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将军掳走之后》 第 1 章 汝阳县三头山。 山脚下稻田秧苗青青,清香宜人。农户们成群聚在三头山下,仰头看着狭窄山路上的少年郎。 少年郎身姿挺拔,穿着一身劲装,腰部被勒出纤细紧实的弧度。一袭如墨黑发干净利落地高高束起,腰间别了匕首,背上背了弓箭,显得格外意气风发,英姿飒爽。 农户们时不时低声交谈,言语间满是好奇。 “这是谁家的孩子啊,怎么敢独自进山?” “看起来有些眼熟,好像是……县令大人家的大公子!我前些日子上街给老娘买药,恰好见过他一次。” “就是那位仁善聪慧的大公子?!他怎么进了三头山,这三头山里可是有吃人的豺狼虎豹啊!” “咱们这儿的猎户都不敢独自进山!” 窃窃私语不止,农户们聚得越来越多。 忽然,泥路尽头有辆朴素的马车并奴仆十数人匆匆而来,马蹄在泥地上扬起点点泥斑,尽数溅在了衣袍上,却没有一个人在意。等马车停稳之后,带头的人面色焦急悲凄,快步上前直接跪在了三头山下。 “大公子,您怎可独自上山啊!” 老奴声音哽咽,抬手擦着眼泪,情真意切地大声哭喊,“夫人大病,我等翻遍了汝阳县所有药房,唯独缺上一味草药,大夫说这草药只有三头山有,但您怎能独自上山啊!” 他身后的奴仆顿时呜呜哭了起来,“大公子,您快点回来吧。” 老奴愈发声嘶力竭,字字泣泪,“老奴知晓您孝顺夫人,为了夫人豺狼虎豹也不怕,但三头山太过险恶,还请大公子三思!” 一旁的农户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县令公子独自入山,是为了给县令夫人采草药!” 已经有人目有泪光,“早就听说过县令公子孝顺,没有想到他竟然能为母亲做到如此地步。你们瞧,这些人越叫,县令公子走的越快,可不就是不想让这些人拦下自己!” 有老大爷叹息着道:“我要是有这样的儿子,做梦都能笑醒。” 北周以忠孝治天下,只要是忠孝的人,都是会被百姓敬佩的人。 但即便奴仆们如何呼喊,一身春衫的少年郎还是脚也不停,坚定地走进了密林之中。 马车上传来一道憔悴万分的女声,“罢了,林管事。他非要尽这一片孝心,你们就莫要阻拦他了。” 林管事不再呼喊,只是带着人抱头痛哭。 良久后,这一行人又匆匆离开了三头山。农户们没了热闹可看,也跟着散了。其中有两个身材瘦小的农户对视一眼,轻手轻脚地从小路离开了稻田,来到了一处人迹罕见的路边。 刚刚离开的县令夫人一行人,赫然正停在此处。 农户走上前,低声道:“管事,事都办妥了。” 林管事早已经收起了一脸哭意,扔给了两个农户一袋银钱,冷冷看了眼他们,“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们也是知道的。拿着钱,其他的闲话就不要多说一句了。” 两个农户连连点头,拿着银子小心翼翼地离开。 马车内。 斜靠在软枕上的县令夫人脸色苍白,像是才大病初愈的模样,颊边特意抹了增添气色的胭脂,但却更加显得强撑病体,憔悴万分。 “夫人,这事瞧着已然妥了,”丫鬟奉茶递给县令夫人,露出几分喜色,“如今这局面总算是没白费您一番苦心。” 闻言,县令夫人睁开了眼,也没忍住露出了几分笑意。她伸手接过茶碗,手腕有力,却不像是生了病的样子,“我与夫君为了元里的举孝廉,也是费尽心思了。” 如今想要做官,只能通过被别人举荐孝廉。若是有权有势的人家自然不必担心一个孝廉的名额,但他们这些小门小户若想要为子孙谋个孝廉,可谓是煞费苦心。 县令夫人姓陈,娘家在汝阳县算是有些势力,但放在外面可就不够看了。她的夫君元颂也是一个普通人,只是拜了个好师父才有了做官的机会,人脉门路还不如县令夫人。 想要让元里做官,首先就要打出个好名声。 丫鬟来到陈氏身后,为陈氏捏着肩膀,宽慰道:“夫人放心,以大公子的名声与聪慧,必定能成功入选国子监。” 想要举孝廉,光有名声还不够,还要有学识。如今孝廉名额都被世家垄断,出身不好的人只能想方设法进入国子监,学成后由老师举荐开启仕途之路。国子监的学生非富即贵,但也收名声远扬、天赋出众之人。若是能入国子监,大公子便已是半只脚踏入仕途了。 陈氏抿了口茶,又显出了几分愁绪,“哪有这么容易。哪怕是国子监,也要看父祖官爵身份。” 国子监内有三个等级不同的学设,分别是国子学、太学、四门学,这三门学科分别面向各高官贵族子弟。 她的相公只是一个小小县令,若是不运转其中关节,只怕一辈子也进不去国子监。 “况且汝阳不止我陈氏一家,还有尉氏与王氏,”陈氏揉了揉额角,“人这么多,孝廉名额却只有一个,尉氏和王氏还是联姻。所幸里儿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将他们两家的子侄比了下去,否则如今传遍汝阳美名的就不是我们里儿,而是他们两家了。” 丫鬟轻声细语地道:“夫人莫忧。不知为何,我一瞧着大公子,就觉得大公子必定能进入国子监,拜得名师。” 陈氏不由被逗笑,元里虽然年纪还小,但事事心有成算,一身的气度已让人刮目相看。这样的孩子,以后的成就岂能小了? 喝了两口茶后,陈氏不忘叮嘱道:“再去提醒下山里的人,让他们小心看护着公子。” 丫鬟笑着应下,“我这就去。” “等等,”陈氏拦住她,拿手帕轻轻拭去唇上的茶水,白/粉一同被抹了下来,露出了红润富有气色的双唇,她闭上眼睛,“你再给我上些妆,务必让我瞧起来是大病过一场的模样。” “您就放心吧,夫人。” 丫鬟洗净双手,放下车帘,为陈氏仔仔细细地上着妆。 * 元里快步走到了山中。 他刚刚一走到人迹罕见的地带,丛林后就匆匆窜出了三十多个护卫。带头的人面容精瘦,朝着元里抱拳道:“大公子。” 元里点了点头,笑道:“孟护卫,这几日就辛苦你们了。” 既然是作秀,当然不能只在山上待一天就走,他待的越久,扬的名声就越广、越真。元里已然决定在山中待上三五天了。 想到这,元里又看向了脑子里的系统。 【万物百科系统已激活。】 【任务:入学国子监。】 【奖励:香皂配方。】 元里有一个秘密,他其实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在穿越之前,他是一名优秀的战场后勤人员。穿越之后,他就带着记忆来到了北周,成了一个嗷嗷大哭的婴儿,脑子里还多了一个一动不动的系统。 但系统从激活到如今,根本没有给过元里一丁点帮助,只冰冰冷冷地展示着三行字,用奖励馋着元里完成任务。 元里对脑子里的这玩意很是防备,但他和系统的目标一样,都是为了入学国子监举孝廉为官。他索性打算看一看如果真的入学国子监后,系统又会有什么变化。 不过不得不说,香皂配方对元里确实是比较大的诱惑。 因为在元里发现这个时代即将处于天下大乱的前奏时,他的目标就变成了大肆收养兵马,从而在乱世中站稳脚跟。 元里上辈子的专业便是养兵养马,做好后勤,他深知这里面得耗费多少钱。 问题这就来了,他一个小小县令的儿子,根本就没有那么多钱。 元里可惜地从系统上收回了眼睛。 三头山是汝阳县最大的山,不止是在汝阳县内,甚至连绵到了隔壁的三川县。 元里挖了不少草药,一行人不知不觉从三头山的南面走到北面,一入背阴面,阴凉便猛地袭来。元里打了个寒颤,往下一看,这处和他们上山那处仿佛两个世界,植被稀疏,地皮裸露,枯枝荒草一片凄凉。 孟护卫面色忽地一变,指着远处道:“大公子,您快看。” 元里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就看到在密林之中,有一群衣着褴褛的百姓正往山里爬去。 这群人瘦得只有薄薄一层肉,各个手里拿着斧头或是石刀,嘴巴干裂,不断饥渴地吞咽着口水。只是奇怪的是,这一伙人全是正值壮年的男人。 看上去来者不善。 元里眉头一皱,示意身边人莫要声张,带着人悄声跟了上去。 前头就是汝阳县的农家田地了,元里心想,握了握腰间匕首。 孟护卫看了一会这群人,想起了什么,“大公子,汉中去年冬一片雪花没落,入春以来更是没见到一滴雨。稻田干涸,大旱必有蝗灾,为了逃难,不少人拖家带口地赶往洛阳,看这些人的体貌,应当也是汉中的难民。” 元里思索,“那他们怎么会在汝阳县内的山头里?” 孟护卫苦笑,“您不知道。洛阳乃皇城,哪能随意容难民进去?这些百姓走投无路,不少人就逃到了周边的县乡。不过洛阳都不收难民,这些县乡自然也不敢收难民。难民里有的人饿死,有的人直接上山当了土匪。我看这些人,也像是一群落山的匪贼。” 元里眼眸垂着,忽然叹了口气。 自从知道自己穿越到了古代之后,元里就知道自己将会面临一个怎样残酷的世界。 这个世界只会比未来更加残酷,百姓更加没有民权。这也正是他想要在乱世中率先抢占一席之地的原因,元里无法救下所有人,但他想要去尽力救下更多的人。但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乍然看到这一幕,还是难免痛心。 但元里很快收起了这样的情绪。在什么都做不到的时候,再多的多愁善感也只是惺惺作态。 孟护卫道:“大公子,如果这些人真的是落山的土匪,我们还跟着吗?” “跟着。”元里果断道,“但暂且不要伤人。你带着两个人拿上干粮扮演农户去他们面前转一转,看看他们是什么反应。若是他们只抢走粮食不曾伤人,那就把我们的粮食分给他们一半。” 元里神色倏地一冷,“如果他们打算杀人抢粮,直接将他们就地格杀,免得祸害我汝阳县百姓。” 孟护卫抱拳:“是!” 他带着两个人脱掉外袍,就地在泥地中滚了滚,随后便将干粮水囊和一些银钱放到了行囊中,从另一侧去接近这些灾民。 事实上,这样考验人性的试探,对灾民来说并不公平。 他们正处于极度的饥饿、口渴、贫困之中,而在这种状态下的他们,要比平时更加容易变得冲动。 但元里不可能因为他们的可怜,就无视他们可能存在的危险,让他们有机会祸害其他无辜的百姓。 很快,孟护卫一行人就和灾民相遇了。 如元里想的一样,刚一见到孟护卫三个人身上背的行囊,灾民们就产生了躁动。他们紧紧地盯着孟护卫,吞咽口水的速度越来越快,眼神冒着绿光。 甚至有人提着石刀朝孟护卫伸出了手,孟护卫三个人神经紧绷,即将打算出手时,这些灾民被领头的人拦住了。 领头的是个瘦成皮包骨的年轻人,他眼神犀利,也正在吞咽着口水,威胁道:“把你们身上的东西放下,然后赶紧滚!” 孟护卫脸色铁青,他和身后两个属下对视一眼,想起大公子的叮嘱,忍着屈辱地放下了东西,转身准备离开。 领头的人动作迅速地把行囊扯了过来,快速地翻看两下,把干粮和水囊拿出来,又把剩下的东西团成一团扔到了孟护卫三个人的身上,“我们只要吃的喝的,其他什么都不要,拿好你们的钱!” 孟护卫三个人反应迅速地转身接住行囊,他们低头看着钱袋子,面面相觑。再一看已经开始分食的灾民们,懵懵地回到了元里面前。 元里看了全程,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领头人,“走,我们去会会他们。” 难民堆里的人正狼吞虎咽地吃着干粮,但每个人只分得了巴掌大那么一小块。剩下的被他们裹了起来,似乎准备留作其他用处。 听到声响后,这一群人全部面色警惕地抬起了头,把武器横在身前。元里和其护卫一出现,这些人表情猛地一变,紧张不安,似乎是把他们认成了其他人,隐隐还有些仇恨。 站在最中间的年轻人满面的脏灰,看着比其他人镇定得多,他一眼就看出了这里做主的是谁,紧盯着元里率先开口,嗓音喑哑如缺水枯木,“你们是谁?” 元里摘下身上水囊扔给他,示意自己没有恶意,“壮士,你们是不是从汉中来的难民?” 年轻人单手接过水囊,没喝,更加警惕,“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别紧张,我没有恶意,”元里笑了,“水也没问题。说句不好听的话,买毒药的钱比你们的命还贵。” 难民们沉默了,年轻人忽然拔开水塞,盯着元里喝了一口,他的喉咙贪婪地滚动,随后便强行克制下来,将水囊扔给了自己的兄弟们。 元里又扔了几袋水囊给他们,问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顿了顿,“汪二。” 元里又问:“你们为什么进山?为什么只有你们这几个人?家中的老人孩子没跟着你们一起逃难?” 三个问题下去,汪二刚刚放松的肌肉又立刻紧绷了起来,一言不发。 元里耐心十足,“如果只有你们这些人,我们会分给你们些粮食,但并不会很多。如果你们还有妻儿老小,那我会为你们提供一份生计。” 这句话正戳灾民们在风雨漂泊中受尽苦难的心。不少灾民们显然动心了,他们齐齐转头去看汪二。汪二抿抿唇,问:“什么生计?” “来我农庄做活,”元里道,“除了耕种田地之外,你们男人还要看家护院。除此之外,包吃包住还有工钱。虽算不得多少钱,但吃饱穿暖却是没有问题的。” 汪二犹豫了一会,“成为你的部曲?” 部曲、奴婢,是为家仆*。 若是无事时,他们只是看家护院的家仆,若是遇到了事情,振臂一挥,部曲便是私兵。 这个时代,凡世家富商,家中皆养部曲。 元里温声道:“没错。” 灾民们面面相觑,汪二咬咬牙,质疑道:“我们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如何能相信你?” 孟护卫在旁冷哼一声,“这位是汝阳县县令府中的长公子,你们总该信了吧。” 汪二一愣,脸色随即肉眼可见地缓和了下来,对着元里深深一拜,“原来是汝阳元郎,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元里眨了眨眼睛,明白了这是他“名声”的作用。 在这个时代,只要忠义孝顺之名远播的人,都不会被百姓认作一个坏人。一个人如此孝顺父母,他还能坏到哪里去呢? 元里第一次感觉到了名声的好用。 汪二一行人已经相信了元里,于是便托盘而出。据他们所说,还有许多难民被他们安置在了山下躲了起来,那些皆是妇孺老幼,加起来有一百来号人。 元里心中有了底,让孟护卫随同汪二一起将这些人带过来,等到夜色渐深时,再找人将他们带到农庄去。 当天晚上,元里带着护卫队挖了些野菜熬粥暂且给他们垫垫胃,有不少人颤颤巍巍地接过碗筷,唇刚沾粥,便低声抽泣了起来,不知是欣喜于不用饿死了,还是在悲哀亲人未曾坚持到如今。 汪二也捧着碗野菜粥吃得狼吞虎咽,刘大根凑到他身边,小声道:“汪二,咱们要是跟着县令公子的话,那贪官还劫不劫?” “当然要劫,”汪二冷笑一声,“汉中大旱,那狗官却送了一车又一车的银子珠宝运到洛阳,不知道是想求谁替他瞒过去灾情。咱们就算死,也要把那狗官赚的民脂民膏给抢走再死!只是元公子毕竟是县令儿子,我们不能让他为难。这事瞒着元公子做吧,不能牵连到恩人。” 刘大根重重点头,“我知道了,你就放心吧。” 汪二算了算,那贪官的车队,应当再过个两三日就到洛阳了。 等劫到车队之后,他们才不要那贪官的脏钱,正好送给元公子,再求求元公子再多救救他们汉中的难民。 以元公子的仁善,必定会对他们伸出援手。 * 百里之外,洛阳。 楚王府。 楚王爷与妻子杨氏也正在想着元里。 杨氏眼睛红肿,似是几天几夜没睡过的模样,声音沙哑无力,“求亲信已送往了汝阳,等元府那边同意了后,咱们这就准备起来。丰儿的身体不好,不能亲自拜堂成亲。还好辞野快回来了,就让他来替兄拜堂。” “楚贺潮能听咱们的话?”楚王爷冷哼一声,“你让他代兄拜堂,只怕他会把元家儿郎给吓得立刻悔婚。” 杨氏沉默了一会,“那又能如何,我们丰儿……” 她哽咽地说不下去。 楚王爷面色灰暗了下去,良久之后,换个话头道:“元家那孩子怎么样?” 杨氏面色稍柔,“是个好孩子,只是家世有些不好。” 楚王爷道:“难为这两个孩子了。” 杨氏摇摇头,不想再多说。她拿出了老黄历,仔细看了遍后,露出了一丝笑容,“老爷,您看这个吉日如何?” 楚王爷一看,惊诧,“六日后?夫人,这是不是太着急了点。” 杨氏轻声道:“老爷,再晚一些,丰儿就撑不住了。” 楚王爷眼睛一热,半晌后无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宝们,俺回来啦!摸鱼好久,开文三更,三章之内冲喜,最后一章发红包包~ 1背景架空,现代古代都架空。 2v前每日晚零点更新,宝们第二天来看吧 3攻叫楚贺潮,字辞野。攻受皆成年,受还没立冠,所以暂时没有字。 *查自资料 *出自《唐律疏议》 第 2 章 三天后,元家农庄。 管事查看田地的时候,没有看到汪二一行人的踪影。 他找来负责安置新来难民的人,“汪二他们呢?” “回管事。他们把地里的活给干完了,打个假出去了,”手下人说道,“这些人来到汝阳县后还没出去过呢,屋里碗筷被褥都说不够用,我就给他们支了些工钱,让他们正好去买东西。” 管事也是随口一问,他没察觉出什么不对,便点了点头。 * 日头昏黄。 元里风尘仆仆往县令府走去。 好似知道他要回来一样,县令府前已经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时不时有百姓窃窃私语地指着元里道:“这位就是咱们县令大人的大公子。” “就是这个少年郎啊,长得真是俊俏,人还这么孝顺,县令大人和县令夫人真是有福分喽。” 元里面对这些夸奖,已经能够做到面不改色。 林管事带着几个仆人匆匆赶来,见到面色憔悴的元里后,眼睛一红,扑通跪在了大门口,哭着道:“大公子,您总算平安回来了!” 元里连忙上前扶起他,“我找到了母亲急缺的那一味草药,母亲如今身体怎样?快带我去见她!” 林管家大喜,忍不住喜极而泣,“太好了、太好了,夫人有救了……” 主仆两人忙不迭回府,县令府门一关,只留下府外感慨不已、交口夸赞的百姓们。 府内。 听着府门外的声音,元里擦去脸上的汗,微微窘迫地松了口气。 一进门,林管事就收起了哭脸,娴熟地擦了擦眼泪,“大公子,老爷在书房里等您呢。” 元里疑惑,“嗯?” 林管事低声道,“老爷昨日收了封来自洛阳的信,看完后就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特地吩咐您回来就去书房,应当有要事商议。” 听到这,元里不再停留,快步往书房而去。 轻轻叩响房门,父亲元颂略显疲惫的声音响起,“里儿?进来吧。” 元里推门进去,就见父亲有气无力地坐在书桌之前,眼窝深陷,眼底青黑一片。 “听说您一夜未睡?”元里打趣道,“是什么样天大的事能让您这样折腾?” 元颂幽幽叹了口气,“你先坐下吧,我让人给你送了茶水和糕点,等你填填肚子再说也不迟。” 话音刚落,就有人将东西送了上来。元里也不跟他客气,吃饱喝足顺便洗了把脸后,才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好了,您说吧。” 元颂又叹了口气,“在三头山上待了三日,你可有受伤?” 元里忍不住笑了,“每日晚您与母亲都会派人来瞧我,我受没受伤,您岂能不知道?” 说着说着,他真的好奇起来了,“究竟是什么事,让您三番五次不想开口?” 元颂沉默片刻,从桌前公文底下抽出了一封信递给了元里,“昨日正午,洛阳楚王府送来了一封信。” “就是那三世两阁老,与开朝皇帝一起打下天下,被封为异姓王之一的楚王府?”元里问。 “正是。” 元里拆开信封,随口问道:“什么信?” 父亲闭目,沉沉地道:“求亲信。” 楚王府的信是楚王的夫人所写,章却是楚王的章,这便是说冲喜一事也得到了楚王的同意。信中言辞恳切,几乎快要声声泣泪。 元里未曾听清楚父亲这低低的三个字,已经看了起来。随着信中内容,他的神色缓缓从困惑变为震惊,最后彻底忡愣。 父亲道:“楚王府也是病急乱投医了,他们不知道哪里弄来了你的生辰,想让你给他们家的长子冲喜。听着是不是可笑至极?” 他侧头,看着坐在对面仍未回神的大儿子。 还未立冠的少年郎长得唇红齿白,眼似繁星眉似弓。鬓角发丝调皮乱翘,怎么瞧怎么讨人喜欢。 元颂心中复杂良多。 元里将信封放下,直视着元颂双眼,“我不同意。” 元颂苦笑道:“我也不想要同意,但楚王府给出的条件,却让我犹豫不决。” 元里眉头皱起。 元颂平日里最为看中他,将他看做是元家的未来。到底是什么样的条件,能够让元颂也犹豫不决? 信封中并没有写明这些条件。 元里问道:“他们给了什么条件?” 元颂闭上眼睛,将早已娴熟于心的话不落一字的说给了他听。 楚王府言明,虽说是“冲喜”,但元里与长子楚明丰并不会发生实质的关系。元里只是相当于借住在楚王府家,无论冲喜之后长子的病好不好,楚王府都会好好答谢元里。 若是元里同意,楚王府即日便运作国子监中的关系,让元里入学国子学或是太学。并且会找来名儒收元里为徒,今后的孝廉名额再也不用担心,他们自会为元里保驾护航。 甚至名声,楚王府都已为元里考虑到了。元里入王府冲喜,是为救人,是为心善,如此忠义之举,只会让众人誉不绝口。 这样的条件,不止元颂难以拒绝,只怕家有底蕴的世族也无法拒绝。 北周民风开放,律法并不严苛,名士风流,娶男儿郎这事虽不多见,但也绝不少见。如元颂这般早已在官场浮沉的人看到这封信,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同意。但元里还是少年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对少年郎来说,只怕会觉得受到了折辱。 “为父不逼你,”元颂艰难地道,“你若是觉得为难,那便拒绝就是。” 元里垂眸,长睫落下一片阴影,他静静地思索着。 乱世将近。 如果按照他正常的速度,至少也需几年才能当上官,手里才能开始有些权力招兵买马。 但几年后,他已经失去了先机。 元里倏地睁开眼,目中坚定而清明,“爹,答应楚王府吧。” 元里拥有着现代人开明的思想,他虽不喜欢男人,但楚王府长子并不需要他真的冲喜。既能解决入国子监的问题,又能拜名师,还能让楚王府欠一个恩情,况且名声还不会受损,百利而无一弊,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 而且,如果真的冲喜有用,或许还能救一个人。 “你——”元颂一惊,猛地睁开眼睛看他,目中逐渐湿润,“里儿,你不必为了我和你娘……” “爹不用多想,”元里忍不住笑弯了眼睛,唇角翘起,“男子汉大丈夫,以建功立业为己任,何必在乎这些小事?” 这话说得豪气万分,元颂只觉得心中郁气尽消,他长呼一口气,“我儿说得对。” 元里笑出了声,将信递给父亲,“楚王府可有定下冲喜时间?” “送信来的人还没走,就等着你的回复呢,”元颂苦笑道,“一旦你同意,他便会在今晚快马加鞭回去,明日楚王府的车辇便会赶来带你前去洛阳,后日,就是你拜堂成亲的时间。” 元里惊愕,“怎么这么着急?!” 元颂低声道:“楚王府的长子怕是不好了。” 元里了然,也不再纠结,“那便这样吧,我今晚好好陪陪母亲。” “去吧,”元颂摆摆手,“你放在农庄里的那些灾民,我都会一一按你的意思安排好,你莫要担心。” “爹都这么说了,我自然不会再操心。” 元里抿唇一笑,朝父亲行了个礼,转身离开书房。 但当他快要踏过门槛时,父亲在身后忽然道:“里儿,为父对不起你。” 言语间满是愧疚与心酸。 若是他的身份再高一点,又怎么会让孩子受这种委屈? 元里一愣,随即便挥了挥手,潇洒地往前走。 他从小就没有父母同胞,重活一世,家人对他如此已然补足了父爱母爱。年轻人自然要用自己双手双脚来谋一份前程,挣得自己的功劳,这才不愧于重活一世。 * 城外,群山重峦叠嶂,高耸入云。 官道上,数具尸体从山中一直连绵到路旁,横七竖八倒了一地。血液从草缝之中蔓延,蜿蜒成了一条细细河流。 不远处,有成群的马蹄声快速靠近。不过几个瞬息,一群威武雄壮的士兵就来到了尸体前。 领头人脸色难看地翻身下马,查看这些人的样貌特征后,当即骂出一句脏话,“谁他娘的截了老子的胡?” “大人,这就是汉中那贪官派人送礼到洛阳的车队?”副将瞠目结舌,赶紧下马走了过来,“我的老娘呀,这是谁做的?银子呢!古董呢!丝绸呢!我们要抢的东西都哪去了?” “我上哪里知道!”杨忠发骂骂咧咧,“这让我怎么去和楚贺潮交代!就指望这次能补充一下军需呢,结果银子没见到,死尸倒是摆了一地!要是楚贺潮问我要东西,我上哪给他弄去!” 副将擦着满头大汗,苦着脸道:“那可怎么办啊大人,将军可是对我们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把这批货给截了留作已用。” 杨忠发深呼吸一口气压下火气,走上前查了查。 这些尸体都是一个个背面朝上,像是从山里逃出来时被人逐个杀掉一样。杨忠发走进山里瞧瞧,在山里发现了不少机关陷阱。一个插满了锋利竹尖的坑里,更是刺猬似地扎满了七八具尸体。 截了他们胡的人实力不强,所以才用了上屋抽梯、声东击西之法,将人引入山中,再逐一击毙。 副将带着人围着周围转了一圈,找到了几道落叶上的车辙印。 他们顺着一直往山里走去,走到半途,就发现了几个被毁掉的推到河里的木车。 这些就是贪官用来运银子的车。 杨忠发脸色铁青,到底是谁将这事做得这么绝,到了河边,最后一点儿痕迹也给断了。他们还怎么查? 可要是不查,他怎么去跟楚贺潮那狗东西交代? 他找了几个善水的士兵脱了盔甲跳进河里找。将整条河快要翻了一遍时,终于在下游一块石头缝底下找到了一件染血的外衣。 杨忠发将外衣展开,黑着脸看了片刻,沉声道:“查!楚贺潮后日回来,不管是哪个狗贼拿走了我们的东西,都得在他回来后给他一个交代!” 手下人齐声道:“是!” 第 3 章 元里还没陪够父母,转眼就到了该去楚王府的时候。 楚王府的人一刻也等不及,天刚亮,马车就等在了县令府外,卸下来了一地红木箱子。 元家也不占楚王府的便宜,楚王府送来了多少东西,元颂也整理了多少东西送回去,态度不卑不亢。 马车启程后,元里掀开车帘,看着父母亲含泪相送的模样,忍下心中惆怅,笑着朝父母挥挥手。 看着他好似少时百般无忧的灿烂笑靥,陈氏不由上前追了两步,“里儿……” 元颂拉住了她,忍下别离伤痛,朝着元里摆了摆手。 去吧。 早日去,早日回,为父等着你衣锦还乡的那一天。 马车渐行渐远,直到看不到爹娘的影子,元里才放下了帘子。 他轻轻叹了口气,却很快恢复了精神。 汝阳离洛阳也不过百里之地,而元里上辈子从小就独立到大,离别之情虽然有,但不算浓重。 他还在想着父亲跟他说过的有关于楚王府的事情。 楚王府的老祖宗是曾经和北周开国皇帝一起打天下的至交好友,北周太.祖立国后封了五大异姓王,其中就包括楚王府。封王时自然是开怀欢喜,但时间越久,北周太.祖越是后悔,五大异姓王成了他心里的疙瘩,于是便开始想方设法地铲除这些异姓王。 到了如今,异姓王里只有两家还在。一家是乖觉地从封地离开,自觉上京活在皇帝眼皮底下的楚王,另外一家便是在封地拥兵自重的陈王陈留。 有眼中刺陈王顶在前头,楚王反倒是讨了皇帝欢心,乃至如今楚王的长子楚明丰未到而立,便已是内阁次辅,人称小阁老。 楚王膝下有两个儿子,各个才貌双全,出将入相。长子楚明丰正是需要元里去冲喜的那一个,他自幼身体不好,却聪慧非常,极得皇帝喜爱,年纪轻轻便已是一国重臣。至于二子楚贺潮,元里倒了解的不多,只知道这位战功赫赫,凶名在外,在传说中长得青面獠牙,能止小儿夜啼。 因为楚王府给了元里很多优待,所以元里也拿出了相应的诚意。他专门了解了许多楚明丰的事迹,越看越是觉得这位身体病弱的权臣极不好对付,看完了之后,他又去询问了从楚王府前来接他的老太监杨公公关于楚明丰的事情。 老太监显然很乐意看到元里和楚明丰“夫妻恩爱”,因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什么话都往好里说。 但元里听着,又从蛛丝马迹之中,加深了对楚明丰的忌惮。 说完大公子,老太监还意犹未尽地问:“元公子可还要听一听我们二公子的事?” 元里诚实地摇摇头,“他就不用了。” 没什么交际,犯不着浪费时间。 老太监可惜地咂咂嘴,转而跟元里说了楚王府的其他事情。 这一说便一直说到了洛阳,到达楚王府时天色已晚,元里筋疲力尽地从马车里爬出来,觉得坐车可比骑马累多了。 他舒展筋骨,抬头往楚王府看去。楚王府门前已经挂上了两个大红灯笼,门梁上缠着红色布条与绢花,还贴着两个硕大的“喜”字。 已然一片欢喜热闹之意。 老太监瞧他看出了神,生怕元里心中反悔,连忙道:“元公子,咱走吧?” 元里回过神,吩咐人拿好东西,跟着老太监走进了楚王府的大门。 * 护送他来洛阳的护卫里面,有三十余人是元里自己带来的人。不止是护卫,还有三个一直跟着他的小厮。 这些人都是精英中的精英,自小跟随元里长大,对元里忠心耿耿,他们将会是元里在洛阳扎根的基底。 元里为楚王府的每一个主子都准备了精美的礼品。但老太监带的路却不是通向主院,元里疑惑,“杨公公,你不带我去拜见楚王与夫人吗?” “夫人叮嘱过奴才了,”杨公公拎着衣袍,乐呵呵地道,“公子今日要奔波一天,这会儿快要月上枝头,您先休息休息。待您歇息好,明日再见也不迟。” 元里哭笑不得,“可是明日就是拜堂成亲的日子了。” 杨公公悠悠道:“您听老奴的,尽管放宽心吧!”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元里也不再多说。片刻后,杨公公将元里领到一个院落里,“这就是您今后住的地方,院子还没落名,等着您给起名呢。您瞅瞅有什么不顺心的,小的这就给您安排好。” “没有不顺心,一切都很好,”元里看了一圈院内,笑着道:“一路走来,看见不远处有个道房,那便叫它为闻道院吧。” 说完后,元里让杨公公代为向楚王及夫人道谢后,就让杨公公离开了。 他带来的人飞快地整理着行李物品,排查着院内死角,没过多久,小厮郭林就端上来了一杯冷暖正好的清茶。 “大人,今日一早,农庄里传来了一个消息,小的还没来得及告诉您。” 元里脱下外袍,解开箍得头发疼的束带,“什么消息?” 郭林道:“前几天刚来的汪二求您再收留一批难民。” 元里笑了,披散的黑发落到他的背上,床帐影子明明暗暗,映得他白皙如玉的脸庞上,多了几分家长里短的温馨,“你回信告诉他,让他数一数到底还有多少难民,这些难民现在又在哪里,里面有多少还能干活养家的人。如果这些难民已经往汝阳县来,一定要让他们莫要声张,静悄悄地从山路横穿过去,不要被其他人看见。另外记住,如果有生病的灾民,一律放在汝阳县外安置。” 郭林一一记下,又问:“公子,这些难民如果只成百上千还好,若是再多,咱们该怎么办?” 元里道:“汝阳县还有那么多没开荒的田地,只要让他们活到秋收,自然变成了汝阳县的人。” 郭林为难道:“公子,如果人数过多,我们没有足够的存粮让他们活到秋收。” 元里解开床帐,“我问你,家中存粮几何?每日每人赈灾几两?这些灾民在秋收之前难道没有其他用处?你担忧存粮不够,你看看父亲可有拒绝难民进农户之事?” 这一连串的问题将郭林问懵了,他仔细想了一会,惭愧地摇了摇头。 “你只瞧见我们拿着粮食送给难民,却未瞧见以后能获得什么,”元里慢悠悠地道,“人力、粮食,这可是如今最值钱的东西。汉中大旱,难民逃到洛阳却被堂而皇之地拒之城外,怕是皇帝也……” 他的话越来越低,没让郭林听清。但郭林已经不敢再问了,他紧接着道:“公子,小的还有一事。汪二想要和您见上一面,他说他有非见您一面不可的理由,管事问过他是什么事,他却说除了您不会告诉任何人。” 元里来了兴趣,“等成亲之后还有‘回门’的日子,你提前做好安排,让我和他见上一面。” 郭林应是,老老实实地退下去写信。 房内寂静,元里身穿雪白里衣站在床前,忽然叹了一口气。 恐怕父亲也知道这世道不容易,所以才对难民来者不拒。 这些灾民一旦成为他们的部曲,就会成为他们的家仆,元里倒没有愧疚不安于此。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生活方式和价值取向,对这些灾民来说,能成为县令家的家仆是一件值得欢欣鼓舞的大好事。如果元里让他们什么都不做,只接受每日的赈灾米粮,他们只会不安忐忑,忧心明日、后日是否仍然有粮可吃。人心不定,便会发生躁动。 元里再次看向脑内的系统。 【万物百科系统已激活。】 【任务:入学国子监。】 【奖励:香皂配方。】 皇帝年龄大了,对天下的掌控,已经一日不如一日。 他要加快速度了。 * 第二日,元里被一阵吹弹拉唱的喜庆乐声吵醒。 天色还未亮,一众仆人便如水一般涌向了元里的卧房,推着元里去沐浴洗漱。 一个时辰后,元里已经被束好了头发,穿上了一身婚服。 这一身婚服是身英姿飒爽的男儿婚服,层层叠叠好几层,每一层都要换上许久。但再好看,也阻止不了元里被折腾得肚子咕咕叫。 小厮小心翼翼地喂着元里吃些糕点,元里努力配合他们,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有人叫了一声,“好了!” 元里回过了神,低头看了看自己,新奇地扯了扯衣摆。 一身红衣上身,整个人好似多了一层明珠溢彩的光辉,他自己瞧不见自己是个什么样。丫鬟小厮们却看了他一眼又一眼,元里长得白皙,俊美之资犹如玉树,发如浓墨,眼似含漆,偏偏一张唇红润而健康,浓墨重彩的极有视觉冲击力,活脱脱一个英英玉立的美儿郎。 两位绣娘忙着查看婚服还要改动何处,时不时低声交谈。 “衣摆有根金丝纹出了头,直接再补一补就可以。” “哎呀,这腰还要再收一收。公子瞧着个头不矮,怎地如此瘦?” 元里倒是想要解释自己这并不是瘦,而是时常锻炼的结果,但这话也说不出口。 这些问题都是小问题,甚至没让元里将婚服脱下来,刚过午时不久,绣娘便已经将婚服修改完毕。 北周婚嫁是晨迎婚行,要到傍晚才是举行婚礼的时间。元里发呆地在屋里不知道坐了多久,那一丝和男人结婚的微妙都变为了困乏时,终于,杨公公眉飞色舞地来了,“元公子,快到吉时了,您快跟我来!” 元里猛地清醒过来,他抹了把脸,待眼神清明后深呼吸一口气,起身,“走吧。” * 楚王府已经淹没在一片红意之中。入眼能看到的树上都挂满了红布条子,粉面的桃花含着花苞,透着一股含羞带怯的喜意。 吹吹打打之声不知道从何处传来,隔着泥墙似的,听不甚清。 成亲的地点在楚王府的大堂,今日已高朋满座,热火朝天。 楚王府长子成亲,满朝文武多半都得赶来贺喜,再看上一眼“新娘子”为谁。能进大堂的人都是和楚王有过交情的人,更多的人是在外头坐着,送上贺礼,喝上一杯喜酒,都见不到楚王府主子的面。 大堂内时不时传来阵阵哄笑,只是因为楚王府长子的身体不好,这热闹也多了一层克制。 元里一走进大堂,迎面就顶上了许多目光。 “呦,”有武官咂舌道,“王爷,您家大儿媳真是俊呐!” 楚王摸摸胡子,哈哈大笑,“那可不是,比你儿子要好看多了。”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杨氏嗔怒地看了楚王一眼,朝着面色微红的元里招了招手,“好孩子,快过来让娘好好瞧瞧。” 元里听着楚王妃的自称,更加不自在。他规规矩矩地走上前去,一靠近便被杨氏握住了手。 杨氏面容有些憔悴,但因为上了妆,精神气瞧着很不错。她细细地看着元里,抿唇笑了,“先前就听闻过你的名声,如今一见果然喜欢得不行。我知你嫁给丰儿是委屈了些,但你放宽心,我们家绝不会亏待你。” 元里笑道:“夫人言重了。” 杨氏嗔怪,“还叫夫人?” 元里只笑了笑,便岔开了话题。 “娘”这个字,他实在叫不出口。 底下忽然有人奇怪问道:“吉时都快到了,怎么没见长公子出来?” 杨氏和楚王对视一眼,正要说些什么,外面忽然有人惊声高呼:“二公子回来了!” 楚贺潮? 这一声惊叫,犹如一道惊雷划破长空。有武将立刻站起身,又惊又喜地道,“楚贺潮回来了?!” 门外仆人的呼喊还在一声声传来。 “各位大人,求求你们快快下马,府内不能纵马出入啊,前面就是客堂了!” “将军们、将军们!大喜之日不易见开刃兵器,还请将兵器放下吧!” 紧张焦急的声音越来越近,马蹄声已经近到耳边。 元里跟着别人一起往外看去。 一群身披盔甲的战士骑着高头大马,迎面朝众人奔来。 这几人有说有笑的,面容刚毅。为首之人长得更是英俊无比,笑容透着股戏谑劲,嘴上和旁边的人笑闹着,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地往屋内看去。 他身材高大健硕,背部挺得很直,将盔甲撑得如高山般巍峨。驾马的双腿肌肉绷得饱满而漂亮,两只手上戴着紧紧贴着指骨的黑色牛皮手套,手指异常的修长。 此时,这人一只手正不紧不慢地攥着缰绳,猩红的披风在脊背身后滚动,另外一手却拿着马鞭轻轻敲着长靴,鞭子慢悠悠在小腿边晃悠着,晃出了股带着煞气的骚味儿。 和传闻中青面獠牙的模样差的远了。 元里一愣,他还以为这群人里最丑的那个才是楚贺潮。 还好没有闹出笑话。 刚刚这么想完,元里就和楚贺潮对上了目光。男人唇角下压几分,又扯了扯,有点儿不善的冷意。他忽然勒住马匹,滚鞍下马,大步直朝元里而去。 几步就走到了面前,浓厚的血腥味和尘土味扑面而来,有汗珠子顺着男人的喉结滑到衣领之中。元里眉头轻蹙,心里一突,明白这是个危险人物。 男人注意到了他皱起的眉,分明知道他的不适,却还偏要更进一步。阴影袭来,笼罩着元里,楚贺潮似笑非笑,“你就是我的嫂嫂?” 他语气莫名,说不清是道谢还是动怒,“真是多谢嫂嫂,在我没入洛阳之前,就让人送了我一份大礼。”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发个300红包~ 第 4 章 楚贺潮日夜疾驰,甫一到洛阳,便收到了杨忠发的上报。 他让杨忠发盯了小半个月的货,竟然被另一批人给抢走了。 楚贺潮差点一刀将杨忠发斩于马下,他强忍怒火,冷冷听着杨忠发找到的线索。 杨忠发从汉中便开始盯着这批货物,一路除了灾民外便没有见到其他的人。即便再不可置信,杨忠发断定这批货物是被汉中逃难的灾民所劫。 但普通灾民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这批人身后定有主使。他们很有可能和杨忠发一样,从汉中开始便盯上了这批货物。但汉中的灾民实在是多,且奔往四处,犹如泥鳅入河,难以捉到其踪影。 不过这两日,杨忠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情况,有许多四散开来的灾民慢慢在赶往汝阳县去。 上一日货物刚丢,下一日灾民便有异动。杨忠发不信这其中没有联系,他派人潜行入汝阳县中,果然在汝阳县的市集上发现了几匹来自汉中的布匹。 这几道布匹色彩艳丽,金丝勾勒双面纹绣,极其珍贵。想必劫走货的人也知晓这些布匹必定不能留予己用,才用极低的价格将其卖到了布店之中。 这样狡猾且不露痕迹的做法,简直让杨忠发恨得牙痒痒。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杨忠发也确定了抢走他们货物的人便在汝阳,但汝阳内有三方势力,陈氏、尉氏、王氏,还有一方县令元府。一个小小的县,各种势力盘根交错,任凭杨忠发如何探查,都探查不出幕后主使究竟是谁。 楚贺潮将他杖责三十,煞气沉沉地带人直奔楚王府而来。 在见到堂中一身婚服的元里时,楚贺潮便想起了他汝阳县令公子的身份。这样的巧合无法不令楚贺潮多想,从第一句话起,他便开始有意试探起了这位新“嫂嫂”。 楚贺潮来者不善。 元里心中不解,措辞谨慎,“将军想必记错了,我与将军不过初识,哪里送过你什么大礼。” 楚贺潮扯唇,“嫂嫂真是贵人多忘事。” 元里长着一张瞧着便会让人放下戒心的脸。 他的气质温和,眼神清亮,笑起来时如春草柳枝,充满着旺盛的生命力。 但这样的人,非但没有洗去楚贺潮的怀疑,反而让他更加防备。 元里嘴角笑容变得僵硬。 楚贺潮长得健壮,三月的天气,还有蜜色的汗珠顺着他的鬓角滑落,这张脸的轮廓深邃,清晰分明,虽然在笑,却没有丝毫笑的模样,俯视着看元里的眼睛冷得如同腊月寒冰。 元里收起笑,直接道:“将军有话不妨直言。” 楚贺潮毫无意义地冷冷一笑,转身朝着楚王与杨氏行了个礼。杨氏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二儿子,她眼中就是一红,正要说上几句话,身旁的丫鬟低声提醒道:“夫人,吉时快要到了。” 杨氏连忙用手帕擦拭眼角,勉强笑道:“辞野,你兄长卧病在床,就由你来代兄拜堂。” 楚贺潮沉默几秒后道:“我倒是可以。” 说罢,他转过身,又是一阵血腥味浮动,他居高临下看着元里,“嫂嫂应当不会介意?” 元里脑袋隐隐作痛,道:“自然不会介意。”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得罪过楚贺潮了。 但自从穿越至今,元里从未离开过汝阳县。他和这位凶名赫赫的将军本应该毫无瓜葛才对。 这么一看,就只能是楚贺潮脑子有病了。 杨公公在一旁赔笑道:“二公子,奴才带您去沐浴再换身衣物?” 楚贺潮身上还穿着盔甲,配着刀剑,一身的风尘仆仆,将这成亲的喜庆事也硬生生染上了一层煞气。哪有这般拜堂的新郎? “不必了,”楚贺潮撩起眼皮,“再晚,就误了嫂嫂的吉时了。” 他每次一叫“嫂嫂”,元里便微不可见地眉头一皱,听得浑身不舒服,“将军唤我名字就好。” 楚贺潮笑了,“嫂嫂,这于理不合。” “嫂嫂”两个字被他特意念重,好似从舌尖硬生生挤出来一般,带着股恨不得将其咬碎成肉块的狠意。 元里也是男人,他被挑衅的升起了些内火,淡淡道:“既然如此,我便托大叫将军一声弟弟了。” 北周的习俗便是如此。楚贺潮是元里的小叔子,但小叔子大多用于书面语,日常人家称呼便是跟着丈夫唤兄弟。即便元里小上楚贺潮许多,但叫上这一声弟弟却是没有出错。 只是放在楚贺潮身上,被一个还没立冠的小子叫弟弟,这就有些滑稽好笑了。 楚贺潮的笑逐渐没了。 旁边看热闹的人群里却有人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又连忙欲盖弥彰地变成了咳嗽声。 “都是一家人,别客套来客套去了,”楚王没听懂他们打的什么机锋,不耐烦地催促道,“楚贺潮,收收你的臭脾气!赶紧开始吧。” 礼生开始唱贺,元里与楚贺潮走到正堂中央,元里扬起衣袍跪下时,便听见身旁人也撩起了沉重的盔甲,跪在了他的身旁。 肩臂能够感受到另一个人传来的热意。元里是一个对私人领地具有很强意识的人,他并不在乎比他孱弱的雄性靠近,但当另一个攻击力更强的同性侵占自己的私人空间时,这让元里很不舒服,甚至想把楚贺潮一脚踹开。 但他忍住了。 拜完天地后便是喜宴,杨公公凑到元里身边,低声道:“元公子,小的领您去见见大公子?” 元里微微颔首,他低垂着眼,眼睫落下一片蹁跹影子,遵守着礼仪无可挑剔地对着楚贺潮行了礼后,便跟着奴仆离开了客堂。 楚贺潮扶住腰间佩刀,裹着黑皮手套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刀柄,看着元里的背影,神色莫名。 杨忠发一瘸一拐地走到他身边,苦着脸卖惨,“将军,您看出什么来了吗?到底是不是您嫂子的人?要真是您嫂子的人抢走了那批货,咱们这可真是自家人打自家人了!直接让您嫂子把东西还回来不就成了?” 楚贺潮道:“你确定那批人就在汝阳县?” 杨忠发脸色一正,“我杨忠发拿项上人头担保,绝对就在汝阳县!” 楚贺潮敲着刀柄的手指一停,又不紧不慢地敲了起来,“真是看不出来……” “对啊,我也没看出来什么,”杨忠发啧啧感叹地看着元里的背影,“如果真是他的人,那可了不得了。看着才十几岁的年纪,做事已经这么成熟老道。如果不是我带着人日日夜夜排查,根本发现不了汝阳县集市上的蛛丝马迹。” 楚贺潮直接笑了,冷冷地道:“如果不是你因为喝酒耽误了两个时辰,这批货也不会被别人抢走。” 杨忠发擦了擦额头的汗,“将军,我错了,我再也不敢这么混账了。当务之急是拿到那批货,北疆十三万将士,就指望着这笔钱吃顿饱饭了。” “你也知道,”楚贺潮语气发凉,“刚刚那声笑是你发出来的?” 杨忠发:“……” 楚贺潮转身走向酒桌,“既然你说在汝阳县,那你就去把东西找回来。如果找不回来,就用你的人头来替这十三万军饷。” 杨忠发脸部肌肉抽搐,“是。” * 吵闹声越来越远,杨公公轻声细语地道:“您昨日进府太晚,大公子已经睡下。但今日是您和大公子大喜之日,最好还是见上一面为好。” 元里颔首,安静地跟在他的身后。 楚明丰住的地方极远,不知道转转绕绕多久,终于见到了一个偏僻精致的院落。 院落前还守着两个护卫,杨公公走上前说了两句话,其中一个护卫点点头,走进院中通报。 但没过多久,护卫便面目歉意地走了出来:“杨公公,你们来的不巧,大公子刚刚才睡下。” “又睡了?”杨公公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你们莫要惊醒大公子,我们等之后再来吧。” 护卫抱拳行礼,又回到门前站立。杨公公转过身满面羞愧,跟元里请罪,“元公子,这是奴才的错,劳烦您跟奴才白跑一趟了。” 元里看着门房紧闭的院落,摇了摇头,“无事。” 楚明丰多智近妖,能少和他见面,便少和他见面。 再次回到闻道院时,天边已然擦黑。 元里并不会和楚明丰有夫妻之实,因此也并不会有洞房。了解他性格的三个小厮早已猜到他会提前回来,已经备好了热汤与茶水。 三月份的天气,即便温度适宜,元里也热得出了一身的薄汗。他进屋就脱去了身上繁复的婚服,让人给他端来了一盆温水,自己在房中用毛巾草草擦了遍身。 毛巾擦过腰腹,上方已经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肌肉,并不夸张,只显得漂亮而坚韧。元里嘴角弯起,对自己持之以恒训练出来的结果很满意。他将里衣带子系好,朝外唤了一声,“林田,将布尺拿来。” 林田是专门负责元里衣食住行的小厮,他将元里专门做的布尺拿来,元里量了量身高,愉快地发现自己又长高了两厘米。 不枉费他每日晨起跑步健身,照这个成长速度下去,即便是在营养不够丰盛的古代,他也能有个一米八的好身高。 门外忽然有护卫跑来,低声提醒,“公子,有人过来了。” 元里挑眉,将布尺扔给林田,拿起床上婚服最外一层衣袍反手披在身上,套上鞋袜,“来的是谁?” “一群人,看不甚清,”护卫道,“不过瞧着他们的样子,似乎是端着酒水来的。” 元里一愣,随即神情变得微妙。 这群人不会是来闹洞房的吧? 但事实比他想的更加古怪。这些人并不是来闹洞房的,而是来送合卺酒。 元里好笑极了,“合卺酒?我与谁喝?” “自然是和我喝,”人群身后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众仆从让开,露出拿着一瓶酒壶倚靠在门上的高大身影,楚贺潮扯唇笑了笑,目光带着审视,“嫂嫂是想和谁喝?” 他不知何时脱去了盔甲,只穿着薄薄玄色春衫。高大健硕的身形暴露无遗,甚至能够看到臂膀上漂亮的肌肉线条。他的背部挺着,肩宽却腰窄,手上的黑皮手套却还奇怪地没有摘下来,像是紧贴着他的双手再长出来的皮肤一样。 元里见着他就头疼,忍不住露出点皮笑肉不笑,“没想到连合卺酒都要劳烦弟弟。” 楚贺潮从门边走了进来,元里这才看到他腰间还挂着把大刀。他眼皮轻轻一跳,楚贺潮已经拉开了他旁边的坐凳,双腿屈起地坐了下来,“确实麻烦,既然你知道麻烦了我,那就赶紧喝完了事。” 刀柄晃荡,不轻不重地碰了下桌面。 喜婆小心翼翼地递了杯酒到元里手中。 元里看了杯中酒水一会,抬手接过酒杯,笑意温和,“将军请。” 暖黄烛光下,杯中浊酒摇晃,微微波光仿若金子一般在手腕和侧脸游鱼似的窜动。 元里唇角翘起,眼眸低垂,万般温顺模样。握着酒杯的手指从红袖中探出,青葱如玉,水汽潮湿,透着几分凉意。 楚贺潮的神色细微地变了变,他抬起手端起另外一杯酒水,与元里手中酒杯轻轻一碰,将酒水一饮而尽。 合卺酒,又称交杯酒。但他们一是嫂嫂,一是小叔子,实在不适合臂弯交缠。 元里也正要喝下这杯酒,脑子里的系统却突然有了异动。 【万物百科系统已激活。入学国子监任务已完成,奖励已发放,请宿主自行探索。】 【任务:拜师。】 【奖励:白砂糖炼制方法。】 元里手一抖,酒水全部洒在了楚贺潮大腿上。 楚贺潮当即站起身,脸色铁青地冷笑,“元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元里已经顾不上他了,原来就在刚刚,楚王府已经替他获得了入学国子监的名额。但比这更加让他惊讶的是,他的脑海里竟然真的出现了有关于香皂的制作方法。 草木灰加入清水与石灰粉过滤成碱水。碱水混入猪油,最终可以成为洁白滑腻的肥皂,提炼花中精油融入,便可制作香皂。 这些知识中并不单单包含香皂,甚至连如何提炼精油也一起给了元里。 元里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他看着脑海中的系统,目光停留在“白砂糖炼制方法”这七个字上。 他怀疑系统的存在和目的,但系统竟然真的给了他有关香皂炼制的知识。而下一个任务奖励,竟然是白砂糖。 如果拜师完成,难道真的会有白砂糖的炼制方法吗? 香皂和白砂糖,这两种东西无论做出来哪一种都能获得万千财富,而有了钱,他还怕什么养不起兵? 真正获得系统的奖励后,元里就知道,哪怕系统的来源不明,目的是否另有所图,他都不能舍弃这个金手指而不用,否则他就是蠢,是因噎废食。 元里紧紧抿着唇,额头泌出细细的汗珠。 正当他越想越深时,身侧阴森森的喊声响起:“元、公、子。” 楚贺潮伸手搭在了元里的肩头,硬生生将元里的身子扭了回来,他眼神冰冷,示意元里看他的裤子,“你不解释解释?” “……”元里恍惚地回过神,下意识歉意地笑了笑,“第一次与人喝合卺酒,我有些紧张,还望将军不要见怪。” 楚贺潮扯唇,没说话,但意思明确:你觉得我会信? 元里干脆又倒了一杯酒,干脆利落地一饮而尽,修长脖颈喉结滚动咽下,他拿着空杯子递到楚贺潮眼前,坦然地看着楚贺潮,“我所言非假。将军,您快回去换身衣衫吧。” 屋内一片寂静,没有人敢说话。 旁边端着酒水的婆子汗水都要滴了下来,吓得身体微微颤抖。 楚贺潮忽然动了,他缓慢地站起身,俯视看着元里。 “嫂嫂又送了我一份礼,”他薄薄的唇勾着,眼睛微眯,“等有机会,我一定会一样一样还与嫂嫂。” 说完,他转身离去。 元里看着他的背影。 大刀置于楚贺潮的腰间,楚贺潮腿长屁股翘,那刀柄一晃一晃的,晃出了一股犹带怒火的骚气。 忽然,楚贺潮停住了脚步,他猝不及防侧过身,对上了元里的眼神。 楚贺潮的双眼冰冷的像古井寒潭,他似乎笑了,又似乎面无表情,手指动了动,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本章200红包 第 5 章 身材真好。 元里羡慕得思绪飘飞了一瞬,随即便皱起了好看的眉头。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楚贺潮对他的怀疑。 楚贺潮到底在怀疑他什么? 月色被乌云遮盖,闻道院一片寂静。三月的夜间不比冬末冷,小厮看着元里被吹得发红的鼻尖,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吱呀”一声,让元里回过了神。 元里怎么也想不通他和楚贺潮有过什么交集。他今年不过十八,距离立冠还差两年。即便他在汝阳县暗搓搓地搞了不少事情,但也绝对没有到引起楚贺潮怀疑的地步。况且楚贺潮才回洛阳,他们哪有机会交恶? 于名,元里名声极好。于理,元里愿意为他即将病逝的兄长冲喜。哪怕是于情,元里名义上也是楚贺潮的嫂子。 元里百思不得其解,但楚贺潮目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脑子里的香皂配方。 想起香皂配方,元里便有些激动。 他道:“林田,关门落锁。” 林田快速跑了出去,很快,闻道院的大门便紧紧关闭了起来。 卧房内点着灯火,元里驱散了旁人,一个人就着灯火将香皂的配方在纸上默写了一遍。等默写出来后,他又将纸放于火上点燃。 系统给的奖励很人性化地做了处理,变成了当前时代就可以做出来的东西。有制作简单的肥皂,也有需要多费心思的香皂,每一步都极为详细。 即使在现代看来最普普通通的肥皂,在这个时代,都完败民间广泛使用的草木灰与皂荚。 纸张变为了黑灰,掉落在了桌上。烛火旺了一会,又渐渐弱了下去。 元里轻轻呼出一口浊气,吹灭了烛火,怀揣着一颗火热的心,躺在了床榻上。 香皂带有清香,洁白而细腻,只需要将其雕刻成精美的模样,比如梅兰竹菊四君子花,必然能在风流名士与世家贵族中占下立足之地。 只是对现在的元里来说,无论是香皂还是白砂糖,都不是能轻易拿出来的东西。 如今世道太乱,在没有保障的情况下,这无异于小儿抱金过闹市。 红罗纱织成的双层床幔轻轻飘动,床架四角挂着的香囊清香宜人。 元里毫无睡意,打了两巴掌蚊子,盯着床顶想事情。 如今最好的选择,就是和楚王府合作。 他已经“嫁”进了楚王府,这是不争的事实。即使楚明丰之后死了,他和楚王府之间的关系也不会轻易断掉。 在外人眼里,他已是楚王府的一份子。 元里自己也知道,他和楚王府合作是最好的结果。 但楚贺潮对他的态度,却让元里有些犹豫。 不过元里很快反应了过来,无奈笑着拍拍自己的额头,“元里,你真是魔怔了。” 楚王府做主的人又不是楚贺潮,而是那位体弱的小阁老,他名义上的丈夫楚明丰。即使楚贺潮看他再不顺眼又能怎么样? 只要元里一天是他嫂子,他就得一天乖乖叫嫂嫂。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万一楚明丰真的不行了,他元里四舍五入都能做楚贺潮的爸爸呢! 辈分在这,还担心什么? 元里心气神一瞬间畅通无比,他唇角扬起,伴着清风心满意足地陷入睡梦。 * 次日一早。 生物钟准时将元里叫醒。元里洗漱之后,出门进行每日的晨跑。 楚王府大极,府内小桥流水、竹林庭院应有尽有,青柳迷眼,叠石疏泉,有天然画意。元里只绕着闻道院附近跑了一圈,便流下了一身的薄汗。 古代的空气凉意中带着清爽,含氧量要比未来高上一些。元里站在水池旁舒展着筋骨背络,秀气面容被潮气打湿,发丝上凝着点点细小露珠。 神清气爽地绕着湖水走了不久,元里就听到了几声兵戈相撞的清脆响声。 他耳朵动了动,循着声音走到了练武场。 宽大平整的练武场中,有人正光着膀子对着木桩练刀。 麦色的皮肤,背部的肌肉随着动作时不时地如连绵山脉般耸动,漂亮的一块垒着一块,精壮的窄腰收入下裤中。有细密的汗珠附着在背上,一滴一滴往下缓慢地淌着。 是楚贺潮。 听到脚步声,楚贺潮握着刀柄懒懒抬眼往后看去,眼神含着清早雾起的凉意。 看到元里之后,他眼神变都没有变,波澜不惊地再次转过身拔出插在木桩中的刀,继续刚刚的动作。 元里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元里也不在意,饶有兴趣地计算着楚贺潮的训练量。他管理后勤的时候偶尔也会负责部队的训练,能够清楚地知道每一种人该怎么训练、最佳训练量是多少、极限又是多少。不管是什么样的人才,在统一的训练课程上都有缺有优,战术好的耐力不好,耐力好的平衡不行。一旦出现一个十项全能的全才,便是众人哄抢的对象。 楚贺潮被称为北周战神,战功赫赫,元里料到了他的体能会很惊人,在刚开始时,他的神情很淡定,但随着时间流逝,元里也藏不住惊愕。 ——这太夸张了。 如果是一个正常人,此时已经到了极限。但楚贺潮却好像没有任何变化,他只是呼吸粗重了些,汗水浸湿了裤腰,但每一次挥动的手臂还是刚开始时的凌厉而疾速。 时间不知不觉过了半个时辰,元里看得额头起了一层薄汗,他觉得再看下去只会打击自己的自信心,转身准备离开。 “噔——” 一柄闪着寒光的钢刀直直插入元里脚前的泥地中去,砍碎了冒头的青草,半个刀刃埋下泥地一大部分,刀身嗡嗡轻颤。 元里停住了脚步。 楚贺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含着危险气息,“嫂嫂站在那里看那么久,是在看什么?” 元里不想在这时和他起争执,当做没听见一般绕过刀刃便快步离开。几瞬之后,一只火热的大掌突然落在了他的肩上,用力得仿佛要捏碎元里的骨头。 “嫂嫂,”他冷笑,“走什么?” 元里下意识抓住这只手臂来了一个过肩摔,楚贺潮表情变了一瞬,反应迅速地勾住了元里的脖子,当他摔在地上时,元里也被巨大的力量带倒,一起摔在了地上。 他的嘴直接磕到了楚贺潮的手臂上,尝到了一嘴的咸味不说,还直接磕破了楚贺潮的皮,弄得满嘴都是血。 “嘶。” 元里的牙齿被坚硬的肌肉撞得牙疼,鼻梁也撞了上去,一瞬间牵扯得泪腺发酸。 一只手粗暴地拽着元里的后领,将他拽了起来。楚贺潮脸色铁青,正要说些什么,就看到元里脸色发白地捂着唇,点点血迹缀在他的唇上和下巴上,疼得眼里都似乎蒙上了一层水汽。 “……”楚贺潮表情怪异,像是嘲笑,又像是轻蔑,“嫂嫂这是磕破了嘴,疼哭了?” 元里嘴上的血都是楚贺潮的,他擦擦嘴巴,闷声道:“没有。” 楚贺潮却不信,他定定看了元里一会,轻轻嗤了一声,懒得再找元里麻烦,提着刀回到了练武场。 元里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背影。 他吸了吸鼻子,鼻梁的酸软逐渐过去之后,眼里的水汽顿时消失的一干二净。元里又揉了揉鼻梁,低头呸了两口血沫,实在忍不了嘴里的血腥气,转身快步回到闻道院漱口。 傍晚。 杨氏派人来叫元里用膳,元里到达大堂时,里面已经做好了两桌人。 正中一桌坐着的正是楚王与楚贺潮两人,另外一桌则用山水屏风隔开,坐着的是以杨氏为首的三位夫人以及三位年龄各不相同的楚家小姐。 元里只看了一眼便规矩地收回了眼睛,在楚王的招呼下坐在了他的身边。 在元里对面,楚贺潮正低头晃着茶碗,宽肩脊背挺得很直,长腿快要横跨整个桌底,听到元里的动静,懒洋洋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还含着戏谑的嘲弄。 元里嘴角抽动。 他实在不知道楚贺潮脑补了什么,自己的手臂被他磕破了一块皮,还有脸在这里嘲弄他? 楚王是个武夫,行事也是武夫的直爽鲁莽,见人齐了,直接招手道:“赶紧上菜,老夫快要饿死了!” 元里闻言,歉意道:“王爷,都怪小子来晚了。” “里儿,这事不怪你,”坐在另一侧的杨氏轻描淡写地道,“都是管家的人办事不力,忘了咱们府中的大公子昨日已成了亲,咱们府也多了一个名正言顺的主子。没派人及时通知你,你自然来得迟了。” 她身侧的赵夫人脸烧得通红,半是抱怨半是委屈地道:“夫人,我这几日实在忙晕了头,咱们晚膳的时辰都是定好了的,我真是忘记还有元公子不知道了。” “你这几日确实劳累颇多,”杨氏转头看向她道,温声道,“正好丰儿也娶了夫人,之后的管家之事便交给里儿,你和我一起享着清闲吧。” 赵夫人一惊,“夫人!” 元里又不是真的楚明丰的媳妇,自身也是外男,她好不容易趁着杨氏照顾楚明丰的时候掌握了管家权,怎么能甘心就这么送出去? 她立刻提高声音,“王爷,您——” 楚王不耐烦地道:“就按夫人说的办。” 赵夫人噤声了。 无辜被卷入进来的元里苦笑道:“夫人,我并不适合……” “里儿,莫怕,”杨氏缓和了声音,却坚定无比,“你既已入了我们家,早晚都要学会这些,我陪着你一起,这些都简单得很。” 对元里来说,管理一个王府确实简单,也算是另一种专业对口。 话都说到了这种程度,元里只能先暂且应下。杨氏不会不知道他和楚王府的交易,他需要上学,需要为官出仕,杨氏既然在明面上这么说,只怕是借着他的名头来拿回管家权。 楚王见话落一程,道:“动筷子吧。” 桌上菜肴丰盛,这时还没有用铁锅炒菜的方法,饭菜多是用瓦罐蒸和煮,贵族世家者也会吃一吃烤食。 但无论是蒸、煮、烤,味道都差不多。因为调料稀少,基本只有酱与盐,盐还泛着一股子苦味,所以处理食材的方法也都大差不离。 元里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一切都适应的良好,唯独在吃食上习惯了许久。楚王府的饭菜和寻常的饭菜味道并没有什么出入,只是因为材料的珍贵,处理得更为细腻而显得适口一些,也算别有一番美味。 尤其一道貊炙、一道肉羹,还有一道腊肉,此三样味道极好,元里也多吃了一些。 吃饭时,元里也见识到了楚王与楚贺潮父子俩风卷残云的吃饭方式。 楚王吃饭从不讲究贵族世家那一套,一碗粟饭合着肉三两口便卷入肚中,再让仆人接着盛饭。而楚贺潮看着慢条斯理,动作竟然不比他的慢。 他们父子俩是十足十的荤口,筷子飞速,菜碟转眼就只剩了盆底。 在他们两个人的身边,元里因为发育期而比常人大上一些的胃口,竟然也显得稀松无常了起来。 一顿饭吃到七七八八时,楚王才放慢了速度,有心思说话了,“元家小子,你可曾见过我大儿子?” 楚贺潮安静地吃着饭,宛若没有听见。 元里摇头:“我至今还未曾见过大公子。” 楚王摸着胡子,苍老面上有慈爱怅然交织,“他身体不好,自从病倒之后更是没有出过院子。你若是有空,不妨多去他那里看一看。丰儿喜欢和年轻人说话,他那里也有不少经书可看。你们读书的,知道经书有多么珍贵,我也不再多言。昨日,我已经为你讨到了入学国子监的名额,在你入学之前,多去看看他那里的经书,只会对你大有利处。” 元里认真地听完,浅浅一笑道:“小子省得。” 屏风另一旁的杨氏笑着问道:“里儿,这顿饭你吃的如何?” “夫人,我用得很好。”元里轻轻放下了碗筷,身旁立刻有奴仆送来了温热的巾帕擦手。 “那便好,”杨氏舒展眉眼,“明日便是你回门的日子,我已为你准备好了东西。丰儿无法陪你回到汝阳,便让辞野陪你回去一趟吧。” 元里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辞野说的是楚贺潮。 他眼皮一跳,当即果断拒绝道:“将军昨日才风尘仆仆回来,这两日应该好好休息才是,哪能让他再陪我辛苦一回?洛阳到汝阳不过百里之地,我一人回去便好。” 杨氏不赞同道:“这可不合规矩。” 楚王哈哈大笑地指着楚贺潮道:“你莫要担心他,这小子身体壮实得很!千里奔袭也只给他一夜便能缓得过来,闲着也是闲着,他既然叫你一声嫂嫂,你就尽管使唤他!” 楚贺潮表情冷然,变也未变。 楚王与杨氏两人,对待楚明丰和楚贺潮的态度相差极大。 不过也是,长子身体病弱又足智多谋,自然会让父母更忧心一些。 元里默默期待着楚贺潮能够拒绝,“将军应当有事,不便与我同去汝阳吧?” 楚贺潮抬起头,眼眸深沉,唇角压了压,又忽然笑了,弧度冷冽,“巧了,我早就想去一趟汝阳县了。” 作者有话要说:  楚贺潮:嘲笑 元里(疑惑):神经病? 本章200个红包包~ 第 6 章 第二日一早,楚王府门前便停放了三辆马车。 楚贺潮驾着马等在最前头,结实的臂膀圈着缰绳,唇角冷硬。 杨忠发穿着一身粗布衣衫,也驾马跟在他的身后,错开楚贺潮半个身子,眼睛时不时瞥向楚王府大门,低声道:“将军啊,您嫂子怎么还不出来啊?” 楚贺潮懒得说话。 杨忠发嘿嘿一笑,正要再说些什么,精神忽然一震,“出来了!” 楚贺潮往大门前看去,就见元里一身春色劲装,满面笑容地牵马从府中走出。 他黑发被一道鲜红束带高高束起,飘逸交缠,两侧鬓角调皮地翘起,显出几分喜意。元里腰间勒得紧紧,挂着一个水囊和一把匕首,手中还拿着一条黑红马鞭。 “呦!”杨忠发稀奇道,“洛阳离汝阳百里之远呢,快马也需一天,他确定不坐马车,要骑上一整天的马吗?” 这可不是一两个时辰,而是一整天,没那么好体力的人只怕最后下马都合不拢腿了。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元里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右手娴熟地缠住缰绳,身形称得上一声漂亮!马匹到了他身下,比杨忠发他小儿子还听话。 “……”杨忠发咂咂嘴,“瞧上去是能一口气骑上百里的样子。” 元里驾马走到了他们的身边。似乎是因为今日要回家,他格外神采飞扬,眼中清亮,笑意盈盈,少年勃勃的生气尽数绽放,“将军,咱们什么时候启程?” 楚贺潮淡淡道:“现在。” 说完,他扬鞭便率先离开。 元里拉紧缰绳,轻轻拍了拍马屁股,压低声音道:“走吧宝贝,养你千日用你一时,今天好好跑起来。” 棕马低低叫了一声,慢悠悠地迈着蹄子跑了起来。 洛阳城内不可纵马,元里趁着这个机会也好好看了看洛阳城内繁华的景象。 皇都不愧是皇都,人群熙熙攘攘,城墙高大巍峨,路面也平整而干净,没有乡下随处可以见到的粪便与污泥。 在路过国子学时,围墙内侧忽然抛出来了一个蹴鞠,元里下意识伸手接住。下一刻,就有个青衣少年从围墙里探出了头,头发里混着几根杂草,朝着元里喊道:“这位兄弟,可否帮忙将蹴鞠扔回来?” 元里回道:“你让一让!” 少年连忙侧过身子,元里抬手投球,蹴鞠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精准地被少年接在了手里。 “好身手!”少年惊喜地看向元里,爽朗地道,“在下京兆尹府詹少宁,可否结识一番?” 元里笑了,抱拳道:“在下汝阳元里,少宁兄,我先行一步了。” 马匹逐渐远去,詹少宁眨了眨眼睛,忽然“啊”了一声,才想起来,“原来他就是汝阳元里啊。” 自从元里为母孤身挺进深山待了三日只为摘得救命草药后,他的孝顺之名便传来了洛阳。 詹少宁和父亲都听说过元里的传闻,他们知道这是元里为自己扬名的手段,但没有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就像是詹少宁自己,在他什么都不懂的小时候,因为祖母去世而被家人哄着哭了两天,之后便传出了他因祖母去世悲伤恸哭三十天的传闻,从此之后人人见了他便夸一句孝顺。 实则詹少宁没跟祖母相处过几天。 前日楚王府大喜,汝阳元郎不忍拒绝楚王妃恳求,为救其长子而嫁入楚王府一事又传遍了洛阳。街头小巷将其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谈,聊得津津有味,因着元里本来的好名声,绝大多数人也只夸他这是仁义之举。 詹少宁又探头看了一眼元里的背影,从围墙上跳了下去。 这人感觉不错,可以处一处。 * 出了洛阳城,众人快马疾驰,毫不停留。一直到午时饿得饥肠辘辘,才找个有溪流的地方停下修整。 仆从将干粮拿出来分给众人,元里坐在树下石头块上,一边嚼着生硬的饼子,一边热得满头大汗。 蝉鸣蛙叫仿佛从四面而来的一般,说不清具体在哪处,叫得人心烦意乱。 他吃一口饼子就得咽下去五六口水,没过多久,水囊就空了个干净。 元里提着水囊到溪流边打水。 溪流挺宽,水也挺深,潺潺流着,波光晃得眼晕。 溪旁蹲满了喝水的人和马匹,马也口干舌燥,埋头进水里就不愿意抬起来,这里太挤,元里往上游走去。 上游杂草生得更是旺盛,淤泥里还有小水洼。元里走了一会,就看到了楚贺潮和杨忠发。 杨忠发把衣服扯得七零八乱,光着膀子蹲在水边捧水喝,口里骂着这破天气。楚贺潮坐在树影下,他也脱了外袍,轮廓分明的脸上坠着水珠,领口处湿了一大截。 瞧见元里,杨忠发热情招呼着,“嫂子也来喝水啊?” 元里眉头抽了抽,走到旁边蹲下,“嗯。” 杨忠发道:“这鬼天气,早上冻得老子直哆嗦,正午就热得出了一身汗,马都快要吐白沫了。” 元里也热得满头大汗,他把袖子卷起来,先洗了把脸。 山泉清澈,透着股清凌凌的凉意。被热气堵住的毛孔顿时舒服了许多,元里这才把水囊拿过来,装上了满满一水囊的水。 杨忠发眼睛转了转,搭话道:“嫂子这骑术真不错,什么时候开始学的?” “五六岁开始学的,先是小马,熟练了之后才换成大马,”元里笑道,“是跟一个并州老兵学的骑术。” “那怪不得这么好,”杨忠发道,“嫂子身手也不错吧?” 元里谦虚道:“比不上大人。” 杨忠发洗了把脸,大大咧咧地道:“嫂子莫要自谦,我年纪大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有力气。等哪日有时间,咱们可以练上一练。” 元里欣然应下,又和杨忠发聊了几句。 楚贺潮在旁边听着听着,不由皱起了眉。 杨忠发本是为了试探元里,谁知道聊着聊着就跑偏了题,不仅把称呼从“嫂子”换成了“元公子”,还聊到了自家的爱子。 “义宣是我老来子,没想到我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老妻还能再给我生个儿子,”杨忠发抚着胡须,得意之色难掩,“宣儿虽只有五岁,但天资聪颖,能说会道,看着就是个会读书的好料子。” 元里低头捧水,语气真挚地奉承道:“虎父无犬子,令公子长大后必定文武双全。” 杨忠发乐得大笑不已,手掌激动地拍着元里的脊背,“那便多谢元公子吉言。” 元里被水呛到,本就重心不稳,猝不及防之下,一下子被他拍到了河里。 杨忠发懵了,他看了看手,“我的娘哩!” 随即就慌了,“将军,嫂子掉水里了!咋办啊,老子是旱鸭子!” 元里入水的瞬间也懵了,凉水四面八方压来,瞬间没过了他的头顶。他听到杨忠发的叫声后心中想笑,想回他一句别慌,我会水。正准备调整姿势从水里冒头时,一个水花猛地溅起,一只大掌拎着元里的后领,粗暴地将他从水里提了出来。 元里露出水面一看,楚贺潮正紧绷着下颚,浑身湿透地带着他往岸边趟去。 到了岸边,楚贺潮将元里扔到岸上,自己大步走了上来。 元里嗓子里还有点痒,他侧躺着咳嗽,咳嗽完了后难掩惊讶地看着楚贺潮,“你也不会水?” 楚贺潮虽然跳下水把他救了上来,但完全是仗着个子高大,脚踩着河底一步步走上来的。 元里低头,果然看到了楚贺潮长靴上厚厚的淤泥。 楚贺潮脸色不怎么好看,他脱掉上衣捏着水,光裸结实的背部肌肉紧紧绷着,全是细细密密的水珠,头发也湿了大半截。 杨忠发吓得腿都软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咱们北方的兵就没多少会水,善水的兄弟又没跟着来。还好这水不深,将军能把你给捞起来,元公子,你可真是吓死我了。” 元里浑身也湿透了,他坐起身,没在意自己,反倒率先皱起了眉。职业病犯了,忍不住忧心忡忡地道:“这不行啊。你们不会水,以后怎么打水仗?” 杨忠发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咱们打的都是鲜卑匈奴,他们那地比我们还缺水,哪里用得着打水仗?” 元里站起身摘掉腰带,把外袍脱下来,“但一旦真要打起水仗,你们岂不是必输无疑?” 杨忠发张张嘴想说什么,却找不到反驳的话。他的思维被带偏了,顺着元里的话往下想了想,顿时升起了一身冷汗,“就算会水,咱们打水仗也占不了什么便宜,北方水少,坐船的机会也少,没地方练,上了船照样晕乎乎的,站都站不起来。” 元里也知道这是北方硬件条件的缺失。论水师,南方比北方强,陆师与其正好相反。可陈王陈留就驻守在江东一带,以后天下一乱,势必要与江东来场水仗。 杨忠发忽然激动地一拍双手,想起了好办法似的,“有了!到时候将船只都连在一块,众船相连,这不就能减少晃荡,如履平地了吗?” 元里心想你和曹操还挺有共同话题,“那如果有人用火攻,恰好风向对你们不利,岂不是将你从头烧到了尾?” 杨忠发哑然,“这……” 楚贺潮侧头看向元里,“你会水?” 元里已经将束发带摘掉,潮湿的黑发散落在脊背。他辛苦地拧着头发里的水,把身上带出来的小蝌蚪扔到溪水里,“会。” 楚贺潮若有所思。 浑身湿透了的楚贺潮和元里两个人待在原地,杨忠发去给他们拿干燥的衣物。 元里学着楚贺潮的样子,将外袍搭在了树枝上滴着水。又解开了里衣上身的衣带,正要脱下时,余光瞥到了楚贺潮的上身。 肌肉饱满,腹肌清晰可见,宽肩,窄腰,从背部到腰部的线条流畅极了,人鱼线深入裤腰,正滴滴答答地往地上留着水。 元里本还算漂亮的身形在他面前,反倒显得有些单薄,元里默默地又系上了腰带。 很快,两人的小厮便拿来了衣物。 楚贺潮极其坦然,连躲都不打算躲,就坐在树荫下大喇喇解开了裤带。元里脸皮比他薄,抱着衣服往林子里躲了躲。 等楚贺潮换好衣物后,元里还没出来。楚贺潮随意地往林子里看了看,就看到一片若隐若现白皙紧实的后背。 半截树枝被猛地踩断。 元里回过头看去,就看到楚贺潮快步离去的背影。 因为他们两人意外落水,休息时间延长到了半个时辰,要等到他们头发干了后再上路,免得感染风寒。 元里一身清爽地走回了人群中,闹腾了这一会儿,他更加饿了。既然有半个时辰的富余,元里也不想再啃生冷的饼子。他让孟护卫带人去打猎,喊着林田堆起了火堆。 其他人嫌热,纷纷躲得远远的。只有跟着元里打过牙祭的几个人难掩兴奋,动作利落地处理着食材。 孟护卫收获颇丰,打来了一头小鹿和一只野鸡。他将东西处理好,又按着元里的要求找来了一片芭蕉叶。 小厮将配料拿出。 北周做菜时的调料虽然只有盐和酱,但地大物博,元里在药铺中找到了不少能用的调味品。实在馋得厉害的时候,他便带人打个猎给自己解解馋。 如今处理食材,元里已经驾轻就熟。他用姜片给鸡肉擦拭一遍去腥,再用盐和酱将鸡肉浸泡片刻。待孟护卫将鹿肉串好后,又用茴香、八角和葱姜蒜塞入了野鸡内部。 “酒呢?” 林田双手送上酒壶,元里将酒水尽数灌下了半壶。 附近的树上长着尚且发青的果子,元里让人采了几颗下来,拿起其中一个尝了尝,被酸得眉头扭曲。 然而这样的涩果,恰好能做一味调料。 元里用力,将果子汁水挤出滴在野鸡滑腻的皮肉上,将其用洗净的芭蕉叶裹住,挖着黄泥包起,放在了火堆下方。 烈火点燃,鹿肉也是如出一辙的处理方法,只不过是架在火边烧烤。很快,令人口齿生津的香味便缓慢地传递了开来。 杨忠发咽咽口水,先前觉得元里处理食材的手法奇怪,现在却厚着脸皮凑了上来,“元公子,能不能分我一块?” 元里是个大气的人,他不止分给了杨忠发,还给了其他人每人一块滚烫鲜嫩的鹿肉。 所有人吃得满嘴流油,眼冒精光,烫得哈着舌头也不肯放慢速度。 楚贺潮三两口咽下一块巴掌大的鹿肉,慢悠悠地走到了火堆旁坐下。 元里不计前嫌地将一只鹿腿递给了他,笑眯眯地问道:“不知我先前是否得罪过将军?” 杨忠发咳了咳嗓子,接过话头,“元公子,你有所不知啊。” 元里看向他,“嗯?” 杨忠发道:“我们这次从北疆回到洛阳,是专门为了我北疆十三万战士的军饷而来的。” 十三万战士的军饷? 元里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侧耳细听,黑发从他肩头滑落,衬得他侧脸如水般温柔。 火柴噼里啪啦作响,鹿肉滋滋冒着油光。 杨忠发本是做戏,话说着说着却不由带上了几分真实情绪,“鲜卑和匈奴狼子野心,虎视眈眈在北部觊觎我中原大地。他们自己打还不够,还要三番四次来侵犯我长城边疆,杀我北周百姓,抢我北周土地,我北疆十三万战士便是另一道高高耸起的城墙,将这些胡人尽数挡在北周之外!其中酸苦只有我们自己知晓,可如此功绩无人记得不说,北疆十三万战士的军饷还一年晚于一年。今年已到了三月,军饷的影子却见都没有见到,乃至这些士兵,已经许久连顿饱饭也未尝吃过……” 几句话说完,杨忠发已然是老泪纵横,“我们将军作战前方,军饷全靠后方补给。先前朝中还有小阁老在,小阁老至少每年能准时为我们送上军饷。但自从小阁老病重之后,朝中竟无一人还记得我们北疆的十三万战士啊。我等上书朝廷,可朝廷左拖右拖也没正面答复。边疆粮食已然见底,日日只有薄薄一层米粥,喝到肚子里转眼就没了影子,孩童尚且受不住,将士们如何受得住?元公子,我们实在是饿啊。” 元里想起了以往自己做后勤的日子,每个士兵辛苦训练一日能吃下多少东西他晓得。一万人已经是难以想象的数量,而十三万人一日又该需要多少粮食? 那是一个令人心惊胆战的数字。 但在古代,很少有士兵能每日都吃到果腹。 元里知道训练后饥肠辘辘的滋味,那滋味并不好受。他感同身受,眼眶微红。 古时候参军的人多是流民。流民参军,不过是为了一口饱饭,一身暖衣,命比路边的稻草不贵上多少。 荣誉,衣锦还乡,保家卫国。 这是绝大多数人从来没有想过的东西,他们连饭都吃不饱,连自己年岁几何都不知道,哪有心思去想更多东西? 边疆的这些战士,怕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保家卫国的大事。 元里心中的某个想法越发蠢蠢欲动。 他能够听出来,楚贺潮缺少一个稳定的后方。 以往为楚贺潮提供军饷的人是楚明丰,然而楚明丰快要不行了。 元里缺少兵马,却有养兵养马的底气和经验。楚贺潮有兵有马,却少了一个优秀的后勤。 这岂不正是可以彼此合作、互相共赢的局面? 但这只是临时升起的一个想法,元里将这些想法压在了心底,没有在面上泄露分毫。 杨忠发抹了把泪,幽幽叹了口气,“元公子,咱们都是一家人,我也就和您直说了。朝廷如今自顾不暇,国库空虚,不一定会给我们拨粮。前些日子,我们好不容易有了一批货物可以充当军饷,可没想到啊,这批货竟然在半路被一伙灾民给劫走了。” 元里有些意外,“被灾民抢走了?” 杨忠发看着他浑然不知情的神色,心中也开始犹疑,“正是。说起来也有缘,那批货物被劫走的地方,恰好离汝阳县极近。” 元里眉头缓缓皱了起来,一直带笑的唇角收敛,“大人查到这批人是谁了吗?” 杨忠发苦笑,“实不相瞒,我还没有查到。” 元里叹了口气,“若是汝阳县周围真有这样的灾民,我心难安。杨大人,若是你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尽管告诉我,我愿为你效一臂之力。” 杨忠发一愣,余光看向了楚贺潮,挤了挤眼。 将军,嫂子好似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楚贺潮看不出什么表情,淡淡开口道:“底下的东西熟了。” 元里恍然,才想起火堆底下还有个叫花鸡。他将火堆扑灭移开,用木棍挖出来底下的叫花鸡,用力敲碎了上方裹着的黄泥。 周围围了一圈探着脖子看热闹的人,黄泥甫一碎开,一股浓郁的香气便蔓延了开来,极其霸道地侵占方圆一片领地。 不少人咽了咽口水,肚子又开始叫了起来。 杨忠发擦擦嘴,还没吃就已经感受到了美味,“元公子这手艺绝了,我闻着比洛阳那家一品斋还要香得多!” 元里哈哈大笑。 芭蕉叶已经被汁水烘得快要烂开,撕开后的野鸡肉更是已然软烂。香味浓郁,鲜美多汁,果子清香更是解腻万分。只是一只鸡实在是少,除了元里和楚贺潮,其他人才分到了一两口。 楚贺潮吃得风卷残云,在元里瞠目结舌的注目中,一只鸡被他一人吃了大半,下肚后瞧着还意犹未尽。但事不宜迟,吃完饭后,众人再次踏上了前往汝阳的路。 一日的快马加鞭,当夜色笼罩山头时,一众人终于来到了汝阳县。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六千字了,是不是很多! 本章200红包包 第 7 章 县令府灯火通透,早已等着他们到来。 元里回府之后就犹如鱼入海水,比在楚王府自在数倍。他自觉承担起照顾客人的重任,妥帖安排好了楚贺潮一行人。 等到拜见完父母亲后,元里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卧房。 一回到卧房里,他便收起了笑。 元里是个爱笑的人,眸型也偏圆润柔和,一旦笑起来便真诚亲切,令人忍不住放下戒心。 但他不笑时,威势却压得人心中沉重,点点锋芒暴露在眉间。 在他面前的三个小厮都不由心中揣揣。 元里忽然道:“郭林,汪二说想要见我?” 郭林道:“是。这是四天前农庄管事传来的消息。” 元里又问:“他说他有一件事要告诉我,除了我之外不会告诉其他人?” 郭林不明所以,还是点了点头。 元里又看向赵营,赵营胆大心细,向来负责替他探听消息、处理暗中事物,他问道:“汪二来到农庄后可有什么异动?” 赵营谨慎地道:“并未有什么异动。唯独初四那日打了半日的假。” 元里揉着额角,终于露出了一丝苦笑,自言自语道:“糟了。预感越来越不好了。” 中午杨忠发刚开始试探他时,他确实没有察觉不对。但等杨忠发提到那批货物是在汝阳县附近被劫时,元里便瞬间升起了警惕,并在短短一刻内联想到了许多事情。 面上,他佯装不知地和杨忠发继续说说笑笑。 楚贺潮甫一见到他便来者不善,恐怕是对他心存怀疑,所以故意试探。再加上前不久汪二非要见他一面的请求,元里总觉得那批货说不好就是被汪二一行人截走的。 元里又开始揉眉心,“郭林,你明天安排一下,我要去农庄见汪二。” 府内都是楚贺潮的人,汪二不宜主动来见他。 郭林应是。 第二日一早,元里没有立即去往农庄,而是去书房找了父亲元颂,将昨晚写好的创办香皂坊的计划书拿给他看。 元颂不明所以地接过,低头看了起来。片刻后,他“蹭”地一下站起来,满面掩饰不住的惊愕,“这、这是,里儿,你真的有这种叫‘香皂’的东西?” 元里点点头,元颂顿时变得呼吸急促。他快步走到门边,打开门查看左右,又疾步将窗户关上。 做完这些,他回到桌旁压低声音,面色通红,胡须颤抖,“这‘香皂’当真洁白润滑如玉,自带清香,使之可清除污秽,肌肤变得光滑细腻,令人焕然一新?” 元里再次颔首。 元颂深呼吸数次,惊异之后便是大喜袭来。 这香皂无论是效用还是模样都与现在使用的草木灰与皂荚戛然不同,元颂虽说出身寒酸,但见识却绝然不少。他可以肯定,即便是那些世家贵族,也绝对没有见过这样的“香皂”! 在这份计划书上,元里不止写了如何制作香味不同的香皂,还写了如何建设香皂坊,再如何包装贩卖香皂。 普通的肥皂可以售卖给平民百姓,薄利多销。而香皂则精心包装,以高昂的价格卖给贵族世家,以满足贵族世家高高在上的阶级感和虚荣心。 元里打算将第一个香皂坊秘密建在汝阳,用自家值得信赖的家仆为员工,试着生产第一批肥皂与香皂。 等香皂出来后,元里再拿着成品去找楚明丰谈合作。等谈成合作之后,再借着楚王府的背景,大肆推出肥皂与香皂。 元里不能将这件事放在洛阳做,他唯一放心的便是早已被自己摸透的汝阳,以及天然和他站在同一阵营的父亲母亲。 元颂拿着纸张的手指微微颤抖。 元里提醒道:“爹,您千万记得,香皂的配方一定要小心谨慎地保护好,绝对不能泄露出去。不是可以信任的人,不能让其进入香皂坊。” “我晓得,”元颂神色一正,眼中有厉色划过,“里儿,你放心,为父知道此事的重要。” 说着说着,他又忍不住摸着胡须感叹,心生自豪,“怪不得你从小就要在农庄里养那么多猪,我本来以为你只是偏爱猪肉,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你那会就已经在为今日做准备了吧?” 元里但笑不语。 自从知道系统给的第一个奖励是香皂配方之后,元里确实开始有意饲养家猪。但那时的他并不知道系统的奖励是真是假,这么做也只是因为性格谨慎使然。 “香皂只需要猪身上不能食用的猪油或者脂膏制作而成,并不会浪费肉,”元里抿唇笑了笑,“调制香皂的时候,这些猪肉也不能浪费,就拿来给部曲护卫们加餐吧。” 元颂笑道:“你总是这般仁善。” 谈完事情后,元颂实在待不下去了,他将香皂配方小心翼翼地收起,急匆匆地立刻出门着手办理这件事情。 元里也跟着离开了书房。郭林已经等在门外,低声道:“大公子,农庄已经安排好了。” 元里看了看天色,“用过膳再去吧。” 正常的百姓平民一日其实只用两顿饭,一是早膳,一是晚膳,中午并不吃饭。但这样的规矩对富裕的人家却并不适用,只要有钱有粮,别说一日三顿,即便是一日五顿都没有人在意。 用过午膳之后,元里便准备前往农庄。然而郭林刚刚将他的马匹牵到府外,就迎面撞上了从外回来的楚贺潮与杨忠发一行人。 元里动作一顿,面上如沐春风地和他们笑着问好。 这一行人一早便在汝阳县内探查,但一个上午过去,他们却毫无收获,不免精神恹恹。 杨忠发有气无力地回应,“元公子,您这是出去呢?” 元里笑着应是,“瞧诸位的样子,是在汝阳县逛累了?” 杨忠发叹了口气,“可不是,汝阳县说起来小,实则可真是够大。” 元里和他客套几句,握着缰绳翻身上马。正要不动声色地离开,楚贺潮突然开口,“元公子是准备去哪里?” 他的语气算得上和缓,称呼也变成了客客气气的元公子,似乎是因为昨日元里的表现对他减少了怀疑,也或许是因为那只叫花鸡。 “……”元里侧头看去,殷红发带缀在肩头,他扬唇笑了笑,眉目清朗柔和,“好不容易回来了汝阳县,趁此机会去农庄看一看。” 楚贺潮的目光在他身上游动着,突然调转马头,驾马来到元里身侧,“听着有趣,不如带我一个?” 元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他在心里苦笑一声,干脆利落地答应下来,“自然可以。只是农庄简陋脏污,还请将军莫要介意。” 杨忠发疑惑道:“将军?” 楚贺潮挥了挥手,让他们继续探查。 杨忠发抱拳应是,带着其他人回到了县令府内。 农庄在乡下,距离县令府骑马需要半个时辰。越往乡下走,道路越是坎坷崎岖,水洼浅坑随处可见,马蹄一脚要是踏到了坑里,连人带马都得摔个惨烈。 这条路元里走过数回,他驾轻就熟。稀奇的是楚贺潮第一次来,却也如履平地。 元里有心想要试一试他的骑术,特意往难走的小路上窜。他带头飞驰如风,楚贺潮紧紧跟着。不知不觉间,跟着元里的小厮护卫却逐渐吃力,渐渐消失了踪影。 “元公子,”男人越靠越近,呼吸带着股热气,声音阴恻恻,“差不多得了。” 元里勒住马缓缓停下,他脸庞热得发红,伸手给自己扇扇风,顺便给男人比了一个大拇指,“将军,厉害。” 楚贺潮看着他的大拇指,半眯了眼睛,汗珠子顺着他的脸庞滑到下颚,透着几分潮湿的性感。他虽然没看过这个手势,但大致理解了什么意思,也懒得和元里继续计较。 长长一段小路,比正常的路起码绕了一大圈。两匹马跑得出了一层热汗,慢悠悠地小步走着,缓解粗重的呼吸。 马尾巴摇来摇去,把追上来的蚊虫不耐烦地打到一旁。 田埂里几个正给秧苗捉虫子的人抬头瞅着他们,瞅了两眼又低头继续侍弄庄稼。 元里很招蚊子咬,他拍了一掌心的血蚊子,纳闷地看着楚贺潮,“将军,怎么蚊子都不来咬你?” 楚贺潮似笑非笑,斜睨元里白得宛如冷玉的皮肤,“大概是因为楚某不如元公子娇嫩。” 元里:“……” 两匹马越走越近,或许是因为刚刚的并肩奔跑跑出了情谊,也或许是因为三月春季过于刺激,它们开始耳鬓厮磨,互相亲昵地蹭着彼此。 楚贺潮的大腿好几次碰到元里的腿。滚烫和滚烫轻触摩擦,元里还没觉到什么,楚贺潮已经被这种古怪的触感弄得浑身不得劲,他皱眉,狠狠拽过了缰绳。 马匹被拽得疼了,呜咽叫了几声,乖乖离得元里远了些。 一刻钟后,两个人才到了农庄。 这会儿,被他们甩在身后的其他人已经顺着大路早就到了。元里从马上下来,看向了郭林。 郭林不着痕迹地点点头。 元里嘴角笑意一晃而过。 他特意带着楚贺潮多跑了那么一圈,就是为了让郭林提前到农庄里把事情处理好,顺便告诉农户们有洛阳的贵客远道而来,让这些人做到心中有底。 管事的上前道:“大公子,热水和饭菜已经准备好,您要不要先换身衣服?” 元里点点头,立刻有人过来牵走了他和楚贺潮的马,去给它们喂食马粮加洗马。 这并非是元里太过爱干净,而是每次来农庄的必备操作。 古代的农村远远没有想象之中的干净,这里没有污水处理系统,没有公共厕所。粪便与污水随处可见,路上更少不了猪牛羊的秽物。走路来还好,一旦骑马一定会溅上脏东西。 元里管理的农庄已经很好,每日有人清理卫生,粪便会被做成肥料。他经常叮嘱管事的每日监督农户饭前便后要洗手,三天一日沐浴,这才能将农庄保持在干干净净、味道清新的程度上。 但这并不是说农家人不爱干净,他们只是没有能力爱干净。 富人可以每日热水沐浴,早晚柳枝蘸盐漱口,偶尔洗个花瓣浴,用澡豆搓澡,但穷人不行。 沐浴出来后,元里神清气爽,他往旁边一看,楚贺潮也走了出来,换上了另外一身不太合身的衣服。 看着有点紧,胸膛鼓鼓囊囊。 管事的赔笑道:“已经派人去县里取大人的衣服,还请大人勿要见怪。” 楚贺潮脸色黑着,扯扯紧绷的领口,嘴角下压。 元里忍住笑,“管事,带我们去用饭吧。” 管事点头哈腰,“是,是。” 农庄的晚膳和县令府的味道没什么差别,甚至要更糙上一些。元里总觉得楚贺潮在吃饭时看了他一眼,还没等他琢磨出这一眼是什么意思,楚贺潮已经大口吃起了饭。 元里不久前才用过饭,并不是很饿。他看着楚贺潮一碗又一碗的模样,嘴角抽搐。 能吃是福。 吃完饭,仆从将碗筷一一收拾了下去。楚贺潮看了元里几眼,冷不丁道:“元公子来农庄里就是为了洗个澡吃个饭?” 元里让管事将账本拿过来,“哪能?我还有账本要看呢。” 楚贺潮扯扯唇,眼里没什么笑意,“是吗,我以为农庄的管事会每月将账本送到主人家中,而不是主人亲自来农庄自取。” 元里在心中感叹,楚贺潮真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昨日才吃了他的东西,因为杨忠发试探不出来他什么便对元里的态度缓和了许多。他本以为楚贺潮是不怀疑他了,谁知道一旦遇到一丁点的疑点,这人直接冷酷无情地恢复了原样。 即使这个疑点根本就不足为提。 元里觉得,他大概是知道为何楚王与杨氏对大儿子与二儿子的态度差别如此之大了。 就楚贺潮这臭脾气,谁真心待他,只怕他立刻就会让人从里到外冷了心。 还好,元里早就已经做好了楚贺潮翻脸的准备,他根本就没期待楚贺潮能真的不怀疑他。 他们二人来回试探,就看谁能更高一筹了。 “自然不单单为了看账本,”元里慢悠悠地道,“父亲平素喜欢下田,体会百姓劳作之乐。这农庄里便有父亲的一块田地,如今正是插秧的时候,只是父亲身体劳累,政务繁茂,为人子女的自然要为父母亲解忧,我这番来农庄便是为了替父亲种田。正好家父喜欢用这乡下湖里的鲫鱼,我不日就要回到洛阳,也好为他钓几条鱼回去。” 忠孝在北周是永远正确的政治主流,只要拿出这两个字当借口,天王老子来也不能说他什么。 男人英俊深邃的脸上看不出其他表情,“嫂嫂真是孝顺。” 元里虚伪地和他互相夸奖,“比不上弟弟。” 屋内气氛有些凝滞,林田送了两杯茶水进来,打破了这般冷凝。 元里扬了扬账本,“我还要看会儿账本,弟弟若是无聊,不若派人带你在农庄里四处看看?” 楚贺潮撩起眼皮,唇角扯起,“不用了。我就在这里看着你,嫂嫂。” 说完,他极其自在地将眼前的矮桌推开,双手枕在脑后便躺在了地上。高大的身躯犹如起起伏伏的群山,楚贺潮闭上了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但元里知道他不可能睡着。他招手让林田下去,趁着太阳还未落山,就着夕阳余晖翻看着账本。 屋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了纸张翻动的声音,以及一轻一重的两道呼吸声。 大半个时辰过去,楚贺潮好像真的睡着了。 人有三急,元里合上了账本,站起身往外走去。 才走一步,一直闭着眼的男人猛地睁开了眼,双目锐利地盯着他,“你去哪?” 元里眉头抽抽,“茅房。” 楚贺潮坐起身,“一起。” 元里:“……” 去茅房的一路上,元里时不时余光往后瞥去,看着不远不近跟着他的楚贺潮。 他确实想要找个机会去见汪二,只是楚贺潮采取了最麻烦但却最有用的一个办法,时时刻刻地跟着他,彻底阻止了他去见汪二的机会。 元里眉头皱了皱。 烦。 但让他烦躁,楚贺潮已经算是成功了。 元里埋头走进茅房,楚贺潮没有跟着进来。解决完了生理需求后,元里平复了番心情才走了出去,却看到楚贺潮正屈膝蹲在路旁,被小了一圈的衣衫紧紧包裹着的强壮脊背弯曲,不知道在做什么。 元里反应迅速地往后藏了藏,躲在墙角处探出头。 这次他看清了楚贺潮在干什么。 楚贺潮在挖着泥水。 他面无表情,毫不在乎地将泥团和恶心的爬虫扫开,从泥水里捡起了一枚肮脏的铜钱,用指套仔细擦干净表面的脏东西后,将其收在了腰间。 元里头一次见到楚贺潮这么认真。 像是那不是一枚铜钱,而是能救他手下士兵的灵丹妙药。 作者有话要说:  咱就是说,烈男怕缠郎 本章发200个红包包~ 第 8 章 回去的路上,元里三番五次转头去看楚贺潮,专盯着他腰间的深色腰带看。 楚贺潮被看得火大,冷笑地捉住元里的目光,“嫂嫂在看哪里?” 元里实话实说:“看你的腰带。” 一枚铜板都会被珍而重之地捡起来,楚贺潮比他想象之中的还要穷。 男人宽肩窄腰,标准的倒三角身材。腰带束缚下的肌肉结实紧绷,充满着凶猛的爆发力度。看他的腰带,和看他的腰没什么差别了。 说完这句话,元里便感觉到楚贺潮的目光变得更加冷厉,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句话似乎有些误解。 好像被看作挑衅了。 元里摸摸鼻子,补救道:“将军腰带花纹不错。” 楚贺潮扯扯唇,“这是嫂嫂的人准备的衣服。” 说完,他的目光移向了元里的腰间。他这位还未立冠的嫂嫂还是个少年郎,四肢修长,说不上弱,但放在军营里完全不够看。楚贺潮戏谑的看着元里的身形,特意在他纤细的腰肢上打转,嘲弄道:“比不上嫂嫂的好看。” “哪里哪里,”元里客气道,“你的更好一点。” 两个大男人,在这里讨论谁的腰带更好看实在有些微妙。楚贺潮嗤笑一声,没再接着说下去。 当夜,两个人住在了农庄。 农庄蚊虫多,声音也吵闹。蝉鸣蛙叫,鸡鸣猪嚎,元里到半夜才睡着,第二天醒来时,眼底泛着一片青色。 今日要去插秧,元里吃完早饭后,照样劝了楚贺潮一句,“家父的田地在农庄边缘,深入林中,路远偏僻,弟弟不如就留在农庄里。” 楚贺潮笑了,他带着黑皮手套的修长手指摩挲着缰绳,软硬不吃,“嫂嫂这说的是什么话?身为一家人,兄长又不在,我怎么能看着你独自干活?” 这是元里第一次从楚贺潮嘴里听到“兄长”这个词。 他这几天也打听了一些消息,传闻中,楚贺潮和楚明丰的关系并不怎么好。据说楚贺潮曾经快要死在战场上的时候,楚明丰还在上京城中请同僚喝酒吟诗,服用五石散。消息传来,小阁老神色变也未变,叹着气同友人笑道:“是生是死,那都是他的命。” 话罢,一杯酒水一饮而尽。 人人都说多亏了楚明丰与楚贺潮都是一个爹娘,楚明丰才会尽心尽力为楚贺潮凑够军饷运向北疆,如果不是一个爹娘,他绝对不会管楚贺潮的死活。 自从元里嫁入楚王府后,他时常能在楚王与杨氏的脸上看到悲痛凄凉的痕迹,但楚贺潮却从来没有因为他快要病逝的哥哥而露出悲容,甚至显得格外冷漠,无动于衷。 然而此刻提起楚明丰,楚贺潮的语气倒还算平静。 元里若有所思,“既然将军这么说了,咱们就走吧。” * 元里深知说话的艺术,七分真三分假混在一起才真假难分。他所言父亲喜欢种田不假,在农庄有块田地也并不假。只是这块田是元里所属,处于静谧山野之中,四处群山环绕,泉水叮咚,在田野旁,还有一个简单粗陋的小木屋。 颇有几分闲情野鹤,世外桃源的悠闲。 田里已经被引好了水,到达地方后,元里脱掉鞋袜,便卷着裤脚下田栽秧。 楚贺潮看着他熟练的动作,眯了眯眼睛,走到了树影下坐着休息。 元里手里抓着一把秧苗,插完一看,秧苗板板正正,排成一道直线,看着就漂亮极了。元里心里升起了满足的成就感,精神百倍地继续干活,但干着干着,成就感就变成了疲惫。 昨晚没睡好的后遗症跟着显露,元里时不时站起身捶捶腰,埋头干到了眼前发黑。他站起身抹去头上的汗珠,转头一看,好家伙,一亩的田地他才栽了二分。 如果要他一个人干,干到天黑都干不完。 元里低头看着水面,晃了晃脚,水田荡开了几道波纹。有几只虫子在水面上飞速略过,趴在秧苗上静静看着元里这个傻蛋。 正午的阳光被厚云遮住,天气燥热得令人口干舌燥。 元里口渴,他一步步走到了岸边,拿过地上的水囊,看着头顶的大太阳叹了口气。 累倒是可以忍受,只是这热度,真是让人心中烦躁。 来的时候,元里只带了林田一个小厮。因为他跟楚贺潮说过自己这是为父尽孝,所以也不便让仆人帮着他一起下田种地。这会儿快到正午,林田知道他有中午吃饭的习惯,已经回农庄给他拿午饭了。 偌大的山野之中,只剩下他和楚贺潮两个人。 元里一口喝掉了半个水囊的水,瞥了一眼树底下悠闲躺着的楚贺潮。 他顿时不爽了。 元里走到树底下,泥脚踢了踢楚贺潮的腿。 楚贺潮睁开眼,低头看着裤子上的泥点子,眯着眼看向元里,眼神有点吓人。 元里皮笑肉不笑,“都是一家人,将军,起来给我干干活?” 他一张白净俊俏的脸蛋这会儿也被晒得通红,汗珠子黏在眼睫上,刚刚才揉过的眼睛发红。头发丝黏在脖颈脸侧,显出几分向着长辈告状的委屈可怜。 楚贺潮刚想嘲笑地说以孝顺扬名的元公子就是这么给父亲尽孝的?但话没说出来就被他不耐地咽了下去。男人起身,往田地里走去。 元里本来还以为他会拒绝,愣了愣,追着男人的背影看去,楚贺潮已经下了地。 楚贺潮种田的手法要比元里想象之中的更为老练,元里站在埂上光明正大地休息偷懒,但楚贺潮看了他几眼,竟然也没说什么。 元里怎么说也是他的嫂嫂,有楚家的男人在,种田下地本就轮不到元里去做。 元里舒舒服服地在埂上坐了一会,差点就这么睡着了。等到楚贺潮栽了快一半,他才慢悠悠地又下了泥地,跟在楚贺潮的身后偷懒。 低头插上一个秧苗,抬头就会看到楚贺潮汗湿的后背。 汗珠从发丝滴到后脖颈,衣服浸湿了一大块,透着股汗臭味。元里眼睁睁地看着一只虫子飞了过去,趴在了楚贺潮背上。 “啪”的一声巴掌声,楚贺潮脸色铁青地回头,“你干什么?” 元里眨了眨眼,“有虫子。” 楚贺潮额头鼓动两下,还没说什么,天边忽然传来两声闷雷,猝不及防的,天地猛地暗了下去。 下雨了。 田里的两个人匆匆跑到了小木屋里,刚跑进去,骤雨猛得降下。如白雾一般磅礴,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水泡。 疾风涌起,吹得木门猛得撞上了墙壁,泥灰簌簌落了一地。 刚刚的燥热浑然不见,冷意霸道地袭来,元里不由打了个寒战。 楚贺潮拖着个桌子过来抵住门,皱眉走到窗前看着外头的瓢泼大雨。 “春日的天,孩子的脸,”元里也走过去,窗户是用竹子编的,风雨从窗户口斜着灌进来,差点扑了他一脸,“这么大的雨,估计只会下一会儿。等一等吧,一刻钟后说不定就停了。” 然而一刻钟后,雨势非但没有变小,反而还越变越大。 楚贺潮似笑非笑地盯着元里看。 元里面不改色,“这雨没想到还挺能下。” 楚贺潮嗤笑一声,从椅子上站起身,但刚刚站起来,他肚子里就传出了响动。 他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向元里,并不觉得饿肚子是什么丢人的事,慢条斯理地道:“嫂嫂,我饿了。” 元里也饿了,他想了想,走到门边看了看门前一片菜园子,使唤道:“你去摘些韭菜来。” 楚贺潮没说什么,拉开桌子就走进了雨中,片刻后快步回来,人已经被淋湿个透彻,英俊的脸上满是雨水。 元里用现有的东西处理了一下食材,准备做几分简单的韭菜鸡蛋面。 还好农庄的人知晓他要来种田插秧,在木屋里准备了不少东西,否则他们困在这里,就只能空着肚子等雨停了。 这么大的雨,想必林田也无法赶过来。 楚贺潮被湿衣服弄得浑身难受,他把外袍脱下,将上身的衣物全部缠在腰间,露出精悍健壮的上半身。瞧见元里拿着斧头去劈柴之后,他皱眉,走上前直接从元里手里抢走了斧头。 他力气大,结实的双臂肌肉紧绷,一斧头下去木柴轻而易举地碎成了两半,吧嗒摔在了地上。 雨水从男人背脊上滑落到腰间。 狭窄的木屋里,悍勇的男人味几乎没法躲藏,攻击性一个劲地往元里面前冲。 元里眼角抽抽,不适应地移开视线,专注弄着手里的东西。 火堆很快烧了起来,热意驱散了屋内的凉气。 吃完饭后,暴雨竟然还没有停止。 这一下,竟然就下到了晚上。 窗口和门缝拿着东西堵住,防止雨水漏进。一个小小的木屋彻底成了海中孤舟,甚至瞧不清窗外雨下得如何。 元里实在是困,抱着旧被褥躺在床榻上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入眼便是一片深不见五指的黑暗。 他睡懵了,茫然地坐起身,被褥摩擦发生细微响动。 黑暗之中,忽然响起一道微哑的声音,“醒了?” 元里循着声音看去,但夜色太深,他什么都看不见。 “楚贺潮?”他试探地叫道。 男人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元里松了口气。他有些口渴,摩挲着下床去找水喝。脚却不知道绊到了什么,重心不稳地往前摔去。 下一秒,闷响声传来。元里直直摔倒在了楚贺潮身上,脑袋不知道撞到了哪里,他和楚贺潮齐齐发出一声闷哼。 元里的左手撑在一片滚烫坚硬的皮肤上,右手揉着脑袋,因为这被撞的一下,整个人瞬间从困意中清醒了过来。 楚贺潮语气阴森不善,“起来。” 元里什么都看不见,在他身上摩挲着站起来。但楚贺潮又是两声闷哼,声音忽然变得恼羞成怒,低声近似于吼,极其骇人,“滚!” 元里一抖,手里好像碰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他霎时间倒退数步抵到了木床。 屋子里气氛凝滞,只有两道呼吸声尴尬地响着。 元里使劲擦擦手,这才想起来韭菜好像他妈的壮阳。 过了许久,像是故意要打破这冷凝一般,楚贺潮忽然开口。 “嫂嫂,”黑暗中,他声音冷冽,“杨忠发丢的那批货,你到底知不知道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楚贺潮:突然正经.jpg 第 9 章 楚贺潮声音平静,问得波澜不惊。 但却像窗外乍然响起的惊雷一般,锋芒直逼元里。 黑暗之中,楚贺潮的目光好似紧紧凝视着元里。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 好就好在,元里并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元里无声苦笑,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刚刚的那一幕被他心大地抛在了脑后,全心想着楚贺潮此时问出这句话的目的何在。 杨忠发丢的货,元里确实不知道在哪。 托楚贺潮步步紧随的福,他虽然怀疑汪二和那批货可能会有关联,但根本没有时间来查证是否如实。 “杨忠发丢了什么货?” 元里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柔和,合着雨声,如泉水入春溪,“将军与杨大人总与我说丢了批货,但是货是什么时候丢的,怎么丢的,货物又是什么,却一概没有告知我。杨大人说这批货是军饷,按我朝律法,盗劫军饷、拦截百里加急信件乃是死罪,甚至会株连九族,连累旁人。我实话实说,将军,我没有那么大胆子派人截取军饷。” 元里叹了一口气,“将军既然军饷被偷,怎么不上报朝廷,带着兵官大肆搜寻?” 这正是元里想要瞒着楚贺潮独自去见汪二的原因。 如果汪二真的带着灾民劫持了军饷,那必然就是死罪,甚至连收留灾民的元里一家人都会受到牵连。 但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可楚贺潮却偏偏选择秘而不发,暗中探查。 要么他是确定截货的人与元里相关,看在元里是他“嫂嫂”的份上,他才选择如此低调行事。 要么就是这一批货物根本就不是什么军饷,且来路不明。哪怕是楚贺潮,也只能窥间伺隙。 按照楚贺潮这冷酷无情的脾气,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后一种。 元里甚至升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楚贺潮没准也是和那些灾民一样,是准备做一次抢走这批货充作军饷的土匪行当! 狭窄的小木屋中,角落屋檐漏着雨水,滴答滴答。 元里看不清楚贺潮是什么表情,寂静之中,男人的手指好似在轻轻敲着大腿,思索着他所说的这些话。 良久,楚贺潮终于开了口,他淡淡地道:“那批货是古董字画,黄金绢布。” 这绝对不会是正常的军饷,楚贺潮告诉元里这句话,相当于已经承认那些灾民非盗劫军饷了。 元里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更加从容,“我想问一问将军,这批货若是运到北疆,能供北疆十三万士兵多长时间的口粮?” 楚贺潮道:“勒紧裤腰带,够吃两个月。” “那两个月后呢?”元里追问。 楚贺潮冷声,“我回洛阳便是为了军饷而来,朝廷即便是拖,也不会再拖两个月。” 元里步步紧逼,“如果朝廷当真不拨粮呢?” 楚贺潮冷笑一声,刚想要说些什么,又听元里道:“或者是拨了粮,却又只有以往军需的三四成呢?” 楚贺潮沉默了。 “将军,您身处北疆,比我知道千里馈粮的艰难,也知道后勤运输补给有多么重要,”元里琢磨着从哪里切入,一字一句都格外慎重,“前方轻型战车数辆、重型兵车数辆,车辆盔甲都需要保养补给。军队十三万战士的口粮、器材物资的供应、军官的用度,光这些每日就要耗费千金之数*。” 元里顿了顿,沉声继续道:“军饷运送北方,兵器、车辆、扎营物资、牛马草料……从装车开始,一路运送的护送队伍与马匹牛羊等畜生同样会耗费一部分的军需,而送粮之路也并非一帆风顺。车辆的损坏,马匹的疲病,敌军的骚扰,盔甲、箭弩、戟盾、蔽橹都需要及时补充。最终运到军前的军需,至少要损失十分之六*。即便一年只为北疆送军需一次,耗费也极为巨大。而这,还不包括各级官员一层层中饱私囊,以及军需官监守自盗。” 最后一个字落下去时,元里的声音已经压得极低,若不仔细听,恐怕要被风雨所掩盖。 楚贺潮眼中闪过惊异的光彩,他不由坐直了一些,在黑暗中沉沉盯着元里的方向,“你怎么知道这些。” 元里把早已准备好的借口拿出来道:“家父为我请了一位并州老兵做武师父,他曾经做过千里馈粮的护送队伍。” 楚贺潮不知信还是没信,“你想告诉我朝廷不会对我北疆的军需如此上心?” 元里忍着没翻白眼,楚贺潮明显是明知故问,“您觉得呢?” 楚贺潮笑了两声,含着嘲讽之意,没有说话。 “将军若是觉得朝廷会上心,就不会紧抓着那批货物不放了,”元里道,“您是位好将军。可我要在这里仗着嫂嫂的辈分说上将军两句。” 楚贺潮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慢条斯理道:“嫂嫂请说。” 元里咳了咳嗓子,就听到男人拿起了杯子,喉结吞咽茶水的声音接着响起。他本来就渴,忍不住跟着咽了咽口水,“将军,劳烦递给我一杯水。” 楚贺潮摸了摸桌上,整个桌上喝茶的只有他用过的这个杯子。他随便用壶里的凉茶敷衍地洗了下杯子,倒了一杯水递给了元里。 等喝够了水,元里抹抹嘴,摆正长辈姿态,“将军,你如果没有做好以后的打算,就算找到了那批货也只是拆了西墙补东墙。如果这批货充作军饷用完了,之后还是不够,将军还准备再抢一次吗?” “嫂嫂说得是,”楚贺潮难得很有耐心地摆出了洗耳恭听的姿态,“弟弟愚笨,嫂嫂可有妙计?” 元里没说有还是没有,而是改口问楚贺潮楚王封地在哪,食邑多少户,一年能生产多少稻谷。 楚贺潮吐出两个字,“幽州。” 元里眼眸倏地睁大。 楚王的封地竟然在幽州! 幽州是天下最东北的地方,地处偏远,地形又极为险要,因此朝廷政令难以在此处传达,极易滋生地方割据势力。又因为幽州与北部接壤,所以经常会受到来自森林和草原的少数部落的侵犯。在北周中原百姓们的眼中,幽州只是一个落后贫瘠,偏远而危险的地方,是朝廷罪犯流放之地,不比阴曹地府好上多少*。 幽州是楚王的封地,就顶在北疆之后,这分明是绝好的养兵条件,但看楚贺潮的困境,显然幽州完全无法供出给他的军饷。 但元里却知道,只要翻开地图,就能明白幽州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形胜之地。 幽州北部就是燕山山脉以及坝上高原,西部则是关沟与太行山,东边就是海上资源丰富的渤海。 向东北方向穿过辽西走廊,就是一望无际的东北大平原。* 幽州虽有山脉天险,但内里却有一块很大的平原。且又有巨马、桑干等河流,既可以种粮食,又可以畜牧,更重要的是,这是一块非常重要的养马地。 只要能够利用得当,幽州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国家的大粮仓,绝对不会出现缺少粮食的情况。 中原人不了解幽州,因此而轻视了幽州,但幽州却有着撼动中原政权的力量。如果是忠臣良将,利用好幽州的这些条件,那绝对是一道很好的防护墙。但如果天下一旦大乱,幽州就是一个绝佳的谋反好地方*。 又能用天险防御,又能冲锋作战,非常适合和匈奴鲜卑打长久战。 这么好的地方,楚贺潮竟然还落魄到了要上洛阳来要粮,元里顿时有一种宝物蒙尘,恨铁不成钢的急切,都开始替他着急了。 “你……”元里欲言又止,叹了一口又一口气。 不过也不怪楚贺潮。 幽州虽好,但现在却是一个没有被开发出来的贫困地。再加上楚贺潮常年驻守北疆,楚王府一家又留在洛阳,又怎么能发现幽州的种种好处? 不过元里想和楚王府合作的心却更加坚定了。 他想要成为楚贺潮军队的后勤,从而在楚贺潮的军队中拥有话语权。此时天时地利人和,元里毫无疑问要把握机会。 楚贺潮被他叹得皱起了英挺的眉头,“嫂嫂?” “……将军所说的那批货,我会帮将军留意。”元里道。 楚贺潮眉头紧锁,元里的话明显还没说完,结果就把他钓在这么不上不下的位置了? 他还想要问些什么,就听见元里小小地打了几个哈欠,团着被子又回到了床榻上。 动静窸窸窣窣,楚贺潮的视线虽然蒙在一片黑暗之中,但听觉却格外敏锐。他能够从这些声音中“看到”元里的一举一动。 楚贺潮才想起来,他的这个嫂嫂如今还没立冠,还缺着觉呢。 屋内逐渐安静了下来,有几只蚊子嗡嗡地在楚贺潮耳边飞着,声音吵闹得楚贺潮心烦意乱。 元里还要团着被子盖得严严实实,楚贺潮却觉得屋子里闷热而潮湿。 本来就火气大,现在更是热得出了一身汗珠。 楚贺潮平静地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刚刚和元里谈了那么多话,他面上虽不紧不慢,游刃有余,实则一直没平静下来过,只是仗着黑暗,任由内火烧着肺腑,支着裤子耍流氓。 楚贺潮一向这么难弄,一旦起来就很难消下火气。但也不至于这么冲动,被人摸两下就这么激动。或许是春季燥热,弄得他也有些上火。 元里的呼吸声缓慢平和,一声接着一声,比蚊子声还要让人心烦。 楚贺潮拿着茶壶对嘴喝了半壶,扬着脖子靠着椅背,面无波澜。 片刻后,他伸手探去。 半晌,一股浓烈的腥/臊味儿传开,楚贺潮脊背一松,粗重呼吸一懈,脱下腰间缠着的衣物,快速地把东西擦了擦。 毁尸灭迹了个干净。 作者有话要说:  *千里馈粮查自《孙子兵法》,以及部分查自网络资料 *幽州资料来自搜索加上自己整合,安禄山、刘守光、公孙瓒等都以幽州作为叛军根据地过。 第 10 章 叔嫂两人将就在木屋里过了一夜,晨起雨停时便策马回到了农庄。楚贺潮一回农庄便稀奇地让人烧水沐浴,速度之快让元里都有些摸不到头脑。 奇怪,他都还没动手支开楚贺潮呢,楚贺潮怎么就自己离开了? 不过这显然是个好机会。元里没浪费时间,喊来郭林就让他带自己去见汪二。 郭林带着他往农户住处走去,低声道:“大公子,自您回来后,难民营里这两天就不怎么太平。” 元里皱眉:“嗯?” “前几天救灾粮停了,按着您以往的吩咐,管事的让难民以工代赈,让他们修路开荒田以换得粮食工钱。本来一切好好的,但是这几天里难民营里突然多了不少抱怨,”郭林道,“有人不满要做工才能有粮食,说县令府明明这么有钱,还是父母官,却连这点粮食都不舍得拿出来。还说……说您是假仁善。要是再不制止下去,恐怕难民营里要发生小暴.乱。” 元里脚步一停,“里面有人在故意挑拨?” 郭林点头,“昨天晚上,赵营抓住了五个带头闹事的人。他让我来问问公子,这些人该怎么处置?” “逼问出来幕后主使,”元里眼神一冷,“问出后在难民营前就地格杀。” 难民里面不缺少心怀叵测的人,元里见识过不少升米恩斗米仇的事情,若是不给一个绝对的威慑,留下来的隐患只会更大。 正好让这些人看一看,元里并不是什么心软到没有底线的冤大头。 汪二早就接到了元里要见他的消息,天还没亮便起了个大早将家里仔仔细细地打扫了一遍,把仅有的几个家具擦拭得透亮干净。做完这些,他便翘首以盼着元里到来。 一看到元里,汪二便立刻站起身,心情澎湃地道:“见过大公子。” 经过数日的修养生息,汪二虽然仍是瘦成皮包骨的模样,但精神气却足了许多,脸色红润,眼神亮堂,已然不见初见时的戒备凶狠。 元里笑道:“汪二,管事的说你想要见我?” 汪二点点头,谨慎地四下看了看,关上木门走到元里身前,低声将他带人劫了汉中贪官贿赂洛阳高官的赃款一事和盘托出。 元里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干脆地将一切告诉自己,面上闪过几分惊讶,随后便静下心慢慢听着汪二的话。 但这时,一向很少有动静的系统忽然出声了。 【万物百科系统已激活。】 【任务:获得汉中郡守钱中升送至洛阳监后府提督太监张四伴的贿款。】 【奖励:《母猪的产后护理》系列。】 元里:“……” 《母猪的产后护理》系列是个什么鬼。 元里忍不住吐槽了一句,随即便将注意力拉了回来。 系统上一个给他的任务是拜师,元里没有想到上一个任务还没有完成,系统竟然还会再发布新的任务。不过这个问题只在他心中一晃而过,他将视线移到了任务栏中的字上。 这短短一行字,却揭露了巨大的信息。这批赃款原来是给监后府提督太监张四伴的贿款吗? 监后府是与内阁一同建立起来的机构。内阁由五位皇帝信重的国之重臣组成,而监后府,则是皇帝用以和内阁平衡、操控政权的太监群体。 监后府中一共有十二位太监,又称为十二监,提督太监张四伴正是太监之首,皇帝身边最为亲近和信任的人。 汉中的贪官竟然能勾搭到最大的宦官头上,这有些出乎了元里的意料。 汪二还在说着截取贪官一事,说到最后,已是咬牙切齿,“那狗官拿着我们汉中百姓的民脂民膏来贿赂洛阳高官,试图隐瞒汉中灾情。我实在受不住这口气,即便是死我也不会让那狗官如愿!但大公子放心,您若是觉得我们会连累您,我们今天就可以连夜离开汝阳县,只是剩下的那些灾民,还请大公子代为照顾。” 说完,他抱拳对元里深深弯腰。 元里欣赏这样敢作敢当的好汉,他扶起汪二,“你做的是好事,我又怎么会把你们赶出去?” 汪二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 元里抿唇一笑,轻描淡写的话语却拥有强大的信服力,“你放心吧,不会有人查到我的身上,也不会有人查到你们的身上。但那批货物,我要去看一看。” 明明元里这么年轻,但汪二却不知道为何一下子安下了心,他感动又坦诚地道:“实不相瞒,那批狗官的赃款我们本来就打算交于公子的。” 汪二并非是视金银财宝为粪土,他只是更为清醒而已。这批货物放在他一个流民手中只会是一把双刃剑,一不小心就会要了他的命。且元公子为他们这些灾民提供了粮食和生计,汪二又极不屑使用狗官的赃款,如此一来,将赃款交于元里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元公子心善,且心有大志,汪二也有一些从未说出口的野心。他不甘心一辈子只做一个种田的农夫,他想要跟在元里身边做事,这些赃款也可以说是他的投名状。 元里看出了汪二的真心实意,他不是傻子,就算没有系统的任务要求,他面对这种好事也不会将其推之门外。他连犹豫都没犹豫,就欣然接受了汪二的投诚,跟着汪二前去查看这批货物。 只是意外的是,在他同意接管货物之后,系统并没有提示任务成功。显然,在系统的判定中,这批货物还不算真正到了元里手里。 难道是因为他还没有真正拿到这批货物? 元里暗忖。 货物被汪二等人藏在了农庄边缘的密林之中,埋在了地下。林中地形复杂多变,若不是汪二带路,哪怕元里知道这里面藏着金银珠宝怕也挖不出来。 过了许久,汪二才停下脚步。他四下看了一眼,肯定地点点头道:“公子,我们到了。” 郭林和他一起挖地,很快,一个宽大的箱子便暴露了出来。元里打开箱子一看,入目便是金光闪闪的金子! 哪怕元里并不缺钱,也不由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金子和粮食是这个时代的硬通货。名士贵族以互送金子为美,金子大多流通在高层之中,就连元府也没有多少金子。但这一箱子金子看起来就有二十斤的量,已经不是一笔小数目。 如今皇帝赏人,也就几十斤几十斤的赏金子。 汪二道:“公子,光放有金子的箱子就有十来个。” 元里轻轻吸了口冷气。 十来个,这就是二百多斤金子啊。 “除了金子,还有……”汪二话还没有说完,突然脸色一变,猛地拉过元里就地一扑。 元里反应迅速地拔出腰间钢刀,往后看去。 三四个凶神恶煞身穿粗布衣服的人藏在树木之后阴森森地盯着他们。他们手里或拿着石斧或拿着大刀,最前方的一人手拿弓箭,箭端对准了元里。 这些人看起来有些眼熟,元里凭着出众的记忆力想出了他们是谁,“汪二,他们就是当初和你一起截货的人吧?” 汪二脸色沉重地点点头,大声对这几人喊道:“你们要干什么!” 拿着弓箭的人神情阴狠,“汪二,这批货是我们兄弟几个舍命抢来的,凭什么你说给他就给他!” 汪二太阳穴一鼓一鼓,“当初咱们都说好了,这批货就交给元公子当做救济灾民的银钱,李宏,你们当初都是同意的!” 他眼神锐利地在这些人身上一一看过,李宏身后的三个人不由露出了些许心虚的神色。 李宏冷笑道:“但我后悔了!汪二,我真想不通你在想什么。你知道元家多有钱吗?他们有权有势,救助灾民对他们来说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元家大公子还仁善呢?我呸!吃了没几天的饭就让我们开始干活,还把我们当成了他的家仆。你要把这么多钱给他,你愿意我们都不愿意!天底下哪有给人钱再给人当奴才的事?我们抢的那么多东西,随便一块金子就够富贵许久了,你甘心把东西送给别人,我们可不甘心。” 汪二捏紧手指,气得脖子青筋绷起。 元里谨慎地站起身,冷声道:“难民营里的骚乱是你们弄出来的?” “没错,”李宏拉开了对着他的弓箭,神色嫉恨,“还好你带的人少,杀了你们,我们拿着货就跑,这样就谁都不知道那狗官的货是被我们劫走了。” “别激动,”元里缓声,右手做出一个安抚的手势,忽然神色一变,直直看着李宏等人的身后,“那也是你们带来的人?” 李宏下意识回头往后看去,元里趁机快步上前,猛地擒住李宏双手往后一掰,脆骨声响起,李宏的两只手当即断裂。 李宏惨叫出声,痛得在地上打滚。另外三个人大惊失色,拿着石斧和大刀就冲上来砍向了元里。 元里将钢刀猛地刺穿了其中一个人。又狠狠拔出,毫不犹豫地砍断了另外一个人的手臂。 利刃穿过皮肉的触感无比真实,鲜血喷涌,溅了元里一脸。三个人里转瞬倒下去了两个人,最后一个人惊恐地看着元里,软着腿往后退去,转身就要逃跑。 元里的手轻微地颤抖着。 他猛地握了握拳头,用钢刀穿过了李宏的肩膀,将他钉在地上后,捡起掉落在一旁的弓箭,对准了最后逃跑的人。 箭头瞄准了他的膝盖。 “嗖”地一声破空响声后,逃跑的人哀嚎着摔在了地上。 这一切事情都发生得极快,几乎就在眨眼之间完成了逆转。汪二和郭林心脏砰砰剧烈地跳动着,他们看着满身鲜血的元里,在后怕惊惧之中又升起了深深的臣服敬佩。 元里今年才十八岁,还没立冠,已经能这样眼也不眨干脆利落地杀了四个人了。 不,说是杀也不对,因为这四个人无论是谁都还留着一口气在。 他们躺在血泊里,浑身抽搐着,捧着断臂哭嚎着往远处爬行,拼命远离着元里。 一阵大风吹来,浓郁的血腥味刺激得人反胃。汪二这个杀过狗官爪牙的人还好,但郭林已经脸色巨变地趴在地上呕吐了起来。 元里面上看着很冷静,他站起身,从李宏身上拔下钢刀,李宏又是一声惨叫,直接疼得晕厥了过去。元里置之不理,转头看向汪二和郭林,“把黄金埋起来,郭林,你去叫人来。” 郭林脸色难看地擦擦嘴,勉强道:“是。” * 楚贺潮沐浴出来后,就发现元里不见了。 站在浴房门前的是元里的小厮林田,他恭恭敬敬地道:“将军,公子吩咐小仆待您看一看农庄。” 楚贺潮撩起眼皮看他,笑了,眼里却没有笑意,“没兴趣。” 林田头低得更低,“公子说昨日没跟将军说完的话,就藏在农庄之中。” 楚贺潮终于正眼看向了林田,他盯了林田几瞬,直把林田看得流出满头大汗才道:“带路。” 楚贺潮对种田畜牧并不感兴趣,刚开始看元里的农庄时,他还漫不经心。但看得越多,楚贺潮的心中却翻起了巨浪。 元里的农庄和寻常的农庄并不相同。 耕田农具前所未闻,土地异常肥沃,秧苗长得比寻常田地还要高上存许,长势喜人。就连猪圈里的猪,也一个个长得异常肥嫩壮硕。 乍看没什么异常,细看之下却是样样不一样。楚贺潮嘴唇紧抿,眼中精光闪烁。 正在这时,他看到一群人匆匆从林中走了出来。 走在最前方的正是他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的嫂嫂。 楚贺潮半眯着眼睛,大步走上了前,等到距离拉近时,他才发现元里身后的仆人正抬着几个血淋淋的人。 楚贺潮脚步站定,等元里走过来,他道:“嫂嫂这是——” 后面的话咽下,楚贺潮微微低头,看着元里身上的斑斑血迹。 除了血迹,还有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楚贺潮上下打量了一番元里,表情变得古怪起来。 “杀人了?” 元里侧头,对着他抿唇一笑。 还是平日里温柔亲和的笑容,眼神依旧清澈明亮。只是脸侧溅着的滴滴点点猩红的鲜血,却给这张俊俏轻柔的脸带去了几分危险的艳色。 元里耐心地道:“将军莫要胡说,我可没有杀人。” 郭林在旁道:“公子仁善,只是重伤了这几个匪贼。” 元里笑了笑,看向了林田,“我先行一步去换身衣服,你好好照顾将军。” 林田恭敬应是。 这一行人绕过了楚贺潮,几个重伤到奄奄一息的人从楚贺潮面前抬过。 其中一个人的手臂被利落地一刀斩断,光看伤口的平整,便能知晓下手的人多么果断。 楚贺潮侧身看向了元里的背影,黑皮手套包裹着的修长手指手痒地摩挲着刀柄。 本来以为是个兔子,没想到还是带刺的荆棘。 这位嫂嫂,着实了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要不然你以为嘞.jpg 本章发200个红包包~ 第 11 章 元里洗去身上的血迹,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物。 整个过程中,他都很平静。 在这个世道想要活下去,想要一步步站稳脚跟,实现自己的目标,不杀人不行。 只是重伤几个该罚之人而已,他们的惨叫、鲜血,完全不足以撼动元里的意志。 下午,元里便准备和楚贺潮回县令府。 临走时,他将汪二叫到面前,问道:“你的友人们伤势很重,即便他们得到了医治也会失血而亡,你会因此而埋怨我吗?” 汪二心神一紧,连忙抱拳表示忠心,“大公子说的哪里话?我汪二知道是非对错,他们忘恩负义在先,我没有这样不忠不义的朋友,他们就算死了也不足惜。” 元里审视地看着他。 在他的目光下,汪二竟然冒出了一头细密的汗珠,手心也因为紧张而变得滑腻。这样的感觉,甚至比他当初截杀那狗官财物时更为忐忑。 片刻后,元里收回了眼神,扬唇笑道:“汪二,你忠肝义胆,有侠义之心。我身边正缺少你这样的有识之士,不知道你是否愿意跟在我的身边?” 汪二一愣,随即便是大喜,刚刚的紧张全被喜悦冲走。他强忍住欣喜,竭力镇定地道:“我自然愿意追随公子。” 元里当即让管事的送来一匹马、一副玄甲以及一盒金银珠宝,他将这些东西尽数交给汪二,出手大方豪爽。 这三样东西中,最普通的反而是金银珠宝。马匹与玄甲都不常见,马是重要的战略物资,并不会被平民所接触,而玄甲更加珍贵,这可是铁质盔甲,极为难得。元里筹备了许多年才搞到买马的渠道,但到了如今,他手里也不过只有二十匹马和五副玄甲。 汪二激动得面色通红,他受宠若惊之余,又羞愧地道:“公子,我并不会骑马。” 元里看向了林田。 林田牵住了马的缰绳,控制住马匹教导汪二上了马。汪二坐在马上被牵着走了一圈,他逐渐适应了骑马的感觉,低头一看,下方的同伴们望着他的眼神正含着羡慕或嫉妒,汪二心中缓缓升起了股兴奋自豪之意。 元里含笑看着这一幕,忽而似有所觉,侧头看去,和楚贺潮四目相对。 楚贺潮扯唇,“嫂嫂大气。” 军中只有精锐部队和军官才有玄甲可穿,可元里却出手就给了一个连马都不会骑的人。 元里朝他温和地笑了笑,唇角红润,眼角轻轻弯曲一瞬,便转过了头。 处理好汪二的事情后,元里将郭林和赵营留在了农庄,让他们夜中转移那批银钱货物后,便快马加鞭带着有可能发现不对的楚贺潮回到了县令府上。 当晚深夜,元里收到了系统的回馈。 【万物百科系统已激活。获取汉中郡守赃款任务已完成,奖励已发放,请宿主自行探索。】 元里就知道那批银钱已经转移好了。 虽然对《母猪的产后护理》这个名字很有吐槽欲望,但元里还是忍不住好奇书中内容。他静静等着知识填充大脑,但几秒种后却毫无动静。 “嗯?” 元里从床上坐起身,确定自己没像接收到香皂配方一样接收到其他信息。 他反复看了几遍系统,写着的字确实是任务奖励已发放啊。 难不成系统还把书的实体版给他了? 元里站起身找了找,但一无所获。这一找就找到了天边隐隐透着雾光,郭林风尘仆仆而来。 郭林将货物统计的单子交给了元里,并告诉元里白日被他重伤的四个人都已经死了。 “赵营抓住的五个人也已经处置完了,”郭林道,“进行威慑后,难民营里的人变得听话许多。” 元里淡淡道:“如果有人不满以工代赈,就让这些人离开难民营,赶出汝阳县,之后也不必再管他们的死活了。” 元里经过此次,也明白自己想得太过简单。 除了农庄里已经成为他们家仆的灾民,其他的难民营中,绝大多数的灾民都懂得感恩和庆幸,用以工代赈的方法会让他们获得粮食时更加安心。但也有些市井无赖油滑至极,至死不改。人心难测,灾民并非是没有思想的提线傀儡。 这没什么伤心和不伤心的,元里只是又学到了一些东西,并想要把这些东西化作经验,杜绝此类事情再次发生。 郭林应下,又神情兴奋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行囊,将声音压倒了极低,“大公子,我们在那绢布中发现了几本藏起来的书。” “书?”元里诧异,连忙伸手接过。 在北周,书是比金银财宝更难得到的东西。知识和绝大部分的经书都被士人贵族所垄断,能送书给旁人绝对称得上是大手笔的豪气。 这几本书被布匹包裹得很严实,这么珍重的态度让元里不由升起期待。 他心里暗暗祈祷,如果能是几本孤本就好了。 很快,布匹被拆开,元里满心期盼地看过去,笑容下一瞬就凝在了脸上。 这是三本书,书名分别是《母猪的产后护理》、《母猪高产高效的饲养技术》、《新农村养殖技术大全》。 元里:“……” 郭林疑惑道:“公子?” 元里深吸一口气,“你先出去吧。” 这系统厉害。 原来这就是“请宿主自行探索”的意思,借用那批货,合情合理地将奖励送到他的手里。 元里一言难尽地打开书看了几眼,却没想到一不小心就看得入了迷,越看越是精神。看得他连连点头,时不时露出思索之色。 虽然名字不怎么高级,但内容是真的管用! 元里看着看着,甚至蠢蠢欲动地无比想亲手试一试给猪接生是什么感觉。 等天色大亮后,元里才意犹未尽地将书给收了起来,同楚贺潮一行人踏上了回洛阳的路。 路上闲得无聊,他找个感兴趣的话题问杨忠发,“将军此次回洛阳,身边没带着人吗?” 杨忠发咧嘴一笑,“怎么可能不带着人?我们这次回洛阳,身边可带着一千骑兵!” 一千骑兵,别看数量少,这实则已经是一股不小的势力。甚至很有可能是因为楚贺潮打算来京中要粮,直接将粮食护送回北疆,才带了这么多人回到了洛阳。 就像是洛阳中央军,常年驻守的五个大营中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万多人。 一个骑兵能顶数个步兵,北疆的骑兵骑术精湛,战斗力只会更加强悍。 元里若有所思,“那怎么没见到这些骑兵?” “他们都被安置在屯骑大营里了,让屯骑校尉养他们一段时间,省了我们耗费粮食。元公子自然瞧不见,”杨忠发嘿嘿一笑,搓着手道,“元公子对我们北疆骑兵感兴趣?不如等有空闲,我带你去屯骑大营里瞅一瞅!” 元里笑容体面。心想,你以为我信? 或许北疆的骑兵确实被安置在了屯骑大营里,但绝对不是全部。元颂曾和元里说过这几日在汝阳县看到了很多生面孔,恐怕这些生面孔就是楚贺潮的人。 楚贺潮虽然跟着他离开汝阳了,但明显还没放弃寻找那批货。 关于狗官的钱财,元里并不准备据为己有。但他有合适的打算将这批货物尽其用,并不准备现在就拿出来。 在这之前,绝对不能让楚贺潮的人发现货物在哪。 元里笑眯眯地道:“那就先行多谢杨大人了。” 这一路回程,众人中途并没有歇息,倒是比去时更快地回到了洛阳。元里先行下马,还仍有余力,精神奕奕地大步走入了楚王府中。 杨忠发在楚贺潮耳边啧啧感叹,“将军啊,元小公子真是天赋异禀。年纪轻轻就已经能做到这种程度,若是好好教导,以后不难成为一代名将。” 他也听闻了元里以一敌四的事情,若是让杨忠发说,他还觉得元里有些心软,就应该当场砍死那四个人才对。不过元里还小,他有这样的表现已经令人鼓掌叫好,让杨忠发一时也有些惜才。 楚贺潮干净利落地翻身下马,拿着鞭子轻轻敲着腿侧,嗤笑一声,“恐怕他还不止如此。” 说完,他抬步进了府中。 杨忠发看着楚贺潮的背影,纳闷,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他摸着下巴琢磨着这句话,半晌没琢磨出来,索性调头往自己家走去。 * 元里在府里休息了一日,次日便被杨氏抓着开始管家。 元里推拒不成,便暂时接过了手。他用了半日时间翻看完楚王府的账本后,对楚王府的财政之乱简直瞠目结舌。 楚王府在洛阳有许多铺子和田地,封地每年也有税收。按理来说也是钟鼎之家,应该家财万贯、毫不缺钱才对。但看了账本才知道,楚王府上上下下全是漏洞,每年的税收更是被幽州地方豪强和上下官员中饱私囊,竟然只能维持表面上的繁荣了! 元里喝了一杯浓茶,起身拿着账本就去找了杨氏,委婉地将楚王府的情况说给了她听。 杨氏面色却出乎意料地镇定,她拉着元里坐下,拍拍元里的手,“好孩子,你看这些账本辛苦了。娘就知道以你的聪明,一定能看出这些问题。” 她轻叹口气,“自从丰儿病了,我无心掌管府中后……情况便越发严重了。里儿,我知晓你心有大志,不会长留府中。但试着掌管一个王府,对你来说也有益处。这些富贵人家、风流名士,你若是想要结交他们,总要知晓他们吃什么、穿什么、每日又做些什么,交谈些什么。娘说得对不对?” 元里抿唇笑了,“夫人说得是。” 杨氏轻声道:“这账本上的东西,无需指望税收,只要府中安好,那便是帮大忙了。” 元里是个聪明人,他听懂了杨氏的暗示。恐怕杨氏也知道他们位于洛阳,与幽州远了十万八千里,哪怕有心想要整治也毫无办法,只能放任不管了。 元里颔首,又含蓄地道:“府上有不少老奴和家生子,我初来乍到,恐怕不好处置他们。” 杨氏语气淡淡,却坚定极了,“你尽管去做,我看谁敢?” 得到了杨氏的支持,元里便彻底放开了手脚,雷厉风行地开始整顿楚王府内外。 没过几天,楚王府的各个主子便感觉到了明显的变化。 府内的奴仆做事变得更加勤快,每个院的奴仆申时一过,绝不在其他院子中乱转。伺候人时低眉顺眼,规规矩矩,府内各处也变得干干净净。铺子和农庄的管事各个绷紧了皮,恭恭敬敬地重新上交了账本。 乍然一看,楚王府仿若焕然一新。 就连楚王在用早膳时,看着手脚利落的奴仆,也不由偷偷和杨氏说道:“夫人,咱们家娶了一个好儿媳啊。” 杨氏捂唇笑道:“老爷,您这话可别让里儿听见。” 楚王摸着胡子小声道:“我知晓。” 整治好了楚王府后,元里便打算将管家权还给杨氏。可是这日一早,闻道院却收到了楚明丰派人传来的口信。 楚明丰想要见一见他的“妻子”元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这一章有点过渡 下一章咱们见大伯哥! 第 12 章 楚明丰住的地方极为偏僻。 元里到时,院落门前已经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奴在等着他。见到元里后,老奴沉默地将他带到了卧房内。 一入卧房,视线被暗了下来。屋内点了烛火,元里闻到了浓郁苦涩的药香味。除了药香,他还闻到了一股似有若无古怪的味道。 元里抿直了唇。 那是将死之人才会传出来的,由内而外的腐烂味道。 门窗紧闭,不见丝毫阳光与微风透进。 元里目不斜视,一直被带着走到了床榻前。床的四面被白色双层纱幔遮挡,影影绰绰的白色之间,有一道模糊的身影正卧在床上。 在床旁地上,还跪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奴仆。 元里看到这个奴仆后,不由微微惊讶。 这人正是楚王府中负责采买的刘管事,他已经在府上待了二十年。这两日元里管家时,他仗着资历不听元里的吩咐,甚至私下埋怨元里太过严厉。被元里捉住当众惩罚后,他才安分了下来。 这人怎么会在这? 老奴低声道:“大人,元公子来了。” 床上响起了两声咳嗽,一道虚弱却含着笑意的沙哑声音响起,促狭道:“原来是夫人来了,为夫这就起身恭候,还请夫人稍等片刻。” 说罢,床上当真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元里一愣,随即便忍俊不禁道:“大人不必如此客气,还是好好躺着歇息吧!” 楚明丰这才停了下来,叹息道:“为夫身子不好,倒叫夫人看笑话了。” 他的语气戏谑,这一口一个“夫人”、“为夫”却不含丝毫男女暧昧之情,只有打趣之意。 元里没有想到这位小阁老竟然会是这种性格,明明是将死之人,还能如此幽默地和旁人谈笑风生。 他对这样的人一向欣赏敬佩,“大人如今该好生修养才是,怎么将我叫来了?” 床帐内又是一阵短促的咳嗽,那阵势像是要将肺一起咳出来似的。过了片刻,楚明丰才止住咳嗽,他从床幔中伸出一支瘦削修长的手,指了指床旁跪着的刘管事。 “这刁奴不满你的管束,来找我告你的状,”楚明丰语气淡淡,“他说你心存私心,对下打压仆人,对上欺瞒父母亲为自己牟利,阖府上下都对你有所不满。” 楚明丰顿了顿,忽然轻笑一声,“自我病了后,总有人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了,什么谎话都敢递到我的面前。” 他声音越来越低,字却吐得清晰。刘管事听得止不住发抖,汗如雨下。 最后,楚明丰侧了侧头,朦朦胧胧地朝元里看了过来,“这刁奴便交给夫人处置了,夫人想怎么罚他?” 元里看向了刘管事。 刘管事浑身一颤,神情变得惊恐惧怕,他咬咬牙,没有在这时转为向元里求情,而是急促地膝行上前,砰砰磕着头,涕泪横流地咬死元里,“大人,小仆说的都是真的啊,没有半字虚假!小仆为楚王府尽心尽力二十年,求大人看一看小仆这颗为楚王府尽忠的心吧!元公子是外男,楚王府如此基业怎可交在他手中,他会谋取您的家产啊!” 元里静静听着,不由笑了一声。 刘管事哭嚎的声音猛地停了,他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向元里。 元里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似的,失笑摇头,“你为何会觉得我会图谋楚王府的家产?” 刘管事看着他的双眼满是怨恨,语气笃定,“楚王府名下单是铺子便有米粮铺、油铺、肉铺、布帛铺等诸多铺子,又有良田上万,如此家业,你怎能不贪心?” 元里哑然失笑,在他看来只能维持表面繁华的楚王府竟然在刘管事看来如此惹人觊觎吗? “不一样,真的不一样,”他感叹地道,“我与你看到的东西何其不一样。你觉得这已然是无法想象的财富,觉得所有人都会为此而动心。但在我的眼里,这点小小的东西,当真值得我去图谋吗?” 他看着刘管事,俯下身,双眼里好像跃动着火,“天下之大,功业之伟,我眼中看到的,不是这一亩三分地。” 刘管事愣住了。 元里直起身,看向了楚明丰,“我只是暂代管家之权,这人就交给夫人处置吧。” 楚明丰不再多言,轻轻拍了拍手。有人上前,拽着浑身瘫软,目光呆滞的刘管事离开了卧房。 楚明丰让人扶着自己坐起,又令人将床帐束起,慢吞吞地问:“元公子不喜欢管家?” 随着他称呼的变化,元里也明白谈话正式开始了,“并非不喜欢,只是并不想在此事上多浪费时间。” 奴仆在楚明丰肩上披上一道外袍,楚明丰这才朝元里看去。他长着一张风流名士的面孔,眉如点漆,眼中含笑,和楚贺潮有三分的相像,透着股文雅洒脱之意。只是他脸色苍白,格外消瘦,脸颊瘦得甚至微微凹陷,笑起来的唇也透着股有气无力的青色。 任谁看着他,都会觉得此人已经时日无多,药石无医。 “在下病后便胃口不好,恐怕消瘦良多,形貌丑陋,”楚明丰微微一笑,又调笑道,“夫人见到为夫,是否心中失望,恨不得就此休夫了事?” 元里抿唇一笑,也跟着开玩笑道:“还好,别有一番风味。旁的不敢说,在大人面前,显得我又俊俏了几分。” 楚明丰低低笑出了声。 透过昏暗烛光下的浮尘起伏,楚明丰早已看清了元里的模样。 少年郎身姿笔挺,唇红齿白,眉清目朗。这孩子不过十八,却“嫁”给了他这个将近而立的人,着实算得上委屈。 楚明丰靠在床柱上,胸口起伏近乎没有,宛如是个死人,“元公子既然觉得浪费时间,又为何要接下管家之权?” 元里道:“自然是要来见大人您。” 楚明丰“哦”了一声,好奇道:“见我?” 元里道:“不是大人让夫人将管家权交予我,想要借此来试探我的能力吗?” 楚明丰惊讶一瞬,忍不住笑了,“元郎聪慧。” 元里先前还以为杨氏只是借他的名头从赵夫人那里拿回管家之权。但之后又发现不对,因为杨氏想将管家之权交给他的态度太过坚决。 元里很难理解杨氏为何要这样做,他与楚王府的关系本质不过是一场交易。杨氏认识他也不过几日而已,怎么可能会如此相信他? 杨氏不是个蠢人,她这么做,背后总要另有原因。 猜出来背后有可能是楚明丰的授意后,元里便毫不藏拙,用最快的速度整顿好了楚王府,充分展现出了自己的实力。 楚明丰戏笑,“你我二人也算是夫妻同心,我想要见见你,你也想要见见我。若是我身体尚好,定要和你把酒言欢。” 元里正要说话安慰他,楚明丰已经看出了他想说什么,微微摇摇头,“不必再说什么宽慰我的话了,我已经听得足够多了。人生来哪个不会死?我都不再介怀,你们也无需再为我忧心。” 元里余光一瞥,看到角落里那白发苍苍的老奴在默默擦拭着眼泪。 楚明丰紧了紧肩上的衣物,“元郎又为何想见我?” 元里让林田上前,捧着个精致的盒子走到楚明丰眼前。 盒子中摆放着四块放在模具里的梅兰竹菊四君子模样的香皂,各个婴儿拳头般大小。四块香皂雕刻精美,栩栩如生,乍然一看,好似白玉雕刻而成,透着细腻温润的光泽。离得近了后,还有隐隐清香传来。 楚明丰不由伸出手想要触碰,却被林田躲过。林田低声道:“大人,这香皂还需风干上一个月,此时未到时候,还不能碰触。” 楚明丰收回手,稀奇道:“这东西名为‘香皂’?” 元里掏出一份详细的计划书交给了他。 楚明丰接过计划书看了起来,不久之后,他的笑意渐渐消失,神情变得严肃,完全沉浸在了计划书之中。 这份计划书上并不只是香皂的贩卖包装路线,还有元里总结的一些整改幽州、饲养兵马的计划。 但这份计划他并没有写的很深入,属于旁人能看懂,并知道可以行得通,但没有元里就会卡在重要环节上的程度。 许久后,楚明丰看完了。他下颚紧绷,并没有和元里说话,而是让老奴拿了烛火来,将计划书一张张纸燃烧殆尽。 火光骤亮几瞬,又匆匆灭了下去。灰烬飘落在白纱上,染上一层脏灰。 楚明丰缓慢地擦过手,“元公子想要什么?” 还未立冠的少年郎表情平静,眼神明亮。 他一字一顿地道:“我要全权负责北疆十三万军队的后勤。” 楚明丰动作一停,轻叹,“元公子的野心真大啊。掌控一个军队的后勤,无异于把控了整个军队。” 元里不置可否。有句老话说得好,在冷兵器时代,打仗打的并不是战术和人数,而是后勤。 北周因为朝廷财力不够,除了一些常备军外,其他的兵马都是征完就散,甚至是让将军自己征收兵马来为朝廷出力。北周的绝大部分兵力都布置在了边防处,但因为皇帝并不放心楚王府,所以牢牢把控了边疆大军的军饷。 对兵马来说,谁给粮食谁就是爹。 楚明丰道:“掌管十三万大军的后勤可不是一件嘴上说说就能做成的事。” 元里扬眉,难得露出了点点胸有成竹的自信笑容,反问,“如果我不负责北疆军队的后勤,那你又打算交给谁呢,是内阁中的其他大人?亦或是监后府?还是天子?” 元里减轻了声音,“你生了病,而我又与楚王府绑在了一起。只要我不想背上不忠不义的名声,和楚王府的立场就会永远一致。你用楚王府的管家之权来考验我,不正是为了楚贺潮北疆大军的后勤一事吗?” 楚明丰沉默了一会,“你说得对。” 他让人拿出了三封信封交给了元里。轻轻笑了,又叹了口气,“元公子,让你嫁入楚王府为我冲喜,委屈你了。” 元里不在意地笑了笑。 楚明丰低声咳了咳,“我不喜欢男儿,可冲喜若是找个女子,那她以后日子就苦了。我思来想去,男儿受到的拘束要少上许多,冲喜的人这才变成了你。只是我楚明丰一生问心无愧,却唯独对不住你,我知道你也不喜欢男儿,你且安心,等我去后,我会吩咐家人让你自由娶嫁。” 元里默默听着。 楚明丰声音越发飘虚,“只是在辞野面前,我们要掩下‘夫妻不实’的秘密,我会告诉他我把你当做我真正的夫人看待,让他将你当成亲嫂子。他那脾气也就肯对家人退让几分了,无论是我还是他,也只放心将筹办军饷一事交给自家人。我死后,有他护着你,替我看你儿女成群,也算是一桩幸事。我所求不多,只求你帮我看顾着点楚王府,帮我护好幽州和北疆边防,这一地一兵,绝不可被旁人拿走。” “好,”元里终于道,“我答应你。” 楚明丰所说的骗过楚贺潮的建议直戳元里内心痒处。 去往汝阳县的时候楚贺潮为何下水救他?为何愿意帮他下田?又为何只有言语上对他进行冲突和试探? 还不是因为元里是他名义上的嫂嫂。 为了以后共同合作掌控军队,元里肯定不能摘下“楚贺潮的嫂嫂”这个名头,只有顶着这个辈分,楚贺潮才会听他的话。 这些话说完,楚明丰便精神不济地闭上了眼睛。 有仆从端药上前,轻声细语地劝道:“大人,吃药吧。” 楚明丰轻轻摆了摆手,手背上青筋绷起,仆从欲言又止地退了下去。老奴从柜子中找出一份包着的五石散展开喂给了楚明丰。 察觉到元里的目光后,楚明丰侧头看来,微微一笑,吐出两个字:“止痛。” 元里心中复杂,他带着林田告辞离开,等走出院子后,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幽静的院落。 楚明丰在等死。 或者说,他是在故意活活熬死自己。 元里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收回目光,将楚明丰给他的三个信封打开,发现这是三封给当朝大儒高官的拜帖。 印是楚明丰的印章,内容则是对元里的夸赞。 这是三封含蓄地托人收元里为徒的推荐信。 作者有话要说:  楚明丰吩咐后事:弟弟,元里以后就是你的亲嫂嫂,你要替我照顾他,听他的话,看着他娶妻生子。 楚贺潮满不在乎:好。 动心后 楚贺潮(表情扭曲,挣扎黑化):这是亲嫂子,不能动! 第 13 章 元里在见过楚明丰之后,就将管家之权还给杨氏了。 杨氏这次欣然接手。并且在得知楚明丰给了元里三张拜帖后,专门令楚贺潮陪着元里去拜见大儒名臣。 楚贺潮这几日钻到了五大军营里,找了不少同僚钻研要粮的门路。接到杨氏的消息时,他正在校场看中央兵的训练,闻言不耐地带着一身汗从军营里回到了府中。 元里清清爽爽地站在府门檐下,唇红齿白地等着他,见到他时眉眼轻轻一弯,白白净净地宛如晨起薄雾,“将军回来了。” 高大的男人快步走到他的面前,汗珠子往下颚上留,英俊的眉头坠着潮湿气息,他低头看了眼元里手中的信封,漫不经心地问:“都有谁?” 元里道:“少府尚书周玉侃,太尉张良栋,司隶校尉蔡议。” 北周的官制有些复杂,有些类似于三公九卿制,却又在其上加了一个内阁制约三公九卿,后又建立了监后府与内阁相互制衡。 内阁中的五位大臣均由皇帝亲任或群臣推举,权力极大。但在皇帝建立监后府后,宦官更得皇帝信任和纵容,内阁便被一步步制约打压。 而这三位大人,太尉乃三公,少府尚书乃九卿,司隶校尉专职纠察在京百官,都是响当当的大人物。 “楚明丰倒是对你极为用心,”楚贺潮笑了一下,撩起眼皮,“嫂嫂想先去哪位大臣那里?” 元里从信封中抽出给“太尉张良栋”的信,“我只打算拜访太尉一人。” 太尉张良栋是内阁首辅,领全国军事,在三人中官职最高。乍然一看,元里选择太尉理所当然,但实则太尉并没有实权,名义上说得好听,其实只是个替皇上背锅的职位。一旦出现什么天灾人祸,皇帝就会撤掉太尉来请罪。但少府尚书和司隶校尉可就不同了,官职虽不高,但实权一个比一个厉害。 元里并非是目光短浅之人。他只是越想越觉得楚明丰病重一事藏着不少东西,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还是少和手握实权的高官打交道为好。 况且太尉虽然是个坑爹的职位,但张良栋这人却是当世大儒,通经史、善辞赋,每天都有数不胜数的人想要求见张良栋。如果能得到张良栋的一句夸奖,那便很快就能名扬洛阳了。 楚贺潮深深看了眼元里,抬手将大刀扔给仆人,回府中换了一身衣物。 他们到达太尉府上时,远远就看到府前排着一条长队,这些都是想来拜访张良栋的人,里面还混杂着不少国子监的学生。有两个仆人熟练地在门前摆了四个箩筐,等着这些人排队将拜帖和诗文放在筐里,这会已经有两个箩筐被放满了。 元里叹为观止,正要去后方排队。楚贺潮就带着他走到了那两个奴仆面前,递上了拜帖。 两个奴仆本以为楚贺潮是想插队,面上已经带上了愠怒,低头看到楚贺潮手中的拜帖后,神色立刻变得恭恭敬敬,他们请楚贺潮和元里两人在此稍等片刻,拿着拜帖回到了府内。 池畔凉亭里。 张良栋接过拜帖看了看,哈哈大笑地将拜帖递给了另外两位好友,“都来看看,这是楚明丰的拜帖,信中这个被他夸得天花乱坠的少年郎,就是给他冲喜的那个汝阳元里吧?” 汝阳元里? 跟随父亲做客,在一旁无所事事的詹少宁耳朵一动,看了过来。 任司空一职的欧阳廷与京兆尹詹启波都看了看拜帖,摸着胡子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楚伯远这意思是想让你收这孩子为徒呢。” 张良栋颇为得意,“那就见见这孩子吧。” 不久后,仆人带着楚贺潮和元里走了进来。 亭子里的人看着他们走近,欧阳廷最先看到楚贺潮,忍笑到:“楚辞野也来了?” 张良栋脸色一变,到处转身找着东西。 詹少宁好奇问道:“太尉大人,您在找什么?” 张良栋哭丧着脸道:“老夫在找地方躲起来!” 詹少宁不解,他的父亲笑眯眯地解释道:“太尉负责全国军事,执掌天下军政事务。楚将军来洛阳要粮,首当其冲的就是太尉。张大人,我听说他先前已经找过你几次,但都被你称病躲过去了?” 张良栋苦笑一声,也不找地方躲了,“我倒是想给他调军饷啊……” 可满朝都知道,他这个太尉只是一个虚职,实权握在皇上手里呢。 欧阳廷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北疆十三万士兵的口粮重中之重,待回头,我们再一起上书天子帮帮他。” 说话间,元里和楚贺潮已经走了过来。 三位大人早已认识楚贺潮,他们对元里更为好奇,三双眼睛同时朝元里看去。 元里面上带笑,容貌俊秀,英气勃发,却没有外露锋芒,内敛得令人心生好感。第一眼看过去,三位大人便对元里的印象极好。 在他们的注视下,元里表现得镇定大方,不卑不亢地朝诸位行了礼,抬头一看,就对上挤眉弄眼的詹少宁。 詹少宁可算是找到一个同龄人一起遭罪了,他笑容满面,“元兄。” 元里也有些惊讶,“少宁兄。” 詹少宁示意元里坐在自己身边,坐下后两人寒暄了几句。 “你也是国子学的学生吧,”詹少宁道,“元兄,你什么时候来国子学听讲啊?” 元里笑道:“应该不过几日就会去了。” 他们两个闲聊之余,也在听几位大人的对话。 楚贺潮出乎意料地没有提起军饷一事,只是端着酒杯慢条斯理地品着酒,与其他人说说笑笑,若非他高大的身形,这么看起来倒更加像个儒将。 话题又慢慢地移到了元里的身上。 “汝阳元里,我倒是听说过你的名声,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楚伯远在拜帖中说你才德兼备,有雄才大略,倒不知这是真是假?” 伯远便是楚明丰的字。元里笑道:“楚大人所言夸张了。” “好小子,不必自谦,”张良栋摸了摸胡子,楚明丰很少会给别人写推荐信,更别说是这样话里话外难掩欣赏的推荐信,他相信楚明丰的眼光,不由对元里升起了几分期待,“那我便来考考你。” 张良栋拿了几个问题考问元里。顾及到现下读书很难,他问的都是极其简单的问题。元里对答如流,并且总能举一反三,回答更是新颖有趣。 张良栋兴致起来了,“你今日来拜见我,是想要拜我为师吗?” 元里眼中一亮,“是,学生仰慕太尉大人久矣。” 张良栋名下有许多弟子,是名副其实的天下之师。元里觉得他多一个徒弟不多,少一个徒弟不少,他还是有很大的把握能拜入张良栋名下的。 果不其然,张良栋露出了微微动摇思索的神色,半晌后,他问道:“你想拜我为师,是想从我这里学到什么呢?” “学得五经,懂得礼乐书数。”元里道。 张良栋又问,“你学得这些,是想要做什么?” 元里道:“为了出仕为官。” 张良栋并不喜欢满心功名利禄的人,但元里回答得却很坦诚,他的眼神清亮,干干脆脆。张良栋非但没起恶意,反而喜欢他的诚恳,继续问道:“那你想要做什么样的官?是位列三公内阁,还是地方官员?” 元里抿唇一笑,“我想要做保家卫国的官。” 张良栋皱了皱眉,“你想入军队?” 元里点了点头。 张良栋叹了口气,有些不喜年轻人的好高骛远,“你可知道带兵有多难、军政又多么繁杂?我问你,你可知道军法怎么制定?如何让士兵信服于你听从你的指令?一个万人军队需要多少马匹、车辆?他们每日又能吃掉多少粮食?盔甲、箭弩、戟盾、蔽橹又该如何计算?若是遇上敌人、暴雨、山崩、地陷又该如何处置?军中奖惩又该以何为准则?” 这一个个的问题问下来,张良栋的语气越发逼迫和严肃。詹少宁被绕得头都晕了,紧张得鼻尖冒汗,他不敢抬头去看张良栋,低着头用余光瞥了元里一眼,在心中直摇头。 大兄弟啊,好好的你说什么大话啊,看,太尉大人都生气了。 张良栋倒是谈不上生气,他见过太多急于求成的人,只是先前对元里有诸多好感,此时难免有些失望,“这些你都不懂,何谈保家卫国?” 元里没有生气,他平静地道:“正是因为学生不懂,所以才要老师教导。但您所说的这些,学生并非不会。” 张良栋一愣,欧阳廷和詹启波也不由露出了意料之外的神色。而此时,元里已经开始条理清晰地回答张良栋之前所提出的问题。 “若是远征,则有五难。一是办马难,二是办粮难,三是行军道路难,四是转运难,五是气候难。*无战时按每人每日四两发粮,有战时按每人每日六两发粮,士兵消耗越多,人数越多,粮食用得越快。即便没有敌人可打,每日的行军、安营扎寨、挖渠建塔同样会耗费许多力气,如果士兵吃得少,连拿起刀和盾牌的力量都没有。因此,在行军前备好足够的粮草,计算上人与马匹必备的消耗,这是极为重要的条件。至于军法与奖惩,同样至关重要。令行禁止,赏罚分明,使军令能够通达而顺畅,‘勇者不得独进,怯者不得独退,此用众之法也’*,这便是军队的团结一致性,也是取胜的关键。然而许多将军可以做到令行禁止这一点,通达顺畅却是自古以来行军作战的难点……” 元里说得很慢。 他需在心中构思着措辞,再一一说出来,这样慢条斯理的速度反而给了旁人理解他的话并跟上他思维的时间。 张良栋已然是一脸惊愕,欧阳廷也不遑多让,他双目紧紧地盯着元里,时不时露出或沉思或恍然大悟的表情。即便是对远征军了解并不多的詹启波,也听得连连点头。 楚贺潮眼皮半垂,静静听着。 詹少宁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元里。看到几位大人的表现后,他努力镇定下来,想要跟上元里说话的思路,但却极其勉强,听得半懂不懂。等到最后,詹少宁也不为难自己了,他佯装能听懂的样子,别人点头他也点头,看着元里的目光满是敬佩。 即使他听不懂,他也能看出元里对行军一事了如指掌,才能够出口成章,且句句有理可寻。 “……若做到如此,长此以往,那便可以获得更大的胜利了。” 元里说完后,抬头一看,就对上了数双火热的眼睛,差点把他吓了一跳。 但他很快反应了过来,这眼神他很熟悉,就是见到好苗子时迫不及待想把人抢走的眼神。 张良栋幽幽长叹了一口气,心绪复杂万千,“我不如你。” 元里连忙说不敢,心中有些惭愧。 他的这些知识都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获得的,是后世的总结和分析。和这些大儒相比,他相当于是作弊。 欧阳廷目光灼灼,“你所言有理有据,令我也醍醐灌顶。只是不知,你于兵法一道可有研究?” 元里想了想,“略知一些。” 欧阳廷立刻看向楚贺潮,“楚将军乃我北周战神,战功赫赫,带兵一绝,可否请将军与元郎手谈一番?” 楚贺潮似乎就等着这句话一般,干脆利落地同意,“可以。” 欧阳廷立刻让人准备棋局,想要以棋子为兵,以棋盘为战场让元里与楚贺潮厮杀上一盘。但元里并不擅长下棋,他叫停了欧阳廷,转身吩咐了林田几句。 林田匆匆离去,不久后,他带着两个元家护卫回来了。 两个元家护卫合力抬着一个箱子,到了凉亭前,他们将箱子放下,取出了里面方方正正的沙盘。 甫一见到沙盘,欧阳廷便“蹭”的一下站了起来。 沙盘被放到了凉亭石桌上,护卫取来清水,小心翼翼地填满了沙盘上的河流。 顷刻间,山川河流,城池丛林栩栩如生,山脉悬崖一眼看去清清楚楚,全纳于眼下。 欧阳廷激动得胡须乱颤,“这是什么?” “沙盘,”元里言简意赅,“学生得闲时候做出来的东西,这沙盘中的地势正是汝阳县的地势。” 张良栋倒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抚摸上了沙盘,喃喃道:“竟然能够如此逼真……” 在所有人目光凝聚在沙盘上时,元里拿出了三面不同颜色的小旗帜,“将军选一面颜色,代表自己带领的军队,我们便在沙盘上来上一局吧。” 詹少宁一看还有多余的旗帜,立刻兴奋地道:“我也要!我和你们一起!” 三面旗帜放在了三个人的手中,詹少宁选择了守方,将军队安置在了城中。楚贺潮要了攻方,而元里则要了江河以南的山脉平原。 张良栋三人不由走到桌边,凑近去看。 城中粮食充足,詹军依托结实的城墙死守,楚军强攻无效。詹少宁不由露出得意的笑容,他就知道守城容易攻城难,楚军军马虽多,但粮食却不多,只要他守好城,谁也赢不了他! 但很快,楚军便换了另外一种方式,不断从东西南北四面骚扰城池,詹少宁焦头烂额,忙得手足慌乱。等他反应过来之时,楚贺潮已经引江水灌入城中,不久之后,汝阳城便被江水浸坏,城墙失守,詹军灭亡。 “哎呀,可惜了!”张良栋急得拔掉了几个胡子,恨不得自己顶上,摇头叹气道,“他那是声东击西啊!” 詹少宁沮丧地垂着头退出了战局。 楚军占领了城中,将詹军的粮食和士兵全部拿来补充了自己,休养生息后,便准备出征讨伐元军。而在他们两军对战之时,元里已经依托地势开始屯田种粮,建设新的城池了。 两军在大江两畔相遇,楚军多次挑战,元军按兵不动。因为士兵不善水战,楚贺潮无法硬过江河,他皱眉,直接兵分两路,从后方山脉偷袭元军后方。 但这一偷袭,却中了元军的上屋抽梯、暗度陈仓之计。 元军早已兵分三路,等楚军一有动作之后,便立即行动了起来。一路诈败,将后方入山的楚军引到山谷之中,用巨石堵住了前后两方出路,活活将这部分的楚军困在了谷底。另一方则用山中所伐树木建造的船只偷渡过江,烧了汝阳城中楚军所剩粮草。 等楚军反应过来之时,他已经没了粮食供给。且一半士兵被困于江水一侧,另一半士兵被困于山中,长此以往,楚军只会被活活拖到饿死。 元里抬头,朝着楚贺潮抿唇一笑,“将军,我兵法不好,只好从后勤方面下手,慢慢拖死楚军了。” 楚贺潮看着沙盘,放下了旗帜,忽然笑了,“嫂嫂厉害。” 这句话只有元里一人听见。其他人还沉浸在精彩绝伦的过程之中。 “妙啊,”詹启波感叹不已,“将军就败在江水之上啊。” 张良栋叹息道:“是啊。” 良久,众人才回过了神。 欧阳廷直接道:“张良栋,你不适合做他老师。” 张良栋张张嘴想要反驳,却是一声苦笑,“是,我确实不适合做他的老师。但你欧阳廷,却很适合做他的老师。”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 本章200个红包包 *行军五难为舒赫德及鄂宁联合对乾隆上奏的内容 *出自《孙子兵法》 第 14 章 欧阳廷任司空一职,乃是三公之一,负责水利工程、城防建筑、宫室营建等事务。他同样也是当世大儒,不止是大儒,欧阳廷还是北周有名的将领,他曾平定过南方战乱,是个为国为民、文武双全的人,只是极少收徒。 正是因为他很少收徒,所以元里从未想过能够成为欧阳廷的弟子。 但此刻,欧阳廷却摸着胡子大笑起来,“张良栋,你这句话可算是说对了。” 随即,他目光如电地紧盯着元里,问道:“元郎,你可愿拜我为师?” 元里当然愿意! 欧阳廷虽然曾经带过兵,但现在手中却没有兵权,只有三公的虚名在身。元里拜他为师和拜张良栋为师都是一样的效果,元里大喜,当即行了拜师礼,声音清亮,“弟子拜见老师!” 欧阳廷笑得眼角皱纹深深,忙扶起了元里。他已经许久没有这么高兴了,张良栋和詹启波也在旁朝他道喜,“恭喜欧阳大人收了一个好徒弟。” “欧阳大人与元郎的师徒缘不可谓不浓厚,来太尉府中喝杯酒都能拐个徒弟回家,”詹启波打趣道,“瞧,太尉大人脸都绿了。” 张良栋苦笑两声,心中还是极为可惜。 不过相比起他,欧阳廷确实更适合成为元里的老师。张良栋感叹地想,他和元里终究是差了点缘分。 元里从地上站起来,笑容满面。这时,他脑海里的系统也响了一声。 【万物百科系统已激活。拜师任务已完成,奖励已发放,请宿主自行探索。】 【任务:出仕。】 【奖励:棉花。】 想到今日不仅多了一个厉害的老师,还多了白砂糖的炼制方法,元里忍不住露出了些雀跃神色,先前纵谈沙场、从容自若的模样一一褪去。 欧阳廷不由露出了笑,“里儿,明日开始你便来我府中,我要好好教导于你,你可不要临阵脱逃啊。” 元里神色一变,坚定地道:“老师放心,弟子必定准时前去。” 欧阳廷欣慰地点点头,忽然咳了咳嗓子,“里儿啊,这沙盘……” 楚贺潮突然拍了拍手,对元家两个护卫道:“还不把沙盘收起来?” 他语气太过强势,两个护卫下意识听从了他的命令,上前将沙盘中的水引出,抬起沙盘放到了箱子里。 楚贺潮看着箱子落锁之后,才勾起唇,故意看向欧阳廷,“司空大人想说什么?” 欧阳廷:“……无事。” “无事那我们便回去了。” 楚贺潮笑着告辞,带着元里和沙盘离开。 欧阳廷三人盯着那木箱,齐齐可惜地叹了一口气。 * 元里回到楚王府后,还沉浸在喜悦之中。等走到闻道院后,他才发现楚贺潮也跟了过来。 他稍稍一想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故作不解地问道:“将军这是?” 楚贺潮客客气气的,说话都缓和了许多,“嫂嫂这个沙盘,可否送给我?” 元里道:“这个沙盘是汝阳县的地势,将军拿走没什么用处。” 楚贺潮很有耐心,“无妨,那便留作观赏。” 可一向大方的元里却眨了眨眼,看上去有些无辜地道:“可我并不想送给将军。” 楚贺潮的嘴角僵硬了一瞬,男人眉峰耸动,压力骤来,元里都能随便把玄甲送人,他不觉得自己比那个叫汪二的差到哪里,“为何?” “将军难道真的不知道?”元里轻轻叹了口气,似真似假地露出感伤的神色,“自我来到楚王府,将军总是处处针对于我,还说要找机会一一将大礼还给我。将军如此对我,我难免也对将军心存几分不喜惧怕,难以与将军亲近。” 楚贺潮扯唇,带着看戏的心情,似乎在看元里还能再说些什么。 但少年郎眉眼低垂,长睫落下阴影。鲜红束发被风吹得向后张扬飞起,侧脸柔和,几分难过真真切切地传递了出来,与先前那意气风发的模样相差甚远。 楚贺潮忽然想起了他与自己共饮合卺酒的模样,他眉头微微一动,想说你伤心了关老子屁事,但这句话还是被咽了下来,略显不耐地开口,“嫂嫂想如何?” 说完,他突然笑了,英俊面容上有几分冷冰冰的戏谑,“不如我与嫂嫂道个歉?” 元里慢吞吞地道:“好啊。” 楚贺潮顿了几秒,“嫂嫂,前些日子多有冒犯,我向你赔个不是。” 元里听得神清气爽,听完后才假惺惺地道:“我们都是一家人,弟弟不必客气。” 说完,他就神采飞扬地走进了闻道院,转身就要关上院门。 楚贺潮伸手抵住了木门。 他异常修长的手指一下下敲着木门,声响如鼓点般令人紧张急促。 “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楚贺潮高大的身躯弯着,隔着门缝与元里对视,令人不适的雄性气息侵略而来,“嫂嫂。” 他下巴朝元里身后的木箱子上扬了扬,“沙盘。” 元里也不再作弄他,豪爽地让两个护卫将木箱子抬给了楚贺潮。 楚贺潮语气缓和,“多谢嫂嫂。” 他现在倒是觉出来元里的好了。 虽然元里与那批货物的关系仍存疑点,但有这样一个能拿出沙盘、对行军了然于心,还能将农庄治理得井井有条的嫂子,无疑比那批货物的价值更大。 楚贺潮眼中一闪,令人抬着箱子离开。 * 之后每日,元里都准时去往欧阳廷府中学习。 欧阳廷不仅教元里五经史书,还训练了元里上战场杀敌的功夫。元里学习得很勤奋,每日天不亮就赶来了欧阳府,待太阳落山后再大汗淋漓地回到楚王府,从没在欧阳廷面前抱怨过一个苦字。 欧阳廷虽然面上没说,但心中对元里极其满意,没过几日,他已经将元里当做自己子侄般看待。 且元里资质非凡,遇事冷静果敢、心有成算,欧阳廷觉得,元里以后未必不能位列三公内阁,成为一代名臣。 若是元里当真有如此作为,那他们师徒俩便是一门两公,这传出去就是一则令人羡艳的佳话啊。 正是因为抱有这种期待,欧阳廷在教导元里时更是严肃万分,乃至欧阳廷的夫人吕氏都有些看不过去,经常派人来送些水果吃食。 没过几日,除了要在欧阳廷这里学习,元里也要去国子学读书了。 在去国子学的前一天,元里正要去欧阳廷府上时,楚明丰忽然派人给元里送来了一封书信,让元里将这封书信代为转交给欧阳廷。 元里就把信交给了欧阳廷,欧阳廷看完之后手指一颤,他沉默良久,对元里道:“你白日要在国子学中学习,下学后已没有时间来我这里。这样吧,你每旬休沐,再来我府中跟我学习,其他时间就不用来了。” “老师,不必……” 元里正要拒绝,但看着欧阳廷肃然的神色,他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弟子明白了。” 次日,元里便去了国子学。 詹少宁也在国子学中,元里一入国子学,他便极其热情地将元里介绍给了其他人。元里出身不好,但背靠楚王府,又有詹少宁的看重,自身也格外豪爽大方,忠义两全,倒是混得如鱼得水,短短几日内便结交到了几位人品不错的友人。 尤其是在知道他师从欧阳廷后,国子学中来找他结交的人更多了。 连詹少宁都备为羡慕,“欧阳大人很少收徒,元里,你可要珍惜这段师徒情谊。不过你这么厉害,拜欧阳大人为师也不足为奇,那些嫉妒你的人可比不上你一二!” 又语重心长地道:“但他们结交你不是真正想和你做朋友,而是想要借你的人脉与大儒名臣结交,你可千万不要被他们给骗了。” 元里哭笑不得,他自然知晓这个道理,但还是感谢詹少宁的提醒,之后又被詹少宁磨的同意给他做一个沙盘。 然而没过多久,元里便听闻欧阳廷上书天子,却惹得天子大怒,被罢黜司空之职,贬为徐州刺史的消息。 元里听到这个消息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他大惊失色,匆匆告了假跑去欧阳府,还没到府门前,就见到欧阳府前已经停了数辆马车,仆人来来回回往返于马车与府中,正在搬着东西,一副人走茶凉之态。 元里心里一沉,快步走进欧阳府中找到了欧阳廷。欧阳廷正坐在客堂前的台阶上,衣袍凌乱,头发不整,怅然地看着一院匆忙搬着行李的仆人。 有几个空罐子从仆人怀中掉落,叮叮当当地在地上滚了一圈,怎么看怎么寥落。 “老师,”元里眼中一酸,忍不住道,“怎么这么突然……” “里儿,你来了。”欧阳廷回过神,看向了元里,他苦笑道,“也不算多么突然,我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他让元里来他身边坐下,师徒两人一起看着吵闹的场面,半晌后,欧阳廷才道:“如今宦官当政,迫害朝臣。天子只图享乐,天下万民陷于水火之中,这天下,只怕一日要比一日乱。” 他的声音苍老无力,只有元里能够听到,也听明白了欧阳廷语气中的苍凉和无可奈何。 欧阳廷道:“你可知我为何会被罢黜三公?只因为我带头上书请天子为北疆拨下军饷,天子不愿,我忍不住争辩几句,这才惹怒了天子啊。” 说着,欧阳廷已经是老泪纵横,“罢黜我只是一件小事,北疆军饷却是一件大事。北疆之外,蛮族对我北周虎视眈眈,鲜卑匈奴狼子野心。北疆可是我北周最为重要的最后一道防线啊,哪怕宫殿不建、徭役增加,也要先把北疆十三万大军的口粮供出来。可恨那群宦官却遮住了天子的双眼,他们蒙蔽了天子,用谗言误导了天子。这群宦官究竟知不知道,一旦没了北疆边防,那便是亡国之灾!” 欧阳廷恨恨拍了拍大腿。 “老师……”元里叹了口气。 建原帝哪里是被宦官所把控,他分明是自己不想拨粮。只怕欧阳廷心中也明白,却不肯承认天子如此无情和儿戏。 欧阳廷又情绪激昂地骂了宦官几句,骂得元里心中也翻滚起了怒火。而后又叹息着道:“如今我离开洛阳已经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了,里儿,在我离京之后,你要多加小心。我会与你书信来往,时常考察你的进度。即便我无法在你身旁教导你,你也千万不能懈怠。” 元里应是,犹豫一会,还是低声问道:“老师,您怎么走的这般着急?是不是——” 是不是和楚明丰写的信有关? 这一连串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但细究起来不是无迹可循。 欧阳廷是在看了楚明丰的书信后,替楚贺潮上书和皇上要粮,才被贬为了徐州刺史。现在又走的这般着急,不像是匆匆急着赴任,反而像是逃离危险之地一般。 欧阳廷打断了元里的问话,意有所指地道:“里儿,你莫要多想这些事。” 元里抿抿唇,换了一个话题,“老师,徐州土地丰饶,人口众多,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您虽然从三公变为了一州刺史,但也有了更多实权。” 三公秩万石,刺史秩两千石,落差不可谓不大。但刺史乃是一州之长,可以任免州内官员,兼领军事,有些像后世的巡抚或者唐代的节度使,管辖地域宽阔,位高权重。 就元里认为,当一州刺史可比做个没实权的三公要好得多。 欧阳廷苦笑两声,低声教导弟子,“徐州就在陈王封地之旁,陈王和朝廷早已面和心不和,我这个徐州刺史,说得好听点是一州刺史,说得难听点便是去和陈王抢地盘的靶子。若是徐州当真那么好,天子又怎么会把这份差事留给我?” 元里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欧阳廷道:“里儿,我原本想要慢慢教导你为官之道。同你讲明朝廷和天下局势,但我即将要离京,时间所剩不多,之后我所说的话,你都要牢牢记在脑子里。” 元里沉声道:“是。” 欧阳廷摸了摸胡子,低声讲起了北周局势。 自古皇权旁落,宦官和外戚总是争执不休。当今天子建原帝年少登基,外戚掌权,他培养出了宦官势力对付外戚,宦官势力也正式登上了政治大舞台。之后,建原帝纵容宦官势力壮大,又用宦官来对付士人贵族。 俗话说“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能做到大官的都是世族出身。朝政和察举制已被士人贵族所把控,皇帝自然无法忍受这种情况,因此宦官便打压士人打压得极其厉害。而士人自然也不乐意被宦官打压,双方之间的摩擦变得越来越大。 宦官除了皇帝就没有其他的倚靠,他们是皇帝身边最忠诚的刀,皇帝需要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士人越是反抗,宦官做事便越发凶狠,名声也越来越臭不可闻。 “楚明丰的病,就是被宦官所害,”欧阳廷胡子动了动,手都抖了抖,声音压得极低,“那可是小阁老啊!他们连小阁老都敢害!自从小阁老一病,士人都被吓住一般,皆消停了下来。士人一消停,宦官也跟着停下了手,小阁老病重这段日子,洛阳城真是难得的平静。” 但实则,所有人都在盯着楚明丰的病。 包括士人,包括宦官,包括天子。 所有人都在等着楚明丰是生是死。 欧阳廷不知道结果会如何,又代表着什么样的意思,但他能够察觉到洛阳城暗涌的波涛。在收到楚明丰令他尽早离开洛阳的信后,他便决定信楚明丰一次,趁早离开洛阳。 他这次因为帮楚贺潮要粮就被罢黜三公,也让欧阳廷心中有了数。恐怕只有楚明丰死了,北疆十三万军队的军饷之权全部由天子一人把控,天子才会往北疆拨粮。 欧阳廷闭上了眼睛,心中突生一股兔死狐悲之情。 这天下……怎么变成这般模样了。 元里听完欧阳廷的话后,便被欧阳廷赶回了家。第二日,元里便在洛阳城外送别了欧阳廷。 欧阳廷这个做老师的,临走之前留给了元里二十匹战马,十副玄甲,以及三十斤的金子,还有五本经书。 他拍了拍元里的肩膀,目露期许,“里儿,记得为师告诉你的话。你如今还未立冠,不急出仕为官。待到两年之后,我会为你举孝廉为官,那时你已立冠,必定能做出一番事业!” 元里郑重地点头:“老师,您就放心吧。” 他也觉得他需要在洛阳多磨炼上一段时日,等到有了足够的名声、人脉之后再入仕途,要起步高得多。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这些人脉与时间去积攒身家,坐稳后方逐渐入主楚贺潮的军队,在乱世来临之前做好准备。 欧阳廷与众人告别后,极为不舍地登上了远行的马车。他看着逐渐远去的洛阳城,不由惆怅地叹了口气。 等再次见面,也不知要过去多久啊。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来了,晚了,发200个红包包! 第 15 章 元里很好奇楚明丰到底给欧阳廷的信里写了什么,才会让欧阳廷如此行色匆匆地离开了洛阳。但就像是连锁反应一般,在欧阳廷离开后的第三天,楚明丰的病情忽然加重,一下到了弥留之际的地步。 谁也没想到楚明丰的病症会突然告急,杨氏每日以泪洗面,面容越发憔悴。楚王也日日食不下咽。偌大的一个楚王府无人敢在此刻冒头管理,元里就从国子学告了假,照顾整个楚王府。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元里想多了,他总觉得楚明丰忽如其来的病重,隐隐像是被人为动了手脚似的。 元里日日去见楚明丰,可楚明丰已经虚弱到每日大多时辰都在沉睡之中,清醒时刻变得寥寥无几。 元里去看望了楚明丰四次,只有一次遇到楚明丰醒着。 “夫人来了?”楚明丰声音气若游丝,却还带着笑意,“正好为夫有几件事要交代你。” 元里上前倾听,楚明丰说话说得断断续续。短短几句话而已,说完之后,他已没了精力。 “我知晓了,”元里忍不住在心中叹口气,“你尽管放心吧。” 说完,元里就不再打扰他休息。 但走出卧房的时候,元里却好像听到了楚明丰在轻轻哼着辞赋曲子。 声音沙哑,却难掩愉悦。 元里转头看去,从撩起的床帐之间看到了楚明丰嘴角翘起的弧度。 楚明丰……在期待着死吗? 元里一瞬间升起了这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但等元里再次看去时,哼曲声已经没了,楚明丰也静静地睡了过去,刚刚那一幕好像只是他的错觉。 元里迟疑了几秒,转身离开。 “系统,楚明丰还有救吗?” 路上,元里再一次问道。 在第一次见到楚明丰后,元里就已经这样问过系统。但系统却没有回答元里。 这一次也毫不意外,系统冷漠地没有给丝毫反应。 元里垂着眼睛,忽然感觉有些难受。他知道,楚明丰没救了。 或许连几天都熬不了了。 * 深夜,万籁俱寂。 楚明丰从病痛之中醒了过来,就见窗旁立了一道高大健硕的黑影。 他认出了是谁,无声笑了几下,艰难地从床上坐起,靠着床柱道:“辞野。” 窗旁身影侧了侧身,居高临下地凝视了他许久,语气漠然,“楚明丰,你快要死了。” “对啊,”楚明丰咳嗽着道,“也就这一两日的事了。” 楚贺潮走到了床旁,掀开衣袍,大马金刀地坐在了床边椅子上。 楚明丰揶揄道:“我还以为直到我死,你都不会来见我。” 楚贺潮扯唇,没有多少笑意,“怎么会,你可是我的兄长。” 楚家兄弟俩对外表现出来的关系并不好,是连天子都知道他们不合的地步。实际上,虽然这关系有几分表演出来的夸大,但楚明丰与楚贺潮也确实没有多少兄弟之情。 楚明丰从小便身体不好,楚王与杨氏将大部分的关爱都放在了他的身上。等到楚贺潮出生后,身体健康的二子更是让父母亲对楚明丰感到更加亏欠。 楚明丰是天之骄子,早熟得很,但他曾经年少时却常常剑走偏锋,恨自己的身体孱弱,也恨弟弟的身体硬朗,对楚贺潮做了不少错事。 楚贺潮这个硬骨头在面对家人时总会多容忍几分,这一容忍,便忍到了少时离家去了北疆。 楚贺潮离家后,楚明丰反倒逐渐清醒了过来。他不再魔怔,长大之后更是对楚贺潮有诸多愧疚,弥补良多。 然而这时,他们兄弟俩已然生疏。 但同为一家人,即便内里有诸多不和,他们还是天然站在一个阵营,是能够彼此信任的人。 “等我死后,你带着人马即刻离开洛阳城,”楚明丰语气忽然严肃道,“不得停留!” 楚贺潮沉默地听着。 楚明丰将所有的打算和盘托出,缓了好一会,最后道:“辞野,还有一件事。” 楚贺潮撩起眼皮。 “是我求了娘将元里取回府中给我冲喜,”楚明丰笑了笑,“可怜他还未立冠,我便要死了。虽与他成亲不过几日,但我却把他当我夫人看待,他是楚家的媳妇,也是你的亲嫂子。元里有大才,以后便让他代我为你掌控好后方一事。” 楚贺潮在嘴里琢磨着“亲嫂子”这三个字,眯了眯眼,沉默不语。 楚明丰悠悠叹了口气,“等我死后,你多听他的话,也要多护着他。等我服丧期一过,他若是有喜欢的人,也可让他自由娶嫁。替我看着他儿孙满堂,我死后也能心安了。” 楚贺潮没想到楚明丰能够这么大方,还能够允许元里一过服丧期便自由嫁娶。可见楚明丰也是喜欢极了他的这位嫂嫂。 楚贺潮满不在乎地道:“好,我会为你看他儿孙满堂。” 楚明丰微微颔首,“元里还未立冠,他想要在洛阳国子学多待上几年。等他从国子学出来后,再让他幽州不迟。” “几年?”楚贺潮突然嗤笑一声,忽然问道,“是你让欧阳廷离开的?” 楚明丰不答。 楚贺潮像是嘲弄道:“因为他成了元里的老师,所以你也为他指了一条明路。楚明丰,我从未想到你有朝一日会为另一个人思虑到如此地步。” 楚明丰笑而不语。说完元里的事,他也没了力气,合上眼睛休息。楚贺潮在旁默默坐了良久,忽然低声道:“你非死不可吗?” 楚明丰竟然也未睡,他没有睁开双眼,只是轻轻地道:“我有非死不可的理由。” 楚贺潮突然站起身,大步往外走去。 楚明丰嗓间一片腥味,他喉结滚滚,低声道:“辞野,我对不住你。” “……你勿要伤心。” 楚贺潮冷笑几声,步子没停留一下,转瞬就没了声响。 楚明丰胸口闷闷地笑了几下,笑着笑着,低笑就变成了大笑,仿佛拿躯体仅剩的生命在最后时刻去放肆宣泄一般。 “世间哪来两全法……” * 元里一夜难眠,第二日起了大早,出门散着心。 走到练武场时,他看到了楚贺潮。 楚贺潮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到练武场的,身上的热气肉眼可见地散发出来。背部肌肉时而耸起时而凹陷,带着股压抑浓厚的煞气。 元里目光移动,楚贺潮黑发上有水雾凝结,好似一夜未睡。 听到声影,楚贺潮转头看了过来。他双目泛着通宵未眠的血丝,更显锋利逼人。 看到是元里之后,楚贺潮收回眼睛,猛地朝木柱挥刀,早已千疮百孔的木柱霎时间腰斩而断。 元里看了一会,缓声问道:“你还好吗?” “嫂嫂,”楚贺潮答非所问,“等有机会,你教教我如何下水。” 元里干脆利落地点头,“好。” 从练武场出来后,众人一起用了早饭。 饭桌上气氛低沉,楚王与杨氏食不下咽。两人眼眶皆红着,发丝染白,像是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饭用到半途,忽然有仆人脚步踉跄地跑了过来,满脸惊慌,“王爷、夫人,大公子他、他突然变得很有精神!不止下了床,还让人送了饭烧了水,现在、现在正在沐浴更衣!” 这分明是一件好事,但这仆人却满脸绝望。因为谁都知道,病成那样的人忽然有了精神,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回光返照。 杨氏手里的碗筷倏地掉落,她顿时耳晕目眩。 饭桌上一阵人仰马翻。 等众人匆匆赶到楚明丰的住处时,楚明丰已经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华服。两个奴仆正在他的身后为他擦拭着滴水的长发,楚明丰端坐在桌旁,正抬手饮酒吃饭。 病气好像短暂地远离了他,让这位小阁老重现了名士风流之色。他脸色红润,眼中有神,嘴角噙着微微笑意,楚王与杨氏一见到这样的楚明丰,眼泪当场就落了下来。 “爹,娘,大好的日子,你们哭成这般做什么?”楚明丰微微一笑,抬著食了口肉,请道,“这会正是用早饭的时候,爹娘请坐。夫人,辞野,你们一同坐下来,陪我用完这一顿早饭。” 四人依言坐下。 楚明丰一一抬手,为楚王和杨氏夹了筷他们喜爱的菜肴,感叹着道:“自我入了内阁,倒从未为您二老夹菜了,现下回想起来,却是诸多悔恨和遗憾。爹,娘,以后儿子不在了,你们可要记得儿子为你们夹的这道菜。” 楚王连连点头,“记得,记得……” 杨氏已经哽咽到不能自己。 楚明丰转而看向了楚贺潮同元里,他笑着为二人斟了杯酒,“我不晓得你们爱吃些什么,索性咱们三人便共饮一杯吧。” 他端起酒杯,吟吟笑着地对元里道:“夫人,为夫便祝你锦绣前程,一帆风顺。” 元里认识楚明丰才不过半月,却已经将他当成了朋友,他不发一言,直接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楚明丰道了声“好”。 随后,楚明丰便看向了楚贺潮。 楚贺潮拿起酒杯与他相碰,下颚紧绷出不善的弧度。 楚明丰轻笑,低声道:“辞野,兄长便祝你长命百岁吧。” 楚贺潮猛得捏紧了杯子,呼吸好像变了变,与楚明丰一起抬杯饮尽酒水。 此时,杨氏已然哭到晕厥过去。 楚明丰唤人将父母亲搀扶走,对楚王道:“儿子想要一人上路,这等画面并不想让您看见。” 楚王眼含热泪,脚步踉跄地带着妻子离开。 楚明丰同样让元里和楚贺潮离开了房间。 清晨的日光缓缓照进屋内,尘埃在日光中如蝼蚁众生一般起起伏伏。 楚明丰抬著独酌,静静看着门外嫩芽破土而出。 当天晚上,楚明丰逝世了。 * 楚王府刚刚挂上的红绸换成了白绸,半个月前还是一片喜意的楚王府,如今已拽布披麻。 门前白马素车,无数人前来凭吊。杨氏和楚王强撑着为楚明丰下葬,葬礼当天,宫中派宦官前来慰问,却遭到诸多士人责骂和排斥。 这些人差点在楚明丰的棺材前大打出手,最后还是楚贺潮出面,在北周战神的威慑下,宦官才讪讪离去。 整个楚王府的担子,一下落到了元里的身上。 本来还能有杨公公帮帮他。但杨公公毕竟也是个太监,即便和监后府没有牵扯,也不适合在这种时候出面。 葬礼依照楚明丰的遗愿,并没有厚葬,等按着送葬仪节一一将楚明丰入土为安时,元里生生瘦了一大圈。 晚上,元里勉强用些饭菜,靠着座椅休息了片刻。 赵营却在这时匆匆求见,“大公子,我探查到了一些不对的消息。” 元里睁开眼,抹了把脸,“说吧。” 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民间开始流传起了汉中灾情一事。 在传言之中,汉中贪官送了一批银钱给提督太监张四伴,张四伴收了贿赂,将汉中灾情隐瞒不报,并怂恿天子将汉中灾民拒之洛阳城外。 这个传言一起,百姓立刻群情激奋,恨不得一口一个唾沫将宦官给淹死。 元里猛得坐起身,双目锐利地盯着赵营,“这个传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传的?” 赵营隐隐有些不安地道:“从小阁老死去便开始隐隐有些苗头,但因您太过忙碌,这些传闻前些日子又没有大肆传出,我就没将这个消息报给您。” 元里紧紧抿直了唇。 不对劲。 关于这批货的来源,元里都是在系统的帮助下才知道的。就连汪二他们都不知道这批货是送给张四伴的贿赂,汉中郡守和张四伴也不可能蠢到自爆,那这消息究竟是谁放出来的? 而且这批货已经被他们截走,根本没到张四伴手里,为什么传闻中却丝毫没有提及这一点? “还有一事有些古怪,”赵营低声道,“布铺的管事说,这些日子白布卖得尤为多。多到有些不正常的地步。” 元里皱眉,问道:“这些白布都是被什么人卖去的?留作何用?” 赵营道:“都是平常百姓买走的,并不知道留作什么用处,不过经过查探,买走白布的百姓并不是将其留作丧事之用。” 元里的眼皮子跳了好几下,他敏锐地察觉到这里还隐藏着什么东西,当即下命令道:“你们明日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查到这些白布的用处,戌时之前回来告诉我。” 赵营抱拳,“是。” 第二天,赵营果然带来了新的消息。 这些消息多是从一些市井无赖或是游侠儿嘴中获取到的,这些人走南闯北,与他们交好,往往能获得许多情报。 店铺发现,这些人最近总会聚在一起,活跃兴奋得仿佛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一样,试探询问后,他们只说最近即将会发生什么好事,但究竟是什么好事,他们却闭嘴不言。 而这些白布被百姓买回家后,用处也极其奇怪。这些人会将白布裁成一小块系在门上,含义不明。赵营在洛阳城中一数,发现有不少人家都在门外系上了白布。 并且越是贫困的地方,系白布的人家就越多。 元里想了许久也想不懂这代表着什么意思。他一看到白布,只能联想到丧事,一联想到丧事,就只能想到最近的楚明丰之死。 他皱着眉头,市井无赖和游侠儿说的好事快要发生,能是什么好事? 元里隐隐有些不安。 他揉着额角,不断思索着。白布、百姓、好事……这都是楚明丰死了之后的动静。 欧阳廷说过,楚明丰一病,所有士人都被吓的停了手。 官宦也跟着停了手。 洛阳迎来了久违的平静,但这平静,真的是真正的平静吗? 那些士人真的是被吓到停了手吗? 元里动作一停,他倏地睁开了眼。 还是说他们已经觉得威胁已经到了眼皮底下,上一个被害的能是楚明丰,下一个被害的谁知道会是谁。宦官分走了他们的权力,皇帝试图打压他们。他们积攒着怒火,准备给皇帝和宦官一个教训。 一旦楚明丰真的死亡,那便是给所有士人敲响的警钟。 他们会甘愿受威胁下去吗? 元里觉得不会。 他倒觉得,士人会群起而反抗。 天子不是想要打压士人吗?那就换个皇帝坐上皇位。 天底下只有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如果天子不想被掀翻政权,那就将宦官打压下去,重新重用士人。 就像是历史上的黄巾之乱一般。 黄巾起义的民众头绑黄巾为记号,在门上写“甲子”二字为记认,作为众人起义的信号。而这一幕,和此时的白布系门多么相像。 有专家猜测过,黄巾之乱虽是农民起义,但背后黑手实则为士人阶级。士人作为推手,暗中推动起农民起义,用百姓为棋子,试图给皇帝威胁。皇帝受到威胁后,无可奈何的解除了党锢之争,重用士人对付黄巾贼,士人一跃解除了困境,还获得了与之前相比更大的权力。 而现在,会不会和那一幕历史重叠? 这些士人,如今是不是正在暗中推动一场起义?而这些门上系上白布的百姓,是否是起义的一份子? 元里胸腔内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砰、砰砰、砰砰砰。 他说不清是在紧张还是在害怕。 或者说是兴奋? 亦或期待? 如果真的是他想的那样,那就代表着。 ——乱世提前了。 而楚明丰就是让士人下定决心提前起义的导火线。他用自己的死,逼乱了政局,要么逼死一个皇帝,要么逼死一群害了他的宦官。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大伯哥死也要拉着皇帝宦官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