旗帜的船队,已经穿过了江面,巨大的楼船,朝着这边缓缓驶来。 有人认出了旗帜,跪倒在地上。 “……救万民啊……”有的人开始磕头。 “……公平王,救万民啊……” 一则消息犹如敲击在江岸边上的石块,消息泛起的涟漪开始朝着整个江宁城,笼罩与扩散出去,不久之后,一些人带着消息,在城市里飞奔起来。 公平王,何文,来了。 …… 时宝丰站在阁楼上,朝着北面江岸的方向看了一阵,远处的街面上,有人在雨中策马奔腾。 他搓了搓手指。 “一些小事情,随便了。” 他道。 “准备谈判吧。” ****** 时间倒回小半个时辰,五湖客栈二楼靠边的房间里,花名已经传开的五尺y魔陡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不太对劲……” 他的眼睛还在闭着,耳朵动了动,听着周围的动静。 雨在屋外下。 客栈当中,掌柜与几名同伴寻找着名叫阿青的小二未果,有同伴从外头奔跑进来。 “出、出事了……” “怎么了?” “有一大队人,朝这边过来,路上跟人打听了咱们这里的位子……” “是什么人?” “不不、不知道……看旗子像是平等王那边的。” “干,叫上周围的人,都过来,阿青昨晚才不见,现在就来人,事情要糟糕……你们手上的东西都拿过来,我先烧了!” 外头是延绵的细雨,提心吊胆了一晚上的薛进披着破烂的蓑衣,从桥洞下上来,随后他站在路边,看到了悠悠闲闲过来的一大队人马,为首的是个年轻的公子哥,他们过了桥,要在五湖客栈前头展开队伍。 “把周围的人都赶走,这里给我围起来。” 公子哥儿下了命令。 喽啰们往四周展开,有人朝薛进这边过来,喝道:“给我滚开!”薛进卑微地缩到河岸边沿,他有些结结巴巴的想说话,对方已经走近了:“走啊。” 薛进想要回到下方的桥洞中,他朝这边走了两步,对方一脚朝他踢来:“叫你走你听不懂啊。” “我……回……” 薛进跪在地上,开始磕头,那人将他踢翻在了泥水里。 客栈那边、周围的一些建筑里,此刻有不少人开始涌出来,朝着时宝丰的这支队伍迎了过来,在街面上开始对峙。 “干什么?” “‘平等王’的人过来闹事啊?” “……还有没有王法?” 队伍前方,时维扬皱了皱眉头,包围受阻,他叫来身边人,过去交涉——按照他过去的脾气,是会叫身边的手下直接打人的,但眼下他长大了、成熟了、爹来了,要顾全大局,轻易倒是没必要将事情闹大,毕竟无非是搜两个跟公平党没关系的外来者而已。 这边初步的交涉完毕,传讯者冲进客栈,跟掌柜报告,对方只是要抓两个得罪了他们的外来人,一个是五尺y魔、一个是四尺y魔,只要给他们搜一搜,对方抓了人就走。 “……对面好像是时宝丰的公子时维扬,咱们得罪不起啊,若是真的,是不是给他们人就够了?” 掌柜的面色阴晴不定:“阿青才失踪,人就来了,他说要抓人,你就给他搜啊,咱们这经得起搜吗?下次有人说家里的鸡丢了,你是不是也给他搜一遍?干,得罪不起也得得罪,咱们打的是农贤的旗子,不尿他平等王那一壶!想进来,跟他说没门。” 鼻青脸肿的y魔两兄弟悄悄地奔出了客栈主楼,他们在侧面观察了一阵,随后悄悄地攀向旁边的木楼。 “这是什么人啊?出什么事了?”小和尚好奇而小声地问。 “像是屎宝宝的人……” “是来抓我们的吗?” “不是吧。”龙傲天掰着手指想了想,“我们最近主要是得罪了卫昫文、周商,跟猴子那边也打了一架,屎宝宝那边,我们还没有开始得罪呢。” 他觉得自己是无辜的:“不过……不管怎么样都是坏人,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们先从后面出去避避风头,免得被波及。” “什么是君子不立危墙啊?” “这是个成语。” 趁着前方在对峙,两人朝着后方悄然攀爬而出,当然,出于看热闹的心理,他们也在屋顶上停留了片刻。 五湖客栈前方的道路上,争吵愈发激烈起来。时维扬的脸色已经变得极为难看了,他带来的人既多且强,出于自身的善意给了对方一点礼貌,谁知道这帮打着农贤旗帜的东西竟然寸步不让,这是什么神经病? 正要因此发飙,大打出手,城市之中不远处的主干道上,一些动静开始变得明显起来,大量的人马与旗帜在周围调动。 不片刻,“军贤”林角九入城的消息传了过来。 客栈当中的伙计与附近助拳的众人顿时兴奋起来,有的人甚至奔跑去了主街那边,开始向“龙贤”与“军贤”的人马告状和拉援手。一时间,即将发生流血惨案的五湖客栈前方,又恢复成了对峙的局面。时维扬保持住了理智。 雨幕之中,便是闹哄哄的一片。 从侧后方翻出的小和尚与少年人在屋顶上看了片刻的热闹,方才往后巷下去,准备离开这片是非之地,事情太乱了,真是太刺激了,若不是昨晚才打了一架,这一刻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傲天便要过去大喊一句:“听我一句劝……打一架吧。” “我跟你说,偷偷看他们打群架最有意思了。” 他跟小弟传授着人生经验。 长而脏乱的后巷,摆放着一些杂物,脚下是雨中的泥泞,某一刻,前行的两人看见了前方的一道身影,他们同时朝旁边躲避。走在后方的小和尚躲在了一堆垃圾后头,前方的龙傲天,微微的愣了愣。 他听到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哟,真是巧啊。” 这个声音有些熟悉,来自于蓑衣下一个黑皮肤的丰满姑娘。 她的下一句是:“……这不是咱们名震天下的五尺y魔,龙傲天吗?” 少年人的脸上原本有些慌乱,有些惶恐,到这一刻,他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僵住了。 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 “……那!是!他!们!污!蔑!我!的——” 混乱的城市清晨,有人在雨里,悲愤地呐喊了出来。这个时候,公平王正在入城,数不清的人在雨里磕头,街头正在对峙,薛进爬回桥洞下,瑟瑟发抖地哭泣,无数的勾心斗角正在交织,宁忌见到了不该存在于此的黑妞。 他死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