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堂入室》 第一章 午后突来的一场狂风暴雨,吹走了夏日的暑气,也吹翻了灵堂外的孝棚,把在孝棚下给宋家二老爷念倒头经的和尚c道士们都淋成了落汤鸡。 宋家治丧的管事大声的叫喊着,一会儿要这个小厮把东厢房打扫出来,好安置经念的和尚c道士;一会儿要那个小厮去买了新的僧衣c道袍给几位出家人换上;一会吩咐粗使的婆子去烧姜茶c端点心,还要请了彩匠来重新搭孝棚把仆妇们指使得团团转。 院子里吵吵嚷嚷,人声鼎沸。 反到是隔壁宋二老爷的书斋,或许是因为主人不在了,不大的院落连个看守的人都没有,平日里总是郁郁葱葱c花草葳蕤的庭院也没有了往日的繁盛,冷冷清清的,显得格外静谧。 宋积云垂着眼帘,在院子中间站了一会,才徐徐地推开了黑漆万寿纹的门扇,慢慢地走了进去。 书房还是原来的模样。 黄梨木的大书案,黑漆螺钿的多宝格架子,花开富贵的青花瓷挂屏,天青色冰裂纹汝窑花觚里插着紫檩木马尾拂尘。 不过都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宋积云的指尖拂过,留下一道清晰的划痕。 她耳边回荡起父亲温和敦厚的声音。 “小云朵,来,爹爹告诉你怎么捏笔。你以后可是要当画师,画大龙缸的人哦” “小云朵,学打算盘可不能左顾右盼。你的算盘不好,怎么算账怎么看得懂账本怎么帮爹爹管理家里的铺子c田庄呢” “小云朵,你开心点跟着爹爹把这个压手杯做出来了,我就把它放到窑里去烧出来。然后给爹爹当生辰礼物好不好” 宋积云捂着嘴,撕心裂肺的大哭了起来。 她带着前世的记忆成为了这家的长女。 在此之前,她刚刚经历一场数额巨大c旷日持久的家族继承权之争。 虽然她成了最后的胜利者,可父亲兄弟c叔伯姊妹c亲戚朋友之间为了利益可以随时翻脸无情,背信弃义,忘恩负义,以怨报德的丑恶嘴脸,却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她根本不想再活一世。 抗拒重新开始。 但她这一世的父亲却用宠爱c和煦c包容c宽厚,一点点温暖了她冰冷的心。 让她渐渐地融入到了这个家里,融入到了新生活中。 她父亲却突然去世了。 死在了对账回家的途中。 马车到了家门口,随行的管事才发现。 既没有亲人相送,也没能给留下一句遗言。 甚至不知道他具体是什么时候走的。 她哭得不能自已。 门外传来犹犹豫豫的叩门声。 宋积云擦干了眼泪,挺拔的身姿如青松,淡然地道着:“进来” 她的乳兄郑全走了进来,恭敬地给她行礼,道:“大小姐叫我来,有什么吩咐” 宋积云坐在了父亲平日里接见下属时坐的太师椅上,褪下了食指的银镶青石戒圈,递给了郑全,低声道:“你拿着这个戒圈,立刻启程,去鄱阳湖船码头找苏州总店的大掌柜,把他手里的一个剔红漆鸟兽纹的葵花匣子拿回来,里面应该有八十万两银票。” “啊”郑全惊愕地低呼,望着她的目光里全是不敢相信。 宋积云还要他帮忙,自然无意隐瞒他,道:“我趁着父亲的死讯还没有传开,托苏州总店的大掌柜把父亲在苏州c杭州c扬州等地的生意全都盘了出去。 “我估摸着应该有一百万两的样子。 “但我们不能只让马儿跑,不让马儿吃草。你只要拿回八十万两就行了。其余的,就当是给大掌柜他们的辛苦费了。 “大掌柜以后也会隐姓埋名,不会再出现在苏杭那一带了。” 她说完,又交待郑全:“如果数目不对,你也不要和他争执。只告诉他,青山不改,后会有期就可以了。 “若是数目是对的,你就跟他说,我记得他的恩情,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宋家给他作证的,我一定会义不容辞。 “若是比八十万两多,多的你还给大掌柜。告诉他,大恩不言谢,只要有我宋积云在的一天,就有他的一天。” “可若是你没有找到人,”宋积云沉吟着把手边的一张卷轴和一张名帖推到了郑全的面前,“你就拿着这名帖和画像去报官,说他卷了东家的财物,背信弃逃。还把他到底卷了多少银子告诉官府的人。” 大家干脆鱼死网破,谁也讨不了好。 郑全听得满头大汗,连连点头,还 怕自己记不住,把宋积云的话复述了两遍,见没有了错误,这才长吁了口气。 宋积云道:“你快去快回。父亲在南昌c上饶等地的田亩我也准备都换了银子,到时候恐怕还要你跑去南昌c上饶等地。” 郑全已经眼花缭乱。 二老爷私底下的生意能处理,那些揣又揣不走,兜又兜不下的田地怎么处置 他挠了挠脑袋。 宋积云道:“等你回来再说。要紧的是你要快点回来。时间拖得越长,对我们越不利。” 她话音刚落,书房外突然传来“咔吱”,脚踩断树枝的声音。 宋积云和郑全脸色大变,等她站起身来,郑全已风驰电掣般的窜了出去。 外面传来拳脚打斗的声音。 宋积云皱了皱眉。 郑全是她父亲给她准备的陪房,小小年纪就天生神力,为此还被他父亲送去了龙虎山天一教学习武功。下山的时候,郑全的师傅十分不舍,说他天赋异禀,是个练武的好材料,就这样给人当仆从可惜了,想给他赎身。 宋家对郑家有救命之恩,郑全自然不答应。 宋积云的父亲就把郑家的卖身契给了她,让她找个机会施恩郑家,给郑家放籍,以此来保护她的利益。 郑全的身手如何,她再清楚不过了。 能和他过几招的人,身手不会太弱。 宋积云走了出去。 紫藤花架下,一个穿藏青色细布道袍,头戴网巾的年轻男子正和郑全对峙而立。 他看上去不过二十一c二岁的年纪,和身高八尺的郑全差不多高,面白如玉,薄唇悬鼻,生了双男子间少见的水杏眼,大大的眼睛,眼尾微挑,眼眸乌亮,十分的俊美。 只是他看人的时候眼神凛冽,一看就是个很不好相与的人。 风吹过花架,落了他一肩的紫藤花。 第二章 这个人宋积云不认识。 不过,因为她父亲的葬礼,这几天家里人来人往,很多人她都不认识。 宋积云低头。 将脸隐藏在了孝帽里。 陌生男子和郑全兔起鹘落,又打了起来。 花架摇摇欲坠,紫藤花漫天飞舞,花草被踩得支离破碎,一片狼藉。 没有巨响,可若是时间长了,也会引起旁人瞩目。 郑全有些急。 他重拳出击,甚至顾不得自己前胸后背空门大露。 陌生男子立刻瞅准了这个机会,一个拐肘,毫不留情地打在了他的胸口上。 郑全避之不及,捂着胸口连连后退几步才勉强站稳。 陌生男子没有乘胜追击,反而神色悠闲地站在原地,语带诧异地道:“身手不错!” 郑全紧紧地攥了攥拳。 陌生男子却掸了掸衣角的灰,一副“事了拂衣去”的模样。 郑全看着,大喝一声,如猛虎下山般气势凶狠地朝那男子扑了过去。 宋积云心中一急,情不自禁地上前几步。 郑全分明打不过陌生男子,他却还要再全力一搏,恐怕会吃力不讨好。 果不其然。 陌生男子迎身向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记手刀打在了郑全的颈脖处。 这一次,郑全无力防守,闷哼了一声栽倒在地上。 眼看着陌生男子抬腿向着郑全胸口踏去。 宋积云情急之下,顾不得其他,直接冲了出来:“公子,请手下留情!” 陌生男子转身看着她。 午后的阳光正正地照在他的脸上,眼底的寒意挡都挡不住地散溢出来。 宋积云心中一凉,但还是道:“这完全是场误会!我这仆从老实忠厚,不知变通。见书斋里来了个陌生人,就以为您心怀不轨。他也是护主心切,还请公子大仁大量,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陌生男子没有说话,嗤笑了一声,虽然讽刺意味十足,却也没再对郑全下手。 宋积云松了口气。 郑全就像她的亲哥哥,从小背着她逛集市c看花灯,每次从龙虎山回来,不管是竹蜻蜓还是麦芽糖,总会带礼物给她。 再大一些了,给她和泥坯,赶马车,抱帐本,她说什么是什么,从来没有说过一个“不”字。 她不能让他有事。 可她不敢在这人面前流露半分,反而神色平静,言辞客气地道:“不知道公子怎么称呼?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书斋里除放了些贵重的东西,还有帐本,平时不怎么有人过来的。” 陌生男子漫不经心地道:“我迷了路!” 然后就没有了。 宋积云还支着耳朵,准备从他的话里听出点什么来。 她心中警铃大响。 这个人果如她想的那样,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最简洁的话,往往是最有力的回答,最没有破绽的回答。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陌生男子。 通身没有饰品,道袍的交领用的同色细布。 穿了双很普通的千层底的藏青色粗布圆头鞋。 手指白皙细腻,修长如竹。 指头圆润洁净,还透着健康的粉。 不像是豪门巨贾出身,却也没有受过什么苦;家里应该有些家底,钱财上却颇为节制。 倒有点像耕读传家出身的世家子弟。 宋积云脑子转得飞快,语气却越发客气了:“刚才得罪了!公子若是不嫌弃,到屋里去喝杯茶吧。我也好叫了管事过来,给您带个路。” “不用了!”陌生男子连个眼神都没给她,转身就朝外走。 宋积云跟了过去,道:“公子,我还是帮您找个管事带路吧?这里毕竟是内宅。 “我看您穿着道袍,您是道士吗? “不过,我看那些读书人也很喜欢穿道袍。有时候他们走在街上,我也是分不清楚哪些是道士,哪些是读书人的!” 陌生男子突然停下了脚步。 宋积云猝不及防,差点撞到了他身上。 她这才发现,他左耳的耳垂上有颗红痣,小指尖大小,像颗相思豆。 宋积云一愣,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继续道:“您这是有什么事吗?或者您是想去哪里?这边还挺复杂的。宋老安人跟着二房一起过日子,大房和三 房的宅子就都起在了一块儿”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陌生男子斜睨着她,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宋积云睁大了眼睛,不解地道:“公子怎么这么说?我不明白。” “呵!”陌生男子哂笑,正欲说什么,却猛地脸色大变,指着她道:“你——” 宋积云满脸困惑,喊了声“公子”。 就见那陌生男子身体微晃,“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惊起旁边花丛里的几只蝴蝶。 郑全目瞪口呆。 一旁的花木丛中探出个花苞头来。 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八c九岁的年纪,穿了身绿色的花衣裳,像那挑着担子卖的无锡阿福。 “大小姐。”她手里拿着个吹管,满脸的兴奋,“我照您说的,除了阿全哥,谁进来就把谁药翻。” “做得好!”宋积云不遗余力地称赞着自己的小丫鬟香簪,“等会儿回去了,让郑嬷嬷给你做桂花米糕吃!” 她高兴得脸都红了,小心翼翼地绕过了昏倒在地的陌生男子,跑到宋积云身边,又有些害怕地道:“大小姐,他,他没事吧?” 宋积云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甬道上铺的可全都是青石砖,就这样直挺挺地倒下去,还真有可能摔出个三长两短来。 不过,她更担心郑全。 “你伤得重不重?”宋积云道,“得赶紧找个大夫看看!” 郑全已经满脑子浆糊,颠三倒四地道:“我没事!我平时和师傅c师兄们过招的时候也经常受伤,跌打推拿之类的都略懂皮毛,伤得怎么样,我心里清楚。我回去抹点红花油就行了。” 宋积云还是觉得他应该找大夫仔细看看。 郑全却指着陌生男子道:“我还是帮他看看吧!他鼻子磕破了皮,红通通的。这万一要是撞断了鼻梁就不好了。” 宋积云不以为然。 又不是撞断了腰。 郑全还是帮陌生男子摸了摸骨头,查看了一番,见他没有大碍,抬头问宋积云:“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第三章 只有死人才会永远保密。 但有些事,是做人的底线。 有人闯了进来,宋积云原想,让郑全把人拿下,蒙了眼睛绑起来,丢到她名下田庄的地窖里,关上些日子,等她的事办妥了,再把人悄悄地带到南昌府或者是九江放了,这件事也就过了。 就算是以后这人找了来,她没有露面,郑全是仆从,总有办法推脱干净。 可如今,这办法就不能用了。 她沉吟道:“暂时把人送到我院子里去吧!” 郑全大吃一惊,道:“这么能行?男女授受不亲。他又是个高手。他要是万一发起疯来伤了您可怎么办?” 宋积云道:“除了我那里,你觉得还有哪里合适?” 郑全挠了挠头,道:“我听大小姐的。” 大小姐可比他聪明多了。他只知道在屋檐下扔几截枯枝,防止人偷听。大小姐却早想到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安排人躲在暗处。 宋积云就让郑全把陌生男子的嘴堵了,绑上麻绳,道:“他武功高强,别让他挣脱跑了,也别让他有机会胡乱嚷嚷。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呢!” 郑全“嗯”了一声,照着宋积云的吩咐去找了麻绳过来。 只是他刚刚把人绑好,外面就传来渐行渐近的喧哗,听那声音,是有一大群人朝这边跑了过来。 被安置在外面放风的香簪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道着:“大小姐,是林管事,他领着很多人过来了。” 林管事原是二房的一个管花木的小管事,大老爷过来帮着治丧,这个人就巴结上了大老爷,什么事都以长房的马首是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长房的人。 郑全听着心急,问宋积云:“怎么办?” 宋积云也皱了眉。 她今天为了让郑全悄悄地出门,还给那些看长房或者三房眼色行事的人找了点事做,没想到却没有困住他们。 从书斋的后面溜走? 恐怕这些人会越发的得意忘形,狐假虎威。 宋积云朝着郑全笑了笑。 只是等林管事兴冲冲地带人闯进书斋时,却看见书房门扇大开,书房的中间放着个约有半人高的黄梨木青松雕花包铜角的大箱子,郑全和大小姐身边的小丫鬟香簪正在那里装书。 香簪还对那郑全道:“你小心点!这可都是二老爷生前最喜欢的东西。” 傻大个子郑全被个不足十岁的小丫鬟吩咐了,还憨憨地点头。 林管事越发瞧不上郑全了。 他指着狼籍的院子问香簪:“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被狗刨了啊!二老爷这还尸骨未寒呢,你们这些小蹄子干事就开始不上心了!” 香簪白了他一眼,没有看见他似的,和郑全继续来来回回地收拾书房的东西。 林管事气得脸色发青,上前几步就要发落,结果一抬头,看见了端坐书房角落的宋积云。 “大,大小姐!”他想到因为得罪宋积云被二老爷给全家发卖的仆妇,余威之下,说话都有些打结,“您,您怎么在这里?我,我就是听到了动静,怕有不相干的人跑进来顺东西,这才过来看看的。” 宋积云点了点头,道:“你来得正好。这箱子还挺大的,东西也有些沉,你搭把手,和郑全把这箱子抬到我院子里去。” 林管事下意识地应了声“是”,随后想到现在已经不是二老爷当家的时候了,又挺直了腰板,道:“大小姐,这件事不是我不想帮您,可我这不是还管着治丧的库房那摊子事吗?我这一时也走不开。我看,不如跟大老爷说说,让大老爷派两个健仆过来帮您搬箱子。” 至于这箱子能不能如大小姐所愿搬到她院子里去,就得看大老爷答不答应了。 宋积云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林管事心中一喜,就听见宋积云道:“端谁家的饭碗,就要受谁家管。你既然不愿意受我管,不愿意端我家的饭碗,我也不勉强你。” “郑全!”她高声道,“把他给我拖到院子里,先打五十棍。” 郑全早就对这些墙头草恨之入骨,哪里还听得这话。 他立刻上前反剪了林管事绑了起来,拿起棍子就是一顿乱打。 林管事一愣,回过神来之后一通大喊:“大小姐饶命啊!” 宋积云看也没看他一眼,走到了书房的台阶前。 跟着林管事过来的小厮家仆俱是吓得后退了几步。 宋积云望着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神色比冰还要冷:“狗 都知道谁喂它,它就给谁看门。既然连狗都不如,还留着他做什么。” 没有人敢和她对视。 她身后传来林管事的凄惨的叫声。 也有那长房的小厮,悄悄地挪动的步子想跑。 宋积云冷笑,道:“郑全,记得留林管事一口气。也好把他丢到我伯父面前,问问我伯父,这箱子,我能抬走不?” 宋积云的大伯父宋大良看着瘫软在自己脚下,只剩一口气的林管事,气得把一桌子酒菜都掀了。 汤汤水水“叮叮哐哐”溅得到处都是。 他暴跳如雷地指着郑全,道:“她要干什么?威胁我吗?她还知不知道长幼尊卑了?” 郑全按着宋积云交待的,把手捏得“咯嘣”直响,阴着脸道:“大小姐只是让我问您,那箱子能不能搬走?” 宋大良望着郑全蒲扇般的大手,再看看没个人样的林管事,不由畏缩了一下,色厉内荏地道:“我不让她又能怎么样?” “那也没什么!”郑全道:“大小姐说,既然家里这么多人都没个能干活的,那就把现在的人都卖了,再换几个能干活的回来。” “她是什么意思?”宋大良愣住。 二房仆妇的卖身契都在二房的手里,把人卖了原本也没什么,他正好把长房的人填进来。 可老二那个人非常的狡猾,活着的时候他就没有摸清楚他到底有多少家产,何况他现在人没了,印章还没有找到,要是这些平日里服伺老二的人都不在了,到时候他找谁去打听老二的事? 可不把宋积云的嚣张气焰打下去他又咽不下这口气。 宋大良背着手,在屋子里来来去去走了好几趟,不住地在心里自我开导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c“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好不容易才平复了心里的怒气。 他对郑全道:“你去跟她说,下不为例!” 郑全道了谢,却没有立刻就走。 宋大良诧异地望着他。 郑全道:“大小姐说,她那里还差四个搬箱子的人。让大老爷打发四个身强力壮的人过去。” “什么?”宋大良气得暴跳如雷。 又在屋里念念叨叨了半晌,这才阴着脸,气哼哼地打发了四个健仆随郑全去了书斋。 第四章 宋积云把箱子放在了她内室隔壁的纱橱里。 自从她决定以这个身份好好的活下去,她就按前世的习惯,布置了个衣帽间。 那纱橱,就是她的衣帽间。 她还吩咐郑全:“你这次出门,要是有机会就悄悄的聘几个武艺高强的护院回来。若是女的,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次的事让她明白,伏笔再多也不嫌多。 郑全恭敬地应是。 宋积云又交待了一些出门应该注意的事项,这才送了他出门。 香簪不免有些担心,道:“阿全哥不在了,要是大老爷派了人来欺负我们怎么办?” “不会的!”宋积云道,“阿爹还没有过头七,三老爷态度不明,大老爷想谋夺我们家的家产,就不敢在这个时候明面上和我们撕破脸,不然落下个‘欺负孤儿寡母’的名声,对他以后行事会很不利的。” 香簪懵懵懂懂地点头,觉得既然大小姐说没事,那就肯定不会有事。 但她心里还是很不舒服,道:“大小姐也应该教训教训外院那些扫地的婆子。” “哦!”宋积云诧异地挑了挑眉。 香簪小声对宋积云道:“我听她们在那里悄悄议论,说二老爷只生了三位小姐,没有儿子,就算二太太这次撞了大运,肚子的遗腹子是个儿子,没有叔伯帮衬,谁知道能不能立得住,以后二房的财产肯定都是大老爷或者是三老爷的了。” 她气得都快哭起来:“肯定是这样,林管事才敢不听大小姐的话的!老爷生前的书斋才会没有人打扫的。” 宋积云抿了抿唇。 这些原本都是她意料中的事。 前世,她听过比这更难听的话。 可她听到有人这样恶意地揣摩她父母,她还没能出生的弟弟或者是妹妹的,她还是再次被恶心到了。 “不着急。”她摸着香簪的头,“我都知道。等阿爹的葬礼过后,我会放一批曾经服侍过阿爹的仆妇出府。” 正好趁机看看哪些人吃里扒外,哪些人偷懒耍滑。 香簪连连点头。 宋积云面色微霁,道:“那你去礼房一趟,把礼薄拿过来我看看。” 她得随时知道都有些什么人来祭拜过她父亲,遇到事的时候才能随机应变。 香簪笑呵呵地跑去了礼房。 宋积云却想,她还是看高了宋家的这些仆妇。 有的人蠢起来挡都挡不住。 不然也不会出现像林管事这样的人了。 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得把家里的几个健妇调去母亲妹妹院子里近身服侍才是。 她伏在内室临窗的书案重新调整着内院值守的名册。 箱子里传来几不可闻的窸窣声。 要不是纱橱里落针可闻,她又一直支着耳朵注意着箱子里的动静,几乎就要被忽视过去。 宋积云皱了皱眉。 她下的药,她最清楚不过了,按道理,这陌生男子应该没有这么快醒。 他提前醒了。 是因为他武艺特别高强? 宋积云感觉不太好。 她装作没有听见,继续排着内院值守的名单。 一来是想给他个下马威。若是有人束缚着被关押在黑暗处,不知道自己会被如何处置,通常都会胡思乱想,甚至会自己吓自己。 二来是想看看这人心志如何,她也好知道该如何对付这个人。 等她拿到了礼房的礼薄,把值守的名单让香簪拿去给了管内院的嬷嬷,喝了盏茶润了润喉咙,她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到箱子前,“啪”地一声突然打开了箱子。 一双乌黑清亮的眸子映入她的眼帘。 宋积云定睛一看,陌生男子正神色平和,目光明净地望着她。 被晾了这么长时间,好像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他安之若素,比之前在书斋的时候显得更理智,更冷静,更从容。 宋积云心里“咯噔”一下。 最坏的结果来了。 她心中微沉,面上却并不显,反而坦然自若地道:“公子醒了!我们不妨商量一下以后的打算,您觉得如何?” 男子眼底闪过一道光芒,如幽暗的天空划过一道黑曜石,她还没有看清楚,他已点了点头。 宋积云觉得自己想追究也没办法追究,干脆把他嘴里的帕子拿了出来。 男子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宋积云歉意地道:“以这样的方式请了公子来,是我们的不对。不过,还请公子体谅体谅我们的难处。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在此之前,实在是不敢冒险放公子离开。” 男子顿了顿,道:“你就不怕之后惹出什么麻烦来?” 这麻烦有很多种。有可能是他的,也有可能是来自他家人或者是身后势力的。 宋积云做这件事之前就明白。 “怕!”她真诚地道,“可若一个人连今日都没有了,哪里还会去管明天。” 男子微愣。 宋积云笑了笑,转移了话题,道:“还没有请教公子尊姓大名?不知道公子喜欢什么样的住处?我这边有清静雅致的小院,也有富丽堂皇的楼阁。公子想住在哪里?我也好给公子安排钟意之处,让公子安心的住上几天。” 男子凝视着她,神色认真,有着让人心惊的沉凝。 宋积云微微有些不安。 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遇到过气场这么压抑的人了。 他这是不想理睬她? 宋积云两世都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她有些不耐烦起来,正想着要不要换个法子,谁知那男子却突然道:“我姓元。” 宋积云有些惊讶。 元公子却道:“我瞧着这纱橱不错。若是小姐有意,不妨留我在这纱橱住几天。你看如何?” 不如何! 宋积云已经可以肯定,这人就是想为难她。 她道:“就怕地方狭窄,委屈了公子。” 元公子闻言,面露讽刺,道:“小姐勇气可嘉!敢谋夺家业,还怕留宿外男?” 宋积云气结,随后暗中冷笑。 我怕留宿外男?我是怕你到时候下不了台! “公子说笑了!”她目光灼灼地望着元公子,道,“承蒙元公子看得起,我这小小的纱橱也算得上是蓬荜生辉。我这就吩咐人把这纱橱收拾出来。给公子在这里安置一个小榻,供公子歇息。” 她等着这位元公子后悔。 可元公子却闭上了眼睛,一副不欲多谈的样子。 宋积云撇了撇嘴角,吩咐香簪进来收拾纱橱。 元执在心里哂笑。 想把他留下来,只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倒要看看,等他的人找过来了,她准备怎么收场? 元执又挣了挣绑着他的麻绳。 比之前更紧了。 是双环结——越挣扎越紧的那种。 第五章 宋积云不以为意,落落大方地任他打量,笑道:“公子敢不敢和我打这个赌?” 男子也笑了起来。 他大大的水杏眼乌黑亮泽,看她的目光却显得有些傲慢,道:“那我们拭目以待好了!” 宋积云只怕他不答应。闻言笑道:“那就得罪公子了!” 男子不解,宋积云已经从旁边的一个斗柜里拿出瓶香露,朝着他身上就是一阵猛洒。 桂花馥郁的香味能让人打喷嚏。 男子的脸色有些不好看,道:“你别太过分!” 宋积云笑而不语,开了靠墙的一个柜门。 四扇的柜门,放了张铺着凉席的小榻,上面的椸上还挂着长短不一的女式旧衣衫。 他脸都青了。 宋积云却像没有看见似的,把他从箱子里扶了出来,按坐在了小榻上,道:“委屈公子在这里歇歇脚。” 男子黑着脸坐在了榻上,试解了解绑着他的麻绳。 麻绳越解越紧。 应该是双环结。 男子沉着脸。 宋积云端了杯茶给他。 他讥嘲地看了她一眼,侧过脸去。 宋积云笑了笑,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还仿佛享受般地眯了眯眼睛道:“今天新春上市的碧螺春,就是贡品也没有这么好的品相。” 男子木着张脸,耳朵尖却有点泛红。 宋积云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来,可眼角眉梢的愉悦却泄露了她的好心情。 她脚步轻盈地走到窗边的长案前,点燃长案上的三角兽首青花瓷熏香炉。 淡淡青草味道,让人闻了神清气爽。 男子避无可避,到底还是吸了几口。 在人叩门。 宋积云走了出去。 纱橱外隐隐约约传来中年女子的说话声:“主薄大人亲自带队大老爷说没见到陌生的人,那些人压根不相信几位捕快亲自带着人一个院子一个院子的搜查很快就搜到这里来了。” 他面色微霁。 不一会儿,宋积云走了进来,朗笑道:“公子,找你的人来了!” 男子斜躺靠在衣柜上,神色慵懒看着她,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宋积云眨了眨眼睛,道:“公子身手高强,我不敢以身示险,只有再委屈委屈公子了。”说着,居然拿了帕子要堵他的嘴。 男子挣扎起来,这才发现他手脚发软,使不上力来。 他睁大眼睛定定地望着宋积云。 宋积云摊手,一副没有办法的样子,叹气道:“软骨散在熏香炉里。” 男子闭上了眼睛。 宋积云心情愉悦,灭了薰香炉,道:“公子,我先去会会你的人。” 男子没有吭声。 宋积云轻笑。 随后他听到“吱呀”的关门声。 他再次睁开眼睛,光线从柜缝里射进来,让衣柜显得更幽暗了。 他试着动了动,身体却像和人分了家似的,任他怎么努力,连个声响都没有发出来。 好在是他如果眯着眼睛,能透过柜缝看到外面的景像。 男子不死心地继续努力了许久,都没能挪动半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有半个时辰,也许只有一盏茶的功夫,他听到了宋积云的声音:“这边是我放衣服的地方,里面还有个浴室。” 他张大了一只眼睛透过门缝朝外望。 宋积云逗着一只皮毛光滑的黄色大狗,和个人高马大的妇人走了进来。 “这狗叫旺财吗?能喂它东西吃吗?”她问跟大狗身后的妇人,“我这里有肉枣,是从淞江带过来的。” 那妇人是女牢里的牢头,虽然奉命来搜察宋家内院,可宋积云毕竟是宋家二房的大小姐,她还是颇客气的:“它一般不吃外面人的东西,不过小姐可以试试看。” 她话音未落,就看见大狗冲着纱橱中的书箱一阵狂叫。 女牢头脸色大变。 宋积云神色茫然,道:“怎么了?” 女牢头犹豫片刻,道:“这箱子里装着什么?” “哦!”宋积云忙道,“是些书,还有一些瓷器。是我父亲留下来的。” 说着,她打开了书箱。 女牢头查找了一番,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东西。 宋积云已拉开了一个衣柜的门,道:“浴室在这 里!” 女牢头进去查看。 宋积云蹲在衣柜的一角,揉着在书箱旁嗅来嗅去的狗头,悄悄喂了那大狗一颗肉枣。 大狗停了下来,朝她摇着尾巴。 等到那女牢头出来的时候,大狗吃得欢快,叫都叫不走了。 宋积云直笑,还搂着那狗头道:“你可真聪明!” 女牢头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目光如炬地遂一拉开衣柜门,四下张望。 宋积云连连喂了那大狗几颗肉枣,把大狗抱在怀里,含笑朝她身边的衣柜柜缝望去。 两道截然不同的目光交织在一起。 宋积云笑得更甜了。 她握着大狗的前爪,朝着衣柜的方向挥着爪子,道:“来,我们来打个招呼!” 柜子里好像几不可闻的声响。 女牢头回过头来,只见宋家二房那位大小姐正一面摸着旺财的头,一面拿肉枣在那喂那大狗,嘴里还道:“你可真乖!我可太喜欢你了!”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回过头去,再次开始检查那些衣柜。 宋积云低声惊呼。 女牢头转身。 那大黄狗哼哧哼哧的,嘴里吃着肉枣,还扭着头去拱宋家二房大小姐的裙裾,几次被那位大小姐挡回来,还向人家继续讨吃的。 宋家二房的大小姐红着脸道:“哎哟,我等会送你一篮子肉枣好了。” 女牢头觉得有点丢脸,大喝一声“旺财”,不好意思地朝着宋积云面露歉意地笑了笑,拽了那大狗的项绳就往外走。 宋积云拿了一篮子肉枣追了出来,还送给那女牢头一篮子肉脯之类的点心,道:“这些都是我父亲生前从淞江带回来的。我们也用不上了。就当是个缘分吧!” 女牢头想到城里的那些流言蜚语,在心里叹了口气,接过了篮子,向宋积云谢了又谢,拉着狗去搜隔壁院子去了。 宋积云在原地站了一会,收拾好对父亲的思念,这才重新回了纱厨。 她打开衣柜的门,温声对男子道:“你好生在这里呆着,我等会让人给你送吃的。” 男子望着头顶的椸,神色悠然地点了点头。 第六章 宋积云在院子里站了一会,直到确定官府的那些人走了,她这才回了纱橱。 把官府的人都惊动了,看来她真的惹了个大麻烦啊! 夕阳的余辉金箔般洒落进来,照得纱橱里明晃晃的。 她打开衣柜,抽走了男子口中的帕子,笑道:“冒犯您了!” 男子端坐在小榻上,看着她的眉目格外的锋利,说出来的话却不紧不慢:“难怪你敢谋夺家产!” 宋积云全当是对她的赞赏了,笑道:“多谢公子夸奖!” 男子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厚脸皮的女子。 宋积云却端了一碟子桂花米糕进来,道:“公子远道而来,是贵客,本应重礼相待,谁知道主薄大人突然来了,家里的人都去迎接他了,这一耽搁,晚饭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她隔着帕子拿了米糕喂他:“公子先吃块点心垫垫肚子吧!” 那馥郁的桂花香,让男子想起她洒在他身上的香露,再看眼前的人,笑语盈盈,温声欢颜,怎么看怎么眼熟。 偏偏宋积云还朝他嘴边递了递。 就像她刚才哄那大狗吃肉枣的样子 她又在盘算些什么? 他额头青筋直跳,道:“我不吃桂花糕” 宋积云也不勉强,道:“看样子公子得在我这里住段时日了。我这里东厢房的景致最好了,我这就吩咐人把东厢房收拾出来” “不用了!”男子暗暗咬牙,目光从鸡翅木镶鎏金门环扫过,落在了糊窗户的竹叶纹松香色软烟罗上,道:“我就住在这里好了。” 宋积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公子此话当真?” 男子点头。 “好啊!”宋积云爽快地答应了,道,“我这就派人收拾收拾。” 男子道:“我要沐浴更衣。” 宋积云一鲠,道:“现在?” 暂且不说要不要给他松绑的事,就是这服侍洗澡的小厮或者是丫鬟,她也还没来得及挑选。 总不能让她动手吧? 她连自己洗澡都是丫鬟服侍。 宋积云也就迟疑了这么一下,那男子却已好整以暇地往柜板上一依,一副你看着办的样子。 既然他都不怕,她有什么好怕的。 宋积云冲着那男子笑了笑,干脆利落地起身,关了柜门,叫香簪去吩咐小茶房烧了水提到浴室去。 香簪没有多想,“哒哒哒”地跑去传话。 很快,几个粗使的婆子就提了水过来。 她的浴室是按她的要求布置的。四面砌着青石块,进门就是盥洗台,左手屏风后面是浴桶和浴池,右手屏风后面是马桶。 浴池是不可能给他用的。 浴桶她决定不要了。 宋积云让婆子们把浴桶倒满了水,等她们退下,重新开了柜门,道:“公子是自己走呢?还是我扶着?” 男子半晌没有吭声,就在她以为他会开口求她的时候,他有些趔趄着站了起来,越来越稳地进了浴室。 宋积云抚额。 这男子比她以为的还要强悍。 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一个人! 她看着男子的背影,过了一会才跟进浴室。 男子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的浴室,见她进来了,扬着下巴让她更衣。 宋积云假笑着走了过去,拿了把剪刀,开始剪他的衣服。 倒是那男子,身体微僵。 也不知道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呢,还是不太习惯这样的“服侍”。 道袍,中衣,长裤在沉默中变成了破布。 宋积云一边剪一边在心里“啧啧”称赞。 不愧是习武之人,身材修长匀称却并不过分的健硕,一切都恰到好处。 “好了,你可以出去了!”男子隐含着怒意的声音在浴室中响起。 宋积云稳稳当当地“嗯”一声,拿着剪刀绕过了屏风,就一溜烟地跑到屋外,捂着腰腹闷声地笑了起来。 这澡到底还是洗成了。 宋积云的乳娘郑嬷嬷来找她。 她安排了个能听得见却不会说话的小厮六子去服侍他。 六子给他洗澡的时候,她站在屋檐下和郑嬷嬷说话。 “您让我打听的事我打听清楚了。”郑嬷嬷悄声道,“说京里来的一位贵公子突然不见,有人拿了县令大人的名帖求见,可县令去了南昌府,主薄不敢 怠慢,这才派了人到处搜查。” “不对!”宋积云慢慢地绕着手里的帕子,道,“县令和主薄素来不和,若是拿了县令的名帖,主薄不会这么劳师动众。这要么是有人放出来的假消息,要么是下面的人也被瞒得死死的。” 郑嬷嬷急起来,道:“那我再去打听打听。” “不用了!”宋积云道,“情况复杂,我们这时候撞进去,说不定反而打草惊蛇会坏事。” 郑嬷嬷道:“那,那我们怎么办?” 宋积云吩咐她:“你照着我的吩咐,看紧门户,别再让人闯进来就行了。至于那人的身份,只能徐徐图之,这个时候问他,他也不会说的。” 郑嬷嬷恭敬地应“是”。 宋积云想了想,又道:“六子虽说有把力气,又听话,却不够聪明伶俐,还得选个知道察颜观色的小厮到那位公子身边服侍才行。不然怕是困不住他。” 这样的小厮就是平时都很难找,不要说这个时候了。 宋积云道:“也不用着急,要紧的是找对人。现在有我和六子,暂时也能支会过去。” 六子跑出来冲着她“咦咦呀呀”的一通比划,说她吩咐的事都办好了。 宋积云去了纱橱。 男子穿着月白色细棉中衣,披着微湿的头发,坐在她的美人榻上,已是面色如常。 宋积云重新点了一炉香,端了杯茶给他。 他勉强地端起茶盅闻了闻,道:“你这里还有什么茶?” 她在这里过了十几年都尝不出茶味来,他嘴倒刁。 宋积云道:“除了这西湖龙井,还有信阳毛尖c君山银针c武夷岩茶。” 他道:“信阳毛尖是雨前还是雨后的?” 宋积云把一堆吐糟压在心里,道:“雨前。” “那就信阳毛尖!”他点茶。 宋积云去给他沏了一杯信阳毛尖。 只是等她把茶盅递到他手边时,他已经有些抬不起手来了。 第七章 这还有完没完! 宋积云气得笑了起来,她干脆重新去燃了一炉香,端了杯茶给他。 他端起茶盅闻了闻,颇为嫌弃地道:“还有什么茶?” 她在这里过了十几年都尝不出茶的味道,他嘴倒刁。 宋积云道:“除了这龙井,还有信阳毛尖c君山银针c武夷岩茶。” 他道:“毛尖吧!” 一副降贵纡尊的口吻。 宋积云把一堆吐槽压在心里,去给他沏了一杯信阳毛尖。 只是等她把茶盅递到他手边时,他的手已经有些抬不起来了。 宋积云很满意这样的结果,道:“我让六子来服侍公子吧!” 男子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慢慢地端起了茶盅。 淡金色的茶汤在茶盅里荡漾。 宋积云很担心他会把茶水泼洒在身上。 他穿的是郑全一件还没有上身的新衣裳,要是弄脏了,还得想办法给他找件衣裳换。 香簪“哒哒哒”地跑了进来,大声道:“大小姐,二太太和三老爷过来了!” 宋积云吓了一大跳,忙叫了六子,吩咐六子在纱橱里服侍,带着香簪迎了出去。 只是她刚出厅堂,就和她母亲钱氏,三叔父宋三良碰了个正着。 宋积云还没有来得及给他们行礼,红肿着眼睛的钱氏就上前几步,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更咽着道:“云朵,你快把你父亲的印章给你三叔父用用。” 宋积云立刻朝宋三良望去。 将暗未暗的天光中,她叔父素衣孝带,端方眉眼间满是焦虑和急切。 宋积云盯着宋三良问她母亲:“出了什么事?” 宋三良察觉到她的目光,下意识的朝着她客气地笑了笑。 只是那笑容从眼底涌出来,太过灿烂,让人觉得他之前的焦急浮于表面,不够真诚。 宋积云在心里冷笑。 钱氏哭道:“王主簿敲诈我们家一万两银子,不然就要封我们家的大门。到时候你阿爹的葬礼也办不成了!” 宋积云掏出帕子来帮钱氏擦了擦眼泪,温声道:“您别着急,我们有什么事慢慢说!” 说着,她顺势扶着钱氏就要往厅堂里去。 钱氏反而一反手拉住了她,焦急地道:“云朵,这事等不得。县衙的人就要来封我们家大门了。” 宋积云索性就站在屋檐下和她母亲说话。 “你说县衙的人就要来封我们家大门了?”她不慌不忙地道,“是谁跟您说的?县衙里可曾派人来过?” 钱氏面露茫然,望向了宋三良。 宋三良轻咳了两声,对宋积云道:“大侄女,这是我一个在县衙里当差的朋友说的。千真万确。白天王主簿不是带了人来搜屋子吗?说是京城来的贵人在你父亲从前的书斋不见了。人到现在也没有找到。 “王主簿没办法交差了,就把这事算到你们家头上。” 宋积云听他说完,道:“三叔父,事关重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看我,”宋三良忙道,“急起来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宋积云搀扶着钱氏和宋三良在厅堂的太师椅坐下。 香簪灵机地上了茶点。 宋积云问宋三良:“王主簿敲诈我们家一万两银子,是他直接跟您说的?还是他身边的人跟您说的?还是您朋友告诉您的?” 宋三良愣了愣,道:“当然是王主簿亲自跟我说的。这么大的事,怎么能过别人的耳?” 宋积云道:“你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 宋三良叹道:“你别看你爹被人说是什么首富,可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是最低的,出了事,谁都能踩两脚” 他是童生。 三十六岁的老童生,还自诩为读书人。 宋积云朝着他摆手,客气又不失礼地打断了他的话,道:“您亲口答应了王主簿吗?” 宋三良皱了皱眉头,但还是叹气道:“我哪敢不答应。” 宋积云道:“已经这个时辰,银楼早就关了门。就算我把印章交给您,也取不出银子。何况按银楼的规定,超过一万两银子,要提前两天通知他们的。不如我们今天都早点歇了,养足了精神明天再说。” “话不能这么说。”宋三良不悦地道,“我二哥存了那么多的银子在银楼里,肯定和一般商户不一样。早一点通知他们也能早一点拿到银子。要是他们连这点方便都不行,以后不把银 子存在他们银楼了。” 说得好像是他的银子似的。 宋积云道:“那也得他们库里有银子才行啊!” 宋三良道:“开银楼怎么可能连一万两银子的库存都没有!” 两人说着说着,一个人的声音比一个人高。 “你们,你们别说了!”钱氏看看女儿,又看看宋三良,弱弱地道,“我那里还有些金银首饰,古董字画,实在不行,先拿我的东西去顶一顶。” 宋三良暗暗心喜。 他只想在老大之前拿到老二的印章,没想到还有这意外之财。 只是还没有等他说话,宋积云已大喝一声“不行”。 她对钱氏道:“阿娘以后再也不要说这样的话了。阿爹活着的时候都没有动过您的陪嫁,他人不在了,却要花您的体己银子,阿爹恐怕在天之灵也不会安宁。” 钱氏想起丈夫的好,悲从心涌,没忍住嚎啕大哭起来。 要不是宋三良志在印章,就她母亲这性子,有多少东西能被骗多少东西。 宋积云安慰着母亲,趁机给她洗脑:“父亲不在了,您更要顾着他的体面才是。您的陪嫁,是要留给我和两个妹妹,还有您肚子里的那个的,可不能让人觉得父亲不在了,我们家连规矩都没有了。” 钱氏不住地点头。 宋积云就让香簪陪了母亲去西间她的起居室洗脸,自己在那里和宋三良说话:“王主簿家里有当铺,这银楼的规矩他应该知道。这三天还没有到,他就派人来封我们家的大门,也太不讲信誉了。我看明天我还是得去趟衙门才行。” 宋三良听得胆战心惊,声音都变了,道:“你要干什么?” “我想还是我亲自去见见王主簿的好。”宋积云沉吟道,“你刚才也说了,这种事不能过耳,我也不好让其他人带话。” 宋三良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站起来走到了西间的起居室,高声道:“二嫂,您看大侄女,怎么这么不懂事,这也是她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该管的事。这要是传了出去,她还怎么嫁人?” 宋积云今年十七岁,她的婚事已经成了钱氏的一块心病。 她闻言立刻奔出来,急声对宋积云道:“云朵,你三叔的话有道理。这件事你就别管了,交给你三叔好了。女孩子家名声要紧。” 宋积云不由默然。 彼时,纱橱里突然传来什物坠地的声音 第八章 宋三良和钱氏的目光都投向了东边的纱橱,宋三良更是神色紧张地问:“什么声音?” 宋积云眉眼都没有动一下,面色如常地道:“我让人在清理浴室。” 钱氏“哦”了一声,不再关注这件事,继续着她刚才的话题:“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只要你们都好好的,娘才能安心。” 宋积云却恼火宋三良算计她母亲,朝她母亲点头应“是”,转身就扎了宋三良一下:“大伯父也认识不少县衙里的,三叔父,您看这件事要不要找大伯父商量商量?” 宋三良脸色都变了。 他可是好不容易才弄清楚老二的印章在谁手里,在没有拿到印章之前,他可没准备让别人知道这印章在何处。 “我看还是别告诉他了。”他勉强地笑道,“这种事,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他还顺便踩了宋大良一脚,“你大伯父那个人,心里藏不住事。要是他知道了,一准会嚷出去,若是王主簿勒索我们家的事被传了出去,我们都会有大麻烦的。” 宋积云从来都不是个喜欢口舌之争的人,是驴子是马大家走着瞧。 她道:“三叔说得有道理。这件事具体怎么办,今晚大家都好好想想,明天再商量吧!” 宋三良见今天不可能如愿以偿了,又怕事情闹起来惊动了宋大良,给他占了便宜,只好道:“你们别以为我是在危言耸听,到时候县衙真的把你们家大门封了,你们后悔都没地方后悔去!到时候你们可别怪我不帮你们的忙!可别怪我没有事前给你们拿主意!” 宋积云胡乱应酬了他几句,把人给送走了。 宋三良担心夜长梦多,派了人盯着宋积云,怕她半夜去找银楼的人给他使绊子。 宋积云安慰好母亲,送她回去之后,喊来了郑嬷嬷。 她拿着还没来得及送回礼房的礼薄,把她母亲和宋三良的来意告诉了她,并道:“我看王主簿的名字也在上面,我爹生前应该和他也有交情。你今晚不管用什么办法,无论如何也要见到王太太。 “请她在王主簿面前帮我们说说好话。 “看能不能用珠宝或者古董代替银子。 “若是不能,能不能让我们打个欠条。 “三日之内,我们一定加利息如数奉上。” 郑嬷嬷心疼银子,闻言道:“这种事还要算利息?” 宋积云笑道:“你只管照我的吩咐行事好了。” 郑嬷嬷点头,去宋积云的私人库房里拿了东西,悄悄出了府。 宋积云回了纱橱。 纱橱已经变了样。 原本放在衣柜里的小榻搬了出来,放在了通风凉快的窗下,男子低的凉榻,高的迎枕,打着赤脚曲膝仰面而卧,拿着本之前她落在纱橱的话本,正看得津津有味。 她进来,他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倒是六子,愧疚地指着那箱子,“咦咦呀呀”地朝她比划,意思是之前他想把这箱子挪一挪,谁知道却弄出了声响。 不知道是不是不会说话的缘故,他为人也有些笨拙,但她说什么是什么,决不会做违背她意愿的事。 要不然她也不会派他来守着男子了。 才不过几刻的工夫,男子就能指派他做事她还是小瞧了他。 宋积云问六子:“你怎么会想到去挪那箱子?” 六子“说”,她留这男子在纱橱里住下,小榻放在窗户下,那箱子挡着,进进出出有些不方便,他就想把那箱子往旁边挪一挪。 他还傻笑着摸脑袋,“说”想像香簪那样,不用她说就知道干什么。 宋积云好好地把他夸了一顿,告诉他不可让别人发现有男子在她的纱橱里之后,派了他去跟香簪传话,把晚饭端过来。 六子拍胸保证高高兴兴地去了。 宋积云端量着他。 黄藤色的絺布上,他赤着的脚如玉琢,不仅白皙,筋骨分明,还连个伤痕c茧子都没有,仿佛这脚生下来就不曾在地上走过似的。 等等,小榻上怎么垫的是黄藤色絺布? 她走之前,小榻上分明垫的是兰草凉席。 她再定睛一看,何止小榻上垫着絺布,就是迎枕上,也垫着絺布。只是她有个同色的絺布迎枕,她进来的时候没仔细看而已。 她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那黄藤色絺布,是她夏天用来当作凉席用的。 在苏州定制。 换季的时候才从库房里找出来。 看那褶皱,还是新的。 他倒会享受! “凉快吗?”宋积云问他。 他像没听见似的,目光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然后慢条斯理地翻了一页书。 宋积云气极而笑,道:“好看吗?要不要我请几个先生来给你唱个堂会?” 她话里话外意有所指看了刚才她和母亲c宋大(三)良说话的厅堂一眼。 男子却挑着眉梢瞥了她一眼,露出一副兴味十足的样子。 还真把自己当大爷了! 宋积云冷眼看着他。 等六子帮香簪把晚饭端了进来,莲子菱角炒藕片c桃仁香菇炒菘菜c黄瓜黑木耳拌花生米,金瓜银耳冰糖盏,和一碗新麦小米杂粮饭。 他们这里食辣,除了那盏金瓜银耳冰糖盏,其他的虽然是素菜,却也都是用辣子炒的。 宋积云指着金瓜银耳冰糖盏吩咐香簪:“这个我要留着做宵夜,先撤下去吧!” 剩下的就全都是辣菜了。 男子拿着筷子,半天没动。 宋积云全当没看见。 你不是不理我吗? 你不是不告诉我你姓什么叫什么吗? 行,我怎么知道你是哪里人?有什么忌口? 爱吃不吃! 宋积云自顾自地吃了饭,让人收拾碗筷,在外间的内室换了睡衣,用浴池洗了澡。 出来的时候,男子闭着眼睛,书丢在榻下,好像已经睡着了。 宋积云用帕子擦着及腰的长发,去了外面的厅堂,点了驱蚊的艾草,细细地想着这几天要做的事。 直到打了二更鼓,郑嬷嬷才满头大汗地赶了回来。 “小姐!”她气极败坏地拉着宋积云去了内室,道:“什么一万两银子?!根本没有这回事!” 这和宋积云预测的差不多。 她给郑嬷嬷倒了杯茶,把她按坐在了绣墩上,道:“不着急,你慢慢说。” 郑嬷嬷哪里还有心情喝茶,她气愤地道:“我好不容易见到了王太太。 “王太太知道这件事之后,惊得手中的茶盏都差点落在了地上。 “她留了我喝茶,自己去前院见了王主簿。 “王主簿让太太带话给我们,说这件事不着急,他明天会派人来请三老爷过去说话。让我们安心给老爷守灵,衙役们不会来打扰我们家老爷清静的。 此时的纱橱里,被宋积云认为已经睡着了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第九章 第二天早上起来,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窗外树影婆娑,室内的光线有些暗沉,却比往日要凉爽。 宋积云梳洗了一番,站在厅堂里吹着过堂风。 宋三良找了过来。 他远远地就朝着宋积云嚷道:“你准备好了没有?我们早去早回,免得迟则生变。” 宋积云却动也没动一下,道:“三叔,昨天你走后,我想起父亲去世,王主簿好像来祭拜他老人家,就让礼房的把礼薄拿过来瞧了瞧。” 宋三良表情一僵。 “然后连夜把原来账房管礼薄的人叫了过来,”宋积云面无表情地道,“我发现父亲和王主簿交情不浅。” “是,是吗?”宋三良有些结巴地道。 宋积云点头,道:“三叔,我觉得我们就这样去取银子,好像有点不好。” 宋三良大气都不敢喘,道:“怎么不好?” 宋积云担忧地道:“不是有句话叫‘人走茶凉’吗?我父亲去世了,和王主簿的关系也就断了。虽说这次王主簿勒索了我们家,可这未必不是一次亲近王主簿的机会啊!” 宋三良望着宋积云,觉得宋积云脑子里进了水。 宋积云道:“我问过从前管礼薄的人了,他说,王主簿为人清廉c公正,不喜欢金银c古董,独独对字画青睐有加。我觉得这次你去见王主簿,应该再带一幅字画去才是。” “对,对,对。”宋三良回过神来,忙道,“大侄女这里有什么好的字画,交给我,我一并带过去好了。” 居然还有这么好的事。 宋三良看宋积云的目光都变得带着几分慈爱。 “要是金银古董什么的,我这里肯定多的是,可要说这字画,”宋积云沉吟道,“三婶娘娘家是读书人,不是陪了好几幅前朝的名画吗?能不能这样。我们暂时向三婶娘借一幅。您看多少钱,取钱的时候,我让他们多取一点,一起交给您。” 宋三良是出了名的只进不出,让他往外拿,他本能地感觉到不安。 宋积云说着,拿出一个镶金箔的紫檀木小匣子,道:“我这也是为我们家着想。县令是三年一考绩,今天这个,明天那个,大家轮流坐。可主薄却不同,他可是我们这里的人,是土皇帝。” 宋三良心热不已,立刻道:“我是怕你觉得贵——你婶婶陪嫁的字画,就没有低于两千两的。” 宋积云道:“就算是贵,这银子也没有给别人嘛。” 宋三良直点头。 宋积云就催着宋三良派人去她三婶婶那里拿字画,自己则留了三叔在这里用早饭:“也不急着那一时。这么早过去,银楼还没有开门呢!” 宋三良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就在宋积云这里用了早饭。 荞麦面配了四个味碟和一碗素臊子,味碟和素臊子都红亮亮c油汪汪。 宋积云胃口很好地吃了一小碗面。 放下碗,画也拿过来了。 宋三良盯着她一直放在中堂长案上的那个镶金箔的紫檀木小匣子,道:“你看这印章?” “自然是交给三叔。”宋积云大方地道,拿起匣子就要递给宋三良,宋三良的贴身小厮却突然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喘着粗气道:“三老爷,王主簿派了王师爷来找您,人就在侧门等着呢!” 宋三良愕然。 再看宋积云,已经将那匣子又重新放回了中堂的长案上,并道:“那三叔您快去!要是去晚了,王主簿发起脾气来,派人把我们家大门封了怎么办?我这就拿着印章去银楼,我们在衙门里碰面。” 说完,她高声喊着郑嬷嬷,道:“快,快给我备轿子,我跟在三叔父后面要去趟银楼。” 宋三良原本还有些不放心,听她这么一说,加上那小厮又一直在催,他慌慌忙忙就跟着那小厮去了。 等郑嬷嬷传了话回来,见他们家大小姐却在那里慢悠悠地翻着账册,还叮嘱她:“你去跟外院的管事说一声,天气炎热,灵堂那边冰不能断了,还得多备一点才行。” 郑嬷嬷道:“那三老爷那边” 宋积云道:“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么好跟着三老爷到处乱跑?” 郑嬷嬷哭笑不得,索性和她说起二老爷宋又良的丧事来:“我昨天晚上回来的时候,听见后门几个值夜的小厮在那里悄悄议论,说前个韩先生来送老爷的画影,除了说好的酬金,有礼数的人家,还应该送一匹孝绢,一匹黄绢做谢礼才是。 “可大老爷接了画影,矢口不提谢礼的事。 “就是原来说好的十两银子的酬金,也只给了八两。 “韩先生是读书人,说不出那些腌脏话,气得脸都红了,没坐席就走了。 “那韩先生好歹也是御窑厂的画师,家里的事再让大老爷这么乱来,这人都要得罪完了。 “别人可不管是谁当家主事,只认丧主是谁。倒霉的还不是我们。” 她又说起其他的琐事来:“一匹水光绢不过三两四钱银子,能裁几十方孝巾,大老爷也要用孝绢代替。 “孝绢比水光绢也只便宜一两三钱。 “我就怕老爷出殡的时候,他也用孝绢代替水光绢,给那些回娘家送二老爷的姑奶奶们做孝衣。 “脸都要丢到姻亲里去了。” 宋积云气笑了。 她原本准备去灵堂给父亲上柱香的,现在却得尽快把这些事处理了。 忙忙碌碌的,等她敲打完她大伯父,已经到了中午。 虽有丫鬟不时在旁边打扇,她还是身上黏糊糊的,她刚想洗个澡。 外面传来一阵惊恐的喊叫声。 郑嬷嬷想到三老爷的那些谎言,她还是心里害怕,不禁神色大变。 宋积云却很镇定,安抚地拍了拍她手,叫了个小丫鬟去瞧。 过了好一会,小丫鬟才跑了回来,脸色苍白地道:“大小姐,三老爷被王主簿打了三十大板,血肉模糊的被送了回来。三太太哭天抢地的,抬着三老爷去了老太太那里。”还道,“二太太也被惊动了,往老太太那边去了。” 宋积云点头,打发了那丫鬟,冷冷地道:“才打了三十大板,打得也太轻了,也不知道他受了教训没有?” 她站起身来,对郑嬷嬷道:“走,也该我们出场了。” 纱橱里,高卧在小榻上的男子扭着身子朝窗外望。 只看见了个挺直的身影。 第十章 雨后的青石路,又湿又滑。 宋积云刚踏进她祖母曾氏的院子,就听见她三婶婶李氏高亢尖细的哭喊声:“婆婆,您可得救救我们家老爷啊! “那王主簿心狠手辣,翻脸无情,在我们梁县只手遮天,就是新来的县令也要礼让他三分。我们家老爷得罪了他,以后可怎么办啊?” 宋积云撇了撇嘴,没等门口当值的丫鬟通禀,就撩着帘子大步走了进去。 厅堂中央,宋三良盖了床秋香色净面丝衾趴在门板上,痛苦的呻c吟着。 曾氏闭目端坐在中堂的罗汉榻上,面沉如水地拨弄着手中的十八子沉香木佛珠。 她左下首坐着小声抽泣的李氏,右下首坐着些惊慌失措的钱氏,身后还站着个明眸皓齿的妙龄少女。 是她的堂姐宋桃。 屋里的人听到声响都朝她们望了过来。 她“哎呀”一声惊呼,跑到了宋三良身边,道:“怎么会这样?衙门里打人不是分真打和假打吗?三叔这是银子没使够吗?” 室内一默。 钱氏尴尬地看了李氏一眼,忙起身拉了宋积云,道:“你怎么过来了?” 既没有责怪她没先给曾氏等人行礼,也没有责怪她说话不好听,维护之心非常的明显。 李氏不悦。 宋积云当没有看见,高声道:“三叔父不是说今天一早和我去银楼取一万两银子给王主簿吗?王主簿把三叔父叫走之后,我就按照和三叔父的约定去了银楼。 “谁知道我在银楼等了一上午都没有等到三叔父,只好回来了。” 她又是愧疚又是担心地问李氏:“三婶,三叔父不会是因为没能及时把银子送过去才被打的吧?三叔父还能起身吗?这个时候把银子送过去还能行吗?” “这”李氏面露尴尬。。 郑嬷嬷却闯了进来,她慌慌张张地大声叫嚷着:“老太太,大小姐,不好了!” 曾氏被迫睁开了眼睛。 宋积云脸一沉,道:“在祖母这里大呼小叫的,还有没有规则了?” 郑嬷嬷草草赔了个不是,擦着额头的汗惶然地道:“外面的人都在传,说三老爷打着王主簿的幌子在外面招摇撞骗,勒索别人一万两银子,被打了三十大板送了回来。” “什么?!”宋积云震惊地睁大了眼睛,看了看宋三良,又看了看李氏。 李氏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脸胀得通红,上前几步扬手就朝郑嬷嬷的脸上扇了过去。 宋积云把郑嬷嬷往旁边一拉,避开了她的耳光,道:“三婶,有话好好说,动手就不对了!” 李氏骂道:“我让她胡说八道!” 郑嬷嬷委屈地道:“我没有胡说八道。大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连王主簿叫三老爷去问了些什么都学得一清二楚的。” 说着,她还小心翼翼地看了曾氏一眼,喃喃地道:“三老爷骗的就是我们家那一万两银子!” “什么?!” 钱氏震惊,目瞪口呆,不敢相信。 宋积云亦是如此:“三叔父,您怎么能这样? “我可是您的亲侄女啊!” 宋三良装死。 李氏跳着脚尖声喊着:“没有!胡说!假的!我要是再听见你编排我们家老爷,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宋积云不理她,看着宋三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三叔父,您要是缺银子,跟我说一声就是了。 “一万两,又不是很大一笔银子。 “我们做小辈的,少打几件首饰,少买几件衣服,怎么也能给您省下来。 “您为什么要骗我们?骗我们就算了,还打着王主簿的幌子骗我们? “可您这样,让我们这些做小辈的以后走出去怎么做人啊?” 这话说得太扎心了。 李氏恼羞成怒,冲着宋积云道:“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你这是做小辈的样子吗?没教养的东西!” 钱氏气得手直抖,起身把女儿挡在了身后,对李氏道:“她三婶,我们家孩子难道说错了吗?你们欺负我们孤儿寡母的,难道还有理了?” 李氏怕宋积云的父亲,可不怕这个性格软弱的嫂子。她张口就道:“谁让你生不出儿子来的!” 宋积云“哗啦啦”把桌子给掀了,言辞锋利地道:“我父亲在的时候都没说什么。怎么,我父亲不在了,三婶觉得自己能当我们家的家了?” 在旁边不声不响的宋桃猝不及防,吓得脸都 白了,退了两步才站稳。 钱氏泪如雨下。 李氏不服气,瞪着眼珠子还要说什么,曾氏拍着桌子一声厉喝,把她的话堵了回去:“好啦!你们都想干什么?还嫌不够丢人吗?我还没死呢!” 众人偃旗息鼓。 曾氏疲惫地对钱氏母女道:“你们先回去吧!有什么事,等送了老二上了山再说。” 钱氏抽泣着点头。 宋积云却定定看了曾氏几眼。 那黑漆漆的眼睛,仿佛能照出人影来,像那镜子,什么都看的清楚,看的明白。 曾氏脸色微变。 宋桃白着脸走了出来,给曾氏行礼,道:“祖母,我去送送二婶。” 曾氏“嗯”了一声。 宋桃和宋积云一左一右地挽着钱氏,带着郑嬷嬷等人出了曾氏的院子。 “祖母的话,二婶和云堂妹你们都别放在心上。”她温声地劝着钱氏和宋积云,“我们这些晚辈总不好和她老人家计较。” 钱氏生了三个女儿,对几个侄女也格外的亲厚,闻言反而安慰她:“好孩子,吓着你了吧!你云堂妹的性子不好,你多担待些。” 宋桃朝着宋积云笑了笑,道:“你们先走吧!我要在这里躲一躲。” 还意有所指地回头朝曾氏住的屋子望了望。 颇为活泼开朗。 宋积云挑了挑眉。 她这个堂姐,和从前大不相同。 曾氏屋里,李氏哭得伤心不已:“我就说这事不靠谱,他非说不要紧。现在好了,人被打了不说,把我陪嫁的那幅字画也给折了进去。还被小辈嘲笑。王主簿那边,也不知道怎么办好?” “是宋积云那个死丫头片子!”一直趴在门板上没有吭声的宋三良却猛地抬起了头,大梦初醒般地叫嚣起来,“去王大人那里告密的,就是她!” 李氏和曾氏齐齐一震,道:“你说什么?” 宋三良咬牙切齿地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并道:“除了她,没谁知道这件事。” 曾氏拨弄着佛珠沉思。 李氏却破口大骂:“小小年纪,心肠却这么恶毒。这要是长大了还得了?这还好是个姑娘,这要是个小子,还让不让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活了!” 宋三良却是一喜,喊了声“娘”,急急地道:“对,把她嫁出去!她嫁出去了,二房就群龙无首了。” 第十一章 钱氏的院子里,宋积云陪着母亲重新洗了脸梳了头,换了件衣裳,钱氏的气还没有消,一直叨念着宋三良太无耻:“真没有想到,他是这样的人!” 宋积云直笑。 钱氏嗔道:“你这孩子,刚才还怒气冲冲的,现在却像没事人一样。要不是这次我们运气好,就上当受骗了。” 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好运气? 宋积云道:“您没有想到的事还多着呢!” 她把派郑嬷嬷去见王太太的事告诉了钱氏。 钱氏听得胆战心惊,忍不住拍了宋积云两下:“你怎么这么大的胆子!要是你们的事被你三叔发现了,他倒打你们一耙怎么办?” 端着消暑的百合莲子羹进来的郑嬷嬷听了笑道:“大小姐多聪明啊!三老爷派人盯着我们,我们也派人盯着三老爷哪?怎么可能被他发现? “今天能揭穿三老爷,全是我们大小姐的功劳。” 钱氏笑眯眯地直点头,问郑嬷嬷:“你们花了多少银子打点王太太身边的人?我给补上!” 大家都笑了起来。 宋积云拿着汤匙搅着描金小碗里的甜羹就喊了一声“娘”,道:“那您是不是应该更信赖我一些?以后有什么事,都应该先告诉我一声,免得被有心人钻了空子。” 钱氏赧然,道:“以后娘做什么事,都先和你商量。” 宋积云会心地笑,干脆把韩先生的事也告诉了钱氏,并道:“后来我还特意去翻了账本,账面上清清楚楚地记着两匹谢礼。” 钱氏都惊呆了。 她不由摸了摸刚刚显怀的肚子,情绪低落地道:“要是我能给你们生个弟弟就好了。” 宋积云在心里叹气,对母亲道:“你觉得这是您生个弟弟就能解决的事吗?” 钱氏诧异地望着她。 宋积云斟酌道:“你就算是生个弟弟,他这么小,不可能掌管产业。大伯父和三叔父要是起了歹心,我怕他们会做出比现在更过分的事来。” 钱氏顿时想起那些争家产,最后因为叔伯兄弟掌管握家业而夭折,或者是被养歪了的孩子,她神色一凛,噌地站了起来,厉声道:“他们敢?” 宋积云没想到钱氏的反应会这么大,忙起身扶了她,道:“娘,我这也是以防万一。您小心点,可千万别动了胎气。” 谁知道钱氏不仅没有放松,反而一把将宋积云搂在了怀里,含着泪道:“还有你们三个,他们要是敢动你们一根汗毛,我,我就和他们拼命!” “不着急,我们不着急!”宋积云轻轻地拍着母亲的背,安抚着她,道:“只要我们母女一心,谁也别想欺负我们。您看今天,我把桌子都掀了,祖母还不是什么也没有说。” “嗯!”钱氏眼睛都亮了。 宋积云暗中长吁了口气。 她母亲能有所警觉就好。 宋积云和母亲说了好一会的体己话,见她母亲有了倦容,她以肚中的孩子为由,说服她母亲去休息之后,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此时已是下午申正时分。 她从早上到此时只吃了一小碗荞麦面和一小碗百合莲子羹,已然饥肠辘辘。 宋积云朝着纱橱扬了扬下颌,问香簪:“吃过了吗?” “吃过了!”香簪小声地道,“是六子哥去端的饭。午饭吃的是豆角饼和丝瓜蛋汤,晚饭和小姐一样,是佐菜白粥。” 哟,都会指使她的小厮了。 宋积云进了纱橱。 男子曲膝高卧在小榻上,慢慢地翻着膝头的画本。 看见她进来,他抬睑看了她一眼,目光又重新落在了画本上。 宋积云却注意到这不是他之前看的画本,是她放在起居室里的一本画本。 她问六子:“原来的画本呢?” 六子“咦咦呀呀”地解释了半天,意思是男子看厌了,让他重新找一本,他不敢让男子离开他的视线,就让香簪帮着去随便找了一本。 宋积云没再过问,去洗了澡,换了件衣服出来,去了厅堂用晚饭。 香簪兴高采烈地端了晚饭进来,宋积云吃饭的时候,她还守在一边,冲着宋积云“嘿嘿”地笑。 宋积云问郑嬷嬷:“这孩子是怎么了?” 郑嬷嬷也不知道。 香簪却兴奋地道:“大小姐,大小姐,你是不是打败了三老爷?” 宋积云讶然。 香簪欢快地道:“府里都已经传遍了。说三老爷不要脸,想 骗我们家的银子,结果自己贴进去一幅名人字画。偷鸡不成蚀把米。活该!” 她还问宋积云:“小姐,您看要不要找几个人大街小巷地给三老爷扬扬名?让大家都知道他做了些什么?” 宋积云莞尔,摸了摸她的花包头,道:“这可不是你应该管的事。你现在,赶紧给我收拾碗筷去!” 香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蹦蹦跳跳地跑了。 郑嬷嬷被香簪感染,忍不住道:“您还别说,今天的事真是让人痛快!这下好了,看以后谁还敢欺负我们!” 宋积云却淡淡地笑了笑,对郑嬷嬷道:“你以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她望着曾氏的院子的方向,喃喃地道:“这才刚开始呢!” 晚上,宋积云在灵堂给父亲守夜。 按风俗,灵堂必须有孝子孝妇日夜不停地守着。 他们家没有孝子,就由钱氏和宋积云姐妹守着。 钱氏怀了身孕,小妹妹只有十岁,宋积云原打算由她和大妹妹守晚上,母亲和小妹妹守半晚。但她小妹妹却坚持要和两个姐姐一样,轮流着给父亲守灵。 她父亲在世的时候,对三个女儿都如珍似宝,如今他去了,谁都想尽自己的一分心。 宋积云没有坚持,除了钱氏,她们姐妹三人轮流守夜。 她跪在父亲牌位前。 红色的火苗卷起黄色的冥纸,很快烧成了灰烬。 她的眼泪止不住的落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宋积云眼睛肿得像桃仁,视线都变得糊涂起来。 谁知道她回到自己的院子,一进门,却见她的祖母曾氏带着两个贴身的嬷嬷,由郑嬷嬷陪着,坐在厅堂条案下的太师椅上等她。 宋积云挑了挑眉。 这是另一只靴子要掉下来了吗? 第十二章 宋积云绵里藏针地道:“祖母怎么一大清晨的就过来了?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您从前有事,可都是叫我们过去的。父亲去世之后,祖母果然也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曾氏被她的话刺得脸色发青。可她毕竟是块老姜,心里再不舒服,也知道达成自己的来意才是最重要的。 她强忍着心中对宋积云的讨厌,冷着脸道:“我给你定了门亲事,已经过了庚帖,今天下午就来下聘。你这几天给我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不要到处乱跑,等送了你父亲上山,你就出门。” 宋积云只觉得头顶上炸了颗雷。 为了能从他们家撕下一块肉来,她知道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她想过他们会逼她把印章拿出来,想过他们会拿她们家没有儿子说事,想过宋大良会和宋三良联手,想过她祖母会亲自下场帮她大伯父或者是三叔父可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连最起码的底线都没有了。 居然在他父亲还没有下葬的情况下,让她嫁人! 她爹是曾氏亲生的吗? 曾氏对她爹可曾有过一点点的舐犊之情? 宋积云怒不可遏。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曾氏,逐字逐句地道:“你想都不要想!” 曾氏大怒,道:“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敢忤逆长辈!” “‘长辈’?你怎么好意思在我面前称‘长辈’?”宋积云气得胸口疼。 她一把拽住了曾氏,拉着她就朝外走:“我爹才刚过了头七,你就给他的女儿订亲,要他的女儿出嫁!有你这样做长辈的吗?有你这样做祖母的吗?” 曾氏没想到宋积云敢和她动手,被她拖着趔趔趄趄地走到了厅堂的中央才回过神来。 “反了天了!”她挣扎着要甩开宋积云的手,“你还敢打我!” “打你脏了我的手!”宋积云道。 曾氏带来的两个嬷嬷也反应过来了,忙上前围了宋积云,连声喊着:“大小姐!” 郑嬷嬷更是急得团团转。 她知道宋积云的脾气大,但她没想到会是这么大。 宋积云却把曾氏抓得更紧了,喝斥着曾氏的两个嬷嬷:“这有你们说话的份吗?” 曾氏的两个嬷嬷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宋积云又拽着曾氏走几步:“你要我嫁,行,我们去我爹的面前去说去。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要脸到什么程度?” 她说着,心里一酸。 为什么她和她爹都这么倒霉?遇到的全是这些烂到根子上的亲戚。 枉她父亲对曾氏那么的好! “这么多年了,我爹好吃好喝地敬着你,”她忍不住道,“去年为了给你做五十大寿,还特地从苏杭请了戏班过来,我爹的孝敬难道都孝敬到狗肚子里去了吗?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宋积云是真的为自己的父亲伤心。 或者被戳了肺管子,曾氏扬手就朝宋积云脸上扇去:“你个没大没小的东西!” 宋积云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了曾氏扬过来的手,用力一推,把曾氏推倒在了地上。 曾氏的两个嬷嬷忙跑了过去。 宋积云气得胸脯一起一伏的:“你有资格在我面前论‘大小’的吗?就凭你活得比我久吗?” 她高声吩咐郑嬷嬷:“你这就去给我把大门打开了,我倒要看看,谁那么不要脸,敢把聘礼从我们家的灵堂抬进来。” 郑嬷嬷含泪应“是”,小跑着出了厅堂。 宋积云朝着曾氏笑:“你放心,他们敢来下聘,我就敢接着!我就敢穿着孝服去大堂上击鼓鸣冤!让全县的人都来评评理。有谁家做祖母的会在儿子的孝期都没过,就张灯结彩忙活着给孙女订亲。” 曾氏却不敢真和她赌这一把。 但手肘的刺痛又让她眼珠子一转。 她厉声道:“好啊!不就是去衙门吗?我正要告你不孝,忤逆,目无尊长!” “那就一起去!”宋积云又去拉她,“百善孝为先。我给父亲守孝,就是那《孝经》c《烈女传》我也够得上一章。说不定我还能给我家挣个牌坊回来。越多人知道越好!” 曾氏不由一缩。 宋积云就是个浑不吝的,闹腾起来不要脸;她三儿又得罪了王主簿;真的去了衙门,说不定是她们自己吃亏! 曾氏的两个嬷嬷一个比一个精明,见了忙上前扶了曾氏。 宋积云指着外面道:“走,我们现在就去!” 曾氏落荒而 逃,还色厉内荏地冲着她叫嚣:“我不和你一般见识!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宋积云站在台阶上:“我等着!” 院子里一片死寂。 宋积云很多年都没有这么生气了。 她脑子嗡嗡直响,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像前世一样,低着头,在衣帽间里打着转。 只是现在的衣帽间,除了她,还有个陌生的男子。 她靠坐在了那口从父亲书斋里搬过来的黄梨木青松雕花包铜角的箱子上。 人的三观果然没有最低只有更低。 宋家的人比她想象的还不要脸。 自古婚姻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母亲肯定不会同意这样的亲事,但她们家地位最高的却是她祖母。 有宋家偌大一笔家产吊在那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宋积云冷静地分析着她目前面临的困境。 却有一道目光始终如一地落在她的身上。 她抬头,看见那男子正饶有兴趣地望着她。 他曲膝靠在大迎枕上,膝上的画本已经换成了一本游记。 宋积云不禁瞪了他一眼,一言双关地讽刺道:“怎么?公子不看画本,改看游记了? 男子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地压着书页,风轻云淡地道:“游记比画本好看。” 那幸灾乐祸的模样,气得宋积云想揍人。 男子却不以为然地挑着眉角,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重新翻起了游记。 宋积云不禁在心里骂了几句,决定梳洗一番之后去她母亲那里一趟。 免得她母亲知道了着急。 她恍恍惚惚的,习惯性开始解孝带,脱孝衣。 纱橱里却传来一声低喝:“伤风败俗!” 宋积云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正在解褙子的衣扣。 她看了看自己麻灰绉纱滚边窄袖褙子。 连里面的齐胸都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 这就伤风败俗了? 宋积云朝男子望去。 他脸阴得像铅云。 可关我什么事呢? 宋积云呵呵两声,脱下褙子,露出白皙圆润的肩头和漂亮的锁骨。 “你——”男子怒目而视。 宋积云团巴团巴褙子,用力朝他砸去:“游记比画本好看?嗯?!” 褙子砸在他的脸上,淡淡的茉莉香萦绕在他的鼻尖。 他忙侧过脸去。 褙子如云团落在他的膝头。 茉莉香像烟般散开。 “无耻!”男子道,左耳上的红痣仿佛滴着血。 宋积云不屑地撇嘴,快步进了浴室。 男子像扫什么脏东西似的把膝上的褙子扫落在了地上。 可杭绸的柔软轻薄却仿佛留在了他的指尖,甩也甩不掉。 有道人影从屋檐跳下,隔着纱橱轻轻地叩了两下,低低地喊了声“主子”。 第十三章 夏天,太阳一露脸,地面就热气腾腾的。 宋积云赶到钱氏的院子里,钱氏正在厅堂的屋檐下给她的小妹妹宋积雪梳头。 宋积雪听到动静扭头,立刻喊了声“大姐”。 宋积云笑着搂了搂她,吩咐丫鬟搬了把竹椅,挨着母亲坐在了屋檐下。 钱氏给小女儿梳了头,让丫鬟领着她去用早膳,这才低声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看来母亲还什么都不知道。 宋积云委婉地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钱氏。 钱氏气得直发抖,道:“她怎么可以这样?老爷还躺在灵堂里呢?有她这样做娘的吗?有这么糟践人的吗?难道她小儿子是亲生儿子,老爷就是她从地里捡的不成?” 说着,她攥了女儿的手,激愤地道:“你别怕!她要是敢逼你嫁,我就吊死在大门口。我看她到时候怎么收场。” 门后,宋积雪的小脑袋悄悄地探了出来又缩了回去。 宋积云被吓了一大跳,忙安抚母亲道:“娘,还不至于如此。只要我们不答应,他们最多也就只能使些小手段。” 钱氏眼睛一红,道:“傻孩子,你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她要是一口咬定这门亲事是你父亲生前定下来的,就算我们真的告到了衙门,你此时不嫁,等到除了服,一样得嫁。 “你想想,此时还愿意和他们搅和在一起,愿意娶个孝女进门的,能是什么好人家? “要是这事让她得逞了,岂不是害了你一辈子?” 宋积云忙道:“不会的,我不会让他们为所欲为的。” 她的话并不能打消钱氏的顾虑,还好被她派去打听消息的郑嬷嬷很快就赶了回来。 只是她人还没有站稳,已急急地道:“太太,大小姐,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老太太给大小姐定的是曾家的表少爷曾文星。” 钱氏顿时脸色发白,厉声道:“我就知道,除了她娘家那些泼皮货,没谁家会这么不要脸。” 宋积云也皱眉。 曾家一直眼红她家的瓷器生意。 她父亲在世的时候,就曾多次找上门来,想让她父亲帮一把。 可曾家烂泥扶不上墙,还埋怨她父亲没有尽心。 她父亲从此不愿意再和曾家打交道。 曾家却觉得她父亲利益至上,没有亲族之情,找到了曾氏面前。 曾氏几次帮曾家在父亲面前说好话,父亲都婉言拒绝。 曾氏还因此大哭大闹了几次。 此时,曾家牵扯进来,恐怕所图非小。 钱氏担心不已,沉吟道:“要不,我们去求求淮王府的大总管。你父亲在世时,和他交情不错。拿些银子打点他,他应该愿意帮这个忙。” 宋积云摇头,道:“这毕竟是家事,他未必好插手。” 钱氏眉头紧锁,道:“早知道如此,就应该给云朵订门亲事,怎么都比曾文星那个浪荡子强啊!” 曾文星是曾家舅老爷的幺儿子。 宋积云还是小时候见过曾文星,印象里是个非常活泼好动的小男孩,长得唇红齿白的,走到哪里都带着他的小京巴狗,还挺可爱的。 可他长大之后,却变成另外一个人。 十四c五岁就已是秦楼楚馆的常客。还没有成亲就在外面养了外室,还差点弄出庶长子来,以至于坏了名声,到二十岁还没有订亲。 亲戚间都是知道的。 为了她的亲事,曾氏可真是用了心的! 郑嬷嬷给钱氏出主意:“要不,我们赶在老太太之前给大小姐把亲事定下来?” 谁都知道这是个好主意。 可宋积云父亲在世的时候都没能挑到一个合心意的女婿,这一时半会的,哪里有合适的人选? 钱氏是绝对不愿意让大女儿受委屈的。 她不由感慨:“要是她们姐妹有个表哥表弟的,也轮不到曾文星跳出来恶心人啦!” 钱氏祖籍金华。父亲卷入当年的科举舞弊案,永不能再参加科举。他受朋友之约,带着失恃的女儿来了梁县定居。后来认识了上门求画的宋又良,机缘巧合之下把女儿嫁到了宋家。 宋积云的外祖父去世后,钱氏在这里就没有一个亲族了。 这也是很多人把宋积云家视为囊中之物的原因之一。 宋积云哂笑。 表哥表弟,也未必就一定是助力,也有可能是阻扰。 可找一个定亲 宋积云脑海里突然闪过一道人影。 说不定还真是个好主意! 她微微地笑,一把抓住了钱氏的手,道:“娘,您可是答应过我,要相信我的。这件事您就交给我好了。我会处理好的。” 钱氏见女儿很是自信的样子,怕打消了她的积极性,只好答应暂且放手让宋积云去做,心里却想:大不了和那些人不死不休! 宋积云匆匆忙忙地赶回了自己的院子。 台阶旁的石榴树被夏日的阳光晒得垂头丧气,旁边的槐树上知了却一声声叫得欢畅。 她进了屋子,连喝了两碗冰镇的酸梅汤才觉得人精神了一些。 宋积云先去了起居室,伏案写了半晌,带了张纸去了纱橱。 男子高卧在小榻上,穿了双月白色淞江三梭布的袜子,旁边绣墩上放着一壶茶,还有几块大方糕,膝上游记已经翻了四分之三,应该很快就看完了。 她道:“我书房里还有一些志异c世说c杂传,不知道公子最感兴趣的是什么?” 男子头也没抬,慢条斯理地翻了一页书,道:“有话就说,不必卖关子。” 宋积云依在箱子上,将手中的纸递给了男子,道:“你可以先看看。” 男子抬眸。 满室浓绿的纱橱里,他大大水杏眼里仿佛铺着一层星光,璀璨夺目。 宋积云微愣。 男子已拿了那张纸。 室内一片宁静,越发显得那蝉鸣声嘹亮清脆。 男子缓缓地抬头,声音里充满了兴味:“婚书。你要我假扮你的未婚夫?” 有意思! 第十四章 !g一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 宋积云笑道:“公子有什么条件,也可以提出来?” 男子看着那张纸,慢慢地点了点其中的两个字,道:“我现在叫李四?!” 宋积云眨着眼睛笑,道:“可我现在的未婚夫就是叫李四啊!” 男子把手一摊,宋积云模仿她父亲写的那纸婚书就轻飘飘地落在了游记上:“这名字太丑!” 宋积云笑容不变,道:“那我只好给公子换个地方住了。毕竟我都是有未婚夫的人了,公子住在这里不太方便。” 男子道:“的确不方便。” 宋积云笑着点头,径直朝纱橱外走去,只不过手搭在纱橱扇门上,她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身走了回来,还一面走,一面道:“这几天都忙糊涂了。这香炉的香得换一换了。服侍公子的六子以后要服侍我未婚夫,只能把公子置在西跨院了。” 她说着,开始轻手轻脚给香炉换香料。 “那里住的全是些仆妇,也不知道会不会遇到那有眼无珠的,把珍宝当石砾,把瓦块当璋玉。要是扒高踩低误伤了人可就麻烦了。” 男子轻声一本正经地道:“有道理。毕竟是能在热孝里逼孙女出嫁的人家,仆妇眼高手低欺负新仆也是有的。” 宋积云回头。 男子抬睑。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撞到了一起。 一个看起来笑盈盈。 一个看起来严肃认真。 眼底却都涌动着彼此才能懂的算计。 空气仿佛凝结。 两人的目光胶着在一起,谁也不愿意退让。 香簪在外面叩门,道:“大小姐,阿全哥回来了。” 宋积云微微地笑,转身朝外走。 男子在她的手再次搭上扇门的时候,突然道:“这婚书上的名字不好听!” 宋积云低头无声地笑了笑,再转身的时候,已是一派郑重其事的模样,道:“公子可以想个好听的名字换上。” 男子面露沉思,好像真的在想叫什么名字好。 宋积云已开了纱橱的扇门,道:“既然这婚书要重拟,我们等会再说也不迟。” 她“啪”地一声,重新关上了纱橱。 郑全在宋积云预料的时间内赶了回来,还带回了八十万两银票。 “大掌柜说,怕这些银子太打眼,他全都分散成了五十两一百两的,存入了各地的钱庄。”他道,“大掌柜还给大小姐留了个地址,说让大小姐以后有什么差遣,就给他留个信,他万死不辞。” 宋积云看了看,是一家位于杭州城香积寺旁的香烛铺子。 虽然有点远,但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大掌柜没有辜负她父亲的信任,她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她把纸条重新递给了郑全,道:“你把地址记住了,然后把纸条烧了。” 郑全应诺。 宋积云又问了问他路上的事,知道他一路上都很顺利,还带信回龙虎山,让帮忙找几个武艺高强的师兄弟过来:“怕是没有这么快回信,要等些日子。” 这也是件急不得的事。 她点头,温声道:“这些日子辛苦了,快去看看郑嬷嬷吧!你走后,她一直担心着你呢!” 郑全憨憨地摸头,道:“大小姐不是说还要让我跑趟南昌府上饶府吗?” “那个不急。”宋积云抚摸装着银票的红漆描金折枝花匣子,道,“有了这个做底气,其他的,等父亲的葬礼过后再说。” 她原想着,给她大伯父三叔父之类的多少留一点,现在看来,一分钱都不必留了。 这南昌上饶的地,她要另做打算了。 郑全“嗯”了一声,由着香簪带着去了郑嬷嬷那里。 宋积云回了纱橱。 男子眼睑低垂,面容沉静,好像在深思似的。 宋积云笑道:“公子觉得我未婚夫叫什么好呢?” 男子乌黑的眸子认真地望着她,道:“承嗣。” 想得美! 承嗣,是继承的意思,给她假扮一下未婚夫,就想分她家的东西,有这么好的事吗? “我看还不如叫继祖。”宋积云冷冷地道。 谁家的就是谁家的,扮演完了就可以滚了。 “也行!”男子沉吟道,“让六子帮我收拾收拾,我住这里的确不太方便。” 还想唤婢使仆,装富家公子? 那倒不必! 宋积云笑道:“我未婚夫远道而来,又是我们家的娇客,自然要住到我们家的客院。只是这婚事是我父亲和我未婚夫家早年定下来的,本应该早就来娶亲了,可未婚夫家家道中落,今年好不容易攒足了盘缠,这才前来履约。” 免得有人把他和京城里来的那个富家公子联想到一块儿。 还能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 她继续道;“这样我未婚夫离开梁县时,也能给我家一个交待。” 言下之意,是这件事完了,我就会放你走了。 男子皱眉道:“这样不太好吧?” 宋积云正色地道:“有什么不好的。我未婚夫要娶妻,不北货南贩,哪有银子成家立业呢?何况我未婚夫既然做了我家姑爷,我们也不能看着他没落啊!这做生意的银子是怎么都要借的。” 她说着,斜身问他:“您看,十万两如何?” 三年知府也没这赚得多。 男子思忖道:“人穷志不穷。怎么能拿妻族的银子做生意呢?” 宋积云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别以为死了张屠户,就要吃那混毛猪。 选你,不过是想两件事一起处理。 你不干,多的是人干? 她凛然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您看,我要做的事也做了,我派人护送您去京城如何?您是外乡人,不知道那鄱阳湖的水有多深。每年涨水不说,还闹水匪。没人护送,还真难安全北上。” 从梁县北上,走水路是最快最好的,而走水路就必须从鄱阳湖那里转道。 男子苦恼道:“看来必须得做生意。” 宋积云道:“那也未必。身上银子多了,一样不安全!还是要本乡人带路才好。” 男子闻言把婚书递给宋积云:“改个名字!” 宋积云没说话,重新做了份婚书给男子。 男子拿着左看右看,一副没见过婚书的样子。 宋积云早已困得站着都睡着,如今做成了这桩大事,心弦一松,困意更浓,让六子陪着男子,忙去补觉了。 午间,院子里绿荫匝地,蝉鸣阵阵。 侍卫推窗翻了进来,见他的主子拿着张纸在那里喃喃道:“她怎么让这胡氏的松烟墨落在纸上像旧迹的?”!一ver 第十五章 曾氏宅子的厅堂里,宋三良像困兽似的,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 李氏看了眼捻着沉香木十八子佛珠一言不发的曾氏,道:“老爷,您别转悠了。您这一转悠啊,把我和娘都转晕了。不就下聘的事吗?不行我们就从大伯家那边过礼,反正这件事是娘说了算。” 宋家三兄弟比邻而居,因为要给曾氏晨昏定省,大房和三房都从内院修了直达曾氏院子里的路。 李氏这么说,是想着把长房也牵扯进来。 若是平时,宋三良乐见其成,可今天,他闻言直跳脚,喝斥李氏道:“你懂个屁!曾家又不是傻子。悄悄地下聘,悄悄地定亲,老二家的完全可以推说不知道。等送了老二上山,曾家怎么插手老二家的事?你以为族里的长辈们都是傻子?他们难道就不想分一杯羹?” 李氏不满地看了丈夫一眼。 曾氏身边最体己的曾嬷嬷突然慌张地跑了进来,大声地道:“老太太,三老爷,不好了。二太太请了您二位过去,说是云小姐的姑爷来了,让您过去看看,三老爷过去陪客。” “什么?!”三个人异口同声,噌地一下子都站了起来。 曾氏更是急得上前几步,一下子抓住了曾嬷嬷的肩膀,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又从哪里冒出个姑爷来?” 她面色狰狞,让在她身边待了四十余年的曾嬷嬷也不由得畏缩了一下,结巴地道:“我,我也不太清楚。就是二太太的人,刚才来报信,让我帮着通传一声。还说,还得去请大老爷和大太太” 曾氏震怒,对宋三良夫妻道:“走,我们看看去!” 宋三良和李氏忙一右一左地搀了曾氏。宋三良见曾氏气得嘴角抖个不停,安慰她道:“娘,您别生气了!那死丫头要是真订了亲,二哥生前也不会到处给她相看女婿了。这人肯定是她找来演戏的。” 曾氏脚步一顿,觉得儿子说的很有道理。 她思忖道:“梁县只有这么大,但凡有点家底的大家都彼此认识。谁家的孩子订了亲,订的是哪户人家,大家就算不知道,一打听就能打听清楚。她要找人演戏,找谁?谁家会来趟这浑水?” 李氏以己度人,道:“娘,他们肯定也看中了二伯家的家财!” 宋三良道:“那死丫头那么精明,肯定不会找熟人。” 曾氏就吩咐宋三良道:“你等会见了人,要好好摸摸那人的底细。要真是那死丫头找来演戏的,就是按着那死丫头的头,也要假戏真演,把她给嫁出去!” 她冷笑道:“她不是要和我对着干吗?我这回就要让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李氏一愣,道:“那曾家?” 曾氏冷冷地哼了一声,道:“要不是实在没人,我怎么会去找你舅舅。可你舅舅人心不足蛇吞象,还想让文星给老二摔盆,他想得美!” 继承人才有资格摔盆。 一旦曾文星给宋又良摔了盆,他就有资格继承宋又良的家业,就算不能全部继承,继承一半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要不然,曾家也不会愿意娶个带孝女进门了。 钱氏宅子的厅堂里,钱氏望着相貌不俗,气宇更是轩昂的“李继祖”,拘谨地抬了抬手,客气地道:“喝茶!” 李继祖闻了闻茶叶,觉得还行,应酬般地呷了一口。 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他才是这宅子的主人,钱氏是客人。 钱氏勉强地朝着李继祖笑了笑,让郑嬷嬷服侍他吃点心,把宋积云拉到了中堂后的小客厅,不安地低声道:“云朵,这人是你从哪里找来的?我瞧着很不一般。他不会坏事吧?” 宋积云面不红心不跳地低声道:“娘,您放心好了。他是我特意让郑全从杭州那边请来的戏子,别的不成,演戏那是一绝。绝对不会出错的。” 正拿着盖子拂着茶盏里浮叶的男子手一僵。 钱氏却长长地吁了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他演得还真不错,把我都给唬住了。等这件事成了,你可要好好打赏别人一番。” 宋积云应了。 钱氏重新和宋积云回到中堂的罗汉榻上坐下。 她再看李继祖,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孩子长得好,演得也好,不由温声问起他的籍贯出身来。 宋积云只好轻轻地咳了两声,道:“之前不是跟您说了吗?他祖藉京城,从小就跟着父亲在杭州做生意。后来家道中落,又回了京城。这几年才找来。” 钱氏回过神来,冲着李继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忙转移了话题,道:“那你就在这里安心 住下。我们这里地方小,可好吃的东西不少,家里的厨子手艺也好,你想吃什么,就让人去厨房说一声。” 她啪啦啪啦的,说一大通。 李继祖看了宋积云一眼。 宋积云抚额。 她母亲看到好看的男孩女孩都特别的宽和,她也没有办法。 还好曾氏他们和她大伯父夫妻一前一后的进了门。 见屋里有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大家都猜到了他的身份。 宋大良夫妻有些茫然,宋三良夫妻却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 等众人假惺惺地互相见了礼,重新按长幼坐下。 宋三良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的打量着李继祖。 寻常的月白色细布道袍,普通的藏青色粗布圆头鞋,头上插着根桃木簪子。 全身上下不值五两银子。 若不是长得太出色,皮肤又细腻光洁,不是等闲人能有的模样,宋三良都可以直接把人给撵出去了。 宋积云的大伯母王氏却笑眯眯看着李继祖对钱氏道:“大侄女这女婿长得可真好!二叔向来有眼光。大侄女有福了!” 她这个大伯母是个实在人,别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和她母亲的关系还不错。 听得出来,王氏是真心在替宋积云高兴。 宋大良嫌弃王氏是个榆木疙瘩,话都不会说,狠狠地瞪了王氏一眼,然后变脸似的朝着钱氏露出个和善的笑容,道:“既然说是我们家的姑爷,可有婚书或者是凭证?” 李继祖慢慢悠悠放下茶盅,叩了叩身边的茶几。 茶几上放着一封信,信上压着块玉佩。 宋三良伸长了脖子想看个清楚,却被宋大良一把都抓在了手里。 他先打开信封,正看完反看,还拿屋檐下对着阳光看了半天;又拿起玉佩来左瞧右瞧,摸了半天。 钱氏不免有些紧张,道:“大伯,是我们家老爷的东西吧?” 第十六章 男子的话,像捅了马蜂窝,惹来“嗡嗡嗡”议论声一片。 “你看清楚曾家婚书是怎么写的了没有” “说的是宋家二老爷的大闺女。是不是叫宋积云不知道,但肯定是他们家的长女。” “哎哟一女嫁二夫啊” 宋家众人却像定住了似的,半晌才反应过来。 宋三良忙接过男子手中的婚书。 “立婚书人元浩然,宋又良四男元允中,长女宋积云乾造戊辰年丙辰月寅初,坤造壬申年乙已月甲午日午正娶为正妻。当日三面言定,元允中及冠后迎娶聘金两百金陪嫁c聘礼另行再议恐口无凭,立婚约为据。” 证婚人男方是王传庚,他不认识。 女方的证婚人是黄启,他认识。 他二哥一起做生意的好朋友。 见证人是梁县曾经的父母官,如今在苏州任知府的李劲。 再看立约日,己亥年庚午月丙戌日,十年前。 正是李劲在梁县做知府的时候。 除了在他二哥的名字上按了手印,还在立约日上盖了他二哥的印章。 再看那纸,虽然保管得当,可那折痕却很深,字迹陈旧,墨汁却带着历久弥新的光泽,一看就是上了年头。 宋三良额头冒出汗来。 若不是出现得太巧,从字面上看,这是一张再真不过的婚书了。 他惶恐地朝曾氏望去。 曾氏最了解这个儿子,一颗心顿时沉到了湖底。 怎么会这样 宋积云怎么会突然多出来一个未婚夫她那个二儿子什么时候给宋积云订的亲事 为何她全然不知 曾氏被李氏扶着的手一直抖个不停,望着宋积云,眼底闪过一丝凶狠。 有没有订婚重要吗不重要。 假的能变真的,真的自然也能变假的。 曾氏挺了挺腰,看了看儿子。 宋三良一个激灵,立刻反应过来。 他抬手就要撕了那婚书:“这是哪里冒出来的臭小子,敢在宋家的地盘上撒野,冒充宋家的女婿” 只是没等他用力,就被早盯着他的郑全一双蒲扇似的大手一把给钳住了。 “三叔父,这婚书是真是假,恐怕由不得你说了算”宋积云冷冷地道,飞快地瞪了男子一眼。 男子几不可见地挑了挑眉梢,仿佛在说:你只让我把婚书拿给他们看,又没有说给谁 宋积云没空和他计较,“唰”地上前,抽了宋三良手中的婚书,递给了钱氏,温声道:“娘,您看看,这是不是之前父亲常常念叨的那门亲事。” 郑全用力甩开宋三良的手。 宋三良趔趄几步才站稳。 可众人看他的目光都开始有些微妙起来。 钱氏接过女儿递来的婚书匆匆看了两眼,激动地道:“是的,是的,就是这门亲事。” 她忙吩咐郑嬷嬷:“快,你快去我的库房将我压在春字甲字号箱笼里的那个红漆描金藤萝小匣子拿过来。那里面放着另一份婚书。” 郑嬷嬷应声就要去。 却被曾氏大喝一声“慢着”给拦住了。 她阴沉着脸看了看男子,又看了看钱氏,厉声道:“你把那婚书给我看看。” 钱氏就求助似地望着族里的几位族老。 来这里的,不是碍于情面不好不来的,就是准备过来主持公道的,且过来主持公道的占大多数。 立刻就有宋家老太爷一辈的宋九太爷站了出来,道:“侄孙媳妇,你把婚书给我。” 钱氏立刻把婚书交给宋九太爷。 没有人理睬曾氏。 曾氏脸上白一阵青一阵的。 宋九太爷拿过婚书仔细地看了又看,很肯定地对众人道:“没错。这是又良的笔迹,也是又良的印盖。还有县太爷做担保,这婚书不可能有假。” 郑嬷嬷不知何时抱了个红漆的描金匣子过来,把匣子里藏着的一份婚书递给了钱氏。 钱氏拿过去给宋九太爷比对了半晌,再次向众人肯定道:“是的,就是这门亲事。我们家大姑娘没出阁,就是在等元家来提亲。” 宋七太爷听了,看男子的神色都变得慈祥起来。 他亲切地问男子:“你就是那元允中今年多大了祖籍哪里怎么今天才过来” 男子道:“我就是元允中。去年及冠。祖籍京城。家道中落,从京城到这里 路途遥远,攒了几年银子才凑足了盘缠,在路上走了快三个月。” 众人听着都面露惊讶。 这元允中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落魄之人。 大家又开始议论纷纷。 宋九太爷却在心里嘀咕:这孩子长得这么好,不会是有什么问题吧怎么他问一句他答一句的。看着宋家闹腾成这样,满院挂白,却一句多的话都不问。这是漠不关心呢还是胸有成竹呢 他一时没有定论,抬手就招呼元允中,道:“远来是客,我们去屋里说话。” 元允中点头,抬脚就往大门里走。 没有给曾氏一个多余的眼神。 宋三良两口子急得在曾氏耳边低声喊“娘”。 曾氏朝曾老爷使了个眼色。 曾老爷咬了咬牙,赶在元允中迈进大门之前高声地喊了声:“且慢” 众人都朝他望了过来。 他恭敬地道:“九太爷,您向来公正严明,不偏不倚,不要说宋家的人了,就是我,都服您。可您不能认定那小子手里的婚书是真的,看也没看曾家的婚书一眼,就判断曾家的婚书是假的啊” 宋九太爷讶然。 曾老爷把自己手中的婚书塞到了宋九太爷手里,道:“您看看,我这婚书是真是假。” 宋九太爷还真没见过如此厚脸皮的人。 但他的要求却合理。 他只好仔细地看了一番。 这也是一份正规的婚书。 两份婚书的区别除了男方之外,就是曾氏的婚书没在立约日盖上宋又良的印章。 但婚书上的证婚人c见证人c执笔人等都是他们的熟人。 宋老太爷想了想,只好一手举着一张婚书给众人看:“你们也来评评理” 曾氏解释道:“我们两家原是亲上加亲,又不用怕人冒认,也就没有想到还要加盖个印章之类的。” 这句也解释得通。 一时间宋九太爷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中。 曾氏跳了出来,道:“九太爷要是不相信,大可以把婚书的见证人c证婚人都叫来问问,就知道曾家的这份婚书到底有没有做假了” 第十七章 就算证明了曾家的婚书是真的又能如何 难道元家的婚书就是假的不成 宋家九太爷就算德高望重,见多识广,遇到了这种清官都难断的家务事,也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 关系到女儿的下半辈子,钱氏当然不能让曾氏占了上风。 她指着元家的那份婚书道:“我没听说过曾家的婚事,倒是元家的婚事,老爷一早就告诉过我,还特意请了李大人做见证人。就是怕时间长了,会有什么变故。 “大家再看曾家的婚书,证婚人和见证人都是曾家的姻亲故旧,连个正正经经的官媒都没有。” 李劲在梁县做县令的时候,因颇有建树,深受百姓爱戴。 大家听钱氏这么一说,自然更倾向于元家的婚事。 曾氏现在看宋积云母女,恨不得一口吞了才解恨。 可现在却不是算账的时候。 她强忍着满腔的怒火把元家的婚书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后,再看钱氏的目光,就带了几分居高临下的不屑。 她问元允中:“元公子,今年二十一岁了吧” 他淡漠地望着她,没有吭声。 曾氏微愠,却也只能转身,对大门内外的人道:“刚才大家也看到了,元家的婚书中有一条,是要元公子及冠之后前来迎娶我孙女的。” 及冠是二十岁。 看热闹的人一下子炸了。 曾氏望了宋积云母女一眼。 钱氏脸色有些发白,宋积云却像没事人一样,轻拍着钱氏的手在安慰她。 曾氏在心里冷笑,大声道:“大家乡里乡亲的,我们家有什么事,就算是大家没有亲历,也应该都听说过。我们老二家的这位大姑娘,自她十二岁起,她爹就为她的婚事操碎了心。 “梁县凡是和我这孙女适龄的男子,她爹几乎都去相看过。 “这在梁县也不是什么秘密。 “可大家知道为什么”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还有好事者高声的道:“这是为何” 她扫了一眼人群,这才厉声道:“那是因为早在我那孙女十岁的时候,我们家就和元家没有了音信。” 本朝律法,三不娶。 男女订婚后,因故身亡;男方无故不娶及逃亡不还者;男女或有犯奸盗的。 “不是的”钱氏道,“我们两家还有来往。” 曾氏没有理会她,径直道:“可我们家老二是个厚道人,不愿意就这样给我孙女重新订一门亲事,又怕这元家到了约定的时候还没有音信,这才在三个月前,也就是元公子及冠一年后还没有登门求亲的情况下,才为我孙女定下了曾家这门亲事。” 众人议论纷纷。 有那心疼儿女的,直呼:“应该” 也有那觉得宋又良仗义的,道:“难怪宋二老爷的生意能做得这么大,这么好,诚实守信。” 更有被曾氏说动了的:“宋家应该和曾家结亲。” 曾氏挺直脊背站在台阶上,扬着下颌用余光瞥了宋积云母女一眼,那模样,仿佛不是站在宋家的大门口,而是站在皇帝的金銮殿上。 钱氏握着宋积云的手一紧。 宋积云面无表情地看着曾氏,扶着母亲不动声色悄悄站在了宋大良的身边。 “娘,”她担心地道,“祖母和三叔今天能背着我们给我和曾家订亲,明天会不会背着我们让三叔的儿子给我父亲摔盆啊” 什么摔盆 宋大良耳朵都竖了起来。 继承家业的儿子才有资格摔盆。 同样的道理,摔了盆的子孙才有资格争家产。 他还准备让他儿子给老二摔盆呢 就听钱氏叹着气道:“让你三叔家的儿子给你父亲摔盆也没什么,我就怕到时候曾家也打的是这主意” 宋大良突然间觉得自己茅塞顿开。 什么狗屁订亲,曾家肯定打的是上门女婿的主意 难怪他娘和老三不告诉他,这是他们两家已经商量好了怎么分老二的家产吧 搞了半天,只有他被蒙在鼓里。 他刚才还想着宋积云太厉害,他娘和他三弟想着法子把她嫁出去也好。 没想到坑的还有他 他大步地从宋积云母女身后走出来,就看见他娘得意洋洋地对元允中道:“好孩子,不是我不同意你和我孙女的婚事。是你来晚了,和我们宋家有缘无份” 那些看热闹 还不嫌事大的在那里附和着“可惜了”。 你娘的可惜了 宋大良怒从心头起,大喝一声“娘”,走到了曾氏对面,高声道:“老二家的大姑娘和曾家订了亲,我怎么不知道” “什么”曾氏佯装出来的慈祥笑容僵在了脸上,看宋大良的眼神像看见了鬼似的。 人群中更像是热油锅里被倒进了一碗水。 “怎么一回事” “不知道” “这是宋家的大老爷吧” 宋大良对那些议论置若罔闻,沉沉地望着曾氏,大声道:“订婚又不是养私儿,见不得人。一边是我舅舅家,一边是我胞弟家,亲上加亲的事,怎么我这个做大伯父的既没有见着曾家的一包茶,也没有见过曾家的一块点心。这订得是哪门子的亲” 元允中眼睛锃亮,望向宋积云带着几分意趣。 宋积云发现投在她身上的视线,告诫般地瞪了他一眼。 人群里“轰”的一声,说什么的都有。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曾氏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尖锐,指着宋大良的鼻子大骂,“你给我滚下去” 宋三良也面如锅底地跑了过来,拉着宋大良道:“大哥,有什么事我们等会回屋说。” 回屋说,那还说得清楚吗 宋大良冲着宋三良“呸”了一声,跑到了宋九太爷面前,装模作样的把两封婚书看了又看,道:“我二弟这个人,疑心重,干什么事都喜欢按个手印还要加个印章。不信你们看他的那些什么契书什么的。他不可能在女儿的婚书上不盖上印章啊” 他还喊被他这番操作惊呆了的曾老爷:“您也过来看看。您这是从哪里弄来的婚书,我怎么看着不像我们老二的笔迹呢还有这证婚人啊,媒人什么的,都是些什么玩意,一点排面都没有。这不像是我们家老二能干出来的事啊” 第十八章 眼前的情景让宋积云差点笑出声来。 钱氏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 她没有想到,她照着女儿事先交待的说了一句话,就能让宋大老爷跑出来砸老太太的场子。 她们家的云朵真的很能干。 她应该更信任她们家的云朵才是。 而曾氏呢,她恨不得把这个愚蠢的大儿子重新塞回她的肚子里去。 “老大,你不要在这里胡搅蛮缠的。”她感觉自己有些头重脚轻,扶着李氏的胳膊道,“姑娘家的婚事,你又是个做大伯的,我们就没有提前告诉你” 宋大良才不吃她这一套。 他母亲最疼爱的是他的小弟弟宋三良。 何况,元家这门亲事好啊 陪嫁点银子,远远地把人嫁了。 这陪嫁的银子都不用从老二的家产里出,用钱氏的陪嫁就行了。 只是不知道这元家和李大人有没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也不要紧,可以借着这个机会认识李大人也是一样。 这好歹也是桩案子。 看样子他还得去趟苏州府。 苏州府才是金山银窝,赚钱的地方。 说不定他还能靠着元家这小子发笔财。 宋大良“啧啧啧”地打断了曾氏的话,道:“娘,您也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只问您一句话,曾家这婚书是三个月前立的,那个时候老二还在世,大侄女也不小了,为何那个时候没有过礼要等到老二死了,躺在家里还没有出殡的时候,曾家急急忙忙跑过来下聘” 当然是因为他们没能想到老二死了之后,老二家的大姑娘会这么厉害,让他们一点便宜都占不到。 可这话曾氏不能说。 她被噎得脖子都粗了。 宋大良却觉得是因为老二过两天要下殡了,曾老爷想让自己的儿子给老二摔盆,这才急匆匆地非要赶在今天来下聘。 他认为自己看穿了母亲c弟弟和曾家的把戏,这种被自己的母亲和弟弟排斥在外,被算计的感觉就更让他愤恨了。 “自古结亲,除了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要三书六礼。”他点着曾家的婚书问曾老爷道:“我就想问问曾家,你们是什么时候合的八字,换的庚帖什么时候商量的聘金,下的小定 “你们换庚帖c下小定都不用告知女方家的三姑六舅的吗” 宋大良还不嫌事大地问宋家的那些族老:“您老知道吗” “给您老下帖子了吗” “您老知道之前曾家和宋家订了亲吗” 宋家的族老们一个个摇头,看曾氏和曾老爷的目光都有些不悦。 宋大良暗喜,想着:你不要是撇开我吗行我得不到的,你们也别想得到。 他趾高气昂地站在大门台阶上,和不久前曾氏站在那里的模样是那么的相似,高声问看热闹的人:“这三书六礼都没有,算得上名媒正娶吗” 有那看戏不怕台高的回应道:“不算” 还有人道:“宋大老爷这话有道理。” “就是”宋大良扬眉吐气地道,“这门亲事,我不承认” 宋九太爷看着,轻轻点头。 曾老爷却在心里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还得硬着头皮对他道:“这门亲事是我和姑母定下来的” “你别拿我母亲说事。”宋大良没等他说完,道,“谁不知道,我娘自打嫁到我们家就开始补贴你们曾家了。可如今她老人家年事已高,你们怎么还巴着她不放” 他说完,还对曾氏道:“娘,我也是抱外孙的人了,以后在外面的事,您少管,交给我就行了。您以后只管在家里念念经,逗逗孙子,抱抱重外孙就行了” 言下之意,是说曾氏老糊涂了。 曾氏气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宋大良只觉得快意。 他还撩宋三良:“舅舅c表兄再好,他们也是姓曾,你可别忘了,你姓宋。” 宋三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宋大良大笑,伸手去拽元允中。 元允中忍了忍,才没打掉宋大良的爪子,让宋大良抓住了自己的胳膊。 宋大良根本没有注意到,志得满意地指着元允中对众人道:“看见没有,这才是我们家家二房的大姑爷。还是李大人做的见证人。你们要是谁不服,找李大人打官司去。” 看热闹的人哈哈大笑。 宋大良得意洋洋,亲自介绍宋家的族老们给元允 中认识:“这是九太爷” 古稀之年的宋九太爷朝着元允中慈祥的笑。 元允中客气地喊了声“九太爷”。 宋九太爷很高兴,亲自为他介绍宋家其他的族老。 宋积云就朝着郑全使了个眼色。 郑全会意,带着几个小厮把曾家下聘的东西都丢到了门外的大街上。 曾老爷又羞又愧。 李氏却是一阵尖叫:“婆婆,婆婆,您这是怎么了” 众人的目光循声望去。 就看见曾氏捂着胸口,软绵绵地瘫在了地上。 钱氏宅子的厅堂里,钱氏望着近看比在门口更加相貌不俗,气宇轩昂的元允中,拘谨地抬了抬手,客气地道:“喝茶” 元允中闻了闻茶叶,觉得还行,应酬般地呷了一口。 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他才是这宅子的主人,钱氏是客人。 钱氏勉强地朝着元允中笑了笑,让郑嬷嬷服侍他吃点心,把宋积云拉到了中堂后的小客厅,不安地低声道:“云朵,这人是你从杭州找来的名伶我怎么看着不太像呢会不会弄错了” 宋积云面不红心不跳地低声道:“娘,您放心好了,没有错。我当着他的面酬金付给他们班主的。” 正拿着盖子拂着茶盏里浮叶的元允中手一僵。 钱氏却长长地吁了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他演得还真不错,把我都给唬住了。等这件事成了,你可要好好打赏别人一番。” 宋积云应了。 钱氏重新和宋积云回到中堂的罗汉榻上坐下。 她再看元允中,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孩子长得好,演得也好,不由温声问起他的事来:“你真名叫什么什么时候进的戏班还记得自己是什么地方的人吗” 宋积云只好轻轻地咳了两声,道:“娘,我们还是商量一下给祖母侍疾的事吧” 曾氏晕倒了。百事孝为先,这可是件大事。三家都要去伺候。 “好”钱氏应着,一开口,又和元允中说起话来:“那你就在这里安心住下。只是我们这里地方小,比不得苏州府。好在是家里的厨子手艺不错,你想吃什么,就让人去厨房说一声。” 第十九章 宋积云抚额。 她母亲对元允中的喜欢是如此明显。 她从来都不知道她母亲还是个看脸的人。 就算她说元允中是个伶人,也没能阻止她母亲对他的喜欢。 宋积云只好道:“娘,他的事我会安排好的。您就别管了。我们先说说祖母的事。” 钱氏讪然地笑。 宋积云道:“我们这边正守着孝。我的意思,我们就不去祖母那边凑热闹了。正好几位族老都在,我去和族老说说。实在不行,我们家出银子,另两家出力,您看怎么样” 钱氏毫不掩饰对曾氏的厌恶,道:“我连银子都不想出。不过,比起让我们去侍疾,我宁愿出银子。” 宋积云微微笑。 她就怕发生了这么多事,她母亲还一味的愚孝。 这样挺好。 她道:“那您换件衣裳,我们去祖母那边。” 说完,她喊了六子过来,对元允中道:“元公子,您先去客房休息吧等把家里的琐事都处理好了,我再请我大伯父作陪,给您接风洗尘。” 一直沉默的元允中此刻却勾着唇角道:“老太太病了,我这个做孙女婿的也不好置身事外。我还是和你们一道去看看她吧” 钱氏听了喜出望外,道:“礼不可废,正应如此。族老们看了,也会高兴的。” 宋积云冲着元允中凉凉地笑了笑,对她母亲道:“元公子远道而来,还是先去歇会的好何况老太太那边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未必喜欢有人去探病。” 钱氏一想,觉得很有道理,对元允中道:“好孩子,你有心了。还是先去歇了吧今天的事你也看到了,她祖母性子好强,免得拖累了你。” 原本目无余子般的元允中此时却表现得非常温文有礼,道:“那我就更应该过去了,免得老太太挑刺。” 钱氏又被说服了,劝宋积云道:“还是让他跟着一道去吧这府里人来人往的,要是被人有心冲撞了就不好了。” 宋积云觉得头痛,道:“六子会跟在他身边的。” 钱氏道:“那就更不行了六子又不会说话。” 宋积云见钱氏铁了心要带着元允中,想到刚才元允中私自改“剧本”,就算是陪她演戏也未必会老老实实,放在眼皮子底下也有好的一面,遂不愿意和母亲为了这件事争执,点了头:“那我们在外面等您。” 钱氏满意地去了内室更衣。 宋积云瞬间就变了脸,低声质问元允中:“你要干什么别忘了,梁县四面是山,水路才是进京最便利的路程。” 元允中从容不迫地给自己续了杯茶,道:“天气炎热,屋里应该多放点冰才舒服。” 宋积云冷笑:“灵堂冰块不断,今天晚上元公子就去帮我小妹守一夜灵好了“ 元允中呷了口茶,闭着眼睛回味了片刻,道:“行今天我来守灵。” 他又不是真女婿。 宋积云道:“你想得美” 元允中道:“实际上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将松烟墨作旧的” 宋积云道:“等你走的时候可以考虑告诉你。” 如果把戏演砸了,走的事自然也就遥遥无期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斗着嘴。 长房宋大良的院子里,宋大良正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对着镜子梳理他的胡须。 大太太王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催道:“老爷还是快点吧要是娘醒了,又要发脾气了。” 宋大良不以为然地道:“她发就发。她不是有老三就行了吗那就让老三好好服侍她。” 王氏皱着眉,不敢说什么。 宋桃匆匆地撩着湘妃竹的帘子走了进来。 “爹,娘”她道,“听说云妹妹突然冒出来了一个未婚夫,还把祖母给气昏了,是真的吗” 她脸色有点苍白。 怎么会这样 前世,宋积云根本就没有嫁过人,也没听说曾经订过亲。 难道是因为她的缘故 可她不过在三叔父和祖母商量把宋积云嫁给谁的时候,想起前世的种种,一时冲动,提了句曾文星 但要宋积云嫁人又不是她的主意 这其中到底哪里出了错 宋桃心里像被油煎似的。 她忍不住又多说了一句:“爹,宋积云冒出来的那个未婚夫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曾家却是知根知底,她要是嫁过去了,我们还可以帮衬一二。” 最主要的是,可以随时知道宋积云的消息。 宋大良闻言却是脸一沉:“头发长,见识短” 他是宋家长子,老二不在了,老二的家产家业就应该由他做主。最多到时候意思意思分点给老三,安安老三的心。 谁知道老三却比他的心还大,说动了他老娘,把他给踢出了局,联合着外人瓜分老二的家业。 难怪当初他争着要给老二治丧的时候,老三连屁都没有放一个。 敢情人家一早就算计好了,拿治丧的那点蝇头小利迷惑他,自己得大头。 他越想越气,“啪”地一声就扇了宋桃一耳光:“你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开口未婚夫,闭口未婚夫,这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应该说的话吗老二家的大姑娘要嫁谁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这是怨你老子没给你也早点定下一门亲事啰” 宋桃的脸立刻肿了起来。 她捂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她父亲。 前世,她因为是女儿,被她父亲无视,可她父亲也没像此时不问青红皂白就打她,还打的是她的脸 王氏一下子冲了上来,抱住了女儿的头,急声地吼着身边的丫鬟:“一个个都傻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敲了冰块来给三小姐敷脸” 屋里几个服侍的这才回过神来,闻声而动。 王氏已哭天抢地:“老天爷你可开开眼从前说我只生姑娘没给他生儿子,我也就忍了。如今我儿子已经十岁了,他还是动辄就打,不顺心就骂。我是宋家的媳妇,活该我受着。可姑娘家都是娇客,凭什么给她没脸这让她以后怎么做人” 宋桃不由紧紧地回抱着她母亲,脸上火辣辣的痛一路蔓延,烧到了她的心头。 前世,也是这样。 每当她困苦无助,孤立无援的时候,都是她母亲像现在这样撒泼打滚地帮她渡过难关的。 她爹这个混蛋,出了事就只知道怪别人,不是踢就是骂,没有本事还没有担当。 她好不容易重活一回,难道就是为了像前世那样,被她父亲轻贱的 她咬着唇,不让眼泪落下来。 重活一世,谁都别想像前世那样踩在她的头顶上了。 就算是她爹也不行 第二十章 曾氏一直在二房养老,钱氏住得离她最近,却到得最晚。 宋大良像个大家长似的,陪着宋家的几位族老和曾老爷在抱厦里坐着喝茶。 看见宋积云几个,他朝着元允中招手:“来,元公子,到我这边坐。我们正商量着你岳父出殡的事,你也来听听。” 谁来摔孝盆,能越早定下来越好。 他还安排宋积云几个:“娘还没有醒,老三正陪着黄大夫在给娘诊脉,你们赶紧去看看。” 一副男人当家说事,女人不要插嘴多话的样子。 钱氏和宋积云交换了一个眼神,带着元允中和宋积雪上前给大家行礼。 众人回礼。 曾老爷却冷哼一声,侧过身去,背对向他们,没有理睬他们。 元允中坐到了宋大良的下首,曾老爷对面的位置。 他靠着椅背,神色淡然,双手非常自然地搭在扶手上,双腿微分。 明明是个舒适惬意的姿态,却隐隐流露出几分威仪。 坐在陪坐的位置上,却硬生生地把坐在主位的宋九太爷等人衬成了陪客。 好像他才是这个抱厦的主宰似的。 宋积云看着眉心一跳。 宋九太爷等人也都微微有些不自在起来。 偏偏元允中还轻飘飘地瞥了曾老爷一眼。 那居高临下的目光,明晃晃的不屑一顾,让众人面面相觑。 他这是在嫌弃宋家的姻亲没规矩吗? 大家的视线都不禁落在了曾老爷身上。 众人这才发现,曾老爷的鞋上有泥点,手指上有灰,衣襟上有洇渍,不知道是茶水滴上面了,还是其他的什么污垢。 大家的神色都微微有些窘然。 被注视的曾老爷甚至胀红了脸,轻轻地咳了两声,重新正襟危坐。 宋九太爷更是上上下下看了看自己的装束,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才表情松懈下来。 宋积云没能忍住,低了头,无声地笑了半天。 要不是宋三良带着黄大夫出来了,她恐怕就要露馅了。 “老太太没什么大碍。”年过六旬的黄大夫道,“受了点惊吓,吃几副安神补气的方子就行了。”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宋三良等黄大夫开了方子,忙让小厮去抓药,自己转身却红着眼睛指了宋大良道:“大哥,还好娘没事。不然我要和你拼命!” 宋大良冷笑,道:“别以为抓个药你就是孝子。那小厮是二房的吧?你这么孝顺,你怎么不把娘的药费出了呢?” 眼看着两兄弟要吵起来,宋九太爷像是怕被元允中嫌弃似的,睃了元允中一眼,大声地喝道:“好了!你娘还躺在床上呢!” 两人像斗鸡似的慢慢收起了炸开的羽毛。 屋里突然传来李氏高亢的声音:“娘,娘,您醒了!” 宋大良和宋三良拔脚就往曾氏屋里去。 曾老爷也站了起来。 宋积云牵着宋积雪,和钱氏也跟了过去。 一阵闷热迎面扑来。 宋积云脚步微顿,只见宋三良跪在曾氏的床头,握着曾氏的手哽咽着喊着“娘”,宋大良则站在床边,满脸关切地问着曾氏:“您好点了没有?” 李氏c王氏等服侍曾氏的女眷围了一床。 宋积云没有靠过去,把宋积雪推到了窗边站着,弯腰和她耳语:“你就站在这里,等会给祖母问过好了,就去找你的丫鬟。” 宋积雪乖乖点头。 宋桃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到了宋积云的身边,悄声道:“云妹妹过来了。” 宋积云吓了一大跳,微笑着和她打了个招呼。 宋桃看了眼在那里扮孝子的父亲和叔父,拉了拉宋积云的衣袖,指了指墙角。 宋积云想了想,和她走了过去。 宋桃低声问她:“你怎么突然冒出一门亲事来了?之前可从来没听说过。你可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家?别是看着二叔父不在了,欺诈骗婚的吧?” 照理说,宋桃这话问的没毛病。 两人是堂姐妹,宋桃好奇,出于对她的关心提醒她,是人之常情。 可问题是,她和宋桃交浅言深。 能让宋桃知道的,大家都会知道。 不该宋桃知道的,难道宋桃以为自己会告诉她? 但她还是微微地笑,对她说着对外统一的说辞:“那 时候我还小,两家隔得远断了音讯,我爹怕耽搁了我,就一直没敢声张。” 宋桃还是很担心的样子,道:“你能肯定那人就是和你说亲的人吗?我听人说,有些胆大妄为的人,连县太爷都敢冒充呢!你还是小心点的好。” 宋积云心里暗暗惊讶。 家里发现了这么大的事,一般的人不是都应该指责热孝逼婚吗? 宋桃这么说,是因为她站在曾家那边吗? 宋积云多看了宋桃两眼,客气地道:“多谢桃姐姐,有娘帮我看着,不会有什么事的。” 宋桃听着不由气闷。 宋积云说话还是像前世那样滴水不漏。 她有些后悔。 她应该一重生就和宋积云来往的,而不是等到这个时候。 宋桃咬了咬牙,还想再问,屋里却传来曾氏嚎啕的哭声:“你们两兄弟这样,让我死了怎么去见你爹啊!你们不如现在就一碗砒霜把我给毒死好了,也免得我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兄弟反目成仇!” 宋积云正好想躲开宋桃。 她和宋桃低声告罪,去了钱氏身边。 宋桃望着她的身影,神色晦涩。 到底哪里出了错呢? 自她重生以来,她一直冷眼旁观,就是二叔的死,也没有提醒宋积云。 怎么今生和前世就完全不同了呢? 宋桃见宋积云扶着钱氏站在了曾氏的床尾,她就躲在墙角,悄悄地咬着指甲。 前世,她三叔父没有勒索二房,她祖母也没有在孝期里逼宋积云嫁人。 大家都不知道她二叔父的印章落在了宋积云的手里,直到她二叔七七过后,宋积云用这印章和她三叔做了交易,她三叔名正言顺地接手了二房的产业,把他们一家赶了出去,他们才知道事情的缘由。 这一世,她也不过悄悄地暗示了父亲二叔父的印章可能会落在宋积云的手里,可她父亲却半信半疑,只派了个巴结上她父亲就对二房落井下石的林总管盯着宋积云的一举一动。 结果却打草惊蛇。 后来还发生了王主簿带人搜府的事。 难道事情错在了这里? 宋桃又开始咬指甲。 可这两者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 宋桃感觉宋积云就像一个巨大的云团,不管是前世今生,都笼罩在了她的头顶,要把她吞噬,把她压垮。 她惊恐地在角落里转着圈。 不,一定不会! 她这一世决不会被休回家,决不会要低三下四讨好宋积云,才能像条狗一样勉强安身。 宋桃指尖传来刺刺的痛。 她重生了,她这一世一定会和宋积云一样,自己赚钱自己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宋积云能做到的,她也能做到! 她深深地吸着气,慢慢地冷静下来。 但当务之急,是必须弄清楚宋积云这个未婚夫是怎么一回事! 第二十一章 对于宋积云来说,宋桃就是个普通的亲戚,她当然不会去特意关注宋桃。 宋积云陪着钱氏站在曾氏的床尾,听着曾氏又哭又闹了半天,直到宋大良和宋三良兄弟俩连连保证会孝顺她,听她的话,她这才消停下来,喝了丫鬟端进来的汤药,对钱氏道:“今天就你守夜吧!” 满室寂静。 大家都知道曾氏要干什么。 钱氏脸色微变。 曾氏冷笑。 按理,攘外先安内。今天要不是老大,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她应该先安抚老大,把老大拉拢到她这一边来才是。 但是,除非她答应把老二的家产全都给他,否则他还是一样会闹。 可她敢把老二的家产交给老大吗?! 当年,她就是错信了老大,让老大当家,祖宗留下来的产业才会被他全都给败光的。 不然她也不会让三个儿子分家,也不会跟着老二过日子。 与其安抚一个永远不可能和她一个道上的人,她还不如痛痛快快地给敢和她唱反调的那对母女一点颜色看看。 曾氏想想就觉得痛快。 别说她一个没有儿子的寡妇了,就算是有儿子,她挣得脱“孝道”这顶大帽去吗? 宋积云忙按住了母亲蠢蠢欲动的手,笑着对母亲道:“母亲正怀着身孕,这几天日夜不歇地给父亲守灵,正好今天晚上好好歇一歇,父亲那里,有我守着就行了。” 钱氏冷静下来,给曾氏行了个礼,像平时那样温顺地低头应着“是”。 曾氏得意地笑。 宋积云就吩咐郑嬷嬷:“你带几个人,去把母亲平时用的被褥c凉席都拿过来,再挑几个机灵的小丫鬟,晚上也和你一道在这边服侍。别祖母要个什么东西,还要惊动母亲亲自动手。” 郑嬷嬷恭敬应“是”。 曾氏眉梢一下子就吊了起来,骂道:“这是来服侍生病的婆婆呢?还是不想给我儿子守灵,借口来偷懒呢?” 根本不用钱氏出手,宋积云立刻道:“祖母的意思,是让我母亲不睡觉,像丫鬟婆子似的守着您呢!” 曾氏道:“怎么?她那么金贵,嫁什么人啊?在家里招赘好了!” 钱氏是独生女。 曾氏这一下子,连宋积云的外祖家一起骂了。 纵然钱氏已经下定决心在族老面前不和曾氏撕破脸,这下子也受不了委屈哭了起来。 宋积云搂住了母亲,凉凉地对郑嬷嬷道:“你这就去叫个小厮,让他去把黄大夫请来。说祖母要我母亲在她床前守一夜,不许睡觉。我母亲身怀六甲,为了以防万一,请他今天晚上就在我们家守一夜。” 郑嬷嬷是顿都没顿一下的,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屋里的人都傻了眼。 族老们都在抱厦坐着呢! 这么一喊苛待媳妇,而且还是死了丈夫的,怀着身孕的媳妇,曾氏的名声不用要了。 还是宋三良反应最快,忙推了李氏一把,道:“快,快把人叫住了。” 李氏“哦”地一声就住外冲。 可到底晚了一步,郑嬷嬷已大声喊着小厮去请黄大夫。 坐在抱厦里的人还以为曾氏又怎么了,纷纷出了抱厦不说,曾老爷这个娘家侄儿还跑了过来,急声地道:“姑母她老人家怎么样了?” 曾氏还能怎样? 只能两眼一闭,再次昏了过去。 宋桃在旁边看戏,连着在心里骂了曾氏好几句“蠢货”。 上一世也是这样,曾氏以为三叔当家,她就能随意蹉磨人,对没了丈夫,性格又像个面团似的钱氏想怎样就怎样。 结果呢,什么忠肝义胆,义薄云天,都是骗人的话。 谁给饭吃就听谁的。 宋积云借口二叔去世,把曾氏身边帮她的人全都卖了,没有帮的全都放了籍,曾氏后来就算是想喝口水,没有宋积云点头,就没人敢给她端。 现在她三叔还没有当家呢,曾氏敢给钱氏脸色看,且等着被收拾吧! 她忙悄悄地把她母亲拉到了屋外,低声道:“娘,祖母和二婶的事,您千万可别插手。那和我们没关系。” 王氏摸了摸女儿用冰敷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看不出异样的脸,笑道:“你当你娘是傻瓜呢?吃力还不讨好的事,你娘是不会做的。倒是你,你以后离你爹远点,你爹这些日子走火入魔了,谁知道哪一句就会捅了马蜂窝,我们不吃这亏!” 宋桃笑着点头,望着湖对岸灯火通明的水榭。 曾氏昏倒了,大家就只能继续守在这里。 却不能让那些族老不吃不喝的也等着。 她爹一看就是不想服侍老太太,借口天色太晚,还要招待那个新姑爷元允中,吆三喝四的,让人在后花园的水榭设宴,一群人去那里吃吃喝喝去了。 她三叔倒是也有心跟着过去,又怕老太太醒过来看不到他生气——他现在还要靠老太太帮他压着她爹和二房,不敢走,只好和她们这些女眷一起继续守在曾氏的屋里。 曾老爷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也找了个借口回家去了。 那个元允中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九太爷是秀才,年轻的时候曾云游四方,和宁王府c淮王府都有来往,是宋家族老中见多识广,学识渊博之人。 不知道那个元允中在九太爷面前会不会畏畏缩缩,战战兢兢的,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宋桃眼睛珠子直转,寻思着得想个办法打探一下元允中的底细才行。 她看着郑嬷嬷指使着丫鬟在小茶房摆晚膳。 丫鬟们个个轻手轻脚地低头做事,只有轻微的瓷器碰撞的声音。 还有丫鬟不用吩咐,就在小茶房的四角点上了熏蚊子的艾草香。 她又开始咬指甲。 宋积云御下非常有办法,前世,就算是她最落魄的时候,身边都像铁桶似的,根本没有人能打听到她的事。 她身边的丫鬟肯定是不能动的。 找谁去水榭那边打探消息呢? 宋桃绞尽脑汁,终于想起了一个人来。 老太太身边一个扫地的。 前世,老太太买通这个扫地的给她三叔送信,想让她三叔父把她接到她三叔父那里去养老,后来被宋积云发现,把这个扫地的和老太太一块儿送到了她三叔父那里。 她三叔父不敢不接受老太太,却把那个扫地的给宋积云送了回来。 这件事她印象非常深刻。 宋桃叫了前世一直陪着自己的心腹丫鬟丁香,附耳交待了她一番。 第二十二章 水榭里,元允中以手盖杯,再次拒绝了宋大良的酒水。 宋九太爷暗暗点头,觉得元允中不饮酒是对宋又良的尊重,很满意他的表现。反而是不住喝酒倒酒陪客的宋大良,他看着不太舒服。 宋又良毕竟是他同胞的兄弟。 他不由喝斥宋大良:“你也少喝点!” 宋大良呵呵地笑,脚步不稳地坐到了宋九太爷的身边。 “听九太爷的!”他说着,望向坐在他对面的元允中,觉得刚刚坐席的时候他就不应该听元允中的,坐在主席上陪客,而是应该坐在元允中身边才是。 “姑爷!”他大着舌头喊元允中,“你说,李大人,就是李劲李大人你不认识,但他的什么姐夫,和你大哥是同科,那你大哥,是个举人还是个进士?” 他的话音未落,水榭里已安静得能听到楼板下水流的潺潺声。 元允中想了想,道:“我也不是很确定。不知道是嫡亲的姐夫,还是只是同姓,攀的姐夫。这个我得写信回去问问我大哥。” “要写,要写!”大老爷看元允中,仿佛看着个闪闪发光的金娃娃,“你安心住下来。曾家要是敢来捣乱,不要说我了,就是在坐的族老们,也不会答应的!” 元允中无所谓地喝了口清水。 小厮端了冰镇的莲子羹进来。 只是那小厮端了菜之后,就悄悄地站在了落地罩那里没有走。 之前端菜的也都是小厮,却都是上了菜就走的。 突然来了个不走的,元允中不由看那小厮一眼。 那小厮看着很规矩的,眼观鼻,鼻观心的,尽量地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 事出反常即为妖。 元允中望着像根木头桩子般站在屋檐下的郑全,元允中心中微动,拿着手中的酒盅细细地把玩起来。 他这才发现他们用的是一套矾红莲纹团花的瓷器。 宫中的御宴也不过是这样的瓷器。 元允中挑了挑眉,犹豫着对宋大良道:“可曾家毕竟是” 宋大良“呸”了一声,道:“他们家就是想占我们家的便宜。” 摔盆的事他当然不能说,他就说了件从前的旧事:“那时候我爹刚去世,我们兄弟三个都还小,我舅舅家也是开窑厂的,我娘就把窑厂交给我舅舅打理。这下好了,我们家年年都亏,亏到最后恨不能把窑厂卖了。我舅舅家倒是日子一年比一年红火,比我们家还有钱,还想拿钱买了我们家的窑厂。” 宋九太爷觉得这是家丑,不禁瞪了宋大良一眼,换了副温和的面容,这才对元允中道:“你是担心到时候说不清楚?那你是什么意思?想让老二家的大姑娘热孝的时候嫁过去吗?” 宋大良一听,没等元允中说话,已急急地道:“这也未尝不可。那曾家不也说了,嫁过去了,照样可以守孝。” 元允中斜睨了宋大良一眼,对宋九太爷道:“我想把这婚书拿去衙门里造个册。” 这样一来,这门亲事就铁板钉钉了,比什么热孝里出嫁都要体面,还保险。 原本宋九太爷对元允中是否认识李大人还心有存疑,这一下子完全没有了。 如果不是家里有当官的长辈,谁愿意往衙门里跑。 他不由击掌道:“好!这是最好不过的了。以后再有谁敢跳出来冒认婚事,就可以把他送到衙门里去。” 元允中翘了翘嘴角。 曾氏院子里的小茶房里,宋积云也在吃饭。 大家“食不语,寝不言”分长幼坐着,偶尔有瓷器相撞的声音会打破室内的宁静,却也让小茶房显得更静谧了。 有小丫鬟快步走了进来,在宋积云的耳边低语数声。 宋积云放下手中的筷子,毫不避讳地道:“不是说侍疾吗?端了饭菜进去算是怎么一回事。你去跟她说,等祖母要醒了,会有人去换她吃饭的,让她好好的照顾祖母。” 恐怕不是宋三良夫妻饿了,而是她祖母饿了吧! 众人抬头望她,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小丫鬟应诺。 郑嬷嬷站在帘子外面,朝着宋积云使了个眼色。 宋积云放下手中的汤匙,伸了伸手,立刻有丫鬟递了湿帕子过去。 她擦着手站了起来,道:“我出去看看有什么事?” 钱氏点头。 宋桃的目光随着她追了出去。 隔着细细的竹帘,宋积云和郑嬷嬷站院子的玉簪花旁说着话。 洁 白如玉的玉簪花开了满树,在灯光下如一簇簇的雪花。 却看不清宋积云和郑嬷嬷的表情。 “她想干什么?”宋积云低声道。 郑嬷嬷显得有些疲惫,道:“不知道!丁香找到廖婆子,说是好奇元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让廖婆子想办法帮着打探打探。廖婆子不敢自作主张,特意来找我拿主意。” 宋积云“哦”了一声,凉凉地道:“那就帮她打听打听!” “我也是这么想的。”郑嬷嬷应道,“怕打草惊蛇,已经交待下去了,阿全那里也会帮着盯着的。” 宋积云颔首,在花树旁站了一会儿才回小茶房。 有小丫鬟正在和王氏说话:“三太太说,老太太有些不好,她心里有点慌。您年纪比她长,经历的事也比她多,让您赶紧过去帮着瞧瞧。” 王氏一听,丢下碗筷就站了起来。 宋桃一把拽住了母亲,对那小丫鬟道:“你去回了三太太,黄大夫在抱厦里候着。要是黄大夫都看不好,我母亲一个既不懂医术,也不懂药理的,就更不敢帮着瞧瞧了。” 她还道:“三太太要是拿不定主意,可以去请九太爷。他老人家可是秀才,比我们这些深宅内院的妇人有主见多了。” 那小丫鬟强忍着笑意躬身应“是”,退了下去。 宋桃就朝着宋积云笑,眉宇间流露着扬眉吐气般的畅快,和她打招呼:“云妹妹,回来了。郑嬷嬷找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宋积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玉色虫草花纱褙子,月白色杭绢挑线单拖裙,乌黑的青丝用根白玉簪子绾着,插了一小排茉莉花,耳朵坠着的珍珠耳坠发出莹润的光泽。淡雅又不失小姑娘家的活泼。 和平时并无二样。 那是哪里有了变化呢? 她淡然地道:“没什么要紧的事,说了说明天的安排。” 第二十三章 宋桃不相信宋积云的话。可平时她们的关系就一般,更何况这个特殊时期? 最主要的还是她此刻太高兴了。 两世为人,她第一次这样怼人,太痛快! 难怪前世宋积云对不喜欢的人说话那么刻薄了。 她笑盈盈地重新落座,直到她们吃完了晚饭,丫鬟们上了茶,丁香找过来,她的心情还非常的愉悦。 “打听到什么了?”宋桃和丁香在玉簪花旁说话。 丁香低声道:“那位元公子自幼随家人在江南生活。那年李大人调任苏州府同知,二老爷去拜访李大人,认识了元公子的父亲。二老爷见元公子聪明伶俐,就把大小姐许配给了元公子。” 宋桃算了算时间,对得上。 “只不过他家的祖业在京城,他们家的人就陆陆续续去了京城,”丁香道,“两家这才渐渐断了联系。” 宋桃道:“那他没有说他们家是做什么营生的?” 丁香道:“没说。不过,元公子说,他们兄弟四人,除了他二哥在他父亲身边服侍,其他都子承父业了。” 子承父业的多了。做生意可以子承父业,拉坯的也可以子承父业。 若这行当好,有什么不可对人说的? 宋桃皱眉,道:“元公子可带了随从或小厮?” 烂船也有三斤钉。从京城到这里千里迢迢的,孤身出门是很危险的,就算是家里再落魄,也应该买个人跑腿c做伴。 丁香摇头:“没有,元公子是一个人来的。” “知道他都带了些什么东西吗?”宋桃问。 或者能从他带的东西看出点什么来? 丁香道:“只带了一个包袱。去拜见二太太的时候还拎在手上,来老太太屋里就没看见了。应该放在了二太太那里。” 说了等于没说。 宋桃捏了簇玉簪花,举在鼻下细细地闻着。 她越想越觉得宋积云冒出来的这个未婚夫有蹊跷。 不仅是因为前世的记忆,更多的,还是因为宋积云的性格。 宋积云这个时候还名声不显,大家都不怎么知道她。 但在前世,她是出了名的诡计多端,胆大妄为,做过太多离经叛道的事。 一般女人视为性命的名声c闺誉,对她来说仿佛不值一提。 但她又偏偏做出了连男子都做不到的事,让那些男人在她面前都束手无策,敬而远之。 就像现在。别人遇到这样的事,通常都会惊慌失措,不知道如何是好,可宋积云不同,她一定不会认输,而且还会用大家都想不到的办法去解决这件事。 宋桃听了丁香的话,怀疑元允中就算不是骗子,也是宋积云请来演戏的人。 只是不知道宋积云从哪里请的他?他原本是做什么的? 甚至她还猜测,说不定这个元允中原本就是个骗子,不曾想骗到了从不按理出牌的宋积云手里,反而被宋积云给利用了。 如果是这样,那就有趣了! 宋桃心里蠢蠢欲动。 如果她能弄清楚这个人的来历,可以策反这个人,也可以揭穿这个婚约,她可做的事情就太多了。 宋桃咬了半天的指甲,最终神色一肃,把玉簪花丢在了地上,用脚碾了碾,沉声对丁香道:“趁着那边的酒席没散,我们去看看元公子去。” 丁香吓得脸色都变了,忙道:“不可呀!这里是二房,要是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宋桃心里顿时涌起一股烦闷。 这个时候宋积云还只是个二房刚刚冒头的小姑娘,大家就已经知道她的厉害了吗? 宋桃很不服气。 前世,她一心一意的信任c依靠她父亲,才没反抗,随波逐浪的。这一世,她有了前世的经历和教训,有心算计无心,难道还斗不过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宋积云? 她挺直了腰,道:“我一个做堂姐的,好奇突然冒出来的未来妹夫是什么样的人,不管是谁知道了,这理由都说得通吧?” 丁香觉得她们家三小姐说的有道理。 宋桃回了小茶房,见宋积云正和母亲说话:“我二妹还守在灵堂,不知道用了晚饭没有。祖母这边,若是有什么事指使我们,还要烦请您派个丫鬟去叫一声。” 她母亲估计也不想掺和到二房和她祖母之间去,只在钱氏面前做好人,道:“你们只管去,若是婆婆问起来,我立刻派人去叫你们。” 宋积云朝她点了点头,扶着 钱氏带着幼妹转身离开。 这样更便于宋桃行事。 她没有拦宋积云,反而对母亲道:“我不想等会被三婶呼来喝去的,我去外面走走,等会您要走了,再让人来叫我。” 王氏是个心疼儿女的,闻言点头,还拿了把蒲扇给丁香,让丁香给她扇蚊子,让她别走远了:“水榭那边,还有外客。” 宋桃含笑应诺,带着丁香绕过曾氏住的地方,去了水榭。 水榭灯火通明,小厮c婆子穿流如梭,远远的,宋桃就听到了父亲呵呵笑的劝酒声。 宋桃不悦地沉了脸,在水榭旁边转悠了半天,也没能找到能窥视水榭酒宴的地方。 丁香还是有点害怕,劝宋桃:“要不,我们下次再找机会。” 宋桃想到宋积云,不甘心地道:“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 两人又在水榭旁边转悠了一圈,胳膊和肩膀上都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包,才发现水榭对面有块被杨柳树掩遮的大青石。 宋桃心喜,让丁香扶着她站了上去。 水榭窗扇四开,有男子突然走到了窗边,凭窗而眺。 皎皎月色照在他的脸上,他眸子里仿若铺了千万星辰,让四周的景色都没有了颜色。 宋桃心跳得厉害,从大青石上滑了下来。 要不是丁香在后面扶着她,她差点就摔了个四脚朝天。 那人是谁? 宋桃捂着胸口,半晌才缓过气来,忙扶着丁香的手再次站到了大青石上。 大开的窗棂已空无一人,水榭人影摇动,内里交杯换盏的声音隐隐传过来,让宋桃怀疑自己刚才眼花了。 不,她刚才真的看见了。 宋桃蹲在大青石上,无视蚊虫的叮咬。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个人不会就是宋积云的那个未婚夫吧? 宋积云的内室,郑嬷嬷亲自给她绞着湿头发,她却端看着镜子里的人,轻声道:“他真这么说了?” 郑嬷嬷的手重了一些,语气也显得有些急躁,道:“嗯。说要把婚书拿到官府里去备个案。这样,不管谁来说,都有理有据的。” 宋积云良久都没有吱声。 元允中什么意思? 难道他还想弄假成真不成? 第二十四章 宋积云在心里冷笑,接过郑嬷嬷手中的帕子,自己绞着头发,道:“那大老爷有没有提摔盆的事?” 宋大良不可能放过这次没有曾氏和宋三良参与的好机会。 郑嬷嬷低声道:“提了。但他每每提起个话头就被九太爷给打断了。听九太爷那意思,是想明天等三爷到了,大家再一起议议。” 宋积云绞头发的手慢了下来,沉吟道:“应该是他们也有自己的想法,要在今晚商量出个统一的章程来。” 她说着,把湿了的帕子交给了郑嬷嬷。 郑嬷嬷忙重新拿了一块帕子递给了宋积云。 宋积云接过帕子,轻声道,“我们家,现在是小儿抱金。有想法的人很多!” “那我们怎么办?”郑嬷嬷担忧地道。 “不用担心,”宋积云道,“我心里有数!” 郑嬷嬷心弦微松,道:“那桃小姐?” “让她在那里蹲着好了。”宋积云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正好喂喂我们家园子里的蚊子。它们吃饱了,就不会随便咬人了。不过,” 她转身望着郑嬷嬷:“还是要跟阿全说一声,让阿全带着元公子走正门。” 郑嬷嬷抿了嘴笑。 正门正好是宋桃看不到的地方。 “知道了!”她道,“我这就吩咐下去。” 宋积云点头,自己慢慢地绞着头发,心里却琢磨着水榭里元允中说过的那些话。 在江南长大。 祖业在京城。 子承父业。 她相信元允中没有说假话。 他骨子里有股傲气。 制个假婚书而已,他都要“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不可能在这上面说谎。 那他在江南哪里长大呢?京城的营生又是什么?子承父业,也就是现在他做的是和他父亲一样的事。 宋积云拿出婚书,目光落在“元浩然”三个字上。 这名字十之八c九也是真的。 可惜,她派去衙门里打听的人什么也没有打听到。 宋积云两天一夜没有合眼,上眼皮正和下眼皮打着架,只想倒在床上,能美美的眯一会都行。 她不由揉了揉眼睛,对香簪道:“我先睡会,元公子回了,记得叫我起来。” 香簪忙应“好”,往床边的冰盆添了些冰。 宋积云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等她被叫醒的时候,听到了二更的鼓声。 香簪用浸了冰水的帕子给她擦着手。 宋积云清醒了一半。 香簪道:“阿全哥按照您的吩咐,带着元公子去了荫余堂。” 宋积云用帕子擦了脸,这下子完全清醒过来了。 她起身披了件紫烟灰纱褙子,出了门。 荫余堂,是宋又良的私人作坊。 他收集的瓷器纹样,收藏的各种釉料c瓷器,临摹的名画名帖,还有他们家出过的瓷器画样字样的样板等等都放在这里。 他甚至在后院建了个小小的窑厂,用于烧制各种他感兴趣的东西。 宋家给御窑厂烧的皇家祭瓷白瓷,就是在这里试烧出来的。 这里才是宋家二房最重要的地方。 按理,这个地方不应该安排人住进来。 可谁让这个地方位置最合适呢! 它的正门在外院,后门又有个夹巷直通宋积云院子。 宋积云和钱氏商量之后,就把元允中安排在了这里住。 不过,她知道父亲的丧事得请族中的叔伯们出面的时候,就把这里收拾一空。 现在的荫余堂,再也没有宋又良在这里时的凌乱c生气和温馨。 宋积云望着台阶前和父亲一起种下的西府海棠,沉默了片刻,这才进了厅堂。 元允中正坐在中堂前罗汉榻上,披着还湿的头发,穿了件月白色夏布道袍,喝着冰镇酸梅汤。 一见宋积云,他勾着嘴角笑着吩咐六子:“未婚妻来了,看座!” 那模样儿,要多欠就有多欠。 宋积云面上不显,坐在旁边的绣墩上,喝了一口六子端过来的冰镇酸梅汤,这才慢慢地道:“公子远道而来,又喝酒,晚上突然发起热来。” 她喊今天晚上在这里陪夜的郑全:“你记得明天给元公子请个大夫。” 郑全欲言又止。 元允中却已放下手中的酸梅汤,扬着眉对她笑道:“这理由不错。” 宋积云立刻意识到他话里有话,不由朝郑全望去。 郑全垂了眼帘,低声道:“元公子今天没有喝酒。” 宋积云噎住。 但只要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她不动如山地对郑全道:“那就说元公子夜里吹了风。” 郑全低声应诺。 元允中道:“后天二老爷出殡,我要不要去呢?” 他这是在威胁她,他明天不去县衙登记婚书,可以后天去,后天不去,可以大后天去。只要婚书在他手里一天,他就掌握主动权一天。 但是,看在他没有乱喊她父亲“岳父”,没有拿她父亲开玩笑的份上,宋积云决定对他宽容一些,道:“又没过六礼,你去做什么?” 元允中装模作样的点头,道:“那要是明天有人来拜访我呢?” 他这是在说摔盆的事吧? 宋积云眨着眼睛看着他笑,道:“公子若是不想走,执意要做我们家的姑爷,我就是想拦也拦不住啊!” 这是一点也不怕啊! 元允中“啧啧”数声。 宋积云却突然翻了脸,噌地站了起来,朝着他冷笑道:“公子是我们家的贵客,当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只是好心提醒公子,免得说多了,回不去了。” 元允中不屑地撇了撇嘴,想着,来来去去都是这几招。 “我知道!”他漫不经心地道,“鄱阳湖的水路不好走” “不!”宋积云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能得了我们家九太爷的赏识,鄱阳湖算什么?我只是担心,我们家的族老们不愿意放你走,假戏真做,你想走也走不了!” 宋积云说着,弯腰在元允中的耳边低声道:“我倒无所谓。这么漂亮的美男子,我不吃亏。睡了就睡了” 元允中瞬间烧得通红,噌地站了起来,差点把宋积云撞倒。 “你”他抖着手指着宋积云,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宋积云凉凉地道:“你放心,不管你说了什么,我都能帮你圆回来,你直管说。” 她拂袖而去。 元允中怦怦怦地心跳不止,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慢慢地平复下来。 月色温柔地透过白色的软烟罗照进来。 他辗转反侧睡不着。 他到底遇到了个怎样的女子! 第二十五章 宋桃在大青石上蹲得腿都麻了,水榭里还人影绰绰,只是喧闹声好像渐渐小了。 她额角被叮了个包,想挠又怕破皮,只好用帕子不停地擦着额角,心里却渐渐生出几分失望。 那人难道和他父亲一样,是个嗜酒如命的人? 丁香突然道:“小姐,我感觉有点不对。水榭那边服侍的人越来越少,不会是散了席吧?” 宋桃心里一慌,侧耳倾听,依稀听到她父亲酒醉后的嚷嚷声。 她也觉得不对劲了,几位族老在,她父亲再糊涂,也不应该这个时候喝醉才是。 “我们去看看!”宋桃说着,带着丁香去了水榭的正门。 水榭里进进出出都是收拾席面c打扫院落的,她父亲一个人,拉着他们家的一个管事在那里说话,还要给那管事倒酒:“你陪我再喝两盏。” 其他坐席的人,都不见了踪影。 她父亲显然又喝高了。 宋桃扭头就走,心里一股气堵在胸口,胸口都开始痛起来。 还是丁香独自跑去问了服侍的小厮后,赶上她道:“说元公子和宋九太爷最早退席的,大老爷把其他的几位族老都灌醉了,高兴的又独自喝了会酒。” 宋桃已经不想听她父亲的事了,在心里琢磨着明天怎么能见到那位元公子。 在灵堂守着? 她是小辈,还是嫡亲的侄女,去了灵堂,就得和宋积云似的一直跪着。 她不想。 在路上堵? 得打听元公子住在哪里,万一惊动了宋积云就不好了。 找借口去钱氏那里守着? 谁知道那位元公子什么时候会去给钱氏请安? 宋桃心不在焉地回了曾氏那里,不曾想曾氏正指着她母亲在骂:“黑心烂肺的,我有黄大夫照应,你就可以不服侍我了?我倒要看看,谁家的姑娘是这么做媳妇的。” 李氏和宋三良袖手旁观,不仅不劝劝曾氏,李氏还在那里阴阳怪气道:“要不怎么说这家风重要呢!有样学样的,好好的姑娘都教坏了。” 宋桃在心里冷笑,这是欺软怕硬不敢动宋积云,就拿他们家开刀啊! 好在王氏自从生了儿子就有了底气,不能怼婆婆,怼起妯娌来却是半点也不含糊。 唇枪舌箭,指桑骂槐的闹到了半夜。 等宋桃扶着一路抱怨的王氏回到家里,梳洗后躺到床上,已经是四更天了。 可她怎么也睡不着。 送了她二叔上山之后,就要开始夺家业了。 宋积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未婚夫,必须尽快地弄清楚才行。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突然灵机一动。 宋积云做事,总喜欢出人意料。她不如也开门见山,明天起来了直接去找宋积云,见机行事,想办法让宋积云带她去见那位元公子好了。 她越想越觉得这主意好,没睡一个时辰就起了床,用过早膳,跟王氏打了个招呼,带着丁香,直接去了宋积云那里。 宋积云正在用早饭。 一碗白粥,几样清炒的蔬菜,非常的简单。 宋桃忙指了桌上的饭菜,关心地道:“二婶自顾不暇,积玉和积雪还要你照顾,你也要对自己好点。平时让郑嬷嬷给你炖点燕窝什么的。总是吃素,身体会受不了的。” 宋积云朝着她笑了笑,问她:“是喝绿豆汤还是莲子羹?还是要冰镇的酸梅汤。” 大清早的,宋桃选了莲子羹,坐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宋积云说着话:“今天白天还是积玉在灵堂守着吗?你趁着这时候没什么事,用了早饭再去补个觉好了。今天晚上要守夜,明天一大早的还得给二叔出殡呢!” 宋家的祖坟在珠山,离这里十几里地,走过去要大半天工夫。 其他人可以偷懒坐个车什么的,孝子孝女却是徒步走过去的。 宋积云道了谢,道:“我还好。”然后问她:“您(你)怎么一大早就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别提了!”宋桃满脸的无奈,把昨天晚上曾氏骂人的事告诉了宋积云,并道,“还好你昨天走了,不然也得和我一样,天亮了才能阖眼。” 宋积云笑笑没有说话。 宋桃道:“我不想去祖母那里看三婶的眼色,干脆就到你这里来躲躲闲。” “是吗?”宋积云道,“要不要在我这里补个觉?” 显得颇为和善,好说话的样子。 宋桃心里一松,道: “算了!不是我不想,而是我现在横竖也睡不着。” 她说着,就把话题拐到了宋又良身上。 “二叔去得太突然了。谁都没有想到。我到现在还有点不敢相信。”她十分感慨地道,“我还记得小时候,二叔父怎么告诉我们做陶瓷的杯子小碗,画小鸟小花时的情景。” 那也是她小时候非常快乐的时光。 她说着,自己把自己都感动了,半是真情半是算计地含泪道:“我那时还悄悄地对我的乳母说,我不要做我爹的女儿,要做二叔的女儿。” 宋积云泪盈于睫。 宋桃拿出帕子擦着眼角,掩饰着微微翘起的嘴角,继续感慨:“那时候二叔还告诉我们,女孩子家一定要有主见,以后嫁了人,才不会被人欺负。 “二叔素来有眼光,看人看得准。他又最喜欢你,元公子肯定是他挑了又挑,选了又选。 “不像我们家,我爹选女婿,只看有没有钱,以后能不能帮衬我弟弟天宝,管他人品如何,相貌如何。 “我好担心他把我随便嫁了! “我真羡慕你! “就算二叔走了,也把你的事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后面这几句,她不仅说得真情实意,而且还真是这么想的。 前世,她爹就是为了钱,把她随便给嫁了。 宋积云微愣,随后像是被她的话打动了似的,叫丫鬟打了水服侍她梳头洗脸,还劝她:“有大伯母呢!大伯母不会让大伯父乱来的。” 一句话把宋桃的伤心都打散了。 宋积云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娘要是能扛事,她上辈子能过成那样吗? 不过,自暴其短的确是可以让人同情。 宋积云现在不就对她亲切起来了。 宋桃暗笑,洗了脸梳了头,拉着宋积云的手,如闺中密友般,很自然地和宋积云说起体己话来:“你见过那位元公子了吗?昨天他去给二婶问安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你感觉这个人怎么样?” 第二十六章 宋积云望着宋桃,觉得眼前的这个人越来越有意思了。 昨天晚上喂了一晚上蚊子,今天大清早又急吼吼地跑了过来,和她忆完往昔c诉完衷肠,话题又开始围着元允中打转。 元允中就对她这么重要? 或者是说,她的未婚夫对宋桃就这么重要? 宋积云慢慢地把手从宋桃那里抽了回来。 她之前,可能太小瞧宋桃了。 宋积云顺着宋桃的话道:“昨天大伯父和曾家起争执的时候,我也在场,已经见过元公子。他去给我母亲请安的时候,我们不是急着去见祖母吗?也没有正经地说几句。不过,我感觉他人还不错的样子。” 宋桃闻言,像是松了口气似的,道:“那就好。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这要是所托非人,还不如不嫁呢!” 宋积云眉梢一挑。 她遇到的女子都讲“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还没有谁敢说“所托非人,还不如不嫁”的话! 她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盅来喝了口茶,顺着她的话道:“桃姐姐所言有理。” 这原本是宋积云前世说过的话,宋桃见她并没有遇到知己的激动,不由眉头微蹙,但还是道:“不过,既然要嫁,就这样随波逐流,什么也不知道地嫁过去,和那未雨绸缪,胸有成竹地嫁过去的还是不一样的。”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宋积云侧耳倾听。 就见宋桃问她:“元公子现在住在哪里?” 所以绕了这么一大圈,这才是她最想知道的。 宋积云含笑,直言道:“住在荫余堂。” 宋桃很是震惊的样子,但她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像个知心的大姐姐似的道:“你还没有出阁他就能在你家住些日子,这很难得。你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派人时不时地给元公子送些茶点,或者送些吃食,让他知道你的善意,以后成了亲,也算是个香火缘。” 宋积云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 先暂且不说她之前和宋桃的关系,在本朝的这些闺阁女子的心目中,不管是姐夫还是妹夫,那都是外男,轻易不会接触的。 就像宋桃的大姐,出嫁都已经七年了,可她到现在都还不认识宋桃的大姐夫哥。 宋桃这是一点男女大防都不讲究啊! 宋积云再次打量着她比印象中活泼了不少的面孔,不禁试探道:“听说昨天晚上大伯父喝多了,差点掉到湖里?” 宋桃忍不住流露出几分嫌弃。 她这个爹,一辈子吃喝嫖赌,卖儿卖女,却比他们都活得长久,活得快活,活得肆意。 她死的时候,她爹都没死。 别说差点掉湖里了,就算是掉湖里,估计也能及时捞出来。 宋桃自然没办法担忧宋大良。 她颇有些不以为然地道:“我爹哪年不喝醉几次?水榭那边那么多人伺候着,他能有什么事?” 宋积云喝茶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宋桃对宋大良一直都很孝顺。 有一次宋大良喝醉了,回家的时候头磕在酒楼的石栏杆上,青了一块,连宋大良自己都觉得没什么,宋桃却连着几天送汤送药,关怀备至。 宋大良也是因为这些小事,对宋桃比对其他两个女儿好很多。 当然,也不排除人家就是通过这些小事,让自己在家里过得更好一点。 可为什么这次宋大良差点掉到湖里,她无动于衷不说,还一副颇为嫌弃自己父亲的样子? 宋桃还在那里说着元允中:“今天的天气比昨天还热。你要不要派人送些解暑的绿豆汤或者是酸梅汤去荫余堂?”还调侃她似的道,“你要是不好意思,我让丁香送过去。” 宋积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元公子昨天晚上着了凉,不宜用这些吃食。” 宋桃讶然,道:“那请黄大夫看过了没有?可别小病拖成了大病。” 宋积云道:“黄大夫去看了,让元公子卧床休息几天即可。” “那就好!”宋桃闻言笑盈盈地道:“你更应该派人去问候一声才是。” 宋积云眯了眯眼睛。 送走了宋桃就立刻叫了郑嬷嬷,道:“安排人去查查桃小姐。她这些日子都吃了些什么?喝了些什么?喜欢的衣裳首饰还和原来一样不?有没有什么特立独行的言行举止。 “都给我里里外外的查清楚了!” 荫余堂里,元允中还没有起床。 他睁着眼睛,头枕着双臂仰面躺在床上,半晌都没有动。 宋积云胜券在握,那婚书的事肯定就有漏洞。 可这漏洞在哪里呢? 他想到昨天宋积云的话,再次觉得耳朵火辣辣的。 妖女! 他在心里骂着。 再次把注意力拉回到婚书上来。 格式c内容c纸张c笔墨c印章都没任何不妥之处。 不!有! 元允中突然坐了起来,趿着鞋就去了书房,喊了六子磨墨,照着婚书的印章画了个图样,然后打发六子去端碗冰镇的酸梅汤,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喊了声“邵青”。 一个人影从院子中大槐树上跳了下来,推窗翻入,朝着元允手,喊了声“主子”。 元允中将图纸给了眼前穿着褐色粗布短褐的青年男子,道:“梁县的银楼和钱庄是谁家的?你去查查宋又良留在银楼和钱庄的印章。” 邵青一头雾水,还是恭敬地应“是”,拿着宣纸走了。 元允中握拳击掌。 漏洞肯定在那印章上。 皇上还会在觉得年成不好的时候换个年号,换个私印什么的,更何况作为信物的印章。 他要是没猜错,婚书上的这枚印章应该是近几年宋又良惯用的。 十年前,宋又良肯定用的是其他的印章。 只要她不需要了,她随时可以让这婚书作废。 难怪她有恃无恐。 元允中重新躺回了床上。 宋积云这妖女诡计多端,可到底还嫩了点,也少了些见识。 到衙门去打官司,可不是凭证据就行的。 那也要看看,和她打官司的人是谁。 等她赔了夫人又折兵,看她还敢不敢在他面前乱说话,乱脱衣。 元允中耳朵上的热气一直没能下去。 六子却端着酸梅汤跑进来和他打着手势。 宋大良来访。 第二十七章 元允中在荫余堂院子里的葡萄架下见了宋大良。 夏日的阳光像小金箭似的,一支支从枝叶间射在葡萄架下的石桌石凳上,也射在宋大良的身上。 他热得不住地擦着汗,道:“元公子,我们要不还是去屋里说话吧!这里也太热了。” “屋里闷。”元允中不以为然地道,白皙的皮肤如无瑕的羊脂玉,不仅没有汗,还透着股子清凉。 行吧! 宋大良无话可说,端起石桌上的茶盅喝了口茶,亲热地道:“允中,你觉得我这个人怎样?” 元允中惊讶地望着他。 宋大良道:“要不是我,你这门亲事就黄了吧?” 元允中觉得宋大良说的还挺有道理的。 宋大良也就不客气了,道:“你是个聪明人。现在宋家是怎么个情景,你应该心里也明白。我再和你兜圈子,那就是瞧不起你了!” 元允中感兴趣地望着宋大良。 宋大良开门见山地道:“明天老二出殡。我有个儿子,我想让我儿子给老二摔盆。” 所以需要他这个二房女婿的支持。 元允中沉吟道:“我要是没有记错,二太太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吧!” 宋大良不以为然地大手一挥,道:“那有什么?长幼有序。嗣子比亲子年长,家产就应该由嗣子继承,律法上可是写得清清楚楚的。就是去打官司,那也是我赢。” 还真是这样! 宋大良就得意洋洋地伸手想拍元允中的肩膀,可元允中比他高一个头,他伸出去也够不着,只好有些讪讪然地把手收了回来,道:“允中啊,你可不能忘恩负义啊!曾有还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看着呢!” 元允中点头,道:“那你想我怎么做?” 宋大良低声道:“明天摔盆,我们家天宝是长子长孙,你到时候就提议由我们家天宝摔盆好了。” 元允中一口答应了。 宋大良高高兴兴地走了。 元允中让六子把他喝过的茶盅扔了。 可六子摔了茶盅回来却告诉他:三老爷过来了! “哦!”元允中挑了挑眉。 这可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 宋大良挟恩图报,宋三良又会怎么做呢? 他依旧在葡萄架下见了宋三良。 宋三良穿着件士子才能穿的襴衫,白净的脸上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见到元允中,作揖行礼,道:“昨天的事,我也没想到会闹成这样。我二哥真没给我们说过他大姑娘订过亲。让你受委屈了。” “还好。”元允中淡然地,请他在石桌旁坐下,道:“事情说开就好了。” “正是,正是。”宋三良颇有些感慨地道,“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了。” 元允中笑笑没有说话,指了指他面前的茶盅,请他喝茶。 宋三良端起茶盅,差点被热气腾腾的茶水烫着,忙把茶盅放了回去。 “这茶怎么这么烫?”他看着自己被烫红的手指,皱了皱眉。 元允中道:“热茶养胃。” 可这也太烫了吧? 宋三良怀疑元允中是故意的。 可元允中一派风轻云淡,气定神闲的模样,又看着不像。 宋三良只好把这些猜疑都压在了心底,露出殷殷笑意,如一个关心晚辈幸福的长辈,细细地问起了元允中读过什么书,家里的长辈身体可好,在这里住得习不习惯等等。 元允中随意地答了答。 宋三良很满意地样子,道:“二房这一守,就得三年。我昨天听你说,从京城到这里,得三个月。你这一来一回的,半年就过去了。你有没有想过,暂时就在宋家住下,等二房出了孝,你成了亲再回京城。” 这个宋三良可比宋大良有脑子多了。 元允中笑道:“我还真没想过。” 宋三良顿时摆出了一副长辈指导晚辈的款,语重心长地道:“你不妨仔细考虑考虑!你是二房的女婿。俗话说的好,一个女婿半个儿。如今二房没有个支应门庭的人,你留了下来,二房也有个搭把手的人。” 元允中思忖道:“你说的有道理。” 宋三良立刻笑道:“明天二哥出殡,按理呢,你也是有资格摔盆的。可昨天你也看到了,我那个大哥,一心揪着三书六礼说事,要是你摔盆,他肯定又要生事。 “我寻思着,不如让我小儿子帮二哥摔盆。” “他今年才四岁。以后二房 的事,还不是得指望你这个女婿帮衬。” 他定定地望着元允中,道:“你觉得呢?” 元允中在心里“嗤”了一声。 宋三良这是在暗示他,会给他三年的时间,他能拿走宋家多少财产就拿多少走吗? 难怪宋大良不是他的对手。 元允中只不过沉默了片刻,宋三良已道:“我二哥除了留下了大笔的田产,还有一座景德镇最大的窑厂。” 言下之意,就算我把二房的财产全都给你,你也要吃得下去才行啊。 元允中道:“那你想我怎么办?” 宋三良笑道:“明天若是有人提出让我家小儿子摔盆,元公子赞同就行。” 这是告诉元允中,他不止元允中这一个安排,他还有同伴。 元允中一口答应。 宋三良彬彬有礼地告辞了。 六子这次不用元允中吩咐,就要把他喝茶的杯子给扔出去。 元允中朝他比划:这杯子还没有用过,你别浪费了。 六子憨憨地笑。 宋九太爷派人送了帖子来,说要来拜访元允中。 元允中坐在葡萄架下,叩了叩桌面,才让六子去接了拜帖。 宋九太爷却比他以为的早了很多过来。 “允中!”他亲热地和元允中打着招呼,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坐下,让随行的仆从把捧着的匣子放在了石桌上,道,“你打开看看!李公麟的山水画。我父亲收藏的。送给你。” 元允中愕然,连声推辞。 宋九太爷叹道:“你收下吧!我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求你。” 元允中亲自给宋九太爷倒了杯茶,道:“你有话就说,这礼我可不好收。” 宋九太爷也没有勉强,道:“明天的事你都会在场。你岳父不在了,你大伯父和三叔父又各有心思。明天又良出殡,他们肯定会为了摔盆的事起争执的。我昨天和宋家的其他几位族老商量了半天。觉得与其让他们在葬礼上闹出兄弟不和的丑闻来,还不如在其他房头找个成年的侄儿给又良摔盆,你觉得如何?” 不如何。 全是一丘之貉。 元允中一口答应,泼了给宋九太爷倒的茶水,示意六子重新给宋九太爷倒了杯茶。 宋九太爷却只觉得这是元允中看重他,满意而归。 元允中懒洋洋地回了厅堂。 屋里四角都放着冰盆,扑面而来的冷气让他的心情都好了起来。 他问六子:“你们家大小姐在干什么呢?” 第二十八章 宋积云在灵堂旁边的小茶房,听治丧的吴管事禀事:“坟头那边,已经安排管事带了二十个小厮过去把门,管理祭祀。鼓手c细乐也都安排好了。还专程从南昌府那边请了个专门洒冥钱的,说是一扬臂,纸钱可有三丈高,能像雪花一般的从天而降。” “抬幡亭c搬纸扎的人都定下来了没有?”宋积云问。 吴管事忙道:“都安排好了。抬幡亭的四十人,搬纸扎的四十人。” 说完,他还将名册递给了宋积云:“敲响板的,请了陈仵作,起棺的请了报恩寺济愿师父。” 宋积云接过名册看了看,满意地点头,道:“明天我母亲肯定也会去送葬。她身子骨经不起折腾。你安排个轿子专门服侍她,轿夫和随轿的人选,我一会让香簪给你。你亲自盯着,别到时候出了纰漏。” 吴管事连声应“是”,犹豫了片刻,道:“就是宋九太爷那边的悼词我们还没有拿到手” 宋九太爷是宋家的秀才公,这些需要文采的事都是请他出面。 而悼词应该早几天就写好的。 可见大家的心思根本不在葬礼上。 宋积云压着心头火气,道:“你午后再去九太爷府里问一声。若是还没有,就出钱请个秀才帮着写一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吴管事本就是他们家管事,知道二房的作派,倒没问多少银子合适。 宋积云把名册还给吴管事,道:“还没有找到大老爷吗?” 吴管事苦笑。 宋大良说的是帮着治丧,可这具体的事全靠他们这些二房的督促,宋积云决断。 与其说是宋大良在帮着治丧,还不如说是宋积云自己个在治丧。 不过,他们这些二房的管事看着宋积云这么能干,心里不免隐隐多出几分期盼来。 万一二太太肚子里是个男孩,有大小姐看顾着,这二房就不会散,他们这些做管事的,就还能吃东家的一碗饭。 宋积云索性道:“还有什么急需解决的事?我这边把章程都定下来,大老爷要是来了,你就给他看一眼,要是没来也没事,就照着我说的做。要是有人叽叽喳喳的,你让他来找我。” 吴管事面露喜色,问起明天的午宴来:“大老爷说派了家里的仆妇过去做,可我算了算,估计有四十几桌,家里的仆妇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只怕是拿不起。我看还是包给外面的馆子好了。他们还可以带了桌椅碗碟过去。” 宋积云道:“就按你说的办!” 两人商量了半晌,直到午饭时分,才算把事情事无巨细都安排妥了。 吴管事去忙着安排明天出殡事宜,宋积云则和留在灵堂守灵的宋积玉一起用了午膳,然后去了钱氏那里。 只是半路上,郑嬷嬷追上了她。 “今儿一早,大老爷c三老爷和九太爷都去了姑爷那里。”她低声地向宋积云禀报,“据说都是为了明天摔盆的事,想姑爷站在他们那边。” 宋积云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以为宋九太爷不会去。 “那元公子是怎么说的?”她问。 郑嬷嬷苦笑道:“元公子全都答应了,而且还都是一样的说辞。” “哦!”宋积云有点意外,又觉得是他能做出来的事,不由笑道,“走,我们去荫余堂看看去!” 荫余堂里,元允中坐在书案后面的太师椅上,正听着邵青回禀:“梁县的银楼c钱庄背后的东家老板都是王主簿。这印章是宋又良这三年来惯用的。这次印章我都已经拓下来了。” 说着,递了好几张宣纸给元允中。 “不用。”元允中觉得这些东西都没有什么用,没有接,道,“你派人走趟杭州,把宋又良十年前留在杭州那边银楼或者是钱庄的印章拓下来。我有用。” 她不是说他们的婚事是十年前在苏州定的吗?自然得找十年前宋又良在苏州用的印章了。 邵青应诺,静候他还有没有其他的吩咐。 元允中却欲言又止。 邵青心中震荡。 他从十岁开始服侍主子,从来没有看见过主子这样。 他不在主子身边时,发生了些什么事? 他忙微微低头,怕元允中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些什么。 元允中根本没注意他,心念飞转。 以宋积云那妖女的性子,他这边发生了什么事,她肯定早就知道了。 何况他根本就没有瞒着六子。 只是不知道她会什么时候来质问他? 元允中轻轻用指尖点击桌面。 围魏救赵c敲山震虎c金蝉脱壳c借刀杀人c抛砖引玉她都用过了,就差美人计了。 不对! 元允中耳朵红通通的。 美人计她也用过了。 不过他没有上当罢了。 他不由轻轻地咳了一声。 这次三家联手,不知道她会怎么办? 元允中吩咐邵青:“你盯着点宋家大小姐。” 邵青还没有来得及应承,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元允中侧耳倾听,知道是宋积云过来了,他朝邵青做了个手势。 等宋积云进来的时候,元允中已躺在大厅的醉翁椅里,正翻着本新游记。 “来了!”他毫无诚意地指了指身边的太师椅,“坐!” 宋积云朝着他笑了笑,坐在了他指的太师椅上,道:“听说元公子今天很忙?” “那是!”元允中道,“托你的福,我现在好歹也是二房的大姑爷,这摔盆的事,于情于理都越不过我去。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宋积云想“呸”他一声。 还“树欲静而风不止”,他只管缩在荫余堂当鹌鹑,没人会嫌弃他聒噪。 她道:“明天那几家肯定会请你去送葬,你到时候别翻船就是。” 这是在告诫他别乱说话吗? 元允中正色地道:“你不是说我不管做什么,你都能帮我圆回来吗?我觉得应该不会出事。” 宋积云凉薄地笑道:“那也要看我有没有这心情,有没有这空闲了。” “那就麻烦了。”元允中苦恼道,“他们三家都盯着我,谁我也不好得罪啊?” 宋积云笑着警告他:“有时候,全都得罪了,等同于谁都没得罪!全讨好了,等同于谁都没有讨好!” 元允中突然沉静下来。 好熟悉的话! 他多年前,似乎也说过。 郑嬷嬷走了进来,道:“桃小姐过来了!” 第二十九章 宋积云站在厅堂屋檐下的台阶上迎接宋桃。 宋桃穿着件月白色织折枝花暗纹的杭绸褙子,鬓角簪了朵酒盅大小的鹅黄色月季花,显得人比花娇。 “云妹妹!”她一看见宋积云就急匆匆地打着招呼,“我有要紧的事找你。我们找个没有人的地方说话。” 说着,她还暗示般地看了看西边的书房。 宋积云想了想,笑着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并道:“那我们西边书房说话。” 知道有女眷来访,元允中避嫌,去了西边的书房。如今她们要去西边的书房说话,她得高声通知元允中一声。 宋桃笑盈盈地点头,提着裙子踏上了厅堂前的台阶。 可她刚刚走了两步台阶,却突然睁大了眼睛,“啊”地低呼一声,呆立在了那里。 宋积云讶然。 看见元允中穿过厅堂,去了东边的内室。 宋桃这是看见元允中了。 宋积云不由道:“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宋桃有些慌乱地道,“就是突然看见一个男子,吓了一大跳。” 她顿了顿,又道:“这是元公子吧?” “嗯!”宋积云点头。 宋桃捂了嘴笑,“没想到你还真把我的话听进去了,来给元公子送点心c吃食了!” 宋积云笑了笑,没有吭声。 宋桃忙笑着拉了她的手臂,道:“哎哟,看我,说着说着就忘了正事。我们去书房说话去。” 倒是再也没有看东边内室一眼。 “好!”宋积云含笑带着她去了书房。 只是没等她们坐下,宋桃已在她耳边低声道:“积云,明天二叔出殡,摔盆的人可安排好了?” “还没有定下来。”宋积云不动声色地道,“今天大伯父和九太爷都还没有过来,我还准备等会去催一催呢!” “先别管他们了。”宋桃的声音又低了几分,道,“我随母亲去祖母那里侍疾,无意间听到祖母和三叔商量,要让三叔的小儿子天慧给二叔父摔盆。还说要赶在二婶生产之前把天慧过继到二房去。这样,就算是二婶生儿子,天慧是嗣子,按律也要分大头。 “你可小心点! “先想想怎么应付祖母和三叔父吧?” 宋积云愕然。 她甚至没在宋桃面前掩饰。 宋家众人彼此的优势在哪里,劣势在哪里,她心里一清二楚。 有时候,她甚至会代入地想,如果是她是宋大良或者是宋三良,会怎么做。 这也是她为什么在群狼环伺时还能在夹缝中求生存,到现在为止都立于不败之地的缘故。 对于曾氏和宋三良的打算,她一点不稀奇。 稀奇的是宋桃。 她为什么要把这个消息告诉自己? 宋大良也打着摔盆的主意,宋三良和宋大良才是对手,宋桃知道了这件事,为什么不第一个告诉宋大良? 那她此行的目的到底是来看元允中的?还是来给她通风报信的呢? 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她又有什么好处呢? 宋积云道:“大伯父知道这件事吗?” “我没有告诉他。”宋桃苦恼地道,“我爹那个人,你也是知道的,我要是告诉了他,他肯定会拉着我去和祖母c三叔父对质的。” 她急切地对宋积云道:“你可别说这件事是我说的。我没你那么有胆量,我还不敢得罪祖母和三叔父。只好来告诉你,看你有没有什么办法阻止他们。” 宋积云低头沉思起来。 宋桃看着,起身告辞:“我娘还不知道我到你这里来了,我先走了。”最后千叮万嘱,“你可千万别说这件事是我说的。我出了这个门,可是不认这个账的。” 宋积云笑着让郑嬷嬷送了她出去。 宋桃一出荫余堂的大门,腿就软了。 之前支撑着她的一腔孤勇顿时像夏日下的冰,融化成了水。 她不由扶了丁香的胳膊。 是他! 她看见了! 元允中就是那个在水榭凭栏远眺的男子。 宋积云的运气为什么总这么好? 前世,她一辈子没嫁人,大家最多也就敢背着她小声的嘀咕几声。这一世,突兀地冒出来了个未婚夫不说,居然还又俊美,又年轻,还气宇轩昂,如珠玉在侧般的熠 熠生辉。 她之前还猜测这个元允中是骗子。 如果她是宋积云,就算这个元允中是骗子,这样一个相貌气质都绝佳的骗子,她也会认下这门亲事。 宋桃心里就像被猫爪子挠似的,太不甘心了。 凭什么好事都落到宋积云的头上。 宋积云前世一个人孤老,凭什么这一世比前世还好,能嫁个如此英俊的丈夫。 不行,她得想办法阻止这门亲事才是。 念头一转,宋桃呆在了那里。 如果宋积云不嫁出去,那她怎么能像前世的宋积云一样,掌握宋家二房的产业,成为景德镇最大的瓷器商,说一不二的大商贾。 可如果她什么都不做,就这样让宋积云嫁给元允中她眼红得都要滴血了。 宋桃在屋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也不行,卧也不行。 丁香还以为她在担心刚才在荫余堂发生的事,不禁道:“三小姐,老太太和三老爷就算是没有说这样的事,可明天摔盆,他们肯定会让天慧少爷给二老爷摔盆的。你这也不算冤枉他们。” 宋桃烦躁地挥了挥手。 她的确没有冤枉她三叔。 这都是前世发生的事。 她还知道,就是九太爷,也在谋划二房的家业。 她提前告诉宋积云她三叔的打算,一来是她去荫余堂得有个堂堂正正的理由;二来是她爹实在是太没用了,这一世既然她三叔已经和宋积云翻脸了,她不妨烧一把柴,让他们决裂的更快一点。他们家也可以渔翁得利,从中捡个漏。 这件事,她甚至不怕宋积云去查,自然也不用担心。 除此之外,她还有点私心。 宋积云提前知道了她三叔的打算,明天摔盆,她肯定不会坐以待毙的。 而以她的聪明能干,她要查起来,肯定能查出她爹和九太爷。 就看明天她和谁合作了! 现在,她心神不宁,蠢蠢欲动的只想再见一次元允中。 宋积云要嫁,但不能嫁一个俊美优质,又对她情深意重的丈夫。 第三十章 宋积云从荫余堂出来,去了钱氏的住处。 钱氏忙让小丫鬟端了盘紫艳艳的葡萄,道:“吴管事让人送来的。我给积玉和积雪各端了一盘去,这是留给你的。” 吴管事从前可没这么殷勤。 应该是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他都看在了眼里,觉得她是个可托之人。 宋积云笑着尝了颗葡萄。 还挺甜的! 她和母亲说起了明天出殡的事,包括宋大良c宋三良和九太爷去找过元允中的事也都告诉了钱氏。 钱氏很是震惊,可她开口问的是元允中:“他怎么说的?” 宋积元想想就觉得好笑,道:“他倒狡猾!谁来求他他都答应,可昨天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钱氏道:“人人都答应也好,免得得罪了你大伯父他们,以后找他的麻烦。”然后她说起九太爷,“真没有想到,他居然也是这样的人!” 正午的阳光被遮天蔽日的树冠挡在了外面,钱氏糊了碧绿素面软烟罗的起居室显得清凉而又静谧,让这些日子都没有睡好的宋积云顿时生出几分睡意来。 “财帛动人心啊!”她说着,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如果没有动心,那就是钱还不够多” 这都说的是些什么? 钱氏哭笑不得,再一看,大女儿歪着脑袋,在迎枕上睡着了。 她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这是有多累,才能说着话都能睡着了。 钱氏轻手轻脚地拿了把蒲扇,坐在罗汉榻旁,给女儿打着扇。 郑嬷嬷撩帘而入。 钱氏朝她做了个“小声点”的手势,和郑嬷嬷去了厅堂。 她想起刚才女儿跟她说的话,小声道:“你是为了明天摔盆的事吧?” 郑嬷嬷点头,道:“大老爷和九太爷不知道去了哪里,三老爷守在老太太屋里不出来。之前大小姐让盯着点,不管他们过不过来,都跟她说一声的。” 钱氏看了眼起居室,道:“这孩子,这些日子太累了。和我说着话就睡着了。摔盆的事,不着急,还是让她先好好睡一觉吧!” 怎么会不着急呢? 郑嬷嬷不免面带焦虑。 钱氏冷笑地道:“都争着摔盆,不过是想做我们家的嗣子。可我是嫡母,他们要是不心疼孩子,只管送过来。” 是啊!她怎么忘了这一点。 丈母娘拿女婿没办法,可管嗣子,却是名正言顺的。 之前她担心二太太性子太绵软,如今大小姐常常在二太太面前说这说那的,二太太可不是从前万事都忍让的二太太了! 大小姐肯定也是知道了,心里头松了劲,这才睡着了的。 郑嬷嬷顿时满心欢喜。 钱氏则坐在罗汉榻旁给宋积云打了一下午扇子。 元允中吃过了晚饭,还不见邵青的踪影。 他干脆带着六子在荫余堂逛了一圈,还在宋又良烧窑的地方停留了好一会儿,捏了捏放在大缸里的高岭土。 六子看了,就骄傲地和他比划,说宋家早年帮御窑厂烧的一对青花瓷海水云龙大缸就是在这里烧成的。 元允中有些意外,和六子比划:没在宋家的窑厂烧? 六子与有荣焉地跟他比划:宋家上供给御窑厂的好东西,都是老爷在这里烧出来的。宋家窑厂,只烧平常的东西。 元允中漫不经心地颔首,又在院子里转了转,这才回了厅堂。 葡萄架下石桌上的茶壶嘴已换了个方向。 元允中打发了六子,回了内室。 邵青翻窗而入。 他神色有些窘迫地低头站在元允中的面前,低声道:“宋小姐那边,一直没什么动静——她从您这里出去之后,就去了她母亲那里,在她母亲那里睡了一下午的觉,然后把晚饭摆在了灵堂,她和她母亲c两个妹妹在灵堂用了晚饭。” 元允中面无表情地道:“哪里也没有去?” “哪里也没有去!”邵青能做元允中的心腹,自然非常擅长揣摩他的心思,知道怎么回答他的问题,“身边的丫鬟c婆子c小厮c随从也都没有一个人和宋大良c宋三良或者是宋九太爷接触的。” 她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他思来想去,只想到了一个可能。 但是,这妖女没这么胆大妄为吧? 如果真是这样,明天就有好戏看了! 元允中平生第一次 盼着天快点亮。 次日,天刚刚泛白他就起了床,用完早饭就去了灵堂。 宋积云正和钱氏c两个妹妹在小茶房里吃早饭,听说他过来了,颇为诧异。 她以为元允中会被宋九太爷三催四请才来。 钱氏倒很高兴,问他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用过早饭了没,在荫余堂住的习不习惯。 元允中一一答了,提出去给宋又良敬香。 钱氏就更高兴了,亲自领他去了灵前,抽了三支香给他。 他恭敬地给宋又良鞠了三个躬,磕了三个头。 宋积云按礼答谢了元允中,请了他去小茶房里奉茶。 灵堂外就渐渐喧呼起来。 送葬的亲戚朋友c左邻右舍陆陆续续都来了。 宋桃出嫁的大姐宋梅c二姐宋杏作为出了嫁的姑奶奶,由各自的丫鬟扶着,还没有进灵堂就大哭了起来。 一时间灵堂内外都开始有人掉眼泪。 宋桃和王氏扶着两人去了孝幛后面。 钱氏母女都泪眼婆娑的。 宋大良c宋三良和宋九太爷等人才姗姗来迟。 王氏悄声问钱氏:“怎么没看见三弟妹?” 钱氏已经懒得理会这些了,她哭着摇了摇头。 来送葬的女眷们都纷纷安慰着钱氏。 门外,吴管事跑前跑后,轿夫c细乐c人役都按之前说好的开始各司其位。 宋九太爷看着,往灵堂前的香案一站,高声道:“二房的元姑爷呢!” 忙有人去请了元允中。 宋九太爷对他道:“你站到我身边来!” 元允中颔首。 人群中不时有人窃窃私语。 “这就是宋家二老爷家的大女婿!” “还别说,二老爷这女婿长得真是好!” “听说前天才赶过来,是京城人。二老爷怎么把女儿嫁那么远!”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前天曾家突然来下聘” 说起了宋家的八卦。 宋九太爷脸都黑了,问宋大良:“还有多久到吉时?” 宋大良道:“还有半个时辰!” 宋九太爷道:“怎么不见曾家的人?宋三良呢?” 宋大良有些幸灾乐祸地道:“不知道!我昨天就派人去请了。” 宋九太爷也没有看见曾氏。 他沉了脸,道:“摔盆的人呢?” 第三十一章 宋家的那点事,现在梁县还有谁不知道? 宋九太爷的声音一落,灵堂内外一静。 宋大良忙把自己十岁的儿子宋天宝推到了众人面前,道:“我家天宝摔盆!我家天宝是老二的嫡亲侄儿,宋家的长子长孙。他摔盆,再合适不过了!” 宋九太爷却脸一板,道:“你不是只有这一个儿子吗?” 宋大良立刻道:“不过是摔盆,又不是要过继,有什么打紧的?” 但只要他儿子能摔盆,他就能想办法把二房的家产拿到手。 宋九太爷皱眉,不由朝孝帐望去。 门外却突然传来曾氏的声音:“老二出殡,由老三家的天慧来摔盆!” 众人回头。 只见曾氏由李氏扶着,牵着宋三良的小儿子宋天慧,由她娘家的一群侄儿c侄孙簇拥着走了进来。 宋大良顿时急了,瞪了一眼宋三良,道:“娘,这是我们做儿子的事,您就别在这里添乱了!” 曾氏却看也没看他一眼,将四岁的宋天慧往宋家族老们的面前一推,道:“天慧是老二的嫡亲侄儿,又是家中的次子,他摔盆最合适不过了。” 曾家的人也在那里七嘴八舌地道:“哪有让独子给叔父摔盆的?这岂不是断了长房的根。还是说,长房不想承宗了?那也行,把这一房的族谱交出来,由三房保管。” 宋大良听了直跳脚,道:“放屁!我们家天宝是独子又怎么了?还不允许他一肩挑两头吗?” 曾家的人耻笑他道:“你这是想钱想疯了吧?” 曾老爷更不留情面,道:“你败了宋家的祖产,还要败光二房的家产?” 打人不打脸。 这正好是宋大良的死穴。 他上前就要打曾老爷,被曾氏的族长隔开了。 宋三良则和曾老爷交换了一个眼神。 曾老爷和曾家的人就拥着宋天慧往灵前去,还继续踩着宋大良:“你这是想耍无赖吗?我们可不怕!” 宋大良想到昨天晚上小女儿说宋三良打算借着摔盆,把小儿子过继二房的事,再想到刚才曾老爷的话,脑子一嗡,情急之下伸手就拎住了宋天慧的领子,喝斥道:“小兔崽子,你还想摔盆!” 宋三良只想刺激宋大良犯错,却没想到火烧到自己的儿子身上来了。 他生怕宋大良伤了儿子,上前就去抢人:“你敢动我儿子试试?” 李氏和曾氏吓得齐声尖叫,惹得王氏等人都从孝帐后面跑了出来。 宋大良只觉得自己拿捏住了宋三良的命脉,哪里肯轻易放手? 两人你推我搡的,场面很是混乱。 宋三良的长子宋天聪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见白白胖胖的宋天宝在那里看热闹看得眉开眼笑,自己的弟弟却被他爹拎在手里,他想也没想,一拳就打在了宋天宝的眼眶上。 宋天宝一声嚎叫,冲上前去就和同岁的宋天聪打成一团。 女眷们忙跑过去拉架。 宋九太爷气得胸口一起一伏的,指着宋家的人:“还不把他们都给拉开!” 众人上前,好不容易把两拨人拉开。 宋大良被人架着还要踢宋三良:“你个孬种!只知道在背后算计别人!” 宋三良则冲着他“呸”了一声。 宋天宝在王氏等人的怀里哭。 宋天聪兄弟在曾氏和李氏的怀里哭。 两家壁垒分明,斗得像乌眼鸡。 宋九太爷直摇头,对着孝帐内的钱氏道:“又良媳妇,你是丧主,你出来说一句话吧!看谁摔盆合适?” 钱氏从孝帐内走了出来。 她上前几步,给宋九太爷行了个礼,恭敬地道:“请了您老人家来主持出殡,谁摔盆,我们听您的。” 这怎么能行呢? 那他们岂不是白忙活了一场。 宋大良和宋三良都想到了元允中。 一个道:“凭什么让她出面说话?” 一个道:“元公子呢?你可是二房的女婿,一个女婿半个儿,你这个时候也应该出面说句话才是!” 元允中懒懒地靠在灵堂的黑漆柱上,事不关己地道:“我毕竟只是宋家的女婿,有事你们商量就好!” 他看了一眼孝帐。 宋积云这是要隔岸观火还是借刀杀人? 宋大良和宋三良目瞪口呆。 宋九太爷却很高兴,不仅钱氏识趣,元允中也 依诺站在了他这边。 他强忍着笑意板了脸,道:“她是又良的遗孀,这种事不商量她,商量谁?” 宋家的族人也都道:“理应如此。九太爷处事公正!” 宋大良等人脸色发青,心里很不好受。 平时被他们看不起的人,此时却决定他们的利益。 李氏几个妇孺尤其沉不住气,看钱氏的目光又忌妒又愤慨。 宋九太爷却满意地捋了捋三绺胡须,正想和钱氏客气几句,谁知钱氏却温声道:“只是这摔盆是摔盆,过继是过继。两件事不好混为一谈。” 众人齐齐变脸。 不是想要宋又良家的产业,谁愿意舍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去给宋又良当孝子! 钱氏却低头温柔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道:“我这还怀着一个!总不好白白地让别人当孝子。” 言下之意,她要是生的是儿子,那摔盆的人怎么办? 宋三良最不甘心,立马道:“二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二哥生前可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他这尸骨未寒,你就翻脸不认人了,连找个给他摔盆的都不愿意。二哥的出殡,你准备怎么办?” 宋大良一看这不行,他也得说两句才行。 他没等宋三良把话说完就凑到了钱氏身边,道:“老二媳妇,你可要想好了,没有孝子摔盆,老二是找不到奈何桥,喝不到孟婆汤,没办法转世投胎的。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可别把事给做绝了!” 宋九太爷也叹气,道:“钱氏,你这么说,让我很为难啊!没有族人庇护的人,都如同浮萍。你别忘了,又良出殡,你女儿婚丧嫁娶,都得要族人帮衬,都得要族人撑腰才行啊!” 钱氏耳边全是指责她的话,让她脑子“嗡嗡”作响。 正哄着宋天慧的曾氏见宋九太爷和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围在了钱氏周围,钱氏还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她胸口就像被压了块大石头似的,站起来就一通冷讽:“你说生儿子就生儿子?那你之前怎么生了三个姑娘。你这一胎要还是个姑娘呢?难道就让我们家老二绝嗣不成?!” 第三十二章 钱氏闻言气得不行,不悦道:“那也等我生了,生的是姑娘了再说!” 曾氏见钱氏一点面子都不给她,更生气了,道:“那怀了没生下来的多的是,生下来没立住的更是不计其数!我儿子娶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生前没能有个儿子继承家业,死后没有儿子摔盆送灵。你还有脸站在这里和我理论?” 满满的恶意,扑面而来。 钱氏脸色刹那间雪白,道:“您可是孩子的祖母,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曾氏不以为然地道,“你以为你怀的是个金疙瘩,在我眼里,那就是个屎壳郎!没了你肚子里的这个不知是男是女的,我还有三个孙子。我稀罕你肚子里的那个?” 钱氏气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出来了。 曾氏却越骂越解气:“你这个丧门星,要不是你生了几个赔钱货,要不是你整日在老二耳朵边说什么‘十里红妆’,我们家老二会没日没夜地在外面赚钱?会急巴巴地去收账?会死在外面?” 钱氏没想到平时夫妻俩对孩子的疼爱,此刻全变成了扎进自己心窝里的匕首,让她不禁怀疑起是不是因为自己的那些话,丈夫才会太过劳累,才会去世的。 “我没有!”她面如金纸,泪珠滚滚而下。 这段时间硬撑着的身体被击垮,摇摇欲绝好像要栽倒。 旁边的元允中伸出手,扶了钱氏一把。 宋家的人c曾家的人,一个个如狼似虎,好像要把钱氏吃了,简单c直接c粗野,连块遮羞布都不要了。 欺负孤儿寡母还能这么堂而皇之,理所当然。 真是让他大开眼界! 曾氏还在那里骂骂咧咧:“就是你,就是你害死了我儿!你不是总哄着我儿说什么‘生同衾,死同椁’吗?我儿现在不在了,你怎么还有脸好吃好喝的活在这世上?你怎么不去死!” “够了!” 孝帐“唰”地一声,穿着粗麻孝衣的宋积云冷着张脸走了出来,站在曾氏面前。 她扬颔看着曾氏,声音又冷又刺:“说我母亲害死了我父亲,怎么不说是祖母你害死了我父亲!” 曾氏和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宋积云随口道:“不是你要银子补贴大伯父和三叔父,我爹才出门收账的吗?” “你血口喷人!”曾氏大怒。 宋积云道:“你敢说大伯父的铺面不是我爹出的钱,三叔父新添的别院不是我爹买的。” 曾氏发飚:“那是你爹要补贴侄儿!” “哦!”宋积云沉声道,“那如果我母亲怀的是个儿子,祖母你准备怎么办?让大伯父给我弟弟买个铺面?三叔父买个别院?” 曾氏薄凉地道:“做梦吧!她还能生得出儿子来?她就只有生姑娘的命!” 宋积云咄咄逼人的问:“那你急什么?” 曾氏噎住。 宋积云道:“不是儿子,自有众人商议,族老们做主,什么时候变成一个人说了算了?族里的人都死光了吗?” 灵堂的人被她骂的鸦雀无声。 这就有点意思了! 元允中笑着朝六子打了个手势。 六子忙去给他端了个凳子,倒了杯茶。 而宋大良见母亲被宋积云压制住了,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笑呵呵地凑了过去,道:“大侄女,还是你明事理。有些人,说的是要摔盆,打的却是过继的主意。还是我们家天宝好,他是长子长孙,我们家的独苗苗,给老二摔盆不过是想在叔父面前尽个孝而已,就从来没有想过过继的事。” 只是没有到时候罢了。 “长子长孙?”宋积云凉凉看了他一眼,问宋九太爷,“族中的担保都是没有用的吗?衙门的文书都是不算数的吗?” 宋九太爷愕然,脱口道:“此话怎讲?族中的担保怎么就没用了?” 衙门的文书他可以不管,但若是族中的担保都没用了,以后谁还会敬着他们这些族老? 宋积云被气笑了,道:“既然如此,我们家和大伯父c三叔父家已经分家十五年了,怎么有人到我们家来称长子长孙却没有人出面为我们家说一句话呢?” 宋家的族人面红耳赤。 宋九太爷更是直接道:“长子长孙的话,不要再说!” 宋大良恼羞成怒,指着宋积云道:“你个小丫头片子,我抬举你,你还真把自己当人看了。这里哪里有你一个姑娘家说话的份?你趁早给我滚一边去!” 钱氏赫然而怒,起身就要冲过去,却 两眼冒着金星的扶住了桌子。 郑嬷嬷忙扶了她,悄声道:“二太太,您放心,大小姐一定会给他们一个教训的。” 钱氏坐下,就听见宋积云不紧不慢地道:“姑娘家是娇客。等你做了族长,做了族老,能管宋家所有房头的事了,再来让我‘滚’也不迟。现在,你站在我家的地面上,还没这资格让我滚!” 半点不吃亏。 让宋大良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曾氏看着气定神闲的宋积云,忍不住就跳了出来。 “你大伯父没资格管你,我呢?”她恨恨地盯着宋积云,一副你死我活的模样,“我是你祖母,有资格让你滚吗?” 宋积云一听就很烦。 她这个祖母,除了会拿孝道压人,还会什么? 从前也不过是遇到了她父母这样忠厚老实的人,不和曾氏计较,曾氏还真把自己当老封君了。做出来的事说出来都丢人,她压根就不想和曾氏打交道。 她干脆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皇帝家还要立块牌子说‘内宫不得干涉朝政’。我们宋家既然没这规矩,既然谁都能当家作主,那正好,以后族老们议事的时候,可别忘了我们这一房,我也托祖母的福,去旁边听听。” 这是说曾氏不守妇道。 几位族老闻言面面相觑。 曾氏愕然,随后暴跳如雷地喝斥宋积云道:“巧舌如簧,搬弄是非!” “口舌”是七出之一,她这么说,不仅说宋积云没有女德,还骂了钱氏教女无方,甚至连宋积云的外祖父c外祖母都一并骂了。 家人是宋积云的逆鳞。 曾氏敢碰她的逆鳞,她就敢挖曾氏的心窝子。 她话锋如刀,直接把曾氏最爱的儿子宋三良给揪了出来鞭尸:“自古有‘七出’,还有‘三不孝’。三叔父,你平时自诩读书人,祖母怎么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还是说,你既不能扫一屋,也无力修己身?” 这话说的实在是漂亮! 要不是彼此立场不对,宋九太爷都要给宋积云喝一声彩了。 “三不孝”的第一条是陷亲不义,指父母有错,子女不指出来。 “不能扫一屋”和“无力修己身”则分别出自《孟子》和《礼记》,都是读书人的必读之物。 曾氏骂钱氏无德,宋积云就骂宋三良无能。 还把曾氏的言行说成是宋三良支持和默许的。 今天要是曾氏还敢指着钱氏骂,宋三良的名声也完了。 第三十三章 灵堂里有读过书听得懂的,自然也有目不识丁听不懂的。 听得懂的暗笑不止,听不懂的纷纷向别人询问。 待那些听不懂的知道是什么意思之后,少不了又是一阵窃笑。 还有悄悄地对曾氏指指点点的。 曾氏她恨不得一把掐死宋积云,连带着把宋又良在心里也骂了又骂,怎么生了个这么不服管教的女儿来。 可面上她要装出没看见的样子,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否则就会坐实了宋积云的话,毁了宋三良。 宋三良看宋积云的目光都能喷出火来了。 不管是为了眼前的利益,还是他刚才被损的名声,他都不可能被动挨打。 他强压着怒火,笑道:“大侄女,话不是这么说的。你祖母也是为了你们好。” 说着,他还瞥钱氏一眼,貌似劝慰实则威胁地继续道:“你年纪还小,不懂事。就算二嫂生了儿子,不也得我们这些叔伯兄弟帮着教导?何况养个孩子也不是那么简单的,这出痘c玩水,甚至是吃个汤圆都有可能夭折了。你别逞一时意气,害了你的弟弟妹妹们。” 宋三良再次刷新了宋积云对他的认知。 她抓起香案上的烛台就朝宋三良的面门砸了过去:“王八蛋,你敢把你刚才说的话再在我父亲灵前说一遍吗?我告诉你,我家的孩子不出事则罢,但凡掉了一根头发,我都和你没完!” 宋三良做梦都没有想到她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被砸了个正头不说,还额头流血。 李氏一声尖叫,冲上前去就要和宋积云撕扯:“我打死你这个小贱人!” 宋积云身边的人怎么会让她吃亏? 立刻拦在宋积云面前。 钱氏也跑了过来,挡在了她前面。 王氏等人要顾着大面,也都不住地劝李氏:“有话好好说!你一个做婶婶的,怎么好和侄女计较。” 曾氏则震怒,指着宋积云和钱氏道:“反了天了!反了天了!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 曾家人自然是帮着曾氏的,见此都围了过来。 宋家的人肯定不愿意自家人吃亏,也迎了上去。 宋积云怒火中烧,不介意火上浇油,道:“这里可是宋家,不是曾家。你们曾家这是欺负我们宋家没人吗?” 灵堂里乱糟糟的,眼看着一触即发就要打起来了,宋九太爷只好站在了春凳上大喊道:“给我住手!谁要是敢动手,就去跪祠堂!” 好不容易才把事端平息下来。 宋九太爷原本想说宋积云两句,见宋积云眉锋眼利,他心中凛然,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两眼一闭,装作没看见似的,高声道:“都不准吵闹!你们几家没有一家是省心的。今天我做主,由四太爷家的重孙帮着摔盆。二房的事,等出了殡再议!” 宋家立刻有人把宋九太爷胞兄的重孙推出来。 一直以来都将二房的财产视为己有的宋大良和宋三良都傻了眼。 只有宋积云,铿锵地高喝了声“且慢”。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宋积云道:“虽说举贤不避亲!九太爷的好心我心领了。可摔盆是大事,总不能让人空担了名声没讨着个好。” 宋九太爷刚刚见识过她厉害,听了心头一跳,声音都变得紧绷起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积云道:“四太爷和我们家已经出了五服,按理说,我们家还有一帮子还没有出五服的亲眷,不管是摔盆还是过继,都不好劳动他老人家的后辈。” 然后她话锋一转,道:“可您既然这么说了,自然有您的道理。我也不能小家子气。” 她喊郑嬷嬷:“拿一百金来,当是酬谢四太爷家的重孙在我父亲面前尽孝了!” 这是要划清界线的意思。 郑嬷嬷应声而去。 宋氏族人却哗然起来。 摔个盆就有一百两黄金的酬谢,在这烧炉窑也不过五c六两黄金的时候,谁人能不眼红心热? 特别是那些和宋家还没有出五服的。 凭什么让四太爷家的重孙得了这好去? 宋家这么有钱,要是钱氏生了女儿,要讨论过继的事,宋九太爷是族老,要是拿了摔盆的事做文章,原本他们这些和宋家血缘关系更近的岂不是看着宋家的财产落到宋九太爷他们手里? “没有这样的道理!”立马就有人叫嚣起来,“就算是要摔盆,那也是要按亲疏远近来排,怎么就让四太爷的重孙去摔盆了。 我们家儿子更有资格。” 宋大良和宋三良一个激灵,都醒悟过来。 两兄弟终于想到一块去了,齐声高呼道:“老二又不是没有嫡亲侄儿,他凭什么给我们家老二摔盆。我们不服!” 场面再次乱了起来,这次还全是宋氏的族人。 眼看着就要到吉时了,大家却越扯越远,宋九太爷脸一沉,斥责道:“混帐东西!不尊长辈,你们这是要出宗吗?” 族人才是血脉相连的人,出什么事,相比去官衙送了衙役送师爷,族人更可靠。 宋氏族人都安静下来,包括宋大良和宋三良。 曾氏看着两个窝囊的儿子,此刻真心盼着二儿子能从棺材里爬出来,给她当家作主才好。 宋积云却斩钉截铁高声道:“可以!出宗就出宗!从前我们家捐给宋家的祭田c义庄的银子不用你们还了,但也别再想我们家出一分钱。” 此话一出,宋家的人都炸了。 特别是几个族老,脸色特别难看。 宋又良是宋家最有钱的,他们很多人都靠他的银子过日子。 宋九太爷被她理直气壮的口吻气得头目森森,有些口不择言地道:“你有什么资格当家作主?那是宋家的银子!宋家的家产!你一个马上要出嫁的姑娘,与你何干!” “我是二房的长女,就算我们家没儿子,我们家也可以招女婿。”宋积云针锋相对地道,“我家的银子怎么就和我们家没关系了?我们的产业怎么就成了宋家的了?我朝律法什么时候有这样的规定?你要说不清楚,我就去县衙问。县衙里要是说不清楚,我就去府衙里问。我就不相信了,这天下没个说理的地方了!” 这是要打官司的意思。 宋家的族人却想,除了宋积云这个要外嫁的,她们家还有两个女儿。 招女婿好啊! 只要能摊着一个就发财了。 大家心思各异,家家都有自己的小算盘,金帛之下,就是宋九太爷这个“德高望重”的族老身份也压不住了。 大家喧嚣叫嚷着,灵堂成了集市。 元允中端着茶盅,惬意地喝了口茶。 这次是谷雨前的阳羡雪芽,汤色绿润,甘醇爽口。 泡茶的手艺也不错。 可惜没地方泡茶,没办法欣赏茶叶的银豪。 听说广东那边有人用玻璃杯子泡茶,可以欣赏茶叶在水中沉浮,比起茶壶和盖碗,另有一番风趣。 他是不是也弄个玻璃杯子泡泡茶? 特别是像岩茶,有些有红梗或是红叶的,泡在玻璃杯中,应该更好看。 第三十四章 灵堂外响起了三声云板。 这是告诉大家快到吉时了。 可宋家摔盆的人还没有定下来。 灵堂里的人窃窃私语,倒不敢像之前那样指手画脚了。 宋积云站在灵堂中间,厉声道:“抬棺的人呢?” 众人猝不及防,失语地望着宋积云,灵堂里落针可闻。 “来了!来了!”吴管事擦着汗道,声音显得特别的洪亮。 立刻有八个人高马大的抬棺人拿着棍子c麻绳走了进来,还有十六人护在棺材旁。 原本就不宽敞的灵堂一下子拥挤起来。 宋大良大吃一惊。 这几个人,不就是前两天宋积云从田庄里带回来,塞到他那里说是来帮忙做粗活的吗? 什么时候他安排的抬棺人变成了这些泥腿子c大老粗? 宋三良和宋九太爷却已经明白过来。 特别是宋三良,他怒声道:“宋积云,你一个姑娘家,就不怕让你爹死后不能转世投胎吗?” 宋积云冷笑数声,端起孝盆“啪”地一声摔了个四分五裂,转身端起了宋又良的画像。 “我爹没有兄弟,没有侄儿,没有族人,女儿不出来摔盆端像,难道指望你们吗?” 她杏目圆瞪,一一扫过在场的人,高声道:“起棺!” 抬棺的人齐齐一声喝,宋积云面向棺材跪了下去。 她身后,传来钱氏嘶声裂肺的哭声。 宋府门前的大街被挤得水泄不通。 炮竹的硝烟呛得人直咳嗽。 元允中站在宋家大门的台阶上,看着那披麻戴孝的身影端着父亲的画像,在两个嬷嬷的搀扶下,退后九步停棺叩拜,起身再走九步,停棺叩拜一步步,离宋家越来越远。 只是那高挑的身姿挺拔如松,举手投足间干净利落,有着男子都少见的洒脱随意,在人群里让人一眼就首先看到。 自己摔盆,还真是这样的女子才能干出来的事。 元允中暗暗感慨,转身进了宋家的大门。 他身后,炮竹四起,白茫茫的冥钱从天而降,落满了半条街。 送葬的队伍在细乐声中渐行渐远。 宋家的管事c小厮们跑来跑去,忙着拆孝棚c换灯笼c扯孝布,要赶在送灵的人回来之前把家里的事务都安排好。 元允中带着六子,慢慢回了荫余堂。 太阳升了起来,阳光还是很炙热。 六子向吴管事又要了些冰,元允中就窝在醉翁椅上看传记。 邵青翻窗进来,恭敬地向他行礼,道:“公子,车马已经准备好了。” 元允中放下手中的传记,道:“你留下来伺候,其他的照之前的计划去南昌府。” 邵青愕然。 元允中想起灵堂里宋积云那掷地有声的一声“起棺”,他不由笑道:“我还有十万两的报酬还没有拿到手,暂时就不走了。” 公子还稀罕十万两银子? 邵青脑子发懵,却并不影响他尽忠职守。 他恭声应诺,又悄无声响地走了。 元允中望着窗外浓绿的树荫,笑了笑,目光又重新落在了那本新的传记上。 送葬的人从珠山回来,已是夕阳西下。 宋积云抱神主魂幡,宋积玉捧着画像,宋积雪扶着灵床,跨过火盆,去了钱氏屋里安置牌位神龛。 左邻右舍回城时就各自散了,亲戚朋友则在水榭和敞厅各设了几桌。 几位族老都没有来,本应该招待亲戚朋友的宋大良也不知道了去向,宋三良和曾氏等人干脆就没去送葬。 家里没有男子主事,宋积云便一桌桌地去敬了酒。 其中不少人委婉地问她,她家是不是真的准备招上门女婿。 宋积云道:“要等母亲生产之后才能决定。” 众人若有所思。 这一顿饭十之五c六的人都没吃好。 倒是钱氏,人困神倦,从坟头回来,什么也没有吃,在宋又良的画像前狠狠地哭了一场,用冷水洗了脸,这才想起灵堂的事,问郑嬷嬷:“我记得在灵堂的时候,好像是元公子扶了我一把。” 郑嬷嬷端了碗安胎药给钱氏先喝了,又端了碗加了鸡蛋揉的龙须面进来,道:“正是元公子。” 钱氏欣慰道:“这孩子真是不错!” 郑 嬷嬷也觉得他今天很好,悄声道:“没有乱说话,也没有和大老爷c三老爷他们搅和到一起,大小姐教训那些人的时候,更没有横加指责,觉得大小姐不好。是个不错的人。” 钱氏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问郑嬷嬷:“那孩子是谁在服侍呢?今天中午都吃了些什么?晚上的席面安排他坐在了哪里?” 郑嬷嬷忙得脚不沾地,还真没有注意。就叫了香簪去问。 很快香簪就跑了回来,一一回了钱氏。 钱氏听说晚上元允中没有坐席,而是就在荫余堂吃了碗素面,忙吩咐郑嬷嬷:“去跟厨房说一声,元公子还不是我们家的人,不用守我们家的规矩。平时给他炖点鸡汤肉羹之类的送过去,不用茹素。” 郑嬷嬷笑着应了。 钱氏一个人在宋又良的画像前站了良久。 直到宋积云把外面的事都处理妥当了,过来看她,她这才拉着宋积云的手在桌边坐下,心疼地摸了摸女儿的脸,含泪说了一声“为难你了”。 宋积云却觉得最难的都已经过去了。 她起身给母亲按捏着肩膀,道:“外面的事有我,您啊,当务之急就是好好的保重身体,给我们添个弟弟或者是妹妹。” 钱氏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 今天但凡元公子插上一c两句话,就不可能是如今这个局面。 她和宋积云说起灵堂的事,并感慨道:“我们得好好谢谢元公子才是。他虽出身不显,人品却很好。我们能认识,也算是缘分了。他有什么困难,你一定要尽其所能地帮帮他才是。可别再让他落到那腌脏地了。” 宋积云该做的事已经做了,原本也要安排元允中离开了。 她连声应下,并道:“您放心,我就说我这边要守三年的孝,他得回去和家里的长辈商量婚事怎么办。保证让他安安稳稳的离开。” 钱氏道:“钱财上也别短了他的。我们家不差这点银子。” 宋积云很想告诉她,元允中的出场费是十万两银子。 他们家再有钱,也还是差这点银子的。 不过,有些实情就不必和她母亲明说,说了只会让她母亲担忧罢了。 第三十五章 宋积云一口答应了,还道,“我会问他还有没有什么要我们帮忙的。苏州那边,父亲还有些老关系,我到时候也会跟别人打声招呼,他找不到我们,可以去找他们。” 钱氏觉得这样挺好。 宋积云则和母亲商量起其他的事来:“通往大伯父和三叔父那边的甬道我准备封起来。 “祖母若是还愿意和我们住,我们就继续住在一起。若是不愿意,就随她想跟着谁。 “宋九太爷在宋家颇有威望,这次我们和他撕破了脸,就算怕坏了名声愿意忍下这口气,却再也不可能帮衬我们了,父亲的小祭,我准备去问问报恩寺的师傅,看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还有王主簿那里,关系就更不能断了” 她林林总总地和钱氏说了快一个时辰的话,钱氏见女儿处处都想到了,安排好了,一直悬着的心这才落了下来。 “你父亲要是知道你这样,肯定会又伤心又骄傲的。”钱氏含泪催她快回去休息,“明天一早就去封通往你大伯父和三叔父那边的甬道。” 宋大良和宋三良如果还有一点点良心,就不会把送葬这么大一摊事就这样丢给她女儿了。 钱氏准备不和这两家人来往了。 宋积云点头,回去时看见荫余堂还亮着灯,她不由问香簪:“元公子在干嘛呢?” 香簪道:“元公子看见老爷留下来的高岭土,说要捏个杯子。” 宋积云想到明天还有一堆的事,干脆转了个弯,去了荫余堂。 元允中坐在父亲的小作坊里,正在捏着个压手杯。 六子指着旁边的拉坯机急得直“啊啊”,他却不为所动。 看着还挺有想法的。 宋积云莞尔,脚步轻盈地走了过去,道:“这样也能行。不过有点可惜。高岭土还是做瓷器更好。你这个用一般的黏土就行了。” 她前世资助过很多艺术家,其中就有做陶艺的。 宋积云想到他扶自己母亲的那一下,对他和善了不少,道:“你想带走吗?我可以帮你把它烧出来。” 元允中放下了手中的泥杯,道:“这么说来,我可以走了?” 宋积云含蓄地道:“这些日子委屈您了。走的时候,我会把酬劳给您带上。” 元允中“哦”了一声,低头继续捏着他的杯子。 宋积云看着他平静的面容,想到从前的种种,心里微微发怵。 总感觉有点不真实。 但她的确也想早点送他走了。 他这个未婚夫的身份太敏感,早走早完事。 而且正如她母亲所言,如果在灵堂的时候他乱说话,她虽然不至于达不到自己的目的,但也很麻烦。 就当是他遵守承诺的报酬,她对他宽和一些好了。 “你看明天启程怎么样?”宋积云道,“虽然有点急,但吃穿嚼用我都会帮你准备好的,你要是需要,到了鄱阳湖,我还可以让郑全给你买几个小厮或者是随从,一路陪你回家。” 元允中点头道:“可以!” 就没有了下文。 这么爽快?! 宋积云简直都要怀疑眼前换了个人。 可就在此时,元允中微微抬头,朝她扬了扬手中的杯子,道:“我要把这个杯子烧出来,带回去做个念想。” 宋积云深深呼了口气。 这还差不多! 她就知道,这人不找点事,没这么容易答应走人。 烧个杯子,最快也要四c五天,若是不凑巧,七c八天,十几天都可能。 不过,她们家就是烧窑的,他只说把这杯子烧出来,又没有说烧成什么样子。 宋积云朝他勾了勾唇角,道:“好!” 然后伸手夺了他的杯子,道:“元公子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才好!” 元允中在旁边的铜盆里慢腾腾地一面洗着手,一面道:“我什么时候说话没有算数?愿赌服输,我这不是在宋小姐指定的地方住着吗?拿钱消灾,我这不是一句多的话都没说吗?宋小姐还有什么地方不满意的?” 宋积云被他说得一噎。 这就好比员工消极怠工,可他还是完成了工作目标,纯粹让人觉得不舒服罢了。 问题是元允中还不是她的员工。 宋积云再次朝着元允中假假地笑了笑,举了手中的杯子,道:“我明天和你的行李一道送过来。” “多谢!”元允中翘了翘嘴角,也 笑得很假。 宋积云憋着一口气走了。 元允中对着六子打着手势:明天做鲜肉馅的大方糕。 六子点头,一溜烟地跑了。 元允中慢悠悠地往厅堂去。 宋家的厨子还是不错的,他提了几次要求,她们家的大方糕就做得可以和他们家的厨子相媲美了。 宋积云回到房间连喝了两碗冰镇的酸梅汤,这才觉得心情舒畅了些。 她叫了郑嬷嬷和郑全过来。 “元公子明天就走。”她不顾两人的惊讶,吩咐郑嬷嬷,“你连夜派人去县里最好的裁缝铺,把元公子能穿的衣服都买回来。再让厨房做些路上易食的干粮点心。凉席c被褥c熏香c围棋双陆之类的也都要准备” 说起来都要半天,何况是要准备。 郑嬷嬷匆匆走了。 宋积云这才吩咐郑全:“他人一不见,衙门那边就找了过来,虽说用的是县令的名头,可我们查了这么长时候,打听了这么久也没个准信。他的身份肯定不简单。 “他走的时候,不能在梁县露面。你准备辆平时小厮出门采买的马车,今晚上亲自去联系给我们家送瓷器的船家,最好能随着他们一起离开梁县,直接把人送去杭州,送他上了回京城的船。” 郑全一愣,道:“不是苏州吗?” 宋积云笑道:“你还怕他在苏州没人吗?” 郑全脸一红。 宋积云叹息道:“他走得越远越好。就算是要找我们算账,我们也有时间布局。” 郑全沉声应是。 宋积云转身去拿了张名帖给郑全,低声道:“这是宁王府大总管的名帖,你想办法手找到那边漕帮里的人,最好能打听到婚书上写的那个元浩然是谁?江南这边打听不到,就往京里问。” 她总觉得元允中的身份是个炸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炸了。 郑全一一应诺。 宋积云又和他讨论了些出行的细节,务求让元允中安安稳稳地走人,两人这才散了。 她去了她院子西南角的一个石板房。 第三十六章 石板房外观颇为简陋,看着像是放花具的地方,可它却是宋积云小时候宋又良为了哄她学烧瓷,专门按她的要求砌的一个小作坊。 宋积云望着靠墙堆放的煤炭,在心里冷哼了几声。 用柴烧窑,一夜的时间,不要说用高岭土做的瓷器了,就是用黏土做的陶器,也不可能烧出来。 可她从后世来,知道用煤炭也能烧窑,而且升温快,时间短。 她从置物架上找了一个大小合适的匣钵,把元允中的杯子放了进去,再用石板房里的红砖砌了一个小小的蛋窑,然后开始用煤烧窑。 当然,他这个杯子想烧成瓷器是不可能的,但可以烧一半——烧成素坯。 只是渗水性不太好,稳定也不怎么样,还说不好能不能用,但这与她何干呢? 谁让他只给了她一夜的时间呢? 宋积云要注意的就是别让温度太低,泥不能成坯。 红红的火光中,宋积云守了一夜,汗水出了一层又一层,等到天青时分,她觉得自己闻起来就像在腌菜缸里打了一个滚又泡了一夜似的,味道“酸爽”。 宋积云赶回去好好的梳洗了一番,让香簪带着几个小丫鬟去石板房开了窑,取出了那个烧得歪歪扭扭,像被狗啃了的素坯压手杯。 别说,仔细看看,还挺有艺术品的味道。 如果能再烧层釉,还挺有意思的。 等元允中拿到这个杯子,她倒要瞧瞧,他还有什么理由意难平? 宋积云满意极了,让人去请了郑嬷嬷。 郑嬷嬷几乎一夜没睡,眼下有黑黑的眼圈。 她身后跟着五c六个小丫鬟,或拎着包袱,或提着食盒。 “都照您的吩咐准备好了。”她说着,犹豫着打开了其中一个包袱,拿出一件男式衣服,道:“就是怕元公子不太喜欢。” 宋积云一看,大乐。 那是一件大红纱宝蓝色织金银菖蒲纹团花的直裰。 先不说那衣裳猩红猩红的有多亮丽了,就是这宝蓝色织金银菖蒲纹的团花,在屋内光线不充裕的情况下还不时闪动或金或银的光芒,就可以想象到穿在身上,走在阳光下是多么的耀眼了。 郑嬷嬷解释道:“也是巧了,街尾洪家的公子九月份行及冠礼,特意从苏杭那边订了一批布料回来,做了这几件衣服。我好说歹说,加了五倍的银子,那家的裁缝才答应瞒着洪家,先紧着我们。” 宋积云再看那包袱里,除了这件大红色,还有若干件苏梅色c紫蒲色c朱柿色等颜色极其鲜艳的衣服。 若是穿在元允中的身上肯定很有意思。 不过,就元允中这身材,能和他穿同样大小的衣服,这位洪公子只怕也是个大高个子。 宋积云大手一挥,道:“你记得到时候洪公子的及冠礼好好的送份贺礼过去。” 不管怎么说,没有洪公子的及冠礼,就不可能有这一堆衣服。 郑嬷嬷松了口气,笑着应是。 郑全也赶了回来,说事情都办好了。 宋积云放下心来,找了个藏蓝色的锦盒装了杯子,去了荫余堂。 元允中不在。 宋积云挑眉。 扫院子的小厮说,他去了钱氏那里。 他去那里干什么? 宋积云眉心突突地跳,她拿着锦盒,匆匆去了钱氏的院子。 满院的浓荫,让钱氏的院子看着就透着股清凉。 厅堂龟背锦的琉璃扇门洞开,元允中穿了件青竹色素面纱道袍,坐在厅堂里摆了茶具点心的黑漆钿镙束腰圆桌前,和她母亲说着话。 听见动静,钱氏扭头笑着朝她招手:“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说早上要去封道吗?快来,元公子给我带了大方糕。你还别说,这鲜肉馅的大方糕,我还是小时候在老家吃过,好多年都没吃过这种味道了。” 这话就有点夸张了。 去年中秋节,她爹还从苏州带了鲜肉馅的月饼回来。 宋积云的心思半点不漏,含笑着过去坐在了母亲的身边。 钱氏就亲自叉了一块点心给她:“你尝尝好不好吃?” 宋积云接过钱氏手中的青花瓷小碟,还没有来得及尝一口,就听见她母亲笑道:“我准备留元公子在家里多住些日子,等过了冬至再说。” 点心差点从她手里落下来。 她朝元允中望去。 元允中摊了摊手,一脸茫然,好像比她更不明所以。 他不知道才有鬼呢? 宋积云忙问母亲:“您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我这边送元公子回去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钱氏温声道:“我是觉得这么快就让元公子离开不太好。你父亲七七都还没有过呢!何况我们和宋家的闹得这么厉害,他要是走了,你的婚事还不知道会起什么波澜。” 这都不是理由。 她既然敢撕破脸,就不会怕他们魑魅魍魉。 送走了元允中,没有了这个定时炸弹,她反而行事更方便,把握更大。 她尽力地说服着母亲:“总不好让人在我们家过这么长的时间吧?” 钱氏却铁了心,任她怎么说也不为所动,还道:“这件事你听我的,元公子就暂时在荫余堂住下,想吃什么喝什么,或者是有丫鬟小厮服侍得不周到的,你就让六子来跟我说。” 最后几句,她是对元允中说的。 元允中笑着应“好”,还温文尔雅地道着:“多谢二太太。外院有什么事,您也直管差遣我就是了!” 钱氏的满意溢于言表,还对积云道:“他身边只有一个六子服侍怎么行?我已经派人去跟牙行的人说了,他们明天会带人过来,你让郑全帮元公子挑几个机灵的小厮。” 宋积云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件事。 她要是当初对母亲坦白了元允中的来历就好了。 此时再说,她怕她母亲会以为她是在找借口让元允中走。 宋积云抚了抚额头,草草地答应了。 可转过头来就把元允中拽出了厅堂,按在了院角的香樟树下,沉声道:“你和我母亲说了什么?” 他低头,望着她揪着他衣领的手。 宋积云冷笑,不仅没放,而且还拧了拧。 元允中就伸出手来,点了点宋积云的拳手,若有所指地道:“宋小姐,男女授受不亲。” 第三十七章 “哦!”宋积云才懒得理会他的这些小把戏,道:“你要是不说,等我去问过我母亲了,可就没有这么好说话了。” 元允中听着,就缓缓地朝她眨了眨眼睛,一副很是无辜的样子,道:“宋小姐,我在令堂面前什么都没有说,你总不能让我造谣吧?” 好样的! 宋积云揪着他衣襟的手突然用力,两人面对着面,呼吸仿佛都要融在了一起似的。 “明人不说暗话。”她徐徐地,“有什么条件?说吧!” 元允中望着自己胸前被揪得皱巴巴的衣襟,慢慢地道:“宋小姐,不是我不想离开,是令堂非要留我。” 两人离得极近,元允中垂眼,就可以看见她乌黑的青丝,光洁的额头,又长又翘的睫毛,还有那冷锐清澈,英气逼人的眼睛。 他的心骤然间就有点乱。 宋积云却“呵呵”地笑了两声,道:“元公子深谋远虑,算无遗策,昨晚还连夜让人做了鲜肉馅的大方糕,怎么今天当我的面就说没办法了呢?” “长者赐,不能辞。”元允中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宋小姐不喜欢吃咸口的点心吗?我瞧贵府的厨子还挺聪明的,下次我让他们做甜口的点心,您看如何?” 宋积云突然发现,元允中睁眼说瞎话的时候,表情居然特别的认真c诚挚。 到了这个时候,还和她装模作样。 “好样的!”她道。 元允中突然偏头,低低地在她的耳边道:“宋小姐,我觉得你这儿还是放手比较好。” 他灼热的气息打在宋积云的耳朵上,她耳朵一痒,差点儿就下意识松开了手。 还好她很快回过神来,不仅没放开他,还讥诮道:“看来元公子不怎么瞧得上那十万两银子啊!” 元允中答非所问:“宋小姐,我劝你还是快点放手的好,不然你等会一定会后悔的。” 宋积云冷笑:“元公子还有什么高见” 只是她话还没有说完,屋檐下突然传来钱氏的声音:“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呢?” 宋积云身体一僵。 元允中若无其事地朝着她笑了笑。 宋积云在心里骂了一句。 这厮应该是早就发现她母亲过来了,才故意说那些话的。 她冷冷瞪了元允中一眼,转身却对钱氏豁然地道:“好像有香樟树的果子掉在了元公子的肩膀上,我帮他拍拍。” 钱氏听着不由走了过来,苦恼道:“这香樟树夏天可以趋蚊,好是好。可就是这树果黑漆漆的,一踩就破,看着脏兮兮的,不太好。可又没有什么可以取代的。” 元允中笑道:“要不您种几棵山胡椒树?就是这树的气味不太好闻。或者是在家里种食蝇草” “你还知道山胡椒树啊!”钱氏喜出望外,道,“我小的时候,记得我家屋后就种了好几棵山胡椒树,小时候只觉得不好闻,如今却是想闻也闻不到了。 “这有什么打紧的。”元允中道,“景镇德几乎每日都有船到鄱阳湖去,再转道苏州或者是杭州的,让人带个信,给你找几棵就是了。” 钱氏笑眯眯的连连点头。 两人居然就夏天种什么样的花草好热情地讨论起来。 宋积云撇着嘴角笑。 你以为这样我就拿你没办法? 她笑着喊了声“娘”,打断了两人的话,道:“既然元公子暂时不走了,那我就把为他准备的一些衣饰吃食放到荫余堂去好了。” 她还让郑嬷嬷把包袱拿了过来,让钱氏看了看那些原本属于洪公子的衣服,随手拿了一件抖开道:“娘,这料子好吧?为了这几件衣裳,我们不仅承了裁缝铺的情,还承了街尾洪家公子的情呢!” 元允中看着那艳亮的颜色,道:“这恐怕有些不太好吧?” 钱氏见那衣料做工的确是好,且元允中长得又高又白,气势极盛,觉得他穿这样的衣服肯定很好,道:“虽说我们家要守孝,可我们两家毕竟没有正式下聘。你去外面,总不能穿孝服吧?出门的时候换一换也好。” 按理,戴孝的人是不能随便进别人家门的。 元允中道:“还是做几件素净的衣服吧?这也太不够敬重了。” 钱氏根本不听他的,亲自系了包袱,吩咐六子:“你帮元公子拎着。” 宋积云就朝着元允中挑了挑眉角,仿佛在说“是你了解我母亲,还是我了解我母亲”。 元允中就望着宋积云对钱氏道:“难得您这样的宽厚慈爱,那 我明天就穿这些衣服出门去见王主簿好了。” 钱氏直摆手,道:“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可眉宇间透露出来的欣慰却让人一目了然。 宋积云在心里“嗤”了一声。 要出门? 想得美! 她斜眼望着元允中道:“娘,听说县令大人去了南昌还没有回来,王主簿这几天下乡督促夏粮去了,不在城里。” 钱氏立刻对元允中道:“那你就别去了!天气这么热,就在家里歇暑。我们家也没什么要紧的事需要麻烦他的。等天气转凉了再去拜访他也不迟。” 元允中不以为意的样子,笑道:“宋小姐怎么知道王主簿去了乡下督促夏粮?是和户房的人很熟吗?” 她之前说要把南昌和上饶等地的田地处理掉。 而土地买卖,是要经过各地的户房登记造册的。 宋积云笑道:“在梁县,我们家也算是地头蛇了,不仅和户房的人熟,和刑房的人也挺熟的。下次我让吴总事陪你出门,带你都认识认识。” 说完,她撒娇似的拉了拉钱氏的衣袖,道:“元公子既然不走,荫余堂那边还要收拾,您就别总拉着他说话了。” 钱氏恍然,忙吩咐身边的小丫鬟:“把那冰湃的李子c香瓜给元公子送去荫余堂。”还歉意地对元允中道,“那我就不送你了,你有什么事找不着吴管事,就来找我,或者是找积云也是一样。” 宋积云笑道:“娘,我去送元公子好了。” 元允中没让她送,客气道:“不用了。有六子带路就行了。宋小姐也很忙。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四个字,被他说的意味深长。 第三十八章 来日方长吗? 行啊!来日方长! 宋积云朝着元允中微笑,糊弄人般地把元允中送到了门口就折了回去。 钱氏在库房,正在整理她的一些陪嫁。 宋积云找了过去,把母亲按在库房的鼓形小圆桌前坐下,还给母亲倒了杯茶,道:“娘,刚才元公子在,我也没好细问。现在只有我们母女了,您总得给我讲讲您怎么突然就改变了主意吧?” 钱氏像是早就意料到了她会追问似的,笑着指了身边的绣墩,示意她坐了下来,喝了口茶,这才慢条斯理地道:“云朵,你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您是说家里的事吧?”宋积云胸有成竹,侃侃而谈,“我们还有三年的守孝期,当务之急是让您平安的生下小四” “我不是说这些。”钱氏打断了宋积云的话,温声道,“我是说你。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我吗?!” “嗯”钱氏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虽说这个时候说这些话不太好。可我还是想问问你,你以后准备出嫁还是准备招赘?” “都没有准备!”宋积云不以为然地道。 钱氏抿了嘴直笑,道:“你这孩子,主意也太正了些。” 宋积云就抱了钱氏的胳膊,枕在了她的肩膀上,道:“娘,我知道您担心什么。不外乎是觉得我把宋九太爷和祖母他们的面子都扔在了地上踩了又踩,把宋家的人几乎都得罪光了,以后我们家再出点什么事,不要说帮衬的人了,可能连给我们家说句话的人都没有。” 钱氏直点头,觉得世上再没有比她这个女儿更贴心c知心的女儿了。 她爱怜地摸了摸女儿的青丝,幽幽地道:“他们这些人黑心烂肝的,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别的事都好说。我就怕他们在你的婚事上做文章,几家人联手,花个几年甚至是十几年的工夫来做局,骗婚。” 宋积云已经知道她母亲在想什么了。 她笑道:“您这是想让元公子做您的大婿吗?” 钱氏道:“我最怕,我们千防万防,精挑细选,结果找的人还是和九太爷c你大伯父他们狼狈为奸。那元公子再不好,关键的时候能站在我们这一边,就比什么都好。” 再就是,元公子长得好。 万一这要是成了,生出来的孩子肯定也好看。 只是这个理由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好说给女儿听的。 她就只说了第三个理由:“他这样的出身,你也比较好节制他。” 宋积云眼角直抽,寻思着,要是她母亲知道元允中是个能让官府来搜家的人,会不会就改变了主意。 钱氏已继续道:“我留他在家里住些日子,也是想仔细观察观察他的德行品格。我们不求别的,只求他能老老实实地听你的话,你又是个立得起来的,以后这日子,就不会太差。” 可如果他不听她的话呢? 宋积云忍着笑,爽快地道:“行!母亲要是觉得这个办法好,那我们就留元公子在家里住些日子。” 钱氏见女儿赞同她的办法,非常的高兴。 她悄声对女儿道:“如果元公子不合适,我们再换一个人好了。” 宋积云忍俊不禁。 原来她母亲对元允中的喜欢也是有条件的。 他只是个备胎而已。 她干脆直接给母亲泼冷水,道:“元公子准备今天就走,捏了个压手杯,说是要带回去做个纪念,让我连夜烧出来,我一夜没睡,把杯子烧了出来。他虽说暂时不走了,我还是帮他把杯子送过去好了。” 钱氏闻言一喜,道:“他用你爹留下来的高岭土捏杯子了?捏了个什么样的杯子?你拿来我看看!” 关注点不应该是他让她连夜烧出来吗? 宋积云看了她母亲一眼,发现她母亲是真的满心欢喜,沉默地把刚才没来得及给元允中的杯子拿了过来。 钱氏拿着杯子左看右看,宋积云道:“很丑吧?” “不丑!”钱氏笑眯眯地道,“想当初,你爹哄着你做杯子,你也做了个和这差不多的样子。” 宋积云满头乌云。 她那是艺术创作好不好? 钱氏见她不为所动,起身去找杯子:“我记得你爹还把它当宝贝似的收藏了起来。说是等你出嫁的时候,给你当陪嫁的。” 她说到这里,不免又想起丈夫的种种,神色黯然。 宋积云忙搀了钱氏,道:“您就别折腾了,小心小四不高兴了。” 钱氏以为她是害羞,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又说起元允中来:“你说,元公子都捏杯子了,他不会对烧瓷也感兴趣吧?要是这样就太好了。以后还能帮着你管管家里的窑厂。” 宋积云觉得她母亲想得太美了。 就元允中那个样子,还烧瓷?管窑厂? 宋积云不好和她母亲明说,陪着钱氏说了会话,去了荫余堂。 元允中一副大爷的模样,在书房躺在醉翁椅里看书。 书房四角放着冰盆,书案上摆着清供,茶几上是冰湃过的果子,还有六子在旁边尽心尽力地打扇。 他看见宋积云,抬头“哎哟”了一声,道:“宋小姐大驾光临,不知道有何指教?” 宋积云倚在落地罩旁,道:“我父亲去得突然,主持丧礼的又是我大伯父,铺子里的掌柜c窑厂里的师傅都没能有个交待。我准备这两天在家里设宴,请他们来坐一坐,说说话。元公子若是没事,就来给我打个下手吧!” 元允中听了,就走到了她身边,在落地罩的另一边站定,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宋积云,道:“宋小姐这是想让我去给你执壶吗?” 这通常是下人干的事。 宋积云挑衅地望着他,轻笑道:“怎么?元公子不愿意吗?我们家的碗,可不是那么好端的!” 元允中扬了眉笑,眼底像盛着星光,低声道:“固所愿尔,不敢请尔!” 他的声音如胡琴,悠远而又清亮。 宋积云顿了顿,把手中的锦盒丢给了元允中,道:“你的杯子!” 随后扬长而去。 元允中打开锦盒。 一个灰白色的杯子安静的躺在藏青色的漳绒上。 他不由拿起了杯子,对着阳光仔细地看着。 一夜之间,居然真的烧出了杯子。 看来,宋又良真的是景德镇百年难见的烧瓷大家。” 原来这位宋小姐,也不仅仅只会胡闹! 第三十九章 宋积云从荫余堂出来,就被李氏堵在了她院子门口。 “宋积云,你这个有娘生没娘教的,”她叉着腰就骂了起来,“凭什么堵我们家的道” 宋积云觉得自己和她说话都是浪费时间。 她绕过李氏,一面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一面吩咐随行的郑嬷嬷:“找几个健妇把她的嘴给堵上,送到老太太那里。告诉老太太,看在她是我婶婶的份上,这次我就算了。她要是再敢骂人,我就像今天一样,绑了她的人堵了她的嘴,敲锣打鼓地把她送回她娘家去。” 郑嬷嬷忙去叫人。 宋积云则叫了吴管事过来,商量着明天宴请大掌柜和大师傅的事。 吴管事跟随宋又良多年,这些大掌柜和大师傅个个都很熟悉,做起事来如信手拈来,很快就确定了人数和名单。 宋积云让他去下帖子,自己则回屋里去补觉去了。 等晚上醒来,服侍她的香簪叽叽喳喳地告诉她:“两边的路都封了,大老爷那边只说要开个角门,三老爷这边倒是什么也没有说。可小姐把三太太送去老太太那里,把老太太给气坏了。听说曾嬷嬷都被茶盅砸破了额头,用帕子捂着额头出来的呢!” 宋积云听过就算了。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只要宋三良夫妻不再惹她,她也不想浪费时间和他们打交道。 翌日,宋积云请客。 早上下起了雨。 好在是她和母亲出门的时候雨又停了,天边还挂上了彩虹。 钱氏想到昨天李氏去找宋积云的麻烦,担心道:“你祖母那边知道我们请客,不会来捣乱吧?” “无所谓!”宋积云和母亲伫足看了一会儿彩虹,才互相挽着手继续往请客的水榭去,“我都安排好了。她们越闹,就越容易被我们抓住把柄,我还巴不得他们来闹呢!” 水榭外湖光山色。 钱氏却抱怨道:“当初是你大伯父把祖产都败光了,要债的天天到家里催债,你祖母眼看着日子过不下去了,才分的家。 “你大伯父分了祖宅;你三叔父分了别院,两间铺面;你父亲呢,分了一个破院子,还有两千两银子的外债。 “你父亲好强,不愿意动我的陪嫁银子。 “他干脆租了个铺子,请了四个伙计,一位拉坯的大师傅,请了你外祖父给我们家当画师,和别人合伙租了一个窑,继承祖业,自立门户,开始做瓷器生意。 “第一年亏了三百两银子。 “到了年末尾牙宴的时候,连去馆子里请作坊里的人吃顿饭的银子都没有。” 她越说越激动:“你祖母当时和你三叔父住。 “你父亲瞒着我去向你三叔父借银子。 “带了半车的年节礼过去的,空着手回来的。 “那年的尾牙宴是在家里请的。 “饭是你郑嬷嬷帮着做的,我只在旁边帮着烧了柴。事后你父亲却伏在我的膝头哭得像个孩子似的,直说对不起我。” 钱氏说到这里,眼眶红红的,眼泪落了下来:“这么多年了,你父亲念着父母之恩,手足之情,可谁又念着他的不易呢!” 宋积云小的时候曾经听大人们说过,只是第一次听钱氏在她面前抱怨,她忙安慰着母亲,道:“您放心!爹留下来的铺子也好,窑厂也好,我都不会给他们的。” 话说到这里,她不由冷笑了几声:“我原想着,烧瓷也是个苦差事,要是他们愿意接手,我们只拿分红也行。 “谁知道他们都是群白眼狼。 “说不定我们把铺子c窑厂交给了他们,他们还觉得我们软弱可欺,是可以随便捏的软柿子呢!” 她冷静地道:“摔盆只是个开始。等父亲过了七七,他们一准打着‘商量’的旗号,要推了人来管理我们家的铺子和窑厂。那才是下蛋的金鸡,他们最终的目的。” “可你一个小姑娘家,能行吗?”钱氏担忧道,“铺子和窑厂向来都不允许女人进去的,特别是窑厂,连扫地的都只请男子。那些大掌柜们和大师傅们能服你吗?就算有父亲的余威和恩情在,也不是见一面,喝个酒就能行的。” “我知道。”宋积云就抱了抱母亲,道:“我这次也没准备他们能立刻就支持我。主要还是为以后做铺垫,见见人,说说话,看看他们的反应。” 钱氏见女儿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的,不由道:“把桩那边你请了谁?” 宋家仅把桩的师傅就有六个。 宋积云道:“罗子兴。” 钱氏沉吟:“我记得他。他是从安徽那边逃难过来的。要不是你父亲收留他,他早就没命了。” 宋积云笑道:“这次我还请了他们的家眷。” 钱氏有些意外。 宋积云笑道:“既然是家宴,就要像家宴的样子。有些话女眷可以说,那些大掌柜c大师傅们却不好说。” 钱氏连连点头。 元允中过来了。 他穿了件宝蓝色织紫色五蝠团花的罗纱直裰,或者是一路走过来,面颊微粉,衬着他面如粉敷,目如秋水,格外俊俏矜贵,和平日的清冷自持截然不同,宛若换了个人似的。 宋积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半晌都没说得出话来。 倒是钱氏,一看他就十分的欢喜,忙站起身来,笑眯眯地道着“来了”,赞他穿这身衣服好看:“要是我没有记错,这是昨天郑嬷嬷从裁缝铺子里带回来的其中一件吧?” 元允中含笑点头,奉承道:“您眼光真好!” 钱氏就笑得更欢畅了,问他用过早饭了没有,早饭都吃了些什么,合不合胃口之类的。 元允中一改在宋积云面前的桀骜不驯,温文尔雅,轻声慢语,一副让所有中老年妇女看了都会喜欢的模样。 宋积云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来。 要是元允中知道钱氏对他的喜欢是有条件的,不知道他又会是个什么模样? 好在没说几句话,接到请帖的几位大掌柜和大师傅都陆陆续续到了,钱氏领着他们俩在水榭门口迎接客人。 宋积云小的时候,常被宋又良顶在肩膀上去铺子里查账或者带去窑厂里玩,过了十岁虽然不常见,彼此却不是连面也没见过的陌生人。 特别是罗子兴,她小的时候还曾经抱过她,看见她时热泪盈眶,对着钱氏直夸:“大小姐真是能干,像老爷。” 钱氏高兴得合不拢嘴,待看到罗子兴带来的人却吃了一惊,指着罗太太身边的妙龄女子迟疑地道:“这是?” 罗子兴和他太太都长相一般,可那女孩子却芙蓉骨桃花面,娇娇憨憨如朵富贵花,实非罗家能养得出来的。 罗子兴大笑,道:“太太不认识了,这是我们憨娘啊!” 第四十章 “哎呀!瞧我这眼神。”钱氏忙上前拉了那小姑娘的手,对罗太太道,“这小姑娘长大了也长太好看了。这要是走到街上,我一准不敢认。” 她扭头给宋积云介绍:“是罗太太娘家的侄女。比你小两岁。跟着罗太太从安徽过来的时候,还没有绣墩高呢!” 还对女儿和元允中低语:“这孩子小时候撞到过脑袋,才取了憨娘这个名。” 两人不由都看了憨娘一眼。 憨娘就冲着他们直笑,那笑容,又灿烂又热烈,让人想起夏日或者是繁花,美得让人眩目。 罗太太是个面相憨厚的妇人,赧然地推着憨娘:“还不给太太c大小姐磕头。” 憨娘十分听话,也不管正站在屋檐下,她还穿着身粉色杭绸褙子,腿一弯就要跪。 钱氏一把拉住了她,对罗太太道:“哪有这样行礼的!她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然后对温柔地对憨娘道,“去和你云姐姐玩去!” 小姑娘没心没肺地跑到宋积云身边,挽着她的胳膊就叫“姐姐”,还睁大了眼睛看着元允中,一副毫不掩饰的惊艳模样。 漂亮又可爱! 宋积云嫣然一笑。 元允中从小就被人看着长大的,安之若素。 倒是罗子兴,看了元允中一眼,问钱氏:“太太,这是谁啊?” 其他人都竖起了耳朵。 钱氏笑道:“这是元公子。” “原来是姑爷啊!”罗子兴忙上前给元允中行礼,当着钱氏夸奖着他,“真是文质彬彬,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啊!” 几位大掌柜c大师傅闻言,都主动上前和元允中见礼。 看来,大家应该都听说过宋家的事了。 钱氏就招呼众人:“外面天气热,大家都里面坐吧!” 众人进了水榭,均是一愣。 三间的敞厅,空旷开阔,却只摆了一张圆桌。 按理,就算是不男女分屋也要男女分桌。 钱氏看了笑道:“我记得我们宋家窑厂第一年的尾牙宴,就只设了一个大圆桌。如今老爷虽然不在了,可有些规矩还是一样。大家不用见外,都随意坐了吧!” 这是话里有话啊!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被惊呆了,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办好。 倒是管库房的汪大海,素来以机敏著称,他也是最先反应过来的。 他哈哈地笑了几声,率先往圆桌走去,还道:“太太说的对!我就不客气了,先落座了。” 其他人见了,恍然大悟。 他们可都是签了长契的,就算以后不想在宋家干了,也不是一时半会可以走的,何必因这个事惹了东家太太c小姐不高兴。 众人纷纷找位置坐下。 罗子兴更是要推了元允中坐上席。 众人见了,不免在心里骂罗子兴阴险,可也佩服他的应变能力,都嚷着非要元允中坐上席不可。 元允中是习惯坐上座的人,推辞了几句,就顺势坐下了。 宋积云和钱氏则坐在了元允中的身边。 大家都围着三人坐下。 钱氏笑着示意丫鬟上菜。 元允中如猛然清醒般,“哦”了一声,忙起身去拿酒壶。 汪大海就坐在他对面。 他没等元允中起身,已麻溜地起身,把酒壶抢到了手里,道着:“我来,我来!姑爷是贵客,怎么能让您执壶呢!” 开始给众人倒酒。 元允中颇为无奈地向汪大海道谢。 宋积云懒得理他。 钱氏却看着满意地暗暗点头。 宋积云等大家的酒都倒满,就站了起来,以茶代酒,说要给大家敬三杯酒。 “这第一杯酒,要敬大家,这么多年对宋家不离不弃,没有你们,也就没有今天的宋家这第二杯酒,我要敬先父,他老人家这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宋家窑厂这第三杯酒,敬我们大家,感谢大家这么多年为宋家窑厂所付出的艰辛” 她说的情真意切,让在座的都浮想联翩。 也有热泪盈眶和唏嘘感慨。 但气氛到底慢慢变得温情起来。 元允中对她刮目相看,又觉得理所当然。 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 她要不是这么厉害,也不会干出这许多事来。 他默默地喝着茶,感觉有道目光始终落在他的身 上。 他顺势瞥了一眼。 看见那个叫憨娘的小姑娘正笑弯了眉眼望着他,看见他望过来,还朝着他小小地摆了摆手。 元允中面无表情地收回了目光,正好看到宋积云端着酒盏下位,站在了拉坯的师傅项阳的面前,道:“那年阴雨绵绵,泥坯都不能干,父亲让人拿了扇子扇风,可都解决不了根本。我就随口说了句,可以先拿火烤烤。没想到项师傅真的做成了。” 项阳起身,差点跳了起来,惊讶地道:“原来这个主意是大小姐出的?” 宋积云道:“不过是黄口小儿的无心之语,要不是您带着徒弟忙了两个月,也不可能做成这件事。您才是我们家的大功臣。” “不是,不是!”项阳脖子都粗了,忙给宋积云敬酒。 元允中在心“啧啧”了两声。 这妖女“高山流水觅知音”玩得挺溜啊! 念头刚刚闪过,他的衣袖被人拉了拉。 他眼角的余光望过去。 憨娘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他身边宋积云的位置上,面如桃花,目如春水般抬头仰望着他,软软糯糯地道:“姐夫,你是不是要娶云姐姐?” 元允中面无表情,掸灰似的掸了掸被憨娘抓过的衣袖。 憨娘不高兴,嘟了嘴,问元允中:“姐夫,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元允中眼皮子也没有撩一下。 憨娘就摊开手来,帕子上躺着几颗松子糖,道:“姐夫,我请你吃糖!是我爹托人从苏州买回来的哦!” 元允中置若罔闻,看着宋积云。 宋积云在给上釉的大师傅宋立敬茶:“听先父说,您的画功是跟我外祖父学的,这样说来,我还得称您一声‘师叔’才是。” 宋立听了,慌张地差点打翻了酒盅。 元允中似笑非笑地靠在椅背上。 攀亲带故啊! 这妖女,手段一个接着一个! 一直被无视的憨娘不高兴了,娇嗔一声,威胁道:“你再不理我,我就去告诉云姐姐,说你对我意图不轨!” 第四十一章 元允中仿佛没有听见。 他静静地转动着手中的茶盅。 憨娘更是不满了,她哼哼着还想撩元允中两句,谁知道元允中却瞥了钱氏一眼,突然起身,快步朝宋积云走了过去。 宋积云在给负责采买的大掌柜周正敬酒。 “现在苏泥麻青料不可多得,又常有陂塘青c回青c浙青混淆不清的,还好周管事目光如炬,家里的釉料才能供应充足,从来不曾出过错。”她道,“我饮三杯茶,你随意。多谢你这些年为宋家窑厂披荆斩棘,不辞辛劳。” 周正今年二十五岁,八岁就在宋家窑厂做学徒,是这些大掌柜c大师傅里最年轻的一个。 他中等个子,皮肤有点黑,相貌却英俊,面红耳赤地端着茶盅,只知道喃喃地道:“大小姐言重了!” 宋积云莞尔,端了茶盅就要一饮而尽,却被一双洁白修长的手覆在了杯口,耳边传来元允中低沉却依旧清越的声音:“我来代你敬几位大掌柜和大师傅吧!有时候喝茶比饮酒还让人难受。” 最后一句,他的声音更低了。 仿若耳语,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月桂的熏香味道。 宋积云不由恍惚了一下。 元允中已接过她的茶盅,朝着周正抬了抬手,温声道:“久仰周掌柜大名,今日得见,果真是一表人才,名不虚传。” 他主动地上前轻轻地碰了碰周正的酒盅,提着茶壶,连饮三杯。 喝完,还将茶壶亮给大家看了看,很爽快的样子。 众人原本对他的印象就不错,此时就更好了。 元允中更是客气地道:“今天不能饮酒,若有失礼之处,还请诸位大掌柜c大师傅海涵!” 宋家窑厂能做到景德镇第一,除了宋又良,在座的也都付出了不少的心血,谁也不希望这艘船翻。 可老东家突然去世,没能留下足以担当起经营窑厂之任的继承人,还因为没有儿子陷入到争产的困境,他们也很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如今看着元允中说话行事是个能撑得起来的,不免会寄希望于他,对他也就更热情了。 汪大海干脆拎起面前的酒壶给自己倒一杯酒,主动的敬起了元允中:“公子哪里话!我们都是粗人,不会说话,失礼之处,公子多多海涵才是!” 他说着,一口饮尽了自己的酒,道:“我敬公子。公子随意,我饮三杯。” 元允中听了,就颇有些无奈地回头望着身边的宋积云,道:“汪大掌柜也太为难我了,这随意可不好喝啊!” 那调侃的语气,亲昵的态度,好像在外面受了委屈向妻子诉苦的丈夫。 好像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 众人大笑。 罗子兴更是凑热闹道:“元公子放心,他真不是和您客气。毕竟刚才您也说了,有时候喝茶比饮酒还让人难受。”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宋积云只想骂人。 她飞快地睃了钱氏一眼。 钱氏也在笑,而且还是望着她和元允中在笑,眼角眉梢全是欢喜和满意。 宋积云愕然。 她母亲不会对元允中越看越喜欢了吧? 她朝憨娘望去。 憨娘垂着眼睛,咬着唇,楚楚可怜的样子。 宋积云收回了目光,看着宋立和项阳一前一后地来给元允中敬酒,还说起了各自的技艺。 元允中颇为惊讶,道:“上釉我是知道的,没想到拉坯还有专门的师傅?” 项阳恭敬地道:“实际上修坯也有专门的师傅。不过拉坯和修坯我都擅长,东家在的时候,就把这两道工序都交给了我,我还负责窑厂的修坯。” 元允中点头,也没有冷落宋立:“我知道烧瓷是要画师,上釉和画师有什么区别吗?” 宋立耐心地给他解惑。 憨娘起身,朝元允中这边走了过来。 有小厮端了梁县名菜瓦罐鸡汤过来。 憨娘让了让那小厮,却不知道怎地,脚一滑,人就冲那热腾腾的鸡汤扑了过去。 她顿时吓得惊声尖叫,手在空中乱抓。 小厮脸都变了,忙举起手中的瓦罐想避开,谁知道那么倒霉,就正好被憨娘抓住了手臂。 他手一疼,瓦罐一倾眼看着就要劈头泼在憨娘的脸上。 众人齐齐惊呼。 元允中却眼疾手快一把抓住瓦罐的罐耳,然后把那罐鸡汤拎到了桌子上,烫得直甩手。 “元公子,你没事吧?”旁边的项阳忙道。 元允中摇头,伸出手来。 手指红通通的,还好没有起泡。 可这还是让直奔过来的钱氏心疼不已,急得团团转,吩咐完小厮去请大夫,又指使丫鬟去厨房拿生菜籽油。 民间的偏方,生菜籽油可以治烫伤。 元允中倒气定神闲的,反过头来还安抚钱氏:“不要紧,给我打盆冷水来泡一泡就好了。” “好,好,好!”此时的钱氏,元允中说什么是什么。 罗太太也反应过来,跑过来就压着憨娘给元允中道歉:“要不是元公子,你就毁容了。” 憨娘惊魂未定,一张脸白得几乎透明,只知道喃喃地对元允中说“对不起”。 钱氏看着有点可怜,想帮她说几句,可想到元允中红红的手,她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反倒是元允中宽和大度地对钱氏和罗太太道:“这也是意外,谁也不希望发生。” 钱氏直点头,想像自家孩子那样拍拍元允中的手,又觉得不妥。 罗太太更是感激不尽。 “还好没事。有惊无惊!”汪大海见气氛有凝重,忙起身张罗道:“来,来,来,大家赶紧把这罐鸡汤分了。这罐鸡汤可是来之不易啊!” 众人哈哈大笑,也就把刚才的事揭了过去。 一直冷眼旁观没有吭声的宋积云却觉得有些奇怪。 她御下极严,特别是这种容易发生意外的宴请,都会让管事的嬷嬷反复检查餐具餐厅,叮嘱小厮丫鬟们注意。 旁边也没能看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憨娘怎么会滑脚? 她刚才落座的时候还特意在憨娘站的地方用脚蹭了蹭地板,并不油滑。 所以 宋积云笑着靠近了元允中,轻声地道:“你刚才在干什么?” 他低声地笑,笑声好像在胸膛中回荡,语气却又轻又快:“宋小姐在干什么,我就在干什么?” 第四十二章 “哦!”宋积云坐了回去,睁大眼睛满脸不解地望着元允中道,“我做什么了?元公子这话说的好生奇怪?” 元允中见了,也睁大了眼睛,道:“连你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就更不知道了。宋小姐这话说得好生奇怪?” 奇怪你个头! 宋积云咬牙彻齿,也满心困惑。 她的设计很简单,不可能会失败,他是怎么识破的? 元允中却靠近了她,在她耳边低声道:“那罗子兴,是你的人吧!要不然,她们两口子也不会陪着你演戏了。我就是有点奇怪,在座的几位大掌柜和大师傅,还有谁是你的人?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布局的?” 宋积云瞪着他。 什么布局不布局的?好像她一直在谋划些什么似的? 她只是习惯性的喜欢把关键的事抓在自己手里而已。 不过,元允中是真的看出了点什么事,还是只是在诈唬她呢? 可她既然已经否定憨娘的事,这件事自然也要否定到底啦! 她的表情更显无辜了:“元公子,你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呢?” “听不懂吗?”元允中也坐直了身体,笑道,“听不懂没关系,我慢慢地给你说。” 他说着,他从她面前盘子里抓了把莲子,低了头,慢慢地开始剥着莲子:“汪大海太机灵了,这样的人心思也多,你肯定不会找这样的人;项阳呢,一看就是那种埋头做事的,就算他站在你这一边,关键的时候也不太能顶事。” 他把剥好的莲子放到宋积云的碗里:“再就是宋立。不知道他是姓宋,还是你们宋氏的族人。但他为人清高,对御窑厂的画师推崇备至,对自己在宋家窑厂当画师隐隐流露出几分不以为然。你就更不可能拉拢这样的人了!” 他拿了帕子,一面擦着手,一面扭头望着她,目光如星:“那就是周正啦!” 宋积云的心怦怦乱跳。 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妖孽? 不过是一顿饭的功夫,就已经把她的底细都摸清楚了。 难道他刚才陪着她给周正敬酒,是有意而为? 那他是什么时候看出来呢? 她缓缓地眨着眼睛。 元允中浅浅地笑,指了指她碗中的莲子:“尝尝,清火!” 宋积云耳边突然就传来一阵窃窃地笑声。 她不由循声望去。 就看见坐在钱氏身边的女眷正眉眼带笑地指着她和元允中,和钱氏几个说着什么,还可以隐约地听见什么“帮着剥莲子”,“天作之合”的话。 宋积云乌云盖顶。 元允中却仿若没有看见那些女眷在做什么似的,低了头,在她的耳边温和地笑:“宋小姐,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我的去留,从来都不是别人能决定!” 月桂的味道随着他的靠近,越发的浓烈起来。 宋积云只想知道,这是谁给他熏的香,真是难闻! 水榭的宴请到下午未时才散,等宋积云送了钱氏回到自己的院子,已是申初。 她去了东厢房。 面色苍白的“憨娘”立刻从圆桌旁的绣墩上站了起来,惶恐地喊了声“大小姐”。 宋积云板着脸坐在了中堂的太师椅上,冷冷地道:“说吧!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原名杜鹃的“憨娘”喃喃地道,“我照着您的吩咐,不停地找元公子说话。可元公子一直都不理我。还突然起身跑去了您那里,陪着您敬酒去了。我,我没办法,就追了过去,谁知道我踩了自己的鞋” 宋积云骇然,噌地站了起来,厉声道:“你说什么?你自己踩了自己的鞋?” 所以杜鹃滑了脚,纯属意外! 她却怀疑是他做的手脚。 杜鹃小鸡啄米般地点着头,道:“元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他,我就毁容了。我,我不能害他!小姐的钱我也不要了!” 难怪鸡汤事件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缠着元允中说话了。 宋积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她深深地看了杜鹃一眼,道:“你母亲的病不治了吗?” 她母亲要留元允中,她要元允中走,她还不能和她母亲硬碰硬。 她只好使美人计。 找个容貌极美的女子,顶着罗太太侄女憨娘的名头进府来坐席。 若是元允中对那女子和颜悦色,她就有办法让钱氏相信元允中对貌美 的女子都怜香惜玉;若是元允中对女子冷漠疏离,她就有办法让钱氏相信元允中不管对多美的女子都冷心冷肺,没有爱怜之心。不是良配。 原本她想找个青楼女子的,不曾想郑全遇到上当受骗差点被卖到青楼的杜鹃,郑全觉得她更合适,就把她带了回来。 杜鹃半晌无语,眼眶里泪珠滚滚,悄声道:“要不,我卖身给您?” 宋积云看着她那张脸,道:“我下位去敬酒后,都发生了什么事?” 杜鹃磕磕绊绊地,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宋积云默然。 杜鹃扮演的是个脑子拎不清的,她居然会知道‘意图不轨’是什么意思,在元允中面前不露馅才怪! 随便在外面找的人,到底不如自己調教出来的。 这也许就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吧? 宋积云觉得元允中都能救她一命了,自己也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好了。 她道:“原本你把差事办砸了,按约定,我不应该给你钱。但念在你之前还是尽心尽力了,我给你一百两银子,算是你的出场费。以后你去哪里都与我无关。我们两清了。” 之前她曾经许诺送杜鹃和她母亲去杭州投亲。 杜鹃感激不尽,朝着她福了又福,还道:“您给我五十两就行了。” 一百两和五十两对宋积云没有太大的区别。 她挥了挥手,喊了郑嬷嬷进来,起身就走。 杜鹃却怯怯地拉了她的衣袖,视死如归地对她道:“宋小姐,我觉得元公子是好人。你就算是不想嫁给他,也不能这样羞辱他。你应该和他说清楚。元公子肯定不是那种死皮赖脸的人。” 哦豁! 她还羞辱他了?她哪只眼睛看见她羞辱他了? 宋积云扬长而去。 等到了晚上去陪钱氏吃饭,钱氏慈爱地给她夹了个素馅的蒸米粑,还温声道:“娘还是有点眼光的吧?元公子这人不错吧?不仅能和那些大掌柜c大师傅们说到一起,还有侠义心肠,救人于危难。还知道给你剥莲子。这样的好孩子,打着灯笼都难找了。 “不仅是我,就是几位大掌柜c大师傅家的女眷也赞不绝口。” 宋积云只低头吃饭。 她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个大错。 她不应该在宴请大掌柜c大师傅的时候去算计元允中,她应该找个没有外人的时候 偏偏这时钱氏还问她:“云朵,你觉得他怎么样?” 第四十三章 怎么样? 不怎么样! 可宋积云看着母亲殷切的目光,她总不能就这样硬生生的几句话砸过去吧? “娘的眼光肯定没错啊!”她扯了扯嘴角,道,“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早了点,先看看。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嗯!”钱氏满意地笑着点头,和宋积云说起了自己的打算,“元公子还这么年轻,我寻思着要不要找个坐馆的,让元公子去读几年书。不求他能参加科举,能认识几个读书人也好。你爹当年就是因为资助了几个读书人,才搭上淮王府和宁王府的路子的。” 她母亲这是打算出钱包装元允中啰! 宋积云并不想听,可还是要回应她母亲:“这些事都不急。等爹的七七过了再说。” 有些事,拖来拖去也就黄了。 她还趁机转移话题,和钱氏说起了父亲的二七的事:“问了阴阳先生,说是请了和尚道士来家里做场法事已是顶体面的事了。我寻思着到时候再在家里设个祭坛,他们愿意来祭拜就祭拜,不愿意就算了。” 钱氏听着,眼眶不禁又涌出泪来。 宋积云并不想让母亲伤心,她叹气地抱了抱钱氏的肩膀,道:“您放心,这些我都记在心里。对我们好的,我们找到机会就报报恩,对我们不好的,求到我们面前我们也别搭理就是了。” 结果钱氏的话题又转到了元允中身上:“我看他是个面冷心热的。从前不往你父亲灵堂前凑,多半是觉得出身卑微,不方便行事。这次你给他透个口风,说我们家感激他仗义执言。以他的性子,你父亲小祭,他肯定会帮着出面招呼来客的。有他在,别人就不会有太多的闲话了。” 宋积云觉得今天一天她都别想逃脱元允中这个名字了。 “我知道了!”她敷衍地应着,回去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地去了荫余堂。 六子要去通禀,被她阻止了。 她轻手轻脚地往厅堂去。 出了影壁,却看见元允中换了身月白色细布道袍躺在醉翁椅上看着书,几个新买来的小厮正一个个趴在院子的台阶上用沙盘学写字。 六子忙跟她比划:公子说他的人不能不识字! 颇有些世家子弟的作派。 宋积云静静地在香樟树下站了一会儿,没有惊动元允中就走了。 曾氏屋里,几个人也在说宋又良的二七。 “到时候我们都不去,看谁给他们家主祭!”李氏忿忿然地开口,对那天被宋积云堵着嘴丢到曾氏面前的还耿耿于怀,“我们家天聪和天慧是不可能认这个伯父的。” “胡说八道。”宋三良考虑的却更远,他坐到曾氏床头,帮靠卧在床头的母亲整了整迎枕,低声道,“娘,您听说了没有?今天二房请了铺子里的大掌柜和窑厂的大师傅们过来吃饭。我几次想找个借口去看看都被拦住了。你说,那死丫头片子会不会在打铺子和窑厂的主意啊!” 曾氏鬓角依旧贴着膏药,脸上蜡黄蜡黄的,病怏怏地道:“这是她打主意就能成的事?你与其盯着她,还不如盯着宋九那边,他们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 她之前是装病。可宋积云给宋又良摔盆之后,又把她这边和大房三房的通道都给砌死了,大房和三房想过来给她问个好都得走后门,她就真的被气病倒了。 宋三良就又给母亲掖了掖被角,道:“娘,您看,我们要不要也接触接触铺子和窑厂的掌柜和师傅们?” 宋又良一死,他就已经开始私下里悄悄地找这些人了,但他还需要曾氏做先锋,有些事,就得瞒着曾氏。 曾氏闭了闭眼睛。 她也不是那完全无知的妇孺。 宋老太爷死得早,她一个寡妇,拉扯大了三个儿子,也不是完全没有手段和谋略的。 她半阖着眼睛,沉声道:“铺子里和窑厂暂时不用管,他们都签了长契的,还有一些是死契,谁当了东家他们就得听谁的,烧不出瓷来,他们也活不成!倒是御窑厂那边,你们得想办法搭上话。” 宋三良一早就知道了,他一副为难的样子,道:“御窑厂那边的督陶官是万公公,听说他是万贵妃的侄孙,这个人手面有点大。” 曾氏睁开眼睛,看着宋三良沉默了一会儿,吩咐曾嬷嬷:“把库房的那幅罗汉图拿给三爷。” 曾嬷嬷应声而去。 宋三良难掩喜色。 这幅画可是宋又良当年花了二万两银子买回来的。 他忙道:“娘,我以后肯定好好干,绝对比二哥做得更好。” 曾氏欣慰地点了点头。 宋大良这边,王氏正苦口婆心地劝着他。 “你不为自己打算,也要为天宝打算啊!”她坐在绣墩上,一面看着丫鬟小厮服侍着宋大良穿衣,一面唠叨道,“我们何必要和二房闹得鱼死网破。他们家没有儿子,三叔小肚鸡肠,到时候肯定不会带着天聪和天慧去祭拜二叔的,你带了天宝去,我们这两家岂不是又走到了一起?” 宋大良约了朋友去喝花酒,心早就飞了,他整着腰上的玉带,道:“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老三家不去,我们也不去,二房还不得急着来求我们。我心里有数,不用你管。” 王氏恨不得把宋大良的脑袋砸开,道:“你之前不是说二房肯定要求我们帮他们家摔盆吗?最后还不是人家自己摔的盆。” 宋大良“呸”了王氏一声,起身撩着帘子就出了门。 王氏追到门口。 却看见小女儿宋桃突然从影壁后面走了出来,和宋大良碰了个正着。 王氏吓了一大跳,生怕宋桃扰了宋大良的兴致,又被宋大良好一顿打。 她急匆匆就赶了过去,却见宋桃下颌微扬,冷冷地看着宋大良道:“爹,您知不知道今天二房宴请了铺子里的大掌柜和窑厂的大师傅?” 宋大良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想把挡着道的女儿推到一边去,道:“女人家家的,想管男人的事,做梦吧!” 也不知道是说宋桃还是说二房。 宋桃看着父亲,不屑地笑,道:“那您知不知道,祖母把从前要二叔父孝敬她的一幅前朝名画送给了三叔父,让他去打点万公公?” “什么?!”宋大良暴跳如雷。 王氏忙上前拉了拉宋桃,示意她别管这些事。 宋桃视若无睹,继续追问道:“那您知不知道,宋家白瓷的秘方,只有二叔父一个人知道呢?” “你说什么?!” 这下子不仅宋大良了,就是王氏都目瞪口呆。 第四十四章 宋桃看着她爹这怂样,就觉得有口浊气堵在胸口似的。 她侧了侧身,给宋大良让出道来,道:“爹,您的那些朋友应该还等着您呢,您玩得高兴点,我和娘去给二叔父准备点祭品,明天是二叔父的二七。” 宋大良哪里还有心思出门。 宋家窑厂之所以这么多年都能源源不断地接御窑厂的订单,不是因为宋又良和历任督陶官有多好,而是因为宋家能烧出连御窑厂都烧不出来的皇家祭祀用的白瓷。 这也这宋家窑厂敢在景德镇称第一的缘故。 宋家窑厂烧不出白瓷了,那他们还争个屁啊! 宋大良一把拽住了宋桃,道:“白瓷秘方的事,是谁跟你说的?” 宋桃瞥了他一眼,道:“爹,这您就别管了。您不是认识很多人吗?你要是不相信,就让您这些朋友帮着打听打听好了。” 宋大良听了,拔腿就往外跑。 结果他刚跑了几步,就又被宋桃给叫住了,她道:“爹,大家都以为白瓷的秘方在管上釉的宋立手里,实际上是在项阳那里。您去查的时候,可别查偏了,最后什么都没有查着,还觉得我是在说谎。” 宋大良再浑,也能感觉到宋桃说这些时的笃定。 特别是她还准确地说出了宋立c项阳的名字。 他顿时信了四c五分,一言不发就跑了出去。 王氏焦急地问宋桃:“这是怎么一回事?” 宋桃拍了拍王氏的手,道:“娘,您就别管了。我爹这个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给他敲个响锣,他是不会当一回事的。您就等着他回来找我们好了。” “我们?!”王氏不解。 宋桃笑道:“当然是我们!没有您帮着我,我一个人,怎么能成事呢?” 不说别的,她娘不帮忙,谁盯着她爹呢? 她现在还不想和宋积云正面冲突。 宋积云太桀骜了。 老太太逼她嫁人,她居然打起了自己摔盆的主意。 而且还让她办成了。 这两天她脑子只要一闲,耳边就仿佛响起了宋积云的摔盆声,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宋积云摔盆时的模样。 她还记得她当时两腿发软,要不是有丁香搀着,她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出灵堂。 宋家的人之前说得那么厉害,最后还不是灰溜溜的看着宋积云给她二叔父端像。 宋桃想到这里,心里就涌动着股隐秘的兴奋。 她对王氏道:“娘,您去跟天宝说一声,我们等会去二婶那里坐坐,让她知道,明天天宝肯定会去祭拜二叔的。” 她正好看看能不能找个机会见见那位元公子。 王氏从前和钱氏的关系很好。 两人都是成亲三c四年才生孩子,都是一口气连着生了三个女儿,也是都不得曾氏喜欢。 等到王氏生了儿子,钱氏还只有三个姑娘,王氏对钱氏的同病相怜就只余同情,对钱氏就更好了。 她闻言立刻道:“是应该去你二婶那里坐坐。要是你父亲明天又发疯,不让我们过去,我们今天提前去过了,你二婶也不会责怪我们的。” 宋桃点头,和王氏拉着心不甘情不愿的宋天宝去了二房。 路上,宋桃还哄宋天宝:“你今天要是乖乖的,我明天就给你三两银子买糖吃。” 宋天宝根本瞧不起,“嗤”笑了一声,道:“我昨天什么都没干,爹就给了我五两银子。” 宋桃笑道:“那你今天又得了三两银子,不好吗?” 宋天宝低头在那里算账。 宋桃却在心里骂着蠢货。 她爹现在这么大方,是因为借着治丧的事从二房贪了不少银子,等到他没银子,给你找了个有大笔陪嫁的寡妇做老婆,你就知道爹对你是不是好了! 不过,她心里还是有点焦虑的。 宋积云手里有钱,她却一直都很拮据,就算是想赏人,也拿不出多少银子来。 一行人去了钱氏那里。 钱氏虽然对宋大良有意见,但还不至于迁怒王氏和宋桃姐妹,特别是长房的长女宋梅,来哭了宋又良不说,还陪着年纪最小的宋积雪守了几天夜。 宋桃没坐一会儿,就问起了宋积云,知道宋积云回了自己的住处,她笑盈盈地起身,道:“二婶,我去找云妹妹说会儿话。娘,您走的时候让丫鬟去叫我一声。” 钱氏和王氏都应了。 宋桃带着丁香去了宋积云那 里。 可当她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却脚步一顿,转了个弯,往荫余堂去了。 荫余堂的黑漆如意小门紧闭,左右各挂着一盏黑漆浅绿色绡纱罩的宫灯,两边草木葳蕤,静谧而又安宁。 宋桃整了整衣襟。 她今天简简单单地绾了个纂,戴了一排玉簪花,穿着桃红色的净面纱褙子,白色挑线裙子,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在这夏日的夜晚清凉中带着几分温婉。 她对自己的相貌和打扮是很有信心的。 前世,她就是做了母亲,出门出会有登徒子盯着她看。 丁香上前去叩了门。 半晌都没有回音。 宋桃皱眉,亲自叩了门。 可依旧半晌都没有回音。 她让丁香去打听:“难道元公子搬了地方?” 自己却孤零零地站在门口等着。 灯光让她纤毫毕露。 这让她觉得自己的什么都能被人看清楚似的,很不安。 她躲到了旁边的香樟树林里,好不容易等来了丁香。 “元公子还住在这里。”她气喘吁吁地道,“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应门。说是元公子这边服侍的,不是云小姐身边拔过来的,就是二太太亲自挑选的。他们一时也搭不上话。” 宋桃不死心,又叩了会门。 还是没有动静。 她失望地正要走,门却“吱呀”一声开了,从门内探出个梳着花苞头的小脑袋。 “桃小姐!怎么是您?”香簪大声地道,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这么晚了,您来元公子的住处做什么?” 宋桃瞬间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偏偏香簪还道:“你是来找元公子的吗?元公子在我们小姐那里哦!元公子说,您有什么事,可以跟我们家小姐说,由我们家小姐转告她好了!” 第四十五章 此时的元允中,正大老爷般地盘坐在宋积云书房的禅椅上。 六子站在一旁的冰盆边,使劲地给他扇着风。 他在那里挑剔着刚刚从宋积云茶壶里倒出来的那杯茶:“这是什么茶?你平时都喝这个?除了新鲜,它还有什么可取之处?” 宋积云冷眼望着他。 她可没有忘记,他闲庭信步般地过来,一本正经地告诉她,说有女子叩他门时,眼底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所以,他来干什么? 看她的笑话吗? 先有猪队友,后有蠢亲戚。 不过,他还是挺聪明的。 水榭的事,一箭三雕。 既赢得了她母亲的好感,又破了她的局,还让她心生愧疚。 要不然,他敢在她面前这么嚣张,她早就收拾他了。 宋积云道:“碧罗春c龙井c毛峰c瓜片c松萝都有。你喝什么?” 元允中对她的冷淡视而不见,理直气壮地指使她:“那就松罗吧!松罗是炒青茶,清热解毒,这个季节喝最好不过了。” 宋积云让身边的人去给他重新沏茶。 元允中喝了一口,满意地点了点头。 香簪折了回来。 宋积云想着元允中是当事人,他既然找过来了,她无论如何也应该给他一个交待才是。 她干脆站在落地罩旁和香簪说话。 “桃小姐已经回去了。”香簪道,“她是随着大太太c天宝少爷一起过来的,说是要和太太商量明天老爷祭七的事。” 宋积云道:“大太太可知道这件事?” 香簪抿着嘴笑道:“郑嬷嬷送的大太太。大太太这会儿肯定已经知道了。还说,桃小姐累了,明天的祭拜,就不劳驾桃小姐过来了!” 宋积云点头,转身问元允中:“元公子,您看这样可行?” 元允中像赶蚊子似的挥了挥手,道:“我是没什么的,就怕宋小姐不方便。” 宋积云闻言,只想把让她在元允中面前丢脸的宋桃塞进灶膛里去才好。 她索性把话挑明算了。 她曲膝给元允中行了个福礼,道:“元公子,水榭的事,是我不对。我不应该怀疑你的人品。你大人大量,千万别和我一般见识才好。” 元允中挑了挑眉,一副很是意外的样子。 宋积云笑了一声,道:“我这个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是我的事,我不会推诿,不是我的事,我也不会背黑锅。” “是吗?”元允中望着她,好像对她要说的话很感兴趣的样子。 宋积云在他的对面落座,支肘斜倚在扶手上,弯着眉眼望着他,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地道:“元公子,我不想你来趟我们家这滩浑水。什么条件才能让你回京城去?” “什么条件啊?”元允中沉吟着,“我得仔细想想!” 他端起手边的点心,失望地叹气道,“看来宋小姐从来都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我之前就说过了,是走是留,从来都不是别人能决定的” 宋积云的目光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 她沉声道:“你确定?” 元允中松懈地靠在禅椅的椅背上,将手中的点心碟子朝着宋积云抬了抬,懒懒地道:“宋小姐,你要不要尝尝?芸豆枣泥糕。你们家厨子做的,甜而不腻,糯而不粘。很合我的胃口。” 宋积云噌地站了起来,剑拔驽张。 元允中却朝她无害地笑了笑。 宋积云的气势顿时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气氛不知不觉地就缓和下来。 她冷哼几声,郑全突然皱着眉走了进来。 宋积云讶然,道:“什么事?” 郑全看了元允中一眼,见宋积云并没避开他的意思,但还是在她耳边道:“周正派人给我递话,说汪大海不见了。” 宋积云眉心一跳,领着郑全往厅堂去。 “汪大海不见了,”她道,“什么意思?” 他是管库房的大掌柜。 郑全压低了声音道:“明天寅时,有船青花的日用瓷要运到鄱阳湖。平时这个时候库房里就应该清点货物,准备出仓了。库房的小管事已经把东西都清点好了,去找汪大海画押,可怎么都找不到汪大海。 “一开始还以为汪大海中午喝多了,在哪里睡着了。可四处找了一通,硬是没看见他的踪影。 “如今库房那边等着出货。 “ 再找不到汪大海,就等不及搬上船了。 “如今东家不在了,汪大海一声也没有交待就不见了,他们也不知道找谁好,库房那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宋积云心中一沉,道:“周正怎么说?” “周正的意思,”郑全道,“最近宋家的人频频找他们这些大掌柜c大师傅们饮酒喝茶,会不会是宋家的哪位老爷请了过去?” 不可能! 宋积云立刻就在心底否认了周正的猜测。 宋家的这些老爷们和他们拉关系,是为了更好的接手铺子和窑厂,不可能在她们家的产业还没有定论的时候就让自己的意图曝光。 但周正是个妥帖人,他要是说汪大海不见了,必定不是字面上的不见了。 宋积云想了想,道:“我现在手书一份父亲的嘱托,你拿给周正,让他暂时代管库房,帮着把这批货出了。至于汪大海那边,你去汪太太那里看看。” 说着,她压低了声音,道:“你也跟汪太太说清楚,汪大海和我们家签的是长契,他这样一声不吭地不见了,我们是可以报官的。要是能问清楚他这段时间都和谁来往得比较多,那就更好了。” “我明白了!”郑全会意,道,“我这就去见汪太太,晚上再派人四处找托,看看有没有其他线索。” 宋积云点头,继续道:“若是天亮了还没有找到人,你就去报官。” 郑全犹豫道:“会不会把事情闹大了?” 宋积云望曾氏住的地方,道:“就算我们不把事情闹大,也会有别人把事情闹大。” 郑全默然。 宋积云去了起居室仿着父亲的笔迹给周正写委托书。 旁边的书房里,元允中半阖着眼眸,慢慢地喝着茶。 翌日宋又良的二七,宋大良和宋三良都没有出现,反倒是宋九太爷和几位族老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还带了子侄过来祭拜了宋又良。 只是宋九太爷走的时候特意问宋积云:“汪大海还没有找到吗?我怎么听说他最近染上了赌博?” 第四十六章 翌日是宋又良的二七,宋大良和宋三良都没有出现,反倒是宋九太爷和几位族老,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带了子侄来祭拜宋又良。 所谓的伸手不打笑脸人。 在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宋积云也不介意粉饰太平,请了他们去了东边的厢房喝茶。 宋九太爷这才问她:“汪大海还没有找到吗?我怎么听说他最近染上了赌博?” 看来大家都挺关注窑厂的事啊! 宋积云不冷不热地道:“已经报了官,会有官府来处置的。” 宋九太爷锁了眉,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报了官,那些官差今天来查,明天来查,麻烦不说,还闹得人尽皆知,让人看笑话!” 重点是那句人尽皆知吧! 万一汪大海的失踪真有什么蹊跷,他们不报官,岂不是更加说不清道不明了。 宋积云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道:“我爹在的时候告诉我,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是事。报了官,有什么事也免得赖到了我们身上。” 宋九太爷被她说得一噎。 宋积云趁机叫了吴管事过来陪客,她则和找过来的郑全去了祭坛旁的小茶房。 “怎么样了?”她皱着眉问道,“顺利的出货了没有?” 郑全一夜没睡,喝了盏浓茶,吃了两块点心,这才缓过气来:“挺顺利的。不过,周正那里遇到了点麻烦。” 宋积云吩咐丫鬟去给他端饭,敞开了小茶房的门和他说话。 “项阳听说汪大海不见了,库房里的货不能顺利出单,就带了几个徒弟过来帮忙。”郑全压低了声音道,“结果他一看到周正手里拿着老爷的委托书就炸了,说周正这么年轻,去年刚刚升了大掌柜,老爷生前不可能把窑厂托付给他。 “七c八个人围着周正吵了半天。 “要不是我去嚷了一嗓子要出货,周正还不能脱身。” 他担心道:“窑厂那边,周正只怕是镇不住!” 宋积云摩挲着手中的茶盏,道:“周正原本就是个引子。” 只是她没有想到引出来的是汪大海失踪,还影响了家里的生意。 她道:“其他人呢?” “宋立也不服。”郑全道,“快天亮的时候,他赶了过来,明里全是劝项阳的话,可仔细一想,全是挑拨离间的意思。” 他摇头:“要不是我亲眼看见,亲耳听到,我都不敢相信,宋立还能说出那样的话来。” “那罗子兴呢?”宋积云道。 “他没到场。”郑全道,“说是在汪大海家里,一直陪着衙门里的人问话,之后又陪着去吃了花酒。我回来的时候还没有散。” “是吗?”宋积云道,颇有些意外。 “他们的事你别掺和。”她叮嘱郑全,“你只要派人帮我把这些人都盯死了。谁站在他们身后才是最重要的。再就是九太爷说的,汪大海赌博是不是真的。要是他真的赌博,说不定赌坊那也是条线索。怕就怕有人给他乱扣帽子。” 郑全点头,见丫鬟给他端了早饭进来,狼吞虎咽的开始吃饭。 只是他饭还没有吃完,周正满头是汗地赶了过来。 “大小姐,不好了!”他急急地道,“库房那边,丢了好几本账。” 宋积云皱了皱眉,示意他坐下来说话,还让郑全给他倒了杯茶:“别慌,有事慢慢说。” 周全道:“郑管事走了之后,我寻思着您说不定会叫了我过来问出货的事,就去了库房的账房,想把这些日子库房都出了些什么货,各发往哪里,数量多少都记下来,见了大小姐我也好回话。 “谁知我去了库房的账房,却发现有几本账册放错了顺序。 “我原以为是汪掌柜的粗心大意,就想着顺手把这些账册理一理。 “结果我发现去年九月份的出库单不见了。” 所以,他们这些人要干什么? 汪大海的失踪难道与这些账册有关? 宋积云知道周正是个精明强干,心思缜密。如果仅仅只是丢了账册,他不会如此的慌张。 她沉声道:“你还发现了什么?” 周正的汗冒得更多了,他忍不住拿衣袖擦了擦额头,这才道:“我又去查了采买那边的账册和总账房的账册,去年八月,我们给宁王府送了三船货。” 宋积云和郑全都懵懵懂懂的。 周正继续道:“然后我去查了去年八月的账册,八月的时候 ,我们给宁王府送了三船货。 “大前年的八月,我们也宁王府送了三船货。 “连续四年,我们都给宁王府送了三船货。 “可今天,我没有找到出货单。” 小茶房内一片死寂。 御窑厂和宋家的窑厂的订单,五年一签。会提前一年或者是两年把需要的瓷器告诉宋家,但什么东西送到什么地方去,却会在瓷器烧好之后才会再有单子过来。 单子通常是库房c总账房和御窑厂各一份。 可御窑厂那边的督陶官万小泉的爪子很深,有时候送银子都不一定好使。宋又良打从心里瞧不起万小泉,万小泉也觉得宋又良说话行事很古板,喜欢和汪大海一起玩。 一来二去的,御窑厂那边的订单多半的时候都是由汪大海拿回来之后,再送到总账房入账。 宋积云咬着牙道:“不会总账房没有收到今年的货单了吧?” “是!”周正苦笑道,“不仅没有收到八月份宁王府那边的送货单,也没有收到淮王府那边的送货单。 也就是说,他们家马上要给宁王府和淮王府送货了,却不知道应该送什么货? 郑全不死心地道:“那去年和前年都送的是些什么?” “每年都不一样。”周正无奈地道,“今年窑厂烧成了三个青花龙纹大缸。两个是用苏麻里青料烧的,一个是用浙青料烧的,没有出货单,根本没办法出货。” 苏麻里青釉料烧出来的青花带着明显的黑点,浙青釉料的青花烧出来非常的轻柔,一看就是不同的釉料烧出来的,想混淆一下都不成。 宋积云很头痛,道:“那就只能从御窑厂想办法了?” 听说要和御窑厂想办法,周正和郑全都畏缩了一下。 周正更是道:“还是先找汪大掌柜吧!要是找不到,再从御窑厂想办法也不迟。” 宋积云沉吟道:“我就怕烧的瓷也出问题了!” 有货在,只要把出货单找到就行了。可万一连货都没备齐呢? 特别是烧瓷,又不是丢到窑里就能百分之百的烧出来的。 第四十七章 周正和郑全一听,脸都白了。 特别是周正,趔趔趄趄地起身就往外走:“我得去库房看看!” 汪大海失踪之前,如果有人告诉他库房里的出货单会不见了,他肯定会不以为然,嗤之以鼻。可现在,他的经历让他什么都不敢相信,什么都不敢保证了! 他就怕账实不符——库房的账面有这个东西,实际上却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就算宋积云能从御窑厂那边再抄录一份出货单,宋家窑厂没货给御窑厂,那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宋积云没有拦他。 送往御窑厂的瓷器,都是精品中的精品,有时候一c两年才能烧出来。 如果库房账实不符,就算是他们想烧件一模一样的补缺,十之八c九也是不可能的。 她道:“我和你一块儿去。” 郑全不由朝祭坛望去:“那这里” “还有母亲和两个妹妹。”宋积云打断了他的话,“不把事情弄清楚,我们就得像无头苍蝇似的乱飞。” 郑全没听懂。 宋积云也没有和他多解释,只是叫了郑嬷嬷过来附耳叮嘱了一番,这才和郑全c周正一起去了宋家位于昌江码头边的宋家库房。 只是她刚刚在库房的账房坐定,项阳和宋立就闻讯赶了过来。 项阳更是道:“大小姐,您有什么事就吩咐我们好了,怎么亲自跑过来了。” 他说着,不满地看了周正一眼,道:“太太知道您过来了吗?” 宋积云把项阳和宋立带来的徒子徒孙交给了周正,留了项阳和宋立,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两人。 两人和周正一样,吓得脸都白了。 宋立还破口大骂:“姓汪的自己要死就去死,怎么能拖累着我们都跟着他倒霉!大小姐,这样的人不能再留在我们窑厂了。” 说得好像汪大海还活着似的。 宋积云看了他一眼。 项阳显然比宋立沉稳,道:“大小姐,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我也来帮忙,先把库房里的东西弄清楚了再说。” 宋积云点头,道:“派个人去跟罗师傅也说一声。让他也带几个信得过的人来。现在库房的人,一个都不能用。” 项阳立刻出去叫了自己的一个徒弟去请罗子兴。 宋立见了有些讪讪然,道:“大小姐,您还有什么吩咐?” 宋积云道:“我已经让人把库房封了起来,在盘点没有完成之前,这里只准进不准出,你跟你的徒弟们说一声,若是觉得委屈,先忍着。等这件事过去了,自然会论功行赏。可要是有人不守规矩,也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宋立觉得她这是在警告他,心中虽然不满,却也没有说什么。 库房里的瓷器事关重大,有什么好歹,他也没有好果子吃。 他心里忍不住又开始骂汪大海。 宋积云没想到宋立会忍下来。 她原本准备杀鸡儆猴的。 那就看谁会成为这只鸡了! 过了半个时辰,罗子兴神色匆忙地赶了过来。 望着热火朝天的库房,他撩开账房的帘子就闯了进去。 宋积云正在和周正对账本,见到他,忙里偷闲地瞥了罗子兴一眼,手中的算盘却没有停,道:“去请您的人应该都跟您说了吧!衙门有什么消息吗?” 罗子兴恍惚了一下。 他和宋又良私交最笃。宋又良生前常在他耳边说宋积云如何的能干,他都以为那是宋又良爱女心切。可看着宋积云洁白纤细的手指飞快地拨弄着黑漆漆的算盘珠子,他突然觉得,宋又良的话,也许并不仅仅是爱女心切。 “说了!”他喃喃地道,“县衙门没有什么消息。汪太太一心一意相夫教子,汪大海在外面的事她一点都不知道。汪大海既没有在外面养外室,也没乱花钱,东家开的工钱一分一厘都拿回了家。汪太太觉得汪大海肯定是被人害了!” 宋积云放下了的手中的算盘,对周正道:“这些大物件都是对的。” 周正的脸色更难看了。 小物件不好盘点不说,还容易认错。 比大物件不知道难盘点多少。 他看也没看罗子兴一眼,道:“大小姐,那我去盘点丙字库房了。” 宋积云“嗯”了一声,请了罗子兴坐下,道,“上次的事还没来得及谢谢您,这次的事又要麻烦您。父亲去世后,什么幺蛾子都蹦出来了!” 最后一句话,她眉 眼冷峻,戾气十足,把罗子兴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就道:“哪里,哪里!能帮得上大小姐,我是很高兴的。” 宋积云的神色就缓了缓,和他喝了杯茶,说了说宋又良生前的轶事,两人一起去了库房。 他们花了八个时辰,才把库房里的东西都清理了一遍。 少了一个青花龙纹海水缸杯。 周正等人如丧考妣。 只要是龙纹,都是御制。 账上记得清清楚楚,青花龙纹海水缸杯是一对。 就算不是送到宁王府和淮王府的,那也是送到京里皇上用的。 这对杯子烧了六窑,三个月。 罗子兴忍不住抱头蹲在了地上:“是谁?这么狠,要我们的命!” 宋积云反而想明白了。 汪大海c出库单c水缸杯应该都好生生地呆在哪里。 只要把宋家窑厂交给他,自然什么事都没有。 可若不把窑厂交给他,那就不好说了! 她扫了几人一眼,淡淡地道:“又不是杀父之仇,夺妻之仇。要命做什么?” 几个人不由都睁大眼睛看着她。 她这才不急不躁地道:“若是他们想宋家窑厂死,大可想办法把杯子拿走就行了,何必让汪大海失踪?惹得我们到处找人不说,还发现杯子丢了,账册有错。” 周正眼睛一亮,激动地道:“大小姐说的不错!打草惊蛇!他们要打草惊蛇!” 罗子兴几个面面相觑。 宋立小声道:“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宋积云若有所指地道:“几位大掌柜和大师傅可有什么跟我说的?” 罗子兴几个都没有吭声。 宋积云笑道:“那好,窑厂出事,受益者不是大老爷c三老爷,就是宋九太爷。现在就看我们谁能先找到汪大海了!” 第四十八章 汪大海失踪,宋家库房出了事的消息像股暗流,很快传遍了梁县。 宋积云回到家里,刚报喜不报忧地安抚好钱氏,香簪就跑了过来。 “大小姐,大小姐!”她有些慌张地道,“不好了,九太爷c大老爷和三老爷带着窑厂的几位大掌柜和大师傅过来了,说让你去厅堂说话。” 宋积云用凉水洗了个脸,吩咐香簪别让钱氏知道,才去了厅堂。 吴管事带着几个人战战兢兢地守在门外,看见宋积云,朝她使着“小心”的眼色。 宋积云微微点头,进了厅堂。 宋九太爷坐在中堂的左边的太师椅上,宋大良和宋三良一左一右坐在两边,刚刚才分开的几位大掌柜c大师傅们则低着头坐在靠门的位置。 怎么看都像三堂会审似的。 宋积云在心里冷笑,目不斜视走到中堂右边的太师椅坐下。 宋九太爷脸都黑了,沉声道:“这是你能坐的地方吗?” “我的家,凭什么我不能坐?”她面不改色地反驳道。 宋大良立刻跳了起来,指着她的鼻子骂道:“死丫头片子,要不是你,老二留下来的窑厂会丢了御窑厂的订单。你还想牝鸡司晨不成?” “那也与你无关吧!”宋积云不耐烦地道,“我在我家司晨,敲我家的钟,你操的是哪门子的心?” 宋大良跳着脚还要骂,宋积云已端了茶盅道:“要是你们找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我看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 一副要送客的样子。 宋三良忙站了出来,先指责宋积云:“大侄女,这里的确不是你坐的地方,你还是换个地方坐比较好。” 然后质问她:“那汪大海是怎么一回事?库房的账单是怎么一回事?还有那个青花龙纹海水缸杯,那可是御烧!别的人拿去了既不能用也不能当,怎么就偏偏丢了这样一件东西呢?” 宋积云扫了几位大掌柜c大师傅一眼,凉凉的道:“大家都在这里,你们难道不知道?” 几位大掌柜c大师傅都像鹌鹑似的,低着头,缩着脑袋不吭声。 宋积云冷哼几声,厉声道:“几位大掌柜c大师傅就没有话对我说吗?” 众人默不作声。 宋三良看了,眼底闪过一丝烦怒。 他高声对宋积云道:“你也不用逼几位大掌柜c大师傅。宋家窑厂这么多年,可从来没有发生过大掌柜失踪,订单不见,御烧丢了的事,也从来没有出现过女人管理窑厂的事。说法来说去,都是你犯了忌讳。从今天起,你给我们好生生地呆在家里,不准再踏足窑厂一步。” 他说着,站到了几位大掌柜c大师傅的面前,大声道:“今年运往京城的祭白瓷马上就要装船了。窑厂每天柴火不断,就是为了这一天。我们不有舍本逐末,因为一个女人,破了窑厂的规矩,坏了窑厂的运道。” 他还承诺:“宁王府c淮王府的货好说,九太爷和宁王府c淮王府的人熟,我和万公公熟,我们可以去求他们,让他们个性出库货。可京城离我们千里之迢,要是给那边的东西出了总是,那才是真正死路一条!” 几位大掌柜c大师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依旧没人吭声。 宋积云轻声一笑。 众人都朝她望了过来。 她淡然自若地起身,道:“汪大海的事,窑厂库房的事,八月份之前,我会给大家一个交待的。至于现在,”她端了端手中的茶盅,喊了吴管事,“送客!” “慢着!”这个时候宋九太爷神色晦涩地道,“宋积云,你一意孤行,不听人劝阻。要是窑厂再出事,是不是也由你一力承担!” 宋积云根本不想理他。 这些大掌柜c大师傅是她以后的下属,宋九太爷c宋大良c宋三良是个什么东西! 她再次朝吩咐吴管事“送客”。 “好勒!”吴管事早就等着了,见此情景立刻带着健仆小厮涌了进来,道着:“几位老爷对不住了,我们家老爷不在了,不好留客。得罪了!得罪了!” 嘴里说的客气,手底却丝毫不留情面,连拉带拽地把宋九太爷c宋大良c宋三良几个给轰出了厅堂。 几位大掌柜c大师傅见了面红耳赤,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宋九太爷还碍着身份地位没说什么,宋大良开口就要骂,被吴管事亲手堵住了嘴,拖了出去。 宋三良看着,铁青着脸去了曾氏那里。 宋积云看着无人的厅堂,终于觉得神轻气爽了。 郑全满头大汗的跑了过来:“大小姐,我没想到他们会这样。我就走开了一会儿!”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宋积云不以为然地朝他摆了摆手,好奇地道,“你刚才去了哪里?” 郑全道:“大家都知道汪大海失踪后,库房又出了事。九太爷今天一早就发了话,说谁要是能找到汪大海,就赏他二百两银子。结果三老爷知道了,开了三百两银子的价。九太爷听说,又加了一百两。大老爷直接开到了五百两现在汪大海的身价涨到了八百两了!” 宋积云听了直皱眉,道:“你打听清楚了。他们不会有人是在混水摸鱼,捣乱吧?” “不是。”郑全想起了什么似的,笑了起来,道,“他们都是在暗中较劲。要不是我和码头上那帮船工熟悉,也不知道这件带来。” 宋九太爷在找汪大海,宋大良在找汪大海,就连宋三良也在找汪大海! 也就是说,汪大海并不在他们任何一个人手里! 那有没有可能 宋积云陷入了沉思。 荫余堂的书房里,元允中坐在大书案后的太师椅上。 “宋小姐在窑厂盘了八个时辰的账,”邵青道,“刚刚回到家里,就被宋家人和窑厂的人围攻。还用祭白瓷威迫宋小姐。宋小姐没有办法,只好承诺那些大掌柜和大师傅们,八月之前,会给他们一个交待。” 元允中不由望着邵青。 宋小姐没有办法? 不太可能吧? 宋家还有谁是她的对手吗? 他道:“官府那边没有汪大海的消息吗?” 邵青摇了摇头,道:“主子,您看,要不要让江西按察司的人来调查这件事?” 按察司的人有他的人好使吗? 元允中轻轻地叩着扶手,声音却又快又急。 第四十九章 宋积云回到宋家不到一个时辰,又出了门。 她带着郑全去汪大海家。 郑全不免劝她:“你还是歇一会儿,您昨天一夜都没有睡。” “时不待我。”宋积云摇了摇头道,“我这几天不是忙着父亲祭七的事,就是忙着窑厂的事,但既然一切的源头都是汪大海,我应该去他家看看才是。” 郑全劝不住她,只好护着她去了位于城北汪家。 因这是城离城外的窑厂比较近,很多窑厂的大掌柜和大师傅们都把家安在了这里。 来给他们应门的是汪大海的小儿子。 这么热的天,他却穿戴整齐,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看到宋积云和郑全,他吓了一大跳,扭头就扯着嗓子朝屋里喊着“娘”,道:“大小姐和郑管事来了。” 汪太太急匆匆地迎了出来。 她穿戴的也很齐整,豆绿色夏布褙子,圆髻旁还插了两朵枣红色的绡纱花。 她心中一动,目光在两朵绢纱花上停留了几息。 丈夫生死未卜,汪太太居然还有心情打扮自己? 她不动声色地随着汪太太去了厅堂奉茶。 厅堂里堆着大包小包的。 汪太太解释:“孩他爹到现在都没有个信讯,我寻思着,带孩子去无名寺上个香,吃几天斋,求菩萨保佑能找点找到孩他爹!” 她说着,拿出帕子抹着眼睛哭了起来。 宋积云少不得要安慰她几句。 只是她这眼泪落得有点奇怪。 她人都不哭了,可眼泪却止不住地流,眼睛还立刻就红肿了起来,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 宋积云打量着汪家。 除了书房,其他的门不是掩着就是敞着。 她道:“我想去书房看看。” 汪太太忙道:“那里也没什么东西了,衙门里的人已经查过好几次了,连个纸片都收走了。” 宋积云起身往书房去,道:“或者还有什么遗漏。这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汪太太无奈地陪着宋积云进了书房。 书房只有一间。靠墙是放书或者是赏物多宝阁格子,正中一个大书案,书案后面是个罗汉榻。 正如汪太太所说,书房干干净净,除了家具,什么都都没有了。 她四处看了看,还真是连片纸都没有找到。 汪太太就道:“别说是您了,就是我,也想找到点线索,几乎把这书房都翻遍了。” 宋积云这才发现她身后的墙上挂了幅人高的牡丹图。 她不死心,不仅继续四处打量,还推开窗户看了看。 汪太太道:“后面是仆妇住的地方。家里出了这样的事,衙门里的捕快把他们都带回去问话了,还没有放人。” 窗户离汪太太站的地方有点远,可她宁愿站在那里高声和她说话,也没陪她走过来。 正常的人,不是应该客人走到哪里,就会陪到哪里吗? 宋积去走到了牡丹图前。 汪太太依旧没有动,只是笑容显得有些紧绷,道:“大小姐这是在找什么?” 宋积云道:“我看这牡丹画得不错,是谁画的?我想看看落款。” 汪太太的笑容显得僵硬了,她道:“是御窑厂的韩先生画的。他人物画得好,牡丹也画得好。您也是知道的,孩他爹常常替东家去应该万公公,一来二去的,他和御窑厂的人也都混了个脸熟。” 她话很多。 宋积云都要和她挨着肩膀了,她还是站在那里没有动。 “是吗?”宋积云淡淡地笑道,靠在了书案上,“那还挺难的。” “郑全,”她道,“你把这画娶下来让我仔细看看。” “大小姐!”汪太太的脸色顿时有些苍白,她拒绝道,“这画很贵重。韩先生是轻易不给别人画画的,孩他爹求了韩先生好几年。生怕有个什么闪失,才特意挂在这里的。” 郑全才不会管她说了些什么,伸手就要去取画。 “不行!”汪太太想阻止,却只能睛睁睁地看着郑全把画取了下来。 画后面是一片雪白的墙。 宋积云就听见汪太太长长地松一口气。 她微微地笑。 连个挂画的旧迹都没有。 汪太太这口气是不是松得有点早。 宋积云坐到了书案后的太师椅上,那幅牡丹图就摊在书 案上。 她重新审视这间书房。 书房里除这幅牡丹图,书案旁还挂了扇挂屏。 黑漆边框的挂屏,右下角好像要比其他地方更润泽。 宋积云站起来仔细地看了看。 挂屏不是常有人打扫,润泽的地方不过是因为常有人去动它。 宋积云朝着汪太太嫣然一笑,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捏着那挂屏的角就使劲地左右晃了晃。 只听见室内一阵“轰隆”声,对面挂画的白墙开始朝两边裂开,露出一个密室的门来。 “不!”汪太太凄厉地喊了一声,“那,那是我们家收藏瓷器的地方。” 不用宋积云吩咐,郑全已经弯腰走了进去,转瞬就把这两天让梁县翻江倒海般汪大海推搡出来。 汪大海脸色苍白,神色间还残留着震惊和害怕。 汪太太却直接扑倒在宋积云的脚下:“大小姐,求求您,他不是有意的要躲起来的。他也是为了窑厂,为了您!” “是吗?”宋积云似笑非笑地望着汪大海,“汪大掌柜也是这么想的吗?” 汪大海一个激灵,仿佛才回过神来似的,忙道:“是啊,大小姐,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我,我知道东家生前是想让大小姐掌管窑厂的。可东家突然去世了,三老爷一天到晚来找我,让我帮他。我虽然念着东家的恩情不愿意做这种事,可三老爷毕竟是大小姐的嫡亲三叔父,我也怕‘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啊!我只好出此下策,向大小姐示警!” 他还喊汪太太:“快,你快去把我那天给你的出库单拿过来!” “我这么做,还能帮大小姐把窑厂里那些吃里扒外的东西都揪出来。”他说着,仿佛他什么忍辱负重的功臣,满腹委屈,眼眶都红了,“那个宋立,不就和九太爷勾结在一起了吗?” 宋积云莞尔,好像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似的,道:“那水缸杯在谁手里?” 汪大海一顿,马上道:“也在我手里,不过,我藏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宋积云懒得听他胡言乱语,轻轻地叩了叩书案,打断了他的话,道:“我叔父他们,出的悬赏有点高吧?不知道这几天来踩点的人多不多?你们准备去无名寺上香,无名寺在郊外,找个地方躲个十天半月很容易吧?” 汪大海的神色显得没有那么自然了:“大小姐,看您说的” “那个王氏的釉料铺子,这几年替你赚了不少钱吧?还有谁知道这件事?”宋积云理都没有理他,继续道,“你说,如果我报了官,让你把吃的都吐出来,会什么样?听说往官府塞了银子,要不回来的债还可以让对方自买己身。你这一大家子,也不知道能卖多少钱?” “大小姐!”汪大海冒着冷汗,“扑通”跪在了宋积云的面前。 宋积云眼皮子都没有撩一下:“你不会以为,等到宋家窑厂花落谁家之后,你再跑出来,拿着你失踪了的事说话,你就会什么事都没有吧?” “不,不是。”被她说中了心思汪大海面如土色,还不死心,道,“我是真的想帮大小姐,不然我何必提前失踪,大可等到宁王府的瓷器发船的前一天失踪。” “那只能说明你还没有傻到家!”宋积云道,朝郑全使了个眼色。 郑全抬脚就把他踩趴在了地上。 汪大海惨叫一声。 宋积云站了起来,目光锋利如刀地俯视着他,厉声道:“那个青花龙纹海水缸杯在哪里?” 郑全碾了碟脚尖。 汪大海吓得差点尿裤子,忙道:“在我老婆那里!在我老婆那里!” 宋积云冷笑,重新坐回到了书案后,慢悠悠地道:“那我们可以开始好好叙道叙道了!” 第五十章 从汪家出来,宋积云上眼皮和下眼皮直打架,在轿子里就睡着了。 等回到家,却看见元允中正站在她书房的博古架前,拿了个罗汉杯在瞧。 看见她回来了,他还撩起眼皮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吓得她一个激灵,还以为自己看错花眼,走错了地方,忙回头朝外望了望,见着了自己熟悉的场景,这才敢肯定自己在哪里。 宋积云不由睁大了眼睛,道:“元公子怎么在这里?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元允中没有哼声,而是静静地看了她一眼。 她虽然面带倦容,却目光清正,神色泰然,可见早上宋家的那些话并没有在她心里留下什么痕迹。 他把罗汉杯放回了原处,道了句“无事”,就告辞离开了书房。 宋积云站在那里,半晌才回过神来。 那他来这干什么? 就为了看她收纳的瓷器吗? 她一头雾水,人困站着都能睡着了,觉得既不明白就暂时别想好了,真有什么事,元允中自然会再来找她的。 宋积云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她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的早上。 钱氏带了两支沙参过来,让郑嬷嬷督促宋积云泡茶喝,还叮嘱郑嬷嬷:“她不喜欢人参的味,你可得能我把人盯紧了。她这几天人都瘦了一圈了。” 郑嬷嬷也心疼宋积云,道:“小姐哪里歇得住。要是往年,还可以去田庄住几天。” 宋积云听着却心中一动。 汪大海的事一日没有彻底解决,家里就一日不会消停,钱氏气成那样,不如避一避。 她怂恿着母亲带着两个妹妹去报恩寺里住几天:“给父亲做个道场,给我们姐妹祈祈福。” 钱氏不想把长女一个人留在家里抵御那些豺狼虎豹。 宋积云只好朝着郑嬷嬷使眼色。 郑嬷嬷就劝了钱氏半天,好不容易让她答应了。 宋积云怕夜长梦多,用过午饭就送钱氏和两个妹妹出了门。 结果钱氏几人的马车刚刚驶出大街,宋家的大门还没有来得及关上,宋九太爷c宋大良和宋三良就呼啦啦地带着一群人朝他们家走过来。 宋三良还在那里叫嚣:“宋积云,你给我出来,宋家窑厂早上开的祭白瓷窑,一件成品都没有烧成!要不是你这个孽障,宋家窑厂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还有完没完! 她正缺瞌睡,有人给她送枕头,她当然要笑纳! 宋积云干脆也不关门了,带了吴管事和家里的护院c小厮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等他们过来。 宋三良等人看到宋积云等人,不由停下了脚步。 喧嚣的人群也渐渐安静下来。 宋积云这才发现除了窑厂的几位大师傅,还有一些能独挡一面的师傅和听到动静跑过来看热闹的人。 她不禁冷笑。 宋三良已指着她的道:“宋积云,你可知罪?” “不知道!”宋积云斜睨着他,干脆地道。 宋三良看着越来越多的人群,把宋家窑厂一大早怎么开了窑,怎么发现烧的祭白瓷没有一件成功的事又说了一遍。 人群嗡嗡直响。 宋三良看着越来越多的人群,很是满意,再次指向宋积云道:“自古以来男是乾,女是坤。这女的要管到男人头上,那就是乾坤颠倒,大逆不道。就是因为你插手宋家窑厂的事,宋家窑厂才会此劫难的。” 随后他痛心疾首的疾呼:“我昨天就说过了,窑厂的事不能让女人插手!你们看,今天报应就来了。这是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在警示我们。我们不可再视而不见了!” 众人窃窃私语,都觉得宋三良说的有道理。 宋积云嗤笑,道:“照三叔父这么说,景德镇这么多窑厂,我们宋家窑厂因为女人插手,所以烧不出祭白瓷了。那其他窑厂全都是男人管事,别说是祭白瓷了,青花c矾红c洒蓝,岂不是想烧什么就能烧出什么来?”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就是御窑厂也不敢说这大话。 众人一默。 宋积云高声道:“烧不出瓷器来,与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 有人低下了头,觉得宋积云言之有理。 宋三良一看形势不对,忙道:“宋积云,你不要转移话题。我们只说宋家窑厂,只说今天早上的那炉窑。宋家窑厂自成立以来,还从来没有遇到这种情况,不是你是谁?” “我也想知道,这炉窑没有烧成是为什么?”宋积云说着,扫了众人一眼,“为何我父亲在的时候就什么事都没有,我父亲不在了,汪大掌柜失踪了,库房的出库单不见了,御烧的杯子丢了,现在,给御窑厂的祭白瓷又出了问题。 “是不是只要我不插手宋家窑厂的事,失踪的汪大掌柜就能找回来,给御窑厂的祭白瓷就能烧出来?” 有人觉得有道理,更多的人却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劲,可仔细想想,又想不出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们小声的议论着。 宋三良生怕这些人会动摇,立马大声道:“宋积云,你不用狡辩。宋家窑厂就是因为你,才会落得这般境地的。” “是吗?”宋积云淡然地看了他一眼,道:“所以说,宋家窑厂落到这般境地,与男女无关,而是与我有关。只要我不管理窑厂,就什么事都没有。但只要我管理窑厂,那窑厂就会诸事不断!” “啊?!”众人惊呼。 突然觉得宋积云说的很有道理,而且事情也是这样。 所有的事都是从宋积云插手宋家的事开始的。 他们把目光都投向了带他们来找宋积云理论的宋三良身上。 “你胡说八道!”宋三良有些慌张,立刻道:“宋家窑厂之所以出事,就是因为你是女的” 宋积云见窑厂的人都开始怀疑宋三良的话,也就懒得和他多说什么。 她从荷包里掏出了几张出库单交给了吴管事,示意吴管事拿给众人看。 “御窑厂给宋家的出库单!”只是在窑厂做事的人,多半都认识它。 “这是我在我三叔父的书房里找到的。”宋积云说完,斜睨着宋又良,“三叔父有什么可以解释吗?” 宋三良惊呆了,他扑上去就要抢吴管事手中的单据,被早防备的吴管事躲开。 “不可能!”他叫嚣道,“你这是陷害!” 第五十一章 在宋三良看来,宋积云此时就是病急乱投医,以为靠着这么几句轻飘飘的话,就能胡乱地攀扯他,就能让她翻身。 可汪大海的失踪与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他什么都没有做,他有什么可怕的? 这一次,宋积云输定了! 不枉他赶在找到汪大海之前快刀斩乱麻地带了人来找宋积云算账。 想到宋家窑厂很快就会落到他的手里,他看宋积云的目光都闪烁一丝得意。 而宋积云仿佛被他的话惊呆似的,片刻后才回神,一副不愿意和宋三良打赌的样子大声反对:“谁家会把掳来的人藏在家里?” 可这么好的机会,他会让宋积云缩回去吗? 他厉声道:“宋积云,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我横加指责,坏我名声,必须给我一个交代。不然你可别怪我翻脸无情,把你告到官府去!” 侄女被嫡亲的叔父告,这一脚踏进衙门的时候这名声也就全完了。 也就是说,今天这事她查也得查,不查也得查。 宋积云脸色有些发白,向来清脆的声音带着几分底气不足的暗沉,道:“莫欺少年穷。三叔父行事,就不给自己留一线吗?” 宋三良面露轻蔑地把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话里有话道:“少年郎,我是不敢欺负的。可其他人嘛,那就不一定了。” 话里话外,瞧不上她一个女子。欺负她家里没有成年的男丁! 宋积云的脸冷得能掉冰渣子。 宋九太爷和宋大良这下子明白过来了。 宋三良与汪大海失踪无关,宋积云却话赶话的把事情弄成了这个局面。 这可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们只要将宋积云除了,二房就没有一个能挑事的人了。 两人不由交换了一个眼神,宋大良就急吼吼地冲上前去拽了宋积云的胳膊就往隔壁宋三良家里去。 “是不是,搜搜就知道了!”他还嬉皮笑脸地招呼其他看热闹的人,“等会还要请你们帮忙四处找找,大家可别走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都觉得宋三良那么大的宅子,就算是真藏了个人,这么闹哄哄地跑过去,估计也搜不出什么来。 再想想来时宋三良在窑厂时说宋积云牝鸡司晨遭了天谴的那些话,他们又觉得若是能让宋积云从此不管窑厂的事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了。 众人就簇拥着极不情愿的宋积云和满头是汗的吴管事去了宋三良家里。 李氏不明所以,见来了这一大群人吓了一大跳,等知道是为何而来时,她立刻喜上眉梢,忍不住讥讽宋积云:“有些人,心比天高,命如纸薄。想做人上人,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当凤凰的命!” 宋积云没有理她,和宋九太爷c宋大良c宋三良等坐在厅堂里喝茶。 去搜查的人都不是他们近身服侍的,而是由窑厂自己的人推选出来的,兵分几路,最先查的就是宋三良和李氏的内室。 “免得人觉得不公平!”李氏十分宽宏大量的道,搂着两个儿子陪坐在厅堂里,后院只留了各房值守的丫鬟婆子。 李氏的内室没有,宋天聪兄弟的院子没有,宋三良内院的书房没有去搜索的人一个个地来回话。 宋积云端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表情晦涩,面前的茶水一口也没有动。 李氏抿了嘴笑。 三个时辰之后,去搜查的人都回来了。 众人都没有收获。 宋三良压抑不住心底高兴,嘴角翘得高高的,装模作样的左右看了看,道:“大家还有没有什么地方要再看看的?就是我收藏字画古玩的库房都打开让你们搜了!” 搜查的人都望着宋九太爷等人。 他们都自认为已经尽心了,就算是再搜也搜不出什么来了。 宋九太爷就捋着胡须,扭头和宋大良商量:“我这边好说,你还有什么地方要看看的吗?” 宋大良呵呵地笑,瞥了眼正襟危坐的宋积云,笑道:“我也没什么说的了。” 宋九太爷就站起身来,道:“那就这样了!” 宋积云木着脸,也跟着站了起来。 有人低头看不清表情,有人鄙视地睃着她,也有人同情地摇头叹息。 大家都朝外走。 “慢着!”厅堂里突然传来一声大喝。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宋 三良站在厅堂的中央,高声道:“这件事不能就这样算了。我们是不是要立个契书?” “契,契书?”就是宋九太爷,也被他的话震住了。 “口说无凭,立字为据。”宋三良眼底闪动着明明灭灭的光芒,“还是弄清楚的好。” 宋积云眉梢一挑,就要说话,却被宋九太爷拦住。 “这样也好!”他看了她一眼,道,“这毕竟不是什么小事。写个契书也好。” 宋大良有点佩服他这个弟弟了,心眼比马蜂窝还多。 李氏还请窑厂的几位大师傅:“你们也帮着做个证人!” 大家都留了下来。 宋九太爷帮着写着契书。 因没有什么人说话,气氛显得有些凝重。 宋积云像是受不了屋里的气氛似的,一直站在外面的屋檐下,等到宋九太爷的契书写好了,见证人都按了手印,她这才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在契书上签字画了押。 宋九太爷笑眯眯地把其中一份契书给了宋积云,还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安慰她道:“女孩子家,相夫教子最要紧。你过几年也要嫁到京城去了,家里的事,就不要管了,交给你叔父和你大伯父就好。” 宋积云没有说话。 站在她旁边的一位窑厂师傅却道:“什么声音?” 众人都望向他,厅堂一静,大家都听到了时断时续的“咚咚”声。 大家面面相觑。 宋九太爷先是愕然,随后神色慢慢变得凝重起来。 “咚咚”声越来越大,有个窑厂的年轻小伙子高喊道:“是东厢房楼板!” 宋三良的厅堂,是典型的一明两暗的格局,东c西厢房就铺了楼板。 立马有人拿了梯子过来,爬了上去。 不一会,满身狼藉,五花大绑被堵住嘴的汪大海就被众人从楼板上抬了下来。 厅堂里的人都惊呆了。 “不,这不可能!”宋三良更是目眦欲裂,他下意识地朝宋积云望去。 宋积云嘴角带着冷笑,正慢条斯理地折着刚刚出炉的新鲜契书。 电光石火间,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你这小贱人!”他想也没想地朝宋积云扑了过去,“你栽赃陷害我!” 第五十二章 宋积云一直防备着宋三良。 见宋三良扑了过来,她可没准备演苦肉计,起身就想躲闪。谁知道吴管事却大喝一声,从她身后蹿了出来,横腰拦住了宋三良,还大声质问他:“你要干什么?” 连声“三老爷”都不尊了。 而宋三良见近不了宋积云的身,指着宋积云就骂开了:“你个小娘养的!你还敢躲!看我不打死你!” 宋积云顿时面如薄霜,道:“三叔父,我敬你是长辈,你却对我开口即骂,抬手即打。还说我栽脏陷害你。凭什么?你今天要是不把话说清楚了,还我个清白,就是要打二十大板,这衙门的公堂我也要去走一趟的!” 白身告官,要先打二十大板的。 她这是要去告他。 宋三良听着,气得眼睛都红了,指着还在松绑的汪大海道:“凭什么?就凭汪大海是你们宋家窑厂的大掌柜!要不是你和汪大海勾结,事情怎么就这么巧,我和你签完了契书,就发现了汪大海,还是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我家厅堂的楼板上?” “所以你就诬陷我!”宋积云讥诮道,“之前汪大海不见了,你冤枉我,说因为我是女子,连累了窑厂,没能烧出祭白瓷来。现在,汪大海找到了,你又冤枉我,说我和汪大掌柜勾结。是不是以后窑厂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是我的缘故?” 她说着,扫了厅堂的众人一眼,厉声道:“我就是让你们来推卸责任,算计陷害的吗?” 众人低下了头。 厅堂里鸦雀无。 刚刚松了绑的汪大海却扑通一声跪在了宋九太爷的面前:“九太爷,救命啊!三老爷要杀我!” 众人齐齐色变。 汪大海已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我鬼迷心窍,接受了王氏釉料铺子一百两银子的贿赂。不知怎地,被三老爷知道了。 “三老爷就威胁我,让我帮他誊一份八月份送往宁王府和淮王府的出库单。 “我想这都是小事,就答应了。 “后来,三老爷又让给他偷一件御烧瓷给他。 “我不敢!可三老爷胁迫我,要是我不帮他办,就要把我收受贿赂,泄露御窑厂出库单的事说出去,让我在景德镇都不能立足。 “我害怕了。思前想后,就帮他偷了一只青花龙纹海水缸杯。!” 他说到这里,嚎啕大哭起来:“谁知他得寸进尺,又要我在给宁王府和淮王府出货的前一天,悄悄地把总账房和库房里出库单给烧了。” 众人一片哗然。 “我哪里敢啊!这不是要把宋家窑厂往死路上逼吗?”汪大海声泪俱下地道,但三老爷说,我要敢违背他,就把我沉了昌江。” “怎么会这样啊!”众人窃窃私语,看宋三良的目光充满了忌惮。 宋三良气疯了。 只是没想到汪大海会突然失踪,让他的计划提前暴露了。 现在看来,他是投靠了宋积云。 汪大海用衣袖擦了擦眼角,道:“我只得先假意答应了三老爷。回到库房后,就悄悄撕了宁王府的出库房,还把账册打乱了,希望有人能发现。 “可我等了好几天,也没有发现。我就有点着急了。 “这个三老爷又来找我,问这段时间的祭白瓷都什么时候开窑?” 众人惊呼,议论声嘈杂如集市。 宋三良可算是看清楚了,宋积云这是要把他一脚给踩死了。 “我什么时候让你问祭白瓷的事了?”他恨得双目允红,却也只能自辩,不然宋积云肯定会把这次没能烧出祭白瓷的锅甩到他的身上,“你一个管库房的,管得到窑上去吗?” 宋积云也有点奇怪。 这不在他们的角本里。 难道是汪大海听到些什么,自己加戏? 她深深的看了汪大海一眼,告诫他别说多了,反而露了马脚。 汪大海也不知道明白没有,继续在那里哭诉:“我说我不知道。三老爷很生气。我们之间发生了口角。他怕我把这件事说出去,就趁着那天我来大小姐家坐席喝多了,悄悄地把我绑了,关在了内院他书房的秘室里。” 之前搜府的时候,宋三良内院的书房,的确有个用来收藏瓷器的秘室。 众人看宋三良的目光都很复杂。 相比一直和他做对的宋积云,汪大海的背叛和诬陷更让他愤恨。 他不声不响的,突然急步走到汪大海的身边,抬脚就朝汪大海的心窝踹去:“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什么时 候关过你?” 汪大海猝不及防,“哎哟”一声惨叫,捂着胸口就倒在了地上。 之前给他松绑架的几个年轻小伙子立刻架住了宋三良。 “大小姐救命啊!”汪大海就爬到了宋积云的脚下,苦苦地哀求道:“三老爷让我烧出库房,是为了对付大小姐,为了和大小姐争夺窑厂。我是因为没有答应三老爷,三老爷才会要我死的。” “你还敢血口喷人!”宋三良恶狠狠地道。 汪大海没有理会宋三良,只顾着求宋积云:“大小姐,就就原谅我这一次吧!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收受贿赂了,一心一意为窑厂人做事,为我的过错恕罪” 宋积云叹气,吩咐吴管事:“扶他起来吧!” 汪大海不肯起来:“大小姐不原谅我,我也没脸起来!” 宋积云犹豫了良久,才沉吟道:“你十几岁就进了窑厂,一直是我父亲的左膀右臂,窑厂有今天,你也功不可没有。看在你上有老下有小,没有听三老爷的话,一条路走到黑,我就原谅你一次。” “多谢大小姐!多谢大小!”汪大海连着给宋积云磕了好几个响头。 窑厂的人看着,都松了口气,觉得宋积云像宋又良,待人宽厚大度。 宋三良却不愿意放过汪大海,追着他打,还叫嚷道:“你敢冤枉,你敢嫁祸我!” 别人去拦他,他就不管不顾地见人就打。 厅堂里顿时乱糟糟的。 宋积云看着直皱眉,吩咐吴管事:“去报官吧!” 在旁边装泥塑菩萨的宋九太爷和宋大良骇然,忙高声道:“报官!这怎么行?” 厅堂里的人听了,也渐渐安静下来。 宋积云道:“婆说婆有理,公说公有理。自然要报官了!” 她还催着吴管事:“快去快回,把这件事处理完了,我也要回去用午饭了。” 吴管事恭敬应“是”,厅堂外突然传来曾氏的声音:“暂且!” 第五十三章 众人循声望去,就看见李氏小心翼翼地扶着神色憔悴的曾氏走了进来。 宋三良忙跑过去扶曾氏一把:“娘,您怎么来了?” 曾氏没有答他,而是拍了拍他的手,对在座的诸位道:“不能就这样去衙门。要去,也要商量好了再去。” 汪大海找到了,这个案子也就该结案了。可汪大海口口声声说宋三良要杀他,这样去了官府,宋三良不被判个斩立决,也会被判个三千里流放。 曾氏可不能让她的宝贝儿子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宋九太爷和宋大良此时也反应过来。 宋三良要是被关了进去,说不定他们两个人也会受牵连。 特别是宋九太爷,考虑得更多。 他是秀才,每年有岁考。要是牵扯到这样的案子里去了,很可能会被主考官判定为末等,连续三年的末等,是可以取消秀才资格的。 他忙给曾氏帮腔:“对对对,先商量好了再去官府,免得把衙门的人得罪了。” 曾氏得到了宋九太爷的支持,心中轻快了不少。 她目光犀利地朝宋积云望去,可心里却直打鼓。 她这个孙女,脾气暴躁,目无尊长,心毒手辣,怼起来半句也不让,整起来那更是不手软。 她已经连续几次见识过宋积云尥蹶子了,没有把握宋积云会不会给她面子。 不过,也不要紧。 宋积云要是不给她面子,正好让大家看看宋积云是如何的不孝也行。 这么一想,曾氏多多少少有了点底气。 谁知道宋积云好像和她没有半点罅隙似的,和风细雨地问他们:“那几位长辈是什么意思呢?” 曾氏原本想等宋九太爷先开口说话的,可李氏却急得不行,不停地摇着曾氏的衣袖,加上曾氏见儿子神色狼狈,也心痛不已,干脆就抢在了宋九太爷之前道:“汪大海原本就是宋家窑厂的伙计,老二不在了,老三让他办点事,一时没说清楚也是有的。官衙那边,就说是场误会好了。” 宋九太爷听着,就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曾氏要为宋三良出头,只要保住了宋三良,自然也就保住了他和宋大良。宋积云可不是个吃素的,他还是别搅和进去为好。 他捏着胡须,一副万事都由你们说了算的样子。 宋积云见了,竟然也置身事外地道:“祖母,您是长辈。既然您都发了话,我这个做晚辈的就算是受了再大的委屈,也断然不能让长辈们不高兴。只是我不是苦主,这法子行不行,还得您和汪大掌柜商量才好。” 曾氏只觉得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 汪大海算个什么东西? 不过是一个在他们家讨饭吃的贱民罢了。 她想到宋又良在时汪大海巴结宋又良的样儿,连眼角都没有扫他一下。 她只是没想到宋积云竟然会这么好说话。 曾氏不由满面春风,道:“那这件事就这样定了!” 只是她的话音还没有落,那汪大海居然用衣袖抹着眼泪道:“肯定是要去官府结案的。” 曾氏刹那间像被人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似的,脸上火辣辣有些下不了台。 她脸一沉,半是威胁半是警告地道:“汪大海,你可别犯浑!” “老太太,我也不想啊!”汪大海哭起惨来,“三老爷非说我和大小姐勾结陷害他。这是多大的罪名啊!我背不起!今天不趁着这个机会说清楚了,我以后怎么做人啊!” 曾氏还没有说什么,宋三良倒忍不住了,他瞪着汪大海就骂了起来:“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是怎么爬到我们家楼板上的你自己心里没有点数?我没弄死你你就该烧高香了,你还去衙门告我。我告诉你,就算去了衙门,有钱能使鬼推磨,还不是我宋家说什么是什么” 宋积云重重地咳了几声,打断了他的话,温声道:“三叔父,慎言!官衙的事,不是我们能非议的,我们宋家,也不是那土匪地霸。” 宋三良早已认定宋积云是陷害他的原凶,恨不得掐死她,哪里还听得这样的话,可他转念想到在官府里被打的那三十大板,胸脯气得一起一伏的,最后也只化成了一句“这没你说话的份”。 汪大海却像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似的,忙对宋积云道:“大小姐,不是我固执不知变通,您看三老爷,到现在还对我喊打喊杀,我这也是没办法了!” 宋三良看汪大海就像是只臭虫,这臭虫如今还爬到他的头顶上作威作福来了,他就格外的不能忍。 他左 右看看,突然抡起一把太师椅就朝汪大海身上砸去:“你以为我真的收拾不了你!” 汪大海吓得直往外蹿:“救命啊!三老爷要杀我!” 宋三良破罐子罐摔,追着就打了过去:“老子就要杀了你,你能怎么样?” 不要说曾氏了,就是宋九太爷都看不下去了,觉得自己从前怎么看走了眼,会觉得宋三良这个人不错,现在看来,连宋积云都不如。 但他没准备管这事。 宋大良那更是巴不得宋三良倒霉,在旁边看着热闹。 厅堂里鸡飞狗跳的,众人好不容易把两人拦开了,宋三良还像斗鸡似的。 曾氏也不待见汪大海,觉得他是祸事的根源,可事已至此,宋三良被人抓住了把柄,愤怒,不甘都没用。 她劝宋三良:“你冷静点!先把汪大海打发了再说。” 宋三良这下子都要委屈死了,他愤愤然地道:“娘,您是不是也觉得这事是我做的?” 曾氏觉得这还真是宋三良干得出来的事,可这个时候,她肯定不能说出来:“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可我们这个时候,也不能硬碰硬啊!” 话语中流露出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回避。 宋三良气得吐血,想争辩又无从争辩,满腔的怒火只能冲着身边的太师椅发脾气。 “噼里啪啦”掀翻了一大片。 偏偏汪大海还在旁边叫嚣:“大小姐,您看,不是我不愿意和三老爷和解,是三老爷不愿意放过我!” 他还道:“大小姐,您得给我做主啊!我可是窑厂的人!三老爷和您打赌输了,您以后可是窑厂管事的人,您不能不管我啊!” 什么时候宋积云成了窑厂管事的人?! 不要说宋三良了,就是曾氏c九太爷几个都傻了眼。 窑厂的人却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样,还是那几个把汪大海从楼板上“救”出来的年轻人,早就对宋三良满肚子怨气了,闻言立刻带头喊了起来:“是啊!大小姐,您得给我们做主啊!” 宋九太爷忙站了起来,道:“等等!这窑厂的事是窑厂的事,汪大海的事是汪大海的事,你们不要混为一谈!” 就有年轻的人道:“这就是一回事。祭白瓷烧不出来,也是三老爷让我们来找大小姐的,现在他又不认账了。我们总得有个说理的地方吧?” 众人的声讨一声高过一声。 宋九太爷知道再说下去,说不定把他也给卷了进去。 他闭紧了嘴巴。 宋大良想到宋桃的话,也冷眼旁观的没有说话。 李氏急了,冲上前去,尖声厉叫:“不是!不是!窑厂是我们家老爷的!宋积云一个女人,凭什么管窑厂?” 要是在汪大海出现之前她喊这句话,还有人觉得有道理,可事情一步步发展到现在的局面,已经没有人理睬她了。 相比是男人还是女人管窑厂,活下去更重要——像宋三良这样,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们,用得着他们就一个桌上喝酒,用不上了就把人往死里整的,太凉薄,他们是很畏惧的。 众人同仇敌忾的只想把这件事快点定下来:“大小姐,窑厂的事,我们听您的!” “大小姐,您可不能撒手不管啊!” 宋积云为难道:“不是我不想管,是在座的多是我的长辈,怎么也轮不到我管啊!” “可我只相信您!”汪大海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您要是不帮我,我拼着挨那二十大板,也要去衙门里说个清楚。” 白身告状,不管有理无理,要先打二十大板。 汪大海这是铁了心要和宋三良衙门里见。 众人也都帮他相求:“您得给我们做主!” 曾氏看了,不由闭了闭眼睛。 大热天的,她心里却像寒风吹过似的,骨头缝里都是冷冰冰的,仿佛瞬间人就老了十几岁。 她紧紧地攥住了宋三良气得颤抖的手,不停地低声劝他:“儿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就忍她这一次。以后我们一定有冤报冤,有仇报仇。那韩信还受过胯下之辱呢” 宋三良只觉喉头腥甜,半晌都没有说话。 曾氏这才放下心来,咬着牙对宋积云道:“那你就来做个中间人,看汪大海有什么条件?” 李氏不服气,刚说了句“凭什么”就被曾氏一个冷眼给咽了回去。 她愤慨地望着宋积云。 宋积云却连个眼角的余光都没有给她,而是略想了想,爽快利落却又不失谦逊地道:“既然大家都觉得我来管窑厂合适,汪大掌柜又是窑厂的人,那我就自不量力,帮大家做这个中间人好了!” 众人一片欢呼。 宋积云就指使着三房的丫鬟小厮重新把厅 堂的桌椅摆好了,请大家落座,温声问曾氏和宋三良:“祖母,三叔父,您们是什么意思呢?” 宋三良木然地坐在那里谁也不理。 曾氏就道:“我还是先前的意思,不用去衙门,私了。” 宋积云劝汪大海:“你既然请了我做中间人,那就各退一步。” 汪大海苦笑道:“只要三老爷答应不杀我,其他的都好商量。” 曾氏轻轻拍着儿子的手背,怕宋三良一时愤怒,又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安抚着他。 宋三良没有动静。 曾氏心中微安,道:“可以!我保证三老爷不会再追究从前的事了!” 汪大海道:“那就照着三老爷之前和大小姐打赌一样,签一份契书。” 曾氏被堵得气都透不过来。 白纸黑字的,以后岂不是想什么时候拿出来翻旧账就能翻? “不行!”曾氏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汪大海道:“那我也不答应私了。” 两边就僵在那里。 宋积云就请教宋九太爷道:“您经验丰富,您看这事还有没有其他解决的办法?” 说完,她还道:“我三叔父这脾气,不快刀斩乱麻,还不知道又会攀扯些什么人和事出来。” 这是话里有话啊! 宋九太爷深深地看了宋积云一眼。 要是当初汪大海失踪她没有报案,此时就算是汪大海要去告官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难道这一切都是她早就算计好的? 他梳理着胡须,对宋积云很是忌惮,怕自己不答应,宋积云这边还有后招,甚至怕宋积云早就算计好了他不愿意出手,让他落在她的坑里。 宋九太爷沉思道:“要不,还是签份契书,不写明什么理由,只承诺从此以后,三老爷再也不找汪大海的麻烦,你们觉得如何?” 曾氏勉强同意。 汪大海有话说了:“大家住在一个城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三老爷和我在街上遇到了,非要我给他让路,这算不算找麻烦?” 宋九太爷无奈地道:“那你说这契书该怎么写?” “我觉得除非三老爷答应此生永不踏入梁县,不然总有碰见的时候。”汪大海道,“我可不敢冒这个险!” “放屁!”李氏凶悍地道,“凭什么让我们离开梁县,要走也是你走!” 宋积云等都当没有听见,宋积云还沉吟道:“这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她抬头望着曾氏:“我记得我们家在乡下还有间老宅,三叔父的田庄也在那里,不如就让三叔父移居那里,我们有空的时候,去探望三叔父也很方便。” 曾氏差点昏厥。 那老宅还是宋三良的曾祖父时砌的,早没人住,塌得只剩几面墙基了。住那里,比重新砌个屋花的力气还要大。 再说了,宋家用了几代人才在梁县站住了脚,回了老家,岂不是一夜之间重新回到了过去。 “不行!”她想也没想地道,“老宅子早就不能住人了。” 宋积云道:“住在其他地方也行,可当初您把祖田都分给了三叔父,三叔父住在其他地方恐怕不太方便。” 这话提醒了宋大良。 长子没能继承祖田,这可是他一生的痛。 他立刻嚷道:“就是!要是老三不愿意回老家,去弟妹的娘家上饶也可以。把祖田卖给我,你们去上饶再买块田。” “休想!”李氏也顾不得那么多,和他争道,“那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凭什么卖给你们!我们是不会卖祖业的。” 两人吵了起来。 宋积云还在那里劝曾氏:“三叔卖了这边的宅子,在那边砌个比这边还大的宅子,银子还有多余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 那你怎么不去? 曾氏想着,猛地恍然大悟。 这才是宋积云真正的目的吧? 不仅要夺了窑厂的管事权,还要把她儿子赶出梁县。 “蛇蝎心肠!”她恨恨地盯着宋积云,“你就不怕遭报应?” 宋积云温柔地笑着,靠近她耳边说出来的话却阴沉沉的:“要报应,也先报应到你身上。我怕什么?” “你!”曾氏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宋积云就继续和她耳语:“祖母还是好好考虑考虑我的话吧!不然,再这样纠缠下去,可就不仅仅是赶出梁县这么简单了!” 曾氏气得头昏眼花,好一会才道:“好!三良搬去老宅住。” 至于会不会“此生不踏入梁县”,她没有承诺。 宋积云也没有追究。 要是她让他们 搬出去了还能搬回来,那她也太无能了! 宋积云微微地笑。 一直没有吭声的宋三良却一个倒栽,口角流血地瘫软在了地上。 “三良!”曾氏和李氏悲怆地扑到了他的身上 第五十四章 大夫来了,曾氏和李氏簇拥着宋三良去了内室。 宋九太爷就在那里假惺惺感慨:“这人一老,就不能不服输——我以为我是在助人为乐,谁知道却是助纣为虐!只是对不起又良家的大姑娘了!” 他言辞诚恳,众人都笑了起来。 宋积云却没准备原谅他,随着众人笑,并不接话。 宋九太爷不以为意,捋着胡须,神色凝重对宋积云道:“既然大姑娘是窑厂的当家人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怎么解决祭白瓷的事。这件事你准备怎么办?” 众人凝神屏气,全都目光灼灼地望着宋积云。 他们刚才只顾着义愤填膺了,却没有想到宋积云接手了窑厂怎么办? 有人甚至露出懊悔之色。 宋积云笑了笑,道:“我准备明天一早就去窑厂看看。先找出今早事故缘由,再和大家一起烧一窑。” 可这有用吗? 她从来没在窑厂干过? 众人望着她稚嫩的面孔,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有人嘀咕道:“今天不行吗?我们还有一个月就要出货了!” 宋积云还没有说话,宋大良已阴阳怪气地道:“大侄女,这窑厂可不是后院,谁的嘴皮子利落谁有理。这是要见真章的。我劝你还是量力而行为好。” 反正这祭白瓷烧不出来,宋家窑厂也完了。 他有什么好怕。 “在宋家窑厂之前,最有名的窑厂可是王家窑厂。”他道,“他们家当年不就是因为没能在规定的时间里烧出一对龙纹大缸来,死的死,疯的疯,流放的流放了吗? “偌大一个王家,那可说散就散了,说垮就垮了!” 六月天,众人却不寒而栗。 在座的三十岁以上的人都亲眼见过,三十岁以下的都听说过。 立刻有人附和:“大小姐,您能找到汪大海,肯定也能弄清楚今天这一炉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您可得为我们做主啊!” 他的话如一石击起千层浪。 也有那害怕的:“是啊!大小姐!您是我们窑厂的主事人,您可得救救我们。” “大小姐,烧瓷这个事太玄乎了,您看要不在几位大掌柜c或者是大师傅里提拔一个出来做总管事,以后窑里有什么事,都可以找他,他要是解决不了的,再找您好了。” 还有给她出主意:“大小姐,您毕竟从来没有烧过窑,万一要是烧出来的还是空窑怎么办?” “要不要请报恩寺的师傅来帮着做场法事,听说他们很灵验的。” 众人七嘴八舌的,把宋积云团团围住。 宋九太爷和宋大良不由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 宋家的祭白瓷,可不是谁都能烧出来的? 也不知道宋积云准备怎么收场? 宋三良府里发生的事,不到一盏茶工夫就传到元允中的耳朵里。 “那老虔婆,太不要脸了!”邵青站在他的书案前道,“宋三吐血,大夫都说没什么大碍,她非哭天抢地的说宋三不能动弹,一句也不提返乡的事了。” 元允中没理他,在青花里加入少许的藤黄,慢慢地调和成草绿色,笔落在微黄的熟宣上,很快成了一张张的芭蕉叶。 邵青看见,就说得更欢快了,且声音里还透露出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还好那个汪大海机灵,立刻让窑厂的人帮他报官。 “老虔婆一计不成,又使一计。说宋三现在的宅子太大了,一时也卖不出去,等把房子卖了再走。 “宋小姐是什么人啊?能被她这点小谋小计给骗过去?她就说,亲戚之间原本就应该相互帮衬,宋三的宅子她买了。 “老虔婆又说乡下的祖宅一时不能住人。 “宋小姐就恭维老虔婆精明能干,走过的桥比她走过的路都多,让老虔婆陪宋三回乡,还可以照顾宋三。” 他说到这里哈哈地笑了起来:“可惜,您不在现场,没看见那老虔婆的脸色有多难看。还问宋小姐,是不是想趁机把她也赶到乡下? “宋小姐也很好玩,她居然眨着眼睛对那老虔婆说,还是您火眼金睛,什么都逃不过您的眼睛。 “老虔婆气得要死,指着宋小姐说她不孝,宋小姐无辜地问大家,说怎么现在连奉承长辈也这么难了,她还是别插手宋三和汪大海的事了。 “那些人就嫌弃老虔婆多事。 “老虔婆的脸都青了。最后还得咬牙切齿的把宋小姐请回来,让宋小姐继续 主事。” 他还在那里感慨:“宋小姐可真厉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真的是什么花招到了她面前都没用。” “你在眼亲见了?”元允中头也没抬,慢悠悠地道。 他用细细的勾线笔蘸了青花,勾勒着芭蕉叶的筋脉。 邵青一下子卡了壳。 他那天见元允中没有明确地表示反对,就让江西按察司的派了几个高手过来,原准备帮帮宋小姐的,结果人到了,宋小姐把汪大海也找到了。 他就没敢跟元允中说,又不能把人立刻就打发回去,干脆让他们去看看宋小姐在干什么,然后报给他听。 他没想到元允中居然知道了。 邵青立马站好,一句多的也不敢说。 元允中站起来看了看自己画的画,重新去调了色,在芭蕉叶旁画了几颗圆润喜人的樱桃。 邵青就不自在地轻咳了两声,忙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放在元允中的手边,道:“主子,这是我查出来的东西。” 元允中一手拿着笔,一手心不在焉地翻了翻。 然后他的手停了下来。 “啪”地一声合上了册子。 “怎,怎么了?”邵青心中一凛,想着自己兜里还有从御窑厂抄来的,八月份宋家要送往宁王府的出库单。 主子不会连这个也知道吧? 不过,他好歹也拿六品武官的奉禄,公子就是要罚自己,也不会大庭广众下动手吧? 他天马行空地想着,却听见元允中道:“宋小姐在哪里?” 邵青松了口气,忙道:“去了窑厂。” 元允中突然就站了起来,指着满案的颜料和画笔,道:“收拾干净!” “啊?!”邵青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他虽然从小就服侍主子,可他是护卫,只需苦练武艺,从来没有做过这种小厮做的事啊! 但他不反驳,蹲在墙角,默默地洗着画笔。 元允中快步离开了荫余堂。 第五十五章 宋积云把所有的头发梳在了脑后,盘了个圆圆的鬐,插了两簇茉莉花,白衣黑鞋,素净利落,由一群大掌柜c大师傅簇拥着,在绿荫匝地的窑厂甬道上慢慢地走着。 “泥料是我亲手揉的,全都搁那里堆着,”领头的项阳指着堆泥料的库房,给宋积云介绍着,“是东家在世的时候亲自和我选的料。” 宋积云走到墙角,亲手掰了一块泥,细细地捻了,在天光下看了看颜色,这才示意项阳继续。 项阳恭敬地点头,转身锁了门,继续道:“祭白瓷是宋家窑厂的命脉,能在这里做工的,都是选了又选,对窑厂忠心耿耿之辈。” 宋积云点头。 众人往前走。 有小学徒跑了过来:“大小姐,有位姓元的公子找您?” 姓元?元允中? 宋积云看了郑全一眼。 郑全摇了摇头。 宋积云的脸就沉了下来。 家里任他胡闹就算了,跑到窑厂来算是怎么一回事? 有什么事不能等她回家再说? 宋积云示意郑全把元允中弄回去:“有什么急事,跟你说一声,等我回去了再处理。” 郑全应“是”,正要转身去传话,谁知道旁边的项阳几个已连声道:“这么热的天,元公子既然赶了过来,肯定是有要紧的事,还是请元公子进来坐坐吧!窑厂的事再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的——还不快去洗点果了,备些上好的茶点。” 最后几句话,是对他身边的徒弟说的。 宋积云成年之后,还是第一次来窑厂,那些小学徒c小徒弟自然是更听大师傅们的话。 没等她开口,小学徒已经一溜烟的跑了。 项阳的徒弟们则跑得更快,洗果子c端点心去了。 宋积云觉得以后必须给窑厂的这些小学徒和小伙计们分分工了。 她看着这些因为元允中到来而热情高涨的人,道:“毕竟是窑厂,任人随意进出不太好!” 项阳等个个不以为然,笑道:“元公子又不是外人!” 说话间,元允中已一身月白色的细布道袍,带六子,如璋如圭般地走了进来。 “元公子!”众人忙恭敬地和他打着招呼。 元允中微微颔道,白净的脸庞因为热气被蒸得像添了层胭脂似的,越过众人,把视线落在了宋积云的身上。 宋积云面无表情。 她不禁想到前世的那些说法,说像元允中这样越晒越红的皮肤,都是天生的冷白肤。 她不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 她一直防晒,伸出在阳光下也是白得能发光的,并不比元允中差。 可她还是不太高兴。 男孩子长这么白做什么? 宋积云问他:“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元允中道:“听说窑厂出了事,我来看看!” 宋积云在心底“呵”了一声。 她可是宋三良家闹了一大场才过来的。 他要真是关心,早就去了宋三良家里,还等到现在? 偏偏几位大掌柜和大师傅听了,看元允中的目光都像“丈母娘看女婿”不说,还纷纷帮他说话:“元公子也是关心大小姐,大小姐就不要责备求全了!” 宋积云扫了一眼这些为元允中说话的大掌柜c大师傅们,突然巧笑嫣然,道:“我这不是觉得窑厂不是泥就是水,怕委屈了元公子吗?” 元允中睁睛说瞎话:“宋小姐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您为了窑厂都能呆得往,我有什么委屈的?” 众人看着他们纷纷点头,拥着他们一面往前走,一面给元允中介绍窑厂。 宋积云笑眯眯地听着,压低了嗓子对元允中道:“所以你到底来干什么?” 元允中神色温和地四处好奇地张望着,道:“我真的只是来看看” 宋积云微笑着朝着说话的人点头示意,道:“这可是你说的,只是来看看!” 元允中低头,闻到她圆髻旁簪着的茉莉花清香:“宋小姐放心,我说话是算话的。” 宋积云轻笑几声。 元允中的目光却落在了前面的工房。 马上就有人给他解释:“那里是上釉的地方。” 元允中不感兴趣地瞥了一眼。 宋积云带着众人进了上釉的工房。 领头的就变成了宋立。 他道:“釉料是我带着两个徒 弟一起上的。都是按照之前的工艺做的。” 他还把自己的两个徒弟推了出来,道:“要是您不相信,可以问他们。” 两个徒弟紧张地直点头。 宋积云也懒得管元允中了,问宋立:“还有上次用过剩下来的釉料吗?” “有,有,有。”宋立忙道,他的徒弟立马去把剩下的一桶底的釉料端过来给她看。” 宋积云闻了闻,吩咐郑全:“带回去我仔细看看。” 郑全应“是”,拿了个碗,装了半碗釉料。 众人走到一开阔处。 中间堆着扒开的葫芦窑,旁边胡乱堆着百来件烧破了的高足碟c盘c碗等。 宋积云拿起一个高足碗看了看,把它交给了郑全,示意他一起带回去。 可一转头,发现元允中也在那里扒拉着那些烧坏了的碗碟。 宋积云就看着他,道:“你看什么?” 元允中没有吭声。 就有大掌柜忙向他解释:“这些就是上次烧坏了的祭白瓷。您看这暗纹,全是莲花c双鱼c宝瓶等佛家八宝,线条分明,像玉雕似的。这是我们家窑厂的拿手好戏。” “哦!”元允中应着,举起手中一个面光洁如玉,盘底却烧坏了,露出褐色坯土的盘子饶有兴趣地看着。 罗子兴生怕他也想带走,忙道:“元公子,这些东西都是不能带出窑厂。那是御窑厂拿过来的图样,别人是不能用的。” 还怕元允中误会,指着那堆烧废了的祭白瓷道:“那些,都是要打碎了埋起来或者是丢到河里去的。” 元允中不以为然地丢下盘子,拍了拍手中的灰,站了起来。 项阳看了,就对宋积云感慨道:“窑开出来的时候,我们都吓傻了。一道工序一道工序地找原因,可怎么都找不到。这才被三老爷一说,就怒气冲冲找去了城里。” 可这些人里有谁是受人怂恿,有谁是别有用心,现在还不知道。 宋积云道:“我们厢房说话。” 第五十六章 窑厂进门口有个不大的院子,盖了七c八幢房子,不仅窑厂议事的厅堂,就是窑厂的账房和大师傅们休憩的厢房也都在这里。 宋积云请窑厂的大掌柜c大师傅去了厅堂,自己则和元允中去了旁边的雅室。 “公子来找我,是想离开梁县了吗?”他们一进雅室,她就拉上了雅室的槅扇,尽量地让自己的表情显得真诚而又和善地朝元允中笑道,“可是需要我准备些什么?您尽管说,我一定全力帮您做到!” “宋小姐多虑了!”元允中一面走,一面打量着雅室,漫不经心地道,“您这儿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作为您的未婚夫却无动于衷,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啊!” 他在茶几前的文竹前停下,伸出指头轻轻地碰了碰文竹叶片,道:“我能不过来吗?” 宋积云在心里冷哼。 她过来之前,可是在宋三良府上大闹了一场的。 他那个时候干什么去了? 他说的话,她一句也不相信。 “多谢元公子。”她似笑非笑地道,“您看也看过了,我在这边都挺好的,只是等会要和窑厂的大师傅们商量烧祭白瓷的事,恐怕没时间招待您,我让郑全送您回去好了!” 元允中突然转身,大步朝她走了过来。 他比她要高一个头,神色冷峻,气势惊人。 宋积云脸色微变,心中暗暗后悔不应该把门关上的,人却本能地朝后退了几步,想避其锋芒。 谁知道他却步步紧逼,让她不由朝后微仰,后背就硌在了硬木上。 她这是硌在博古架上了! 宋积云倒吸一口凉气。 元允中却在她一拳之遥的距离停了下来。 “宋小姐!”他猝然伸手,搭在了她的头顶上,“话不能这么说。” 他高大的身躯覆盖着她,让她眼前一暗,只能看见他胸口细布的织纹。 宋积云非常后悔单独见他。 不知道这时候喊郑全来不来得及? 她双手攥拳,决定要是他敢对她不逊,她就一拳打在他的鼻梁上。 宋积云的目光不由落在他的鼻梁上。 又高又挺又直。 上次在她父亲书斋里摔倒,好像对他没有任何的影响。 宋积云紧了紧拳头。 就听见元允中道:“我来了就走,能有几人看到?那我这么远跑过来有何意义?” 呸!你想有什么意义? 宋积云在心里吐槽,抬眼看到他干干净净,线条优雅的下巴。 而他说话的声音仿佛是从他的胸腔里透露出来的,震得她耳膜余音缭绕。 宋积云深深地吸了口气,道:“你最好离我远点!” 说出来的声音却出乎她意料外的有些颤栗,还有些破碎。 她生平还没有这样狼狈过。 她恼羞成怒,抬手就想给他一拳。 元允中却像能预料到她的举动似的,如猝然伸手那样又猝然收手,还懒洋洋地道:“这儿也有个罗汉杯?和你书房的那个是一对吗?” 他连退几步,和她拉开了距离。 日光照进来,雅室内又重新明亮起来。 宋积云看到,他手里拿了个画着拄杖罗汉的青花罗汉杯。 她不禁抬头向顶上望去。 博古架空出一个格子来。 宋积云脸一红。 偏偏元允中还望着她,乌亮的眸子深邃含笑,道:“宋小姐在担心什么?怕我知道祭白瓷是怎么烧的吗?你不就是有把握让内行看见都不知道,才带我走了一遍作坊吗?放心,我什么也没看懂!” 所以这混蛋算准了她拿他没有办法啰? 宋积云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能慢慢地绽开了一个浅浅的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和元公子客气了!” 她沉思道:“要不元公子这几天就留在我身边吧!帮我跑跑腿,做点事。大家见了,肯定夸公子急公好义,菩萨心肠,您看如何?” 他不是不愿意走吗? 那就别怨她把他当小厮使唤! 元允中难掩惊讶,随后他眼中浮现薄怒。 宋积云强忍着嘴角才没有翘起来。 他要是不答应,她就赶他走。 不曾想他眼底的薄怒很快散去,一双大大的杏眼笑得像夏日的阳光落在湖水里,波光粼粼,满是欢喜,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是吗?那我们就走着瞧好了! 宋积云在心里冷笑,越过元允中,“啪”地一声打开了雅室的门,走了出去。 厅堂里的人都在窃窃私语地说着什么,见宋积云和元允中一前一后的走了进来,忙敛声静气,喊着“大小姐”和“元公子”。 宋积云仰首点头,坐在了首座上。 元允中倒没有作妖,直接坐在她的下首。 宋积云就听见众人在下面窃窃私语:“还是东家有眼光,给大小姐挑了个心胸不一般的女婿。” “这也是大小姐的福气!” “有商有量的,什么事做不成?” 所以,元允中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宋积云一眼扫过去,落针可闻。 罗子兴几个还有些不自在的挪了挪身子骨。 宋积云也懒得理会了,说起了窑厂的事:“窑厂当务之急是烧出祭白瓷来,把御窑厂的订单交了。至于今天早上那炉窑为什么没烧出来祭白瓷,我们可以一面烧窑一面查,就算一时查不出来,以后还有时间和机会。” 众人都觉得宋积云说的有道理,纷纷点头。 宋积云就问起订单来:“现在我们还欠御窑厂多少件祭白瓷?” 管库房的汪大海和吴总管还在宋三良府上,代管库房的周正就起来回答道:“我们还有四十五件瓷器没交。” 他详细地把哪四十五件瓷器一一念给宋积云听。 宋积云道:“我们还有几天时间交货?” 周正道:“三十四天。” 宋积云沉吟道:“要是我没有记错,项师傅这边,揉泥c立坯大约需要个三c五天的工夫,修坯需要一c两天,上釉还得需要一c两天,摆放匣钵c封窑怎么也得个一天,满打满算,需要十天。” “是!”众人没想到她懂烧瓷的基本工艺,意外之余都心中一定。 宋积云就笑了起来。她眉眼弯弯的,面庞仿佛都亮了起来,望着众人道:“我们抓紧时间,还有两到三次机会。” 众人都被她的热情鼓舞,跟着笑了起来,道:“对!” 宋积云站了起来,高声道,“那就由我来主持,我们再烧一窑祭白瓷!” 第五十七章 众人都很高兴,盼着能在宋积云的带领下重新烧出一窑祭白瓷来,解决窑厂的危机。 宋积云和众人商量:“这次就不要学徒上场了,把其他作坊的师傅们都集中起来,这样立坯和修坯最少能节约一天的工夫。上釉也最多一天。要是天公作美,不下雨,我们就可以烧三窑了。” 宋家窑厂还有好几个烧民间日常瓷器的作坊,能在那边主持大局的,也都是手艺不俗的大师傅。 众人都觉得她这样的安排好,和宋积云商定好立坯师傅的名单,罗子兴开始联系砌窑的师傅,周正清点匣钵,宋立要去配制釉料大家都风风火火地忙了起来。 只有项阳被宋积云留了下来。 两人站在厅堂外的屋檐下说着话。 “上次的祭白瓷为什么没烧成,到现在也没有个定论。”她低声道,“我不怕是天意,就怕是人为。” 项阳道:“大小姐的意思是?” 宋积云不紧不慢地道:“烧祭白瓷的泥料和釉料都与其他瓷器不同,一旦被人破坏,就只能重新调配,很花功夫。不像是烧青花,没了泥料,直接去买些高岭土回来就成了。” 项阳点头。 这也是祭白瓷与其他瓷器不同的地方。 需要专门的泥料,专门的釉料,在整个景德镇也是独一份的。要是真被人祸祸了,短时间内根本找不到替代品。 宋积云继续道:“我刚才去泥料库房里看了看,祭白瓷泥料比较暗沉,高岭土比较细腻,不是天天盘这些的人,乍眼看不出区别来。 “我想你悄悄搞些高岭土回来,做一批祭白瓷的泥坯,混淆视听,防止有人从泥坯入手,坏了祭白瓷的烧制。” 项阳心中一凛。 的确有这种可能。 他立刻道:“大小姐放心,我听明白了。这件事我一定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不会让人发现哪些是祭白瓷的泥料做的,哪些是高岭土做的。” 宋积云还和他开玩笑:“还是要想办法做个记号的,别到时候我们自己都分不清楚了。” 项阳憨笑道:“要是我连这个都分辨不出来了,还做什么立坯师傅啊!” 宋积云失笑,和项阳说了几句话,才各自散了。 她回了厅堂。 元允中倒挺能自得其乐的,正弯着腰打量着中堂上摆着的十八罗汉。 看见宋积云回来,他还道:“这几尊罗汉还挺有意思的。和那罗汉杯上的柱杖罗汉是同一个风格,是谁的画作?” 宋积云想到刚才在雅室的事。 她不由冷冷地笑,道:“是家父的画作。我父亲很喜欢画罗汉,不知道元公子有何指教?” 元允中就拿了其中一尊举钵罗汉道:“指教不敢当。只是如今京城都流行观世音像了。看到你们家摆了这么多尊罗汉,有点奇怪而已!” 宋积云却听得心中一动,喃喃地道:“京城都流行观世音像了?” “是啊!”元允中叹气,随手把举钵罗汉放在了长案上,道,“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说观世音主管生子,一堆妇人哭着喊着要求观世音像。不仅京城,就是江南,现在也渐渐流行开了。” 宋积云面无表情,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那模样,好像遇到了什么攸关生死的事似的。 元允中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宋积云却突然朝着他笑了笑。 那笑容十分的明亮灿烂,如夏日入怀。 自他认识她以后,她还从来没有这样开怀地笑过。 元允中一愣。 心“怦怦怦”地跳个不停。 他生平第一次觉得,宋积云还长得挺好看的。 特别是大笑的时候,明媚照人,光彩夺目。 他脚步微顿。 宋积云已转身朝外去,还冲他喊了声:“走了!” 元允中眼眸低垂,站了片刻,这才慢慢地走出了厅堂。 六子已赶了骡车过来。 宋积云直接上了骡车,还撩了帘子催他:“快点!” 元允中不慌不忙地上了骡车。 天色越来越暗,骡车骨碌碌地驶出了窑厂。 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宋积云闭目养神。 路边的树枝不时地打在车顶,发出“啪啪”地声音。 元允中斜卧在大迎枕上,懒懒地道:“我记得你上次给我烧的那个杯子,怎么和你们家立坯房的那些泥 坯一个样?你不会是拿了个泥坯骗我吧?” 宋积云心情很好的样子,语气也颇为温和,道:“怎么会?你觉得就你捏的那杯子,其他人能捏得出来吗?” 元允中自信地道:“的确是不能仿冒。” 宋积云想笑,道:“那天时候的确有点赶,你有没喜欢的颜色?我可以帮你重新再烧一遍。” 元允中有些不相信的样子,道:“什么颜色都能烧吗?” “什么颜色都以烧!” 元允中来了兴趣,道:“那能烧点别的吗?” “可以!”宋积云很好说话地道,“你想烧什么?” 元允中坐了起来,目光微沉地望着她。 幽暗的车厢里,他的眼睛仿佛是唯一的光。 宋积云的心好像漏跳了似的,她隔了几息才轻声道:“怎么了?” 元允中猛地朝她扑了过来。 宋积云傻了眼,下意识地就要尖叫。 元允中却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分明的眉眼格外的冷峻,传到她耳边的低语却充满温意:“别吭声!” 前世的宋积云,被绑架过。 她顿时四肢冰冷,牙齿“咯咯”打着颤,全身都使不上劲来。 她睁大着眼睛,看见元允中拍了拍赶车的六子,打了几个她看不懂的手势,然后就抱着她,带着她从车尾跳了下来,躲在了路边的树林里。 夜幕下,四周都是影影绰绰的杂树,高高矮矮,大大小小,凌乱无章地胡乱生长着。 “出了什么事?”她被他半抱着,气若游丝地问。 元允中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如没能及时收鞘的刀锋,雪亮雪亮的。 “不知道!”他悄声道,“但事情不对劲。让六子往前走,我们换个道走,或者是折回窑厂去。” 宋积云“嗯”了一声,等着元允中安排。 黑暗中,元允中也望着宋积云,乌黑的眼睛仿若夜空的星子。 宋积云不明所以,继续望着元允中。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 元允中还是没有动。 奇妙的气氛漫延在他们之间。 宋积云心中一跳,不由道:“你该不会是不认识路吧?” 元允中眨了眨眼睛,不悦地道:“我怎么会不认识路呢?我只是不认识这周围的路罢了!你是本地人,当然是你带路了!” 第五十八章 这个是草稿版啊,我等会改一改,建议大家明天起来看,我多写点 元允中不会是个路痴吧?! 宋积云想到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就是因为他莫名其妙地闯进了她父亲的书斋。 她不由道:“那来时的路呢?你也不记得了吗?” 元允中斜睨着她,振振有辞地道:“北斗七星二十八星宿,要不要我等一会指给你看看?” 可看得懂夜空中的星相和会在地面迷路有什么关系呢? 像她,从来没有在满天的星星中找到北斗七星在哪里,却从来没迷过路。 宋积云看着元允中那钉嘴铁舌拒不承认的傲娇样儿,忍了又忍,才没有笑出声来。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她问他,“是折回窑厂还是换个道走?” 既然他不认识路,她的方位感还不错,那就她来带路好了。 元允中却觉半边身子都是麻的。 之前他只顾着两人的安危了,想也没想,抱着宋积云就跳了车。 可如今他们都落了地,宋积云还窝在他怀里没有动弹。 香香软软的,他就像抱着一团云,重重不得,轻轻不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特别是她说话的时候,口中的热气会扑在他的耳朵上,痒痒的,他偏了偏头都没能躲过去,耳朵火辣辣的,很不自在! 他闻言颇有些掩饰地轻咳了一声,这才道:“都可以!我们如今在半道上,两边的距离差不多。就看哪边的路好走了。” 宋积云沉思起来。 元允中却拉了她一把,在她耳边低语道:“趴下!有人过来了!” 宋积云想也没多想,立刻就趴了下去,连带着元允中一个趔趄,肩并着肩地和宋积云趴在了一起。 元允中想挪开点距离,驿路的尽头已出现七c八个穿着短褐,拿着木棍,膀大腰圆的男子。 宋积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从前的那些过往再次漫上她的心头,让她全身都开始冒起冷汗来。 元允中一心盯着那几个男子,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还和她耳语道:“你认不认识?我跟六子说过,若是有人拦车,就说回城给你拿铺盖行李的。” 可万一是认识他们的,这借口就用不上了。 一口怒气萦绕在宋积云的胸口,她反而没那么害怕了。 她睁大了眼睛仔细地打量着那几个人,直到几个人走近了,她才松了口气。 全都是她不认识的。 那就不是她周围的人。 六子不过是个不怎么出门的小厮,就算是有人要害她,也只会盯着她,不会去注意六子的。 她朝着元允中轻轻摇了摇头。 元允中没说话,神色颇为平静,可挨着宋积云的肩膀却像被火在烤似的,越来越热,让他的手心都开始热汗起来。 他没有说话,朝她摆了摆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可很快,驿路的另一头,也出现了七c八个穿着短褐,拿着木棍,膀大腰圆的男子。 两群人碰了头,互相问:“你们是从哪里跟丢的?” “就在这一块儿!” 其中一个领头的就道:“他们没有回窑厂,也没有回城,肯定是躲了起来。那我们就在这一块儿分开了找!” 有人道:“会不会弄错了。他们今天根本就没有出窑厂!” “不会!我亲眼看着他们出来的。” “那他们怎么会发现我们的?”有人问。 领头的很烦躁的样子,道:“现在说这些做什么?快把人找出来是正经。” 然后他开始安排人手,哪些人负责找哪一块地方。 事到临头,宋积云反而镇定下来。 她四处张望,看能不能找个趁手的木棍,明的不行,暗的也要干掉几个。 元允中却朝她做了个禁声的动作,拉起她就朝树林里跑去。 宋积云觉得这样不行。 他们难以躲过那些人。 谁知道元允中没跑几步就停在了一棵参天大树前,蹲下来指着自己的肩膀道:“踩上来,躲到树上去。” 宋积云知道以自己的体力再跑下去只会是别人的累赘,她二话没说,就踩到了元允中的肩膀上。 元允中扶着她的腿,慢慢地站了起来。 她连爬带蹬的,躲在了树冠的树桠上。 元允中退后几步,几个助跑, 身轻如燕地跳了上来。 两个人一右一左地挤在树桠上,看着那群人拿着木棍一面挥打着小树枝,一面呈扇型慢慢地朝他们搜了过来。 宋积云紧张地抱着树杆,就看见元允中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难道他发现什么了? 宋积云的脑子也开始飞快地转了起来。 听这些人的话,早就等着她回城了。 可他们怎么知道她今天一定会回城? 如果她今天不回城,他们准备怎么办呢? 这驿路两边还有好几个窑厂,可今天却一个人都没有。 是大意了,还是人为的呢? 她浮光掠影地想了几件事就想不下去了。 有人从树底下走过。 虽然都没有朝上望,宋积云却止不住的紧张。 她不禁朝元允中望去。 元允中的神色平静,甚至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漫不经心。 宋积云一愣。 如果不是她,他肯定很容易就脱险的。 她想想,实际上元允中这个人虽然气人,却从来没有真正的伤害过她。 可惜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愿意走? 如果他觉得她冒犯了他,她这次一定会想方设法让他满意的。 宋积云在心里叹息,元允中已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准备走人。 她惊讶地望着他。 他已轻巧无声地跳了下去,朝她伸开双臂。 宋积云毫不犹豫地朝他跳了下去。 元允中虽然接住了她,但惯性让两个人一下子都滚在了地上。 好在是树下没有什么矮植,只有轻微树枝的摩擦声。 元允中拉起她就跑。 宋积云迟疑了一下。 元允中回头望着她,乌黑的眸子如星光闪烁,却也盛满了疑惑。 宋积云摇了摇头,主动拉着他往前跑。 元允中没再问什么,两人一口气跑到了驿道上。 他再次半蹲在了宋积云的身旁,拍了拍肩膀。 宋积云立刻趴了上去。 元允中背着她跑了起来。 夏夜的风吹在宋积云的脸上,头顶是稀稀疏疏的星子,她不知道前面还会遇到什么,此刻却觉得充满了信心。 第五十九章 明天因为要去医院,25号要请一天的假! 元允中背着宋积云,一口气跑了四c五里地,脚步才渐渐地慢了下来。 宋积云趴在他的肩头,能感受得到他薄薄衣衫下结实的肌肤和慢慢湿透的后背。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把我放下来吧!” 元允中没有客气,指了驿路旁的树林道:“你在那里歇歇,我到周围去看看。” 宋积云不解。 元允中道:“要不找个车,就你这脚程,我们天亮也走不回城去!” 可他找得到回家的路吗? 宋积云道:“今天看得到紫微星吗?” 她知道紫微星就是北斗星。 元允中沉默了一会儿,指着天空寥寥的星星道:“你看看,那就是紫微星。” 宋积云朝夜空望去。 可惜,她实在分辨不出哪一颗星最亮。 元允中急了。 仿佛她不能认出哪一颗是紫微星就不能证明他不是路痴似的,他匆匆走到了宋积云的身后,举起她的手臂指向夜空,道:“你看,那就是最亮的一颗星。正对着它的就是天枢,天枢旁边是天璇。三颗星排成了一排” 夜风吹过来,吹散了她绾着的茉莉香,也吹散了她鬓角的青丝,朝元允中扑面而去。 元允中这才发现,他怀里的身子骨软软温温的,像团暖玉。 他顿时觉得握着宋积云胳膊的手都有点发烫起来,说话也开始词不达意:“你,你不是很聪明吗?怎么会认不出来?你好好看看!我七岁的侄儿都能一眼就认出来了!” 宋积云扭头瞥了他一眼。 这才发现,他的下颌就贴在她的鬓边,她像依偎在他怀里似的。 宋积云甩开了元允中的手,冷冷瞪着他道:“我又不迷路,要认识紫微星做什么?” 元允中噎住。 宋积云轻哼一声,越过他,朝前走去。还催他:“你快点!从这里往前走个两里地有个村子,说不定还能借住一宿,派个人回去给家里人报个信呢!” 那个村子里住的都是各窑厂的窑工,她小的时候曾经和父亲去过几次,印象深刻。 元允中静静地跟在她的身后。 他们很快就看见驿道旁有一条下斜的羊肠小道。 宋积云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正准备下去,却被元允中一把拉住:“你等会!” 她是很相信他的判断的。 两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就听见骡子打喷嚏的声音。 宋积云和元允中不由对视了一眼,轻手轻脚地下了斜坡。 他们家的骡子和车正停在羊肠小道旁。 “六子!”宋积云喜出望外,忍不住轻声地喊了一声。 他肯定是也想到了这个村子,所以才把骡车赶到了这里。 元允中已经上前撩了车帘。 “没人!”他朝宋积云摇头。 宋积云快步上前,发现车厢里东西都在,可六子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先回城!”元允中当机立断道,“六子多半是看着情况不对,躲了起来。” 宋积云正是因为六子机灵,就算他身有残疾,也一样的用他的。 元允中道:“正好,我们可以赶了骡车回去。” 宋积云“嗯”了一声。 元允中少见的面露犹豫,低声道:“那,那你会赶车吗?” 宋积云深深地看了元允中一眼,没有说话,直接上前去拉了骡子,吩咐元允中:“你推车。” 元允中倒没有吭声。 两个人一个人拉骡,一个人推车,把骡车推上了驿路。 宋积云和元允中都松了口气。 特别是元允中,翘着嘴角就跳上了车辕。 宋积云拿起长长的竹鞭子在空中挥了挥,竹鞭子既没有发出声音,骡子也没有走。 元允中睁大了眼睛。 宋积云就又试了试,还是没能赶动骡子。 “你也不会赶车!”元允中震惊道,“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不会可以学嘛!”宋积云悠悠地道,“难道我们两个就站在那里大眼瞪小眼不成?” 元允中被她的言辞惊呆了。 宋积云经过再三的尝试,终于让竹鞭子发出轻微的响声。 好在是深夜,又没有人影,小小的声响足以让骡 子迈开蹄子,不紧不慢地朝前走了。 可宋积云毕竟只是平时坐骡车的时候随便听了一耳朵,那骡子开始还能歪歪斜斜地走上几步,后来就不听话了,一面跑,一面要扭了头吃驿路边的草。 马车七拐八扭的,坐车的人被颠得头晕。 元允中喃喃地道着:“不能这样!这还不如走回去!” 宋积云没理他。 虽说这样和走路差不多,可到底不用自己走路啊! 元允中就夺过了宋积云的竹鞭子,跳下了车辕。 “你要干什么?”宋积云忙勒住了骡子,扭头问他。 他没有说话,跪在路边捣腾了会,抓了几把草回来了。 他把其中一把草绑在竹鞭子上,跳上了骡车,把草吊在了骡子前面。 那骡子伸长了脖子想吃草,可不管它怎么往前赶,草总是离它有那么一点点距离。 骡车跑了起来。 宋积云忍不住低声地笑了起来。 元允中板着脸,没有理她,认真地吊着那骡子。 宋积云坐在车里,就像看马戏似的。 可惜元允中不是专司马戏的人,那鞭尾又软,草束一偏,连带把骡子也带偏了。 骡车冲着驿路旁的树林就冲了过去。 车厢c驿路c树林瞬间全都翻天覆地。 元允中冲了过来,把她紧紧地护在胸前。 她什么也看不到,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耳边传来他清亮却不知道说着什么的安慰声,还有骡子的叫唤,树枝的摩擦。 他们的骡车翻了! 可宋积云却没感觉到害怕。 或者这与她前世遇到的车祸不在一个等级上有关。 她脑海里居然还浮现出元允中用竹鞭绑草吸引骡子吃草的场景。 车厢停下来,骡子断了腿,元允中擦破了手肘,只有她什么事也没有。 两人狼狈地躺在翻车现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元允中甚至还问宋积云:“你想到是谁干的了吗?” “不知道!”宋积云不以为意地道,“狐狸尾巴总是会露出来的。” 元允中不太满意她的态度,道:“你就不怕他故技重施?” 宋积云淡淡地道:“以后不会了!” 元允中“嗯”了一声,没有再问。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躺了一会儿。 元允中率先起身,朝宋积云伸出手来,道:“我们赶紧走!” 刚才骡子叫得太悲烈了,很容易把人引过来。 宋积云就着他的手劲站了起来。 两人跌跌撞撞地爬上了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