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但是蠢》 第 1 章 酷暑时节,虽然车厢里已放了一盆冰,但成瑾天生娇气,遭不住热,马车到雅园时,他已昏过去。 雅园内草木旺盛,取天然造化模样,小径深处以人工开凿的小瀑布汇流成小溪,四下幽然生凉,一众贵公子聚在此处谈天说地,忽然听得外头传来闹声,便叫过小厮问询。 小厮弓着腰回:“是瑞王世子在大门口中暑了。” 听得这个名号,诸位公子心照不宣地交递轻蔑眼神。武将世家的高其能心直口快,讽道:“我倒想知道,他这世子还能当得了几天!” 他话音刚落,一模样清俊的素衣公子起身出来,端端正正地向列位拱手行礼,满面歉意:“家兄身染不适,成琏得去探望照料,望诸位莫怪。” 高其能急忙拦他:“子诚!你管他呢?” 旁边人倒是拦住高其能,劝道:“究竟子诚是成瑾的弟弟,若不让他去,反倒叫他落人口柄。子诚,你去吧。” 待成琏去了,众人叹息:“可惜了,子诚这样钟灵毓秀,竟被嫡庶所困。” 高其能冷笑:“成瑾他亲老子是个知道轻重的人。我把话撂这儿,不出两年,瑞王世子的位子就得归正!” 旁人劝说:“事还没落定,你先少说几句,若传了出去,叫子诚难做人。” 谁不知道瑞王世子成瑾骄纵?他仗着是太后的嫡亲外甥,恨不得横着走! 而成琏的生母至今是姨娘。她出身秀才家,听说性情与儿子一样温顺。她儿子是堂堂正正的瑞王之子,却仍要处处忍受成瑾这厮的打压折辱,见了成瑾就彷如老鼠见了猫。他生母弱质女流,还不知道在瑞王府的深宅大院里是如何遭受磋磨的呢! 众人正感愤,高其能忽然问:“等等。成瑾为什么忽然来这儿?有人叫他吗?” 雅园乃右丞相的舅家所开,素日不接待外宾,像成瑾这样遭受京城多数自诩清贵的世家子弟所鄙夷的酒囊饭袋更别说了。 起初,成瑾和他那帮子纨绔狗友倒也计划过进来尝鲜,被众人狠狠地赶跑了,从此灰溜溜夹起尾巴,再没敢来。 可今日怎么忽然…… 若说是路过,此处在城郊,周围一里没有别的去处,成瑾大热的天怎会恰好路过门口?难道他心存不甘,又想闹事?倒是他干得出的事儿! “是我请的。”右丞相的三公子叹道,“先别骂我!我能解释。是你们让我去请北安侯,说他不知何时又要离京见不着了,我就去请了,跟他说与会的是哪些人,他却忽然问我怎么不请成瑾……” 高其能皱眉:“他突然问成瑾做什么?” 三公子道:“北安侯与皇上是从东宫就有的情分,想来是皇上亲厚母家,叫北安侯多关照些成瑾。” 旁人纷纷点头:“这话有理。不然,孝承才不会搭理成瑾。” 无才也就罢了,这不能强求,可成瑾跋扈成性,招摇过市,惹出不知多少事端来,对待庶弟成琏更是苛刻,这些才是叫众人不齿他的缘由。而北安侯方孝承……光是名字与成瑾那厮摆在一起,都叫人觉得是对前者的莫大羞辱! 说起方孝承,他今年二十余三,已经建功立业。 方家是书香世家,出过两朝太傅三位丞相,其余大小官职按下不提,总之没有过武将。方孝承自幼学文,被送入东宫陪当今的圣上、那时的太子读书,虽个头确实比常人高大些,但谁也不曾想到他擅武。 五年前,先帝御驾亲征北部蛮族,遭毒箭所伤,生死下落不明,国内几个皇子、王爷、重臣蠢蠢欲动,竟意欲逼迫东宫。在此内外交困时,方孝承挺身而出,执一柄红缨长|枪将乱臣贼子戮杀。 接着,方孝承调兵遣将,安稳京城,然后漏夜一人匹马赶赴北疆,孤身深入敌营救回先帝,临危受命,整顿残兵溃将,将原本节节得胜的北蛮部落联军生生打了回去。 至此,方孝承一战成名,封北安侯,成了天下人心目中的少年英雄。 “说起来,孝承怎么还没到?”有人忽然问。 三公子猜测道:“或许有事儿耽搁了吧,他不比咱们清闲。难得他得势了还顾念旧日情谊,否则也不会应了来这儿。咱们先聊着,等他来。” …… 成瑾晃晃悠悠地醒过神来,发现自己躺在榻上,旁边那人在浸了碎冰的水盆里捞起棉巾,拧干了给他贴脸降热。 “……方孝承!”成瑾看清了这人相貌,一个骨碌爬起来,“你怎么在这?这是哪儿?” 方孝承按住他,沉声道:“躺好。你刚遭了暑气,别又晕了。此处是雅园客房。” 至于他为何在这……若他不来这,成瑾又怎会受邀来这? 还不是成瑾先前向自己告状,说雅园这帮子人歧视他,不让他进来,他委屈,他难过,他在哥们儿面前抬不起头来,他这辈子不来一回就白活了,他说着说着就哭起来…… 算了,指望什么都不能指望成瑾有自知之明。 成瑾被方孝承敷衍过去,眨眼就不记得自己刚问了什么。他只顾靠在床头,得意洋洋地被方孝承伺候。 哼,他知道别人都是怎么称颂方孝承的,也知道别人是怎么瞧不起他的。但那些人却不知道,私下里方孝承是怎么奉承他的!那些人都不知道,他们的天降紫微星竟是个断袖,还断的是他成安乐的袖! 方孝承可喜欢他啦,看看这会儿担心的样子!说不准,方孝承是听说他中暑的事情,快马加鞭从城里赶来的呢,就像当年连夜赶赴北疆救先帝那样急切。 想到此处,成瑾忍不住那一些些的萌动春心,又多瞅了方孝承几眼。 虽然他讨厌别人装模作样的样子,但是,方孝承可以算是例外。 成瑾清楚地记得方孝承当年从北疆载誉凯旋的场景。那时,长街两边密密麻麻挤满了人,方孝承穿着一身银白锁子甲,战袍簌簌,坐在高头战马上,别提多英挺了,活脱脱就是话本里、戏台上走出来的少年将军。 成瑾原本和朋友挤在茶楼二层的窗口看,却不知谁不长眼没轻重,眼见人够多了还在那儿挤,最终把踮高脚撑着手的他挤出了窗框…… 众人拉扯不及,成瑾一声惊呼,顺着窗外的门顶坡滚到了小贩的摊棚上。摊棚轰隆一声巨响,散架了。摊棚前的百姓们被吓了一跳,自发地避开。成瑾骨碌骨碌地顺着空地滚到了路中央。 因有缓冲,成瑾没摔死,只是身上疼得厉害。他在慌急中抬头看着被突然勒住了缰绳而高高扬起前蹄的大马,仿佛已经看到了这双打着铁的马蹄把自己肠子都跺出来的一幕,瞬间更疼了……疼得他当场就哭了! 那马被勒着后退了两步,马上的方孝承翻身下来,解开战袍包住地上的成瑾,将人抱回马上,对身侧副将低声叮嘱了一声,接着双腿一夹,策马送成瑾去附近医馆。 大夫给成瑾做了包扎,说没伤筋动骨,只需卧床一月养养皮肉伤。 方孝承谢过大夫,付完酬金,便又用战袍将成瑾裹好,送他回家。 这回马不再疾驰,马蹄不快不慢地达达在青石路上,成瑾靠在方孝承怀中,仰着脸问他:“你不急着进宫复命吗?” 方孝承看着前路,淡淡道:“事发突然,我先送你回瑞王府,接着自会入宫向圣上告罪。” 成瑾说:“你就说是为了救我,皇上就不会罚你啦。” 方孝承轻轻点头,没说话。 成瑾忽然笑起来,说:“你可出息啦!这段时间到处都在说你。” 方孝承简单应道:“嗯。” 成瑾自小便与他有来往,知他是这沉默寡言的性情,虽有时嫌弃,却不会为此计较,继续絮叨:“我爹夸你好就罢了,非得带上我,说你建功立业,我却还是个混账……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他就是没事儿找我茬!你这么厉害,有几个比得过你?难道成琏就比得上你?他怎么就不骂成琏?” 方孝承由着他叨叨到了瑞王府,将人安顿好,便告辞去了宫中。 成瑾被人挤下楼遭了罪丢了人,这且不说,回府里又被爹借题发挥骂了一通,怏怏地回房闷在床上翻看画本,晚饭都不想吃——然后又被他爹骂了一通。好在这通骂是他爹叫人传话来的,他可以听两句就打发人滚蛋。 可是没多久,成瑾突然听到屋外传来他爹叫他的声音,顿时惊了一跳! 他爹可嫌他啦,素日要打他都是叫人拉他出去打,甚少踏入他的小院。 难道这回是他丢人丢太大发了,他爹忍不了,都要直接过来打他了?! 俗话说得好,好汉不吃眼前亏!成瑾火速将画本往地上一扔,刚刚还让他抱怨不休的伤口在此刻仿佛再不存在,他动作敏捷地踩进靴里,扯起外罩往身上一裹,人已经来到窗前,推开就要从这里逃生—— “成!瑾!”他身后的门被打开,他爹瑞王就站在那里,愤怒地骂道,“你这混账!下来!” 成瑾听到这声音都不敢回头去看,哪还敢停下啊,他爬得更快了,然后——蹭到了伤口,吃痛一声,手一松,一头往临窗的屋外池塘栽了下去。 流!年!不!利! 如果今天能活下来,明天我就要让人去把城东那个据说算命极准的阴阳先生找来! 成瑾这么想着,正要凫水逃命,听得身后一声水响,不知是谁也落了进来,他好奇又担忧,正要回头瞅一眼,一条手臂就牢牢揽住了他,将他半抱着往岸边带。 成瑾抬眼一看,愣了下,一边吐水一边说:“怎么又是你?” 方孝承没说话。 成瑾被方孝承带到岸上,他爹也过来了,骂他的话到嘴边,瞧了眼方孝承,硬生生憋住了,只是黑着脸说了句“孽障”,然后换上关切的神色叫方孝承去换衣裳。 跟在瑞王身边的成琏忙叫小厮丫鬟去备热水给两人沐浴换衣。 成瑾磨磨蹭蹭地沐浴完,被管家遵从王爷之命,“绑架”到了前厅见客。 “你还在啊?”成瑾问坐在他爹旁边的方孝承。 瑞王深深呼吸,反复告诉自己不要在方孝承面前失态,然后沉声道:“孝承刚从宫中复命回来,惦记你白日伤势,特地前来探望。还不道谢!” 这是该道谢。成瑾老实地朝方孝承点头:“谢了!”停了下,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爹来打我了,这才准备跑的,不是针对你啊。说起来,你要不来这一遭,我刚也不用多遭一回罪。再说起来,白日我若不是看你的热闹,也不会滚下茶楼……啊!”他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神情严肃起来,认真地问,“你是不是八字克我啊?” “住口!”瑞王沉痛地看向方孝承,“你也知道他自小不成器,别跟他一般计较。”再看向成瑾,“好了,滚回你的院子去!丢人现眼的孽障!” 成瑾闻言,转身就滚,一刻不多留。 成瑾回到自己的小地盘里,这才稍稍安了些心,正打算洗漱睡了,听到门外人声:“歇了吗?” 成瑾过去打开门,惊讶地问:“你还没走?干什么?” 方孝承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番,在成瑾赶客前开口:“将近两年不见……” 成瑾嘴快接了句:“我一点儿也没变,还是很受我爹的嫌弃。” “……” “哈哈哈,逗你的~”成瑾笑嘻嘻地说,“进来吧!” 成瑾让方孝承进屋来,正要叫人奉茶,方孝承道:“不必了,夜深,我坐不了多久。” 成瑾点头:“行吧。但别事后说我待客不周啊。” “不会。” 成瑾坐到他对面,问:“你刚想说什么?” 方孝承语气淡淡,道:“没什么。只是两年不见,今日你又因我受伤,我于情于理都该问候你。” 成瑾摆摆手:“我就那么顺口一说,你别放在心上!不过你来找我玩儿,我是欢迎的。” 心中却暗道:回头还是要记得找高人算算是不是方孝承八字克我!是真的话,就还是不欢迎了吧!我的命虽不是很好,但也还是要紧! 成瑾想完,回过神来,见方孝承定定盯着自己,便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抱歉。”方孝承说着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不叨扰了,你早些休息,我——我这几日可能有些公务流程,待闲下来,再来拜访。你若有事,如以前那般找我就是。” 成瑾顿时绽放笑颜,开心道:“你还记得啊?” 方孝承点点头。 “算你小子不忘本!”成瑾使劲儿一拍他肩膀,眉飞色舞道,“好啦,你走吧,我困了,等你有空了再找我玩儿。我若有事,就还让春桃给你院子里扔布条,你就自己瞅空来找我!” 方孝承点头,却没挪脚,仍看着他。 成瑾笑他:“还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啊。你怎么都出去两年了还跟闷葫芦似的。” 方孝承犹豫了下,终究情难自控,往前一小步,几乎就要撞上成瑾了。成瑾下意识要往后退,却被方孝承先一步揽住腰,接着吻上了他的嘴唇。 成瑾并不惊奇,只是面上热了热,乖巧地仰着头由他,甚至还主动又熟练地微微张口,露出舌尖让他咬。 半晌,方孝承放开成瑾。 成瑾红着脸轻轻踹方孝承一脚,用手背胡乱擦了擦嘴,小声道:“怎么还这样……” 他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总之方孝承就爱亲他…… 他知道亲嘴是什么事儿,只是说不好方孝承亲他的嘴是什么事儿……方孝承看着可不像断袖……当然了,他也不是断袖! 只是,倒也不讨厌……还怪舒服的。怪不得人们都爱做那档子事儿呢,只是亲个嘴儿就这么舒服,要是……那不得更……咳咳!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啦!=3=每天早八点更新,如果有事会请假哒~ 第 2 章 成瑾怀疑过是方家家教太严,大概有着不许在婚前与人亲热的规矩,因此方孝承才借自己这发小来过家家满足干瘾。 嗐,都是男人嘛,他能理解!确实也挺过瘾的! 何况,他怕被爹骂,也不敢在花楼过夜,但又好奇些事儿,因此就也顺水推舟地跟方孝承过过干瘾! 只是,没想到方孝承都出去两年了,还在这儿找他过干瘾呢? 成瑾想到这里,吃吃地笑起方孝承来:“你在北疆这么久,还是童子鸡呢?” “……你不是了?”方孝承反问。 成瑾理直气壮:“我又没去北疆,是也不稀奇。” 方孝承问:“为何去过北疆,就要不是?” 成瑾理所当然:“我听人说,打仗艰辛,就定要发泄发泄,说得可刺激啦!” “不要听人胡说。”方孝承微微皱眉,“边塞寒苦,治军严格,将士一心卫国,没那些污糟。”停了停,问,“你听谁和你说这些?” “哦,原来不是啊。”成瑾忽略掉他的问题,只道,“我还心想着你要比我出息了呢。”又忽的笑起来,揶揄他道,“我还想着,你会不会带回来一位美娇娘呢!” “……” 成瑾说到此处,想起来:“这次你回来,必定要说亲了。”说起这个他就扼腕痛叹,“肯定好多人家想嫁闺女给你!不像我!” “你怎么了?”方孝承问。 成瑾说得自己好难过:“我名声不好,都嫌我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还有下注猜我这世子名头什么时候就给了成琏的呢,哪有门当户对的肯嫁闺女给我。小门小户的倒是有些可能,可我爹又不愿意,说丢瑞王府的脸。” 生生的把他拖成了老大难! 谁家跟他似的都快二十了都不定亲的?指定都在背后笑他呢! 再过一两年,说不好成琏那小子都比他早定亲,那他也太丢人了! 他深深地怀疑是他爹故意折腾他! 方孝承看着他,问:“你很想娶亲?” 成瑾反问:“你不想吗?” 方孝承淡淡道:“大丈夫当以功业为要,如今北疆看似平定,可蛮族野心尚在,少不了哪日就要死灰复燃,又起战事。” 成瑾道:“这又不冲突,你看高将军他们不就是女眷留在京城,他们去边疆驻守吗。” 方孝承无意与他多谈这个,想来谈了他也不会懂。方孝承只问:“你有喜欢的闺秀?” 成瑾摇头:“我都不认识几个,能喜欢谁?” 他恶名在外,大家闺秀恨不能躲他十里外,有什么年轻男女的正经聚会都绝不叫他。也就逢年过节他参加宫宴时能与人打个照面,可那时候他往往都在姨母膝下承欢,没空干别的。 成瑾忽然灵光一闪,揪住方孝承的衣襟,道:“你相亲的时候,也顺便帮我看看呗!看人家有没有姐姐妹妹,倒不拘嫡庶,我爹那么疼成琏,必定不在意这个,只需家业过得去就行。有你背书,说不准人家就瞧上我了呢?” “……”方孝承道,“我无意相亲,要让你失望了。” “唉,是挺失望的。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成瑾垂眸,低落地用手指戳他泄愤。 方孝承问:“你为何着急娶亲?” 成瑾戳他的手指一顿,顺势靠到他怀里,闷声道:“那样,我就可以有自己的家了啊。” “……” 成瑾委屈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偏疼成琏母子,成天看了我就厌。我娘……都说她是跟人跑了,至今没下落,大约以后也找不着。姨母虽疼爱我,可究竟我长大了,不便常去后宫。自祖母过世,我就觉得这瑞王府不是我的家了,府里再没人疼我。” 说着,他的眼就酸了,哽咽起来。 方孝承看着心疼,轻轻地环抱住他,低头吻他的脸颊,轻声道:“你若吃得苦,之后我回北疆,你跟了我去,如何?” 话说出口,方孝承便后悔了。他回北疆是率军镇守边城,乃国之大事,岂能带上一个只会胡闹的成瑾。可说都说了…… 方孝承想了想,正要收回这话,先听到了成瑾拒绝并认真分析:“那还是不了吧!听说那边真的很苦,我还不如留在京中,除了没人疼我,其实日子还过得去,祖母留了不少钱银给我,够我花了,怎么都比去北疆舒服,不去不去,你别哄我,我绝不去。” 方孝承:“……” 成瑾推了推方孝承:“我本来没事儿,你这一回来,又让我坠楼,又让我落水,现在又害我想起难过的事,你真烦人,没事了就赶紧回去吧!” 方孝承却没松手,继续将细细密密的吻落在他耳朵与脸颊上,半晌,哑声道:“待鸡鸣前再走。” 成瑾一怔:“你这人……我就早该知道,你来找我,什么探望叙旧都是场面话,你就是过干瘾来了!” 方孝承将他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只当不存在,厚着脸皮继续吻他。 成瑾没当回事儿,爽快道:“好吧好吧。不过你夜里睡着了当心点,我身上有伤,别碰到我,好痛的。” 方孝承声音低哑地哄他:“我给你吹吹。” “又不是小孩子,才不要你吹。”成瑾不耐烦地嘀咕,“快亲吧,亲完了赶紧睡,我真有些困了。” 见状,方孝承松开他,见他毫不留恋地往床走去,一面命令:“你熄灯啊。” 方孝承想了想,跟上去,道:“给你看个新鲜。” 成瑾闻言坐在床沿上,抱着枕头好奇看他。 方孝承挨着他坐下,然后手一抬,锋利的掌风刮过三步外的烛台,烛火吁的都灭了。 成瑾顿时来了精神,目瞪口呆了会儿才回过神来,拉住方孝承的衣袖,让他再来一次! 昏暗中,方孝承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勾了勾。他由着成瑾缠自己一阵,方道:“灯已经熄了,再点亮恐引来外头人的猜疑。明日再做给你看。” “没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院子夜里除了春桃再没人了,春桃是你给我的,她会当没看见的。”成瑾急得抱着他直晃,“再来一次,就一次!我刚没看清楚!” 方孝承听他撒了一阵娇,这才道:“好,再一次。” “嗯,就一次!”成瑾高兴道。 方孝承道:“那你去将烛火点上。” 成瑾瞬间不高兴了,撇开他:“为什么要我去?你明知道黑灯瞎火的我看不清,万一碰着摔着了怎么办?你跟狗似的,大晚上看得跟白天一样,你去。而且,你皮糙肉厚,摔摔碰碰肯定不疼。” “……” 方孝承认命地起身去点烛台。点燃后,他转头一看,成瑾已经脱了靴子和足衣,爬上了床,撅着屁股在翻被褥。 方孝承的眸色微沉,目光渐渐下移,直至落到那双赤白干净的脚底。 成瑾钻进被子里,抬头朝方孝承看来时,方孝承恰好收回目光。 “你快再来一次!”成瑾激动地说。 方孝承走回去,没急着再来一回,而是先捡起成瑾扔在脚踏上的衣物,一件件叠得整整齐齐,将鞋摆好,然后慢条斯理地脱去自己的外衣,照样叠好,摆放在成瑾的衣物旁边。 方孝承在成瑾的催促声中进了被子,这才道:“看好。” 成瑾不再皱着眉头踹他,换了副聚精会神的模样,先是看烛火,突然叫着“先别”,将目光移到方孝承的手上,但在方孝承要出手时,他又出声阻止,再度看向烛火,可没两下又看回方孝承,神色焦躁起来,似乎在愁看哪里才能不错过精彩。 最终,成瑾握拳砸手心,认真地和方孝承商量:“我没办法一次看两边,只能让你再表演两次了,我一边看一次。” 方孝承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是默默地挥手将烛火隔空熄灭,然后不顾成瑾嚷嚷他哪边都没看到,将成瑾摁倒,吻了上去。 成瑾起初还软手软脚地挣扎两下,很快便老实了。 那之后,至今三年时光,方孝承但凡返京,便总会来找成瑾过瘾。 随着岁数增加,成瑾越发通晓人事,渐渐察觉出不对劲来。他有话不爱藏在心里想,便直剌剌问方孝承是不是爱慕他才亲他抱他。方孝承沉默了一阵,终究点了点头。 见他承认,成瑾反倒哑口了,和他大眼瞪小眼。 许久,方孝承试探地拉住他的手,作势要亲他,但动作比起以往要缓慢许多,似乎在给他拒绝的机会。 成瑾没有拒绝。 那一刻,他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只有一个虚荣的念头格外突出:别人百般夸赞敬仰的方孝承居然爱慕众人嫌的自己,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 何况,他早已习惯了与方孝承肌肤相亲,与其说身体没有丝毫排斥,不如说还会主动迎合。 那之后,俩人之间好像是有什么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只是成瑾再没提过相亲婚娶的事。 …… 成琏来到客院门口,见方孝承的贴身随从方朴抱着剑木着脸立在那,心下了然,微笑道:“孝承兄原来在这?高兄他们刚还在问怎么孝承兄还没来。” 方朴没说话,甚至在瞥过他一眼后就收回了目光。 成琏并不惊奇。这方朴的架子向来比他主子大,除了方孝承外,谁的账都不卖。碍于方孝承的面子,旁人只好不与方朴计较。 成琏和气地朝方朴点头致意,迈步正要朝院内走去,方朴忽的伸手拦住了他,眼睛仍然没看他。 成琏温和地解释:“刚刚听闻兄长中暑送来此处,我欲进去照料。”他停了下,问,“不知有何不便之处?” 这可太不便了。但此事绝没法儿公之于众,方朴只能继续沉默拦路。 成琏想了想,道:“想来是孝承兄与我兄长有要紧事商谈,既然如此,有孝承兄在里面看顾,我也就放心了。” 说完,他便去一旁的凉亭里坐下,摆出等待里面人出来的架势。 方朴没赶他,收回手,恢复了抱剑而立的姿态。 凉亭石桌上摆着书,成琏拿起一本作势翻看,可心思却早已飞到了屋内。 他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眼底戾气的泄出。 ——除了裤|裆里的那些事儿,方铮与成瑾还能有什么要紧事?!这对不要脸的奸夫淫夫! 当时,成琏为扮好父王眼中敬畏兄长的可怜可惜可爱可疼的好儿子,连夜将父亲送自己的好墨条分给成瑾,却不料,就这样撞破了那二人的苟且隐秘。 那是在瑞王府里,想来方孝承都是翻墙来的,没脸带上方朴看守。至于成瑾院里的两个下人则不知被支去了哪儿。 成琏猜想,以方孝承的身手,必然早就察觉到了自己的靠近。可方孝承并没有出声说破,没有告知成瑾,没有阻止他从窗缝细看。 成琏有那么一刻想要嚷嚷有贼,将瑞王府上下都嚷过来,进而叫全天下都知晓此事!如此一来,成瑾再无继承瑞王之位的可能。 可是,此乃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之计。成瑾固然会身败名裂,甚至可能被逐出府,说不定还会从宗室谱中除名,可瑞王府也要滑天下之大稽。 何况,对方是方孝承。 方孝承与当今圣上是从东宫起的深厚情谊,加之先前诸多功业,他得罪方孝承绝非明智之举。 想来,方孝承亦是想到了这些,方才不怕他知晓这些吧。 成琏只能罢了。可他不甘心,便索性守在院中等方孝承出来。 这是大胆之举,但他生母出身低微,成瑾又有太后做倚仗,他若想要从成瑾手中抢到瑞王世子之位,只能铤而走险。 成琏站在院中,听着敲更声算了足足一个时辰,方孝承终于穿戴整齐,推门出来了。 方孝承见着成琏,丝毫不惊奇,回身将门关好,然后朝一处墙面走去——那墙的另一面,就是方府,方孝承的院子。 只是谁能想得到,方孝承竟会干出夜半翻墙窃香之事! 这“香”还是成瑾! 成琏急忙上前,压低声音叫他:“孝承兄。” 方孝承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回了个拱手礼,问:“有事?” 此人过于镇定,成琏愣了下才回过神来,轻咳一声,看向屋子:“我兄长……” “他睡得熟,你有话但说无妨。”方孝承道。 “……”成琏又轻咳了一声,微微皱眉,“孝承兄,我向来敬仰你,你怎可对我兄长做出此等事来?若叫人知晓了,岂不要沦为天下人之笑柄?” 方孝承淡淡道:“子诚向来有分寸,我料想此事不会叫第四人知晓。” 成琏尚有些不能确定他的意思,正要继续试探,听得他又道:“我常不在京中,不能及时照拂世子,只能有劳子诚了。” 成琏眼睛微微睁大,听出了弦外之音。他只能将心一横,咬牙道:“孝承兄,明人不说暗话,世子可不便被当成娈童亵玩。” “世子”不便,可若成瑾不再是世子,那就方便了。 成琏相信方孝承能听出自己的言外之意。 成瑾这人是个绣花枕头,上下里外只有一张皮囊委实不错,方孝承无非也就是贪恋这副皮囊。一旦成瑾不再是世子了,于方孝承而言,岂不更方便他将这玩物长久地圈在身边? 可方孝承却反问:“你以为我为何要让你知晓他是我的人?” 成琏愣了愣,袖下的手牢牢攥紧,半晌,垂头道:“孝承兄说笑了,我不过是庶子,从未奢想不该想的。我只是担心兄长,因此适才……” 方孝承道:“如此就好。”又道,“你确有才学。瑞王之位无实权,你不必执着于此。将来你应试春闱,定有前途。” 成琏咬住牙微笑:“借孝承兄吉言。” 方孝承不再多言,纵身越过高墙去了。 成琏留在原地,久久低头不动,脸上的表情渐渐阴鸷,直至狰狞。终于,他抬起头来,满含恨意地瞪向成瑾的卧房。 作者有话要说:  成瑾:略略略 第 3 章 雅园。 刚刚为了叫中暑的成瑾舒坦些,将他的衣裳松了松,加之没有旁人,方孝承听着他叽叽喳喳像百灵鸟般可爱抱怨,不由心猿意马,待回过神来时,已将人揽在怀中好生亲热了一番。 “怎么今日没有熏香?”方孝承埋首在成瑾的脖颈间轻嗅,低声询问。 成瑾是十足的纨绔派头,虽不涂脂抹粉,但熏香绝少不了。他又爱俗艳味道,总为此被人嘲笑。 方孝承不喜那些味儿,有意无意、拐弯抹角地提过几句,没指望成瑾听进去。 成瑾不自在地说:“春桃这妮子,最近不知怎么了,做事丢三落四,明知道我今日要穿这身出门,偏偏就忘了熏香,我急着走,只好穿了……已经叫人打她了!再这样,就赶她走算了。” 实情自然不是如此,不是春桃忘了给这身衣裳熏香,没人打春桃,他更舍不得赶春桃走。只是他才不要说是为了迎合方孝承的喜好呢! 方孝承见成瑾模样,猜想事情并非如此,再一细想,不由微笑了笑,问:“可是为了我前日说的话?” 成瑾顿时若被踩了尾巴的猫,急急伸手推他,一面否认:“才不是!你少得意!” 方孝承正笑着,忽然目光一顿,拉开成瑾衣袖,皱眉道:“手怎么了?” 成瑾瞥了眼:“还不是春桃这妮——咳。” 这回倒真是春桃的错儿。昨夜成瑾突发勤奋心,秉烛夜抄,春桃在旁说给他挑亮烛火,却不料碰倒了烛台,滚热的蜡油烫到了他的小手臂上。 方孝承解开包扎,目光复杂地盯着伤口看了会儿,犹豫了几下,包了回去,道:“好在没有大碍,你牢记勤换药便不至于留疤。” 成瑾随口道:“你不提起我就不问了,你这儿有没有好药?给我一点呗。军中必然都是好药。” 方孝承道:“军中用药只求速好,倒不注重留不留疤,不合适你用。” 成瑾点头:“那就算啦。”又道,“哎,都怪你耽误我事儿,我险些忘了……我没事儿了,你让开,我跟人约好的,都迟到了!” 方孝承道:“你身子不舒坦,今日就别去了,改天也是一样。” 成瑾悻悻然道:“谁知道改天他们还请不请我……” 就今日这,他还确认了三遍不是将给成琏的帖子送错人了呢! 方孝承道:“会请的。” 成瑾对他扮鬼脸:“你说会就会啊?又不是你请!哎,不行,我还是去——” 方孝承将他摁回去:“我说会就会。” 成瑾不解地看他,半晌,撇撇嘴,道:“那、是你说的啊。如果没有下回……你说,如果没有下回怎么办?” 方孝承失笑:“那就,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成瑾却道:“我就是不知道,所以让你说啊!” 方孝承难得如此温言软语,道:“那就留着,待你知道了,我再兑现。” 这买卖稳赚不赔!成瑾心中一衡量,顿时乐开了,开开心心抱住他:“一言为定……哎!什么东西?” 成瑾突然被硌了下,不等方孝承回答,已自顾自地探手从他怀中摸出只精致的碧玉药瓶来:“这是什么?” “剧毒。”方孝承面不改色道。 成瑾本来还好奇想打开闻看,霎时吓得将药瓶扔回方孝承怀里:“你随身带这个做什么?!我碰一下不会死吧?!我要洗手!” 方孝承将药瓶收好,起身拧湿帕子回来给他擦手:“你没打开,自然不会中毒。别嚷。” 成瑾仍旧嚷嚷:“你带这个做什么?” 方孝承道:“防身。” “你不是会武功吗?还用毒药?”成瑾说到此处,灵光一现,伸手又要去掏,“不如给我——” 方孝承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摇了摇头:“有春桃与谷音在,你无需担忧。毒药在你身上,反倒危险。” 春桃是丫鬟,谷音是小厮,都是方孝承安排在成瑾身边保护照顾的人,这个成瑾知道,他心中还总为此甜蜜。方孝承虽有些时候讨人厌,可对他又着实熨帖,方方面面总能想到。自他祖母去后,再没人对他这样好了。 于是他便不闹了,乖顺地倚在方孝承的怀中,举着手臂撒娇叫疼。 方孝承平日话少,可此刻极为温柔,明知他小题大做,仍耐心地为他吹气、好言好语地哄。 成瑾得意地想:方孝承一定是心疼了!他一定特别特别喜欢我! …… 成琏等了很久,久得像他头一回撞破无耻事的那个深夜。 终于,方孝承和成瑾出来了。 成琏急忙搁下书,满脸关切地迎过去:“大哥!好些了吗?”停了下,看向方孝承,恭恭敬敬地行礼,“孝承兄。我大哥有劳孝承兄照拂了,成琏在此多谢。” 成瑾刚刚被方孝承哄得快快活活的好心情见着这厮就眨眼消失,丝毫不掩饰地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这儿又没外人,你装给谁看?虚伪!” 成琏讪讪地看他,欲言又止,最终露出惨淡笑意,只道:“我早叫人备好了车,大哥可要此刻回府?” 成瑾冷笑道:“你是有多怕我和那些人来往,抖露你的真面目?!” 成琏垂眸不作声,心中直骂他无自知之明,竟当那些人会信他成安乐而非成子诚?那些人没兴致时理都懒得理他成瑾,便是兴致来了,也不过是拿成瑾当猴耍。偏偏这蠢货爱上赶着倒贴。 若换了平时,成瑾也就罢了,他虽看不惯成琏这两面三刀的,但又有些害怕这厮歹毒,可今日方孝承在身旁,他便忍不住飘飘然,正要继续狐假虎威地泄泄憋屈,忽然听得方孝承道:“那就有劳子诚护送你大哥回府安歇了。” 成瑾怔了怔,震惊地扭头看方孝承,瞪大眼睛道:“你让他送我?!不怕他路上害我?!” “不要胡说,”方孝承平静地安抚,“谷音也在,没人能害你。” 成琏:“……” 说得就像他真会路上害成瑾似的! 可他只能装作没听出这层意思,陪着笑在一旁。 成瑾仍不乐意。他倒不是真怕成琏会路上害他,毕竟,成琏若要害他,机会多得很,不急着这一刻。何况,如方孝承所说,谷音也在。 他只是想让方孝承送罢了。 刚刚两人在屋内还亲热了一阵,哪有这么快就要分开的?方孝承怎么舍得的? “不要闹,”方孝承解释道,“时候不早,我早就定了此刻进宫面圣,因而不能送你。” 成瑾听了这话才肯将皱得紧紧的眉头松开一些,不情不愿地说:“好吧。” 国家大事与儿女私情,他还是懂分轻重的。唉,谁让方孝承是他皇帝表弟最倚重、满朝文武中最得用的臣子呢! 若非为了社稷天下,方孝承必定不舍得与他分开的!方孝承的心中此刻必定也很难过呢! 成琏躬身送方孝承与方朴离开,然后他直起腰来,转头便见着成瑾一副粉面含春的淫|荡模样望着已经没人影的方向发痴,目光黯了黯,压抑着将这草包从内到外都狠狠毁坏撕裂的冲动,哑声道:“大哥,回吧。” 成瑾回过神来,看成琏时瞬间换成嫌恶神色,狠狠瞪他一眼,然后大步朝园外走去。 成瑾钻进马车里,嚷嚷着让走,可瑞王府的马夫见着跟在后头还没上车的成琏,犹豫了一下,没动。 成瑾早有预料,可每每如此,仍旧如火上浇油。 瑞王府上下都不将他放在眼里!都被成琏收买了!再没有比他更惨的世子了! 直到成琏也上了车,出声叫马夫走,马夫才扬起鞭子喝马。 车轱辘不紧不慢地从青石路上滚过,不算宽敞的车厢内,成瑾谨慎又嫌弃地将自己的衣袍角逐一掖好,生怕被成琏这混账碰到,那可就脏了! 成琏心中颇为无语,可面上仍是关爱模样,问候道:“哥哥可还觉得哪里不适?要不要喝些茶水?” “少跟我套近乎!你又想干什么?!”成瑾瞪他。 成琏黯然道:“不过是想兄友弟恭……” “少放些你娘的狗屁!”成瑾骂道。 “……” 成琏终于安静了,但没安静多久,就在成瑾坐麻了,想偷偷摸摸地抻抻腿时,坐在门口的成琏撩起门帘:“停一下。” 终于要滚蛋了吗?成瑾顿时用期盼高兴的眼神看向他。 成琏含笑对上成瑾发亮的漂亮眼睛:“哥哥稍候片刻,我去去就来。” 嘁!还要回来的吗?就不能滚开了就别回了吗?这人可真事儿多!烦死了! 成瑾瞬间失望,再度扔一个白眼过去当作是回复。 成琏下了马车,朝路旁的一家糕点铺子走去。这是家百年老字号,现做现卖,香飘十里,便是烈日当头,也时刻大排长龙。 成琏排到队尾,半晌才往前挪了几步,人已经晒得脸红发汗了。 忽然有人叫他:“这不是子诚吗?” 他忙向人回礼:“朱兄。” 这朱兄笑道:“我刚在对面茶楼,还以为自己看岔了。你什么身份,什么珍馐没吃过,竟也喜欢这甜嘴玩意儿?哎,不对,你不是不爱吃甜吗?” 成琏道:“知我者朱兄。只是家人嗜甜,尤爱这家味道。恰好路过,便来买一些。” 朱兄“哦”了一声:“子诚孝名远扬,看来是父母——” 他话未说完,路旁马车的门帘被一只白玉似的手大力掀开,探出一张如花似玉并凶神恶煞的脸来,怒吼道:“成琏你究竟想耗到什么时候!你故意的!我再数一百下,你再不滚回来,我——” 成瑾一边骂一边在人群里寻找成琏的踪迹,骂到一半,终于见着了成琏,却也见着了成琏身旁那姓朱的户部侍郎之子。 他顿时收了声,嗖地将脑袋收回车厢里。 ——成琏果然是故意的!故意逼他在姓朱的面前发火,然后姓朱的又会去别人面前添油加醋说他嚣张跋扈欺负成琏!啊啊啊啊!好想叫方孝承打死成琏! 朱兄愣了下,回过神来,问成琏:“你是——帮他买?” 成琏笑了笑:“大哥是孩童心性,嗜甜。” 朱兄皱眉:“这么大热的天,逼着弟弟在这排队买糕点,什么孩童能有他恶毒?”随即冷笑一声,“不过也不是第一回了!也就你忍得下!” 成琏忙道:“朱兄切莫这么说。非是大哥逼迫,只是凑巧路过此处,他一时嘴馋。他今日刚中了暑气,不便下来排队……” “哦,我知道了,他今日中了暑气,心有不甘,非得叫你也中回暑气才开心!”朱兄恨铁不成钢地看成琏,“你啊你……唉!你就是太忍让他了!” 成琏只道:“朱兄说笑了。大哥他只是刀子嘴,实则豆腐心。” 成瑾悄悄地掀起窗帘一角,眯起一只眼睛,脸贴在窗角偷看。只见那姓朱的一直不走,竟陪着排队的成琏说说笑笑——可恶!找不到机会叫成琏滚回车上! 其实,等等也就罢了,这车上多放了两盆冰,还有茶水和冰镇瓜果,甚至还放了连环画本,成瑾能待。但是!这车停在糕点铺子门口,香味儿直往成瑾鼻子里钻!馋得他直咽口水,什么瓜果都没意思! 成琏就是故意的,这人向来心机深沉,明知道他最爱这家糕点,又明知他不便当着那姓朱的面发火,故意叫他留在这里受折磨! 成瑾恼了一阵,终于忍不住了,撩开另一边的窗帘,对外面的谷音招手:“我要吃芋泥糕和荷叶酥,你去买。” 谷音点点头,径直走向了队伍顶端,再自然不过地插队。 后面的人们顿时骚动,有人要出言指责,却被人拉住,低声提醒那马车上挂着瑞王府的标志。 瑞王府啊?那没事儿了…… 大家都知道、甚至习惯了瑞王府那个嚣张纨绔的世子横行霸道。不过是插个队罢了,算轻的,可若惹了这厮,说不定就要家破人亡了!关于这样的传言可不少! 掌柜的包糕点时,谷音掏出钱袋子,正打算照惯例帮后面排队的把账一并付清,当做是插队补偿,忽然听到成琏道:“我代兄长向诸位致歉。兄长今日身感不适,暑热不敢久待,因而才……抱歉。” 谷音瞥了眼装模作样四处作揖的成琏,冷笑一声,高声道:“诸位的账,世子一并付了!” 却不料,他不说还好,一开口,周围人反倒面露不忿,窃窃私语道:“谁出不起这两个钱……” “不过是仗着钱势……” “呵,成瑾嘛,向来如此!” 成琏微微皱眉,长叹了一声气,急忙再度向众人作揖赔罪,好容易才将这股众怒压下去,他红着脸上前抢先从谷音眼前接过掌柜包好递来的糕点,匆匆回马车上去。 谷音愣了下,眼看着马车轱辘又滚了起来,急忙跟上去。 ——他付的钱银!这成琏真好意思坐享其成?!果然心机深沉不要脸! 成琏上了马车,殷勤地将糕点打开捧向成瑾。 成瑾不想理他,但想想这糕点是谷音买的,而且着实很馋,便勉为其难地捻了一块又一块……直到大半下肚,馋虫饱了,成瑾的心情也好了许多,拍了拍手上的糕点残屑,对成琏递来的丝帕视而不见,打起窗帘,懒懒地斜倚在一旁观看景色。 忽然,成瑾收回目光,瞥向成琏。 只见成琏捻起成瑾刚吃剩下的半块糕点,正往嘴里送去,眼睛却是看着成瑾。 四目相对,成瑾冷哼了一声,白了他一眼,继续瞧窗外。 ——这厮又在装模作样! 成琏不是头一回捡成瑾吃剩下的食物了,私下里如此,当着别人面亦如此。成瑾起初不解,直到有回听人背后议论自个儿嚣张跋扈、威逼庶弟吃自己的剩食、子诚真是可怜之类,才想明白这遭。 成琏果真城府极深!惯会装这可怜!哼! 但成瑾懒得拦这厮,反正不作这出戏,这厮总还有许许多多别的花样,他若一一去拦阻,既麻烦,又显得他多重视害怕一样,哼,爱吃人剩食就吃去吧!当是喂狗! 虽然,狗比成琏可爱太多!不,便是拿他俩放一块比,都是欺负狗!哼! 好容易马车回到了瑞王府门口,成琏先下车,伸手扶向成瑾。成瑾本打算嫌弃地躲开,可忽然心念一转,生出了个坏主意,便顺势抓住了成琏的胳膊下车,然后浮夸地“哎呀”一声,装作崴了一下,狠狠地一脚踩在成琏的脚背上。 成琏闷哼一声,勉强忍住了没失态,只是下意识扶牢了成瑾。 成瑾倒是嚷起来:“你弄疼我了!你故意的!我就知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好端端说扶我下马车,却是为了掐我!你好阴险啊!” “……”成琏默默深呼吸,忍住将这蠢货殴打一顿的冲动,松开他,退后一步,垂首道,“抱歉,哥哥,刚刚因你站立不稳,我才——” “不想听你辩解!”成瑾冷哼一声,昂着头,大步跨上台阶。 成琏只好把话吞回去,跟在他身后回府,目光瞥见那腰身屁股扭得风骚,心下更加阴冷,狠狠地骂了句浪货。 作者有话要说:  成瑾:[发言过于激烈已被折叠] 第 4 章 成瑾回去自己的小院,见春桃面色微妙,没太在意,只让春桃赶紧倒茶来,他刚吃那些糕点齁着了。 春桃欲言又止,先去给他倒茶。 成瑾一屁股坐在院里的石凳上等茶,等着等着觉得哪里不对劲,疑惑地环视四周,终于发现了:“狼王呢?” 狼王是他养大的一条狗,幼年还好,这两年长大了,瑞王说怕狗伤人,光用铁链拴在院中都不够,更是打了个铁笼子将狗关在其中。 春桃端来茶,脸色难看地说:“刚刚就是要向世子说这事。” 成瑾不解地看她。 她说:“狼王被王爷叫人扑死了。” …… 成琏回府后,先去母亲的院中问安,恰好瑞王也在。瑞王膝下只有二子,他向来疼爱幼子,笑着叫人坐下吃茶,问起今日赴文会的事儿。成琏恭敬应答,他母亲兰姨娘坐在旁含笑看着父子二人,颇得天伦之乐。 “你多与那些清贵子弟走动是好事儿,”瑞王慈爱道,“将来你入朝为官,多些倚仗人脉总是好的。” 成琏点头称是,想了想,自责道:“只是可惜今日大哥忽然中暑,我急忙退席去探望照顾,因怕他不舒坦,便只陪他先回府,没顾上为他引荐。” 瑞王顿时拧起眉头,道:“他只会丢人现眼!若有下回,你让他自生自灭!” 成琏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这敬爱兄长的好模样看在瑞王眼中,令他又是欣慰,又是感慨,想了想,岔开话头,笑着道:“你若有那闲空,不如多照看照看你母亲。”他说着,含情脉脉地看向身旁娴静柔弱的美妇人,“你母亲身怀六甲,却仍恪守本分,不肯多让些人伺候,今日险些便出事……” 他话音未落,外头就传来了吵闹声。 瑞王不悦地看向门口,正要问怎么了,就见深受他嫌弃的大儿子成瑾红着眼冲了进来,手中还持着一根木棍,二话不说,先将门旁的花瓶打碎。 兰姨娘柔弱地低呼一声,她身旁的丫鬟顿时慌叫起来。 瑞王看一眼被吓得脸色发白的爱妾,瞪向成瑾,骂道:“孽畜!谁给你的胆子到这来放肆?!还不来人把他抓住!” 虽然瑞王府上下都知道这世子是个空架子,可究竟还是有个名头在那,因而刚刚没敢逮人,此刻听见王爷发令,便立刻上前拽住了成瑾。有机灵的更是趁乱踹了一脚成瑾的后膝窝,成瑾脚一软,便被迫跪到了地上,他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五大三粗的家丁牢牢摁住,动弹不得。 成瑾只能破口大骂,可那些家丁只当听不见,他骂了也是白骂,反遭人恨,被家丁暗中使劲掐他麻筋痛穴。 成瑾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脸也疼白了,倒是不骂这些家丁了,转而恨恨地抬头瞪向瑞王和兰姨娘:“是你们杀了我的狗!” 瑞王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成瑾,冷冷道:“是又怎么了?不过是一条畜生,你就发了疯,在这忤逆!” 成瑾气得浑身发抖,脑子里一片空白,攥紧了拳头,又挣扎着要上前。家丁们见状,交换了个目光,借机将他上身一推,让他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脑袋都被摁着,脸贴着地面,越发狼狈不堪。 成琏见状,忙斥道:“不要——” 瑞王猛地喝道:“不许为这孽畜求情!” 成琏犹豫一下,住了嘴,只用无比担忧的眼神注视着地上的成瑾,一副再真诚不过的模样。 成瑾冷笑起来,竭尽全力稍稍抬起头来看着瑞王,咬牙道:“我是孽畜,孽畜是你儿子,你又是什么东西?” 瑞王被他激怒,上前对着他脸就是一脚踹了上去。一脚不够,还要再踹,却被幼子扑过来抱住了腿。 成瑾跪在地上,拼命拦阻:“爹,爹,不要动怒!” 瑞王怕伤到幼子,只能忍耐着道:“子诚你让开!” 成瑾脑袋里嗡嗡地响,眼前发着黑,好半天才又看清、听清东西,见着眼前那对父子模样,一阵恶心从胃底翻腾上来,差点呕吐。 终究拗不过幼子,瑞王只好应承了不再踹成瑾。 成琏这才松开瑞王,却顾不上起身,膝行过去,关切地扶成瑾:“哥哥,你没事吧?快来人,请大夫——” “我呸!”成瑾猛地朝他脸上一口啐去,“少在老子面前猫哭耗子!” 甚至,趁着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成瑾使出吃奶的劲探长脖子,死死地咬住了成琏手腕脉门处。 成琏吃痛地大叫一声,忙要甩开他,可不料这人牙厉,这一瞬跟狗似的,愣是甩不开! 形势顿时紧张起来。 兰姨娘仓惶叫着要来救儿子,丫鬟怕她动了胎气,急忙拦阻;瑞王一时顾不上亲自动手,一面叫家丁救人,一面去拉住兰姨娘,不让她靠近成瑾这疯子;家丁们则顾不上成瑾是世子了,对着他又是掐又是捶的,还有人去掰他嘴角,恶声喝令他松口。 可成瑾此刻眼红得仿若着了魔,死活不松口,就是嘴角被人扯裂了也不松!满嘴里都是血腥臭味也不松!他要让成琏给狼王陪葬! 好容易众人才掰开成瑾的牙,把成琏抢救出来。可成琏的手腕已经被鲜血染红了,疼得他脸色煞白,几欲昏厥。 瑞王急忙叫人去找大夫,随即厉声道:“把成瑾这孽畜给本王打——” 话未说完,成瑾回头朝混乱中松懈了的家丁手上就是一口,趁家丁松了松手,他暴起,用头朝不远处的成琏肚腹处狠狠撞去! 他知道他双拳难敌四手,只能杀一个算一个!而成琏显然是这屋子里最好的目标!一起死吧!杀狼王的阴谋肯定和成琏这坏胚子脱不了干系,成琏死了不冤! 成琏猝不及防,被成瑾一头撞在腹部,不由一个踉跄,恰好脚边地上有血,便一滑,往后一倒,好巧不巧,后脑勺撞到了椅子角上。这下子,他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众人只见成琏后脑袋破了个小孩拳头大的窟窿,从里面不断冒血,顿时懵了。兰姨娘惊呼一声,跟着晕了。 瑞王看看儿子,看看怀中爱妾,再看看满嘴是血、在那仰着脸疯笑的成瑾,急怒攻心,吼道:“把这畜生拖到前院打!打到只剩一口气,把他关他屋里,门和窗户都封住!” …… 议完朝政大事,小皇帝长叹了一声气,疲累地摁了摁额头:“没别的事,你便去吧。先前六部和内阁司礼监对账又相互推诿,朕在旁听倦了。” 方孝承垂眸道:“便是为江山社稷,皇上也当好自保养。” 皇帝看他许久,轻声道:“嗯。你也一样。” 方孝承躬身行礼,却不退下,从怀中取出碧玉药瓶:“此药难得,对烧伤烫伤尤其见效,用后清凉,不会留疤。臣只得此一瓶进献,请御医查验过后为皇上疗伤。” 皇帝笑了笑:“朕若对你都不放心,还能对谁放心。拿来吧。” 见方孝承不动,他叹了声气,无奈道,“好,好,过会儿让御医查验。你且先拿来,叫朕看看,行不行?” 方孝承这才上前,将药瓶放到御案上。 皇帝拿起端详一阵,打开嗅了嗅:“味道清香,不像药味。你有心了。”说着搁下药瓶,将衣袖卷起,笑道,“朕也是着实困了,不料打个盹儿便撞翻了烛台。” 方孝承看着他小手臂上的绑带,微微皱眉,心疼之下,没忍住抬眼与对方四目相对。 一时间,都没动,没说话,也没移开目光,只是这样看着彼此,已经足够方孝承神思恍惚,如在梦中。 皇帝与成瑾是表兄弟,两人相貌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皇帝的五官略显凌厉,眉目间自有天子威严,而成瑾给人圆钝憨美之感,大约,是因为成瑾爱吃又不管事儿的缘故。而皇帝尚在东宫之时便为国事天下事殚精竭虑、夜不能眠。 ……他二人,自然是差距甚远的;成瑾自然是远不及皇帝的。 只是,方孝承与真正的心上人此生都绝无可能,他只能拥有一个成瑾,而不能对真龙天子做出任何逾矩之举。 即便他二人早就心心相映、两情相悦,可偏偏他二人皆是清醒之人。 半晌,皇帝先依依不舍地移开了目光,轻咳一声,为了掩饰适才的失态而去作势整理桌上的奏章,忽然,停了下。 方孝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一份奏请皇上早日立后、广纳后宫、充盈子嗣的章子。 两人再度沉默起来。 许久,皇帝苦笑一声。 方孝承想了想,正要忍痛告退,皇帝振作精神,道:“有件事差点忘了。瑞王近日又向朕试探改立世子的口风了。”他叹了声气,露出很无奈的神色,“本朝在嫡庶之别上向来不很苛刻,瑞王话里话外,拿成宗与先帝做例子,朕还真有些招架不住。”顿了顿,他叹道,“也是世子太不成器了。” 方孝承没有说话。 皇帝看向他:“朕有私心。世子的生母与太后是亲姐妹,太后向来疼他,朕羡慕他能无忧无虑,也希望他能一直如此安乐。他与朕的相貌有几分相似,若他一生快活自在,就好像朕也度过了这样原本朕不能拥有的一生。” 方孝承面不改色,心中却有些虚。皇帝将成瑾视作替身,他同样如此。 “唉,”皇帝又叹起气来,“可瑞王也是朕的亲叔叔……孝承,就当是朕劳烦你一回,多看顾看顾世子,教他上进些。也不求他建功立业,只需收了玩心,认真读读书——” 他话未说完,殿外太监出声求见。 皇帝顿时收了话尾,让人进来,问是什么事。 太监说:“回禀圣上,瑞王世子刚刚大闹瑞王府,把庶弟成琏的头打破了,成琏血流不止,瑞王求圣上遣派御医前去救治。” 方孝承与皇帝:“……” 方孝承赶到瑞王府的时候,王府里一片混乱,人人面色难看。瑞王等在前院,见御医来了,忙让管家领人去救治成琏。 “稍等。”方孝承却拦住了御医。 虽然不知道方孝承怎么也来了,但这不是发问的时机,瑞王紧皱眉头,焦急道:“孝承,先让御医去看琏儿,我与你细说。” 方孝承却问:“怎么不见世子?” 听到他提起这人,瑞王压抑的火气蹭的冒了上来,顾不上场面,骂道:“休提那没人伦的孽畜!”又道,“王御医还是快请去看看琏儿!” 王御医犹豫一下,没急着走,先看方孝承的脸色。 方孝承仍不放行,再问了一遍:“世子此刻在哪?” 瑞王愣了下,转念便明了了——怪不得方孝承也来了,想是此人刚刚就在宫里,听闻此事,被皇上或太后派来护着成瑾的! 其实他早就料到此事若被皇上和太后知道了,这二人还是会护着成瑾,可他还是刻意叫人入宫去说了。请御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必要让皇上知晓成瑾如何暴戾,好为来日改立成琏为世子铺路。 瑞王按捺恼怒,沉声道:“那孽障着了魔,本王将他关在房内反省。” 方孝承问:“可受了伤?” 瑞王敷衍道:“先让王御医去救治琏儿,本王再和孝承你细说适才场面,着实叫人恼火,不得不动用家法。” 方孝承道:“既如此,请王御医先救治世子。” 瑞王顿时瞪眼:“你——” “事出紧急,恐世子有碍,孝承失礼了。”方孝承朝瑞王拱了拱手,不等瑞王反应,便自顾自地越过他,大步朝成瑾的院子方向走去。 王御医瞅一眼瑞王震惊又黑沉的脸色,飞快收回目光,思索了短短一瞬,便跟上了方孝承。 ——他又不傻!一则,世子深得太后宠爱,而瑞王把太后的胞妹弄得下落不明;二则,北安侯深得圣眷,而圣上都不见得能记清瑞王庶子是谁:选哪边,还用说吗? 前不久“威风八面”的成瑾此刻奄奄一息地趴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听着外头人用木条封住窗户和门时的钉铁钉声音,一下又一下,杂乱,沉重,像打在他的脑袋上。 忽然,他在昏昏沉沉中听到一声厉喝,那些声音终于停了。 再然后,他听见封了的门被人一脚踹开,接着,一道人影朝他走来。他抬眼看见那人逆着门外的光走来,一时看不清脸,但他已知道这是谁,顿时哭出声来:“方孝承……” 作者有话要说:  成瑾:q_q 第 5 章 方孝承按住要爬起来的成瑾:“躺好,别哭,让王御医给你治伤。” 成瑾听话不再动,但嘴不肯停,正要急着告状,却见方孝承转身朝外走去。他愣了下,又要挣扎起身,王御医忙在旁出声制止,加之他着实浑身痛,扑棱两下,没能成功支棱起来,只好继续趴着,乖巧地让御医瞧病,只是眼睛都快瞪出眶了,恨不能飞到方孝承身上黏好。 瑞王此刻也来了成瑾的院里,正要据理力争,却先被方孝承质问:“世子身边常伺候的人何在?” 春桃和谷音都是方孝承安排到成瑾身边的,为求保密身份,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二人并不泄露高超身手。成瑾遭受瑞王家法惩戒,顶天了是伤些筋骨,因此这俩人仍在做戏,并非出手。 瑞王黑着脸道:“主子行事不端,与这些刁奴平日唆使,本王看是绝脱不了干系!已叫人将他们责罚过后关入柴房,过后就发卖了。孝承,本王向来看重你,也知你与成瑾有些交情,可这是瑞王府的家事,着实不需你来插手。何况,成瑾这不成器的畜生,连亲兄弟都打杀,本王真心奉劝你还是别跟他来往了,别连累孝承你自己的名声,他也不见得记你的好处!” 方孝承平静地看他:“是皇上圣谕,让我查明此事。” 瑞王噎了下,没话说了,只能憋着气叫人去带春桃和谷音过来。 春桃和谷音浑身污脏狼狈,一看就知,他俩受的责打只有比成瑾多的,绝没少的,看来瑞王终究也怕真把成瑾就这么打死了不好向宫里交差,只能拿这二人出气。只是这二人曾是刀口舔血之人,伤筋动骨是常事,因而此刻倒比成瑾的情况好很多。 方孝承向跪在地上的二人问起今日之事,春桃装出寻常人伤后的虚弱声音,却条理分明:“回禀北安侯,今早世子出门后,兰姨娘让她院中丫鬟送糕点给世子。那丫鬟送完,不肯走,也不听劝,非要逗弄笼中的狼王。狼王烦起来,咬了她一口,伤口并不深,请大夫看过了。不久,得知此事的兰姨娘便说心慌,害怕有朝一日被狼王扑咬。王爷便叫人将狼王打死剥皮。世子回府后得知此事,伤心欲绝,去向王爷讨要说法,却反遭王爷怒斥,更被家丁压倒在地羞辱。混乱中,二公子滑了一跤,撞到了桌角,破了头。王爷勃然大怒,叫护卫将世子押在院中狠狠责打。” 闻言,瑞王气极反笑,指着春桃道:“好一张伶牙俐齿、颠倒黑白的嘴!王府里什么时候有了这等刁奴,本王倒是一直不知道!” 他已打定主意,待方孝承走后,他定要亲手打死这丫头! 春桃伏在地上,低声道:“侯爷奉圣谕查明此事,春桃不敢隐瞒,还请王爷恕罪。” 这一说,好似瑞王逼她一同欺君。瑞王差点被这死丫头气厥过去,急忙辩白:“谁让你隐瞒了!孝承,你千万不可信这刁奴!与她主子一样刁钻!” 方孝承看着瑞王:“圣谕让我查明此事,我自然不会偏听一方。请王爷讲述今日之事。” 瑞王道:“成瑾养的那条狗,你定也见过,生得凶恶,身形又大,嚎叫起来和狼似的,恐怕就是混了狼血!它只听成瑾的话,谁见了都说怕。本王早就叫他不要将这孽畜养在府内,他偏与本王作对,就要养!如今子诚他母亲身怀有孕,日日夜夜听那孽畜狼嚎,本就心惊胆战,几度动摇胎气——你家与王府隔墙而立,你必也听到那叫声,不是本王诓你。” 方孝承道:“听世子说过,此犬本不常叫,只因王爷勒令他将犬拴养在笼中,不许放出,犬方常吠起来。”他话音一转,道,“此犬一直被关在铁笼之中,今日是那丫鬟主动逗弄,方遭啃咬,想来怪不到它的身上。” 瑞王冷冷道:“今日好在有铁笼关着,才没把人咬死,若非本王早有此预见,此刻恐怕就已经出人命了!” 说话间,王御医从屋里出来,方孝承便看向他:“世子伤势如何?” 王御医摇了摇头,先看了一眼瑞王,欲言又止了一番,终究还是对方孝承道:“世子伤势颇重。他内脏破裂积有淤血;刚细细查问,他脑内有些昏沉,耳边一直有鸣声,又恶心想吐,若治疗不当,恐怕很不妙……那些外伤,相比起来倒算不了什么了。” 瑞王心中不屑,只当王御医为逢迎太后,在这夸大事态。但他面上不便显露,只是道:“既看过了这里,还请王御医赶紧替小儿子诚瞧瞧。子诚受的伤绝不比成瑾的轻!” 王御医不着痕迹地微微皱眉。 他虽也常听闻成瑾成琏二子的事,知道成瑾不成器,成琏向来深受赞誉,可此刻亲眼见着种种,心中不由起了些反叛。他虽有一身好医术,可年纪不算长,尚未三十,家中也有一庶弟,父亲同样偏疼庶弟。当然,他家中没有瑞王府这般夸张,他也不是成瑾这种纨绔,可一时间免不了有些私心偏向。 自然,他不会表露出来,只是去看方孝承的眼色。 方孝承问王御医:“给世子的药开好了吗?伤口处理好了吗?” 王御医道:“下官出来,便是要为世子抓药去。至于世子的伤口,下官只简单为他清洁了一下,急着抓药治内伤要紧。世子的下人……”他看了眼地上的春桃和谷音,委婉道,“好像没见屋内有别人伺候。” 因此他堂堂一个御医还得自己跑出来抓药!这瑞王世子究竟过的什么日子啊?这瑞王府是怎么回事儿啊? 瑞王忙叫来一个下人:“你去为王御医抓药。”接着对王御医道,“还是赶紧去瞧瞧小儿。” 王御医拿着药方,没动,只看方孝承。 瑞王紧皱眉头,又催了一道。 王御医还是没动。 瑞王顾不上许多,正要动怒,方孝承出声:“王大人且去为二公子看看吧。” 瑞王松了一口气,随即听到方孝承接着说:“两炷香够吗?” 王御医叹道:“尚且不知二公子伤势,不敢作保。” 方孝承平静地看着他,道:“大人不必为难,只需你去瞧过二公子,便可交由此刻已在那里的大夫们办理。世子这里没有别的大夫,只能劳烦大人快些赶回来。” 王御医点点头:“如此,两炷香足够。” 瑞王听这等方案,顿时勃然大怒,但立刻抑制下来,心中冷冷道:只需人被本王带走了,什么时候回来也就轮不着你方孝承做主了! 他就不信,方孝承敢大闹他瑞王府抢人! 然后,瑞王听见方孝承沉声道:“方朴,你跟王御医去。若两炷香内,王御医没有回来世子房内,你就提头来见。” “是,属下遵令。”方朴冷冷应道。 瑞王嘴角狠狠一抽,没想到方孝承还真敢! 瑞王含恨领着王御医去瞧他疼爱的幼子了,其他王府下人见势不妙,纷纷伺机逃走,最终只剩下了方孝承、春桃与谷音还在院中。 春桃与谷音不再装弱,低声向方孝承告罪。 “去换身衣裳再来伺候。”方孝承淡淡说完,便转身朝屋内走去。 成瑾仍然趴在床上,盖了薄被,闭着眼睛,安安静静,似是睡着了。方孝承走到他面前,细看,他面色泛着病态潮红,伸手,指尖触及滚烫。 方孝承掀开薄被,见成瑾没穿衣裳,却不会让人起任何旖旎心思,因为这副身体上密密麻麻都是翻出了骨肉的伤口,血和药粉混杂,看着只令人皱眉。 方孝承是在战场上厮杀无数的人,他受过比这更重的伤,那时候,他并不当回事。可是,如今受这些伤的人是成瑾。成瑾不是他,成瑾向来娇气,轻轻碰一下都能嚷半天疼。 春桃和谷音换了干净衣裳过来时,方孝承已打了水,正替成瑾擦脸。听到声响,方孝承头也不回地吩咐:“打些温水来。药方在桌上,去照单抓。” 春桃与谷音忙领命去了。 不多久,春桃端来温水。她拧湿棉巾,上前递给方孝承,二话不说,转身出去继续打温水。 方孝承沉默着给成瑾清理身体和伤口,一盆又一盆的污水被端出去,一盆又一盆的清水被端进来,直到水洗完棉巾也不再浑浊。 这时候,王御医也回来了,轻声道:“二公子着实也伤得不轻。” 方孝承正给成瑾涂药,闻言,手下不停,一面语气平淡地问:“会死吗?” 王御医道:“这倒不会。” 方孝承“嗯”了一声,不再过问成琏的伤势,只道:“你再细看看世子。” 王御医点点头,上前细查了一番,得出的结论与之前没什么不同。 成琏迟迟不醒,兰姨娘倒是醒了,不顾劝阻,非要来陪着她儿,然后就坐在床头忧伤垂泪。瑞王心中极为担忧,正对着一群大夫发火,忽然听人来报,说方孝承要接世子去侯府休养。 瑞王冷冷道:“随他去吧!” 至于这个“他”是指的方孝承还是成瑾,就不得而知了。 …… 成瑾醒来是两日后的事了。 他宁可自己不醒,因为他醒了也动弹不得,反倒要赔上满身钻心剧痛! 他正要叫嚷,可张了张嘴,撕裂的嘴角也痛得很,急忙闭上。 方孝承进屋来就见到成瑾满脸委屈、一动不动地盯着床帐发呆。 听到声响,成瑾看过来,张开嘴,痛,但仍旧倔强地朝方孝承发出了声音:“好痛。呜呜。” “那就不要说话。”方孝承道。 成瑾忍着痛,说:“可是,我,想说。” “那你就会痛。”方孝承坐到床边看着他。 成瑾与他四目相对,道:“好痛。” 方孝承重复了一遍:“那就不要说话。” 成瑾说:“不说,也痛。”然后,问,“成琏,死了没?” 因为疼痛,他说话很慢,声音很轻,几乎是两个字两个字往外蹦。 方孝承摇了摇头。 成瑾面露失望,半晌,哑声道:“他们,杀了,狼王。他们,肯定,是,故意的。为什么,连,一条狗,都不,放过。狼王,什么,都,没做。他们,想杀,的,是我。” 说着,他的眼角便红了。 狼王是方孝承捡到送他的狗。 起初,狼王只有方孝承手掌大,说是没满月,眼睛都没睁开,不知道怎么掉在了郊外路边。方孝承本来不想理,但想起成瑾一直喜欢猫啊狗的,便顺手捡回去给成瑾玩。 成瑾果然很欢喜,抱着小狗儿不撒手,又是高兴,又是担忧,亲自给小狗儿喂羊乳,时不时问方孝承万一养不活怎么办。方孝承也不知道怎么办,就被成瑾嫌弃了。 成瑾让春桃给他缝了个小腰包,将小狗儿揣在腰包里,直接进宫找御医去了。可怜御医们医了一辈子贵人,却要因为不懂养狗而被成瑾狠狠鄙视。 一番折腾,终究是让成瑾养活了这小狗儿。 成瑾十分惊喜,跟方孝承说:“居然没让我养死,看来它的命很硬!” 方孝承:“……” “狼王,真的,很乖。你也,知道,的。而且,说让,我,把它,关在,笼子,里,我也,关了。为什么,还要,杀它。”成瑾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了。 当时,疼爱他的祖母过世了,方孝承常在边关,春桃和谷音恪守主仆之别,只有狼王陪他玩。外头的狐朋狗友当然也会陪他玩,可他心中有数,那些人是酒肉朋友,说真心绝没有狼王真心。只有狼王满心里满眼里都是他,只有狼王白天夜里都陪着他。 狼王还小时没被勒令关起来,可以整天跟在成瑾身边。夜里,狼王就睡在脚踏上。有时候成瑾做噩梦,半夜惊醒哭泣,狼王就凑上来舔他安慰他。 后来,狼王长大,他还可以靠在狼王的身上看书。他难过的时候,狼王会轻轻地用头拱他。他可以抱住狼王,把脸埋在狼王长长的狗毛里,就觉得心情好了起来。 狼王对他而言,不止是一条狗,更是他的朋友、亲人,甚至是他的孩子。 为什么那些人要杀掉狼王? 方孝承见他哭得伤心,怕他崩了伤口,便将他抱在怀中,轻轻亲吻他的额头安抚。 半晌,方孝承低声道:“我再叫人给你抱一条和狼王相像的小狗儿来。” 成瑾恹恹地摇头:“再相像,也不是它。” “……至少,能拿来聊以慰藉。”方孝承说。 成瑾还是摇头:“没意思。不要了。” 方孝承只好作罢。 成瑾哭了好一会儿,终于渐渐平复,发起困来。 他轻轻地拉着方孝承的衣角,直到入梦,还在喃喃念着狼王的名字,眉头还是微微皱起的,难过的模样看了叫方孝承忍不住心疼。 第 6 章 成瑾在侯府休养了将近两个月,身上的伤虽没痊愈,却能下地了。 这期间,瑞王府没派人来侯府找他茬,不知是不敢,还是不屑,或者两者兼有。说不定,人家巴不得他这辈子别回去碍眼了呢。成瑾如此悻悻然想着,嘴角不悦地耷拉下去。 今日晴好,方孝承想让因狼王之死郁郁寡欢的成瑾开开怀,便忙中抽空,带他到城郊河畔钓鱼。本来眼看着成瑾放松不少,却不知怎么忽然又低落了,方孝承瞥了一眼,欲言又止,将目光放回水面。 没得到温柔小意安慰的成瑾不满起来,恶向胆边生,抓起地上的石子朝河里扔水漂,故意吓跑鱼。 方孝承由着他去,没在意。反正方孝承只为养性,并不需要真的带鱼回去。 成瑾闹了一阵,见方孝承不理自己,越发恼怒,改用手推搡方孝承的肩背。可这人无论性情还是身体,都像块石头,硬邦邦的,推都推不动! 气得成瑾改成捶他。 方孝承平素不贪图享受,可此刻被成瑾捶捶肩背,觉得怪舒服的。若是力气能更大些,想来会更舒服。 他犹豫一阵,终究没有出言要求。 毕竟,被成瑾用花拳捶捶倒是舒服,可若被成瑾用绣腿踹一身脏印子,那还是不妥,一会儿他还有正事。 半晌,方石块终于有了反应,淡淡道:“别崩了伤口,歇会儿。” 成瑾重重“哼”一声,却终归是听话坐回他的小马扎上。 方孝承将鱼竿支好,转身打开食盒,取出糕点茶水给成瑾。 成瑾这才心情好转,蹲去河边洗手。近日入秋,天气转凉,河水也冰冰凉凉的,成瑾洗着舒服,又顽皮起来,撩水向方孝承泼去。 ——但转瞬他便想起糕点还在方孝承手上,脑子已经后悔,动作已经做完。 好在方孝承眼疾手快,将糕点揣在怀中,转过身去,那点子河水就只泼到了他背上。 “……不要胡闹。”方孝承无声叹气,对成瑾的想一出是一出很无奈,却倒没发火。 成瑾自知理亏,悻悻然地扮了个鬼脸,过去乖乖吃糕点。 这些时日,成瑾的伤是大好了,但方孝承怕这人大咧咧惯了,若是一口一块糕,少不了一会儿又要嚷嚷嘴角疼。他只好耐心地将糕点掰成小块,一点点亲手喂进去。 成瑾虽然嫌麻烦和肉麻,可又美滋滋的,恨不能敲锣打鼓地叫十万人来看方孝承是怎么痴迷于他的! 吃着东西,成瑾的碎嘴子仍觉得闲,便聊了起来:“你这次在京城里待了好久都不走吗?” 方孝承道:“公务所需。” 成瑾不满意,瞪眼质问:“居然不是为了照顾我?!” “……” 成瑾见他沉默,催道:“你说啊!” “说什么?” “说万一现在公务要你离京,你就走吗?就算我身受重伤、奄奄一息、命在旦夕、朝不保夕!”成瑾道。 方孝承平静道:“你如今已经快好了。” 成瑾嚷嚷:“假设!万一!假如!” 方孝承道:“没有假如,你的身子确实已经好转。” 成瑾气得给他一拳:“有!就有!万一的话,你怎么办?我就要你回答!” 方孝承只好回答他:“万一如此,我便奏请圣上,请御医悉心照料你。” “你呢?!”成瑾气得直喘气。谁稀罕御医照料啊?! 方孝承被他缠得烦了,微微皱眉,道:“我自然要以公务国事为重。” 成瑾彻底急眼了:“我都要死了,你居然这样!说不定我就这么死了,你连我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方孝承十分无奈:“你哪里就要死了?为什么要纠缠在根本没有发生的假设上?” “还好是假设,万一不是假设,你就连我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我也到临死才知道你如此无情冷漠!”成瑾嚷道。 “你不要无理取闹。”方孝承的眉头皱得越深,声音也硬起来。 成瑾见状,越发气恼,伸手将糕点打翻,茶壶也砸掉。他还觉得不够泄愤,左右看看,把方孝承的鱼竿抓起来狠狠扔进河里。 方孝承拧眉看着他撒泼。 成瑾见方孝承竟没有说几句软话哄人的意思,心中越发生气又难过,还有点下不来台,左思右想,心一横,转身作势要走。 方孝承本想叫住他,但想了想,又觉得不该一味纵着这人的坏性子。 成瑾气冲冲走出去五六步,还没听到方孝承叫自己或追上来的声音,心里有些虚,不动声色地放缓脚步,偷偷地回头去瞅—— 这一瞅,就瞅见了自顾自在捡鱼竿的方孝承。 他!被!气!死!了! 不远处的马车旁,马儿拴在树上,正在低头吃草;方朴抱着剑靠在树上,正闭目养神;谷音坐在一旁,无聊到用木棍调戏蚂蚁。忽然,他们听到脚步声传来,接着便听成瑾嚷嚷:“谷音,走!” 谷音忙站起身,一看这架势,不用问,必是成瑾和侯爷吵架了。 倒也不是第一回了。 因此他啥也没说,只瞥了眼稳如泰山、眼都没睁的方朴,再看看成瑾身后没人追来,便转身去拴马套车,然后驾车带成瑾回——等等,回哪啊?以前是直接回瑞王府,各自过一两天再当无事发生。可现如今成瑾住在侯府里,岂不是回去后要和侯爷大眼瞪小眼?多尴尬啊。 成瑾气鼓鼓地坐在车厢里,忽然听见谷音在外头问:“世子,回哪里?” 这还用问——啊,好像哪里不对。 成瑾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尴尬之处,急忙悄悄掀起窗帘,探头出去看后面有没有人追来。 ——没有。 方孝承居然都不追上来。明知道他如今无处可去,都不给他一个台阶下,太可恶了,这不就是欺负他没家能回、只能回侯府吗? 成瑾忽然联想到了瑞王和很多人,那些人也就是欺负他没有娘和祖母护着。 都欺负他! 小时候,他和瑞王吵架,嚷嚷着离府出走、再也不回来了——他见别人家孩子用过这招,特管用,可他照葫芦画瓢后,得到的回应却是一片冷漠。没有一个人拦他劝他,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你最好说话算话”。 他一气之下,真的走了,然后在离瑞王府仅仅两条街的路口等了整整一天,没有一个人来找他。直到方孝承路过那里,问他怎么了,然后将他送回了瑞王府。 后来,成瑾再没用过这招,因为他知道,他的亲爹是真的巴不得他有多远滚多远。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只会令那些王八蛋如愿以偿。 如今,方孝承也像那些人一样了吗? 可是,方孝承怎么能和那些人一样呢?明明方孝承不一样,方孝承是那么喜欢他的。 成瑾心烦意乱,半晌,闷声道:“去泰昌茶馆坐坐。” 成瑾爱到泰昌茶馆坐坐,这里的茶点合他胃口,说书人的故事他也大多爱听,除了…… “且说这个骄纵蛮横的世子……” 成瑾:“……” ——除了偶尔遇上编排他的段子。 起初,成瑾不知道这个永远作恶不成、反自食恶果的可笑世子指的就是他本人,听得前仰后翻,还力邀方孝承一起来听。 好在方孝承说没空!没听成! 后来成瑾终于知道了,本想发作,可人家说书人又没点名指姓,他这么冲过去冒认,反倒叫人看笑话。岂不是一个“不打自招”? 他只好当自己是哑巴吃黄连了。 总之,他不认,那就笑的不是他! 谷音陪坐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一边嗑瓜子一边被可笑世子的倒霉事儿逗得直乐的成瑾,内心一言难尽,还得不时出言提醒他当心别边吃边笑被呛着——这笨蛋以前干过这蠢事儿。 因为说书先生今日所编排的可笑世子故事着实与成瑾没太大关联,成瑾逐渐忘了原型,听得正乐呵,突然身后传来一道熟悉声音:“说的什么破书!去,给小爷倒他的台!” 成瑾一怔,回头看不知何时坐在那的衣着富贵的俊朗少爷:“江怀?!” 那少爷江怀转头,丹凤狐狸眼微微眯起,勾唇一笑,透出股玩世不恭的邪性来。随后,江怀起身过来,手执纸扇,朝成瑾一拱到底:“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算来在下与世子已有三百六十年不见了,甚是想念。” 成瑾亲热地拉他入座:“就你爱逗笑,快坐下。不过咱们确实有很久不见啦,你的生意做完了?” 江怀笑道:“仨瓜俩枣的铜臭俗事哪儿比得上我对世子的相思之情?便是有金山银山,我也不稀罕啊。” 成瑾在桌下踹他一脚:“油嘴滑舌,该罚该罚!”说着亲手给他倒了杯茶,道,“这里没酒,你就且以茶代酒,记上账,改日还。” 江怀先将茶一饮而尽,道:“别等来日呀,今儿就跟我去了呗。我家从江南买来艘花船和一些歌舞姬,个个儿色艺双绝,你不去欣赏欣赏、点评点评?” 成瑾急忙点头:“那敢情好!”他正愁没地方去呢! 两人刚起身,就听到楼下传来闹声。成瑾探头,见江怀的手下领着人在那儿起哄喝倒彩,把个说书先生弄得狼狈不堪、下不来台。 唰的一声,身旁江怀摇开纸扇,不紧不慢地给成瑾扇风:“世子心宽忍让,偏偏我是个气量狭小的。” 成瑾哎了一声,挠挠脖子,道:“别叫无关紧要的人扫了咱们的兴,差不多得了,走吧走吧。” 江怀故意摆出脸色来:“唯独此事,我不依。” 成瑾知他是为自个儿出头,自然舍不得责怪,倒不如说,心里头怪暖和的。想了想,成瑾推着江怀,哄道:“好了好了,走吧走吧,快点去看美人儿,在这耽误什么!” 江怀佯怒一阵,终于重露笑面,叫人去下面收场,他则拉着成瑾下楼:“世子当心。这破茶楼还以为自个儿多气派,楼梯这么窄……” 成瑾小声抱怨,嫌江怀拿他当这么大了还会摔跤的傻子,却并不是真的不高兴,任由江怀亲密地握自个儿手腕。 江怀是富商之子,往来四海做生意,前两年入京,结识了成瑾。两人竟一见如故,关系颇好。对成瑾而言,江怀唇红齿白、风流倜傥,又嘴甜实在,对他很好,与他兴趣相投,他自然引以为知己。 如今他跟着江怀登船欣赏歌舞、享用美酒佳肴,听江怀说这趟的趣事奇闻,不知不觉入了神,托着腮,歪着头,痴痴地看着眉飞色舞的好友,直到对方伸手在自己眼前晃了好几下才回过神来。 江怀问:“听得无聊?” 成瑾忙摇头摆手:“正好相反,我听得很入迷呢!”他黯然起来,“唉,你可自在快活了,我真羡慕你。” 江怀笑道:“以世子之尊,何必羡慕我这风雨里讨吃的命。此次遇上水难,若不是惦记着还没给世子献上好东西玩,撑着那口气,怕早没今日了。” 这话却恼到了成瑾,他不悦道:“你非得在我面前一而再地说这种生分的话吗?若是如此,你和别的人有什么差别?咱们就别玩了!早散早痛快!” 说着,成瑾起身就要离席。 江怀一怔,急忙追到他面前去拱手又作揖地讨饶,发誓不再如此。 成瑾仍不依:“我拿你当知己,真正亲近,你却拿我当什么?” 江怀望着他,欲言又止,片刻,苦笑着低语:“我又能拿你当什么……” 成瑾不解地看他。 作者有话要说:  入秋了,凉从头起,方侯爷务必戴好世子亲手为你做的帽子。 第 7 章 江怀长叹一声,很快又如往常般笑起来,用扇柄在成瑾的发髻上轻轻敲了敲:“自然也当你是知交了。” 成瑾朝他皱皱鼻子,给他一记白眼,抢过他的扇子敲回去好几下,终于也笑了:“哼!” 江怀笑着拉他回席上,自己陪坐在旁,给他夹菜倒酒,问起他的近况。 成瑾怕丢人,便省去了自己与瑞王府那一番大闹,敷衍道:“还那样儿,没什么好说的,还是说你吧。” 江怀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守在船舱门口的谷音,凑近成瑾,压低声音,道:“世子接下来别露出端倪,只继续笑着看歌舞,耳朵听我说就是。” 成瑾一怔,也放低声音:“好。” 江怀接着道:“我多方求人,终于不负世子所托,寻得了王妃的下落。” 成瑾猛地转头看他,差点儿把酒盏打翻。江怀眼疾手快,摁住他,道:“看歌舞!” 成瑾心中砰砰、口干舌燥、眼前重影,愣愣地盯着晃来晃去的舞姬,半晌才回过神来,眼角鼻头已然酸楚。他忍住落泪冲动,强作镇定道:“快说!” 江怀将成瑾的手揣入怀中,一面用拇指轻轻摩挲,一面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此处不是细说之地,我只能先请世子安心,王妃尚在人世,如今她虽无皇家富贵,却着实潇洒自在。” 成瑾怔怔地转头看他,半晌,一颗泪珠从眼角滑落。 “那、那她当真是跟人跑了?”成瑾问。 江怀摇了摇头,叹道:“这是瑞王对她的污蔑之词。当年,瑞王知道王妃的妹妹,也就是当今的太后,会嫁入东宫做太子妃,他便想要这层姻亲作为倚仗。可王妃已有心悦之人,不愿嫁,瑞王便使计调那人去险地,最终,那人战死,瑞王趁虚而入,娶了王妃。本来,王妃想认命,可不料她怀上世子你后,瑞王原形毕露,不仅对她冷眼恶语,还将早就有私的兰姨娘接入王府,从此肆无忌惮行宠妾灭妻之举。王妃不堪受此辱,生下你后一走了之。瑞王大怒,捏造她与人私奔。” 成瑾沉默半晌,问:“为什么……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 江怀叹道:“你那时尚在襁褓之中,她不知将来如何,不敢带走你,怕你跟着她吃苦。你留在瑞王府,且不论其他,至少锦衣玉食。而她起初果真是风餐露宿,十分难捱。” 成瑾委屈地咬住牙,别过头去。 江怀将他虚揽到怀中,柔声安慰:“不要难过,都过去了。她如今住在漠北,放羊牧马,自由自在。虽那处不比中原繁华,可我看她面上笑容十分烂漫,竟不像寻常年近四十的妇人会有的,想来她是真正开心。”停了停,道,“她不笑的时候,与你只有七八分相似,笑起来便差点叫我分不清是谁在眼前了。” 成瑾听得既高兴又酸楚,含着泪、仰着脸看江怀:“真的吗?” 江怀拿丝帕细心给他擦拭眼角,柔声道:“我骗你这些做什么?” 成瑾脑子乱哄哄的,心想江怀说得对,没事儿拿这些骗自己,能有什么好处呢? 不远处,谷音不动声色地盯着举止亲密的成瑾和江怀。 他是方孝承选派来近身保护成瑾的,自然知晓这两人的真正关系,那,这江怀算怎么回事儿?!成瑾这是要给侯爷戴绿帽子吗?! 成瑾与这江怀亲近已不是第一回了。成瑾愚蠢,可他不蠢,或者说,是个长了眼睛的(除了愚蠢的成瑾)都看得出江怀揣着的那颗色心!也就成瑾当自个儿和对方是知己——知个屁啊,成瑾真是毫无自知之明。 谷音早就将此事汇报给方孝承了,可方孝承只叫人去调查了江怀身世,查完说与江怀自报的一致,那就无需多管。 谷音痛心疾首!他自然相信自家侯爷英雄盖世,不是一个区区商人之子比得上的,但问题是成瑾拎不清啊!那姓江的小白脸可会哄成瑾了!不像侯爷,吃亏在不屑懂那些个风月手段。瞧瞧,此刻必是那姓江的趁着侯爷与成瑾吵架,伺机挑拨离间。 江怀正柔声哄着怀中梨花带雨之人,听见谷音过来提醒:“世子,时候不早,该回府了。” “不要。”成瑾抽噎着拒绝。 谷音只当他还在和方孝承赌气,虽然心中为侯爷鸣不平,但没多说,退回去继续守着。 江怀轻轻地拍着成瑾的背,将人拍得一阵舒坦,渐渐不哭了,由衷感慨道:“我小时候,祖母就是这么哄我的,真怀念,你再多拍拍,别停。” “……”江怀嘴角抽了下,立刻停了手,“我可不想被你当成祖母。” 成瑾不满,抓着他的手放回自己背上,非让他多拍拍。 江怀如何都不肯干:“我还是叫个美人儿过来给你拍拍吧。” 他作势要招呼舞姬过来,却被成瑾一把抓住手:“不说这些了,先说我——”成瑾警惕地看了眼门口的谷音,压低声音,凑到江怀耳边,“说我娘的事情。” 江怀也放轻声音,问:“你还想听什么?” 成瑾摇摇头:“说什么都不如亲眼看见。我、我想见见我娘,我好想她。” 江怀为难道:“这恐怕不好办。不瞒世子,当时我向王妃表露了身份来意,王妃虽然也很思念你,可她觉得你如今既日子过得很好,便不舍得叫你与她背井离乡地吃苦了。” 话音未落,成瑾便猛地嚷嚷:“我哪里过得很好了?!”嚷完,他急忙噤声,鬼鬼祟祟地拉江怀往角落去,小声嗔怪他,“我哪里过得很好了?你怎么说的?” 江怀叹道:“我确实是说了些谎,可也没办法。你总不能让我对王妃说你过得很差,引来她的自责难过吧?自然是报喜不报忧。” 成瑾愣了下,喃喃道:“倒也是……可是,你知道我其实过得并不好啊。” 江怀道:“我自然知晓。但我观王妃言行,恐怕她着实不愿再回京城伤心之地了。何况,虽然这么多年了,但仍怕还有人记得她,到时候,可就是一出守株待兔、自投罗网了。” 成瑾焦急道:“那我怎么办?我想她!我、我……既然她不能来见我,那我就去见她啊!” 江怀无奈道:“她在漠北呢。” 成瑾道:“那我就去漠北啊。” 江怀苦笑:“你这想一出是一出的。以你身份,怎么去漠北?你又不是我。你自出生,从没出过京城十里地。难不成,你要去和太后皇上说你到漠北寻母?那恐怕他们会直接去‘接’王妃回京。王妃说不定又要逃去他方,下回,我就说不准能不能再找着她了。” 成瑾用力地揪扯衣角,皱着眉头,咬着牙,想了半天,将心一横:“你一定要帮我这件事儿,事后要我怎么谢你都成——你帮我偷偷离京!” 江怀沉默一阵,摇了摇头:“你如此做,若被人发现了,定要出事。” “出就出呗,到时我人都不在这儿了,还怕他们打我不成?”成瑾梗着脖子如此说完,心中越发豁然开朗:是啊,他以后不仅能和母亲团聚,还能再也不怕被骂被打了!如今他们连他的狗都容不下了,下一个屈死的恐怕是他本人! 江怀仍是摇头:“本来瑞王就想尽法子要废你的世子之位,你这不是给他递刀子吗?” 成瑾冷笑一声:“我这世子早晚做不成!哼,成琏斗鸡眼似的想抢,多稀罕的破东西?小爷不要了,给他去!” 江怀面露讶异,犹豫道:“其实若论起来,虽然瑞王着实对你可恶,但王妃当年虽是有苦衷,终究也是抛下你一走了之,你竟还一心向着她?” 成瑾不假思索道:“这事儿她是干得不仗义,但易地而处,不是不能理解,搁我要跟我爹那厮朝夕相对、大眼瞪小眼,但凡我不傻,我也跑啊!我现在就很想跑!” 江怀问:“你不怨恨她没带你一起跑?” 成瑾理所当然:“不是说她起初因为前途未明,怕我吃苦,才不带我一起的吗?我仔细想想,十分有道理啊。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这倒是,绝非我刻意恭维,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当真再没见过比世子更讲道理的人了。”江怀满面恳切道。 成瑾得意地“哼”一声,随后又拉住他,央求道:“江怀,江公子,江大爷,江好人!你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费力帮我寻到了我娘的下处,索性带我去和她团圆,我必定一辈子感念你的大恩!就是菩萨知道了,也要算你的大功德!来世你必投个比今生更富贵的胎!” 江怀轻咳一声:“可是……” 成瑾见他不肯,登时哭出声来,抱住他直跺脚:“常言道,有娘的孩子是宝,没娘的孩子是草。那瑞王府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你不在京中不知道,这回我差点儿被他们打死!他们连我养条狗都不放过,来日怎么肯放过我?江怀,你就发发善心吧!” “……” 成瑾痴缠一阵,江怀扶着他的肩直叹气:“唉,谁让我偏偏就结交了你这么个知己呢!这时候再绝交也是来不及了。” 成瑾听他意思是松了口,顿时破涕为笑:“那是!上了贼船,可不让你轻易下去!” 江怀笑着摇头:“哪有这么说自己的……怎么?” 成瑾难得露出如此严肃神色,他抛出了孤注一掷的勇气,看着江怀:“江怀,我的前程未来就都托付给你了,你可不能辜负我的信任!” 江怀怔了怔,神色也认真起来。他将成瑾的手握在掌心,轻轻捏了捏,郑重道:“江怀定不负世子。” 成瑾感动得又要哭出,一双杏眼湿漉漉,两颊绯红,唇若樱桃,差点儿叫江怀看走了神。待他回过神来,再三叮嘱:“此事需要妥善安排,一时来不及。世子切记,期间万不可向任何人泄露,哪怕是世子再亲近信任的人,譬如谷音,都不可以。一则,王妃出逃,毕竟惊世骇俗,不说坏心人,便是善心人听了这事儿,非要将王妃带回,倒是好意办了坏事儿;二则,到时世子若想偷逃离京,恐怕就难了。” 成瑾拍着胸脯保证:“我一定谁都不说!” 江怀欲言又止,半晌,叹道:“若你实在说了,我不过赔上一条不值钱的命……为了世子,又算得了什么。” 成瑾不满道:“我都说了不会说的!谁都不说!你不信我?” 江怀苦笑:“不是不信世子,只是怕世子单纯,藏不住话。” “我发誓不会!我又不傻!”成瑾再三保证,又是赌咒又是跺脚,急得脸都红了。 江怀忙哄他一通,说信了信了,这才罢了。随即,江怀留成瑾用完了饭,看了阵歌舞,这才送成瑾上岸。 作者有话要说:  成瑾:别当我真笨行吗?我可能保守秘密了,你看有第五个人知道我和方孝承的事儿吗? 成琏:闭嘴吧蠢货。 成瑾:你才闭嘴,我又没拿你当人。 成琏:。 第 8 章 成瑾坐在马车中,心已经飞到了塞外漠北。 江怀没说错,他自出生就没离过京城十里。他爹远行都是带成琏,说怕他在外丢瑞王府的脸;求方孝承带他去见识见识,方孝承不肯,说是去干正事儿的,不好带上贪图享受不能吃苦的他。 他只能从书上和别人口中拼凑出外头模样。江怀与他细细描述过漠北风光,古来诗人也曾写过,什么“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之类……可他想象不出来,他想亲眼看看。 而且,不止能看到漠国风光,还能看到母亲。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样的。江怀说与他长得很像,那必定是个大美人儿,比成琏他娘美得不知哪儿去了!哼,放到一块儿比,都是抬举了那对母子! 不知母亲性情如何,会很温柔地叫他小名吗?会细心地为他拂去衣裳上的灰尘吗?会比兰姨娘对成琏那般更慈爱地对待他吗?一定会的吧?总之,一定比爹好多了! 成瑾越想越美,急忙在心中细细筹划出逃大事。 江怀说得没错,此次他出逃,他爹必会咬死不放,以此为由求皇上换立世子。但他不稀罕!以往他只是不想便宜了成琏这混账,如今他看开了。日后,他只要和母亲好好团圆生活,才不想回这破地方呢。 只是,他还有些钱财,祖母留了许多给他,还有他娘的嫁妆,这些他可不想便宜成琏!他要通通带走!就算带不走的,至少也托江怀去变卖成银票。 不过,突然清算财物,难免引人注目…… 成瑾想来想去,想出一个绝佳理由:他可以拿上回的事儿做筏子,闹着出府自立,那些钱财就可顺理成章带走,而且他住在外头,日后逃跑更方便! 赶巧了,他今日和方孝承也闹翻了,不回侯府也自然……等等。 忽然想到方孝承,成瑾犹豫起来。 方孝承固然不是坏的,可如江怀所言,偏偏就怕这人古板,坚持将他母妃接回来。 就算不管他母妃,方孝承恐怕是绝不肯让他跟江怀走的。 想当初,他一哥们儿要随家人去苏州贺寿,叫他一块儿去玩,他开开心心地答应了,临了被方孝承拦住。方孝承说路途遥远,恐生动乱,不许他胡跑。他怎么据理力争都没用。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许多,甚至,有回他只是想和哥们儿去京郊的庄子过夜,方孝承也不许。 那,难道要瞒着方孝承吗…… 哼!不瞒着又能怎样?方孝承瞒他的事儿也不少! 其实,与其说“瞒”,不如说是方孝承压根不和成瑾说。两人在一块时,可说的话不多。方孝承不拿军国大事说给成瑾听,一则成瑾十有八|九听不懂,二则,怕成瑾不经意泄密。成瑾倒是喜欢说,可他说的都是东家长西家短或风花雪月不上台面的东西,方孝承听是听着,过没过心就不知道了,反正少见他接话。 成瑾想到这里,又想起先前方孝承的冷淡,转瞬难过起来。 大半天都过去了,方孝承还没来求和…… 其实他早就料想到这样的结果了。以往也是这样,方孝承才不会哄他,吵就吵了,他自个儿吵,方孝承当没听见似的杵在那干别的,等他累了便装成无事发生过。 ……但是,也不好全怪方孝承。方孝承打小就是个闷葫芦,又不是针对自个儿。何况,有些时候,说不准真是自个儿太无理取闹了些,方孝承没舍得发火已是很不错了。若换了是别人,说不定方孝承直接拂袖走人呢。 成瑾这番想来,把自个儿哄好了许多,甚至还愧疚起来。 他知道外头人是怎么分别看待方孝承和自个儿的,虽然其中有些谬误,可归根结蒂,他与方孝承着实相差甚远。他知道自己的斤两,除了漂亮,确实没别的长处,性情还不够柔顺体贴…… 方孝承又不像他,是想娶没人肯嫁;想嫁方孝承的恐怕十户里有九户,剩下一户是早就嫁了人生了娃,一时半会儿不便改嫁。 可这样的人物竟为了他至今不娶!旁人虽不知缘由,背地里闲话可没少说,方孝承浑不在意,只让他别胡思乱想…… 方孝承嘴巴笨,但对他的一颗心着实真切呢,比那些嘴花花肠子也花花的家伙强过百倍! 成瑾捂着暖烘烘甜丝丝的心口想了又想,决定将寻母一事告诉方孝承——只告诉方孝承!方孝承嘴巴紧,绝不会泄露出去的。 否则,若他什么都不说、擅自离去,方孝承得多担心忧虑啊!说不定还牵连影响边疆要紧事呢! 以往他出远门是为了玩,如今是为了寻母,方孝承自个儿亦是个孝顺儿子,岂有不将心比心的道理?最多就是方孝承叫春桃和谷音跟他一起走,路上多俩照应的自己人,是好事儿啊,江怀知道了还要夸他思虑周到呢。 …… 皇帝午歇还未起身,方孝承便安静地等在殿外。 殿内,皇帝睡在重重帷帐后的龙榻上,眉头紧皱,正被梦魇所困。 梦中,他跪坐在勤政殿正中地上,将方孝承搂在怀中,一声又一声地呼唤。可无论他叫多少声、流多少泪,无论他如何撕心裂肺,已服下鸩酒的方孝承都醒不来了。 是他杀了方孝承。 可他是迫不得已才为之!是方孝承逼他这么做的! ……都怪成瑾,一切都是成瑾的错。若非成瑾,方孝承绝不会与他割袍断义,不会逼他退位,他也就不会不得不鸩杀方孝承! 方孝承就这么死在了他的怀中,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从此再也不会有人与他心意那样相通,不会有人与他一同廊下读书,不会有人懂他的抱负,不会有人和得上他的曲子……什么都不会再有…… 方孝承忽然听见殿内传来异样响动,他警惕看去,本想冲进去护驾,犹豫一下,止住了这冲动,只是皱着眉,等太监进去又出来,说皇上醒来了,洗漱更衣后便宣他觐见。 不多久,方孝承进去。皇帝屏退众人,怔怔地看着他。 方孝承见皇帝面色苍白,忙问候圣体躬安。 “……没什么,只是近来不知怎的,一睡下就发梦魇。”皇帝轻声道。 方孝承关切道:“想是皇上为社稷之事过于疲惫。” 皇帝摇了摇头,犹豫片刻,道:“孝承,你帮朕一件事。” 方孝承拱手垂眸,道:“臣万死不辞。” 皇帝微微苦笑,道:“那,你就上前来,从这些名录中为朕择定一后二妃六才人吧。” 方孝承一怔,抬眼与他对视。 皇帝尚在东宫时,已立太子妃与两位侧妃,只是太子妃与刘侧妃先后仙去,另一位张侧妃缠绵病榻、见不得人。如今,后宫空虚,朝野上下对此十分关注。 半晌,方孝承回过神来,垂首道:“臣不敢僭越。” 皇帝道:“是朕让你僭越。” 方孝承心中苦涩:“皇——” 皇帝打断他的话,忽然发怒:“朕一个都不想选,可不得不选,因此叫你来选。若你不选,那就不要选了!” 方孝承又是一怔,抬眼看皇帝今日异常的叛逆,却先见着他泛红的眼尾和怅然痴情的神态。 许久,皇帝长叹一道气,缓下声来,道:“朕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朕能任性的时候不多,还望你成全。” 方孝承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终于,他还是去到御案旁,拿起待选名录。其实论选并不难,左右是那些必须要拉拢的世家贵女。难的是,他要亲手为自己所爱之人定下这些。 皇帝听着方孝承强作镇定地一一择出名字并说明理由,心中想着那个“梦”。 ——其实,他不确定那是梦,还是预知未来。 梦里的他没有让方孝承替他选后妃,梦里的他与方孝承各自恪守身份、始终保持距离,他很久以后才知道方孝承拿成瑾那个草包做自己的替身。 他很不高兴,却无法指责方孝承。他只能装作不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他二人不能厮守,他总不能自己夜宿后宫,却逼方孝承守身如玉。 好在,那个人是成瑾,一个和他相貌相似之人。他便清楚地知道,方孝承抱着成瑾时,心中思慕的仍旧是自己。这多少令他稍感慰藉。 但是后来一切都超出了他的掌控……直到最终他不得不杀了方孝承。 …… 那必然是一场梦,也只能、只会是一场梦!他绝不会让梦魇重演。 待方孝承说完,皇帝道:“就按你说的吧。”他停了几息,又道,“你且不要回北疆,就留在京中,待立后大典完了再走。” 在那个“梦”里,他唯恐方孝承触景伤情,早早将人支回北疆。可方孝承给他的回报却是将成瑾带去了北疆! 这段他梦得模糊,只知方孝承与成瑾在北疆恩爱,日夜缠绵,感情大增。 既如此,那就不要走了。 殿内沉寂一阵,方孝承应下,正要告退,皇帝又开口了:“朕记得,秦将军有两嫡女。” 方孝承颔首:“是。” 他刚刚为皇帝择定的皇后正是镇西大将军秦将军的嫡长女。秦将军手握西疆三十万大军兵权,皇帝需要笼络对方,稳固帝位。 方孝承暗忖:此刻皇上忽然提起这个,难道是想将秦家二女都纳入后宫? 他正纳罕着,听见皇帝缓缓道:“听闻秦家二女感情甚笃,不逊朕与孝承你的情谊,不如就来个亲上加亲、双喜临门吧。” 方孝承怔了下,与皇帝四目相对。 皇帝眉眼间满是不能言之于口的忧伤,嘴角却强颜欢笑地微微勾起,轻声道:“朕与你此生做不成亲兄弟,便做一对连襟。将来太子与世子有相融血肉,胜似亲兄弟,咱们,越发是一家人了。” 方孝承未曾料想他会有此设想,本要反对,可过于震惊,一时愣在那,半晌才回过神来,婉拒道:“北疆未定——” 皇帝打断他的话,声音不似刚刚温和:“这里没有第三人,你无需说这场面话。要说安定,北疆此刻就很安定;若说不安定,谁也说不清哪天它就不安定了。你的那个理由不过是你不想娶妻的推搪之词,你真要在朕面前也拿那些来敷衍吗?” 皇帝说得很对,方孝承半晌无言。 皇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放缓语气,又温柔起来:“孝承,朕知道你的心意,可你我皆有不能推脱的责任。朕是一国之君,你是方家独子、定北大帅,咱们都得以后嗣为要。否则将来谁承你的爵且不说,朕知道你不是贪图权势富贵的人,可是,将来谁子承父志、辅佐太子、驻守北疆呢?朕最信任之人无外乎你,朕将来要将太子托付之人,也只会是你的儿子。你,明白朕的心意吗?” “……”他明白,可…… 皇帝见方孝承仍面露迟疑,便起身朝他走来,伸手要抱住他。 ——做这举动时,皇帝神色平静,心中却如战鼓擂动!他与方孝承从来发乎情止乎礼,前世今生,他只在方孝承死前抱住过对方那一回,只有那一回,还是在梦中,感受十分缥缈。 可这明明是不该的。是他先与方孝承心意相通,是他先与方孝承相慕十数年,统统都是他先!凭什么却是成瑾那个草包享受了一切成果?凭什么方孝承抱的、吻的、最终愿为之而死的是成瑾?成瑾凭什么?! 他要纠正这个天大的谬误……一定是天出了错! 他才是天子,普天之下的一切都是他的,包括方孝承和成瑾的命运。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朕为爱疯狂了,你呢? 成瑾:我在做旅游攻略[憧憬] 皇帝:? 第 9 章 方孝承察觉到皇帝意图,愣了下,随即心口猛跳,额头浸出了汗。二人虽不曾挑破窗户纸,可从来心意相通,不知对方今日为何忽然如此冲动…… 手即将碰触到方孝承衣衫前,方孝承稍稍后退了一步。 皇帝停在那,垂眸望着两人足间地面。 方孝承亦低着眼,绝不敢在此刻抬眼对视,只好略稳一稳心情,强作镇定道:“蒙君重恩,臣百死不能一报。皇上立后立储关乎社稷安稳,臣却——” “朕说了,”皇帝打断他的话,“今日此处,不必说那些虚言。” 方孝承沉默半晌,闭了闭眼,沉声道:“既如此,臣便坦言。臣已有心慕却不能厮守之人,因而无意成亲。” 殿内无声。 皇帝缓缓抬眼注视着他,判断他话中所指。此刻这人大约还未变心。只是,日后…… “……若朕一定要你娶呢?”皇帝问。 方孝承再度后退,然后掀摆跪下,垂首道:“请皇上收回成命。” 皇帝忽然迟疑起来:方孝承如此坚决拒婚,是真为了尚心存自己,还是因为成瑾?方孝承此刻当真还未变心吗? 他想起幼时偷听母后与嬷嬷闲话,说父皇曾与母后恩爱情浓,可后来花迷人眼,从此,父皇只敬重母后,爱宠全分给了后来人。古人曾言,‘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大约便蕴含此意。 方孝承许久没有听到回应,抬眼一看,顿时大惊:“皇上?!” 皇帝面白如纸,冷汗如豆,扶着御案的手指用力至泛白,望着他的眼中满是脆弱痛苦。 方孝承回过神来,忙要叫太医,却被皇帝阻止:“别叫人,朕无妨,别吓着人了……等会儿就该王御医来请平安脉了,不动声色地让他瞧瞧就是。你先起来。” 方孝承犹豫一下,起了身。 皇帝端起桌上茶盏,看了下:“没了。朕好似瞧见你刚刚没喝茶,拿来给朕,暂且定定神。” 方孝承没动:“此举不合礼数,茶也冷了,臣去叫顾公公——” “朕此刻憔悴,别叫人看到了,否则都要晓得了。左右你又没喝,朕也只是漱漱口。”停了下,他笑了笑,怀念道,“在东宫时,朕与你分食共寝还少了么?” 方孝承道:“当时臣年少无知,如今再不敢犯。” 皇帝怅然苦笑:“那朕可真正做了孤家寡人……将茶端来。若你不端来,朕就自己过去。” 方孝承只好将茶奉到他面前。 皇帝却没接,而是在方孝承走近后忽的扑入他怀中,双臂用力地抱住他的腰背,惊得方孝承差点儿动手砸碎茶盏!好在他反应快,茶盏只略晃了下,茶水都没溢出。 方孝承大气都不敢出,浑身僵硬,似个木头桩子。半晌,他哑声道:“皇——” “朕无数次想,若不坐这皇位,只与你长相厮守……”皇帝轻声喃喃。 听了这话,方孝承两眼发直,一时间竟分辨不清虚实,只听得皇帝痴痴缠绵地述说过往、心事。 渐渐,他的身体松了下来,心头涌上许多深情温柔,悄悄将茶盏换了只手,轻轻放到桌上,正要回应对方心意,忽然,人声似断了弦戛然而止。 方孝承怔了怔,低头见皇帝出神地盯着自己脖颈——刚刚那下拉扯,方孝承的衣领松散,露出颈根处几点红痕。 他猛地清醒,扯开皇帝,后退了两步,强作镇定地拉好衣领:“臣殿前失仪,臣有罪。” 皇帝过了许久才开口:“花街柳巷还是不去为好,若……若实在忍不住,正经收几个良家到府里,多少干净。” 方孝承大窘,却又不得不庆幸对方是如此误会,而非知道了成瑾之事。 皇帝如何真以为方孝承是去了花街柳巷,他知道得清清楚楚!都是成瑾……都是成瑾!他宁可方孝承是去了烟街柳巷! 可他不能点破,他只能暗暗咬着牙,面上道:“一会儿朕叫人挑个秀丽懂事的宦奴送你府上去,对外会另有说法。” “……这、这倒不必!”方孝承急忙拒绝,“皇上误会了,是蚊子叮咬。” 皇帝强颜欢笑道:“那便叫他好生在侯府里为你驱捕蚊虫吧。” 方孝承还要拒绝,皇帝摆摆手,长叹一声气:“朕累了,你且回去吧。” 方孝承欲言又止,想来想去,索性趁着皇帝忘了给自己赐婚秦家女的事儿,先且退下。两边怎么比,府里多个宦奴都比多门亲事好处理。 …… 心情大好的成瑾忘了先前与方孝承的吵架,他开开心心地回去侯府,还特地去厨房里指挥弄桌好菜,等方孝承回来,他俩先吃顿好的,趁着气氛欢快,他再宣布那个大大大大大喜讯! 可成瑾倒先等来了宫里送来的一个宦奴,说是饱读兵书,有报效边疆的志气,让方孝承带在身边栽培栽培。 方孝承出宫之后先去兵部沟通些公务,待到傍晚才回府,也才知晓御赐宦奴已在下午进了侯府的事。 “……”怎的这么快?! 方朴眼看着方孝承的脚步越走越迟缓,直到彻底停住。他便也停下,静静等待。 片刻,方孝承终于抬脚迈过大门门槛,但没走两步又停下来,问管家:“世子回来了吗?” 管家答:“世子傍晚前就回来了。” “……世子见过妙恩了?”方孝承问。 管家道:“见过了,人送来时,世子刚巧撞见。” “世子此刻何在?”方孝承问。 管家道:“与妙恩公公在后院里玩儿呢。早点时候,瑞王府二公子登门,想接世子回家。世子不愿意,与妙恩公公一同……唔,一同骂走了二公子。” …… 成琏立在王府与侯府薄薄那堵墙下,听对面传来的阵阵浪笑,几乎咬碎一口牙!成瑾这个给脸不要的蠢货!!还有那个叫什么妙恩的阉人,光看那张妖妖艳艳的脸和身段举止就知道绝非省油的灯,天知道送过来干什么的……等等。 他细细一思忖,皱起了眉头。 虽都说皇帝和方孝承情谊深厚,可自古以来天子对拥兵自重的将臣哪有真正信任可言?难不成这宦奴妙恩是皇帝安插在方孝承身边的眼线?而方孝承为表忠心便答应了。这倒说得通。 也就是说,皇帝已经防备方孝承了……呵呵,方孝承你羞辱我时,定想不到自己竟有今天吧?! 成琏正冷笑,忽然听得隔墙传来成瑾这蠢货欢呼“抓住你了抓住你了”,笑容顿时僵住,又化为阴郁。 …… 成瑾手脚并用地缠抱住面前的人,一面扯下蒙眼汗巾,愣了下,扭头看跪在地上的妙恩。 方孝承瞥向妙恩,轻轻拉开成瑾,正要说话,成瑾先介绍道:“他叫妙恩,是宫里送来的,说做你徒弟呢,日后随你回北疆打仗。” “嗯。”方孝承不动声色地打量妙恩。这宦奴大约十六七的模样,与成瑾差不多的身量。 妙恩规规矩矩地向方孝承磕头问好。 方孝承应了一声,装傻道:“既是如此,我定会谨遵圣谕,好生操练你,叫你来日为大荣尽忠守边,也是成就你的一番功业。” 妙恩忙又磕了个头,连声谢恩。 方孝承见他乖顺,暗自松了口气:“让管家安顿你先歇息一夜,明日起,你便早晚起居操练都随方朴一起,或许辛苦,若你承受不住,可对方朴直言。” 妙恩与管家齐声应道:“是。” 方孝承放下心来,看向成瑾:“世子用饭了吗?” 成瑾却没理他,只顾着过去拉住妙恩的手,对侯府管家道:“就让妙恩住我院子吧!” 管家没敢应下,转头看方孝承的意思。 成瑾跟着看过来,笑着解释:“我一看妙恩就特别喜欢,可像我亲弟弟呢!你就让他跟我住,他闲时能陪我玩!” 像成瑾的亲弟弟,至少对成瑾而言绝不算件好事。方孝承飞快地拒绝:“他没空。” “你怎么知道他没空?我看方朴也没一天到晚都操练啊。等方朴跟你出去办事儿,妙恩就有空啦。”成瑾道。 因为我决定他能不能有空,而现在我决定他不会有空。方孝承淡淡道:“方朴不在时,自会有别人教导他。是圣谕令我好生栽培他,你不得胡闹。” 顿感丢面儿的成瑾立刻将小脸一垮,转身气冲冲跑了。 这人常任性寻事,方孝承没在意,只吩咐管家摆好饭再去请世子用晚膳。 管家却道:“世子已用过了。” 方孝承一怔。平日成瑾总会等他回来一起用的。 管家道:“世子说妙恩公公身量薄,还在长个子的年纪,饿不得,就强拉着妙恩公公先用了饭。” “……” 方孝承再度看向妙恩,上下打量一番,收回目光,沉默着朝花厅去了。 方孝承用完膳,漱洗过后,便且回了自个儿卧房,待更晚些再去成瑾屋里。 却不料,妙恩忽然求见。 方孝承研读兵书正入神,随口应了声。等人站到面前,他才反应过来,抬眼一看,沉默片刻,斟酌道:“明日便要参与操练,你早歇去吧,若有事,问方朴。” 妙恩披散长发,只穿了宽松中衣,跪到他面前,如猫般柔顺地趴在他膝头,细声细气道:“圣上让奴婢服侍侯爷。” 方孝承忍耐道:“本侯暂且不需你服侍。” 妙恩仰着脸看他:“奴婢是清白身,未服侍过别人。” “本侯不好男色。”方孝承只好如此道。 妙恩却红了红脸,低声道:“奴婢不是男儿。” “……” 方孝承皱了皱眉,索性起身,打算去别处避避。却不料,妙恩从身后抱住他,口口声声念些胡话,求他收了自个儿。 碍于皇帝的面子,方孝承不好动怒,只能闷头掰妙恩的手。可这妙恩看着柔柔弱弱,不知怎么,比蛇还难缠,方孝承刚掰完这只,那只又来了。 方孝承正头大,忽然一声踢门巨响,他与妙恩齐齐转头看向门口—— “你们在做什么?!”成瑾震惊且愤怒地质问。 这下子,妙恩终于松手了,火速跪倒在地,埋着头不说话。 方孝承怕成瑾把事闹大,忙让妙恩下去。 但成瑾不答应:“走什么走?把话说清楚!” “你先让他下去,我和你说。”方孝承道。 成瑾嚷嚷:“偏听则暗,兼听才明!” 方孝承忙道:“你小声点。” 成瑾声音更大了:“我为什么要小声点?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大半夜的穿成这样抱到一块——他还熏了香!这你就不嫌弃了?!” 以往我也没嫌弃你熏香,只是提过两句罢了……方孝承只道:“妙恩,你先下去。” 妙恩匆匆起身朝外走,却被成瑾拦住门口:“把话说清楚,是和奸还是谁勾引谁?” 方孝承一个头两个大:“别胡说……” 成瑾打断他的话:“我就问你一句,是和奸还是勾引?!你若不答,我就进宫跟皇上说去!” 妙恩登时又跪了:“是奴婢仰慕侯爷已久,趁此良机,前来引诱,万望世子不要动怒。” 成瑾大怒:“本世子现在就很动怒!我见你可怜可亲,刚认你做兄弟,你扭头就来引诱我——我另外的兄弟?!方孝承,你马上叫人把他绑到柴房去!” 妙恩是皇帝亲自吩咐送来的,亦不过是奉旨行事。何况,如今皇帝起了赐婚的念头,方孝承生怕自个儿没处置好妙恩,回头干脆得门与秦将军府的亲事,他便不肯叫人绑住妙恩,只让妙恩出去。 成瑾见他竟如此维护妙恩,火冒三丈,怀疑他们是和奸,非要当场处置。 方孝承不得不架住他,一面催促妙恩快走。 眼看妙恩灰溜溜出去了,成瑾挣扎间两只脚都离了地,在空中使劲儿蹬:“你松开我!方孝承!你混账!” 方孝承见妙恩走了才松手,然后抢先将门关上,情急中,将人往肩上一捎,直接扛去了床上。 成瑾刚落到被褥上,跟钉子扎他似的弹起来,又要往外冲。方孝承忙将他摁回去制住,使劲儿地嘬了他嘴好一阵,叫他别说动弹了,连话都说不出一句。 如此吻了好一阵,方孝承情动起来,正欲行动,忽见成瑾流泪,顿时慌了,急忙松手将人拉起抱在怀中:“抱歉,弄疼你哪了?” 成瑾娇气,往日常有哭着踹着骂方孝承是莽夫粗汉的时候。 今日,成瑾却只抹去泪哽咽道:“你也欺负我。” 方孝承忙再道歉,又问他哪里疼。 成瑾含泪悲伤道:“心里!” “……” 作者有话要说:  华临:还真有这种收不了场就指望一顿猛亲来蒙混过关的人啊啧啧啧啧啧(指指点点) 第 10 章 为解决眼下困境,方孝承不得不硬着头皮道:“不是我要护妙恩,实在是他身份特殊。皇上今日刚送他来,我立刻就罚,实在不妥。” 成瑾吸吸鼻子,气愤道:“那是他自个儿造的!谁叫他竟心术不正做那坏事!到时候和皇上说清楚就行了,皇上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有些话,我一直没和你说。”方孝承缓缓道,“我如今手握重兵,皇上他或许对我有些防备。今日他送妙恩来,有几分监视的意思。若我说妙恩引诱我,恐怕看起来像我寻由抗旨,致使皇上越发猜疑。你能明白吗?” 成瑾怔了怔:“你想多了吧?皇上和你是一块儿长大的,你还救过他的命,他怎么可能猜疑你?” 方孝承凝重道:“圣心难测。” 如此说了一通,成瑾渐渐相信,改而担忧起方孝承的前程:“那以后怎么办?他会不会杀了你啊?就像那谁……唔,一时想不起来,总之史书上总有这么死的。” “这倒不至于。”方孝承看他如此,心念一动,情不自禁地吻吻他额头,“我低调忍让些,皇上自会知晓我无二心,到那时就没事了。” “那就好。”成瑾放心了,转瞬又不放心地问,“万一那个妙恩又这样,怎么办?” 方孝承道:“我自有办法,叫方朴好生操练他,待他忙累,便没别的心思了。” 成瑾“哦”一声,靠在他怀中不说话了。 今日诸多事情令方孝承心虚,他便越发温柔耐心,问:“你忽然来寻我,可是有事?” 成瑾犹豫了下,转了转眼珠子,道:“没、没事啊,就、就过来看看。” 方孝承看出他也心虚,虽不解却没追问,只道:“若有事,你就说。” 成瑾本想和他说江怀那事儿,可这么一闹,不知怎的,莫名不想说了,至少今天不想说。 两人各怀心事地搂抱了会儿,敲更声传来,方孝承先回过神:“时候不早,今夜就在这屋里歇吧。” 成瑾已有了倦意,打个呵欠:“我还没洗脚呢。” 方孝承捏着他的手道:“你回去也还是要洗。” “说得也是,”成瑾懒懒地说,“那你帮我洗。” “……” 半晌没听到回应,成瑾有气无力地掀了掀眼帘:“不乐意啊?” 方孝承还没说话,成瑾哼道:“那我明儿醒了就去捆住妙恩打一顿,让皇上猜疑你,杀了你。” 方孝承被他逗笑:“你不会如此做。” 成瑾看他一阵,垂眸,轻声道:“那可说不准……别人哄我欺负我也就罢了,只有你若也欺负我,我会特别特别难受,难受得心都要裂开来。” 方孝承一怔。 成瑾攀上他的肩,将脸埋在他脖颈间,喃喃:“你别当我傻,我是知道的,你拿我当了玩意儿,我吃了亏的。你若再不对我好些,人都做不成。” “……只是洗个脚,不至于说到此处。”方孝承道。 成瑾见他软的不吃,登时将脸一翻,推他一把:“那还不去倒水?哄我的时候什么香的臭的都美滋滋,这时候洗个脚就委屈你了?” 方孝承怕他闹起来没完没了,能拉扯出一百件旧账,只好去叫人送了热水脚盆来,好生伺候这位世子大人洗脚。左右没第三个人知道,也就罢了。 只是世子骄纵,光洗不够,还要按按。 方孝承只当自个儿此刻是猪油蒙了心,洗都洗了,按按也不算什么事儿了。可成瑾还不肯饶过他,憋着坏踹他一身水,边还吃吃直笑,说也给他按按。 洗完这个脚,满地都是水,方孝承不好叫人进来收拾,只得认命地自个儿弄。 等他弄完,回头一看,成瑾已自顾自地裹着被子、朝向床里睡了。 方孝承熄烛上床,试图分点被子,却扯不动。他略用些力,终于分到一角,可随即成瑾便翻身踹他,然后把被子抢回去再度裹紧,一个角也不给。 “又怎么了?”方孝承问。 成瑾冷冷道:“我是臭的,不配和北安侯一个被窝!” 这人翻脸比翻书还快。方孝承郁闷道:“我何时这么说过?” “自己想!”成瑾道。 方孝承觉得自己不用想,他既不傻,也没吃熊心豹子胆,绝不可能说这话。 他翻身下床,打算再拿床被子来。可脚刚踩到鞋面,成瑾便嚷道:“你若走了,再别碰我!” 方孝承犹豫几息,将脚收回床上,认真地想了又想,终于想出来了,“因你说那句话时我没反驳,你便觉得我默认你有臭的时候了?” 成瑾哼了一声。 方孝承哭笑不得,本想说这人两句,叫他别再如此幼稚,可话到嘴边却莫名成了别的:“我错了,世子大人大量,别和我计较。” 成瑾哼哼唧唧地骂他油嘴滑舌,不知跟谁学的,切不可再跟那人来往了。 方孝承连着被子搂住成瑾,咬耳道:“没人教,只有阿瑾爱闹,我只好学着哄你。” 成瑾又哼唧起来:“谁要你哄?你若真心对我好,我吃饱了撑的闹你?” 方孝承问:“我还对你不好?”停了下,道,“哪里不好,你就说,我就改。” 如此一来,成瑾那颗悲伤的心终于复暖,转过身来羞他:“你只有对着我是这没脸没皮的样子,我就算说出去都没人信,哼。”想了想,紧张地叮咛威胁,“不许对别人也这样!否则我剐了你的皮!” 方孝承笑了笑,凑过去吻他。这回,成瑾做样子地小小挣扎了两下便从了,又是一夜春宵。 隔日,天还没亮,方孝承便起身去上朝了。成瑾翻着肚皮睡到日上三竿,用完早膳,左思右想了一番,递牌子入宫,直奔皇帝而去。 皇帝正在看奏折,让人上些糕点茶水给成瑾,再没理他。 过了会儿,皇帝察觉不对,稍稍抬眼,与蹲着身子扒在桌案上瞅自个儿的成瑾对视:“……” 实在是不想看到这张与自己相似、却显得格外愚蠢的脸,看到就气。皇帝收回目光,淡淡道:“无事便去陪太后说话赏花,朕忙。” “可我今儿是特意来找你的。”成瑾朝他眨巴眨巴眼睛,先扮扮乖,“你忙你的,我等着就是。” 皇帝本不欲理他,可翻过几份奏章,余光中那人一直将头搁桌上,眼睛直勾勾盯着自个儿,既瘆人,又叫人烦躁。 “……什么事?”皇帝搁下笔,忍无可忍地问。 成瑾道:“没事儿,你先忙。” “你这么看着朕,朕怎么忙别的?”皇帝皱眉问。 成瑾吃吃笑他:“这么大人了,还怕羞呢?” “……”皇帝忍住叫人把这蠢货架出午门的冲动,沉声道,“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成瑾见他忙得印堂发黑,便不逗他了,道:“我是要说,就那个妙恩,他不正经,你换个正经人去做眼线吧。” 皇帝默了默,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他料到成瑾会为了妙恩的事儿闹腾,可没想到成瑾居然如此直接地闹腾到他面前来,可真是理直气壮啊。 半晌,皇帝问:“谁说妙恩是眼线?” 成瑾及时吞回“方”字,梗着脖子道:“我、我自己看出来的。方孝承拿着兵权,你防备他,就弄个人去监视他。” 皇帝斥道:“胡说八道。” “唉,你别总觉得我不懂这些,我懂的!懂的!”成瑾一副亲近模样,探着脖子靠近皇帝,上身都快爬桌上了,“所以我也不跟你说别的,只说那妙恩,他就不是个能办好事儿的人,你快换了他,别误了社稷大事!” 皇帝不动声色地往后靠了靠:“既是社稷大事,你就不要干涉。朕有许多事忙,你去见太后吧。” 成瑾死皮赖脸着不肯走,非让皇帝换了妙恩。可皇帝本意就是让妙恩去给成瑾添堵的,才不肯换。 事情不如料想中顺利,成瑾便急了:“实话跟你说吧,他勾引方孝承!我亲眼看见的!大半夜的他跑方孝承房里赖着不走,不要脸!” 皇帝忍无可忍,反问:“大半夜跑方孝承房里就是不要脸?你若不是大半夜的跑方孝承房里,你怎么亲眼看见?你也不要脸?” 成瑾顿时噎住,看着皇帝越发难看的脸色,气焰小了下去,讪讪地低着头,用手指戳戳奏章。 皇帝嫌弃地挪走奏章。 成瑾戳了个空,悻悻然看皇帝,硬着头皮道:“我、我跟他自然不一样,我和方孝承是总角之交,半夜找找,没什么啊……我们还一起睡呢!你不也跟方孝承睡过?我也跟他睡过,咱们仨还一起睡过,关妙恩什么事儿?你跟、跟顾公公睡过吗?” “……”皇帝握紧了拳头,闭上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浊气,“此事不要再提,若方孝承不愿意,让他自己来向朕说明,轮不到你这总角之交代劳。” “你是君他是臣,他怎么好说?”成瑾问。 皇帝沉声问:“难道朕在你面前就不是君,你在朕面前就不是臣?” 成瑾不假思索道:“这事儿得各论各的。你是我亲表弟,我是你嫡堂兄啊。” 晦气!皇帝再度深呼吸。 …… 因内阁官员求见,成瑾被赶出了勤政殿,他只好改道去太后宫中告状。 可太后说后宫不干政,她管不了这事儿。任由成瑾如何撒娇打滚,太后都不改口,最后还被他嚷得头疼起来。成瑾这才闭了嘴,悻悻然地夹着尾巴出宫回府。 …… “侯爷这边请。” 方孝承随着满面和气的吏部侍郎穿过长廊,来到一座精巧狗居前。 大狗原本懒懒躺着哺乳幼崽,见着主人来了,忙起身摇尾。一窝狗崽儿刚满月,毛已长全,胖乎乎的,不怕生,扭扭歪歪地走过来看看嗅嗅。 吏部侍郎捋了捋胡须,笑着道:“这一窝不多,但个个儿好看强壮,不少同僚想要,下官都没舍得。可侯爷不同旁人,今日开口,下官受宠若惊。侯爷看看,喜欢哪只,便拿哪只。这狗混过狼血,养在我家是废了,若得侯爷□□,说不定将来还能带去北疆出力呢,哈哈哈哈。” 方孝承忙客气道:“是我叨扰了。” “侯爷不必客气,请挑吧。”吏部侍郎道。 说来也是奇妙,今日下朝后,他忽然被北安侯叫住,说听闻他家狗漂亮、刚下了一窝崽,想讨要一只。 若换了别人,他多少舍不得,可既然是北安侯,就没有不肯的道理了,当下与人约好傍晚来取。 方孝承仔细地将狗崽一只只看过去,问:“不知哪只最黏人?” 吏部侍郎还沉浸在出自他家的狗儿未来披甲随北安侯上阵咬敌、他也跟着沾光的美梦中,闻言愣了下:“什么?” …… 方孝承得了侍郎家最黏人、也是最漂亮的狗崽儿,好容易应付完饭,便急忙揣着回府找成瑾献宝。 可不料,成瑾看了愣了愣,竟没嚷着急着将狗崽抢过去抱,只问:“哪儿来的?” 方孝承柔声道:“吏部侍郎家新下的,我看和狼王有些像,便问他要了一只,给你养。” 成瑾皱起眉头,越发生气:“我不是说过了吗,不要,你少自作主张,你爱养,自个儿养去!养多少都跟我没关系!养人养狗养个大乌龟都跟我没关系!” 方孝承不解:“我清晨走时还好好的,谁又惹你了?” “不要你管!”成瑾双手把他推到门外,砰的关了门,上了闩。 方孝承对着门板沉默半晌,转头看静立在廊下的春桃和谷音:“世子怎么了?” 春桃道:“禀侯爷,为妙恩公公之事,世子白日进了一趟宫,回来便气不顺。” 方孝承莫名想问她:既如此,为何本侯刚刚进门前你不提醒?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反派不助攻,剧组花钱请他们干啥呢(x ps:这几天这篇会改个新名字哈~截至存这章稿前还没确定下来orz 第 11 章 方孝承揣着狗崽在门口静立了片刻,转头看院中树叶卷黄。 入秋了,怪不得忽感风凉。 他想了想,将狗崽递给春桃。 成瑾偷偷地扒着窗缝,见方孝承要走,气得一把掀开纸窗,嚷道:“你走了就再别找我!” 方孝承回头看他:“那你要如何?” “我不要看见妙恩!”成瑾急得又拍窗框又跺脚,“反正我就不要看见他!我讨厌他!” “我已让他不许再来后院,白日他在校场,你看不见他。”方孝承道。 “你少跟我来这套!我是让他彻彻底底滚出北安侯府!”成瑾叫道。 方孝承微微皱眉,没再理他,转身走了。昨日已经那样向成瑾解释过了,他却仍旧如此,实在幼稚。 “方孝承!方孝承!” 方孝承不管成瑾如何恼羞成怒地叫自己,都打定主意不一味地纵他,哪怕听见屋里传来成瑾砸东西的响声也没停留半步。 一柱香后,方孝承悄然地从房顶上回来了。他小心翼翼地掀开一块瓦片,查看屋内情况——春桃说这回她去敲门都不管用,世子仿佛是气极了。 可方孝承不明白为何成瑾反应如此之大。 屋内一片狼藉,别说摆设碎了一地,就连桌子椅子都被成瑾掀翻了,便是遭山贼入室劫掠恐怕都不到这地步。而成瑾蜷缩在墙角,抱着膝盖,哭得正忘我。 “……” 真至于如此? 方孝承不理解。 成瑾肝肠寸断、两眼发黑,直觉得人生无望了:“呜呜呜呜……” 方孝承是个混账呜呜呜,都是混账呜呜呜,都欺负他呜呜呜。只有狼王不欺负他,但是狼王没了呜呜呜……狼王!!!若是狼王在这儿,才不会扔下他走了!每回他哭了,狼王都会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有次还将自个儿的布偶叼来往他怀中塞……呜…… “……” 虽然不能理解,但见人哭得小脸通红、气都喘不过来,多少心疼。方孝承犹豫一下,正要下去敲门——成瑾骄纵惯了,他就当是让让这人,不算什么要紧的绝不能做的事。若对着闹,倒是自个儿跟着幼稚了。 可就在此刻,成瑾抹着眼泪站起身了。 方孝承一时没动,继续观察。 成瑾抽噎着朝门口过去,不料被横在地上的椅子跘了一脚,虽及时扶地,却又不慎被地上的碎瓷片划伤了手掌。他沉默了两息,就势坐在地上,闭着眼仰着头又嚎啕起来,嚎到激动处,腿还蹬一蹬。 方孝承:“……” 春桃和谷音眼睁睁地看着侯爷从屋顶下来,再眼睁睁地看着侯爷拔下发簪探入门缝挑开门闩,斟酌了一下,不约而同地转身出了这院子,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成瑾正痛心疾首,忽然被方孝承从地上抱了起来,送去床上:“别动,我看看。” 成瑾却将手抽回来,哭着道:“不要你假好心!我不跟你好了,我这就走!” 他刚刚不止在哭,其实还在思考!他思来想去,觉得京城果然没有他的容身之地!那他就走!他现在就要去找江怀,今天就出发去漠北!根本就不会有人拦着他!没人会担心他!都嫌他烦,他早日滚蛋,大家都欢喜! 地上满是碎片,方孝承生怕成瑾踩到,忙抱住他不让下床。可成瑾手掌伤口又流着血,方孝承没法子,便索性捏过来含住那处伤口。 成瑾没挣扎成,发着抖问:“你不走了吗?又来做什么?” 方孝承等他伤口不再流血才松开,放缓了声音道:“我刚让方朴领妙恩去京郊驻防营里,再不让他来侯府了。” 成瑾怔了怔:“那、那皇上会不会生气啊?他会不会怀疑你有二心啊?” “……你既知道其中利害,还和我闹什么?”方孝承郁闷地问。 成瑾沉默起来,低头半晌,又挣扎:“你还是让他回来吧,我走!” 方孝承忙拉住他:“你究竟是怎么了?” 成瑾不说话,只哭。 方孝承脑门嗡嗡的,实在要疯。毫不夸张,他便是当年独自深入敌城身负重伤几度要被逮捕时都没此刻惊险。 许久,成瑾哭累了,终于说话了:“口干……” 方孝承正要叫人送茶进来,成瑾拦住他,看了眼地面,大约怕丢人。 “……” 方孝承认命地起身自己去外头拿。拿来了还要先给成瑾晾凉,否则要被质问是不是故意要烫死他。供个祖宗也不外如是。 成瑾见他做小伏低,心里好受些,小口地喝茶,还剩个底时刻意留着,将茶盏推过去:“给你喝。” “我不渴。” 然后方孝承就眼看着刚刚好起来的脸色又变了,就是八月的天都没变得这么快的。 方孝承只好接过茶盏喝。 但已经晚了,成瑾恨恨道:“嫌弃我就别喝,谁逼你了?” “……” 方孝承只好连茶叶都吃了,聊表心意。 还是晚了,成瑾含泪道:“你都渴成这样了,刚刚还不肯喝,你既这么嫌我,是个带种的就别眼巴巴缠着我做那些事儿啊!” “……???” 方孝承恨自己不能立刻回去北疆,就不必面对这一切了。 屋内一时沉寂,方孝承行军布阵都没如此绞尽脑汁,就为了寻个法子安抚成瑾。 他还没寻到,成瑾忽然靠到他怀中。 方孝承刹那间大受感动,心头大石落了地。他暗暗松了口气,轻轻抚摸成瑾的脑袋。往往如此一来,事儿就算揭过去了。 半晌,成瑾闷声道:“这是我的地盘,不让我讨厌的人待……” 方孝承生怕怠慢了这小祖宗,别的都顾不得了,急忙应和:“再不会了。” 成瑾喃喃重复:“是我的地盘……” “是。”方孝承道。 “……是我的地盘。”成瑾又说了一遍。 方孝承继续应他。 只要成瑾不闹,就算要将北安侯府的门匾改成世子府,方孝承都不敢不答应。 成瑾累了,蜷在方孝承的怀中昏昏沉沉,但在方孝承要放他躺下时,忽然来了些精神,搂住方孝承的脖子,亲了他一下,脸蹭着脸,仍是护卫着领地:“这是我的地方,不许让讨厌的人来……” 方孝承耐心地再一次承诺:“绝不再有。再有的话,我让你打。” “谁要打你……”成瑾眼皮子打架,声儿越来越轻,“再有下回……我就走……让你们住去……我走……都欺负我……要是你也欺负我……我再没留恋……” 说着说着,人就睡着了。 方孝承给他脱了靴,盖好被子,然后坐在床沿静静看他睡着的乖巧憨态,一时间竟有种如获新生之感…… 过了会儿,方孝承才想起别的,比如:这么直接地将妙恩扔出去了,怎么向皇帝那边交代…… 一下子又头大起来。 …… 皇帝神色冷漠又怔怔,将笔蘸满了墨,可迟迟没有下笔,看着墨汁落到雪白的纸面,仿佛心中某块净地也落上了一块黑点,这块地方就污脏了。 就在刚刚,方孝承来了,说实在对妙恩无意,将人送走了。 那他怎么就不将成瑾送走呢?是因为他对成瑾是有意的吗?呵呵。想必是了。他对成瑾那可不止是有意,那是有情有义。都能为了成瑾造反呢,送走区区一个妙恩又算得了什么。 “……” 忽的皇帝面色扭曲,将手中毫笔狠狠朝地上砸去,墨汁四处飞溅。 ——贱人!都是贱人!成瑾这个贱人!若不是他一直帮着护着,成瑾这个蠢货早就当不成世子了!成瑾却是这样回报他的! …… 三日后,泰昌茶馆的三楼雅间,吏部侍郎殷勤地给主位处相貌阴柔的男子斟茶。男子忙笑着去接:“不敢不敢,折煞咱家了。” “顾公公此言才是折煞下官。”侍郎陪着笑道。 那阴柔男子正是皇上的近侍心腹顾公公。他喝了口茶,缓缓道:“大人不是外人,咱家就开门见山,不耽误时候。小姐花容月貌、知书达礼,难得还生了副菩萨心肠,爱施粥赠药,太后常常夸赞。此次选妃,竟恰逢小姐身子不好,太后惋惜了好一阵。” 侍郎面上笑着,心中极为紧张。 ——他闺女的病是为了躲选妃装的! 他家男丁旺,只有这一个闺女,还是老来得的,又生得漂亮,心地好,满家子没有不爱的,哪儿舍得送进宫里去啊。那是个大富大贵的地方,却绝不是女子能安生一世之所。他的闺女他知道,若真遇到后宫争斗,她最多活半个月! 因此当初要选妃,他全家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硬着头皮做了假。 如今这顾公公特意找他来,难不成是发现了什么?! 顾公公笑着看他一阵,才继续道:“太后如今没明说,可咱家瞧她的意思,还是想要这儿媳的。” 侍郎不知自个儿该不该松口气。虽然欺君的事儿没暴露,但太后这边不依不饶的可怎么办啊,总不能让闺女一直装病吧? 顾公公忽然压低声音,正色道:“咱家一直记着当初老夫人的一饭之恩,此刻便不怕死罪,和大人说句交心之言——小姐过于良善,最好不要入宫。大人家中人丁兴旺,其实不必指望旁些个。” 这可太峰回路转了,侍郎惊疑不定道:“公公究竟是何意?下官愚钝,还请公公明言。” 顾公公明言:“咱家是特意提醒大人,最好赶在太后开口前,将小姐的亲事定下来。” 侍郎思忖片刻,起身郑重地向他行礼:“下官多谢公公提点。” 顾公公又笑了笑,拉他坐回去:“何必行此大礼,先将事儿说好。” 侍郎道:“下官一会儿就去和女眷说这事儿,尽快选了人……” “大人这就错了。”顾公公却摇头如此说。 侍郎一怔:“何出此言?” 顾公公叹气道:“太后对小姐的喜爱之情,恐怕京中达官贵人的女眷都知道,又有谁敢和太后抢人呢?” “……” 闺女太好竟还成了错吗?!侍郎悲愤。总不能让他将闺女远嫁吧?!这比嫁去宫中并不好很多啊! 顾公公为他指明方向:“唯有一人能破此局。” 侍郎忙问:“谁?” 顾公公道:“方侯爷少年英杰,英俊非凡,性情沉稳,前途无量,深得皇上倚重、太后看重。近来,皇上与太后常常担忧侯爷婚事,几度想将秦家二姑娘指给侯爷,但毕竟都是拥兵的重臣……皇上与太后不得不做这层考量。若是大人能与侯爷结亲,真可谓是诸难并解了。” 侍郎眼前一亮,可想了想,叹道:“侯爷自然好,可就怕下官家高攀不上。侯爷这岁数迟迟没议亲,怕是眼光太高。” 顾公公道:“倒不是这个缘由。侯爷乃忠义之人,他常在北疆,不愿耽误姑娘家罢了。” 侍郎越盘算越美,忙问:“那、那下官就腆着脸请公公好人做到底,出个主意,怎么让小女与侯爷能结上这门亲事。” 顾公公沉吟半晌,道:“办法倒有,只是……要看大人有无壮士断腕的决心了。” 侍郎听得心头猛跳:“这话怎么说?” 顾公公道:“若小姐落水,得侯爷所救,为了小姐的清白,他必要娶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姐惊呼这什么破梗 本章最大赢家春桃,她有狗了,作者都没有(作者嫉妒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