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臣》 斩立决 万里无云,烈日悬天。 “这大明宫里,还没有消息?” 监斩官冷汗涔涔,两股战战,眼瞅着晷针的影子就要打在午时三刻上,压低了嗓音对手下人道:“去!再去打听打听!” ——今儿个要在钟雀门前掉脑袋的,可是青天大老爷步令公! 监斩官心神巨震,汗流浃背。自打今日寅时起,便有各路人马涌聚而来,如今午时的法场外,已跪满了整整三条街的人 ! 步令公,这可是步令公,皇上当真要斩她? 钟雀门外可是铺了一地的脊梁骨! “皇上开恩!苍天开眼!!长乐七年,步令公西巡,定风沙、治河川、平蝗祸,幽州上千人这才求得一条活路啊!!!老臣代幽州千余民众请愿,步令公罪不当死,罪不当死!!!” “长乐九年,虔州科举大案,枉狱八百余人,若不是步令公彻查此案,平冤昭雪,我虔州再无书生!!!步令公德配天地,大人无己,老朽愿以死相证,求皇上明察——!” “草民是江南的散户,不懂太多圣人言,只知道步令公当年南巡,我们这些贱民才有一条活路。我们人微言轻,左右也做不了什么,只能连夜赶来上京……拜拜步令公,送送步令公。……” 悲声盈街,哭号遍地。 监斩官如鲠在喉,心绪难平,仓皇起身,俯首下拜: “步令公,林某乃长乐十一年进士,也曾在昭文台执过笔墨。先生高风峻节,属下心倾已久。然圣意难测,君命如山,还请先生……” 他说不下去了,他也不敢再说了,只能再拜向法场上那道娉婷的影子: 他跪的是大朔炬火,他拜的是国家柱石。 · · 步练师端坐在法场之上,眉眼低垂,神色倦怠。 这位被众人尊为“步令公”的青天大老爷,形容妩媚、气度高华,好一个艳冠京华的绝色女子。如今囚衣枷锁一身,乱发瀑落一地,倒也没折损她半分丽色,反倒呈出另一番的凛然艳质来。 “艳绝天纵,雍容无双”,令公风仪,名不虚传。 但她既不是闺中脂粉,也不是阁中莺燕。没有人胆敢把怜香惜玉的心思,牵系到这位社稷重臣的身上。 步练师脾性素来凛冽,最烦小儿女态,抬手遥遥一指,是个噤声的手势: “——停。” 众人一肃,皆是屏声敛气;天地一静,只有长风在吟。 “林少卿。” 步练师侧过脸来,张口倒讲起了古:“——‘时道是非,高得待诏,下触闻罢,又安得青紫’?” 监斩官双眼圆睁,颤声接道: “……‘且吾闻之,炎炎者灭,隆隆者绝’。” 步练师眉宇一舒: “善。” · · 刽子手郑重一拜,既而洒酒扬刀。刀光凛凛,寒刃逼来,步练师正襟危坐,眉目倦怠,似乎是困了。 弃子罢了,何来冤屈。 ——唰!!! 颈血如若贯日飞虹,飚溅上朗朗青天。 · · 大朔长乐十三年,中书令步练师藐视礼法,触怒龙颜,罪应当斩,毙于钟雀门前。 炎炎者灭,隆隆者绝。帝王心术,自古如是。 【作品:《疯臣》】 【作者:叶秀】 【2021/7/31,晋江正版,感谢支持】 · · 惊雷滚涌,寒雨连江。 “这雨怎么越来越大了?下个没完了还!” “——听说,这是因为皇上斩了步令公,老天爷发怒呢。” “唉,你别说,步令公这尊大佛一倒,我们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惊白色的雨流飙射而下,乌苏江激溅起通天的碎浪;暗青色的狂风卷扫而过,湿透的船帆被翻弄得哗哗作响。 几个渔民围拥着炉火,压低了声音议论,方才打捞上来的那具黑棺。 “看着就晦气,还是扔进江里头——” “啐!你看到那棺木没?那可是货真价实的金刚铁!哪有人把白花花的银子沉进江里头的?” “我说,你们知道这里头装着谁么?哪有人的棺材是铁做的……” “你们听说过没?”一个渔民突然道,“这坊间都在传,步令公是被冤枉的!女儿身本就属阴,被怨气一养,怕是要变成索命厉鬼。那皇帝老儿特地打造了一具严丝合缝的铁棺材,就是为了装她的尸首……” 轰!!! 惊雷炸起,白电飚过,船身狠狠地震了震;几个渔民面面相觑,皆是出了一身的冷汗,不约而同地向船后看去。 那具黑棺湿漉漉地斜搁在货仓里,死气森森,寒气凛凛,让人无端端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难不成,那那那传闻是真的? “别瞎想,”另一渔民扬声壮胆道,“步令公可是在上京下葬的,哪能漂到我们江东来?说破了天去,就算这棺中是步令公,她那菩萨心肠,也不会为难我们这些做小买卖的……” 他双目暴突,陡地不说话了。 一方凛凛刀尖,从他口中探出来。 这刀刃凄神寒骨,自然不是从他嘴里凭空长出来的;而是有人从船篷外一刀扎来,刀刃从这渔民后脑一路贯到嘴前! 其余渔夫脸色巨变,脚底发软,跌坐在地: 他们明白了,方才那船身一震,不是什么鬼神发怒,而是—— 水匪上船了!!! · · 渔船外大雨潇潇,船篷内血迹横陈。 几个渔民而已。水匪们三两刀斩得随意,瓢泼的鲜血飚溅开去,就连黑棺上也泛着生腥的红光。 水匪们闹哄哄地闯进船舱,锅碗瓢盆撞了一地;龙精虎猛的汉子们踩着渔民的尸首,搜刮着渔船上值钱的东西。又听见一声少女的尖叫,他们拖拽出了船娘子,狠狠地扔在甲板上,摔出了一地不怀好意的哄笑声。 水匪头子倒是不在意那船娘子长得有多水灵。他当了十几年的老大,养高了自己的眼力价儿,只盯着船上最值钱的东西看—— 黑棺。 这具棺材乃金钢铁所铸,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它在江水里浸泡,又在船舱里受潮,浑身上下居然没有半点锈迹,表面光滑得像是女人梳妆用的镜子。黑棺上咒文密布,道符交错,两尾铁铸长蛇垂拱棺椁,一黑一白,一哭一笑,妖异难言,吊诡至极。 水匪头子右眼皮突突直跳: ——谁打开了棺材? 这几个渔民,连反抗都不会,居然有撬开铁棺的本事么? 这黑棺里,空空如也! · · 步练师被泼天的大雨一浇,又在刺骨的江水里一泡,人立即清醒了十成十: ——我没死? 她分明记得,自己在钟雀门外,被一刀砍了脑袋! 步练师左手扒拉着船舷,右手摸向自己的脖颈,果真摸到了密集而工整的针脚:她的脑袋在钟雀门掉过一次,如今又被人小心翼翼地缝回了脖子上。 步练师瞠目结舌,一脸震惊:“……” 姥姥,我这脑袋,居然是循环利用的吗? · · 步练师太震惊了。 于是她泡在水里,循环震惊:??? 我复活了?我复活了??我复活了??? 她之所以泡在水里震惊,而不是老实躺在那个黑棺里震惊,纯粹是因为船上不能让她好好震惊: 她一睁眼就看见这棺材豁开了条缝儿,几步外躺着血淋淋的尸首。 步练师在宦海里泡得腌制入味,虽然没泡成一棵老坛酸菜,但好歹也泡出了超乎常人的机敏来。 已知:尸首是渔民打扮,周遭是船舱模样,外边有哄声吵嚷。 可得:有水匪,杀了人,要劫财。 结论:此地不可留。 步练师跳起来就跑,一猛子扎进江里,默不作声地吊在船边。等水匪头子走进船舱开始盯着空棺材看的时候,步练师人已经泡在了水里,专心致志地开始震惊: 我复活了??? · · 步练师泡在江水里震惊,震惊出了三条事实来: 一,我复活了!!! 二,船上有十三个水匪。甲板上有五个,正在对船娘子动手动脚;船篷里有一个,看上去是水匪的头领;还有七个,散落各处,正在抢劫。 三,奶奶的,如今梧州太守是哪条狗在当差?乌苏江这等漕运大河,京臣南巡必经之路,水匪居然敢在白天劫船杀人! 岂有此理,反了天了! 哗! 几个水匪被船侧动静所惊,不约而同地抄起了家伙,为首的粗声喝道:“谁在那……” 砰! 人声戛然而止,碎血纷纷扬扬。 方才出声的那人,本是条龙精虎猛的壮汉;但他不知被什么所击中,脑袋连带着半边肩膀,陡地迸爆开去,炸成了一团红雾! 满船的水匪皆是心神巨震,肝胆欲裂,要知道刚刚那一声巨响,可不是天公鸣雷锣,而是—— · · ——火神铳。 步练师坐在船桅之上,双腿张开、屈膝、固定,手肘撑在膝头,左手握住右手手腕,一把火神铳架于左臂之上,锋芒遍隐,凛凛生寒,仿佛择人而噬的森然巨蟒。 这是“长乐三年造”,大朔王朝最先进的杀器,瓢泼暴雨里依旧能够大杀四方。它在最精锐的铳兵手里,曾一枪把敌阵中的大狄可汗轰成两截,大朔王朝也凭此横扫整个东陆。 皇帝老儿还念着旧情,知道步练师不好女红,不附风雅,娱乐爱好寥寥可数,打靶射鸟排在头名,特地命人挑来一把长乐三年造,陪着步练师一同躺进棺材里。 砰——! 这等距离下,长乐三年造的威力恐怖至极,铳声形如暴雷炸响,又似阎王点名,每一次发作,便会有一个水匪头颅炸/破,肩颈迸/爆,内腑姹紫嫣红地流了一地。 船娘子云鬓散乱,呆若木鸡。 只消一盏茶的功夫,桅杆上的那位阎王爷,便将满船的水匪杀了个对穿,连仓皇逃入水中的都没有放过;铳声追着那道人影入水,好似厉鬼追命,乌苏江里弥漫开大团大团的红烟。 无论贵贱,不管老幼,皆需一死。 这碗水,步练师向来端得极平。 雨流溅在滚烫的铳管上,滋滋腾起弥乱的白烟。船娘子哆嗦地看向桅杆高处,步练师迎风而立,展臂高举,抬首向天,似乎是在拥抱这场狂风暴雨。 步练师纵声大笑,如癫似狂,恣肆飞脱: “——谢主隆恩!!!” 她在哭。 · · · 【注】 *1:步练师与林少卿所对,出自汉代杨雄《解嘲》。 *2:步练师瞄准姿势参考“坐姿无依托射击”。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文:《养狼》 高冷面瘫草原可汗x开朗温柔中原公主; #公主出塞和亲之后# 年下vs年上;养子vs小妈。 #草原帝国/小妈文学/大女主# 前来和亲的汉人公主,皮肤像羊脂一样白,胆子像兔子一样小。 她是阿史那烈名义上的继母,突厥王帐的可敦,这片草原上的王后。 公主像头傻鹿,乐观善良,对谁都好。她的力气还不如一头黄羊,却敢一人闯入敌营,好比一弯刚出鞘的新月: “那就用我的脑袋,来抵小可汗的命!!” 烈向狼神发誓: 她不该是他的可敦,她必然是他的新娘。 狱中辞 “恩、恩公……” 见步练师一纵凌风而下,船娘子连忙从甲板上站起,仓皇一拢自己衣襟,朝着步练师敛衽一礼。 按照大朔礼法,步练师入殓时身穿毳冕,衣宗彝,裳黼黻,一身烟罗重紫,七旒冕坠五彩玉,好一个高华雍容的庙堂公卿。 ——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船娘子心里惊疑不定,小小渔女不认识朝堂服制,只觉得这位大人的神态矜贵,气度高华,定是不得了的大人物,犹犹豫豫地向下拜去。 长乐三年造伸将过来。步练师倒没正眼看她,只用铳枪枪口虚虚点住了少女膝盖,让对方在甲板上站好了: “不是救你,不用跪我。” 步练师人没什么架子,但说话确实又冷又硬,船娘子被呛了一句,只敢小声嗫嚅了一句:“恩公……” 船娘子脸色陡地一变,向着步练师飞扑而去! · · 砰! 步练师枪法精湛,但身手平庸,被船娘子这么一撞,两人当即在甲板上摔作一处。 船娘子双眼紧闭,面色惨白,她是看见江雾里钻出来一道弩,情急之下也不知何来的勇气,竟然敢飞身撞出,把步练师护在身下—— 步练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船娘子不可置信地睁开眼,这只弩本该扎在她身上才对——然而这千钧一发之际,步练师伸出手去,硬生生地接下了这一弩。 这弩/箭钉穿了步练师的手臂,刺棱棱地卡在了她的骨/肉间,没能伤着船娘子一毫厘。赤红的鲜血蜿蜒而下,步练师却连眉毛都没动,反倒向船娘子笑了笑。 步练师平时神色板肃,这一笑倒是明艳亮眼,丽色流转,妩媚无畴: “我又没破相,盯着我脸作甚?” 这一下看着都疼,船娘子惊得呆了。 “啧?”步练师一察弩/箭翎羽,脸色骤然一变: “——薄将山,你这狗娘养的!” · · 薄将山是个人,还是个人物,——而且是个大人物。 薄将山,字止,号川行公。大朔五柱国之一,现任尚书左仆射,世人皆称之“薄相国”。 此人长身玉立,英俊非常,一头白发好似流风回雪,上京无人能出其右——说白了就是当地知名帅哥——因而又被唤作“白玉京”,无数人争相与其“受长生”。 步练师:啐。 薄将山与步练师作对多年,你往东我往西,你跳河我爬树,连府里下人养的母猫,都不能是一个花色的: 两人至今没在朝堂上抽出佩剑互砍,那都是照顾圣上的颜面。 步练师铁面无私,刚正不阿,眼睛素来容不得沙子,这薄将山委实算不上什么干净东西: 靠着威逼利诱笼络人心,凭着长袖善舞攀附太子,偏偏人确实有点本事,步练师斩了这么多贪官污吏,虎头铡偏偏斩不到他薄将山头上。 两人明枪暗箭地斗了十几年,没想到最后竟是她先锒铛入狱,落得个身首异处的凄惨结局。 炎炎者灭,隆隆者绝。宦海无常,不过如此。 只不过…… 步练师没想明白一件事。 ——一件咄咄怪事。 她临刑前夜,这薄将山不在自家府邸庆祝,反倒乔装前来天牢,语气恳切得像是在求她: “步大人,……跟我走罢。” 步练师冷冷地觑着他:“你又发什么疯?” 她如今大权旁落,潦倒凄凉,但也是大朔的臣子,堂堂步家嫡女,三品金印紫绶,怎会做逃狱这等下作之事? 她可是步练师,用不着旁人可怜! 步练师啐道:“滚!” 按照薄将山平日的性子,此时定是拂袖而去;但这夜的薄将山着实是怪极了。步练师之前骂他骂得倒也不少,弹劾的奏本能够集结成册,如今不过是一个“滚”字,却让薄相国急了眼,竟伸手过来拽她。 步练师:“……” 大朔虽然国风开明,女子入宦已为祖制,但男女大防的规矩还在,这薄将山居然敢来捉她手腕? 他怎么敢?! ——放肆! 步练师怫然大怒,下意识地去挣,奈何两人的气力本就不是一个档次,步练师踉跄了一步,反倒撞入了薄将山的怀中。 这薄将山倒也不客气,还真的展开臂膀把人抱住了。 步练师:? 步大令公哪里受过这等奇耻大辱,登时发了狠劲要挣开;奈何薄相国是行伍出身,怀抱好似铜浇铁铸,步练师无能狂怒了好一会儿,倒觉得自己骨头要碎了: “薄止!你大胆——!!!” 薄将山怒道:“你答应我,我就松开!” 步练师:“……” 步练师怒道:“薄止,你几岁了?!” 幼不幼稚! 薄将山默了一默,估计也觉得这般拉扯太过弱智,一言不发地松开了怀抱。 步练师踮起脚尖,扬手就要来扇他耳光。 薄将山特地低下头来,专门为了迁就步练师的身高:步令公扇人耳光居然还要踮脚,委实是没什么气场。 步练师:“……” 一国的尚书左仆射居然向她低头,步练师的手掌定在半空,倒是先不好意思了:“薄相国,你端正些!” 成何体统! 薄将山一抖衣襟,倒还真的端正了些。 但这人没完没了:“步大人,你且开出条件,如何才能与我离开?” 步练师心中一动,薄将山这般口气,说是低声下气也不为过,他到底为何要如此自降身段? ——她步练师身首异处,薄将山作为昔日大敌,他不该高兴么? 步练师静了一静,撩起眼皮,寒声问道: “薄止,少看不起人。” 薄将山浑身一凛。 牢房内一时静极,油灯哔剥一声,昏昏烛火摇曳着两道沉默的影子。 “我和你不同。我求官,为的是江山社稷;我求死,护的是朝纲律法。” 步练师看向薄将山的眼睛,“白玉京”果真烨然若神。男人剑眉星目,英气逼人,平日里顾盼神飞的眉眼,此时像是蓄着一方昏沉的血海。 步练师笑了笑,这次倒是发自内心。 她历尽牢狱之灾,早已疲惫至极,笑容黯淡得像是雪地上徘徊的流光,又像是痴人嘴里的梦幻泡影: “薄大人,来生再会。” · · 步练师:“……” 那不过是客套的场面话,谁想跟他来生再会!!! 她与此人斗了十几年,薄将山这玩意的底细,步练师是摸得门儿清。这人出身于关西精锐重骑“天衡军”,就算入朝做官,衣食住行也保留了天衡印记,薄府上下的武器,仍是天衡制式。 只是这军备更新换代得快,如今的天衡军已经不用这个制式的翎羽了;但这薄相国爱作古,薄府依旧保留着长乐三年的武器式样。 是以,步练师一看着这弩/箭翎羽,立刻就知道是薄将山手底下人射的。 薄将山可是上京重臣,薄家人不好好待在上京,怎会来这乌苏江? 步练师眼皮一跳:莫非……? · · 暗雨潇声,冷雾盈江。 海涌银为郭,江横玉系腰。白浪翻滚,声震如雷,上百艨艟撞碎薄雾,际天而来,势极雄豪! 战船垂拱正中,一艘三帆巨轮巍然行来,犹如玉城雪岭,又似天上宫阙。楼船上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几百盏大红灯笼辉煌生光,烧得大江如火,映得云海如霞。 这等阵仗,这番排场,是钦差大臣出京外巡,才有的煌煌气派。 步练师心中大骂倒霉: 今儿个是什么黄道吉日,居然碰上薄将山这狗玩意出京南巡!!! 刚出虎穴,又入蛇口! 步练师不敢确定,薄家人究竟有没有认出她来;但按大朔律法,冲撞左仆射仪仗可是重罪! 那弩/箭就算当场射杀她,步练师也只能甘认倒霉! 步练师连忙拉扯着船娘子,紧急向船篷里避去:“你叫甚么名字?” 船娘子不明所以,颤颤道了个万福:“民女没有名姓,爹爹唤我幼娘,爹爹、二叔、三叔都是这船上的渔民……” 都死在水匪手上了。 “带会儿有人问你话,你就说是一持铳的蒙面侠客救了你,杀了整船的水匪,便往南方去了。”步练师顿了一顿,又觉得幼娘小小年纪,遭此大难,着实可怜,“我这个镯子给你,最上等的昆山玉,你拿去换些银子。你且记得,将来你无论是考科举,做营生,为人妇,靠自己才不会被人欺负。” 幼娘捧着白玉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大人这是要走了吗?” 步练师心说那是自然,她如今无权无势,无依无靠,落在昔日大敌薄将山的手里,那下场肯定比斩首还要凄凉。 啧。 步练师叹了口气,安抚幼娘道:“你不用怕。薄相国这厮虽然不是个东西,但素来不近女色,犯不着和你过不去。待会儿官兵上船,你照我说的做,没人会为难你。” · · 半盏茶后。 幼娘睁圆了水灵的眼睛,惊疑不定地看着步练师:“……” 步练师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实在是太他奶奶的丢人了,步令公只能装作无事发生:“……” 事情是如此这般: 步练师逃是逃了,只是这刚落入水中——一张渔网陡地铺开,把步练师网罗其中,哗然捞了上来。 步练师恼羞成怒,但也只能憋着: 她可是步家嫡女,三品金印紫绶,她站着别人就不敢坐着,她坐着别人就只能跪着——哪里有被渔网捞上来的道理! 步练师嫌弃地一掸脚边渔网: 啧,还是这么差的质地。 此时她与船娘子皆在一艘艨艟之上,旁侧里站着一排士卒,袒露上身,披发刺青,肤色偏深:步练师看了一眼这刺青制式,便认出这些都是吴江水师的精锐,每每大臣南巡,便护之于江河湖海。 别说在水里活捉步练师这只弱鸡,这群猛男就算骑着白鲨在乌苏江散步,步练师也不会感到惊讶。 幼娘瑟瑟发抖,她照步练师所教,都与官兵老爷说清了原委;但看眼下这阵仗,怎么不像是要放过她二人的意思? “去去去,都退下。” 幼娘浑身一颤,循声望去,觑见一只大黑炭。 . . . 【注】 *1:大朔实行佩剑制,大臣皆是佩剑朝参,例见唐代。 *2:“海涌银为郭,江横玉系腰”出自杨万里《观浙江潮》。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是薄将山。 本章,应该是这个疯子、狼灭、精神病人,最正常、最柔情、最真情外露的一章… 【——◆防杠◆——】 q:为什么男主这么牛,不强行带女主走,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斩? a:本文是强硬大女主,不会出现“你不愿意,我强行替你的人生做决定,这都是为了你好”的情节。步练师早有了弃子的觉悟,她是非死不可的,薄将山再痛苦也只能憋着。 她是权臣,他也如是。 q:男主为什么不动用计谋救女主? a:后面会讲,不用着急,他努力过的。 王对王 幼娘可没造谣,此人确实是黑。 这暗风苦雨下,煌煌灯笼一映,居然只能看见两排白牙飘进船屋;那两排白牙一张,劈头盖脸地训起了士卒: “一个个昏戳戳,脑壳不甩,锤子不摆!莫把她惹毛了,她猫家伙,两爪爪把你们个个整成猫脸!——爬开爬开。” 看来这两排白牙的官阶儿确实大,吴江精锐们被骂得抬头都不敢,前后有序地滚出了船屋。 两排白牙飘到近前,幼娘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居然是个相貌不俗的公子哥。 来人眉眼周正,丰神俊朗,意气风发;若不是肤色实在是黑得出奇,仿佛一块黑炭成了精,那肯定是个翩翩美少年。 两排白牙一理袍袖,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 “微臣,见过令公;令公,千秋无期。” · · 沈逾卿,字钧,尚书省右丞,薄相国心腹,算是忠心耿耿一只猴。 步练师可没在骂人,沈逾卿这厮就是只猴——一眨眼的功夫,沈逾卿就绕着步练师转了五六圈,活像一只过于活泼好动的陀螺;顺带着把旁人都屏退后,沈逾卿一闪身便蹿上了船楼顶端,利索地蹲在了房梁上: “喔嚯,步大人,你是人是鬼噻?” 步练师冷冷地一撩眼皮:“你说呢?” 一旁的幼娘惊得目瞪口呆,这沈逾卿真像杂技团的猴儿,居然从房梁上倒吊了下来,险伶伶地悬在半空中: “铲铲,但你明明……” 明明在钟雀门掉了脑袋! 沈逾卿在半空中沉思:这是哪门子的医学奇迹? ——她的脑袋居然缝上去就能用,这未免太绿色环保了些! 步练师坐如针毡,默默换了个姿势。 沈逾卿这问题问得好。她也非常想知道,到底为什么,自己竟然还有一命。 但现在显然不是纠结大朔医疗水平的时候。 要说从前的步练师,权柄煊赫,地位超卓,就算和五柱国之一的薄将山碰一碰,后者就算被她气得不孕不育,首尾也不敢把步练师怎么样。 ——但现在不同了。 如今步练师神秘复活,尚且不知道个中缘由,那么她就是大朔的孤魂野鬼: 无权无势,无依无靠。 就算从前再怎么不可一世,如今也只是个弱质女流。步练师不曾与沈逾卿交恶,但这猴肯定知会了薄将山。 她和薄将山结下的梁子,那可比宣政殿上的蟠龙柱要粗实多了,花上一天一夜也未必说得完。 眼下她孤零零地落在薄将山的手里,那还有活路吗? 步练师性子杀伐果断,纠结不过几眨眼的功夫,当即拿定了注意: “沈大人,——那是什么?” · · “啥子哟?”沈逾卿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沈逾卿耳聪目明,反应绝佳。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察觉到了不对,听觉里灵敏地捕捉到一声“喀”—— 有诈!!! 沈逾卿一蹬房梁,身法倒真像只猴儿,从房梁上扑向地面;于此同时一声轰然巨响,“长乐三年造”一发轰断了房梁,朱漆、木屑、灰尘簌簌而落! 沈逾卿心惊肉跳,扬声大骂:“步薇容,我日你个仙人板板!!!” 薇容是步练师的字。沈逾卿跟随薄相国多年,知道这两人积怨颇深,要让这步练师老实落在相国手里,这女人必然是不肯的;但如今吴江精锐盈船,四面皆是相国的人,要说天罗地网也不为过,她居然还敢出手反抗! ——这是哪来的疯婆娘?! 步练师杀心未起,下手极有分寸,这枪瞄准的就是房梁:要是沈逾卿闪避不及时,顶多和红木梁一起摔个狗啃泥,在床上躺几天后照样是只活泼好动的猴。 但沈逾卿身手太好了,简直就是猴里的孙悟空。 步练师眼皮一跳,说来也是咄咄怪事,明明大家都是文官,但以薄将山为中心的文官集团,个个身手都好得能上山打虎—— 沈逾卿这番跃下房梁,头朝下、脚向上;他落地之前,抬脚便勾住了旁侧墙上搁着的火神铳;沈逾卿抬手在地板上一撑,双脚居然已然拉开了火神铳的枪栓,等他整个人翻身跃起,火神铳已然端在了手上: “别动!” 幼娘见势不对,连忙从斜侧蹿出来,抱住了沈逾卿的脚: “令公快走!!!” 步练师大惊失色,心道不可,一民女耳,他要杀你何其简单! 但沈逾卿倒也没步练师想的如此穷凶极恶。猴儿虽然身手不凡,但内心还是个纯/情/少年: “你莫扯我裤子!我要清白的!” 幼娘大哭:“你要打令公,我就扯你裤子!” 沈逾卿猴叫:“你这是耍流/氓!我要将你治罪!” 步练师:“……” 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多姿多彩。 步练师放下此心,扭头就跑。 · · 砰! 步练师肩头撞破朱漆纱牖,踩着窗棂蹬上楼船外侧,在一片水师精锐的呼喊中窜上桅杆。 她好不容易从阎王爷那讨来一条命,可不想就这样窝囊地死在薄将山手里! 步练师身形一顿,登高望眺,天风挟暗雨,明火映流霞。这艘艨艟已然靠近了主楼船,薄将山离这已经不远了。 飒! 步练师突然听得一声鹰唳—— 不好!!! 说时迟那时快,步练师闪身一让,一道疾影疾弹迭卷而来,步练师一截鬓发被齐齐削断! ——这是一头鹰。 羽似新雪,爪如白璧,目同远星,品相非凡,威风凛凛。 此鹰名为“昆山雪”,乃是薄将山的爱宠。 昆山雪一击未成,倒也没再发难。它知道步练师那把长乐三年造的厉害,只是落在不远处的桅杆之上,冷冷地偏头觑着她。 这薄将山身边又是猴子又是老鹰的,没想到薄相国还有开动物园的志趣。 步练师倒没正眼瞧它。昆山雪再厉害,也不过是一头畜/生;它的饲主“蔻红豆”,才是真正要忌讳的人物。 一道诡媚幽艳的身影,从主楼船边冒了出来。 . . 灯火飘摇,寒雨连江。 女人肤若白纸,发似松墨,眉如蚕豆,唇同朱丹,嘴角两边各点一颗红痣,古意雍容,诡艳无双。她像是一尊过于精致的纸人,没有半点活气;又好比一道血朱砂,浓墨重彩地画在这楼船之上。 按这等容貌,这等衣装,说是薄将山的宠妾也不为过。 可惜不是。 薄将山身份特殊,按大朔律法,是不准有妻妾,也不许有子嗣的。薄将山似乎乐得绝户,薄府里也从来不养姨娘。 眼前这位红裳丽人,便是薄将山唯一的侍女,“蔻红豆”。 蔻红豆抬手一招,昆山雪扑棱棱地掠来,稳稳地立在她的肩头。她身段宛曼,款款一福时,千般妩媚,万种妖娆: “令公这是要去何处?” “啧,”步练师静静地看着她,眉毛都没动,“你算什么东西?” 蔻红豆一窒。 “一府婢耳,”步练师轻笑一声,笑意未及眼角,又冷又傲慢,“怎敢与我说话?” 蔻红豆连忙低头,正想找补,一恍神间,远在桅杆上的步练师,居然不见了! 蔻红豆:“……” 她脸上掠过几息空白,这才反应过来,刚刚那般说辞,为的就是刺痛她自尊,扰乱她心神—— 步、薇、容! 蔻红豆脸色陡地一沉,向全船官兵喝令道: “相国有令,找!” 一道男声悠悠渡来,懒洋洋的,醇厚中正里,捎着几分耐人寻味的笑意: “——不用了,人在我这。” · · 蔻红豆倏然一凛,认出了这道声音,全船人等齐齐下拜,异口同声: “相国千秋无期!” . . 少顷之前。 且说这厢步练师趁蔻红豆心神一分,从桅杆上猱身一掠,整个人仿佛一道翻飞的紫燕,翩翩然落在了楼船的鱼鳞瓦上—— “步大人,你是真能闹。” 步练师头皮一炸,心道不妙! ——晚了。 一道刀尖寒光遍隐,凛凛生锋,精准地贯越了长乐三年造的扳机,擦着步练师的食指凉凉扫过! 步练师浑身一僵,她心知自己再动一分,自己的食指便会齐根而断。 这把刀为环首刀制式,曾为天衡军的常用军备,一度是大朔最凶悍的冷兵器。刀身纤长挺直,厚脊单刃,环首内龙飞雀舞,精美绝伦,华贵非常。 这便是薄将山的佩刀,“永安八年造”。 薄将山反手握着永安八年造,神情倒是淡淡的,他悠悠地倾过上身,佩刀仍架在步练师的扳机之上,脸上倒是笑得谦和恭敬: “——步大人,这么怕啊?”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 · 步练师被他笑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薄将山出身于河西地带,母亲是身份卑/贱的胡姬军/妓——彼时的关西天衡军,几乎日夜都在与胡人厮杀;幼时的薄将山在沙场上讨生活,神魂早就泡在了血与火的战争里: 此人心智,异于常人。 步练师从未见过此人流露出什么悲悯的情绪,也从未得知他可怜过、疼爱过、悲痛过谁。细细想来,薄将山既没有父母也没有亲人,在上京倒像是只孤魂野鬼。 薄将山最像人的时候,竟然还是在步练师临刑前夜,他们在那间小小天牢里,如孩童一般幼稚的纠缠。 ——当时难道是她快死了,薄将山特地过来戏耍她? 步练师不否认这个可能,毕竟薄将山这个疯子,就是这么无聊的人。 步练师眉尖一蹙,刚想说什么,薄将山一指立于唇边:“嘘。步大人不说话的时候,更可爱些。” 步练师听不得这等轻浮言语,登即斥道:“放肆!” 嚓! 薄将山手腕轻轻一抖,刀刃切进了步练师的食指! 十指连心,剧痛蛰来,步练师眼前一黑,人倒是硬生生地忍住了:“……” 薄将山是绝顶的高手,力道十分巧妙,永安八年造只是在她食指留下一道口子,到没有真正伤及筋骨。 但就是这么一道小小血口,疼痛竟甚过了之前弩/箭穿臂! 步练师早就听闻过薄将山是刑讯高手,今才得见,名不虚传。 步练师额上见汗,嘴角绷直,不肯令自己露出一丝怯相来:“薄、止!” “哎,在呢。”薄将山从容地接过她握不住的长乐三年造,“你爱念我名字,我也爱听。” 步练师听出了其中的轻侮意,脸色犹如深秋寒霜。 薄将山悠悠撩起眼皮,对上了她发红的眼睛。 “薄止,”步练师冷冷地觑着他,“侮/辱我,真有这么好玩吗?” 疯人院 ——她快哭了。 薄将山眼神淡凉地觑着她,像是孤狼垂视爪下的黄羊。步练师确实是一等一的美人,如今这番仓皇狼狈,也照样是妩媚天成,丽色无畴。 步练师紧绷着唇角,强忍着情绪,像是有一朵雪地红梅,簪红了她的眼角。 薄将山惯会拿捏人心。他看透了步练师,她出身高贵,养尊处优,骄傲得又冷又硬,受不了这等轻慢。 步练师也看透了薄将山的心思,所以她偏不要如他的意,强撑着也要摆出凛冽坚硬的姿态来。 薄将山忍俊不禁,大笑出声。 “步大人,”他笑得放肆,笑得开怀,笑得疯癫,“您怎地这般惹人怜爱?哈哈哈哈哈——!!!” 步练师冷冷地抿着唇,用眼神无声地鄙夷他: 薄将山,你有病? “对,就是这个眼神,就是这个……” 薄将山眼神暗沉,笑容恍惚,他明明是俯视着步练师,神情却像是从坟冢里爬出的枯骸,抬头膜拜着天边高悬的冷月: “——你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真是……美极了。” 我的檐边月;我的巅上雪;我的颈中刀。 失而复得,谢主隆恩。 薄将山朗声大笑起来。 · · 唰! 步练师趁他神色恍惚,劈手夺过了长乐三年造,黑洞洞的铳口倏然对准了他: “——别动!” “啊……”薄将山静了一静,恍然大悟道,“步大人,对不住,我这般失态,吓到你了?” 他的语气温柔,眼神宠溺,右手慢悠悠地抬起来,露出了手指上夹着的铳机: “嗯?” 步练师呼吸一窒,她这时才发现,手中的长乐三年造,关键的铳机居然不翼而飞——没了铳机的火神铳,连根擀面杖都不如。 薄将山状如疯魔,却神志清明,他是世上最清醒的疯子,在人间寻找着能够取乐他的玩具。 薄将山朝步练师弯了弯眉眼,笑容倒是有几分宠溺的意思,只是病气森然,气质阴郁,叫人心生寒意: “……不好意思,步大人,明天定赔你一支更好的。” · · 吱——。 幼娘小心翼翼地推开了直棱描金博古纹隔扇门:“……令公,幼娘进来了。” 沈逾卿虽然吼得挺凶,倒是真没为难她。 这厢幼娘听说步练师被捉,心中担忧至极,不肯独自离开;沈逾卿会错了幼娘的意,以为她是步练师的贴身婢女,便大大方方地一挥手: “来人给你换身干净衣裳,赶紧进屋伺候着去吧。” 幼娘感激地道了个万福:“多谢老爷!” 沈逾卿记仇得很,哼哼唧唧的:“谢个铲铲,还扒不扒我裤子了?” 幼娘眨巴眨巴眼睛,一时间没理解沈逾卿的意思:“……呃,呃呜,是扒还是不扒?” 沈逾卿咆哮道:“你这瓜娃儿!当然是不扒!!我都不干净了——!!!” 沈大人吼得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一个亲兵憋着笑,走过来把哆哆嗦嗦的幼娘领走了。 幼娘小声问道:“老爷是不是恨我了啊?” 亲兵忍笑道:“姑娘,沈大人喜欢你呢。” …… 喜、喜欢我? 幼娘双手捏了捏耳朵,在房间门口狠劲甩了甩脑袋,这才提着裳摆迈进了门槛。 宝月卿云瞻阙度,奇文妙墨炳其华。厢房内摆设高雅,华贵非常,却又不落俗意,显然是上过心的。 薄将山就是个捉摸不透的疯子,前脚还在鱼鳞瓦上伤了步练师的手,后脚居然差人特地布置了最上等的厢房:二人争锋相对多年,早就成了彼此的知己,步练师挑剔地环视一周,居然挑不出半点不合心意的地方。 ——大有赔不是的意思。 如今步练师被缴了械,横竖翻不起什么浪来,只能坐在这拔步床边,冷冷地觑着周遭摆设: 一记耳光再加一颗甜枣,这薄止还真是会玩弄人心。 先前薄将山又不知抽了哪门子羊角风,又是叫人伺候她洗漱,又是命人给她看伤,不认识的还以为薄相国体恤自家媳妇——步练师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那些丫鬟婆子对她的态度,恭敬殷切得仿佛是在伺候薄家的当家主母。 “姑娘是哪里人?”伺候步练师洗浴的婆子乐呵呵地,她虽然不认识步练师,但嗅到了薄将山的八卦,“老爷对您,可是十二分的上心呢。” 步练师一扬眉毛:“我素闻薄止对手下人不薄。” 见她竟敢直呼薄将山名讳,婆子态度更加恭敬了几分: “老爷对人好,和用心地对人好,那可是大不同啊。” ——薄将山?用心?对我好? 步练师快笑出声了,他图我什么? 图我年龄大,图我勤洗澡,图我一枪能爆他头? 荒谬! 步练师冷嗤一声: 薄将山只不过是找到了趁手的玩具,戏耍她罢了! · · 话说回来。 步练师错愕道:“你要跟着我?” “幼娘的命是令公救的,自然愿意随侍令公左右!”幼娘双膝跪地,深深一拜,“幼娘出身低,但手脚勤快,还请令公收留我!” 步练师眨了眨眼睛,幼娘这个年纪,遭此大难,无依无靠,跟着她步练师首尾还有一碗饭吃,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但是—— 步练师抬手让她起来:“你随了我,那可要听我的话。” 幼娘眼神亮晶晶的,点头如捣蒜。 步练师看了她一眼,继续低头看书:“那就别和沈逾卿来往。” 幼娘一愕:“诶?” “你方才脸色这么红,”步练师淡淡地翻了一页,“别说是在想我。” 幼娘被说中的心事,嗫嚅道:“幼、幼娘……” “他是上京沈氏大公子。上京沈氏祖上出过三任宰相、一位皇后、两位将军,沈逾卿就是个足金足量的膏梁纨绔。这厮将来要娶谁,那肯定不是他自己能决定的。” 步练师心里叹息,生怕幼娘听不明白,把话挑明了讲:“你别对他有任何想法,好感也好爱慕也罢,通通不要有。若是他来招你,你就告诉我,我让薄止去好好治他——” 说到这里,步练师一顿,话锋突转,直切命脉: “——这贱籍出身的姨娘,在沈府这种高门大户,可连个贴身丫鬟都不如,谁都能踩上一脚。” 幼娘脸色一白,彻底没了念想,连连摇头道:“不,不敢,幼娘不敢动歪心思,能一辈子伺候令公就心满意足了!……” 她越说越自卑,越想越难过,又怕步练师嫌她聒噪,只能铆足了劲憋着,悄悄用手背擦干净了眼角。 “以后唤我声小姐就行,令公令公把人都叫老了。”步练师心中不忍,叹了口气,在幼娘手背上拍了拍,“别哭。天下男人千千万万,我给你寻个更衬心合意的。” 幼娘悬了好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嗫嚅着小声问道: “……小姐,你,你喜欢过人么?” 步练师被问得一愕: “——我?” · · 薄将山平日里穿得随意。圆领袍,九环带,六合靴,一身寻常公子打扮,硬是被他穿出了一身清贵显赫来。 他倒提着一把崭新的长乐三年造,抬手屏退了走廊外的侍卫,本想屈指在那直棂描金博古纹隔扇门上叩一叩,就听得厢房内的步练师笑了一声: “我喜欢过我青梅竹马,你敢不敢信?” 薄将山动作一僵。 “我明明知道不可能嫁给他,但还是疯了一样地喜欢他,蠢得无药可救……他被封到关西做王爷,我还哭了整整一晚上,你说傻不傻?” 薄将山默然片刻,扭头便走,随手把长乐三年造挂在了走廊阑干上。 蔻红豆在回廊拐角处静静侯着,侍女形貌古艳,气质幽诡,好似一剪纸人,悬在沉沉阴影里:“老爷不进去?” ——亲自送过来的长乐三年造,就搁在房门外边么? 薄将山面沉如水:“她爱要不要。” 蔻红豆低头应和:“相国英明。” “……”薄将山无言半晌,“红豆,恭维我也要看场合。” 蔻红豆低头称是:“相国英明。” 薄将山:“……” “乖。”薄将山伸手挠了挠红豆的下巴,动作像是主人逗弄自己的爱犬,“——滚。” 蔻红豆低头退下:“相国英明。” · · 半盏茶后,英明的薄相国改变了主意:“红豆。” 蔻红豆悄无声息地从薄将山身后的阴影中冒出:“相国英明。” 薄将山揉着眉心:“请步大人来我书房一趟。” 蔻红豆低头遵命:“相国英明。” · · “相——国——!!!” 步练师甫一走进书房,便看见两排大白牙,如饥似渴地朝着薄将山飞扑过去: “相国!我想你想得毛焦火辣——!吃莽莽都吃不下!” 薄将山习以为常,表情和蔼可亲,摸了摸沈逾卿的猴头:“我们晚饭还见过。” 沈逾卿猴头被摸,激动万分,猴叫一声窜上了房梁。 步练师:“……” 她之所以执意要掐了幼娘的初开情窦,就是因为这沈逾卿也不是什么正常的猴儿。 事实上,薄将山的左膀右臂集合,就是一整个疯人院。他的心腹属下,个个都神经,绝不要靠近,会变得不幸。 沈逾卿以薄将山为准绳,以薄将山为标尺,就是花果山上最迷恋薄将山的那只猴儿; 蔻红豆,貌美如花的复读鸡一只,张口是“相国英明”,闭口是“相国有令”,紫微城里那只司职打更的鸡都没她专业; 而面前这个耄耋老者,白发鹤髯,慈眉善目,他便是整个薄家疯人院里,疯得最有层次、病得最为严重的—— 一头三朝老黄牛。 饶是她步练师,也要面容一肃,恭谨拱手一礼: “学生,见过老师。” 三朝老臣表情沉痛地看着步练师。 步练师:? 三朝老臣深沉道:“老朽懂了。” “……”步练师莫名其妙,只能请教,“……老师意下何如?” 三朝老臣神神秘秘道:“其实,你是我爸!” 步练师:“……” 作者有话要说:  猴儿讲的是四川话,“相国,我想你想得毛焦火辣,吃莽莽都吃不下”翻译过来就是:“相国,我好想你,吃饭都吃不下。” 猴儿是很可爱一直男,只不过是薄将山唯粉罢了( 天下先 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步练师真没这么大的儿子。 连弘正,字云青,号北岱老人。国子祭酒,三朝老臣,几乎当朝所有的权臣,都曾是他的门生;长乐元年因“澹台案”获罪下狱,同年十一月自尽,享年六十三岁。 ——假的。 这老头不仅没死,还生龙活虎,如今坐在步练师跟前,中气十足地大喊道:“大爸!!!” 认错人了。这老人家年纪一高,神志糊涂,把步练师认成了她爷爷——前朝名相步九峦——这个年纪的老权臣,偶像基本都是步九峦,跟文人都要崇拜一下陶渊明是一个道理;加之连弘正有狄人血统,见着偶像自然喊大爸。 步练师面无表情地乜了薄将山一眼: 当年澹台案发,国子监落狱甚众,彼时的步练师是知道薄将山那些小动作的——你花了这么大心思,救出来个老年痴呆? 薄相国人不可貌相,除了开这疯人院,竟还有做慈善的好志趣。 薄将山扶额闭眼: “红豆,让他正常点。” 蔻红豆从阴影里幽幽冒出来,这时步练师才注意到书房里居然还有一个人。这红豆姑娘脚步幽微,出手如电,连弘正的脑袋上立刻多了几根金针,手法熟稔得好似容嬷嬷亲传;老人登即口吐白沫地晕了过去,看得步练师格外心惊肉跳: ——这是在干什么? 沈逾卿猴叫道:“好耶!” 步练师面无表情地后仰:“……” 麻了。 她这辈子后悔的事情真不多,迈进眼前这个精神病浓度过高的书房,这个举动起码可以排进前三。 “好孩子。”薄将山笑呵呵地夸奖,也不知道是在夸红豆金针扎得狠,还是连弘正白沫吐得好,“既然人已到齐,那就切入正题。” 正题? 步练师心情复杂,这书房里除了她自个儿,一共就塞了一只好耶猴,一只复读鸡,一个口吐白沫不省人事的老人,还有一个最最最不正常的薄将山—— 谈什么正题? 疯人院今年的预算吗? · · 物似主人形。 虽说这沈逾卿的身价,起码也得从金丝猴起步,委实不能算是薄将山的附属物;但沈逾卿的疯癫倒是随了薄将山七八分,上一刻还在房梁上荡来荡去,下一秒便坐回了太师椅上,一抖衣襟,神色严正: “令公来的着实突然,艨艟上人多耳杂,怕传出什么不好听的,都逐一打点妥当了。” 少年原本活泼清朗的嗓音(特指猴叫),此时也压得格外低沉稳重。 步练师心里暗道了声彩。 沈逾卿这等年纪,能坐在薄将山的手边,肯定不是因为他像猴——他这三言两语,可解决了步练师一心头大患: 她还活着这件事,确实不适合传出去。 步练师先前权柄煊赫,又刚果直断,在上京不知得罪了多少贵戚权门——想当年国舅爷的爱子挟贵倚势,强/污了国子监的女夫子;六部九监投鼠忌器,装聋作哑,互相推诿,女夫子含羞自尽,最后惊动了麒趾殿的步练师。 步练师做主彻查,人证俱在,当场结案。彼时无人敢打国舅爷爱子的法鞭,步练师直接劈手夺来,一鞭下去,血溅五步,直接抽断了国舅爷爱子镶金嵌玉的脊梁骨。 由此可见,盼她不得好死的,可远远不止薄将山一个。 如今步练师神秘复活,说得好听点是大难不死,说得吓人些就是欺君罔上—— 这件事往大了讲,步练师可以再掉一次脑袋;这件事往小了讲,可以招得暗杀刺客来。 沈逾卿一眼看透其中关窍,手脚干净地给她处理了。 步练师心里好感大增,沈逾卿真是一只好猴。 薄将山双手交叉,抵住下颚,冲沈逾卿笑了笑,仿佛一位欣慰的慈父:“右丞果然机敏。” 沈逾卿此生圆满,猴叫一声,窜上房梁。 步练师:“……” ——薄将山到底给这小年轻下了什么蛊!!! · · “如此说来,”步练师偏过头来,“薄相国并不知道我复活一事?” 薄将山眉眼一弯,他模样周正,眉眼英俊,不发病的时候,笑容居然很有如沐春风的意思: “我该知道吗?” 步练师皱眉道:“你到底知不知道?” 薄将山笑道:“看来步大人是真不知道。” 蔻红豆幽幽补充道:“令公,相国是真不知道。” ——停。 朝中多祸从口出,因此权臣开/口/交/谈,个个都是谜语人。步练师在天牢蹲了太久,又掉了一次脑袋,谜语功底早已生疏,只能抬手叫停:“……” 她眨眼之间,心思飞转,瞬息理出了两条信息: 一,薄将山并不知道她复活的内情:他是真不知道,步练师是如何复活,又是如何出现在这乌苏江边的。 二,步练师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复活,而薄将山也清楚这事——啧实在是有点绕——就是说,他心中清楚,步练师自己也不知道。 沈逾卿从房梁上倒挂下来:“难不成是天公作美,给了令公第二次机会?” 步练师和薄将山异口同声:“不可能。” “神鬼之说不可信。”步练师眉头一蹙,“步家祖坟可是在京畿之地,我要死而复生也是在自家坟头,为何会出现在这乌苏江?” 薄将山与步练师交换了个眼神,心下了然,悠悠接口:“又恰巧撞上了我南巡。早上一分,晚上一刻,我与步大人都不至于相遇。” 步练师颔首同意,她这倒霉也倒得太有技术含量了些,稍微一个错差都不会撞上这薄将山。 ——为何如此? 她与薄将山皆为权臣,嗅觉早已敏于常人,他们一个眼神就能互通心意,彼此都嗅到了幕后推手的味道。 是谁安排了步练师的复活? 把甫一复活的步练师,安排在薄将山南巡之路上,这又是何意? “两位大人,不如这般想。” 老人的声音沉稳庄重,仿佛悠然吟哦的古琴。 步练师眼皮一跳。 本来口吐白沫昏过去的连弘正,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老人气息沉凝庄严,眼神灼灼生光,像是一头壮心不已的老迈白虎,盘踞在步练师对面的太师椅上。 红豆的金针暂时压住了连弘正的老年疯病,眼下神志清明的苍髯老臣,便是薄将山手里,最为智慧的一张王牌。 薄将山收集工具人,可谓是眼光独到。步练师坐在连弘正对面,也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威压,冷冷地扼住了她的咽喉。 这就是三朝老臣的魄力。在老人沧桑睿智的眸光下,步练师还只是个资历尚浅的小小女孩。 “要想知道是谁救了步大人,就得清楚是谁杀了步大人。” 连弘正咳嗽一声,低哑问道: “步大人,你可还记得,自己为何落狱,又因何而死?” · · ——因何而死? 步练师默了一默,她神色浸在阴影里不甚分明,声音倒是冷淡镇静的: “自然是‘请诛步氏,以清君侧’。” 薄将山心里冷嗤一声。 看,这就是你忠的君;瞧,这就是你爱的国! 但此时的步练师嘴角紧绷,脸色苍白,背脊挺直;她像是被鹬盯住的蚌,被逼入死地的狼,竭力地绷紧了自己的尊严和体面。 薄将山又不愿真的看见她的眼泪,只能把话题顺着往下说: “步大人是皇上的一把快刀。皇上被三柱国掣肘多年,早已有意削减柱国的势力;而步大人的‘连田策’,直接从田产入手,激怒了三位柱国。” 要说当今圣上周泰,这皇帝当得着实尴尬。他早年即位时,不过十三岁;加上先帝过分削弱外戚,周泰母族卑弱,五位柱国实则控制了大朔实权: 东泰公;西华公;南衡公;北恒公;中嵩公。 胡姬女生下的薄将山,能够因功被封为嵩公,位列五柱国之末,此举意义非凡——代表着皇帝终于在五柱国内,狠狠地楔下了皇室周家的势力。 而西华公姜氏看破官场,早已挂印而归,姜氏一姓至此淡出政治舞台;如今压在皇帝头顶的三座大岳,便是东泰公·太乙李氏、北恒公·关西张氏、南衡公·天海戚氏。 李、张、戚三位柱国,权势煊赫滔天,关系盘虬错节,早已是大朔官僚体系上的一棵参天巨榕;皇帝周泰如今正值壮年,在大朔站稳了脚跟的天子,自然想铲去这一心头大患。 周泰贵为天子,自然不能亲自与臣子急眼;他需要一把上好的快刀,足够强大、足够正直、足够忠诚,替他砍去这棵异姓大树。 这把刀,正是名相步九峦唯一的血脉,上京步家曙后星孤: ——步练师。 可惜周泰操之过急。他低估了三公的权势,高估了自己的权柄;被三柱国夹/逼之下的皇帝,“清君侧”的大势之下,只能仓皇弃卒保车—— 步练师由此落狱,血祭钟雀门。 · · 步练师面无表情地坐着。 她一生刚直不阿,鞠躬尽瘁,为国效命,为君尽忠。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为何落得一个身首异处的结局? 既是弃子,何来冤屈。 ——但她也是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会没有冤屈? 薄将山突然道:“步大人,喝茶么?” 步练师莫名其妙,这男人又发什么疯? 红豆将一盏热茶奉来,步练师心头一动,低头品茶,长袖遮掩,眼泪刚好掉进了茶碗里。 此刻无言,四座皆寂。 连弘正长叹一声: “步大人,你复生一事,并非天意,实则圣意啊。” 步练师一静。 她猝然抬头:“您的意思是——” 连弘正笑道,慈蔼极了:“您甘心么?” “圣上经营多年,岂能甘心罢手?”连弘正看向步练师,老人的目光复杂又幽深,“步大人,您甘心么?” ——你甘心命丧于钟雀门,以大不敬之罪收场,就此消失在大朔宦海吗? ——你甘心屈于三公强权之下,眼见这佞臣当道,小丑跳梁;公义销声,君主无权,动摇这江山社稷、国之根本吗? ——你甘心放弃这片土地,这方子民,这个国家吗? 步练师,你甘心吗? · · 步练师撩起眼皮,眉目凛冽,眸光锋锐: “——步家后人,当为天下先。” 我不甘! 作者有话要说:  叮!步姐正式开启翻盘之路! 背上书 夜半子时,冷月天悬;暗雨笼江,天地潇声。 巨轮楼船好似一座巍峨宫殿,辉煌壮丽,光华耀眼,静静泊行。与楼船相比,艨艟纤细小巧,仿佛是追随凤凰的百鸟,无声无息地撞碎这弥天雨幕。 人就是贱得慌。步练师估摸自己是躺久了棺材板,被拔步床伺候着反而睡不着,干脆起身披衣,推门出来看雨。 结果步练师抬头一看,与薄将山四目相对,立刻就想调头走人:“……” 怎么又是他,这也能撞上? 薄将山正侧坐在几步开外的朱漆阑干之上,背靠朱红大柱,手夹翠玉烟管,雍容古意的永安八年造随意地搁在脚边,眩出一笔漆黑冷冽的锋寒。这人估计也是夜半起兴,白发并未束冠,穿着也颇为随意,一改平日里的冷肃阴沉,反而呈出一番放浪劲逸的侠气来。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步练师碍于礼数,只能硬着头皮站定,“相国好雅兴。” “步大人这就冤枉薄某了。”薄将山一咬烟杆,似笑非笑,“我明明为的是‘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令公风仪,薄止心折。” 步练师:“……” 步练师咳嗽一声,避过脸去:“相国,烟草劳肺伤身,最好是戒了。” 薄将山一扬眉毛,翠玉烟管倒手,把柄朝着步练师,展臂递给了她:“那步大人替我保管着。” 步练师:? 客套话而已,我们很熟吗? 薄将山悠然收回,他倒是坦荡,反而显得步练师小家子气了;步练师当然不许自己的气度矮他一头,当即劈手夺过了烟杆:“步某收下了。” 薄将山忍俊不禁,朗声大笑。 步练师臭着一张脸,看着这神经病半夜发作: 薄将山,你无聊? 薄将山审美特殊。旁人见步练师冷若冰霜的脸色,只会觉得大难临头;而薄将山这种足金足量的疯子,才会觉得这张脸就是惹人怜爱—— 可爱极了。想让人细细剥下来,收藏在金屋玉匣里。 步练师注意到了薄将山的目光:“相国在想什么?” 薄将山直抒胸臆,语气温柔,神情宠溺:“剥你的脸。” 步练师:“……” 这男的怎么一言不合就发癫。 · · 薄将山只是嘴上说着好玩,倒不会真的跟步练师撕——物理意义上的撕——撕破脸,毕竟当夜在书房密谈,基本能确定一个事实: 他们有共同的,明确的、强大的敌人:三柱国。 而如今时来运转,步练师无从选择,只能与薄将山合作。 步练师淡淡地把茶喝了,万般思虑在心中飞速疯转,这是目前而言,她最聪明的活法。 先前步练师与薄将山势如水火,其根本的利益干系,是储君问题。太子周望在天一殿做尚书令,薄将山身为尚书左仆射,是太子集团中唯一的“柱国”,也是太子手中一柄最快的刀;而她步练师,则支持这几位皇子之中,军权最大、勋功最多、武艺最高的—— 二皇子,关西秦王,云麾将军,周琛。 她的发小,她的竹马;她的两小无猜,她的天真浪漫。 薄将山偏头看她半晌,眼神甚不明朗,突然凉悠悠道:“步大人,且抬头。” 步练师回过神来,抬起眼去。只见江雾飞渺,远山延绵;山花欲燃,环抱古刹,正是梧州城郊的佛庙。 梧州到了。 薄将山很轻地笑了一声: “‘伍胥山头花满林,石佛寺下水深深’。” “……”步练师脸色骤地一寒,冷冷地觑着他,“相国,我耳力不好,你说什么?” 步练师素来不爱吟咏风月,但还不至于听不出薄将山的暗讽,此句棹歌下句便是“妾似胥山长在眼,郎如石佛本无心”—— 薄将山这是在讥讽她对周琛的心意! ——大胆!!! 薄将山慢声轻嘲,越说越轻:“看来步大人记性不好。” 他俯下身来,凑近步练师的耳侧,语调愉悦,字字诛心: “步大人,你身陷囹吾后,你猜秦王做了什么?” 步练师青筋暴起,碍于礼数,但竭力克制:“薄大人,皇子举止,……不是我等臣下能够妄自非议。” “薄某只是在帮大人回忆,”薄将山低低地笑了起来,“秦王可是什么也没做。” 周琛为了避嫌,对步练师一死,可是不管不问。 步大人,这就是你,倾慕的男子? · · 杀人诛心。 步练师浑身一震,双手握拳,但她定力超卓,究竟还是忍住了。 她理解周琛,她毫无怨怼。 步练师被斩,只是皇帝在三柱国前吃了瘪;周琛身为皇子,他皇帝爹尚且搞不定的怪物,他又能做什么呢? 况且太子与他关系日渐紧张,为了避人口舌,自去把柄,与她一介罪臣划清界限,那是再明智不过的。 至于这青梅竹马之关系,两小无猜之旧情…… 红尘知己三千个,她究竟算得了几钱? 她突然觉得一阵心寒,又有几分可笑,也不想再与薄将山计较,兀自笑道: “所以?” 薄将山一静。 “薄大人,”步练师无悲无喜地看着他,“一私事耳,何必挂怀?” 江上冷风一卷,船上灯笼飘摇,光影乍然无序,疾风乱影之中,二人四目相对,像是两匹狭路相逢的孤狼。 “私事。” 薄将山一扬眉刀,语气暧昧地重复: “……哦,私事。” 步练师下意识地觉得不妙,还未来得及动作,整个人就被捞了起来。 · · 什么? 步练师足足用了三瞬,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薄将山单手便把她捞了起来,正往自己厢房的方向走去! 步练师:“……” 不对,不对,这个戏码,怎么有点像良家妇女,被贼人掳掠…… 步练师位极人臣已久,一时间脑子竟转不过来,此刻突然醒悟道: 等等,我不就是这良家妇女? 对,她现在铳枪不傍身,就是个弱质女流! 步练师:“……” 这薄将山,岂不就是采花贼? 步练师后知后觉,怫然大怒:“薄止!你放肆!!” 她听见薄将山笑了,笑得她不寒而栗,笑得她手脚发凉。 他笑道: “多骂点,我爱听。” · · 此为常识:女子遭贼人掳掠,定要大叫非礼,向旁人求救。 步练师死死地咬着牙:“……” 一,她很清楚,这里可是薄将山的疯人院,他就算活/剐了她步练师,也没人会说一个不字,沈逾卿估计还会猴叫一声“好耶”; 二,她可是堂堂步家嫡女,三品金印紫绶,哪有放声大叫的道理! 三—— 她不叫,她动手! 步练师反手一拔头上发簪,猛地刺向薄将山臂膀大穴:“放开我!” 发簪锋利无匹,霎那就见了血,薄将山纹丝不动,连气息都没乱: “步大人喜欢这么玩?” 这个男人疯得太自由,步练师惊得一时语塞:“……” 不是,这疯子,当真不会痛么? “继续。”薄将山笑了起来,步练师毛骨悚然地发觉,这笑声居然颇有些宠溺的意思,“我就喜欢会挠人的猫。” 疯子! “……”步练师有些发抖了,“薄止,我敬你为相国,你不能——” 薄将山迈进门槛,出声唤道:“红豆,研墨。” 蔻红豆淡定万分,低头称是:“相国英明。” · · 幼娘是被蔻红豆唤来的。 小姑娘本还睡得迷迷糊糊,被红豆引着进了厢房,抬眼一瞧步练师,被吓得清醒了十成十:“小姐——!” 步练师安静地趴在床榻上,光滑的背脊被煌煌烛火一映,仿佛触手生寒的美玉。 幼娘当即就跪在塌下,眼泪簌簌流落:“……小姐,小姐?” “得了,没事。” 步练师仍旧趴在原处,只是嗓音有些哑。她摸了把脸,撑着额头: “我这背上,是什么字?” 幼娘小声答道:“小姐,……是一个‘薄’字。” 步练师白盈盈的背上,盛着一个苍劲飞逸的薄字。 步练师:“……” 她拥着被褥,骂累了也骂困了,整个人都被折磨得有些麻木。薄将山命红豆扒了她衣裳,就专门为了写个姓氏,这是孩童得了趁手的玩具,特地要标上自己名字么? 薄将山,你有病! · · 【注】 *1:步练师与薄将山所对诗句,皆出自韦庄《菩萨蛮》,“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下句正是“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2:“伍胥山头花满林,石佛寺下水深深。妾似胥山长在眼,郎如石佛本无心”出自朱彝尊《鸳鸯湖棹歌》。 作者有话要说:  薄相国的心情翻译成正常晋江男主的思路应该是: 1、我白月光心里想着别人,我黯然神伤 2、《强取豪夺》《懂得都懂》 而薄相国的神经病逻辑是: 我不高兴了,先标个名字,我气死她先( 瘦雨针 梧州码头,瘦雨如针。 大朔惯有权臣出京南巡的旧例,好比这纪委督查组全国巡回,为的是“反腐倡廉,体察民情,宣扬国法”。 这钦差人选也颇有考究,出身必须符合四个字: “无家无后”。 没有世家背景,杜绝子孙后代,从根本上保证钦差的清正廉洁。符合“无家无后”的,一般都是女臣:按大朔律法,女子入宦便是法律意义上的男子,是断然不可嫁人生子的。 本来这步令公一死,各地大吏都松了口气: ——朝中五品以上的女文臣,除去铁血手腕步练师,哪一个不是好相与的? 今年南巡的钦差大臣,果然是个好相与的,但却不是个女臣: 乃尚书省左仆射,薄将山薄大人。 这也不奇怪。薄将山出身极为特殊,是有北狄血统的汉人;按照大朔律法,北狄血统的男子,出仕便是绝嗣:不许娶妻,不许生子。 但大朔律对男子宽容多了:薄将山要是觉得裤腰带紧得慌,养姨娘、抬贱/妾、逛青/楼也是可以的。顶多御史台的老夫子骂一骂,皇帝基本左耳进右耳出: 薄将山毕竟生理无比健康,总不能把人家当自家太监管教。 是以,总有人千方百计地想往他房里塞点妲己貂蝉,事先分析薄将山的对女人的品味,通常会得出一个很恐怖的结论: 跟薄相国来往最多的貌美贵女,好像是步令公。 想想步练师那张冷脸,再想想她的断骨铁鞭,再想想在她手里栽过的贪官污吏……于是也没人打薄将山后院的主意,毕竟大朔也找不出第二个和步练师酷肖的女子来: 薄相国,可能有那个大病。 · · 被步练师的铁血手腕威吓多年,如今终于换了个人,梧州太守还不至于如此慌张:他事先也做了好一番功课,这薄相国可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比步练师那母/夜/叉可要和善多了。 但是—— 梧州太守傻眼了:“相国……这是不在?” 他可是一大早就在码头上侯着,整个人都在雨里泡发霉了! 留在楼船上的,乃吏部侍郎,百里青。 百里青实乃薄家疯人院新秀,品貌才学俱是极佳(这个“品”有待商榷),翩翩公子往甲板上一立,端的是一派风流蕴藉: “陈大人。” 各州太守与吏部侍郎,同为大朔四品官员,两人在凄风苦雨里相见,礼数倒也不多,梧州太守擦着冷汗切入正题: “百里大人,相国这是……” 去哪里了? 百里青的笑容像是刻在脸上的一般,从刚才到现在,一刻都没有变过:“陈大人,相国说,要随意走走。” 随意走走,翻译过来,便是“微服私访,突击检查”。 梧州太守心中头大如斗,脸上只能尬笑:“……” 这薄相国,不好对付。 · · 与此同时,梧州城郊。 “窝里仙人板板,”沈逾卿目瞪口呆,“今天好逑大的雨哦!” 步练师上气不接下气:“……” 你知道还跑这么快? 且说步练师一身荆钗布裙,撑着把笨大的油纸伞,在磅礴豪雨里艰难跋涉上来。沈逾卿也是一身便服,更加显出猴儿本色,在山间几个借力,就滴溜溜地翻过了山坡,仿佛一块长了翅膀的黑炭,还发出几声自由的猴叫。 步练师麻了:“……” 薄将山和沈逾卿,身手皆是一流,确实适合微服私访,侍卫、车马、随从皆是不用带。若不是步练师这个拖油瓶,薄沈二人怕是早就把这一带全部逛完了。 蔻红豆幽幽地跟着步练师,仿佛青/天/白/日下飘着的鬼:“令公若是体力不支,我且叫相国慢些。” 步练师回过头去,蔻红豆脸不红气不喘,走过湿烂的山泥时,活像是蜻蜓点过湖面——不用看了,这也是个轻功一流的,只有她步练师是认认真真用双脚在爬山。 薄家疯人院高手遍地,连侍女都是个轻功高手,可见薄将山把挑老婆的心思,都拿去蛊惑工具人了。 步练师性子要强,断然不肯示弱:“我撑得住!” 红豆低头应道:“令公英明。” “……”步练师满脚泥泞,一身狼狈,怎么也看不出来英明,“红豆姑娘,你恭维人也要看场合。” 红豆低头称是:“令公英明。” 步练师:“……” 麻了。 · · 为了昨晚背上那个“薄”字,步练师给薄将山摆了一早上的脸色,薄将山说什么她都不应,二人全靠沈逾卿和蔻红豆传话交流。 等步练师终于爬上山坡,薄将山已经和山间老农谈完了话,正施施然从柴棚里起身,朝沈逾卿问道: “钧哥儿,问令公喝不喝水。” 钧是沈逾卿的字。沈逾卿回头朝步练师,就几步路的距离,他又重复了一遍:“令公,相国问你喝不喝水。” 步练师扭头与红豆道:“我渴。” 红豆复读:“令公回答说渴了。” 沈逾卿复读:“相国,令公说渴了。” 薄将山表示收到信号:“沈钧,把水瓢拿去。” 综上所述,好一幅早期交流障碍驯服野生人类的画卷。 本来步练师心里有气,是不想和薄将山呼吸同一个世界的空气的;但薄将山说要体察民情,作为爱民如子的好官,步练师的脚就自己跟来了。 步练师问红豆:“老农怎么说?” 红豆复读:“相国,令公问老农怎么说。” 薄将山摇摇头,比了个手势。 红豆本想学着比个手势,但步练师终究没忍住,还是先一步答道:“这么便宜?” 薄将山罕见的严肃:“对,这就是梧州的价。” “等等,”沈逾卿没跟上两人的交流,“什么价?” 这也不怪沈逾卿看不懂。沈逾卿年纪轻,入宦晚,资历浅,和薄步二人不是同期,自然看不懂权臣之间不言自明的一套惯用手语。 薄将山的这个手势,便是指当地粮食的价格。 “等等,”步练师眨了眨眼,她昨日在薄将山书房翻过账册,此时各地粮价在她脑海里疾风骤雨地过了一遍,瞬间理出了一个大致图表,“怎么可能?虽说这梧州是吴江地区的良田福地,但……” ——这粮价也太低了些! 沈逾卿的专长不在民生,此时听得一头雾水:“啥子,我懂不起,粮价低,百姓不就吃得起莽莽?” 吃得上饭,还不是好事? 步练师和薄将山同时乜了他一眼:傻。 沈逾卿遭到了双重鄙视,默默闭上了自己的猴嘴: 别说,相国和令公,还怪有默契的。 · · 沈逾卿出身世族大户,又在上京待得久,认知是典型的市民心态——粮都是买来的,这粮价低了,那不是好事么? 可是这里是梧州,乌苏江边的粮食重地。这粮价一低,那官家收的就更低,这农民还要不要活? 农民是一种很温和的百姓。只要没逼死大片的人,农民一般是不会造反的。如今粮价一压,梧州还算稳定,那是因为农户各家还有寄存,暂时饿不死什么人。 但是—— 步练师心头火起,等粮吃完了,这农民手中无银,就只能卖地当佃农了! 这事看起来复杂,实则很简单: ——背后有人在屯田,特意打压粮价! “附近世族,”步练师蹙眉道,“最说得上名号的,是哪个姓?” 这题沈逾卿倒是会:“是‘胡’。” 梧州胡氏? 薄将山和步练师对视一眼,同时开口: “——天海戚氏的外族?” 此事牵系到三柱国之一南衡公,那整个味道就变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薄将山和步练师交换了一个眼神,四人便往山里深处走去,他们得走访更多的农户。 沈逾卿突然道:“你们要做什么?” 他陡地换了个强调,又沉稳又寒冷。 步练师不明所以,抬头一望,悚然发觉,山坡上站满了人,正脸色不善地盯着他们。 “滚出去,”为首的瘦金牙阴阴地道,“外乡人。” 作者有话要说:  沈猴儿那句方言翻译过来就是:“哇!今天好大的雨啊!” 追凶寇 啧? 步练师眉尖一蹙,话未到喉咙,便听见沈逾卿朗声笑道: “你就不是梧州口音,在这装什么本地人排外?” 这句话一针见血,瘦金牙脸色一变。 沈大猴儿负手而立,稳稳站定,长身玉立,器宇轩昂:就是实在黑了些,但黑也有黑的俏法,不影响他是个英俊少年。 “——还是说,”沈逾卿冷冷地觑着瘦金牙,嘴上却凉凉地笑了一声,“这里有什么东西,不方便给旁人看?” 瘦金牙怒道:“休得血口喷人!” 飒! 四根银针从暗处疏忽掠出,刺破山间淡白烟霭,阴滑地刺向步练师一行人! 不妙! 沈逾卿眉毛都没动,眸光沉稳而凛冽,直叫瘦金牙出了一声冷汗。 薄将山也没动。或者说这男人从刚才起就不在状态,百无聊赖地偏头欣赏着路边山色,神情里有一种意兴阑珊的慵懒。 ——动的是蔻红豆。 红豆姑娘右手一招,动作曼妙妖娆,像是舞娘翩然起舞;一眨眼的变数,红豆的指间就已夹着四根银针,针上碧色凄然,显然是淬过剧毒。 红豆手腕一震,掌力催逼而来,四根毒针齐齐震出一声“嗡”,在山坡众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下,硬生生地碎成了一抔粉尘! 步练师眼皮一跳,心下恍然: 窦氏太极? 蔻红豆、蔻红豆、蔻红豆……步练师心思急转,薄将山的这个侍女,难不成是当年窦尚书的爱女,百年难见的女武状元,窦家太极传人窦蔻? ——这窦家于多年前就被满门抄斩,窦蔻早就被发卖到教坊司了! 但是薄将山出手了。 薄将山尚且能偷天换日,把连弘正从澹台大案中救出来;区区一窦家小姐耳,以薄将山的权势易如反掌。 这窦蔻居然是被薄将山收作了贴身侍女? 薄将山低声道:“步大人。” 步练师心中一动,她不得不承认,两人针锋相对多年,先倒台的是步练师,这事其实也不能全怪三柱国。 步练师心性高傲,最不喜结党群聚,多年来仍旧是孤身一人;而薄将山擅长笼络人心,如今的薄家疯人院龙盘虎踞,这个幕僚集团虽然疯了些,但是无比成熟出色。 要换作先前的步练师,此时定是不屑一顾,顶多冷嗤一声“结党营私”;但现在步练师站在这山间泥地里,叫这群刁民团团围住,却有些明白了薄将山要张罗疯人院的用意。 薄将山出身寒微,无所依凭,仰仗的完全是自己一身的本领。官场从来都是贵族的游戏,王侯多如狗,世族满地走,要想在朝堂拼出一席之地,处境之困窘,步履之维艰,可不是步练师这种高门贵女能够想象的。 她是步相之后,又为曙后星孤,自幼起便是天子门生,倚仗的是血脉的尊贵,拿捏的是皇赐的权柄。 这是投胎的幸运,不是她自己的本事。 步练师看着脚下泥泞的土地,突然意识到自己较于薄将山,真的没什么了不起。 薄将山扬声喝道:“步大人!!!” · · 这一声步练师终于听见了。 步练师陡地回过神来,这才发觉那群刁民已然冲下山坡,手持利器,喊杀过来 ! 瘦金牙尖声叫道:“一个不留!” 步练师怫然大怒,当真放肆,对朝廷命官行凶,那可是连坐大罪,你全族的户口簿都不够死的! 薄将山:“……” 他算是看明白了步练师,此人虽然刚凛正直,但卸下那层铜皮铁骨,内里居然是个天真姑娘。 眼下遇到刁民灭口,步令公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和亡命徒讲大朔律法: ——你这么做是犯法的! 薄将山感慨万分,满腔柔情: 真的可爱,好想掐死。 · · 这厢步练师倒是不知道,自己在薄将山眼里,已经可爱到了会被掐死的地步。 ——眼下情况,她不用可爱,就要死了:“……” 这群人打扮不过是乡野刁民,但个个拳脚功夫不错,沈逾卿和蔻红豆拦住了大半,但仍有漏网之鱼往步练师这边冲来,一把飞钩寒光凛凛,直往步练师心腑甩去! 锵! 永安八年造唰然出刀,青天白日里好似劈下一道雷;薄将山一刀截住了飞钩,飞钩上链接着的铁索哗啦一声,反而被他的刀身缴卷而起—— 步练师眼睁睁地看着甩出飞钩的那人,反而被薄将山拉扯了过来;薄将山面色如常,进步收肩,刀刃横甩,永安八年造平滑无阻地切开那人颈项,好比烙红的钢刀切开糯软的点心。 刀似惊雷,血如飞虹。 薄将山头戴斗笠,袍袖飞逸,反手持刀,刀刃见红。他在这弥天大雨里,像是一篇错落有致的长短句。 薄将山悠悠抬手,步练师怔然回望,神使鬼差地没有避开,仍由他冰冷的手指,擦去了自己脸上的血迹。 薄将山还在笑:“红色真衬你,回头给你裁件红衣裳。” 步练师面上发热:“少占我便宜,我才不跟蔻红豆撞衫。” 薄将山这回真的被逗乐了,朗声大笑起来,反手一刀从腋下刺去,直接把背后偷袭的那人捅了个对穿。 · · 沈逾卿身陷混战,听见背后笑声,不由得纳闷:“相国何故发笑?” 只听见一声清脆的骨裂声,蔻红豆漠然地拧断了一人脖颈,随手把他扔到一边去,口中恭敬地答道: “红豆不知,也许是有病。” “对哦!”沈逾卿爽朗地猴叫,“相国就算有病,也是最厉害的病!” 真不愧是相国! · · 瘦金牙眼皮一跳,心道不好,这群外人不好相与,眨眼之间就把他的人手砍得七七八八。 为首那个大黑炭(沈逾卿)最是可恶,此人手持一把火神铳,明明是远攻的武器,硬生生被他玩出了近战的风采。此等距离下的火神铳的威力极其恐怖,每一次铳声暴起,便是血/肉/横/飞、红雨纷纷,沈逾卿半身浴血,表情爽朗,发出一声欢快无比的猴叫: 相国,夸我! 瘦金牙倒不知道沈逾卿心里只想着要获得薄将山的表扬,他只觉得这人疯得可怕(当然心里只想着要表扬也是疯得可怕),心生怯意,只不过是拿钱办事而已,他可不想在这种鸟地方,死在一个疯子手上! 他悄悄地淡出战圈,钻进一旁蓊郁山林,还是先走为上…… 砰!!! 铳声乍起,鸟兽惊散! 瘦金牙浑身一凛。 他太阳穴旁边的草木,被一枪轰成了碎片,锋利的木屑四溅而开,拍在他脸上时,好比一记凶狠的耳光: 只要再偏一毫厘,那这样炸开的,就是他的脑袋! ——这精准无比的一枪,自然是步练师动的手。 步练师踞于一颗榕树之上,长乐三年造像是一条森然巨蟒,冷冷地指向瘦金牙的方向。 步练师寒声道: “想留哪条腿?” 瘦金牙抖如糠筛,扑通一声跪下了:“女侠饶命,我是被逼无奈啊!” 他嘴上喊得情真意切,眼底却掠过一线凶光。 一个伙计颇为乖觉,此时正从榕树另一面爬上去,悄无声息地接近了步练师: 这四人中,步练师功夫是最弱的;先拿下这个娇贵女客,还愁拿捏不了那几个疯子! 误会大了。 步练师脸上无波无澜,长乐三年造突然转向,铳枪枪口朝向背后,喀嚓一声反架在她肩膀上。 步练师头也不回地按动扳机。 砰! 铳枪开火似是平地惊雷,那个伙计的脑袋便是一碗被打碎了的红汤,红的白的黄的紫的,在半空一块迸了出来,姹紫嫣红,好不热闹。 ——误会大了。 她虽然贵,但一点也不娇。 步练师看着瘦金牙,莞尔一笑;这一笑能止小儿夜啼,瘦金牙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大叫道: “大人冤枉啊!!!我是受人指使,逼不得已啊!!!” 步练师冷冷追问:“何人?” 瘦金牙眼睛一转,面露犹疑,步练师倒也没跟他客气,长乐三年造再度开火,一枪轰断了瘦金牙的右脚腕。 “我说!我都说!!!”瘦金牙惨声高呼,“是——是——是步令公!” 步练师:“……” 作者有话要说:  好大一口黑锅! 恶鬼道 子曰,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这口黑锅是又大又圆,饶是步练师见过大风大浪,此时也被扣懵了:“……” 艳阳天里,她在钟雀门掉了脑袋;风雨夜里,她在渔船上醒来。这中间可是过了一个冬春,要仔细一算,步练师起码在那口黑棺材里躺了小半年的光景。 ——居然就有人胆敢冒充她的名讳了? 瘦金牙的手下早就没什么斗志(被一只滋儿哇的猴杀了个对穿,正常人见了都会害怕),此时一见头领被步练师一枪擒获,顺理成章地放下了武器。 薄将山淡淡地看了一眼:“沈钧。” 钧是沈逾卿的字。沈大猴儿得令,脸上没什么表情,火神铳利落一甩,铳声轰响如雷,霰溅的弹丸撞碎寒雨,一气贯穿了投降的打手们。 步练师惊声喝道:“薄止,你做什么?!” ——他们既是投降,那就没了威胁,做什么还要杀他们? 沈逾卿低声道:“令公,既然提到你的名讳,此事必然牵系甚广。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步练师心说这还用你教,我也知道夜长梦多的道理! 但这也是五六条活生生的人命,这些投降山民虽命值三尺,但说不定就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生杀予夺定要慎重考量,怎能如此儿戏? 若你是江湖草莽,教化不驯,那还另说;你我好歹也是朝廷大员,登科入宦哪一环没拜过儒圣,还能不知道仁义二字如何作写么? 但这话涌到嘴边,步练师又忍住了: 仁义二字,她步练师,当真问心无愧么? 何况今时不同往日,她现在靠的是薄将山的救济,步练师已经失去了和薄将山叫板的资格。而且现在事发突然,也不是站在这争辩的时候。 弥天大雨,叆叇山岚。 薄将山、沈逾卿、蔻红豆头戴斗笠,血气狂漫,衣袂飞扬。他们每个人的脸庞都浸在阴影里,像是一尊尊恶面佛陀,震慑住八方的魑魅魍魉。 ——大朔有例,戕命臣者,皇权特许,先斩后奏。 步练师避过脸去,不再言语。 薄家疯人院,沉静如红豆,欢乐如猴儿,其实究其内里,都是一样的绝望,一样的杀气,一样的狠戾。 他们的路本就是修罗恶鬼道,哪修得到一颗菩提慈悲心? · · 步练师终于见识到了薄家疯人院的刑讯技巧。 根本无需薄将山亲自动手。红豆姑娘幽然上前,手捏一根金针,刺向了瘦金牙的脑袋要穴;瘦金牙如遭电击,痛得浑身发颤,竟是比步练师一枪断腿时还要剧烈,眼下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 红豆面无表情,伸出盈白手指,按住另一侧的穴道;瘦金牙的疼痛似乎是稍稍缓解,挣扎着大喊道:“我说,我说,我都说!!!” 红豆漠然不语,手指一松,瘦金牙再次尖叫起来,这下连神志都恍惚了:“我说的是真的!他们真的自称是步氏残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红豆用眼神请示薄将山。 薄将山压根就没看这边,神色悠然自得,低头摘了一朵山间野花。 红豆得令,手指按住瘦金牙的穴道,替他暂缓疼痛,寒声问询道:“‘他们’?他们是指谁?” “胡家!胡家!!”瘦金牙生怕红豆松手,急急答道,“梧州胡氏,手眼通天,我可不敢得罪他们!” 步练师纵身下树,冷嗤一声:“区区胡氏耳,算得几分轻重?” 小家小户耳,配什么“手眼通天”? 沈逾卿无言地挠挠头,作为沈家嫡长子,他内心自然赞成步练师。上京沈氏清贵显赫,尚不敢自称“手眼通天”;梧州胡氏顶多算个地方上的殷实农户罢了。 薄将山笑了一声,俯身把那朵山间野花,簪在步练师的发髻上: “——‘破家县令,灭门府尹’。步大人若想真的体恤百姓,同感众生,还是先把身段放下为妙。”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会投胎。 步练师:“……” 步练师咳嗽一声,的确她太傲慢了,大方认错便是:“相国所言极是,这话我收回去。” 沈逾卿发出一声猴叫:我也是我也是,相国永远的神!我的心都是相国的形状!! · · 根据瘦金牙招供,步练师心思飞转,整理出三条信息: 一,他是受胡家人指使,凡今日进山的外乡人,一律杀掉埋尸。 二,胡家老早就打着步练师的名号,在梧州城郊作威作福多年。 三,薄将山是真的打算端了胡家。 前二条还有待进一步思索,只是这第三条格外吊诡。她了解薄将山,此人虽然算不上腌/臜/小/人,但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要端了胡家,那就是打上头天海戚氏的脸,他莫非真的做好了准备,要向三柱国之一开战? ——为何如此心急? 步练师看了薄将山一眼,薄将山居然读懂了她的眼神,凉悠悠地笑道: “令公有没有见过这样一种人?” 步练师奇道:“何人?” “——‘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去国,不絜其名’。” 臣虽不佞,数奉教於君子矣。 步练师听出来了话中意思,匪夷所思地睁大了眼睛: 你,这是为了……我? “梧州胡氏,自寻死路。” 薄将山神色温和,只是这病气森然,令人不寒而栗: “——薄某,送它上路而已。” 他说得有多深情宠溺,步练师背脊就有多凉,她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薄将山大笑起来: “步大人,你这是怕什么?” ……我这可是,“爱”啊。 · · 权臣外巡,那就是皇帝耳目,照例是要碰到天花板,也要踩到水沟底的:要知道穷的人有多穷,富的人有多富,才知如何平衡矛盾,维系一方安宁。 四人料理完瘦金牙,便一路踅入山林,往大山深处走去。 薄将山照例是要把穷乡僻壤趟一遍的。这人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胜在尽职尽责,吃苦耐劳。他出身低贱,太懂民生疾苦,从这方面看,步练师其实真的不如他。 沈逾卿奇道:“你们发现了么?” 步练师给了个眼神,示意猴儿畅所欲言。 “……”沈逾卿一皱眉毛,“这一路过来,怎么不见女人?” 一个女人也没有! . . 【注】 *1:“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去国,不絜其名。臣虽不佞,数奉教於君子矣”出自《史记》(卷八十:乐毅列传第二十) 作者有话要说:  【1】谢谢各位宝贝在评论区捉虫!都会改的!“修改”的字样就是捉虫,情节是不会变动的,大家放心追更,求不养肥鸭! 【2】大家发现了没有,步姐已经不自觉地开始同化了…进入薄家疯人院,就是理解薄将山的处境,逐渐被他的人格魅力说服,再被他的逻辑洗脑…这是个非常危险的下蛊型疯批,稍有不慎就会变得不幸! 只是薄将山的“爱”令步姐感到毛骨悚然,反而阻止了她更快地迈进薄家疯人院… 女头祀 步练师蹙眉道:“或许是民风闭塞?” “非也。”薄将山悠然道,“一个地方越穷,养家二字,越无男女之别。此地偏僻,门户凋敝,农妇为了养家,也要出门营生。” 步练师精于反贪反腐,薄将山擅于扶贫济困;两人身为国之重臣,在民生方面各有所长。眼下被薄将山驳了话头 ,步练师倒也不觉得丢脸,捏着鬓角、连连点头,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步某不才,相国多提点才是。” 薄将山手指蜷了蜷,不由得看了步练师一眼,步练师心里莫名其妙,歪着头看了回来:“嗯?” 薄将山:“……” 薄将山心里陡地生出一股冲动,他想把步练师关在那金屋玉锁里,她的百般骄矜,她的千般婉转,皆被他一个人攥在手心,旁人不得窥觑半分。 这是他的孤寒冰川一座,也只准在他的掌心消融。 “……”步练师后脊生凉,退后一步,“相国?”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这男的又发什么癫? “我想把你关起来,”薄将山向来儒雅随和,直抒胸臆,“你要试试看吗?” 步练师早就被这神经病折磨麻了,此时也不再大惊小怪,反而是淡定地朝他冷笑: “相国,好好说话,不要发疯。” 薄将山好整以暇:“那就都听步大人的。” 步练师面上发热,咳嗽一声:“……” 薄将山,长城就是拿你脸皮砌的! · · 一旁的沈逾卿咬牙切齿:“……” 一旁的蔻红豆面无表情。 沈逾卿乱喝了一坛飞醋,不满地猴叫道:“相国怎么不把我关起来!” 喜新厌旧! 蔻红豆低头称是:“相国英明。” 沈逾卿:? · · 那厢薄将山走近一户农家,叫住了门槛上坐着的一位庄稼汉,端正地抱拳一礼: “这位兄弟,此地怎不见女流?” 庄稼汉乜了薄将山一眼,见他衣着朴素无奇,说话却拿腔拿调,不客气地嚷嚷道:“怎么?没见过女人啊?” 步练师一头火起,薄将山抬手按住了她肩膀,嘴上平平淡淡地应了:“兄弟,我也只是见着奇怪,这村无病无灾,怎地就没了女子?” “奇怪?世上奇怪的事多了去了。”庄稼汉起身,挥手驱赶道,“去去去,别堵在我家门——” ——啪! 长乐三年造的实木枪托汹汹抡出,直接扇了这庄稼汉一个大嘴巴子! 庄稼汉被打得在原地转了个圈,腿脚发软地跌坐在地,一句告饶还没来得及说出,步练师便把铳枪枪口顶在了他脑门上。 步练师眉眼高悬,眼神凛冽: “——现在,他问,你答,懂了吗?” · · 这人就是贱得很。 步练师简单粗暴的一枪托,倒是治好了庄稼汉满身的混不吝;之后薄将山问什么,庄稼汉都老老实实地答了。 “——‘女头祀’?”薄将山顿了一顿,与步练师交换了一个眼神,二人皆是见多识广之辈,从未听说这等南地民俗,“这是何物?” 庄稼汉哆嗦道:“最近阴雨不止,不见一个日头,田里庄稼怕是要涝死。那巫祝娘娘说了,这就是龙王爷发怒了!我们得送些貌美女子,平息他老人家的怒火……” 祭活人? 狗/娘/养的封建迷信,步练师听得皱眉不已,寒声逼问道:“所以?” “……就,就,”庄稼汉结结巴巴地,“就,就没了。” ——所以满村的女子,都送给龙王爷了? 薄将山面色如常,淡声问他:“如何祭祀?” “巫祝娘娘说,只需把女子的头割下来,放在那个大法阵里……” 荒唐! “不是,”站在旁边的沈逾卿都听不下去了,“若是这巫祝,要拉你媳妇去割头,你愿意么?” 庄稼汉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反正又无人愿意嫁我,倒是献了那龙王爷的好,也算是为村子做了件好事!” 步练师心中怒极,一抬枪托,被薄将山按住了: “钧哥儿,你去。” 沈逾卿依样画葫芦,抄起火神铳,给了庄稼汉一大耳刮子: 这下男人两边脸皆是高高肿起,倒是对称了。 步练师冷冷道:“现在那巫祝人在何处?” 庄稼汉领教了这群人的厉害,捂着发肿大脸,瑟瑟发抖道:“在,现在就在那龙王庙……” · · 这村子形容凋敝,农户们瓦不遮头,这龙王庙倒是建得像模像样,也不知到底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步练师远远一望,就瞧见了大红的丝线、惨黄的符箓、瓦蓝的龟甲,按着风水阴阳的次序,布置成一个法阵模样。 沈逾卿目瞪口呆:“铲铲,还这么多人看?” 村民热热闹闹地挤在红线外面,对着法阵中央的少妇指指点点,有说有笑。少妇被五花大绑,正张口大哭,红绳外的老爷们纷纷笑道: “二五,你家媳妇,还真会叫!” 名叫二五的男子,被同伴一取笑,觉得十分丢人,便朝法阵中央的少妇怒道:“住嘴,你个贱/蹄/子,莫要叫我丢人!” 少妇面色绝望,哭得愈发伤心,红线外头的村民愈发热闹,指着那名叫二五的男子哈哈大笑。 一边是大笑,一边是痛哭;一边是站着,一边是跪下。大家都是农户,却有这等分别,这景致还真是荒唐可笑。 二五气得脸上酱紫,正要弯腰钻进这红线:“看我不治治你——” 旁侧里突然传来一道老妇声音: “我看谁敢破坏法阵?” 静。 哄笑不止的村民们陡地住了嘴,场面安静得只能听见少妇的啜泣。只听见“扑通”声起,村民们纷纷跪下,朝着来人磕头道: “——见过巫祝娘娘!” 步练师冷笑一声,她倒要看看,是哪位神仙妃子,好大的排场,好大的威风! 只见这龙王庙里,四人抬起的兜轿,缓缓地步入众人眼帘;轿上老妇一身黑紫,面敷白/粉,手持青铃,想必就是那位“巫祝娘娘”。 步练师按着心头怒火,冷冷地觑着这老神婆。 老妇一抬手,兜轿落了地;旁人又双手递来一根鬼头拐杖,她撑着拐杖款款起身,正眼也没瞧步练师一行人,只是慢声道: “你们,怎么,不跪我?” 作者有话要说:  猴儿吃醋类似于家里大宝吃二宝的醋,耍孩子脾气罢了,跟男不男同的没关系。 阴阳谋 你算什么东西? 步练师冷嗤一声,张口还未说话,只听得耳边倏然一声巨响! ——砰! 这铳声好似一声霹雳,平地炸出三丈有余,鸟惊散、人寂静,老神婆吓得手一不稳,青铃铛哐啷掉在了地上。 薄将山擅刀,蔻红豆用掌,上山四人中,只有步练师和沈逾卿佩了火神铳。这一枪肯定不是步练师自个儿打出来的,她下意识地觑了眼旁侧的沈逾卿,只见沈大猴儿也是一脸的惊诧: 他的火神铳,在薄将山手里。 薄将山神色愉悦,单手持铳,这一枪开得看似随意,龙王庙里奉着的神像,宝相庄严的头颅整个儿炸开,露出一截四楞八叉的木芯子来。 这一枪把所有人都打懵了。 只有薄将山低低地笑了起来: “你为了根木头,就杀了这么多人?” 老神婆惊得呆了,她装神弄鬼这么多年,第一次遇上这等凶神,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巫祝娘娘,”薄将山笑容满面,嗓声温和,“不理我啊?” 砰! 薄将山再次抬手,火神铳轰声开火,这一次铳口对准了人——老神婆旁边站着的抬轿人——他的头颅不翼而飞,碎血纷扬,腥气翻涌,脖子下的身体还好端端地站在地上。 薄将山放声大笑。 村民终于被这枪打醒了,尖声惊叫着四散逃去;剩下三个抬轿人吓得魂飞魄散,跌坐在地抖成一片片叶子。 老神婆被溅了半身的红,哪敢再有其他心思,扑通一声跪在薄将山脚下: “大、大人……” 薄将山笑容纹丝不动:“巫祝娘娘怎地不回答我的问题?” 无人胆敢应声,四下一片安静。 “——哦,”薄将山恍然,“是我孝敬龙王爷孝敬的不够?” 他笑着调转手中铳口,冒着腾腾白烟的火神铳,对准了下一个抬轿人: “那我再送一个神使大人,去拜见那老龙王!” 被指中的抬轿人放声惨叫起来。 步练师看不下去了,伸出手来按下了薄将山的火神铳,与薄将山交换了一个眼神: 够了。 差不多得了。这群神棍装神弄鬼,害人性命,固然可恶;但最可恶的还是那老神婆,这些抬轿人虽是为虎作伥,但罪不至死,杀一个敲震其他就已足够,再杀下去那就太过了。 薄将山凉悠悠地看了步练师一眼,他还真就停手了,像是被勒住项圈的恶犬: “薇容说了算。” 按照大朔礼俗,女子的小字,旁人是不能截去姓氏随便乱喊的。能把步练师唤作薇容的,除了已故祖父和当今圣上,那也只剩下在京城的几个闺中密友了——他薄将山算是她什么人? 我们很熟么? 步练师当即就要翻脸,又想到薄将山放过抬轿人,是卖给她一个面子。人情不过礼尚往来,她也不好当面驳了薄将山,只能咬牙忍下了这个称呼:“……” 无耻! · ·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老神婆跪在地上,瑟缩不止:“我、我、我是受人指使的啊!!!” ——又是受人指使? 步练师眉尖一蹙,正要说话,没成想薄将山突然伸出手去,按了一下步练师的唇瓣:“这是破了?” 步练师:“……” 在做正事呢,你发什么癫!!! 步练师的唇生得色泽丰/盈,朱丹瑰润,细按下去,像是花瓣一样柔软的触感。薄将山低头端详,只见步练师下唇上,似乎是生了颗小痣,乍一看像是破了皮,这千般娇丽万般妩媚,从这一缺口上流溢出来。 薄将山淡淡地看了,嗓声倒是又柔又轻: “那就少说点话。” 暧/昧的语气,亲昵的动作,警告的台词。 薄将山这句话听上去是在体贴她,实际上是一记冰冷的敲打: 这事归我管了,不需要你插手。 步练师面色一寒,拍开他的手,转头就往外走。 身后传来风轻云淡的一声: “钧哥儿,跟着薇容。” · · 步练师面无表情地走在山道上。 沈大猴儿捧着水瓢:“令公喝水!” 不喝。 沈大猴儿拿着山花:“令公快看!” 不看。 沈大猴儿举着小孩:“令公你饿了吗?” 步练师:“……”你这是让我吃小孩吗? 步练师没忍住,揉着太阳穴道:“快还给人家!” 沈逾卿苦恼地挠头:“令公别生气了嘛,我真想不到怎么哄人了。” 沈大公子其实就没哄过年轻姑娘。唯一一次还是为了给璎珞公主赔礼道歉,沈逾卿一挥手送了公主一条街的地契……他现在微服私访,身上就没地契,也不知道对步练师管不管用。 步练师一皱眉毛,她又不是小姑娘,怎地需要别人哄? ——她旋即意识到了不对,自己负气走开的行径,怎么看都像是小姑娘。 步练师:“……” 她明明没有这么幼稚的。但是薄将山那话一出,步练师确实被激怒了: 你既不让我插手,那带我来做什么? 气死人了! “……”沈逾卿小心翼翼地觑着步练师的脸色,“相国,……相国不是那个意思。” 步练师冷冷道:“那是何意?” “巫蛊之风在此村横行多年,光靠那老神婆一张嘴游说,断然是不成立的。”沈逾卿老实巴交地解释道,“这巫祝后肯定是有势力倚靠。暴力和神学双管齐下,原本就并不开化的村民,才会走上献妻祭女的道路。” 步练师心里还有气,这还用你教?她一眼就看出来了,这老神婆背后定有世族支持,搞不好就是那个梧州胡氏——还没待她仔细审问,薄将山居然叫她住口! 他怎么敢这么对我说话?! 沈逾卿头大如斗,梦回儿时年少,他老子爹和老子娘吵架,猴儿夹在其中可怜巴巴,不知如何是好: 娘啊,你别跟我爹计较! “……那是因为,”沈逾卿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这老神婆是鼓捣巫蛊之术的,又是受人指使,那心神坚定必是异于常人。相国为了节约时间,省去那些弯弯绕绕,要她吐露真相……这场面一定,不太好看。” 是很不好看——沈逾卿这话没说,他知道步练师为人刚正,又心存慈善,以往就看不惯薄将山那些刑讯的法子,还往皇帝面前参过好几本。 步练师皱着眉心,抬头刚想说什么,就看见一个农家少妇,怯怯地站在五步开外的地方: 正是之前在龙王庙前,被人五花大绑,准备祭祀给龙王爷的女子。 沈逾卿也瞧见了:“夫人,何事?” “……”少妇面露难堪,小步上前,朝二人敛衽一礼,“民女意鹊,见过二位大人。是恩公教我,要是无家可归,可投奔先前那个‘慈悲心肠,国色天香,气度高华’的大人,民女、民女思来想去……” 就是步练师了。 步练师心下恍然,先前那个叫二五的男子,她也见了是什么德行;这意鹊倒是个果断的,绝不肯再跟他过日子。步练师手下确实缺人,添个手脚勤快的妇人,倒也能让幼娘闲下来好好识字。 见步练师点了点头,意鹊面上一喜,再次敛衽一礼:“只是……” 步练师啧了一声:“我喜欢有话直说的人。” 意鹊看了看沈逾卿,沈猴儿当即识趣地走开,爬一边树上凉快去了。意鹊碎步近前,与步练师附耳道: “恩公说:‘薄某狗嘴一张,象牙不吐,望薇容可怜天见,大度容我’。” 到底是认错了。 步练师绷着一张冷脸,耳尖有些发热:“哼。” · · 薄将山没瞒着步练师的意思。步练师回到楼船不久,就见红豆披风斩雨而至,她的轻功运到极致时,还真像一剪火烧云,袅袅婷婷地落在甲板上,连声落地的响动都没有。 红豆是来替薄将山,把老神婆所供,传达给步练师听的。步练师静静地听了,眼瞳转动几轮,整理出了三条信息: 一,这老神婆果真是梧州胡氏所派,为的就是控制当地民众思想,方便梧州胡氏压榨他们; 二,胡氏自称是秉持步练师的意志,把周遭良田全部收为己有; 三,这场大雨经久不停,农户们早已心下惴惴,这梧州紧邻乌苏江,地势低洼又处下游,怕是又有一场天灾要来。 ——不对。 步练师屏退红豆,在房中踱了几圈: 不对。 这梧州胡氏如此猖獗,不似地方大户所为,她倒是隐隐闻出了,一些刻意招摇的意思…… 嘶? 步练师猝然站定,出声唤道:“幼娘,薄止人在何处?” “小姐,”幼娘在珠帘后应声,“刚刚红豆姑娘来过了,说是相国今晚在太守府上,有事就与沈右丞说。” 步练师突然笑了起来。 幼娘奇道:“小姐这是乐什么?” “这薄止,”步练师笑道,“还真是跟我想一块去了。” · · 梧州太守抖襟理袖,躬身一揖:“见过相国。” 薄将山一身重紫官服,背手缓步走来时,器宇轩昂,魄力十足。梧州太守感受到了重臣威势,心知这绝非池中之物,身子压得更低了些。 薄将山笑容温文,语气和善:“陈大人身体近来如何?” “承蒙相国抬爱,”梧州太守连声道,“我这身子骨,还能撑上个十年半载。” “十年半载?”薄将山笑吟吟地重复,“啧,十年半载……” 哗! 薄将山手上冷光一掠,居然是柄纤巧匕首;它纵直地划开太守官服,冰冷的刀尖顶在他心脏的位置! 太守哪里见过这阵仗,吓得面无人色;薄将山觑着他的脸色,朗声大笑了起来。 太守被这神经病笑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薄将山笑容和善:“太守大人,这么怕死啊?” 太守哆嗦着:“相国这是何意……” “派人刺杀朝廷命官,可是株家灭族的大罪。”薄将山在他耳边道,“那瘦金牙可是什么都招了——陈大人,你猜猜,你这一家老小,够不够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bug,薄相国就是在诈他。 难知阴 “瘦金牙?这是何人?” 梧州太守脸上茫然无措,不动声色地诈了回去:“下官惶恐,还请相国提点一二……” 都是千年的狐狸,你跟我玩什么聊斋? ——既无人证也无物证,薄止你可休要血口喷人! “啊,原来如此。”薄将山表情似笑非笑,语气悠然自得,“看来是一场误会……我还以为这梧州城,就陈大人有这般胆量,敢在山道上截的人马!” 梧州胡氏不过地方豪强耳,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杀朝廷命官;倒是你陈大人,身为封疆大吏,却纵容胡氏这等做派,究竟是何居心? 陈太守哈哈一笑,恭敬拱手:“相国抬爱。下官只是替朝廷办事,向皇上尽忠,为大朔效力;相国遭了贼人,自是下官不力,这就多派人手,护卫相国左右。” 权臣交锋,口舌之间,胜在圆滑二字。陈太守倒是个人物,四两拨千斤,把问题扔了回去: 你不跟我这个梧州老大打招呼,在我的地盘上搞微服私访那一套,出了事还想让我这个太守背锅? 做梦! “倒也不必。”薄将山笑容纹丝不动,从容地收回手中短匕,“陈太守人手这般紧张,也别在我身上花心思了……” 薄将山幽幽地附耳过来,声线温善,口吻含情: “陈大人,多花点心思,解释解释当地的粮价吧。” 静、静、静。 烛火哔剥,满室冷寂,陈太守腮帮子抽了抽,既而又笑了起来: “相国哪里的话?这梧州是皇上的,这良田是皇上的,这米自然也是皇上的。我身为梧州太守,籴粜之事,都是为皇上算账。” 陈太守被薄将山吓住了,不得已才搬出皇帝这尊佛,等同于向薄将山坦白,梧州这趟浑水里,还有皇帝的一份儿。 薄将山停顿片刻,既而大笑出声: “——那是自然。” · · 与此同时,梧州码头,薄家楼船。 沈逾卿从旁侧探出头来:“嘿!” 幼娘被他吓了一跳,手上不由一松,盘子往下一落,被沈逾卿稳稳接住了:“喂,你躲着我做什么?” 幼娘眼神往旁一避,头埋得更低了些,声音小得听不见:“……不,不敢。” 两人年纪相仿,体格有差。沈大猴儿确实还在蹿个子,已经和薄将山差不多高了;而幼娘还是小小的一只,活像个没揉开的小汤圆。 沈逾卿背着手低下头来,幼娘把头埋得更低;耐不过沈逾卿确实是只猴,少年索性蹲下来朝上看:“为什么啊?” 幼娘连忙抬起头来。小女孩子窘迫极了,一想到步练师说过的话,心里难过得都要哭出来:“不敢的,幼娘不敢的。……” 沈逾卿被她吓了一跳:“你好好说话,你哭干什么?” —— 我们又不可能,我都断了念想,你老是招我做什么! 幼娘这般作想,心里更加委屈,眼泪掉个不停;偏偏她又不是个发性的,哭也是声若蚊蚋,低着头不言不语。 “不是,我这……”沈逾卿迷惑万分,手足无措,“你别哭了,我下次再也不找你了。” 幼娘哭得更伤心了。 沈逾卿:“……” 姥姥!!! 沈逾卿挠着头,刚想说什么,脸色倏地一变,一把捂住了幼娘的嘴: ——嘘! · · 怎么了? 幼娘不明所以,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便被沈逾卿抄进了怀里——沈逾卿闪到了一旁阴影里,幼娘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只见刚才两人所在的位置,飞掠过去一道极快的影子! 是飞贼么? 幼娘不由得想起来,先前杀了爹爹他们的水匪,也是这般悄无声息地爬上船…… 幼娘的呼吸停止了。 二人所在的甲板上方,本生着一道缝隙;而如今这道缝隙里,长着一只眼睛! ——有人在甲板上,正对着下面看!!! 砰!!! 沈逾卿的反应迅疾如电。幼娘根本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动作,沈逾卿的火神铳就已轰声开火,明亮的枪口焰暴烁开去,幼娘被晃得捂住了眼睛。 这个距离下悍然开火,造成的伤害相当可怖。沈逾卿这一枪贯穿了甲板和来人,碎血和木屑炸成一团乱雾,像是霰雪一样沸反盈天。 幼娘吓得呆了。 咔嚓。 沈逾卿收敛了先前活泼欢乐的神色,面无表情地拉栓退去弹/壳。少年眉宇锋利,神色冷淡,幼娘抬头看去,沈逾卿在月色下的侧脸,像是深秋夜里的一道凛凛寒霜。 这还是幼娘第一次看见沈逾卿这般正经模样。他的戾气像是从沉渊里飞跃的恶蛟,从少年根骨深处汹汹蓬发。 令人目眩神驰,令人心向往之。 沈逾卿寒声道:“晚上好啊。” 这下连幼娘都听见了脚步声,几道人影从不同方向,将沈逾卿团团围住! 幼娘心下震骇无比: 这里可是薄将山的楼船,二品钦差大臣的地盘! 这些人究竟是谁? “中央命臣;地方大吏;世族豪强;封疆王侯。” 沈逾卿的声线像是巨谷里吹出的罡风,透着凄神寒骨的凉意: “你们的主子,属于哪一类?” 黑影默然不语,只是亮出了兵器。 沈逾卿大笑出声,猱身而上:“无妨,我审得出来!” ——砰!!! · · “这沈家大公子居然这般扎手?” “毕竟是薄止从小带大的……我们死了多少人?” “一共二十三个。奶奶的,这沈钧还真是一条疯狗!要不是有个小娘们跟着他,沈钧施展不开手脚,连我都要被他一枪杀了!” 步练师端坐在摇晃的马车里,默默地听着车夫们的对话。 是夜,风急,雨急,马蹄急。 一辆平平无奇的青蓬马车,载着面沉如水的步练师,离开了梧州码头,踅进了溶溶夜色里。 ——去哪里呢? 去见这些黑衣人效命的主子,去见步练师的青梅竹马,去见当今大朔的二皇子: 关西秦王,周琛。 作者有话要说:  相国,你老婆被人偷了!!!(猴叫) 白月光 暗雨如浇,明火如烧。 马蹄哒哒,车轮辘辘,一辆青蓬马车破雨携风而来,悠悠停在了一方小院门前。 吱呀—— 两位车夫一同推开落漆木门,恰逢一缕明月光穿过层层云海,小院庭中如若积水空明。 男子背对大门,仰首向天,发如泼墨,袍似新雪。二皇子周琛长身玉立,风华翩然,被这沁骨的冷雨一浇,更显出三分嶙峋的傲意。 周琛回过头来,眼神深深,笑容浅浅。步练师看着他,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被他一口衔住了: “阿容。” · · 明灯煌煌,寒雨惶惶。 梧州城内,相国临时寓所。 莲花池边,跪了一地的人。 红额绿漆的抄手回廊下摆着一张太师椅。薄将山端坐其上,双腿交叠,十指交叉:“到底怎么回事?” “沈右丞身负重伤,但性命无恙。”红豆低声报告,“然,令公不见踪影,怕是被……” ——被人掳走了。 轰! 天边苍雷劲滚,闪电劈落,惊亮的幽蓝色照亮了薄将山的面庞,他的杀气在这一刻盈满了袍袖,偏偏脸上还是笑着的:“哦,被掳走了啊?” 红豆无声无息地跪下了。 “……是她自己想走的。”薄将山笑着沉吟,眸光幽暗,病气森然,“不然周琛本事再大,也带走不了她。” 薄将山抬起手来,抚摸上一旁的朱红立柱。他动作温和,神态柔情,像是抚摸上情人的面颊一般—— 砰!!! ——立柱陡地炸开! 木屑尘埃纷扬,朱漆墙皮扑簌!这根需一人合抱的大柱,被薄将山的掌力生生劈成了两截! 满院寂静,众人噤声。 薄将山蓦地起身:“走。” 红豆一惊:“相国这是去哪?” “回楼船。”薄将山淡声道,“看看钧哥儿伤势如何。” 红豆:“……” 这步薇容,你是不找了? 薄将山偏头觑着红豆,一眼看穿她心中所想:“良禽,择木而栖。” 如果步练师还想再次步入朝堂,那她心里一定很清楚,与中嵩公薄将山在一起,才可能再次穿上那身朝服; 但如果她只是念着和周琛的旧情……如今步练师已不是朝廷命臣,大可以换个身份嫁给周琛,从此做个深闺妇人,远离这片血雨腥风。 薄将山笑了一声: ——来,薇容,让我看看,你选哪条路吧。 · · 梧州城内,周琛秘密住处。 步练师心口颤瑟,张口欲言,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她该说什么? 她该做什么? 步练师望着周琛,大脑一片空白。她的千般心机、她的万般谋算,在他面前崩溃瓦解、化为乌有。 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儿时年少,她还是那个心高气傲的步家贵女,单纯无知,天真浪漫。 周琛走上前来,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她。 “阿容,跟我走罢。” ——步练师浑身一震,陡地清醒。 她无端地想起了临刑前夜,薄将山匆匆前来,语气恳切: “步大人,跟我走罢。” 那个时候,你人又在何处,秦王殿下? 如果那时……如果那时来的是你……如果那个时候,是你周琛来了天牢,我还会心甘情愿去赴死吗? ——二皇子殿下,你明明和所有人一样,都放弃了我,又来装什么一往情深! 轰! 惊电劈落,雷声滚涌,步练师猛地推开了周琛,往后退了一大步: “晚了。” 周琛神情错愕,看向步练师时,眼瞳里分明有痛色。 步练师眉毛一抖,但还是忍住了。 她大志未成,宏图未展,不是男子能用爱情拿捏的池中物! “秦王殿下,”步练师抬起头来,面色冷淡,目光清醒,“晚了。” 周琛惶惶地看着她,看着她从含泪欲哭的小阿容,又变回了无懈可击的步令公。 “阿容在钟雀门已经掉了脑袋,你还记得吗?” 周琛脸色一白。 夜雨倏地收止,四下静得可怕。 “储君之争日趋激烈,您更不能落人口实。”步练师淡漠地觑着他,“您私自出了封地,又来招惹薄止——您是想被太子殿下参上一本,说您窝藏祸心吗?” 周琛哑声道:“阿容,这点险,本王冒得起。” 步练师厉声道:“你冒不起!你这般意气行事,怎对得起淑妃娘娘,怎对得起喻辅国,又怎对得起窦尚书!” 周琛抬高了声音:“——因为你值得!” 步练师浑身一震,倒是静了。 “……你下狱那天,我的折子,还未送出关西,就被母妃截了下来。她说若我为你求情,她便一头撞死在殿前。” 周琛垂下眉眼来,静默地看着她。关西秦王凶名在外,天衡大军威震朔北,周琛本就是纵横沙场的猛将,皇家血脉,天之骄子,再意气风发也不为过。 如今却是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只是因为她。 步练师心如刀割,思潮汹涌,这可是周琛,这可是她的琛哥儿,这可是为了她多年未娶的关西秦王…… 步练师低下头去,眼泪夺眶而出。 她张了张口,声线是抖的: “是谁的意思?” 周琛错愕道:“什么?” “琛哥,你擅长的是排兵布阵,论起权谋之术,你根本没有如此深重的心机。……”步练师闭了闭眼,指节攥得发白,究竟是忍住了,“——你前来梧州找我,是受了谁的指派?” 周琛默然不语。 步练师太过聪明,这般冰雪剔透的女子,“爱情”二字太轻太轻,根本蒙不住她的眼睛。 “你不想说,我来替你说。”步练师吸了吸鼻子,“淑妃娘娘本就是张家人。你来劝我与你一同回到关西,是受了北恒公的提点,对么?” 周琛急急道:“阿容……” 步练师抬起眼睛,她像是哭累了,又像是根本没哭: “我知道你不会害我。北恒公定是这般劝你的:‘只要步练师答应此生不再踏入朝堂,便给她安排一个门当户对的好身份;你能风风光光地把她娶进秦王府,她就踏实本分地做那秦王妃。’——是不是?” 周琛静了静,随即低声道:“这样不好么?” 你与我长相厮守,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阿容,这样不好吗? 步练师冷冷道:“周琛,少看不起人!” “我修的是臣身;学的是国策;平的是天下!”步练师撩起眼皮,定定地看着周琛,“你怎地这般自负,觉得我甘心为了你,从此做个深闺妇,一辈子的追求不过是生几个儿子?!” ——你在看不起谁?! 周琛愣愣地看着步练师。 步练师确实生得极美,担得起“天姿国色”之声,承得起“雪魂梅骨”之誉。这等恢弘的美丽,深闺里是养不出来的;而这种绝代风华,也只适合绽放在权力巅顶。 她不是任何人的陪衬,也不做任何人的附庸。 “秦王殿下,世上女子千万,想做你娇妻的,更是数不胜数。”步练师退后一步,敛衽一礼,“我志不在此,就此别过吧。” 周琛默然不语。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耳边再起潇潇雨声,倒是挺应景,毕竟她和周琛,算是彻底完了。 ——那又如何?男人而已。 步练师转头就走,利落果决,毫无留念。 只是她并非铁石心肠。她仍旧痛如刀割,烧得她眼尾通红,疼得她手指发颤。 正好。 她这颗少女心,也是该碎了。 · · 天地苍青,暗风苦雨,冷月高悬。 步练师目不斜视地迈出小院,独自一人走在夜雨里。 孑然一身,茕茕独立。 她之前是这么走过来的,以后也会这么一直走下去。 “——哟,步大人,散步消食呢?” 步练师一愕,闻声抬起头,薄将山站在五步远的位置,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步练师低头用手背揩了揩脸,又清了清嗓子,这才抬起头来:“相国好雅兴,站在街头淋雨。” 薄将山笑道:“这不是要跟薇容同进退?” 步练师忍俊不禁,心情终于明朗几分,随即又板正了脸色:“我那是没伞。” “哎,”薄将山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把油纸伞,在两人头上撑了开来,“——可惜我有。” 步练师:“……” 拿着伞又不撑,跑到马路上淋雨,这种意识流行为艺术,也只有薄将山这个神经病做得出。 步练师低低道:“你不怨我吗?” “怨你什么?”薄将山开心得很,走路都在打飘,“怨你在周琛和我之间选择了我?” 步练师面上一热:“胡言乱语!” 薄将山笑了起来,把伞交给步练师:“替我拿一下,我还有件事,得和秦王殿下解决了。” 步练师一惊,回过头去,周琛居然追了上来。 · · 周琛站在大雨里,冷冷地觑着薄将山,手中倒提着一把豪悍锋利的环首刀。 薄将山似笑非笑地看过去,反手作力,萧然一声,永安八年造拔刀出鞘,眩出一笔冷冷的锋寒。 步练师大惊失色,正想上前喝止,红豆姑娘鬼魅般冒出,挡住了她的去路。 锵! 刀如惊电,声若奔雷!薄将山和周琛皆是一等一的高手,动作皆是快得无法以眼辨识,翩然的刀光像是翻飞的银燕! 唰—— 永安八年造切开了周琛的衣襟,连带着削断了他的一绺长发! 薄将山朗声大笑,甩手收刀,拿住了那绺长发,施施然抱拳一礼: “秦王殿下,沈钧右丞可是受了重伤。这一绺长发,就当是您给钧哥儿的赔礼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里很能看出来,薄将山和周琛为人高下。 周琛为了带走步练师,死了二十多个手下,人问都没多问;而薄将山特地为了沈大猴儿,亲自拔刀解决此事。 薄家疯人院一众对相国死心塌地,还真是有理由的。 朱砂痣 薄将山言罢转身,扭头就走。这一刻月盈千山,雨落重楼,薄将山浑身湿漉漉的,他倒提着永安八年造,朝着步练师一步步走来。 血气狂漫,胆气正酣。他这一步步,潇洒落拓,却又稳重自持,把月光都踏碎在脚下。 步练师撑着油纸伞,在原地安静地候着他。 “薇容怎地这般表情?”薄将山接过伞柄,“莫非是这‘曲阑深处重相见’……” “——可惜‘半生已分孤眠过’。”步练师淡淡地应了,“相国,今夜月明,权当应景。” 差不多得了,再说就烦了。 薄将山心下了然,也不再招惹她,施施然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素白绢上绣着一枝潋滟不菲的金线梅花。 像是专门为她准备的。 薄将山递给她:“雨大,妆都花了。” 朝堂女臣为示与男子无异,历来都不沾胭脂水粉。步练师端的是天生丽质,脸上哪来的什么妆? 步练师默默地接过来,低头按住自己的眼睛。情绪排山倒海般涌来,转眼间没过步练师的头顶,她低头死死地绞着帕子,倒还真像是仔细地拭去残妆。 步练师哽咽道:“……早知道就不上妆。” ——早知道就不该认识周琛。 “这款脂粉烦人罢了,”薄将山淡声应道,“薇容换个牌子就是了。” ——是周琛配不上你罢了。分了就分了,下一个更乖。 · · 白月悬天,银辉盈江。 梧州码头,薄家楼船。 且说周琛这次劫人,动静不大不小。薄将山共折了五个暗哨,外加一个重伤的沈大猴儿——当然这沈逾卿也不是什么善茬,作为薄家疯人院的一头恶犬,沈逾卿一人一铳把来人杀了个对穿: 斗宗强者,恐怖如斯。 步练师听了这战绩,也不由吃了一惊: ——这上京沈氏,可是世家名门;沈逾卿身为嫡长子,那就是千尊万贵的公子哥。 这沈大猴儿不仅没沾上纨绔习气,还是十成十的骁勇善战,薄将山到底用了什么法儿,教出这种齐天大圣孙悟空来的? “薇容居然对育儿有兴趣?” 薄将山刚从湢室出来不久,眼角眉梢还衔着一丝烟云汽,男人懒洋洋地往弥勒塌上一靠,随手翻了一页手上的书册。 步练师面无表情地敲了敲小几,态度很是霸道: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啧,”薄将山一扬眉毛,眼睛还落在书上,手却拈了一颗樱桃,展臂伸去喂她,“——大概我就是菩提老祖转世吧。” 步练师面无表情地觑着他: 你是不是觉得你很幽默? 都说灯下看美人,愈添三分颜色。步练师不愧是高门嫡女,靠在弥勒塌上也是袅袅婷婷,那张冷冰冰的严肃面孔,被辉煌烛火一映,像是白雪拥簇着的朱砂梅花,艳得妩媚雍容,丽得惊心动魄。 薄将山心里一动,她唇上那颗痣,到底是不是甜的? 步练师:“……” ——这神经病盯着我做什么? “薇容啊,”薄将山手肘撑在紫檀小几上,斜斜托着下颚,倾身凑了过来,“你想问的,直接问出来。别拿钧哥儿打头阵,我们之间谈话,就别整赋比兴那一套了。” 步练师被说中了心事,耳朵随即有些发热,好在步练师定力超卓,脸上倒是无波无澜的:“你当真会答?” 薄将山一本正经道:“爱过。” 步练师:“……” 薄将山放声大笑,步练师勃然大怒,举了盛樱桃的果盘,就要往他头上砸。 薄将山大笑不止,举手投降。他终于赢了周琛一头,此时调/戏步练师成功,心情不是一般的好: “薄某保证,知无不言,答必保真,薇容请吧。” 步练师才不信呢:“若是你有半句虚言……” 薄将山深情款款:“我就胯/下空空。” 步练师:“……” 薄相国,注意尺度!! · · 这件事还挺难为情的,尤其是步练师亲自问。 步练师咳嗽一声,避开脸道:“相国,我听百里侍郎说,我在钟雀门问斩之后……” 薄将山笑了起来:“我酗酒酗得厉害,大醉三日不止?” 步练师局促地移开目光。百里青作为疯人院新秀,没道理专门在步练师面前编排薄将山,此事多半是真的;然而经她观察,薄将山行事克制节俭,吃穿用度和下属一般规格,不太像是会酗酒享乐之人。 步练师想问的是:难道你是因为我的死…… “对。” 步练师心头一跳,连呼吸都变快了。 薄将山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薇容,你把我从天牢赶出去的那天,我一夜都没合过眼,眼皮开开闭闭,浮现的都是你的样子。” 这话说得直白又露/骨,步练师惊得睁圆了眼:“你——” “我是这般喜欢你,”薄将山撑着下颚,眼睛里眸光沉郁,定定地看着步练师,“薇容,你当真是一点也不觉得么?” · · 步练师大受震撼,战术后仰:“……” 他喜欢我? 薄止喜欢我?? 中嵩公薄将山喜欢我??? ——太阳是打从西边出来了,还是天上下红雨了? “不是,不是,”步练师眨了眨眼睛,勉强定住自己心神,“相国,你喜欢的,那可太多了……” “是指男子对女子的喜欢,也就是,‘爱’。” 薄将山反应何等超卓,当即缩小的词义,这记直球一发怼在了步练师脸上,直接把人给砸蒙了: “薇容,你是这世上,唯一令我魂牵梦萦的女子。” “相国好志趣。”步练师冷笑一声,“你十年前不是跟刘侍郎说,你好梦中杀人!” ——怎么,薄止,原来这梦的是我啊? 薄将山一颗樱桃噎在喉咙里:“……” 不要跟死对头表白心迹!!! 不然她会翻出你十年前的黑历史——你在某次酒宴上的某次醉话——然后对你进行外科手术式的毁灭性打击! 步薇容,你有毒。 薄将山扶着额头,强装淡定地喝茶: 实在太丢人现眼了,十年前的自己,居然是这等二百五么? 薄将山顾左右而言他:“薇容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 “你在转移话题。”步练师一扬眉毛,淡凉指出,“我发现了。” 薄将山温和道:“步薇容,你这毒妇。” 步练师温柔道:“薄止,你这妖夫。” 薄将山大为赞同:“正所谓这夫唱妇随……” 步练师冷笑一声:“嫁狗随狗是吧?汪一个给我听听?” 薄将山也豁得出去:“汪汪汪汪。” ——你随一个我听听? 步练师:“……” 薄相国,注意尺度! · · 论这第一次相遇,步练师倒有印象。 “长乐元年?”步练师咬着一颗樱桃,红唇居然和樱桃一般丰润,“大明宫殿试,我是当年的主考官,你是当年的状元。” 薄将山闭眼摇头道:“ 非也。” ——不是那次? 这下可就折磨步练师了。步练师位高权重,见过的青年才俊何其之多,薄将山确实生得好看,但也没有英俊到那般夸张,步练师一时半会卡了壳: “相国,提示一句。” 薄将山言简意赅:“鞭。” 步练师勃然大怒:“我这般好心提问,你倒是调/戏我!” “……”薄将山鄙夷地看着她,“——抽人用的那种。” 步练师:“……” 薄将山诚恳道:“步令公,注意尺度。” 步练师拿樱桃扔他:“——滚!” · · 不怪步练师。 她可是名相步九峦的后人,道不尽的千尊万贵,数不完的恩荣盛宠。步练师自幼就被皇帝接入宫中,当作亲生女儿一般教导培养,说是大朔公主也不为过。 怎么会记得他一个无名小卒? 薄将山还记得,他七岁那年,天衡军大胜北狄狼骑,薄将山因为第一个杀入北狄阵中,被老将军带着一起,去上京面见圣上。 大明宫宴席铺张,权贵名流皆聚于此,宝马香车,玉壶光转。薄将山当时汉话还讲不利索,人又是黑瘦黑瘦的一个,除了性格敦厚的老将军,宴席上根本没人看得起他。 薄将山倒也不在意,只是闷头吃饭,饭好吃就行了。 砰! 一只狼狗从旁侧蹿出来,把他扑倒在地! 薄将山六岁就上战场,反应何等骁勇,男孩伸手瞬间卡住了狼狗脖颈,要把它颈骨扼断! 老将军低声道:“小山!” ——这可是太后的心肝宝贝,你可打不得! 薄将山愣住了,当真松开了手。狼狗仗势欺人已久,爪子挠上了薄将山的胸腑,当即撕开好一片衣裳。 权贵们以为是饭后娱乐,各自哄笑起来,没有人觉得不妥。既然各位大人都觉得“妥”,老将军也不敢动作,只能哆嗦地坐在一边。 薄将山静静地躺在地上,看着撕咬自己的狼狗,脸上没什么表情。 二皇子周琛看不下去了,当即就要站起来喝止,淑妃娘娘按住了自己儿子,小声训斥道:“琛儿,别多管闲事!” 周琛急道:“这狗欺负人!” 淑妃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儿子:“这可是太后的狗,比你母妃都尊贵!” 周琛看着谨小慎微的母亲,想起她在宫中的种种不易,又抿着嘴唇不做声了。 于是无人敢拦。狼狗划破了薄将山的胸膛,老将军不忍地避开脸去,宴席上一片叫好声。 周琛浑身发抖,努力忍耐。 薄将山安静无比,像是一具偶人。 两个少年的命运,短暂交织,又迅速分离。 啪! 只听见一声霹雳,鞭若银龙,飞甩而下! 狼狗被这一鞭抽得飞了出去,躺在血泊里没了声息。 满座哗然,四下噤声。 薄将山的眼珠终于会动了,他看向三步外的来人,女孩衣装华贵,面容娇媚,神色冰冷,手中握着一柄银色的长鞭。 步练师冷嗤一声,也不知是骂谁: “——畜/生。” · · 【注】 *1:步练师与薄将山所对词句,出自纳兰性德《虞美人》,“曲阑深处重相见”和“半生已分孤眠过”分别是本词上下阕开头,而步练师所说“今夜月明,权当应景”暗指上阕结尾“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周琛当时勇敢一些…… 樱桃恨 满场皆寂,无人应声。 步练师单手持鞭,鞭上鲜血兀自滴沥不止;女孩静立于庭中,像是一道明灿的银色月光,唰然劈开这昏聩糜烂的黑色雾瘴。 薄将山的眼睛里,渐渐地有了光。 “——步大人!”太后跟前的大太监姗姗来迟,阴滑的嗓门倒是吊得老高,“这可是太后娘娘的心头肉,哎呀,哎呀,您这——” 啪!!! 银鞭再起,势若游龙!大太监惨叫一声,背上立刻多了条血淋淋的鞭痕,整个人当即跪了下去! 步练师笑了一声,眉目高悬,眼神寒冷: “连条狗都栓不住,胆子倒是愈发大了。” 这句话着实耐人寻味。既能说是训太监,也能说是斥太后。 在场所有权贵,心中警铃大作,通通意识到这只是根导火索: 打杀狼狗是虚,扳倒太后是实,皇上只是借此机会,狠狠地敲打一记他的母后—— 拴好你的狗,管好你的手,当好你的太后。 只不过…… 众人暗自觑着步练师。女孩年岁浅幼,姿容绝顶,这一颦一蹙间,居然有着步九峦八分的神魂。 她就是这皇上,亮出的第一剑? 权贵们都没料到的是,这第一剑出鞘了十几年,王侯将相忌惮了这把剑十几年,奸臣、贪官、恶吏恐惧了这把剑十几年: 她姓步,名练师,小字薇容,世人皆称步令公。 · · 薄将山练了好几日的汉话,亲自去拜谢过步练师。 步家遭逢大难,族中人丁寥落,嫡脉更是仅剩步练师一人。管家倒是个平和良善的,通传之后将少年领进正堂,只见步练师一人端坐在堂上。 偌大的厅堂,空荡的屋室,年幼的女孩形单影只,兀自坐得端正笔直,好似天上那轮孤冷的月亮: “抬起头来。” 薄将山不敢抬头。 步练师冷面喝斥,声线娇脆:“你低着头,叫人怎地正眼看你?!” 薄将山浑身一震,猝然抬头。 “——‘诚能自固如是,是山止川行之势也。’” 步练师正眼看着薄将山。她生得明眸皓齿,眼神清醒锐利,一把攥住了薄将山麻木的心脏: “……则是,‘以战必胜,以攻必取者也’。” 自固如是,山止川行。 这一句冰冷敲打,薄将山一记就是十几年。 岁月交迭,屡变星霜。后来的尚书省右仆射,姓薄名将山,字止,号川行公,世人皆称薄相国。 · · 然,这段薄将山刻骨铭心的少年往事,步练师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被她救过的官场新人千千万万,被她敲打过的后起之秀多如牛毛。步练师素来高傲,从来不会去记,到底给过谁恩惠。 感激是本分,回报是情分。步练师为人,倒是简单明了,让人不得不心生敬畏。 她刚直果毅,光明磊落。就算与薄将山在朝中对立多年,步练师骂过他“圆滑无骨”,骂过他“结党营私”,骂过他“蠹国害民”……却从来不会攻击他的出身,他的来历,他的过去。 他的檐边月;他的巅上雪;他的颈中刀。 薄将山按住自己的心口,他能感觉到它的温热,它的泵涌,它的悸动: “薇容,我多想把我这颗心剖给你;可惜它太脏,你的手又太干净。” · · 步练师面色冷淡地拆穿了这句情话: “薄止,你只是仅有一颗心,给了我你就会死,所以你舍不得给我罢了。” ——大家都是老狐狸,你在这跟我玩心? 薄将山尬住:“……” 步练师,鉴茶达人,反矫神器。什么花言巧语,什么阿谀奉承,什么海誓山盟,步练师没听过一万也有八千;薄相国确实善于玩弄人心,但是跟女人玩风花雪月,真不是他的长处。 他的那套“爱”,确实很有用,薄将山哄得了沈逾卿,骗得了蔻红豆,诓得了连弘正,迷得了百里青——整个薄家疯人院的神经病,都被他蛊得团团转,说薄将山是大朔第一妖夫也不为过。 但是在步练师这真不管用。 为什么? ——因为她是这大朔第一毒妇。 两人棋逢对手,不相上下,谁又能蛊得了谁? “你跟我说这些,”步练师歪头看着薄将山,耳边明月珰玓瓅生辉,映得人更加千娇百媚,“到底要什么?” 薄将山微笑:“我心诚悦薇容,皇天后□□鉴。” 步练师冷嗤:“我不是问你的过程,我是问你的目的。” 薄将山一静。 权臣争锋,真亦是假,假亦是真。他此时向步练师表明爱慕,爱慕诚然是真;但表明的目的,又是另一回事了。 ——薄止,告诉我,你这般表明心迹,是想在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忠诚。” 薄将山叹了口气,看向步练师,眼中柔情烟消云散,只有血海一般的深沉: “薇容。梧州一事,势力多样,牵系繁多。我与你往日多半嫌隙,但此一时彼一时,此时此刻此地,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我们交换情报,共商对策,前提是你的诚意。我需要你对我,绝对的诚意——无论是周琛,还是他人,向你伸出手来时,你永远是站在我这一边。” 步练师心下了然,脸色一沉: 奶奶的,薄将山这厮在逼她站队! 薄将山冷幽幽地,再补上了一刀: “薇容,你现在不是步令公了,你记得么?” 你神秘复活,无依无靠,根本没有实力自立一派;只有我能让你一展宏图,你也只有投靠薄氏的文官集团,你明白么? 步练师心中冷笑连连: 这薄止倒是真会做人,亮出自己獠牙之前,还给足了她面子! ——她步练师此时要是拒绝,那就真是不识好歹了。 帝王冷血,权臣无情,千百年间的权臣像,唱的都是同一出戏码。 · · 步练师心中突然一动: 既然薄将山不惜自降身段,表明心迹;那她何不顺水推舟,做实了这桩人情? 她大可利用这点货真价实的思慕,打乱薄将山的阵脚,攻破他的心中大防。 思及此,步练师敲定主意,低下头去:“古时素有‘结草衔环’之说……” 步练师咬住了一颗樱桃。 她的唇红润丰盈,衔上这颗樱桃,更显秀色无畴。 “——今日薇容,衔樱以报。” 步练师侧过脸去,倾身而上,樱桃微微发凉,喂入薄将山口中时,他还能跟闻到步练师身上的清冷梅香。 薄将山伸出手去,按住了步练师的后颈。 她唇上那颗痣果然是甜的,还是樱桃味道,丝滑沁人,回味悠长。 令人朝思暮想,令人魂牵梦萦。 薄将山感受着她的颈项脉搏,它出卖了步练师的慌乱,薄将山能感觉到她急促的呼吸,和渐次生出的冷汗,以及手上的推拒力度:“相国——!” “……啊,”薄将山低低地笑了起来,暧昧又嘶哑,又透着一股森然病气,“好薇容,害怕啊?” 步练师抵着他,呼吸颤瑟不止: ——她怎么会想到去拿捏一个神经病的感情? 薄将山装了一晚上的正常人,半点病都没发作,倒还真把步练师给诓了进去! 这步棋她错得厉害,步练师后悔不迭,心绪电转,她要脱身,薄将山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薄将山抵着她的额头,嗓音又低又轻:“你是不是觉得,世间男子,皆如周琛那般好打发?” 步练师冷着脸不说话。这是她惯常的防御方式,绷着唇角、沉着脸色,一副生吃小孩的吓人模样。 只是她现在唇上樱红,眼尾泛红,面色醺红,没有半分威慑不说,反而更显丽色无畴。 薄将山的手指抚过她的脸:“他吻过你么?” 步练师瞪他:“放肆!” 薄将山笑得更深:“薇容,你现在很害怕。” 步练师浑身一震,无从反驳,只能蜷紧了自己发抖的小指。 “这样吧,薇容。”薄将山叹了口气,他的手指冰冰凉凉地按着她的喉咙,已然摆出了擒拿的姿势,步练师断然不能挣扎开,“只要你哭,这件事就算完了,今晚什么都不会发生。” ——既然你会为周琛掉眼泪,也该为我掉一次,那才算得上公平。 步练师听出了话里的另一层旖旎意味,不由得怫然大怒:“薄止 ,你威胁我?” 薄将山笑了起来:“薇容,我就是威胁你,你又能拿我怎么办呢?” 真可爱。 · · 步练师恶狠狠地瞪着他:“薄止,我可不会怕你。” 薄将山大笑起来:“真不会啊?” “你这是小人做派,下作至极!”步练师怒道,“我岂会向你低头?!” 好,很高傲,很强硬,很可爱。 薄将山突然发力,步练师避无可避,只能被他从弥勒塌上拽起来。步练师眼皮跳了一下,表情纹丝不动,依旧冷冷地看着他。 薄将山再问了一遍:“真不怕啊?” 步练师冷笑不答。 薄将山脸色蓦地一沉。 他面无表情地发力,步练师底盘素来不稳,此时猛地摔在了弥勒塌上。小几被薄将山随意扔开,盛着樱桃的白瓷盏摔在地上,哐啷一声,兀地碎了。 …… 疯子。 · · 【注】 *1:“诚能自固如是,是山止川行之势也;以战必胜,以攻必取者也。”出自唐甄《潜书·两权》,大意为:如若自身固若金汤,仿佛大山阻断河流,则每战必胜,攻城必下。 作者有话要说:  步姐如果是娇软女主的话… 酿天灾 薄将山功夫不错,步练师牙口不错。 隔天鸡鸣破晓,满脖子牙印的薄将山,打着呵欠起了床。步练师本来睡得极沉,结果红豆挑亮了灯芯,晃灿的明光流过拔步床帐幔的镂空花孔,硬生生把步练师给晃醒了。 薄将山低声道:“红豆。” 把灯给灭了。 “用不上,”步练师没承他的情,人在锦被里翻了个身,一截盈白的脚腕露了出来,上面依稀还有一圈发红的指印,“今天我要同你去。” “……”薄将山一扬眉毛,“薇容好本事。” ——起得来啊? “相国真幽默,”步练师冷笑一声,毛又炸了起来,“被针扎了而已,要休息多久?” 我下船跑一圈给你看看? 步练师刚刚转醒,嗓子妩媚低哑,说起话来时,一股冷冰冰的娇。这声儿听起来享受极了,薄将山的心情无比舒畅:“来,多骂点,我爱听。” 步练师:“……” ——神经病,鬼才理你!!! · · 按照薄将山的南巡安排,今天他得与梧州总水监一同,去视察各处水坝的情况。 今年夏季阴雨连绵,远在上京的都水令连发三道急文,强令南方各地防洪防汛。农为国本,水为农本,薄将山此次南巡,一大重任便是监察各地水利设施。 梧州身为大朔粮食重地,地势本就平坦低洼,加上如今乌苏江水位连涨,又撞上薄将山南巡此地—— 权臣的预感向来敏锐: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梧州城定有大事发生! 薄将山撩起床前帐幔,步练师正低着头,奇怪地翻弄着被子。 步练师还记恨昨天夜里的破事,给薄将山看了一清早的脸色:“做什么?” “别找了,”薄将山悠悠道,“落红不是每个处子都有。” 步练师摆着张冷冰冰的死人脸:“用你教?” “哦,”薄将山忍俊不禁,语气兴味,“那薇容在找什么?” 步练师就是在奇怪落红。步练师多要面子一人,断然是不可能认的,又躺了回去,翻了个身,给薄将山一个后脑勺: “与你何干!” 薄将山大笑起来,步练师怫然大怒,抓着枕头扔了过去。薄将山抬手接住了,倒也没继续闹她,把一道锦蓝簿子递过来:“看不看?” 天地良心,日月共鉴,步练师是真不想搭理这玩意。 但正事要紧。步练师还是摆着脸色,但手却接过了簿子:“哼。” 步练师嘴上说着能下床打虎,其实整个人颓靡得很,从被褥里坐起来时还觉得腰疼。步练师把乱发撩到耳后去,快速翻了翻锦蓝簿子,迅速了解了一遍内容。 步练师脸色愈来愈差,原本眉眼还蘸着些许媚意,此时阴暗得像是楼船外的沉沉天幕: “……怎么会这样?” “吓人吧?”薄将山也不笑了,“我也觉得可怕。” · · 长乐十四年,大朔天候殊异,全国各地大暖;负责天文的太史局一度预计,长乐十四年是大旱之年。 天意难测。时到初夏,天幕撕裂,银河奔涌! 梧州、虔州、湘州相继暴雨瓢泼,乌苏苍茫,太和泱泱,两条贯越江南的大江大河皆是水情汹涌,总水监的观测水位皆超历年最高。 这个水位高度? 步练师眼皮一跳,抬头看向薄将山:“地图在哪?!” 按照这个落雨事态计算—— · · “相国,洪峰将至。” 薄家楼船书房,煌煌灯火连盏,梧州总水监向着薄将山恭敬一礼,抬手指向墙上地图: “湘州水监昨夜急报,老天爷是要发怒,云梦泽挡不住了。云梦泽的大水正在迅速汇进太和江,而乌苏江正是太和江的下游,乌苏江还要流经大朔的陪都——” 金陵城。 步练师立刻听懂了:“梧州要保金陵?” 总水监一愕,他是地方小官,不认得步练师真容,只道这位娇丽女客慧眼如炬: “姑娘所言极是。金陵乃大朔陪都,乃江南第一重地。若水情凶险,事关大朔国脉,定是舍梧州、保金陵的。” 步练师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保”字,说是轻巧,实则残酷。若真到了那万不得已的时候,只能炸了梧州大坝,让梧州被淹去,保住陪都金陵城。 那梧州怎么办? 梧州百姓又做错了什么? 他们的田产、房屋、牛马……这些普通百姓依靠一生的东西,都会被洪水毁于一旦。朝廷虽有救济之策,不可能完全填上,到时候定是灾民遍地,饿殍盈街。 步练师表情正肃,眉尖蹙起: ——天灾,必会带来人祸;人祸,多会惹来天灾。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梧州城,必有大劫要渡。 · · 总水监告退。步练师站起,也准备出门,随薄将山一同去视察江边堤岸,和梧州各处大坝。 薄将山沉吟片刻,改变了主意,叫住了步练师: “薇容,我去看水情,你在船上侯着。” 步练师看向薄将山,眸光明亮,眼神问询: 你要干什么? “上京定有大变。我留在朝中的人手,会第一时间给我急报。”薄将山低声道,“梧州大坝繁多,分散各县各处,我去外巡察,一时半会不一定回得来。消息你来等。” 步练师眨了眨眼睛,她是何等聪颖的女子,立刻听出了薄将山的言外意:“你是说……” 薄将山点头道:“如果梧州的问题,只是对抗天灾,固堤防洪,那还算简单。” 打压粮价,愚弄百姓,嚣张胡氏——这些事不新鲜。但若是撞上洪汛,那就很是耐人寻味了。 多方势力一起盯着梧州,权贵未免过于密集;身为权力枢纽的上京,到底是有了什么变动? 难不成是……? “若有要事,不得不立决,交给你全权定夺。”薄将山从袖中摸出一块令牌,“凭此物能直接号令吴江水师。皇权特许,先斩后奏;你来做事,我来上报。” 步练师握着令牌,心下惊愕不已,这可是大权,薄将山怎么放心?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事关万民安危,你比我更懂大义,比我更靠得住。” 薄将山一眼看出她心中所想,态度淡然而直白: “薇容,我爱你是真,信你是真,用你也是真。” 步练师眨了眨眼睛,面色有些局促,随即冷嗤一声:“薄止,我可不吃这套。” 步练师就这德行,冷面心善,高傲别扭;脸色肯定是要摆的,但事情也肯定是会办好的。薄将山对她点了点头,拿了永安八年造,转身就要往外走。 步练师突然道:“慢着。” 薄将山回过头来,问询地抬起眉毛:“嗯?” 步练师坐在太师椅上,一副冰冷骄矜的做派,朝薄将山一扬下颚。 薄将山怔愣片刻,心下了然,随即上前几步,俯身下去吻她。 这次不是樱桃味的。步练师咂了咂嘴,薄将山今早喝的茶可真苦,嫌弃地示意薄将山可以滚了:“去去去,真腻歪。” 薄将山活像头吃饱了的大尾巴狼,愉悦地滚出了自家书房。 · · 一个时辰后,上京急报送到。 步练师原本端坐书房,此时霍地站起:“此话当真?!!” 薄将山真猜对了,上京确有大变: 九皇子周瑾受封江南,赐号吴王,即刻出京! 不,不对,这事不对……周瑾的母妃可正是天海戚氏的女儿!若是周瑾要来此处,戚家人恨不得江南太平无事,怎会让胡氏这等嚣张狂妄? ——这里面的势力,究竟有几拨人? 她心神震撼,脸色发白,眼瞳转动几轮,对着门外喝道: “幼娘,去请沈右丞……” 一声尖锐的呼喊打断了她:“报——!!!” “虔州洪难爆发,山体崩塌,景、宋、丽三县……全被淹了!” 步练师瞳孔骤然收缩: 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好朋友的文,也是古言,宝子们看看: 《步步为营》by黎羕 好大儿 沈逾卿脑袋上包着一圈白纱布,活像块在雪里滚了一圈的大黑炭,他此时坐在床上发出猴叫,激烈地表达着自己的想法: “吱吱——!!!” 步练师:“……” 光天化日,猴言猴语,成何体统。 步练师扭头问幼娘:“这是在说什么?” 因为周琛那件破事,沈逾卿重伤卧床,又因伤及声带,只能发出颇为神秘的猴叫。幼娘偷偷溜出去照顾沈大猴儿,步练师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当时那个险情,若不是有沈逾卿护着,幼娘怕是会被周琛的手下做掉。 照顾救命恩人天经地义。步练师权当看不见,嘴上说句不准早恋罢了——而且步练师也看出来了,沈逾卿多半是真的对幼娘没那意思,他只是想找个同龄人聊天解闷(沈逾卿是大朔最年轻的四品文官,就算是百里青的岁数也要大他一截);幼娘倒是个情窦初开的,兀自心动不已,但她也是个伶俐姑娘,自己会慢慢想明白的。 眼下幼娘小声回答步练师:“钧哥说,‘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洪水之难,猛兽之灾,自古以来便令生民畏惧。” 步练师叹为观止:“……” 这猴叫还真是好神秘,涵义竟然如此丰富! 沈逾卿猴叫:“吱吱!吱吱!” 幼娘接着翻译道:“此次梧州防洪,必是朝臣焦点;相国必须待在梧州,与当地百姓共进退。而这朝堂之道,莫过于‘谁位高,谁拍板,谁负责’。” 步练师心里称赞,面沉如水:“所以?” 沈逾卿答道:“吱吱!” 幼娘翻译道:“所以,梧州才不安分。” ——如今的梧州,就算天塌下来,也是相国顶着;这份责任往薄将山身上一压,他不敢轻举妄动,自然被动万分。掌握主动权的,反而是在暗中滋事的人;加上地头蛇(比如梧州陈太守)那般油滑的态度,薄将山只要一步踏错,就可能摔得万劫不复。 挑白了讲:无数人都在暗中等着薄将山做错,现在就是个让他犯错的大好时机。 步练师终于明白,薄将山为什么急着让她站队了,原来是时局不等人: 若是有步令公站在薄将山背后兜底,那薄将山等于有了第二条命。 思及此处,步练师再次对沈逾卿的政商刮目相看。 到底是上京沈家这种高门大户里养出来的猴儿。沈逾卿就算是打滚玩泥巴,也是在大朔最有权力的那一批人里撒泼。他对权臣之道的敏感和通透,是不下于步练师和薄将山的。 假以时日,沈逾卿年岁渐长,积日累劳,定是大朔新生代权臣之中,一等一的大人物。 薄将山把沈逾卿当儿子培养,也就是给他自己留一条后路。等到薄将山年老体迈,脑袋都糊涂的时候,还有沈大猴儿给他兜着底,真可谓是高瞻远瞩。 ——也是。这薄将山是何等人物?这男的可能连骨灰盒的形状都计划好了。 步练师点了点头,确信沈逾卿够资格与她相商,于是乎开门见山: “刚刚上京急报,九皇子周瑾被封吴王,赐地梧、虔、湘三州。” 沈逾卿吓得说出了人话:“啥子哟?!” · · 周瑾被封吴王,这是什么概念? ——这他妈等于撞鬼!!! “九皇子?”沈逾卿吓得猴容失色,“是哪个九皇子?” 步练师面无表情地喝茶,回以看傻子的淡凉眼神: 大朔有几个九皇子? “……不是,”沈逾卿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道,“这周瑾,我记得……” “——‘废得不忘初心,傻得坚守本性’,”步练师冷冷接口,“是吧?” 沈逾卿吱吱猴叫,连忙摆手: 权臣嚼皇子的口舌,那是大不敬之罪,这话也就步练师敢说,他沈大猴儿想想就得了。 步练师叹了口气: 这周瑾,私下无人时,还得喊她一声小娘。 · · 步练师为人骄矜倨傲,又惯常冷着张脸,除了薄将山这种志趣爱好实在是扑朔迷离的,大多正常人对步练师的看法,都是畏惧之心大过好感之情。 因而步练师的闺中密友,虽然数量不多,但一旦交好,那就是铜浇铁铸的姐妹情谊。 ——这其中便包括周瑾的母妃,贤妃戚氏,戚英。 皇帝周泰早年根基不稳,只能为国做鸭,把世家大族的女儿都娶了一遍,以示皇恩浩荡,雨露均沾。而戚英贵为天海戚氏的嫡长女,本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就是这波权谋之术里倒霉的女孩。 步练师记得当年,戚英是多骄傲的少女。少年时皇家围猎,戚英巾帼不让须眉,精锐禁军都追不上她,一匹乌云踏雪风驰电掣,弯弓一箭便射落两头大雕。 别说是男子,就算是女子,谁不为这等飒爽的女子心动? 戚英身姿板正,眉眼姣好,好比烈日下烫晒的牡丹花,眼角眉梢都是张扬的妩丽: “小薇容,我看这天底下,没男人配得上你,配我倒是正好!” 步练师笑言:“我可是一等一的恶婆娘,谁敢娶我谁就是疯子!” 戚英朗声大笑,好似银铃坠地: “那我就做那一等一的疯婆娘!” 天意弄人,造化玩笑。 恶婆娘还没长大,疯婆娘便丢盔卸甲,被家里人送进了那紫微城,从此青春年华都败在了后宫里。 步练师一点点地看着戚英,从那个开朗大方的将门虎女,逐渐变成一个谨言慎行的深宫妇人;先前那双明亮生光的眼睛,也逐渐黯淡无光,变成两口干枯的井。 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恶夜,贤妃戚英诞下了九皇子。当时步练师在紫宸殿和皇上商议国策,大太监来传喜报时,诸大臣纷纷跪地贺喜,只有皇帝周泰淡淡地应了一声,眼睛还在奏折之上: “哦,这样,甚好。” 帝王果真,冷血无情。 步练师低头死死地咬住嘴唇,发狠地忍住了自己的情绪。 周泰不爱戚英,却不得不娶她,为的是端好天海戚氏这碗水;而戚英身为嫡长女,根本无从选择,只能为了家族放弃自己的人生。 她步练师并不高贵,只是命中幸运,没有沦为砝码而已。 · · 周泰记得步练师爱吃樱桃,却不记得戚英生了个皇子;后来连皇后都看不下去了,出声提醒他注意分寸,周泰这才想起来给九皇子赐名。 于是九皇子名为周瑾,别别扭扭地长大了。 皇帝不疼他,母妃不受宠,周瑾却天生是个小傻子,见着人就笑呵呵的,把自己的糖掰一半送给你,谁看着都心生喜欢。 加上贤妃戚英确实不被周泰待见,各宫娘娘对周瑾的敌意极淡:冷宫妃子的闲散皇子罢了,也抢不了她们的恩宠。而且周瑾确实讨人喜欢,于是皇后由着他,淑妃由着他,德妃由着他,周瑾在后宫里窜来窜去,一时间居然成了各宫娘娘的心头宠。 周瑾自幼在善意里长大,居然是诸位皇子中,心肠最柔软善良的那一个。贤妃戚英对自己的人生心灰意冷,倒也不指望儿子出人头地: 帝王无情,皇家残忍,这龙椅爱坐谁坐! 瑾哥儿只要不做坏事,快乐长大就好了。 女臣出入后宫方便,步练师也常常去看周瑾,倒觉得戚英这等消极怠工的方针,是母子俩最好的保命符。因此步练师除了叮嘱周瑾多读诗书,培养高雅的兴趣爱好,不要做奸佞小人之外,也没多说什么。 ——综上所述,如图所示,九皇子周瑾在亲娘和小娘(干娘)双重指导下,从一个乐呵呵的小傻子,长成了一个乐呵呵的大傻子。 太子周望惯来嘴臭,见谁都要骂上一句,有一次见着周瑾,照例阴阳怪气道: “皇弟还真是好兴致,干脆住在秦楼楚馆算了。” 周瑾迷茫地眨巴眼睛:“皇帝当然好兴致,但得住在大明宫里啊,怎么能住在秦楼楚馆呢?” ——大哥,你在说什么啊? 太子周望万万没想到,他的嘴炮打遍天下无敌手,竟然会被一个小小谐音梗噎住:“……” 一旁的二皇子周琛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太子周望怫然大怒,和二皇子周琛扭打起来;九皇子周瑾呆滞地看了好一会,觉得大哥和二哥真幼稚,还不如去跟闲散文人吟诗作对,转身骑着小驴就溜了。 周望:“……” 周琛:“……” 从此诸位野心勃勃的皇子们,谁也没再把周瑾视作竞争对手;只道这周瑾废得不忘初心、傻得坚守本性,谁跟个二百五一般见识! 天海戚氏作为母族,也十分绝望,再塞了个女儿过来,大有砍号重练的意思。 但谁能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皇帝周泰突然—— 封了周瑾为吴王,赐地梧、虔、湘三州。 这是什么概念? ——大朔皇帝在登基之前,惯例是要在粮食重地上做几天王爷的,以示大朔不忘农为国本云云。 这是储君的概念!!! . . 【注】 *1:“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出自《孟子·滕文公下》。 作者有话要说:  周瑾就是男二号,但不会有跟相国抢步姐这种苦逼剧情…把他当成好大儿就好! 步姐和戚英的感情就是铁闺蜜,能够一起洗澡的交情,本文不会有好姐妹为了男人翻脸的剧情(摆手)我是真的不喜欢这个… (没有内涵别的作者或者读者的意思,我只是单纯地表达自己的喜好,喜欢看的宝贝们大可以去找这种文看,各花入各眼啦) 风雨恶 这是在干什么? 就算步练师如何作想,都觉得此事离天下之大谱——帝王心,海底针,皇帝究竟在想什么,才会把自己最废物的皇子,推上这等风口浪尖? 沈逾卿低声猜道:“是当枪使了么?” ——就像圣上利用你那般? 步练师扶额叹息道:“你觉得他有成为枪的资格吗?” 周瑾其实也不是不学无术之流。他是上京第一诗人,大朔第一画匠,文人墨客还是蛮看得起周瑾的——说人话就是,九王爷适合当艺术家,搞政/治就是死路一条。 而他的皇兄们,个个都是事业批。 位主东宫的太子周望,在朝中久任尚书令,虽然嘴是臭,但是人家卷,业务能力可以向周泰看齐; 二皇子周琛为关西秦王,常年在关外征战,大漠被他杀了个对穿,北狄人把他当亲爹一样畏惧; 四皇子周理时任大理寺少卿,说白了就是大朔最高人民法院的大法官,在朝中也极高的声望。 而九皇子周瑾……他官都没当过,整个人就在体制外飘着,逢年过节皇兄们在宴席上向父皇回报,都是“我为大朔人民服务”,而周瑾除了埋头苦吃就是埋头苦吃。 周泰向来不待见这个儿子,对别的皇子都是赏钱赏地赏人,而对周瑾就是夹一筷子菜: “瑾哥儿,过来,吃肉。” 周瑾于是跑过去,吧唧吧唧吧唧。他心大无比,不觉得尴尬,反正他也不缺钱用,要这么多干什么。 其实现在想来,周泰对其他皇子,那是皇帝赏赐臣子;而对这傻儿子周瑾,却是父亲关爱儿子。 ——步练师反过来想,觉得此事又说得通了: 毕竟这几位皇子之中,最有可能把皇上当做自己父亲看的,也只有周瑾这个特立独行的傻白甜了。 周泰对周瑾,可能真的是,“舐犊之情”。 “你是说,”沈逾卿明白了步练师的意思,“这是父爱……?” 沈大猴儿憋着没说的是:帝王家哪有这玩意? 退一万步讲,周泰要是真的爱这儿子,早干嘛去了?周瑾就是个艺术家,半点权谋之术都不会,如今突然有了储君待遇,那不是变相要周瑾死么? 太子周望可是相国的顶头上司。那驾驭薄将山这把快刀的狠角色,弄死一个周瑾到底要多久?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不是,等等,”沈逾卿眨了眨眼睛,心思迅速转了一遭,突然明白了什么,“就是说——” 步练师笑了一声,她和沈逾卿,同时想明白了: 帝王的小把戏罢了! · · 不是周瑾被当枪使了。 ——而是他的母族,三柱国之一,南衡公天海戚氏,被皇上当枪使了! 周瑾此次被封吴王,东宫必然大怒,太子周望多年都没等来的加封,周瑾凭什么躺着就能有? 太子本人倒不会急。太子周望虽然嘴上缺德,尖酸刻薄,逼事还多,但这人其实算是个君子人物。况且周望为人高傲,要他纡尊降贵去迫害一个废物弟弟,这比废了他储君之位还要难受。 这也是为什么薄将山作为太子党羽,却没有收到要迫害周瑾的密令的原因: 吴江水情凶恶万分,薄将山还在为梧州防洪奔走——这变相是为吴王周瑾扫除障碍,而太子周望连口信都没捎一个,算是默认薄将山的作为了。 步练师虽然反感太子(因为他跟周琛作对),但不得不从承认,太子周望确实有容人的气度,此人并非池中之物。 吴江水情关乎万民安危,周望身为大朔太子,他的骄傲不允许自己拿百姓的性命,当作自己争权夺利的牺牲品。 ——薄将山选择扶持周望,确实是有道理的。 但是太子周望不会急,不代表他背后的母族不会急。 周望背后的母族,也就是皇后的娘家,乃三柱国中最为强盛的东泰公·太乙李氏。 李家人权势滔天,气焰颇高,当年那个强/污了女夫子,被步练师一鞭打断脊椎骨的国舅爷爱子,就是姓李的大垃圾。 老仇人了。 步练师熟悉太乙李氏,这家人和周望不是一个道德标准,李家人定然不会放过周瑾,恨不得剥了这废物点心的皮。 而江南一地可是天海戚氏的地盘,戚家人又不是死的,周瑾再废物也是戚家嫡长女生的废物:岂有在家门口,坐观自家后辈,被李家人戕害的道理? 这天海戚氏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是以,这李家人和戚家人,定是会斗个你死我活的! 周泰此举,爱儿子是虚,削世族是实! 这三柱国的内斗,周瑾就是导火索! 沈大猴儿感叹:“可怜生在帝王家……” “非也。” 步练师低头呷了一口茶,微微展颜一笑,满室都为之一亮: “这也是周瑾出头的大好时机。” 若是周瑾处理好了吴江水情,那便是全江南百姓的恩人;周瑾便能一洗前面狼藉名声,名正言顺地步入朝堂——只要他能活着走到这一步,那么周瑾也会被卷入争储风云之中,要么成为太子一派;要么成为秦王一派;要么干脆自立一派,成为皇位争夺者之一。 皇上是一石多鸟,逼周瑾显露才能,赶紧站队罢了! 沈逾卿猴容失色:“吱吱吱——!!” 幼娘在旁翻译道:“皇上相信周瑾是装的?” “——‘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步练师眸光悠长淡远: “闲散皇子明哲保身的小把戏罢了。” · · “九殿下,九殿下!” 老太监气喘吁吁,一甩手中拂尘:“殿下仔细着点,您这千尊万贵之身,一有闪失可怎么好啊!” 天幕低垂,江水苍莽,浩瀚无垠。一道石矶直伸吴江江心,稳稳地挡住了汹涌的水势。 ——这便是天下第一矶,挑杀洪峰的“须弥矶”。 如今太和江泛滥,乌苏江暴涨,作为主干道的吴江水情凶险万分,水位更是飙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吴王周瑾背手站在须弥矶上,默默地看着脚下不远处的江面。在吴江大堤背后,风帘翠幕,金粉繁华,那是陪都金陵城,整个江南的经济心脏。 周瑾生得眉清目秀,气质朗润清和,好一个白玉雕出来的温润公子。他往须弥矶上一站,衣袂飘飘,长发飞舞,这机锋肃杀的江面上,突然添了一笔风雅的诗情。 老太监短手短脚,终于爬上了须弥矶,连滚带爬地站到周瑾后头去:“哎哟,祖宗,您可脚下仔细!” 周瑾抬起头来,吴江泱泱,惟余莽莽,诗兴大发,随口吟道: “……浊波浩浩东倾,今来古往无穷极。” “您倒也别如此烦心。”老太监是看着周瑾长大的,也是头一次见周瑾这般严肃的模样,“圣上的意思是保金陵。奴才斗胆一言,您让这江分洪,淹了别的地方,这金陵城不就保下来了么?” 周瑾闻言笑了起来,九王爷好姿容,一笑起来好似那朗月破开层云:“皇兄们个个能谋善断,杀伐果决,这吴江大堤牵系万民,若只有分洪之策,何不叫他们来守?” 老太监哪敢揣测圣意:“奴才不知……” “只因父王知我仁厚。”周瑾低下头去,惨然一笑,“我的决断,定与皇兄不同。” 老太监试探道:“九殿下这是,有主意了?” “令公在世时,教我济世为民,不必讲个输赢,却定要争个对错。” 周瑾抬起眼睛,眸光清醒,声音沉着: “劳烦公公,传我命令。” · · 不分洪,守大堤? 金陵总水监大惊失色:“荒唐!” 吴王殿下究竟是孩子心性,十五岁的小小少年,岂懂权衡利弊的道理!若是这梧州不主动分洪,到时候那大堤破碎,可是一泻千里的巨灾! 那会死成千上万的人!!! 金陵府牧叹息一声:“这吴王说啊……” “——‘若是溃堤,必自沉江河,以谢天下’。” 金陵总水监静了静。 周瑾这般强硬的表态,是他孤注一掷的决心: 堤在人在,堤亡人亡,若是吴江泛滥,他的尸体也会东流而去。 ——这个王爷,是真打算和洪水死磕到底的。 “……”总水监走近府牧身侧,附耳低声问道,“吴王这是为了什么?” 周瑾难道真不知道,东宫正死盯着他,就等着他犯错? 何必犯险?这梧州又不是他老家,扔了不就完事了? 这般决心,为了什么? 府牧无奈笑道:“你我为官多年,倒是忘了本分。” 有人做官,为的是名;有人做官,为的是利。都说这官场阴暗,正是因为这追名逐利之徒,如那过江之鲫。 ——但也有人做官,为的是黎民百姓。 有民才有官。为苍生奔走,为百姓解忧,这才是为官的本分。 九王爷周瑾,不愧是步令公的门生。 他们师徒二人,都是这种大傻子。 · · 暴雨瓢泼,白涛滚涌,浩浩向东。 寂暗长夜中,一场噩梦,酝酿生成。 滔天恶浪拥汇一处,化作万仞洪峰。这必然是载入大朔史册的一夜,只因那虔州山体崩塌,河流阻断后汹然改道,绕过了原先上游堤坝,反而朝着梧州城的乌苏湾奔袭而来! 此时薄将山和梧州总水监不在梧州城。薄将山远在利县,亲自坐镇指挥利县大坝:只因这利县曾在八年前溃过堤,而它将再次面对太和江的冲击。 后世史书记载,长乐十四年夏,坐镇梧州城外乌苏湾的,是尚书省右丞沈逾卿,与梧州太守陈煜先。 但也有民间传说,当时临场指挥的,是青天老爷步令公显灵了…… · · 【注】 *1:“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出自《老子·周训》。 *2:“浊波浩浩东倾,今来古往无穷极”出自许有壬《水龙吟·过黄河》。 作者有话要说:  虔州河流改道,早在16章结尾就有伏笔,此为呼应。 怕大家看不懂,我把一些东西翻译成现代人好理解的(与现实无关,只是助于大家理解): 【官员篇】 周瑾:防洪总指挥,江南第一把手 金陵府牧:金陵直辖市市/委/书/记 金陵总水监:金陵市水利部门部长 梧州太守:梧州省省/委/书/记 梧州总水监:梧州省水利部门部长 【皇子篇】 太子:周望,母妃:皇后,母族:太乙李氏 (太子母族最牛,在中原腹地) 二皇子:周琛,母妃:淑妃,母族:关西张氏 (关西地头蛇) 九皇子:周瑾,母妃:贤妃,母族:天海戚氏 (江南地头蛇) 权谋部分涉及多方势力,难免错综复杂,我已经尽力写的直白(如文中出现了多个现代词汇,方便大家直接理解)而有趣了。这是篇剧情流古言,薄步两人都是事业批,不可能天天花前月下的… 剧情开始进入第一个高潮啦,喜欢的话就让我闯入你的书架吧www 云水怒 急湍甚箭,猛浪若奔。 狂风暴雨把梧州利县裹得密不通风,从正午起便黑沉得伸手不见五指! 半山皆是缠着火油布的火把,勉勉强强地映出了江堤与人潮;在发怒咆哮的乌苏江面前,众生皆是巨象脚下的蝼蚁,战战兢兢地等待着上天的发落。 利县大坝直面太和江的洪峰冲击,早在八年前就已决堤过一次:当时的洪水带走了近半数的农田和人口,偌大的良田重镇,至今都没能恢复往日繁华。 八年后洪魔再至,来势更加凶险,但这次却有不同—— 当朝宰相,二品高官,薄相国来了!!! 薄将山一身利落的粗布短打,赤着双脚站在高处远眺。他一头奇异的白发结成了三股辫,飞舞在空中时好比一头银色的蛟龙。 他带来的是吴江水师精锐,天海戚氏嫡系兵府,与当地军民一同固守利县大坝,护卫千倾良田。 天海戚氏阴盛阳衰,家中多出巾帼丈夫,这次戚家军的领袖,便是位英姿飒爽的少女将军。 “——戚都尉,”薄相国扬声叫住她,“这是在吵什么?” “回相国,堤坝上发现了三处小洞,均是拇指粗细。”女将军一张脸好似湖水新月,只是被大雨冲得发白,“老监工说,此时水下必有暗洞。” 利县良田千顷,沃土深厚,自是江面宽敞,大坝巨阔。要找出这破洞位于何处,必得有人潜入深水里,在昏暗江水中摸出此洞所在。 女将脆声呼喝,一排猛卒出列,各抱一块沉石,跃入滔滔江水之中。 少顷有几人浮上,皆是没找到暗洞;几人就此不见踪影,从此葬身急流之中。 女将面无表情地挥手,声音纤细婉丽,呼喝好似银铃急撞:“戚家军出列!” 又是一排戚家军列众而出,齐声呼喝道:“卑职在!” 这次每人腰上各系粗绳,抱着沉石跃入水中。孩儿手臂粗细的麻绳立刻绷得笔直,随时随地都要绷断,可见水下情势是何等凶险! 这次仍是一无所获,浮上来的人却更少了。 江面肉眼可见地躁动起来,那是水下暗洞在扩大! 福泽千田的利县大坝,多灾多难的利县大坝,这是又要决堤了吗? 薄将山眉心一皱,正想说什么,女将再次大声喝道:“戚家军出列!” 薄将山浑身一肃。 再是一排戚家军出列,无人退后一步。他们好比一行冷硬的刀锋,面向生吞活人的河流。 民兵和百姓都沉默了,慢慢有人跪了下去。 女将挥手下令:“年岁不满十七者,退后!” 利县县令对薄将山低声道,这位女将军年方十七。 于是一列士兵,只剩下四位士卒。 女将朝这四人点头,摘下自己的红翎羽: “好!你我五人,一同下水!若是谁寻见这暗洞,居一等功!若是葬身这乌苏江,我们来世还做弟兄!” 戚家军纵声山呼,好似雷霆震怒: “来世还做弟兄!” 女将军转身向着薄将山抱拳一礼,转身跃入苍莽江水之中! 暴雨倾盆,四下肃静。 啪——!!! 岸上牵扯住女将军一行人的粗绳,被咆哮的江流生生地扯断了! 上千名利县百姓,黑压压地跪倒一片,无声地拜谢这位十七岁的女将。 薄将山低声问道:“这位戚都尉是?” 戚家士卒回道:“回相国,都尉名为戚蓦尘,自幼便倾慕令公风仪。因令公字为‘薇容’,都尉便自取小字‘华容’。” 步练师少年成名,位极人臣,威震九州,活成了一面鲜艳的旗帜。 大朔这一代的血性女儿,谁不是听着她的传说长大,谁不是向着她的背影奔跑? 薄将山沉默片刻: “女子刚烈如此,确是令公遗风。” ——哗! 岸边民众惊哗纷纷,只见那浊浪奔流中,戚蓦尘拽着两名士卒,从江中浮出了头! 戚蓦尘不愧是戚家虎女,吴江猛将,水性如龙!!! “暗洞就在此处往下两丈余处!”戚蓦尘大叫道,“来……” 一个浪头淹没了她! “别愣着!”薄将山眼瞳一缩,厉声疾呼,“救人——!!!” · · 数百里之外,利县千余人,正在洪浪之中,经历生死长夜。 而此时的梧州城,静夜安稳,黑甜无梦。 啪! 药碗打碎一地,沈逾卿霍然起身: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绝无作假!”驿站飞卒单膝跪地,低下头去,“山洪冲垮了虔州紫烟山,太和江支流猝然改道,沿途冲垮数余城镇,死伤不计其数!传闻虔州总水监投江自尽,向虔州百万浮尸谢罪……” 沈逾卿头晕目眩,险些站立不稳。 到底是十几岁的少年郎,天大的灾祸往沈逾卿头上一砸,少年的脑袋中懵然一片:“……然,然后?” 飞卒怔愣片刻,大声重复一遍: “洪峰正朝梧州城日夜奔袭而来!右丞大人,乌苏湾已如累卵,危在旦夕啊——!!!” 这股毁天灭地的洪流,绕过了上游大坝,直奔这梧州城而来! · · 啪! 步练师抬起手来,扇了沈逾卿一耳光: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你这般慌张模样,真是丢尽了相国的脸!” 这记耳光又急又狠,沈逾卿嘴角当即见了血! 幼娘吓得当即跪了下去:“……小姐,右丞大人伤势……” 步练师面若冰霜,幼娘不敢讲下去,只能跪伏在地。步练师没管幼娘,冷冷地觑着沈逾卿: “你可冷静了?” 沈逾卿无声点头。 “那就挺直胸膛,像个男人!”步练师厉声喝斥,又向门外喊道,“陈太守人呢?这会儿功夫,他爬也得爬过来了!” 亲兵回到:“太守……太守人并不在梧州……” 步练师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陈煜先,不见了? · · 等等,等等…… 步练师耳中嗡嗡作响,一颗心狂跳起来: 这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 是啊,是啊,这说不通。 步练师突然想道:太和江就算改道,那也要经过虔州其他堤坝,怎么这会功夫,就冲到梧州城来了? 莫非虔州那些堤坝……压根就没拦它? 步练师心下一沉: 没意义了。 ——虔州总水监投江自尽,此事已是死无对证了。 · · 乌云罩顶,暴雨密织,一辆乌蓬马车,踏过湿烂泥土,快速驶离梧州城。 梧州太守陈煜先,蜷缩在马车之中,双眼出神地看着美妾怀中的襁褓婴儿。 ——他知道马上会发生什么。 是李家人逼死了虔州总水监。他们把虔州的大坝弄垮,此时改道的洪流已然逼近梧州城。 吴王周瑾不是天真幼稚的傻子。他之所以没有让梧州分洪,是因为周瑾心知肚明,这梧州近年来垦荒严重,地势早就一马平川,根本分不了多少洪,反而会凭空造出上万的难民来。 若是梧州城被淹,那么金陵城也就不远了。天下第一的“须弥矶”,难道还能阻止老天爷发怒? 但是有薄将山坐镇,梧州城很难被淹,利县大坝说不定真的能扛住……所以李家人推波助澜,让太和江支流直接冲击梧州,借这老天爷的手,给周瑾致命一刀。 陈煜先知道,这梧州城的乌苏湾,是扛不住这滔天巨浪的。 这是天海戚氏在与太乙李氏死斗。天海戚氏知道厉害,已经派出了戚家最精锐的水师;但是李氏借的可是向老天爷借刀,此时此刻李氏已经成功一半了。 戚氏死定了,周瑾死定了,梧州死定了! 陈煜先发起抖来。 ——他之所以能知道内情,带着美妾和爱子逃脱,是因为他帮助了李氏: 在那乌苏湾的大坝上,开了一道破口…… · · 沈逾卿睁大了眼睛,怫然咆哮道: “王/八/蛋——!!!” 只见火把簇拥之中,乌苏湾大坝之上,破开了脸盆大小的窟窿!水如银柱奔涌,石屑簌簌扑落,这洞口会越来越大,既而带垮整个大坝! 若是这乌苏湾大坝一垮,梧州城就是直面洪峰!此时再叫百姓撤离都来不及,全城的人都会死,一个也逃不掉! 步练师也是脸色惨白,往后退了一大步:“……” 她心里惶惶地想: 为什么要做绝呢? ——太乙李氏,到底为什么,要做得这么绝? 你们要和天海戚氏相斗,为什么要带上万条的无辜性命?你们李家是人,梧州百姓也是人,你们的良心,当真不会痛吗?!! ……是了。 这宦海,就是一方血海;沉着的,都是百姓尸骨。 “薇容。” 步练师恍惚地记起,步九峦当年的话: “朝中人才济济,有谋臣,有能臣,有贤臣。他们无论善恶,无论清污,只要能让大朔前进,都是皇帝的好棋子。” “——你要从大朔滚滚前进的车轮底,把那些无辜的百姓,救出来。” “此事艰巨,逆天而行,稍有不慎,整个大/朔/官/僚都是你的敌人。这种臣子,姑且叫他,为‘疯臣’吧。” · · 步练师抬起头来,淡声下令: “集合全城的民众。就说老天爷不忍,让步令公来救梧州了。” . . 【注】 *1:“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出自吴均《与朱元思书》。 *2:“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出自苏洵《权书·心术》。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扣题。 (ps:女二号是戚蓦尘,欢迎猜cp,我看评论区) 意疏狂 洪峰将至,天地噤声。 江水苍莽,乌云沉甸,被密密暴雨缝成了一条线。空气中蔓延着令人不安的腥味,鸟虫齐飞,蛇鼠上树,天地万物都颤栗于末日般的天威。 连夜狂风暴雨,梧州地势低洼,乌苏江早已高位奔涌,照梧州水监官员计算,乌苏江已蓄势超过两个月。 步练师面色沉静,镇定问道:“洪峰算出来了吗?” 几个水监正比对着河道日簿,用尺规比划着地图,忙于测算预计的洪峰体量。沈逾卿性子本来就猴急,亲自扫了眼数据,伸手在空气中打了一番算盘,立刻给出了步练师一个恐怖的概念: “一个云梦泽。” 所有人脸色大变: 乌苏江本就水位极高,眼下太和江改道一至,居然要给乌苏江注入一个云梦泽的水量? ——怎么受得住? 这乌苏湾如何守得住? “就算是天下第一的须弥矶,”梧州水监副管擦了擦额上冷汗,“也未必受得住这等洪峰……” 步练师淡然微笑,丽色无畴,妩媚无双: “知道了。” 李家人做事刻毒狠绝,她可不是第一次见了;步练师在钟雀门外被斩,起码有七成是他太乙李氏的大功! 他们此般大胆行事,定是料定梧州定死无葬身之地! 李家人忌惮的只有薄将山而已。眼下薄将山本人远在利县抗洪,留下的沈逾卿根本不擅民生,梧州太守陈煜先又被李氏收买,大坝破口、即将决堤,梧州城哪里还有这还手的余地? 这乌苏湾挡不住洪峰,须弥矶也挡不住洪峰,吴王周瑾也挡不住洪峰! ——自大朔开国以来,他太乙李氏要杀的人,何时没有如意过! 生灵涂炭,伏尸百万,皆因这吴王周瑾,挡了这李氏独揽大权的道路罢了! 步练师冷笑一声: 太、乙、李、氏! 我上辈子就没怕过你,我这辈子照样不会怕你! ——上辈子我没打好的仗,这辈子可未必会输!! “诸位大人,听我一言。” 步练师双手撑案,冷声厉喝,目光形如鹰隼,扫向房间里一众官员的面孔: “大朔民谚曰,‘梧州饱,天下足’,上天感念梧州良田巨献,特地赐步某第二条性命,与这梧州百姓共生死、同进退! “你我虽为流官,来自五湖四海;谁吃梧州的米,谁用梧州的银,谁站在梧州的土地上,谁就是梧州的父母官! “梧州太守陈煜先,破坏大坝,畏罪潜逃,把梧州城拱手交于洪水之下!生灵何辜,梧州何辜,万民又何辜?! “——但这不是天意如此,这是小人妄为!老天既然赠命于我,证明此事尚有转圜之地!梧州城上下一心,众志成城,定叫这洪魔败于乌苏湾之下!” 步练师抬臂向窗外一指,正是风雨中的乌苏湾大坝: “诸位大人,你我皆是寒窗苦读十年,一朝金榜题名,才穿得上这身官袍。父母爱护子女,纵是天经地义,也被称道‘骨血恩德’;人臣爱民如子,圣贤造化之功,必是积厚流光,垂名青史!” 步练师眸光清明,神色正肃,她好比一尊炬火,一把点燃这暗暗长夜: “大人们,敢不敢同我再做一回意气书生,为梧州百姓再搏一回——?!!” 沈逾卿第一次直接感受到了步练师的人格魅力。她能轻易地点燃你的血性,搬出最通俗不过的大义,引领你心甘情愿地去做最光明伟大的事情。 不仅是梧州地方官们群情激昂,就连见惯官场好手的沈逾卿,也觉得神魂都被点燃了。 若说为国捐躯是武将的荣勋,那么为民而殁就是文臣的浪漫! ——谁在穿上这身官袍之前,不是一个意气书生,没做过一个名垂青史的幻梦? “古有将士抬棺出阵。”步练师拿起一片木牌,系在自己的脖颈之上,“今有文臣系牌明志。” 官员们纷纷系上了自己的木牌。 他们接下来要奔走全城,调度物资,巡察大堤,配合水师。这块木牌,刻着他们的姓名和官职;以防不测,也好方便生者辨认他们的死尸。 · · 步练师点燃了梧州城的人心。 步练师在民间声望极高,梧州百姓纷纷请愿上报,为固堤一事出人出力。 ——这是民。 而方才那番话更是点燃了整个梧州城文官的血性。文人一旦不怕死,那骨头便是最硬的,在各级官员的配合周转之下,火把漫山遍野,推车蜿蜒如龙,舟船来往如织,近万人都扑在了乌苏湾大坝的防固事宜上。 ——这是官和民。 步练师同时示出薄将山的令牌,当地驻守的吴江水师听令调聚,为首将军居然是步练师的老相识。 “……”步练师睁大了眼睛,“——戚风?” 天助她也! 这可是戚英一母同胞的弟弟,赫赫有名的白龙将军! 步练师头一次觉得薄将山生得如此剑眉星目、英俊潇洒、风度翩翩: ——这可是白龙将军戚风,薄将山留给她的,居然是这样一张王牌! 军、官、民三牌全了,步练师终于有了胜仗的底气。 步练师意念上亲了薄将山一大口: 爱上你一秒罢! · · 远在利县的薄将山,突然打了个喷嚏,暗自想道: 我都把白龙大方给她用了,这薇容还在背后骂我不成? 啧,女人。 · · 白龙戚风是谁? 戚英戚风两兄妹皆为嫡母所生,照例要送进上京抚养一段时日(也就是质子),和步练师是一同长大的情谊。姐姐性子暴烈如火,弟弟却文静木讷许多,平日里少不得被其他纨绔子弟欺负。 戚英年岁大些,在校场习武,仔细算来,倒是步练师陪着这个弟弟多些。步练师自幼刚正,最恨欺凌之事,戚风被纨绔欺负,总是步练师帮他出头。 当时南衡公曾试探,步练师虽千尊万贵,但戚风身为戚家长子,二人也门当户对,不如皇上做主,把步练师许配给戚风。 当时皇上龙颜震怒,斥责南衡公妇人之见:“薇容乃是朕将来的股肱之臣,岂是一家一院的小小主母!谁再打薇容婚配的主意,朕便自断一臂赠与你便是!” 没人想要皇上的胳膊,南衡公悻悻而去,此事便不了了之。 薄将山听闻此事,心情非常神秘,觉得这戚风真是剑眉星目,可比周琛那玩意英俊潇洒多了。 戚风虽然幼时胆小怯懦,但在步练师身边一待,年岁一长倒是养成了沉稳内敛的好性格。薄将山以前也是行伍中人,素来对戚风有几分敬意,这戚风确实当得起“白龙将军”的称号,东南海的倭寇谁不怕戚风的军旌。 怕是南衡公也是急了眼了,把自己嫡长子都塞进了薄将山的手里: 你是太子党羽,可以不救周瑾;但你必要保住梧州,给周瑾回旋的余地。 大家都是权臣,皆懂一个道理: 强梁者不得其死! 李氏这般嚣张,大祸必要临头!太子母族一倒,周望定不复从前,而薄相国您身为太子一系,也得为自己的后路考虑! 那上京沈氏比起天海戚氏,也只是个“上京名流”罢了! 薄将山一笑了之,全然不理: 南衡公是五柱国中唯一的女人,倒是头脑最为清醒的大人物。 ……只是戚氏一族既然参与了逼死薇容一事,我又怎么可能会放过你们呢? · · “令公,”戚风皱着英气的眉毛,“听见了吗?” 步练师与戚风一同站在大坝边上。不消戚风出声,步练师也听见了,乌苏江开始躁动不安起来,山崩的巨响从天际隐隐传来! 洪峰来临,势极雄豪——!!! 步练师脸色大变,对沈逾卿道: “沈钧,去告诉装死的梧州胡氏,就说若是胡氏不想诛灭九族,那就按我的意思去办!!!” · · 【注】 *1:“强梁者不得其死”出自《道德经》。 作者有话要说:  我翻了一遍前章的评论区,你们这是地毯式猜测,几乎把所有男角色都拉来配了一遍哈哈哈哈哈哈哈,还有说步姐和女二才是cp的23333 我也不吊大家胃口了,公布正确答案: 周琛 东流去 暴雨磅礴,狂洪凶恶。洪峰好似一座巍峨城池,自天际汹汹奔来,立刻撞飞了大坝窟窿处紧急填补的渣土和砖石! 六人合抱的水柱当即贲溅狂飙而去!!! 戚风厉声下令:“下土!!!” 白龙将军一声令下,军民立刻开始动作,垒成墙的渣土包被竹竿顶入决口! 所有人都心都系在这些渣土包上—— 轰!!! 垒成小山的渣土包堆入乌苏江,好比在沸水里扔了几粒白盐,洪水咆哮着吞没了它们,渣土包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有人的心都和这暴雨一样的冷。 戚风面不改色,再次挥手:“下土!!!” 无数小推车在道路上辘辘作响,士卒和百姓朝着决口来回奔走。 “令公。” 步练师回过头去,居然是梧州判司。判司大人一身狼狈,和老农无异,手里捧着一抔土。 步练师奇道:“大人这是何意?” “州府院中的土,已经被挖光了。”判司大人低声道,“令公,再看一眼梧州土吧。这是能种出江南一等稻的土,就要被乌苏江全冲走啦。” 步练师喉咙一哽,眼底发热。 这道决口必须立即填上,否则大坝崩溃不堪设想。没有渣土还有墙砖,没有墙砖还有棉絮,没有棉絮还有…… “结成人墙,卡住木桩,等待土包!”戚风厉声下令,“戚家军,出列!” 一排士卒应声出列,他们皆是吴江精锐,上身赤膊,披发文身,目光如炬。 戚风嘴唇抖了抖,没有立刻说话。吴江儿女,英雄辈出,斗倭寇、收琉球、平蓬莱,这些都是随他出生入死的手足同胞,兄弟姐妹。 将军的心在滴血,将军的脸硬如冷铁。 泼天大雨里,这排汉子抬头挺胸,像是一行凛凛的刀锋,沉默地等待着戚风最后的命令。 “……”步练师素来伶牙俐齿,如今也说不出什么漂亮话来,“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定要重重抚恤他们的家人。” 戚风沉默片刻,沉重点头。 步练师转身面向那行士卒,躬身作揖一礼: “好汉们,拜托了!” 士卒齐声应道:“是!!!” 戚风闭了闭眼,既而双眼齐睁,出声咆哮道: “去!!!” 只见那排士卒纵声大吼,天地在这一刻噤声沉默!他们手臂挽着手臂,齐齐跳了下去! 有些人转开了眼睛,有些人闭上了眼睛,有些人睁大了眼睛。 飞湍急流,洪浪狂飙,这行士兵卡在木桩中,以血肉之躯阻挡着吞天沃日的洪流。 巨浪通天,湍流不息,那行人头时而浮上河面,时而被洪浪吞没。 戚风死死地盯着决口,双眼涨满了血丝。他的脾性与大多猛将不同,罕见的温实敦厚,更像一位儒雅宽和的夫子。 如今他嘶声咆哮起来,像是一同发狂了的猛虎: “土石还没来吗——?!!” 一道高浪汹汹而过,那行人头再也没浮上来。 乌苏湾堤坝死一样的安静,只有河流还在纵声狂吼。 天灾何其残酷,人力何其微薄。 戚风面无表情地立在风雨里,将军的脸像是钢浇铁铸一般的冷硬。 戚风嘴唇抖了抖,既而厉声大喝:“戚家军,出列!!” 又是一行士卒列众而出:“卑职在!!!” 火光凄厉,长夜暗沉,一些百姓跪下去了,紧接着,所有百姓都跪下去了。 一个青壮百姓大吼道:“将军,让我们上!” “就是!这里可是乌苏湾!”另一布衣汉子大声道,“将军,要跳也是我们跳!” 一道童声哭啼了一声“阿爹”,随即被一个妇人捂住了嘴。 戚风浑身一震,头皮发麻,缓缓看向一旁。步练师不在此处,沈逾卿还立在那里,所有人都看着他。 都等着他拿主意。 那群青壮汉子朝沈逾卿跪下了:“大人,让我们去吧!” 沈逾卿看着眼前这些朴实青壮的百姓,看着这些满身狼狈的汉子,看着这些殷切诚恳的目光。 他如鲠在喉,热泪难言。 沈逾卿是上京沈氏的嫡长子,虽然少年嘴上从来不说,但他心里秩序森严,这人就是分三六九等的,这人就是分嫡庶尊卑的。 可在这毁天灭地的洪魔面前,那些规矩观念突然都坍塌了。 沈大公子倏然明白了,为什么相国愿意为了老农生计,跑遍乡野村舍;为什么令公愿意为了作坊营生,大查贪官污吏。 尊卑有何用?贵贱有何用? 谁不是爹娘生?谁不是骨肉做? 谁都是天下一匹夫! 沈逾卿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只听见一声清脆的呼喝,好似霹雳炸开了这寂寂长夜: “且慢!!!” 众人齐声望去,一匹骏马破风而来,马背上的步练师衣袂当风,好比一剪烈艳的云霞,映亮了所有人的眼睛! 步练师纵声大喊,嗓音泠泠: “戚将军,沉船来堵这决口——!!!” · · 戚风一愣:船? ——哪来的船? 众人睁圆了眼睛,只见一艘艘货船仿佛玉城雪岭,被上百头驮兽拉扯着,向着乌苏湾决口的方向涌来! “商船……”沈逾卿小声喃喃道,“这是胡家商船……” 步练师方才离开乌苏湾决口,就是亲自去说动梧州胡氏! 显而易见,她成功了。 梧州胡氏把暗舫里的藏着的数十艘商船尽数调出,以百万斤江南棉絮压船,堵压这大坝决口! 判司大人小声问步练师:“令公,胡氏可是铁公鸡,您是如何说动的?” 步练师眼神明亮,神色淡然:“胡氏勾结罪臣陈煜先,暗中打压粮价,又以巫蛊之术控制农户,为的不就是兼并良田,做大做强?” 判司大人尴尬地眨了眨眼,显然他是知道陈太守之前那点腌/臜/破事的,说不定还分过一勺羹汤。 步练师也没戳破,接着说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梧州城要是没了,等洪水退去、城池重建,那田地就成官家的了,还有他胡氏什么事?” “可是这百万斤棉絮,十几艘商船,”判司大人擦了擦汗,“几乎就是胡氏的家底了……” ——他们怎么肯? 步练师冷冷一笑:“刀架在脖子上,他们不得不肯!” 这把刀,不是步练师的刀,而是李家人的刀! 梧州胡氏这等气焰嚣张,明显是上边权贵纵容的结果。为的就是等这梧州城被淹,圣上龙颜震怒时,朝廷派人清算时有一个靶子! 官场都是见好就收的。等到梧州胡氏满门抄斩,家财充公,人死了钱也拿了,那也差不多就得了。 谁会再去查这里面,李家人到底演了什么角色? ——是以,若是梧州城被淹,胡氏也就完蛋了! 梧州胡氏也不傻。 他们先前只是被李家人骗了而已。现在被步练师点明关窍,自然知道其中利害。为求自保,必破大财,胡氏此举,不过是将功折罪,求薄将山事后从轻发落罢了! 判司大人心下震撼,拱手一礼: “令公慧极,下官佩服。” · · 砰——!!! 撼天动地的巨响! 一艘货船刚刚靠近决口,便被凶如猛兽的洪流冲走!这场面震怖得难以想象,只见这沉沉货船就像是孩童手里的轻便玩具,轻飘飘地倒飞了出去,撞塌了乌苏湾旁的数十座民居! 所有人脸色骤然一白: ——洪水越来越凶了! 这些货船加起来虽然能补,但第一艘必须是巨型重船,不然就会像刚才那般! 步练师眼皮一跳,随即拿定主意,对沈逾卿低声道:“沈钧,命人把相国那艘楼船拖来。” 沈逾卿睁大了眼睛:“那可是南巡巨轮,皇家特造,地位尊同御赐宝物,不是你我可以决定的……” 这事情若是被政/敌拿住大做文章,可以治薄将山大不敬之罪! 步练师闭了闭眼: “我向你保证,一旦事发,便把我推出去。我离奇复生,又素与相国交恶,责任定在我身,不关你相国的事。” ——大不了我再死上一回! 沈逾卿急急道:“令公我不是那般意思……” 步练师厉声喝道:“你去还是不去?!” 沈逾卿浑身一震,随即重重点头。 他正要下令—— 飞卒突然来报:“令公,大喜!!!” “陈太守,陈太守他,”飞卒翻身下马,上气不接下气,“他带着一艘铁驳船,正往乌苏湾方向来!” 步练师瞳孔骤然一缩: ——陈煜先回来了? · · 大朔一共只有五艘铁驳船,每一艘皆是水上重臣。这一艘铁驳船便是吴江水师专用,定是天海戚氏知晓梧州危机,紧急特派来拥堵乌苏湾决口的。 这艘巨型重船是乌苏湾大坝的救星! ——是陈煜先去借的? 步练师面沉如水,疑云大起:陈煜先连夜逃脱,怎地这又良心发现? 他紧急上报天海戚氏,李家人难道会放过他? 就算陈煜先现在将功折罪,那破坏大坝也是死罪难逃…… “令公在上!”陈煜先一见步练师,就先行跪下了,“罪臣潜逃途中,良心难安,见路上百姓奔走相告,一打听才知步令公显灵了!” 步练师突然觉得这陈煜先无比眼熟:“你、你莫非是……” “长乐九年,虔州科举大案,罪臣父亲正是当年的主考官!当年若不是令公明察秋毫,父亲必是身首异处,而我陈家定是满门抄斩!” 陈太守以头抢地,嘶声哭道: “罪臣尚是一介书生时,便倾慕令公高义。只是这权欲迷眼,罪臣忘却初心,才犯下这等大错!事已至此,无可转圜,罪臣只能快马加鞭,调来这铁驳重船,望能填上决口一二,以报令公昔日救命之恩!” 步练师静了一静,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抬头望向远处,密雨如针,江水莽莽。那艘铁驳重船果然挡下了洪流,此后货船接连沉下,乌苏湾的决口终于牢牢地堵上了。 她心中叹息,看向陈煜先,淡声道: “我有一个办法,能保全你的家人,不受此罪牵连。” 陈煜先凄然一笑:“罪臣正有此意,谢令公成全!” 他躬身再拜步练师,又起身转头,拜向远处灯火惶惶的梧州城。 “父亲,”陈太守喃喃自语,涕泪满裳,“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其可得乎……” 他纵身一跃,自沉江中,以谢梧州。 一声叹息,东流而去。 · · 【注】 *1:“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其可得乎”出自《史记·李斯列传》,东门黄犬用以作为为官遭祸,抽身悔迟之典。 作者有话要说:  虔州科举大案一事,在第一章便出现过。 疯臣连载以来,乌苏江洪难算是第一个高/潮。女一号、男一号、女二号、男二号尽数出场,各路势力也都多少露过一次脸,立意格局也呈于诸位面前。 我知道我并不讨市场喜欢。这并不是晋江主流的风格(我也是听说古言区就吃娇软女主),故事展开也不限于那点男女情/爱。若是您喜欢,真的感激不尽。 计连环 数十日后。 云销雨霁,晴空朗煦。 步练师素簪银笄,一身缟白,凛然不可亲,高华不可近。灾后形容狼狈的梧州码头,被她这辉煌容光一映,竟呈出几分别样的风情来。 就连戚风也恍惚了片刻,随即有意避开了目光: “这才鸡鸣时分,令公怎么来了?” 步练师:“……” ——戚风小朋友,这就得问你了。 乌苏湾大坝决口一事告讫,半个梧州城都浸在了烂泥里,步练师连日盯着梧州救灾抢险一事,此时困得灵魂出窍,强撑着拽出几分精气神: “乌苏湾大坝固堤一事,戚家军首居一等功;梧州城灾后重建,戚家军更是功不可没……你们自然当得起百姓酬谢,怎么这般急着离开了?” 戚家艨艟白绫高悬,甲板上将士形容整肃。这可是救了梧州城的军队,怎么离开还同做贼一般? 戚风笑着抱拳一礼:“敝甲之风,难当高牙大纛、风樯阵马,只求秋毫无犯、匕鬯不惊。” 这是官场套话模板,翻译成人话便是: 要赏的朝廷自然会赏,犯不着向百姓伸手讨要。 戚风惯会做人,有逼数得很,怪不得步练师在朝多年,根本没怎么见过弹劾戚风的折子: ……记忆里那个抓着她袖子不放的小男孩,终究还是长成了这般可靠模样。 步练师叹息一声:“贤妃娘娘可好?” ——你姐姐戚英怎么样了? 戚风神色黯了黯:“令公出事之后,姐姐大病一场。听九殿下说,姐姐在梦里,也念着令公的名字。” 步练师脸色骤然一变:“那她现在呢?好些了没有??” “令公放心。九殿下离开上京时,姐姐已经能起身相送了。”一说到这个,戚风倒是想到了别处,“……说来,那薄相国,真令我大吃一惊。” 步练师睁圆了眼:“那神经病怎么你了?” ——他会吃小孩! 戚风:“……” 在步练师的刻板印象里,戚风就是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而薄将山……薄将山就是一股山洪泥石流,大朔哪家疯人院都不肯收容这种神秘生物。 步练师忧心忡忡地叮嘱道:“你没事可别惹他。” ——他会吃小孩! 戚风咳嗽一声:“令公有所不知。虽说这薄相国与令公素来不睦,但自从令公出事,诸多小人落井下石,诋毁之言不堪入耳……” 而薄将山连月上书进言,为她正名、替她雪冤、还她公道。 这般真心,这番情意,这份劳苦。 步练师耳根一热,她绝非铁石心肠。那一晚就算没有樱桃……步练师也不会挣开他。 · · 长乐十四年夏,江南洪难爆发,浮尸何止百万;皇帝周泰连夜亲书罪己诏,请求上苍垂怜大朔万民。 这来势汹汹的洪魔,最终还是被须弥矶,挑杀在了陪都金陵的脚下。 白龙将军戚风带领着吴江水师精锐,鸡鸣时分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梧州城。 天光熹微,方刚破晓。两岸依旧拥挤着无数百姓,默默目送着戚家军的离去。 不知是谁家好女儿,嗓子仿佛泠泠珠玉,悠声唱起一首吴江民歌: “赵客缦胡缨,吴霜钩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千帆远影,碧空如洗。乌苏江浊狼滚滚,涛声依旧,奔涌不息。 ——那流不尽的英雄血泪,终究还是东流而去。 · · 【疯臣卷一:不惭世上英·完】 · · 满朝文武,人心惶惶。 ——吴江这事儿闹得这样大,那清算时间也该到了。 今早一封千里急报,好比一记晴天霹雳,远在上京的一众朝臣,被这消息劈得外焦里嫩: 步练师死而复生,救了整个梧州城!!! 各位大臣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眼神里,读出了一声感慨: 他/妈/的,不是吧? · · ——他/妈/的,不是吧? 远在千里之外的梧州,薄将山正暗自强忍,憋住了一喉咙的脏话:“……” 步薇容,你就看着陈煜先自尽了? 你就让他死了??? 利县大坝撑住了洪峰之后,大明宫连传三道急旨,点名要薄将山辅佐好大儿周瑾,把吴江流域各地从灾难里救活。 从此薄将山就是一只铁打的陀螺,连轴转得没日没夜——别说见步练师本人了,薄将山连托梦都得争分夺秒,内心还得抱着点带薪拉屎的愧疚。 等到薄将山从各地民生中抽身,回到梧州城处理南巡后续的破事,已经是数月以后的事了。 薄将山快马加鞭回到梧州,陈煜先的死讯便贴脸骑了上来,飞速治好了薄将山的低血压: 陈煜先一死,谁来供李家人? 薄将山一张脸拉得老长,杀气腾腾地翻身下马,径直要去找步薇容吵架。 幼娘连忙拦着:“相国,相国,小姐她——” 薄将山目不斜视,蔻红豆鬼魅般冒出,无声无息地捉住了幼娘,一指点中了幼娘的哑穴。 幼娘急得要哭了: ——小姐在沐浴呢!!! · · 步练师闻声一惊,回过头去,正好与薄将山看了个对眼。 薄将山:“……” 她刚刚从湢室里出来,浑身上下还冒着水汽,黑发半湿不湿,脖颈修长盈白,水珠从优美的颈项向下坠去,被纤细笔直的锁骨盛住了。 薄将山没来由地想到那截伶仃脚腕,步练师皮肤生得白,用力一握便能留下发红的指印。 步练师一拢衣襟,冷声怒斥:“出去!” 薄将山杀气腾腾地转身就走: 出去就出去! 步练师勃然大怒:“坐下!你摆脸色给我是作甚?” 薄将山怒气冲冲地扭头就走: 坐下就坐下! 步练师:“……” 很凶也很乖,薄相国实乃大朔奇男子也。 薄将山心气已经消了一半,但面上还摆着脸色,坐在太师椅上霍霍了一壶上等的毛尖: “你就让陈煜先死了?” ——果然因为梧州太守陈煜先的事。 步练师心下了然,此事是她理亏: “……没有陈煜先调来的铁驳重船,乌苏湾大坝必然决口,整个梧州城都会死。” 陈煜先只是想保全家人罢了,她又何必赶尽杀绝呢? 要是陈煜先不自投乌苏江,再彻查下去,陈家就是抄家灭族的死罪了! 砰!! 薄将山猛地一拍桌案,震得杯碗颤栗不已:“妇人之仁!!” “陈家死活,与你何干,与我何干?——李氏权势滔天,嚣张至此,陈煜先就是能扳倒李氏的好由头!如今陈煜先一死,正如了李家人的意!!” “况且陈煜先与李氏勾结,破坏大坝,光这一条,就足以他一家老小死个百八十回!” 薄将山越说越怒,喀拉一声,生生捏碎了掌心的掐丝珐琅盏: “薇容,你别忘了,我可是太子一系!李家人身为太子母族,却连我都能算计进去,差点杀了你和钧哥儿,李氏这是把脚踩我脸上来了!” 他怎么不怒? 他如何能不怒?! ——妈的,要是步练师和沈逾卿真出什么岔子,他立刻起兵去太乙山把李家人都杀了! 步练师还是头一回见薄将山如此动怒: 薄将山虽然疯得远近闻名,但其实脾气出奇的好,他的出身被权贵阴阳怪气了十几年,各色笑话都能集结成册,也没见薄将山怎么急眼过。 他不在意的事,他自然不会计较。 ——薄将山在意的人和事,总共就这么几个! 太乙李氏若伸手来碰,他会疼、他会很疼、他会无法忍受的疼! 步练师咬着嘴唇没说话。 薄将山啧了一声,速速与我吵架:“薇容?” 步练师半晌都没搭腔,薄将山心头火起,用力一把拉开屏风。步练师人正坐拔步床边,轻衣薄裳,黑发如瀑。 煌煌红烛一映,她的眼睛像是新湖秋月,粼粼一池都是情愫。 薄将山:“……” 薄将山指指点点:“我这人正经得很。” 步练师淡凉地一笑:你爱来不来。 薄将山:“……” 正人君子薄相国立刻走了过去。 · · 薄将山看着帐顶,眉头深锁: “……陈煜先这一死,太乙李氏这盆洗脚水,我们得自己喝下去。” “急什么?”步练师懒洋洋地撑着眼皮,在被褥里翻了个身。烛光从帐幔的镂空花纹里淌来,步练师一截汗湿的肩膀都在盈盈生光,“‘捧杀’二字,皇上玩得极好,李家人死是迟早的事。” 薄将山从胸腔里哼出一声笑来:“这又怎么说?” “相国贵人多忘事,”步练师一撩汗湿的鬓角,“这梧州胡氏,可是天海戚氏的外族……” ——怎么会被李家人轻易蒙骗,去做那招摇惹眼的替死鬼? 你当这天海戚氏,半点也不知道,李家人的小动作? “戚家军声名在外,皇上早就心怀忌惮,如今江南洪难爆发,戚家军抢险救灾,深得人心,又死伤惨重。” 步练师冷笑一声: “戚家这是顺水推舟,自我阉/割,好向皇上表忠心呢。” 这吴江洪难第一层是天灾,第二层是李家人借刀杀人,第三层则是天海戚氏向皇上的投诚。 皇帝周泰果然好手段。原本铁板一块的三柱国,周泰以吴王周瑾为棋子,在其中狠狠地楔下了自己的实力。 薄将山一脸恍然:“薇容真是冰雪聪明……” 他平静地伸出手去,永安八年造随意出鞘。红绡帐里美人半卧,春色无畴,连带这凄神寒骨的刀刃,也蘸了几分风流的意思。 步练师瞳孔骤地一缩: 上当了! 薄将山在诈他! ——这人根本是佯装发怒,特意来诈她知道几分!!! · · “既然薇容连这一层都知道了,那我就继续问了。” 步练师躺倒上望,薄将山沉刀下瞰。 薄将山单手撑在步练师的上方,永安八年造的刀尖凛凛,随意挑开了步练师的衣襟: “薇容,这出好戏,你从何时参与的?” 步练师咬着唇:“薄止,你发什么疯?” 薄将山笑了笑,一句诛心: “你早就跟皇上联系上了。” 步练师浑身一震。 “好薇容,我不蠢。” 薄将山垂下森寒的眸光:“你此般死而复生,上京知晓此事,竟然一点水花也没有。死人复生,旷古绝今,而大明宫的反应,只是让你同我一起进京面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得步练师浑身发冷: “薇容,我这般真心待你,就是让你连同皇上与戚家,独独欺瞒我薄止一人?” “欺瞒?”步练师咬着唇,“相国耳听八方,什么风声能漏过相国的耳朵?” 薄将山悠悠道:“陈煜先。” 步练师脸色一变。 “你和皇上通过这陈煜先,早就背着我联系上了。” · · …… 烛火哔剥,满室冷寂,陈太守腮帮子抽了抽,既而又笑了起来: “相国哪里的话?这梧州是皇上的,这良田是皇上的,这米自然也是皇上的。我身为梧州太守,籴粜之事,都是为皇上算账。” 陈太守被薄将山吓住了,不得已才搬出皇帝这尊佛,等同于向薄将山坦白,梧州这趟浑水里,还有皇帝的一份儿。 薄将山停顿片刻,既而大笑出声: “——那是自然。” …… · · 薄将山安静地垂着眼,等待着她的争辩和否认。 但步练师的睫毛颤了颤,随即闭上了眼睛: ——她默认了。 当年虔州科举案,步练师与陈煜先本就是旧相识。步练师来到梧州的第一件事,便是通过太守陈煜先,与远在上京的圣上取得联系: 她是大朔权臣,不是痴情儿女。步练师怎么可能把身家性命,都系在薄将山一人身上? 狡兔有三窟,仅得其免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 步练师从来就没打算,和薄将山做一条绳上的蚂蚱! “所以这陈煜先必须死,哈哈哈哈哈哈……” 薄将山心中失望至极,面上却扶着额头笑了起来。 他原本还心存幻想,虽然步练师百般算计,但愿意与他有/肌/肤/之/亲,总得待他有几分真心。 现在看来倒是他自作多情! 从步练师问斩钟雀门,他薄止就一直在自作多情!为她连月上书进言,为她讨回公道,还她清白声名…… ……而她步练师只是抓住他的痴心,知道如何利用自己身体罢了。 好。 ——很好。 步练师,好本事。 这回薄将山是真的动怒了,步练师能感觉到砭骨刺髓的阴冷,死死地扼住了她的喉咙。 薄将山居高临下地看着步练师,眸光寒冷,表情微笑: “——步大人,你可真是养不熟啊。” 步练师后脊发凉,连声急道:“薄止,我愿对你这般,是听戚风说……” 冷冽的梅香猝地压了下来。 · · 【注】 *1:“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出自杨万里《小池》。 *2:“赵客缦胡缨……白首太玄经”皆出自李白《侠客行》。 *3:“狡兔有三窟……未得高枕而卧也。”出自《战国策·齐策四》。 作者有话要说:  步姐和相国的对话反转多次,作者害怕权谋过于难懂,特意整理了一个简易版: 1、相国与步姐,是两个利益集团:皇帝周泰,太子周望。(步姐与相国的欺瞒骗诈,都是从这个利益本位出发) 2、相国在诈步姐,看她知道几分,而步姐一时大意上当了。 3、步姐表面上与相国合作,背地里却在联系皇上,为的就是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就算相国翻车了,她还有其他路径进入朝堂(就算离开了相国,步姐照样能搞事业)。 4、相国觉得步姐对他只有利用之心,没有半点真情,所以才愤怒。 q:那么太守回心转意,调来铁驳长船,这又怎么解释? a:1、先前陈太守说他道听途说,步练师死而复生,所以悬崖勒马,这个说法本身就扯淡,官场套话模板罢了,给自己一个台阶下而已。 2、陈太守是骑墙派。他破坏大坝,就是投靠了李家,所以步练师当时很错愕。 3、陈太守总算想明白了(皇上和戚家在第三层,李家人是靠不住的,而且他自己大概率被李家灭口),加上他良心难安,才有调来铁驳船一举。之所以陈太守说要报步姐大恩,本身就是托辞,他实际上在求步姐放过他全家人,他自己去死就好了(又帮皇上和步姐遮掩了他们早就暗中联系一事)。 这些权谋内容,我后续会解释清楚,只是怕极个别心急的读者困惑,所以特地说了这么多。 要看懂官场权谋,其实也不复杂,就看这个人在什么位置、在办什么事、承担着怎样的角色、为领导(上级)发挥了怎样的作用。只要理顺这几条信息,理解任何权谋都不难,大家可以试试看www 芙蓉帐 红烛高照,锦帐春深;鬓乱钗横,被翻红浪。 步练师静静地觑着身上人。 她绝非体面,万分狼狈,仿佛一轮堕入泥沼的月亮,满身都是不可示人的痕迹。 但是她的表情是那样的冷漠,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寒凉,薄将山在暴怒中绝望,在疯魔中冷静: 是。 步练师就是这般神明。 就算你把她拉下神坛,就算你把她按进烂泥,就算你把她拆吃入腹…… 步练师静静地觑着薄将山。 ——她的眼神就像是打量一只可笑的蝼蚁,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东西。 她的尊严像是一把刀,又冷又硬又锋利。 薄将山看似占尽上风,又输得粉身碎骨。 “……步大人。” 他凑近了步练师,声音又低又哑: “想不想杀了我?” · · 杀了他? 步练师不想。 她对薄将山没有杀心,只有怜悯: ……他到底活的是有多孤独,才会向她步练师索求一份“爱”? 她给不了。 她从出生那一刻起,命就在皇上手里握着。周泰给了她生杀予夺的大权,给了她万人钦羡的抬爱,给了她泼天煊赫的荣华…… ——命运的关照,天子的赏赐,都是明码标价的。 她步练师穷极一生,都是周皇室的一颗棋子;你薄将山捧出的那一颗真心,只是喂给皇上座下的一条好狗罢了! 不值得。 薄将山想要的,她根本给不了;从那颗樱桃开始,步练师对他的回报,也只有这一身无用的皮囊。 肌/肤/之/亲,仅此而已。 不值得。 “相国,”步练师抬起手来,把薄将山的乱发,撩到他耳后去,“放过你自己吧。” 不值得。 薄将山冷冷地看着她:“周琛何故?” 他明明是才是刀俎,她明明才是鱼肉。但薄将山这般仓皇狼狈,只能把自己的嫉妒,血淋淋地撕扯开来,呈在双手里奉给她看: ——为什么周琛得到的,我得不到? “薄止,”步练师轻轻地笑起来,也不知是在嘲讽谁,“你做什么,要和周家人争?” 周琛可是周皇室的血脉,我为他倾注的一切,都是为大统服务!朝堂讲究分权制衡,你薄将山站在太子一边,那么为了防止东宫一家独大,周琛背后自然也要有举足轻重的权臣。 在皇帝周泰的授意下,步练师站在了周琛一系上;至于那些青梅竹马之情,两心相许之谊,不过是痴人嘴里的梦幻泡影: ——步练师的心,只归皇帝一人所有。 她和周琛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可能。 薄止,你做什么,要和皇上争? 薄将山听懂了她的意思,沉默片刻,低声轻笑,极尽嘲讽。 “步大人,”薄将山的眼睛里呈出一种奇异的光彩,病气森然,扭曲万分,“来选吧。” 步练师错愕道:“什么?” 选什么? 你既然听懂了我的话,就应该彻底死心,你我枕上欢愉,不过是玩耍而已…… ——唰! 刀光惊惶,血色飚溅! · · 步练师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的点:“……” 薄将山用匕首,划开了她胸腹!! 狂漫的血气瞬间掩去了所有春色。大红烛旁、锦罗帐里、鸳鸯被下,无穷无尽的死意蔓延开来。 剧痛撕心裂肺,步练师捂着伤口,痛苦地蜷了起来:“——” 薄将山神色悠然,刀尖转向自己,他划拉开自己的胸腹,和步练师的一般深、一般痛、一般怖人。 薄将山的笑容很温和:“步大人,想起来了吗?” 步练师根本说不出话,只能咬牙轻轻发着抖:“……” “我七岁那年初入大明宫,被太后的好狼狗一番撕咬,最怖人的便是这道抓痕。”薄将山满掌都是鲜血,神色却无比地怀念,“那时我觉得,就这样死了,倒也不错。” 薄将山低俯下身体,捏着步练师的下巴,端详她满头冷汗的痛苦情状: “步大人,疼吗?” 步练师轻轻地发着抖,喉咙里全是血沫:“你这……” 疯……子…… “这生不如死的痛苦,我偏偏忍下来了,就是因为你出现了。” 薄将山的问询温柔极了: “步大人,感受到我的决心了吗?” 剧痛暴拥疾卷而来,步练师眼前阵阵发黑,记忆却像是被风翻卷的书页,她终于回想起了那一天—— 那一天,大明宫宴,她手持银鞭,抽飞了太后的爱犬。 那一天,薄将山躺在血里,伤口形状可怖,眼神却灼灼生光。 他看着她,一辈子都没有挪开眼睛。 “那一天,我发誓。” 薄将山亲吻她的眉心,好似信徒亲吻神明的脚背,虔诚地、狂热地、疯魔地: “——我要得到你。” 步练师面色苍白,强撑精神,冷嗤一声:“薄将山,你找死……!” 薄将山大笑起来。 两人的情谊,算是彻底完了。 · · 长乐十四年冬,薄将山南巡告讫,与吴王周瑾一道,返回上京述职。 大朔运河,相国楼船。 薄将山一身玄裳鹤氅,肩膀擎着白鹰昆山雪,端的是一派雍贵雅意。他身段颀长,气韵冷峻,雪白的长发随意往后一束,仿佛被裁剪下的月光本身。 既有武将之威武,又具文臣之风雅,薄将山确实当得起“白玉京”之名:起码长相确实是位高质量的衣冠禽/兽。 吴王周瑾一见着这位高质量的衣冠禽兽,便开始—— 哭。 薄将山:“……” 周瑾此生绝活,便是嘤嘤垂泪。据说当时在金陵城时,周瑾便是靠着嘤嘤嘤,向各方伸手要钱要粮要人;这奄奄一息的吴江流域,才得来如此之多的周转物资。 可谓是大朔高质量的嘤嘤怪。 薄将山眼皮一跳: ——怎么,九殿下这招,要用到他身上了? “吴王殿下,”薄将山连步练师都能拿捏,自然不怕他一个十几岁的青少年,“男儿有泪不轻弹。若是让别人看了去,还道我薄某欺负了殿下……” 周瑾嚎啕大哭起来! 薄将山:“……” 周瑾一直在体制外游荡,薄将山还是第一次和周瑾交手,这才见识到了周瑾的脸皮之厚! 周瑾抓着薄将山的袖子,摇来晃去地拽: “好相国,求求你了,小王若是再见不到令公 ,便要心悸而死了!” 薄将山一脸恍然道:“当真如此啊?” 周瑾继续掩面垂泪:“嘤——!” 薄将山和蔼可亲道:“薄某愚钝,不知还有这等奇异病症,还请殿下为我展示一二吧。” ——来,朋友,死一个,给我看看? 周瑾:“……”大意了。 他周瑾的厚脸皮自诩打遍天下无敌手,眼下居然遇见了旗鼓相当的对手!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们看看文案,8月27号入v,到时候评论区领红包~ 焚心策 沈逾卿跟只猴似的蹲在窗外桅杆上,十分烦躁,万分不爽: 九殿下,老子看到你都烦,你说话像太监样! 猴儿此言非虚。江南洪难一事,薄将山劳苦功高,周瑾恨不得和他建立父子关系,三天两头便往薄将山这跑—— ——作为疯人院的大宝,沈大猴儿喝了一坛子飞醋:明明是我先来的! 你摆啥子鸡公龙门阵,相国理都不想理你! 猴儿确实是薄将山的贴心小棉袄。厢房内薄将山正喝完了第二碗毛尖,态度和善,笑容慈爱,和周瑾你来我往地打着太极。 周瑾的所有废话都可以总结为:再见不到令公我就要死了。 薄将山的所有废话都可以总结为:好啊,您请,我坐小孩那桌。 以上对话,无限循环。在官场打太极是基本盘,薄将山和周瑾作为钻石级高手,打了几百回合未分高下,可见这俩男的一个铁了心要恶心对方,一个铁了心要恶心回来。 蔻红豆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冷淡地觑着这俩各有千秋的精神病。 自打薄将山回到梧州,步练师的地位便从心头肉降为笼中雀,大门不准出二门不准迈,连幼娘都被打发去伺候沈逾卿。 薄将山此举很有技术,委婉又高效地恶心到了皇上: ——陛下背着我暗中联系是吧? 那在步练师返京途中,您就别想再搞什么小动作了。我明目张胆地把人关起来,您若是不爽就直接下道圣旨给我: 微臣立刻就把人给放出来,怎么样? 远在千里之外的皇帝周泰,被恶心得当场喝了三大碗凉茶:“……” 江南洪难一事,五分天灾,五分人祸。人祸说白了,便是那皇帝、天海戚氏、太乙李氏的互扯头花,只是苦了吴江流域的百姓,和无辜躺枪的薄将山——要知道,这一旦出了什么大岔子,第一个背锅的不是初来乍到的周瑾,而是他这个二品异姓高官薄将山。 周泰此举可谓是一石多鸟:既能挑起三柱国内耗,还能敲打薄将山这个异姓大臣,顺便还能证明步练师是何等忠心耿耿,消除他再起用步练师时的心中猜疑。 薄将山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出好戏,步练师的作用十分关键:没有她,梧州守不住;没有她,周瑾会翻车。纵使梧州太守陈煜先鬼迷心窍,居然被李家人骗得晕头转向,但最后陈煜先还是悬崖勒马,发挥了工具人最后一点余热——步练师便顺势封口,死无对证,她和皇帝没有任何暗中联系: 毕竟此事关乎国威大统。 如若被他人知晓,步练师和皇上早有联系,那么皇帝和戚家人的用心,也就不难猜到了——说轻一点儿,拿吴江百姓的命当权谋筹码,周泰这个皇上的声名还要不要了?说重一点儿,李家人趁势反咬一口,太子周望借机逼宫,周泰这把龙椅还要不要了? 是以,薄将山拿捏着此处要害,明火执仗地把步练师禁足;周泰心里再不爽也只能憋着,不可能真下道圣旨——此举等同承认他和步练师还有联系——周泰只能坐在他龙椅上喝凉茶降火。 恶心领导的黄金准则:大方向是领导的意思,步练师确实给您送回来了,周泰挑不出错处;小动作是下属的自由,薄将山在这返送途中把人禁足,周泰也只能干瞪眼。 薄将山做人八面玲珑,而且擅长礼尚往来。既然皇上这么把他当外人,和步练师合谋来坑他;那么薄将山也恶心回去,力道又掌握得恰到好处: 皇帝既被他恶心到了,也不能借题发挥,找个由头来惩治薄将山。毕竟那薄将山的文书里,字里行间都是大写的诚恳: 步练师离奇重生,好吓人啊,还是隔离观察为好! 周泰手上批道:爱卿谨慎。 周泰心里骂道:你放屁罢! ——人情世故,君臣相处,薄将山比步练师在行多了,周泰气得在御书房转来转去,一口气喝了三大碗凉茶。 · · 天高皇帝远。周泰拿薄将山没办法,不代表周瑾就没办法了。 周瑾此人很有跟薄将山对标的意思:做事低调,养精蓄锐,八面玲珑,而且极不要脸。薄将山在朝为官多年,还是第一次遇见旗鼓相当的对手。 薄将山端着茶盏,谈笑自若,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周瑾的出招: 九殿下,你到底要做什么呢? 周瑾嘤嘤掩面,声泪俱下,内心清醒无比: 令公,这厮好生难缠,小王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你快逃吧! “相国!!” 沈逾卿一把推开纱牗,从窗户外探进脑袋来: “——南边厢房起大火了!” 薄将山瞳孔骤然一缩: 南边厢房,是步练师,住的地方!!! · · 薄将山霍地起身,目光如剑,直刺周瑾。 沈逾卿也一变脸色,冷冷地觑着周瑾,随时等待着相国的命令。 周瑾被看得后脊一阵发凉,这戏还是做得太明显了: 周瑾胡搅蛮缠,拖延时间;步练师则趁正午放火,趁乱出逃…… 薄将山是何等人物,岂有看不出来的道理? “相国,”沈逾卿寒声道,“怎地款待吴王殿下?” ——既然是“意外起火”,此时船上大乱,谁知道周瑾会出什么岔子? 即使不能要了他的命,也能让他多吃点苦头! 周瑾心中镇定无比,面上惊慌失措,哆哆嗦嗦地看着薄将山: 赌一把! 就赌步练师的安危,在薄将山心里的分量! · · 周瑾这局做得太幼稚浅显,薄将山一眼就看穿了。 但是…… 万一呢? 薄将山心里总有一道声音:万一是意外呢? 步练师可是被他亲手铐在拔步床边了。时值正午,天干物燥,南边厢房又紧邻炊事之地,如果万一是意外的话—— 薄将山闭上眼睛,就能想起那一天。骄阳似火,烈日悬天,那钟雀门外,刽子手刀光如电,步练师血溅五步。 ——他赌不起。 事不关心,关心则乱。 此时薄将山急着去南边厢房,根本没心思再搭理周瑾,日后有的是时间和这崽子慢慢算账: “钧哥儿,送吴王好生离开。” · · 万里无云,白日悬天。 楼船已过北方地界,冬日晴午甚是干燥,加上船只常居潮湿之地,木料多用轻便之材,一把火便能烧得干干净净。 薄将山远远眺望去,便能看见火光烛天,江水如沸! 截然高周烧四垣,神焦鬼烂无逃门! 薄将山心里升起一股没来由的恐慌,他快步近前,火势熊熊,步练师在的厢房正好在火场正中,逼人的热浪当即烧焦了薄将山的袍裳—— ——红豆死死地按住了他:“相国,不可!” 薄将山眼皮直跳,厉声喝道:“人救出来了吗?!” 众人沉默,木材焦曲,力拉崩倒之声不绝于耳。 薄将山心里陡地一沉。 “……相国,”有人小声道,“令公的厢房,一直都是锁上的。火情紧急,里面的人出不来,我们自然也进不去……” ——是你! ——是你自己锁上的! ——是你把步练师锁在厢房里的! 薄将山如遭雷击,面色惶然,踉跄退后一步。 红豆扶住了薄将山,急急自荐道:“相国,红豆愿试一次!” 薄将山抬手制止了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别走。” 都别走了。 我身边的人,走得够多了。 “或许是令公抽身之策。”百里青见状,低声劝慰道,“相国,令公心术机巧,绝非薄命之人……” 可是步练师也不是没死过。 百里青思至此,也闭上了嘴。 火光煌煌,人声鼎沸,薄将山只觉得耳里嗡嗡作响,强自镇定道: “不急,等着。” 步练师秉性刚正,干不出派人替死的勾当。只消火势一去,火场里有无焦尸,便能一见分晓。 不急。 薄将山闭了闭眼,他一点也不急。 急什么?不过是步练师的脱身之计罢了。 · · 大火熄灭,烟云消散。 手下人在残败的废墟里,翻出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女尸,脚踝处尚有铁器融化的痕迹,像是生前被铐在了什么地方: 身形、骨龄、牙齿,皆与步练师本人相符。 ……她死了。 步练师离奇复活一事,就像是薄将山做的一场痴梦。 薄将山低低地笑了起来,如此嘶哑,如此嘲讽,又如此悲凉: 大梦复醒,他却活着,她却死了。 · . 【注】 *1:“截然高周烧四垣,神焦鬼烂无逃门”出自韩愈《陆浑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韵》。 作者有话要说:  星期五万字更新入v,宝贝们支持正版,星期天24:00前在v章评论区留言的,都有红包嗷!啵啵啵! 预收:《养狼》 高冷面瘫草原可汗x开朗温柔中原公主; #公主出塞和亲之后# 年下vs年上;养子vs小妈。 #草原帝国/小妈文学/大女主# 前来和亲的汉人公主,皮肤像羊脂一样白,胆子像兔子一样小。 她是阿史那烈名义上的继母,突厥王帐的可敦,这片草原上的王后。 公主像头傻鹿,乐观善良,对谁都好。她的力气还不如一头黄羊,却敢一人闯入敌营,好比一弯刚出鞘的新月: “那就用我的脑袋,来抵小可汗的命!!” 烈向狼神发誓: 她不该是他的可敦,她必然是他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