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皇帝觉醒后》 游戏 《相见欢》是一款个人工作室研发的耽美后宫游戏,刚发布就因为双线的游戏玩法、精美的人物立绘、丰富的游戏剧情与高自由度的选项深受大众喜爱,风靡一时,甚至火出圈外,吸引来不少非腐玩家。 万嘉就是其中一员。他是个游戏主播,行走江湖用的id也十分简单粗暴,就叫“游戏玩家”,专门直播各类游戏,靠一把迷人的好嗓音吸引了一波女粉,粉丝量还不少。 这天他照常上播,上一个冒险类游戏已经直播了几天,观众姥爷们审美疲劳,在直播间纷纷问今晚能不能换个游戏直播。万嘉看了眼说:“行,你们想让我玩什么呀?” 他拧开电脑桌前的矿泉水瓶盖喝了口,再看直播间弹幕已经被“相见欢”三个字刷屏了。 这游戏最近挺火,万嘉认识的几个女生都在玩,不过他一个直男,就算听过也不感兴趣。 “我听说过,这不是个男男的后宫游戏么?”万嘉哭笑不得,“你们让我一个直男玩这个?不可能,钢铁直男宁折不弯——” 用户[重金求玩相见欢]给主播打赏了一艘豪华游艇。 万嘉默默吞下没说出去的话,宣布道:“我现在弯了,等着,马上去下载。” 没人不会对金钱弯腰。 有钱能使鬼推磨,三分钟后,万嘉电脑上就多了个游戏图标。 身为游戏主播,万嘉涉猎过的游戏不少,大多是动作、冒险、射击类,但很少接触角色扮演游戏,耽美向更是头一回。打开游戏前,心里也有点好奇。 他用鼠标点开,伴随着优美的古风bgm,映入眼帘的是一扇紧闭的华丽宫门。宫门左侧浮现出三个字——相见欢,右侧也有三个字——乌夜啼。 万嘉语文知识还没还给老师,知道相见欢是个词牌名,乌夜啼是它的别名。不过还是相见欢听着喜庆点,相见欢喜,不像乌夜啼,听起来一股幽怨凄凉的感觉。 万嘉望文生义,觉得还挺应景。当皇帝开后宫天天和一群美人相见能不欢乐喜庆么?当后妃要和一堆竞争对手抢皇帝,争宠争不过独守空闺,那自然夜夜啼哭。 他把鼠标挪到相见欢上,下面很快出现一行小字解释:选择帝线,你将扮演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三千美人任你挑选,生杀予夺由你掌控。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还是三宫六院坐享齐人之福,尽在你掌握之中。 乌夜啼下面又是另一种解释:选择妃线,你将扮演卑贱如泥的深宫男宠。是与世无争偏安一隅,还是大杀四方椒房专宠,抑或成王败寇魂断深宫?后宫之路艰难险阻,你,准备好了吗? 这就是《相见欢》的双线选项,玩家可以自由选择扮演皇帝还是后妃。游戏拥有超强代入感,能让玩家沉浸式体验皇帝或者后妃的一生。玩家们在玩妃线时常常忍不住破口大骂狗皇帝花心大萝卜,整天睡这个睡那个就是不知道专一。然而等他们玩起帝线,美男如云眼花缭乱,玩家也见一个爱一个,想方设法全收进后宫。 为此,不少玩家自嘲:狗皇帝竟是我自己。 万嘉毫不犹豫地点了相见欢:“那我肯定选皇帝啊,当皇帝多爽。” 他做出选择,宫门缓缓打开,游戏开始进入剧情。 _ 游戏开头先讲世界观。这世界原本是男尊女卑的古代封建社会,后来受压迫的女子起义,天下四分五裂,经历无数战火后,逐渐形成四种国度——男儿国、女儿国、男尊国、女尊国。男尊国和女尊国还是男女并存,保持异性通婚,只是男女地位截然相反,男儿国和女儿国干脆全员搞基或搞百合,吃下一种生子药可同性繁衍。 不过虽然说有生子药存在,游戏到目前没有任何男妃怀孕剧情,玩家觉得是工作室还没把这部分功能做出来。 这是个耽美后宫游戏,主线故事就发生在一个名叫长黎的男儿国。据说在《相见欢》受到热烈反响后,工作室后续还打算制作女儿国百合后宫版、男尊国男帝后宫版、女尊国女帝后宫版,同样倍受期待。 万嘉忍不住吐槽:“折腾这么久,就没搞出一个男女平等的国度吗?” 然后又自我说服:“算了……游戏设定,多扯淡都行,平等了还怎么开后宫。” 把这段世界观介绍快进跳过,主线剧情才拉开序幕—— 永昌二十四年七月,先帝驾崩,太子谢重锦继位,改年号熹朝。 太子妃陆雪朝封皇后,授凤印凤袍,凤仪天下。 登基第一天,贴身伺候皇帝的大太监云珞出现,给玩家介绍游戏的各种玩法,算是新手指引。 “一个太监你长这么妖艳干什么!”万嘉看着大太监精致美艳的立绘,痛心疾首,“多暴殄天物。” 直播间弹幕刷起。 【不会暴殄天物啦,云珞可以收进后宫,你能物尽其用。】 【厂公对皇帝可忠心了,指哪打哪,要他铲除谁他就铲除谁,是我手上最锋利的一把刀。忠犬太监和皇帝主子,斯哈斯哈,太香了。】 【后续触发完相应剧情就能收云珞,需要告诉你怎么攻略云珞吗?】 “不了不了,那多没意思,也别跟我剧透。这游戏我第一次玩,没看过攻略,就是要瞎玩,未知的才有期待。”万嘉点完新手指引,看都没看前朝一眼,直奔后宫。 玩后宫游戏谁还上朝啊,他肯定要早中晚都泡在后宫里的。 后宫目前极其空虚,只有重雪殿住着一位皇后陆雪朝,是皇帝的原配发妻。其余三宫六院,竟然一个妃子都没有。 “初始后妃也太少了,这皇帝当太子时就不纳妾的吗?等着我来填充后宫是吧。”万嘉边吐槽边点进重雪殿,霎时背景音乐都换成了动人的古琴,琴声空灵悠远,如入竹林之境。 一名盛装青年出现在画面里,衣着雍容华贵,也难掩出尘谪仙之姿。他唇角噙着一抹温润的笑意,对着皇帝屈膝行礼,仪态端方。 陆雪朝:(温柔浅笑)参见陛下。 文字没有声音,万嘉却已经脑补出一个仙气飘飘的清冷美人音。 这游戏没请任何豪华cv阵容,精致的立绘与丰满的人物刻画就足以让玩家脑补出配音,堪称无声胜有声。 “卧槽,好漂亮的男人!”万嘉一个直男也狠狠心动了一瞬。刚才那个大太监云珞的人物立绘就已经是妖娆美艳,没想到这个直接赛过神仙,不愧是皇后。工作室请画师的钱没少花吧? “这游戏立绘真绝了,瞬间理解皇帝,搁我我也得独宠他,一看就是那种清冷温柔大美人。” 【希望你被他杀死的时候也是这么认为。】 【陆雪朝可是病娇美人,不能独占你就要杀死你哦。】 【又一个被陆雪朝骗了的,当初我也以为他是那种温柔大度贤良淑德的原配,别的小妖精只知道邀宠,只有他在我白天宠幸的时候都让我去上朝处理政务。好家伙结果我才收七八个新欢,就在召他侍寝的时候被一剑穿心,还说这样我就永远睡在他宫里不会去找别人了……】 【我抱着愧疚心重来一局的时候也想一辈子独宠陆雪朝,根本做不到!几十年的游戏过程都对着同一张脸太无聊了,后期还是忍不住选秀,然后又被陆雪朝宰了……你不去宠幸他他都可能从各个地方偶遇你,然后猝不及防给你来一刀!而且一击必杀!没办法,只能下局开头就把他打入冷宫赐死。唉,我真是个渣男。】 万嘉没注意直播间弹幕。此刻他正沉浸在纸片人的盛世美颜里,人物旁有资料、宠幸、闲聊、赏赐、惩戒等选项,就点击查看陆雪朝的人物资料。 姓名:陆雪朝 位分:皇后 年龄:十七 家世:正一品丞相嫡长子 性格:清冷 心情:愉悦 容貌:100(绝世美人) 才华:100(惊才绝艳) 心计:100(多智近妖) 武力:20(弱柳扶风) 宠爱:100(椒房专宠) 背景:七岁为太子伴读,与帝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十六岁封太子妃,十七岁封皇后。 除了武力值弱点,可以说是杰克苏顶配了。对于后宫里的美人,娇娇弱弱还是个加分项。 主控皇帝的初始属性也不赖,万嘉之前看了眼,开局属性全满,宛如拿了龙傲天剧本,还不用氪金,简直良心游戏。 姓名:谢重锦 年龄:十八 心情:愉悦 容貌:100 才华:100 武力:100 勤政:100(至圣至明) 天造地设的一对。 万嘉和人闲聊了几句,就不顾游戏里还是大白天,把他给宠幸了。 陆雪朝反应也很可爱,一边微红着脸,一边蹙眉轻声细语:陛下,不可白日宣淫,这是您登基第一天,大臣们还在朝上等着呢…… 然而还是被推倒在床榻上,bgm也变成靡靡之音。 接着画面一转,跳出一个芙蓉帐暖的寝宫场景图,配字“一晌贪欢”,就结束了。连个人影都没瞧见。 这毕竟是个和谐游戏,少儿不宜的部分不能做出来。 游戏画面非常流畅,没有丝毫卡顿,万嘉十分满意。他这台电脑已经是老古董了,维修了好几次,正打算过几天去换台新的,本以为这配置玩游戏会卡,没想到如此丝滑。 万嘉打定主意要独宠陆雪朝,之后整天往重雪殿跑,找他闲聊侍寝,时不时赏他点东西,对这个游戏逐渐上头。 期间触发什么宫男爬床,自荐枕席的事件,都被万嘉赶出去了。立绘又没皇后好看,他才看不上。 陆雪朝多贴心啊,长得好看,性子又温柔。每回一到殿里,就温声细语地请他吃亲手做的糕点,给他弹琴泡茶,一起吟诗作画,还能触发一堆游湖、放纸鸢、为他做衣裳纳鞋底之类的特殊剧情。得了赏赐,不管得到的东西是什么价值,哪怕一块路上捡的破石头都能开心不已。两人在一起时,心情一直都保持愉快。 不过次数多了以后,陆雪朝的心情忽然变成忧虑,竟然拒绝了皇帝青天白日的侍寝要求。 陆雪朝:(眉头深锁)陛下已有许多时日不曾上朝了,外头都传臣祸国殃民。臣声名是小,百姓江山社稷是大。您曾说要做盛世明君,要天下海晏河清,绝不流连声色,怎可忘记初心?臣请您以国事为重。恭送陛下。 然后画面一转,重雪殿的场景图就变成了皇宫大地图。 万嘉:“???” 他这是,被皇后赶出宫了? 勤政值已经从最开始的100掉到了59,程度是消极怠工。 上朝是不可能上朝的,这辈子都不会去上朝。 然而他不去上朝,陆雪朝的心情就一日日从忧虑转为低落、沉重,不管他送多少赏赐,找对方闲聊多少次都高兴不起来,想宠幸更是直接被无情拒绝。 万嘉万般无奈地去上了两次朝,把勤政值刷到61,程度变回励精图治。回来后陆雪朝的心情才好转,又允许他上床了。 万嘉只有一个字:绝。 合着他想宠幸皇后,还得时不时去上个朝,把勤政值维持到60以上。可他胸无大志,只想泡后宫啊。 正好这时他也有点审美疲劳了。皇后美则美矣,看久了也就那样。他整天往陆雪朝那跑也没个新花样,游戏反反复复的操作很无聊,直播间已经跑了不少粉。 人都是喜新厌旧的,这一个要求这么多,他可以去收其他更乖的后宫嘛,又不是非得吊死在陆雪朝一棵树上。给后宫注入注入新鲜血液,直播间人气也能上升。 至于什么独宠……咳咳,说到和做到是两回事,玩家都是大猪蹄子。 这么想着,万嘉就召来大太监云珞,让他去安排男宠。 男宠立绘不如皇后好看,胜在新鲜,万嘉宠幸了一次,男宠就住进了明月楼。 没有品阶的男宠都是住在清风楼或者明月楼,被册封后有了品阶才能住进大宫殿的偏殿,二品以上能当一宫主位。 万嘉临幸完男宠,惊讶地发现皇帝的心情值竟然从愉悦变成了愤怒。 万嘉:“???” 宠幸不应该增加心情值吗?为什么不增反降? 难道是那男宠笨手笨脚,伺候不好? 万嘉又去重雪殿找皇后,这一次,皇后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陆雪朝:(淡淡垂眸)参见陛下。 括号里一贯的温柔浅笑没了,变成淡淡垂眸。万嘉仔细一瞧,立绘细节很到位,陆雪朝真的没有再笑了,唇瓣抿得紧紧的,仿佛在忍着极大委屈。 万嘉一看人物属性,果然,皇后的心情变成了难过。 这激起他的愧疚心,赶紧又是赏赐又是闲聊想把人哄好。然而这次闲聊,皇后没再像以往那样和他讨论诗词歌赋,或者说御膳房新做的糕点有多好吃,请陛下也尝尝。 陆雪朝:陛下还是太子时,曾对臣说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纵使称帝,也不再纳妃。 陆雪朝:(自嘲一笑)这才一年……便食言了么? 万嘉想宠幸他补偿,陆雪朝却又冷淡道:臣今日没心情侍奉,陛下请回罢。您若实在要人伺候,明月楼里那位盼着您呢。 画面一转,重雪殿又变成了大地图。 万嘉:“???” 他又被赶出来了? “这皇后,这么有个性的吗???”万嘉不可置信道。 万嘉一瞬间有小小的愧疚,但毕竟只是纸片人,他的良心有限,很快又快乐地去安排新男宠了。 接下来,万嘉彻底放飞自我,狂收后宫,大力册封,三宫六院很快人满为患,清风明月楼里也美男环绕。莺莺燕燕,好不热闹。从此君王不早朝,勤政值也掉得越来越低,从消极怠工到不理朝政,再到昏庸无道。他每天翻牌子乐不思蜀,逐渐冷落皇后。 陆雪朝的心情从难过到绝望、麻木、心死,最后诡异地恢复成平静。 万嘉一见陆雪朝心情恢复平静,立刻迫不及待地去点了宠幸。之前他去重雪殿,陆雪朝大部分时间都闭门谢客,就算进去了也相顾无言。点赏赐无论多贵重的珍宝都只有淡淡一句多谢陛下,再也不能一颗石头就能让他开心;点闲聊起初还会提一些过去的事,后来只冒出一串省略号,再也不搭理他;点宠幸就被直接送客,根本不许他碰。 万嘉无比怀念最初那个温柔贴心的陆雪朝。他一开始以为这游戏不需要氪金,实在太过天真。后宫一堆妃子的好感都特难刷,要送特别贵重的礼物才能慢慢攻略,触发特殊剧情,而那些礼物就是氪金道具。基本就是“你我本无缘,全靠我花钱”。 真正不需要氪金,随手送个破石头就能开心很久的,只有陆雪朝。后来即使送最贵的氪金礼物也不会开心半分的,也是陆雪朝。 陆雪朝的爱是真的无关金钱。 这样好的皇后,被他给作没了。 但没办法,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他做不到为了一棵树放弃整片森林。 现在陆雪朝的宠爱值已经降低到60,倍受荣宠的程度。这还全赖于万嘉时不时去找他聊天,哪怕从来得不到回应。 万嘉也发现,自从他宠幸了别人,别说皇后,他操控的这个皇帝心情也再没好起来过,宠幸别的后妃从来不加心情值,每次只有去重雪殿见皇后时才能稍微开心点。而且去了几次后,面对皇后的冷淡,心情居然是愧疚而不是愤怒。 但皇帝的心情值好像也不影响什么,万嘉也就任由自己这个主控一直郁郁寡欢下去。 “这游戏还真挺人性化,要不是皇帝是玩家操控的,这皇帝对皇后应该是真爱。”万嘉叹息,“可惜啊,你俩只是游戏纸片人,我不拆散你们,也有无数玩家拆散你们。为了我的游戏体验,只能棒打鸳鸯咯。” 这次点宠幸,皇后果然没拒绝。估计是脾气闹够了,最后还是不得不接受现实。皇帝哪有专一的呢? 熟悉的芙蓉帐暖场景图跳出来,万嘉等着那“一晌贪欢”四个字,谁知竟跳出了特殊剧情。 陆雪朝:(轻喃)……怀允。 怀允是谁? 万嘉一脸懵逼,皇后给他戴绿帽子了?怎么还喊别的男人的名字? 陆雪朝:(亲昵地抱住你)我们很快就可以一起解脱了。 陆雪朝:(笑着抚上你的脸)永远睡在我这里,你就不用去找别人了。 陆雪朝:(从袖中掏出一柄短剑) 噗呲—— 利刃入肉的声音。 屏幕里跳出一张绝美的cg图,连bgm都变得凄美悲怆。 清冷如画的青年披着墨色长发,紧紧抱住另一个只着亵衣的男人。他手中攥着剑柄,剑身从男人的后背狠狠穿过,从前胸透出,没入青年的心脏,血染白裳。 他们的心被同一柄剑扎穿,银白剑身染上两个人的心头血,鲜红欲滴,至死都紧紧相拥。 陆雪朝:(阖眸微笑)我们自由了。 画面暗下,跳出一行:您已死亡,死因【皇后刺杀】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灵感来源于那些年作者玩过的各大后宫游戏,当然,作者是那个见一个爱一个的大猪蹄子玩家(。)但这不妨碍作者在操纵游戏角色人生的时候突发奇想,好奇游戏npc要是产生自主意识会怎么样。因为实在太好奇了,于是这篇文诞生了。 冷宫 万嘉人都傻了。 皇帝在图中只有一个背影,抱着怀里的青年,看不见脸上神情。陆雪朝的神色却无比清晰。他眷恋地靠在皇帝肩头,阖上双眼,睫羽轻敛,容色苍白,唇红如血。自万嘉放飞自我广开后宫后,陆雪朝再也没有笑过,此刻唇角却含着清浅笑意,一如初见时的温柔。 ——如果不是他骨节分明的手上还沾着血,昭示他刚用一把剑贯穿两人心口的话,这幅画其实称得上温馨甜蜜,宛如一对恋人间最亲密的依偎。 但现在就只有凄艳,凄艳到令人惊悚。 万嘉:我看不懂,但我大为震撼。 “这游戏有bug!”万嘉气得一摔鼠标,“武力值20的角色为什么能成功刺杀武力值100的我啊!这合理吗?” 直播间弹幕被一大串哈哈哈刷屏。 【早有预料。又一个被陆雪朝杀死的,新人总要在陆雪朝手里死一次,无人生还。】 【陆雪朝就是bug啊,皇帝武力值100,其他刺客来刺杀全都被反杀。只有陆雪朝,一刺一个准,从没失手。】 【陆雪朝是这个游戏最大的反派,不仅帝线里会弑君,我玩妃线不知道在他手里死了多少次,无数次读档重来,简直心理阴影。】 “好了游戏结束,今天直播够久了,该下播了。”万嘉郁闷地看了眼时间,“明天这个点不见不散,再来一局,我不信活不到结局。” 他关掉直播,立刻就去网上搜索《相见欢》的攻略。 不能再死得那么不明不白了! 万嘉感觉自己很委屈。他也没有特别冷落皇后,还是三天两头跑去找他聊天,宠爱值还维持在60以上,怎么就要被杀了?他封的那个贵妃就贴心得很,60的宠爱值都对他感恩戴德天天心情愉快,哪像皇后那么难搞。 他搜索到《相见欢》的游戏论坛,这里都是游戏玩家发的帖子,闲聊、吐槽、攻略应有尽有,万嘉直接点进一个置顶加精的攻略帖。 攻略做的十分齐全,万嘉认真做功课,力求明天一定要在直播间观众面前打出完美通关。 皇帝一共有五项数值,心情、容貌、才华、武力、勤政。其中心情值十分鸡肋,玩家初期一直没发现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当玩家沉迷美色不去上朝时,皇帝会焦虑愤怒;玩家宠幸陆雪朝以外的其他人时,皇帝会厌恶抗拒;玩家随意惩罚陆雪朝时,皇帝会心痛愧疚。但也仅此而已,不会有任何剧情上的改变。 后来有玩家发现,皇帝的心情会影响容貌值。如果皇帝心情保持愉快,就永远魅力四射。一直郁结于心,就会气色不好,形容颓废,不修边幅。让皇帝开心起来可太难了,必须同时达成至圣至明和独宠皇后两个条件才行。基本没玩家会这么干,毫无游戏体验。 但问题不大,让太医院调一颗养颜清心丹就能解决。 所以工具人皇帝的心情如何无人在意,操控皇帝的是玩家,玩游戏玩家自己开心最重要。 而容貌、才华、武力这三项,起初都是满值,但容貌不开心会衰退,才华不施展会湮灭,武力不实战会荒废,可以通过太医院、藏书阁、演武场来刷这三项数值。数值越高,对应后妃的好感也越容易刷。比如有的妃子是个终极颜控,有的妃子喜欢诗词歌赋,有的妃子热衷比武切磋,提升自己有助于追求美人。 ——如果一无是处,那就只有保持专一时的皇后会爱你。要是连专一都做不到,可以达成成就【万人嫌】。 其中武力值这项,攻略中重点强调,务必要保持在90以上。当然,如果勤政值能一直保持60以上的话,当他没说。 勤政值共分为七档。1~19昏庸无道,20~39不理朝政,40~59消极怠工,60~79励精图治,80~99治国有方,100至圣至明。如果降到0,恭喜你,你亡国了。 勤政值需要通过上朝来刷。身为一个后宫游戏,玩家并不需要正儿八经地治国理政,除了偶尔触发异国和亲、将大臣收进后宫之类的特殊剧情,这游戏的朝堂玩家是没有操作空间的。所谓上朝,就是去一下前朝,听一声万岁,打卡完就直接下朝走人,收获勤政值+1。 但大多数玩家沉浸于温柔乡,根本不理朝政,连早朝都懒得去上。当勤政值下降到60以下,皇后就会拒绝侍寝,此外还会触发社稷动荡、民怨沸腾、治安紊乱、刺客刺杀等一堆debuff,时不时就得遭一回生命危险。这时候武力值就很重要了,拥有90以上的武力值可以反杀一切刺客,除了陆雪朝。 一看到陆雪朝这个名字,万嘉立刻打起精神做笔记。 攻略中提到,陆雪朝是个bug一样的存在,是唯一能以20武力值的战五渣实力杀死100武力值皇帝的刺客。不少玩家跟官方反馈过,但都没有得到任何答复。 只要皇帝后宫人数>1,勤政值<60,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就一定会触发陆雪朝刺杀事件。并且陆雪朝刺杀时间不固定,可能熹朝第三年,也可能熹朝第十年,玩家压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宰,就像头顶悬着一把不知何时会掉下来的剑,只能提心吊胆地时时刻刻存档,避免被一剑带走后一切重来,半天白玩。 如果后宫人数>1,但勤政值在60以上,会触发另一段特殊剧情。那段剧情里,陆雪朝拭剑自语:“本欲杀负心人,然国不可一日无君,他虽负我,却未负天下人。”随后直接自刎,不会来刺杀皇帝。 然而玩家大都是又花心,又昏庸的。当勤政值下降为0,会触发异国进攻事件,达成【亡国之君】结局。打出这种结局的玩家不在少数。后宫游戏,快乐就完事儿,做及时行乐的昏君要比辛辛苦苦的明君快乐多了。 想要在快乐的前提下避开陆雪朝的死局,就只有一个办法,先一步送陆雪朝去死。 解决方法其实也挺简单,后妃是有惩戒选项的,轻则抄书罚跪,中则掌嘴降位,重则打入冷宫,废为庶人。 而打入冷宫后,又有复位、赐死两个选项。一般妃子进了冷宫,没有皇帝复位是永世出不了冷宫的。但陆雪朝不同,他入了冷宫还是能逃出来刺杀皇帝,也不知道他20的武力值是怎么避开重重侍卫把守的,简直防不胜防。 在陆雪朝手上吃过亏的玩家们重生归来,都毫不犹豫地开局就将陆雪朝打入冷宫,当即赐死,永绝后患。 虽然很可惜,毕竟后宫再难找到比陆雪朝更好看的美人,可谁让这是个带刺的蛇蝎美人呢。 万嘉查完攻略,退出帖子,就看到首页另一个十分醒目的标题——【救救妃线玩家!管管陆雪朝!】 万嘉顿时感同身受。陆雪朝独占欲那么强,在帝线都能弑君了,在妃线还不得杀疯了? 他好奇地点了进去。 这是个关于陆雪朝的吐槽贴,贴里聚集了大量妃线玩家,都是陆雪朝的受害者。 【求求官方改改主控被翻牌的概率吧!不求狗皇帝独宠我,雨露均沾总要吧!狗皇帝翻十次牌六次都是陆雪朝是怎么回事?还有四次我和其他人均分。官方是知道玩家每次都会用sl大法疯狂读档,读到狗皇帝翻自己为止的吧?侍寝概率这么低太浪费时间了。】 【其他人倒还好办,那些妃子全被我弄死了,整个后宫只剩下我和陆雪朝。你以为我被翻牌的概率是二分之一了?哈哈,这下狗皇帝十次有九次都选陆雪朝。还有一次是和我睡吗?不,他一个人在书房他妈的批奏折。】 万嘉提问:【那怎么不弄死陆雪朝?】 很快就得到一群回复。 【一看就是帝线玩家,帝线里你是皇帝,位高权重,当然可以轻易赐死他。但妃线我们一开始只是个小男宠,他是皇后,能拿他怎么办?】 【妃线有宫斗系统,高位妃子可以把低位妃子磋磨死,低位妃子也可以通过暗害诬陷等手段把高位妃子拉下马,我以为自己能站在食物链顶端一个个铲除异己,但陆雪朝直接脱离食物链了。他心计高得离谱,普通栽赃嫁祸根本陷害不了,我一搞事就会被他查出来治罪,各种投毒暗害他也都能发现,还反过来送走我。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死在陆雪朝手上,这是我玩过最难的宫斗游戏。】 【过来人说一句,就算他被陷害成功,皇帝也根本不会重罚他。我在千方百计陷害陆雪朝无果后,终于用了氪金道具巫蛊娃娃,系统设定陷害成功率百分百。巫蛊在长黎国是铁打的死罪,但狗皇帝最多给他禁足,然后搬到重雪殿陪他一起禁足。这叫尼玛的禁足,这不是同居吗?妈的同样的罪名狗皇帝就直接赐死我了。】 【楼上你没get到巫蛊娃娃的正确用法。你陷害陆雪朝对别人用巫蛊没用,皇帝顶多禁足,你直接对陆雪朝使巫蛊之术,咒他暴毙,他就没了。npc再聪明也反抗不了游戏设定。我就是这么咒死陆雪朝的,皇帝直接心情抑郁,一年没进后宫。】 【只有氪金道具才能铲除陆雪朝……那不就是逼氪么?陆雪朝简直是妃线玩家天敌,其他npc后妃会互相乱杀,只有陆雪朝,他根本不care那些npc,次次精准针对主控,我都还没开始得罪他,已经被他设计赶出宫好多次了。】 【心累了,这游戏也别版本更新了,越更新bug越多。我知道宫斗游戏前期需要一个盛宠加身的反派boss,但陆雪朝这个boss也太难打了。究竟我是主角还是陆雪朝是主角?我是来和皇帝谈恋爱的,不是来看皇帝和陆雪朝谈恋爱的。要不是画风实在戳我早就弃游了。】 妃线玩家怨声载道,仿佛陆雪朝是他们的地狱。 万嘉:“……” 妃线玩家恐怖如斯,为了让皇帝只宠幸自己就血洗后宫什么的……听起来就很病娇。陆雪朝是想独占皇帝就杀死皇帝,玩家们是想独占皇帝就杀死整个后宫,一时分不清谁更丧心病狂。 不过游戏就是为了开心,也没人会在游戏里做道德标兵。在妃线大杀四方就和在帝线大开后宫一样,坏是真的坏,爽是真的爽。 第二天,万嘉准时开播。上一个档已经be,他又重新开了一个,从头玩起。有了前车之鉴,他对这次的游戏已经胸有成竹。 登基第一天,万嘉毫不犹豫地把陆雪朝送进冷宫。 弹幕留言划过。 【主播是不是昨晚下播后偷偷查攻略了?】 【昨天也不知道是谁说未知的才有期待,结果等来皇后刺杀,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唉,虽然说已经把陆雪朝打入冷宫无数次了,每次看他这副受伤的样子还是不忍心,他长的是真好看啊……】 画面里,陆雪朝微怔,慢慢垂下头,眼眶微红:臣何罪之有? 美人含泪质问的样子很惹人怜惜,可惜万嘉已经不会动容——男人,你错就错在上一局杀了朕。 冷宫里有赐死选项,毒酒、匕首、三尺白绫。万嘉望着那张谪仙般的脸,犹豫片刻,有点不忍心下手。 毕竟是上一个档独宠了一年的纸片人。 要不还是先放他一马?留在冷宫当花瓶也赏心悦目。这次记得随时存档,万一陆雪朝还从冷宫里逃出来刺杀,他读档回去再杀不迟。 这么想着,万嘉放弃赐死陆雪朝的念头,转身离开冷宫,边走边感叹,他真是心慈手软。 此后,万嘉把冷宫里的皇后抛之脑后,又开始愉快地纳美人收后宫,还谨慎地隔几分钟就存一次档。兢兢业业玩到熹朝三年,第二波选秀男宠刚入宫,他正美滋滋地翻牌子时—— 电脑忽然出现一阵数据错乱,紧接着瞬间黑屏。 万嘉一愣,没忍住爆了句粗:“卧槽!我的存档!” 这台上了年纪的电脑终于不堪重负,彻底报废。 混乱的数据揉成一团乱流,席卷向某个失去人为干预的时空…… 竹马 长黎国,皇宫,紫宸殿。 书案上的奏章高高叠起,一只修长的手攥着折子。身着绛紫锦袍的青年坐在桌前,凤目低垂,风流俊美,贵不可言。本是极锋锐的眉眼,然却眉头深锁,薄唇紧抿,神情森冷阴鸷,似压抑甚久,夹杂几许心力交瘁的恹恹病态,令这浓颜有三分黯淡。 紫乃至尊极贵之色,象征帝王,着紫衣者,必为天下掌权之人。 高高在上的君王却知道,他不过是囚于宫闱的一头困兽,挣扎嘶吼至绝望,也无人能听见呐喊。 世人羡帝王掌控天下权柄,殊不知帝王自身也受无形之人掌控。 年少有为,东宫时便治水患歼乱党又如何?昔日太子何等意气风发,英武不凡,一心为国为民大展宏图,誓要与太子妃一生一世一双人,受百官推崇,万民爱戴。 而今长黎群臣百姓,只知当今陛下昏庸无道,沉迷美色,将结发皇后打入冷宫,是个三年不上朝的——昏君。 “陛下。”云珞低声提醒道,“您该翻牌了。这月选秀结束,宫中又多了几位公子,您该挑他们侍寝后册封位分。” 他模样阴柔秾艳,雌雄莫辨,并不逊色于六宫粉黛。只是这等颜色,也不能叫九五之尊侧目半分。 谢重锦冷淡垂眸,盘上绿头牌琳琅满目,都是进宫三年的老人,他至今也懒得记名字。至于新来的什么张公子王公子,更是看一眼都欠奉。 总归他想要的人不在这里。 他的清疏,他的雪朝……他刻在年号上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不在这里。 他甚至没办法与他相见。 垂下的长睫掩住眸中痛苦之色,攥着折子的手发紧到青筋暴起,微微颤抖。 他时至今日,都无法理解,自己究竟为何会沦落至这般境地。 – 谢重锦与陆雪朝自幼相识,乃竹马之交。 陆雪朝是相府嫡子,出身显赫,六岁起为太子伴读,常出入上书房。 起初,谢重锦其实并未注意到这小伴读。太子身边环绕的世家子弟众多,伴读并非只有陆雪朝一个。长黎国规,皇后可干政,辅佐陛下治国,而后妃不能。不少官宦人家都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把自家孩子从小就送到太子殿下身边,混个竹马情分,万一日后成了太子妃,那就是平步青云,光耀门楣。 谢重锦年幼,然习多了帝王心术,对这些所谓玩伴背后的弯弯绕绕清楚得很。这些稚子或许还不知道身上背负的使命,天真地以为自己只是来陪太子读书,谢重锦却看透那些伴读背后家族打的主意,是以并不对任何伴读亲近。 尽管总被一群人簇拥围绕,小太子却是一个真正的玩伴都没有。 陆雪朝倒是悟出家里的意思,但并不打算行动。 他自认有些才华,将来靠自己考取功名,为官入仕,像父亲一样位极人臣,也能报效家国,何必走一条去做皇后的捷径? 他也懒得和别的孩子那样,围着太子曲意逢迎。太子殿下瞧着亦有些城府,对那些伴读恐也只是逢场作戏,去了也是白费功夫。 每当下课休息,其他世家子弟一窝蜂似的去讨好太子,陆雪朝就默默去寻夫子提问解惑,并不去凑那个热闹。 但谢重锦还是注意到了他。 因为太傅夸他太多次了。 谢重锦生来便是太子,被寄予厚望,受皇家教导,三岁识字,四岁习武,本是超出同龄人一大截的天才。然见了陆雪朝,方知何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旁的稚童还在一笔一划学认字时,陆雪朝已能作诗文,出口成章,课上举一反三,将太傅问得哑口无言,亦是常有之事。便连桃李满天下的太傅都惊叹,陆雪朝是他教过的学生中最聪慧的,太子殿下亦要逊上三分。 谢重锦素有神童之称,从小到大就没逊色于人,东宫之尊也将他养出轻狂傲气,闻言自然不服,要与陆雪朝一较高下。 结果是输得一败涂地。 小太子大受打击,才学比不过,便微扬下巴:“孤要与你比武。” 陆雪朝一顿,回答:“好。” 谢重锦心想这人文采这样好,武功定也不赖,他当全力以赴,因而一拳虎虎生风,下手并未留情。 谁知陆雪朝竟未闪避,生生受了一拳,面上浮现一抹伤痕。 其余围观的世家子弟立刻阿谀奉承道:“太子殿下打得好!” “太子殿下威武!太子殿下武功真好!” 被一片夸赞声环绕的谢重锦却并不开心,冷冷喝了声:“都闭嘴,退下!” 欢呼声顿时一静,众世家子弟噤若寒蝉,作鸟兽散。 谢重锦望向陆雪朝,凝眉道:“为何不躲?输是孤技不如人,你无需让着孤。” “不是不躲,是躲不开。”陆雪朝平静道,“我并未习武。” 谢重锦惊讶:“那你答应与孤比武作甚?孤又不是爱胜之不武的人。” “入宫前家父叮嘱过,不能忤逆太子殿下命令。”陆雪朝如实回答。 “……你这么聪明的脑袋,怎么还不知变通?”谢重锦看着陆雪朝脸上的伤痕,莫名有种欺负邻家弟弟的愧疚感,不自在道,“你过来,孤给你擦药。” 陆雪朝又道:“不敢劳烦殿下,我自己来便可。” 谢重锦挑眉:“这会儿又不知道不能忤逆太子殿下命令了?” “……”陆雪朝慢慢挪过去,乖乖仰起脸。 谢重锦比他略高半个头,低头正好能为陆雪朝上药,距离近在咫尺。看着陆雪朝玉雪可爱的脸,清凌凌水润的眼,和因为疼痛微微皱起的眉,谢重锦心中纳闷,怎么以前没发现他还有个长得这么可爱的伴读? 谢重锦不由捏了捏陆雪朝的脸蛋,眼睛微微睁大。 好,好软。 皮肤又白又软,五官精雕细琢,瓷娃娃也就是如此了。 “……殿下?”陆雪朝被扯动伤口,眼中泛起一丝水汽,声音也软软糯糯。 “咳咳!”谢重锦回过神,收回手,一本正经地问,“你几岁了?” “六岁。”瓷娃娃说。 “那孤比你大一岁,你要叫哥哥。孤字怀允,你叫怀允哥哥也可以。”谢重锦本是不喜欢和人亲近玩笑的性子,不知怎的,就是很想逗逗这瓷娃娃。 许是陆雪朝和他一样,有远超同龄人的聪慧,让他有平等交谈的兴致。又许是他伤了陆雪朝,心存歉疚,不由自主想对人好一些。 长黎国的男孩生来就要取字,唯有亲近之人可唤。谢重锦是太子,世上敢唤他字的人只有陛下与皇后。 陆雪朝迟疑一瞬,觉得这不合规矩。 “不能忤逆太子殿下命令。”谢重锦又拿这句话压人。 “……”陆雪朝妥协道,“怀允哥哥。” 谢重锦被瓷娃娃软软地唤声哥哥,心被可爱到起飞,面上仍沉稳道:“作为交换,你也得告诉我你的字是什么。” 陆雪朝说:“清疏。” “好,清疏弟弟。”谢重锦给他上完药,捧着他脸细细端详,问,“为何不习武?习武能防身,你长得这般可爱,太容易被人欺负了。” ……欺负我的人只有你。 陆雪朝腹诽,又乖巧回答:“体弱多病,父君不让习武。” 谢重锦一愣,忙问:“什么病?” 陆雪朝摇头:“无甚大病,只是身子骨弱,常风寒头疼。” “既是身子骨弱,就更该习武强身健体了。”谢重锦道,“回头孤让太医给你开方子养身体,也教你些锻体之术。” 陆雪朝想了想,还是应道:“好。” – 那日之后,陆雪朝便与其他伴读不一样了。 谢重锦去哪儿都爱带着他玩,读书,演武,蹴鞠,甚至邀陆雪朝夜宿东宫,抵足而眠,形影不离。 其他伴读羡慕嫉妒恨,但也自知比不上陆雪朝。无论家世、样貌还是才华,陆雪朝都是一等一的好。太子殿下看中他,一点儿也不奇怪。 谢重锦有了真正的挚友,也就疲于应付其他狐朋狗友,去皇后跟前一提,陆雪朝从此成了谢重锦唯一的伴读。 时光荏苒,六七岁稚童,眨眼便成十六七岁少年。 春日融融,踏青乏累时,陆雪朝会伏在谢重锦背上休憩;夏日炎炎,闷热难耐时,谢重锦会纡尊为陆雪朝打扇;秋风瑟瑟,夜色微凉时,陆雪朝会邀谢重锦月下共饮;冬雪茫茫,足不出户时,谢重锦会枕在陆雪朝膝头看书。 东宫上下的人见了,都道太子殿下与陆家公子的感情未免太好了些。 儿时郎骑竹马,两小无猜,少年又是一道放歌纵酒,志同道合。少年太子已锋芒毕露,明媚张扬,脑内是流芳百世的治世经,胸中是造福万民的凌云志。自十五岁便接连做出治水患、除奸党两项大功绩,民间声望极高,可谓春风得意。 陆雪朝亦出落得仙姿玉色,风骨卓绝,多智近妖,是谢重锦麾下第一军师。谢重锦功勋赫赫,少不了他在背后出谋划策。 此二人皆是惊才绝艳之辈,组合在一起更是所向披靡,甚至引得别国心生忌惮。年少便已如此政绩出色,若他日谢重锦为君,陆雪朝为相,长黎国还不得压得别国抬不起头? 不是没有人想离间这一对挚友,只是还没付诸行动,就传来谢重锦向皇帝请旨赐婚的消息,求娶陆雪朝为太子妃。 这下确实不是挚友,成了挚爱。 相伴十载,从幼年稚气到少年意气,于情窦初开之际,生两情相悦之意。 – 成亲那夜,谢重锦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陆雪朝褪了那身鲜红嫁衣,肤如凝脂,白如细雪。 谢重锦身子僵得不行,手心渗出细密的汗。弯弓搭箭都不会抖的手,此刻竟解不开一枚衣扣。 陆雪朝清冷的容色在烛光映衬下显出一抹明艳,含笑道:“怀允是嫌我烫手?” 谢重锦不敢去看那艳色:“不是。” 陆雪朝语气轻柔:“那怎的不来抱我?” “明明小时候,冬日里同榻而眠,太子哥哥总爱抱我,借口为我暖身……” “那不是借口。”谢重锦立刻道,“你身子冰凉,容易风寒,我是真的想为你暖身。再说了……那时都还小,能有什么想法……” “哦?”陆雪朝语调一扬,“那现在不小了,今时今夜洞房花烛,太子哥哥就没什么想法?” “还是……非得要我主动才成?” 谢重锦被撩拨得上火,紧张劲儿缓过去,侧首就勾了人下巴凶狠地去吻他,真沾到那瓣唇却又放柔,近乎虔诚。 陆雪朝擦过他唇畔,别过头:“我不吃药。” 谢重锦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那是长黎国男子嫁人后新婚夜时都要吃的生子药,吃了会有受孕体质。 “那就不吃。”谢重锦依他。 “以后也不吃。”陆雪朝得寸进尺。 长黎国是男儿国,男性生子终归与女子不同,是剖开肚子生取孩子,也没有止痛的药,不知多少男子死在分娩时。陆雪朝是极怕疼的,这事他堪称恐惧。 这话极其荒谬。谢重锦是太子,将来是皇帝。陆雪朝不愿意生,皇帝还可以找别人生,然而谢重锦是绝不会找别人的。他这话等同于绝了皇室正统血脉。 就算以陆雪朝的才智谋略,对长黎称得上肱股之臣,这般言论说出去也是要被唾骂自私的。 谢重锦却并不觉得陆雪朝这话有多任性,仍是纵容道:“好。” 陆雪朝抬眸,似笑非笑:“这都应下?那子嗣如何?你日后是要当皇帝的,前朝那些大臣把礼数看得比命重,我没有子嗣,定会让你广纳后宫,开枝散叶……” “他们怎么看与我何干?”谢重锦不悦道,“我只听国事,不听家事。” 陆雪朝道:“帝王后宫,从来都不只是家事。多的是利益牵扯,势力平衡。” 谢重锦道:“只有庸君才需要用后宫平衡朝堂,要做明君,就不能受制于人。” 他四下张望了会儿,附耳低声道:“我连年号都想好了,就叫熹朝。朝是你的朝。你是生在雪夜过后,朝霞漫天之时,我也希望从今往后,我们从熹微破晓,朝霞初生,走到黄昏暮年,白头偕老,一生一世一双人。” 陆雪朝笑了:“你也不怕被骂昏君。” “要骂便骂。我听说生子极疼,并不愿让你受这苦,若你喜欢孩子便罢,否则我原本就不打算让你吃这药。子嗣从宗室里抱一个过继便是,还愁皇位无人继承?”谢重锦眉眼间是少年轻狂,却又有认真之色,“昏君不昏君的,那是看是否国富民强,又不是看皇帝有几个妃子,几个儿子。你我携手,来日定能让长黎国力昌盛,海晏河清,世人只会夸盛世明君。” “倒是你,那般怕疼,待会儿可别哭得厉害,叫我也心疼……” …… 少年血气方刚,真将陆雪朝折腾得快死了。 翌日陆雪朝披着凌乱长发,垂眸哑声道:“殿下嘴上说心疼,动作倒不见半分心疼。” 谢重锦黏糊地搂住他,耳鬓厮磨间又有些情动:“这不是……娶了自小喜欢的心上人,一时激动,情难自禁……” 陆雪朝冷静道:“敢问殿下,何时情能自禁?” 谢重锦认真思索,笑答道:“清疏在怀,此生恐难自持,定珍之爱之,随身带之。” 陆雪朝神色不变:“殿下可以滚了。” 谢重锦挑起陆雪朝的一缕青丝,缠绕在指尖把玩:“一夜夫妻百日恩,太子妃怎这般不客气……” 陆雪朝客气道:“殿下请滚。” “孤偏不滚,太子妃可还有气力?孤为你绾发……” …… 世人皆知太子与太子妃伉俪情深,恩爱非凡,只是太子妃并无所出。 因太子护着,太子妃也非一般人物,成亲时日不算长,无人置喙此事。 又一年,太子十八岁,皇帝突生恶疾,病来如山倒,不到三月便撒手人寰。 永昌二十四年七月,先帝驾崩,太子谢重锦继位,改年号熹朝。 太子妃陆雪朝封皇后,授凤印凤袍,凤仪天下。 故事便从这里开始了。 傀儡 登基那日,天还未亮,宫人们早已捧着面盆巾帕在外等候,只等新帝起身,便鱼贯而入地进来伺候。 陆雪朝亲自为谢重锦更换上朝服,整顿衣冠,又扶正那头上象征天子的十二旒冕冠,抬眸不经意间与他对视一眼。 隔着十二珠旒,一身冕服,儿时竹马、少年知己、枕边爱人的影子突然遥远陌生起来,变成眼前这个威严肃穆的尊贵帝王。 陆雪朝微微恍然,心中忽生一股莫名的不安。 然当谢重锦垂眼对上他视线,满目柔光,眼带笑意,熟悉神色与旧日身影重叠在一起,似乎又都没有变。 许是他想多了。 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今日陛下登基。”陆雪朝压下心绪,勾唇祝愿,“臣祝吾皇万岁,长乐无极,吾国永昌,万民安康。” 谢重锦攥住他的手,含笑道:“也要皇后相伴在侧,一同为国为民,朕方能长乐。” _ 登基大典繁琐又冗长,又要和封后大典一同举办,仪式隆重,费时费力。从天不亮的寅时开始准备,直到日头毒辣地高照,礼官还在滔滔不绝地念着新帝登基的贺词。 高台上的少年帝王无聊得想打哈欠,身边的陆雪朝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低声提醒:“陛下,注意仪容。” 泉水般清冽的声音入耳,困意与躁意一扫而光,谢重锦瞬间端冕凝旒,连身姿都挺拔些许,轻咳一声:“多谢皇后提醒。” “不过这礼官废话也着实太多了些……这朝服厚重,日头毒辣,你这身子站这么久可受得了?”仗着高台与台下站的百官相隔甚远,讲话落不进旁人耳朵,谢重锦光明正大地在如此严肃的场合跟陆雪朝说起悄悄话。 “陛下……”陆雪朝无奈,“一生一次的典礼,忍忍便过去了。” 谢重锦目不斜视,嘴上仍闲不住:“那清疏与我说说话,听见清疏说话,我才不觉得难熬,这日头晒得我上火。” 陆雪朝略一沉吟:“……那,怀允午膳想不想吃莲子羹降降火?” 谢重锦愉悦道:“又是清疏亲手做的?清疏做的东西,我当然都想吃了。” …… 底下文武百官还在被烈日摧残,仍辛苦地保持姿势一动不动,生恐在重要场合行差踏错,殊不知台上的帝后已经在聊午饭吃什么了。 两个少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时间流逝飞快。等礼官唱词终于结束,接了传国玉玺,受完群臣跪拜,从此就正式是皇帝与皇后。 _ 大典结束后,百官都等着谢重锦下诏令。 按照惯例,新帝登基,下的第一道诏令就是大赦天下,以示新皇仁德。 御书房中,谢重锦正在拟诏。 大赦天下是每个新皇都会做的事,赦免一切牢中罪犯,抹消犯罪记录,给罪犯们重新做人的机会。谢重锦不打算打破这个规矩,但也要做点改动。 若真是无差别全部赦免,对犯人是仁慈了,对被那些犯人害过的受害者却是一种残忍。谢重锦正在拟三不赦——罪大恶极者不赦,不知悔改者不赦,服刑未半者不赦,确保犯罪需要付出代价。 他拟完诏,将诏令交给云珞去颁布,向来对他的命令忠实行动的云珞却第一次面露迟疑,随即跪下:“陛下三思。” “朕意已决。”谢重锦知道自己对大赦天下的改动并无先例,然他开了这个先河,后人不就有先例可循了么?古来大赦天下,不知放出多少穷凶极恶之徒,又不知令多少人有冤无处诉,他早觉得该改一改了。 云珞一贯喜怒不形于色,此刻语气中的惊愕却掩饰不住:“您当真……要废了皇后殿下?” ……什么? 谢重锦一时没听明白。 “云珞服侍陛下多年,并不觉得您对皇后殿下没有真心。”云珞从不多话,今日话却格外多,也是觉得陛下行事实在荒谬,荒谬到超出他的理解,“您若只是利用皇后殿下身后的丞相一党登位,今日不办封后大典便是。何必午时封后,晡时废后,如此实在过于羞辱。陛下……陆丞相是忠臣。” 谢重锦越听越古怪,将云珞手中诏书夺回,定睛一看,神色一震,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那竟是一道废后诏书。 诏书上写,皇后德行有亏,废去皇后之位,贬为庶人,打入冷宫…… 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写的明明是一道大赦天下的诏书。 谢重锦想将圣旨撕了,这柔软布帛竟如钢铁一般,纵使用上内力,也难以撼动分毫。 见无法损毁这圣旨,谢重锦干脆重新写了一道。方才没注意,这回才发现,他心中想的是大赦天下,提笔写的却是废后诏书。 谢重锦不信邪,圣旨写了一道又一道,心中越来越惊骇,结果没有任何改变。 他想写的分明并不是这个,可仿佛有什么人无形中操控了他的身体,逼他只能写出废后诏书。谢重锦握着毛笔的手颤得厉害,一笔一划努力想写出“大赦天下”四字,最后纸上浮现的却都是…… 打入冷宫。 谢重锦又惊又怒,气上心头,拂袖将那些圣旨都扫落于地。 云珞见那被扔了一地的废后圣旨,微微蹙起眉。 看样子,陛下确实对皇后殿下深恶痛绝,恨不得立刻废了他。 难道以往……陛下对皇后殿下的宠爱都是假象? 那陛下也演技太真,演得他竟未看出半分。 云珞沉默片刻,慢慢捡起一副圣旨,缓声道:“诺。奴这就去重雪殿向皇后殿下……不,陆庶人宣旨。” 他只忠于陛下,尽管陛下这次的命令实在让他无法理解,他也只管照办便是。 谢重锦仍处在突然身不由己的震惊中,见云珞拾了圣旨要走,当即就要喝止——不许去! 然那声呼喊生生哑在嗓子里,谢重锦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 “去宣吧。” …… 谢重锦快被这突来的怪异逼疯了,满心怒火,无从宣泄。 究竟是谁,突然接管了他的身体? 云珞办事效率高,对他从令如流,这本是一个优点。然而现在,谢重锦恨透了这个优点。 他无法发声,只能随云珞一道前往重雪殿,试图阻止。 陆雪朝见了他,笑意盈盈地上前来见礼。 若是平常,谢重锦定然早已上前一把扶起他,他们之间从来无需讲究那些虚礼。 可现在,他脚步定在那里,宛如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云珞打开圣旨,掩去复杂神色:“皇后听旨。” 陆雪朝略微好奇地看了谢重锦一眼,配合地跪下接旨。 这是要给什么惊喜?多大的赏赐,还劳他专门拟道圣旨。 然而听到云珞宣读的圣旨内容后,陆雪朝神色越来越淡。 他起身走上前来,站在谢重锦面前,定定看他片刻,突然一笑:“陛下,玩闹也不是这样玩儿的,这个玩笑……开得有些过了。” 他在等谢重锦给一个解释。 谢重锦无从解释。他身体不能动弹,口舌不能言语,连提笔写字都不受自己控制。 两人静静对视了很久。 察觉到谢重锦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陆雪朝微怔。 他垂下头,慢慢红了眼眶,良久,才轻声问:“臣何罪之有?” 彼时,陆雪朝只是个十七岁少年。 自小被谢重锦宠惯了,再深的心计,也掩饰不住自己的难过委屈。 他也并不想掩饰,发红的眼睛倔强地望着谢重锦,水光潋滟的眼底含着清泪,看得谢重锦心疼不已,方寸大乱。 陆雪朝当然没有罪。谢重锦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昨天一切还好好的,他们还一起憧憬着光明灿烂的未来,今日就横遭变故,阴霾笼罩,荒唐至极。 陆雪朝始终没有等到答案,双眸渐渐黯淡,一言不发地被带去冷宫。 谢重锦焦躁不已,再次跟了上去。 他发现,就算他不走,这具身体也会自动前去冷宫。就好像不只他想去冷宫见清疏,那个无形的操纵者也要去冷宫似的。 可操纵者去冷宫做什么呢? 谢重锦不敢深思。 冷宫是个破陋屋子,被褥是潮的,食物是馊的,在这儿待久了的前朝妃子,大都是疯的。 陆雪朝这辈子没受过这种委屈。他进了冷宫,也依然冷静。他对谢重锦的行为很不解,可并不认为自己会在这里久待。 十年的情分……怎会有假。若是有假,他怎会分辨不出。 谢重锦匆匆赶来。他有一万句话想对陆雪朝解释,想说自己身不由己,想道歉对不起吓到了他,想抱他吻他安抚他。 ……想好好爱他。 事实却是他身形分毫未动,居高临下地望着陆雪朝,说出的话也变成了毫无感情的—— “赐死他。” 谢重锦和陆雪朝身体同时一僵。 陆雪朝抬头,轻声问:“陛下当真……绝情至此?” 谢重锦无法诉说那是怎样一种难过无力。他突然明白,那幕后掌控之人来冷宫,是要赐死陆雪朝。 他几乎想转身落荒而逃,可脚步被钉在原地,未能挪动分毫。 云珞也未想到陛下能如此狠心,枕边人说废就废,说杀就杀。 但陆雪朝已是庶人,皇帝想杀一个庶人,易如反掌。 宫人很快备好毒酒、匕首、三尺白绫,请谢重锦决定用哪样。 谢重锦哪样都不想用,他只要他的清疏平平安安。他望着那三样致命器具,眼中几乎流露出惊惧。 他看见自己抬起了手。 那个幕后之人会怎么选? 借他的手,要他杀死最心爱之人。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残酷的事。 求求你,不要选。 清疏是我想对他好一辈子的人。 你不能杀他。 少年太子,生性高傲,在他成为长黎皇帝的这一天,本该是最得意张狂的时候。却在一天之内,尊严扫地,傲骨折尽,在心底卑微祈求着他恨之入骨的操控者。 求他手下留情。 不知是不是他的祈求起了效,他突然听到自己说:“罢了,暂且饶他一命。” 谢重锦出了冷宫,看到天上依旧明媚和暖的阳光,突然打了个颤,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寒意。 他似哭似笑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刚刚逃离死亡的人是他自己。 ……今日之事,太荒唐了。 _ 荒唐的事远不止如此。 那双看不见的大手并未就此撤离,他如被操纵的牵线傀儡,被迫做出更多荒唐事。谢重锦冷眼看着自己召幸男宠,大肆选秀,日夜流连后宫,逐渐荒废朝政。从圣贤明君逐渐堕落成无道昏君,被群臣指点,万民唾骂。 他也从愤怒,怨恨,绝望,到漠然麻木。 长黎国并没有真正去势的太监,入宫伺候的宫人都是服下一种暂时不举的药,等到了年龄放出宫,又或是被皇帝看上收入后宫,就能被赐解药。宫里安排的男宠,都是这么来的。 貌美的宫人很多,谢重锦从未想过去碰,连多看一眼都觉是对陆雪朝的背叛,操纵者却都毫不客气地替他收了。 他被人视作玩物,肆意折辱戏弄,心中恼恨至极,可却毫无办法。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操纵者并不能操纵他身体去真正宠幸别人。每次翻牌过后,谢重锦与侍寝者同处一室,便觉燥热难耐,腹生邪火,似中药般想要寻欢,亦无法踏出寝宫半步。但这冲动也不是不能强忍下来,每日每夜,都是谢重锦睡床,侍寝者睡榻,一直无事发生。 尽管忍得极难受,谢重锦也不愿去碰陆雪朝以外的任何人。帝王卧榻之侧,从来只有陆雪朝酣睡。 虽然在清疏和外人眼里,他早就是个负心人了。谢重锦自嘲地想。 这醉生梦死的日子,一过便是三年。 当初轻狂骄傲、不可一世的明媚少年,也终于日渐消沉、满腔怨恨、戾气丛生。 三年来,谢重锦无数次想去冷宫看望陆雪朝,疯了似的想念他,操纵者却似忘了陆雪朝,没有去冷宫一次。 谢重锦既想见陆雪朝,又怕见陆雪朝。 怕看到陆雪朝恨他的眼神,不敢面对。 怕操纵者一时兴起,再去冷宫,又是去赐死陆雪朝,那他宁愿不要相见。 谢重锦只能一次次吩咐云珞,要将冷宫多多修葺,夏天送冰块,冬天送炭火,吃食不可短缺,衣着也要添置,用度与皇后时无异。怕陆雪朝无聊,还送去一堆珍贵的藏书,几乎将冷宫打造成第二个重雪殿。 以至于三宫六院的莺莺燕燕,吃穿用度还没冷宫一个废后好。 有些事情并不会被操纵者限制,这是谢重锦慢慢摸索出来的经验。他行动受限,操控者不许他去冷宫,不许他去上朝,也不许他将清疏接出冷宫复位。但他改善清疏生活条件,把大臣召到书房议事,把奏折搬到寝宫批阅又是可以的。若非如此勉力支撑,长黎恐怕早已亡国。 云珞着实忍不住问:“陛下既放不下那位,何不将他接出冷宫呢?” 谢重锦很想顺水推舟:“那就这么办。” 然而这又触及到了禁制,他无法开口。 他的想法,对操控者从来都不重要。他被人玩弄于鼓掌,也曾想过自己是不是何年何月不慎遭异国暗算中蛊,才会沦为玩物。他与清疏联手是对异国最大的威胁,所以对方才会使出这样下作的手段…… 他誓要将幕后之人揪出来碎尸万段。然暗中命云珞追查许久,都一无所获,至今不知受何人掌控。 宫里妃子越来越多,今年又选了一批进宫。越是热闹,谢重锦越觉冷清。 他这三年受控于人,流连花丛,终日召人侍寝,实则夜夜与那股邪火对抗,很久没有睡一个安稳觉,又长久郁结于心,还要支撑住摇摇欲坠的长黎国,气色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差。 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 想翻谁的牌也不是看他意愿,他的意愿从来只有一个,名为陆雪朝。 望着眼前的绿头牌,谢重锦丝毫翻牌的意思都没有。但他知道,之后他的身体会自动抬手做出选择,至于会翻谁,谢重锦一点儿也不在乎。 但这次,身体并未自动选择。 谢重锦眉眼露出嘲讽之色,那个流连声色的操控者终于厌倦,破天荒地选择独寝了? “今夜朕处理政务。”谢重锦淡淡道。 云珞道:“诺。” 谢重锦看着奏折,倏然捂嘴重重咳嗽几声。 “陛下可要传太医?”云珞立刻问。 “不必。”谢重锦闭了闭眼,“左不过是郁结于心、怒急攻心。你退下。” 一日不脱离那幕后黑手掌控,与陆雪朝相见,他这心病就一日不会痊愈。 云珞只得道:“诺。” 紫宸殿中霎时只剩谢重锦。他随手抽了本奏折,想起陆雪朝,又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失神片刻,他眸光垂落,视线忽然凝固。 只见这奏折上写的既不是任何一件家国大事,也不是早已看惯的痛批他昏庸的谏文。 是一些奇奇怪怪的文字。 相见欢。 游戏论坛。 存档 游戏……论坛? 这是何物? 骤然出现从未听过的词汇,谢重锦不解其意。他打眼看下去,漫不经意的神色收起,目色渐渐凝重。 【花了好几天终于把帝线打出风流帝王结局。所有陆雪朝以外的剧情妃都攻略完毕,能收的大臣全收进后宫,还活到六十八岁,是不是这游戏玩的最长寿的?】 【差得远,上次有个狠人,打出陆雪朝专属结局白头偕老,活到一百岁,还成了第一强国。剧情甜是甜,但走这条线要一百年不收后宫,勤政值刷到至圣至明,谁受得了?反正我受不了,就没见几个人打出这结局。】 【我就没活过三十岁。玩太嗨了总是忘记注意勤政值,正抱着美人睡觉呢突然夜郎国就打进来了,成了亡国之君。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我在妃线受了委屈就去帝线泄愤。之前玩妃线有个嚣张跋扈的和亲皇子嘲笑我,我立刻开了个帝线的档,一直罚他降位他,然后赐死他,特别解气。呵,你以为你取笑的只是个男宠,想不到我还能当皇帝吧?】 【哪还需要重开个帝线这么麻烦,你在妃线就能报复回去。只要不停存档读档让皇帝只能宠幸你,宠爱值很快会刷上去,然后系统就自动给你晋位。等你位份比他高就可以随便折磨他了。我巫蛊咒死陆雪朝后就天天读档翻牌刷宠爱值,刷成了皇后,无聊得每天随机抽一名幸运妃子用刑,罚个几次对方要么身体病弱,要么抑郁成疾,很快就死了。因为宠爱值太高,皇帝都舍不得罚我。】 【我玩妃线懒得存档刷侍寝,皇帝翻谁牌我第二天就杀谁,迟早不用存档也只能翻我。】 【第一次玩这游戏,我以为陆雪朝是那种温柔白月光,谁知道是朵恶毒黑莲花。我不就是花心了点么?怎么还带因爱生恨刺杀的?辛辛苦苦玩了八年还没存档,突然就被陆雪朝一剑刺死游戏结束,我人傻了。】 【欢迎加入陆雪朝受害者大军,这边告诉你每个相见欢玩家都该人手一份的陆雪朝解决方法。如果是帝线玩家就开局冷宫走起,毒酒匕首白绫三选一,保你日后高枕无忧。如果是妃线玩家就氪金买个巫蛊娃娃,杀人无形一劳永逸,保证谁也查不出来哦。】 以奏折为媒介,《相见欢》游戏论坛里各个玩家的发言,都以白纸黑字的形式跃然纸上,落入谢重锦的眼睛。 谢重锦一行行扫下去,一页页翻过去,面沉如水,冷凝成冰。 他并不完全理解内容的意思。这些……自称是玩家的人,他从未听闻,这些人却似乎对他们了如指掌,还将他们的性命视为蝼蚁,是可以轻易碾死无需放在心上的。 存档是什么?读档又是什么?晦涩难懂的名词令谢重锦感到一丝困惑。 但他并不愚钝,通篇看下来,大抵能够触类旁通。 这三年的荒唐经历让谢重锦现在什么怪力乱神的事都敢想象,都能相信。他一直不知道那双无形操纵他的手究竟是何方神圣,或许能在这些文字里找到答案。 游戏论坛…… 他们的人生,只是一场游戏?而操纵他的,就是这些自称为玩家的人? 谢重锦忽然醍醐灌顶,犹如在漫漫长夜中独行太久之人,一直困扰的迷雾突然散去,窥见一道霞光。 纸上言论陌生难懂,他却从字里行间感到刻骨铭心的熟悉,就仿佛这些事……他已经经历过似的。 还经历了无数次,才会带给他这样深的心悸。 可他分明不曾经历。 他登基只有三年,不曾像纸上所写,曾活到一百岁,还与陆雪朝白头偕老。他现在还活着,尽管活得不算好,到底是活着,未曾被陆雪朝刺死。长黎虽日渐倾颓,但他尚在苦苦支撑,哪里就被夜郎国攻入亡国了呢? 谢重锦忽然感到一阵头痛欲裂,恨不得拿头撞柱般的疼。他忍耐地闭上眼,扶住脑袋,起身跌跌撞撞地奔向寝殿,狼狈地跌在床榻上。 他埋入枕中,任由自己被拉着坠入昏沉。 ……那似乎是个由无数的记忆碎片构成,很长很乱的梦境。 _ 起初是个美梦。 梦里是他和陆雪朝自幼相识,一起长大的快乐时光。他们本该一直幸福快乐下去,直到他十八岁登基那日,谢重锦忽然发现身体有时候会不受自己控制。 他像是受控于人,明明想着去一个地方,身体却去了另一个地方,明明要做这件事,偏去做了那件事。他的意识存在,身体却已不被自己掌管,幸而那个操纵者大多时候都顺从他的心意,并未耽误他治国理政,也对陆雪朝一心一意,不曾另觅新欢。 就这样过了一辈子,直到白发苍苍,垂垂老矣。临终弥留之际,陆雪朝靠在他肩头,突然低声道:“我总觉得……和我过完这一生的人,是你,又不是你。” “十七岁时,你还没登基的时候,我们一起在雪里玩闹,大雪落满我们的头发……那是不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共白头?” 说完这句话,陆雪朝就永远闭上了眼。 谢重锦怔了良久,陆雪朝离世后,他才重新能掌控自己已经衰老不堪的身体。 他并不知道那是因为玩家已经打出【白头偕老】结局,这辈子他自然也就不再被操控了。 他拥着怀里青丝成雪的爱人,轻轻回答:“现在是我了。” …… 又一世,仍是十八岁登基那日,谢重锦再次失去身体掌控权。 梦境色调由明媚转为暗沉。他背叛对陆雪朝的承诺,莫名其妙就开始选秀,热衷翻牌召幸后宫。谢重锦只想选陆雪朝,可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在纠正,他最后翻开的,都是一个名叫林蝉枝的男宠。 他疑心是那男宠有古怪,为了验证猜想,谢重锦偶尔也会想试着翻其他人的牌,但最后侍寝的必然是林蝉枝。随后,他原本翻牌的人定会出事,或病逝,或被害,或含冤,连陆雪朝也会遭人暗算。只是陆雪朝技高一筹,总能察觉不对,避开险恶。 谢重锦并不在乎陆雪朝以外的其他人,但那些人除了是后妃,还是他的子民,还是有血有肉的人。 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不该被肆意残害践踏的。 谢重锦调查后发现是林蝉枝下的手,奈何每当想将其发落,行动便不受控制,无法下令惩治。 为了不使无辜者被林蝉枝所害,谢重锦不再翻任何人的牌,选择夜夜独寝。可无论如何,最后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召林蝉枝侍寝,林蝉枝也依然草菅人命,乐此不疲。 他被迫独宠林蝉枝,被动晋升其位份,明知对方心狠手辣,滥杀无辜,颠倒黑白,也视而不见,不予追究。在外人眼中,就是他被下降头似的迷恋此人。 他的确是被下了降头。 谢重锦怕那人对陆雪朝动手,甚至不敢再亲近陆雪朝。 可林蝉枝还是不肯放过陆雪朝。 陆雪朝莫名暴毙那日,谢重锦在御书房中听闻消息,生生呕出触目惊心的血色。帝王不顾仪容,几乎是飞奔到重雪殿,最终也只抱着陆雪朝冰冷的身体,颤抖地去抚他苍白的脸。 谢重锦恨意滔天,心知是林蝉枝所为,却找不出丝毫证据,被控制的身体也不会惩罚真凶,甚至还会为林蝉枝写封后诏书,立刻顶替陆雪朝的位置。 这是妃线玩家打出的【凤仪天下】结局。 这一世,谢重锦郁郁而终。 …… 后来许许多多世,梦境都是铺天盖地的无边血色。 他在登基第一天就将陆雪朝打入冷宫。与此世不同的是,他真的赐死了他。 或饮鸩穿肠,或匕首剜心,或白绫自缢……陆雪朝死在谢重锦面前的一幕幕,此后日日夜夜,都成了谢重锦挥之不去的梦魇。他的心随着那一幕死去,身体仍旧被操控者牵着线,在酒池肉林中声色犬马左拥右抱,将国之栋梁都纳入后宫自取灭亡,在靡靡之音里腐烂颓败一蹶不振。 最终长黎国破,夜郎国的铁骑兵临城下,烽火烧得天空一片赤红。 玩家达成结局【亡国之君】 他在那一刻终得自由,望着满目疮痍的山河,从城墙上一跃而下,以身殉国。 …… 终有一世。 谢重锦遇见来杀他的陆雪朝。 “永远睡在我这里,你就不用去找别人了。”陆雪朝抱着他,在他耳畔轻声说。 ——是不用去找,不是不会去找。 “你就不会去找别人了”,是在控诉风流薄幸。 “你就不用去找别人了”,是在理解身不由己。 陆雪朝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谢重锦笑起来,眼里是解脱的快意。 陆雪朝持剑刺来那一瞬,谢重锦丝毫没有反抗。他被戾气浸染的眉眼温柔下来,抱紧怀里的青年。 自十八岁登基以来,他每一天都过得心不甘情不愿。 那一刻,他死得心甘情愿。 是他登基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他们生而自由,死后也将重归自由。 寒光凛冽,利刃穿心—— 达成结局【皇后刺杀】 _ 谢重锦从梦中惊醒,抚上心口,仍能感受到锥心之痛。 那痛并非是因为被陆雪朝一剑穿心。 谢重锦在床榻上枯坐半晌,突然大笑起来,笑得难以自拔,笑得眼角都沾上晶莹泪光。 倏然他止了笑,眸光阴冷,交织着极致的恨意与疯狂。 他突然理解了游戏存档的意思。 原来那被视为一场游戏,落在他人笑谈里,身不由己、言不由衷、爱而不得、荒唐可悲的一生,就是玩家的一个存档。 万千玩家,无数存档。 就是他们的生生世世。 觉醒 “王哥哥,公公说册封位份前不能在宫里乱走动,万一冲撞哪位贵人……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一名绿衣少年害怕地跟在另一名黄衣少年身后,不时左顾右盼,神情忐忑不安。 他们都是这一批刚选秀入宫的男宠,本该待在清风明月楼里,等侍寝后有了位份,才能在宫中肆意行走。但陛下昨夜并未召人侍寝,这让新入宫的公子们很是失望。 陛下夜夜流连后宫,偏偏昨晚破天荒地选择独寝,难道是这一批新人没一个入得了陛下的眼? 尽管陛下声名不好,有昏庸好色之称,但毕竟九五之尊,身份在这些少年眼里还是高不可攀的。何况听闻陛下年轻俊美,这比皇帝是个老头子要好得多,不少人都盼得他垂青。 王以明在家中就是个整日翻墙逃学的纨绔公子哥,他爹见他不是读书做官的料,一身皮相倒还算不错,就把他扔进宫里,万一得宠还能为家族发光发热。却不想王以明这胆大包天的性子,不闯祸连累家族就不错了。 王以明在家野惯了,在明月楼是一天也闲不住,这就偷偷溜出来,还强拉上最胆小怕事却又不善拒绝的林蝉枝壮胆。 “我知道,这不是挑最偏的路走么?这一路过来你可撞见过人?”王以明不以为意道,“小爷长这么大还没逛过皇宫呢,都到宫里来了,你难道不想看看皇宫长什么样?” 林蝉枝欲哭无泪——想看日后随时可以看,何必现在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啊。 “好看的都是贵人们住的地方,我们走这么偏,也看不见什么美景呀。”林蝉枝想努力劝说王以明,放弃逛皇宫这个念头。 “说的也有道理。”王以明话音未落,忽然眼前一亮,“诶,你看前面那房子,我家都没这么气派,这不比咱们那明月楼好一百倍?不,一万倍!” 林蝉枝打眼望去,远远就见一座美轮美奂的华丽宫殿。丹楹刻桷,雕梁画栋,黄金作壁,白玉为阶。飞阁流丹连着亭台水榭,湖中游鱼绕着接天莲叶。各色花树栽满庭院,让一年四季都有繁花盛开。此刻院中海棠盛放,姹紫嫣红,美不胜收。 像帝王为藏娇专铸的金屋。 林蝉枝目露惊叹。 “这是哪个宠妃住的宫殿吗?”王以明目瞪口呆,“是不是宫里最受宠的柳贵妃?” 他突然找到发奋目标似的,拍了拍林蝉枝肩膀:“小林子,你一定要争取受宠,早日带哥哥住上这么好的大房子。” 林蝉枝:“……” 林蝉枝:“王哥哥可以自己争取的。” “我不行。”王以明一脸痛苦之色,“我是被我爹给强送进宫的,根本不想侍寝。你有所不知,我其实是上面那个。” 林蝉枝:“……” 林蝉枝同情道:“苦了王哥哥了。” 二人谈话间,一阵风忽然吹过,将宫殿本就虚掩的窗子微微推开了些。 他们不约而同一愣,屏住呼吸,被眼前的美景震撼到失语。 那是一幅极美的海棠春睡图。 只见高楼之中,一位容色倾城的美人长睫垂敛,修长如玉的手指支着脑袋,肌肤瓷白胜雪,乌墨青丝散乱,慵懒地半斜身子卧榻安眠。楼外海棠尽态极妍,不及楼中美人容光绝艳。 王以明和林蝉枝倒吸一口凉气。 能够被选进宫的,都是相貌不俗之人。王以明和林蝉枝都是自小被夸好皮囊的,然而见了这位,他们简直自惭形秽。 “一定是柳贵妃!如此绝色美人,也难怪陛下会盛宠了。”王以明笃定道,随后又产生自我怀疑,“不过我记得柳贵妃住的翠微宫是在南边啊,咱们刚不是一直往北边走……难道是我走反了?” “他不是柳贵妃。”林蝉枝说。 “怎么?你认识?” “因为这里是冷宫。” “哈?”王以明一脸不信,“你逗我呢,哪个冷宫长这样——” 他的话吞回肚子里,刚太远没瞧见,走近几步,就能看到牌匾上大大的“冷宫”二字。 王以明不敢置信。 长黎国的妃子生活水准这么高的吗?连一个冷宫妃子都能住这么好的宫殿? 这和他想象中萧瑟凄凉的冷宫不一样啊!而且哪个皇帝会瞎了眼舍得把这种绝色美人打入冷宫,这是在玩情趣吗? 两人感到难以理解时,楼中的美人忽然睁开了眼。 他一睁眼,就仿佛画活了一般。他的模样清冷,似凛冬盛开的寒梅,气质又极清透高雅,如松竹君子,如空谷幽兰。眸光流转,唇色勾人,若要与海棠争艳,也是半分不输的。 上天该是极偏爱他,给了他这样完美的相貌。 青年视线忽如利箭,直直射向掩藏在树后的林蝉枝,含着冰冷的审视与杀机。 林蝉枝头皮一麻,打心底感受到一股战栗。 好,好可怕的眼神。 他们被发现了?可他们站的地方那么隐蔽,他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对方…… 很快,青年又似不感兴趣,懒懒闭回上眼睛,继续沉睡,仿佛方才那一瞬杀意只是错觉。 林蝉枝心有余悸道:“他刚刚好像在看我们……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啊?有吗?是你太胆小紧张产生的错觉吧。”粗神经的王以明并没有察觉到,不过确实出来够久了,再晚点被公公发现惩罚就不好了,就同意了回去的提议。 回去的路上,林蝉枝心不在焉,王以明突然开口:“小林子,要不咱也努努力,争取被打入冷宫?” 那住宿条件,他看着实在很心动。 林蝉枝:“……” _ 楼内,陆雪朝半垂着眼,神色平静。 一场午后困顿的小睡,让他又觉醒了一次。 既是“又”,便说明早已不是第一次。 他确实是已经觉醒了无数次。 …… 陆雪朝与谢重锦自幼形影不离,又是少年知己,可以说世上没有比他们更了解彼此的人。 他又那般聪明,早在第一世,就察觉到谢重锦的不对劲。 那一世,谢重锦也是独宠他的。然陆雪朝心细如发,在数十年漫长相处中,仍能从细枝末节处感受到谢重锦的不同以往。 他试探过几回,都没有得到正面回答,便料想谢重锦是有难言苦衷。 他装作一个一无所知的傻子,装了一辈子,终于在死前问他,十七岁时,是不是他们最后一次共白头。 十七岁以后的那个人,是否还是你?或者说,是否完全是你? 他至死没有得到答案。 第二世,谢重锦疏远了他,开始独宠起一个叫林蝉枝的男宠,日渐荒.淫无度,不理朝政。 陆雪朝并没有前世记忆,起初是真觉得谢重锦负了他,为此难过了很久。 可后来又想,谢重锦即便厌弃他,也不会弃家国百姓于不顾,如此荒唐,更似中蛊。那名叫林蝉枝的男宠很有嫌疑。 正准备着手调查,自己却先中了蛊,莫名就死了。 什么也没来得及查出来。 第三世,陆雪朝觉醒了前两世的记忆。也是从这一世开始,他每次重生,都会在十七岁后的某一日突然觉醒,梦到之前所有的记忆。 他立刻开始调查林蝉枝,发现林蝉枝生性胆小懦弱,不曾做过一件坏事,并无可疑之处。这一世的林蝉枝安安分分,并不惹是生非,也不得谢重锦宠爱,与前世心狠手辣大开杀戒的林蝉枝完全是两个人。 但谢重锦依然大收后宫,流连声色。 陆雪朝开始绝望,猜疑或许谢重锦是真的变了,变得不再爱他,会随随便便召其他人侍寝。不是林蝉枝,也会有别人。 以陆雪朝之傲骨,一腔真心被辜负,定是要杀了负心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但谢重锦并未完全荒废朝政,他不是个好夫君,但还是个好君主。 陆雪朝觉得应要给长黎国留一位君王,自己不能做这个千古罪人。 那世他是自刎而死。 第四世,这一世依然在与上一世重蹈覆辙,更糟糕的是,谢重锦连勤政这个优点都没了。 陆雪朝疑心谢重锦是被人夺舍,李代桃僵,便会在闲聊时漫不经意地试探,或提起儿时的事观察谢重锦的反应,或刻意做谢重锦不喜欢的吃食,而后都证明谢重锦仍是本尊。 陆雪朝便又想,也许人还是那个人,只是行动被人以某种手段控制,所言所行,皆非所思所想。 他想尽办法,暗中去寻和尚,寻道士,什么方法都试过,皆一无所获。 思虑良久,他终带着一柄剑去寻谢重锦,一并解脱。 …… 后来许多世,陆雪朝大抵得出一个规律。有的世界被控制的是林蝉枝,有的世界被控制的是谢重锦。当林蝉枝被控制,谢重锦会鬼迷心窍地盛宠他。当谢重锦被控制,那就没林蝉枝什么戏份,但谢重锦仍会四处留情。 陆雪朝也得出一套应对方法,每次觉醒后都会迅速判断出这世界的主控是林蝉枝还是谢重锦。若是前者,就想尽办法在谢重锦迷上他之前趁早送出宫,或在对方害人时查出证据治罪,让对方的戏份早早结束,他们就能在那一世获得余生的自由。 若是后者,只能刺杀,才不至于叫谢重锦痛苦一辈子。 但很快,幕后的操控者也发现了陆雪朝的不安分。在后来的很多很多世,陆雪朝总会在很早就或中巫蛊而死,或被谢重锦赐死,甚至来不及觉醒。 无尽轮回里,陆雪朝不记得自己死过多少次。饶是聪明如他,也已经想不到办法,来解这个死局。 这一世,他刚刚觉醒,梦到之前生生世世发生的一切。 不知为何,这回他竟未死在谢重锦登基第一日。这么优柔寡断的操控者可不多。 方才醒时,远远瞧见林蝉枝受惊的神色,陆雪朝便知道,这又是个谢重锦被操控的世界,对林蝉枝也就失去了兴趣。 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罢了。 刚做完一场大梦,陆雪朝头还有些昏沉。那梦实在太不愉快,越到后来,总是他在各式各样地死去,死得他有些厌烦。 以至于听到匆忙的脚步声,看到推门而入的来人那副熟悉又陌生的眉眼时,都没有太多反应。 陆雪朝歪了歪头,半晌,懒洋洋地挑起一抹笑。 “陛下又是来赐死臣的?” 相见 陆雪朝这话说的极平静,甚至称不上是问句。 在他无穷无尽的记忆里,被赐死在冷宫早已是一件司空见惯的常事,从最初的不可置信到索然无味,如今已连一丝多余的情绪都不会产生。 操控者的手段来来回回就那几样,他都看腻了。 这手段简单粗暴,也绝对有效。 陆雪朝不信命,小时候别人想着攀附太子争权夺势,他想的是靠自己考取功名位极人臣。命运应要掌控在自己手中,他可以是择木而栖的良禽,随时能飞向天际,不能是缠绕乔木的菟丝,终生都不得离去。 陆家公子面上看着温和无争,骨子里盛满傲气野心,否则又如何能与桀骜不驯的太子成为知己。 他深信人只要足够聪明,足够努力,足够优秀,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过去的每一世,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陆雪朝都不会坐以待毙,费尽心力寻求一线生机。他原本只是个在读书谋略、治国利民方面才华出众的名士,后来为了摆脱被玩弄于鼓掌的命运,每世觉醒后都会不浪费一分一秒地拼命去学很多东西,以求能与可恨的操控者有抗衡之力。 陆雪朝苦心钻研医术,毒术,占卜,阵法,甚至在查出自己总是莫名暴毙的死因可能与巫蛊有关后,还去沾染长黎严禁的蛊术……他是举世难寻的聪慧,学得又杂又精。用现代人的话说,陆雪朝就是卷王,三百六十行,行行是状元。 除却习武这种需要自幼打基础的事,他因觉醒太晚,未能精通,陆雪朝如今点亮的技能可绕长黎三圈。 无数个世界积累下来,陆雪朝早已成长到一种可怕的地步。可即便如此,也没能揪出幕后黑手的庐山真面目。这么多世,他竟始终未发现那让谢重锦和林蝉枝性情大变的操控者身在何方,究竟何人。 按理说,以陆雪朝的本事,就算找不出操控者,想要反抗赐死或暗害,逃出皇宫,也该易如反掌。 然而无论他如何神通广大,每次被“谢重锦”下令赐死,又或是被“林蝉枝”施展巫蛊,陆雪朝都会莫名失去反抗之力,所有手段皆用不出,死得轻而易举。 那一刻,陆雪朝深刻体会到谢重锦身不由己的滋味。 赐死或巫蛊这两样手段必能杀他,这就像一条真理,一个铁律,不可抗力。而他为此所做的努力都是个笑话,每一世的挣扎都是徒劳。 后来每世死得越来越早,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不断地轮回,死亡,重生,宛如逃不开躲不掉的宿命。 他好像真的无能为力了。原来世上真的有再聪明、再努力、再优秀,也依然解决不了的绝境。 起初满是文人风骨、君子如竹、温润无害的清冷谪仙,也终于在一世世的惨烈轮回中生出一丝压抑扭曲的疯劲儿。变得妖如海棠,毒如罂.粟,成为玩家眼中的高危生物。 但再高危,也是个游戏纸片人,动动手指就能送他去死。 现下再重生,陆雪朝是一点儿求生欲都没有,一副躺平任杀的懒散模样,连做做样子给个反应都嫌累。 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曾宁死不愿低头认命,后来发现永恒的死亡亦是一种奢望。 轮回至今,陆雪朝已不敢奢求自由,只求永远的长眠,真正的安宁。不要再有下一世,就让他和怀允,还有每一个被当成棋子摆布的无辜人彻底解脱,好过这生生世世永无止境的折磨。 但他也知道,这不可能。这辈子死了,他总是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继续重复可悲的宿命。 永无宁日。 所以,这次又是什么? 毒酒,匕首,还是白绫? 陆雪朝心不在焉地想。 毒酒听起来最不痛苦,可穿肠而过的滋味实在是肝肠寸断,每次都要疼上小半个时辰才能解脱,他不喜欢。白绫勒得脖子窒息的感觉更不好受,而且死相难看,有碍观瞻。相较之下匕首就死得又快又凄美,就是拿它捅自己实在需要勇气。 ……他真的,很怕疼。 就算经历无数世,捅了谢重锦和自己不知道多少回,几乎成了例行公事,每一次都需要耗尽陆雪朝莫大勇气。 见“谢重锦”久久没有说话,估计是背后的操控者在犹豫替他选择哪种死法。陆雪朝冷静又散漫道:“虽然知道你的选择不会因为我的话而改变,我还是希望能用匕首。” “别的都太疼了,我不太喜欢……”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突然被紧紧抱住。 陆雪朝身子一僵。 没有得到毒酒,匕首,三尺白绫。 他得到了一个拥抱。 温暖的,久违的拥抱。 “……清疏。”那人的声音带着颤,仿佛多说一句就要哭出来似的,“是我。” 陆雪朝手指颤了一下,攥着谢重锦衣服的手慢慢收紧,攥出一片深深的褶皱。 他闭上眼,顺从地靠在那人怀里,笑道:“原是梦还未醒。” 怀允重获自由的美梦,他做了很多很多次。梦里他们都很自由,所有人都很自由,世界无比美好,没有无尽轮回,他们一世携手,从朝霞初升走到黄昏落幕,真正地白头偕老。 就是梦醒的时候有些惆怅。 一滴滚烫的泪滴在陆雪朝的手背。 ……奇怪,梦里怎么会有温度。 抱着他的人哭了吗? 陆雪朝倏然睁眼,挣脱怀抱,抬眸冷冷注视他:“你是谁?” 不是梦,那就是现实。 现实中的怀允身不由己,纵使再心疼他,也是哭不出来的。过去的无数世,“谢重锦”总是冷漠无情地看着他死,在他瞳孔涣散的最后一刻,才捕捉到对方骤然惊惧绝望的神色。 绛紫衣袍的男人蹲下.身,半跪在榻前,温柔哀伤地望着榻上长发散落,神情戒备的青年,像小时候拉钩一样,伸手勾住陆雪朝的小指,开口嗓音沙哑。 “谢重锦,谢怀允,你的……太子哥哥。” 谢重锦没用皇帝这个身份。成为皇帝后,他一天都不是他自己。 他自小就被教导要做个明君,也一直以此为责任担当,到后来开始痛恨起这个身份。如果他不做皇帝,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陆雪朝轻声重复:“太子哥哥?” 他这才认真打量起眼前的男人。 这个世界,他们已经三年没见。当初十八岁少年长成二十一岁青年,年岁相差不大,却已判若两人。 对方容颜依然俊美,却不修边幅、面容憔悴,显然不怎么注意打理仪容,也不调养气色,早已失去当年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少年模样,变得死气沉沉。 但这死气沉沉又因为此刻见到心上人,焕发出一股勃勃生机,看起来勉强有了精神。 “是我们清疏的太子哥哥。”谢重锦坐上软榻,将人揽进怀里,想竭力镇定,自己却也慌得语无伦次,“哥哥没用,现在才摆脱控制,一得自由就奔来看你了。我来接你出去,我很想你,每一天都在想,对不起,对不起清疏……我爱你,一直都只爱你,没碰过别人。” 陆雪朝咬着唇,慢慢红了眼眶。 他把脸埋进谢重锦胸膛,静默无声,良久,身子轻轻颤抖起来。 谢重锦可以感受到胸前湿透的衣襟,与青年压抑到极致的哽咽。 陆雪朝的泪滴在谢重锦心口,烧灼得他痛彻心扉。谢重锦拍着人脊背不停安慰,柔声哄着。 “没事了,没事了清疏。” “我回来了,也不会再走了。” “要哭就哭吧,我陪你一起哭。”谢重锦声音艰涩,“我也……很难过。” 陆雪朝隐忍的低泣变得越来越悲恸,似要将这么多世积攒的委屈都宣泄出来,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谢重锦听得难受,无声安抚着怀里崩溃的青年,目色发红,难掩悲戚之色。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们之间的伤心事,恐是世间最绝望的痛苦。 “这不是梦对么?”陆雪朝抓着他衣袖,定定望着他,“若是梦,求求不要让我再醒了。” “不是梦,清疏……雪朝,我很少叫你名字,若是梦,你不会梦到我这么叫你。”谢重锦轻柔吻着他,吻去陆雪朝苍白容色上的泪痕,疼惜与愧疚几乎将心口压得喘不过气。 谢重锦确实很少叫陆雪朝的名字。从小到大,他们都互相喊对方的字,要比大名更亲密。 陆雪朝一颗心才落到实处,攀上去热切地回吻。那吻不带太多情.欲,是遍体鳞伤的猛兽在荆棘遍布的丛林中终于找到温暖巢穴,渴望以此来舔舐伤口,平息痛楚。 累世的经历太过沉痛,一时谁也不想提起。久别重逢的恋人只想通过最亲密无间的贪欢,宣泄最难以言说的痛苦,用肢体纠缠的方式,证明此时此刻的真实。 谢重锦也知道。所以他关了窗。 天色骤然阴翳,狂风起,花树摇曳,燕子低飞,浣衣宫人忙于收衣。 金屋内,紫袍叠着白衣散乱于地,轩窗紧闭,隔绝一片乱红花雨。 衾暖 天色是最难捉摸的东西。方才还碧空如洗,霎那间便乌云密布,紧接着落下淅淅沥沥的雨,又很快转成瓢泼大雨,愈演愈烈,与冷宫中由隐忍转为悲恸的哭声重合,仿佛上天都随美人垂泪而哭泣。 庭中树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雨打海棠,花瓣自枝头飘落,归于尘土,落了一地残红,透出几分凄艳。 冷雨敲窗,外边是雨珠,里边是泪珠。谢重锦抱着哄着,捉住人细白的手腕亲吻指尖,一路吻至唇瓣,就如给受伤的小兽舔舐爪牙。 榻上人影重叠,绸缎般的墨发凌乱铺散开,两只修长好看的手十指紧扣在一起。陆雪朝眸光水润潋滟,貌似醉酒之态,眉尖微蹙,如雪肌肤染上一层薄薄胭脂色,比零落在泥土中的海棠更娇艳可怜,被人整个抱在怀里,只露出一截莹白的脚腕。 烛影摇红,谢重锦觉这软榻太小,半途又将人抱起,绕过云母屏风,挑开珠帘,轻柔放置软烟罗帐中。床榻为玉石打造,冬暖夏凉,宽敞舒适,锦衾柔软,皆是贡品。是谢重锦亲自命人为陆雪朝量身定做,只因怕他在冷宫睡不舒服。 何止床榻,这冷宫中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谢重锦一样样叫人添置,才将凄凉萧瑟之景改成四季如春之貌。谢重锦本想将写有“冷宫”二字的牌匾撤去,改成重雪殿,可惜无果——这座宫殿就跟定死了一样,只能叫冷宫,他发不出这道命令。 不过现在,冷宫除了那道牌匾,已经从上到下完全没有冷宫的样子了。 他们在帐中抵死缠.绵。 少时谢重锦与陆雪朝一道念书,读李煜的《浪淘沙令》,二人俱是过目不忘的天才,那词看一遍就能背会,至今仍能记得全首。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只是那时,国泰民安,繁华似锦,金尊玉贵、轻狂桀骜的两个少年,读完也只是感慨几句,并不能真正体会亡国之君的悲凉心境,也不认为长黎会落至这般境地。 此后生生世世,帝王卧榻之侧再无陆雪朝。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谢重锦日日思念陆雪朝,夜夜唯有梦中能与他相见。他就懂了“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陆雪朝死于非命后,谢重锦独坐王座上做一个傀儡皇帝,直至长黎国破,独自走上高高城墙预备以身殉国时,望着山河破碎,狼烟四起,旧人早化枯骨,故国已成异土,又懂了“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初闻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幸而,这次不是梦中贪欢。 大抵是许久未尝情.事,陆雪朝反应生涩,举止又是热情的。谢重锦记得陆雪朝在床笫间极易害羞,总是闭上眼不敢看他。刚成亲那会儿,喜欢调戏自家竹马的太子殿下总爱逗他:“清疏,睁眼看看我,看看是谁在疼爱你?” 太子妃便红了脸,低低骂道:“衣冠禽兽,枉为正人君子。” 太子就笑:“孤何必要对自己的太子妃做君子,自是要做禽兽的,连衣冠都不要。” 太子妃憋半晌:“……你穿件衣服吧。” 太子就笑倒在太子妃身上。 如今无需谢重锦逗弄,陆雪朝便睁着眼看他,静静注视着他烛火映衬下的容颜,眨都舍不得眨一下。间或舒服或难受,被逼出泪花,发红的眼睛也直直望着他,不肯别过头。 谢重锦哑声笑道:“清疏这样看着我,是因太久没看了么?我现在的样子不好看,一定很憔悴没精神,倒是清疏长开后,好看得让我不敢看了。” 陆雪朝望着他,缓声道:“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谢重锦心一酸,愈发抱紧了陆雪朝。 他低低一笑:“那便让你看个够。” 窗外雨声渐歇,帐中云收雨毕。谢重锦自背后拥陆雪朝入怀中,怎么也不肯放手,比刚成亲那会儿还难舍难分。 小别胜新婚,何况他们这一别,不知多少世生离死别,自是怎么亲热都亲不够的。 才痛痛快快宣泄过一场,二人堪堪冷静下来,终于有心思聊正事。 “这三年委屈你了。”谢重锦问,“可有吃什么苦?宫人有没有怠慢你?” 他因受制于人,无法亲自去见陆雪朝,只能吩咐宫人不可怠慢废后,仍要像对待皇后一样尊重伺候,吃穿用度也按皇后份例。甚至因心中有愧,所有好东西都不留给自己享受,第一时间往冷宫送去。 要问宫中谁过得最滋润,不是皇帝,也不是公认最受宠的柳贵妃,而是冷宫里的废后。 但即便吩咐得面面俱到,谢重锦不能亲眼所见,还是时刻担心底下人有没有阳奉阴违,会不会中饱私囊,日日挂念着陆雪朝过得好不好。 “这冷宫都快被你打造成仙境了,我还能吃什么苦?”陆雪朝懒懒靠着谢重锦,平静道,“除了见不到你,没什么不好。” 一句话又叫谢重锦心如刀割:“清疏……” “不必自责。”陆雪朝说,“我知你是身不由己,从未怪你。” 谢重锦从不掩饰对陆雪朝的偏爱——或者说独爱,表现得明目张胆。 谢重锦被控制后,前脚将他打入冷宫,后脚就带着施工队给冷宫从头到尾翻新一遍,比他原先住的重雪殿也不差什么,膳食也都是最好的,不曾受任何苛待。在过去的世界中,倘若被操控的是林蝉枝,而林蝉枝又陷害他,谢重锦受不可抗力影响,不得不必须惩罚他,但从来只罚最轻的禁足,还光明正大地搬进重雪殿陪他一起禁足,各种道歉安慰。后来大抵是怕心狠善妒、杀人如麻的林蝉枝对他下手,才会与他疏远,小心翼翼地保护他。 他们这个世界被看不见的规则束缚着,他们都是戴着枷锁的笼中鸟,不能随心所欲地爱自己想爱的人。但在规则之内,谢重锦在以最大的限度来爱他。 陆雪朝都知道。 谢重锦问:“你如何知道我不是我?” “这还用问?”陆雪朝道,“我不信我眼光这样差,从小到大看错人,爱上一个薄幸人。何况你就算不喜欢我了,也不会连家国百姓都抛诸脑后,做出罢朝那等荒唐事。那绝不是我认识的谢怀允,不是年少便有宏图大志的太子殿下。” 谢重锦攥住他的手,下巴抵在他肩头:“我不会不喜欢你,假设也不许。” 陆雪朝垂眼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我回答完了,该你了。你是如何被控制,又是如何重获自由的?” 他努力那么多世,都未能找到死亡之外能使谢重锦摆脱控制的方法,这一世是出了什么变故? 谢重锦从想大赦天下却写出废后诏书开始,将登基后就不受控制的事桩桩件件一五一十地说了,详细到宛如在做汇报工作。这都是他曾拼命想告诉陆雪朝,却碍于限制无法说出口的,好不容易禁制消失,可不得一次性说个痛快。 在汇报过程中,谢重锦着重强调他没有碰那些男宠妃子,一个也没碰。 这让陆雪朝有些意外。 他早知道谢重锦身不由己,整日流连后宫也是操控者的意思,已经接受谢重锦和很多人有过肌肤之亲的事实。 陆雪朝自然是不开心的。谁会愿意爱人的身体沾染其他人,何况这并非谢重锦自愿,对谢重锦又是何等的痛苦羞辱。 在过去的世界里,操控者也会操控谢重锦宠幸陆雪朝,完全不顾时间场合。有时谢重锦罢去早朝要和陆雪朝白日宣.淫,陆雪朝心里并不愿意,谢重锦其实也不愿意。但见谢重锦神色痛苦难耐,似正与药性抵抗不得宣泄的模样,就心软地陪他胡闹。 他知道这不是怀允想要他,可他能解决,何必让怀允难受。 所以,就算谢重锦宠幸其他人,陆雪朝也只会恨操控者。谢重锦是被控制,他理解。 他会让自己理解的。 可谢重锦却说,他一个也没碰过。 “你能在那时反抗控制?” “能,那操控者顶多给我床上选人,不能连床笫之事都逼我亲力亲为。那时感觉跟中春.药似的,忍着是难受了些,可忍忍又不会死人,要是忍了会死,我也就去死好了,身不由己活着也没意思,反正不碰你以外的人。”谢重锦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咬牙切齿道,“那操控者跟没见过男人似的天天翻牌,我天天中药,真是忍无可忍,当然我是必然不让旁人近身的,至多想着你的脸自行解决,勉强熬过去……夜夜如此,实在难以安眠,因此眼底青黑,还要被当成纵欲过度,简直有冤无处诉。” 谢重锦说着就委屈起来:“清疏,方才那番云雨,可是我这三年头一回没忍住。” 他说起这些的语气并不沉重。这一番控诉,仿佛只是受了小小的委屈,急于找心上人撒娇,而事情本身没什么大不了。 陆雪朝知道,他并不轻松。 这三年让谢重锦性情大变,又加之昨晚那个漫长沉痛的梦,他整个人早已阴沉森冷,戾气深重,再也无法变回当初骄傲肆意的少年。 谢重锦不想在陆雪朝面前展露出这一面,不想吓到陆雪朝,也不想让陆雪朝心里难受。他希望在陆雪朝面前,他永远是那个明媚张狂、一身少年气、仿佛未曾受过苦楚的太子哥哥。 可这又怎么瞒得过陆雪朝。 陆雪朝替他把了把脉,眉头一皱:“难怪你这气色不像肾亏阴虚之兆,倒是长久郁结于心,睡眠不足。” 谢重锦没碰别人,他固然高兴,可一想到谢重锦为此所受的煎熬忍耐,便又高兴不起来。 那些年,怀允该是一个好觉都没睡过。 谢重锦惊讶:“你何时还懂医术了?” 他和陆雪朝从小一块儿长大,怎么不知道陆雪朝还懂这个。 “你把整个藏书阁的书都给我搬来了,这里头医书不少,还不够我自学成才么?”陆雪朝道。 他被幽禁冷宫,谢重锦怕他无聊,就给他找了许多书看。天文地理,奇门遁甲,百草分辨,民间话本,应有尽有。陆雪朝将这些都看完了,也都学了个七七八八。 当然,他再天纵奇才,也不是单靠看书就能精通的,这都是无数世的知识积累。在陆雪朝没被打入冷宫的世界,他会去寻天下能人异士取经,还常去太医院请教太医。技多不压身,他会的越多,对上幕后操控者胜算越大。 谢重锦一时无言:“从小太傅便夸你聪明,我初时不服,现在真叫我自愧不如。” “你还没说完,是怎么重获自由的。”陆雪朝提醒道。 谢重锦沉默了。 他没想好要不要完全说实话。 在他得到的那本奏折——他愿称之为天书,还有昨夜做的那个梦里,他大致知道了玩家的存在,知道他们的世界被当成一场游戏,他们都是被玩家随意玩弄的戏中人。 也知道他们不止这一世,之前还有千千万万世,大多都不得善终。 谢重锦感到锥心之痛,既是因被玩弄于鼓掌的可笑命运,也是因在那些世界,陆雪朝都太苦了。 清疏明明是那样怕疼的一个人。 却在那些世界,死了一遍又一遍,多是他亲手下的令。那些铺天盖地、触目惊心的血色,让谢重锦一想起来就浑身战栗。 他醒后最庆幸的,就是这个世界的清疏,还没有经历梦里的那些。 没有莫名暴毙,也没有被他赐死。那些惨痛的经历,他都不想让陆雪朝知道。 太痛苦的记忆,他一个人承受便好了。 然陆雪朝何等聪明,又何其了解谢重锦。见谢重锦迟疑,就问:“你是不是也觉醒了?” 谢重锦一怔:“觉醒?” 陆雪朝镇定道:“我方才做了个梦,梦见此前生生世世的记忆。” 揽他在怀中的手骤然收紧,陆雪朝能感受到身后人霎时僵硬的身子。 “怀允?” 谢重锦没说话,只是一言不发地抱着陆雪朝,抱得很紧。 陆雪朝一顿,说:“别哭了。” “我不是说了么?从未怪你,不只是这三年。” “再说了,你赐死我,我也刺死你,没有谁欠谁……” “……” 陆雪朝轻叹:“算了,哭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白居易《长恨歌》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晏几道《鹧鸪天》 漏洞 谢重锦终究是没有哭。 原来一个人难受到极致,是哭都哭不出来的。 他身子抖得厉害,除了愈发抱紧陆雪朝,一时竟无法言说。 梦中情形历历在目,每一回他被操控着无情下令赐死陆雪朝,心中都在疯狂祈求不要。可每一次,陆雪朝都会死在他面前,从无例外。 这辈子倒有所不同,三年前操控者欲杀陆雪朝,毒酒白绫匕首死亡三件套都已备好,临到头又改了主意。饶是如此,这一幕也成了谢重锦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三年来时时梦回到那一刻,梦到操控者并未心软,清疏真的死在他手上,随后骤然惊醒。 觉醒后的记忆告诉他,那些梦是真的。那不止是个噩梦,是过往生生世世真实发生过的一切。 他从小捧着爱护着,发誓要好好对待一生的宝贝,被毫不知珍惜的操控者借他的手摔碎在他面前,一遍又一遍地破坏,践踏,毁灭。 今早谢重锦梦醒,发觉身体重归自己控制后,第一反应就是去冷宫。出门却又脚步迟疑,生生往反方向走,将整个皇宫绕了一圈,确认自己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才敢踏入冷宫。 他不敢直奔冷宫,他怕这又是操控者的意愿,怕操控者再对陆雪朝下手。 怕他的珍宝又要被摔碎了,他还保护不了。 谢重锦天不怕地不怕,只这一件事,叫他害怕到想都不敢想,一想便恐惧发抖的地步。 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清疏却亲身经历了一次又一次。 ——还全都记得。 谢重锦如何能说得出话。 陆雪朝试图让他好受些:“你不必太过自责,我不是说过,我习了医术?我每一世都会觉醒,这些年学会了许多,还研究出一种万能止疼药,可麻痹全身感官,每回那操控者来冷宫就服下,死得一点儿痛苦都没有。” 他这话不假,但也不完全真。陆雪朝怕极了疼,偏偏每一世都大概率死于非命,死法还都挺痛苦,这谁也受不了。换成普通人估计早就疯了,可陆雪朝不一样,陆雪朝是个天才。 办法总比困难多,陆雪朝为应对此事,就真研制出一种万能止疼药,每世觉醒后就有了迟早要死的觉悟,立刻把药做出来,等“谢重锦”上门就提前吃下,从容赴死。 但在他研究出这药前,早已痛苦了许多次。还有许多世还未觉醒就死了,没有前世的知识积累,自然也做不出丹药。 陆雪朝没说这些情况,谢重锦却也想得到,听完更难受了。 这是疼到什么地步,才逼得清疏连这种药都能研制出来…… 每一世都会觉醒,每一世都有那些惨痛不堪的记忆,又无力改变重蹈覆辙的悲剧。清醒地知道一切,却没能力救下任何人,也没法救下自己。这样的痛苦,并不会逊于被人操控的绝望。 谢重锦心疼了。 心疼得无以复加。 他自问与清疏一心报国,造福百姓,平生未做过一件亏心事,就是真有因果报应也落不到他们头上,为何会是这样的命运? 他知道答案的。天书给出了答案。 ——因为这只是一场游戏而已。 谢重锦缓了半晌,方哑声开口:“我也做了个梦,与你做的梦大概一样,都是之前许多世的。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我还有前世。我不知道……原来你每一世都会觉醒,每一世都承载那么多记忆……” 和那么多痛苦。 他心一梗,泛起密密麻麻的疼,几乎说不下去。 陆雪朝镇定道:“慢慢说。” 谢重锦第一次觉醒,脑海中瞬间多出无数世记忆,接受信息量太大,情绪不稳定很正常。他是觉醒太多次,已经习以为常,表现得要平静许多。 也不是不激动。谢重锦自行脱离控制这件事,可是前所未有的。但哭也哭了,做也做了,陆雪朝已经可以冷静下来谈事情了。 谢重锦被陆雪朝平静的声音安抚下来,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绪,也进入正题:“我得到了一本天书。” “天书?” “就是此物。”谢重锦将那本奇怪的奏折递给陆雪朝,“上头记载的是我们这些世界的事,记载这些的却不像我们世界中的人,书中所写为我解了许多疑惑。我不知它为何会突然出现,许是上天予以的指示,便称之为天书。” “天书晦涩,我研读许久,也只大致读懂七八分,仍有些字词不解其意。”谢重锦道,“清疏可能看懂?你比我要更聪明些,小时候我读不懂的诗句,找你一问,你总能解释清楚。” 陆雪朝接过,打开细细一看,神色逐渐冷凝下来。 天书中什么都有。操控者是如何以操纵他们的人生为乐的,他们这个世界会有什么样的游戏剧情发展,还有关于各种剧情妃的详尽人物介绍…… 等到看见自己的人物介绍,陆雪朝已经面无表情。 “果然如此。”陆雪朝淡声道,“过去无论我如何手眼通天,调查找寻,都无法找到幕后操控者蛛丝马迹,便隐隐有一个猜测。那操控者并非我们此世中人,像是世外看客在旁观我们这些蝼蚁,蝼蚁所做的任何反抗,都不被他们放在心上。你被控制的世界,在这些玩家口中叫帝线。林蝉枝被控制的世界,就是玩家所谓的妃线。” 只是这猜想实在太过惊世骇俗,直叫人怀疑人生。即使见多识广的现代人,恐怕也不敢深思这种能让人世界观崩塌的问题——我们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么?会不会也只是高维生物眼里的一场游戏?我真的是随心所欲而不是被看不见的人操控并意识不到么?常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否是因为我前世早经历这场景无数次?我从小到大的经历,我的亲朋好友,我的爱人,我的孩子,真的不是设定好的数据么? 这些细思极恐的事,在没有证据证实前,人们都会坚信自己一定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否则便是从根源上否定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否定了自己整个人生,那是一件多荒唐可笑的事。人们知道楚门的世界,但都不会真正相信自己就是那个楚门。 只是现在,这份证据,摆在了谢重锦和陆雪朝面前。 所谓的现代是否是游戏世界不得而知,总之他们这个古代世界,确确实实是个游戏。 饶是对此早有猜想,在猜测被证实这一刻,陆雪朝仍感到一丝荒谬。 若是如此……他与怀允自幼相识,相知相爱的一切,又算什么? 是天书上那一行“七岁为太子伴读,与帝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十六岁封太子妃,十七岁封皇后”的背景介绍么? 因为游戏设定如此,所以他们才如此。等到谢重锦十八岁登基,游戏正式启动,过去的经历也就变得无关紧要,不过是些被灌输的认知而已。 陆雪朝垂下的眼睑蒙上一片阴翳。 “不许胡思乱想。”谢重锦将那一页翻过去,阻止陆雪朝继续思维发散,“无论这对外人是不是一场游戏,对你我而言,皆是真实。” “这天书上也写,妃线中多侍寝就能刷皇帝的宠爱值,宠爱值越高,对他们就越纵容,纵容到不分是非黑白,包庇他们杀人取乐。的确,‘林蝉枝’用那种存档读档的法子逼我只翻他牌时,宠爱值是真的上去了,我才会不受控制,无法对他下手,可心中对其恨之入骨,何来爱意?”谢重锦道,“帝线除你之外,专注攻略每个剧情妃,刷所谓的好感值,都能打出一条专属结局。可那些世界,我一辈子也没有碰他们,关上宫门就分房而睡,至多生出些友情,止于君子之交,与爱无关,与一见你就想与你欢好的□□也无关。” “爱是不能用数值衡量的。我分得清我爱谁,一颗心也只够装一个人。”谢重锦不满道,“你若再敢多疑,可对得起我这么多世对抗游戏设定,为你守身如玉?” 陆雪朝眼底阴翳散去:“是我庸人自扰。” 他总是思虑太多,反不如谢重锦想得透彻。 “你预备怎么做?”陆雪朝问谢重锦今后的打算。 “自是将你迎回中宫,再遣散六宫,明日起复朝,收拾这烂摊子,让长黎重回昔日鼎盛。”谢重锦常年沉郁的眉眼,终于又流露出一丝要大干一场的意气。 陆雪朝却并不乐观:“这辈子自由了,那下辈子呢?” 谢重锦一顿,眉心又渐渐拧起。 他们并非每一世都那样惨烈。 在妃线世界里,只要陆雪朝觉醒得早,就能在林蝉枝刚入宫,还未刷够宠爱值使得谢重锦“不忍心”下手前就将他送出宫,让妃线玩家直接提早游戏结束,届时真正的林蝉枝也可重获自由,不再被人操控,在宫外寻到良人,过着平淡幸福的小日子。 又或是觉醒得晚了,玩家已经沾染罪恶,便抓获林蝉枝杀人栽赃,将其治罪赐死,妃线玩家的游戏也能早早结束。只是这样就不免要牺牲真正的林蝉枝。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一旦成为玩家的主控,就只有达成游戏结局才能摆脱控制。早早被送出宫对林蝉枝是最好的结局,之后要么死于宫斗,要么就是玩家大杀四方,打出【凤仪天下】这种he结局。 玩家不知道的是,在他们打出he结局,心满意足地关闭游戏后,一身凤袍的林蝉枝重归自由,第一件事便是自尽。 那是个善良到有些懦弱的少年,实在无法忍受自己双手沾满鲜血,唯有以死谢罪。 在玩家事情败露,被陆雪朝赐死时,林蝉枝死前说的甚至是“谢谢”。 陆雪朝静默良久,命人将其好生安葬。 而帝线结局,都是要玩家玩到皇帝死为止,一生都不能解脱。所以陆雪朝提前结束游戏的办法就是亲手杀了谢重锦。 在妃线提前结束的世界,那一世剩下的时光,他们就都能遵从本心,幸福自在地过完一生。谢重锦会遣散六宫,会独宠皇后,会至圣至明,会白头偕老。 可下一世,游戏重启,他们还是身不由己。 陆雪朝如今所求,已经不是一世的自由。 他要永远终止这场轮回。 这一世与所有前世都不同,这是谢重锦第一次在帝线里获得自由,没有被操控至死。 这一定是个突破口。 “你看不懂的词汇,可是这个?”陆雪朝指着一行字符问。 【陆雪朝这个bug什么时候能修复啊?20武力值能刺杀100武力值的皇帝我真是无力吐槽。】 【心累了,这游戏也别版本更新了,越更新bug越多。】 【陆雪朝真的太超模了,虽然设定上是心计100多智近妖,可这种能看穿玩家身份次次精准针对主控的操作也太让人毛骨悚然了。太bug了,真的,太bug了。】 【皇帝翻牌率才是最大的bug好吗?为什么不是陆雪朝就是独寝,我们玩家就完全不被放在眼里是吗?】 【我怀疑生子药也是bug,而不是没做出来。你没做这部分功能就先别让生子药出现呗。明明有生子药的存在为什么还生不出孩子?总不会是皇帝和妃子天天盖着棉被纯聊天吧哈哈哈哈哈。】 bug一词的出现频率不少,但谢重锦无论如何也看不懂这意思,连望文生义都做不到。 “是,清疏你知道?”谢重锦盛赞,“就知道清疏最聪明了……” 陆雪朝:“我也看不懂。” 谢重锦:“……” “不过联系上下文不难猜出。”陆雪朝道,“大抵是漏洞、缺陷之类的意思。” 谢重锦惊讶:“这怎么联系出来的?” “我的武力值是20,你是100,我能成功杀你,难道不是个很大的漏洞么?”陆雪朝看他。 谢重锦沉思:“这我倒是没想到。” 主要是在他的视角,他是心甘情愿被杀死,一点儿反抗都没有,自然不觉得这是个漏洞。 但在玩家眼里可不就是个圆不上逻辑的漏洞。虽然不乏帝后真爱论,大多玩家玩游戏是为了爽,结果没爽到,那必然是bug。 还有生子药。长黎国规定,皇后诞下嫡子前,整个后宫后妃都不得服用生子药,除非皇后常年无所出。陆雪朝虽被废了,但整个后宫也依然无人吃过生子药,也没被皇帝碰过,自然不可能怀孕生子。 “我看这些玩家的言论,一开始这游戏的口碑很好,人气也很高,但渐渐的骂声越来越多,这些都是表达不满的言论。”陆雪朝慢条斯理道,“因为我的存在,还有你的极力反抗,成了所谓的漏洞,让玩家的游戏体验没有那么好。” “我们那些世的反抗不是没有意义的,起码让这个游戏的口碑出现了一定程度的下滑,还有不少人表示弃游,那大概就是人气的流失。” “这一世,我们得到了最大程度的自由。”陆雪朝轻笑。 “为何干脆不颠覆整个世界,破坏所有游戏剧情,制造不计其数的漏洞……让这游戏彻底崩坏呢?” 剧情 说是要颠覆世界,破坏剧情,具体怎么个破坏法还有待商榷。 陆雪朝和谢重锦并肩靠在床头,同覆一床锦被,共看一本天书,思索着破局之法。不觉已是夜深,二人还在挑灯夜读,就连年少时一起读书都没这么用功。 谢重锦看天书上写的所谓游戏剧情,越看脸色越沉,神情也越不自在,视线悄悄偏移到身旁的陆雪朝脸上。但见红烛明灭下,长发披散的青年容颜如玉,山根挺拔,唇红如血,下颌弧度精致流畅,毫无瑕疵,一个侧脸就叫人惊艳。 陆雪朝从小就长得好,小时候是玉雪可爱的瓷娃娃,长大后就是冰雕雪砌的冷美人。但这样的神仙人物,遇到谢重锦便似冰雪消融,化为春波水,绕指柔。外人都道陆雪朝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高岭之花,只有谢重锦见过他任人采撷,染上欲色,明艳盛放的模样。 世间容色最盛的美人已在他身边,他怎么可能会跟剧情里写的那样贪得无厌,见一个爱一个,到处搜罗美人呢?谢重锦鄙弃地想。 那些玩家定没亲眼见过清疏,但凡亲眼见过,都不会瞧上其余庸脂俗粉。 陆雪朝长睫垂落,认真看着天书里的剧情,眸光看不真切,神色并无太大变化,却叫谢重锦心惊肉跳,忐忑不安。 “你不专心。”陆雪朝忽然开口,语气平静,视线仍落在天书上,“不看天书,看我做甚?” 谢重锦猛地收回视线,轻咳两声:“没什么好看的。这些剧情……何须破坏?” “哦?”陆雪朝抬眼望过来,轻柔道,“意思是你还想都体验一遍?” “自然不是!”谢重锦连忙解释,“我是说,我既脱离控制,定然不会再做这种三心二意之事,本就不可能按着这种荒唐剧情来……你也别……别放在心上,那并非我本意,都是那群人乱写。” 他算是看明白了,他们是一个叫《相见欢》的游戏里的游戏人物,这是个后宫游戏,帝线主要玩法就是当种马收美人,妃线主要玩法是宫斗升级流爽文。 既然是后宫游戏,帝线所谓的游戏剧情,也就是和各位美人的感情发展。 在《相见欢》的帝线游戏中,分为普通妃与剧情妃两类妃子。普通妃是指立绘随机,姓名随机,不会在每个档都出现的妃子。例如大部分按惯例三年一选秀入宫的秀男,命云珞安排的男宠,宫中偶遇收进后宫的宫人,不定期爬床的侍从……这些妃子没有专属结局,没有好感度条,没有特殊剧情,对皇帝百依百顺,予取予求,都是填充后宫之用。 谢重锦看到这就皱了眉头。难怪他那紫宸殿隔三差五就会出现爬床宫人,守卫就跟死了一样。原来这也是游戏设定,是玩家收后宫的一种方式。 与之相对的,就是拥有固定立绘、固定姓名,在每一个档都会出现的剧情妃。这类妃子需要玩家刷数值刷好感,数值好感达标才能触发甜蜜的特殊剧情,使感情逐渐升温。等收集完所有特殊剧情,才算彻底攻略了这个人物,能打出人物专属结局。如果同时攻略两个以上剧情妃,能打出结局【齐人之福】,如果攻略完陆雪朝以外的所有剧情妃,还能达成结局【风流帝王】。 游戏里剧情妃不少,陆雪朝也是个剧情妃,还是开局就是满好感,都不需要费心去刷数值,听起来像系统附赠的完美恋人。但玩过的玩家都知道,陆雪朝是所有剧情妃里最难攻略的。 攻略别的妃子,就算再怎么三心二意,嘴上说着“我爱你”的同时还去宠幸别人,只要数值达标,都能打出he结局。只有陆雪朝,但凡出轨一次,直接be没商量。 因此,尽管陆雪朝人气最高,专属结局也最甜,也只有陆雪朝单推人才有耐心专注攻略他。普通玩家都会选择攻略其他人,才不会丧失后宫游戏的乐趣。 陆雪朝正在看的,就是一份玩家精心整理的各位剧情妃攻略。 【赫连奚,攻略难度两颗星。攻略要求:武力>60,宠爱>60,好感>60】 【花颜,攻略难度三颗星。攻略要求:容貌>90,宠爱>80,好感>80】 【柳雁声,攻略难度四颗星。攻略要求:沈鹤洲存活,才华>90,好感>90】 …… 【陆雪朝,攻略难度五颗星。攻略要求:勤政=100,后宫人数=1。温馨提示:如不打算攻略此人物,建议开局打入冷宫赐死,否则有死亡危险。】 攻略极为详尽,除了标明攻略哪位人物需要达到多少数值,连何年何月去何时何地会触发何种特殊剧情都写了。 于是,陆雪朝看到的游戏剧情便是皇帝风流史—— 某年某月某日,围场狩猎,皇帝与赫连奚同乘一骑,教其弯弓搭箭,与其比武切磋,较量间勾情动火起,抱人至帐中继续“较量”。 又某年某月某日,皇帝出宫夜逛青楼,一掷千金买下花魁花颜初夜,此后频频出宫与花颜幽会,与之花前月下,泛舟湖上,后将人迎回宫中,封美人。 再某年某月某日,皇帝驾临翠微宫,恰逢柳贵妃与沈贵人对弈,遂命二妃一同服侍,龙心大悦。翌日行宫避暑,命二妃一同伴驾,坐享齐人之福。 …… 谢重锦不忍直视,根本不想承认那个昏庸好色的皇帝是自己。 偏偏陆雪朝还看得津津有味,谢重锦欲言又止,感觉社大死。 “那些世界,我是会被操控着走这些剧情。”谢重锦底气不足道,“但入了营帐,我立刻便把赫连奚放下了,忍着那股莫名邪火,只与他探讨兵书。一掷千金买下花颜,也并未碰他,只叫他抚琴奏了一夜清心曲。命柳沈二人一同服侍更是无稽之谈,他二人才是一对有情人,行宫之行,我是净看着他俩双宿双飞,我只能独自思念你罢了。” “这辈子不论从前如何,从今往后都不可能再有这些剧情。”谢重锦事不宜迟,“明日我便下令遣散六宫……” “不可。”陆雪朝阻止他,“前世也不是没遣散过,你可见停止轮回了么?这游戏里身不由己的不止是我们,是宫里的每一个人,只是他们或许没有意识到。所有剧情妃的剧情都是围绕皇帝而展开,仿佛他们的存在只是为了供皇帝取乐。但在成为后妃之前,他们都是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命运,自己的剧情,没有谁是生来就该围绕另一个人的。剧情妃如此,普通妃亦然。” “我想,我们对游戏剧情的扰乱,应是对所有人自身命运的纠正。”陆雪朝思忖,“我历经无数世,与他们亦深交过,都是些不俗之辈,应当在各自的领域中大放异彩,不该被困于宫闱。你也正是知道这点,才会在身不由己中也不曾迁怒他们,与他们保持君子之交不是么?” 谢重锦颔首。 “只一个遣散二字,太轻慢了,光靠你我还不够,我还想帮帮他们。”陆雪朝说,“越多的人觉醒,反抗这所谓的游戏设定,游戏便能崩得越快。” 谢重锦深以为然:“是我格局小了。那要如何改变他们的剧情?” 陆雪朝沉着冷静:“不知道,看着办。” “……” “后宫的事先放一放。”陆雪朝话题一转,“我们来谈谈前朝,这才是当务之急。” 对一个皇帝来说,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并不要紧,但三年不上朝绝对是亡国之兆。 游戏中,荒废朝政的玩家也的确有【亡国之君】这种结局。这不是谢重锦和陆雪朝乐意看到的。 颠覆世界、制造漏洞是指制造游戏漏洞,摆脱游戏剧情,并不意味着他们要毁灭这个世界。这个摇摇欲坠的国度,他们还是得加紧修复。 毕竟,这是玩家眼里的虚拟世界,却是他们成长的真实家园,是他们深爱的国土,土地上有他们爱着的子民。 提起这个,谢重锦又头痛起来。 “玩家这三年上朝时日屈指可数,我只能将大臣召到紫宸殿与御书房议事,一有空闲就在批奏折……但你也知道,玩家终日流连后宫,不是在召幸就是在去召幸的路上,我空闲的时间很少。”谢重锦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太久不管事,我对底下人的情况一无所知,这三年的荒唐行径也使我民心尽失。玩家肆意大兴土木博美人一笑,用国库里的珍宝赏赐后妃,致使国库空虚。如今朝中人才凋零,各地官员各怀鬼胎,早已不复清正廉明,完完全全是个烂摊子。想要收拾好,任重而道远。”谢重锦一顿,“好在,往后终归是能自己前行,不用被人拖后腿。” “我会和你一起走。”陆雪朝握住他的手。 谢重锦喉咙一紧:“辛苦清疏了。” “满朝文武,当真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陆雪朝问。 “也不是一个也没有,威远大将军的儿子秦玉龙,是个百年难遇的将才,骁勇善战,用兵如神,第一场仗就大胜栖凤国,逼得栖凤国送出皇子赫连奚前来和亲。若有他为武将,何至于能被夜郎攻破国门。若我能自主,必重用他,只可惜……”谢重锦讥诮一笑,“他被玩家收进后宫了,一柄玉龙枪从此生锈,前世未死于沙场,死在妃线玩家的毒.药下,帝线玩家的遗忘中。此世他刚立了打败栖凤的大功,不日前已被玩家召入宫,少年英雄受辱,此刻约莫正恨着我。” “文臣方面,今年新晋的探花郎傅惜年是个栋梁之材,文章很有见地,亦有为民请命之心,我本想召之一见,却不想玩家比我动作更快。”谢重锦面无表情。 陆雪朝了然:“他也被收进后宫了。” 谢重锦叹息:“正是。” 陆雪朝也跟着叹气。 这国,亡得不冤。 上朝 翌日,朝野上下沸腾。 早已习惯睡懒觉的大臣们天不亮就被自家夫人小厮从被窝里推醒:“老爷醒醒,宫里来人了,今日陛下临朝。” 多数大臣疑心自己是出了幻听,翻个身继续睡,口中呓语道:“陛下会上朝?这是梦里才能发生的事。” 等小厮急忙道“是真来人了,就在府外候着呢”,这才猛地睁开眼,瞌睡一扫而光,不可置信问:“陛下真上朝了?” 随后就是急匆匆地穿上鞋袜,更换八百年难得穿一回的朝服,命人备马车入宫。 官员马车在宫中禁行,宫门外停了一溜的座驾,下来一个个穿着官服的大臣,俱是一副没睡精神的模样,边走边与熟悉的同僚寒暄。 “张大人,好久不见。” “李大人,也好久不见。” “大清早听人奔走相告,说陛下上朝了,可把我给惊的,疑心自己是没睡醒。”张大人说着打了个哈欠,“上回见着陛下,还是在秦小将军……不,是秦贵嫔班师回朝罢?再上上回,是三月时的殿试……这次又是为什么?” “许是又看上哪家公子了罢。可惜了傅才人,殿试上舌战群雄,令我等老臣都唯有叹服,本是状元之才,陛下见其相貌堂堂,硬说傅郎人比花娇,应为探花,如此屈居第三。此后更是一天的官都没做过,就被召进宫里伴驾。虽是封了个才人,可后宫不得干政,那一身才华恐是无处施展,可惜,可惜。” “要说可惜,秦贵嫔不是更可惜?陛下贪恋美色也罢,可如何能将这些国之栋梁纳入后宫?长黎多少年才出一个用兵如神的秦小将军——” “嘘,别说了。” “拦我做甚?放着脑袋不要我也要说,陛下这事做的就是荒唐!”张大人痛惜道。 今上昏庸无道,民心尽失,威望也在这些朝臣眼里荡然无存。忠臣是恨铁不成钢,奸臣那就是完全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了。不过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何惧? 李大人压低声音:“陛下做的荒唐事还少么?没不让你说,是威远大将军来了。” 张大人回头一看,顿时也不作声。 外人再痛心,也是没有威远大将军痛心的。 陆家簪缨世族,书香门第,出过许多皇后权臣,却无不臣之心,代代忠君报国,为长黎百姓谋福祉。秦家世代忠良,一生征战沙场,世世守护长黎,是长黎百姓心中的英雄。 两家一文一武,一同为长黎开太平,又加之诸代帝王励精图治,才有了长黎的繁荣鼎盛。 到了这一代,两家更是都出了一个惊才绝艳的后辈。秦家少年自小就爱研读兵书,展现出过人的军事才能,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陆家郎君更是过目不忘的神童,三岁识遍天下字,十四岁一举中状元,是从古至今最年轻的状元郎,足以载入青史。 陆丞相与威远大将军是一生挚友,也是一生之敌,小时候拼爹,长大后互相竞争谁能为圣上做更多贡献,老来聚在一起,又最爱比自家孩子谁更优秀。将军说“玉龙又习会一样兵器,让他给你舞舞”,丞相说“雪朝刚作了一首新词,我念给你听听”,将军说“玉龙小小年纪,居然自行钻研出一种兵法,连我都不曾想到”,丞相说“我今日朝上解了陛下近日之忧,说来惭愧,其实法子是雪朝提的”……如此暗暗较劲许多年,直至陆雪朝十四岁高中状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将军才大笑服输:“比不过比不过,不过我家玉龙本就小你儿子两岁,再过两年,他上沙场建功立业,可未必会比你儿子差。” 由此可见,陆雪朝和秦玉龙都是被自家长辈引以为傲的存在。 恰巧这一代的少年太子,亦是聪明过人,对苍生有仁君之德,对外敌又杀伐果断,与陆雪朝还是青梅竹马,感情甚深。陆雪朝高中功名后并未入仕,自请做了东宫谋士,陪太子干出几件大功绩,随后又被求娶为太子妃。 陆丞相、威远大将军与先帝曾聚在一起把酒言欢,笑谈道:“英雄出少年,有这三个孩子在,长黎定能盛况空前,我们这些老家伙总算能放心入土了。” ……放心个屁。 若是先帝知道自己儿子后来混账成那样,怕是能气得从皇陵里跳出来。 威远大将军面色冷沉,身上散发的寒气使百官自动退避三尺,不敢触这个霉头。 这个节骨眼儿敢跟威远大将军说话的,也只有陆丞相。 “老秦。”陆丞相拍拍他的肩,“玉龙的事我听说了,今日朝上,我定会请奏陛下,放玉龙出宫……” 威远大将军苦笑:“陆兄,陛下独断专行,谁的话也听不进。若他能听你的,雪朝那孩子何至于在冷宫苦熬三年?” 一句话触及陆丞相软肋,才年过四旬的人,眉眼瞬间苍老下来。 当年今上初登基就将皇后打入冷宫,举国哗然,朝中众说纷纭。说陛下是忌惮外戚专权,陆家荣光太盛,才遭打压,还猜测下一个遭殃的就是功高震主的秦家。 陆丞相长跪金銮殿前,又连上数十道奏折,满朝文臣武将一齐为废后求情,都未能使今上收回成命。 威远大将军当初还在安慰陆丞相,哪想到才过三年,自家儿子也步了后尘。 玉龙打了胜仗,班师回朝,他比谁都高兴。谁知陛下召玉龙论功行赏,见了小将军样貌,竟当场将封将的赏赐改成封妃。 “陛下是真的要打压你我两家?才将这两个孩子都拘禁在后宫……”威远大将军皱眉,“可这样损的是国之根本,陛下不会不懂其中利害……” 说到这儿,威远大将军又沉默了。若是当年那个英明神武的少年太子,自然懂得大局。如今这个……许是真被酒色掏空了身体,也掏空了脑子。 陆丞相道:“陛下或许并无此意,只是看玉龙仪表堂堂,动了心思……” “若说样貌,谁能比得过你家雪朝?”威远大将军很不理解,“说陛下好色,他连前皇后那等绝色都能废去,只为了姿色就将良才收进后宫,可能么?” 陆丞相叹息。他也看不懂如今的陛下。 陛下所言所行,无不荒唐至极,俨然已色令智昏。可偶尔陛下召臣子入宫议事,回复奏折时所注批阅,又仍是思虑周全,明察秋毫,是明君之相。 如此矛盾,就像被附身了一般…… 陆丞相陡然一惊,阻止自己胡思乱想。 无论心中怎么揣测,众臣明面上还是井然有序地步入金銮殿,跪下山呼万岁。 “平身。”帝王的声音不辨喜怒,群臣谢过后,皆垂首静立,除非有事要禀,否则不得直视天颜。 云珞道:“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威远大将军爱子心切,首先按捺不住,上前一步:“臣有事要奏。” “犬子自幼舞刀弄枪,身糙肉厚,恐怕难以服侍陛下。还请陛下,允准犬子出宫。” 谢重锦不假思索道:“此事再议。” 送是一定要送出宫的,但时机不是现在。 天书里,有玩家问陆雪朝这个bug什么时候可以修复,就说明了一件事,所谓漏洞,是可以被修复的。玩家管修复漏洞的人叫“程序员”。 只是或许陆雪朝这个bug比较难修,才会至今都没修复。其他后妃不曾像他们这样觉醒,不一定能抵抗过去。 秦玉龙身为有一条完整攻略线的剧情妃,开局贸然送出宫,脱离整个主线地图,那必然是个大bug,万一被立刻修复了,谁也不知道后果会是什么。 可能程序员动动手指,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没了。 陆雪朝和谢重锦都不会随意拿旁人性命作赌注。他们会想办法保全每个人。 尽管暂时还想不到。 “陛下!”威远大将军还想说什么,陆丞相也出列道:“陛下——” “朕正好有件事要宣布,与丞相有关。”谢重锦打断他。 “朕要复位皇后。” 陆丞相一愣。 满朝文武也皆惊。 皇后殿下已经被您打入冷宫三年了,您终于想起来啦? 鸦雀无声间,不知是谁率先喊了声“陛下英明,皇后殿下千岁”,接着便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呼声。 “朕对皇后,从无二心。”谢重锦认真道。 大臣们:“……” 他们权当听个乐呵。 谢重锦并不在意朝臣反应,平静道:“三年前,朕初登基,意外中蛊,此后每欲上朝,便头痛欲裂,言行举止,皆非本愿。” 众人脸色齐变,瞬间哗然,就连陆丞相和威远大将军都目露惊愕。 “蛊”之一字,在长黎是禁忌,施蛊更是死罪。人们怕蛊,更甚怕鬼神。 只因百年前,长黎与夜郎交战,长黎兵强马壮,粮草充足,本该大获全胜,谁知夜郎见正面交锋敌不过,就对长黎主帅下蛊,致使其做出错误决策,害得五万大军全军覆没。 此战后,长黎和夜郎结为死仇,人人谈蛊色变。 谢重锦继续道:“朕追查三年,查出下蛊是夜郎国所为,暗中寻遍天下能人异士,终于昨日得以解蛊。” 玩家和游戏的事,并不适合广而告之。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自己是个游戏人物的,此种说法一出,必定朝纲大乱。 但谢重锦这三年的行为,也必须要有个解释,否则他的声望无论如何补救,都不会回到从前。 夜郎一直对长黎虎视眈眈,何况这种事也不是没做过,前世还攻破长黎国门,屠杀长黎百姓,推锅给他们,谢重锦毫无愧疚之心。 群臣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眼中看到恍然大悟。 原是如此,难怪如此。 这就可以解释,为何少年英武的太子殿下,登基一日便成了昏君—— 原是那狼子野心的夜郎国,继承人一代不如一代,这一代无论如何都比不上他们太子殿下,就用这等腌臜手段,意图控制君王,亡了长黎! 再看陛下今日,锋芒毕露,字字珠玑,一改往日阴郁冷戾的模样,说是摆脱控制,完全能解释的过去。 一时间群情激愤,义愤填膺。 “天杀的夜郎,百年了还是那个狗样,只敢用这等见不得人的手段!” “下蛊算什么?有本事堂堂正正地打一场啊!” “陛下,末将请命领兵,杀上夜郎!” 谢重锦抬手,示意群臣安静。 “夜郎以蛊挟持朕,逼朕行事昏聩,是要削弱我长黎国力,确实成功了一半。”谢重锦指节扣着龙椅扶手,淡淡道,“但既然被朕摆脱了,便是前功尽弃。” “为朕解蛊之人就在宫中。夜郎行事诡谲,未免再神不知鬼不觉对长黎后起之秀种蛊,秦小将军傅探花之辈,便暂且留在宫中保护。待到用人之际,自会让利刃出鞘。” 谢重锦说的是“秦小将军傅探花”,而非“秦贵嫔傅才人”,已是给足了尊重。 这下就连威远大将军都没什么异议。 是他们不如陛下深谋远虑,竟把陛下将栋梁收入后宫的事情视为荒唐,这分明是陛下的人才保护计划! 云珞:“……”如果他不是陛下近臣,知道根本没有所谓的解蛊之人,他就信了。 但他当然不会拆陛下的台。 谢重锦见忽悠住了群臣,才不再正襟危坐,略略懒散下来,凤目垂敛。 “今后,众爱卿记得寅时起,莫误了早朝时辰。” “退朝。” 双亲 退朝后,大臣们三三两两地往宫外走,面色有喜有忧。 喜的自然是忠心耿耿的忠臣,个个兴高采烈,差点喜极而泣。陛下恢复正常了,他们长黎国不用完蛋了! 忧的则是些贪官污吏。陛下要是肃清朝纲,他们日后可还怎么捞油水?头顶的乌纱帽还保不保得住?脑袋又保不保得住?他们巴不得谢重锦永远昏庸下去。 先帝在位时,不说黜幽陟明,也绝不亲近奸佞,朝中并无太多尸位素餐之辈。但谢重锦登基后,收了太多后宫,一些后妃仗着宠爱,会提出想为自家父亲兄弟叔叔伯伯谋个官职的要求,玩家并不觉得这是大事,为讨美人欢心,统统答应,丝毫不考察那些人的能力。 这样的小事多了,在其位不谋其政的蠹虫也就多了。真正的栋梁在后宫坐冷板凳,无能的朽木在前朝作威作福,慢慢蚕食空了这个偌大的王朝。 现在谢重锦自称以前的荒唐都是因为中蛊,日后要重振朝纲,这些浑水摸鱼之辈自然心慌的紧,怕陛下来个秋后算账。 谢重锦当然要算账,名单都在整理了,势要将这些蛀虫一个个清除。在刀子落下之前,这些人怕是一个安稳觉也难睡。 有人欢喜有人忧,陆丞相无疑是最欢喜的那个。 一下朝,络绎不绝的大臣们就围上来,说着恭喜丞相大人。皇后是陆丞相的儿子,皇后复位,可不是相府的一大喜事? 陆丞相面上沉稳淡定,心里也是高兴的,嘴角都忍不住上翘。 毕竟是自己唯一的儿子,从小宠到大,怎么可能不在意。 陆雪朝自小被送到太子身边做伴读,当然也是有陆丞相希望他能成为太子妃的意思。但不像别的人家那样,只把子嗣当做攀龙附凤的联姻棋子——陆家百年望族,陆雪朝本就是人中龙凤,何须锦上添花?只是陆家出过好几个皇后,陆丞相与先帝在君臣之谊外,亦有挚友之情,便想着让陆雪朝与太子结为姻亲,亲上加亲,亦是一桩美事。 若不能成,也不强求,当然还是自家儿子幸福最重要。看着太子殿下对陆雪朝喜爱非常,陆丞相也甚是欣慰。 陆雪朝刚入冷宫那会儿,丞相夫人险些哭晕过去,陆丞相四处奔走,整个人都憔悴了好几岁。早知如此,他当年就不该把雪朝送去当太子伴读。 这三年他递了不少折子,想看看儿子过得怎么样。听闻冷宫条件极差,雪朝从小没吃过苦,身子又病弱,该怎么熬得住?他还想打点宫里的内侍,给雪朝送去好些的吃食,暖和的被褥,可惜宫中密不透风,莫说打点,他连陆雪朝过得好不好都不知道。 大概是不好的。一定是不好的。冷宫哪是个好去处? 可怜天下父母心。陆丞相请求与废后一见的折子上了几百道,也未得陛下批准,实在很冷心绝情。 谢重锦倒是想批,奈何他自己都见不到陆雪朝。游戏没有让大臣进宫探望妃子的选项,他也就无法回应。每年大年初一会默许家人入宫与后妃团圆,但冷宫妃子是没这个资格的。 陆丞相现下还是最想见陆雪朝,方才朝上一时激动,加之众臣都为陛下中蛊一事震惊,都在讨伐夜郎无耻,他不好提这点私事。如今到了宫门前,陆丞相回头望了眼后宫方向,还有点不舍离去。 罢了,改日再提,终归能见到的。 陆丞相叹息一声,正要出宫,就听身后一声:“丞相大人留步。” 陆丞相回头,见是陛下身边的近侍云珞,东厂的厂公,有监察大臣之权。其人貌若好女,性情阴鸷,心狠手辣,为陛下暗中清扫不能见光之事,不少官员见了他都胆战心惊。 陆丞相身为一品丞相,自然不需要惧怕一个厂公。同为天子办事,陆家也堂堂正正,只有心里有鬼的小人才怕云珞。 云珞对陆丞相也很客气。于公其为一国之相,于私其是陛下岳丈,陛下敬重的人,也是他敬重的人。 “陛下知您念子心切,皇后殿下亦很思念丞相大人与丞相夫人,特许您二位入后宫一见。” 陆丞相一怔:“内人还在府内,我派人回去通知……” “陛下已命人将夫人接入宫了,马车已到宫门口。”云珞笑道,“早朝前便吩咐好的。” 陆丞相顿了顿:“陛下有心了。” _ 帝王派去的马车果然将丞相夫人接来了。但见一名白衣胜雪、风姿绰约的男子下了马车,模样看着极为年轻,唯有眼角细纹透露出一点岁月痕迹。 丞相夫人年轻时是名动京城的美人,被陆丞相求娶进门,一时传为佳话,此后半生不曾纳妾,膝下唯一子嗣就是当朝皇后,连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近年对儿子的思念让丞相夫人眉眼染上一丝忧郁,瞧着愈发楚楚动人,陆雪朝的样貌就是随了他。 云珞恭敬道:“二位请随我来。” “夫君。”丞相夫人见了陆丞相,不安道,“宫里突然来人叫我进宫……可是清疏有什么消息?” “夫人莫担心,是好事。”陆丞相安抚地拍了拍丞相夫人的手,“陛下将雪朝复位了,正准备让我们与雪朝相见。” 随后又附耳,低声将陛下这三年荒唐皆因中蛊的事说了。 丞相夫人神色一惊,触及到前方带路的云珞,又很好地掩饰下去。 复位的诏令今早才下,陆雪朝还来不及迁宫,如今去的是冷宫方向。 冷宫在后宫极北之地,越往北越草木稀疏,风景萧瑟,还未到达目的地,丞相夫人的眼眶就已红了。 若真如丞相所说,陛下这三年是中了蛊身不由己,他就连怨怪都不能,可清疏的苦,却是实打实地受了。 陆雪朝身子骨弱,自小就常常喝药,被家里养得精细极了。后来小太子想让陆雪朝习武锻炼,强身健体,才拉着他在太阳底下扎一个时辰马步,陆雪朝就昏厥了过去。 小太子吓得将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请来了,得出陆雪朝就是先天根骨弱,不宜习武。陆雪朝昏迷不醒,谢重锦守在床前寸步不离,急得哭出来,等他醒了又背过身,将眼泪擦干净,转回来强装男子汉气概:“罢了,这武功不学也罢,有孤保护你,你总不至于被人欺负去。” 那之后,谢重锦比陆雪朝亲爹都要紧张他。陆雪朝多走几步路,谢重锦就问累不累,然后就要背他。陆雪朝喝的药稍稍冷了,谢重锦立刻叫人去换,还亲自守着炉子看火候。陆雪朝冬日手脚冰凉,谢重锦把汤婆裘衣都塞给他,十指捂着给他暖手。 从儿时到少年,谢重锦是真的将陆雪朝保护得很好。他既是泡在药罐里,又是泡在蜜罐里。除了药苦,陆雪朝是真没吃过一点儿苦的。 这样娇宠着长大,怎么能在冷宫这种破地方受三年苦? 丞相夫人一想便心要碎了。 陆丞相抿着唇,心里也不好受。 直到云珞停下脚步,微微欠身:“到了。陛下与皇后殿下都在里面等二位,咱家就不进去了。” 陆丞相和丞相夫人望着眼前天庭宫阙般的琼楼玉宇:“……” 好像比陛下住的紫宸殿还要气派。 陆丞相迟疑道:“云督主……没有带错路么?” “没有。”云珞道,“实不相瞒,陛下这三年,时时吩咐咱家修葺冷宫,添衣添物,光是膳食便请了八位擅长不同菜系的御厨,专门服侍殿下一人。” “陛下虽身不由己,但已尽他所能,不曾亏待殿下。” 丞相夫人恍惚地点点头,与陆丞相相携步入冷宫,见庭中海棠姹紫嫣红,亭台水榭错落有致,处处都是巧思,绝非一朝一夕能铸成。 庭院已似人间仙境,仿佛这里头供的是神仙。 两位神仙正在室内闲聊。 谢重锦道:“不出清疏所料,将不能自控之事冠以蛊术之名推给夜郎,果然能够揭过。” 这是两人昨夜就商量出来的对策。夜郎国不得不防,谢重锦的名誉也得洗洗。蛊术神乎其神,用中蛊为由可以取信于人,还能激起朝臣对夜郎的警惕仇恨,是一石二鸟之计。陆雪朝刚提出此计,谢重锦便微笑道:“我也正有此意。” 事实证明,这一步没有走错。大臣们甚至连他将秦小将军他们纳入后宫的理由都找好了。 “复位之事我已在朝上提了,你是要搬回重雪殿,还是继续住在这儿?”谢重锦声音一低,“又或是入紫宸殿,与我同寝……” 陆雪朝正要笑骂一声“没规矩”,转眼见到门口来人,忽的一怔,随即猛地看向谢重锦。 谢重锦笑道:“你想见父亲与父君,就让他们来看你了。” 陆雪朝没有提过,但谢重锦知道,清疏一定很想家人。 丞相夫人早在看到陆雪朝第一眼,就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连对皇帝行礼都忘了,好在谢重锦也不在意。 “清疏!”丞相夫人一把上前抱住他,想说“你受苦了”“你变瘦了”,但看了眼富丽堂皇的宫殿,想到八位大厨每天为儿子一人待命,又有点说不出口,想了想改成,“你长高了。” 陆雪朝也微哽咽,轻声道:“父君。” 又看向陆丞相:“父亲。” 陆丞相颔首,见到心心念念的儿子,人还好好的,也没清瘦,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陆雪朝倏然跪下,垂首俯拜道:“孩儿不孝,劳双亲为我费心。” 除了出不了冷宫,伺候陆雪朝的人都对他予取予求,想来也是谢重锦特意吩咐过的。陆雪朝想探听双亲的消息,自然也能够听到。每一世他入冷宫,父亲与父君都会想尽办法为他奔走,甚至辞官还乡,放弃陆家百年基业,只请圣上还他自由。 他死于非命后,也不知双亲会如何伤心。他死了多少次,父亲与父君就白发人送黑发人多少次。 谢重锦见此,也跟着跪下了。 陆丞相与丞相夫人神色一变,立刻也跪下。陆丞相急道:“陛下不可!折煞臣了。” “此拜无关君臣。”谢重锦郑重道,“小婿求娶清疏时,曾指天立誓,护清疏一世无忧,而今食言,愧对岳父岳君,该受我一拜。” 丞相夫人摇头:“陛下是受奸人所害,不敢怪罪陛下,陛下快请起。” 谢重锦执拗道:“那也是小婿未护清疏周全。”前世他做的那些事,再怎么身不由己,那也是做了,就是跪死谢罪也不足惜。 谢重锦不起,陆丞相和丞相夫人也不敢起身。陆丞相和丞相夫人不起,陆雪朝这个做儿子的更不能起。 最后还是陆雪朝看不过去,低声对谢重锦道:“你先起来,别搁这儿夫妻对拜。” 凌迟 谢重锦知道丞相夫妻与陆雪朝许久未见,定然有许多话想说,他在场总归让两位长辈有所顾虑,便体贴地退了出去,把场地留给团聚的一家三口。 谢重锦一走,丞相夫人果然放松许多,拉着陆雪朝上看下看,细细端详:“果真不曾受委屈?” 陆雪朝不欲让双亲担心,只笑道:“父君瞧瞧这屋子,我像是受委屈的样子?” 那确实不像。 丞相夫人仍是心疼:“陛下虽是受夜郎暗算,才行事昏聩,如今纵想弥补,有些也已于事无补。这三年……陛下纳了许多后妃,来日还要向你晨昏定省,你有芥蒂在所难免。你若不想理会,就不必搭理他们,有我与你父亲做后盾,不怕得罪人,别委屈自己做个大度贤后。” 陆丞相沉声道:“若是不愿待在宫里,为父立即上道折子,拼着这官位不要,也要请求陛下允你出宫,另行婚嫁。” 丞相夫人性子温柔,在感情方面却有刚烈之处。他当年艳冠京华,求亲的人踏破门槛,但在提出一点要求后,追求者立刻散了大半。 ——他要对方发誓,一生不可纳妾,不能有通房,不得养外室,不狎妓,如违此誓,家业凋零,子孙断绝。 需知这世道,寻常百姓尚且要养两个妾室,高门贵族更是妻妾成群。有道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要想一辈子忠贞不二那可太难了,没人敢保证自己能够做到,也不敢立这么毒的誓言。这番择婿言论简直是惊世骇俗,痴人说梦。 偏偏有一人敢答应,就是年轻时的陆丞相。 后来陆丞相也用半生向世人证明,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是个痴梦,真的有人可以做到。 受双亲影响,陆雪朝也和父君一样眼里揉不得沙子,容不得感情背叛。最初在谢重锦广纳后宫,又不知谢重锦是受人操控时,是真的动过和谢重锦同归于尽的念头。要不是大局观占了上风,不想弑君搅得家国动荡,他会动手的。 他也确实动了手——在谢重锦勤政值低于60的世界里,他不动手家国也动荡了,那还是动手吧。 后来得知这并非谢重锦本意,陆雪朝才勉强接受事实。弑君之举也从报复负心人的心态,变成送爱人解脱。 不接受能怎样?他还要怨恨谢重锦不成?这又不是谢重锦的错,谢重锦甚至比他更痛苦。 他不能不辨善恶,不明是非。 只是再怎样说服自己,在得知谢重锦其实并未碰过任何后妃前,陆雪朝心里还是委屈得要命。 ……怎么可能不介意。 明明是他的太子哥哥。 明明就是他的,只能是他的,怎么就变成了别人的? 玩家将陆雪朝冠以“病娇”称号,某种程度上其实并没有错。从小到大,谢重锦对陆雪朝无微不至的呵护关照,也让陆雪朝对谢重锦生出极其强烈的独占欲。 想独占谢重锦,是连孩子都不想给他生,不想多出一个人分走谢重锦的爱,近乎于病态的占有欲。 并不只是怕疼。 陆雪朝天生就聪慧过人,想要什么都能自己算计过来。可有长辈宠着,太子护着,他甚至都不需要自己动脑筋,自有人双手奉上,从来没有求而不得过。他喜欢的东西,从来都只能独属于他。旁人染指过,他便不要了。 谢重锦是双亲以外,他最爱的人。自幼形影不离,长大结为夫妻,从没旁人插足过,也没想过会有旁人插足进来。 但这么多个世界下来,天书上写的所有谢重锦和各位剧情妃的特殊剧情,陆雪朝全部经历过。对他而言,那不只是纸上剧情,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 除夕家宴上,他看着谢重锦与旁人浓情蜜意,左拥右抱,温声细语。他独自垂眸,听那方言笑晏晏,渐渐食不知味。 围场狩猎,他看着谢重锦手把手教那栖凤国来的小皇子射箭,想着小时候谢重锦纠正他扎马步的姿势,说过“孤可只亲自教过你一人”,心中莫名烦闷,转身就进了营帐。 盛夏酷热难耐,谢重锦携一群妃子去行宫避暑,他不在名单之列。陆雪朝得到消息时并不意外,平静接受了,但夜里被暑气热得躁郁惊醒,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思及旧时怀允总会为他打扇哄他入睡,而今身旁空无一人,便难过得蒙在被子里哭。 中秋月夜时,他在庭院中备一桌薄酒,回想少时二人年年此时对月共饮,心中竟盼着那人会来,就听近侍说陛下今夜出宫,与一花魁花前月下,泛舟湖上。他出神半晌,自斟自饮,喝得酩酊大醉,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所有让玩家被甜得嗷嗷叫,直呼“嗑死我了”的各种剧情妃特殊剧情,对陆雪朝而言,都是割在他心上的一把刀,千刀万剐,是比被毒酒匕首三尺白绫赐死还要痛的凌迟之刑。 再怎么清楚这些都是假的,这不是谢重锦自愿的,循环往复了太多次,陆雪朝也会分不清真真假假。 陆雪朝是个很理性的人,但理性若能大于感情,那一定是感情还不够强烈。他对谢重锦的感情大于他的理性,他不可能永远保持理智。 陆雪朝早就疯了。 谢重锦无法自控千万世,看着心上人被自己一次又一次伤害,又何尝不是疯了。生生世世累计的创伤,怎么可能说磨灭就磨灭。 只是两个千疮百孔的疯子,在爱人面前,还竭力装作正常人而已。这样就能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们想在彼此面前保持最好的样子,不让人看到底下有多么鲜血淋漓,痛苦不堪。 尽管两人都心知肚明,他们已不是少年模样,也永远回不到少年时的无忧无虑。 丞相夫人不知道陆雪朝到底经历了什么苦,但他了解自己的孩子,怎会看不出陆雪朝气质上的变化。 他的孩子骄傲轻狂,而今这一副隐忍稳重的样子,定是心境大变。 就算圣上纳妃是不得已,也终究是纳了,清疏怎会不伤心在意。 他最初是不赞成陆雪朝和太子联姻的。太子是储君,将来是九五至尊,是天下最不可能一心一意的人。 比起皇后尊荣,他更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但两个孩子感情有多好,他们也看在眼里。谢重锦很喜爱陆雪朝,除了一块儿读书,还经常邀陆雪朝去东宫,晚间一起做功课,顺带就留宿一夜。 陆雪朝身子病弱,有时不能入宫伴读,待家里养病。少年太子就一放学便登门拜访相府,看望陆雪朝,亲自喂汤喂药,还在相府中小住过一段时日。 也是那段时日,让丞相夫人相信,太子殿下是真的可以对清疏一心一意。 还记得太子殿下驾临相府那日,陆丞相与丞相夫人都去前门迎接。谢重锦免了二人的礼,一脸急切之色,只说是来看清疏。 丞相与丞相夫人就带太子殿下去陆雪朝房里。彼时陆雪朝十四岁,已漂亮得叫人移不开眼,病恹恹地靠在床头,面容苍白的模样,更是谁见上都要心疼。 陆雪朝见谢重锦进屋,微微惊讶:“怀……殿下怎么来了?”说着就要下床行礼。 他们私底下从不行礼,不过这会儿父亲与父君还在,他还得做做样子。陆家能大权在握屹立百年不倒,自有生存之道,最重君臣有别的规矩,不可僭越无礼,以免帝王猜忌。 谢重锦按着他不让他动:“我见你今日未来上学,就知道你又病了,立刻带了太医过来。” 陆雪朝扶额:“只是些风寒罢了,民间大夫也能看。每回你都劳动太医,太兴师动众了。” 太医院明明是为宫里的贵人准备的,这些年被太子搞得几乎都成了陆雪朝私人大夫。 “怎么又着凉了?”谢重锦眉头一皱,“是不是夜里睡觉又蹬被子了?” “没有罢……”陆雪朝言辞闪烁,“前段日子在东宫住着,不是都没着凉么?可见我睡觉是不踢被子的。” 大概是受家风引导,陆雪朝清醒时很守礼讲规矩,言行举止堪称贵族礼仪模范标准,但骨子里又不是爱墨守成规的人,就导致梦里放肆了些。 俗称睡相不太好。 因此刚被谢重锦邀请去东宫留宿时,陆雪朝还拒绝了几次,生怕自己的睡相被谢重锦知道,太过丢人,还要被谢重锦嘲笑。 好在他在东宫醒后,手脚都规规矩矩地放着,被子也好端端盖着,没有太出格,保住了脸面。 “你哪是不踢被子,是孤夜夜留心,时时注意,为你盖上的。一晚上都要替你掖四五回被子。”谢重锦无情拆穿他,“还把孤踹下床,孤刚爬上来,便又被你踹下去。” 陆雪朝呆住:“……啊?” 丞相夫妻:“……” 太子殿下这都没砍了他们儿子吗? 不仅没砍,还默默摆正陆雪朝霸占了整张床榻的姿势,连吵醒他都不曾。 “你呀,就该有个守夜人,天天夜里专门给你盖被子。”谢重锦叹气,“孤才一日没看着,你便着凉,实在让人难以放心。日后干脆住在东宫算了,让孤给你做守夜人,保管比你下人称职。” 陆丞相终于听不下去:“殿下尚未婚配,雪朝久居东宫,于殿下名誉有损。” 偶尔住一次还能说是朋友,常住那就不成体统了。无名无分,对谁都不好。 何况堂堂太子殿下,给他们儿子做守夜的下人……这像什么话? “也是,是孤考虑不周。”谢重锦状似不经意道,“那……太子妃可名正言顺?” 这话太过突然,陆丞相与丞相夫人一时竟不敢接话。 偏陆雪朝敢接:“太子妃也不能日夜与太子殿下在一起,太子殿下还会有许多侧妃侍妾,要把天数分给他们。” 陆丞相和丞相夫人巴不得捂住儿子的嘴。平日那样知书识礼的人,是疯了么,敢在太子面前说这种话?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谢重锦不假思索道:“清疏若是太子妃,孤绝不会有侧妃侍妾。” 那时两人年岁太小,这事权当一场玩笑。丞相夫人却看出,太子说这话时眼里的认真。 他被人真正喜爱过,知道太子的喜爱做不得假。 所以两年后太子正式登门提亲,丞相夫人也同意了,相信他们确实能够百年好合。 睡相就更不成问题,被谢重锦抱在怀里,陆雪朝哪里还能乱动。 谁知造化弄人,短短三年,陛下便已后宫佳丽三千人。 清疏那样的性子,叫他和一群分享自己夫君的人称兄道弟,绝不可能。 丞相夫人是真见不得自己儿子受那个委屈。 陆雪朝听出双亲话里的关怀之意,心中一暖。 陆家世代忠臣,从不忤逆皇命。但事关他的幸福,父亲父君都是以他为先。 “陛下他……并未碰旁人。”陆雪朝开口,“父亲父君无需为我挂心。” 丞相夫妻:“……?!” “陛下不是据说中蛊,沉迷美色么?这三年也确实夜夜召幸后宫……”丞相夫人惊道,“如何能做到不碰旁人?” 陆雪朝一时也不知该作何解释,半晌,勉强找出一个借口:“大概他守男德罢。” 创伤 陆雪朝与双亲叙旧半天,傍晚才送走丞相夫妻。丞相夫人临走前恋恋不舍,怕儿子在宫里受委屈,但想到陛下连中蛊都能为他们儿子守身如玉,又深感自己多心。 怎么看都觉得,陆雪朝才是最蛊惑君心的那个,无需用蛊,就将谢重锦勾得神魂颠倒。 见丞相夫妻离开,近侍霜降这才进屋道:“殿下,重雪殿已收拾好了,陛下问您可要搬过去?” “不搬。”陆雪朝道,“在这儿住惯了。” 历代皇后住的宫殿叫椒房殿,皇帝若宠爱一人,便有“椒房专宠”之说。谢重锦深知陆雪朝不喜欢和他人共享的性子,想给他独一无二的殊荣,就把“椒房殿”更名为“重雪殿”,取自“重锦雪朝”的名字,连一个宫殿名都要彰显不离不弃。 毕竟连年号熹朝的“朝”都是陆雪朝的“朝”,改一个宫殿名更算不上什么。 更名只是第一步,谢重锦原是打算将整个重雪殿都改造一遍,全改成陆雪朝喜欢的样子,而不是皇后应有的样子。 可惜重雪殿陆雪朝才住了不到一天,就进了冷宫,谢重锦的改造计划也就变成翻新冷宫。他最了解陆雪朝的喜好,冷宫的草木砖瓦,花鸟虫鱼,阁楼布局,甚至墙上挂的字画,炉中用的熏香,都是谢重锦亲自设计,亲口吩咐。况且这地方清幽僻静,无人打扰,陆雪朝本就不爱热闹,自然更喜欢住在这里。 霜降颔首,冲外一招手,就有一群宫人架起云梯,将那块“冷宫”的牌匾拆下来,替换上“重雪殿”三字。 匾额字体笔锋凌厉,龙飞凤舞,入木三分,一看就是出自谢重锦手笔。 “陛下吩咐了,若殿下不想搬,就将这冷宫改为重雪殿,原先的重雪殿改回椒房殿,您想住哪儿都成。”霜降兢兢业业地当传声筒,“陛下还说……殿下若想住紫宸殿,陛下也定扫榻相迎。” 至于冷宫这地方,就不该存在。 无数世不愉快的记忆,让谢重锦对“冷宫”二字产生浓重的心理阴影,巴不得让这地方永远消失。可惜以前办不到,现在一得自由,立刻就付诸于行动。 陆雪朝勾唇轻笑:“他倒是想得周到。” 换完牌匾,宫人又有序上了晚膳,照旧是陆雪朝爱吃的口味。不过从前他心里郁闷,再好的菜也尝不出滋味,今后便不同了。 又可以和怀允一起吃了。 这实在是件高兴事。 陆雪朝所求不多,与谢重锦一屋二人,三餐四季。只是这看似简单,过去却是天大的难事。 陆雪朝没什么“君子远庖厨”的忌讳。他口味挑剔,家中厨子做得不合胃口,就去学了烹饪。除一些体力活,他学什么都快,很快手艺就比得上宫里的御厨,还能自行钻研出食谱。谢重锦吃了一回他做的菜,直呼比宫廷御膳还好吃,此后常常来相府蹭饭。 蹭多了饭,太子殿下决心投桃报李,也亲自下厨,为他洗手作羹汤,可惜学艺不精,做得难以下咽。陆雪朝没有为爱撒谎强说好吃的觉悟,那在他看来是一种自虐,是以尝完后看着谢重锦期待的目光,冷静道:“做得好,下次不许做了。” 谢重锦:“……” 成亲后,两人一日三餐就没分开过,陆雪朝常常下厨,让谢重锦大饱口福。要不是他每日勤加练武,保持身材,迟早要被喂出幸福圆。 可惜没幸福多久,噩梦便降临了。谢重锦再也见不到陆雪朝,再也尝不到陆雪朝的手艺。 谢重锦被妃线玩家称为“宫斗游戏史上最难攻略皇帝”,就是因为他的宠爱值极其难刷。为了讨好皇帝,妃线玩家会点亮各种技能,其中就有厨艺。然而就算把厨艺值刷到满值100,皇帝尝过后也只有一句“尚可”,宠爱值象征性+1。 玩家:……您就这么吝啬吗? 攻略不是说皇帝的喜好就是爱吃吗??? 攻略没说的是,谢重锦的喜好是爱吃——爱吃陆雪朝做的。 只爱吃陆雪朝做的。 不能见到陆雪朝,便吃什么都没滋味了。 _ 菜肴上齐,陆雪朝并未动筷,在等谢重锦过来。 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用膳,也习惯了没有人会来。 但今天不一样了。 他知道谢重锦一定会来,就像三年前,他们一天到晚,从未分开。 炉里的香一寸寸燃尽,桌上的菜一点点冷掉,门口没有任何动静。 谢重锦没有来。 陆雪朝温柔的眉眼渐渐冷下来,手指紧紧攥住膝上的衣袍,泄露出一丝忐忑不安。 他会来的。陆雪朝不停告诉自己。 怀允已经恢复了自由身,不可能不来陪他一起用膳。 再等一等。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来。 陆雪朝手指微微颤抖起来,他竭力镇定地问:“陛下在哪儿?” 霜降如实回答:“陛下在翠微宫……”正与柳贵妃议事。 陆雪朝面容瞬间苍白。 他垂眼,安静地坐了片刻,忽地一把掀翻桌布,霎时碗筷盘子碎了一地,泼洒的热汤烫到他的手,白皙的肌肤瞬间通红,触目惊心。 陆雪朝浑然不觉。 霜降惊惧道:“皇后殿下!” “又是梦,又是梦……”陆雪朝笑出来,神经质地喃喃自语,“他还是没有自由,他还是没有解脱……” 无数世的记忆混淆了现世,陆雪朝又开始分不清现实与虚妄,只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相似到他快要发疯。 他太熟悉了。独坐在宫里守着一桌饭菜冷掉,听到谢重锦去别人宫里。备好美酒欲邀所爱之人共饮,却闻谢重锦正召别人侍寝。 ……这样的场景,他太熟悉了。 他还困在这场永无止境的轮回里,昨日至今的种种美好,又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境。 怀允又被控制了? 还是根本从未摆脱控制过,从头到尾都是他又一次幻想,幻想自己可以逃离这可笑的宿命。 “殿下!皇后殿下!”霜降不知所措,立刻高声吩咐道,“来人,传太医,去寻陛下!” _ 翠微宫。 谢重锦正与一名青衣男子交谈着什么,忽见一人行色匆匆闯入,他认出是清疏身边的宫人,连忙止住话题,凝眉问:“何事?” 来人慌张道:“陛下,皇后殿下不好了!似乎是……突然失心疯。” 谢重锦脸色一变,立刻起身向外赶去,连声招呼也来不及与青衣男子打。 青衣男子目送他离开,微微蹙眉:“从未见陛下如此紧张过。” 若他没看错,听闻皇后出事,陛下眼里一闪而过的神色……是恐惧罢? …… 谢重锦一路十万火急赶到重雪殿,就见宫人跪了一地,地上一片狼藉,汤水、饭菜与盘子碎片七零八落。陆雪朝一袭白衣被饭菜染得脏污,手背烫红,身量单薄,目光空洞,神情脆弱无助。 “清疏!”谢重锦心一紧,立刻上前抱住他,也不顾弄脏衣裳。 “都退下!”他冷喝一声,不让陆雪朝狼狈的样子继续被那么多人看到。 宫人们如蒙大赦,立刻退出去。 陆雪朝骤然落入温暖怀抱,眼神也仍没有焦距,咬着唇,不停在发抖。 谢重锦语气温柔下来:“清疏,是我。看看我,我是怀允哥哥。” 陆雪朝缓缓抬头看他,像在看不认识的人。 “你骗我。”陆雪朝嗓音嘶哑,掌心攥着一枚尖利的白瓷碎片,状若癫狂,“怀允哥哥不会去找别人,你是玩家,你不是他——滚!你滚!” 他突然歇斯底里起来,像饮恨发泄,像泣血控诉:“为什么都要和我抢他,他是我的爱人,我只想和他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为什么每一世都不放过我们,为什么一次都不肯放过我们!我不想被他杀一次又一次,我更不想一次又一次去杀他!” 锋利的碎片被捏紧,掌心渐渐渗出鲜血。 那抹鲜红刺痛谢重锦的双眼,无数世陆雪朝死在眼前的画面又浮现上脑海,让谢重锦身子也战栗起来。 “……清疏。”谢重锦把人抱紧,颤声安慰,“没有去找别人。我是去和柳雁声商议把执掌后宫之权移交给你,还有把普通妃都遣散掉,只留下和剧情有关的剧情妃……我已经摆脱控制了,你忘了么?我们已经看到希望了,我们在想办法改变剧情,我们会一直自由的。” “别怕,清疏,别怕。”谢重锦不知是在安慰陆雪朝,还是安慰自己。 ……他此刻的恐惧,并不少于陆雪朝。 陆雪朝一怔,眸色渐渐清明起来,攥着碎片的手越来越松。 “对不起,对不起清疏,以后一定不离开你,我做什么都提前告诉你,每时每刻都陪你。”谢重锦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哄着他,“那些事不会再发生了。” “哥哥……”陆雪朝扔掉碎片,伏他怀里抽泣,“我装不下去,我一天都装不下去,我太害怕了,我怕我一醒来发现这又是个梦,怕你又被人控制,怕这辈子过去,我们还有无穷无尽的下辈子……” “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陆雪朝重复着一句话,“我一次都受不了……” 谢重锦替陆雪朝擦着眼泪,心痛如凌迟,看到陆雪朝烫伤与被碎片割伤的手,眸中戾气丛生。 他们满身狼藉相拥在一起,像溺水之人抱住浮木,两个遍体鳞伤的人在冻毙的前一刻相互取暖,勉强寻求一条活路。 “你手受伤了,我先给你处理伤口,然后喂你吃饭,好不好?”谢重锦温声道。 陆雪朝失神片刻,微红的眼睛望着谢重锦,慢慢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双方都有严重的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雪朝是怕重锦再被控制,重锦是怕雪朝再出事。 良药 陆雪朝精神状态不对劲,手脚冰凉,软弱无力。谢重锦把他抱上床,耐心地替他褪去被饭菜染脏的衣裳。 仅着一身中衣的青年缩进被子里,抱膝坐在床头,眼睫低垂,唇瓣紧咬,面色白得毫无生气。分明是谪仙般的人物,被折磨得像只厉鬼。 谢重锦心如刀绞,低头牵起陆雪朝的手,细心为他包扎伤口,一点点抹上烫伤膏。 陆雪朝的手很漂亮,修长如竹,白皙如玉,骨节分明。谢重锦看过这双手提笔写字,写出惊才绝艳的文章,看过这双手掌勺下厨,做出回味无穷的佳肴,也曾在床笫间与这双手十指紧扣,从手腕蔓延到指尖。 现在这双手伤痕累累,手背被烫得发红起泡,掌心更是被划出血痕道道。 十指连心,陆雪朝这颗心大概也是这样千疮百孔。 那手有些抖,谢重锦便出言安慰:“很快就不疼了,我给你吹吹。” 印象里的陆雪朝是很怕疼的。小时候摔一跤,手上划破个口子,都能疼得掉眼泪,抹药时触碰到伤口,手就会微微颤抖,谢重锦总是替他吹吹。 陆雪朝却道:“我没有害怕,是你的手在抖。” 他受过比这更疼的,已经不会对这种程度的疼痛有反应了。 谢重锦一怔。 他垂眸,果然见自己的手在颤抖,因自己的手攥着清疏的手,才误以为是对方在抖。 良久,谢重锦笑了笑:“好,你不怕疼,我怕你疼。” 他见不得陆雪朝出一星半点的意外,再受任何伤。 那宫人闯入翠微宫,说了句“皇后出事”,谢重锦便怕得要命,升起一股深入灵魂的恐惧。 ……在那些世界里,他也经常听到这么一句话,而后心惊胆战地赶到重雪殿,只能见到中巫蛊而亡,失去气息的陆雪朝。 后宫百花齐放,谢重锦只爱这一朵。 他最爱的花朵,本是高山之上遗世独立、晶莹不化的雪花,却在万紫千红的争奇斗艳中慢慢枯萎凋零,最终悄无声息地融化在他怀里。 那是谢重锦永远无法面对的一幕。 他也……一次都受不了。 谢重锦装作无事发生,很快为陆雪朝处理好伤口。 室外,宫人已将地上的残羹打扫干净,重新做上一碗热腾腾的莲藕粥。 陆雪朝双手不便,谢重锦就用调羹舀一勺,放嘴边吹了吹,确认好温度再喂给他。 这事他做得已算熟练。新婚燕尔时,两人做什么都黏糊,用膳互相夹菜喂食也是家常便饭。 陆雪朝一口一口慢慢吃了,才动了小半碗,就不再张口,眼皮子半垂下来:“……困。” 骤然接受大量记忆本就极耗心力,昨夜与谢重锦相见后消耗一番体力,又研究了一整夜天书,今天和双亲叙了一天旧,晚间再这么一闹腾,再强健的人也该精疲力尽了。何况陆雪朝体魄算不上强健,还称得上孱弱。 每个世界,陆雪朝的精神都是压抑紧绷,绝望求生,陡然遇到能让他彻底安心的人,一放松下来,就感到无比疲惫,恨不得能睡上三天三夜。 谢重锦放下碗:“困了就睡罢,明日不用早起。” 陆雪朝望着他,不肯闭眼:“我醒来会看不到你么?” 按理说是看不到的。谢重锦要正常早朝,早朝时辰很早。 但陆雪朝醒来看不见他,万一又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像今夜这样犯病…… 不等谢重锦回答,陆雪朝又想到什么,垂眼道:“也是,你要上朝,早朝不可耽误。” “你去上朝吧。”陆雪朝闭上眼,躺进被子里,“我没事,别担心。” 他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有事,犯病不是他想不犯便不犯的。他心里知道这辈子他们是自由的,可触及到任何似曾相识之处,就会不受控制地想起不愉快的过往,陷入无法自拔的惊惧痛苦。 他学了医,知道这是病,奈何医者不自医。 创伤太刻骨铭心,疗伤就是个漫长的过程,非一朝一夕可成。 但总不能因他耽误谢重锦正事。 陆雪朝这个样子,谢重锦哪里放心的下。他道:“我把早朝推后一个时辰,你醒来就能天天看到我了。” 陆雪朝睁眼:“这是昏君所为。” “只是推迟,又不是罢朝,我早觉得上朝时辰没必要这么早,白日议事不是精神更好?非得天不亮就起床,也没见效率提高。”谢重锦有理有据,“那些大臣懒觉睡惯了,一时半会儿估计还不能早起,我这般下令,他们说不定还要谢我,定会双手赞成。” 陆雪朝听完,竟然觉得很有道理。 小时候他没想过会成为皇后,倒想过做和父亲一样的朝臣。只是那时最难为他的,不是科举多难考,官场多难混,而是每日上朝可怎么起得来。 陆雪朝身子弱,性子懒,常缠绵病榻,总不爱出门,尤其是冬日里,简直赖在被窝不愿起来了。每回答应太子邀约,大冷天不情不愿爬出被窝去赴约时,都觉得自己和怀允真乃生死之交,竟能为了他在冬日早上起床。 而他爹陆丞相,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雨无阻,每天寅时起,赶着去上朝。 陆雪朝想想就痛苦起来了。 现在谢重锦这么一说,陆雪朝立刻改口:“这是明君所为。” 谢重锦被逗笑,揉揉陆雪朝的头发:“快睡吧,不是困了么?我就在你旁边,给你当守夜人。” 陆雪朝又看了他半晌,才闭眼安心睡去。 谢重锦秉着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的原则,将陆雪朝用剩下的半碗粥吃了,晚膳就这么应付过去。 玩家铺张浪费太过,如今长黎国库空虚,各地民不聊生,谢重锦以身作则,由奢入俭。想要遣散剧情妃以外的普通妃,一是没必要留着碍陆雪朝的眼,二是为了省点俸禄。 天书上说,普通妃都是随机生成,基本一次性,对剧情没有影响,就算都遣散了,官方也不会费心修复他们。 既然不伤及无辜,谢重锦遣散起来就毫无心理负担。 半碗粥用完,陆雪朝也已熟睡过去,梦里还蹙着眉,一副不安的愁容。 是又梦到不好的记忆了么? 谢重锦伸手,替他抚平眉头,轻哼着幼时常哄陆雪朝入睡的童谣。 陆雪朝眉头渐渐舒展开,神情变得安心。 谢重锦想抽回手,陆雪朝忽地翻身,一把抱住他胳膊,当枕头压在脑袋底下,一条腿压在被子上。 谢重锦失笑,替他盖好被子。 “变了这么多,爱踢被子这点倒是没变。” 陆雪朝不知梦到什么,又皱了眉。 谢重锦无奈:“没变没变,还是很可爱,我继续唱歌给你听,可别在梦里生我气。” 也不知陆雪朝听不听得到,但谢重锦一唱歌,陆雪朝便睡安稳了。 良久,谢重锦停了歌声,低声传唤:“太医。” 早已在外静候多时的太医立刻进来,正要下跪高呼:“参见——” 谢重锦眉头一皱,食指抵住唇,示意安静。 太医顿时不敢做声。 怕吵醒皇后殿下,您出来不就完了,何必召他进来……太医腹诽。 不过在触及谢重锦被陆雪朝压着的胳膊时,太医悟了。 古有断袖,今陛下想要脱身,只能断臂。 “皇后缘何如此?”谢重锦目露忧色。 霜降传了太医,也通报了皇帝。翠微宫与原冷宫天南地北,谢重锦赶到的时候,太医院太医早已到了。 只是陆雪朝那会儿正犯着病,手里攥着碎瓷片,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旁人怕伤着皇后殿下,只敢跪着,直到谢重锦驾临。 太医嗓门洪亮:“皇后——” “轻点声。”谢重锦立刻警告。 太医:“……” 他调低音量:“皇后殿下的症状,像是受过什么太过痛苦的巨大刺激,生了心病,会在梦中,或平日遇到类似情形时触景生情,不断情景再现,将痛苦再体验一遍,以致过度惊惧,甚至伤害自身……” 太医左思右想,觉得能刺激皇后殿下的,也就是封后当日就被打入冷宫了吧。一般人谁也受不起这个打击。 谢重锦一边听着,一边注视陆雪朝难得恬静的睡颜,想着之前他连梦里都皱着眉,心越来越沉。 他与清疏患了同样的病。 他每一世不是被操控至死,被迫伤害挚爱,最终痛失所爱,就是自愿被清疏所杀。清疏每一世都看着他被操控,要么枉死,要么亲手杀死所爱,和他同归于尽。 明明相爱,却总在相杀。经历了那么多世,人怎么可能不疯掉。 “如何医治?”谢重锦开口。 “臣会开副药方帮殿下调养。但解铃还需系铃人,心病还需心药医,或许……您多关怀陪伴皇后殿下,让殿下拥有更多快乐的记忆,忘掉不愉快的事情,能帮殿下早日摆脱心病,毕竟——”太医清清嗓子,一本正经。 “爱是最好的良药。” 月亮 陆雪朝这一觉睡得前所未有的安心。陷入轮回后,他总是噩梦缠身,梦见谢重锦身不由己时发生的一切。偶尔做个谢重锦重获自由的美梦,醒后面对冰冷的现实,随之而来的就是更深的绝望。 但这一回,他久违地梦到了小时候。夏夜闷热难眠,陆雪朝难以入睡。谢重锦为他打着扇,稚嫩的嗓音轻声哼唱着摇篮曲,总能让他很快坠入宁静的梦乡。 只是不知为何,梦里的谢重锦分明是小时候的样子,他隐隐听到的却是成年男子低沉的歌声。 也一样让他安心就是了。 …… 翌日,陆雪朝醒来,眸中有一瞬间的空茫,目光触及到身边谢重锦熟悉的容颜,还有被他压在脑袋下的胳膊,一颗心才算落回实处。 谢重锦早已醒了,见陆雪朝苏醒,笑着唤了声“清疏”。 陆雪朝坐起身,见谢重锦胳膊上被压住的印子,该不会是被他当了一夜枕头? “怎么不叫醒我?”陆雪朝揉了揉眉心,“胳膊不酸么?” “时辰还早,想让你多睡会儿。”谢重锦自然地抬起胳膊,“给你当枕头当的还少么?这些年当不了枕头,我还不习惯呢。” 陆雪朝睡相差。早些年两人还是纯友情,同榻而眠时隔着一条楚河汉界,规矩得身体都不敢碰一起,结果就是陆雪朝睡着后逐渐放肆,霸占整张床榻,再无谢重锦容身之地。谢重锦保持君子风范,一让再让,让到地上。 也不知掉到地上多少回,谢重锦总算有了名正言顺不规矩的身份。睡相差?那就直接睡他身上,他也不用再让地方了。 谢重锦说完起身,自己穿起朝服,也不唤人伺候更衣。经历了做什么都被控制后,谢重锦现在热衷于自己的事情自己做,绝不假手于人。 行动受自己掌控的感觉真是太美好了。 谢重锦边穿衣边道:“我要去上朝了,柳雁声他们待会儿会过来给你请安。你是中宫之主,他们来参拜你是规矩。” “普通妃昨夜都已送出宫了,剩下这些,只当他们是剧情需要的合作伙伴,不必当成我的妃子。” 穿戴好衣冠的皇帝陛下强调道:“我的妃子只有一个,就是太子妃,现在是我的皇后。所以见了他们……不许想多。” 说着,还俯身在陆雪朝嘴角亲了一口。 陆雪朝别过头:“行了,真当我会争风吃醋?你安心上朝去,我会处理好。” 再心存芥蒂也是过去的事了,如今知道大家都是被人玩弄于股掌的傀儡,怀允对他从来不曾背叛,他怎么可能还吃别人的醋。 过往那么多世,陆雪朝也不是没和其他后妃成为朋友。抛开后妃这层身份,后宫确实藏龙卧虎,是个大型人才聚集地,彼此欣赏再正常不过,甚至还内部消化了几对。 就是没一个爱上皇帝的。 毕竟被玩家操控的谢重锦,是实打实的昏庸滥情,只要不是瞎了眼昏了头,都不会爱上他。 谢重锦又不舍地看了陆雪朝几眼,才前去上朝。 陆雪朝懒洋洋地在被窝里坐了会儿,勉为其难地爬起来洗漱。 虽然很不想起床,但总不能叫故人久等。 _ 重雪殿外,渐渐聚起一群风采各异的美男子。 皇后复位的消息早已传遍后宫,既然中宫有主,后妃自当请安拜见。 昨日宫里闹了两阵大动静。一是陛下在朝上自称中蛊,宣布复位皇后,二是夜里陛下又紧接着下了另一道命令,遣散后宫中绝大多数妃子。 两道圣旨一下,人们都相信陛下确实是中了蛊,这不一解蛊就解散后宫了? 当年太子殿下和太子妃的感情是出了名的好,登基后突然冷落皇后本就奇怪,用中蛊就可以解释缘由。既然冷落皇后是迫不得已,这一复位还不得愧疚弥补,遣散后宫也是基本操作。 何况也没遣散完,还留了几位。 剩下这几位,现在都聚在重雪殿外,等着拜见皇后。 为首的男子一身青翠长衫,挺拔如松,君子如竹。一众相貌不俗的男子站在一起,他也好看得出类拔萃。 这就是贵妃柳雁声。能够成为宠妃,自然是因为他立绘最好看,玩家最爱翻他牌。若说陆雪朝是雪中红梅,他便是岁寒松柏。 他身旁的白衣清润男子是贵人沈鹤洲。其模样俊秀,气质脱俗,放在普通人里绝对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柳雁声是一宫主位,住在翠微宫主殿,沈鹤洲住翠微宫偏殿。二人都是世家公子,入宫前就认识,甚至柳雁声还是为沈鹤洲入的宫。 他们是自幼相识的竹马,就如当今圣上与皇后。本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柳雁声正准备择日向沈府提亲,谁知沈鹤洲一朝出府,碰上出宫微服私访的皇帝。满大街路人脸里,沈鹤洲一袭白衣五官俊秀的立绘简直惊为天人,玩家当街就上演了一出强抢民男,命沈家送沈鹤洲进宫。 沈家不敢违抗皇命,沈鹤洲就这么入了宫,两家亲事也就此告吹。 沈鹤洲入宫后过得也并不好。他容貌在路人里鹤立鸡群,在后宫中却并不出挑。玩家把人抢进宫,转眼就抛到脑后,沈鹤洲性子温和不喜争斗,常常被一些跋扈妃子欺负。 柳雁声干脆自请选秀入了宫,很快凭着一张艳压后宫的脸爬到贵妃之位,向皇帝请求让沈鹤洲搬进翠微宫偏殿,亲自庇护沈鹤洲。玩家并不知道后妃这些背景故事,看到这两关系格外好,也只以为是两妃交好,后宫和睦。 在游戏剧情里,玩家还会触发“柳雁声沈鹤洲偷□□件”,在翠微宫将柳雁声与沈鹤洲捉.奸在床。这时候又有四种选项——赐死柳雁声,赐死沈鹤洲,两个都赐死,或者放过他们。 玩家很快发现,无论赐死哪个,另一个都会殉情,一下子斩断两条剧情妃攻略线。选择放过他们,两个妃子对皇帝好感都会提升一大截,还能继续攻略。 情敌变情人也是个热梗,不少玩家享受一对情人都喜欢上自己这个棒打鸳鸯的“情敌”的滋味,因此这两个剧情妃人气也不低。 当然,无论玩家是攻略了柳雁声还是攻略了沈鹤洲,结局事实上都是柳雁声和沈鹤洲在一起。这点玩家不知道,谢重锦知道,他默许的。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玩家造的孽,还得他来成全。 这对苦命鸳鸯陆雪朝也知道。妃线里甚至有这柳雁声和沈鹤洲计划诈死私奔出宫的剧情。这计划能实行,也有陆雪朝这个后宫之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 但陆雪朝放过他们,玩家未必愿意放过他们。柳雁声和沈鹤洲的私奔计划会被妃线玩家撞见密谋。如果妃线玩家选择告发,这两位就会被赐死,自身也会因揭发有功晋位。如果不告发,玩家无事发生,两人计划成功,在宫外隐姓埋名,获得自由。 玩家当然是选择揭发,在他们眼里,这一对的存在意义就是能让他们晋升位份的工具人。 …… “雁声。”沈鹤洲见重雪殿大门紧闭,轻声道,“听闻陛下昨夜宣了太医,皇后殿下身体欠安,今日也许不会见我们。” 柳雁声低声回答:“后妃拜见皇后是规矩,皇后殿下可以不见,我们不能不来。” 沈鹤洲担忧道:“皇后殿下会不会不喜欢你?” 毕竟在外人眼里,柳雁声是最受宠的贵妃,皇后不喜欢他实在太正常了。 “我虽未见过皇后殿下,但听过殿下盛名,是明理公正的君子,不用担心他为难我。”柳雁声宽慰道。 对面花颜月貌、妩媚动人的粉衣男子见状,不雅地翻了个白眼,仍旧风情万种。 又又又又秀恩爱,眼睛快瞎了。 柳雁声和沈鹤洲并不明目张胆,至少在人前,还维持着君子之交,不会有过于亲密的举动。 但花颜是风月场所长大的,虽说自身在初夜拍卖就被陛下买下了,至今还是个雏,见过的真情假意、风花雪月却不少,入宫后一眼就被他瞧出个大秘密。 都说陛下流连后宫,沉迷美色,他怎么看整个后宫都像是处男呢…… 唯二不像的就是翠微宫的那两位,联起手来给皇帝戴绿帽子,勇气可嘉。 花颜进宫前是个清倌,因容貌出众,有花魁之称。鸨爹见他年已十六,就开始让他接客。 花颜也不是什么贞洁烈男,爹爹从小养他,他给爹爹赚钱是应该的。就是他是个重度颜控,有个要求,自己的客人绝对不能是丑男。 爹爹答应了。 他运气很好,拍下他初夜的不仅不是个丑男,还是个绝世美男,长得比他还好看那种。 就是脑子可能有点问题。 被买下那夜,客人碰都不曾碰他,只命他弹了一夜清心曲,他手指都要弹断了,撒娇问“郎君可否让奴家歇会儿”,客人总算大发慈悲,说“可以”。 他心想这人可算还懂些怜香惜玉。 那人又说:“再唱首大悲咒。” 花颜:“……”你来什么青楼?你怎么不去佛寺? 真真不解风情!白长那么好看的脸了! 此后那人频频来楼里找他,次次一掷千金,送他昂贵礼物,邀他赏月游湖。旁人都羡慕,说他遇到贵人了,恩客有钱又俊美,日后说不定能为他赎身。 花颜人恹恹的,一点儿劲儿都提不起来。心说什么日后,他都没被日。 中秋赏月那夜,客人邀他游湖,还为他放了一湖的河灯,他差点心动。 就差那么一点。 毕竟生来命贱,青楼里长大,没指望会得到真心,也没有人会为他费心。客人这么热烈追求,还那么尊重他,不馋他身子,最重要的是长那么好看,很难不让人心动。 男人喜欢救风尘,被救的也很容易爱上恩人。 他并不知道他以为的爱情,只是一条攻略线中的甜蜜特殊剧情,也不知道自己的心动,都是玩家在带着目的刷他好感度。 谢重锦走完和花颜赏月游湖的特殊剧情,当场就变了态度。 上一句还在说含情脉脉说“我心悦你”,下一句就生硬道“逢场作戏,你别当真”。 花颜:“……?” 真就渣的明明白白,花言巧语都不愿骗他超过一晚上? 然后他就见方才还一脸温柔宠溺的男人坐在船头,面无表情,看起来甚至有些难过。 谢重锦沉默片刻,抬头望着月亮:“我今夜,本该去赴另一个人的约。我答应过他,每年中秋夜,我都会陪他。” 花颜那点心动直接破碎。自诩有真爱还要逛青楼的渣男,他见多了,没想到眼前人也是一个。现在愧疚有什么用?有本事别来找他。 但面上还是充当温柔解语花:“郎君可以去找他。” 谢重锦苦笑:“我若能找他就好了。” 他低头看着湖中倒映的月影:“他是这镜花水月,近在眼前,远在天边。” 花颜听不懂。 谢重锦还是经常出宫找花颜,每次都触发一段甜蜜剧情,触发完后,又跟花颜讲他和真爱白月光的故事,让刚因为甜蜜剧情春心萌动的花颜迅速下头。 很好,他确定,他这辈子不会喜欢上这个人了。 长再好看也不能。 虽然不明白这人为什么不去找真爱白月光,反而一直找他。难道他长得很像那白月光,把他当替身了? 还是白月光已经死了。 花颜感到很遗憾。毕竟那人和白月光的故事真的很好听,从青梅竹马到少年夫妻,比他看过的任何话本都甜。他还偷偷嗑了起来。 他虽不相信自己能遇到真爱,但实打实地羡慕拥有真爱的人。 有一回客人和他说,谢谢他听他讲故事,他可以为他赎身,让他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不用待在青楼,但很抱歉不会爱他,也不会碰他。 花颜一听:还有这种好事?赶紧答应。 之后花颜被接入宫,才知道客人是皇帝。他口中的真爱,是被打入冷宫的皇后。 花颜无法理解。你在你讲的故事里对他深爱不移至死不渝,思之如狂相思成疾,现实中把他打入冷宫死生不见,三宫六院莺莺燕燕???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皇帝的话,谁信谁傻。 在看出整个后宫都是处男后,花颜还揣测过皇帝是不是不行,越缺什么越想证明什么,才装得很风流的样子,传出那样的名声。 直到昨日,听说皇帝三年前就已中蛊。 花颜往日听的那些甜甜的故事,结合现实,突然就变成了惊天虐文。 他望着面前仿佛神仙住的仙宫,如果没记错的话,一天前这地方还叫冷宫。 皇帝没骗他。 皇帝真的很爱他的月亮。 玉龙 柳雁声和沈鹤洲说着悄悄话,还有两位旁若无人地在吵架。 少年身着红衣,眉间点着朱砂,容貌精致昳丽,是张极漂亮的脸,此刻正面带冷笑,止不住的阴阳怪气:“哟,这不是威风赫赫、大名鼎鼎的秦将军?怎么也和我一样,成后宫嫔妃了呢?” 被他针对的银袍少年与他年岁相仿,面容俊朗,英姿飒爽,闻言立刻回道:“与你不一样,我品阶还比你高一阶,赫连嫔。” 红衣少年面色一青,讽刺道:“你对长黎皇帝可真是尽心尽力,才下战场,又上龙榻,无缝衔接啊。” 银袍少年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我得陛下重用,好过你这被栖凤皇帝抛掉的弃子。” 红衣少年一脸怒容:“你!” “怎么又吵起来了?这两聚一起就没不吵的时候吗?”花颜一个头两个大,挪到一文人模样的斯文青年身边,悄声道,“探花郎,你想个法子劝劝,他们吵得我头疼。” 傅惜年突然闻到一阵馥郁的芳香,就见一只粉色花蝴蝶飞了过来:“……” 他退后一步保持距离:“我怎么劝?” “你不是能在殿试当堂舌战群儒么?如此能言善辩,还劝不好一个架?”花颜道。 傅惜年不敢苟同:“那也得看是为什么吵架,他们不打起来便已很好。” 花颜一想,确实,这两血海深仇,此生无法和解。 _ 当今天下四分,男尊国夜郎,男儿国长黎,女尊国栖凤,女儿国乐央。 其中栖凤与乐央交好,长黎与栖凤略有龃龉。毕竟长黎是男儿国,栖凤国男子为卑,两国互相瞧不上。 夜郎与其余三国全为世仇。最初这世道都是男尊女卑,后来才分裂出男儿国、女尊国与女儿国。夜郎自诩正统,成天想着统一天下。他们认为栖凤国的女人抛头露面不守妇道,乐央国的女人皆为磨镜不嫁男人是浪费资源,长黎国的男人全是断袖有违阴阳给男人丢脸,都是应该被除掉的存在。 在夜郎问题上,三国一致对外,但不代表他们关系就好了,小打小闹是常有之事。这回就是长黎与栖凤交战,秦玉龙领兵出征。 十八岁的少年将军,是长黎国最锋利的一柄玉龙枪。 栖凤国皆是娘子军,个个巾帼不让须眉,秦玉龙不敢小觑。沙场之上,他与敌军一名女将屡屡交手。那女将似乎分外爱美,每回见面,那女子全身藏在盔甲下,遮了半张面容,也不忘眉间细细描好花钿。 秦玉龙原本瞧不上这种在战场上还有时间打扮的人,觉得都是花拳绣腿来混军功的。但那美娇娘看着娇柔,性子却坚毅,吃苦耐劳,屡败屡战,百折不挠,受了伤也一声不吭,每回都道“下次再战”。 其实对方武功并不弱,谋略也不差,如果碰上的不是长黎百年一遇的将才秦玉龙,这一战输的未必会是栖凤。 可惜没有如果。 打来打去,秦玉龙多了一丝对对手的尊重,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竟生出些许惺惺相惜。对方似乎也是如此,后来的几次交手中,两人甚至逐渐变成切磋,并不会下死手。 刀剑无眼,有一回秦玉龙下手重了些,玉龙枪穿透那人肩膀,盔甲脱落,露出大片被血水渗透的雪白香肩。对方闷哼一声,秦玉龙也瞳孔一缩,停手道:“今日到此为止。” 是夜,秦玉龙在帐中辗转反侧,想着她此刻应当正在抹药,想着那染血的雪白肩膀,会不会痛得睡不着觉…… 秦玉龙陡然一惊。 他为何要关心一个敌国女将痛不痛?为何总会想起那女子的眉间花钿?为何想起她就脸红心跳,偶尔还会露出傻笑?为何会……屡屡手下留情? 总不会是……喜欢上她了。 秦玉龙不敢深思这个可能。 长黎国的男子从来没有喜欢女子的。男儿国中的异性恋,就和男尊国里的同性恋一样稀奇、怪异、被人不耻。秦玉龙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女人,也许是第一回见,觉得新鲜,才不觉多关注了一些。 可栖凤军中那么多女子,他也只关注那一个。 怎么会是喜欢呢。他甚至都没见过她盔甲下的样子,只记得那女子眉间总有一朵桃花花钿,与其他人都不一样,叫他总能在千军万马中一眼认出来。 这是战场,他怎么能喜欢上敌国的将领。 ……这是叛国。 秦家世代忠良,不能让他蒙上污点。 秦玉龙想了一夜,决定斩断情愫,再也不去想那名女子。 之后很多天,他在战场上都没有看见那位女将,秦玉龙又开始担忧起来,忍不住胡思乱想。 那天他下手是不是没收住力道?她伤得真的很重么?所以才一连这么多天,都不能再上战场。 秦玉龙懊恼起来。 然后又想到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人的残忍,他怎么能去心疼敌国将领,实属不该,一时又更懊恼。 就是很烦。 烦了几日,秦玉龙终于又在战场上见到那名女将。 他心中一松,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没事就好。 他想问“你还好么”,想了想还是没问出口,只是沉默地持起玉龙枪。 抛开身份和立场,他们也许能成为朋友,也许还可以成为爱人。 但此时此刻,唯有一战。 …… 战争终归是要结束的。 这场战争,最终以长黎国的胜利告终。 最后一战,秦玉龙和那女将打了个天昏地暗。对方殊死一搏,他也未再留情,双方都遍体鳞伤,招招直取命门,打得惨烈无比。 只是最后,秦玉龙将其挑落下马,本该取对方首级,玉龙枪已经抬起,最终也只划过尘土。 “你走吧。”秦玉龙垂眼。 _ 栖凤国战败,献出皇子赫连奚和亲。 说是和亲皇子,其实是作为俘虏,被秦玉龙当成战利品带回国的。 第一次见到这容色姝丽的小皇子,秦玉龙总觉得他眉眼有点熟悉,尤其是对方眉间的朱砂,让他竟想到那名女子额头上的花钿,连位置都一模一样。 世上真有这样的巧合? 秦玉龙问了旁人,旁人大笑:“小将军有所不知,栖凤国的男子眉间都会点上朱砂,就如夜郎女子的守宫砂,等破身后才会消失。” 秦玉龙疑虑消失,心道自己果然想多了。 赫连奚看秦玉龙很不顺眼,见了他便破口大骂,一路上颐指气使,一会儿说渴了要水,一会儿喊饿了要吃,简直把秦玉龙当下仆使唤。 秦玉龙本就看不惯栖凤国身娇体弱的男子,更伺候不来娇生惯养的皇子。长黎皇族也就算了,一个栖凤国的和亲皇子,他可不惯着。 赫连奚那点要求,他也不搭理。 赫连奚一路叫骂,他就索性让人堵了赫连奚的嘴。 一会儿下人来报,赫连奚哭了。 秦玉龙心道那与他有什么关系?想到那双熟悉的眉眼,鬼使神差地又去看了。 赫连奚果然哭得很惨,漂亮的桃花眼快肿成桃子了。秦玉龙心里不耐,想着栖凤究竟是个怎样神奇的国度,女子能上阵杀敌身受重伤一声不吭,男子反倒爱哭哭啼啼…… 想起暗恋的那名女子,赫连奚又烦闷起来。 他命人去打探过那名女将是何人,却一无所获。 这小皇子说不定知道。 这么想着,秦玉龙拿开赫连奚嘴里的布:“别哭了。问你个问题,回答了就给你饭吃。” “你知不知道你们有位女将,叫……”秦玉龙突然一顿,发现自己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喜欢在眉心画朵桃花花钿,眼睛是桃花眼,和你很像……”秦玉龙说着落到他那双哭红的眼睛上,嫌弃道,“不过她不像你,这点小事就哭成这样。” 小事?赫连奚睁大眼睛。 他花了多少努力,费了多少功夫,才让母皇答应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可以男扮女装上战场,证明男人也可以建功立业,不必待在家中相妻教女…… 栖凤国向来是女主外,男主内。他一个男子,却不爱弹琴绣花,专爱舞刀弄枪。若能建立功勋,就能帮阿姊争夺皇太女之位,父妃也不必看皇后脸色过活。 他本可以成功的,他的领兵才能不属于朝中任何女将,也不输于夜郎国那些男将。 既生瑜何生亮,偏偏叫他遇上了秦玉龙这个用兵鬼才。 他打输了这一仗,母皇认为他已无用,把他送去和亲。他是不用嫁给女子了——他直接嫁给男人。 还要背井离乡,今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再与父妃阿姊见面…… 这么悲惨的事,难道还不许他哭一哭吗! 于是秦玉龙就见他说完这句话后,小皇子哭得更厉害了,简直哭得惊天动地,肝肠寸断。 秦玉龙:“……” 算了,他应该是不知道的。养在深宫的皇子,哪能知道前朝有几位将军。 秦玉龙正要离开,就听赫连奚恨恨道:“他死了,你亲手杀死了他。” 秦玉龙凝眉,转过身道:“我分明没有杀她。” 赫连奚冷笑:“他打了败仗,你以为母皇会放过他吗?” 这不就送来和亲了。 赫连奚不想承认那“女将”就是自己。两国交战不能怪秦玉龙,技不如人他也认,但他落至这般境地,人生信念毁得一干二净,秦玉龙不能说毫无关系,至少也是直接原因。 如此严重的后果面前,交手时那点微不可察的好感,散就散了吧。他也不想承认自己还喜欢过这秦小将军。 只是赫连奚说完这话,秦玉龙忽然身形一晃,转过身面容惨白。 之后赫连奚再怎么挑衅秦玉龙,秦玉龙却都没心思和他斗嘴了。 就这般赫连奚入了宫,封了嫔。 只是没想到秦玉龙也被皇帝看上,跟着也进了后宫。 赫连奚听到消息时,先是在寝宫中大笑三声:“秦玉龙你也有今天!” 然后又为他鸣不平:“这等将才也敢埋没,长黎皇帝是不是脑袋被驴踢了。” _ 整个后宫都知道,赫连奚与秦玉龙关系不好,见面必吵。多是赫连奚找茬,秦玉龙起先懒得搭理,后来大概是宫中实在无聊,也就毫不客气地还嘴,每天就以气赫连奚为乐。 这两个剧情妃天天吵架,游戏显示的关系是交恶。只是当玩家弄死其中一个后,另一个没了拌嘴的冤家,心情却不见好,反倒郁郁寡欢。 赫连奚性子嚣张跋扈,心直口快,容易得罪人,常被妃线玩家下毒手送走,替他尽心尽力查案的都是秦玉龙这个冤家。 也是在调查过程中,秦玉龙在赫连奚宫中发现一副肩膀处残缺的盔甲,才发现赫连奚就是他当初暗恋过的“女将”。 小皇子在宫里待着,仍想着去战场上厮杀,保留了这么一副盔甲做纪念,就像秦玉龙宫里那柄生锈的玉龙枪。 秦玉龙看着那副盔甲,默默收好,在查出赫连奚被害的真凶后,会提着玉龙枪,杀死妃线玩家。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本该报国的玉龙沉寂多年,最后一次饮血,是为喜欢的人报仇。 这也是妃线玩家的一个be结局。 所以更多时候,妃线玩家会一不做二不休,在秦玉龙调查赫连奚死因以前,就把赫连奚和秦玉龙一并杀死。 …… 在帝线里,他们当然也有“好结局”。 他们的专属结局都是深宫宠后,做娇生惯养、锦衣玉食的金丝雀。玩家把这当成he结局,意为“幸福的结局”。 这怎么能称为幸福呢? 陆雪朝在看到这两条攻略线的时候想。 折断雄鹰的翅膀困于笼中,远大的志向被金玉腐蚀,美好的事物被毁灭摧残。 没有比这更悲的悲剧了。 价值 赫连奚与秦玉龙还在那儿唇枪舌战,角落里,林蝉枝和王以明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站在这儿。 昨夜陛下遣散后宫,宫里很是鬼哭狼嚎了一阵。毕竟宫中养尊处优,陛下纳的许多后妃原本都只是家境贫寒的普通宫人,又或是出身不高的小家碧玉,封妃算是飞上枝头,还能时不时得到陛下赏赐,给家里人谋个官职。虽说遣散时也给了笔银子安顿生活,终归是失去了日后的荣华富贵。 当然,任凭昨晚泪淹后宫,谢重锦也只顾着安慰陆雪朝一个。其他人哭得再厉害,谢重锦也不会多看一眼,哭完还得收拾收拾连夜出宫。自己的行李带走,遣散的银子也有,其余宫里的东西不许多拿走一件。 谢重锦行事绝不优柔寡断,从此可见一斑。 王以明倒是兴高采烈,别的男宠还在为富贵梦破灭不可置信难以接受时,他连包袱都收拾好了。 “小林子,朋友一场,出去后记得来王家找我玩,我家可有钱了,你买东西还能给你打折,街上的商铺十户有七户都是我家开的。”王以明眉飞色舞,顺带抱怨亲爹,“偏我爹不知足,有钱还不够,非要家里出个当官的,我不是读书的料,就硬把我送进宫光耀门楣。我就不明白了,我爹平时挺疼我的,怎么就着了魔似的非得要我进宫……这下好了,陛下要遣散,这可怪不得我不争气。” 林蝉枝心里也高兴。他本是不想入宫的,继父怕他留在家里分弟弟家产,就逼他进宫选秀。林蝉枝性格朴实懦弱,容貌也只称得上清秀,在吃人的深宫存活率几乎为零,继父打的就是借刀杀人的算盘,独吞林家的产业。 林蝉枝心知肚明,却没法抗争。他也并不想争家产,只想拿回父君的那份嫁妆,得些房宅田地,有个一亩三分地可以让他种些瓜果蔬菜,自给自足。他喜欢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种田生活,什么宫斗宅斗都不想参与。 现下能出宫真是太好了。 然后迫不及待等着出宫的二人就接到通知,别人能走,就他俩不能走。 王以明震惊到大喊:“……为什么呀?!” 来人客气道:“陛下特意吩咐过的,许是二位公子入了陛下的眼。明日后妃拜见皇后殿下,二位也一并去罢。” 通知的人走了,清风明月楼里其他男宠也一个接一个走了,王以明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小林子,我对不起你。我应该听你的话,不拉你出去乱走。” 他双目无神:“一定是咱俩偷溜出去时被陛下看见了,陛下才注意到我们。我有罪,我该死,是我连累了你,也害了我自己。” 他不愿接受事实,出去一趟被皇帝看上,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再怎么不愿相信,他们今天还是站在这儿了。 而且这地方,不就是他们那天来的冷宫? 老天爷,他们看到的绝色美人,竟然就是皇后殿下。 – 闹腾了一夜,后宫明显比往日冷清了不少。之前莺莺燕燕多得数也数不清,现在加上两个还没册封的男宠,满打满算也就八位。 柳雁声、沈鹤洲、秦玉龙、赫连奚、傅惜年、花颜、王以明、林蝉枝。 这八个名字,都呈现在陆雪朝的纸上,被他尽收眼底。 游戏里所有的剧情妃不止八位,但如今还是熹朝三年,到目前为止,玩家收进后宫的就这八个。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皇朝覆灭非一日之兆,必然是整个国度已经从根开始腐烂。这一点点腐烂的痕迹,在后宫就有迹可循。 长黎有四大世家,陆、秦、柳、沈,皆是沿袭百年的名门望族。柳沈二族虽不似陆秦两家显赫,也是世代为官,人才辈出。柳雁声与沈鹤洲都是这一代的嫡系,在同辈中也算佼佼者。 玩家将陆雪朝打入冷宫,收秦玉龙入后宫,还拆散了柳雁声与沈鹤洲这对有情人,明面上只是后宫之事,实则寒了四大世家的心,还损失了几位治世之才。在过去的所有轮回中,柳沈二人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成功私奔,从此过上隐姓埋名的生活。可以他二人的身份能力,本不该如此,无论如何都算是毁了人生。 将傅惜年纳入后宫,埋没有志之士,又寒了天下十年寒窗苦读,只等考取功名忠君报国的读书人的心,无形中又流失许多新鲜血液。更不提傅惜年本身的价值难以发挥,珠玉蒙尘,堪比玉龙生锈。 陆雪朝见不得这种事发生,无论从前如何,以后有一个算一个,都得给他为国效力去。 王以明的身世背景在游戏里只有一行简单的商人之子,十分低贱。实际上王家乃天下第一首富,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但士农工商中,商人地位最低。王家不缺钱,执念就是沾染权势,抬高门第。为摆脱被看不起的现状,不惜把唯一的儿子送进宫。 王以明那嚣张性子,入宫后也不消停,第一回见面就要林蝉枝违反宫规和他出去逛后宫,被一些妃线玩家视为想害主控的小反派,二话不说直接反杀。后来玩家发现若跟王以明交好,王以明会给主控很多钱,就刷王以明好感把他当成提款机。但当玩家杀人到一定数目且被王以明发现后,王以明就不再给钱,理由是“不想再助纣为虐”。 兄弟反目的戏码在后宫不稀奇。玩家并不介意刀下亡魂再多王以明一个。 唯一的儿子惨死宫中,王老爷痛心疾首,捶胸顿足,直呼自己当初是被猪油蒙了心才让儿子进宫。 王家虽不敢对皇室有怨言,也绝不会在长黎国库空虚、发不出军饷时伸出援手。 这家子富得流油,陆雪朝自然不会放过。长黎正缺钱,王家正求权,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赫连奚绝非只是一个骄纵皇子,他从不掩饰他对武功兵器的喜爱。帝线玩家把武功值刷上去,经常与赫连奚较量,若能胜利,就能刷赫连奚好感。两者比武切磋,使些“含情脉脉刀”“情意绵绵剑”,常被玩家视为情趣。 玩家不知道那是位真正上过战场的将军。 值得一提的是,若赫连奚好感不足,进入攻略be线,同样会刺杀皇帝,为母国效最后一份力。谢重锦对旁人自然没有对陆雪朝心软,拼着反抗游戏设定也要受陆雪朝一剑。赫连奚刺杀,只要谢重锦武功没荒废,都会按照游戏设定好的剧情,反手杀死赫连奚。 与赫连奚一母同胞的皇姊会在争储中成功,成为栖凤国下任女帝。赫连奚在长黎出事,两国关系会彻底交恶,从小打小闹升级为血海深仇。最终长黎被夜郎进攻时,栖凤和栖凤的交好国乐央都会隔岸观火,甚至添一把火。 换个思路,保住赫连奚,也等同于与栖凤化干戈为玉帛,拉拢了乐央国,在夜郎发难时不至于腹背受敌。 花颜看着直率无心机,但在青楼长大能养出什么单纯性子。其为人八面玲珑,擅调香制香,探听八卦的本事一流。他在后宫向来是看戏吃瓜,与所有人都能保持交好或不交恶的关系,极其世故圆滑,看似什么事都要掺一脚,实则从头到尾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堪称明哲保身第一人。 但玩家无差别杀人,花颜再深谙生存之道,也会遭到毫无缘由的恶意。害到他头上,他也必然反击得毫不客气,无数次散播流言、调制对身体有害的熏香,杀人于无形,送妃线玩家游戏结束。 这份本事,拘泥于后宫斗争属实浪费才能,若用在探听各国风向情报,扭转天下局势上……大概也能发挥很大的作用。 林蝉枝是妃线主控,在妃线大杀四方,一天不搞事就手痒。在帝线平平无奇,整日闭门不出,每天窝在宫里种菜,捣鼓研究农作物种子,倒是没什么特殊剧情。别的妃子宫里种满奇花异草,他宫里到处都是韭菜辣椒。他的剧情极度割裂,在妃线是血腥宫斗文,在帝线是平淡种田文。 现在长黎这么穷,他就是劳动楷模,能带起勤劳致富的良好风气。正好长黎百姓缺粮食,宫里用度也都要减一半,干脆批块地让他种田去。 陆雪朝把每一个剧情妃的价值都分析过去。历经无数世,他对每个妃子都很了解熟悉,只是过去他连自己和怀允的命运都改变不了,也只能看着这些男子在宫中蹉跎此生,守着一座大型人才库却无人可用。 现在当然是要利用榨干他们的价值……不对,是让他们发挥出应有的价值。 为主上选贤任能、筹谋划策是一个谋士的基本功。陆雪朝曾是东宫谋士,一人便是谢重锦的左膀右臂。有陆雪朝这个智囊在,谢重锦其他下属根本派不上用场。 但君王与太子不同。时下长黎是个烂摊子,一个国度不能光靠两个人撑起来。贤臣无明君是怀才不遇,明君无贤臣是孤家寡人。 有人才不用是傻子,陆雪朝显然不是傻子。 陆雪朝能将每个人的价值都算计得淋漓尽致,利用得彻头彻尾,在扫完天书后,就冷静谋划着他们能为长黎做出的贡献。 浑浑噩噩这么多世,他这脑子倒是依然没生锈。 在那之前,还得先把这些人收为己用。 “殿下。”霜降躬身道,“众妃已在外静候多时。” 陆雪朝起得已算早,奈何妃子们来得更早。 陆雪朝收回思绪,抬眸道:“让他们进来。” – 重雪殿外,众人还在等。 这些男子都不是自愿入宫,对谢重锦多多少少有些怨言。昨日陛下中蛊的事一传出,后宫一遣散,这点埋怨也就散了。 至于他们这些人怎么没被遣散……据说是因为什么……人才保护计划? 尽管花颜也不知道,自己算哪门子人才。 难道是他会讲故事? 他毕竟是青楼里出来的,读过不知道多少风月话本,虽然都没有陛下讲的纪实文学好听,也是个“博览群书”的大家。陛下平日里翻他牌又不碰他,天天给他讲白月光的故事,花颜也不甘示弱,讲自己读过的那些话本,读到话本里那些甜蜜感人的情话,更是眼怀憧憬,心怦怦乱跳,觉得自己若能得到一个对自己说“我爱你,命给你”的人,此生死而无憾。 谢重锦听完就道:“俗不可耐。” 花颜不服:“……这已是民间最风靡的话本了!” “就这?”谢重锦不屑一顾,“情话说得油嘴滑舌,还没朕对清疏一半真诚。” 花颜:“敢问您是怎么说情话的?” 谢重锦:“江山与命都给他。” 花颜:“……” 你以为你就不油吗! 多一个江山了不起啊! ……还真是了不起。 花颜觉得再多读几本,他都能自己提笔写话本拿出去卖了。在楼里的时候他就想,万一他年老色衰接不了客,说不定还能靠写话本赚钱。 现今衣食无忧,他也喜欢尝试自己写些话本,不然宫里多无聊啊。不过他在青楼里只学了识字,遣词造句不太行,听说新来的探花郎文辞优美,最近正缠着他,教他提高文笔,写出最动人的情话。 傅惜年读的都是四书五经,哪里学过这个。花颜随手扔给他一本话本让他参考,恰好就带点春色。他读得面红耳赤,觉得这人好生可怕。 写是不可能写的。公开场合碰到,也要保持距离。 殿外八人,两两一组,各怀心思。 直到重雪殿大门打开,霜降恭声道“诸位请进”,这才各自收回思绪。 入了殿内,妃子们一路见到亭台水榭,花鸟虫鱼,俱是暗自心惊。 谁不知道这处原本是冷宫,冷宫向来是禁地,不得靠近,他们不曾见过。 之前在外面瞧着,就觉得这宫殿完全不像冷宫,进来后更是能看出皇后有多受宠。 就是翠微宫也不及这里万一。 除了秦玉龙,还有与陆雪朝有一面之缘的王以明林蝉枝外,他们都没见过皇后,但对皇后都不算陌生。 毕竟陛下夜夜翻牌,但从不宠幸。长夜漫漫,总得有点事做。 于是几乎所有后宫都在侍寝当夜,听陛下讲他与皇后的爱情故事…… 花颜只是其中一个受害者。 他们也是真的好奇,能让陛下如此心心念念,三句话不离嘴边的皇后殿下,到底是什么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准备明天入v,原计划是今天,编辑请假没商量好时间,我的入v申请没批,所以计划临时有变昨天没更,也不确定明天能不能顺利v毕竟申请还没通过。要是v了就感谢大家继续支持。 作者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v,堪称薛定谔的入v。 最后的免费章排雷:视角标的不明因为是群像文,所有后妃都和剧情息息相关,让所有人命运回归正轨就是主线剧情,不可能不写副cp,雷副cp的快跑。感情线主要是帝后二人的双向救赎治愈,事业线是携手振兴王朝破坏游戏,v后没啥虐的了,开头虐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