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 第 1 章 “维永泰十五年,次岁乙亥,二月壬子朔二十日乙亥,皇帝若曰:於戏!树屏崇化,必正阃闱,纪德协规,允资懿哲。尔左谏议大夫王确长女,公辅之门,清白流庆,地承华族,门传雅范,诞锺粹美,含章秀出。固能徽范夙成,柔明自远,修明内湛,淑问外昭。备兹令典,抑惟国章。是用命尔为皇太子妃。往,钦哉!其光膺徽命,可不慎欤!”[注] 就像整个人被泡在了水里,苍老却铿锵的声音听着朦朦胧胧不真切。 渐渐浮出水面,那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王妡猛地一抬头,对眼前的景象微愕。 “计相,恭喜。” 今日大吉,梁帝遣正使特进、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吴慎,副使朝散大夫、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上护军、赐紫金鱼袋杨文仲,持节礼册,前往三司使王准府上宣读册太子妃文,为太子萧珉聘王准嫡长孙女为太子妃。 吴慎宣读完册文将其交于王准,待他接过后便拱手道贺,脸上的笑容真诚,若是仔细瞧的话,便能发现并没有到眼底。 王准接过册文供在香案上,这才对吴慎还礼,模样热络地邀请:“多谢。家中备有薄酒,还请太宰与杨谏议赏脸一二。” 杨文仲看向吴慎,吴慎笑道:“计相家中有喜,相邀本不该辞,盖因厅中尚有要事,改日,改日定与计相好好喝一杯。” “可是为兵马大元帅沈震里通外敌一案?”王准长子王确忽然有此一说。 王准、吴慎和杨文仲同时看向他,王家几个兄弟也向他看去。 王确一怔,对上父亲严厉的目光,明白自己冲动说错话了,垂了头。 吴慎捋了捋下颌花白的胡子,对王准拱手:“计相,老夫还有事,这便告辞了。” “如此,在下也就不留太宰与杨谏议了,慢走。”王准领着几个儿子和长孙将前来传诏的天使送出府外。 王妡盯着那一群人出去,慢慢低头去看自己的右手。 没有血。 突然耳边一串清脆的笑声打断了王妡的思绪,那声音说:“大姐姐如今是得偿所愿了,真是好险,咱们这些姊妹总算不用再提心吊胆,就怕哪一日就得去做了姑子哩。” “阿月,你大姐姐的大喜事,休得胡言。”一个厚一些的声音嘴上说着训斥的话,话音中却没有半点儿训斥之意。 那清脆的声音不忿说:“本来就是么,这满京城里哪有自己去跟长辈要求婚事的女娘,传将出去让我们这些姊妹还怎么见人,谁家还敢娶咱家的女儿,可不就得绞了头发去做姑子么。” “越说越没边儿了。” “哪有。大姐姐,你说是不是。” 王妡被推了一下,转头看过去,是二叔家的堂妹王婵。 王婵对上王妡的双眼,笑容刹那僵硬在脸上,下意识后退两步,随后惊恐大叫:“啊——” 这叫声实在凄厉,不仅把正堂里的人都吓了一跳,去送客的王家男丁们也急急进了来。 “阿月,你好端端叫什么?” 王婵的母亲、二房太太孙氏走过来,王妡已经垂下了眼帘。 王婵有了母亲在身边瞬间有了胆气,对王妡吼:“王妡,你有毛病啊!” 正巧送客的一众男丁进来,王准庶出的次子王格听见女儿的话,眉心一跳,下意识朝父亲看去,果然就见父亲眉宇闪过不悦之色,立刻训斥女儿:“阿月,怎么跟你长姐说话,你的礼仪呢!” 王准极重礼仪孝悌,像此等妹妹骂长姐的形状是他极为忌讳的,王格就算看不上嫡长兄王确的天真,但在父亲面前也要做出对兄长恭敬的姿态来。 王婵被父亲当众训斥,本就被王妡给吓到,现在更是委屈得不行,哭着喊:“是王妡吓我!” 孙氏就拉着女儿的手,说道:“大姑娘身为长姐吓唬你是不对,但你惊叫难道就对了?女儿家最要贞静贤淑,你看看你,大姑娘吓唬你是同你玩闹,你却一惊一乍的,险些还吓到你祖父了。” 明着是教训女儿,实际上是在讽刺侄女,还把当家郎主、姐妹俩的祖父也牵扯进来,这明摆着就是故意给王妡和长房难看。 长房王确之妻谢氏淡淡扫了一眼孙氏,坐得端直,说道:“二娣偏心自家女孩儿,我这做长嫂的也理解,但随意给我儿按个罪名,我可就要好好同你分说分说了。” “长嫂这话说得……” 孙氏话未完,谢氏便打断了她,开口说道:“这堂中许多人都瞧见了,分明是二姑娘去同我儿说话,夹枪带棒的哪里像姊妹,说是仇人都不为过。我儿可是一言不发,怎么就能吓到二姑娘?反倒是二姑娘这么大叫一声,我把这个大娘给吓了一跳,就不知老太太吓到了没有。” 谢氏说着看向家里的老封君,孙氏一口血就怄到了喉咙口。 她用公爹说事,谢氏就把婆母也扯进来,家里谁都知道只有大房长兄是婆母所出,婆母不偏心大房还能偏心谁。 果不其然,老太太谁也不看,就问一直低着头的王妡:“姽婳,你来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儿。” 王妡听到祖母的问话,放在身侧的双手猛地一紧,把裙子都抓皱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放开,再抬头,眼中的情绪已经尽数收敛。 她一个一个朝正堂里所有人看过去,严厉的祖父、慈爱的祖母、温文的父亲、端庄的母亲、嵚崎历落的兄长,还有二叔、三叔、四叔他们三家人。 他们分明都死了。 先是祖父去了,紧接着是祖母,然后王家被按上了谋反的罪名,父兄还有二叔一家被斩首,母亲、二婶不堪受辱自尽,三叔、四叔两家人陆续死在流放的路上,族中的男丁被流放苦寒之地、女眷充入教坊,绵亘四百多年的临猗王氏就此湮灭,并被打上逆臣的标签。 然而现在,所有人都在,所有人都看起来活生生的。 她分明是提刀捅进萧珉的肚腹,鲜血如花一般绽开,温热的溅了她满手,怎么会…… 如果这是梦……不,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大姑娘,老太太问你话呢,你这是看什么呢。”孙氏觉得王妡的目光实在太奇怪了,忍不住出声提醒。 王妡就朝二婶看去,然后目光与坐在二婶身旁的堂妹王婵对上,王婵打了个突,哭了。 边哭边含糊不清地说:“大姐姐……大姐姐她好可、可怕……她要把我杀、杀了……” 这话说得,连孙氏都没办法帮她圆了,很铁不成钢地点了一下女儿的脑门:“你呀,尽胡说八道。” “是真的啊!”王婵急了。刚才王妡的眼神就是很可怕,那种嗜血疯狂又冷酷的眼神,就好像……就好像……对,就像她是王妡的杀父仇人一样! “王婵,你……”王妡终于说话了,才说了三个字又顿住,王婵却是听到她的声音被吓得立刻不敢哭了,瞪着眼睛看她。 过了约莫半柱香功夫,王妡才又出声:“我认错人了。” 王婵一双丹凤眼瞬间瞪成了铜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妡故意吓自己,然后就用一句“认错人”来搪塞? 简直欺人太甚! 气不过的王婵胆气也壮了,指着王妡就吼:“王妡,你——” “怎么?” 王妡微微抬眼,冷肃看向王婵,那一瞬间气势极强,只一个眼神就让王婵僵住,话堵在喉咙口不敢出来。 把堂妹吓住,王妡面向主位上的祖父祖母,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眶一热又忍住,郑重拜下,行三跪九叩大礼。 众人被她这番大礼给唬了一跳,不明白她这是做什么。 王妡给祖父祖母行完礼后,又侧身对着父母郑重拜下,亦行三跪九叩大礼。 “这……”王确觉得女儿委实小题大做,朝父亲看去,见其没有不悦之色便赶忙让女儿起身。 王妡没有起身,将礼结结实实叩拜完,再起身朝兄长郑重一福,目光扫过二叔王格,对祖父王准道:“请祖父祖母容我告退。”罢了,转身离开正堂。 屋中众人看着她离开,一时没有人说话,面面相觑,气氛凝滞。 好一会儿四房最小的九姑娘天真道:“大姐姐为什么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开心呀?”这才打破了沉默,气氛又重新活泛起来。 王格心下一松,偷偷长舒一口气,不敢承认自己被大侄女一个眼神吓住。 “谁知道她怎么回事啊!奇奇怪怪的!”王婵郁愤地撕扯手上的绢帕,她与王妡生辰就差了十来天,性格南辕北辙,是从小吵架吵到大的姐妹情,这次被王妡吓到,她气得口不择言:“别是她又后悔,不想嫁给太子了!” “阿月!”孙氏拍了女儿一下,示意她怎能在祖父祖母面前胡言乱语。 王婵缩了缩脖子,不敢去看祖父祖母的脸色。 “行了,无事便都散了罢。”大家长王准发话了,接着对长子王确道:“你跟为父来书房。” 王确低眉顺眼老实跟着父亲走了。 王格踌躇片刻,一咬牙,决定跟上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注:选取改编自《全唐文》 PS:本文前期官制参考北宋前期官制。北宋前期官制比较混乱,有寄禄官、职事官、文武散官、勋官、贴职之分。 举个例子:特进、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吴慎 尚书左仆射是本官,无职事,用来定品和定工资的,又叫寄禄官; 特进是文散官,用来定服色的,就是什么官阶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是差遣官,真正职事的就是这个官,平章事在北宋前期是首相; 昭文馆大学士是贴职,在北宋前期,首相都会加这一个贴职,荣誉职称。 我在查宋朝官制资料的时候,也被北宋前期这一骚操作搞晕了,如果有小伙伴看不懂文中前期混乱的官职的话,我会在有话说里解释一下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2 章 王妡离开正堂,走过长长的回廊,跨过分隔前堂与后院的垂花门,忽然停住。 “姑娘,怎么了?”跟着伺候她的侍女苏合轻声问道。 王妡左右瞧瞧,然后面向苏合,眼中微起波澜,瞬间又平复,淡淡说:“前头带路。” 苏合诧异了一瞬,朝王妡看去,却见她神色平静望来,眸子则幽深难辨,心头霎时如擂鼓般猛跳几下,不敢问,紧着两步走在了前头。 王妡不疾不徐跟上,背脊笔直,藏在外衫广袖下面的手交叠着放在身前,左手紧紧握住右手,握得手指都青白了也不放开。 从垂花门往西北方走,绕过赏水的竹林诗苑和赏石的奇玉楼,一片花木相映温软成趣之地便是府中上了十岁从母亲院子里移出来的姑娘们住的地方,正中间是专给长房嫡长女住的,现在是王妡住的幽静轩。 进了幽静轩,王妡站在门口四下看着,眼前的景象陌生又熟悉。 窗下的书案上半掩着一本书,如果没记错,该是一本才子佳人的闲书。她走过去拿起那本书一看,果然是。 右边软榻旁的小几上放着一个针线筐,里面一块绣了一半竹的杏黄布料。她拿起绣棚定定看着绣的半棵竹,拿起剪刀几下剪得稀碎。 “姑娘?”苏合正端了茶进来,见状不由惊异道:“姑娘怎得剪了?都绣了月余,眼瞅着就要绣好了。” 王妡放下剪刀扔掉绣棚,看也不看苏合,冷声道:“出去,把门关上。” 苏合正要把托盘放在桌上,听到话一时没动朝王妡看去,对上王妡扫过来的目光,猛地一抖,手上托盘里的茶壶茶杯发出叮当脆响,她赶紧将其放在桌上,低头躬腰退出去,轻轻把门关上。 关好了门,她才直起身来把憋着的一口气呼出来,心有余悸地看了一下姑娘的房门,只觉得今日的大姑娘格外不同,面对她就好像面对老爷似的,清冷的目光扫过来,她根本不敢与其对视。 屋中再无旁人,王妡这才将小几上的针线筐用力扫落在地,盯着凌乱落了一地的针线,眼中的痛恨浓烈得甚至怨毒。 她举起自己的右手,在眼前翻来覆去看。修长莹白的手指,没有了伤疤、划痕和茧子。 这只手还残留着提刀捅进萧珉肚腹的感觉。 一刀进去再用力翻转手腕,让刀在肚腹里旋转搅动,置其于死地。 ——这方法还是萧珉教的。 那年他和她还是太子和太子妃,陪侍老皇帝西山围场秋狝,中途一头被射中后腿的雄鹿发了狂,转身对着萧珉冲去。萧珉已经下了马躲避不及,侍卫们又离得远救不得,眼看萧珉就要被雄鹿顶上,危在旦夕,王妡身体比脑子要快,抽出挂在萧珉马上装饰用的刀,不顾自己可能会被雄鹿的鹿角顶穿的危险,冲上前去挡在了萧珉面前,双手握刀往前用力一送,扎进雄鹿的脖颈。 萧珉得救了,王妡除了被喷了半身鹿血也没事儿。那头雄鹿被射了一箭又被扎了一刀,不想生命力竟相当顽强,倒地上还挣扎着没有死,萧珉就过来教她怎样才能让猎物死得更快,教完后就在一旁看着她,让她将那鹿彻底杀死。 最终,萧珉教的方法被王妡用在了萧珉自己身上。 她拖着残躯苦心谋划近一个月,只为带着萧珉一块儿下地狱。 雪亮长刀用力捅进柔软的肚腹,温热的铁锈味儿的鲜血迸开犹如绽放的花朵,再用尽全身力气转动刀柄,那张让人恨恶的脸上露出惊恐痛苦的神色,是她最好的陪葬品。 不过她还是有些遗憾,没有把奸夫□□一块儿捅了,只捅了一半,一点儿也不对称。 而她自己…… 王妡环顾了一圈在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的出阁前的闺房,心说:我应该是死了。 五六个侍卫的刀一齐砍过来,王妡不觉得自己能活着。 “原来杀一个人与杀一头鹿也没有什么区别。”王妡看着自己修长干净的右手,握紧成拳,似要把那种感觉留住一般。 她靠在软榻上,拿过一旁小几上放的玉如意搔杖轻轻摩挲着,心中感激着上苍的垂怜,濒死时给她织就了一个美梦,让她死前在梦中回到最初的家,见到了家人,认认真真给他们磕了头。 终于,这如笑话般的一生要结束了。 十六岁嫁与萧珉,王妡以为是两情相悦的结合,却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场利用,萧珉要利用王家、计相王准、临猗王氏来稳固他岌岌可危的太子之位,有什么比娶王氏大宗嫡长女来得更快更方便的呢?!萧珉也是够放得下身段的,演一往情深一演就是十年,直到大权在握临猗王氏再没有了利用价值,才露出穷凶极恶的真面目。 二十岁册为皇后,王妡坚定的想要辅佐明君名垂青史,然而在她手握皇后之宝开始,就不断有皇后无子是为失德之言流传于朝野,她为了生子吃了多少苦头,却原来枕边人从新婚夜开始就给她下药,转头又让人在外头散布种种流言,也真是够用心良苦的。 多年来朝廷内忧外患,王妡都坚定地站在萧珉身侧,为他平衡前朝与后宫,利用王氏制衡各方势力,甚至不惜与二叔翻脸、害父兄被族中老少埋怨,可换来的却是家族的一夕覆灭、亲人惨死。 情爱是假的,尊荣是假的,萧珉够有耐心能一演十年,她愚蠢得十年都看不透一个人的真面目,活该被利用到死。 王妡蜷缩在软榻上,在梦中,在昔年的家中,她忍了三年的眼泪终于流下来。 “啊……” 她掩面大哭,像一只受伤的孤狼,等待死亡的降临。 - 洗笔斋。 王格在屋外探头探脑,小厮上前拦他,被他几句话斥走,若非王准在家中积威甚深,他怕是能硬闯。 屋中,王准坐在书案后盯着长子王确一言不发,王确几次欲言又止,终究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垂头丧气。 王准看长子此番模样,暗暗摇头叹气,终于说话:“为父知你与沈震有些交情,然如今情势,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只你那么愚,生怕不能惹祸上身。” 王确急惶惶说:“父亲,儿知沈兄为人,他断然不会通敌叛国的。” “你难道还没看明白?”王准皱眉:“沈震的为人如何不重要,他拥兵自重,不受天子之令,就是最大的错处。” “可是战事紧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沈兄他也是为了护住广阳城中的百姓,他……” “够了!” 王准拍案厉喝,王确抖了一下,虽敬畏父亲威严,然有些话他不得不说:“人命关天,难道官家真能忍心……” “我说,够了!” “……看幽州广阳城中几万百姓死于鞑虏的铁蹄之下吗?!” 王确说完就梗着脖子与父亲对峙。 王准一双利眼瞪长子,这是他寄予厚望的嫡长子,文采、人品样样都好,就书生意气、非黑即白这点让他最不喜欢,而权力场中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些。 一时无人说话,屋中静得只能听到王确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他就是不懂。 明明沈震毫无错处,偏就能将通敌叛国这等大罪按在他头上;明明所有人都知道沈震是无辜的,偏就没有一个人说句真话喊一声冤;明明去岁秋的那场败仗是因为军中贪墨上下盘剥以致补给与援军不能及时到达,偏就没有一个人去查真正的蠹虫! “父亲,从小您就教导儿‘席不正,不坐’,如今莫说沈兄乃儿之友人,便是未曾蒙面的乡邻,难道见其含冤莫白将身陨,就只眼睁睁看着吗?”王确低声问父亲。 王准闭了闭眼,才说:“为父还教导过你‘至刚易折’、‘和光同尘’,你怎么就没记住!” 屋外的王格再忍不住,蹦跶着说:“大哥,沈震通敌叛国,全家都下了台狱,那个地方什么时候有人活着出来过。你还是好好打算大姑娘的嫁妆罢,毕竟大姑娘费尽心思还与太子私相授受争来的太子妃,嫁妆总不能寒酸了。” 王确瞬间脸都黑了,王准脸色也不好看。 王格还在说:“大哥就算不为全家人着想,也该想想大姑娘,为了她的婚事全家人是提心吊胆的,如今更是站在了风口浪尖,大哥你也不能太自私了。” 说起王妡的婚事,王确瞬间哑口无言。 王准也并不阻止次子,任由他把话越说越刺长子的心。长子也是快要当祖父的年纪了,有些话他这个做父亲的如今也不太好说了,索性就让次子发泄出来。 王格对兄长早就积怨甚深,觉得明明自己各方面都比兄长强、自己才是最肖父亲的儿子,只因自己不是嫡母肚子里爬出来的就一定要矮兄长一个头,最后这王家、这临猗王氏都是兄长的,自己只能成为个小宗,他不服! “大姑娘年纪小,被外头那些风花雪月所迷,任性得很。大哥,你难道也年纪小,只会讲朋友义气,不管全家人死活?难道要为了你的朋友义气,全家人一起遭难了,你才开心?!” 王格此言甚是诛心,王确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中无法辩驳,垂下头来,心中满是对自己的厌弃。 明明,沈兄是无辜的,却人人都要置他于死地,这世间的正义和公理究竟怎么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3 章 午后,王家的老封君小憩后起身,侍女端来盐水伺候她漱口,另有小丫鬟轻手轻脚为其着衣,伺候老太太几十年的姚嬷嬷上前来梳头,边道:“前头四姑娘来了,您前些日子睡得不好,今日好不容易睡熟了,奴便做主没有吵您,四姑娘放下一个抹额便走了,是她亲手绣的,您要瞧瞧吗?” “就拿来瞧瞧。”老太太不咸不淡道。 一旁侍立的粉葛不需姚嬷嬷提醒,便机灵地去把四姑娘送来的抹额捧来,呈在老太太眼前。 老太太瞧了瞧,针脚齐整、色彩和谐、线条明快又不失庄重,看得出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老太太瞧过后让粉葛去收起来,淡淡道:“难为四娘小小年纪能静得下心来。” “四姑娘敬爱祖母,自然静得下心来。”侍女莲房凑趣说道。 话落,老太太半点儿不为所动,姚嬷嬷斜睨了莲房一眼不言语,粉葛放好抹额含笑瞅了莲房一眼,莲房顿觉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姚嬷嬷为老太太梳好头,老太太挑了大儿媳谢氏孝敬的抹额戴上,这才看向莲房,说:“你既向着二房,今儿个便去二房伺候罢。” 莲房惊恐不已,若被老夫人这样送去二房,想也知道二房太太会是什么态度,她恐怕就完了。 “求老夫人恩慈,求老夫人恩慈。”莲房嘭地一下跪在地上,不住向老太太磕头求饶。 老太太搭着姚嬷嬷的手起身,半点儿眼神都不施舍给莲房。 姚嬷嬷扶着老太太出卧房,低劝道:“您别生气,气坏自己可不值当,二房那一家子向来会来事儿,二爷从小到大就会哄老爷偏心您也不是不知道,警告一二就是,犯不着为了他们气坏身子。” “连我这康安堂他们都敢插手进来,”老太太哼了一声:“小妇养的终究上不得台面。” “正是呢。”姚嬷嬷附和一声,回头看了一眼粉葛,让她把莲房送去二房。 粉葛留下,另外两个一等侍女并四个二等侍女跟着去伺候老封君。 老太太出了屋子在府中花园里闲逛着,走着走着就到了姑娘们住的地方,看着大门紧闭的幽静轩,她蹙眉问姚嬷嬷:“姽婳还关着门不愿意见人?这都七八日了,她这究竟是怎么了?” 姚嬷嬷也答不上来,自打天使来宣册后大姑娘就变得奇奇怪怪的,闭门不出也不让人进去,不知道想干嘛。 “不如您进去瞧瞧?”姚嬷嬷提议:“大姑娘最是敬爱您了,定会将委屈说与您知的。” 老太太点点头,朝幽静轩走。 守门的丫鬟看见是老封君来了,立刻迎上前行礼。 “大姑娘还在房里?”姚嬷嬷随口问了一句,扶着老太太往里头走。 丫鬟赶忙说:“老夫人,大姑娘一早出去了。” 老太太停下脚步,诧异道:“出去了?何时出去的?” 丫鬟答道:“辰时初刻,大姑娘带着紫草与香草两位姐姐从角门出的。” 姚嬷嬷听了,先朝幽静轩紧闭的大门看了一眼,再朝老太太看去,不解大姑娘这是怎么了,先是把自己关在屋中一连关了七八日,终于愿意出来了却不来给老太太请安,反倒是一大早谁也没惊动的出了门。 “大姑娘这是怎么了?”不理解王妡的迷惑行为的不止是老太太和姚嬷嬷,谢氏也不理解女儿这几日是怎么了。 苏合微躬腰向谢氏回话:“大太太,大姑娘这几日都不让奴在跟前伺候,今日出去带的是紫草和香草。”言下之意是她也不知道、她也不敢问。 谢氏眉头一皱,她身边伺候的一等侍女桂枝立即喝道:“苏合,你是伺候大姑娘的,你竟是一问三不知,是怎么伺候姑娘的?!你可别学旁的那些刁奴,仗着姑娘性好就敢奴大欺主!” 苏合腿一软就跪在地上,拼命为自己辩解:“大太太明鉴,大姑娘这些日子都不让奴近身伺候,奴真的不知道姑娘的事情。” 谢氏被吵得头疼,正好这时王确进来,她把苏合打发出去,带着侍女过去伺候王确更衣,且问道:“大爷今日怎这么早下值回来了?” 王确动作顿了一下,接过侍女递来的布巾擦了把脸,才状似若无其事地对妻子说:“左右厅中无事,便早些回来,正好你前些日子不是说想去给姽婳打一套红宝头面,日头还早,为夫陪你去如何?” 谢氏给王确递茶的手顿了一下,才再续又将茶递过去。 结缡近二十载,谢氏太了解自己的夫君了,王确根本就不会说谎,每次说谎他的眼睛都会往左看并不停眨眼。 她没有拆穿夫君,她知道他是为了沈震通敌叛国案奔走,虽然她的想法与公爹一样——不能掺和,但她不想反对夫君为友人奔走、寻求一个公道,毕竟这世上如她夫君这般赤子之心的人委实太少了。 谢氏自认自己做不到,所以才更想护着夫君的这颗心。 “这敢情好,夫君的眼光向来好,给姽婳挑些好看的花样,省得那冤孽总嫌弃我挑的没有夫君挑的好。”谢氏笑着说。 王确喝了一口茶,心头这才放松来下,亦笑着说:“怎么会,娘子你的眼光向来顶好的,瞧咱们姽婳那穿的戴的,哪一件不是京城里拔了尖,人人竞相模仿。”他把茶杯交给一旁伺候的侍女,说道:“不如叫上姽婳一道出去?那孩子都把自己关房中七八日了,问也不答,也不知她这是怎么了。” 谢氏没好气儿说:“别提那冤孽,下人说今个儿一大早悄无声息地从角门出去了,我都要被她给气死了。” “啊?”王确怔了怔,旋即担忧不已:“咱们女儿究竟怎么了?” “谁知道,她是人越大主意也越大,”谢氏边让侍女伺候着穿上外出的披风,边跟夫君抱怨:“我是越来越管不了她,我也不想管了,等着明年我儿媳妇进门,再把姽婳送出门,我呀,就无事一身轻了。” 大房子嗣不丰,王确没有纳妾,只守着妻子一人,只得一双儿女。虽然王确坚决不肯纳妾的举动惹得父亲不悦,也让谢氏在京中有了妒妇的名头,但自己的日子过得如何自己知道,启安城中又有多少贵妇明面瞧不上眼背地里不知多羡慕谢氏呢。 王确含笑听妻子抱怨完女儿又抱怨儿子,知道她也就是嘴上说得厉害,实际上比谁都心疼一双儿女。 - 此时,不知自己正被母亲抱怨的王妡缓缓走在外城的御街上。 梁朝国都启安城占五十里一百六十五步,有里外三重,即外城、内城和宫城。 外城城门十二座,正南的主城门光化门为五门道,天子每年从此出城前往圆丘祀天,百姓也常于此门外祭祀禳除灾祸。 从光化门入,是中央御街,宽二百步,直通内城朱雀门、宫城明德门,两边刀御廊,路心立两行朱漆杈子为中心御道,人马皆不得行住,杈子里有砖石甃砌御沟水两道,水中尽值莲荷,两岸还种了许多桃李梨杏,今时正值春天,桃花、梨花、杏花开满枝头,望之如繍,美不胜收。[注] 王妡走在御街杈子之外,眼睛看着御道两旁葳蕤的繁花,耳中听着周围叫卖的、问候的、嬉笑的、争吵的各种声音,她已经如此走了一个上午。 紫草和香草跟在她身后她们不知道姑娘这是做什么,也不敢问,只能默默跟着,尽量隔开路过的百姓,以免他们撞到自家姑娘。 午后,王妡终于停下了脚步,回头朝紫草香草看了一眼,脚一转进了路边的一家脚店。 “女公子要吃点儿什么?”店小二热情地将王妡迎到靠窗的一张桌子旁,用布巾擦了擦桌凳请王妡坐下,然后开始报菜名。 王妡点了几个店小二推荐的招牌菜,等店小二走开她对紫草香草说:“坐,你们陪着我走了这么久,想必也饿坏了。” 紫草与香草对视了一眼,都对王妡摇头说不敢。 “无妨。”王妡看着两人,眼中闪过一丝痛惜,她敛下情绪,淡淡道:“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我一个人吃菜也无趣,陪我一起吃罢。” 二人犹豫了片刻,紫草见王妡话语虽冷淡神色却并不冰冷,便大着胆子拉香草行了礼:“多谢姑娘。”然后小心翼翼坐在王妡右手边的长凳上,只坐了半边凳子。 脚店里熙熙攘攘不少人,贩夫走卒有之、文人士子有之、结伴出游的女公子也有之,喁喁私语的有,高谈阔论的更是不少,听着其间的热闹,王妡终于有了落到实处的感觉—— 自己真的是身处在永泰十五年,而非天成十年。 这几日她一直浑浑噩噩,分不清究竟是身在梦中、回光返照还是身处现实。 也分不清究竟是做梦梦回年少时,还是做梦梦到向后十五年。 那些欺骗、痛苦与仇恨历历在目,还有一刀捅死萧珉的感觉,太真实,太……好。 王妡环顾脚店,这里是永泰十五年。 所有的伤痕还没有划上,所有人都还活着,祖母身子硬朗,父母恩爱和谐,兄长初入官场锋芒毕露,祖父依旧是手握财权与相权、军权三权鼎立的计相。 她回来了! 只是…… 王妡微哂,回来的时间有些不凑巧呐。 竟是宣册太子妃的当日。 想到还要再与萧珉做夫妻,她的眼神瞬间变得阴鸷,想杀人。 作者有话要说:  注:选取参照《东京梦华录》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4 章 被萧珉以皇后失德为由废掉后,从大内移去了北宫,王妡一直都在想——萧珉为什么要给王家按上谋逆的罪名。 王家因为她王妡的缘故,一直都是站在萧珉这边的,无论他是太子时还是登基为帝后,哪怕她二叔王格在某些时候出格了些,但王家的忠心是绝对毋庸置疑的。哪怕是萧珉已经收拢了权力也完全没有必要铲除王家,这无异于是自断一臂。 再者说,王家谋逆总要拱一个皇子上位,她王妡无子,膝下也没有养其他妃嫔的儿子,王家谋逆的罪名从根本上就站不住脚,总不能是因为王家喜欢为他人做嫁衣。 她一直在想,就算萧珉大权在握,朝廷依旧内忧外患,究竟什么原因能让萧珉自断一臂也要铲除王家。 直到她大限将至,离魂七日,到了一个幻境,才得知了那可笑的真相。 那是一间很小的屋子,窄小的床榻凌乱堆满了衣裳,一个桶中尽是残羹剩炙,有蚊蝇在其上乱飞,一面墙边有一张桌子,桌上有一块会发光的板子,一个头发油腻衣裳皱巴的女子坐在桌边,看着光板快速敲击桌面上放着的一个黑色的很多小方块的东西,那光板上就会出现一行一行的文字。 王妡是悬空飘在那间又脏又乱的屋子里的,她跟桌边的女子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走,却只能在屋中飘来飘去。 试了许多次,她终于放弃了,飘到那女子身后,看着她用那神奇的机关敲出一行行文字在光板上,那些字许多都缺笔少画,可奇怪的是,她居然全都看得懂。 王妡就悬在女子身后,看着光板上出现一个一个她熟悉的名字,以及她自己的名字。 非常简单粗糙的一个话本,主角是吴桐和萧珉,一个是她的远房表妹,一个是她的夫婿,两人在她办的诗会上一见钟情,因萧珉太子之位不稳,皇后逼迫他为母子二人的性命着想,让他忍痛放弃真爱而娶祖父掌控朝廷财权的她,一对有情人被迫分开。然后兜兜转转暗通款曲虐恋情深几年,吴桐因诗才和种种奇思妙想在京中名声大噪,萧珉干掉诸野心勃勃的兄弟成功登上皇位,登基第二年广选天下佳人充实后宫,吴桐就被萧珉趁此机会接进后宫。 吴桐作为话本的女主角,自然是男主角萧珉的贤内助,她本是一个生活在比梁朝超前千百年的女子,因意外死亡灵魂飘荡到梁朝附身在同名同姓溺水而亡的吴桐身上,她有比当时所有人都超前的眼界与知识,为萧珉出了不少有利民生的点子,得萧珉爱重、百姓爱戴,她的分位短短几年就从美人升到贵妃,登顶为天下最尊重的女人只有一步之遥。 相对的,作为话本里的配角,王妡这个占了后位之人必须是主角的对手、对照组、踏脚石,用她的恶毒衬托主角的善良、用她的处心积虑衬托主角的光明磊落、用她的权欲熏天衬托主角的心怀苍生。 作为阻碍主角幸福的最大绊脚石,王妡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倒的,于是就有了王家的谋逆之举,萧珉“失望至极”,可以顺理成章的废后了。 王妡看到这里直接被气笑了,狗男女何德何能竟让她来垫脚。 笑过之后就是巨大的悲哀,为自己的识人不清,为自己的愚蠢。 待魂魄归位,王妡拖着残躯强撑着一口气,将她在大内布下的仅剩的几个暗桩发挥到至极,亲手给了萧珉一刀。 手刃仇人的感觉实在爽快。 王妡唇角勾起一抹愉悦的弧度,下一刻就又压平了。 上天垂怜让她重来一辈子,只是美中不足依旧还要与萧珉那狗鼠辈搅和在一起,这实在让她开心不起来。 “要不干脆杀了他?”王妡喃喃自语。 她能杀他第一次,就能杀他第二次。 旋即王妡就否认了这个想法,且不说悄无声息杀了当朝太子还让审刑院抓不到证据的难度太大,就她如今已经被册封为太子妃就等着吉日行礼的境况,萧珉死了,她很难全身而退,最好的结果是还家闭门深居一辈子不能嫁人,若是官家狠心一点儿她就得去皇陵给萧珉守陵一世。 哪种结局她都不想要。 虽然她不认为非得要嫁人,但因为萧珉的原因只能孤苦独居嫁不了人,他萧珉还没有这么大的脸! 难道就只能嫁给萧珉,再重走原来的老路,再落得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她不甘心! “姑娘,喝茶。”紫草将沏好的香茶放在王妡面前,唤回了她已经跑到天边儿去的思绪。 见王妡看过来,紫草微笑着说:“姑娘且安心,茶具和杯子奴和香草都已经洗干净了。茶叶是店家的,说是自家采摘炮制的香茶,奴闻着可香,姑娘试试看好喝不好喝。” 王妡暂时按下脑中的“萧珉一百种死法”,端起茶杯品了一口,茶闻着很香,汤色却有些浑浊,入口很涩也没有回甘,王妡喝了一口后却说:“甚好。” 得了肯定,紫草和香草开心地对视一眼。 王妡看了一眼她俩干净纯粹的笑容,敛目慢慢将杯中苦涩的茶一口一口喝完。 这时,旁边桌上的两名襕衫文士模样的人忽然吵了起来。 月白襕衫者神色十分激动:“沈元帅护住了广阳城几万百姓性命,他何错之有,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鞑虏屠城吗?” 黛蓝襕衫者不紧不慢说:“他违背君命就是大罪,拥兵自重定是想造反,果不其然,他果然通敌叛国。” “胡说八道!”月白襕衫者拍桌,“那罪名分明是诬陷。” 黛蓝襕衫者冷笑:“你有证据吗?你去跟官家证明沈震通敌叛国是被诬陷的呀!” “你……” 脚店的掌柜立刻小跑过来,对二人赔着笑脸劝道:“二位公子,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俩文士面上僵硬了一瞬,不欢而散。 王妡目送二人出了脚店,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一下记起来这一年发生的震惊朝野的大事——天下兵马大元帅沈震通敌叛国,全家都被秋后问斩。 梁朝极为重文轻武,梁太.祖唯恐武将掌兵会造反,设枢密院统领军权,以文官领枢密院事,掌兵符、武官选拔除授、兵防边备及军师屯戍之政令;又定更戍法,每番军队三年轮换戍守之地,各领兵的将领亦每三年轮换,若有战事则临阵前派行军大元帅统兵。如此,便形成了兵不知将、将不识兵的状况,让皇帝易于掌控军权,防止将领拥兵自重,可也极大的削弱了朝廷军队的战力。 后因北方猃戎虎视眈眈,西骊也不安生,几场败仗吃下来,朝廷不得不考虑让幽州就地募兵训练,以御猃戎。 沈震的祖父沈京被真宗委任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在幽州开元帅府组织练兵,对抗猃戎,三代人传下来,练成了威震四夷的沈家军。 然而成也沈家军,败也沈家军。因其威名太甚,引得梁帝猜忌。 皇帝有所疑,自然会有人“体会上意”。 这不,一场败仗,一个明显诬蔑的罪名,就要将大梁战神的全家杀了。 沈震死后,大梁再无统兵将领,又因几年的权利争斗与更迭内耗太过严重,老皇帝沉疴愈重对朝堂的掌控越来越无力,终于猃戎瞅准机会集结大军号称五十万压境,大梁仓促应战,毫无意外战败。 惨败不算,还差点儿被猃戎打到家门口来,最后朝廷不得不向猃戎求和,几番谈判后,割了营、平、幽、易、云、胜、丰、夏、怀、灵十州给猃戎,遣公主和亲,年年纳岁贡,这才换得猃戎退兵。西骊也趁火打劫,占了凉、鄯二州不走。 老皇帝因此事一口血喷出,龙驭归天。身为太子的萧珉名正言顺控制住大内和禁军,将所有的兄弟都软禁起来,登基为帝。 如此内忧外患的情形,萧珉登基后次年还广选天下佳人充实后宫,就为了让吴桐也能进宫,无怪当时会有童谣唱:“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注] 王妡低低笑了声,叹:不愧是真爱。 “姑娘,他们说的是沈元帅。”香草凑近无不担忧地说:“大爷与沈元帅是好友,听我娘说,大爷为了沈元帅的案子已经奔走多时,还被老爷骂过。” 香草的娘在大太太谢氏的院子里伺候,因此知道一些王妡都不知道的事情。 上辈子这个时候,王妡满脑子都是情爱,满心甜蜜就等着做萧珉的新娘,压根儿就没有关注过父亲在做什么。 由上辈子的结果来看,父亲此时的奔走毫无用处。但是在萧珉登基三年后,朝中有人上疏为沈震平反。 王妡慢慢吃着爊貛儿肉,忆起萧珉曾说过一句“沈震确为英豪,其子沈挚却不行”,字字句句皆是对沈挚的嫌恶。 什么样儿的深仇大恨能让萧珉在人都过世多年了还记仇诋毁。 唔…… 王妡夹菜的手一顿,心中有了如何给萧珉添堵的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  注:摘自《抱朴子·审举》 PS:陛下离魂看到的是大纲,知道大概走向,但不知道具体细节。因为正文里不好明说,特此说明。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5 章 永泰十五年三月三,上巳。 这一日朝廷休假,予官员祓禊游春、水边饮宴。 是日一早启安城里就车马穿梭、行人如织,都是出城去启水边游春祈福之人。 计相府王家亦是一大早,王准与老妻还有四房儿孙一道出门,车马排了一长溜儿,前往城外浪沧园。 浪沧园是前朝末帝为宠妃建造的一处园林,一步一景,美轮美奂。改朝换代之际战火纷飞,但神奇的是就连启安城大内许多宫殿都被火焚过,这浪沧园却丝毫无损。后大梁太.祖一统天下,这座搜刮民脂民膏建造的园林被太.祖放开了,启安城的百姓无论贫富贱贵皆可来此游玩,也算是另一种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 路遇参知政事左槐,王准与其见礼,两家人也下马的下马、下马车的下马车,互相见礼。 “左相公,不如一道同行?”王准邀请道。 左槐笑曰:“老夫正有此意,王相公请。” 两人上了同一辆马车,两家人结伴成一个大部队,浩浩荡荡出城。 马车里,王准同左槐说起了沈震案。 “沈时东英雄一世,为大梁立下多少汗马功劳,真就以通敌叛国盖棺定论了?”王准话中尽是惋惜。 左槐摇摇头,亦是叹息:“朝中虽有争论,然官家猜忌沈时东并非一朝一夕,去岁他为护广阳城百姓不受官家诏令,与猃戎那一仗若是胜了还好,偏偏就败了……” 王准想到长子这些日子为沈震的案子奔走,人消瘦了许多,意志也消沉不少,又是心痛又是恨铁不成钢。 念头在脑中转了一圈,他说起另外一事:“我之前上疏官家要严查贪墨军饷军资,奏疏被留中,看官家的意思是要待沈时东定罪后再查贪墨,可那时证据能湮灭的都湮灭了,还能查出什么来!” “军中贪墨、上下盘剥,牵一发而动全身,若要严查恐要撸掉一大批人,枢密院也不愿轻易让你查。”左槐说着眉头就皱了起来,凑近王准小声说:“再者,三皇子也在其中,伯平,你那大孙女儿被册为太子妃,太子与三皇子……你要查那些事,怕是难。” 王准听到这个就忍不住叹气:“太子有心了。” 左槐拍拍他的肩,权作安慰。 还有一个原因左槐没有说——查出军中贪墨的那批人,沈震的罪名恐怕就很难站住脚了。官家现在摆明了想置沈震于死地。 王准也知道,因此才想查一查枢密院、各路转运使和禁军,看能不能至少保下沈震妻儿的性命,还有沈家军。 但是…… 唉…… 王准与左槐对视一眼,同时摇头—— 难! 到了浪沧园,两家人结伴而行,启水边已经有不少嬉戏祓禊、互赠兰草的年青郎君与女公子,王家与左家的小辈们见水边玩耍的友人,也都按捺不住要去玩耍。 “去。”两家的大家长发话,小辈们立刻就跑了。 左家嫡长媳闻氏自然而然地与王家嫡长媳谢氏走在一块儿,孙氏见状撇撇嘴走开,与旁的妇人一道结伴,还把三房、四房的妯娌也一道叫走,好似这样看起来就是他们三房人一道排挤大房的一样。 谢氏当然瞧见了孙氏的怪模样,她只当瞧不见,连个眼神都懒给孙氏,后者气得够呛。 闻氏携了谢氏的手,低声道:“你家那二娣还是这般有趣。” “可不是么,我只当她是耍猴戏的。”谢氏淡笑,姿态高傲,气度高华。 闻氏笑开,无不羡慕地说:“所以我说这满京城就你的日子最好过,婆母慈和、夫婿爱重、子女孝顺,妯娌为难不了你,后院里还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人。” 闻氏家中一堆乌七八糟的事情,谢氏虽然自己也觉得自己的日子实在好过,但也还得谦虚,以免惹人眼红生怨,便说道:“你可别提了,就我那姑娘一人就够我操心得了。” 闻氏眼中的羡慕顿时淡了些,看着谢氏甚至带上了些同情,道:“这好好的,你家姑娘怎么就被册为太子妃了,谁不知道太子……”她住了嘴,有些话暗中知道可,说出来不可。 太子不得官家喜爱,旁边又有强势的兄弟虎视眈眈,谁知道哪天就会被废了呢。把女儿嫁过去的人家,谁知道究竟是共富贵,还是共沉沦。 谢氏哪敢说那是自家姑娘求仁得仁,只得唉声叹气,让旁人都以为那是太子的算计,他们王家的姑娘是倒了霉了。 闻氏果然这么认为,眼中同情更甚,还想叫来王妡来安慰几句,却前后左右都没瞧见人,遂问:“你家姑娘怎么没看见?” 谢氏满面愁容地说:“她……身子不适,今日便没有出来了。” 闻氏就更同情了,心说:恐怕是为婚事焦心罢。 谢氏成功误导了闻氏,届时经由闻氏的嘴再传给其他人,把王家放在被算计的位置上,尽量与太子割裂,哪怕今后太子被……他们王家也能想办法将损失降到最低,只是可怜了她女儿。 哎,世事难两全。 - “可怜的”的王妡借口身子不适没有跟家人一道去浪沧园踏春,在家人都出去后,她带上紫草香草和几个护卫也出了门,马车一路驶向禁中台狱所在之地。 她是特意选在上巳这日,并已经踩好点找好几个台狱当差的小吏,拿钱“砸开了”台狱大门。 沈震“通敌叛国”后,全家老少都被抓起来关在台狱里,连沈震已过耳顺之年的老母亲都没有放过,也因为此朝中对官家和审刑院颇有微词,迫于压力,沈震的家人被换到了台狱最外围的牢房里关着,然沈老夫人依旧没有被放出来。 这倒是方便了王妡,若沈家人都关在最里面的死牢,她用钱开道不惊动旁人是做不到的。 “女公子请,那沈挚就关在左边第四间。”狱卒把门打开,毕恭毕敬地请王妡进来,但她的两个侍女和四个护卫都被拦在狱外,“几位大哥大姐就先在外头等着,毕竟这是台狱,咱也不好放太多人进去。” 紫草当即就拉长了脸:“这阴森牢狱,岂能让我家姑娘独自进去,我们定是要陪同护着姑娘的!” 狱卒很为难,他收了钱让王家的女公子进去已经是违规,若被人知道就完蛋了,哪还能让王家的仆役也跟进去伺候主子? “无妨,你们在外头等着。”王妡制止了紫草继续为难狱卒,示意她把荷囊给狱卒,转身走进台狱大门。 紫草瞥了瞥狱卒,把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囊扔给他,说:“我们姑娘赏你的。” 狱卒接住荷囊打开一看,里面满满一袋小金裸子,掂了掂怕是有十两,他顿时眉开眼笑:“王家女公子不愧是要做太子妃的,端庄贤淑,高贵大方……”收了钱,好话滔滔不绝。 “行了行了,越说越没边儿了。”紫草挥手打断狱卒,不理狱卒请他们去旁边的值房休息稍等,与香草二人忧心忡忡盯着台狱大门。 王妡一进去台狱,门边值房里值守的书令史看到她立刻迎上来,低声问:“可是王家女公子?” 她点点头,扔了一个荷囊给那书令史,后者接过放进袖笼,说了声请跟我来,将她带到了关押沈震之子沈挚的牢房前。 沈震长子沈挚年十三便跟着父亲上阵杀敌,英武少年,奇兵绝谋,骁勇善战,去岁那一仗他在云州以三千骑兵奇诡破猃戎三万大军,保住了岌岌可危的云中城,为援军的到来拖延了时间,也为幽州广阳城减轻了压力。 然而他的这一场胜仗终究改变不了惨败的结局。外有强敌、内有奸细、朝中亦有贪墨盘剥,甲胄腐朽、兵刀卷刃、粮草掺石,援军没有及时到来,官家下诏招沈震阵前还朝,内因外困。幽州知州战死,沈家军的将领十去七八。 听闻审刑院去提沈震沈挚父子俩时,边州百姓夹道阻路,哭声震天,边州百姓爱戴之情可见一斑。 从去年冬天被下台狱到今春三月,几个月时间,沈挚形状看起来倒不算太狼狈,即使穿着粗布衣裳坐在干草堆上,笔直的身形也像是坐于高堂之上,脸颊消瘦但无损其俊美的容貌。 王妡站在牢门外定定看着这位素未蒙面的少年将军许久,牢房里的沈挚亦早就发现了她,鹰隼般的利眸不闪不避直视过来。 “开门。”王妡对书令史说,目光却在沈挚身上分毫不移。 书令史惊骇道:“女公子,这、这不合规矩。” 王妡转过头去,幽深的目光看得书令史心底发颤。 “既然我已进了第一道门,又何妨进第二道门。”王妡再去看沈挚,“难不成你们还怕开了门他逃跑?他不会跑的,他全家人都在牢里,跑了不就是坐实的罪名。” 书令史犹豫了片刻,手摸到袖笼里鼓鼓囊囊的荷囊,暗暗一咬牙,拿出钥匙来把牢门打开了。 随着书令史的手摸上牢门锁链,里头的沈挚动了动,慢慢站了起来。 书令史睁大了眼,生怕自己门一开沈挚就从里头打出来逃跑,于是祈求地看向王妡,不想也不敢再开门。 “开门!”王妡沉声,多年执掌后宫平衡朝局让她一举一动皆是威仪,哪怕在北宫关了三年也丝毫未损她的气势。 书令史下意识颤了一下,心说不愧是临猗王氏的女公子,不再挣扎,抖着手把牢门打开。 王妡走进去,沈挚上前两步站在了她面前。 对峙。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6 章 身陷囹圄数月,再讲究的人也不可能保持清爽,沈挚把自己打理得还算好的,但牢狱中腐臭的血腥的死亡的气味儿如影随形。 年近弱冠的青年并没有被巨变压垮,即使在阴暗的牢狱中依旧身姿挺拔,清朗的目光可以看出曾经是多光风霁月的一个人。 站在他对面的王妡却是一个相反的极端。 鲜亮的衣裳、精致的珠翠、暗暗浮动的软香,在在表明这是一个才及笄的无忧无虑的贵族少女。然而她的眼神却是暗沉沉的,漆黑的眸子仿佛看不见底的深渊,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笔直站在那儿,一身的威仪气势根本不该是这个年纪的少女该有的。 两人对峙了约莫有一炷香的功夫,王妡率先打破沉默:“沈挚,我是王妡。” 沈挚眼中透出些微的诧异和好奇,他当然知道王妡是谁,她的父亲王确与自己的父亲交情不浅,不过王妡养在深闺轻易不见人,他从未见过她,两人更遑论交情,实在想不明白她一个娇娇女怎会孤身来台狱,而且…… 他很惊讶王妡是这样的。 “王大姑娘。”沈挚边整理着破了好几个口子的粗布衣袖,边慢悠悠说:“这里可不是高门贵女该踏足的地方。” 王妡扫过沈挚手上的动作,没有理会他的挑衅,径直说道:“我若能救你全家,你回报我什么?” 沈挚在动作的手一顿,面上闪过一丝诧异之色,但王妡一脸严肃认真,他忽然低下头,片刻后整个人都轻轻颤抖了起来,旋即传来细碎的笑声,然后越笑越大:“呵呵……呵呵……哈哈哈……”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 王妡不动不怒,连眼睫都不曾闪动一下,就静静地看着沈挚笑。 笑了几息功夫,对面的人始终无动于衷,大概是觉得没人捧场笑得有些寂寞,沈挚不笑了,目光定在王妡的脸上。 两人再度对峙。 这一次,换沈挚打破沉默:“王大姑娘可知,从我入台狱始,言说要救我之人多如过江之鲫。” “嗯。”王妡点了一下头,“但你全家还是在台狱里住着,等着秋后问斩。”顿了一下,补充道:“包括你的祖母。” 沈挚垂下眼睑掩盖眼中的愤恨,破烂的衣袖却将他握紧的拳头完全暴露了出来。 王妡完全能理解沈挚,曾经她也是这样,身陷囹圄眼睁睁看着家破人亡却毫无办法,那痛与恨时时刻刻煎熬撕扯着她,整整三年,不是萧珉一条命能抵消的。 “沈挚,”王妡出声,把沈挚从情绪里拉扯出来,“我若能救下你全家,你把你的命抵给我,如何?” “若真能救下我全家,拿去我沈挚一条命有何妨。”沈挚怀疑道:“你真能救我全家?” 王妡干脆利落说:“不知道。” 沈挚:“……” 王妡站得久了有些累,叫来书令史让他搬张椅子过来。 书令史极不情愿,嘀咕“这台狱又不是什么好地方,看过了就赶快走才对,还要搬椅子,还准备促膝长谈不成”,但在王妡的眼神威胁外加扔过几个金裸子后,他选择收声闭嘴搬椅子。 一张圈椅搬进牢房里,王妡坐下,还站着的没有椅子的沈挚继续:“……” 王妡端正坐好后,说道:“总归你们全家也要死了,试一试又有何妨。赌赢了,活;赌输了,也只是走原本预定的结局罢了。” 沈挚再站了片刻,转身往干草上一坐,对王妡笑:“那这赢面可是太小了。” “客气了,该说是几等于无。”王妡淡淡说道。 沈挚怔了一下,随即大笑:“王大姑娘着实有趣。” 这话说得有些轻浮了,王妡却丝毫不为所动,她知道沈挚不信,换做是她,她也不信的。 但走到绝境的人总会想再挣扎一下。 “王大姑娘要在下的命做什么?”沈挚笑够了,问出心底的好奇。 王妡说:“我前些日子被册为太子妃。” 沈挚笑容微敛,很没有诚意地道贺:“哦,恭喜。” 王妡没理这句,接着说:“听说你与萧珉有仇。” 沈挚哈了一声:“太子妃太看得起我了,我何德何能竟敢跟太子有仇。” 王妡点头:“知道了,你活着就是给萧珉添堵。” 沈挚品了品这个说法,发现一点儿没错,来了点儿兴趣:“我怎么听着王大姑娘是要故意给太子添堵的。” 王妡又点头:“你没听错。” 沈挚迟疑:“……你不是太子妃么?” 王妡也迟疑:“……暂时还不是。” 沈挚又笑了起来,叹道:“太子有心了!” 王妡撑着一张无表情的小脸,心里已经把满脑情爱的自己暴打了十遍。 也别怪萧珉欺骗,局外人一眼就看明白的事情,她却蠢得付出了全家的性命。 等沈挚笑完了,王妡才说话:“本朝立国以来就重文轻武,历任皇帝皆对武将防范甚深,哪怕是一力主张在幽州开兵马大元帅府的真宗,他亦疑你的曾祖,否则也不会从元帅府开府后朝中对沈京元帅的弹劾就没有停歇过。沈京元帅立下赫赫战功,他过世后真宗也没有对其追谥。” 沈挚听着不语,面上闪过一道嘲讽的神色。 王妡看在眼里接着说:“及至本朝,官家对兵马大元帅府的猜忌达到了顶峰,终于动手了。”她微微倾身,低低地慢慢地说:“他老了,没几年好活,忍耐了十多年,终于忍不住了。他是定要杀你全家。” 常有人言: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 没有一点儿过错,仅仅是因为君王的猜忌,他觉得你会造反、他觉得你威胁到他的皇权,所以你还有你全家都得死! 然君王的屠刀砍到自己脖子上时,没有人甘愿去死!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注]”王妡再压低了身子,轻声说:“我不想死,你呢?” 沈挚盘膝坐在干草堆上,微微扬着下巴看坐在椅子上的王妡,昏暗的牢房里只点了两根不甚明亮的蜡烛,两人的脸都半隐在黑暗中,一个双眸被愤恨不甘点亮如火焰,一个目光与黑暗融为一体如深渊。 “你想怎么做?”沈挚硬声问道。 王妡微微勾了一下嘴角,压低了声音确保只有沈挚一人能听到,说:“萧珉乃大梁储君却地位不稳,他与官家天然有矛盾,我会让他出手救沈元帅,你们沈家若还有什么底牌尽可以使出来,否则等你们死了留着也无用。” “太子?”沈挚嘲讽一笑:“你也说他地位不稳,以他的心性,他敢冒险?” “你倒是什么都敢说,是看快死了图个痛快?”王妡仰后靠在椅背上,道:“成王败寇的事情,你说他怎么选。” 沈挚说:“如你所言,那我为什么不直接找太子求救?” 王妡淡淡一笑:“你刚才还说以萧珉的心性怎么敢冒险。况且你和他不是不对付么,你去向他求救,你猜他会是什么反应?” 沈挚也笑:“不愧是太子妃,挺维护太子。” 王妡摇摇头。 非是萧珉胆小而不敢冒险,实是他是个极谨慎的人,否则老皇帝几年前就起了废立之心,若非是他从无行差踏错——至少明面上——岂能在老皇帝吐血而亡后以太子身份名正言顺控制大内和禁军并囚禁了所有兄弟。 若非萧珉的谨慎,她又如何十多年被蒙在鼓里,以为遇得良人。 王妡按捺下心中升腾起的滔天恨怒,对沈挚道:“沈挚,如今这世间除了我,恐怕再无人能救你全家,你只有一炷香的功夫想清楚。救你,于我来说是莫大的风险,于你来说是最后一搏。我可以不救,于我没有任何损失,于你……那就只有‘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了。” “我答应你。”沈挚也不再思忖,干脆说道:“若能救得我全家性命,我沈挚这一条命给你又何妨。” 王妡一笑,说道:“为让你安心,我会先想办法把你祖母接出去。” 沈挚怔了一下,认认真真看了王妡一眼,郑重抱拳:“多谢。” 刚才答应得干脆,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现在听王妡如此一说,他倒是真升起了一丝期盼。 或许……这个奇怪的姑娘真有办法也说不定。 他也没想过沈家能从此案中全身而退,皇帝猜忌沈家拥兵自重下了死手要灭沈家与沈家军,又岂能轻饶放过。只要全家人都保住了性命,哪怕流放充军哪怕沦为贱民,他都是不怕的。 活着才有希望。 王妡颔首,不再多言,起身走了。 沈挚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手紧紧握成拳,目光坚毅。 片刻后,那书令史又开门进来搬椅子,沈挚不爽道:“椅子留下。” 书令史脸一拉,嘿,你个阶下囚还敢命令我! “若非因为我,你岂能收那么多不义之财,要你张椅子又怎么了。”沈挚哼。 “……”书令史忿忿扔下椅子,气呼呼出去把牢门锁死。 沈挚从干草堆上移到圈椅上坐好。 还是椅子舒服。 作者有话要说:  注:出自《孟子·离娄篇下》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7 章 王妡才进去台狱,一直关注着沈震一家的各方人马就收到了消息。 捧日军指挥使金柄一路避开人群到了武学巷的明月茶坊,上去到二楼东边儿的一间厢房前敲了三下门,得了里头的允许后推门而入,一进去门还来不及关上就急急说:“蒋公,我……” 厢房里坐着当朝枢密院枢密使蒋鲲,他抬手制止金柄的话,让侍从出去并把门关上,这才说:“何事找我来,竟是一天都等不得?” 金柄坐到蒋鲲左手边的坐凳上,急道:“蒋公可知,王准的嫡长孙女儿去台狱见沈挚,就是前几日被册为太子妃的那个?” 蒋鲲颔首:“知道。” “王家女公子去台狱定是得了王准那老狐狸的授意,那老狐狸之前还上疏官家要查捧日军,他那长子一直为沈震奔走,现在连刚被册为太子妃的嫡长孙女儿都利用上了,那老狐狸定然所图不小!”金柄惶急,春日里都是一脑门的汗,急切地跟蒋鲲讨主意:“蒋公,枢相,我……咱们该怎么办,真让王准来查捧日军不成?” “你就是沉不住气!”蒋鲲恨铁不成钢,“一个女娘能够代表什么,值得你急成这样?” “可、可那好歹是太子妃……”金柄嗫嚅一句,旋即猛地瞠大眼,惊道:“莫非这里头还有太子的手笔?!” 蒋鲲眼眸一闪,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沉吟,片刻后安抚金柄道:“官家是铁了心要诛杀沈震,沈震必死无疑,他问斩之前官家也怕节外生枝,否则怎会驳了他的奏疏。你也别总一惊一乍,把首尾收拾干净了,待沈震身死,就算官家允了王准,他也查不到什么东西了。” 金柄不住点头。 蒋鲲顿了一下,接着嗤笑了一声:“等真到了那时,王准怕是也不会执着要查捧日天武四厢和各路转运使了,他是最会审时度势的,若不是为了他那个一根筋的长子,恐怕也不会发难。” “是的是的是的。”金柄欣喜,点头如鸡啄米。 “至于太子……”蒋鲲又是一声嗤笑,不屑之情溢于言表却又立刻收敛了,转而教训金柄:“和你说了多少次了,要沉住气要沉住气,一点儿小事就咋咋呼呼,你既然有胆做……” 金柄一个劲儿点头表示受教,给蒋鲲斟茶倒水赔不是。 蒋鲲挥开金柄递来的茶水,说:“以后别一点儿小事就来找我。”然后重重叹一口气摇头走了。 金柄赔着笑脸将蒋鲲送出厢房,看着他下来楼才把厢房门关上,复又坐回原位,端起被蒋鲲挥开的茶慢慢啜,面露阴沉不忿之色,半晌啜完了杯中茶水才哼了一句:“老匹夫,就会训斥人!” 受了一肚子气却没有得到一句准话,金柄带着一肚子茶离开明月茶坊,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放心不下,得找人讨个主意才行。 蒋鲲讨不到,那…… 对了!找三皇子! 金柄急匆匆走了。 - 离开台狱,马车辚辚驶出禁中,王妡端坐在马车里通过被风是不是扬起的车帘看向外头熙熙攘攘的人群。 大声叫卖的小贩、高谈阔论的行人、打马呼和的官吏、拉着一队或毛驴或骆驼的行商,梁朝立国经营百年,虽依旧外有强敌内有困顿,然启安城作为国都早已是一片繁华安乐景象。 只是,这份安乐维持不了几年了。 沈震之后,朝廷再无可用武将,与猃戎一场大战惨败,不仅仅是割了十州之地,还有年年巨额的纳贡。这些钱从哪里来,全都是加重赋从百姓身上刮来,国无威严,民不聊生。 在见沈挚之前,王妡想掺和此案的目的很单纯——给萧珉添堵找麻烦——至于沈家之人是死是活她并不关心。 见到沈挚后,见此少年将军哪怕身在死局依旧不自暴自弃,抓住一切机会挣扎为全家求存,王妡心中有一丝触动,他甚至连眼神都还是澄澈炽热的,并不因境况而消沉疯狂。 王家与沈家的境遇何其相似,皆因帝王猜忌背上谋反之名,屠刀砍下,近乎灭族。 “试一试,至少救下沈挚也好。”王妡喃喃自语,在心中默念着一个又一个名字,将这些名字背后的关系网串起来,有了一个初步的计划。 “去杀猪巷。”她对外头赶车的车把式说。 听到她要去的地方,紫草、香草、护卫、车把式齐刷刷震惊脸。 “姑娘,这……咱们不、不好去杀猪、杀猪巷?让老爷知道了,你……你……”紫草磕磕巴巴脸都红了。 新门瓦子南边的杀猪巷……那里大多是妓馆呀,鱼龙混杂,姑娘怎得要去那处呀!老爷要是知道了,他们这些侍候的人定然是要被重罚的! “我是去找人,并非是狎.妓,紧张什么。”王妡坐得端直满脸严肃,哪怕是说“狎.妓”也无半点儿女儿家该有的难以启齿,她这等平常态度倒是让随扈们缓过劲儿来,一个个不再脸白一阵红一阵。 车把式是不敢把主家的姑娘带去那等地方的,但王妡毫无波澜起伏地一声“快走”,车把式只觉头皮发紧,下意识就拉缰甩鞭让马还了一条路往外城南边的杀猪巷走。 紫草香草看到车把式竟然真把车赶去杀猪巷,都要急死了,但又对大姑娘无可奈何,只能跺跺脚招呼护卫们跟上。 马车到了杀猪巷外,王妡叫停,唤来护卫们,道:“你们去里头问问,哪家有个叫甄柔娘的名.妓娘子,问到了来告诉我。” 护卫们面面相觑,这□□的要他们挨家挨户敲妓馆的门找个名.妓娘子,这事传出去不说对大姑娘名声有碍,就是爱惜羽毛的老爷也饶不了他们。 “大姑娘,这事……还是算了……。”领头的护卫一脸求饶。 “去,无妨,我自会同祖父说明,罚不到你们头上的。”王妡端坐道。 护卫们纠结再纠结,老爷很威严,可这大姑娘也很威严,甚至大姑娘瞧着还有些吓人,他们大男人一个竟不敢与其对视。 王妡微微蹙眉,对自己如今这个十五待嫁闺阁少女的身份有些不太满意——使唤不动人。 护卫们一看她蹙眉,顿时一凛,不敢再磨叽了,快速分配好谁谁谁去敲哪几家的门,务必要以最快的速度找到那个叫甄柔娘的名.妓娘子,万不可让大姑娘久等了。 王妡这下满意了。 杀猪巷两旁大大小小的妓馆有二十来家,其中以青楼泉香阁最为有名,领头的护卫第一个敲响的就是泉香阁的门。 泉香阁里头跑腿的小子把门打开,还睡眼惺忪,看也不看外头是何人就赔笑脸道:“这位爷,今日上巳,咱家的娘子们都去外头踏春了,天色尚早她们还回不来,您晚些时候再来。” “问你,你家有没有个叫甄柔娘的娘子?”护卫拦住小子欲关门的手,一把扯住他的衣襟,粗声粗气问。 那小子霎时醒了盹,睁大眼睛问:“这位爷,您找柔娘有何事?” 护卫一听就知道自己找对地方了,问:“甄柔娘人呢,我家主子要见她?” 小子忙道:“柔娘她去侍宴了,不在阁里。” 护卫问:“侍宴?侍的哪家宴席?” 那小子忙赔笑脸:“这位爷,这事小的如何知道呀。” “嗯?”护卫目光一厉,威逼。 “这这这……”护卫眼神太威武,那小子立刻屈了,“阁里的大娘知道,您去问大娘。” 护卫松开那小子的衣襟,说:“去把你们阁里的大娘叫来。” 小子苦着脸,不敢去又不敢不去,只好磨磨蹭蹭往后头走。 护卫便先回到马车旁给王妡回话。 “既然甄柔娘不在,那就回。”王妡道,让他将其他护卫都叫回来。 “姑娘,不叫泉香阁的假母来问问吗?”护卫诧异问道。 王妡摇了摇头,没给他解释,只道回府。 护卫也不敢多问,把其他人都叫回来,护着大姑娘打道回府。 泉香阁的假母李大娘昨夜谁得晚,这还没睡两个时辰就被小子在门外鬼喊鬼叫吵醒,一肚子火地把小子骂了一顿,听了小子的解释才仔细梳妆打扮完才往前头去了。 然而走到大门口,门口空无一人,既没有小子口中“凶神恶煞的汉子”,也没有“要见甄柔娘的公子”,气得她把那小子狠狠拍了一顿。 “哪个公子会如狼似虎大清早来妓馆找名.妓娘子的,你要是再敢骗我我就打断你的腿!”李大娘凶了一句,又折回去睡觉了。 小子很委屈,抹着眼泪低声嘟囔:“明明就有啊。” 李大娘卸了钗环和妆面重新躺在床上,给这么一闹她又睡不着了,想着小子说来人要找甄柔娘,越想越睡不着,干脆爬起来找出钥匙把藏在暗格里的阁中娘子们的身契翻出来,找到甄柔娘的身契。 这柔娘不知是巴上哪位爷得了什么好处,天天叫嚷着要赎身从良,态度过分嚣张,完全不把她这个大娘放在眼里。 她花了多少功夫才把柔娘养出来,岂能让个小娼.妇说跑就跑。 哼! 李大娘把其他娘子的身契又锁回箱子里放入暗格,唯有甄柔娘的身契她单独贴身收着,收妥帖了才又重新躺回床上,很快就睡着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8 章 下晌,踏春的人陆续从浪沧园折返回城,左槐与王准回去依旧坐同一辆马车,没有旁人,憋了大半天的话终于可以说出来了:“伯平兄,我得了消息,你那嫡长孙女儿去了台狱见沈家的沈挚小子,这……你……?” 左副相满脑袋的疑问,他不会想那台狱是王妡自己要去的。两家要好,王准的嫡长孙女儿他见过不止一次,端庄娴雅堪为京中贵女典范,好好的姑娘家没事踏足台狱那等阴森恐怖的地方,还不得吓出毛病来?! 让个姑娘家家去台狱见死囚,王家究竟是怎么想的?是王准的主意,还是他长子王确的主意? “伯平兄,你想尽量能救沈时东就救,这我能够理解,但没必要为了他把自个儿孙女儿也搭进去!”左槐满面愁苦长叹一声:“你觉得沈时东可惜,难道我就不觉得他可惜么,可他的性命全在官家的一念之间,你我都知道,官家他……” 左槐顿住收声,为臣者不好随意议论君王。 想到沈震一家如今的凄苦境况,左槐又是长长一叹,君心难测呐! 王准一直敛目沉默,对左槐的话不承认也不否认。 待回到城中与左家人辞别后,他将长子王确叫进马车中,王格看到撇了撇一边嘴角,偏头对上大侄子王端礼的目光,更加不爽。 马车里,王准开门见山问长子:“是你让姽婳去台狱见沈挚的?” “什么?”王确惊呆,睁圆了眼睛看父亲。 王准一瞧这副表情就知道此事与长子无关,长子心思浅不会撒谎也很不会掩盖自己的想法,但他还是又试了一句:“姽婳买通台狱的狱卒去见了沈挚,还同他说了许久的话,难道不是你安排的?” 王确没有先为自己辩驳,而是担忧地问父亲:“姽婳怎么去了台狱?她去台狱能做什么呀?台狱那地界儿阴森恐怖的,她一个姑娘家还不得被吓到!” 王准:“……”可以肯定了,不是长子让孙女儿去的。 他这长子除了不知变通之外还有一点儿让他很不满——溺爱孩子。 一双儿女甭管小子姑娘都宠得不行,打不得骂不得连句重话都说不得,王准总教训说“要不是有我,你这一双儿女都会被你给养废”,王确当面点头“是是是,父亲教训得是”,转头就该怎么溺爱就怎么溺爱,简直能把老父亲气死。 就拿这次的事情说,待出阁的姑娘拿钱买通狱卒进台狱去见死囚,王确第一反应不是女儿行为太出格,而是担心台狱太恐怖把他女儿吓到。 王准真是……真是……要不是看长子也年届不惑,他真的要动手打儿子了! “你就只能想到这个?”王准努力告诉自己不要气不要气,但话出口还是气得不行。 王确思考了好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问父亲:“难道不是姽婳的安危最重要吗?” 王准:“……” 王确又说:“姽婳去台狱,难道不是父亲您安排的?” 王准火气上头:“……不是!” “那……”王确左思右想,忽然福至心灵,一拍大腿:“莫非是太子殿下让姽婳去的?” 王准一愣,他倒是没想过这一茬。 但是…… 太子殿下若对沈震案有意,就算自己不能、自持身份不去台狱,东宫亦有属官能代劳,何必让姽婳跑这一趟呢? 王准眉头皱了起来,对孙女儿的这桩婚事是越来越不看好。 王确也好气,他本就认定太子哄骗了他单纯的女儿,现在竟然变本加厉哄着他女儿去台狱那阴森地界儿走一遭,世人还不知会怎么议论他单纯的女儿呢,简直欺人太甚! “太子也未免太不知所谓!”他咬牙切齿。 “慎言!”王准厉声呵斥:“东宫也是你能随便评论的!” 王确脸皱成一团,却在父亲面前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王准一看就知道长子在心里嘀咕什么,就有些心塞,长子真的是太喜怒形于色了,怎么教都教不好。 待一回到家中,王准问迎上来的管家知道王妡很早就回来了,立刻就让人去把王妡叫到洗笔斋。 王确想跟,被老父亲瞪了一眼就不敢了。他又不像王格,敢躲洗笔斋外头偷听,君子不屑此等偷鸡摸狗之行。 王妡被通知去洗笔斋见祖父,放下手中的书理了理裙摆步出幽静轩,身后跟着一群伺候的侍女婆子,身姿笔挺脚步不疾不徐朝洗笔斋走去。 她到洗笔斋门外时,正巧祖父王准也到了。 “祖父。”她屈膝福了福。 王准负手定定看着孙女儿,王妡双手交叠在身前不闪不避回视,他眼中就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自己这嫡长孙女儿比之前似性情变了许多。 王准收敛了思绪示意孙女儿跟自己进来,王妡缓步跟上,进了书房后祖孙二人一个靠坐在书案后,一个端坐在左下首,侍从全部被打发出去。 鎏金银茶碾快速滚过碾压,将茶饼碾成茶末,筛过后正好红泥小炉上的青釉汤壶发出噗噜噗噜的声音,王妡用布巾包着壶柄将其提起,熁盏后提起青釉汤壶在兔毫盏中环绕茶末注入第一汤。 她点茶时姿态从容娴雅,极具韵律美感,让观者赏心悦目。 王准暗暗颔首,道了声:“你的礼仪,你母亲教得很好。” 王妡起身将分好的茶呈到王准面前,说:“谢祖父赞,母亲听了定然开怀。” 王准接过茶杯没喝,声音倏然变得严厉:“那你说说,你一个姑娘家去台狱做什么?!” 祖父甚为威严,王妡却已不是轻易能吓到的王妡了,她双手交叠在身前,语气很淡道:“去见沈挚。” 王准原以为孙女儿会有的惊慌失措通通都没有,她甚至很淡定很直接就承认,这让他原本准备的话都派不上用场了。 “谁让你去台狱的?”王准换了一种方法,问:“是你父亲?还是……太子?” 王妡笑了一下:“祖父,您早就问过我父亲了,父亲最不会撒谎,您又何必重复问一遍。” 王准道:“我想听听你的说法。” 王妡不想跟祖父拐弯抹角了:“没有谁让我去台狱,我自己要去的。”她下巴微微扬起,傲然道:“我想救沈元帅一家。” 王准微愣,因年老而浑浊的双眼聚起精光,直直盯着长孙女,好似要把人看透。 “是你的想法还是你父亲的想法,亦或是……太子的想法?”他缓缓问。 王妡折回左下首的椅子上坐好,低头抚平裙摆上的褶皱一会儿,这才看向祖父,说:“祖父您可否告知孙女儿,国朝之中,善战者,除了沈震元帅还有谁?” 王准不答。 王妡也不需要他的答案,径直说:“没有了。大梁立国百年,重文轻武,太.祖朝还沿袭前朝开武举,太宗朝就裁了。朝无可用将帅,军制混乱不堪,武库废弛,边备松懈。祖父您想想,这百年来我朝与猃戎之间的战争是赢多还是输多。” 王准握着茶杯低头不语,不需要细想也能知道多年来与猃戎征战是输多赢少,也就是从真宗朝开幽州大元帅府后才有所改善。 可如今…… 王准在心中重重叹气。 王妡继续道:“祖父,孙女儿敢断言,沈震元帅若身死,我朝定会惨败于猃戎之手,失去国土、百姓,年年纳岁贡、公主亡异乡,亡国之日不远矣!!!” “姽婳!休得胡言乱语!”王准大喝一声。 “祖父想想,我说错了吗?”王妡也轻喝一声。那都是不远的将来啊! 王准瞠目瞪长孙女,后者不闪不避回视。 他忽觉长孙女性情变了不是错觉,她真的是变得……他都快不认识了。 好半晌,他才平复了波澜起伏地思绪,语气带上了一丝疲惫:“姽婳,你要知道,官家疑沈震及沈家军多年,他是铁了心要杀了沈震解散沈家军的。”沈震不死,沈家军就人心不散,沈家军不散,帝王就一日不安心。 那就在老皇帝杀了沈震之前先把老皇帝杀了。这等大逆不道之言王妡自然不会说出口,却是她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大概是杀过一次萧珉,王妡有点儿膨胀了,帝王又如何,还不是一个脑袋一条命。 王妡说的这些大义凛然的话也并非全都出自真心,她要救沈震一家也并非全是为国为民,究竟是为了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现在的她只想让一家人让临猗王氏平平安安的,人人都寿终正寝才好。 “祖父,您没有去做,又如何知道不成呢?”王妡起身把祖父杯中的冷茶换掉,微微一笑:“事在人为,不是么。” 王准叹:“你又如何知道我没有去做!” 王妡脸上笑容扩大,终于透出了一丝真诚,她笑:“孙女儿就知道,父亲在朝中为了沈震元帅上蹿下跳惹人眼却毫发无伤,后头定是祖父在护着父亲。祖父嘴上骂父亲骂得凶,实际上还是很护着您的嫡长子的。” 王准拉长脸乜了长孙女一眼,斥:“没大没小。” “是祖父教得好。”王妡的笑容总算有了一丝娇俏少女的模样,再度坐回椅子上,面上笑容一直不散,道:“祖父不必过于担心我,这不是有人帮我担着私进台狱的事么。” 王准:“你是说……” 王妡:“萧珉呐。”本来她还想不到要把此事嫁祸给萧珉,多亏了刚才祖父的提点。 王准:“……” 没错,他是不爽太子哄骗自家孙女儿私相授受,但这样嫁祸太子,好……吗? 王妡重重点头——非常好。 只要能让萧珉不痛快,她就非常痛快了。 当然了,也不能把萧珉玩儿死了,她不想做萧家的望门寡。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没错,朕就是传说中的甩锅小能手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9 章 在王妡的计划里是一定要把太子萧珉拉下水的,不仅仅是萧珉,还有三皇子萧珩,他既与萧珉争皇位争得那般凶,怎能不一起共襄此等盛举。 但把去台狱之事嫁祸给萧珉,她之前还真没想到这里。 真是多谢祖父提点。不愧是吃过的盐比自己吃过的饭还多的祖父,一句话就让自己茅塞顿开。 既然要嫁祸,做戏就得做全套,王妡的右手下意识虚握了一下,她反应过来就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 她是不想看到萧珉的,至少在大婚前她能选择不看萧珉虚伪的嘴脸当然不会委屈自己,尤其她情绪没有彻底克制住前,她恐怕会一刀捅了萧珉。 但现在要把戏做完,必须主动去东宫见萧珉…… 王妡虚握的右手猛地成拳,她会尽量克制住不给萧珉一刀的! 翌日,王妡遣仆役上晌送了帖子去东宫,言说午后前往东宫拜访太子殿下,得了东宫的准信后便收拾起来。 在赐婚的册文下发之前王妡一次与萧珉私下见面,萧珉跟王妡讨了一个扇套,王妡满心柔情蜜意当然答应了,然后那个扇套在她回来当天被她剪得稀碎。 那个她熬油费火绣了大半个月的扇套满怀欣喜地送出去,最后落得一个脏污不堪塞在东宫承德殿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比一块抹布强不了多少。 收礼之人既不经心,送礼的人又何必再精心。若不是苏合状似无意地提起这事,王妡都忘了自己承诺给萧珉送一个亲手绣的扇套这事。 “你有心了。”被提醒的王妡深深看了苏合一眼,随即让紫草去家中针线房随便拿一个扇套凑数。 苏合把头埋得低低的,双手死死捏住来强忍住心底漫出来的恐惧,不敢再发出一丝声音。 王妡懒理苏合,等紫草拿来一只绣竹的扇套后,便出发去东宫,走了两步路过书案,顺手就把上面卧着的一把匕首收到袖笼里。 除了香草其他人都没瞧见王妡这一个动作,她呆了一呆,左右看看,然后决定当做不知道。 东宫位于禁中但不在大内,从左掖门过角楼再过左春门及至丽正门,丽正门后就是东宫。 太子左春坊谒者贺志早早等在东宫门前专为王妡引路,看到从马车下来随意扫过东宫大门的王妡时,贺志愣了一片刻才迎上前去。 “王家女公子请跟我来。”贺志说完就在前头引路,长长的金砖宫道上他时不时往后偷偷瞅王妡一眼,飞快转回头没多久又是往后偷瞧,一眼两眼三四五六眼,越来越明目张胆,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偷看一样。 紫草本看他是东宫官,给几分脸面,忍了。 但他看了又看这真不能忍! 当他们家姑娘是什么人呢,竟然如此轻慢! “这位春官走路看路啊,小心脚下别摔着了。”紫草特意拔尖了声音讽刺。 贺志脸一红,被王妡的视线扫过又霎时惨白,老老实实在前头引路不敢再乱看了。 ——这位太子妃的眼神实在是太可怕了,看他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梁朝立国始,东宫一整套的宫臣就名存实亡,不是被拿来给朝官加头衔用就是皇帝差遣内侍兼官为太子服务。 左、右春坊谒者掌导引、传宣通报,是为太子通报谁谁谁来见、为太子去叫谁谁谁来见以及为来见之人引路的。这个官职也是个差遣官,常以内侍充,偶以士人担任,能任谒者的士人定然是太子极信任的。 贺志就是因萧珉的信任而入东宫的唯一一位士人充谒者的。 萧珉信任的人在王妡眼里通通都是将死之人。 将死之人不用看死人的眼神看还用什么眼神看?! 东宫主殿与大内一样,中轴线上有三大殿,明德殿、亲(xīn)民殿、承德殿,皆为太子从事政务之所。 明德殿为三大殿之首,皇太子在此处接见群臣和举行重大政治活动;其后是亲民殿,皇太子在此处举办宴饮;再后是承德殿,皇太子平日在此处理政务。 “王家女公子这边请。”贺志引着王妡往承德殿走。 王妡扫过那方向,脚步一转,往明德殿走。 贺志先还不明白她这是做什么,忙忙跟上去,见她一脚踏进明德殿,大骇。 “女公子这是作甚?”他急问。 “去告诉萧珉,我在正殿等他。”王妡走到明德殿深处,顿了一下放过主位,在左下首的椅子上落座,看贺志踟蹰不去,秀眉微挑哂道:“怎么,我不配在这里?” 贺志哪敢答这种话,犹豫了片刻只好叫来东宫侍从去承德殿,他在这里陪着王妡并让人送了些茶水点心果子过来。 王妡端坐于圈椅,没去动东宫侍从送上来的茶水果子,手放在腿上,宽大的衣袖铺散开犹如两片羽翼,衣袖的遮掩下,她的手在慢慢摩挲带出来的匕首。 从下马车看见东宫大门始,她心底的戾气就节节攀升,杀意止都止不住。 她强忍住抽匕首出鞘的欲.望,耳边听着贺志的废话,目光一瞬不瞬盯着明德殿大门,以此来转移注意力。 “姽婳,怎么不去承德殿,是不是又偷懒不想走了?”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话音中带着亲昵,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正是当朝太子萧珉。 一声细小的“噌”,是王妡袖中匕首略微出鞘的声音。 王妡死死盯着殿门,逆光中,门外走进来一个高大身影,嘴里还说着什么话,但王妡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视线中忽然爆出了浓重的鲜血,花一般绽开,腹部破开以后肚肠流了一地,四肢抽搐着还不死心想挣扎,眼睛圆睁还不肯闭上。 就如当初那头雄鹿一样。 王妡睁大眼,这才是萧珉最美的模样。 “姽婳?姽婳?怎么了?”萧珉抬手在王妡面前挥了挥,见其发呆忍不住皱了一下眉。 王妡猛地偏开脸,双眸快速眨动,手更紧地握住袖中匕首,但匕首被她完全推回鞘中。 “姽婳?”萧珉眉头皱得更紧。 王妡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转回来,目光投向萧珉的脸,片刻后嘴角扯出微笑的弧度,礼数周全地矮身福了一福,说:“你要的扇套我给你带来了。” 示意紫草把针线房里拿的扇套交给萧珉。 萧珉欣喜接过扇套,赞道:“做得真好,孤甚喜爱,姽婳,辛苦你了。”然后让一旁侍从收着,转身往主位上走去时脸上欣喜的笑已经收了起来,待他坐上椅子时面对王妡又是一副笑模样。 不可否认萧珉的皮相长得非常不错,否则仅凭甜言蜜语哪能迷惑得了王妡,霁月风光的风姿,他对人笑起来是真的能让对方感到如沐春风。 王妡垂下眼帘,她不能再看萧珉哪怕一眼,她要按捺不住心底的杀意了。 老皇帝宠爱贵妃所出的三皇子萧珩,早就动了废立之心,若非皇后也是出身世家大族轻易动不得,加之皇后自己本身也谨小慎微,恐怕早就被老皇帝找借口废掉了。第一步废掉皇后,第二步就是废掉太子。 即便有皇后和其背后的澹台家支持,萧珉的太子之位也坐得不稳当,一国储君却不能参与国事,尽被老皇帝扔一堆麻烦难办易得罪人的鸡毛蒜皮小事,亦要时刻谨言慎行不落把柄在任何人手里,面上还要对老皇帝做出纯良孝顺的模样,心底早就大骂老皇帝无数遍了。 萧珉演得是真好,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纯良软弱心无城府好欺负的兔子,朝中大臣都不好看他坐在储君位子上,谁知老皇帝一死他就露出了满嘴狼牙——大内、禁军皆在他手,几个兄弟还未有所动作就被软禁起来,宰执们通通被扣在禁宫直到他登基。 他这太子之位坐得着实辛苦,更要牺牲自己放弃真爱演一出一往情深,只为争得掌管三司国财的计相王准支持。 王妡垂着头露出一抹嘲讽的笑。 这个人不仅骗了她,更杀了她全家灭了她全族,她是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想到还要再嫁此人她就想一把火烧了这东宫这大内这启安城。 但是不能! 玉石俱焚是下策中的下下策,为此狗鼠辈再赔上全家全族,她也不用活着了,现在就死更好。 王妡收敛起各种情绪,深呼吸一口,再抬头看向萧珉,虽然依旧没有少女的娇俏,至少不是目中淬血了。 “殿下,我今日来是为一要事。”王妡平稳开口说话。 萧珉敏锐地觉得王妡似乎不太对劲儿,她没有了往日看到他时的欣喜与仰慕,送个扇套送得极敷衍。 当然他接也其实接得极敷衍。 然而在她低头又抬头后,他又觉得似乎刚才的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哦?何事?”于是萧珉不以为然地问了一句,不觉得王妡能说出什么大事,豆蔻少女每日的烦恼不过是今日穿什么衣裳戴什么花,哪里能理解他的困境与难处。 想到这个,他就又想起了那个如茉莉一般清新秀丽的女子,她是解语花,总能理解和安抚他的愁苦。 他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微笑,真心的。 “殿下,你应该出手救下沈元帅一家。” 王妡一语,石破天惊。 萧珉震惊得失了语。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10 章 听到王妡的话,萧珉沉默了几息。 就这几息功夫里,他想到了很多。 王妡为什么说这些话?谁让她来找他说这些话的?后背的人想把他拉进沈震的泥沼里,是萧珩授意的吗?莫非王准背地里投靠了萧珩? 最后见王妡认真专注地看着自己,他忽然想起,王妡的父亲王确正在朝中为沈震奔走,便暗暗失笑,想必王妡是为了她父亲来求自己的。 “姽婳,你知道的,很多事情孤其实都无能为力,父皇他……”萧珉低落地微垂了头。 这是他在王妡面前惯用的伎俩,三不五时装可怜装凄惨,惹得王妡心疼后又作出光风霁月的模样,说一些“孤会努力证明给父皇看,孤能做好”、“三弟他脾气直又得父皇宠,也不是故意冲撞孤”、“没事儿,孤早就习惯了”诸如此类的话。 王妡听了后更怜爱他,对老皇帝、三皇子皆义愤不已。 也是在北宫那三年王妡才想明白萧珉把控她把控得着实厉害。她是家中的嫡长女,从小就是按照冢妇培养的,性格有些强势,萧珉通常不会跟她硬碰硬,恰到好处的强势让她崇拜,适当的示弱反而更激起她的同情心,让她处处维护着他。 萧珉对人心的把控都可以开山授徒了。 因此,王妡对萧珉的推脱之语毫不意外,沈震案就是一个巨大的泥沼,谁掺和谁就会陷入其中,不知哪天就会灭顶,萧珉那么聪明谨慎的人又如何会让自己身陷危险之中。 朝中那么多大臣,真正为沈元帅奔走的人寥寥无几,连清流士林都保持沉默,坐在空中楼阁里的萧珉又哪敢为忠臣的冤屈发一句声。 “都退下。”王妡沉声下令,非常理所当然的样子,活似她现在就已经是东宫的主人了。 她带来的侍从们自然是自家姑娘如何说就如何做,东宫侍从则有些傻了,愣怔当场不知当走不当走。 按律来说,册太子妃文已下,哪怕没有大婚王妡也已经是太子妃了,太子妃让他们走他们是该听命的。 可还没大婚,太子妃就当着太子的面在东宫颐指气使…… 太嚣张了。 萧珉也觉得王妡此举委实嚣张,心中不悦,面上倒掩饰得极好,示意侍从们都出去。 香草出去时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家姑娘左边的衣袖,略有些担心。姑娘袖笼里藏了一把匕首呢,应该不会突然给太子殿下一下……? 等侍从都出去了,萧珉笑着对王妡说:“姽婳要和孤说什么,还需要人都出去?” 王妡深深看他一眼,把视线偏移到一旁的瓷瓶上她才确保自己能顺利跟萧珉说话,而不是暴起杀人。 “萧珉,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娶我。”王妡也不多绕圈子,开门见山。 萧珉为人谨慎心眼多,跟他绕圈子最大的可能是被他绕进去,王妡不觉得自己能绕得过他,哪怕重活一辈子又如何,蠢就是蠢,认清事实,别自作聪明。 反正现在两人已经绑在了一条船上,就像她不能悔婚一样,萧珉也不能,总归她王妡是什么样儿的,萧珉只能高高兴兴把她迎进东宫再迎到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的位置上。 “姽婳,你今日有些不对劲儿呢。”萧珉微笑着说:“孤心悦你,自然是想娶你为妻,好在父皇赐婚了。” 王妡往后靠向了圈椅,下颌微扬:“萧珉,你想要我临猗王氏支持你,你总要拿出一点儿诚意来。” 萧珉脸上的笑僵硬了一瞬,才又柔声说:“你这是在说什么,姽婳?你是不是生病了?孤让侍医来给你瞧瞧。” 王妡嗤笑一声:“萧珉,你在怕什么?总归官家已经赐婚,除非官家又反悔了,我和你的婚事就是板上钉钉。这里也没有旁人,你不用再累着自己装出情根深种的模样。” “姽婳,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萧珉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 “哦。”王妡也不跟他纠结这个,他要演就让他演好了,“我昨日去了台狱想必你早知道了。” 萧珉不答,无甚表情直直看王妡等她的下文。 王妡便面露嘲讽神色,道:“你这太子之位坐得不稳当,为了拉拢重臣在各家贵女面前装纯良风度,想必你心里也觉得委屈,堂堂一国储君还得牺牲自己的色相,啧啧啧……” 随着她的话,萧珉脸色可见的阴沉下来,然而没一会儿又恢复成光风霁月的样子,说道:“姽婳,你今天真是太奇怪了,是不是有谁在你面前说了什么?无论是谁说了什么话,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孤是真心喜爱你的。” “你与官家天然就是对立的。自古君王就没有不防篡权的,古往今来多少一开始被立为太子的能顺利登基的。更何况官家早就想废掉你的太子之位了。”王妡说:“你这么多年一味隐忍有用吗?” 萧珉微微垂下头遮掩住翻涌的思绪,膝上把衣摆抓皱青筋毕露的手却暴露了他的焦躁。 多年隐忍,他想的吗? 不,他不想! 他正宫皇后所出,父皇一登基他就被册立为皇太子,本该皇帝之下他第一人,真正光风霁月才对,却活得谨小慎微不敢行差踏错一步,不仅要看皇帝的脸色,还要看兄弟和大臣的脸色。 他有多少憋屈和委屈都往肚子里咽,努力粉饰着装出无心政事的样子,暗地里却要花费多少功夫把萧珩踩下去,他就是想熬死老皇帝,待自己登基大权在握再一个一个好好清算。 但今日被王妡如此毫不客气地撕开了这层布,将他的困苦、他的不甘、他的软弱以及他的野心全部赤.裸裸暴露出来,萧珉有一瞬间产生了强烈的杀意,他想杀了王妡,杀了这个没眼色的东西! “噌”一声,是匕首出鞘的声音,顿时惊醒了满身戾气的萧珉。 他抬头,就见王妡秀美的小脸板得如假人,目光暗沉沉盯着他,手上是一把锋利雪亮的匕首,他心头咯噔了一下,怎么也想不到王妡竟然带了一把匕首入东宫,东宫的那些守卫都是死人吗!!! “萧珉,你觉得我说得对吗?”王妡站起来,握着匕首一步、一步、一步走近萧珉。 她是感受到了萧珉身上迸发出的强烈杀意,下意识就抽出了匕首。 那既然抽出来了,就一不做二不休,吓唬吓唬萧珉也是好的。 “姽婳,你……” 殿中只有他们二人,一个手里有凶器表情还不和谐,一个手无寸铁还被凶器指着,萧珉也懒得再装纯良和善了,阴着脸说:“王妡,你想要做什么?” 王妡顿时笑了:“不叫我‘姽婳’了?也好,想必你装模作样的深情叫着也不舒坦,我听着也恶心。” “你既知孤是假意,为何还同孤一起演?”原以为是个傻姑娘好骗,倒是没想到最后被骗的竟然是自己,萧珉气怒之余,又对王妡有点儿刮目相看,“孤自认看人还挺准,没想到倒是看走眼你了。” 听到这话,王妡握着匕首的手更紧,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没有把匕首送进萧珉的肚子。 他说得没错,他看人是很准,她的确蠢得很好骗,付出了感情、耗费了精力、献出了整个家族,最后却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那时的萧珉看着她爱慕崇拜他、为他殚精竭虑管理后宫平衡前朝、因无子而黯然神伤、与二叔和王氏族老反目,心中是不是万分得意? “如今我和你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放心,我总不会害你。”王妡认真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那倒是,”萧珉呵地一声笑:“孤要是死了、被废了,你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王妡冷嘲:“知道就好。那就言归正传,沈元帅你是救也得救,不救也得救。” “王妡,你这就有点儿强人所难了。”萧珉摇摇头,“通敌叛国,你让孤如何救?全天下除了父皇,没有人能救沈震,而父皇是最想沈震死的,卧榻之侧其容他人酣睡。” 王妡不想离萧珉太近,又坐回左下首的圈椅上,把匕首入鞘,然后微笑:“那晚了,我从台狱回来后,就让人到处散布是你让我去台狱见沈挚的。” “你——”萧珉怒而拍案。 王妡看他终于怒形于色,畅快笑了。 她当然没有这么无聊,还特意去散布,只不过别人会怎么想那就不是她能控制得了的,至少她的祖父和父亲先头都以为是萧珉在背后怂恿的。 “你也不必如此生气,若是能就下沈元帅,也是大功德一件。朝中那些大臣一个个人老成精,他们为什么不看好你这个太子,无非是你太过求稳而没有作为。”萧珉听着这话面露沉思,王妡继续说:“一国储君,文不成武不就,既不能造福百姓,也不能领兵退敌,你让天下臣民如何信服你?” 萧珉瞅了王妡一眼,又兀自沉思。 王妡就靠着圈椅沉默地看着他,等他眉头舒展了,她低声说:“萧珉,那位不死,太子始终是太子。你想清楚了,是要那位指头缝里漏出来的一点儿可怜,还是让任何人都动不了你。任、何、人!”带着浓浓的引诱意味儿。 再怎么说上辈子也夫妻十几载,王妡再不了解萧珉,也知道他对乾纲独断的野望。 本就不是亲密父子,很容易挑拨不是么。 果不其然,萧珉眉宇间有丝丝意动之色。 王妡笑:“那么,萧珉,合作愉快。”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11 章 东华门外,内城曹门街东南,是当朝首相吴慎的府邸。 下晌吴慎下值回到家中,府里管家拿着一沓各府递来的拜帖过来,等吴慎换了衣裳净面洗手后把拜帖呈上。 第一张是参知政事左槐送来的帖子,言说六日后休沐慎交诗社有文会,都有哪些人会去,请吴太宰一道前往。 “这时节办文会?”吴慎拿着帖子沉吟。 左槐一向与王准交好,帖子上却没写王准会去慎交诗社,那当然是没邀请王准或王准没答应去。 稍倾,吴慎把左副相的帖子放在左手边,对管家说:“给左副相回帖,说我届时定准时到。” 接着拿起下一张,是捧日军指挥使金柄送来的,说是得了西域美酒请吴太宰品鉴。 帖子里写的话语焉不详,但很明显就能看出,西域美酒都有了,肯定不能少了西域美人,边品美酒边鉴美人,岂不乐哉。 吴慎随手就把帖子扔右边去,都懒得让管家去给金柄回帖,这个金柄是越来越不像样子了,该让人去好生敲打敲打。 又连续往右边扔了好几张帖子,随后拿起一张来,对其上的署名微感诧异。 他问管家:“来送这帖子的人是谁?” 管家探头看了一眼,想了想,说:“是个生面孔,小的从未见过。” 吴慎颔首,帖子在手里翻转了一下,没有放到左边或右边,而是收到了桌案的抽屉里,并吩咐管家伺候笔墨。 素笺铺开,羊毫笔舔墨,吴慎悬臂默了片刻,写下“如晦贤弟台鉴”。 朝中字“如晦”者,只有永兴军路转运使宗长庚。 梁朝立国,吸取了前朝末年动荡及灭亡的教训,为防范文臣、武将、后宫、外戚、宗室、宦官等擅权,在中央设中书、枢密、三司分掌政、军、财三权,宰相、枢密使、三司使三者的事权不相上下、不相统摄。又以文官出任枢密使摄武官事,审刑院摄刑部、大理寺事。 地方上,太宗时为削夺节度使、刺史等武臣的权力,各路设转运司,由中央直接派遣转运使,经度一路财赋进而按部举刺,同时监督地方官吏。继而皇帝疑惧转运司权力过重,复遣走马承受进行稽查。真宗朝,幽州为抗猃戎开了元帅府,便在天下十五路上又增了一路军路,便是永兴军路,专为监察幽州元帅府。 之后真宗又疑惧转运使与走马承受恐有勾结,又陆续在永兴军路上设立了提点刑狱公事司,掌刑狱诉讼兼察吏治;一年后又设提举常平公事司,掌一路通货有无、平抑物价、坊场、河渡、水利等事关国计民生的大事并兼察吏治。 专为分转运使之权。 后永兴军路之法推至全国十五路,形成转运司、提刑司、提举常平司不相统摄、相互制约并同时监察地方吏治的局面。 但在永兴军路,说了算的依旧是转运使,提刑公事与提举常平公事皆是以转运使马首是瞻。 两年前,宗长庚出任永兴军路转运使,他是吴慎父亲的门生。 再之前的永兴军路转运使姓吴,是吴慎的吴,他的远宗。 从永兴军路设立始,历任转运使多少都与吴郡吴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今次官家要杀了沈震解散沈家军,那专为幽州元帅府设立的永兴军路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宗长庚理所当然会焦急,给吴慎来信几乎是一个月三四封,这次又给吴慎下帖请他休沐日去启安城外夷山别院小聚。 按理来说,宗长庚身为永兴军路转运使,此事应该身在广阳城转运司公廨才对,但他下帖邀请去夷山别院小聚,就说明他已经悄悄回了京城。 地方官无诏入京是为大忌。 “把信送去夷山庄子给吴旻,他知道该如何做,要快。”吴慎写好信封好,交给管家速速送出去。 等管家离开后,他才又拿出宗长庚的帖子来,看了片刻摇摇头,翻出火折子把帖子点燃烧掉。 宗长庚实在是沉不住气。吴慎惋惜地想。 - 与吴宅隔了三条横街的参知政事左槐的府邸。 左槐的外书房里,他与王准二人相对而坐,一人手中捧着一杯茶也不喝,漫不经心地品鉴这一幅画。 待管家送来太宰府的回帖,左槐才放下茶杯,对王准笑道:“伯平兄,休沐那日,慎交诗社的文会你当真不去?” “我要去了,吴慎那老匹夫岂会答应去答应得如此爽快。”王准也放下茶杯,哼了一声。 左槐笑着摇摇头,把书案上的那幅画卷起来,边说:“我也真搞不懂你和吴诚谨究竟有什么仇怨,总是一副有你没他、有他没你的样子。” 王准又哼:“我怎么知道,那要问他。” 左槐不再就此等问题纠结,放好画,又坐回王准对面,沉默了片刻才叹息一声:“伯平兄,你真的下定决心要救沈时东?” “端横兄想想,我朝除了沈时东,可还有善战的武将?”王准问过,又接着说:“猃戎对我中原富饶之地虎视眈眈,亡我大梁之心百年不死。西骊亦时常扰边,还有南边那些小国,虽说是臣服于我大梁天威,但哪个不都是首鼠两端?!” 左槐面露挣扎之色,说:“我亦知,朝中无人,但沈时东犯了官家的大忌,想救他,实在是难。” 王准也叹息:“你当我不知么?然而亡国之相不远矣,我等为臣者就如此眼睁睁看着?” 左槐大惊,慌忙站起来打开书房门查看左右,并让守在外头的侍从更走远些,守住书房的院门,不许让任何人靠近,这才又折回来,埋怨道:“伯平兄,这话也是能随便乱说的?这可不像你,平日你可不是这般不谨慎的。” 王准默然,他不得不承认昨日长孙女的一番话对他影响颇深,不细想则以,一细想就对不远的将来惊恐不已。 猃戎十年前弑父杀兄上位的国主颇雄才伟略,他上位后整顿国内官吏贪腐,降低百姓赋税,增强军队战力,再加上这些年猃戎风调雨顺,使猃戎国力大增。 反观大梁,混乱的官制、松弛的武备、名目繁杂的课税,现在还要把唯一能打的元帅全家杀了,训练有素的军队解散拆散了编入各地厢军,倘若大战来袭,谁能上阵抵挡呢? “端横兄,非是我不谨慎,而是我之忧虑。”王准拿过一旁的冷茶,也不介意已经凉透一口饮尽,然后语带嘲讽地说:“你知这话是谁在我面前提起的吗?” 左槐疑惑问:“是谁?” “我那长孙女。”王准说。 “啊!”左槐真是惊到了。 王准点点头,说:“她去台狱见沈家小子,就是想要救沈时东一家。女子尚且忧国忧民,我身为宰执之一,实感惭愧。” 左槐沉默。 从沈震下狱开始,朝中大臣争论有之惋惜有之,然想倾尽全力去就他者却少有,除了几个沈震的好友。 朝中官员皆沉默,是他们不知道沈震死沈家军散对国朝的损害吗? 不,他们知道! 只是皇帝一意孤行,为沈震鸣冤者几乎都被下了诏狱,只有一个王确还上蹿下跳,那是因为后头有王准和临猗王氏保着。 所有人都知道,沈震死定了,为他鸣冤会被带累。他们有的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有的是为明哲保身,更有甚者落井下石。 大梁百余年基业或许真会毁于一人之手。 “伯平兄,我知你心中所想,但我还是那句话,”左槐顿了一下,“要救沈时东,难!要救沈时东并全身而退,难上加难!” “端横兄,事在人为。这朝中有一人可救沈时东。”王准说。 “你是说……” “太子。” 左槐恍然大悟,后又皱眉不语。 “怎么,端横兄不觉得太子能救沈时东?”王准花白的眉毛轻轻一挑。 左槐叹:“伯平兄,此事非是我觉不觉得太子能否救,而是我觉得太子不会出手,他……” 接下来的话就不太好听了,他闭了嘴。 王准知道左槐想说什么,无非是“以太子那畏首畏尾的性子,他岂敢冒着被官家废掉的风险去救必死之人”。 其实王准也是这么想的,太子实在是…… 算了,不说,说就是大不敬。 不过…… “我那长孙女说,她能劝说太子出手。”王准道。 左槐:“……” 左副相很无语,他都不知该说是王家姑娘天真还是老友王准天真了,但凡太子能有这魄力与志气,朝中也不会人人都不看好他在这储君位上了。 “我知你所想。”王准失笑:“我亦不信,但我那长孙女说得信誓旦旦,就信一信也无妨。太子若不愿出手,总还有其他办法的。这不,休沐日的文会是个好机会,就拜托端横兄好好试探试探吴慎老匹夫了。” 左槐捋着胡子,故意哼了一声:“也不知我答应你做这件事究竟是对是错。” 王准朗笑一声:“我辈行事,俯仰无愧,至于结果,善自然好,恶亦坦然。” 左槐拊掌:“王相公,说得好!” 旋即二人击杯而歌,互为知音。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惭愧惭愧,祖父谬赞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12 章 永泰十五年三月初六,六参嘉会。 礼部郎中、侍御史知杂事叶夔出列,上疏梁帝:“臣,夔,有奏。” 梁帝微点了一下头,一旁典仪高喝:“准奏。” 叶夔把搭在胳膊上的笏板摆正,口齿清晰抑扬顿挫说:“臣闻道德之厚,莫尚於轩唐;仁义之隆,莫彰於舜禹。欲继轩唐之风,将追舜禹之迹,必镇之以道德,宏之以仁义,举善而任之,择善而从之。不择善任能,而委之欲吏,既无远度,必失大体。惟奉三尺之律,以绳四海之人,欲求垂拱无为,不可得也。故圣哲君临,移风易俗,不资严刑峻法,在仁义而已。故非仁无以广施,非义无以正身。惠下以仁,正身以义,则其政不严而理,其教不肃而成矣……”[注1] 梁帝先头还认真听了几句,然后就越来越不耐烦了,以为叶夔又要老生常谈什么君王仁义治国之类的。 自打叶夔被遣为侍御史知杂事,就热衷于谏言皇帝施仁政,梁帝听多了就越听越气—— 怎么,朕还不够仁慈,让尔等不知为君分忧的东西在此狺狺狂吠?! 谁知叶夔话语一转,说道:“民蒙善化,则人有士君子之心。被恶政,则人有怀奸乱之虑。遭良吏,则怀忠信而履仁厚;遇恶吏,则怀奸邪而行浅薄。忠厚积则致太平,浅薄积则致危亡!”[注2] 大殿上顿时起了一阵细细的骚动,不少人都看向叶夔的方向,震惊不已。 叶夔是疯了吗? 平日讽谏讽谏官家不施仁政便罢了,今日竟直接与危亡挂上钩,这分明是在为……为沈震鸣不平呐! 他何时是这般不顾生死之人了? 梁帝也听出来了,当即龙颜大怒,拍着龙椅扶手大喝:“给朕闭嘴!” “是以圣帝明王,皆敦德化而薄威刑也!”叶夔背脊挺得笔直,将手中笏板举高,大声说:“太.祖太宗及至真宗朝,治世皆志存公道,人有所犯,一一於法。纵临时处断,或有轻重,但见臣下执论,无不忻然受纳。民知罪之无私,故甘心而不怨。臣下见言无忤,故尽力以效忠!”[注3] “闭嘴!给朕闭嘴!”梁帝从龙椅上站起来,指着叶夔嘶吼,又叫左右:“来人!来人!把这个逆臣给朕拖出去——拖出去杀了——” “圣上息怒!”群臣见状,齐声请罪。 “圣上!”勾管御史台事史安节出列,道:“太宗有定,谏官不以言获罪,请圣上三思!” “圣上三思!”群臣又齐声道。 梁帝气得老脸胀红,指着讽谏没有停的叶夔,又指着史安节,最后对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把叶夔拖出去的仪卫吼:“还愣着做什么?把他给朕拖出去!!!” 仪卫不再耽搁,史安节等人也暗暗松了一口气——没再说“杀了”便还好。 叶夔被仪卫们拖出大殿时,依旧抓紧时间在讽谏,他高声说:“取舍枉於爱憎,轻重由乎喜怒。爱之者,罪虽重而强为之辞;恶之者,过虽小而深探其意。法无定科,任情以轻重,人有执论,疑之以阿伪。故受罚者无所控告,当官者莫敢正言。不服其心,但穷其口。欲加之罪,其无辞乎?!圣上——沈元帅冤哉——沈元帅冤哉——”[注4] 随着这振聋发聩的一声,叶夔的身影消失在大殿门外,然而这痛心疾首的一声呼喊却仿佛留在了殿中,久久回荡不散。 梁帝气怒难当,胸口剧烈起伏。 殿中群臣噤若寒蝉。 皇帝之下、百官之首,是几位皇子。 三皇子萧珩看着叶夔被拖出去,转回头来对前头的萧珉低声笑说:“大哥倒是舍得。” 萧珉一动不动,摆出一副“孤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样子。 萧珩又低低笑了一声,满是嘲讽意味儿。 一旁的二皇子萧珹看了萧珩一眼,再朝太子看去,暗暗摇头。 太子一向明哲保身唯父皇的命是从,现在明知父皇要杀沈震,却还想救下他,甚至不惜把布局多年的叶夔叶郎中都抛出来,可见是下了多大的决心。 可有用吗? 萧珹又暗暗摇了摇头,他也惋惜沈元帅,只是有些事情不能犯,有些逆鳞不能碰,沈元帅拒诏不还,若不严惩其他在外将领将来是否也有样学样,长此以往父皇的威严何在?国朝岂还有安宁之日? 萧珉感受到身旁萧珹的目光,转过头说:“二弟有何指教?” 萧珹忙说:“太子,臣不敢。” 萧珉轻轻“嗯”了声,后头萧珩轻嗤一声,他当做没听到,只仰头望着气坏了的父皇。 他已经孤注一掷,王妡…… 她若是敢骗他,他定会拉着她一起万劫不复! - 谏官为沈元帅鸣冤被官家当廷斥出去,还要打杀了那谏官。 前朝有谏官死谏,当廷血溅五尺,皇族惹百年骂名,梁太宗以此为戒,下诏本朝谏官不以言获罪,鼓励台谏二院官员敢说真话。 此诏令更是被写进律疏,一直到本朝。 因为此,叶夔被斥在文人士林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官家怎能杀敢于直言的谏官?这是枉顾祖宗法度!此行径与前朝暴君有何异!!!”年轻的学子还没有经过官场的毒打,尚敢于“口无遮拦”。 “季高兄言之有理!”旁边有人附和:“沈元帅是否有罪,膏梁锦绣里的官老爷没不知道,边州百姓可都知道得真真的,诸位,若非有沈元帅,广阳城被猃戎屠城,会死多少人?难道广阳城的百姓就不是官家的子民吗?!” “就是就是,广阳城难道不是我大梁版图?哪里的百姓难道不是官家子民?谁能眼睁睁看着几万人死在猃戎的屠刀之下?那简直不是人!”情绪激动的学子们大声嘶吼,酒楼掌柜来劝“莫谈国事”根本没用,还差点儿被打。 “诸位,诸位,都听我言!”一位身着素白襕衫的学子一跃站在一张桌子上,振臂疾呼:“审刑院有奸佞,蒙蔽官家,诬陷沈元帅,连沈元帅耳顺之年的老母亲都不放过,亦投入台狱问斩。年之贵乎天下,久矣。我等岂能坐视审刑院行此等恶行?” “不能!不能!”学子们高呼。 “诸位嫉恶如仇,为天下楷模,当为官家为大梁诛奸佞清君侧,诸位皆是急公好义之辈,何不与我一同去敲登闻鼓,请官家拨乱反正!” “走走走!去敲登闻鼓!” 酒楼里激动的学子呼啦啦涌出去,大堂一下子清空,掌柜跳脚不已,好多人都没结账呢。 “喂!掌柜的。” 跳脚的掌柜循声仰头,二楼栏杆处探出一个绿衣姑娘,看衣裳首饰应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侍女。 “喏,我家姑娘赏你的,算是结了那些学子的账。”绿衣姑娘说着扔下一个荷囊。 掌柜“诶诶诶”去接那荷囊,哎哟一声没接住,荷囊砸在地板上一声沉响,光听声音就觉得好多钱。 捡起来打开一看,几个大银锭子,底部都印着“惠民监铸五两”。 梁朝有三个铸钱监,分别是惠民监、丰远监和济众监,其中,银以惠民监成色最好,金以丰远监成色最好,济众监的铜钱最实在。 掌柜一看是惠民监的银锭子,一个五两大,有五个,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连连对绿衣姑娘道:“多谢女公子赏,多谢女公子赏,小的让人给女公子送几道店里的拿手好菜,再烫一壶云春露。咱们店里这云春露啊,清冽甘甜不醉人,喝过的女公子都说好……” “行了行了,知道了,快点儿。”绿衣姑娘打断掌柜的喋喋不休,摆了一下手,转身回厢房去。 进去厢房关上门,她对端坐在正中的少女说:“姑娘,那群学子果真都被煽动,去敲登闻鼓了。” 少女,就是王妡。 她放下手中竹箸对紫草的话无甚反应,仅是对紫草招招手:“快来吃罢,否则就要被香草吃完了。” 正在撕扯兔腿的香草一顿,委委屈屈说:“姑娘,奴没多吃。” “嗯。”王妡点头:“多吃点儿,你喜欢吃兔子,这兔子都归你。” 紫草走过来瞪了香草一眼:“一点儿规矩都没有,被外人瞧见不得笑话咱们姑娘。” 香草就很委屈,拿着兔腿不知该吃不该吃。 王妡摆了一下手让紫草坐下,把一盘羊肉推到她面前,她记得她爱吃羊肉。 对这两个拼尽性命护她的侍女,她总是想对她们好一些的。 紫草听话地吃了几口羊肉,又问王妡:“姑娘,你怎么知道那些学子会去敲登闻鼓呀?” 王妡摇头:“我不知道。” 紫草和香草满脸困惑,香草连兔腿都不吃了。 “我不知道他们会去敲登闻鼓。”王妡给两个侍女解释道:“这些年轻的学子,自诩饱读圣贤书,张嘴闭嘴就是‘圣人云’,年轻就胆子大,自以为忧国忧民,最容易被煽动。” 她低低笑了一声:“我倒是没有料到他们敢去敲登闻鼓,倒是意外之喜了。等回府了,你们记得提醒我,去请祖父给汪云飞保举明年春赋。” 紫草香草自然答应。 汪云飞算是王家出了五服的亲戚,从临猗来京城借住在王家,想下场试明年的省试,但王准觉得他心性不定没有给他保举,想多磨磨他的性子。然而汪云飞是个急性子,为此忿忿不已,正好被王妡看来,被她三言两语忽悠来此煽动年轻学子情绪。 没想到他超额完成任务,那她答应要让祖父保举自然不能食言。 萧珉既然都敢把布局多年的重要棋子舍出去,王妡自然也要给出相应的诚意。 煽动学子们闹事就是她的“诚意”。 “以前没发现汪云飞是个人才啊,这种人哪需要磨性子,他这性子最好。”王妡满意地啜了一口云春露,的确如掌柜所言,清冽甘甜又不醉人。 作者有话要说:  注1234:摘选自《全唐文·魏征·理狱听谏疏》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13 章 宣德门南街西廊之北,是中书门下所辖登闻检院,院之南设有登闻鼓。 此时,鼓前围着许多年轻的襕衫学子,目测有四五十人,并且还不断有人加入其中,远远的还有百姓围观。 为首的学子振臂高呼要为沈元帅讨一个公道,学子们高喊着不断响应,为首者满面激红,拿起一双鼓槌用力敲响登闻鼓。 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 击鼓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快,与百余学子呼喊为沈元帅伸冤的声音呼应着。 梁朝开国就在宣德门立了登闻鼓,是为通下情、达冤抑,凡官民章奏申诉无例由都进奏院或閣门通进者,可向登闻检院投诉。 一般案件是不会敲响这面登闻鼓的,每每这登闻鼓一响,都是或可动荡国朝或是令人发指的大案。 登闻检院的判院刘琪听到外头鼓声响,心口重重跳了一下,慌得很。 令史小跑而来,喊:“刘判院,不好了,不好了……” 刘琪就很怒,本来就心慌,给令史这么一喊他整个人更不好了。 不爽斥道:“喊什么喊什么,一惊一乍的,本官好得很!” “不是啊,刘判院,”令史哭丧着脸说:“外头聚集了好多学子,敲了登闻鼓,要为沈元帅伸冤。还说枢密院、三衙禁军、永兴军路、各路厢军、审刑院皆有奸佞细作,是为要亡我大梁,喊着要诛奸佞、清君侧!” 扑通! 本来好好坐在椅子上的刘琪浑身一软,整个人掉椅子下面去了。 “哎呀,刘判院,你怎么摔了?”令史赶紧去扶他,边说:“刘判院,你快想想办法,咱们怎么办呀?” 刘琪推开令史不肯起来,嘟囔:“想什么,想什么办法!本官要是有办法还至于摔跤吗?去去去,别扶我,我就在这里坐着!” 令史唉声叹气,脸苦成一团黄连。 门外两个书写人探头探脑也是一脸苦相。 登闻检院官吏四人,通通都是一张黄连脸。 院里四人苦脸想逃避,鼓前的学子和百姓却越聚越多。 不断有百姓赶过来,有人问:“我听说有好多学生在为沈元帅伸冤,是不是啊?” “喏,怎么不是。”被问之人就直直那些激愤的学子们。 那人就说:“嗐,总算有人出来说句公道话了,沈元帅明明杀猃戎鞑虏杀了那么多,怎么会通敌叛国。别的我不知道,沈老封君和沈夫人都是一等一的大善人呐。” 就有人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说不定沈家人是伪善呢。朝廷说沈震通敌叛国难道还有假?” “朝廷就没有冤假错案吗?”推崇沈元帅的人愤怒道:“若非有沈元帅在边关杀敌,岂能有京城的安宁日子,哪还容得你在此胡吣!” “怎么?我说错了吗?去年为什么会打败仗,肯定是沈震于猃戎里应外合!” “你这泼皮胡说八道,我打死你!” 此处顿时打成一团,不少看热闹的人都走开了一些,以免误伤自己,有老者上前劝架,二人倒不敢对老者动手,听话地分开了。 “你们呀,不要乱说话。那些学生明显是被人利用了。你们也被人利用了?”老者教训道。 五步开外的地方,一名身着直裰的青年郎君对身侧戴着长及脚踝的幕篱的女子笑言:“这老丈倒是看得明白。” “嗯。”女子应了一声:“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青年郎君问:“王姑娘怎么会想到利用这些学子闹这么一出?” 幕篱一动不动,也没有声音发出来。 怎么会想到利用学子们闹事? 自然是拜萧珉所赐。 王妡嘴角扯出一道冷厉的弧度。 她封后之后就被无子之事困恼,随着时间愈演愈烈,在她被废的前一年就有学子大闹登闻检院喊着“中宫无子,皇后失德”,闹着要让萧珉废后。 当时她正在为选择送去猃戎和亲的宗室女烦心,得知民间那些无知学子如此闹,直接气昏过去。 直到被废后,她才知道,这都是萧珉暗地里的手笔。 “王大姑娘厉害。”青年郎君识趣不再多问,笑着恭维王妡。 “不及你闵子建。”王妡说:“我只是搭个.梯.子,你倒是很能往上爬。” 青年郎君名唤闵延章,字子建,幽州人士,沈挚的至交好友。 与王妡达成交易后,沈挚就将此人告诉了她,暗示此人手里握着永兴军路及捧日天武四厢军的贪墨罪证。 “王大姑娘可去外城那边儿通柳街第五户人家寻此人。”沈挚将底牌掀给王妡。 王妡没有问沈家既然还有底牌为什么不用,没有必要问。 能用他们怎么可能不用,沈元帅定然是有什么顾虑,宁愿慨然赴死也不握住最后的一线生机。 “别的不说,我定然将你祖母和母亲接出去。”王妡郑重许下承诺。 沈挚抱拳,眼中尽是决绝。 待王妡遣人去通柳街找到人,互相试探确认后,便得知了沈家最后的底牌是什么,也了解沈震元帅为何放弃最后的生机。 殿前司、捧日天武四厢军、永兴军路转运司,从禁军到厢军到监官全都有问题,去年大败于猃戎非是一朝一夕一处溃堤,而是整个堤坝都腐坏了。 然而查处军中贪墨者,枢密院也脱不了干系。枢密院都牵扯上了,怎么可能不朝野动荡。 沈震心存大义,宁愿全家赴死也不想国朝动荡百姓受苦。 “在下佩服沈元帅,但是并不欣赏他这样的做法。”闵廷章摇着手中折扇,“朝廷吏治腐朽,积弊成疾,就更应该把脓包挑开,破而后立。” 王妡往旁边移了几步,嫌弃闵廷章三月天就扇扇子,装什么风流名士。 闵廷章的扇子一下顿住,啪一声收起来,对王妡说:“王大姑娘,相请不如偶遇,在下请王大姑娘吃酒。” “谢邀,不吃。”王妡毫不客气拒绝,“你也不用打主意让我带你去台狱见沈挚,台狱现在守卫森严,不是拿钱能够砸进去的。”被王妡砸钱的那几个狱卒都被撸掉了。 闵廷章甚是遗憾。 王妡隔着幕篱瞅他一眼,想到一事,把他叫到一旁无人处,低声问:“沈家军中的好手如今有几人潜入京城?” “呵呵,王大姑娘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闵廷章装傻。 王妡不以为忤,说:“沈元帅秋后问斩,没人来劫法场救他吗?沈元帅人缘这么差?” 闵廷章:“……” “如今台狱守卫森严,只有审刑院的人才人进去见沈元帅。”王妡暗示。 闵廷章眼睛一亮:“多谢王大姑娘指点。” 王妡既然指点了一,也不介意指点二,又道:“据我所知,审刑院知院独孤容秀性格刚强,详议程魁春反之。” 闵廷章拱手,连连道谢:“多谢王大姑娘指点迷津,王大姑娘真是好人。” “我也不是白给你指点迷津的。”王妡说。 “王大姑娘有何吩咐,但说无妨。”闵廷章道。 王妡:“借你几个好手给我一用。” 闵廷章满口答应,随意问了句:“王大姑娘借几个好手有什么用?” 王妡毫无情绪起伏地说:“帮我去杀一个人。” - 杀猪巷里泉香阁,作为启安城里能被叫做青楼的妓馆,当然有其过人之处,阁里可是有好几位名动京城的花魁娘子,娘子们色艺双绝,引得文人骚客流连忘返,即使朝廷明令禁止官员嫖.妓,但暗中来此寻欢作乐的依旧不少。 但是这几天假母李梦说很烦恼。 一是为阁里生意这几天一落千丈,怕不好对东家交待。 二是为阁里的花魁娘子甄柔娘闹着要赎身之事。 阁里生意一落千丈主要还是因为前几日一群士林学子大闹登闻检院,最后朝廷出动了殿前司禁军镇.压,为首几人被投入诏狱,以致城中人人自危,哪里还敢上妓馆寻欢作乐。 至于甄柔娘闹着要赎身,李假母想着就有气。 她花了多少精力金钱把柔娘养出来,若非有她的精心栽培,她能成为泉香阁的头牌之一?能遇着出手大方的恩客? 她不过是问柔娘要二千两的赎身费,算上以前培养柔娘的钱、今后她泉香阁少了个花魁娘子而造成的损失以及再培养一个花魁娘子需要的人力物力财力,她要二千两很多吗? 一点也不多好! 可恶那柔娘居然敢跟她讨价还价,要不是怕坏了柔娘一身细白皮肉影响接客赚钱,她定要好好教训教训柔娘,让她明白这泉香阁里谁才是说了算的! 李假母越想越气,阁里没生意她早早就睡了,可是气得根本就睡不着。 翻个身。 再翻个身。 翻来翻去,忽然听到房中有动静,她一轱辘坐起来,张嘴就骂:“哪个要死的打扰老娘睡觉?” 跳窗进来的黑衣人正抽出匕首呢,听到这一声骂,唯一露在外头的一双眼睛满是尴尬。 不行,不能尴尬,要圆满完成任务的! “纳命来——”黑衣人大喝一声,举起匕首朝李假母冲去。 “啊啊啊啊啊——” 李假母一看居然有人来杀自己,惊恐得满地乱爬,看见什么就朝黑衣人扔什么。 黑衣人被一块大红肚兜蒙了一脸,甚是委屈,但忍了,再哇哇啊啊地制造巨大的动静去杀李假母。 两人动静这么大,很快就引起了外头护院的壮丁注意。 壮丁们破门而入,黑衣人闻风而逃。 危机解除的李假母战战兢兢站起来,衣裳凌乱、衣不蔽体,黑衣人都没有碰到她一根手指,全都是她自己满地乱爬蹭乱的。 “李大娘你没事?”壮丁们看到李假母丰满白皙的肉,眼睛都直了。 李假母曾经也是个花魁娘子,如今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壮丁们血气方刚,咳咳…… “你们这些要死的,这么慢才来,你们再慢一点儿老娘就变成死人了。”李假母暴打壮丁们。 壮丁们挨着打不敢还手,眼睛时不时偷瞄李假母颤巍巍的肉…… 李假母发现了,低头一看,嗷一声叫。 同时,东边的厢房传来“啊……”一声凄厉的尖叫声。 李假母:?!! 顾不得其他,她随便披上一件外衣就带着壮丁们过去查看。 东边的厢房住的是阁中的几个花魁娘子,传来尖叫声的那一间是甄柔娘住的。 门一推开,甄柔娘倒在地上,身上满是鲜血,不知是死是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14 章 李假母被满屋子的血吓了一跳,到底是见过不少风浪的人,很快就反应过来,让壮丁们去把其他来看热闹的人都赶开,叫来一个小丫头去试试甄柔娘还说着不。 小丫头怕得要死,不敢去,李假母凶脸一板,她怕被打只能战战兢兢过去,找了一处没有血迹的地方半蹲着伸手去探甄柔娘的鼻息,头使劲儿朝外偏不敢看,就怕看到尸体。 手指上拂过微弱的气息,小丫头惊跳起来,大喜过望:“大娘,甄娘子没死!甄娘子没死!” 李假母松了一口气,让人去报官,又请来郎中瞧甄柔娘。 郎中比官差来得快,看过甄柔娘的伤势后,对李假母说:“甄娘子伤势不太重,只是脸上的伤不好处理,痊愈后也会留疤。” 李假母听完当即就蹬蹬退后两步要晕,一旁壮丁见状立刻上前扶住她,又被她嫌弃地甩开。 她瞪着床上昏迷的甄柔娘,像看一个垃圾。 李假母不傻,一想就想明白今晚的匪徒分明是冲着甄柔娘来的,找上她不过是障眼法罢了,否则来杀他的黑衣人根本不用弄出那么大动静把人都引来她这里。 究竟是谁要杀甄柔娘?她得罪了谁?是否与要给她赎身的恩客有关? 还有,阁里那么多人可以用来转移注意,黑衣人为什么选了她?她住得与甄柔娘并不算远,一有动静能很快赶到的? “丁郎中,你尽力救,柔娘手里有的是银子,不会吝啬你的出诊费的。”李假母气不过地说。 “李大娘说笑了,医者仁心,在下会尽力救治甄娘子的。”郎中尴尬笑说。 李假母正气着呢,也懒得与郎中多说,安排好阁里的事,让人等着官差上门,就自己先去休息了。 躺在床上她也睡不着,想到今天因为甄柔娘受了无妄之灾就生气,想到甄柔娘毁了脸从此怕是不能接客就更气。 早知道就让甄柔娘赎了身算了,一千两就一千两,总比现在砸手里要好哇! 还有那甄柔娘究竟得罪了谁,还这么毁她,还把她也带上了。 难道自己是无意间发现了什么?那会不会被灭口啊? 李假母越想越害怕,更睡不着了,叫来几个壮丁把她房里的窗户都封死了。之前那个黑衣人就是从窗户进来的,快封快封,通通封死。 翌日,泉香阁里的伤人案就在杀猪巷这一带传得沸沸扬扬。 有说情杀的,有说仇杀的,有说见色起意,有说恩客的正妻报复,还有说是分赃不均的。 总之如今生意惨淡,名妓娘子们都闲都要长霉了,只能聊天磕牙打发漫漫长日,一个个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就好想她们当时就躲在甄柔娘的床底看了全程一样。 但一个娼.妓伤了脸对京兆府来说只是一个小案子,他们更烦闹的是京城中的那些士林文人们。 打从朝廷出动殿前司禁军抓了在登闻检院闹事的几个为首的年轻学子,整个京城的士林文人都哗然了。 沈元帅是否有罪先不提,朝廷竟然如此对待击鼓鸣冤的学子,这让他们不能忍。 太.祖太宗立登闻鼓是为什么,是为了“通下情、达冤抑”,如今鸣冤者被投诏狱,好几个还是太学学生,朝廷此举何止不妥,简直就是……就是…… 疯……了。 自古文人多傲骨,朝廷如此对待年轻学子们,焉知不会有一日也如此对待他们士林。 小声说一句,沈震元帅为朝廷出生入死,最后还不是……那什么。 京城的士林文人闹起来,朝中还有不少官员上疏讽谏,官家龙颜大怒直接问罪京兆府,京兆府上上下下大小官吏全部头大。 这个时候,京兆府哪有空管一个娼.妓被伤的小案子。 - 计相府邸,幽静轩。 王妡坐在窗下,手中翻着前朝的史书,不是集贤院编纂的前朝史书,而是十五年前因为反对刚登基的梁帝为彰显孝道给大行皇帝的陵寝大兴土木而被罢官的判御史台事著的。 那位诤臣退而著书,花了十几年修成前朝史却没有刻版出书,仅仅几部送人,王妡的祖父就是获赠人之一。 王妡在祖父的书房里瞧见这套书,很感兴趣问祖父借来了。 与集贤院的前朝史倾向不同,这套书记录的前朝史料在王妡看来更客观一些,对前朝的仁政持赞扬态度、□□持批判态度,但没有太多编者的个人情绪,更多是从国情民生等角度看待。 “君有诤臣不亡国。可惜……”王妡把书卷合上,看久了书眼睛累,出门活动活动腿脚。 刚一出幽静轩,看见前头凉亭里吃茶玩乐的几个堂妹,王妡犹豫了一下,是上前去假装姊妹情深还是当做没看到? 临猗王氏出事后,这几个堂妹的夫家立刻撇清关系,听说她们在夫家的日子极为艰难,三妹妹王妘还被夫家以失德为由送去了城外庵堂。 想到这些,王妡虽然对几个堂妹不太待见——尤其是王婵——但还是对她们有几分怜惜。 这么一思忖,王妡就觉得过去和她们打声招呼好了。 哪知她脚才抬,已经看到她的四人忽然大声笑闹,在凉亭里你追我打,一个个假装没看见王妡。 王妡:“……” 行,你们开心就好,本来也不是很想过去。 于是王妡脚步一转,打算去奇玉楼走一走,这时紫草从外头快步走来,走到王妡跟前附耳说了几句话。 凉亭里笑闹的几人见她们说悄悄话,又好奇心大起,二姑娘王婵喊:“大姐姐这是准备去哪儿呢?怎么不过来同咱们姊妹几个一同玩耍?” 三姑娘王妘说:“大姐姐要做太子妃了,自然忙得很,哪有空同咱们姊妹玩耍。” 王婵恍然大悟道:“你不说我都忘了,大姐姐忙着要做太子妃呢,难怪都不理我们。” 两人一唱一和,四姑娘低头不敢说话,五姑娘就呵呵呵傻笑。 王妡很无语,觉得适才怜惜她们的自己才是真的需要被怜惜。 虽说世情对女子格外苛刻,动不动就拿妇德说事,但有些女娘真的还需要更苛刻一些才行。 若是以前的王妡,被王婵王妘这么讽刺定然会刺回去,然后双方又是一顿爆吵,闹到双方母亲跟前再闹到祖母跟前,说不定还会闹到祖父跟前。祖母是护着王妡的,祖父则最烦小儿女之间的争执,通常是各打五十大板,王妡是长姐,说不定还会被罚得重一些。 而现在,王妡只觉得这些争执真是幼稚又浪费时间。 她不予理会幼稚的挑衅,但王婵可不这么认为,她以为王妡怂了,于是更加来劲儿,又拿王妡自求嫁太子之事来说。 “王婵王妘,脑子笨呢就要多读书,无知浅薄就要谦虚而不是显摆。” 王妡现在最不喜欢听到的就是自己曾经干过的蠢事,因为会想要暴打愚蠢的自己,但她会自己打自己吗? 不会! 自然就会全力朝讽刺她的人开火:“册太子妃文一下,我就已经是太子妃了,什么叫做‘要做太子妃’,你们这话没有对外人说,外头的人若以为咱们王家的姑娘都是蠢货,我可是不认的。” 王婵被骂,立刻哇呜鬼叫,王妘就比她高级一点儿,摆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表情。 王妡懒理她们,带着紫草往奇玉楼的方向走,到一处无人僻静处,她吩咐紫草:“让小邓去传话,安排人去吓唬泉香阁的假母。” 紫草记下要吓唬的内容,然后快步离开去找小邓。 王妡朝左后方花木繁茂之处看了一眼,眼睫眨了眨,缓步离开此处。 花木后,苏合用手使劲儿捂住自己的嘴,大气不敢出一声,确定王妡走远了才几乎连滚带爬从花木深处出来,找到西面角门当差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厮,把自己偷听到的话全部说跟小厮说了。 小厮得了消息立刻就传出去,不到半日,萧珉就在东宫得知了王妡让人去杀猪巷杀一个名.妓娘子。 “她让人杀一个娼.妓做什么?还要让人去吓唬假母?”萧珉满面疑惑。 贺志道:“殿下,那娼.妓没死,来回报的人说伤了脸好不了,泉香阁里闹得厉害。” 萧珉皱眉。 不管死没死,伤了哪里,娼.妓就是个娼.妓,王妡一个世家贵女恐怕连杀猪巷都没有涉足过,她怎么可能会与一个娼.妓有仇怨,还到了杀人毁容的地步。 她这么做定然有原因。 “让人去好生查查那个叫甄柔娘的娼.妓,特别是她的恩客。”萧珉吩咐道。 旁边伺候萧珉长大的内侍伍熊应下,立刻就去安排此事。 “殿下是说那个娼.妓的恩客有问题?”贺志问。 萧珉颔首:“王妡一个世家贵女手头上有几个可用之人?她却花那么大力气去伤一个娼.妓,定然所图不小。” 贺志听了连连点头:“一个娼.妓能有什么大问题,有问题的绝对是她的恩客。不过会有什么问题呢?” 萧珉端起茶杯,冷道:“查清楚就知道了。希望是有用的东西,王妡可别让孤失望才好。” 贺志想起那个仅有一面之缘、不久将来会是东宫女主人的女子,那双黯黑的眸子,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15 章 东宫一有动静,一直注意东宫任何风吹草动的三皇子府就立刻向三皇子萧珩回报。 “你说东宫的人在查谁?”萧珩眉头挑得老高,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来回话的侍从说:“殿下,别说您不相信了,奴听到探子来报也是大吃一惊,谁能想到呢,瞧着光风霁月谦谦君子的太子竟然与青楼的花魁娘子有首尾,也不知道计相知道了该怎么生气了……” “行了行了,少说那些有的没的。”萧珩不耐烦打断侍从的话,“一个花魁娘子,庸脂俗粉,萧珉还不至于看得上。” “是是是,殿下说得是。”侍从狗腿点头。 “但他好端端去查一个娼.妓做什么呢?”萧珩不解,来回踱步思索着。 侍从不敢发声,怕扰了主子的思绪惹主子生气,被罚可就是自作孽了。 萧珩想了一会儿,怎么也想不明白萧珉此举为何,索性就吩咐下去,也让人去查查杀猪巷的那个娼.妓。 是人是鬼,查了就知道了,总不能是萧珉真看上了一个娼.妓罢。 若真是这样那就好了。 不过不是也没关系。 萧珩笑了,他有了一个好主意。 一家青楼,一个被毁了脸的娼.妓,竟然惹来了太子和三皇子的人来,哪怕两方人再做得隐蔽,终究是逃不开有心之人的眼睛的。 澄街的一座宅邸里就有这么一个有心人,正着急上火。 通柳街上也有一群有心人,搞不懂这事情的走向,只好想方设法传了消息,请布局之人来解惑。 布局之人翌日悄然前来,长及脚踝的幕篱将脸面身形遮得严严实实。 “王大姑娘知道如今杀猪巷那边是什么情形吗?”闵廷章用质问的口气说。 其实在知道王妡借人去伤一个妓.女,他就后悔答应得太快了。 他们这十几人从幽州潜入京城很不容易,是为了就沈元帅一家的,为了沈元帅一家他们可以连明都不要。 王妡哪怕持了沈挚的信物来,闵廷章也信不过王妡,更信不过王妡说能就沈元帅一家,之所以同她合作,将底牌也掀出来了,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他们在京城几个月举步维艰,京中那些大员没一个敢管这个案子,仅有几个愿意救敢救沈元帅的京官除了王确都被下了诏狱,王确也…… 救沈元帅的希望实在渺茫得很,他们想着恐怕最后只能劫法场了。 然后就听说王确之女私进了诏狱,没几日,她就拿着沈挚的信物来找人。 “王大姑娘,咱们合作,是为了救沈元帅,希望你搞清楚。”闵廷章不客气地说。 “我知。”幕篱动了动,王妡心平气和道:“没错,是我故意把消息漏给萧珉的,我身边有他收买的人。” “为什么啊?不仅是太子,还有三皇子的人在查。”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不忿道。 王妡说:“萧珩做梦都想当太子,当然会盯着东宫的动静,我就知道他也会去查。” “你都知道什么,为什么不直说,要故意引太子和三皇子去查甄柔娘?”闵廷章严肃问。 其他几个幽州汉子也屏住呼吸等答案。 “我就是不知道才要让萧珉和萧珩去查。”王妡说:“或许对救沈元帅有用,或许没有。” 上辈子萧珉登基三年后,有朝臣上疏请求重查沈震通敌叛国一案,就是因为京城杀猪巷泉香阁的假母李梦说惨死街头,京兆府调查时发现了疑点,疑似与沈震案有关。 但萧珉并没有同意翻案,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都知道当年沈震是冤枉的,翻案无异于在说先帝诬陷忠良,如此朝廷和皇家的脸面往哪里搁。 那假母惨死最后草草结案,翻案也没了下文,那时的王妡因为无子、后宫正好又接连好几个嫔妃有孕,被太后当着后宫所有妃嫔的面讽刺,气得要死,哪里有空闲去关心一个假母的死因。 当然,这些不能直接跟这群急眼了的幽州汉子说。 她道:“我有我的消息来源,你们不必多问,安心等着萧珉萧珩查的结果好了。” “如果那个娼.妓真有问题,我们自己查不是更好?”一人问。 王妡问:“你们在京城几个月了,所行有什么进展吗?” 幽州汉子们:“……” 王妡:“那你以为你们能查出来什么?” 幽州汉子们:“…………” 王妡:“还是你们觉得自己比萧珉萧珩的人更了解京城?” 幽州汉子们:“………………” 一群高高大大的汉子被问得头都快低到地底去了。 “有现成的人可以用为何不用。”王妡语带嫌弃,目光投向闵廷章:“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看走眼了。 王妡的未尽之语闵廷章领悟到了,就有点点尴尬。 在王妡说“或许对救沈元帅有用,或许没有”时他就已经猜到王妡的目的了,心情稍稍放松之余对王妡也有一丝丝的佩服。 他们这群幽州来的在京城没有门路,王妡虽然在京城长大然而一个世家贵女的门路恐怕比他们还不如,借助外力方为上上。 幽州汉子们也听明白了,不由为先头一群大男人逼问一个弱女子而感到羞愧。 “那个……王大姑娘,对不住了。”黝黑脸汉子挠着后脑勺跟王妡道歉,解释道:“我们也是想快点儿救出元帅,心急了些。” 其他的汉子也齐刷刷地说对不住。 这群军汉性子直率,有交待就办,有疑惑直接问,有错就爽快认。 京城里太多城府深表里不一的人了,一句话说出去之前都要在脑中先打七八个转,确定没问题了还得再留三分,王妡倒是有点儿喜欢这些幽州军汉的性子,直来直去打交道不累。 为了这一点喜爱,她不介意多解释几句:“皇帝要杀沈元帅,你们觉得谁能救他而不被皇帝杀了?” 黝黑脸汉子不太确定地说:“太……子?” 闵廷章想到东宫一有动静,三皇子府就跟着有了动静,说道:“不,是三皇子,官家最宠爱的儿子。” 王妡点点头:“那么多为沈元帅鸣冤的,都在诏狱做了邻居,若这个鸣冤的是官家最宠爱的儿子,他难道还能把萧珩也扔到诏狱里去?” 闵廷章笑了:“三皇子不会为了元帅去忤逆父亲,但若是他自己捅出来的呢?” “我知道了!”黝黑脸汉子一拍手,“三皇子想当太子,一直盯着东宫。太子但凡有点儿什么事,三皇子不会坐视。王大姑娘,你是故意让太子诱导三皇子去查。” “有没有用我还不知,诸位先稍安勿躁。”王妡看话说明白了就起身欲走,脚步还没有转出去就又顿住,盯着幽州汉子们。 虽然隔了幕篱,但王大姑娘的目光有如实质,幽州汉子们被她盯得心里毛毛的,已经有人忍不住退后一步了。 “王大姑娘,你这是看什么呢?”闵廷章疑惑道。 “你们……有银子?”王妡问,又肯定说:“能在京城买下这么大个宅子,应该是有银子的。” 幽州汉子们:????? 他、他们是有银子,怎、怎么了吗? 闵廷章:“王大姑娘你是说……” 王妡:“给我些银子。” 闵廷章、幽州汉子们:“……” 她这话说得特别自然,且还是“给”不是“借”,就理所当然太霸气了,让他们有点儿不由自主想把银子都掏出来给她。 虽然要钱要得理直气壮,但原因还是要给出一个的。 于是王妡说:“萧珉身边有个内侍,挺贪财,我准备买通了他探听萧珉的动向。” “那个……王大姑娘……你不是太子妃……么?”一人弱弱发问。 其他人整整齐齐用力点头。 王妡道:“萧珉能买通我身边的人给他传递消息,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还有问题吗?” 幽州汉子们齐齐摇头。 王妡:“很好,拿钱。” 闵廷章叫了黝黑脸:“去给王大姑娘拿钱。” 没多时,一匣子银子拿出来,还挺有分量,黝黑脸直接帮忙给放到王妡的马车里去。 “多谢,有事联系小邓。”王妡说罢离开。 等她离开,幽州汉子们面面相觑,齐齐松了一口气。 - 回去路上,紫草不解问王妡:“姑娘,你要是要用钱,咱们可以去跟大爷或大太太拿,怎么好跟那些外人拿钱呀?” “你觉得我跟幽州那群人是什么关系?”即使是在马车上没有外人,王妡依然身姿笔挺地端坐着,多年的习惯让她半丝都不放松。 紫草答不上来。 “说是合作关系也不尽然,但今后好歹也有了金钱上的关系,他们也不会一有风吹草动就一惊一乍了。”王妡拿起一锭银子把玩,银锭底部镌了“丰远监铸银十两”的字样,“正好,我砸台狱的狱卒把钱砸没了,要拿钱砸谷滦真没钱了,这些银子让小邓拿去办事。”她把银锭扔回匣子里。 紫草就把匣子锁了起来,又说起另外一件事:“姑娘,香草已经查到苏合传消息的人是谁了。” 王妡嗯了一声:“让管家去处理,找个好借口,别打草惊蛇了。” 紫草点头应下,随后咬牙切齿道:“苏合这个吃里扒外的贱婢,姑娘对她这么好,她居然敢背叛姑娘。姑娘,这种背主的贱婢为什么还要留着她?” “吃里扒外的人也有可用之处,你瞧,这不就把我想传给萧珉的消息传出去了。”王妡轻笑一声:“留着,今后还有大用处。” 紫草听了更心疼自家姑娘了。 还以为太子是良人,却收买姑娘身边的侍女探听消息,逼得她家姑娘不得不也去收买太子身边的人探听消息。 一对夫妻还没大婚就先互相防备猜忌,这样的婚姻岂会有幸福可言。 自家姑娘真是太可怜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16 章 泉香阁的假母李梦说日子不太好过。 甄柔娘毁了脸,在阁里又哭又叫的发疯,搞得本来就不景气的生意更差了。 “叫叫叫,一天到晚鸡猫子鬼叫的,你还有脸叫,你自己好好想想究竟惹了谁才惹来这个祸事,没把你扔出去,是大娘我在积德行善,你要感恩戴德知道吗,再哭叫我就把你扔到老鸦巷,你信不信!” 被李假母指着鼻子一通骂,甄柔娘不敢再哭闹了。 启安城外城最南边的老鸦巷,是地痞闲汉叫花子聚集的地方,连悍妇都不敢独身往那处走,好人家的姑娘听到就能色变,若是被李假母扔去了这里,她焉能还有活路。 李假母骂爽了,看甄柔娘还识相不哭闹了,就扭着腰走回自己的住处。 一回到自己的住处,李假母刚坐下就又感到了这几日挥之不去的被窥视感,她紧张兮兮四处查看,发现原本封死的一扇窗竟然被打开了!!! “来人来人快来人!”她惊恐大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门口跑,与慌慌张张进来的小丫头撞了个正着。 “大娘,怎么了?”小丫头被撞得摔倒在地。 “我这窗户怎么是打开的?不是封死了吗?今日谁打扫的,把人给我叫过来。”李假母一把拎起小丫头,指着那扇半开的窗户问。 不多时,护卫的壮丁、洒扫的婆子、围观的阁中娘子来了不少,把李假母的卧室挤得满满当当。 李假母训斥洒扫的婆子,认为是她把窗户打开了,婆子大声喊冤,她没有啊,她不敢碰啊。 “大娘,你瞧这窗户一点儿破坏的痕迹都没有,我怀疑啊,不是人开的。”一个满头珠翠的娘子故意压低了声音吓唬人。 好几个来瞧热闹的娘子都被她吓到了,嘤嘤呜呜的尖叫。 “要死了要死了,跟我这儿说什么神神鬼鬼的,我看你们是好日子过多了,皮痒了是!”李假母大骂。 娘子们一哄而散。 李假母嘴上骂得凶,心里其实也发毛,但她不信什么不是人干的,这一连串的怪事都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 想到此,她掉头就疾步往甄柔娘住的厢房走去,推开门就说:“你究竟惹了什么人以致祸事上门,老实交代,不然我立刻就把你扔到老鸦巷去。” “大娘,大娘,我真不知道啊,我是什么身份呐,我哪敢跟人结怨。”甄柔娘哭着说。 “不说是……” 李假母示意跟来的壮丁去拖人,甄柔娘真怕了,拼命闪躲,顾不得牵扯到脸上的伤痛,大哭大喊:“大娘,你饶了我啊,我知道,我知道,我平日里说话是不中听了点儿,但我真的……是真的不敢得罪人啊……” 李假母铁石心肠,壮丁看她不是作伪吓唬甄娘子,也都认真了,抓住甄柔娘就把她往外拖。 “大娘大娘,是金郎的正头娘子,一定是金郎的正头娘子,是她干的,肯定是她……呜呜呜……” 李假母抬手示意壮丁罢手,在绣凳上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已经被拖到门口的甄柔娘,道:“你说的金郎是哪个金郎呐?” 甄柔娘呜呜哭,也顾不得其他什么都说了:“是捧日左厢的指挥使金柄,他要给我赎身在外头安置我,他说他家里的正头娘子是个母夜叉,让我先不要声张。”她怕真的被扔到老鸦巷去。 李假母却不信,倘若真是金指挥使的太太所为,为什么后头要来吓唬她而不是甄柔娘? 总不能是因为她是泉香阁的假母,甄柔娘出自他们泉香阁,金家太太就连她也要报复?! 再说了,她只是个假母,又不是泉香阁的东家,找也不该找她啊! “拖出去。”李假母对壮丁说。 甄柔娘大惊,大喊大吼:“大娘,我没说谎,你信哦,肯定是金郎的那个母夜叉干的,金郎还交给我一串钥匙让我保管,我我我、我拿给你拿给你……” 李假母又制止壮丁拖人,甄柔娘立刻连滚带爬进去找钥匙,可越急越乱越找不到,她哭着翻箱倒柜,眼泪浸到脸上的伤口刺痛难忍也顾不上。 终于在床下的箱子最里面被衣物层层叠叠压住的一个盒子里找到一串钥匙。 “大娘,大娘,就是这个。”甄柔娘膝行过去把钥匙给李假母。 李假母正要伸手把钥匙拿过来,忽然,惊变就在这一瞬间。 一直现在李假母身后的一个皂衣壮丁抢了钥匙就跑。 李假母吓呆,“啊”字还在喉咙口,就见门口两个小丫头朝皂衣壮丁扑过去,试图拦住他。 皂衣壮丁见状不对,转身就朝南边的窗户跑,欲破窗而出。 哗啦―― 窗户破了个稀碎,但不是皂衣壮丁撞破的,而是一个粗布蓝衣的汉子从外头撞破进来,欲擒皂衣壮丁。 皂衣壮丁别看人壮得像头熊,身手还蛮灵活的,一看南边的窗不能走了,立刻就飞扑去北边的。 蓝衣汉子大喝一声:“老五,北边。” 哗啦―― 北边的窗户也从未破开,又一名蓝衣汉子撞进来。 皂衣壮丁把钥匙紧紧拽在手里,与二蓝衣对峙。 “你们可知我是谁,就敢拦我!” 蓝衣甲哈哈大笑:“你自己都不知道你自己是谁,我们又怎么知道。” “老四,别废话。”蓝衣乙防备着皂衣壮丁,“把钥匙交出来,我们兄弟给你一条生路。” 皂衣壮丁冷笑:“做梦!” 双方就是一个飞扑,打了起来。 堵在门口的两个小丫头对外头冲过来的四五个护院打扮的人说:“就是他们,把那个钥匙抢过来。” 那个人二话不说就加入进混战。 李假母被吓傻,忽闻前方恶风不善终于回神,就见一张绣凳朝她正面飞过来,这要是被砸中不死也得毁容,千钧一发之际她动如疯兔旁往旁边使劲儿一蹦—— 竟险险躲过了夺命绣凳。 真是好险好险,万幸万幸。 绝地求生,李假母狂怒爆发,疯狂推搡壮丁:“你们是死人啊,没看见闹事的,还不给我把这么混账东西抓起来,敢在老娘的地盘上闹事……” 哪知壮丁们比她躲得还快,喊道:“大娘,他们拳脚功夫都十分了得,我们上去就是送死的。” “老娘花钱请让你们护院,你们就是这样护的?”李假母对着三个壮丁的屁股就是一个一脚,把他们都给踢进了混战里。 打得激烈的三方人马看又来几个,也不管是谁的人,反正不是自己人,逮着就揍。 几个壮丁被揍得哭爹喊娘,纯粹就是过去送菜的。 李假母简直要疯,这都是些什么人啊?!甄柔娘这个小贱人都惹了着什么人啊?! 护院模样的有五人,蓝衣的有两人,皂衣的当然不能单打独斗。 以为就你们有帮手?某家也有! “快来人!” 皂衣一声大吼,稍倾,又有四人加入混战。 甄柔娘是泉香阁的头牌之一,住的地方自然不能磕搀,但她的厢房再大也经不起这么多人造,打架都施展不开,便从屋里打到了屋外。 战况十分激烈,泉香阁却惨了。 楼梯裂了,栏杆倒了,门窗四分五裂,满地碎瓷木屑。 李假母要昏倒了,却因身体太强壮,怎么也昏不倒,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搞破坏。 “报官――快去报官――啊啊啊……这些天杀的哇哇哇……呜呜呜……嗷嗷嗷……” 甄柔娘躲在自己几乎成了废墟的厢房里瑟瑟发抖,嘴里一个劲儿念叨:“完了完了完了……” 那群人听到李假母在喊报官,立刻默契地转移了战场,从泉香阁里打出了阁外。 杀猪巷路上行走的路人走着走着,忽然右手边青楼的大门从里面破开,门板飞出就砸在他脚前,腿一软跌坐在地,简直要吓尿了好么! 路人甲还没来得及骂,就见里面十几个人混战着相继从里面出来,打得难舍难分,打着打着走远。 “这是怎么了?”看到这一幕的路人都好奇。 “大概是恩客争风吃醋。”路人乙说:“前几日泉香阁不还有个花魁娘子被毁了脸。” 路人丙说:“那花魁娘子得有多美才能让这么多恩客为她争风吃醋,大白天就大打出手。” 路人丁叹:“这泉香阁可真是麻烦事儿多哦。” 路人们唏嘘了片刻,又各自赶路。 路人甲无能狂怒:“泉香阁的浪包娄入娘要死啊!” 李假母本就气炸了,听到外头有人骂得难听,冲出来就指着路人甲一顿狂喷:“你个老贱才,干隔涝汉子,敢在老娘面前狺狺狂吠,也不打听打听我李大娘是什么人,今天我就打你个满脸开花!” 路人甲被凶悍的李假母吓得屁滚尿流跑飞快,跑远了才停下来跳脚放狠话,看李假母状似要带着壮丁追来,赶紧再撒丫子跑。 “呸!”李假母啐了一声,插着腰把看热闹的同行挨个儿挨个儿瞪了一眼才扭着腰回去。 一个多时辰后,京兆府的官差才懒懒散散上泉香阁来,随便听了李假母几句就认定是恩客间的争风吃醋,都懒得管。 李假母气道:“你知道我们这泉香阁的东家是谁么,竟然如此怠慢。” 官差可不是吓大的,不客气地说:“官爷我管你东家是谁,知道京城现在在闹什么吗?官爷抓闹事的书生都抓不赢,谁有空管你一个妓馆的小事。” 他说完就走,李假母简直要气昏。 平日里打点这些官差可没少花银子,现在出事了他们居然不管。那些人明显就有大问题,他居然敢说是恩客争风吃醋。 真是岂有此理! 气归气,李假母却也拿官差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能让阁里的人先收拾了,她去找东家的人。 那十几个人明显是冲着甄柔娘藏起来的钥匙来的,不对劲儿,可别让他们泉香阁摊上大事了才好。 - 戌时,东宫。 萧珉听探子回报查探泉香阁娼.妓甄柔娘,得知他们没把甄柔娘的那钥匙抢到手,斥了一声废物。 探子低着头不敢出声。 萧珉平复了一下怒气,才又问:“抢走钥匙的是谁的人?” 探子答:“回殿下,看起来像三皇子的人。” “老、三!”萧珉咬牙切齿。 “殿下。”探子说:“抢夺钥匙的还有另一路人马。” 萧珉诧异,旋即想起王妡也在关注泉香阁,便说:“可是计相的人?” 探子摇头:“并不是,听口音像是南边来的。” “南边?”萧珉皱眉,想着东边的都有谁。 南边…… 南边…… 对了,老二的母妃好似就是南边潭州的! 难道老二也掺和进来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17 章 三皇子萧珩拿过侍从呈上来的一串钥匙,把玩着,志得意满地笑了。 一语双关:“萧珉还想和我争,他拿什么争,呵!” 侍从立刻将全套拍马词用上,骈四俪六的还挺有文采,听得萧珩心情舒畅满意得不得了。 来复命的探子很明白,在侍从拍三皇子的马屁时不要打断,等侍从的马屁拍完了再说话,“殿下,属下们抢到钥匙后,又再折回了泉香阁盘问那妓子。这钥匙是捧日左厢指挥使金柄交给她的,说是将来安置那妓子的庄子,里头有重要的东西,让妓子千万不要弄丢了。” “什么重要的东西?”萧珩问。 “属下不知。”探子低头:“金指挥使只交了钥匙给妓子,但并未告知妓子庄子所在,属下们也不敢去打扰金指挥使,就先回来复命了。” “金柄。”萧珩把玩着钥匙,自语:“萧珉让人盯着泉香阁,究竟是知道了金柄什么腌臜事?” 探子又道:“殿下,有一事,在抢夺钥匙时不仅仅有太子的人马,还有一路来路不明的人马也在争夺钥匙。” “来路不明?”萧珩立刻坐直了身子,盯着探子,声音紧绷:“没查出来是谁的人?” 探子跪下:“殿下恕罪,那两人没有路数,属下们查不出是谁的人。”在萧珩发火之前,他加快了语速:“但是听那两人说话的口音,像是南边儿来的人。” “南边?”萧珩思忖着有谁是南边的,竟敢跟他作对。 侍从眼珠子一转,“呃”了一声。 “你有什么话说?”被打断了思绪,萧珩非常不悦。 侍从下意识躬腰,小心翼翼说:“殿下,据奴所知,宫中贤妃娘娘的母家就是南边儿潭州的。” “老二的母妃?” 侍从点头。 萧珩眉头一皱,觉得此事并不简单。 莫非老二醉心书画无心政事是装的?实际上也盯着乾元殿的那张椅子? “听到了,给我仔细去查。”萧珩对探子道。 探子领命离开。 - 同样的深夜,好多人都难以入睡。 金柄是其中之一。 从士林学子们大闹登闻检院那日始,他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就担心有一日东窗事发,住进台狱等着秋后问斩的就是他自己了。 可偏偏白日里又得知太子和三皇子的人把泉香阁拆了,他更加惶惶不安。 他们都知道了什么?会对他怎么样? 还没人来找他,什么时候会有人上门? - 通柳街从东数第五户人家里,正堂点着灯火到半夜了都还没有熄。 黝黑脸汉子与另外一个高壮汉子给两个弟兄上药酒推拿,两人手劲儿都贼大,把手底下的两个弟兄推得嗷呜鬼叫。 “老大,嗷嗷嗷……你能轻点吗?兄弟我别没折在那两位的手里,折在了自家弟兄手里了。” “少废话!老四,我看你是被京城的膏梁锦绣给腐蚀了,这点儿伤就嗷嗷叫痛,出息。”黝黑脸汉子下手更重了。 老五本来想要让给自己推拿的老二轻点儿,见状也不敢吱声了,一脸生无可恋的让老二随便推随便拿。 他们两人就是去泉香阁跟太子三皇子的人抢钥匙的“南方口音”,浑水摸鱼一通,看三皇子的人把钥匙抢走,他们就七拐八绕甩掉跟踪的人,还在外头老鸦巷多了大半日才趁夜色回来。 之所以是他们两个去,就是他们学南方口音学得最像。 那一通混战,他们打伤了不少人,不少人也把他们打伤了。唯一庆幸的是天子脚下,没人敢随便杀人。 “可惜,没把钥匙抢来。”老四蛮遗憾的。 闵廷章把新收到的各处传来的消息整理好烧毁,对老四说:“无妨,我们原计划也不是要抢到手,搅浑水即可。” “军师。”年纪最小的老十四蹲到闵廷章身边,眼睛亮晶晶:“咱们明天真按王大姑娘说的那样做啊?” 闵廷章说:“怎么?你不想去?” “没有没有。”老十四用力摇头,“只要能把元帅救出来,要我命都行。” “十四,别说这样的话。”闵廷章拍了一下老十四的头,“我们一道来京城,我希望能把元帅一家都救出来,咱们也都好好的,将来与元帅和少将军一起回幽州。” 老十四重重点头,其他幽州汉子们也都满面坚定。 “啊!”老十四忽然在静默中抒发一声大大的感叹,其他人防不胜防被他给吓了一跳,在兄长们要上手揍人之前,他赶紧说:“说起来王大姑娘可真是个妙人,这种主意都想得出。” 其他人一默,笑了起来。 闵廷章说:“能不能先把老封君和夫人她们接出来,就看明日了。” 老十四用力点头,颇为遗憾地说:“可惜王大姑娘被册为了太子妃,否则嫁给咱们少将军,一文一武,一个擅阵前交锋,一个会阴谋诡计,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老十四,别胡说八道。”闵廷章斥道。 老十四不服气地嘟囔:“本来就是嘛,那狗太子有什么好的,咱们少将军多好,他们联手肯定能把猃戎狗杀得片甲不留。” 其他幽州汉子也很赞同地点头。 闵廷章翻了个大白眼,心说:做什么美梦呢。 - 夜深,幽静轩中王妡还未入睡,端坐在窗边投过半开的扇窗望着外头漆黑的夜色,只有一豆灯火陪着。 就这么看着从浓黑的夜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紫草香草带着小丫鬟们进来伺候她起身,瞧见她坐在窗边都惊了。 “姑娘,你这是一宿没睡?”紫草急急问。 “无妨。”王妡站起身,“伺候我更衣。” 成败就在今日这一举,她整夜未睡算遍了各种可能发生的突发状况,事到临头,她惊觉大可不必瞻前顾后。 算无遗策又怎样,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就是干。 “去叫汪云飞,他该出发了。”王妡说。 “是。”香草应道,将香粉盒交给身旁的小丫鬟,出了幽静轩往府中客居的院子走。 幽静轩院中的角落里,苏合看着香草匆匆出去的背影,眼中尽是不甘与妒恨。 - 永泰十五年三月十七,卯时,紫微殿像往常一样正常举行常朝。 提点制敕院五房公事曹大年上奏,言制敕院户房在清查去年军储、漕运等账目时,发现与勾销房的账目对不上,并且出入非常大,请陛下准奏,清查枢密院、三司账目。 “诸位卿家以为如何?”梁帝问。 三司度支副使樊敬益第一个出来反对。 你制敕院账目不对,不查你们自己,张口就想来查我们三司,做梦呢! 枢密院副承旨魏采也出列反对,与樊敬益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把曹大年怼得是哑口无言。 中书门下的自然不会看着自己人被欺负,帮着曹大年怼枢密院和三司。 枢密院和三司也不是友好衙门,枢密使蒋鲲与三司使王准不对付,三司经常卡枢密院的经费,他们能友好才怪。 很快,朝堂上发展成了中书门下、枢密院、三司三方唇枪舌战,御史台和谏院的在一旁时不时拆这个台那个台,真是好不热闹。 下面的人吵成一团,宰执们却都保持缄默,轻易不张口。 首相吴慎半垂眼帘看不出任何情绪。 副相左槐不着痕迹地看了三司使王准一眼,王准眼观鼻鼻观心。 枢密使蒋鲲眉头常年是皱起来的,眉间都有一道深刻的皱痕,脸上只有严厉和很严厉这两种表情。 梁帝高坐在御座上,将众臣的反应尽收眼底,对朝堂变得比集市还热闹并无半点儿不悦。 中书门下、枢密院、三司互相不对付是他身为帝王最乐意看到的。 朝臣们吵架,他这个帝王就安稳了。哪□□臣们相亲相爱同气连枝,他这个帝王就该慌了。 梁帝想着想着就想到了沈家军,好心情瞬间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 军队就该听命服从于帝王,而不是将帅。 沈家军连他这个皇帝都调动不了,只听沈震之令,真是一群混账东西! “够了!”梁帝忽然暴喝一声,显而易见怒气勃发。 众臣工霎时收声,各出列者飞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站好,然后齐刷刷说:“臣失仪,请圣上恕罪。” “既账目有问题,就交于御史台详查,诸卿家在这里吵也吵不出什么结果来。” “圣上圣明。”众臣齐声说。 “史爱卿。”梁帝唤。 御史台勾管官史安节出列:“臣在。” 梁帝道:“账目之事不容小觑,此事就交由你御史台查明。” 史安节行礼:“臣领旨。” 事情就这么定了。 典仪问可还有事要奏,礼仪院的勾管官出列请奏皇帝。 今年是三年一度的采选之年,请官家下诏采选天下良家淑女,以充后宫、宗室。 梁帝当然应允。 在紫微殿里君臣正在讨论采选之事时,宣德门南街之北登闻鼓前,逐渐聚拢了不少天命耳顺之年的老者,目测有三十人巨多,且还在逐渐增加。 这群人里,有着长衫的学究,有穿打短的村夫,有一身锦缎的富户,各色各样。 他们聚集在登闻鼓前,皆神情肃穆,没有半丝嘈杂之声。 日渐升高,街上往来的行人也越来越多,登闻鼓前的这一幕也引得越来越多人注意。 这时,四位手拿鸠首杖的老者上前,合力拿起鼓槌,对着登闻鼓的鼓面,奋力敲响。 咚――咚――咚―― 一声一声。 整个启安城仿佛都震动了起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18 章 永泰十五年三月十七,连绵多日的阴雨在今日休止,天空虽然云层还厚,然阳光已经从云层的边际漏出。 和煦的春风轻轻吹拂,御街杈子里种下的柳树枝条随风飞舞,桃花、杏花、梨花开了满树。 这样的春光里,陆续行过老人,有身强体健的健步如飞,有步履蹒跚的由人搀扶。 他们行过御街,到宣德门南横街往西,那是登闻检院与登闻鼓所在。 老人们神情肃穆面向登闻鼓,待阳光彻底破开云层照耀在大地上、屋檐上、老人的身上,为首的四名手执鸠首杖的老者上前拿起登闻鼓的鼓槌,一同敲响登闻鼓。 咚——咚——咚—— “昔者,有虞氏贵德而尚齿,夏后氏贵爵而尚齿,殷人贵富而尚齿,周人贵亲而尚齿。虞夏殷周,天下之盛王也,未有遗年者。年之贵乎天下,久矣;次乎事亲也![注1]”百十余老者在登闻鼓前齐声高诵《礼》。 随着老者们的高呼声,越来越多的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往登闻鼓前聚拢。 不识字者靠后,青壮护着有学识的老者上前去,妇人约束着孩童不许吵闹,年轻学子们肃穆围成一圈护住老者们,以防老者们被“不长眼的”冲撞到。 大家都知道,他们是在为为沈家的老封君鸣冤!是在为大梁战神沈元帅鸣冤!为沈家上下八十余口性命鸣冤!!! “咚——咚——咚——” “先王之所以治天下者五:贵有德,贵贵,贵老,敬长,慈幼。此五者,先王之所以定天下也……”[注2] “凡养老:有虞氏以燕礼,夏后氏以飨礼,殷人以食礼,周人脩而兼用之。凡五十养于乡,六十养于国,七十养于学,达于诸侯。八十拜君命,一坐再至,瞽亦如之,九十者使人受……”[注3] 登闻鼓浑厚的鼓声和着老者们苍老却铿锵的话语,如金石之声,振聋发聩。 登闻检院的判院刘琪听令史来报,又是腿一软,又从椅子上摔下去。 “你、你、你说什么?”他坐在地上颤巍巍问令史。 令史急道:“外头好多老丈敲登闻鼓,要求朝廷善待老人,放了沈家的老封君。判院,你快起来,咱们怎么办啊?” 刘琪甩开令史搀扶的手,坐在地上腿一盘,说什么也不起来。 这哪儿是仅为沈老封君鸣冤,分明就是为沈震鸣冤,为沈家人、沈家军鸣冤呐! 不起来不起来,这一报上去,官家怕是第一个就拿他开刀了! 令史说逃避也不是办法,此事定要上报中书,外头的老丈越来越多了。 刘琪就装死,他不想去应对那些老丈,不想上报中书,他不想当这个判院了!!! “学子们闹事,朝廷尚且还能让禁军镇.压。这次是老人敲登闻鼓啊,朝廷若是派禁军镇.压,官家的名声……”刘琪闭嘴,脸苦得比黄连还苦。 令史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与上峰摆出一模一样的苦脸。 宣德门外潘楼,王妡在二楼临窗眺望登闻检院前的盛况,登闻鼓前的横街已经水泄不通,比年轻学子们击登闻鼓那次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震元帅承袭父祖之志,十四岁上就戍守边塞,三十年来战功赫赫为大梁守住了北境,使猃戎、西骊不敢轻易来犯,才有中原腹地的安稳日子。哪怕有无知百姓没有听过沈震元帅之名,也知道沈家军的威名。 梁帝顾虑沈震在民间的名望,抓他、定罪都没有大肆宣扬,不许朝堂议论,不准民间议政。梁帝再不愿意承认,他心底潜意识就知道,有朝一日沈震“通敌叛国”曝出来,百姓不信者居多。 审刑院去广阳城押解沈震时,广阳城百姓阻道整整三日,若非沈震亲自出来劝阻百姓,恐怕审刑院的那群人都得被激愤的广阳城百姓打杀了去。 只要有消息漏出,只要有领头的,人群就会自发聚集,这就是民心所向。 王妡勾了勾嘴角,一个清淡的笑容在脸上一闪而过。 朝堂上祖父等人安排的让御史台查制敕院账目的事情应该已经落定,中书门下都查了,枢密院、三司岂能不查,勾管御史台的史安节是梁帝的鹰犬爪牙,一心想更进一步当宰执,定会全力以赴。 梁帝老了,所有年老体衰的皇帝的毛病他都有。 王妡右手五指动了一下,心中有了一个想法…… “大表妹。” 潘楼外头的呼喊之声打断了王妡的思绪,让她没有抓住那个稍纵即逝的想法。 她低头看去,从登闻检院前人潮里脱身的汪云飞站在下面冲她挥手。 “上来。” 汪云飞立刻进去潘楼,没一会儿就到了王妡所在的厢房。 “登闻检院的判院拖拉了很久才出来接了老丈们的上辞,按我们的安排,老丈们还在登闻检院前没有走,要求必须要有宰执出来说话。”汪云飞进来后就将那头的情形说与王妡知,罢了有些担心地问:“大表妹,倘若朝廷又是派禁军镇.压怎么办?” 王妡转头看向汪云飞,他眼中的担忧真真切切的,便将他请到矮桌边坐下,接过紫草递来的热茶,一盏放在汪云飞面前,一盏自己端着,说道:“听闻汪家表兄在家中事父母极孝,父有言从不辞。推己及人,还不明白吗?” 汪云飞先是恍然,后又变成疑惑:“可事父母孝顺与这事儿……那不一样啊!” “没什么不一样的。”王妡轻轻吹了吹手中热茶,乳白的汤花被吹开,露出下面黄绿色的茶水,梁帝赐给祖父的专进上贡的腊面茶,和以龙脑为膏欲助其香,反而失了茶本身的香气。 “汪家表兄走在路上,忽然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一老丈指责你品行不端为人轻浮,你很生气,但你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把老丈打一顿出气吗?” 被问到的汪云飞关注点却歪了,他想问王妡说“品行不端为人轻浮”是不是在骂自己,但自己可办王妡办了两件大事,她应该没那么“恩将仇报”。 王妡也不需要汪云飞的答案,答案显而易见:“不会,对么。读书人要名好名,不会想背上一个不敬尊长的名声。同理,皇帝也一样。” “这能一样看待?”汪云飞还是转不过弯来。 王妡失笑,祖父说汪云飞心性不定要再磨几年才好,她本以为祖父是说汪云飞心性不端正,如今看来并非如此,祖父说的“心性不定”恐怕是说的他还太天真,不适合官场。 纵然有三寸不烂之舌,特别会引经据典忽悠别人一同起舞,但太天真的怕是被那些油滑之人卖了还帮忙数钱。 “汪家表兄,读书人要才名,当官的要官声,妇人要闺誉,做买卖都要吆喝物美价廉童叟无欺,谁不要名声?!官家御极天下,自然也要名声的。” 不仅如此,比起平常人来,帝王更看重生前身后名,否则怎会有前朝灵帝杀史官篡史之事。 “先王之所以治天下者五:贵有德,贵贵,贵老,敬长,慈幼。那些老丈们,有致仕的官吏,有满腹经纶的书院山长,甚至有年过八十的耄耋老人,德者、贵者、老者皆有,朝廷若敢派禁军镇.压……” 王妡把手中端着的茶放下,一口没喝,随手泼了,转头看着窗外和暖的春日,脸上的表情有一丝愉悦,曼声道:“汪家表兄,你想想,天下人该会如何议论官家,史书又该如何记载?” “我知道了。”汪云飞一拍大腿,“越是位高权重的越是看重名声。” 王妡嗯了一声。 有顾忌就会有破绽,有破绽就能有想办法击溃的余地。 依王妡看,老皇帝最大的破绽其实是没有抓了人立刻就杀,非要搞个秋后问斩,拖拖拉拉近一年可不就能有变数么。 在杀人这方面老皇帝可不比上他儿子狠心。萧珉可是前脚将他们王家的人下狱,后脚就将她的父兄子侄和二叔一家男丁全部斩首,连她兄长不到三岁的幼子都没有放过! 呯—— 瓷杯被扫落地上摔得粉碎,汪云飞和伺候的紫草香草等人都被王妡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抖了一抖。 “让表兄见笑了,手滑。”王妡拿出绢帕细细拭干净沾了茶水的手指。 汪云飞看一眼王妡纤长玉白的手指,低头看一眼摔得粉碎正在被侍从收拾的杯子,再看向杯子原本放的地方。 对上王大姑娘无波无澜还暗沉沉的双眸,汪家表兄:“……” 手滑手滑的确是手滑,哪怕手滑的位置远了点儿,需要右手越过左手臂还一掌宽的距离“滑”过去,但大表妹你说手滑就一定是手滑。 王妡移开了视线,汪云飞提到嗓子眼儿的心咕咚一声回到了原位。 王家这个大表妹眼神还蛮可怕的,看起来哪里像个豆蔻少女。 “对,我已过而立。”王妡说。 汪云飞瞠圆眼:!!! 才发现自己把心里的话不小心给嘀咕出来了。 “哈哈……哈哈……大表妹你可真会说笑,哈哈……”他干巴巴笑,好生尴尬。 王妡不以为忤,起身走到窗边眺望,远远瞧见宣德门里驶出几辆马车往登闻检院的方向走。 距离太远看不清细节,但自家的马车什么模样王妡还是能看到的,既然自家祖父在其中,那么其他几辆马车里的人是谁就不言而喻。 宰执们都来了。 王妡很愉快地招呼汪家表兄一起来看,轻快说:“那位不知是气昏倒还是气吐血了。” 汪云飞:!!! 汪云飞:………… 厉害厉害,佩服佩服,不愧是豪言壮语要救沈元帅的大表妹。 作者有话要说:  注12:摘选自《礼记·祭义》 注3:摘选自《礼记·内则》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19 章 上百老人击登闻鼓为沈家老封君鸣冤,恳请官家善待老人,事传进大内时早朝还未散,如王妡猜测,梁帝听闻没气吐血但气昏了,侍立在紫微殿一角的御药院勾当蓝其佩魂都要吓掉了。 “父皇!” “圣上!” “官家!” 殿中皇子、大臣、内侍们几乎乱成一团,梁帝这两年的确身子骨大不如前,但这样硬挺挺昏倒尚属首次。 皇子中,太子萧珉第一个跑向梁帝,三皇子萧珩不甘示弱,几大步就与萧珉平齐,兄弟二人一左一右将梁帝扶起来,蓝其佩慌忙上前为梁帝诊治。 二皇子萧珹慢了两步,犹豫了一瞬在距离御座差两阶的丹陛上站定,注视御药院的医官为父皇诊治。 “殿下,”蓝其佩看诊过后对萧珉道:“官家这是急火攻心,需要好生静养。” 萧珉忧心忡忡道:“父皇身子一向康健,为何这次竟会被气昏?蓝卿,你最得父皇信任,还请好生照看父皇的身子。” 蓝其佩拱手行礼:“臣定当竭尽全力。” 萧珩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大哥说这话是不信蓝医官的能力?还是怀疑蓝医官没有尽心侍奉父皇啊?” “父皇龙体抱恙,朝中又波澜不平,三弟不为父皇分忧,反倒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父皇难道平日就是这样教导咱们兄弟几个的?”萧珉满面愤慨,端得是长兄风范。 “你这是欲加之罪。”萧珩哼了声:“你冤枉我倒是无妨,可蓝医官侍奉父皇一向尽心尽力,你却怀疑蓝医官害了父皇的身子,真是用心险恶!” “放肆!”萧珉呵斥道:“你曲解孤之言还倒打一耙,三弟,你居心何在?” “两位殿下,”近身侍候皇帝多年的入内内侍省大监乔保保让人护送了梁帝回寝宫休息,这才上前两步站在萧珉萧珩中间,神色不善道:“官家龙体抱恙,二位殿下就当廷争吵,是要伤了官家的心吗?” 萧珉头微垂着,对乔保保道:“是孤的不是,无谓与三弟争执,还请乔大监好生照顾父皇。” “太子殿下,照顾官家是臣分内之事。”乔保保并不卖太子的面子。 萧珩说:“乔大监照顾父皇是分内事,咱们为人子者尽孝也是分内事,我这就去给父皇侍疾,乔大监可别嫌我笨手笨脚。” 乔保保耷拉的嘴角这才往上移了移。 萧珉暗恨萧珩会卖乖,但他身为储君在皇帝不能理事时就要稳住群臣和朝政,不能学萧珩的假孝顺。 这是太子的职责,哪怕他不被梁帝重视。 萧珩也暗恨萧珉,若能够,谁不想成为在皇帝不能理事时主宰朝政的那个。 一直没有说话的二皇子萧珹见三弟跟着乔大监往父皇寝宫去了,在原地站了片刻,看着殿上大臣们各个紧缩着的眉头,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没有跟去梁帝寝宫。 “诸位大臣都是朝廷股肱,父皇最是倚重,如今登闻检院外头聚集那许多老人,诸位可有良策?”太子萧珉站在御座前,代天子行事。 众臣工一阵窃窃私语: “怎么会这么多老人一起闹事,这太难办了。” “其中主谋实在用心险恶,朝廷一个处理不好,可就为天下人所诟病了。” “利用老人来成事,真是其心可诛。” “说到底还不是沈元帅那案子闹的,要我说……” “慎言,那也是能随便说的!” “先是士林,再是老人,主使之人倒是聪明得紧。” “哎哟,你快别夸了,闹出这么个棘手之事,你还夸主使。” “那你说这一招高明不高明?” “……高明,如果不是针对我的话。” “本来么,罪不及父母妻儿,沈元帅就算……嗐,也不能把沈家老封君也关进台狱里呐!” “谁说不是呢。谁无父母谁无妻儿,假如……” “行了行了,知道你想说什么,也不嫌晦气。” “诸位!”萧珉提高的声音,紫微殿中霎时一静,他说:“如今百多为老人、数百百姓围了登闻检院,此事迫在眉睫,容不得诸位再细细商议。” 他看向站在最前面的吴慎,道:“吴大相公,此事你等宰执有何意见?” 首相吴慎被点了名,上前一步对萧珉说:“殿下,为今之计,只能先由我等宰执去安抚了老人,让他们先散去,待官家龙体转好,再行定夺。” 萧珉知道自己不可能在此事上做得了主,朝廷大事他都没有一丝一毫话语权,可知道是一回事,被吴慎如此打太极排除在外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很生气,却还得做出谦逊有礼的态度来,“那就有劳各位宰执了。” 早朝就此散了,几位宰执各自乘坐自家的马车去登闻检院劝说击鼓鸣冤的老人,其他人各自去公廨办公,审刑知院独孤容秀到了公廨,怎么也坐不住,想了又想,往台狱走去。 台狱还是那个台狱,昏暗、阴森、腐臭、血腥,独孤容秀最不爱来这里,却总因为职责而必须来。 如今台狱里住着沈家一大家子人,日日煎熬,等秋天到来就要上刑场。 从一开始的哭喊冤屈到现在的安安静静,沈家人在狱中究竟经历了什么,外人一无所知,就是独孤容秀也不知全貌。 他路过一间间的牢房,里面的沈家人听见动静朝他看去,目光中的冰冷与麻木让人怵目惊心,几个月的无望的牢狱生活让他们一个个看起来形容如鬼怪一般。 直到路过关押沈挚的牢房时,独孤容秀的步伐一顿。 里头沈挚坐在一张圈椅上,虽也乱发粗布裳,却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狼狈,坐在牢房也像坐在明堂。 “独孤知院。”沈挚唤了一声。 “沈少将军。”独孤容秀拱手回礼。 “知院客气,我如今可不是什么沈家军少将军了。”沈挚讽刺了一句,很快平复了语气,问道:“知院进来台狱所为何事,这台狱可没进新人,我也不觉得我们沈家还有什么话没有交代清楚。” “本官是来见沈元帅的。”独孤容秀沉吟片刻,盯着沈挚,说:“沈少将军可知,外头上百耄耋老人在登闻鼓前击鼓为沈家鸣冤。” 沈挚的眼睛飞快眨动了几下,放在腿上的双手一瞬间抓紧又火速放松,胸膛剧烈起伏两下又渐渐平缓。 他笑道:“我在这台狱里关着不见天日,又如何会知道外头的事情。” 独孤容秀点了点头,不再多言,目光在沈挚坐着的椅子上扫过,继续往里头走。 等独孤容秀的身影再看不到了,沈挚双手握拳用力砸在圈椅扶手上,本就不是什么好木的椅子扶手没两下就被他砸得有了裂纹。 “王妡。”他近乎于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眶红了湿了,“我把我的命给你。” 台狱的深处,关押着大梁的战神,天下兵马大元帅沈震。 比起其子沈挚来,沈震要狼狈得多,但他的一双眼睛却如岩下电,甚是清炤。 “沈元帅。”独孤容秀行礼,比起先头对沈挚的,对沈震的这个礼要真诚得多。 “独孤知院啊,有事吗?”即使几个月的牢狱之灾,沈震说话依旧声如洪钟。 独孤容秀也不拐弯抹角试探:“外面有人先是煽动了士林学子在登闻检院为沈元帅你鸣冤,现在又煽动了百多名耄耋老人为沈元帅你鸣冤,官家得了消息,当廷气昏。” 沈震愣了一下,哈哈一笑:“怎么,你们审刑院把消息漏得天下皆知?” 独孤容秀说:“那主使之人胆子太大,竟然敢做这样的事情。” 沈震摇头:“你不敢做,不代表别人不敢做。满朝文武不敢做,自然还有其他敢做之人。公道自在人心,今日我沈震死不足惜,他日……这天下总会有敢说真话之人。” “沈元帅,忠君爱国,何解?”独孤容秀道。 “我沈震十四岁从军,三十年大小战役无数,杀鞑虏更是数不胜数,为的是保大梁国土上,每一个百姓都安居乐业,不会惶惶终日担心鞑虏的屠刀落下,不会成为亡国之奴。”沈震站了起来,盯着独孤容秀义正辞严说道。 独孤容秀说:“所以,哪怕违背君命也在所不惜?” “你不会懂。”沈震摇摇头,“以我一人之性命换广阳城几万百姓的性命,我觉得值得。” 独孤容秀讽刺道:“哪是你一个人的命,是你全家的命!” 沈震哈哈大笑:“我说过,公道自在人心,这不就有人为我全家鸣冤了么。” “就算官家迫于情势不杀你,”独孤容秀说:“但关你一辈子,或者将你全家流放至边远苦寒之地……你、你当初何必要违逆君命呐。” 沈震叹息:“道不同,不相为谋。” 独孤容秀不赞同:“沈元帅,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20 章 梁律有定,除皇帝、皇后及年过七十得特赐的宰执,任何人不许在大内跑马乘车辇,包括太子。 在大内外朝承天门外设有待漏院,朝臣上朝议事、进宫面见圣上等皆在待漏院下马下车,步行进去。同样,朝臣出大内也要步行出来到待漏院乘马乘车辇。 早朝中断,宰执们去登闻检院安抚驱散鸣冤的老人们,在出承天门的一路上,皆沉默不语。 到了待漏院,等着家丁们把马车赶过来的时候,枢密副使阮权忽然出声:“先是煽动学子闹事,一计不成再生一计,竟煽动老人闹事,主谋之人可谓用心险恶,诸位相公以为何人会行此恶事。” 枢密使蒋鲲袖手在旁,一双利眼扫过众人,将所有人的神情一一收入眼底。 不过大家都是在官场摸爬打滚多年位极人臣,都是千年的狐狸,谁也从谁的狐狸脸上看不出丝毫端倪来。 三司副使刘敏一声轻笑:“阮枢副这话问得真是有意思,半点儿线索都没有就让诸位大相公随便猜?你口中的幕后主谋我是猜不到,倒是你们枢密院勾销房送过来的军费账目与文书上的支出出入甚大,我们三司三番五次催驱你们核对,你们枢密院的都爱答不理,阮枢副,你们枢密院难道不该就此事给官家和我们三司一个说法?” 阮权冷笑:“沈震战败,以致我大梁得纳巨额钱财与猃戎,军费出入甚大,刘省副该去质问沈震才对。” 刘敏人挺胖,圆圆的脸总是笑眯眯的看起来很好相与的样子,实际上要论敢说敢言说话刺人,他认第二,朝中能认第一的就只有知礼仪院事瞿纯仁了。 就听刘省副说:“阮枢副要是这样说的话,那可就不好说了。沈时东为朝廷征战三十年胜多败少,缘何去年会败得那么惨,你们枢密院领军国大事,半点儿都不知道?” “刘欲讷,你这话是何意?”阮权睚眦欲裂指着刘敏。 蒋鲲见此,眉间的褶痕更深,却没有出声,只讲目光投向了三司使王准。 王准低声与左槐说话,也不知发现蒋鲲的目光没有,还是发现了故意装傻。 “阮仲平,你激动什么?”刘敏笑眯眯揣着手,“还是说你们枢密院真有什么问题,你心虚了?” 阮权的胸膛剧烈起伏两下,很快又平复下来,语气也不气急败坏:“刘省副说这话才真叫不心虚,试问你敢说你们三司就半点儿问题都没有?” “别的衙门我不敢打包票,对你们枢密院,咱们三司可是尽心尽力,但有索取几乎无不应允。”刘敏白胖脸上挂着的笑容霎时一收,换成痛心疾首的表情,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我们三司虽然觉得你们枢密院的军费账目有问题,但为了国朝安定,为了让前线将士作战心无旁骛,为官家守住每一寸国土,你们但凡有所要求,我们可都是火速响应的。阮枢副,你认耶不认?”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我懒与你多言。”阮权一甩袖,不接茬。 正好这时各家的家丁把马车赶来,诸位宰执先后上车,阮权挥手示意让自家马车在后头跟着,他低声跟蒋鲲说了一句,随后上了蒋鲲的马车。 刘敏白胖的脸又挂上笑眯眯的表情,见此状笑容也没变过,笑着向王准一拱手,上了自家的马车。 各家的马车摇摇晃晃驶离承天门,然后出宣德门,往登闻检院走。 另一边,太子萧珉目送文武百官出了紫微殿,在御座前站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突然发现二皇子萧珹也还在,对站在丹陛上的萧珹道:“二弟原来还在,既如此,便随孤去瞧瞧父皇。”说着就走下丹陛。 萧珹执手称是,走在萧珉身后。 兄弟二人无言走出紫微殿,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往梁帝的寝宫甘露殿走去。 他们都不是父皇喜爱重视的皇子,而比起萧珉这个太子,二皇子萧珹在梁帝那里的存在感更低。梁帝很少对萧珹委以重任,萧珹也表现得醉心书画无心政事。萧珹的生母能升到四妃之一的贤妃,全凭的是资历——她是梁帝潜邸里的老人了——而非帝宠。 “二弟,孤没记错的话,贤母妃是南边儿潭州人,正巧前几日南边儿来人贡上了潭州的特产,孤不爱那味道,就让人拿来给二弟,给贤母妃送去罢。”临快到甘露殿门前,萧珉忽然停下脚步说了这么一番话。 萧珹半点儿惊讶都没有,非常流畅地行礼道谢。 萧珉深深看萧珹一眼,才转身踏进甘露殿。 萧珹半垂眼帘,一语不发跟着进去。 才一进甘露殿就听到梁帝苍老嘶哑的怒吼:“这群刁民!刁民!!!他们这是在威胁朕吗?啊?!!!” “父皇息怒,父皇息怒,为了几个刁民动气不值当。”这是三皇子萧珩劝说的声音。 “官家息怒呐,气大伤身,您前儿个才犯了头风,更要好生将养,气不得急不得的。”这是勾当御药院蓝其佩的声音。 萧珉一听父皇之前犯了头风,惊讶得脚步都顿住了,大内可是把这消息瞒得很紧呐,若非他来装孝子贤孙恐怕连打听都没处打听。 乒铃乓啷…… 一阵器具摔地上的声音,接着又是众人的苦劝,大监乔保保让小内侍赶紧收拾了再换一套东西来。 小内侍匆匆跑出里殿,迎面就撞上萧珉,顿时吓得面无人色,扑通一声跪下,喊道:“奴请太子殿下金安,请二皇子殿下金安。” 里殿闹哄哄的声音刹那间就没了。 萧珉在心里嗤笑了一声,面上倒依然是纯良无害忧心君父的模样,对着里殿行礼说道:“父皇,宰执们已经前往登闻检院劝说老丈们散开,儿忧心父皇龙体,特来为父皇侍疾。” 梁帝没让萧珉进去,只问:“如今登闻检院那头是个什么情形?” 萧珉说:“具体什么情形儿不太清楚,只听闻老丈们在登闻检院外头不肯离去,一定要朝廷放了沈震的母亲、妻子。” 站在后头的萧珹诧异地抬头看向前面萧珉的背影——登闻检院那边的情形可还没人来报,太子这分明是胡说八道的。 乒铃乓啷…… 又是一阵摔东西的声音。 萧珹撩起的眼皮又半垂了下来——左右与自己无关,太子也好,父皇也好,怎么父子斗法都是他们的事。 梁帝气得脸都胀紫了,若非还有一丝理智在,就要破口大骂“刁民”了。 他在太子面前始终都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形象,他是不会让太子看到自己的无能为力的。 “太子。”好一会儿梁帝才说话。 “儿在。”萧珉应道。 梁帝说:“沈震通敌叛国,学子、老人却为他大闹京都,此事事关江山社稷,你为储君,就交由你来处理,别让朕失望。” 萧珉互执的手差点儿维持不住这个礼,额头暴起的青筋可见他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在控制住自己的怒火,他双目圆睁,努力控制着尽量让声音听起来不咬牙切齿:“儿定然不辜负父皇的信任。” “甚好,退下。”梁帝赶人。 “儿告退。” “儿告退。” 萧珉萧珹一前一后出了甘露殿。 出去后,萧珉走得飞快,藏在袖子里的双手握紧成拳,浑身上下都写着“别惹孤,孤不好惹”的气势。 无怪他这么生气,梁帝只说是让他去处理,却没说安排何人给他为辅,分明就是故意为难。 处理得好了,老皇帝恐怕会忌惮他这个储君,更想废了他了;处理得不好,老皇帝恐怕就会认为他这个储君没能力,为江山代代永传换个更有能力的。 横竖都得不到好! “混账东西,走路不看路,长了眼睛不要,孤让人给你挖了!” 宫道拐弯处,捧着几件鎏金杯具的小内侍不小心冲撞到了走路一阵风的萧珉,被他一脚踢翻在地,手上捧着的一套杯具全部摔了。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别为这等不长眼的贱奴气坏了身子。”黄门班院都知贡年正好在不远处,见状赶忙过来劝说赔罪。 萧珉一看是贡年,按捺下怒气,对小内侍说:“今次孤就给贡年都知一个面子,饶了你,再有下次,严惩不贷。” 贡年赔着笑,对小内侍啐了口,说还不些太子恩德。 小内侍红着眼忍着眼泪跪在地上给太子磕头,谢恩。 萧珉哼了一声,甩袖走了。 待看不到萧珉的身影,贡年瞬间就变了一张脸,对还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的小内侍道:“人都走了起来。” 小内侍抬头一看,果然不见太子。 他额头都磕出血来了,爬起来对贡年行礼:“小的谢贡都知救命之恩。” “行了行了,别说得那么严重,在这大内行走,一双招子要放亮一点儿,我今日能救得了你,那是运气,改日谁又能救你?”贡年摇头叹息,看地上摔得横七竖八的杯具,问:“这套杯子是要送哪儿去的?” 小内侍啊了一声,惊恐:“这是乔大监让小的送去甘露殿的。”这下眼泪真掉下来了。 贡年:“……” 算了算了,难得发一次善心,就好人做到底。 “自己去把额头上的伤处理了,记着别让宫里的贵人看见,否则……你自己知道后果。这杯子不能要了,我另外去找内库要一套来,我去帮你跟乔大监说。” 小内侍眼泪汪汪对贡年感恩戴德。 贡年把小内侍打发走了,捡起地上的杯具,叹了口气。 萧珹站在栏柱后将这一幕看完了,等贡年离开他才从栏柱后头走出来,从另外一条宫道走,去后宫给母妃请安。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21 章 老皇帝给安排了这么一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萧珉即使万般不愿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出宫就直奔登闻检院。 路上他希望宰执们已经把闹事的老人驱散了。 学子可以镇.压、可以直接抓人杀鸡儆猴,顶多就是士林多几句嘴,之后他们该挤破头搏功名前程的依然会老老实实科举。 但老人不是学子,更加不能用处理学子的办法来处理。 天下百姓那么多,许多人家里可能没有读书人,但绝对不会没有老人,朝廷对老人动手,百姓会如何想? 再者说,大梁立国尊儒尊孔,以孝治国。朝廷若敢对老人动手,无异于自打脸面,还如何让天下百姓臣服?! 能想出利用老人闹事这一招,王妡不愧是最毒妇人心! 萧珉一路上咬牙切齿,王妡人要是现在就在他面前的话,他能活撕了她。 ——这恶毒妇人究竟是想帮孤还是想害孤?! 到了登闻鼓前,萧珉失望至极。 宰执们非但没有驱散了闹事的老人,那百多名老丈还一个个安适地坐了个胡床,还有青壮健妇给他们端茶送水,简直不要太惬意。 “…………”萧珉差点儿就没吐血。 “太子殿下。”吴慎等人见到萧珉,立刻拱手行礼。 “诸位宰执不必多礼,”萧珉伸手虚扶了一下吴慎,“父皇将此事交由孤来办,孤年轻,还要多多仰仗诸位宰执。” 吴慎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齐声道:“臣愧不敢当,自当尽心尽力,为官家分忧。” 萧珉笑容无懈可击:“诸位宰执请,孤不了解前因后果,先在一旁看着。” “日头渐大,太子殿下不如去登闻检院里稍事休息。”吴慎说着就让登闻检院的令史为太子开路。 “不必。”萧珉拒绝:“孤就在一旁看着。”见吴慎还要说什么,他先一步道:“这么多老丈都在此晒着,孤难道还比不上老丈们,孤可没有吴大相公想得那么娇贵。” 吴慎不言,连目光都从萧珉身上移开了。 实际三月的日头一点儿也不晒,甚至在经过了前些日子连绵不断的阴雨天,晒着太阳还很舒适。 吴慎此举…… 萧珉冷笑在心,暗恨不已。 他堂堂一国储君,却从未处理过朝廷大事,朝中大臣也不将他放在眼里,恐怕在他们眼中他已经与“废太子”划为一道了罢。 他今日真进去了登闻检院坐着,明日就会有御史讽谏,父皇正好借口发作他。 吴慎可真是他父皇的好臣子,如此体会上意,难怪能官拜首相。 一个不进去,一个要让其进去,双方就僵持住了,其他人都就袖手旁观,气氛一时尴尬无比。 “去为太子殿下搬张椅子来。”王准对一旁候着的登闻检院令史说话,打破了沉滞尴尬的气氛。 萧珉闻言朝王准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快去搬椅子,怎么能让太子殿下在这里站着。”左槐也说话了。 令史正不知所措呢,计相和副相先后说话了,他立刻就跑进去公廨为太子搬椅子,拒绝看吴大相公的表情。 “到底是快成为一家人了,态度都不一样了。”阮权小声讽刺了一句。 萧珉脸上笑容僵了一瞬,快得仿佛是人眼花,再看他还是那光风霁月的样子。 刘敏呵呵一声:“阮枢副何话不能大声说,这样暗地里嚼舌根的样子如同长舌妇人一般,太难看了。” 阮权大怒:“刘欲讷你……” “行了!”吴慎不耐喝止:“让这么多百姓看你们吵吵闹闹的。” 阮权将怒容一收,又是可靠威风的枢密副使。 三司副使刘敏:“呵呵呵。” 阮权:……忍。 这时,令史从登闻检院搬出一张椅子放在太子身后,并请他坐。 萧珉看只有一张椅子,就道:“怎么就一张椅子?你就让诸位相公站着?” 令史:“……”刚才也没说每个相公都要一把椅子呀。 萧珉身边的侍从斥了句没眼力见儿,叫了两个东宫卫去搬椅子。 “吴大相公,你年纪大请先坐,累着你了父皇可是会责怪孤的。”萧珉笑着给吴慎让椅子。 萧珉再不受重视,现在也是储君,吴慎再不看好萧珉,那也是君臣有别,自然要推辞一番。 “吴大相公就莫要推辞了。”萧珉道:“看这么多老丈为沈老封君鸣冤,想必吴大相公也是感同身受。我朝以孝治国,敬老尊老理所应当,吴大相公就快请坐。” 吴慎花白的眉毛动了动,说道:“看来太子是赞同要放了沈震的母亲妻子喽?” “吴大相公不赞同放了沈老封君?”萧珉反问。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有些大,给鸣冤老人们送点心来的一个点心铺娘子正好离得近,就听见了。 她立马就跟身边的几个老人说:“吴大相公不同意放了沈老封君。” “什么?!”几个老人激愤,站起来对吴慎喊话:“吴大相公为什么不同意放了沈老封君?!给我们一个说法!” 一石激起千层浪,才被安抚消停了的百姓们又开始了。 “沈元帅怎么可能通敌叛国,这是冤案,天大的冤案!” “就算沈元帅……那什么,沈老封君和沈夫人他们人在京城又与她们有什么关系?” “沈老封君和沈夫人乐善好施,那么好的人你们都要杀,朝廷法度何在?情理何在?” “放了沈老封君,否则我们就在这儿登闻检院不走了!” “放了沈老封君!” “放了沈老封君!” “放了沈老封君!” “放了沈元帅!” 场面再度失控,喊着喊着,有人带头就变成了齐声喊“放了沈元帅”。 宰执们脸色丕变,立刻叫皇城司的军卫去查探是什么人在其中兴风作浪。 “诸位老丈,诸位百姓。”这时萧珉忽然上前几步,现在了一众宰执的最前面,对百姓们大声说:“孤乃当朝太子,听闻诸位击登闻鼓为沈老封君鸣冤,特意前来。” 吴慎等人不知萧珉这是要做什么,但都有不好的预感,却又不能阻止他。 百姓们一听竟是太子,先一齐行了礼,被叫起后就争先恐后为沈元帅一家喊起冤来。 “诸位,诸位,请听孤一言。”萧珉说,百姓们很快就安静了下来,他继续道:“和你们一样,孤亦觉得沈老封君冤枉得很,她已年过耳顺,身体大不如前,台狱之中是什么样子的诸位可能不知道,孤一直担心她不能撑到……” 他说着停顿了一下,所有人都知道这停顿是什么意思。 ——担心沈老封君不能撑到秋后。 然而就算撑到秋后又有什么用,终归是要死了。 物伤其类,在场有不少老人眼眶都红了。 萧珉的眼眶也红了,强颜欢笑道:“孤前几日让人去台狱给沈老封君和沈夫人她们送了些东西,虽然抵不了大用,也能让她们在台狱里舒服一些。若是沈老封君知道大家如此为他们全家鸣冤,定然欣慰感动。” “太子殿下仁慈,太子殿下仁慈。”百姓中忽然传出这样的高喊,不一会儿,许多百姓都这样喊起来。 吴慎等人眉心一跳,了然太子之意。 ——这是在争取民心呢。 不过他不会以为就这么模棱两可的说几句话就能扭转乾坤?! 此案最后依旧会是官家定夺,他太子可说了不算。 “诸位忠君爱国、秉持公理正义,这都是极好的。”萧珉说:“然而无规矩不成方圆,朝廷也有朝廷的法度,不仅仅是你们不信沈元帅会通敌叛国,父皇他也对比痛心疾首,头风都犯了好几回。” 吴慎等人眼瞳一缩,心中惊愕官家把此事瞒得那么紧太子怎么会知道,看向萧珉的目光不由多了几分深思。 “不止是父皇,不止孤,朝中大臣们也许多人不信。”萧珉说着转向吴慎,道:“吴大相公,你说是吗?” 话转到自己身上,百姓群情激奋,他还能说什么,只能道:“太子所言极是。” 吴慎是没想到太子竟然敢当众说违背官家之意的话,偏这些话又不能说他错,官家想用此事发作太子也只能落得个无理取闹。 对太子,他有一点点刮目相看了。 以前只瞧见太子为了太子之位明哲保身,怂得很,哪像一国储君,大梁交到太子手里怕是会危矣。 虽然今日刮目相看,但真的只有一点点,今日之事就且看太子如何收场。 萧珉模样生得好,这些年为了维持完美的储君形象,他也是下了狠功夫的。 修长挺拔的那么一站,阳光照在脸上,他整个人犹如会发光一样,芝兰玉树的,很能博人好感。这让他一说话,无形就带着三分信服力。 “诸位请相信,朝廷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蠹虫恶人,也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尤其是于国有大功者。”萧珉说:“请百姓们信孤,信朝廷,给几位宰执一点儿时间,他们定能查出真相,还含冤者公道,将真正的罪人绳之以法。” 几位宰执:“……” 百姓们纷纷觉得太子说得在理。 萧珉便道:“今日诸位就先散去,可好?” 吴慎等人看有百姓蠢蠢欲动要散了,是真对太子有了那么一些不同的看法了。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人高喊:“不行!不能就这么走了!太子这话根本就没说到点子上。沈老封君犯了什么罪,也要被秋后问斩。罪不及父母妻儿,今日朝廷能把无辜的沈老封君杀了,焉知他日不是但有人犯事,就杀他全家!” “对啊对啊!”就有人附和:“倘若哪天几位相公家里人犯了事,朝廷把几位相公也杀了,几位相公的夫人、女儿、孙女都杀了,几位相公也无所谓吗?!” 几位相公脸都黑了。 萧珉的脸也黑了,他营造的大好局面被几句话就给毁了。 百姓们其实很容易被煽动,稍微带入一下自己,想象一下被杀全家,就激动了。 眼看局面又不好收拾了,这时,打西边儿来了一队人,中间簇拥着一顶轿子,轿子旁边走着一名幕篱遮脚的女子,女子弯腰对轿子里的人说了句话,随后直起身。 这队人走过之处百姓自动分开来,待到了宰执们所在之处才停下。 幕篱女子声音清脆,扬声说道:“沈老封君曾经也是能一枪一马上阵杀敌的女英雄,真宗皇帝还赞巾帼不让须眉,如今是人走茶凉,连这样的女中豪杰也要被磋磨,可悲可叹,谢老太师,您觉得呢?” 说着,有家丁把轿子的帘子打起,幕篱女子将一名银发老者从里面扶出来。 正是三朝元老、真宗之师,老太师谢云。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22 章 谢老太师已年过九十,在朝堂和士林皆威望极高,只是年纪大了难免病痛缠身,这几年更是经常卧床,谢家人为了老人家颐养天年不欲让他多操心,基本上很少同他说朝堂上的事,也不喜外人拿这些事来烦老太师。 为了将老太师请出来,王妡可是废了好大一番功夫,借闺中密友去交好谢家姑娘,再借由谢家姑娘进了谢家,一层层请见终于见到了谢老太师。 只是见到了还不抵用,还得说服谢老太师和谢家人让老太师重新出山。 谢老太师好说服,难的是谢家人。 老太师的身体是真的不太好,走路已经是必须要有人搀扶,虽思维还算敏捷,但精神已然不济,王妡在与老太师说话时,发现好几次说着说着老太师就打起盹来了。 “王姑娘,你也瞧见了,我曾祖父身体是真的不好,已经没有心力去管任何事了。”来给王妡作陪的谢家姑娘说道。 “可除了谢老太师,已经没有人可以救得了沈元帅了。”王妡往严重里说。 谢家姑娘不耐烦道:“王姑娘,说句不好听的,若沈元帅因为此而身死,那也是他命该绝。朝廷文武百官,没一个人去救沈元帅,竟然要指望一个早已致仕的老人去救,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么。” “朝中文武都有自己的考量。”王妡道。 “那你怎么就以为我们谢家没有自己的考量?”谢家姑娘有些生气地说。 “我知道啊,”王妡不带任何情绪的陈述事实:“谢姑娘你的兄长不是在沈元帅一家被关进台狱之初就调离了捧日军左厢,你们要明哲保身,想必也是知道捧日军左厢指挥使金柄有问题。” “你——你胡说八道!”谢家姑娘指着王妡。 王妡坐得端端正正,无视已经指到自己脸前的手指,说道:“你的兄长做了什么?你们家在心虚什么?你们恐怕不知道,金柄的把柄已经落在了太子和三皇子的手里。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金柄又会怎么做?” “你、你……”谢家姑娘又急又怒,后悔自己把王妡给带家里来,这个王妡简直是个疯子。 “你这是在威胁我们谢家,王姑娘?”花厅门被推开,一个满面怒容的青年郎君大步走进来,正是王妡所说的那个“明哲保身”的谢郎君。 在谢郎君身后,还有一个穿绯的年长者,是谢郎君和谢姑娘的父亲,他进来说:“王姑娘一身赤诚让人佩服,然道不同不相为谋,王姑娘还是请回。” 王妡淡淡一笑:“不如我们听听谢老太师怎么说。他老人家要是知道子孙不肖,会怎么做?” “你在威胁我?”谢郎君怒极,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 “你怎么会这么以为呢。”王妡道:“我是在帮你们谢家。” 谢郎君很想大声驳斥嘲笑王妡,但他不是不心虚的,对捧日军里的污秽他也有所了解,否则也不会想方设法调离捧日军。 若王妡说的是真的,金柄有把柄落在了太子和三皇子手上,这两人为皇位斗法,金柄就算不死怕是也得被流放三千里,那么捧日军将来会如何? “王家闺女。”花厅门外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众人循声看去,谢老太师由仆役搀扶着,身边站在他的嫡长子、谢家现在的当家郎主,说:“闺女你心怀大义,老朽就同你走上这一遭。” “父亲!” “祖父!” “曾祖父!” 谢家三代人皆惊呼。 谢老太师不搭理他们,对向自己福身的王妡道:“家门不幸,倒是让闺女你看笑话了。” “老太师深明大义,王妡佩服。”王妡目的达到,与谢老太师说好日子,就不再多留,想也知道老太师要教子教孙了。 王妡离开后老太师就对子孙发了好大的火暂且不提,到了三月十七这日,谢郎君亲自护送曾祖父往登闻检院来,看到幕篱遮身尴尬地笑了一下。 吴慎等人见到轿子里出来的竟然是谢老太师,皆是满脸震惊,难得将表情如此直白的表露在脸上。 “谢老太师,您怎么来了?”以萧珉为首的一干人急急迎上前,将谢老太师请过去坐着。 “老朽听闻许多人都来给唐家丫头鸣冤,就过来看看。”谢老太师拒绝了其他来搀扶自己的手,就让王妡扶着,坐下后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众人都愣了,“唐家丫头”是谁? 好半晌吴慎才反应过来沈老封君娘家姓唐,以老太师的年纪,叫沈老封君一声“唐家丫头”完全没问题。 “老太师说得没错,这些老丈都是为给沈老封君鸣冤来的。”萧珉被人提醒了一声,对谢老太师说道。 谢老太师满满点头:“那丫头是个好的,我知道。难为有这么多人记得她的好,人总是记好的。” 听到老太师的话,立刻就有人响应高呼,说着沈老封君和沈夫人这些年做的善事,就差没直接说官家朝廷不分黑白制造冤假错案。 谢老太师听完了百姓们的呼声,就问吴慎:“你们打算怎么办?” “朝廷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恶人,也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善人。”吴慎模棱两可打太极。 谢老太师就笑着摇摇头,虚点吴慎两下:“你呀,你呀,是一点儿也没变。” 吴慎陪着笑。 “依我看,唐家丫头和她那儿媳,沈家那些女眷们就先从台狱里放出来,羁押在府中便可。”谢老太师直言。 “老太师,这……这不妥?”宰执们都很吃惊。 谢老太师叫身旁的人:“王家闺女,你来说。告诉他们为什么要放了沈家的女眷。” 王家闺女? 众人视线都集中在幕篱女子身上,就见她把幕篱一摘,正是三司使王准的嫡长孙女儿、不久才被册为太子妃的王妡。 王妡将幕篱交给一旁的侍女,对众人说道:“太.祖元初十二年下元初律,有定:诸应议、请、减,年若六十五以上,十五以下及废疾者,并不合拷讯。太宗景弘四年,太宗皇帝下诏,禁连坐、诛族。”她对谢老太师说:“审刑院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沈家女眷、族人、仆役关进台狱,还判秋后问斩,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呢,就这样御史台都不弹劾审刑院,谏院也对其视而不见,审刑院果然不一般。” 谢老太师慢慢颔首,问吴慎:“知道为什么要放人了吗?” 吴慎沉默,不着痕迹地瞅了王准一眼。 谁都知道要杀沈家全家的是官家,将谢老太师请出来,还把恶名扣到了审刑院的头上,顺带给御史台和谏院也泼了一盆脏水,王准这一招可是够高明的。 “老太师。”萧珉说道:“自从老太师致仕,父皇就时时念叨着,对老太师甚为思念。择日不如撞日,不如请老太师今日进宫与父皇说说话,孤在旁听着,也能受益良多。” 他这是给谢老太师和吴慎各自台阶下,一个要放人,一个并没有权力放人,那就去找那个始作俑者好好说道说道。 谢老太师致仕时萧珉这个太子还年幼,他只记得太子不受宠不出彩,如今十几年过去,倒是长成了嘛。 “那就去觐见官家,老朽这几年身子越发不好,也许久没有去给官家请安了。”谢老太师说。 “老太师,您是老寿星,父皇见了您定然高兴。”萧珉说着,然后亲自搀扶起谢老太师,将他送到轿子里。 在进轿子前,谢老太师想起来什么,对围着的老人百姓们道:“诸位心是好的,就先散了,朝廷自有律令,谁也违背不得。” 得了老太师这句保证,围着登闻检院的百姓里这才有人大声喊着:“谢老太师都出马了,定能为冤屈者伸冤,我们就先都散了,别给朝廷添乱了。若是五日后沈老封君还没有从台狱里出来,我们再来击鼓鸣冤也不迟。” 太子、宰执们:“……” 登闻检院官吏:“……”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23 章 登闻检院前的人都散了,太子、谢老太师、宰执们入宫觐见梁帝,王妡在此事上没有资格进宫说话,将谢老太师送上轿子后,她重新戴上幕篱准备打道回府,不料却在自家马车前被一个内侍打扮的人拦住。 “奴是东宫内坊班头卞虞义,来请王家女公子前去东宫稍坐。” 王妡蹬车的脚停顿都没有,径直上了马车。 卞虞义见状急了,就伸手想拦王妡,被眼疾手快地紫草一巴掌拍在手背上,大声呵斥:“你干什么?我家姑娘是由得你随便动手的?!” “太子让女公子去东宫,女公子你不去是要违逆太子吗?”卞虞义声音比紫草还大,引得周围不少人看过来。 王妡已经上了马车,站在车上看卞虞义,居高临下道:“你去告诉太子,旧俗有定,未婚夫妻在大婚前不宜相见,不吉利。” 卞虞义呆滞,还能有这样的借口? 紫草叉着腰往卞虞义面前一站,很不客气地直戳痛点:“怎么,你这辈子娶不上媳妇了,就连旧俗都忘了!将来若我家姑娘和太子发生了什么不吉利的事情,责任在你还是在太子啊?” 卞虞义浑身发抖,指着紫草大骂:“泼妇!真真是个泼妇!” “哪来的蠢驴敢在此处指手画脚,”紫草手一挥,“护卫,把这老货给我打开了,别挡了姑娘的路,碍了姑娘的眼。” 两个护卫立刻过去卞虞义隔开,不理跳脚的卞班头,王家的马车哒哒走了。 回府路上,刚才还威风八面的紫草面露担忧,走在马车车窗旁对里头的王妡说:“姑娘,咱们得罪那班头,恐怕他会跟太子上眼药。” “无妨。萧珉连东宫内坊的人都降不住,纸老虎一只。”王妡不甚在意地说。 “姑娘是说……” “当街喧哗,大喊‘违逆太子’,这是忠仆该做的事情?”马车里除了王妡自己再无第二人,她放松地靠在了软枕上,“不过是旁人的试探挑拨罢了,不值得放在心上。”倒是那个借此挑拨的人有点儿意思,不知是什么样儿的脑子才能想出这么拙劣的计谋。 紫草顿时明白姑娘为什么会暗中捏了她一下示意她撒泼。 可是…… “姑娘终究要嫁给太子的,夫妻和睦总比互相猜忌要好呀。” 王妡嗤地一声笑:“我和萧珉永远不可能和睦。”不是他死就是她亡。 紫草听出了王妡的痛恨与嘲讽,不敢再劝说了。 她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本来谈起太子就欣喜羞涩的姑娘忽然之间就恨不得手刃太子。 马车一路顺畅回到府中,没有人再半途拦车,但王妡一下马车又被人拦住了,这次拦她的是她亲爹王确。 “姽婳,听你二婶说,你去麦秸巷谢家大闹了一场。” “二婶?”闹? 王妡啼笑皆非,她那二婶倒是什么都能打听。 “是啊,她去找你母亲说了这事,你娘亲生气得很,在你院子里等着。”王确忧心忡忡。 “所以父亲您是来通风报信的?”王妡笑着问。 “你还笑得出来。”王确想给女儿一个暴栗,然瞧着女儿都是大姑娘不多久就要嫁人了,不舍地收回了手。 “你二婶那人……”君子不在背后道人是非,王确止住了话头,用一个意味深长的叹气代替,对女儿说:“你呀,也太顽劣了些,你母亲这次是真气狠了,你自己有点儿眼色。” “谢父亲指点,儿这就去找母亲领罚。”王妡福了一福,边朝自己的幽静轩走边说:“儿确实去谢家大闹了一场,请出了谢老太师为沈老封君和沈家女眷说项。” 王确听了连连点头,女儿还是很乖巧的嘛,根本就不是二娣说的乖张,都主动认错领罚,她去谢家也是为了请…… 等等,请谁? “诶诶诶,姽婳。”王确三步两步追上女儿。 “父亲?”王妡故作不解。 “你刚刚说你请出了谁?”王确急切问:“是请出了谢老太师?他答应出面救你沈伯父一家?” 王妡摇摇头:“只是请谢老太师出面与官家说项,让沈老封君和沈家的女眷们出台狱换在家中羁押。” 王确热切的心瞬间凉了一半,强撑着一张笑脸说:“那也好,那也好,老封君年纪大了,受不得台狱那个罪。你能想到请谢老太师出面,甚好,甚好。” 王妡看父亲整个人都蔫了,有点儿不忍心,但有些话她不得不说:“父亲,想要救沈元帅很难,握着沈元帅性命的人是这天下的至尊,哪怕正直如谢老太师,也不会舍了全家人的性命前程去为外人赌一个渺茫的机会。谢老太师能出面救出沈家女眷们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帝王手握生杀予夺至高权柄,天下人在他眼中皆为蝼蚁,朝堂之上谁不是拖家带口一大家子,谁又能真正能够豁出全家性命去救一个外人? 宰执们文武百官们没有错,谁能不自私呢。 她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父亲也没有错,他一颗赤子之心秉持世间公理与正义,只想为好友为冤屈者讨一个公道。 梁帝也没有错,威胁皇权者不杀了,难道留到有朝一日成大患,哪怕是梁帝自认为的威胁。 如果非要找出一个错来,那就权力本身的错! 可是…… 王妡秀眉微蹙。 她极不喜欢身家性命被握在别人手里的感觉,这种感觉有过一次就很让人难受了。 “父亲,上兵伐谋,盲干是最不可取的。若非因为祖父护着您,您恐怕现在已经在诏狱里与您的那些无头苍蝇一样只会瞎谏的同僚作伴了。”王妡道。 有些事祖父做了但不好直说,那就她这个做孙女儿的来说。 有些话,父亲说出来就是说教,很容易就引得儿子逆反;但由儿女来说,做父亲的不由得不反思,不能为儿女做出一个坏榜样来。 “你说得对,为父确实莽撞了。”王确有一点儿很好,就是不像某些父亲大家长死要面子,被儿孙子侄指出错误也死不悔改还强词夺理教训人。 王妡笑了笑,转身继续往幽静轩走,边走还边说:“父亲能够听进儿的话就好,儿就放心了,这便去跟母亲领罚。” 王确一听,就又气又心疼。 女儿分明是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做好事还被责罚,以后岂不是会畏首畏尾不敢再为公理正义出头了? “为父去同你母亲说,罚什么罚,不罚。”王确气大了,连君子守则都抛掉了,恶狠狠说:“你那二婶最是喜欢嚼舌根背后道人是非,还颠倒黑白,真是可恶至极。” 王妡点头点头不断点头:“父亲说得是,父亲好有道理,二婶江湖人称包打听,这满京城里就没有她打听不到的事情,就没有她嚼不了的舌根。” 王确顿了一下,放低了声音说:“话虽如此,但你二婶始终是你的长辈,这话以后还是不要说了,君子光风霁月。” 王妡噗嗤一声笑出来,然后看一眼她爹,越笑越大声:“哈哈哈……” 王确一脸懵逼,自己刚才的话难道有什么好笑的地方,竟让女儿笑成这样。 王妡再看她爹一眼,又是一阵大笑。 她是真的有许久没有这样畅快的笑过了。 真好,亲人都在,她重视的人都在。 “哟,大姑娘这是笑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一道含讽带酸的声音传来。 王妡止住了笑。 还有那些没眼色的讨厌鬼也在。 “二婶。”王妡道。 孙氏呵呵一笑,正要开口说话,就瞧见大伯哥对自己怒目而视,不由缩了缩脖子。 王确可恼火孙氏这个长舌妇,但他身为大伯哥也不好教训弟媳,身为兄长教训弟弟那是责无旁贷的,哼,待会儿就去教训王格。 谢氏听到声音从幽静轩里出来,在等女儿回来的时候她其实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孙氏是个什么样儿的人她岂能不知,最爱夸大其词把三分说成十分,信了孙氏的话她就是傻了。 然该问女儿的还是得问清,该教女儿的也得教,尤其是最近女儿老爱往外头跑,再怎么说也是待嫁女了,哪儿能这样天天跑外头抛头露面的。 “姽婳,进来。”谢氏径直唤女儿,也是不想给孙氏在女儿面前乱说话的机会。 王确还以为妻子没消气儿,要为女儿求情,话还出口就被妻子瞪了一眼,顿时不敢说话了,只能给女儿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孙氏在一旁看着大房夫妻俩恩爱情深的样子,心里别提多嫉妒了,酸溜溜开口给人添堵:“大姑娘,你还不知道,太子和三皇子为了个花魁娘子大打出手。” 王确谢氏听了都又惊又怒,王确连连追问是怎么回事。 孙氏顿时满意了,尽捡着刻薄的话说:“大伯和大嫂还都不知道吗,京城里可是都传遍了。你们说说,这咱们大姑娘还没过门呢,太子就这样做,啧啧啧……可怜呢。”一阵唏嘘。 王确气炸,立刻就要去找太子讨个说法。 当初可是他处心积虑谋求了这桩婚事,诏书一下就原形毕露,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王妡眼疾手快地拦住了父亲,同时示意母亲稍安勿躁,然后一脸忧郁地二婶说:“二婶说的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只要太子他心中有我,我不介意这些的。” 孙氏双目圆睁,明显大吃一惊,磕磕巴巴:“这、这怎么能不介意呢,大姑娘你什么时候、是这么好说话?” 王妡就戳二婶的肺管子:“难道二婶很介意二叔后院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姬妾?” 孙氏:“……” 她是说介意还是不介意? 说介意显得她悍妒;说不介意…… 她怎么可能不介意!!! 孙氏气死了,虎着脸说王妡:“你倒是伶牙俐齿的。” “多谢二婶夸奖,侄女儿还不及二婶万一,还得多跟二婶学学。”王妡表现得十足十一个谦虚的晚辈。 二婶她如此“能说会道”,实在是一个非常好利用的“优点”。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24 章 萧珉萧珩派人争夺金柄送给花魁娘子的一串钥匙,双方大打出手,这样的事情完全没必要替这二人隐瞒,甚至还要多多宣扬宣扬,让金柄神经紧绷自乱阵脚,最好能路出马脚来。 王妡就让闵廷章帮忙去宣扬一二。 也不知话都是怎么传的,从二婶嘴里再听到的竟已经变成了“太子和三皇子为了花魁娘子大打出手”这种香.艳传闻了。 果然,自古都是风.流.韵.事传播得比较快。 既然都已经传成这个样子了,那就无妨再给这传闻加一把火,就往香.艳上越走越远好了。 二婶就是最好的传播人,尤其是她近来为了王婵相看婚事在各家走得勤快。 “二婶贤良大度世间少有,就连祖父都夸过二婶,侄女儿该多向二婶学,不做拈酸泼醋的妒妇。”王妡做西子捧心状,只是波澜不兴的眸子没有太多说服力,“二婶说的那事我也知道,听说那花魁娘子美艳动人,太子和三皇子一眼就看上了,不仅如此,朝中许多大臣都是她的裙下之臣,那捧日军左厢指挥使金柄便是。” 孙氏倒吸一口冷气,惊愕连连:“不会不会?金家太太我可认识,那可是十足十的妒妇母老虎,那花魁娘子得多美艳才能勾得金指挥使连家中悍妇都不怕了?” 王确和谢氏也是倒抽一口凉气,与孙氏的八卦不同,他们是实打实心疼女儿,王确更是按捺不住要提刀杀去东宫了。 王妡往旁边移了一步,瞧瞧拉着了她爹的衣袖,让他稍安勿躁,面上却学二婶的同款惊愕,大呼:“不会不会?二婶连这么大的事都没听说?侄女儿可是听说了,金指挥使还给那花魁娘子置办了宅院,那宅院一步一景美轮美奂,比浪沧园都不差呢。” “真的?”孙氏眼睛睁得溜圆。 王妡不言,只用“二婶你行不行啊,这么大的事情都打听不到”的表情看孙氏,嘲讽得很直白了。 孙氏脸颊上的肉抽了抽,但也懒得跟王妡计较那么多,听了这么大的奇闻,那必须要找人分享,不然憋在心里多难受呐。 她随意说了声有事就匆匆走了,一家三口都气得不行,若非王妡拉着衣袖,王确就要上前阻拦了。 “姽婳,你拉着为父做什么!”王确急了,孙氏那嫉妒心奇重的长舌妇嘴里没一句好话,定然要出去败坏他女儿的名声,不能就这么让她走。 “好了好了,父亲别生气,咱们进去说话。”王妡把父亲往自己的小院里拉,走到母亲身旁时,很顺手地挽住了母亲的胳膊,亲亲热热进门。 谢氏微讶,除了姽婳很小的时候,她们母女就再没有过如此亲密的行为。 但…… 谢氏看着女儿挽着自己的手,略感别扭,却不是不受用的。 进了幽静轩,王确还在生气,什么君子风度统统不要了,细数孙氏这些年来的斑斑劣迹,数着数着就忍不住要飞脚去找王格麻烦。 “行了,你就别一惊一乍的,二娣嚼舌多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去找二叔有什么用。”谢氏拦了一下夫君,让他在主位上好生坐着。 王确拉着妻子的手心疼说:“真是苦了你了。” 被夫君拉着手心疼,谢氏一向端庄自持的面容露出一丝娇羞来。 谢氏也烦孙氏,她主持府中的中馈,孙氏总是想方设法从中为难,她虽能轻松收拾了孙氏,次数多了也是怄火的,但有夫君的心疼,那点儿疥癣之疾就也无妨了。 夫妻二人拉着手情意绵绵,一旁王妡让侍女伺候着洗手,全程无声,半点儿不打扰。 叮…… 碗碟相撞的声音将陷入情意中的夫妻惊醒,是幽静轩伺候的侍女苏合进来送茶点,撞了杯盘。 谢氏一看竟是在女儿的院中,就又羞又窘,但作为世家大妇她很能稳得住,不着痕迹地甩开夫君的手,在夫君右手边的主位上端庄坐下。 “姽婳。”谢氏唤女儿,声音清和不疾不徐,半点儿听不出羞窘。 王妡听到母亲唤,黯沉的目光从苏合身上移开,淡淡说了句:“一点儿小事都做不好,自己去找管事领罚。”才面带笑容转向母亲。 苏合惊惧,张口想求饶,被紫草和香草合力给拖了出去。 “姽婳,你这院中的侍女是怎么回事?越来越没规矩了!”谢氏看到眼前这一幕,忘了之前想说的话。 “小打小闹罢了,不值得放在心上。”王妡把屋中伺候的人全部打发出去,烧水点茶,给双亲奉茶。 谢氏接过了女儿奉上的茶水,喝了一口,放下茶碗,教女:“姽婳,你这些日子是越来越胡闹了,成日里往外跑不说,还跑去麦秸巷谢家大闹,给人以口实,哪里还有半点儿大家贵女的娴静?!” 王确赶忙在一旁帮女儿解释:“姽婳去麦秸巷谢家不是闹,是请谢老太师出面救时东兄一家。”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谢氏本来已经消了的火气腾地又上来了,对女儿轻喝一声:“姽婳,你可知错?!” 王妡愣了一下,于她来说是许多年没有听见过母亲的训斥,乍然一听竟有些怀念。 “请母亲明示。”王妡道,她是真没想明白自己哪里错了。 王确在一旁捉急,又是给妻子递茶又是给妻子扇风,嘴里连连道:“消消气儿,消消气儿,咱们姽婳是做了件大善事呢,做善事怎么能说是错呢。” “你别打岔。”谢氏嗔了夫君一眼,面对女儿又是一副严母模样,教女:“外头爷们儿那些事情,你一个待嫁女去掺和作甚,何况还闹得被人说闲话,你的名声不要了?难不成你以为册文下了,你就真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就为了太子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王妡沉默着,不知该怎么跟母亲解释比较好。 去台狱、去杀猪巷、去通柳街、去麦秸巷,她做这些事情时,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名声会变成什么样儿。 她上辈子为名声所累,总想方方面面都做好,做个贤后,辅佐明君,再创盛世,名垂青史。 然而她越是在意名声,她“失德”“无子”“善妒”“不贤”的恶名就传得越烈,虽然这其中原因大部分都可归于萧珉,但也并非没有她自身的原因。 越是在乎就越是紧绷,做的越多久错的越多,越错就心越累。 名声究竟是什么?有什么用? 她跟汪云飞说,越是上位者就越看重名声,可她自己不就是为名声所累的典型么。 王确看女儿不说话,赶紧帮忙解释:“哎呀,这个嘛,咱们女儿这叫……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然后他就被妻子瞪了。 谢氏对夫君气道:“女儿家的名声多重要,什么‘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我看是姽婳被太子灌了迷.魂.药,都为太子昏了头了,你还帮着胡说八道!” “没有,不可能,萧珉也配?!”王妡下意识就反驳。 王确、谢氏:“……” 这话是什么意思? “姽婳,你……”王确看着女儿波澜不兴的脸,忽然就不太确定了,说:“你不是……爱死太子了吗?” 然后他又被妻子瞪了。 这说的是什么鬼话,哪有父亲这么跟女儿说什么“爱不爱的”,还“死不死的”。 “对啊。”王妡面无表情,声音毫无起伏说:“我爱‘死’萧珉了。”爱他去死。 王确、谢氏:“……” 这模样哪里像是在说情郎,跟说杀父仇人似的。 两人瞬间就联想到刚才孙氏说的“太子和三皇子为了个花魁娘子大打出手”,霎时就气炸了。 “我就知道那小子不安好心,他根本就不是真心对我家姽婳的!”王确跳起来就往外冲,嘴里还喊着“我刀呢,拿刀来,大爷我今个儿就去拼命”。 门外伺候的人听到动静,都不知所措,好端端的大爷要刀做什么?还要拼命?和谁拼命? 谢氏拉了一下夫君没拉住,还是王妡起身拦下了父亲。 无奈道:“父亲,您别闹,您一个读书人哪里来的刀。” 王确被女儿按住坐回主位,就很委屈:“他凭什么欺负我闺女,我闺女这么好。” “凭他是太子,凭他眼瞎心盲。”王妡随口说道。 谢氏问:“姽婳,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妡笑着说:“父亲母亲,别担心,没什么,只是知道了萧珉娶我的真正原因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夫妻二人顿时就心疼不已,他们就这一个女儿,虽然谢氏对女儿的要求严厉了些,但也是千珠万宝把女儿养大的。 自己如珠如宝的女儿却被一个心思诡谲的骗子给骗了,他们却拿那个骗子无能为力。 那骗子若是能骗他们女儿一辈子,那也好,他们认了。 偏偏那个骗子达成了目的就撕开了面具,把恶心的狰狞的真面目给他们的女儿看,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谢氏眼眶微微红了。 王妡三两步走到母亲身旁,轻轻依偎上,话语中尽是轻松笑意:“父亲母亲,以前是我蠢,我定不会再重蹈覆辙,别担心,你们想啊,我现在是太子妃,之后就是皇后,将来……” 将来如何,谁也不知道。 王妡唯一确定的是,倘若萧珉再对她全家举起屠刀,她一定会先杀了他。 一定! “姽婳,姽婳。”幽静轩外传来一阵欢快的呼喊。 “大郎安好。”之后是侍女们请安的声音。 王妡的兄长王端礼低咳一声,欢快的声音瞬间变成老成持重,问:“你们姑娘在吗?” 王妡打开门:“大哥,我在呢。” 她都还没来得及说父亲母亲也在,她大哥就很不稳重地蹦过来,激动说:“姽婳,你知道么,官家同意放沈家的女眷出台狱,沈老封君和沈家伯母已经回家了!” “咳咳。”谢氏咳嗽两声,提醒儿子高堂在这儿呢。 王端礼对上母亲的目光,整个人都僵硬掉。 那个……母亲请听儿说……儿平日不是这样的……就太……高……兴……了…… “真的?太好了!”更不稳重的人在此呢。 若不是谢氏拉着,王确就要一蹦三尺高了,为人父者岂能在儿女面前如此不稳重。 王妡看着父亲,再看看母亲和兄长,眼中盈满笑意。 将来怎么样,谁说得定呢。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25 章 台狱还是那个台狱,充斥着阴森、腐败、绝望的气息。 但今天的台狱又与往日不同。 是非常不同。 昭文相吴慎、国史相左槐、集贤相王准、秘阁相蒋鲲, 知审刑院事独孤容秀、判大理寺事赵晧、勾管御史台事史安节, 七人一同来到台狱,吴大相公双中捧着一纸杏黄封的诏书。 他们是为宣读皇帝赦文,特赦罪臣沈震亲族女眷免死刑。 沈挚听到动静,跑到牢门前,握着牢门横栏巴巴看门外走过的吴慎等人。 王准走在左槐一侧,离沈挚最近,偏头朝着他微微颔了一下首。 沈挚睁大了一双眼,期望地看着一群人走去的方向。不多时,吴慎老而铿锵的声音传来,他却忽然觉得自己的耳朵被人蒙上了一样,竟觉得听不清楚。 他期盼地,期盼地看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听不见吴慎宣诏的声音,也听不见锁链响动的声音,只看着,看着那个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仿佛被无限地拉长,仿佛过了一年十年一辈子一样,他终于见到了一直一直挂怀的身影。 老了…… 瘦了…… 祖母头发全都白了,走路都不太稳当,被人扶着也是颤颤巍巍的。 母亲原本一头乌黑的秀发竟已是花白,瘦得连粗布麻衣都撑不起来。 还有两个妹妹,才豆蔻总角的女孩儿们脸上全是惊惧之色,全没有曾经的天真烂漫。 沈挚的眼泪一下就滚落脸颊,嘶哑唤:“祖母!母亲!” “虎头,虎头……”沈老封君脚步蹒跚地跑向孙儿,嫌扶着她的狱卒碍事,一把甩开了去。 沈夫人庄氏又担心婆母摔倒又心疼牢中的儿子,扶着婆母快步走到儿子跟前,沈家两个姑娘也小跑着过去。 “虎头,虎头……”沈老封君隔着牢门摸着孙儿的脸,泣不成声。 “孙儿在,孙儿在,祖母,”沈挚从牢门的缝中伸出手,努力擦祖母脸上的眼泪,又擦母亲的眼泪,再轻拍拍两个妹妹的头顶,“别哭,祖母,母亲,别哭……我在呢,我在这儿呢,我好好的……” 庄氏和两个姑娘也都哭成了一团,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一家五口隔着牢门哭得撕心裂肺,谁见了不会动容。 左槐心酸不已,不忍再看,移开视线发现王准早就撇开了脸,眼眶已经红了,他低低叹了一声。 没有人催促沈家人,其他被放出来的女眷仆役们也都在一旁哭得伤心,哭声中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无尽的痛苦和酸楚。 大家都不知道,这一别后,对沈家人来说是否就是永别,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还在牢狱里,屠刀随时就会落下。 “太宰,要不就让老封君见见儿子?”审刑院知院独孤容秀低声对吴慎说。 先头沈老封君就说想见一见儿子,被吴慎拒绝了。现在独孤容秀竟说了此言,他一向表现得克己复礼,对己对人都很严厉,能说出这样的话委实不让人不诧异。 蒋鲲、赵晧皆侧目。 吴慎摇头,道:“出宫之前,你忘了官家说过什么话了?” 独孤容秀垂了眼睛。 出宫传诏前,梁帝双眼充血近乎嘶吼般下令:“不许任何人去见沈震,不许任何人,任何人!”说句大不敬的,那形容同恶鬼也有没什么区别了。 吴慎暗自叹息,上前去扶起沈老封君,道:“唐大娘子,回家去。” 沈老封君抬头向吴慎投去一眼,那眼神,让历经不少风浪的吴慎竟有些心底发怵,没忍住,送来了扶起沈老封君的手。 “多谢吴太宰。”沈老封君拭去脸上的泪,对吴慎,还有其他几人点了点头,再转向自己的孙儿,“虎头,你要好好的,要好好的知道吗?祖母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把你们救出来。” 沈挚先是点头,然后又疯狂摇头:“祖母,您放心,孙儿定会好好的,祖母您别……您回家了好生养着,别再为旁的事劳心劳力了,是孙儿不孝,都是孙儿不孝,祖母您别……” 沈老封君用力拍了拍孙儿的肩,对儿媳庄氏、两个孙女儿和其他沈家女眷与仆役说:“我们走。” 庄氏哭得几欲昏厥,握着儿子的手不肯松开,连连嘱咐:“儿,我儿,你定要好好的,要好好的,啊……” 沈家两个姑娘沈徽纯沈徽纭嚎啕大哭,喊着:“哥,哥,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沈挚深吸一口气,半蹲下来隔着牢门对两个妹妹说:“你们已经是大姑娘了,祖母年纪大了,母亲身子一张不强健,又受了此番大罪,我与父亲都不在家,家中就靠你们照应。我沈家子顶天立地,就没有胆小如鼠之辈,女子亦能比肩男儿郎!” 两个女孩儿虽哭得厉害,点头却很用力,目光亦坚毅。 沈老封君抹了抹眼泪,又说了一句:“我们走!” 庄氏、两个沈姑娘、女眷仆役们跟着老封君一起慢慢往外走。 台狱的大门敞开,外头的天光照了进来,刺眼却让黑暗中的人向往。 沈挚挤着牢门的缝隙,目送家人们出去,直到再看不见。 哐当一声,门又被关上,台狱又回到阴森黑暗的样子。 沈挚的身子脱力地沿着牢门滑下,双臂抱膝,头埋下,嘴里无声的不停的念着一个名字。 王妡,王妡…… - 梁帝赦了沈家女眷准其还家的消息,在沈老封君进宫去谢恩的时候就几乎传遍了全启安城。 不少酒家食肆茶社都是一阵接一阵的欢呼声,京城百姓都很高兴,他们齐心协力为沈元帅一家鸣冤了呢。 闵廷章等人一直在注意朝堂的动向,得到消息第一时间就动了起来,几人去准备马车接人,几人去沈府安排打扫收拾等着老封君和夫人回家。 幽州汉子们常年被边塞风沙吹得粗糙的脸庞尽是喜色,老四跟闵廷章说:“还真让王大姑娘给办成了。诶,我们当初怎么没想到请谢老太师出马呢。” 闵廷章摇头:“你以为随便请就能把谢老太师请出来?” “难道谢老太师还看人下菜碟?”老四道:“那王大姑娘面子可真大。” 闵廷章说:“是时机。时机不对,谁去请都请不到。” “时机?”幽州汉子们齐刷刷疑惑。 闵廷章解释:“谢老太师的嫡长曾孙以前在捧日军里做了个中郎将,元帅出事后他就火速调离了捧日军。这不是太子和三皇子监视泉香阁把捧日军指挥使金柄给扯了出来么,谢家的人恐怕是知道什么内幕,唯恐引火烧身才让谢家子调离了。王大姑娘用此事唬了唬谢家,果不其然,谢家的确知道什么并且心虚,谢老太师为了不肖子孙也只能出面了。” 幽州汉子们恍然大悟,原本对谢老太师十分的感激立马打了个对折。 “亏我还想提着仪程去谢家呢,不去了不去了。”老四哼哼唧唧。 黝黑脸的老大拍老四的脑袋,斥道:“快去沈府收拾了,不然老封君她们回来了没地儿落脚。你有那闲钱还不如去置办些仪程给王大姑娘作谢礼。” “就是啊,王大姑娘劳心劳力,难道不比谢老太师该谢?”老十四扛着一个箱子路过,顺便一说。 老四喊:“我又没说不谢王大姑娘,只是王大姑娘之前不是从咱们这儿拿了一匣子银子有么。” “就你会算账,就你记得最清楚。”老大又给了老四的脑袋一下,“别哇吱哇吱鬼叫了,快点儿做事。” “老大,你别老打我头,我都被你打傻了。”老四边抗.议,边套马车,然后想到了什么,问闵廷章:“军师,被那什么抢走的钥匙后来怎么样儿了?” 闵廷章登上去接沈老封君的马车,很干脆说:“不知道。” 老大又是一拍老四的脑袋:“小声点儿,嗓门那么大,生怕别人听不见是这么着。行了,干活去,别问那么多。” 说罢就跳上马车车板子坐好,赶着马车出门去接沈家人。 马车到了禁中外宣德门前,沈家的女眷仆役们都在这儿等着,只有沈老封君和沈夫人进宫向梁帝和皇后谢恩。 “大姑娘,二姑娘。”黝黑脸的老大停下马车,唤沈徽纯和沈徽纭。 二人转头,正好看到从马车里出来的闵廷章,立刻又哭了。 “闵大哥。”二人哭着唤。 闵廷章走过来,给两个小姑娘分别递了绢帕,笑着说:“好了好了,出来了就没事儿了,不哭,是喜事呐。” 年纪小的徽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可是,爹爹和、和哥哥还在、还在台、台狱……” “别说了!”徽纯拉了妹妹的手,“你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不能胡说八道的。” 徽纭一愣,更哭得厉害,但又不敢放声哭,咬着嘴唇努力憋住,一抽一抽的,看得人心疼不已。 没多大会儿,沈老封君和沈夫人就由内侍送出了宫,沈家人还有闵廷章等人立刻迎了上去,周围有许多听闻消息赶来看的人。 沈老封君与幽州汉子们说了几句话,拍了拍闵廷章道:“辛苦你们了。” “当不得辛苦二字。”闵廷章歉然道:“是在下人微言轻,让老封君和夫人受了那么多苦楚。” 沈老封君道:“是沈家命中该有此一劫。老身得谢你们。”说着就要行大礼。 闵廷章和幽州汉子们赶忙扶住老封君,老大道:“老封君可千万别这样,都是我们该做的,您这样,我们可得折寿了。” 闵廷章劝:“老封君,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家。” 沈老封君点点头,环视了周围的人一圈,再看向宣德门城楼,将目光在台狱的方向定了几息,她用苍老却不浑浊的声音对沈家人大声说: “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入V公告:【10月30日入V,当天三更,留言有小红包掉落哦,请小伙伴们支持正版,么么哒~】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26 章 破败, 萧条。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曾经煊赫的沈家几近家破人亡,沈家位于甜水巷的宅邸也不能幸免于难。 去年审刑院和禁军来沈家抓人的时候,还顺带把沈家给抄了, 即使梁帝下的诏书里并没有抄家这一条。 但抄了不就抄了, 没有人会在那关头指摘审刑院禁军擅自行事, 甚至不少人还以为这是梁帝的旨意。 去年没有人认为沈家人还能活着回到这座宅子里,行人过来过往看着它院墙垮塌,看着它荒草丛生, 看着它封条都被雨打风吹去也等不回它的主人。 今日,荒芜的沈府又重新“活”了起来。 先是几个人高马大的大汉带了二三十个壮劳力过来,进门就散开来,修院墙的修院墙, 除杂草的除杂草。 没多时又来了一队牛车,拉车的各个看起来都是练家子,牛拉的车身后有不少桌椅板凳大件家具。 接着又来了两辆由许多仆役侍女婆子簇拥着的马车, 马车停下后,前头一辆下来一对中年夫妻, 后头一辆下来一双年轻的郎君女郎。 幽州汉子们扛着朽掉的柱子出来扔, 一眼就看到扶着侍女的手慢条斯理从马车上下来的王妡,开心喊:“王大姑娘,你也来啦。” 王妡颔首回礼, 说道:“家父担心沈府久无人住破败不堪, 就带着我们过来瞧瞧。” 几个幽州汉子这才看到盐铁副使王确, 赶忙上前见礼,却忘了自己手上都扛了朽木,这么直戳戳地跑过来, 差点儿没戳到王确和谢氏。 “王副使,抱歉抱歉,没伤着您和令正?”幽州汉子们着急忙慌地把朽木哐哐扔一边去,激起一阵尘土,又把王确和谢氏扑了个满头满脸。 王确、谢氏:“……” 幽州汉子们:“……”嗷嗷嗷,我们都做了什么? 王妡难得瞧着觉得好笑,但又不能笑,总算是体会到什么是“憋笑憋得辛苦”了。 王端礼小声对妹妹说:“妹妹,你从哪儿认识这么些个野人?” 幽州汉子们目光幽幽——王家郎君,你说“野人”我们听到了。 王端礼抬头挺胸——就是说给你们听得,看你们刚才莽莽撞撞的差点儿伤到我父母,你们不“野人”谁“野”。 幽州汉子们:“……” 外头这些动静引得里头的人出来查看,王确看到的人出来的是谁,愣了好一会儿,勃然色变,很不客气地说:“李渐,你来这里干什么?!” 出来的是三衙禁军之一的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指挥使李渐,当初禁军来沈府抓人的就是步军司的人,带队的是都虞候庞庸,听说抄家也是庞庸下的令。 “王副使。”李渐对王确拱手道了个礼。 有道是礼多人不怪,伸手不打笑脸人,君子应光风霁月不小肚鸡肠…… 屁! 君子也是有脾气的!!! “李渐,官家可是已经下诏赦了沈家女眷,这里可没人让你步兵司的人抓,也没半点儿财物可让你步兵司的人抄了!”王确咬牙切齿,光说还不算,已经在撸袖子了。 一听此人竟然是步军司都指挥使,难怪刚才看他带人送东西过来问是哪位他不肯说,幽州汉子们立刻就炸了:“好哇,你这是跑这儿来猫哭耗子假慈悲来了,恶心谁呢!”说着就想动手。 怒发冲冠的一群汉子就要上前去干架,才走了两步面前都挡了一个娇小的身影。 “王大姑娘?” “别胡闹!”王妡轻斥。 她身形娇小那是因为还没有完全长开,但气势却半分不小,脸一沉,一斥责,人高马大尸山血海都趟过的幽州汉子们怂了,八尺大汉都好像缩成了六尺,还委屈:“王大姑娘,我们不是胡闹,他……他欺人太甚!” 王妡回头扫了一眼李渐,再转回来说:“所以你们要当街殴打朝廷命官?知道这是什么罪责?要受什么刑罚吗?” 缩着脖子的幽州汉子们:“……” 王妡看向父亲,静静看着不说话。 正在撸袖子但被妻子拉住的王确:“……” 王妡再看…… “别看我,我可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王端礼飞快举起手以示自己的清白,还不忘强调:“我是斯文人,以理服人。” 王家父子俩同时在心中咆哮:我女儿/妹妹的眼神为什么会好可怕? 谢氏倒是很满意女儿如此强势。女儿所嫁非人已经是改变不了的事情,今后在东宫或大内,娘家能给女儿的依靠只有那么多,女儿能靠的只有自己,强势霸道总比软弱可欺要好。 “父亲,让仆役们快些进去收拾,再晚些沈老封君她们就该到家了。”王妡说着看了一眼兄长。 王端礼立刻就懂了,点着头接上:“对对对,快些收拾,可不能让一家子受了大罪的人回来一看,家中只剩残垣断壁,连张完好的椅子都没有坐,连口干净的水都没有喝。可怜啊可怜,太可怜了。” 谢氏对身旁的管事点了点头,管事立刻招呼仆役们进去,分工合作拾掇荒败的沈府。 “夫君,咱们也进去瞧瞧,看有什么要添置的,让人快些去办好。”谢氏对王确说。 王确说好,与妻子并肩往沈府里走,路过李渐时,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李渐不悦地皱了眉,看王确的目光带上了一丝不善。 当初步兵司神卫军抄了沈府,虽说是没有圣上明旨,那种情形谁都会认为沈家再没有得见天日的可能。抄了也就抄了,抄得的那些财物也并非神卫军一处独得,皇子们、宰执们、各处衙门都打点了,就是官家那里也找了借口贡上了几件精美器物,大家都得了好处,就是他王家也没落下,现在装什么清高! 他能来给沈家送些家伙什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李步帅。”清脆的声音唤。 李渐偏头去看,王妡拾阶缓步而上,然后站定在他面前,淡淡说:“听闻李步帅与殿前司下捧日军指挥使金柄金管军交好。” “你想说什么?”李渐沉声问。 王妡一脸惊讶:“不会不会?全京城都传遍了,金管军吃了豹子胆,竟敢与太子和三皇子抢女人,厉害厉害。” 她发现二婶的说话方式特别的招人恨,遂灵活地学起来。 看效果还不错,李渐黑了脸:“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王家丫头你该学会明辨是非,不能听风就是雨。” “小女受教了。”王妡非常夸张地拍了拍胸口,“是以讹传讹就最好,否则我怕是要与金管军的娘子成为忘年交了。” 李渐黑脸沉默,王妡轻笑一声,叫上兄长一同进沈府。 进去后,王端礼扭头看李渐没有跟进来,这才小声对妹妹指出:“你刚刚的模样颇浮夸,一看就很假。” “意思传达了就行了。”王妡无所谓地说,很明显是不想改进了。 “姽婳,你觉得李渐会帮金柄?”王端礼问。 “不知道。”王妡避过抬着一件大衣柜路过的壮劳力,边走边说:“哥哥,你觉得为什么李渐会跟金柄交好?” “这我哪儿知道去。”王端礼猜测:“或许他们臭味相投?” 王妡:“……也有道理。” 王端礼被妹妹无语的小表情逗乐,笑着说:“那你说说,他们为什么交好?” “在咱们大梁,做武将做到顶就是殿前司都指挥使了,想要更进一步,沈元帅就是前车之鉴,殿前司都指挥使也不过是从二品的官阶。侍卫亲军马军司和侍卫亲军步军司的都指挥使的官阶更低,才正五品。”王妡说。 王端礼哦了一声:“你是说,李渐想取殿前司都指挥使吕师而代之?” 王妡问:“捧日天武四厢明显积弊成疾,你觉得吕殿帅他知道不知道?” 王端礼看着妹妹,他妹妹也回看他,两人同时笑了一下。 王端礼说:“姽婳,你说李渐为什么会给沈家送这么多家伙什来?我可不觉得他是心有愧疚,当初领队抓人抄家的也不是他。” 两人拐过一道院墙,不巧那头的仆役正在扫地,也没在地上洒些水,尘土扬得老高,正要说话的王妡鼻子一痒,“阿嚏——”捂着嘴打了个喷嚏。 王端礼挥手赶开灰尘,不高兴道:“也不知道先在地上洒些水就这么扫,哪个管事的这么不会调.教人?” 打扫的婆子看两个人锦衣玉带,知道这是冲撞到贵人了,吓得面无人色,扑通一声就跪地上,瑟瑟发抖却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口。 “哥哥,这不是咱们家的仆役。”王妡拍了拍王端礼的胳膊,示意自己无事让他不要生气,然后对跪在地上的婆子说:“无妨,起来,先洒些水再扫就不会扬尘了。”并让香草去把婆子扶起来。 婆子战战兢兢起身,王妡想了想说:“大娘,沈老封君一家人在台狱里受了许多苦楚,劳你们把宅子收拾利索些,让老封君回来住舒坦些,做得好了,我们果子巷王家有谢礼。” 婆子一听有谢礼,也不发抖了,立马好好好的点头如捣蒜,还夸:“姑娘真是心善。” 王妡不置可否,与兄长继续往里面走,没走两步又忽然停下。 “怎么了?”王端礼问。 王妡没先回答兄长,对身旁的紫草说:“去请几个郎中来给沈老封君她们看诊,最好要有一个擅长妇人病的郎中。” 紫草应着,叫上两个婆子一道出去叫郎中。 “还是姽婳你心细,我都没有想到这个。”王端礼赞妹妹,“沈老封君她们经了牢狱之灾,肯定是病痛缠身的。” 王妡摇摇头,低低的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不过是自己也经受过罢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27 章 沈家的女人们回家了。 送她们回来的不只是闵廷章几人, 回来的是浩浩荡荡一大群人,为首的是太子仪仗,后面还有二皇子、三皇子仪仗。 等在沈府门前的王确一家、李渐、幽州汉子们:“……” 就很无语,救人时不见使力, 作秀时倒跑第一。 也很迷惑, 太子和三皇子作秀也就罢了, 二皇子怎么也来凑这份热闹。 这些人良心都不会痛吗? 这个问题闵廷章几人也想问。 他们在宣德门前接到了老封君一家人,还没上马车呢,先是太子带人来说要送沈老封君还家, 三皇子紧跟着太子后头也来了,然后最没有存在感的二皇子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也来了。 宰执们和三法司的见状也不走了,说送送。 送,送什么送!用得着你们送吗?鬼知道你们是想把人送到哪里去! 闵廷章几人有一肚子的詈言詈语想一吐为快, 但只能憋着,感觉憋出了严重的内伤。 “皇子们有心了。”王确嘀咕了一句,被谢氏拉了一下衣角, 示意他别心直口快。 王确就耷拉着眉眼,丝毫不见刚才的喜气了。 “太子如此有心, 王副使应该高兴才对。”李渐讽道。 王确心口痛, 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话反击,气死了。 李渐嗤地一声讽笑,算是把之前王确呵斥他的场子找回来了, 便斜眼睨王确, 想再嘲讽两句, 却不料对上了王妡的目光。 小姑娘的眼睛黑多白少眼瞳很大,黯沉沉毫无情绪地看人仿佛能看进人心底最深处,所有阴暗的不为人知的东西都能被翻出来, 连他这个大男人都被这眼神看得有点儿发怵。 “李步帅看什么呢?”王妡平直问。 李渐一个激灵,不想自己竟被个小姑娘看得发毛发颤,飞快转开头不与王妡对视。 王确却误会了,以为李渐在偷看他闺女,被他闺女发现了还敢装若无其事,大怒! “有些鼠辈穿着人的衣裳,装得人模人样,平日里却尽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无耻之尤,衣冠禽兽,寡廉鲜耻,狗彘不若,卑鄙龌龊,不堪入目……” 王确就像是在展示他的成语储备有多丰富一样,骂起来滔滔不绝还不带重样儿的。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分明就是在骂自己,李渐也被气得心口痛,就想打人——耍嘴皮子耍不过文官,武将就要用武将的解决方法。 好在沈老封君她们来得快,不然不是李渐暴起伤人就是王确把人骂吐血,总归这么喜气的时候流血事件不好嘛。 王确停止了成语输出,带着众人下去沈府台阶,行礼:“太子殿下金安,二皇子、三皇子金安。” “王副使,快免礼。”萧珉下马,虚扶了一下王确,对谢氏致意,最后目光朝王妡投去了一眼。 任谁看了也要觉得这是个风度翩翩的大好郎君,对未来岳家礼仪相待,对未来妻子情意绵绵。 王家的人明知道真相为何,却只能陪着演戏。 王妡却不太配合,虽然没有表现出恶意来,可板着的小脸是一点儿也看不出见到心上人的喜悦娇羞,倒像是萧珉欠了她几百万两银子没还一样。 萧珉忍住心中的不悦,收回目光,转身含笑看着后面被人扶着下马车的沈老封君,正要说话,不想被三皇子萧珩抢先了一步。 “老封君,到家了。”萧珩说着,还纡尊降贵亲自去扶老封君。 老人家却并不领这个情,在萧珩手伸过来时,已经先抬手扶住了儿媳庄氏,且对萧珩说:“老身乃戴罪之身,当不得三皇子一声‘老封君’。” 萧珩笑着说:“您的一品诰命父皇并没有收回,您自然是‘老封君’。” 沈老封君冷笑一声,任谁都能看出她的意难平。 萧珩脸色都不那么好看了。 沈老封君是将门出身的虎女,年轻时提刀上马杀向鞑虏的那份彪悍可是让京中多少郎君望而却步不敢娶,性子直爽,学不来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真的是什么都摆在脸上。 王妡看在眼里,在心中摇摇头,有傲骨之人的确让人佩服,然而形势比人强,该虚与委蛇的还是要装一装才好。 “老封君,火盆已经烧好了,正旺着呢,您快些跨过去,以后都平平安安的,啥事儿都顺顺利利。”谢氏出言打破了有些凝滞的气氛。 回来的路上,沈老封君、沈夫人和闵廷章一辆车,闵廷章已经大致将他们入狱后这几个月的事情说了一遍,且重点说了果子巷王家的王大姑娘。 “让学子和老丈前后去击登闻鼓,都是王大姑娘的主意,谢老太师也是她请出来的。”闵廷章说。 沈老封君感慨:“那孩子小时候我见过几次,极灵气的一个丫头,我那时还与她祖母玩笑,说要不要两家结个娃娃亲。得亏那时只是个玩笑,否则就耽误人家姑娘了。这次也是多亏了她,得好好谢谢王家才是。” 庄氏点头说儿媳省得。 这会儿老封君见到笑盈盈的谢氏,又是感慨又是感激,连连说:“好好好,借你吉言。真是辛苦你们了,得亏了你家……” 她说着就下意识去拉谢氏的手表示亲热,手伸了一半才想起自己才从牢狱里出来,未免把晦气带给谢氏,她又缩回了手。 谢氏看见了,主动拉住了沈老封君的手,姿态大方端庄,笑容温雅和煦,说:“老封君,来,我扶着您。”就扶着沈老封君跨过了府门前的火盆,又接过侍女手中的柚子叶水洒上,边洒边说着吉祥话。 沈老封君眼眶又有些湿了。 门前终究不是说话的地方,沈家的女人们依次跨过火盆,再被用柚子叶泡的水洒了洒身上,这才算是祛了晦气,进了府。 沈府各处还在修缮,正堂最先修整出来,已经能坐人待客了。 一大群人进了正堂坐下,桌几椅子都是李渐给送来的,上好的紫檀木,不用白不用。 然后就是坐下,唔,没有茶水点心,一点儿也没有。 干坐了一会儿,萧珩对身边伺候的人发怒:“怎么也不送茶水来?老封君刚回家,你就让她老人家渴着?” 三皇子府的侍从慌忙解释:“殿下息怒,奴等本来是要借沈府的厨房一用,但厨房灶台都塌了,实在是……没办法。” “灶台都塌了?”萧珩吃惊。 “是。”侍从用力点头。 萧珩有些不敢相信,他进来看到的前堂已经被众人拾掇清楚了,就以为沈府的宅子也还好,怎么会灶台都塌了。 王妡对兄长使了个眼色,王端礼点头表示知道。 他站起身来,先是对萧珩拱手一礼,紧接着就是请罪:“三皇子息怒,是下官没及时让人修缮好,才害得诸位连口水都喝不上。下官家中虽然也派了不少人来修缮沈府,但一来时间紧,只能先紧着几个重要的地方修缮;二来嘛,实在是因为当初禁军抄家抄得太过分了,连灶上的铁锅也不放过,还把灶台给砸了,简直丧心病狂,唉……” 他边叹气边摇头,摇得李渐额上青筋暴起,摇得萧珉萧珹萧珩嘴角抽搐,摇得他祖父王准都不忍直视。 “真的假的,怎么会连灶台都砸?”史安节不太信。 “史管台若是不信,大可以自己去瞧,看看禁军究竟有多野蛮。”王确不爽地说,说的什么鬼话,好像说他儿子在骗人一样。 史安节也不爽,呛声说:“史某没有不信灶台塌了,只是不敢相信禁军竟然如此野蛮,王副使是在敏感什么?” 王端礼与王妡对视了一眼,两人丝毫不慌。 刚才在沈府门外,王端礼被王妡拉着咬耳朵,让他待会儿无论谁发难都说那番话。 “这能有用?”王端礼有些怀疑,不给人水喝听起来就像是小孩子玩的幼稚报复游戏。 “有没有用试过不就知道了。”王妡笑说:“我已经让人去悄悄把沈府的灶台都砸了。” 王端礼震撼当场。 王妡说:“皇子、宰执可都来了,此事不诉苦哭惨,更待何时?禁军留下这么大的把柄,不用岂不是对不起他们抄家的辛苦。” 王端礼就竖起大拇指,赞:“不愧是我妹妹。” 王妡:“……”你也不愧是我哥,夸人还要带上自己。 于是沈府的灶台全没了,大家一起坐在正堂里说了一通话连口水都喝不上。 “说起来,当初官家好像没有下过抄家的旨意,禁军就这么把沈家抄了,这跟山匪强盗有什么区别呀。”王妡细声细气说话,很怯弱的样子,但声音却是堂内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的。 李渐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了,若非还有一丝理智,他就要掀桌了。 萧珉瞟了王妡一眼,故意问道:“当时禁军带队的人是谁?” “……” “……” “……” 屋中那么多人,却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一片沉默寂静。 在这样的寂静里,萧珉都快要维持不住温和的笑脸;萧珩毫不遮掩自己的幸灾乐祸,没有笑出声来已经是他给大哥面子了;萧珹还是一如既往格格不入,也不知道他来干什么的。 王妡都替萧珉感到尴尬,这韬光养晦养得甚是不错,养得都没人搭理他这个太子。 但她是不会替他解围的,看笑话还来不及呢。 最后还是副相左槐给了太子面子和台阶,道:“回太子话,是侍卫亲军步军都虞侯庞庸带禁军与审刑院详议官程魁春前来沈府押人。” 萧珉等左槐说完了,立刻就将目光转向李渐:“李步帅,你可知此事?” “回太子殿下话,”李渐站起身,“或许是当时他们领会错了旨意,待臣问过庞管军等人,再向殿下回话。” 萧珉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隐没:“那孤就等着李步帅回话。不管怎么样,得给沈家一个交代,还有被抄的那些财物也要追回来才行。” 这一句话,就让堂上不少人色变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28 章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纷争, 在朝廷这个世间最大的权力场里,合纵连横每天都在发生,实力强横者抢夺利益,实力弱小者献出好处。 侍卫亲军步军司下神卫军就是一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利益体。 身为三衙之一的侍卫亲军步军司, 与殿前司、侍卫亲军马军司一起为朝廷禁军, 互不统属, 各自直隶皇帝。 然而就算是一家兄弟姐妹也有亲疏,手心手背都是肉但肉量是不同的,皇帝对三衙的态度也是不一样的。 殿前司最得看重, 从殿前司都指挥使的从二品官阶就能看出来,在极度重文轻武、文臣领导武将的大梁,武将能有从二品的官阶那必须是梁帝亲信中的亲信。 比起殿前司来,马军司和步军司就差远了, 两军的最高军帅官阶也只是正五品。 而马军司和步军司之中,虽然都是正五品,马军司的都指挥使又比步军司的都指挥使要高个半阶, 从朝班的站位上就可以看得出。 步军司地位比不上别的衙门,分功也占不上大头, 到手的好东西也很难捂住, 通常是各处孝敬。 擅自抄了沈家的这次也与以往的每一次没有什么不同,抄得的财物先登记造册,最好的献给皇帝, 其次是二皇子、三皇子还有宫里的几位高位娘娘, 接着是宰执们, 然后是三法司、殿前司、马军司、京兆府等衙门打点,最后剩下的才是他们神卫军自己分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把太子给漏了。 哪怕皇后也得了一份孝敬, 但太子没有就是没有。 老二老三都有,偏他这个储君居然被漏掉了,萧珉自然是气的,这气从去年一直憋到了今年,终于让他找到机会发作出来了。 拿了东西是,忘了储君是,那就都给孤吐出来! 话一出,不少人脸色就变了。 沈家的财物可不止一人两人拿了,若真要追究,又该是一场巨大风波了。 但当着受害者沈家人的面,他们又不能说追不回来了,只能先按捺住,待离开沈家再从长计议。 被太子“委以重任”的李渐脸都扭曲了,这是接了个烫手山芋呐,还不能拒绝,只能和着血应下:“臣定当竭尽全力。” “光是竭尽全力还不够,还得办成事才行,毕竟当初父皇的旨意可没有抄家这一条。”萧珉转头对吴慎说:“吴大相公,您觉得呢?” 被太子点到名,吴慎也不能再装聋作哑,微微欠了欠身,道:“太子说得是。” 萧珉就笑了一下,又说:“老封君一家人遭了这么大的罪,回家看到屋宅破损家徒四壁,推己及人,各位心中可能舒坦?” 众人被逼着表态,不得不一起站起来,齐声行礼道:“太子说得是。” 王妡虽然深恨萧珉,但有时也不得不佩服他。 善伪装,能隐忍,更能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难怪在那么不利的条件下他还能保住太子之位,熬死老皇帝,名正言顺登基,再以大义之名除掉野心勃勃的兄弟,坐稳帝位。 连煽动学子闹事也是她学了萧珉的手段,只不过她学以致用,更进一步煽动了老人闹事,逼迫老皇帝为名为民不得不妥协。 送这一趟竟目标超出预期的萧珉暗自志得意满,说老封君才回来,想必早就累了,咱们就不要再打扰了。然后拍拍手,众人就见东宫亲卫抬了几个大箱子进来。 “老封君,孤让人送了些能用的东西来,老封君瞧着能用就用,还缺什么可叫人去东宫说,孤再让人送来。”萧珉说。 萧珩眼睛都快瞪出眶了,深觉萧珉阴险十足,竟然用这种方法收买人心。 旋即又不屑冷笑,认为萧珉这种手段实在拙劣。 抓沈家人是父皇的意思,放沈家女眷是父皇被逼无奈,想也知道父皇是什么态度,沈震是死定了,萧珉收买了沈家老太太又有什么用,一家子只剩女人能顶什么事。 呵……不过还是要感谢萧珉此举,他可是又有话能跟父皇说了。 太子此举不管用意为何,沈老封君都是领情感谢的,他们沈家的确是一无所有。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如今帮沈家就意味着要被皇帝猜忌,太子自己的处境也不好。 “谢太子殿下。”老封君起身,朝萧珉拜下,后者手忙脚乱上前拦,但她还是结结实实行了个大礼。 “老封君太过客气了。”萧珉扶起老人家,又细细嘱咐了几句,才带着人离开。 太子走了,沈家都是女眷,其他人也不好久留,最后留下帮忙的只有谢氏和王妡,闵廷章和幽州汉子们也没走,但他们可算是沈家的部曲不算客,倒也无妨。 - 大内,甘露殿。 此处是梁帝的寝宫,梁帝歇觉、招幸妃嫔都在此处。 梁太.祖曾经定下的规矩,除了皇后的坤顺殿皇帝能在其中过夜,任何妃嫔寝宫皇帝都不得夜宿,以此彰显正宫正妻地位。 然而规矩一代代传下来,后头的皇帝可是有对策得很,祖宗不让他去妃嫔的寝宫睡,他就把妃嫔招到自己的寝宫里来睡,还把寝宫改了个“甘露”的名字,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 因为此,身为正宫的皇后通常不乐意踏足皇帝的甘露殿,觉得脏了自己的脚。 本朝的皇后澹台氏也一样,恶心甘露殿。 澹台皇后与梁帝少年夫妻,陪着他走过低谷闯过险关,为他生育子女、为他管理后院、为他交际官眷,作为妻子,她觉得自己非常合格了。 然而有些人就是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 梁帝登基不久就广收天下美人,迷上了新进宫的美人玉氏,短短几年就将她升为贵妃,玉氏的儿子也是极尽宠爱,才十三四岁就让他入朝听事,其风头把太子逼得黯淡无光。 澹台皇后的日子不好过,太子也是被迫收敛锋芒,母子二人的日子过得如履薄冰,时刻担心被废。 澹台皇后厌恶甘露殿,她仅有来过的三次,次次都撞见了梁帝与玉贵妃在此嬉戏,她看得恶心。 她以为年少互相扶持的情谊总比美丽的皮囊要来得长久,梁帝却是用行动生生打了她的脸——年少互相扶持的情谊在权力面前算个什么东西,他是帝王他说了算。 但今天,她第四次来甘露殿,这一次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儿子。 为了儿子,她可以忍受一切。 甘露殿这次没有了嬉戏声,只有压抑的沉默。 澹台皇后站在殿门外让内侍进去通报,过了许久内侍还不见出来传唤,她知道梁帝是在故意磋磨她,也不恼,耐心地等着。 她的儿子这次在皇帝故意为难下办了一件漂亮的差事,她就不计较梁帝磋磨她,总归他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总是要死的,将来整个大梁都是他们母子的了。 “哎呀,竟是皇后娘娘,怎么站在外头不进去呀?” 一道年轻娇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澹台皇后偏头,两名打扮明艳的宫妃娇笑着走过来,看到皇后在此竟嚣张不行礼。 两名宫妃都是梁帝新得的美人,正新鲜着呢,也不知被谁说了什么,行事张扬跋扈,全不把皇后放在眼里。 “哎呀,官家叫咱们过来伺候,皇后娘娘怎么也来了?”这话委实恶毒,两人自己没脸没皮,还把皇后也给说成她们一类的。 “既然是官家叫你们去伺候,那就快进去。”澹台皇后语气十分淡然,似半点儿没有被宫妃的无理和僭越气到,还很好心地提醒二人:“官家今日为朝政烦心,还在早朝时气昏了过去,你们伺候时可得仔细点儿,别再气到官家了。” 二人就娇笑:“那还用得着皇后娘娘嘱咐么,咱们姐妹二人哪次不是那官家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呵呵呵……”然后就不经通报,扭着腰进去甘露殿了。 甘露殿的门没有关,没多大一会儿,殿中就传来嬉笑的声音,澹台皇后站在门外听,面上没有表情,内心也毫无波动。 她对梁帝早已没有情绪,曾经的那些爱慕、伤心、痛苦都没有了。 唯一有的心情,大概就是想梁帝快点去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29 章 敏锐之人已经感觉到朝堂上风向有所变化, 时间约莫就是在沈家女眷被赦免死罪的那一天。 “神隐”多年的太子忽然就为沈家出头,还请来了谢老太师去跟官家说项,听闻早朝才被气昏的官家午后又被气昏了一次。 “没有,我怎么听说官家稍晚还同时招幸了新进宫的两个美人, 这龙精虎猛的哪像昏了两次的样子。” “我也听说了, 还听说皇后娘娘就在外头看着呢。” 一阵唏嘘, 官家是真的厌弃皇后呐。 “咳咳。”两声咳嗽声从后背响起,碎嘴的几个令史头皮一紧,转身看见是他们吏部流内铨的两位判铨, 顿时面如土色。 “都聚在这里做什么?文书都核对好了?”左司郎中、判吏部流内铨事姜亨天生一张黑脸,板起脸来简直吓人。 几个碎嘴令史顿时作鸟兽散。 与他同差遣来判吏部流内铨事的柯昂等令史都跑光了,才对姜亨摇摇头:“嘉礼兄,你就是太心软了, 那些小吏都敢议论帝王私帷,要我说就该重罚才是,让他们长点儿教训, 别整日里学那长舌之妇,把咱们这公廨都搞得跟个勾栏瓦肆似的。” “我还心软?”姜亨表示反对, “那些人看到我就跑, 回个话也磕磕巴巴,我这还叫心软?” 柯昂笑了:“嘉礼兄,长得凶神恶煞不代表就是真的凶, 看人不能只看外表的。” 姜亨对柯昂说自己的不置可否, 不过很赞成他说的“看人不能只看外表”。 “就比如太子是吗?许多人都看走眼了。”柯昂压低声音说道。 姜亨眉头微皱:“千里贤弟, 你怎么也学得在背后说人?” 柯昂很无奈,姜亨人很仗义,就是太正直了些, 正直得都刻板了。 他们铨曹四选可是油水肥得很的衙门,要被他们磨勘的官员,无论是京官还是和路州上的,哪个不是好生孝敬着他们,差遣来铨曹四选的官员哪个不是家藏巨资,连胆子大的小吏都富得流油。 偏就只有姜亨,正直过头了,拒绝一切冰敬碳敬,太格格不入了。 不说别的,去年神卫军抄了沈家,抄得的财物各衙门都分了,他们铨曹四选当然也没落下,审官东院、审官西院、三班院都拿了,可他们吏部流内铨呢,就因为那天他病休只有姜亨在,这人居然给拒绝了,连带他的那一份一起。 柯昂每每想到这事就胸闷——嘉礼兄你不要但是我要啊。 有友如此,真是……太伤钱了。 “嘉礼兄,有句话哪怕你不爱听兄弟也要说,”柯昂语重心长:“在官场中真不能一根肠子通到底,该变通的一定要变通,人还是要圆滑一点,像你这样的,很难升官。” 姜亨道:“所以要像你这样,滑不溜手老油子?” 柯昂抬头挺胸:“我这样有什么不好?” 姜亨:“那为什么我是六品,你是七品?” 柯昂:“……” 姜亨说的是两人定品的寄禄官,姜亨是正六品左司郎中,柯昂是正七品殿中侍御史。二人都被差遣为判吏部流内铨事,但姜亨的俸禄比柯昂高,朝堂行走身份也高一些,柯昂需得对姜亨执礼。 “但,我虽然是七品,可也差遣到吏部流内铨来,和你一样的职事,难道不是我更有前途?!”柯昂努力给自己找回面子来。 姜亨点头说是,不与柯昂做无谓的争执,只与他提点道:“千里贤弟,你人聪明又灵活,这极好,然不能一味的灵活,抱朴守拙……” “好了好了,嘉礼兄,你这话我都听了无数遍了,”柯昂笑着打断了姜亨的话,“怎么做我都省得,你就别再说教了。” 姜亨严肃道:“千里贤弟,我并非是在说教你,而是担心你。就说这次太子要查办禁军无诏擅自抄沈家一事,你还当是笑话听,殊不知……” “我知道我知道,太子这次是认真的,行了,当初神卫军送来的孝敬不都让嘉礼兄你拒绝了么,太子要查便查,横竖也到不了咱们头上。”柯昂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耐着性子在说话,不想与姜亨吵,以免伤了二人之间的和气。 姜亨看着柯昂微蹙的眉心,掩下心底的失望,到底是不说了,转头说起公事来。 只是太子这次明显野心勃勃,借抄沈家之事发难禁军,以此为自己争取朝堂上的话语权。 太子不想再沉匿,动禁军那就是动官家的一块逆鳞,定然是一阵腥风血雨。届时,他们吏部流内铨就算是拒了神卫军的孝敬又真能在其中独善其身? - 有如此担忧的不仅仅是判铨姜亨,副相左槐亦甚为忧心,休沐这日便来了王家见王准。 王家景致最雅处唤竹林诗苑,活水绕其间过,萧萧竹林与葳蕤花木相映成趣,中间有石台古朴自然,在其上坐卧行止自有一番魏晋风流,有诗歌茶酒之香,有曲水流觞之乐。 这一处景在京中高门豪族里是出了名的,左槐被王家仆役引着到了此处,连连无奈摇头,说着:“王相公啊王相公,旁人都火烧眉毛了,你倒是够悠闲。”走了进去。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石台上素手为祖父煮酒的王妡循声望去,随后轻轻放下酒壶起身遥遥对左槐福了一福,再对王准说:“孙女儿先告退了,还请祖父仔细思量孙女儿的话。”说罢从另一边小路离开。 王准与左槐几十年交情,也不来那么多虚礼,懒于起身,待仆役将刚才王妡坐过的坐席换了,直接示意左槐在自己对面坐。 左槐也不多客气了,坐下后一张口就怼:“你倒是悠闲,还有闲情在这里喝酒。” 王准笑说:“左右无大事,怎么就没有闲情了。” “还叫无大事?”左槐吹胡子瞪眼,“太子可是要查禁军,这是随便能动的?这是太子能随便动的?” 这是大实话,三衙禁军直隶皇帝,梁帝能动,深受梁帝宠爱的三皇子能动,二皇子或许也能动——他不会去动,只有太子不能动。 梁帝忌讳太子,简直不像是对亲生儿子,而是对生死仇敌,这态度着实让朝廷上下费解得很。 “太子要掌权必须要放手一搏,再像以往那样‘韬光养晦’可不行了。”王准提起酒壶给左槐倒了一杯酒,示意他喝,“三皇子年岁渐长,越来越按捺不住夺嫡之心,官家亦是放纵,太子处境危矣。” 左槐端起酒杯送到嘴边,听了王准的话又放下,说:“储君关系国本,轻易废立恐国本动摇,大臣们不会轻易答应。” “官家一意孤行的事还少吗?”王准摇头,“远的不说,就说那沈时东,当初多少朝臣反对,更有死谏者,最后怎么样了?” 左槐沉默,捏住酒杯就一口气把酒干了。 王准见了又给他倒上一杯,自己把玩着酒杯不喝,说道:“你知道我那大孙女刚才跟我说什么吗?” 又干了一杯,下一杯左槐不用王准倒酒,自己拿过酒壶倒了,没好气儿地说:“你不说,我上哪儿知道去。” “她让我明日嘉会当廷请罪收了神卫军查抄沈家的财物。”王准说。 左槐惊呆了,那叫一个瞠目结舌,连自己在倒酒都忘了,直到酒满溢杯湿了他满手他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放下酒壶,在袖笼里找手帕擦手,偏偏手帕放在右边袖笼里,他要擦的是左手。 王准叫来仆役打水来伺候他净手,同时嫌弃:“你看看你,一把年纪了还是不稳重,浪费我的好酒。” “你可得了,你什么时候会藏这种桃花酿了,是你那大孙女孝敬你的。”左槐让仆役伺候着,嘴上也没闲着:“你倒是会据为己有。” 王准说:“孝敬我的不就是我的了。” 仆役给左槐洗净了双手,并打了润手的脂膏,然后才端着水盆退下。 左槐等伺候的都退下了,才把憋在心里一炷香的话不吐不快:“你这大孙女可真是……”有够坑人的,这胳膊肘往外拐嘛。 王准只笑不语。 “但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左槐看着王准,“正好你也想查枢密院、禁军,虽然目的不同,倒是与太子不谋而合。” 王准又给左槐倒了一杯酒,说道:“太子这一步走得不错,时机把握得很准。如今沈时东的案子闹大了,百姓们都看着,官家投鼠忌器,届时总是要有个人顶罪,这时是动禁军最好的时候。” “禁军积弊成疾早该整顿,只是我担心会丧了他们的士气,让猃戎有可乘之机。”左槐忧虑得不无道理。 “就算不动禁军,他们又有多少士气可言?”王准冷笑:“去岁那一战若非禁军耽误军机迟了救援,何至于会败得那么惨,沈时东也何至于为了广阳城的百姓拒诏不回以致招此灭门之祸。” 左槐又沉默喝酒。 王准把壶中最后一点酒倒给左槐,说:“我那大孙女的主意不错,我明日便当廷请罪,给太子一个破局之机,还望他能把握住机会。” “不行,不能你去。明日请罪定会惹怒官家,你之后还要查枢密院,你断不能轻举妄动。”左槐把最后一杯酒喝完,重重放下酒杯:“我去!” “你?”王准摇头,不答应。 “你听我说,我去是最合适的。”左槐说:“我为参知政事,说话分量是足够了,我上头还有个吴大相公,他总不能坐视我遭殃,否则中书门下恐得人人自危。再说了,我家可是有丹书铁券的,这点儿你就比不得我。” “你……”王准还是摇头:“官声你不要了?” 左槐豁达一笑:“官声不官声的,也不妨碍我吃饭睡觉,横竖我为官都几十载了,实在不行咱就乞骸骨回乡,办个书院教书育人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你呀……你呀……”王准失笑:“让我说你什么好。” 左槐道:“我只盼太子别让我们失望才好,否则我是会后悔今日的决定的。” 王准说:“但愿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发小红包噢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30 章 永泰十五年三月二十一, 嘉会。 百司朝官以上者按班列队,中书门下为班首,肃穆走进紫微殿。 与以往一样,紫微殿中很安静, 众臣等着梁帝到来。然似乎又有不同, 众臣安静肃穆得有些凝重了。 卯时, 御辇至紫微殿,梁帝坐于御座之上,众臣拜礼山呼万岁。 “兴——”梁帝颔首, 典仪高唱。 众臣起身后,典仪高声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参知政事左槐握着笏板出列,道:“臣向圣上请罪。” 他说完, 惊觉自己这话似乎出来了回音,还不止一道。 虽惊愕异常,眼下要紧的却不是回头看还有谁, 他按捺住向梁帝拜下。 梁帝坐在御座上居高临下,看着典仪一唱完就出列了十几个人, 并且一同请罪, 脸颊颤了两颤,沉声道:“众卿何罪之有?” 以参知政事左槐领头,出列请罪的十几人一同道:“臣收受了神卫军相赠之礼, 竟是神卫军无诏抄得的沈家财物, 臣有不查失职之罪, 请圣上降罪。” 梁帝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放在腿上的手握紧了身上绣着金龙的衣料,声音压迫在喉咙里然后挤出来, 带着怒意道:“真是好大的胆子!” 也不知他的这句话是说神卫军无诏抄家胆子大,还是朝臣行贿受贿胆子大,或者是……他们竟敢动禁军的胆子大。 那十几人立刻跪下,高声道:“臣有罪,圣上息怒。” “左卿,朕平日待你不薄,你身为宰相,却……”梁帝顿了一下,才道:“你太让朕失望了。” 左槐跪在地上深深伏拜:“臣知罪,圣上息怒。” “圣上,臣等亦有罪。”须臾,又二十来人出列跪下向梁帝请罪。 “你们也是受了神卫军的礼?”梁帝重重一拍御座扶手。 那二十来人一同伏倒:“请圣上降罪。” “好好好,”梁帝脸色铁青,手止不住地颤抖,“这都是朕天天喊着事君以忠的好臣子。” “圣上息怒。”众臣齐声道。 “息怒?朕要怎么息怒?”梁帝猛地从御座上站起来,如困兽般来回踱步,转了几圈停下来指着跪倒的大臣们喝:“合着你们是打着法不责众的心思,以为你们人多朕就不好罚你们?” 跪倒的大臣们齐声说:“臣知罪,请陛下降罪。” 梁帝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胸膛剧烈起伏,一副随时要昏倒的样子。 太子萧珉站出来,说道:“父皇,儿臣以为诸位大臣也不知那些东西都是神卫军抄家抄来的,不知者不罪,父皇切莫太生气。有罪的该是无诏抄家的神卫军才对,还请父皇下诏严查神卫军。” 梁帝瞪着萧珉,简直像是要生啖其肉。 然而曾经永远对梁帝目光垂头躲避的太子,这一次不闪不避,目光锋利带着年轻人的锐意,以及勃勃野心。 那目光对上来,就像是在说“你已经老了,不中用了,该死了”,梁帝心底深处拂过一丝慌乱,很快,快到他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大哥这话可是欲加之罪,谁那么大胆子敢无诏抄家,”萧珩也站出来,对萧珉正锋相对,“沈震通敌叛国,犯的是死罪,抓人抄家这不很正常么。” 萧珉轻笑,就在这儿等着萧珩呢,遂说:“那也该朝廷下诏,而不是无诏擅动。” “你又怎么知道他们没有诏?”萧珩道。 萧珉转身:“知制诰何在?” 四人出列:“臣在。” 萧珉问:“这一年来,你们可有拟过抄家诏书?” 四人先是面面相觑,接着抬头朝太子看去,最后看向御座上盛怒的帝王,犹豫了片刻,一人为代表道:“臣四人从未拟过抄家的诏书。” 萧珉朝萧珩看去。 萧珩忿忿,瞪了四名舍人一眼,强自道:“那是密诏,怎么能由他们拟定。” 这话一出,萧珉脸上立刻就摆出一个大大的嘲讽表情,就差没直说“三弟你脑子呢,出门不要不带脑子啊”。 从不参与大哥三弟纷争的二皇子萧珹都差点儿没忍住笑出来,支持萧珩一派的官员一个个都想扶额。 梁帝则已经在扶额了,他坐回了御座,单手支着扶手撑住额头,也不知是气得头痛还是无语无奈。 三皇子还是太年轻了,十三岁就入朝听事,往常皇子们这个年纪还在跟着王傅学习,也不知皇帝在心急什么。 “太子殿下。”枢密使蒋鲲出来,道:“神卫军抄家也是事出有因,沈震通敌叛国,此等大罪,便是斩首一百次都不为过,圣上仁慈,放了沈家女眷。” 萧珉冷笑,正要驳斥,三司使王准出来了,对蒋鲲道:“蒋相公此言差矣,沈震通敌叛国与神卫军无诏抄家这是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神卫军无诏抄家,这是置朝廷法度于无物,藐视圣上威严,理当严查严惩。” “都说了,他们有密诏。”萧珩气吼吼地对王准说。 “既是密诏,神卫军为何又大张旗鼓地抄家?”判大理寺事赵晧出来,道:“既然是有诏行事,为何神卫军抄了沈家后,不将抄得的财物登记造册送国库封存,却私自瓜分,还四下行贿?” 萧珩哑口无言。 赵晧声如洪钟,大声说:“还是说,神卫军假传圣旨?!” 萧珩额头都冒汗了,辩不过大臣,只能看向御座,向父皇求救。 神卫军的领头,步军司都指挥使李渐,也是满脑门大汗,都想以下犯上去堵了三皇子的嘴。 真是……帮不上忙就不要帮忙,更别帮倒忙。 梁帝收到最心爱的儿子求助的眼神,是满心无奈。但心爱的儿子捅了娄子做老子的能怎么办,当然是选择为他圆场啊。 萧珉一看梁帝放在撑着额头的手,就知道父皇偏袒三弟要将此事不了了之了。但他既然下定决心把此事挑起,就没有道理看着父皇把他压下去,他只怕事还不够大。 “父皇!”萧珉朝御座走近一步,铿锵道:“无论神卫军是无诏抄家还是假传圣旨,此事都相当恶劣,必须严查严惩。” 梁帝半眯起眼睛,神色不善地俯视太子。 “圣上。”王准举起笏板一拜,“此事非同小可,神卫军藐视君上,罪同谋逆。” 蒋鲲眉心一跳,对王准说:“王相公未免夸大其词,查抄了一个通敌叛国罪人的家,怎么就能同谋逆挂上钩。” 三司副使刘敏说:“蒋相公此言差矣,若有圣上旨意,神卫军别说查抄沈震的家,就是查抄你我的家,也是查抄得的。但无诏查抄……沈震拒诏不回为通敌叛国,无诏抄家或假传圣旨难道不是谋逆?” “闭嘴!”梁帝忽然大喝一声。 众臣一凛,齐刷刷跪下:“圣上息怒。” 梁帝通红着一双眼,鼻翼快速翕张,胸膛起伏剧烈,看着满地跪着的朝臣,心中杀气升腾。 沈、震。 功高震主。 拒诏不回。 通敌叛国。 该杀!该杀! 沈震该杀!为沈震求情说话的也该杀!通通该杀!!! 忽然,一双眼睛对了上来,在满地的后背后脑勺中显得格外突兀。 那是太子萧珉的眼睛,满满都是嘲讽,像是在跟他说“你老了,不中用了,该死了”。 - 与此同时,台狱的大门打开,一道娇小窈窕的身影缓缓走进去,在沈挚的牢门前停下。 “王大姑娘,你怎么进来了?”沈挚看见门外站着的王妡,从椅子上缓缓站起来,睁大了眼,诧异不已。 王妡道:“走进来的。” 沈挚:“……” 他不是问她怎么进来的,她是问她怎么进来的……嗐,是问她怎么能进来! 王妡对跟在身边的狱卒说:“把门打开,去给我搬张椅子来。”态度自然随性得简直就像是在吩咐自家的仆役。 狱卒毫不犹豫就把牢门打开了,不仅搬来了一张圈椅,还殷勤地给垫了软垫。 王妡走进去,端坐好,这才解答了沈挚的疑惑:“有钱能使鬼推磨。” 沈挚道:“先头被你收买的狱卒不是被除名了?”其他狱卒还敢顶风作案? “都说了有钱能使鬼推磨了。我找审刑院的程魁春让他允我进来,他允了,狱卒们哪敢与上峰争执,再者我又不是不给钱。”王妡说道。 “程魁春?”沈挚皱了皱眉。 王妡点头:“嗯,他与神卫军去你家抓人时,顺带抄了家,我让人威胁吓唬了他一番,他就同意了。” 沈挚:“……” 沈挚鼓掌:啪啪啪。 王妡抬了抬手制止:“给狱卒的钱是你们幽州来的那些部曲给的,不用太感谢我。” 沈挚:“……那你钱还够吗?不够再问他们要。” 王妡对沈挚的上道很满意,矜持地颔了一下首,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客气的,然后才说了今日前来的正事。 “今日嘉会,左相公为首,会有十几人向一起官家请罪收了神卫军财物,萧珉会想办法让官家同意下诏查处神卫军。但是神卫军只是小打小闹而已,要为你家平反,恐要把整个军政掀翻,你仔细想想,有谁是举足轻重比较好利用来做文章的。” 王妡想了想,说:“就是那种哪怕是冤枉他也无所谓的。” 沈挚下意识就说了一个名字: “永兴军路转运使宗长庚。”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发小红包噢,么么哒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31 章 “宗长庚?” 王妡把这个名字在脑中转了一圈, 精准拎出他最重要的一个身份:“吴慎的把兄弟。” “他竟然是吴大相公的把兄弟?”沈挚微微有些诧异,宗长庚竟然有这等关系。 “你不知道?”王妡也有些诧异。 虽然此事并没有被大肆宣扬,但朝中不少人是知道的,否则宗长庚一路亨通的官运是如何来的。他不过是寒门出身的举子, 全靠家中寡母做绣活来供他读书, 无权无势如何能一路高升。 沈挚沉默片刻, 虚心请教:“我应该知道?” 王妡秀眉微挑:“你除了知道打仗, 还知道其他什么?” 沈挚:“……” 王妡:“……” 两人相对沉默,王妡是无语, 沈挚是羞愧。 “行。”王妡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你不知道宗长庚与吴慎之间的关系,你为什么会选他?” 沈挚靠向椅背,看着自己的手,低声道:“你知道,永兴军路是真宗专门为了北方边塞开出来的一条管理租税、军储的衙门, 直通幽州大元帅府。虽然这些年来朝廷发放的军饷总是不能按时到,亦不能足额发到各将士手中。然而北边西边皆是虎视眈眈的恶邻,身后是我大梁的国土和百姓,戍边的将士们日子虽然苦, 但只要还能过得下去就会咬牙撑着, 拼了性命也要挡豺狼于国门之外。” “但是,”他哽咽了一声,才又继续说:“自从两年前宗长庚出任永兴军路转运使,边关将士们的日子就越发难熬了。” 军粮掺着沙石,饷银比以前更少了两分,布甲一扯就破,皮甲亦经不得一刀, 军刀锈迹斑斑,弓弦一拉就断。他们找了转运使宗长庚数次,次次都被他推诿,要不说会查,要不就随便拉一个押班出来顶罪,下一次的粮饷军备依旧是一个样儿。 边关多少好男儿,就穿着这样的甲胄,拿着这样的刀箭,忍耐着腹中饥饿与凶狠的猃戎人拼命。 “而他宗长庚,他永兴军路上到转运使下到一个漕幕,哪个不是肥得流油!那都是趴在边关将士身上吸血吸出来的!!!” 沈挚一声大吼,猛地站起来,双眼被愤怒烧得通红,握成拳的手青筋毕露,王妡毫不怀疑,倘若宗长庚就在此处,沈挚能一拳一拳把他打死。 “沈元帅没有上疏官家?”王妡多此一问。 “怎么没有!根本没用!”说到这个沈挚就更加愤怒,狠狠一拳打在牢房的土墙上,墙上簌簌掉灰。 王妡:“……” 王妡就觉得他这一拳连屋梁上的灰都震下来,扑了她满头,气死。 她强忍着才没有去拍头,而是点头:“行,我知道了。” 更体谅沈挚愤而捶墙的行为,没有因为被扑了满头灰而找沈挚麻烦。 真的是又端庄又大度,堪称典范。 “我走了。”端庄大度的王大姑娘想洗头。 “等等。”沈挚叫住她,“请问我祖母她们可好?” 王妡停下往外走的脚步,说:“虽然你家已家徒四壁,闵子建等人还是有钱的,散了大部分的奴仆,日子还是能过。”她也没有只报喜不报忧,半点儿不隐瞒:“郎中已经瞧过了,老封君和令堂身子亏损得厉害,令堂本就身子不强健,遭了此番大罪,恐于寿数有碍,你两个妹妹倒是无妨。” 沈挚嘴唇颤了颤,哽咽道:“我是不孝……” 王妡垂了一下头,深呼吸一下才扬起下巴来,对沈挚道:“好好活着,活着才会有机会在令祖令堂跟前尽孝。” “我知道。”沈挚拱手,弯腰朝王妡深深拜下,“王妡,多谢你。” 王妡沉静地注视沈挚片刻,戴上幕篱,转身:“我走了。” 沈挚直起身,走到牢门边目送她离开。 走到大门处,狱卒颠颠儿来给王妡开门,王妡扔了一个鼓鼓的荷囊给他,“你们拿去吃酒,照看好沈元帅和沈少将军,他日他们囹圄脱困,定不会忘了你们的。” 狱卒接住荷囊,笑得见牙不见眼,连连弯腰点头称:“女公子放心,小的们定会照看好的。” 王妡沉沉睨了狗腿的狱卒一眼,一抹嘲讽的弧度在唇角转瞬即逝,不再说什么,步出台狱。 狱卒关上台狱的大门,把荷囊在手里抛了抛,另外几个当值的狱卒立刻围了过来。 “快看看,那女公子给了多少钱。”一人急不可耐。 打开来,几个人都“嚯”了一声。 “那女公子出手够大方的!” 为王妡引路的狱卒得意地卖了个关子:“知道那女公子是谁么?” “是谁?赵老四快点说,不然你酒没了。” 赵老四压低声音:“不知道了,那可是计相的孙女儿,太子妃!” 狱卒们又是“嚯”了一声,互相你看我我看他。 “行了,你们也别说出去,否则……”赵老四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你赵老四别吓唬人,谁不知道太子不中用,太子妃又能顶什么用。”一人不屑道。 赵老四呵呵一声,瞅了一眼,也不同他争辩,说:“得了钱,咱们哥儿几个吃顿好的,我得去里头收拾,谁去置办酒菜?” 刚才说“太子不中用”那人立刻道:“我去我去。”他压低声凑过去对其他人说:“我听说西边儿城外的曹家庄一头牛‘摔’死了,正好,嘿嘿嘿……” 其他人眼睛歘的一亮,一起:“嘿嘿嘿……” 赵老四就说那你快去快回,你一个人拿得了吗,要不要再去一个人和你一起。 那人摇头说不用不用自己可以,走了太多人被上峰知道了不好。 赵老四不再说什么,看那人离开后对其他人说了句我进去收东西。 其他人回到值房,赵老四去了沈挚的牢房。 “沈少将军。”赵老四进去,看了一眼门外,确定没有其他人跟过来,他压低了声音问:“请沈少将军告知小的,你与太子妃都说了些什么?” 沈挚原本散漫的双眸瞬间变利,打量了一圈面前其貌不扬的狱卒,目光在狱卒的双手上转过后心里有了数,才问:“你是谁的人?” 赵老四说:“我是谁的人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我背后的主子能救你和沈元帅的性命就行。” “藏着掖着的小人,我要如何相信你?”沈挚站起来,缓缓朝赵老四走去,边说:“你既知王姑娘的身份,就该知道王姑娘也说过要救我,你背后的主子还能比王姑娘厉害?” “太子妃不过区区一介女流罢了,她说的话你也相信?”赵老四全没有适才在王妡面前的狗腿讨好,甚至还很嚣张,“少将军怕是不知道,现在有能力救你和你父亲的人,只有我家主子了。” “既然如此,你来问我与王姑娘说的话做什么。”沈挚说道,又走近了赵老四几步。 赵老四面露阴狠:“沈少将军,若你还想让你和你爹活命,最好是配合我,否则……” 电光火石之间,沈挚欺身而上,攻向赵老四。 赵老四大惊,连忙侧身抬臂闪躲,一个旋身挥拳还击。 沈挚竖起左手格挡赵老四的拳头,然后左手使巧劲儿顺着赵老四的手绕半圈,擒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扯,右手成拳猛击他的肚腹几下。 嘭嘭嘭! “咳咳……” 赵老四吃痛躬身,被沈挚抬脚猛踢腿弯,他腿一软又被一绊,被死捏住手腕的那只手猛然被别着反在身后,整个人正面着地,重重拍在地上,激起一阵灰尘。 下一刻,他的脖子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死死掐住。 “说,你主子是谁。”沈挚单膝抵住赵老四的后背心儿,一手反剪他双臂,一手掐住他的前脖颈,目光狠戾。 赵老四不想自己竟大意了,咬牙切齿道:“沈挚,叫你一声少将军是给你脸,你不过一个等死之人,还真当自己还是风光无限的少将军?你最好快点放开我,否则我要你好看!” “在你给我好看之前,我就能送你去见阎王。”沈挚手下加了一分力。 赵老四脸胀红,呼吸不太顺了,但依然倔强的不说,只道:“你不敢!” “你也说了我是个等死之人,你说我敢不敢杀你!死前拉个陪葬的也好。”沈挚再加了一分力。 没多久,赵老四就眼前发黑,耳中似乎嗡嗡作响,吸气儿越来越少,舌头都控制不住的往外吐了。 他慌了,实实在在的慌了。 他这才明白沈挚不是在吓唬他,是真的敢杀他。 他不想死,他不想死。 “我说,我说,我说……求你,我说……”求生欲让他挣扎了起来,还不小心咬到自己的舌头。 沈挚微微放松了掐他脖子的力道:“说。” “是……是太子殿下、让我来……来看着你……咳咳咳……” 赵老四一说完,沈挚就放开了手,空气争先恐后地灌进他的气管,使得他剧烈的咳嗽起来。 外头狱卒听到他的咳嗽声,大声问:“赵老四,你没事?” “……没事儿咳咳咳……被、被灰呛到了咳咳咳咳……”赵老四哑着嗓子喊道。 值所里的狱卒嘻嘻哈哈一笑,嘲笑赵老四是个金贵身子,就没来看一眼了。 赵老四则在沈挚的看死人的眼神下完全不敢反抗。 这种眼神在锦绣温软的京城里是养不出来的,那是经历了风霜雨雪残酷杀戮才有的眼神。 “太子,呵……”沈挚冷哂。 赵老四的求生欲那可是相当大的,既然已经把自家主子抖落出来,那不妨抖一送一。 “不只是我们太子殿下,还有三皇子也安排了人到台狱里来,叫彪子的,都是冲着您和沈元帅来的。”一旦突破了那道坎,赵老四干脆就抖了干净:“他刚才出去置办酒菜去了,我、我故意把太子妃来台狱见少将军的消息告诉他,他估计是急着出去给三皇子的人传递消息……” 呯—— 沈挚狠狠一拳揍在赵老四的脸上,把他打翻在地,一脚踩在他身上,狠道:“混账东西!若王姑娘因此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就死定了,包括你的主子!” 赵老四脸痛得要死也不敢叫,连连道:“不、不会的,那、那到底是太、太子妃,计、计相的孙女儿。三、三皇子不看僧面也、也要看佛面……” “哼!”沈挚对着赵老四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发泄了些些怒气才斥:“滚!” 赵老四哪还有刚才的威风,连滚带爬往外跑,就怕沈少将军一个气不顺又把他给打一顿。 “站住!”沈挚喝。 赵老四僵硬站住。 沈挚道:“你回去告诉萧珉,男子汉大丈夫别有事没事算计一个姑娘,要脸不要!更何况那还是他未来的正妻!” 赵老四忙不迭点头,直说小的一定原话带到,然后又连滚带爬逃跑。 “站住!”沈挚又喝。 赵老四满头大汗,好想嚎一句能一次性说完吗,但是不敢。 “把这椅子和垫子送到我父亲那儿去。”沈挚指着王妡刚才坐过的椅子。 赵老四“啊?”了一声,沈挚立刻凶神恶煞:“你还要说不给送?” 握拳头。 “不不不、不敢。”赵老四脸好痛,脖子好痛,肚子好痛,手也好痛,全身都痛,“我我我、我这就给沈元帅送去。” 沈挚满意了,一挥手:“滚!” 赵老四不敢耽搁,也不敢像前几日那养趾高气昂拒绝帮沈挚送椅子,忙不迭扛起椅子往台狱深处沈震所在的牢房跑。 “嗤……”沈挚嘲道:“萧珉可真是无人可用,就派这么个怂货来。” 早知道此人这么怂,就该早点儿打一顿,父亲也好早些时日坐上椅子。 哎呀,后悔。 台狱最深处的牢房,沈震注视着狱卒搬进来一张圈椅,放好后且细心垫上软垫,还是先把软垫拍松软了才垫椅子上的,然后狱卒一溜烟跑了。 沈元帅一头雾水地移到椅子上坐好:???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八点还有一更。 留言继续掉落小红包。 感谢看世界青烟过扔了1个手榴弹,么么哒~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32 章 王妡出台狱上马车, 却没有立刻回家,马车甚至都没有出禁中,拐进群牧司公廨后头的一条无人小巷,停在此处等着。 估摸着三刻钟的样子, 马车有些动静, 紫草在车前说:“台狱果然出来个狱卒, 小邓他们抓到了。” 马车的车帘掀开, 里面端坐的人戴着遮身的幕篱,被小邓几人制住的狱卒拼命挣扎, 大喊:“敢问太子妃,小的究竟做错了什么,你让人把小的绑了来,这天子脚下朗朗乾坤,还有没有王法了!” “呸!少胡说八道!”紫草啐了狱卒一口,“哪里有太子妃?太子妃在哪里?” 狱卒使劲儿挣扎大喊大叫, 喊着太子妃杀人了,把旁边群牧司的人给叫了出来,在巷子口探头张望。 狱卒看到有人来了,更大声叫:“救命啊救命啊, 太子妃无缘无故把我给抓了, 要杀了我,没有王法啦!” “太子妃?什么太子妃?”一人问。 “就是计相的嫡长孙女儿,上月才被册为太子妃的那位。”另一人小声说。 群牧司几人表情莫名,看着眼前这明显是仗势欺人的一幕,犹豫着要不要伸张正义,太子是没什么可怕的,但是计相…… 紫草对着狱卒又是一声呸:“哪里来的殃人货, 犯癔症了,偷了我家公子的玉佩还胡言乱语,你哪家的,留下姓名,跟我去有司衙门好好分说分说。” “公子?”狱卒不信。 马车里的人摘下幕篱,幕篱下面不是什么妙龄女郎,而是一个浓眉大眼络腮胡子的大汉。 狱卒傻眼。 群牧司小吏惊呆。 络腮胡大汉起身出马车,紫草立刻过去扶,并轻声细语道:“公子慢点儿,您身子弱,刚刚还被个不长眼的小贼吓到,小心着别又昏过去了,不然太太知道了要罚奴的。” “无妨,我来问问此人为何偷我玉佩,那可是本公子的家传玉佩,待本公子成亲要赠与本公子的正头娘子的。”络腮胡大汉说话细声细气南方口音,光听声音的确很体弱。 狱卒和群牧司小吏当时就觉得有一道惊雷劈在自己的脑顶心,晕头转向,整个人都感觉不太好。 络腮胡大汉龙行虎步走到狱卒面前,一把拽住狱卒的衣襟,细软的南方口音说:“看你穿一身官皮,竟做出此等偷鸡摸狗之事,还随意栽赃陷害,你跟太子妃有什么仇什么怨,要这般毁了太子妃的清誉?” 狱卒摇头:“不、不是……” “当然,我也不管你是谁家的,跟太子妃有什么仇什么怨,你偷我的玉佩,那就跟我去京兆府好好说道说道。”络腮胡大汉说着示意押着狱卒的人松手,抓着狱卒的衣襟单手就把人提溜起来。 狱卒比大汉矮了快一个头,被这么提溜着,脚都着不了地,吓得那叫一个面无人色。 体弱的细软南方口音的络腮胡公子单手提溜着一个人,大步往巷子外面走,那威风凛凛的姿态,感觉他能这样一口气走出启安城不费劲儿。 巷口的群牧司小吏们都吓傻了,这、这这、这这这…… 狱卒死命挣扎,叫嚷:“你个丑生放开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络腮胡公子嘲道:“呵,你一个小小狱卒还能是什么东西,难不成是皇亲国戚宰执学士?” 狱卒张开嘴,犹豫片刻又闭上,最后只色厉内荏地叫:“你最好快放开我,否则我要你好看!” “你想要我怎么好看啊!”络腮胡公子举人的那只手还游刃有余地甩了甩,把他手上那人甩得嗷嗷大叫。 这里是禁中,群牧司隔壁是草坊和将作监,当值的官吏不算多,但两衙门的匠人多,很快就引起了不少人来围观。 巷子里小跑着出来另外一名身着短打的膀大腰圆的大汉,操着一口细软的南方口音拱手对众人说:“打扰了诸位官爷,实在是不好意思,但也请诸位官爷评评理,我家公子从潭州来京城省亲,才到京城两天家传的玉佩竟被这小贼偷了,那可是我家公子专门送给正头娘子的玉佩,是聘礼,若丢失了我家公子将来娶不上媳妇儿可怎么是好,这小贼太可恶了!” 围观的官吏们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 汉子接着说:“我们抓到了这个小贼,一看,好家伙,竟然还穿了一身官皮,拒不认罪就算了,看到我们公子居然失心疯一般一口一个太子妃,还说太子妃要杀他。”汉子一脸惊恐:“我说京城的官都是这样的吗?疯了吗?吓死人了呢!”随后又拍拍胸口,放心道:“还好看到诸位官爷,诸位官爷各个目光清明一身正气,想来这小贼是个例外。” 围观的官吏们下意识就挺直了腰杆,一个个都特别一身正气。 狱卒铁青了一张脸,一半是气的一半是喘不过气。 “我没有偷什么玉佩!”他喊。 “你敢偷不敢认!”络腮胡公子大怒,上手撕扯狱卒的衣裳,三下两下从襟怀了掏出一枚精美的羊脂白双鱼同心佩来,那玉佩一看就非常值钱。 “啊……我家公子的玉佩!”膀大腰圆仆役嗷一嗓子,把围观官吏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同心佩上。 狱卒惊呆了,混乱了,他怀里怎么还真有个玉佩? 那必须不能认! “这是我的,不是你的,你诬陷!” 狱卒冲上去抢,络腮胡公子必须不让,双方你争我夺,忽然—— 不知是谁失了手,玉佩掉在了地上,叮铃一声,摔成了四五瓣。 无论是络腮胡公子还是狱卒还是看热闹的官吏,所有人都犹如被定住了一般,盯着地上碎裂的玉佩。 “啊啊啊……”膀大腰圆仆役嗷一嗓子把众人都吓了一跳,“我家公子的玉佩摔碎了,聘礼没啦!” 络腮胡公子白眼一翻,就昏过去了。 “啊啊啊……”仆役又嗷一嗓子,“公子死了,快来人啊,把这小贼抓去报官!” 巷子里忽然冲出十来个大汉,一窝蜂把狱卒抓住,膀大腰圆的仆役扛起昏过去的络腮胡公子,一阵风跑向京兆府。 群牧司和将作监的官吏匠人们看了一场热闹,都心满意足地聊着天回公廨。 小巷里,紫草探头看了看,对隐在暗处的王妡道:“姑娘,他们都走了,咱们也走。” 王妡扶着紫草的手上了马车,紫草香草跟着一道上了马车,这下是真回府了。 马车里,香草从小屉里拿出一碟糕点来捧在王妡跟前,道:“姑娘,吃点儿果子,您今早都没吃多少东西。” 王妡拿了一块酥油泡螺,就让两个侍女把其他的都吃了。 紫草和香草跟着王妡一块儿吃喝也半个多月了,一开始还拘谨胆小得很,如今倒也放得开。自家姑娘不太重口腹之欲,吃得少但花样要多,每次用膳用点心都得她们帮忙哩。 香草很爱吃酥油泡螺,乖巧地说了声谢姑娘,就拿了一个小口吃起来,还给紫草递了一个。 王妡微微一笑,看香草吃,食欲也好起来了,小小咬了一口手上自己并不爱吃的酥油泡螺。 这两个丫头陪着她在北宫缺衣少食的日子,如今想起来真的是上辈子的事了。 紫草看香草就知道吃吃吃,都想把她嘴给缝上,马车里备的吃食究竟是给姑娘备的还是给她备的啊! “紫草吃,你也有,别老看着香草。”王妡玩笑了一句。 “姑娘。”紫草嗔了一声,咬了一口点心,咽下后才问出了心中疑惑:“姑娘,咱们让谭大哥他们冒充南边儿来的人闹这么一出是为什么呀?” “王婵养的那只雪白的狸奴你还记得?”王妡道。 紫草道:“那只叫雪团儿的狸奴吗,就被蛇咬了,头肿得两个大后来死掉的那只?” 王妡点头:“那只狸奴若非好奇心太大也被王婵宠得胆子太大,也不至于看到一条蛇都敢上去挥爪子,被毒蛇给咬了鼻子。” 紫草不懂二姑娘的狸奴跟姑娘让幽州来的那些大哥们演了这么一出有什么关系,她看向香草,香草也是一头雾水,但这并不妨碍她吃。 王妡没有再多解释。 三皇子萧珩如今就是那一只被宠坏的胆大妄为的野心勃勃的狸奴,线团已经丢出去了,就看萧珩自己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二皇子的生母贤妃,母家是南边儿潭州的,三番两次冒出来坏三皇子的好事儿,三皇子真能忍吗? 夺嫡这样的盛举,二皇子不参与其中岂不是毕生遗憾。 王妡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行人,心情愉悦,嘴角也有了丝笑容。 “对了,”王妡吩咐紫草:“你让小邓去东宫,送几锭银子给谷滦,就说我谢他传来的消息,待之后我入了东宫,定会提拔重用他。” 紫草应是。 香草吃掉最后一个酥油泡螺,问道:“姑娘,所以咱们让谭大哥他们为难的狱卒真的是三皇子的人?” “或许。”王妡垂眸,喃喃:“该收网了。” 片刻后抬头,她神色淡漠说着残酷的话,吩咐紫草:“还有,让小邓告诉萧珉,去把杀猪巷泉香阁的那两个人杀了,做成是金柄动手的样子。” 紫草一凛,沉声应:“是。” 王妡半垂下眼帘,身子随着马车轻微摇晃。 她想知道,泉香阁背后的东家是谁?为什么会与沈震案扯上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掉落小红包噢。 感谢42635618扔了1个地雷,么么哒~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33 章 谷滦近来春风得意, 走路都那叫一个趾高气昂,看人都是用鼻孔看的。 没办法,谁叫他得了太子妃的青眼呢, 过几个月太子妃入主东宫, 他就是太子妃身边的第一红人,嘿嘿嘿。 这个伍熊, 仗着伺候太子长大的情分就瞧不起人, 今后他顶个屁用。 谷滦摸了摸袖笼里的几锭银子, 对同守在承德殿外的伍熊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容。 伍熊冷眉冷眼不屑搭理谷滦, 不过小人得志罢了, 这东宫说到底是太子做主, 就算是太子妃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得听太子的。倒是太子妃还没入东宫就先急着收买东宫的人,也未免太孟浪太猖狂。 门口守着的两人各怀心思, 互相看对方不顺眼, 思忖着要用什么办法把对方压下去,忽然门里传来好大一声咣当摔东西的声音,把两人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两人对视了一眼, 伍熊还没来得及隔门问低头的太子发生了什么事, 就听里面一声吼:“滚, 孤还用不着她一介女流来教孤怎么做事!” “殿下, 发生何事了?”伍熊高声问。 片刻后,萧珉的声音传来, 说:“无事, 你们不用进来。” 伍熊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谷滦老神在在说:“伍都知,你紧张什么呀,里头是太子妃派来说话的人, 能有什么问题。” 伍熊剐了谷滦一眼,呵斥:“闭嘴!” 太子为什么要娶现在这位太子妃,伍熊作为太子最信任的心腹当然知道原因。他也知道太子是怎么哄得现在这位太子妃点头答应的。 因为他什么都知道,才会更加紧张这位太子妃的一举一动,以及……心底深处对太子妃怀有敌意。 承德殿里,小邓站得笔直,并不因太子的怒气而害怕动摇半分。 姑娘教过他的,他在外就是代表姑娘,他的态度就是代表姑娘的态度,他的言行就是代表姑娘的言行,他的气节就是代表姑娘的气节。 他家姑娘是太子妃,没有人可以轻贱太子妃,那他必须不能给姑娘丢脸。 “殿下,我家姑娘料定殿下会这样说,她让小的转达:殿下连东宫内坊的内侍都管不好,一个东宫被人安插细作安插得犹如筛子一般,她也不想啰嗦,实在是不信任太子殿下的实力。”小邓揣摩王妡说这话时会有的表情,学得不说十成十,七八成是有的,淡漠傲然的姿态几乎学到了精髓。 反正萧珉是实打实感受到了其中的嘲讽。 “她倒是有实力,她自己来管啊!”萧珉反讽回去。 小邓说:“我家姑娘说,殿下肯定会说这样的话,她让小的转告殿下: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萧珉眉心直跳:“那杀泉香阁娼.妓这事就让你家姑娘自己去做,要杀人的是她,不是孤。” 小邓说:“我家姑娘说,殿下肯定也会说这样的话,她让小的转告殿下:那是殿下为自己杀的人,不是为她杀的。金柄向三皇子卖好,殿前司除了御龙诸直都倒向了三皇子,偏偏御龙诸直又是殿下最不可能说动的。殿下难道不想自己控制禁军吗?那殿下朝神卫军发难做什么呢,显得发慌让自己死得更快吗?” 呯当当—— 又是一阵器物扫落在地的声音。 “闭嘴!”萧珉眼角猩红,一副要杀人的模样。 他想不明白,原本迷恋他不管不顾的王妡怎么就突然性情大变。 王妡不再迷恋他倒也无妨,总归册文已下,她已经是写入皇家玉牒里的太子妃了,跑不了。 他感到可怕的是,王妡总能猜到他心里所思,总能先洞悉他的一举一动他的意图,就好像他在她面前没有任何秘密,赤.条条一眼就能被看透。 这太可怕了。 可怕到……他甚至有些怀疑娶王妡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 他放弃一个那么美好的女子,而娶一个可怕的怪物,究竟是对,是错? “殿下,小的话已经带到,我家姑娘说了,人杀不杀在你,坐北朝南的那张椅子坐不坐也随你,总归殿下若有个万一,我家姑娘是女眷,怎么样都不会被亏待的。小的告退。”小邓行了个礼后退到门边转身推门,丝毫不在乎后头又传来的摔东西的声音,腰杆挺得笔直,不卑不亢。 谷滦殷勤的把小邓送出东宫,小邓爬上马一夹马腹让马跑飞快。 噫,太子殿下的脸色好恐怖,活像要吃人,快走快走,得去压压惊,不然睡觉铁定做噩梦。 “殿下。”伍熊走进殿内,看着满地狼藉,很为萧珉心疼。 “是你啊。”萧珉摆摆手,“让人把地上收拾了。” 伍熊便吩咐了宫人进来收拾,很快承德殿就收拾干净,并换上了新的各式样摆件。 等宫人们收拾好退下,伍熊蹲在萧珉脚下,问道:“殿下是在为王大姑娘烦心吗?” 萧珉坐在罗汉床上,斜斜靠着凭几,说:“阿熊,你给孤说说,孤娶王妡是不是……娶错了?” “殿下何出此言?”伍熊问。 萧珉呵一声讽道:“孤可是看走眼了,王妡根本就不是孤以为的是个好骗的,甚至孤都被她给骗了。你以为她是个高傲的狸奴,实际上一张嘴全是锋利的狼牙。她,就是一个阴险的、恶毒的母狼!” “殿下何必这样想。”伍熊道:“当初咱们商定了王大姑娘,本就是冲着计相和临猗王氏的。计相掌管国朝财权,临猗王氏几百年的世家大族,人才辈出,门生故吏遍天下。您的太子妃只需要是计相的嫡长孙女、临猗王氏的嫡长女,她的性情品貌如何,又有什么关系呢?” 萧珉摇摇头:“话虽如此,可……” 伍熊劝道:“殿下,奴倒是觉得,王大姑娘是这样厉害的性子才是好事哩。” “此话怎讲?”萧珉皱眉问。 “殿下,宫里皇后娘娘的处境不好您是知道的,贵妃且不提,就连新进的美人都嚣张跋扈敢踩皇后娘娘的脸面,”伍熊看了一眼萧珉指节发白的手,“皇后娘娘万般隐忍都是为了殿下您呀。” “孤知道。”萧珉一字一蹦。 伍熊继续道:“您的正妻,太子妃,将来是要跟着皇后娘娘一道应酬宫里的宫妃的,倘若是个性格软的,别说护住娘娘,自己被人欺负得抬不起头来还不是丢了殿下您的脸面。所以奴才说,王大姑娘是这样的性子才是好的。以王大姑娘母家的势力,再加上王大姑娘本身的强势,娘娘将来的日子才会好过一些。” 萧珉沉默了许久,才低声说:“你说得对。” 伍熊脸上就多了一丝放松地笑意,又道:“殿下,奴说句僭越的话。吴姑娘自然是好的,可她并不适合做您的太子妃。殿下,如今咱们是四面楚歌,咱们要先活下去呀。” 萧珉紧捏凭几的手送了开来,点点头:“阿熊你说得对。多亏你提醒了孤。” “殿下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即使奴不提醒殿下也用不着多少时间就能想明白,只是奴不想看殿下颓废,才多此一举。”伍熊笑着说:“待将来,殿下御极天下,想要什么样儿的美人没有,就是吴姑娘……也是要得的。” 萧珉彻底放松了下来:“你说得对。琴儿最是善解人意,她明白孤如今的身不由己,她也说过会一直等着孤,等孤给她一个风光的婚礼。待将来……孤定不负她。” 伍熊连连点头,问:“那王大姑娘说的那件事……?” 萧珉脸上的笑容收了六分,说:“你着人去办,做干净点儿。” “是。”伍熊领命退下。 - 捧日军指挥使金柄这半月多来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夜里睡不着,白日无精神,一点儿风吹草动就能让他一惊一乍,人急速消瘦,气色也差得很。 这日,金柄的正头娘子牛氏从娘家省亲回来,进门就是虎着脸,问了仆役郎主在哪儿,得知在外书房就立刻气势汹汹杀过去。 作为启安城里有名的悍妇,牛氏生得是高挑健美,一把子力气打虎是不可能的,打个猫猫狗狗半点儿不成问题,打夫君就更不成问题了。 她一脚踹开外书房的门,一声吼:“金柄,你这个作死的东西,你今天不把话给我说清楚,我跟你没完!” 金柄本来颓废地躺在榻上,被这么一声吼,差点儿没吓得摔下去。 他不爽道:“你个凶婆娘,好端端又发什么疯,我跟你说清楚什么啊说!我烦着呢,你最好别惹我,不然别怪我打你。” “你还想打我?”牛氏气炸,撸起袖子,抄起门边放着的一个大花瓶,大步走进去,“老娘今天就先打死你,省得你一天天不安分,还尽给我丢人。” 金柄一看牛氏举着花瓶要跟自己拼命的样子,急了:“你你你、你干什么!你不是回娘家省亲了吗?!怎么,你娘家那几个姐妹不省心,总爱笑话你,你受了气就回来拿我撒气不成!” “我受气?我受气是因为谁啊?还不是因为你!”牛氏吼:“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你居然胆大包天去跟太子和三皇子抢一个花魁娘子,你狎.妓我就不说了,你居然跟三皇子抢人,你活得不耐烦了?” 金柄一脸冤枉:“你都听了外头乱七八糟的话些什么啊!我怎么就跟三皇子抢花魁娘子了,我敢吗我?” 牛氏看他还不承认,气得直转圈,实在气不过了,把举着的花瓶用力摔在了金柄身边。 呯—— 花瓶粉碎。 金柄吓呆。 “你你你、你还不承认,外头都传遍了,说太子和三皇子一同看上了泉香阁的花魁柔娘,偏你也看上了,你争不过三皇子,自己得不到就让别人也得不到,竟对那花魁痛下杀手!泉香阁的假母发现你,要制止你,也被你杀了!”牛氏说着就哭了,“你……你究竟做没做你跟我说实话。” 金柄彻底呆了傻了。 “你说……你说谁死了?泉香阁的柔娘?” “你还有脸问,你就等着京兆尹找上门来!”牛氏大哭。 金柄半张着嘴呆坐着,几息后,突然一声嚎叫:“哪个殃人货要害我!”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今天的朕是活在“我家姑娘说了”里。 留言掉落小红包的噢 感谢张光宗扔了1个地雷,么么哒~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34 章 杀猪巷泉香阁的假母和花魁被杀了, 听说血溅得一间屋子到处都是,花魁的脸都被划花了,惨得很, 惨得很。 京兆府的官差上门来, 查来查去最后没说查出凶手是谁,竟是把泉香阁给封了, 阁里的娘子、丫头、跑腿、护卫一下子都没了生计, 在泉香阁门口哭天抢地煞是可怜, 左右的妓馆看在眼里但谁也不敢接济他们, 就怕惹来杀身之祸。 作为启安城里有名的青楼, 泉香阁的客人王公宗室、高官巨贾、文人骚客应有尽有, 多少缠绵悱恻天下皆知的词曲是由泉香阁的花魁娘子们传唱出来的,发生了此等惨绝人寰的凶案,自然引来多方关注。 京城的高门大族里早就有了传言, 说那泉香阁的花魁柔娘千娇百媚, 狐媚功夫了得,引得多少大官人为她神魂颠倒,连太子和三皇子都是她的裙下客, 为了她大打出手哩。 -哎哟喂, 真的假的, 太子可是才册了太子妃, 还有那三皇子才多大年纪呀,就知道为女人争风吃醋了? -人人都知道的事情, 传得有鼻子有眼, 这还能有假?至于那三皇子,舞象之年怎么了,天赋异禀呗。 -那这可真是天赋异禀。 -嘿嘿嘿, 啡啡啡。 香.艳猎奇的故事总是传播最快的,不少人都在暗戳戳细数那花魁娘子的裙下臣,在各种版本的传言里,殿前司捧日军指挥使金柄都必须有姓名,不是三个人的传闻,是四个人。 鉴于金柄年纪大,相貌自然是不如皇子们的,他被安排成了故事里的大反派——一个敢于皇子争女人,对花魁求而不得,秉持着“我得不到,就谁也别想得到”原则愤而杀人的变态。 不仅杀人,还毁了花魁的脸泄愤,真是好变态好变态。 传香.艳传奇故事的人们一个个都化身为名捕快,探查真相,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金柄与花魁的恩怨情仇还真给起底了七七八八。 比如:金柄早就是泉香阁的常客,但因畏惧家中母老虎,只能偷偷前往。 比如:金柄为那花魁是一掷千金,花钱毫不手软。 再比如:金柄早有为花魁赎身并养为外室的打算,在启山脚下豪掷万两黄金置办了一个庄子,里面美轮美奂堪比浪沧园。 然而这一切都在花魁偶遇太子和三皇子之后全都化作了泡影,比起年轻有为容貌俊美的皇子,金柄又老又丑,立刻被花魁嫌弃了。 于是金柄因爱生恨,把那花魁杀了,还不够,还把花魁的脸划花了,让她做鬼也不能再勾搭男人。 真是好变态好变态。 那么问题来了,金柄区区一个捧日军指挥使,既不是宗亲公侯,也不是世家大族,他凭什么能一掷万两黄金置办一个比浪沧园还美的庄子? 三皇子萧珩不关心金柄怎么会有钱买得起浪沧园,他只想知道是谁传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传言,他要把人抓出来大卸八块! “我堂堂皇子,父皇最宠爱的皇子,我要什么女人会没有,我会看上一个又老又丑的娼.妓?”萧珩双手叉腰,在自家皇子府书房里走来走去,气得不行,“还我跟萧珉看上同一个女人大打出手,要脸不要!我这辈子会跟萧珉一同看上的东西只有……” “殿下!”三皇子府长史查渭及时出声打断了萧珩接下来的话,并提醒:“谨言慎行。” 萧珩不满吼道:“我在自己家里还要谨言慎行?” “殿下,隔墙有耳,谁知道咱们在这儿说的话会被谁听了去,然后传得变了味儿。”查渭慢条斯理点着茶,边耐心地说:“有些事情放在心里就好,就算您是官家最喜爱的儿子,但传到官家耳中就是大不敬。今日官家喜爱您,尚且轻轻放过,倘若他日官家不喜爱您了呢?” “父皇还能不喜爱我?”萧珩哼了好大一声。 “殿下,没有什么感情是永恒不变的,尤其是帝王的宠爱,您想想……” “行了行了行了,我最不爱听你说教。”萧珩不等查渭说完话,就挥着手示意他闭嘴,“你有这闲功夫来跟我说教,还不如早点儿查清谁在造我的谣。等我抓到了,一定要把他大卸八块!” 查渭搁下茶筅,边分茶边说:“殿下,现在重要的不是谁造了您的谣,这个当然要查,但不是最要紧的。” “那你说当前最要紧的是什么?”萧珩不爽道。 “是捧日军指挥使金柄。”查渭说。 “他?”萧珩不爽换成了不解:“他怎么了?” 查渭捧着茶碗给萧珩奉上一杯山川飞鸟,道:“太子铁了心要动禁军,神卫军都是小打小闹,捧日军指挥使一掷万金买庄子,他的钱从哪里来的?这是一个多大的漏洞啊!” 萧珩怔了一怔,想到金柄给自己一大箱一大箱送珍奇玩意儿,目光闪了闪,挥开查渭的茶,旋身在主位坐下,哼一声:“萧珉白日做梦,还想动禁军,他那么惹父皇厌弃,很快就要被废了,怕他作甚!” 查渭忍住叹气,把茶自己喝了,两杯。 萧珩看了就很不满了,虎着脸说:“我是叫你来出主意的,不是叫你来喝茶的。” “殿下,在下的主意就是,您先在官家跟前揭发了金柄贪墨,请官家将金柄交给殿下您来查。”查渭说。 “什么?”萧珩眉毛一竖,用力一拍案几,“你在说什么鬼话?你让我去揭发我的人,还要我查我的人?” “殿下……” “够了,你别说了,我叫你来是出主意的,不是叫你来拖后腿的,你到底是我的长史还是萧珉的长史?” 萧珩气得不行,把查渭赶走,叫来皇子府宫司都监元锐生,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 被赶出书房的查渭回到自己住的院落,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送到嘴边又放下,摇头叹气。 若非是因为玉贵妃的兄长救了他弟弟挟恩图报,他也不会放下大好的前程到三皇子府里来屈就一个长史,如今却落得一个妻子埋怨他不上进、弟弟也并不领情他的牺牲的下场,关键是三皇子也听不进他的规劝建议。 唉……难呐! - 同样感到很难的还有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指挥使李渐。 步军司下辖的只有神卫、武卫、虎翼、雄武、步武、奉节几厢步军,是三衙里领兵最少的一衙,他这个步帅在品阶上还比马帅要低了半阶,与殿帅那是更不能比。 衙小军少,人微言轻,所以被逮着开刀被欺负也有苦没处说去。 要说这朝廷上下百司衙门,哪个衙门没有点儿龌龊,哪个公廨没有冰敬碳敬,哪个官员手里是干净的。 就是因为人人都不干净,人人都有把柄,一直相安无事,所以做起事来就更加肆无忌惮。 终于,终日打雁被雁啄了眼。 当初抄家的时候谁都以为沈家人都死定了,谁能料到他们家的女眷竟还有被赦免的一天,那不抄家留着还不是会被贼偷了。 现在这么大的错处被太子拿捏着。 被在朝中毫无存在感的太子拿捏着! 那滋味,让李渐、神卫军乃至整个禁军都如鲠在喉。 “李步帅。” 清脆的嗓音唤回了李渐走远的思绪,他回过神,坐在矮凳上看着被一串侍女婆子簇拥着进来的幕篱遮身的女子,不爽没有写在脸上,却也坐着没有动也不招呼一声。 女子在里面坐下,两名健妇抬来一扇轻绡屏风挡住李渐,然后各种吃食果子轮番端上来。 李渐等了半晌看侍女们上完点心就在煮茶,不耐烦了,拉长了脸说:“太子妃叫本帅来此有何用意,本帅忙得很……” “知道。”王妡打断他的絮絮抱怨,轻啜了一口茶,说:“萧珉查神卫军,李步帅身为神卫军的统帅自然要忙。” “你想说什么?”李渐瞪眼,但是只能瞪一扇屏风,不爽道:“太子妃年纪轻轻还是要谨言慎行才是,别给计相添麻烦。” 王妡放下茶碗,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坐得笔直,声音不紧不慢并不因被李渐教训晚辈的语气而恼:“李步帅,你盯着殿前司都指挥使的位置许久了,如今机会摆在眼前,为何不抓牢呢?” “你——” 李渐的确盯着殿帅的位置许久,很多人都心知肚明,也有不少人笑他是痴心妄想,但这么直白的戳穿他,王妡是第一人。 他不禁恼羞成怒:“你一个丫头片子懂什么!老老实实在家里绣嫁衣才对!” “李步帅说笑了,我是天家聘的太子妃,嫁衣自然有大内尚服局为我制备,哪里需要我亲自去绣。”王妡带着讽刺的意味说道:“连我一个深居内宅的丫头片子都知道李步帅可笑的野望,李步帅觉得旁人会怎么看你?” 啪—— 李渐猛地一拍案几,发出好大一声,把一旁伺候的紫草等侍从吓了一跳,紫草香草立刻挡在了王妡身前,戒备李渐。 王妡却半点儿没被他吓唬到,端起茶碗继续慢条斯理地说:“从本朝开国以来,殿前司都指挥使哪个不是当朝皇帝的心腹,李步帅想取吕殿帅而代之,有想过官家信任你否。” 李渐慢慢收回拍在矮几上的手,垂眸沉思。 王妡再道:“本朝,没有官家信任的一品武将是什么下场,你难道没看见?” 李渐一凛,知道那说的是沈震。 “今后怕是不会再有天下兵马大元帅了,殿前司都指挥使为从二品,是我朝武将能坐到的最高品阶,就算李步帅有能力坐到那位置,会有命坐吗?” 李渐不语,端起已经有些凉了的茶慢慢喝。 王妡也不着急,也端着茶,热的。 一盏茶喝完,李渐道:“那太子妃有什么建议?” 王妡说:“你是不可能取信于官家了,但是官家已经老了。” “哈哈,”李渐忽然大笑,“太子妃这是来给太子当说客来了,太子竟无人可用到这种地步了吗,要女眷来出面,还是尚未大婚的女眷。” 王妡挥了挥手,示意紫草让人把屏风撤了。 紫草不解也不赞同,对王妡无声摇头表示反对,王妡挥了挥手示意无妨,她拗不过,只得叫健妇把屏风搬走。 李渐见屏风搬走,里面王妡已经摘了幕篱,沉静地坐在矮凳上,端庄,威严。 他看着,笑声渐小直至全无。 “李步帅。”王妡道:“我并非为了萧珉而来,我是为了我自己,顺带帮你一把。”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掉落小红包~ 感谢48219731扔了1个火箭炮,大奥义扔了1个地雷,么么哒~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35 章 顺带? 李渐错愕。 笑话的、看热闹的、事不关己的很多, 更有弹冠相庆的。 也有说要帮他的,说得很真情实感。 但说“顺道”帮忙的,唯此一人。 李渐觉得好笑, 一个才及笄的小姑娘, 就算被册为太子妃,然还没有大婚呢,这朝中大事与她有何干,她掺和这事能为着她自己什么。 觉得好笑,他就真要哈哈大笑, 却在嘴角才咧开的时候对上王妡的目光,笑脸霎时凝固, 笑声也哽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僵硬地咧着嘴露出上牙龈的一张脸看起来蠢得很, 就像一只傻狗子。 “咳咳。”紫草用力咳嗽两声,眼神恶狠狠剐李渐。 李渐被惊醒,倏然闭上僵硬的嘴巴,狼狈地垂了一下头,不想承认自己竟然被一个小辈的目光唬住。 王妡的目光很淡,如点漆般的眸子没有丝毫情绪,却完全没有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该有的清澈与天真, 黯沉沉的, 如旋涡。 这样一双眼睛在这样一张青春秀美的脸上,太过违和,太过……可怖。 “王家大侄女,你想怎么帮我?”李渐出声, 掩饰自己的狼狈。 王妡秀眉一挑像是诧异,脸上慢慢浮现淡淡的笑容,刚才的违和可怖之感瞬间被冲淡, 就仿佛是阳光出来驱散黑暗一般。 她笑起来的样子虽然不是少女的娇俏,但温婉沉静让人赏心悦目。 李渐紧绷的背脊放松下来,也笑了——不再是嘲笑,道:“王侄女应该知道世叔的处境不太好,你说你能帮我,你要怎么帮我?” “李世叔,我能帮你什么,取决于你能为我做事的程度,更取决于你的决心。”王妡道。 “哦?此话怎讲?”李渐挑眉问。 王妡朝香草抬了抬手,让她给李渐换上一杯热茶。 一盏莹润如凝脂的青瓷茶盏放到了李渐手旁的矮几上,盏中是只御贡的龙凤茶,茶汤点了一只展翅大鹏模样,李渐观其寓意极为满意,端起茶盏送到嘴边要喝。 “这一盏茶,” 王妡出声,李渐喝茶的动作被打断,他放下手却没有放下茶盏,看向王妡。 “李世叔手中这一盏茶,茶盏是汝窑上上品,一盏银百两。茶饼是御贡的龙凤茶,官家赏赐我祖父,有价无市。” 李渐低头看茶,不解其意:“大侄女这话是何意?”难不成喝她一盏茶还要付银子? 王妡不答,继续说:“市集粮行上粟四十文一斗,粳米八十五文一斗;前门街上矾园里梨花白二百文一壶,五味楼的樱桃果子三百五十文一碟;糖水巷的织文庄一匹软云罗一贯钱。” 李渐听着听着就明白了王妡的意思,有些哭笑不得:“大侄女这是要世叔我给钱?” 王妡:“……” 没忍住给了一个“你是不是傻”的眼神。 “难道不是?”李渐觉得自己有被这个眼神冒犯到。 “李步帅以为,多少钱能买你一条命和殿前司都指挥使的官位?”王妡道。 李渐闭上嘴不说话了。 王妡轻笑一声:“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有价格的,李步帅若能出得起这个钱,我倒也不介意收。如果你付不出这个钱,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来。否则,李步帅以为我凭什么要帮你呢?” 李渐沉默了许久,手中茶盏的茶又慢慢凉了,他才说:“我以为……” “李步帅。”王妡打断了他的话,双叠的双手右手无意识收紧,紧紧握住了左手,目光黯了,“这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但凡有无缘无故的好,那都是有所图谋的,付出五分,要得到十分回报。李步帅以为我图你什么?” 李渐哑然,他还真想不出自己能有什么东西让王妡图谋。 这个小姑娘家世显赫、身份贵重,只要太子争气,她将来就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自己一个不上不下的步军司都指挥使,如今还飘摇在被贬官流放的边缘,她能图他什么? 李渐苦笑:“大侄女,你就别拐弯抹角了,直说有什么事是要世叔做的。” “李世叔是个聪明人也是个爽快人。”王妡愉悦地笑了,“李世叔,明日朔朝,你就当廷揭发捧日军指挥使金柄贪墨军饷、挪用军储,永兴军路转运使宗长庚同流合污,参殿前司都指挥使吕师包庇,枢密使蒋鲲失察。” !!!!! 李渐震惊了,惊呆了,整个人都不好了,感觉自己要真这么做离去世就不远了。 “大、大侄女,你说真的?” “世叔,我看起来像是在开玩笑吗?” 李渐猛地站起身,慌乱之下把身旁矮几撞翻了,手上端着的茶盏也手一滑打翻,茶汤洒了他半身,茶盏掉地上,好在没有摔碎,否则一只盏碎了一套就废了,百两银子就没了。 但李渐已经没有心思管他自己湿不湿身、茶盏碎是不碎,他来回踱步,走了两圈,看向王妡,指着她欲言,嘴张了又张说不出,“嗨”了一声甩手继续踱步。 王妡不着急,拿起一块糕点慢慢吃等他自己想通,还招呼紫草香草一块儿来吃。 香草谢了姑娘拿果子吃,被紫草瞪了也不怕,姑娘让吃的,身为姑娘的侍女就该听姑娘的话为姑娘分忧,比如姑娘吃不完的果子就该帮姑娘吃完。 紫草瞪了香草七八眼,见毫无效果,就……自暴自弃也拿果子吃了。 李渐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想着王妡的话,有些胆怯又有些激动,可到底是胆怯占了上风。 那些都是什么人啊! 金柄没什么好说的。 宗长庚,吴大相公的把兄弟,动了他吴大相公能无动于衷?吴大相公是好相与的? 吕师,官家的心腹,手握禁军,拱卫皇城,拱卫官家,动了他官家能不急眼? 蒋鲲,枢密院枢密使,当朝宰执,掌国朝军政,那是能轻易动得了的? “大侄女,大侄女喂,你还有闲情吃。”李渐头很大,他急死了,王妡居然在吃吃喝喝,“你这是要世叔我去送死啊!” 王妡放下吃了一半的糕点,微笑着说:“富贵险中求,没点儿胆量和魄力,世叔拿什么去坐上殿帅的位置?” “话虽如此,但……你这是要捅破天啊!”李渐一屁股坐下,抱头。 “有些事情,藏着掖着让人害怕,然而一旦捅破了天,反倒是不会有危险。”王妡安抚他,“而且世叔放心,不会让你一个人抗的。” 李渐抱头不说话。 王妡继续道:“李世叔之前千方百计与金柄交好,想必掌握了不少有用的东西。不说别的,就传闻中豪掷万金的庄子,李世叔难道拿捏不住?” “你也知道是传闻,传闻岂可信以为真。”李渐没好气儿地说。 王妡道:“枳句来巢,空穴来风。” “那……那……”李渐纠结得脸都皱了,“那揭发金柄就是了,与宗长庚他们又……” “李步帅!”王妡沉声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军中贪腐严重,你自己也知道。你以为一个金柄能做什么?杀了一个金柄有什么用?” 李渐低吼:“太子妃!你既然知道这些,也该知道那些人哪里是轻易能撼动的!又哪里是我一个小小的五品都指挥使能轻易撼动的!” 王妡看着李渐,定定的看着。 李渐不自在地避开她的目光。 稍倾,王妡笑了。 “李世叔,侄女在你的眼中看到的并不是胆怯,而是……”她微微倾身,一字一顿:“野、心。” 李渐转头朝王妡看去。 “吕师若不下来,你李渐怎么上去?” 李渐脸上的纠结渐渐消失,问了一个与此事无关的问题:“大侄女先头说不是为了太子而来,是为了你自己,世叔想问问,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把朝廷搞得天翻地覆对你有什么好处?” 王妡端起手边已经彻底凉透的茶盏,摇头制止了紫草要为她换一盏热的,垂眸思忖片刻,给了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答案:“因为我是一个十分正直的人。” 李渐:???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王妡不再多说,端茶送客:“李世叔,侄女就等着你惩奸除恶,出尽风头。” 李渐定定瞧着王妡,忽然朗声大笑:“大侄女是个正直的人,我这个世叔可不能教坏了小辈。” 王妡微笑。 李渐大笑着离开了茶坊厢房。 等他走远了,王妡才戴上幕篱,由侍从们簇拥着离开。 回府路上,紫草几次三番看向王妡,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说。”王妡看着车外说道。 “姑娘,您这般辛苦跑前跑后的,说不是为了太子,那你是为了什么啊?”紫草很心疼自家姑娘的辛苦。 王妡将目光从车外街市上收回,看向紫草香草二人,说:“我也不知道。” “啊?”紫草香草一头雾水。 王妡不再多解释。 问她这话的人很多,祖父问过,父亲、母亲问过,兄长问过,就连沈挚都问过。 对不同的人她有不同的答案。 祖父问,就是不忍看父亲为沈元帅奔波劳累,为父分忧; 父亲问,就是不忍看忠臣含冤而死,痛心疾首; 母亲问,就是与萧珉做了交易,为将来在东宫、大内站稳脚跟提前谋划; 兄长问,就是闲来无事,展现实力,震慑东宫和大内,让那些人今后不敢找她麻烦; 沈挚问,就是别问,你的命是我的,我说什么,你听什么。 可是她扪心自问,她为什么要做这些? 不想家族覆灭?不想任人鱼肉? 是又不仅仅只是如此。 她说不清楚心中所思所想,她每夜每夜都难以入眠,她心中有一腔怨愤,始终没有发泄出来的怨愤。 她想叫朝廷天翻地覆,她想毁了这个天下毁了大梁,叫天下人都给她陪葬。 萧珉越是在乎什么,她就越想毁了什么。萧珉在乎皇位,她就想毁了他的皇位;萧珉在乎真爱,她就想把他的真爱放在一个他看得到却得不到的地方;萧珉在乎大梁天下,她就想让大梁在萧珉手中成为历史的尘埃。 倘若有一日天下大乱,那都是萧珉的错!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掉落小红包, 顺便,跟小伙伴们求个收藏专栏,嘿嘿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36 章 青幰马车驶入果子巷王家府邸大门, 王妡从马车出来,就听到一句带着刻薄的问话: “哟,咱们家的太子妃这是从哪里回来, 这都要大婚了,还一天天往出了跑, 抛头露面的都让外男看了去,是做什么呢?” 紫草香草都好气, 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 这是故意污自家姑娘的名节, 香草忍不住回怼:“二姑娘是吃了灵公庙前的黑豆腐吗?” 录事巷的灵公庙供奉东极救苦天尊, 香火鼎盛, 庙前就有许多小贩在此做生意,买些吃食玩意儿糊口, 其中黑豆腐最为出名。 此黑豆腐一出, 那是十里飘臭, 无食可与之争锋,但吃起来又极香,让人欲罢不能。 因为这臭味,高门贵女是不会去吃的, 有失身份,让外头人知道了会被笑话死的。 而且那黑豆腐臭不可闻,香草这话分明就是在说二姑娘王婵满嘴喷粪哩。 王婵气了个仰倒,跺着脚指着香草,对身旁侍女喝道:“如华如莹,把这个贱丫头的嘴给我撕了!” 如华如莹两个侍女缩了缩脖子,不敢。 那可是大姑娘的侍女,而且香草的老子娘是在大太太院里伺候的, 哪方面都比她们要得脸,她们哪里敢动香草,尤其是当着大姑娘的面。 再、再者说——心里偷偷说——还不是二姑娘先惹了大姑娘。 王妡的侍女敢为她顶撞家中姑娘,自己的侍女却这么怂,王婵更加生气,也顾不上什么高门贵女的体面,囔着“我今日就要教训了这贱丫头”,就朝香草来。 王妡上前一步,挡在香草面前,捉住了王婵扬起的手:“王婵,我面前还轮不到你来逞威风。” “你——”王婵恼羞成怒:“王妡,你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一个私相授受的淫.娃.荡.妇!” “你既然知道我是太子妃,又是你长姐,见到我不仅不行礼,还口出污言秽语,二婶就是这样教你的,目无尊长,野调无腔。”王妡半点儿没有被激怒的模样,说话声音都毫无起伏,平静得很。 可这份平静却让王婵惊慌失措。 王婵听着这教训的话,有一种仿佛在被祖父教训的错觉。 对,祖父是不会直接教训孙女儿,但她偷看过祖父教训父亲大伯叔叔他们,就是王妡这样——语气淡淡,满口规矩,气势压人。 要论家中她最怕的人是谁,那必须是祖父无疑了,王妡几乎把祖父学了个十成十,王婵气势瞬间被灭,不敢怒更不敢言。 “大姑娘这是做什么呢,要打妹妹不成?” 王妡这头欺负小的,老的立刻到达战场,摆足了长辈架子。 “娘……”王婵可怜兮兮唤,把王妡衬得更像个女恶霸。 孙氏大步走过来,拉着女儿的另外一只手,王妡放了手,她把女儿拉在身后,不客气地教训道:“大姑娘,就算你贵为太子妃了,也该记住孝悌礼仪,阿月是你姊妹,在家逞威风欺负妹妹,你自诩的长姐风范呢?!” “二婶来了。”王妡让紫草将手帕打湿了给自己,看她们母女俩都穿得光鲜,一下想起了某事,边擦手边说:“二婶来了正好,省得我去找二婶。我为王婵相看了一桩亲事,二婶就不用费心了。” 当时是,就犹如晴天响了个霹雳正好劈在自个儿头顶上,孙氏全身狂颤——气的。 这天底下就从来没有听过堂姐为堂妹相看亲事的,王婵的老子老娘还在呢,有你王妡什么事啊! 孙氏狂怒:“王妡,你……” “左龙武军大将军、勾当三班院公事雷开的嫡长子,人品相貌都不错,雷开的正头娘子是个敦厚良善之人,想必能包容王婵的骄纵刻薄。”王妡把擦完手的手绢扔了。 “我还没死呢!王妡,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堂妹的婚事轮得到你在这里指手画脚?!”孙氏像一只斗鸡,全身的毛都炸开了,逮着敌人就要啄她个满脸血。 与对面暴怒形成强烈对比的是王妡过分的平静,她直视孙氏仿佛在喷火的眼睛,淡淡说:“二婶想将王婵嫁给谁?南雄侯、侍卫亲军马军司副都指挥使姚巨川的嫡长子?那个正妻还没有着落就搞出庶长子的废物?” 孙氏顿时想被掐住了脖颈的暴怒斗鸡,身上的毛还愤怒的炸开,面上却是一片茫然。 “庶长子?”孙氏惊疑不定。 王妡道:“二婶还不知道?也是,无媒苟合,搞大表妹的肚子,主母嫌弃表侄女出身低不肯点头让其进门,怎么说也是一桩丑事,姚家不遮掩得严严实实难道还要宣扬得人尽皆知不成?” “真的?”孙氏已经信了八成,王妡都已经说得这么清楚,由不得她不信。 王婵看着母亲,一脸不知所措,唤了声:“娘?” “我骗二婶有什么意思?”王妡轻哂:“王婵今后的日子是她自己过,又不是替我过。退一步说,王婵要是嫁得不好,还带累了我。” 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非仅是待嫁娶的青年男女之事,而是两个家族的事情。 “姚家一家子沐猴而冠,姚巨川的那个幼子也是个人面兽心。二婶以为他家为什么会选中王婵?”王妡看一时半会儿估计话还说不完,让人给搬了几张绣凳来,就在前堂阍室旁坐下说话。 “我临猗王氏百年世族,祖父位极人臣,家世在大梁是一等一的。可二叔是个庶子,官阶不上不下,二弟年纪小还看不出今后的前程,王婵的婚事想要如二婶所愿往一等世家里靠,来回就只有龌龊的姚家了。二婶,若非他们自家德行有亏,他家的嫡长子什么世族贵女娶不得,何必屈就一个庶子的嫡女。” 姚家在他们王家落难伊始立刻落井下石,王家之所以能败落得那么迅速,姚家在里面也是功不可没的。王家败落后,踩着王家人尸骨的姚家倒是得了萧珉的重用,家中子侄大多平步青云,姚家一时风光无两。 这样的姻亲结了来干嘛,招祸吗? 王家落难,那么多姻亲大部分都急速与王家撇清关系,但这是人之常情,毕竟那么一大家子的生死与生计要顾,由不得半点儿任性差错,王妡能够理解。 唯有这南雄侯姚家,她是一定要让他们也尝尝破家灭族的滋味儿的! “王妡你胡说八道!”王婵对什么姚家雷家都不关心,她只不喜欢王妡那句“庶子的嫡女”,从这几个字里她感觉到深深的屈辱。 “王婵,你激动什么,难不成是瞧上了南雄侯看起来的光鲜?”王妡皱了眉头,若二房是铁了心要与姚家结亲,那么她的某些考量就得调整一二了。 王妡虽是瞧不上王婵的骄纵与尖刻,却也是真不想看她嫁入禽兽窝里。 她在北宫苟延残喘时,断断续续听闻了一些几个堂妹的处境。 三妹妹王妘最可怜,被夫家休弃还送到了城外庵堂。二妹妹王婵虽然没有被休,却听闻姚家将她拘在一方小院子里不让出,连亲生的两个孩子也不让她见,还交给了那个生了庶长子的姚家表妹养着。 萧珉能重用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 “我没有!”王婵撇嘴,“我才不像你,还自己给自己相看亲事。” 这是王妡无法辩驳的污点,她也不为此辩驳,只问孙氏:“二婶意下如何?若二婶同意,我就去请祖母出面说合这桩婚事。” 孙氏看看王妡,又看看自家女儿,举棋不定。 婆母在京中世家高门里脸面是一等一的,就是大内也说得上几句话,若是自家女儿的婚事能有婆母出面,今后女儿在夫家也更得脸些,日子也会好过些。 可雷家,到底只是一个四品武将人家,这个还是个虚的,职事不过是三班院勾当,磨勘低品武臣升迁移补的,又如何能比得上有爵之家。 “你说的姚家弄出一个庶长子,是真的?”孙氏再次跟王妡确认。 王妡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二叔野心勃勃却能力不足,二婶与他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夫妻二人一模一样,目光短浅又自视甚高。上辈子他们给她找了多少麻烦,王家能被萧珉以最快的速度灭族,也与二叔被抓了把柄有一定关系。 可偏偏他们是血脉宗亲,甩不开扔不掉,拿在手里又扎手,烦死。 “二娣若是不信,大可将二姑娘嫁过去,看看是不是要帮别人养庶长子。” 孙氏循声转过头,长嫂谢氏由一群侍女婆子簇拥着走过来,举步行止林下风气,她是又羡又妒,却学不来长嫂容止,曾经学过,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 “母亲。”王妡起身向谢氏行礼,随后走到谢氏身旁扶住她。 孙氏也站了起来,僵挺挺地挺直了丰盈的身板,下颌下意识地扬高,说:“大嫂来了,怎么大嫂来这阍室门前作甚?” 谢氏道:“你们母女二人将姽婳拦在阍室前,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可不得来瞧瞧。” “大嫂真是贤良的好母亲。”孙氏皮笑肉不笑地讽道。 “这是自然。”王妡煞有介事地重重点头,“我母亲可是天下一等一的贤良人,二婶对此有何异议不成?” 孙氏:“……” 她是想不到王妡脸皮能这么厚,谢氏也不反驳,一时惊呆词穷了。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二娣要想清楚,二姑娘说什么都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真要为了面子上的事把她推进火坑?”谢氏说。 孙氏不言,彷徨着看了谢氏、王妡,又看着自家女儿。 “言尽于此,二娣好自为之。”谢氏懒与拎不清的人多言,带着女儿回去了。 她是听婆子来告,说二房母女把姽婳拦在了前头阍室不让走,言语间多有为难放肆还口出污言秽语,她扔下来府中回话的田庄管事们就匆匆赶来了,就怕女儿在孙氏那等混不吝的人手中吃了亏。 现在接了女儿自然是回去,能忠告两句已经是她看在一家人的份上了。 谢氏一大群人来,把女儿接走,又一大群人回去。孙氏瞧着她的背影,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娘,咱们还去南雄侯府上赴宴吗?”王婵拽了拽孙氏的衣袖。 “去!为什么不去!”孙氏握住女儿的手往出了走,“我的女儿生得花容月貌天仙儿似的,岂会没有好姻缘,需要他们大房在这里指手画脚!他们大房就是看不得咱们二房好!” 王婵扁着嘴已经不想去了,她虽然与王妡从小吵架到大,但是对端庄娴雅的大伯母是尊敬喜爱的,也听得进大伯母说的话。 大伯母都说姚家不好了,那肯定是真的不好,母亲难道真为了与大房斗气就把她往火坑里推? 可是她一个姑娘家对自己的婚事也没有说话的余地。 怎么办呀!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37 章 谢氏将女儿从二房母女那儿“救”出来, 一道去了老太太的康安堂请安。 从康安堂出来,谢氏把女儿带到自己住的正院,关了门问:“姽婳, 你是怎么知道姚家子弄出个庶长子来?”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王妡没有正面回答,她挽着母亲的胳膊把头轻轻靠在母亲肩上, 难得有了一丝小儿女的娇态, “姚家从上到下都是衣冠禽兽, 与他们做姻亲污了我临猗王氏的门楣。” 谢氏拍拍女儿的手, 理了一下女儿颊边的碎发。 女儿近来是越来越爱撒娇了,挽挽胳膊靠靠肩膀什么的, 虽然不会说娇嗔的女儿家话,面上也总是平平淡淡没什么表情,但这些行为可不就是在撒娇么。虽说是把她十几年的言传身教抛得快一干二净了, 对女儿的撒娇行为谢氏既受用又心疼。 女儿长大了, 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重重摔了一个跟头,虽说这跟头摔得不一定就是坏事, 但做母亲的, 总是希望自己的儿女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你呀,姚家好不好, 这话也不该是你一个姑娘家来说。”谢氏轻轻一下一下拍着女儿的手,“二房看不惯咱们大房,你越是说,他们反倒越逆反,还以为你是嫉妒二姑娘,看不得二姑娘好呢。” “我嫉妒王婵?”王妡一下子坐直,片刻后又觉无趣地倒在母亲肩头, “若非是看在血脉宗亲的份上,我管王婵死不死。她嫁得好不好、日子过得顺不顺遂,我又沾不上她的光。” “话虽如此,但二房不会这么想。”谢氏无奈道:“而且二姑娘父母俱在,再不济还有祖父祖母,你一个隔了房的堂姐给她相看什么亲事?还相看得有名有姓的。” 王妡放松了全身的力量,腰背也不再挺得笔直,鞋子都踢了腿收到罗汉床上来,把重量都交到母亲身上,说道:“雷开在三班院差遣听事,磨勘低品武臣,若想要保住沈家军不散,必须要把他拉到自己这边的阵营里。正好他家嫡长子要婚配,咱们家也有待嫁的女儿,这一来一往成就姻亲,可不就刚刚好么。” 谢氏蹙了眉,把女儿扶起来,严肃道:“姽婳,为娘是越来越看不懂你近来的所作所为了。” 王妡怔了片刻,端正坐直了并把鞋穿好,微笑着说:“母亲,别担心,我总归不会做有损于王家的事情。” 谢氏也怔了,下意识道:“为娘不是这个意思。” “儿知道。”王妡伸出双手去拢母亲的手,低头看到自己的右手,缩了缩挪开,只用左手握住,说道:“母亲,儿知。家族几百年,要毁了她容易,只需一个不肖子孙便可。要维护她,却得全族人齐力同心、小心谨慎,方是长久之道。” 谢氏叹了一口气,伸手把女儿的右手拉过来,双手拢住:“姽婳,为娘不是质疑你,只是……你是不是对沈家太过关注了?” 王妡微愕:有吗? “你可别说你没有,你这一个月来回奔波,两度入台狱去看沈家小子,你院里那个小邓更是常不见人影,你当为娘都不知道?”谢氏先堵了王妡的嘴。 “母亲英明。”王妡笑。 “别嬉皮笑脸。”谢氏拍了女儿一下,“你说说,你为什么这么关注沈家,还妄图保住沈家军拿你堂妹去联姻。别用你糊弄你父亲哥哥那一套糊弄我。” 谢氏不在乎二房或者几房的女儿被自家女儿拿去联姻,她在乎的是女儿的所作所为会不会让她引火烧身。 救沈元帅,保住沈家军,那可都是在官家的逆鳞上起舞,官家真要发作,公爹、临猗王氏真能保住女儿吗?真会保住女儿吗? 王妡偏头瞧着墙边花几上开得正好的西府海棠,怔怔出神。 为什么呢? “母亲,若我说沈元帅死、沈家军散,大梁迟早要完,您信吗?” “信!” 谢氏不是无知妇人,对朝中局势知之甚详。 大梁重文轻武,历经八朝,大家都为前程走文官不走武官路,善战武将越来越少,兵卒亦疏于操练。长此以往,都只剩下些纸上谈兵之辈,将来某日猃戎大军压境,没了沈元帅和沈家军,谁还有与猃戎一战之力? 王妡扯了扯嘴角:“我同祖父说过同样的话,祖父也说信。” 谢氏拍了拍女儿的手:“姽婳,你祖父宦海沉浮几十年,一举一动皆有他的考量。” “我知,我并没有指摘祖父的意思。”王妡轻轻摇头,“我只是……” 她顿住。 只是什么呢? 不想做亡国奴? 还是就想跟皇帝作对,无论是现在这位还是未来那位? 这话听起来未免太过任性了,但确实是她心底的真实想法。 昏庸无能的君王凭什么让人听他的,凭什么让人效忠?! “母亲,我……”王妡又起了个头,又顿住,看着谢氏不知该该怎么说。 她想将上辈子发生的那些事说给最近亲的家人知,却话到嘴边难以出口。 重活一辈子这种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若非心中熊熊燃烧的仇恨始终在,王妡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太过真实的噩梦了。 即使如此,这一个月里,她也时常分不清究竟上辈子是一场梦,还是眼下是一场梦。 “怎么了,姽婳?你想要说什么?”谢氏看女儿几次欲言又止,不禁催促问道。 王妡张了张嘴,艰难说道:“母亲,我……做了一个、梦……” “娘子,娘子,你看我给你带什么东西来。” 门外突如其来的雀跃声音打断了王妡的话,王妡转头朝门口看去,然后意识到自己刚才被打断了话竟是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她被自己下意识的举动搞得愣怔当场。 ——自己什么时候竟多疑到这种地步,连至亲也不敢吐露实情。 “娘子,快看来。”王确提溜着一个鸟笼子进来,兴冲冲献宝:“这只猫王鸟今早飞到我怀里怎么都赶不走,我就带回来给你养着。” 笼子里一只圆滚滚毛色斑驳的小鸟,睁着一双溜圆的眼睛看外头的三个人,歪歪脑袋,有点点可爱。 谢氏不爱养动物,连许多人都爱养的狸奴她都不喜欢养,何况养只鸮,就见她嫌弃地退了两步,对王确说:“夫君,鸮鸟野性难驯,咱们还是将它放生了。” “啊?”王确这才想起妻子不喜欢活的带毛的,他看看笼子里的猫王鸟,再看看谢氏,无声祈求。 谢氏冷漠脸。 见妻子铁石心肠,王确没办法,只能忍痛放弃这与自己有缘的猫王鸟,哎呀,难过。 然后王确这才看到女儿也在这,顿时有了主意:“姽婳。” 正在发怔的王妡猛地回神,对父亲行礼:“请父亲安。” “来,姽婳,这个给你。”王确示意女儿不要多礼,把鸟笼子往女儿面前一送。 “啊?”王妡愣愣接过鸟笼子,与里面的鸮鸟幼崽对视。 王确满意颔首:“长者赐,不可辞。姽婳,你要好生养着这只猫王鸟。” 王妡对上那张慈父的笑脸,只能无语收下了慈父的赠赐,跟父母告退后,带着小鸮回幽静轩。 幽静轩之名取自宋玉的《神女赋》“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王妡规矩严又不喜吵闹,幽静轩也院如其名,大多时候是安安静静的,仆役都不敢在其间大声说话。 但今日的幽静轩却与以往大相径庭,叽叽喳喳嘻嘻哈哈,热闹得很。 “哎呀哎呀,姑娘您看哪,它的头可以转到后面来,它是怎么转过来的呀?” “眼睛好大好圆,胖乎乎的好可爱。” “它歪头了歪头了,啊,好可爱!” 笼子放在矮几上,紫草香草几乎是趴着看小鸮,捧着脸一阵又一阵惊呼,快被小鸮可爱死了。 王妡由着她们吵闹,含笑看着她们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原本是王妡身边一等侍女的苏合被王妡随便找了个由头降成了三等,但又没打发去做粗使,而是准她在外屋伺候,此刻她就站在幽静轩正屋门边时刻等着姑娘使唤,嫉妒地盯着大呼小叫的紫草香草二人。 原本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为什么姑娘忽然间就不待见自己了! 这深宅大院里,一个奴仆没了主子的看重那真是什么人都敢欺负两下的,即使苏合曾经惯会做人与后宅的管事妈妈们搞好关系,但自打被大姑娘降为三等后,也有不少捧高踩低的人踩她几脚,哪怕是曾经一道吃过酒的。 苏合恨得能沁出血来,待姑娘大婚后,待姑娘大婚后…… 王妡眼角的余光将苏合脸上闪过的狰狞收尽,嘴角的笑意变成了想要使坏的玩味儿。 “姑娘,这只小鸟叫什么名字呀?”香草问道。 王妡收起了玩味儿和不怀好意,重新变回端庄娴雅的王大姑娘,想了想说:“叫谯翛(qiáo xiāo)。”并提笔把两个字写了出来。 紫草与香草对视一眼,这名字好怪哦。 王妡道:“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注] 两个侍女听出是《诗》中的一首,不明白王妡的意思,歪头看着笼子里的小鸮,这么小这么可爱的鸟长大了会如诗中那么凶恶? “行了,去找个会养鹰的兽奴来,叫他好生养着谯翛。”王妡放下手中的笔,说:“明日朔,祖母要去大相国寺礼佛,我也跟着一道去,你们准备一下。” 听闻雷开的母亲妻子每月朔望都会去大相国寺礼佛听禅,明日正好可以去见一见,认识一下。 王婵不愿嫁雷开之子无妨,三房还有个王妘,总归是能嫁一个过去的。嫁给雷开之子,总比王妘今后嫁去把她送去城外庵堂的夫家要好。 王妡非常一厢情愿独断专行地想。 作者有话要说:  注:摘选自《诗经·豳风·鸱鸮》 《豳风·鸱鸮》说的是一只虽经灾变仍不折不挠重建“家室”的鸟。 全诗: 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恩斯勤斯,鬻(yù)子之闵斯。 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móu)牖(yǒu)户。今女(rǔ)下民,或敢侮予? 予手拮据,予所捋(luō)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cuì tú),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谯谯(qiáo qiáo),予尾翛翛(xiāo xiāo),予室翘翘(qiáo qiáo)。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xiāo xiāo)!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38 章 南雄侯府春花绽放, 侯夫人蔺氏邀请众家宾客前往赏花。 宝马雕车往来络绎,华服美饰,云鬓香衣, 各家夫人太太带着自家适龄的郎君女郎前来,大多是借此机会给儿女们相看亲事的。 王家二房的马车到了,专程守在阍室的侯府内院管事蔺妈妈迎上前,笑着十分喜庆地跟孙氏问好:“王二太□□好, 您可总算是来了,我家夫人都问了好几次, 惦记着呢。” 然后看到跟在孙氏身边的王婵,一脸犹如见到天仙般的表情, 没口子夸:“这就是您那姑娘, 小的以前没见过, 不想竟有这般好相貌的姑娘。哎哟哟,瞧瞧,瞧瞧,瞧瞧这眉这眼, 和王二太太您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样。” 孙氏可太喜欢南雄侯夫人身边这个蔺妈妈了,每次说话都能说到她的心坎上。 她当然觉得自己的女儿生得好,与自己一模一样, 但嘴上还是要谦虚的:“你可快别夸她了, 小孩子家家的哪里看得出相貌好不好的。” 蔺妈妈很懂眼色,再闭眼胡吹五六句, 这才给孙氏母女俩引路, 边走边道:“我家夫人一早就等着孙太太带着姑娘上门,那盼着的样子,就是那个什么什么秋水来着。” “是望穿秋水。”王婵小声提醒。 “对对对, 就是望穿秋水。”蔺妈妈一拍大腿,看了一眼王婵,对孙氏说:“还是二姑娘学问好,二太太会教。” 孙氏笑得合不拢嘴,嘴上连说哪里哪里,脸上却是再说再说。 王婵羞涩地垂了头,是小儿女的忸怩,心里是得意万分的。 她从小就被拿来跟王妡比,出身、容貌、学识全方位被王妡碾压,家中来了客人一家子姐妹出来问安,客人夸的永远都是嫡长房嫡长女王妡,他们这些庶房的姑娘就跟不存在一样,就算夸也是夸王妡时顺带她们一下,她不服,但没用。 现在,终于,没有王妡了。 太好了! 王婵抬起了头,挺直腰杆,誓要拿出最端庄最娴雅的模样,让人启安城的高门士族都知道,临猗王氏大宗不只有王妡一人。 蔺妈妈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将孙氏母女引到办宴的花园里。 此时已经来了不少人家,与南雄侯府关系近亲的威北侯夫人陪着南雄侯夫人蔺氏一会儿说话,就听蔺妈妈带笑的声音说:“夫人,王家二太太来了。” 蔺氏坐在原位,看孙氏母女走近了,孙氏问候了一句,她才站起来,握住了孙氏的手,笑说:“王二太太来得这般迟,我可是一早就等着呢,待会儿得罚三杯才行。” 孙氏说:“出门前遇上点儿事耽搁了,可不是故意来迟的,但姚侯夫人都这么说了,我也就不辩解,自罚三杯,行。” 蔺氏便捂着嘴对一旁坐着的威北侯夫人笑:“我说了,王二太太是个爽快人,你还不信。” “是,你说的都对。”威北侯夫人应付了一句,然后朝王婵招手,“来来来,这就是王二太太的姑娘,过来我瞧瞧。” 王婵看了母亲一眼,得了准许后,走到了威北侯夫人跟前,屈膝:“小女王家婵娘,见过夫人。” “瞧这相貌气度,临猗王氏的姑娘果然错不了。”威北侯夫人对蔺氏道:“还是你有福。” 蔺氏轻推了威北侯夫人一下,说:“什么叫我有福,分明是王二太太有福,养出这么一个天仙儿似的姑娘。” 威北侯夫人笑:“你们都有福,都有福,行了。” 蔺氏也笑,看向孙氏,道:“你瞧阮姐姐说的,说得好似就咱们有福气,她没福气似的,谁不知道她日子可是咱们这启安城里过得最舒心的。” 孙氏连连点头:“是呢,是呢,这京城里谁不说丁侯夫人夫妻和美。” 蔺氏说:“夫妻和美,后院姬妾也不敢作妖,真是羡慕死咱们了。” 孙氏继续点头:“是呢,是呢,这京城里谁不羡慕丁侯夫人。” 王婵站在一旁听着三个长辈互相恭维,心说:这京城里日子过得最舒心的贵妇难道不是我大伯母?我大伯可是一个妾室通房都没有,难道不是最应该被羡慕? “行了,你们就快别打趣我了。”威北侯夫人说道:“真是的,小辈还在呢,说得我脸都臊了。” 蔺氏再细细打量了一番王婵,说:“好孩子,你是第一次来我家,我有个和你一般大的闺女,待会儿叫她带你好好耍耍。” 王婵行礼:“谢夫人。”很是乖乖巧巧。 没一会儿,一个明媚少女就跑了来,在母亲的介绍下跟孙氏见了礼,然后拉着王婵的手,说:“以前没见过这位王家姐姐,没想到是这般的人呢,那母亲,我带王家姐姐去玩耍了。” “去,顾着你王家姐姐些。”蔺氏道。 姚姑娘就亲亲热热地拉着王婵走了。 没了小辈,在场的长辈就更好说话了,蔺氏就拉着孙氏的手,说:“王二太太,你家这姑娘我一看就欢喜得很,不知定了哪家的郎君?” “她才及笄,哪有定什么人家。”孙氏道:“之前家中都在为了那大姑娘的婚事相看,这姐姐没定下妹妹哪儿能定,这不家中那大姑娘定下来,该我为那丫头操心了。” 蔺氏就看了威北侯夫人阮氏一眼,后者明白。 阮氏就对蔺氏说:“我瞧着王二太太这闺女人品相貌无一不好,与你家那哥儿年岁也相当,两家结亲,岂不是一段佳话。” 蔺氏道:“那敢情好呀,我与孙姐姐脾气相投,若能结个亲家,那可真是太好了。” “这、这……”孙氏犹豫,她想到了出门前王妡口中的“表妹”“庶长子”。 蔺氏与阮氏对视一眼,后者诧异,前者皱了眉头。 看定王家二房女儿后,蔺氏就不止一次在谁谁谁家宴席上“偶遇”过孙氏,暗示过多次结儿女亲家,孙氏那心花怒放的样子蔺氏还记得呢,就恨不得立刻把女儿嫁进他们家一样。 现在说开了,孙氏反倒拿起乔来,蔺氏暗暗撇了撇嘴,却热情的拉住了孙氏的手,说:“你还没见我家那小子,虽然不成器,但惯会疼人的。” 说着就叫来仆役,让他去把大郎君叫来见客。 孙氏也很纠结,一方面这侯府富贵,说的又是侯府嫡长子,女儿嫁来这里做冢妇,将来南雄侯府的一切可就是女儿的了。 可是倘若这姚大郎真的有个庶长子,那就是德行有亏,侯府不仅不把这孩子落了还准其生下来,却又不想接纳孩子的生母,也未免太不知所谓了。 还有就是,别人家这么隐私的事情,连她都不知道,王妡是怎么知道的?王妡是不是乱说的,故意不想堂妹有个好姻缘? 孙氏有心想问姚家那什么远房表妹,但也知道这么一问别说结亲了,不结仇就不错了。 就很焦虑,还把焦虑带到了脸上来。 蔺氏瞧见了,心中的不悦层层上涌。 另一边,王婵被姚姑娘带着去花园里赏花,在凉亭里歇脚,一路下来被侯府吃穿用度的豪奢程度炫花了眼,被各种金闪闪亮晶晶的器物耀晃了心。 以往家中出去交际的除了祖母就是大房大伯母,他们二房少这般单独出来交际,以往王婵身边总有个处处强她一头的王妡,就光听别人夸王妡气都气饱了,哪里会有精神去注意别家府邸的吃穿用度。 这一下自己成了主角,成了被恭维的对象,又被侯府的金光闪闪闪瞎眼,好家伙,虚荣心一起来什么都忘记了。 “姚妹妹家不愧是侯府,这富贵怕是启安城里一等一的了。”王婵说。 姚姑娘但笑不语,将一盏茶递给王婵,茶盏是鎏金的,还镶嵌了红宝,引得王婵惊叹。 要说王婵好歹出身临猗王氏,家学渊源也不该这么没见过世面,奈何她有一个喜欢一切闪亮事物的母亲言传身教,把她审美直接给带沟里去了。 真要论起富贵来,南雄侯这等祖上草莽出身因开国有功封的爵还能比得上历经四朝几百年传承的临猗王氏不成? 王家随便挂在花厅里的一幅画就是几百年前书画大家的珍品,更别提族中藏书楼里的那些孤本珍本,那是连大内连集贤院架阁库都没有的。 临猗王氏的富贵并不是器物金银上的富贵,而是百年世族文化传承的底蕴,是代有人才出、家族繁盛的底气。 就算再不济,临猗王氏可是从前朝开始手里就握了一座盐矿、两座铜矿、三座铁矿,盐铁二物可是朝廷的重中之重,还有那占山圈地大片沃土就不提了,临猗王氏还能没钱? 只能说一样米养百样人,王家的粳米能养出王妡来,也能养出个王婵来。 “娘,您真要让哥哥娶那个王婵啊!”南雄侯府的赏花宴散了,姚姑娘拉长了一张小脸跟蔺氏说:“你是没看见王婵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还临猗王氏、世家门阀的姑娘呢,也不过尔尔。” 蔺氏板着张脸:“你爹已经定了,你要不跟你爹说去。” 姚姑娘缩了缩脖子,她可不敢找爹说,小声嘟囔:“我看怜儿表姐挺好的,比那王婵好多了,王婵除了家世好还有什么啊,真不知娘你为什么不让怜儿表姐进门……” “你给我闭嘴!”蔺氏大怒,猛地一拍案几把姚姑娘吓了一跳,“是你哥让你来说嘴的还是赵怜那小娼.妇让你来说的?” 姚姑娘吓得不敢出声,心里一个劲儿埋怨兄长和表姐,就不该兄长给的头面,害她现在被骂。 蔺氏暴怒,拍着案几说:“你去告诉你哥那个不争气的东西,你爹已经定了要和临猗王氏结亲,他是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若非他自己不争气被个小妖精眯了眼,我何至于让他屈就一个庶子的嫡女,就是王氏的嫡长女我也能给他求来,他自己不争气怪谁!” 说着说着蔺氏又老调重弹:“我真是后悔让赵怜那个小贱.人小娼.妇住进了家里,我看她是亲戚又失怙失恃可怜才收留,没想到竟是个白眼狼!” “娘!”姚姑娘扁着嘴,闷闷说:“娘,那么多人家,我爹为什么就只认定了王氏啊?” 她想起曾经见过的王氏嫡长女,那真是一个能让天下女子都羞愧的人,在她面前,姚姑娘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乡野村姑,一无是处。 “都是你爹朝堂上的那些事,说了你也不懂。”蔺氏靠在软枕上,揉了揉发疼发胀的头,“真是……你们啊,什么时候能懂事让为娘少操着心。” 姚姑娘卖乖:“我最懂事了,才不像哥哥一样。” 蔺氏就说:“那你过几日下帖子去请王二姑娘过来耍,好生招呼人家。” “……哦。”姚姑娘不情不愿应。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o(∩_∩)o 扔了一个地雷,么么哒~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39 章 晚间, 谢氏陪着婆母用了晚膳,婆媳二人将旁人都打发了下去,自个儿煮茶说话。 “瞧着你有话要说,这也没旁人了, 什么事让你这么难启口?”老太太接过儿媳奉上的热茶, 慢悠悠喝了一口。 谢氏执壶添水, 低头道:“是为了二姑娘的婚事。” “王婵?”老太太轻吹了茶沫, 不甚关心道:“她的婚事怎么了?不是自有老二家的操心么?” 谢氏拨了拨红泥小炉里的碳火,将长嘴茶壶在炉上放好, 才说:“儿媳前些日子在大相国寺遇着甜水巷雷家的老太太, 正巧她那长孙陪着她一道礼佛,就说了几句, 她那长孙模样端正, 在太常礼院供职,听闻人品是好的, 雷家的老太太和太太也都是敦厚之人。” 老太太放下茶盏,沉吟道:“雷家如今当家的那小子我记着是差遣到三班院勾当公事,是?” 谢氏点头:“正是。” “雷家虽说门第差了些, 只要姑爷人是好的、争气,倒也无妨。只是……”老太太摇摇头, “二房那个你不是不知道, 好奢华、喜金银, 教得女儿也跟她一个样儿, 她一心想让女儿高嫁, 是不会同意的。” 谢氏笑道:“以咱们家的门第,姑娘要高嫁还能怎么嫁,姽婳已经被册为太子妃, 官家不会再让一个王家女嫁去了的。” “公侯伯子男,还有宗室,总是能有一个是老二家的看上的。”老太太冷冷一哂,“到底是西南大山里头出来的,仗着上一辈的一点子恩情叫嚣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谢氏垂眸不言,将烧开了的壶从炉上提下来。 老太太叹息一声,对谢氏道:“这些年也是委屈你了,家里有这么一个乱家的,你管着一大家子也不容易。” 当年王准外放到邕州任知州,邕州山高水恶各种当地势力盘踞,王准动了人家钱袋子被追杀,是孙氏的父亲机缘巧合救下了他,因为贼人的追杀导致当时身怀六甲的孙母受惊提前发动难产,生下孩子就血崩而亡,王准欠了孙家一条性命,便在此后处处与孙家方便还许下了儿女婚事。 孙父是个在山里倒腾药材的,因这个救命之恩受了临猗王氏的照顾,发了家当了个富家翁,那个难产生下来的孩子就是如今的二房媳妇孙氏。 孙氏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大了是要嫁到临猗王氏大宗为妇的,也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为什么而死,有了依仗有了底气态度自然会嚣张了些。 谢氏在孙氏进门没多久就从婆母那儿知道了前因后果,知道这个人是轻不得重不得只能供着,孙氏还特能闹,好在婆母偏着大房,否则这日子怕是没法儿过了。 “母亲言重了。”谢氏笑着说:“母亲不嫌我善妒,拦着不让夫君纳妾,我已是感激涕零。” “什么善妒不善妒的,我就不爱听这话。这男子就是贪心不足,十几岁的时候喜欢好颜色,几十岁了依旧喜欢好颜色,还把责任推给咱们女人,忒没良心了。”老太太说着重重拍了下案几,瞧着就是个暴脾气。 “母亲莫气,我知道母亲心疼我呢,也不知道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儿,能遇着您这般好的婆母。”谢氏坐到老太太身边,握住了老太太拍案几的手。 她是真的尊敬感恩老太太,纵观这启安城里,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拦着不许儿子纳妾的婆母了。 老太太拍了拍谢氏的手:“你是个好的,我知道。我呢,年轻的时候性子强,做什么都要拔尖儿,倒是不会教儿子,把确儿教得忒天真了些,我冷眼瞧着你们夫妻二人相处,有时都心疼你,你这哪儿是嫁了个官人,分明是多养了一个儿子。” 这话把谢氏给逗得忍俊不禁,笑着说:“是母亲言传身教得好,夫君性良善又体贴,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良人。我是真高兴嫁给夫君,给您做儿媳哩。” “行了行了,咱们也别在这儿互相拍马屁了。”老太太又拍了拍谢氏的手,思忖着:“你说的那个雷家,我记着临川侯太夫人闺中时与雷家老太太交好,改日我找她打听一二,若真是个好的,这门亲事就结得,只是老二家的王婵……” 老太太没说,谢氏也明白她的未尽之意,王婵那性子与二娣几乎是一模一样,就怕是将来到了婆家闹出事端,结亲变成结仇就不美了。 “母亲,我瞧着二娣是看中了南雄侯姚家的嫡长子,姚家也有意与我们家结亲。”谢氏道。 “姚家?”老太太皱眉,“就那个每次去他家都要被闪瞎眼的姚家?” 谢氏想了想姚家的富贵模样,觉得老太太这形容真是太贴切了,点头:“就是他们家。” 老太太嫌弃一嗤:“果真是老二家会喜欢的模样。” 谢氏斟酌着说:“我听说,姚家的那个嫡长子与借住的姚侯夫人表外甥女勾搭上了,连孩子都有了,将来怕是得有个庶长子。” “还有这等事?”老太太一凛。 “我也是偶然得知,姚侯夫人不让那表外甥女进门,姚家大郎死活要留下那孩子和孩子的生母,且闹着呢。只是他们家瞒得紧,知道的人不多。” 谢氏道:“母亲,咱们家的女儿就算再不好,那也不能去受这份委屈。姚家大郎品行不端,姚侯夫人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那南雄侯府里都抬出多少条人命了,她只当别人都不知道呢,竟打上咱们家女儿的主意了。” 老太太颔首。 谢氏继续道:“就算退一步说,二房他们就愿意女儿去受那份磋磨,可姚家在这个节骨眼上兴冲冲要与咱们家结亲,谁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如今太子是当面锣对面鼓地与官……”她顿了一下,才又道:“如今朝堂上闹闹哄哄的,咱们家里就更不能乱了。” “你说得对。”老太太重重点了头,“这事你不好出面管,省得老二家的又找你去闹,我去说,就算不与雷家结亲,也不能与姚家结亲。我说不通,还有老爷,事关家族兴衰,他还能坐视不理?!” 谢氏应下,婆媳二人再说了会儿话,谢氏便告退离去。 姚嬷嬷带着粉葛几个侍女伺候了老封君更衣洗漱,老太太躺下后,把其他侍女遣退,独留了姚嬷嬷说话。 “今儿个家中发生了什么事,你说给我听听。”老太太说。 姚嬷嬷知道她在问的是什么,就将前堂阍室那儿孙氏母女堵了王妡之事事无巨细地说了。 “姽婳说她给相看了雷家的亲事?”老太太都躺下来,听了话又惊诧地坐起来。 “哎哟,老太太您怎么起来了,快躺下快躺下,省得受了风。”姚嬷嬷赶忙上前去把老太太扶着躺下。 老太太又躺下来,疑惑道:“姽婳怎么会对王婵的婚事那么上心?” 姚嬷嬷笑道:“这是大姑娘爱护姊妹呢。” “不对!”老太太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摆摆,“姽婳的确都是爱护姊妹、孝悌双全,但也没有爱护到给姊妹相看亲事的地步,她自己都还没有出阁呢。” “那大姑娘这是……?” “甜水巷雷家……雷家……雷家的雷开小子在三班院勾当公事……三班院……”老太太悚然一惊,又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低呼:“沈家军!” 姚嬷嬷不明白老太太在说什么,看老太太又坐了起来,哎哟哎哟着又去扶老太太睡下。 “不睡了不睡了。”老太太却掀开被子,“给我更衣,去找老爷。” “啊?现在?”姚嬷嬷惊讶。 老太太和老爷分院别住多年,别说晚上去找老爷,就是白日里也对老爷爱答不理的,怎么就……? 姚嬷嬷惊讶归惊讶,服侍的动作却一点儿不慢,边帮老太太穿衣,边叫侍女去看看老爷今晚歇在哪儿,去传话让老爷去洗笔斋等着。 王家两个大家长深夜前后去了书房,动静并不算小,各院都听到了消息。 大房夫妻已经躺床上了,听了仆役来说,谢氏淡淡一笑,把想去瞧的王确拉着躺下。 “娘子,母亲深夜去找父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放心,我得去瞧瞧。”王确躺着申诉,他担心母亲在父亲那儿吃了亏。 “公爹和母亲说悄悄话,你身为人子去凑什么热闹。难道我与你说悄悄话时,你乐意阿焉和姽婳在一旁听着?”谢氏道。 王确想象了一下那情景,那岂不是他严父的威严都没有了,的确是不愿意的。 “也不知道母亲深夜找父亲有何事。”王确小声嘟囔:“自打因为父亲的疏忽大意,让个妾室推了母亲害我那弟弟妹妹都没出世,母亲就再不爱搭理父亲了。” 谢氏握了握王确的手,王确紧紧回握。 “我搞不懂,母亲那么好,父亲还养那许多姬妾做什么,还有外头那些人,也不知安的什么心,就爱往别人家送美人。”王确越说越气愤。 “姬妾不过是贱奴罢了,不值当放在心上。”谢氏道:“母亲是气公爹的态度,并不在乎家中有多少姬妾。” 王确侧过身,说:“娘子你放心,我此生定不纳妾,我只要娘子你一个人就好。” 谢氏也侧过来,与王确面对面,笑得温婉美好:“夫君,我知道。” 夫妻二人头靠着头睡了。 幽静轩里,王妡还没有睡,正拿着个小棍隔着笼子逗谯翛,把个小鸮戳得东倒西歪叽叽直叫。 紫草从外面进来,低声报:“姑娘,老太太漏夜去了洗笔斋,老爷也去了。” “辛苦母亲为我去走这一趟了,紫草你帮我记着,明日去大相国寺礼了佛就去四横街瓦子里带些果子,母亲最好他家的水晶糕。”王妡道。 紫草哎了声应下,接着去叫小丫鬟打水来,伺候王妡安置。 王妡把小棍戳到小鸮的胸脯上,小鸮被逗久了,大怒,一口就要去叨小棍,王妡及时一收,小鸮叨了个空不说还因力太大往前一栽,摔笼子里,猫样儿的鸟脸都摔懵了。 “哈哈。”王妡纯粹的开心,笑了起来。 “姑娘,时候不早了,该安置了。”紫草说道。 王妡把小棍扔给小鸮玩耍,站起来,道:“你说得不错,时候不早了。” 明日朔,李渐等人该当廷揭发金柄,京兆府也该为杀猪巷泉香阁惨案请金柄去问话了,墙倒众人推,就看捧日军能坚持多久。 别让满朝文武失望呐。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40 章 永泰十五年, 四月,朔。 梁帝临乾元殿视朝,文武百官列班,叩拜, 山呼三岁。 稍倾, 台院侍御史知杂事叶夔出列, 高举笏板大声道:“臣, 夔,有奏。” 梁帝眉心一跳,下意识就想把这人扔出去。 但又不能, 不仅不能, 还得耐着性子听他絮絮叨叨的讽谏。 “准。” 叶夔奏:“臣参殿前司捧日军指挥使金柄草菅人命,杀害杀猪巷泉香阁假母李氏娼.妓甄氏两条人命,手段之残忍, 人神共愤;德行之败坏, 国之蠹虫!” “你含血喷人!”金柄转身指着叶夔,大声道:“人不是我杀的!” 叶夔说:“自然不是你亲自动手, 动手之人已经抓到,京兆府连夜审问, 供出你为主使。”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金柄转向御座, 跪下, “圣上明鉴, 臣绝无做过此事!” “京兆尹有何话说?”梁帝问道。 京兆府尹李德宏出列, 奏:“京兆府衙役却于三日前抓获歹人, 歹人供认不讳,是金管军指使他杀害泉香阁假母与娼.妓二人,只因……” “只因问什么?”梁帝追问。 “只因二人悉知金管军在城外启山万两黄金置下的庄子的由来。”李德宏道。 “诬蔑, 诬蔑,这是诬蔑!”金柄膝行两步,“圣上,臣并没有指使什么人去杀人,臣可与那人当堂对质,请圣上明鉴。” 梁帝不耐地闭了闭眼。 审官西院知院事柴蕤出列,道:“圣上,此言乃歹人一家之词,可信与否尚未知,怎可就此断定金管军□□。” 金柄猛烈点头:“是是是,圣上,臣可与歹人对质,以证臣之清白。” 这时,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指挥使李渐出列,道:“圣上,臣,渐,有奏。” 梁帝睁开一双浑浊的眼睛:“准。” 李渐举高笏板,铿锵道:“臣揭发捧日军指挥使金柄贪墨军饷,挪用军储私卖猃戎西骊,通敌叛国!殿前司都指挥使吕师包庇金柄,并得金柄巨额贿赂;永兴军路转运使宗长庚、提点刑狱公事翁裕、提举常平司勾当华野同流合污,以次掺好,私贩军储于猃戎西骊,此乃通敌叛国之大罪!” 此番话犹如一道惊雷劈下,乾元殿中哗然一片,梁帝猛然站起指着李渐,手抖得厉害。 “你——” 梁帝指着李渐,睚眦欲裂,甩袖叉腰在御座上来回踱步,走了几圈后又指向李渐—— “你!狼子野心!狼子野心!”梁帝大吼,嗓子都吼劈了。 跪在地上的金柄直起上身,看着李渐又惊又怒。 李渐跪下,朗声道:“圣上,臣一片忠心日月可鉴,真正狼子野心的是金柄、是吕师、是宗长庚等人,他们通敌叛国,无视太宗定下不得贩盐铁茶与猃戎西骊西州鹘等国的诏令,不仅贩铁,还贩兵器。去年为什么会惨败,都是因为他们通敌叛国啊,圣上!” “闭嘴!闭嘴!”梁帝暴躁大吼。 吕师跪下,说道:“圣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请陛下明察,还臣等一个清白。” 金柄也大喊:“圣上,圣上,这都是诬蔑,都是诬蔑,臣万万不敢通敌叛国啊!请圣上明察!请圣上明察!”嘭嘭磕起头来。 然后指着李渐,破口大骂:“李渐,往日你与我称兄道弟,不想你竟是豺狼之心,究竟是谁指使你抖擞屎肠诬蔑我,诬蔑吕殿帅,诬蔑宗都漕等人,当着圣上的面,你还不快快如实招来!” 在金柄的骂骂咧咧声汇总,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杨文仲出列,道:“圣上,臣,文仲,参枢密使蒋鲲失察之罪,武库兵器丢失、腐朽不能用,枢密院竟毫无察觉,其玩忽职守,尸位素餐。” 金柄的骂声顿时被掐断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杨文仲。 他、他不是与蒋相公是拐了个弯的姻亲,怎么、怎么会……? 蒋鲲回头看向杨文仲,后者不闪不避回视。 吴慎也在看杨文仲,王准看向吴慎,低声说:“吴大相公,准记得永兴军路转运使宗长庚宗如晦是你的把兄弟。” 吴慎立刻转向王准:“王相公想说什么?” 王准却不再说话,站得笔直看向御座。 梁帝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鼻翼喷着灼热的气息,犹如困兽般在御座上来回走。 杨文仲还在细数枢密院这些年来疏漏失察之处,梁帝忽然停下来,转头瞪着立在下头最前方的太子萧珉。 萧珉温文尔雅地笑了。 没错,这就是他与王妡商定的策略。 既然“通敌叛国”是父皇的逆鳞,那就在“通敌叛国”上大做文章。 既然沈震会“通敌叛国”,那金柄、宗长庚、吕师甚至蒋鲲都可以“通敌叛国”。 他已落子,就看父皇如何接招。 - 午后,大相国寺桃林,桃花已经尽数凋谢,桃树郁郁葱葱孕育着果实,过得几月便有桃子吃了。 大相国寺桃千树是启安城一景,每年春引赏花游人如织,待到桃树下果了京中信佛的豪富之家便会捧着大把香火钱求得几颗果子回家。 “王大姑娘好兴致,竟在这赏……树。”闵廷章大步走过来,在离王妡五步远的地方停下。 一早就来了大相国寺陪祖母礼佛,用了斋饭祖母去了寺里客院禅房小憩,王妡才独自出来将各殿的佛祖菩萨又拜了一遍,然后来了这桃林休息,才在石凳上坐下就听见了闵廷章的调侃。 “你怎么来了?”王妡道。 “知道王大姑娘在此,特意找来的。”闵廷章说:“今日朔朝,台谏参数人通敌叛国,王大姑娘不好奇朝廷是如何处置的?” 王妡道:“总归不会是之前那样把人全家关台狱里等着秋后问斩,没什么可好奇的。” “也是。”闵廷章嘴角拉出一道冷嘲的弧度。 他随意找了块路边的大石头一撩衣摆坐下,说:“王大姑娘不如猜猜那位是让谁去处理此事的。” 王妡把朝中大臣在脑中过了一遍,拎出一个人来:“枢相蒋鲲。” 闵廷章关子没卖成,略胸闷:“正是此人,王大姑娘怎么想到的?” “很好猜。”王妡说道:“萧珉要动禁军,就是要动兵权。调兵权在枢密院,一下子突然这么多‘通敌叛国’的,无论是官家还是萧珉,总归都绕不开枢密院。而蒋鲲能坐上枢相,官家总对他有几分信任的。” 闵廷章郁闷道:“蒋鲲来查此事,恐怕最后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王妡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建兄可别看萧珉一直怂了唧的,就小瞧了他,澹台家低调却不是没一点儿实力的。” 正好一阵风吹来,将桃林吹得沙沙作响,仿佛也在符合她的话。 “不过我要是坐北朝南的那位,这时候就该对萧珉出手了。欲掌天下权,不离兵与钱。萧珉千方百计让我嫁给他,为的,一是我身在三司供职的祖父,二是临猗王氏手中握有的财富。若他再把枢密院、禁军翻了个底朝天,在里头安插自己的人,那位恐怕就……” 王妡说着话,忽然愣怔住。 闵廷章正听着呢,王妡就不说话在发呆,追问:“怎么不说了?那位会怎么对付太子?” 这大相国寺桃千树最是好说话的地方了,桃树树干不粗,为了好看以及来赏花的游人香客种得也不密,根本藏不了人,若有谁走近了也能第一时间发现。 再加上今日有风吹得树沙沙作响,稍远一些的人就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了,这么得天独厚的环境干嘛不继续说了? “我魔怔了!”王妡忽然喊了一嗓子。 “什么?”闵廷章没懂。 王妡看了他一眼也没解释,微垂头沉思着。 的确是魔怔了。王妡想。 上辈子在杀萧珉前她离魂七日,在一间小屋子里看到一个衣着怪诞不整的女子用奇怪机关敲打出的一个话本,话本里,女主角是她的远方表妹吴桐,男主角是她的结发夫君萧珉,而她是……那个词是怎么说来着…… 对了,恶毒女配。 她王妡是别人人生当中的恶毒女配。 狗屁的恶毒女配! 她被那个傻瓜话本误导了。 萧珉此人重权欲、好美人,吴桐就算是他的真爱又如何,也不妨碍他网罗天下美人,否则萧珉呐庞大的后宫怎么来的? 那吴桐也就是比旁的美人更多一份特别而已,恐怕这份特别是因为她是异世界来的,有许多新奇的想法,能助萧珉一臂之力。 萧珉杀她全家灭她全族究其原因,并非是为了扫除她这个“恶毒女配”扶真爱登上后位,而是为了收揽国朝财权以及临猗王氏手中的财富。 在她祖父还在世时,萧珉一直蛰伏,等她祖父一仙去,她父亲兄长丁忧,她二叔反倒被夺情差遣去了三司任副使,然后朝中就出现了喊着盐铁归公的声音。 欲掌天下权,不离兵与钱。 萧珉早就掌控了禁军,兵权尽握手中,之后就是要将天下全部盐铁矿都收归国库。 钱。 兵。 王妡猛然看向闵廷章,郑重道:“无论如何,也要救下沈元帅,保住沈家军。” 闵廷章愣愣点头,这不是他们一早就达成的共识么,为什么又要重复一遍? 王妡还待要说话,忽而瞧见桃林远远疾步走来两人,走得近了发现是一对主仆。 那襕衫公子大概也是没想到这时节桃林中会有人赏玩,诧异地顿了一下脚步。 小厮在襕衫公子身旁小声说:“这位姑娘是临猗王,被册为太子妃的那位,他家老封君在寺中礼佛。” 那公子便远远站定了,对王妡拱手:“在下甜水巷雷家雷如圭,扰了王姑娘清净,实因小厮来报祖母身子不适,在下才借近路走了桃林。” 王妡站起来回了一礼,道:“这大相国寺桃千树也不是我家私产,没什么扰不扰的,雷公子心忧令祖,其孝感天,令祖定会否极泰来,请便。” “借王姑娘吉言。”雷如圭再回一礼,匆匆走了。 王妡对身边的香草道:“你带人跟着去瞧瞧雷家老太太,若有需要帮忙之处尽量帮一把。” “是。”香草应了后,去叫了守在远处的小丫鬟一道去雷家休息的客院禅房。 “雷家老太太上午瞧着还挺好的,怎么午后就身子不适了?”王妡皱眉对闵廷章说:“这个节骨眼上,雷开可万万不能丁忧。” 闵廷章说:“那我也去看看,能搭把手就搭把手。” 王妡颔首,道了声有劳。 闵廷章便往里头走,走了没两步又忽然停下,转身对王妡说:“差点儿忘了一件事,就是你让查泉香阁背后的东家,我们轮流盯着泉香阁的动静,跟旁边的妓馆暗中打探,打探出一个人,你绝对想不到。” 王妡问:“是谁?” 闵廷章嘿嘿一笑:“猜猜,咱们刚才还说过此人。”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41 章 这个闵廷章也不知怎么养成的说话习惯, 动不动就让人猜,每次听他说“你猜猜”,王妡就想打人。 但打人是不可能打人的, 还得配合他的提问回答。 王妡想都没想, 说:“蒋鲲。” 闵廷章笑:“王大姑娘聪明。” 王妡面无表情:“你认真的?”刚才他们谈论的就那几人,不可能是官家, 不会是萧珉,除了蒋鲲还能有谁。 “没有,我开玩笑的。”对面之人表情不对, 闵廷章火速认怂,一本正经道:“泉香阁背后的东家是蒋鲲夫人的娘家大嫂的三妹夫的表侄子,叫屈成天。” 王妡:“……” 王妡:“所以最后跟蒋鲲的关系是……?” 闵廷章想了想,说:“远房亲戚。” “你早这么说不就得了,非得七拐八绕说一大堆。”王妡嫌弃。 “这不是怕你问么,先说给你听,你就不用再问了。”闵廷章笑嘻嘻,颇有些吊儿郎当。 王妡沉默, 沉默中又实实在在透露出“想杀人, 但此人还有用,算了不杀了”的意思。 闵廷章结结实实接收到她的威胁,不敢再抖机灵了,飞快说道:“屈成天擅长商贾之道,一直在为蒋鲲办事,泉香阁能做如今这么大少不了蒋鲲暗中的支持, 泉香阁也如吸金兽一般,为蒋鲲供了源源不断的金银。不仅是泉香阁,屈成天还未蒋鲲经营了茶坊、瓦子, 还有贩盐?” 王妡:“贩盐?” “是,贩盐。”闵廷章干脆坐下,把话说完说清楚了再走不迟,“不是设盐行,而是运盐给各个盐行低价贩卖,因为他们的价低,这几年京畿之地的盐价已多有混乱,各盐行价格参差不齐。按理说他们这样故意压低价格,百姓买盐该得实惠才是,实则并不然,我去问过许多人,尤其是住在南城那儿的,这几年他们反倒越来越吃盐困难了。” “那些钱都到哪儿去了?”王妡问。 闵廷章摇头:“我还没有查到。” 王妡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了,此事我会让人去查探个究竟。你们不要再插手了,这里到底是京城不是幽州,蒋鲲不是那么好惹的,你们只需要盯紧蒋鲲的那个……” “蒋鲲夫人的娘家大嫂的三妹夫的表侄子。”闵廷章看王妡卡壳了,机智接话。 “……对,那个远房亲戚。”王妡一脸“难为你记得那么清楚”的表情,很是无语。 闵廷章嘻嘻哈哈一笑,言“无他,过目勿忘罢了”,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不像个谋士军师,倒像个痞子流氓。 王妡把他打发去瞧雷家要不要帮忙,自己回了祖母在的禅房。 申时初,王家套好马车打道回府,雷家早在一个时辰前就走了。 雷老太太身子不适是因为起床起急了,一下没过过劲儿,栽倒回床榻上,好在救得及时,但老人家到了年纪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今后只能好生调养处处小心。 王妡知道后吩咐仆役回去后以祖母的名义送了一支老山参给雷家。 老太太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待回程的路上,才问:“你很看好雷家?” 王妡在思索盐务一事,一时没反应过来祖母是在同自己说话,被祖母轻拍了一下才回过神。 “孙女儿走神了,请祖母原谅则个。” “在想什么?都叫你好几遍了。”老太太道:“祖母是问你,这么看好雷家吗?” 王妡微笑着挽住了老太太的胳膊:“祖母心里头跟明镜似的,就不要明知故问了。” “你呀,”老太太轻点了王妡额头几下,“你一个女孩儿家家掺和朝堂的那些事做什么,东宫若无能到这般地步,需要未过门的妻子为他奔波筹谋,岂能是良人,不嫁也罢。祖母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去大内请官家收回册文。” “我知道祖母疼惜我,我做这些事并非是为了萧珉。”王妡道。 “那你是为了什么?” “为了我自己呀。”王妡笑,把老太太的胳膊挽得更紧了些,“祖母您放心,我有分寸的。” “那行。”老太太点头,“至于那雷家,刚才雷家大郎来给我见礼,我问了两句,瞧着咱们家那个二姑娘性子与雷大郎不太合,三姑娘倒是更合适一些。” 王妡不在意是哪个堂妹嫁过去,道:“祖母说是谁便是谁,我想着,咱们与雷家结亲,将来两家要互为倚仗,不能结亲变结仇。” 老太太拍板:“就这么定了,今个儿晚间祖母就叫你三婶来说话。” “辛苦祖母了。”王妡低头在老太太肩头蹭了一下,老太太爱怜地轻拍了拍她。 回到府中,王妡将祖母送回了康安堂,想了想,找管家王永寿问了祖父回来没有。 “回大姑娘,老爷下值就回来了,现在在洗笔斋。” 王妡往洗笔斋走,王永寿赶忙道:“还有大爷和二爷也在。” 王妡毫不停顿:“知道了,寿叔你自去忙。” 王永寿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拦着,这府邸中说一不二不容人反驳的,大姑娘是其中之一。 到了洗笔斋,王妡让门外伺候的小厮进去通传,不多时小厮回来请她进去。 王妡进去,发现里头气氛十分凝重,父亲苦着脸垂头丧气,坐在书案后的祖父虽然看上去依旧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可细瞧就发觉他并不像表象上那般轻松,二叔虽老实沉默眼中却透出一丝幸灾乐祸。 王妡便皱了眉。 祖父逼着二叔娶了个商贾女,一直对他有些愧疚,平日里无关紧要的事情对他多是纵容。二叔是个心比天高的,仗着这份纵容在家中嚣张跋扈,连嫡长兄都敢不放在眼里。 王妡行了礼,坐在王确下首,关心问道:“父亲何事发愁?” 王确摇头道:“无事,只是朝堂上的一点烦心事,姽婳别担心。” 对面王格就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大哥,官家点你协助蒋相公查捧日军、永兴军路贪墨案,这怎么能是一点烦心事呢,难不成大哥觉得官家点得不对?” “老二,闭嘴!”王准忽然呵斥王格。 “爹?”王格老鼠见了猫般地缩了缩脖子。 “此事非同小可,不可戏言待之。”王准严肃道。 王格的那丝幸灾乐祸才终于消失了。 王妡在一旁瞧了三人各自的脸色,说道:“捧日军和永兴军路贪墨?我怎么听外头说是通敌叛国呀?” 一语石破天惊,就连王准都维持不住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模样了,急问:“姽婳,你听谁说的?” “大侄女,这话可不能乱说。”王格声音都在发颤。 王确用力点头:“姽婳,你这都是听谁说的?这话可不能拿出去乱说的!” “外面的人都在说,都传遍了,祖父父亲难道没听说吗?”外头自然是没有传遍,不过很快就会传遍的,王妡睁着眼睛说鬼话:“连大相国寺的小沙弥都听说了,捧日军的管军、永兴军路的转运使把武库里的兵器偷了卖给猃戎,这不是通敌叛国是什么?” 书房里的三个男人三脸震惊。 “祖父你们也真是有趣,这有什么好惊讶的,连沈元帅都能‘通敌叛国’,再多几个通敌叛国的也不稀奇。”王妡讽道。 王确去端手旁案几上的茶盏,不料失手打翻了,茶水洒了他半条腿。 王格则失了魂一般喃喃“我的天呐我的天呐”。 王准靠着椅背,手指叩在书案上,一下一下一下。 “对了。”王妡又睁着眼睛说鬼话:“外头还说,枢相家里有个亲戚贩盐,以极低的价格将盐卖给盐商,可是京畿一带的盐价却一年比一年高,许多人家都快吃不起盐了,也不知道这些低价盐哪儿来的,又去了哪儿。” 王确拍案而起:“枢相怎么能这样!” “老大,坐下,一惊一乍的像什么样儿。”王准轻斥道。 “父亲,盐务关系国计民生,乱不得啊!”王确低喊,他任盐铁副使,最是知道朝廷这些年在盐务上的困窘。 “我朝盐场,官营七成,私营三成。握有私营盐场者,除我临猗王氏,还有东山谢氏和弋阳卢氏。我们三家先祖早有约定,盐价同定,盐货同出,同气连声,家中子弟若有偷盐贩卖者,家法处置。枢相的盐不可能是从我三家出来的,只能是官营盐场所出。”王妡提醒。 “大侄女怎么就能笃定不会是枢相的盐从咱们三家的盐场出来的呢?”王格习惯与大房的抬杠,下意识就杠了。 王妡睨着王格,眼中闪过一丝不怀好意——既然是二叔你自己撞上来的可就不要怪大侄女我不给你面子了,让你刚才幸灾乐祸。 “二叔你是庶出子,不了解内情也是情有可原,咱们三家的盐场都握在嫡系大宗手上,咱们百年士族的骄傲是不屑做此等偷鸡摸狗下九流之事的。” “你——”王格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毛哈气:“你一个晚辈就是这样对长辈说话的,目无尊长!” 王确自己被王格挤兑没觉得什么,但最受不了妻儿受二房的气,当场把绵羊皮一脱露出狼牙来,对着王格最痛的地方就是一口:“二弟,我儿说的哪句话是错的?你难道不是庶出的,你了解族中盐铁务多少?” 他们这父女俩可真是往王格的心口上踩,他那么心气儿高的一个人,最听不得的就是说他庶出。 他自认才德胜嫡兄百倍,偏时运不济没有托生到嫡母的肚子里才要处处矮嫡兄一头,娶妻也被逼着娶个商贾出身的妇人,嫡兄却能娶东山谢氏名门嫡女,老天何其不公。 王格忍着胸口痛,不甘示弱:“大哥,不是我说你,王妡之所以这么任性妄为,皆是被你宠坏了,你要知道纵子是害子。” 王确拉长着脸:“很用不着二弟来教我怎么教子,我们姽婳好着呢。” 王妡点头:“对,我们名门‘嫡’女真的可以为所欲为。”重点突出一个“嫡”字。 王格以一敌二,完败。 且险些气出内伤。 “行了。无谓做口舌之争。”王准手心向内摆了摆,“你们回自己院里罢,姽婳留下。” “父亲?!”王确一脸“父亲你要罚就罚我,别罚我女儿”的表情。 王准头疼,他最不爱看就是大儿无底线溺爱孩子,哪家养孩子是他这么养的! “行了,出去。” 王妡拍了拍父亲的手,示意不用担心祖父不会骂自己的,王确这才在王格嘲讽的目光中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洗笔斋里只剩下王准王妡祖孙俩,王妡坐到了刚才王确做的椅子上,安静地等着祖父开口。 良久,王准说:“姽婳,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sun扔了1个地雷,么么哒~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42 章 三司的公廨位于大内前朝东边, 与政事堂、秘阁挨着,与枢密院隔着一整个乾元殿。 三司总掌全国财政收支之大计,夺户部之权;兼掌城池土木工程, 夺工部之职;又领库藏、贸易、四方贡赋、百官添给,侵太府寺之权。因此有言——三司所领天下事, 几至大半, 权位之重, 非他司比。 太.祖设三司使分平章政事权,历任三司使不是皇帝的心腹重臣就是能制衡朝堂各方势力的肱骨。 王准于永泰五年拜三司使职, 至今已有十个年头,算得上大梁任期最久的计相,他是后者。 梁帝不可能全然放心他,于是就有三司副使刘敏,他是梁帝潜邸时的幕僚,若非手段势力差了些,这计相之位花落谁家也未可知。 往年的四月, 暖春刚过,夏粮未收,秋税还不必计算,是三司公事最空闲的时候。今年却截然不同,三司三部二十一案加十二司院一个个忙得脚打后脑勺,就连贮存三司历年文案的金耀门书库都是一片忙乱景象。 为什么会一反常态的忙乱? 盖因朔朝那日台谏等人把天捅了个大窟窿,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指挥使还在下面加了一把火, 把上至枢密院下至各路厢军通通烧了一个遍。 那李步帅是个狠人, 狠起来连自己的人都不放过,直接把带队抄沈家的都虞侯庞庸给送诏狱里去了,其他神卫军兵将通通军法处置打了四十军棍。 他姿态做得那么足, 梁帝有心发作却也要估计帝王名声和悠悠众口,只能对他罚俸了事,其他衙门也只得先按捺住。 然而他揭发的“通敌叛国”却在朝堂上掀起了滔天巨浪,他呈上的金柄贪墨军饷的证据每条都详实地能把金柄摁死,至于通敌叛国的罪名……那自然是朝廷要去查的事情。 梁帝不算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残暴君王,他在位十五年杀的人不及先帝朝十年的一半。 但他绝对是个刚愎自用听不得不同声音的君王。 从他直接越过三法司将捧日军和永兴军路交给枢密院查,便可见一斑。并只说贪墨不说通敌叛国,目的为何昭然若揭。 朔朝上,蒋鲲领旨查案; 散朝后,梁朝末年最惨烈的权力博弈就此拉开序幕,各方势力尽皆下场。 梁帝越过三法司让枢密院去查,三法司自然不同意; 通敌叛国何等罪名,中书门下不能坐视不理; 贪墨乃贪国朝钱物,三司岂能落下。 有沈震的前车之鉴,军中各路将领都战战兢兢过日子,好在边境各国都多少有内乱,猃戎也因猃戎王的兄弟收买大贵族欲夺王位而暂时内乱,否则一旦开战,梁朝何将可用?何兵可用? 然而这一任的猃戎王是个有勇有谋的雄主,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能平息叛乱。 朝堂说是人人自危都不为过。 身为三司使的王准早有心查军政财务,朝中贪腐成风他心里有一本明账。 任务布置下去,三司从副使到吏员全部动起来忙起来,比计秋税时还忙,反倒是他这个计相一派悠闲,还有心情在公廨里煮茶为乐。 三司副使刘敏抱着卷宗路过,看上峰优哉游哉点茶,自己却忙得嘴起燎泡,心理就很不平衡,看了一眼手上的卷宗,走进去,说:“下官有一事不明,还请王相公解惑。” “欲讷来了,快坐,正好,我也有一事要同你说。”王准抬手请刘敏坐下,并举盏分茶,给刘敏点了个老僧坐禅。 刘敏见到叫了声好:“王相公的茶百戏几十年如一日的精湛。” “过奖。”王准示意刘敏喝茶,自己也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待刘敏喝了口茶,才道:“此次贪腐案涉案人多、年岁久远,案情也十分复杂,辛苦欲讷和三司的同僚们,待案件了结,我给各位请赏。” “不敢言辛苦,都是为朝廷办事,为官家效忠。”刘敏拱手朝东边一礼。 王准端着茶盏,颔首:“为臣者当忠君爱国,俯仰无愧于天地,欲讷当为楷模。” 刘敏赶忙谦虚:“不敢当王相公此言。” “欲讷适才说有事需要本官解惑,是什么事?”王准说着低头喝茶。 “是这样的,永兴军路转运司送来的文书……” “对了!”刘敏话才起了个头,王准放下茶盏,走到一面墙侧的书柜上拿出一份卷宗递给刘敏,“欲讷看看这个。” 刘敏接过卷宗,打开粗粗扫了几眼,眼睛猛然睁大。 他站起来向王准走了一步:“王相公,这……” 王准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欲讷觉得如今朝廷吏治如何?” 刘敏坐下,低头细看卷宗,没有回答王准的话。 王准不急,喝茶等着,想起几日前大孙女说的那一番话…… - “姽婳,你究竟想要做什么?”这一个月王准冷眼旁观大孙女的所作所为,王妡做的那些事能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他这个祖父,然而越看王准心中疑惑越多。 “你那些出格的行为,并不是为了你父,也不是为了太子,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被祖父诘问,王妡面上一丝害怕的情绪也无,甚至嘴角还勾出一个不达眼底的笑容,不答反问:“祖父,您觉得如今朝廷吏治如何?” 王准不言。 王妡也不需要祖父的答案:“贪腐成风,贿赂横行;官吏贪赃枉法,收刮民脂民膏;苛捐杂税猛如虎,武备积弱不堪击;皇帝刚愎自用,皇子勾心斗角,大臣结党营私,亡国之相已经初现。” “姽婳,这话也是能随便说的?”王准佯怒。 “祖父亦赞同我的话,不是吗?”王妡淡笑。 王准道:“那依你之见该如何?” “不如何。”王妡很有些耍无赖地挟带私货,“孙女儿不过一介女流,随便做些事就是出格,又能如何。” 王准看着豆蔻年华却半点儿天真烂漫都没有的大孙女,有些想不起大孙女之前是什么模样,是什么时候大孙女就长成了如今冷沉通透的样子? “姽婳,你变了许多。” “祖父,无论孙女儿怎么变、做什么,总是为了保住咱们家、咱们临猗王氏,祖父不也是一样吗?”王妡坐得端端正正,淡声道。 - 王准放下茶盏,脑中还回想着大孙女的那一句“临猗王氏是我的,我愿为她殚精竭虑。皇帝、朝廷和天下,与我何干呢?他们怎么乱与我何干呢?”,他摇摇头。 如今朝堂上下一片混乱,其中有一部分是他那大孙女在背后搅弄风云推波助澜,可惜了,她是个女孩儿,若为男儿…… “王相公。” 刘敏的声音打断了王准的思绪,他回神,道:“欲讷,如何?” 刘敏道:“朝中盐务竟亏空如此巨大,简直触目惊心,下官认为必须严查。” 王准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但不能大张旗鼓,以免打草惊蛇,让人家有了准备我们就寸步难行了。” “王相公所言极是。”刘敏站起来对王准拱手,主动请缨:“不如由下官点几个人去暗查盐务?” 王准同意,刘敏就当场点了盐铁使管盾及几名判官书写人,王准写了手令给他。 “对了,欲讷刚才说永兴军路怎么了?”在刘敏准备要出去的时候,王准忽然问。 刘敏想起先头在庆德殿里官家的吩咐,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摇了头:“永兴军路无事,凭由司正在查财物凭据,这两日就有结果了。” “甚好。”王准颔首,“盐务之事就拜托欲讷了,我这里有个消息可助欲讷查盐务。” 刘敏道:“请王相公赐教。” “京畿一带有一队行商,自称是从蜀中而来,私下以非常低的价格将盐贩给几家盐行,盐的来历极其可疑。那行商的东家叫屈成天,还是杀猪巷泉香阁和麦秸巷绿柳茶社的东家。” 听到“杀猪巷泉香阁”这个地方,刘敏一凛。 杀猪巷泉香阁,那可是金柄杀人的地方,金柄现在因为此案被关在了诏狱待审,还有传闻太子和三皇子同时看上了泉香阁的一个花魁,大打出手。 刘敏顿觉其中水恐怕是深不见底。 “下官定全力以赴。”刘敏拱手,郑重道。 王准站起来,回礼:“欲讷忠心可鉴日月,官家定然欣慰。” 刘敏再施一礼,出去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值所里再度悠然点茶的计相王准,心里沉甸甸的。 计相在这个节骨眼上抛出盐务之事,目的定然不单纯。 如今朝堂因为“通敌叛国”而一片混乱,这时候再出盐务上巨大亏空之事,这水怕是要越搅越浑。 计相出身临猗王氏,手握浙府优良盐场,有人从官盐仓里偷盐出来贩卖对他并没有太大影响,他在这个节骨眼上查盐务,难道真的是忠君爱国? 刘敏怀揣着各种心思去找盐铁使管盾,却在回廊转弯处差点儿与急匆匆的盐铁副使王确撞了个正着。 “下官鲁莽,还请省副原谅则个。”王确道歉。 “无妨。”刘敏摆摆手。 王确再行一礼就准备走了,才迈步却又被刘敏叫住。 “士潜,我记得你家在浙府是有盐场的,对吗?”刘敏问。 “正是。”王确点头。 刘敏张嘴,但想起自己刚才的猜测,又闭嘴了。 王确搞不明白刘敏为什么嘴张了闭闭了张,就是不说一个字。 这又不说话,又不让自己走,就很捉急——凭由司传话让他过去一趟,他还有要紧事呐。 于是他擅自决定刘省副欲言又止是为何,道:“浙府的盐晶莹雪白,比蜀中的盐要好得多,下官待会儿就叫人送一坛子浙府盐到省副府上,请省副品尝。” 刘敏:“……本官不是要你的盐。” “没事儿,我家盐多,就想请省副品尝品尝。”王确一脸“下官都懂,省副不必明言”的表情。 刘敏:“…………那本官就多谢士潜了。” 王确笑眯眯说:“省副客气,应该的,那下官这就去叫人回家送盐。” 刘敏:“………………去。” 王确就抡着两条腿走飞快,几乎是跑去凭由司值所的。 刘敏暗想:不愧是王准之子,和他老子一样滑不留手、老奸巨猾!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43 章 台狱大门打开, 一丝朗朗天光透进来,沈挚听到动静循声望去,没一会儿几个狱卒推搡着一个粗布囚衣头发糟乱的中年男人走过来。 “走快点儿, 磨蹭什么呢,别耽误爷们儿的时间。”赵老四威风抖擞, 把个中年男人推得东倒西歪。 中年男人栽了一下,站稳了怒视赵老四:“大胆,你竟敢……” “什么竟敢不竟敢的,”赵老四三分轻蔑三分讥笑四分老大不爽, “告诉你, 进了咱们这地界儿除非老天开眼, 就别想全须全尾的出去。哟,合着你还以为你是捧日军指挥使呢。那什么, 金管军?” 赵老四嘲着看右边的同僚,几人接收到眼神,一起:“哈哈哈哈……” 前捧日军指挥使、现阶下囚金柄睚眦欲裂, 指着赵老四几人:“你们……你们……” “你们什么你们,进去你。”一狱卒打开牢房门,赵老四对着金柄的屁股就是一脚,把他踢进牢房中, 开门的狱卒再关门落锁一气呵成。 实实在在演绎了何为虎落平阳被犬欺。 也不知狱卒们是得了谁的吩咐,还是故意这么安排的, 金柄的牢房就在沈挚的对面,沈挚站在门边看了全程。 等金柄被关进去后,他招手:“赵老四过来。” 赵老四让其他几个人先走,自己屁颠屁颠地跑沈挚牢门前:“沈少将军,有何吩咐?” 沈挚指着对面, 问:“那是捧日军的金柄?” “正是,正是。”赵老四很主动解惑:“□□还有贪墨军饷,本来是关在诏狱的,今个儿大理寺下牒,让关咱们台狱来。” 沈挚冷笑:“他也有今天。” 赵老四狗腿附和:“是呢,是呢。” 沈挚再扫了对面一副凄凉模样的金柄一眼,便懒于关注,对赵老四说:“你跟我说说外头现在如何了。” 赵老四摆着一张为难脸,呵呵笑:“沈少将军还是不要为难小的了,这您反正也出不去,知道外头的事情又有什么用呢。” 沈挚长眉一竖:“你收了王大姑娘那么多银子,她让你好生照看我,你就是这样照看的,干啥啥不行,要钱就最行。” 赵老四笑脸僵硬掉,四下里看看,凑近了压低声音:“少将军诶,您小声一点儿。” 沈挚冷酷脸。 赵老四小声说:“东宫吩咐小的,只需看着少将军您,不许多接触您。” 沈挚:“然而呢?” 赵老四:“……” 他、他不仅三不五时接触了,还、还收了东宫娘娘不少银子尽可能给沈元帅沈少将军方便…… 沈挚:“还想不想继续收银子了?” 赵老四只犹豫了一呼吸的功夫,咬牙:“想!”真是下了好大决心。 沈挚笑:“那就说。” 赵老四就在那边金柄震惊的目光中掏出钥匙,打开沈挚的牢房门,走进去自觉把墙角的小胡床搬到圈椅边,与沈挚低声如此这般说话,金柄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从沈挚偶尔瞟过来的含恨含蔑的目光中他也能大概猜到。 “哈哈哈哈……”金柄癫狂大笑,打断了正在说话的二人,见二人一齐看过来,他说:“沈少将军问那么多有什么用,进了台狱这地界儿你难道还以为能活着出去,等你出去那天就是你斩首那日。” 沈挚还没生气,赵老四就先忍不了了。 只见他从小胡床上一跃而起,冲出沈挚住的牢房,眨眼的功夫就到了金柄的牢门前,去过墙边一根长杆就伸进缝隙对着金柄狠狠一捅:“台狱是什么地方,容得了你这阶下囚在此喧哗,就你犯的那罪行,你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足惜!你死了那叫大快人心,百姓们都会上街放爆竹庆祝!” 这一刻赵老四不再是那个猥琐狗腿死爱钱的狱卒了,正义的光芒在他周身闪烁,让瘦小的他看起来像个九尺大汉。 那长杆就是狱卒专门用来捅闹腾的犯人的,金柄被当胸捅了几下,疼痛之余更让他受不了的是其代表的羞辱意味儿,恨怒地破口大骂:“狗东西,唔……狗东西,待本官出去唉哟……你这狗啊……你你你唔……” 赵老四没注意一杆重重捅到了金柄某个要紧的部位,金柄剧痛,蜷缩着躺在了脏污的地上,骂人的力气也没有了。 “早这么老实不就得了,”赵老四收杆,“你自己都说进了台狱这地界儿出去就是斩首,还当自己是什么狗官呢,等狗官你出去就是掉脑袋的时候,我呸!” 金柄痛不欲生,都这么痛了还有心力瞪赵老四,然后又被捅了一杆子。 沈挚冷眼旁观金柄被赵老四捅得滚来滚去,心中没有看到恶獠伏法的畅快,等赵老四威风收杆,他把人又来叫。 “你去跟太子说,这金柄手中定然还有什么依仗,否则他不会说出待他出去的话,让他去派人盯着金家的人。” “他都这样了,还能有什么依仗?”赵老四表示怀疑。 沈挚笑说:“你都能利用我三番四次找王大姑娘要银子,他一个巨贪难道比你还不如,敢这么贪的,手上总会握有保命的东西。” “嘿嘿……嘿嘿……瞧少将军说的,小的就赚几个跑腿钱而已。”赵老四尬笑。 沈挚斜睨他:“太子这么小气的吗,连月钱都不发给你,还要你自己到处想法子赚钱。”嘲讽之情溢于言表。 赵老四笑得更尬:“这个……这个……谁会嫌钱少呢,您说是。” “就你有理。”沈挚白了赵老四一眼,“行了,快去,时不待人。” “诶,好嘞。”赵老四颠颠儿走了。 “等一下。”沈挚又叫住他。 赵老四停下。 沈挚:“你去给我弄几本书来,《六韬》、《尉缭子》都可以。” 赵老四嚎:“少将军,我的少将军,您这不是故意为难小的么。小的上哪儿去找那些兵书哇,朝廷明令禁止不许售卖兵书,您饶了小的。” 沈挚:“你家里连点儿兵书都不藏?” 赵老四又嚎:“小的能识字还是因为住在书塾旁边,偷着学的,小时候家里穷,别说兵书了,连张纸都没有。”所以他才这么爱钱哇,都是小时候没钱饿肚子闹的。 沈挚反省:“是我不对,竟说出‘何不食肉糜’之言。”他拍拍赵老四的肩膀:“那随便,有书就行,不然太无聊了。多拿几本来,给我父亲也送些去。” 赵老四搓手,嘿嘿嘿:“那这买书的银子……” “还能少了你这点儿银子不成,快去,别在这儿耽误正事了。”沈挚一巴掌把赵老四拍出去,然后把圈椅搬到牢门前,盯着对面的金柄。 金柄下半身的剧痛终于缓过劲儿来,撑着缓缓从地上坐起来,手摸到滑腻的脏污差点儿没把他恶心吐,扯过地上的干草擦手,谁知这么一扯竟从干草堆里跑出几只硕大的老鼠来, “啊啊啊啊……”毫无防备的金柄吓得够呛。 “叫什么叫,叫什么叫,老实点儿。”狱卒敲着铜锣警告。 金柄不想再领受被长杆捅的痛苦和屈辱,只能收声。 他掀开地上堆成一团的破烂被褥,把耗子蟑螂等拍走,将被褥铺在了干草堆上,坐了下来。 台狱的条件可比诏狱差多了。 也是,被关进诏狱的大多是触怒帝王或罪不重的官员,这些人或会无罪释放或罚银赎罪,再严重点儿也就是贬官而已,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官复原职或更上一层楼,自然是不能苛待的。 而被关进台狱的,都是要斩首的,甚少有人能活着出台狱,自然也就不用照顾他们在台狱里过得好不好了。 金柄原本被关在诏狱,今儿个一大早被人从诏狱提出来,他还以为自己获救了,谁知竟是送到台狱来了。 他害怕极了,他还不想死。 “金柄。”沈挚忽然唤。 金柄抬头,隔着两重牢门看沈挚,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却也不过是色厉内荏。 “金柄,台狱舒坦吗?”沈挚恶意满满道:“可惜了,你父母妻儿没有住进来陪你。” 金柄拿眼角看人:“沈挚,你一个将死之人,何必在此逞口舌之快。” 沈挚呵一声:“彼此彼此,你也是将死之人,我就看着你比我先死。” “放屁!”金柄太激动,口水都喷出来了,“我才不会死,你死了,你爹死了,你全家死了,我都不会死。” “那我拭目以待。”沈挚探出金柄果真还有什么底牌,就不再搭理金柄了,把椅子搬回了牢房一角,这里多了一张矮几和一张矮榻,虽然简陋但比之前好太多,沈震的牢房里也是一样,都是王妡拿幽州汉子们的银子给砸出来的。 金柄看着对面牢房里的桌椅板凳,嫉妒死了。 赵老四得了沈挚的叮嘱,下了值就去东宫谒者贺志的宅子,把沈挚的话原封不动转达了。 “我知道了,明日我便禀告太子殿下。”贺志拿了十几个铜钱给赵老四,“赏你了,做得不错。” 赵老四点头哈腰接过铜钱,然后被贺志打发了。 出了贺志的宅子,赵老四谄媚的笑瞬间就没了,撇着嘴数了数铜钱,很嫌弃。 “嘁,才这么点儿。”东宫娘娘可比东宫大方多了。 赵老四把铜钱收进怀里,他是嫌弃太子小气,但不嫌弃铜钱。 揣着太子给的十几个铜钱,他又直奔计相府,在西头角门那里见到小邓,把沈挚的话又原封不动说了一遍。 “辛苦你了。”小邓给了赵老四一个荷囊。 “对了。”赵老四接过荷囊,又赶忙叫住要关门的小邓,“那位说太无聊了,想要几本书。” 小邓立刻就懂了,无语地瞅着赵老四,手上倒是不慢,再给了他一个荷囊。 赵老四接过荷囊,好话不要钱地倾斜出来,把王妡夸成了天上有地下无的仙女,小邓就是仙女身边的金童。 “行了行了,你快去买。”小邓哭笑不得。 赵老四最后再拍了一句马屁,才离开计相府,直奔一家书店,让店小二把卖得最火的几本书给捆起来,要两份。 第二日,沈震与沈挚都收到了赵老四送来的书—— 《多情书生戴泓雪》、《清平山遇仙》、《众名姬春风送柳七》、《错休崔宁玉》。 赵老四分别对二人说:“够您看一阵子了。” 沈震:“……” 沈挚:“……”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44 章 在沈挚无语地翻开了书名看起来最正常的《清平山遇仙》时, 太子萧珉下朝回到东宫,一早就候着的贺志立刻迎上前去,请萧珉屏退左右, 将赵老四传来的消息说了。 萧珉得知是沈挚从台狱里传来的话,嫌弃得不行,冷哼:“孤还需要他来提醒,让他管好他自己, 别还没等到平反就自己先身死狱中。” 贺志笑着说:“殿下料敌先机, 金家众人尽在殿下的掌控中。那沈挚多此一举, 盖因事关己身,他也是不想死。殿下不用同他一般见识。” 萧珉志得意满地笑了,又问:“老三那边什么动静?” “听闻三皇子昨日在府中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他那个长史查渭都被他用东西打伤了头。”贺志禀报。 萧珉冷哼:“老三这个蠢货, 还想保住金柄, 看来金柄孝敬得好哇, 老三实在舍不得。” “那查渭是个聪明的, 知道弃车保帅, 可惜了三皇子拎不清, ”贺志提议道:“殿下,咱们何不趁此机会将那查渭给拉拢了过来。” 萧珉眉毛一挑, 赞赏道:“贺卿之意深得孤心, 就交由你去办。” 贺志躬腰拱手:“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萧珉满意地虚扶贺志起身:“待将来……” “殿下。”他话还未完,门外忽然传来伍熊的声音, “大内来人了。” 贺志诧异, 看向萧珉:“大内为何这时派人来?” 萧珉皱着眉,打开门出了承德殿。 伍熊一见他出来,立刻凑上前去, 低声说:“殿下,来的是内侍省大监乔保保,来宣官家旨意。” 萧珉眉头皱得更死了,乔保保来者不善,这个时候来宣旨,恐怕是他那父皇对他有什么动作了。 “走,去瞧瞧。” 萧珉身后簇拥着东宫属官和内侍,到了东宫大殿明德殿。 乔保保见到萧珉略一拱手,便道:“皇太子请接旨。” 萧珉对着乔保保手中的诏书执臣礼。 乔保保尖细别扭的嗓音响起:“门下……” 随着那诏书的宣读,萧珉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起来,执礼的手指节青白,差点儿维持不住这个臣礼,额头青筋一突一突猛跳,整个人都在发颤,可见他是用了多大的自制力才没有当场发作,将来传旨的乔保保一干人打杀了。 “殿下,接旨。”乔保保将诏书合上,双手奉给萧珉。 萧珉直起身,双手缓缓放在身侧握紧成拳,眸子死死盯着乔保保,杀意甚浓。 “太子殿下想抗旨不成?”乔保保皮笑肉不笑。 东宫官们看着萧珉,心底皆是又气又无力,要真接了这诏书,太子殿下恐怕就会成为全天下的笑柄了。 “殿下……”贺志忧心轻唤,然后愤怒地看向乔保保,“你们欺……” “闭嘴!”萧珉大喝一声,瞥向贺志,慢慢说:“贺谒者今日身体不适,就早些回去休息,待你休息好了,孤还等着你给孤读书。” 贺志望着太子殿下,再看了一眼皮笑肉不笑的乔保保,心底剧震,明了自己刚才差点儿就给殿下闯祸了。 “是,臣近日的确身子不适,常头晕眼花,谢殿□□恤。”他低头。 乔保保哼笑一声,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自己手中的诏书,道:“太子殿下,还不接旨吗?” 萧珉握成拳的双手缓缓放松,慢慢抬起来,带着满心的屈辱接过那份湘色封面的诏书,然后双眼一翻,倒在了地上。 “殿下!” “太子!” “快来人啊!殿下昏过去了!” “药藏郎呢?快叫药藏郎来!” 东宫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 果子巷王家。 幽静轩里,谢氏正在给王妡清点嫁妆里要陪嫁的田庄铺子等物。 “这些都是给你带去的,这几个田庄是为娘的陪嫁,就在城外东头,都是上田。这些是你父亲给的,你父亲在你出生时就置办下来了,说等你长大了给你做嫁妆。这是你祖母给的……” 谢氏将东西一一清点好,并将每个庄子铺子的管事等人说与女儿知。 “过些日子就叫他们来府中见一见你,好生敲打一番。虽说都是用惯了的老人,但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换了主子,就怕下头人看你面嫩,起了歪心思。” 王妡随意翻了翻手里的田契,满满一箱子,家里为了她嫁入天家也是操碎了心,而且还是嫁了个不得帝喜不被看好的,再回过头来看,自己的确是太任性太蠢了。 “母亲不用担心,我定会好好的。” 谢氏拍了拍女儿的手:“你说得轻松,大内的那些娘娘们哪个是好相与的,还有那些宫人内侍,唉……” “怕什么,我可是临猗王,谁还敢下我面子不成。”王妡傲然道。 谢氏嗔了女儿一眼,继续给她清点田契。 “姑娘,姑娘,不好了……” 忽然香草惊慌失措地跑进来,看来大太太也在这里,着急忙慌地行礼,差点儿左脚绊右脚把自己绊倒。 “怎么回事,咋咋呼呼的?”谢氏皱眉轻斥。 姽婳原先用的侍女还都稳重,忽然之间提上来两个办事不牢靠的,把原先的贬作成了粗使,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打算的。 “太、太太,姑娘。”香草急得都磕巴了,“外头刚、刚传来的消息,官、官家下诏给东宫加了太师、太傅、太保。太师是吴大相公,太傅是蒋枢相,太保是、是、是……入内内侍省大监乔大监!” “你说太保是谁?”谢氏猛地站了起来。 “乔、乔大监……”香草缩了缩脖子。 “内侍省乔大监?乔保保?一个宦官加太子太保?”谢氏难以置信,脱口而出:“官家疯了吗?” 香草脖子缩得更厉害了。 反观王妡,倒是悠悠闲闲半点儿没有惊讶模样,虽然还是坐得端正笔直,姿态却有明显的放松。 她轻笑:“官家这招够恶心的,但很有效,萧珉现在估计气死了。” “姽婳,你还笑。”谢氏心底的滔天巨怒被女儿轻松的笑容给浇灭了大半,但还是气的,“你已被册为太子妃,哪怕还没大婚,你与太子也算是夫妻了。夫妻一体,他受辱,你也不能独善其身。外头人还不知道会说你说得多难听呢。” 她这般说着,心里为女儿感到委屈,又气又忧。 “母亲,先坐下说话。”王妡把谢氏拉坐下,让香草去找小邓来等着她有吩咐,才说:“母亲,现在诏书已下,生气无用,越气反而越失了冷静。” 谢氏哪能不气,都快气死了,愤怒道:“也不知是谁给官家出的这个主意,忒恶心人了。” “说不定是官家自己想出来的呢。”王妡笑说。 然后谢氏瞪了她一眼。 王妡道:“我要是萧珉,这个时候哪怕是强迫自己也要冷静下来,将自己的心腹都安排好。官家不可能是专门为了恶心萧珉才搞出这么个事情来,把萧珉气得失去理智,再把他身边的心腹都调离,萧珉还有什么用。” 谢氏沉声道:“太.祖立国伊始就有定,宦官不可掌权、不可加勋爵、品秩不可高于正四品。官家给乔保保加太子太保,这是……”她摇摇头,“不对,太子太保只是加官,不掌权、不是勋爵、也不定禄。官家这一招可是用得极好,钻了太.祖令的空子,又辱了太子,也不知是谁给他出的这种丧良心的主意。” “母亲,别生气,气多了就不美了。”王妡给谢氏顺气,“也难为官家,之前刻意空缺东宫三师三少,现在又给东宫安排个宦官做太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之间有血海深仇呢。就不知道同时被加官的吴大相公和蒋相公心里是怎么想的,被官家与阉竖相提并论,惊不惊喜,开不开心。” 谢氏看向女儿,恍然大悟,拍拍女儿的手,笑道:“看你这样,为娘也稍稍放心了些,信你不会被人欺负。” 王妡靠在母亲肩头,轻笑不语。 好歹也执掌宫闱多年,对大内的那套弯弯绕绕她不说了如指掌,也能知其七八。 “对了。”王妡忽然道:“宫里的皇后娘娘。” 谢氏同时也想到了,皱眉:“儿子受辱,当娘的哪能忍。” 王妡道:“不能让皇后自乱阵脚,授人以柄就麻烦了。” 谢氏:“为娘这就换衣裳进宫去面见皇后。” “辛苦母亲了。”王妡站起来福了一福。 “你是我儿,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辛苦不辛苦。”谢氏叹道:“说句僭越的话,太子是我女婿,女婿受辱,我这岳家面上也不好看。” 王妡没有接这个话。 谢氏让她好生在家里,不要着急,然后自己急匆匆回去正院换了衣裳进宫去见皇后。 王妡送走了母亲,把一直候在外面的小邓叫进来,吩咐:“你去传话给闵子建,让他们的人盯着三皇子府的动静。传话给汪云飞,让他把官家给阉竖加官太子太保的事给宣扬出去。传话给赵老四,让他指点金柄的家人走程魁春的门路去台狱里见金柄。” 香草捧了一匣子银子出来给小邓。 “姑娘?”小邓接过匣子。 王妡道:“该花的钱就花,自己也别对自己吝啬,你给我办事,风里来雨里去的也不容易,自己机灵点儿。” 小邓把银子放在地上,给王妡行了个大礼:“谢姑娘。” “去。”王妡挥挥手。 - 启安城近来热闹得很,各路传言层出不穷,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愈发多了。 虽然朝廷明令禁止过百姓不得议政,然而悠悠众口又哪真能堵得住。 今日,启安城里各酒家食肆茶坊瓦子谈论的最多的,就是皇帝给一个阉竖加官太子太保之事。 文人们痛心疾首,高呼:朝有奸佞进谗言,官家是非不分,置自己、太子和朝廷的声誉于不顾,听信谗言,任意妄为,暴虐成性…… 大梁危矣,大梁要完。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45 章 “他竟敢如此对我儿!萧烁竟敢如此羞辱我儿!我跟他拼了!!!” 坤顺殿里, 澹台皇后歇斯底里,十几年的委屈终于在儿子萧珉被辱时彻底爆发,疯狂地要和梁帝同归于尽。 “娘娘您冷静一点儿!” “娘娘,定然是有奸邪小人故意给圣上进的谗言, 您生气就是上了他们的当了啊!” “娘娘, 您千万不能让圣上抓到错处哇, 否则太子殿下他就危险了!” 坤顺殿的女官们跪在地上抱住澹台皇后的腿阻止她盛怒之下做出自取灭亡的举动来,在皇后听闻消息晕倒的第一时间她们就让内侍将坤顺殿的门关了, 就是为了避免皇后怒极口不择言。 皇后不得帝喜,这宫中觊觎她凤位可不止玉坤殿的贵妃一个。 女官们看得明白, 果不其然澹台皇后醒来后就囔着要和圣上同归于尽。 “珉儿他都被个阉竖凌驾,士可杀不可辱,我这就拉着珉儿,和萧烁一起死, 一起去死——” 澹台皇后涕泪横流, 衣裳发髻凌乱, 用力踢开了抱着自己脚的一个女官, 再要去踢开另一个, 那个被踢开的女官顾不上被踢疼的地方,连滚带爬地又抱住了皇后的腿, 继续苦劝。 “你们放手!”澹台皇后气急大吼。 刚刚被踢的女官苦苦哀求:“娘娘,您先冷静一下, 要不我们问过太子殿下或者澹台将军再做决定?” 另一个女官道:“是啊是啊,说不定太子殿下和澹台将军已经有了应对之法, 咱们不能一时冲动坏了他们的安排。” 澹台皇后迟疑了一瞬,可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这时,门外有内侍来报:“娘娘, 户部郎中、盐铁副使王确之妻求见。” “那是谁?”怒火攻心的澹台皇后一下没转过脑子来。 女官忙道:“娘娘,是计相嫡长子的正头娘子,马上就要嫁入东宫的太子妃的母亲。” 女官们都松了一口气,这位该是来劝皇后娘娘的。 澹台皇后终于找回了一星半点儿理智,吩咐:“让王太太去正殿候着,好生招待,不可怠慢,你们伺候我梳洗更衣。” 后宫里大部分人都在看热闹,等着看坤顺殿的如何发疯,尤其是玉坤殿的人,翘首以盼坤顺殿发疯去找圣上,然后冲撞了圣上被废,他们的贵妃娘娘就是皇后了。 他们可都等着看哩,嘻嘻。 因此在谢氏进宫去往坤顺殿走的第一时间,时刻关注着坤顺殿动静的人就得到消息了。 “王家的反应到快,那老货怕是不会闹了。”玉贵妃涂着蔻丹的手狠狠碾碎了一朵来得正好的芍药。 玉坤殿女官道:“难道皇后就这样忍了?一个阉人做他儿子之师,有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太子得给一个阉人执子侄礼,这样都能忍?” “你以为乔保保真能加上太子太保衔?”玉贵妃又摘下一朵来得正好的芍药在手中把玩,比花还娇艳的脸上眼角眉梢却透着阴狠,将美貌就拉低了,“太子触了圣上逆鳞,圣上这是想寻机剪除依附太子之人,自己澹台家。” 女官疑惑:“可是诏书都已经下了,还能改不成?” 玉贵妃又碾碎了一朵芍药,松开手,破碎的花瓣纷纷扬扬洒落,她轻笑:“圣上食言之事难道还少吗?我刚生下珩儿时他就说要让我做皇后,珩儿做太子,结果呢?” 十几年了,她还是个贵妃,珩儿还是个皇子,她都等得快不耐烦了。 女官不敢说话。 “啊……对了!”玉贵妃靠着软榻,轻声说:“王家这么坏我的好事,我什么都不做岂不是都当我好欺负。就……拿王家那个太子妃调摆调摆。” 女官拍马屁:“娘娘英明。” 玉贵妃愉悦地笑了,慢慢将一盆花开正好的芍药都碾碎。 芍药哪能比得上牡丹的喻意好呢,可恨她离牡丹总差那一步! 谢氏在坤顺殿坐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出宫了,随后皇后换上深青袆衣,头戴十二树花凤冠,神情肃穆前往庆德殿。 庆德殿外,平章政事吴慎、枢密使蒋鲲等候梁帝召见,他们是为了梁帝加官东宫三师而来。 梁帝避而不见,只让内侍带了一句话“朕诏书已下,卿等是要叫全天下都知朕乃出尔反尔之君”。 吴慎蒋鲲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难道叫天下人都说皇帝宠信阉竖就很好。 而且他们二人都知道,梁帝此举是因太子频繁动禁军而给的反击,若非为堵天下人之口,这东宫三师恐怕都得是阉竖。 他们被梁帝这么用其实都是生气的,被跟阉竖相提并论,这是对读书人最大的侮辱。若非他们拦着,此刻这庆德殿门前的恐怕就不止他们二人了。 尤其是吴慎更有一份气是——梁帝的诏书从门下下,然而他这个同中书门下平章政事却事先毫不知情。 “圣上,臣,慎,求见!”吴慎朗声道:“圣上今日若不见臣,臣这平章政事做得也无趣,臣明日便上疏乞骸骨回乡。” 蒋鲲斜睨吴慎,思忖他是认真的还是威胁而已。 这时,打西边宫廊走来浩浩荡荡一群人,吴慎蒋鲲定睛看去,皆惊诧不已。 澹台皇后身着受册和元日冬至大朝谒才穿的袆衣,肃穆走来,看了两位宰执一眼,二人行礼,她也没叫起,径直对着庆德殿的大门喊道:“臣皇后澹台青浦请见圣上,有谏言要奏。” 吴慎蒋鲲直起身,掩饰不住惊讶地对视了一眼。 庆德殿的大门紧闭,毫无动静。 皇后又道: “臣皇后澹台青浦请见圣上,有谏言要奏。” “臣皇后澹台青浦请见圣上,有谏言要奏。” …… 如此重复了十几遍,庆德殿的大门依旧紧闭。 吴慎看不下去了,轻声劝道:“娘娘,今日官家龙体欠安,谁都不见,您不如先回去,臣等会好生劝谏圣上以江山社稷为重。” 皇后看了吴慎一眼,忽然跪下,继续重复:“臣皇后澹台青浦请见圣上,有谏言要奏。” “皇后娘娘!” 皇后都跪下了,这庆德殿外的臣子、宫人、内侍、近卫哪里还敢站着,呼啦啦全跪下了。 澹台皇后继续重复着那一句话,不厌其烦。 【“娘娘,请您今日着袆衣去见官家,行皇后劝谏朝政之职。”坤顺殿里谢氏如是说:“今日一定要见到圣上,否则您和太子失了先机就被动了。”】 澹台皇后不知道自己重复了那句话多少次,她的嗓子干痛,膝盖也因久跪而刺痛,但为了儿子,她没什么忍不了的。 终于,庆德殿的大门吱呀一身打开,乔保保出来说:“皇后娘娘,官家召见,进来。” 坤顺殿女官立刻爬起来,将澹台皇后搀扶着起身。 澹台皇后看到乔保保,心里本就没有平息的滔天怒火立刻再度掀高,她是牢牢记着王确妻的话,才没有吼着让人把乔保保打杀当场。 【“娘娘,无论如何你都要保持冷静,否则还不如不去见官家,您一旦生气失控了,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您和太子还有澹台家就危矣。”谢氏说。】 澹台皇后目光钉在乔保保脸上,恨毒了这个阉竖,但她强忍着没发作,缓缓的一步一步的走进庆德殿。 【“娘娘,您恐怕会受些皮肉之苦,但请您忍耐。劝谏之言您自己把握,激怒官家,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您是怎样忍辱负重一位贤后。”谢氏说:“王家也会帮您让全天下人都知道的。”】 吴慎和蒋鲲见门开了,在坤顺殿内侍的搀扶下也站起来,就要跟着皇后一道进去。 “二位相公,圣上只传召了皇后,您二人不可入内。”乔保保拦下他们。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蒋鲲怒目而视。 乔保保就真的再说了一遍,并且神情嘲讽。 “阉竖误国。”蒋鲲并起两手指指着乔保保,“总有一日本官要……” “图南!”吴慎唤。 蒋鲲看向吴慎,稍倾冷静了下来,深耻自己差点儿被个阉竖激得乱了分寸。 “吴大相公,我们就在外头等着,我就不信圣上不见我等。一日不见我就等一日,一月不见我就等一月。”蒋鲲哼了一声,甩袖负手而立。 吴慎看他冷静下来了也不再多说,同他并肩而立。 不多时,殿内忽然传来皇后的哭叫声,门外之人就听见皇后一声大喊:“臣字字句句皆出自肺腑,皆为了圣上和江山社稷着想,请圣上亲贤臣远小人,那等下贱之人啊——” 紧接着是皇后的惨叫声。 吴慎蒋鲲对视一眼,往殿门跑,吴慎边大声问:“圣上皇后,发生何事了?是不是有刺客?” 近卫们一听“有刺客”,顾不上梁帝的命令,喊着:“护驾!护驾!”在冲开了庆德殿大门,乔保保根本阻止不及。 殿门大开,殿门的情形一览无余。 众人就见梁帝猛踹皇后肚腹数下,把皇后踹得蜷缩在地上,惨叫声不断。在她身边不远处,一定十二树花的凤冠变了形,珠翠散了一地,像是被踩坏的。 那可是象征一国之母的凤冠,是国朝的象征呐。 就这样被踩坏了。 那可是一国之母,母仪天下的皇后。 竟被皇帝如此虐待。 冲进来的近卫、宫人、内侍,还有两位宰执都震惊得无以复加。 偏偏好巧不巧,台谏的那些人,原本被吴慎劝住没有来的人,这个时候来了,黄门都知贡年引着他们到了庆德殿,入眼的就是这一幕画面。 “圣上!” “皇后?” “娘娘,娘娘,您怎么样了?您没事?” “快去叫刘奉御来给皇后看诊!” “不止刘奉御,钱奉御也叫来。” 澹台皇后捂着剧痛的肚腹,无声笑了。 很好! 她的痛不会白受!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46 章 梁帝大概也没想到外头的人会破门闯进来, 一时竟呆滞当场。 吴慎等臣错愕地看着这荒谬的一幕,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唯有坤顺殿的内侍宫人们看似忙乱实则有条不紊地把事情闹大。 澹台皇后被送回了寝殿,尚药局奉御和医女过来诊治, 皆被她淤青红肿的肚腹给吓到, 有些地方还破皮出血了, 隔着衣服厚厚的袆衣都能伤成这样, 可见梁帝用了多大的力气。 不仅是肚腹, 双颊也被打肿了,甚至右耳的耳坠不知是被打落还是扯掉的,右耳血糊糊的。 一国之母竟被打成这般凄惨模样, 让人看着就不忍落。 待送走了尚药局的两个奉御,让人按着方子去煎药,坤顺殿的五品女官石雪萍跪倒在澹台皇后床前哭泣:“娘娘, 您何必这般……让自己吃了这么大苦头……” 澹台皇后精神不济,但因疼痛且心里惦记着事, 闭不上眼休息,艰难地抬手拍了拍石雪萍:“别哭啦,受点儿皮肉之苦总比没命了要好。萧烁要动我儿, 拿个阉竖想激得我儿失去理智,他好废了我儿立个贱种。我不能让他得逞, 否则我们母子俩这么多年的苦都白受了。” “可是娘娘,总归还有其他的办法,何必要伤了自己呢?”石雪萍道。 “你不懂, ”皇后轻轻摇头,扯到了脸上的伤轻嘶了一声,“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我不拖着萧烁, 珉儿就被动了。他身边的人会被换掉,他会被囚起来,会被逼着做出大逆不道之举,那时萧烁就有借口了。” 皇后失神地望着床帐顶上绣的多子多福的纹样,喃喃:“珉儿十几年来谨小慎微,朝中那些见风使舵的狗东西哪个把他这个太子放在眼里。他忍辱负重这么多年,不能功亏一篑。” 寝殿外,一身素衣面带病容的萧珉转过头不让人看到,抹掉了眼角的湿润,对刚才被他制止通传的宫人道:“通传。” - 皇后劝谏皇帝“亲贤臣,远小人”,皇帝听不进劝谏反而把皇后打成了重伤。 这消息如长了翅膀一样很快就飞到了启安城各个角落,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甚至就连地痞乞丐都惊呆了。 众人不敢相信皇帝竟然这样对皇后,确认:“真的假的?皇后娘娘虽没听说过什么贤名,但劝谏官家本就是皇后职责,官家何必要打人?” “都传遍了,听说那些相公们都亲眼看到了,那还能有假。官家荒唐,给个阉竖加太子太保,皇后劝谏还把皇后打成重伤。唉……听说台谏的官老爷们都在宫里跪着,请官家罪己哩。” “嘶……皇后和太子母子也是可怜。官家对自己的发妻和嫡子为什么这么不留情面,还以为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 全京城甚嚣尘上,朝廷出动禁军抓言辞激烈者以儆效尤却也不好使,反而让民议更加沸腾,登闻检院的判院刘琪几日来过得那叫一个战战兢兢,就怕百姓们群情激愤又来敲登闻鼓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大内居然给各家各府送了帖子——宫中办赏花宴,各家女眷入宫陪宴,主宴的当然不可能是重伤卧床的皇后,而是玉贵妃。 王妡也收到了帖子,玉贵妃是以邀请太子妃的名义邀请的,而不是临猗王氏女。 萧珉得了消息,让小邓来传来,请她私下一见。 明轩茶社二楼常年不接待客人的厢房里,萧珉倚着凭几出神,伍熊在一旁伺候烧水点茶。 到约定的时间,门外传来了三声敲门声,旋即就听东宫亲卫道:“殿下,娘娘来了。” 萧珉为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坐直了看着伍熊去开门,王妡戴着长到遮脚的幕篱走进来,在离他最远的一张椅子坐下,她的侍女一人手上拿着一个大食盒,忙碌布置着蜜水果子。 王妡坐下后,依旧戴着幕篱,丝毫没有要摘下来的迹象,寒暄也省了,开门见山:“你叫我来是为了玉贵妃的赏花宴?” 萧珉柔声说:“姽婳,宴无好宴,玉氏在宴上恐会对你发难。” “你这是在担心我?”王妡偏过头,幕篱的绡纱动了动,“萧珉,很不必如此,你演得不累,我看得都累。” “王妡!”萧珉低吼一声,直勾勾盯着王妡,但隔着幕篱他看不到她的脸,好一会儿,他放低了声音,平心静气道:“姽婳,无论你心里是怎么想孤的,你要知道,你现在与孤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孤有万一,你真以为自己能全身而退?” 幕篱微微动了一下。 萧珉继续道:“你自己也明白的,不是么,否则令堂为何会进宫给孤母后出主意。姽婳,孤希望你能摒弃偏见,与孤平心静气的说话。将来孤为帝,你必是皇后。” 萧珉话落后,厢房内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然后便听得王妡嗤地一笑,说:“萧珉,你不要搞错了,我不是对你有偏见,我是恨毒了你。” “王妡!”萧珉怒吼。 “萧珉,不用非得装出很生气的样子,你我都知道实情,还演,不累吗?”王妡说:“在你决心利用我的时候,你不是已经把各种结果都算好了么。” 萧珉收了脸上的怒容,示意伍熊端茶过去给王妡。 “这样才对。”王妡看都没看伍熊端来的茶,“你也说了,我和你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那就拿出合作的态度来,别黏黏糊糊,萧珉,演一个跟自己完全不一样的模样,你不累吗?” 萧珉慢慢靠在了凭几上,目下无尘的,说道:“我母后重伤卧床,玉氏这个时候办什么赏花宴,恐怕是官家的授意,想试探临猗王的态度。我担心玉氏会对你发难,你会招架不住,母后如今也不能出来给你解围,你自己警醒着点儿。” “你确定是官家要试探我家的态度?而不是玉贵妃故意要给皇后难堪?”王妡说。 萧珉微愕,显然是没想过这一层意思。 王妡说:“玉贵妃肖想凤位多年,很难不对皇后落井下石。” 萧珉的脸色瞬间变得狰狞,低骂:“这个贱人!” 王妡斜睨萧珉一眼,一边伍熊端着茶见王妡迟迟不接,就将茶盏放在了她面前的矮桌上,就要退回萧珉身边,不料被王妡叫住。 “谁准你把茶放我桌上的?”王妡摆明了无事找茬。 伍熊一愣,不知所措地看了王妡又去看萧珉。 王妡冷哼:“把茶倒了,污了我的果子。” 伍熊把茶端起倒掉。 王妡接着说:“这些污了的果子都给我吃了,一点儿渣都不准剩。” 伍熊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求助地看向萧珉。 萧珉不悦道:“王妡,你别无理取闹。” 好巧不巧,王妡最痛恨萧珉说她无理取闹,上辈子只要他说这句话,她就真的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无理取闹了。后来去了北宫,她不停的反思,不停的反思,才想明白萧珉对人心的把控究竟到了什么可怕的地步。 他把她牢牢握在手里,搓圆捏扁,为所欲为。 “吃!”王妡猛地一拍扶手,喝道:“东宫里我说了算!” 萧珉也喝:“王妡!你别无理取闹!孤才是东宫之主!” 王妡慢慢说道:“怎么,你这是不想合作了?” 萧珉满腔的怒火瞬间哑了,半晌挤出一句:“你威胁孤?” 王妡偏头,一字一顿:“那、吃、吗?” 萧珉握着凭几才勉强忍住没有拂袖而去,他们还有两个月才大婚,哪怕册文下了,只要没大婚就还有可能有变数,他冒不得这个险。 他半垂着头,脸色变来变去,起伏得明显的胸膛能看出他心绪非常不平静,好半晌后,他对伍熊挥了一下手,让他吃。 主子下了令,伍熊只能领命。 王妡对香草耳语了几句,香草点头出去了,没多久进来,身后跟着好几个端着果子的店小二。 一碟一碟各色果子端进来,很快就把厢房的桌子都放满了,有些放不下的都放椅子上了。 “你这是干什么?”萧珉怒问。 “吃完。”王妡道。 伍熊睁大了眼,这么多果子真让他吃完了,他非撑死不可。就满心委屈地看向萧珉。 王妡对萧珉说:“说正事,我没那么多时间跟你耗。” 萧珉犹豫了片刻,还是没管伍熊了。 王妡冷眼瞧着快哭了的伍熊,嘴角染上一抹冷笑的。 当初被关在北宫,连着饿了几日肚子,香草去苦求北宫的内监都知送饭来,头都磕破了,磕来了伍熊带着一篮子果子来,却不是来给她们吃的,是来羞辱她们的。 伍熊让内侍摁着香草,把一个一个果子接连不断硬塞到香草嘴里,还用脚踩着她的嘴不准她吐出来。 紫草去救香草,被一个内侍踢了一脚,半晌爬不起来。 王妡也饿了好几日,真的是拼尽了全力用棍子把伍熊几个阉竖打走,好在这些阉竖羞辱归羞辱,真正动她是不敢动的。 事后主仆三人抱在一起痛哭。 就是从那天开始,王妡对萧珉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 她奋起,想方设法在那么多监视的眼睛下经营所剩不多的人脉,只想有朝一日为自家平反。 但她没有等来平反,只等来了紫草和香草的相继身死,她自己沉疴难愈,离魂看到了所谓的自己这个恶毒女配的一生,然后她杀了萧珉。 如今,王妡还杀不了萧珉,但为难羞辱萧珉身边的人还是能做到的。 她说了,东宫她说了算。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47 章 四月, 春花已谢,夏花始繁盛,大内后宫凌波池畔比夏花更艳丽的是宫妃贵眷们的衣裳首饰。 此处是玉贵妃办的赏花宴。 在宫中办宴是皇后的职权, 她身为一个贵妃能行此举, 是梁帝给的特权, 哪怕因此事被台谏讽谏过多次,梁帝吃了秤砣铁了心不收回成命,甚至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不止一次说过“贵妃位同副后”之言。 玉贵妃的赏花宴能被邀请来的当然都是与玉贵妃交好或者站队三皇子的人家,只有一个王妡,在其中格格不入。 王家来的只有王妡一人, 她是被以太子妃的名义邀请来的,王家其他女眷都没有收到玉贵妃的帖子。 分明就是个鸿门宴, 王妡的家长们都皱了眉, 老太太甚至低骂了句:“一个小妇,上不得台面。” 此等以下犯上之言, 被人晓得了定会参计相王准一个治家不严,更甚者宫里要追究起来怕是不能善了。 老太太自然不会授人以柄, 私下里与儿媳抱怨罢了, 声音都压得很低,谢氏差点儿听不见。 谢氏很赞成婆母的话,贵妃尊贵, 说到底还是个妾。 玉贵妃出身西南,当年先是被当地官员作为舞姬献给今上的叔父赵王, 今上幸赵王府,一群舞姬被叫出来陪宴,一眼就瞧中了舞姬玉氏带回了宫里,此后十几年里恩宠不绝。 玉贵妃的出身低便罢了, 最让人诟病的是官家带她回宫的时机,那时先帝大行才二十七日除服,民间虽说已不禁嫁娶,王公贵族却还得守足七七十四九日。国丧期间,赵王行享乐饮宴,官家不仅没有斥责,还同饮同享,还带了个舞姬回宫,实在是荒唐至极。 那时前朝后宫多不耻玉氏呐,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帝王的恩宠愈隆,曾经的那些龌龊事再无人提起,反倒不少人巴结玉贵妃。 所以呀,权势真是一个好东西。 王妡低垂着眉眼如是想,标标准准给玉贵妃行礼,姿势标准,态度却算不得恭敬却又让人挑不出错来。 更甚者,几个与玉贵妃交好的外命妇看到如此模样的王妡,皆暗惊于心。 这气度,这气势,这临猗王氏的女公子不得了。 “哟,终于来了,还当你不来呢。”玉贵妃没叫起也没让坐,只满面笑容地对左右命妇们说:“我瞧着这花开得好,就办了这赏花宴,本是想请皇后一道来赏花,可……你们也知道,皇后现在不方便,这不,就请她的准儿媳替她来呢。” “娘娘,心善,知皇后瞧不见这满宫繁花,就请了人代她来瞧。”赵王妃很直白地拍玉贵妃马屁,对王妡连个正眼都没有,且用“请了人”来指代王妡,用意非常明白了。 如今的赵王不是当初给官家献美的那个赵王叔,赵王叔已经仙去,官家念他献美有功,特恩赐赵王世子不必降等袭爵。——这又是另一桩皇家的荒唐事了。 这个赵王妃是赵王的继室,巴结玉贵妃从来都是冲在第一线,玉贵妃有心要给王妡难看,她当然甘当马前卒了。 王妡半屈着腿福礼,半晌不见玉贵妃叫起,就自己直起身了,在宫妃与外命妇们的瞠目结舌中,淡声道:“贵妃有心,皇后定然感动,既然如此,那我就四处走走去替皇后好生看一看这凌波池又开了什么新鲜玩意儿。” 玉贵妃显然没想到王妡胆子居然这么大,她没叫起,她自己就敢起身,还反将她一军顺势就要走开。 那她叫她来赴宴做什么! “不急。”玉贵妃挤出一个笑来,“我们先说说话。” 王妡双手交叠在身前,下巴微扬,睥睨众人:“让我站着说话?”她目光所及之处,宫妃和外命妇们纷纷低头闪躲。 内命妇里,皇后是超品,贵妃是正一品,太子妃也是正一品。 王妡虽然还未与太子大婚,但册文已下,皇家玉牒上已经记了她的名字,她就是不折不扣的正一品太子妃,内外命妇除了贵淑德贤四妃都要给她行礼。 但是玉贵妃摆明车马要折辱王妡,她的拥趸当然不可能去给王妡行礼,甚至直接无视了王妡太子妃的身份,而是当她是一个小辈后辈。 马前卒赵王妃立刻就出来指责:“王姑娘一个小辈,在咱们这些长辈面前站一站又有何妨,临猗王氏的姑娘岂会不懂规矩,你们说是么?” 有人打头阵,其他人都不怵了,纷纷“就是就是”“听说临猗王氏的规矩是最好的”这样附和。 “我的长辈都在果子巷计相府里呢。”王妡轻描淡写地提醒这群女人她是为什么会来这里,顿了一片刻,才又道:“既然诸位无话可说,那我就去赏花了,毕竟不能辜负了贵妃对皇后的一片心意。” 玉贵妃在王妡话落时正好对上了她的双眸,黯沉沉的眸子一点儿光都没有,乍一眼看上去让人心惊,再细看则让人心悸。 就像高高在上的天神,众生万物在那双眼睛中皆是蝼蚁,玉贵妃被看得心悸,竟一时忘了要说什么话。 王妡……与她想象中的、与京中其他贵女,一点儿也不一样。 眼看王妡就顺势要走,玉贵妃想到她今日的目的一个都没有达成,立刻叫住王妡,让宫人搬了椅子来,放在玉贵妃的左下首,对面是赵王妃。 赵王妃是赵王的继室,年龄比赵王足足小了近二十岁,比王妡也大不了多少岁,但在王妡面前长辈架子摆得极足,对着王妡一口一个侄女,天一脚地一脚的拉着尴尬的家常。 其间陆续有外命妇来给玉贵妃请安,看见王妡在场都不诧异,显然她们都知道王妡是以什么身份、为什么在此,但也没有一个人给王妡行礼,这些贵妇人们有志一同的只当王妡是计相府里的未出阁的王大姑娘,是个小辈。 高门贵族里的妇人们装傻总是有一手的——总归王妡还没有大婚,就是个白身小辈。 “诚意伯府妇罗氏给贵妃娘娘请安。” “诚意伯府罗氏英娘给贵妃娘娘请安。” 诚意伯府的伯夫人罗氏待了庶出的女儿罗英进宫来赏花,给玉贵妃行了礼,又给一旁其他宫妃和赵王妃等行了礼,赵王妃立刻亲亲热热地冲她们招了招手,说:“刚刚还说起你呢,你就来了。” “说起我什么?”罗氏笑问。 赵王妃就对坐在自己右侧的一人使了个眼色,让她让一让,然后把罗氏拉着坐下,罗英自觉地走到嫡母身后站着。 “正聊着呢,说起了计相家大姑娘的才学可是咱们这启安城里一等一的好。”赵王妃说。 王妡就看着赵王妃说,此人先头摆足了长辈的架子,这会儿又莫名其妙把她夸上了天,她就静静看着赵王妃和玉贵妃要作什么妖。 “是呢,咱们启安城里谁不赞临猗王氏子才学好,家学渊源。”罗氏笑看了身后的女儿一眼,说:“我们家英娘最是仰慕王大姑娘的才学了。” “真的呀?”赵王妃说。 罗氏说:“当然了。她呀,天天在家中说,王大姑娘聪慧过人诗才敏捷,常说若能与王大姑娘做姐妹此生就无憾了。” 罗英脸色本就白的脸在听到罗氏的话后瞬间变得更白,嘴唇颤了两颤,深深埋下脸。 对面的王妡将她的表现看得一清二楚,秀眉微挑。 “做姐妹,那敢情好啊。”赵王妃一拍手,“这日日跟在王大姑娘身边,受她熏陶,诗才定然会大有长进。”然后转向王妡,“王大姑娘以为如何?” 王妡眉毛挑得更高了,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真是不够恶心人的。 无亲无故的要与人做姐妹,还能是哪种姐妹,萧珉好艳福。 玉贵妃怕是被老皇帝宠得脑子扔凌波池里了,别说她还没大婚,就算她入主东宫了,也没有一个妾室明目张胆给正房房中塞人的道理,可不就是恶心人么。 不过玉贵妃这法子倒是与老皇帝给阉竖加太子太保如出一辙,难不成给老皇帝出主意的是玉贵妃?或者是老皇帝给玉贵妃出的这个主意? 诚意伯夫人也真是个妙人,舍了个庶女,巴上了三皇子派,给自家挣个从龙之功,她想必觉得是个妙极的主意。 诚意伯那人小辫子一大把,她真是不怕给她夫君惹麻烦。 “东宫觉得怎样?”看王妡迟迟不说话,玉贵妃催促道。 这会儿她就是东宫了。 王妡看向玉贵妃,嘴角微微勾起但眼中没什么笑意,她说:“我房中正好缺个伺候笔墨的,诚意伯夫人既然舍得,就让罗姑娘到我房中来伺候,跟着我学上十年八载的,到了年纪我再给她放出去,说不得就是一身才名了。” “你——”罗氏脸一黑,受不得这羞辱。她要把庶女送进东宫做妾妃,东宫竟敢让他们诚意伯府的姑娘去当个伺候人的丫鬟,简直是欺人太甚! “王家妡娘你最好好生说话,可别惹了两家误会。” “什么误会?”王妡瞟了玉贵妃一眼,道:“不是你们要把罗姑娘送给我的吗?” 赵王妃尖刻道:“我们是说送伯爵府贵女给你做丫鬟的吗?” 王妡:“那是什么?” 赵王妃张口,但在玉贵妃凌厉的目光下又闭了嘴,这事她们可不在理,说出去了更会徒惹笑话。 一个才及笄的小姑娘居然如此厉害,说起那些嫁娶之事竟毫不避讳,这倒是她们失算了。 王妡愉悦地笑了:“罗姑娘,你想跟着我学吗?” 罗英被点到名,白着脸看王妡,不知所措。 她不想入东宫,也不想跟着王妡,她只想平平淡淡嫁人,做个正头娘子。 可是她的嫡母…… 就在此时,凌波池东头传来一阵喧哗声,解救了不知所措的罗英。 “娘娘,娘娘,不好了,三皇子殿下被人给打了。”一个内侍着急忙慌边跑边喊。 “什么?”玉贵妃猛地站起,事关儿子,她顾不上什么赏花宴和内外命妇们了,抓着内侍连连问怎么回事,就想走。 王妡适时道:“看来贵妃有事要办,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贵妃心急如焚,哪里管得了其他人,挥手让她们自便。 王妡不等其他人反应,先走了。 萧珉这点做得不错,她说让他去套萧珩的麻袋打一顿就说不定就给她解围了,他还真打了。 她在心里勉强给了萧珉一个正面评价。 “王大姑娘,请留步。” 出宫的路上,王妡忽然被几个内侍拦住,领头竟是入内内侍省大监乔保保。 乔保保说:“王大姑娘,请跟咱家来,官家有话要问你。”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48 章 王妡被乔保保“请”去了离前朝及甘露殿不远的瑶华殿。 这座宫殿不大, 位置很好,曾经也是极尽奢华,先帝的宠妃被赐住于此, 后那宠妃又因触怒先帝被赐缢死于此, 从此空置了下来。虽然尚宫局一直有让宫人打理这座宫殿,多年无人居没有人气儿, 再精心的打理也避免不了破败的侵蚀。 王妡端坐在瑶华殿正殿,目光所及之处精美的雕梁、鲜艳的绡纱都已经褪色,再不复昔日的美好。 就像这个王朝,已经渐渐走向了衰败,难现昔日太宗睿宗治世之盛况。 王妡喜爱读史, 不拘正史野史, 盖因史书中都是前人总结的斑斑血泪深刻教训。 如今的梁帝,在她看来有着王朝使走向衰败灭亡的昏君的明显特征。 他刚愎自用听不得逆耳忠言; 他任性妄为无数次下诏书不经中书门下; 他猜疑心重满朝文武上至宰执下到九品就没有他信任的; 他荒淫昏庸信重宦官对朝中越来越腐败的吏治视而不见; 他荒废武备残杀忠臣良将并带头挪用军储大兴土木为自己修行宫。 凡此种种,罄竹难书。 与他相比,萧珉都是一个立志中兴的有为之君。 至少萧珉登基后努力整顿吏治,罢了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 给了背负年年给猃戎“赠银”重担的百姓以喘息之机。 瑶华殿里只有王妡一人, 乔保保将她“请”来此处就离开了, 一个小宫人送来一杯热茶后就退了出去守在门口, 王妡没有动那杯茶, 一个时辰过去,茶早已凉透,说叫她来问话的老皇帝迟迟未出现。 王妡不急不躁,只静静地端坐着,她信乔保保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假传官家口谕将她扣在宫中。 至于为什么老皇帝一个时辰了还没有出现? 啊……或许是去处理他心爱的儿子被不明人士套麻袋打了一顿的事情了。 在入宫“赏花”前,许多人都为她忧心, 担心她被宫里的人欺负了。 祖母、母亲想陪着她一道进宫,以去看望皇后娘娘的名义,被她给劝住了。 真的不必为她忧心,这大内这紫极宫是她的主场。 萧珉也是一副为她忧心的样子,还说实在不行就让人去坤顺殿请他母后出来为她解围。 “你确定请皇后娘娘出来是替我解围,而不是让贵妃变本加厉连皇后也一道为难?”那时王妡如此说。 然后王妡听到了一个她上辈子没听过的故事。 “父皇一开始对母后对孤并非如此。”萧珉陷入回忆当中,微笑着说:“那时还住在潜邸,父皇亲自给我开蒙……” 皇后是梁帝的嫡妻,身后还有澹台家支持,梁帝当年对嫡妻也是有几分爱重的,对自己的嫡子更是关怀备至,一家人恩恩爱爱和和美美。 然而美好总是短暂留不住的,梁帝登基后性子渐渐就变了,国丧期间就荒唐行事,领了个美人回宫还夜夜笙歌,对朝臣的劝谏视若无睹,甚至贬谪了股肱大臣。 皇后屡次劝说梁帝,不仅无用,还惹得梁帝越来越厌烦。 一边是娇软美人,一边是唠叨老妻,梁帝选谁显而易见,皇后气不过就找借口罚了还是才人的玉氏,当时玉氏已经有了身孕,据说差点儿胎儿不保,梁帝大怒当众甩了皇后一个耳光。 帝后之间嫌隙越来越深,连带着皇后之子、皇帝的嫡长子萧珉也被梁帝迁怒,但到底是自己的长子,梁帝还是有感情的有期望的,至于为什么会发展成现在这样不死不休的局面,一切都要从玉婕妤生了孩子之后说起。 “老三生下来,父皇对他是宠爱至极,他出生父皇大赦天下,满月父皇大赦天下,周岁父皇又大赦天下。玉氏独宠后宫,生子后父皇直接封她为贵妃,甚至还说出了‘位同副后’这样的话。玉氏的野心被养了出来,不停地吹枕头风让父皇废后。”萧珉嘲讽一笑。 梁帝被吹多了枕头风,竟真有些心动了,想让自己喜爱美人登上后位,然后将自己最喜爱的幼子立为储君。 有了想法,他就立刻叫来宰执们商议,可是皇后并无过错,没理由废了立一个舞姬为后,宰执们坚决不同意,台谏更是跪在乾元殿前死谏,有激愤者当廷一头撞了梁柱,好在撞的时候被人拉了一把,只是磕肿了额头并无性命危险。 朝臣这里走不通,还被死谏,梁帝就将怒气发在皇后身上,但是皇后早在他当众一巴掌之后就有了防备,慎小慎微起来,他竟找不到发作的由头。 怒气孳生心里的阴暗,玉贵妃状似无意地说了她老家西南的一些事情,比如:情郎移情别恋,女郎不能忍受,就毒害了情郎将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梁帝心有所动,终于有一日,他下令让人在皇后的膳食里下毒,发妻死了,他不就想立谁就立谁。 然而梁帝想不到的是,皇后太谨慎了,但凡入口之物都会再三检查,不是坤顺殿小厨房里出来的东西不吃,平日所穿的衣裳所用的熏香和挂件摆饰也是再三检查,确定不会有纰漏才会用上。身边近身伺候的全都是用熟用惯信任的老人。 梁帝派去的人竟找不到丝毫下毒的机会。 最终没有办法的梁帝竟亲自动手,毒害发妻。 “可是上天都觉得我们母子命不该绝。”萧珉笑得快意,眼中是满满的嘲讽,“那日,孤本是在少阳院读书,萧珩不知怎么跑来了少阳院,把砚台推倒在孤身上,孤被洒了一身的墨汁,东宫太远了,孤就去了母后宫中想换件衣裳。谁知竟然亲眼看到自己的父皇在母后的茶中下毒。你说可笑不可笑?” 那时的萧珉还是个意气少年,当场就揭穿了梁帝丑陋的嘴脸,梁帝恼羞成怒一脚踢在萧珉的肚子上,萧珉被踢倒了还不够,又是接连几脚,若不是皇后手执一把尖锐的长簪指着梁帝,威胁要弑君一起去死,萧珉恐怕会被梁帝活活踢死。 打那以后,夫妻反目,父子成仇,彼此都恨不得对方去死,反倒是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姽婳,你说,母后何辜?孤又何辜?”萧珉红着眼眶,凄怆地看着王妡,寻求赞同。 ——自己是如何回答的呢?王妡百无聊赖地看着殿外的烈烈阳光,忽然就想笑,于是她就笑出来了。 她说:“萧珉,你这故事比瓦子里说书的还要精彩。” 萧珉凄怆的神情顿时维持不住,原本应该是想哭红的眼睛变成了气红,气急败坏地吼:“你说什么?!” “你不觉得你这故事里的细节太多了吗?”王妡嘲道:“连玉贵妃在官家的枕头边上说什么你都知道,难道你当时是躲在他们床下偷听的?” 萧珉哑口无言:“……” “还是你觉得我很好骗,骗过一次成功了,就可以对我说谎成性没有半点儿真话?”王妡质问,为现在的自己,也为曾经的自己。 萧珉端起茶盏慢慢啜着,可能是在想着要怎么把慌继续圆下去,然而隔着那顶从进来就没有摘过的幕篱都能感受到王妡的嘲讽,他思忖良久后,说:“许多事情,只要做了就总会留下蛛丝马迹,查不到全貌也能推知六七。父皇下毒欲毒杀母后是真的,孤差点儿被父皇踢死也是真的。” 王妡把玩着一只银杯,悠悠说:“或者,我是不是可以将你的故事理解为,你希望是玉贵妃怂恿官家杀皇后,而不想承认或许官家打从心底就想杀了皇后。萧珉,你对官家还有期待。” 就像上辈子的我对你也还有期待,那么多明显的破绽摆在我眼前,我却愚蠢的视而不见,最终落得了那般下场。 萧珉与老皇帝不愧是父子,他们二人的性格真是太像了,唯一的不同就是萧珉更心狠而老皇帝拖泥带水。 “行了,你惨不惨的就不用跟我说了,我没那么多时间听你的细节满满的故事。”王妡眨眨眼,想到了一个妙极的主意,“你若真心想给我解围,你还不如想办法去把萧珩套了麻袋打一顿然后扔大街,保证玉贵妃没空为难我。” 萧珉可不觉得这个主意妙极:“萧珩身边总是有人跟着,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套他麻袋?” “那就是你的事了,你连这点儿事都办不好,还是趁早歇了,我也懒与你这怂货合作。”王妡道。 萧珉明知王妡是在激将,但就是控制不住情绪,忿忿答应。 既气自己,又气王妡。 ——倒是没想到萧珉还真动手了,还真得手了。 王妡脸上笑容扩大。 “王家丫头,何事如此开心啊?”一道苍老浑浊的声音从殿门口传来。 王妡转头,站起来叉手行礼:“小女王氏妡娘拜见圣上,恭请圣上金安。” 梁帝让内侍扶着慢慢走进来,一直走到了主位坐下,才叫起王妡并赐座。 “知道朕今日叫你来所为何事吗?”梁帝问。 王妡半垂着眼帘,不疾不徐说:“小女不知,请圣上明示。” 梁帝猛地一拍手旁案几:“大胆王氏女,无视朝廷禁令,还敢装傻!” 他这拍了一下,随梁帝一道进来伺候的宫人内侍以及门外守着的近卫等通通跪了下来。 王妡抬头瞥了梁帝一眼,才慢慢从圈椅站起来,慢慢跪下,腰杆挺得笔直,执叉手礼,道:“还请圣上明示。” 梁帝不言,乔保保默契替他出声:“王大姑娘好生跟官家交待,你为何屡次三番进台狱去。说实话,否则计相也保不了你。” 王妡将目光投向乔保保,心中闪过一道杀意——故意将她祖父扯进来,好!很好! “回圣上话。”王妡道:“小女去台狱会友。” 什么? 会友? 信你个鬼!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49 章 会友? 到台狱去会友? 梁帝被气笑了, 王准这孙女儿还真敢说,到台狱里去会友……她怎么不直接住进去! “王氏女,你最好说实话。”梁帝浑浊的嗓子哼了一声:“你若只是犯了错, 朕看在王卿的面上可以网开一面, 若你敢欺君……” “小女自不敢欺君,小女的确是去台狱会友。”王妡不慌不忙说。 “女公子不会是说罪臣沈挚是你的好友!”乔保保亦是一哼,那“哼”的声音和模样简直就是梁帝的翻版。 王妡立刻朝乔保保看去,惊喜说:“乔大监好聪明,这都能猜到。” 一脸“你可真是个天才”的表情, 把乔保保看得是喉咙一哽——怄的。 随后她对梁帝说:“回圣上话,家父与沈元帅……” “闭嘴!”乔保保大喝打断王妡的话, “那是逆臣罪臣!” 王妡叉手执礼的两只手瞬间握紧,指节泛着青白,她垂下头过了好几息功夫才又重新抬头, 直直看向梁帝, 眼眶是红的。 她说:“回圣上话, 家父曾与沈震有交情, 小女便与沈挚青梅竹马一道长大, 相交莫逆。他遭此巨变,小女不能做什么,只能去台狱里瞧瞧他, 让他在秋后问……之前,过得尽量舒坦一些。” 梁帝靠着椅背, 不说话, 浑浊的一双老眼瞧不出任何情绪。 乔保保哼:“那沈挚可是朝廷罪臣,你居然与他交好,你置君父和朝廷法度于何地?!” 王妡说:“可小女与沈挚交好的时候, 沈挚还不是罪臣。” 乔保保:“那他现在是罪臣了,你还敢与他交好?!” 王妡偷换概念:“交友贵在真诚,是看友人是否品性高洁可相交,而不是看他是什么身份。沈挚品行高洁,又与小女青梅竹马,为什么不可交?难道乔大监交朋友是看对方的身份吗?对方是皇子王爷就可交,对方是贩夫走卒就不可?” 不等乔保保出声,她补充一句:“那乔大监,你应该没有真心的朋友。” “你——”乔保保睚眦欲裂,“一派胡言!” 王妡立刻摆出一张“我被冤枉了,我要被冤死了”的脸,不说话,只直勾勾看梁帝,意思很明显,请梁帝做主。 她作为一个刚及笄的少女,就应该天真烂漫、不通人情世故、全凭喜好做事,这样才是很容易就被萧珉骗感情的的样子。 这么“天真烂漫”的她一根筋认死理不会说话也是应该的,哦。 上辈子王妡从未跟老皇帝单独说过话,她见到老皇帝时都是在各种家宴上,远远行了礼就完事,更没有今日这么一出。 当然了,上辈子的她也根本没有进过台狱,她两辈子都与沈挚不是青梅竹马。 王妡不知老皇帝叫她问话的用意,她一介女流,老皇帝若是要对她不利,其目的无非有二,太子和她祖父。 熹宗,隐皇帝。 昏庸腐朽熹宗。 不尸其位曰隐,不明误国曰隐。 萧珉真的是恨毒了他的父亲,上的庙号和谥号全部都是恶评。 但这个昏庸的人握着天底下最大的权力,生杀予夺,他还任性妄为。 权力可真是一个好东西。 “王家丫头。”梁帝终于开口,“朕没记错的话,再有两月你就要与太子大婚。” 正常的闺阁少女在听人说起自己的婚事应该要娇羞的,王妡也努力让自己脸红娇羞,但实在太难了,她只能低头掩盖自己的脸色,表现出娇羞不敢言的模样。 “王家丫头,你老实交代,是太子让你去台狱的吗?”梁帝道。 确定了,老皇帝是冲着太子来的。 王妡说:“圣上明鉴,小女真是去台狱会友的。小女看诏狱能让亲眷进入探望,就……台狱肯定也可以嘛,就给了审刑院详定程魁春一些银子,他没说不可以进去还收了小女二百两银子呢。” “程魁春……”梁帝皱眉。 “啊!对了!”王妡一惊一乍,“小女在台狱还看见了三皇子府上的人,那人可嚣张了,狱卒问他要银子,还说明了是程魁春程详定要的,每个进台狱的都要给银子,不给不让进。那人却叫嚣,这天下都是他们三皇子的,小小一个详定官一个臣,还敢让他给钱,然后没给钱就进去了。” “圣上面前,休得胡言!”乔保保大声呵斥。 王妡瞪乔保保:“乔大监,你是不是记仇啊,我不过说了一句你没有真心的朋友,你就诬陷我。” 乔保保尖声道:“咱家诬陷你?你少血口喷人。” 王妡道:“你说我在圣上面前胡言,难道不是诬陷?你要是不信三皇子府的人就是那么嚣张,大可以自己去查,叫来台狱的狱卒当场对质也可以,就知道我有没有胡言了。” 乔保保说:“三皇子府的人岂会做出那等无法无天之事来。” 王妡说:“乔大监,我发现你很偏心。三皇子去台狱就没事,我去台狱就被叱问,都是进去会友的,难道就只准皇子会友?那就应该在台狱前立个牌子,上书‘除官家与三皇子外不得入内’才是。” 乔保保勾当入内内侍省,梁帝第一心腹,大内里也算是说一不二的一号人物,皇子公主后妃宗室乃至朝官,哪个见到不客客气气的,今日被个小姑娘说得哑口无言,他咽不下这口气。 “女公子,你最好说实话,否则别怪咱家不客气了。”他满脸阴狠,脸上的每一条褶子都在发力,看起来形容可怖至极。 王妡将脸上矫揉造作的天真烂漫收了起来,对上梁帝浑浊的老眼,说:“圣上究竟想让我说什么,还请圣上明示。” 梁帝说:“是太子让你去台狱的吗?” “常言道,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王妡决绝道:“倘若圣上一定要我说这句话,不说就是不忠的话,那么……” 王妡看着梁帝微微坐起了一些。 倘若萧珉说的那个故事是真的,老皇帝真的毒杀过发妻,那王妡对老皇帝的定论里又得再加上一条——看似自负,实则自卑。 先帝最后那几年,几个皇子夺嫡斗得厉害,连亲王都封不上只被封了嗣王的萧烁也有夺嫡的野心,但他才一出手就被其他兄弟联手教训得连门都不敢出了。 萧烁最后能荣登大宝,不是他能力有多强,而是他运气好。 几个年长的皇子斗得死的死残的残,先帝弥留之际一扒拉,成年的皇子竟只有萧烁,未免发生幼主上位主弱臣强的局面,先帝只能让萧烁继位了。 所以,他大概是用绝顶的自负多疑任性掩盖了表象下深深的自卑。 所以,他都想要亲自毒杀发妻却在被揭发后反而不敢轻举妄动了,皇后谨言慎行是其一,忌惮澹台家也是其一,自卑与无能亦是其一。 “不是。” “什么?” 王妡近乎一字一顿地说:“不是太子让我去台狱的,我是去会友。” “你、你……”梁帝脸气成了猪肝色,指着王妡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乔保保与梁帝同声同气,一张褶子脸也变成了猪肝色,“你这是……你这是……” “我不敢欺君。”王妡说。 成功把梁帝和乔保保的怒气又提上了一个台阶。 “你以为朕不敢杀你吗?”梁帝怒极,赤红着眼站起来几步走到王妡跟前,对她一声大吼。 王妡把手举高,即使膝盖已经跪得刺痛难忍,她的腰杆始终笔直,她肃穆道:“圣上为大梁皇帝、天下共主,要杀我这样一个小小臣女易如反掌。但无论圣上是要杀要剐,我悉听尊便。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然天地有正气,公道在人心,今日王妡身虽死,但我的正气将永存世间,不死不灭。后人皆会钦佩我同情我赞美我。” “圣上。”她大声说:“我,临猗王氏嫡长女,王妡,不敢欺君。我的确贿赂了审刑院进台狱见沈挚,只因他是我挚友,我可怜他如今境况,送些被褥桌椅书籍给他,让他能在最后的日子里过的舒坦一些,以全交情一场。全部出自本心,没有人教导指使。请圣上明察!” 她的声音太大了,喊到最后嗓子都刺痛难当,瑶华殿内外都听得一清二楚。 殿门外,还有伤在身的皇后、去三皇子府表演完兄弟情深的萧珉、听闻消息匆匆进宫的王家老封君和谢氏、被王家请托一道进宫的英国公老夫人等通家之好的老封君们,全部都静默无声。 老封君们皆动容不已,眼角都湿了。 皇后不忍落地偏开头,萧珉一眨不眨看着殿内那个跪在地上的娇小身影。 天地有正气,公道在人心。 所有人都知道王妡在说的是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她胆子也太大了,也太傻了。 可扪心自问,倘若有一日沈家之事落在了自家身上,会不会欣喜有人能为自己说一句公道话,会不会讽贬说公道话的人是傻大胆? 不会的。 这世间,强权面前敢说真话的人太少了。 “圣上!” 乔保保一声凄厉的呼喊,把殿内外的人都惊得回神。 一看,梁帝竟是晕了过去。 明显是被王妡给气晕的。 而王妡呢。 她一脸无辜:关我什么事,是官家年纪大了。再说了,官家都要杀我,还不许我说几句真话发泄发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50 章 梁帝被气晕了, “问话”自然不了了之。 澹台皇后出面主持大局,使宫人去尚药局唤御医甘露殿伺候,近卫去内仆局将大辇抬来, 内侍将梁帝好生安置在大辇上送回甘露殿。 “孩子,起来,跟你祖母、母亲回去便可。”安排好一切后, 澹台皇后亲自去扶起还跪着的王妡。 王妡半垂着眼帘, 没有借住皇后的力量,自己撑着腿咬牙起身, 哪怕膝盖已经痛得双腿打颤,她也忍住了没让腿软一下。 “谢娘娘。”站直后, 她又忍着剧痛朝澹台皇后屈膝行礼, 再咬牙站直了, 一小步一小步走到母亲身后站定。 从始至终她都半垂着眼帘, 面上一派平静好似半点灾痛都没有,行止间是贵女仪态的典范。 只有谢氏注意到女儿微微颤动的下颌,她明白这是咬牙强忍的动作, 在女儿走到自己身旁时,心疼地拍了一下女儿的手。但这是在大内, 她的心疼泄露了一丝都得立刻收回来, 否则就是对皇家的怨怼。 王妡对母亲微微摇了摇头, 表示自己并无大碍,然后才定下了心去看澹台皇后。 看一眼, 心中冷笑了一声, 飞速移开目光。 澹台皇后正在安排善后,似有所感一般转过头来,看到的只是王妡垂着头仔细听母亲说话的样子, 心底一丝疑惑闪过,却并不深究。 “老封君,今日之事是我没有顾好妡娘这孩子,实在是惭愧。”澹台皇后对王老封君如此说道,又对几位被被王家请托来救孙女儿的宗室公侯府老夫人道:“还累得几位老封君为了此事进宫,我这个皇后做得实在是……” 说着,皇后眼角落下了一颗泪,她脸上被梁帝打出来的伤还没有好全,垂泪的样子实在是有些可怜。 几位老夫人几十年宫内外行走,哪里不知道皇后母子的艰难,但是皇家之事她们这些外命妇哪有权置喙,也不太想让自家掺和在其中,只能避开这个话题满脸慈爱地看着王妡,叹:“这次真是苦了妡娘这孩子了。” 这还没成亲呢,就遭了这么大的罪,成亲之后的日子还不得日日如履薄冰。 王妡听了几位老夫人的话,配合地做出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来,要不是实在哭不出,她还想演一个痛苦泪洒瑶华殿。 果然,唱曲儿还是需要天赋的,自己只适合看人唱曲儿。 “请老封君放心,孤定然为姽婳讨一个公道。”萧珉适时地向王老封君表决心,表现得很沉稳可靠。 王老封君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仍微躬身以示对皇家的恭敬,道:“不敢说公道,圣上教导小女,老妇只有感激涕零之心。小女顽劣,规矩也不好,累圣上悉心教导却不堪教,让圣上劳心劳力,老妇实在惭愧。” 谢氏也躬身以示恭敬,接着婆母的话说:“请娘娘、殿下恕罪,皆是妾身没有教好小女,小女如此蠢笨顽劣,合该有此一劫。妾身只盼小女经此一劫,能长点儿记性。” 王家婆媳以退为进,哪里是在说王妡规矩不好顽劣蠢笨,分明就是指责皇后母子带累了王妡,还得王妡自己把皇帝气昏了自救。 萧珉哪里听不出她们的反话,可是碍于她们的身份,他不能与之做口舌之争,甚至必须受着让她们发泄心中怨怼,否则惹怒了计相临猗王对他半点儿好处都没有。 但他心中是不服气的,若非王妡自己几次三番进台狱授人以柄,循规蹈矩的话又如何会有今日的祸事。 澹台皇后眉头微蹙,抹掉眼角的泪,让女官扶起她走到王妡身前,拉过王妡的一只手拍拍,温声道:“好孩子,今日吓着了。官家也是,他一个大男子,哪有他来教女孩儿规矩的,这不是胡闹么。别怕啊,官家虽为天下父,平日里也不是逮着谁就要教导一番的,想必其中有什么误会。” 王妡一听就懂皇后是要转嫁矛盾。 要追究一个帝王的过错不现实,她今日受的这一出又不关系国计民生,就算台谏闲来无事要讽谏也只是一道不痛不痒请皇帝仁德为天下表率的奏疏罢了,何况现在台谏忙得很,贪墨的、挪军储的、通敌叛国的、皇帝打皇后的如此多的事情,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不够他们写奏疏讽帝王,小小一臣女就算是太子妃又如何,不重要。 皇后有急智,她知此事王家没法怪官家,又不想怪到他们母子头上,这时就需要一个替罪羊了。 后宫之中,谁最适合替罪? 非玉贵妃莫属。 但凡王妡是个聪明的,就该知道此刻要如何做如何说。 那么,王妡是个聪明人吗? 不!我是一个蠢笨顽劣得能把官家都气晕的不堪教的纨绔子,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她怯弱地朝母亲靠了靠,只满脸委屈地看皇后,就是不说话。 此时应该要有眼泪就更应景了,可她实在是哭不出来,她本就不是个爱哭的性子,演得也不好,除了佩服澹台皇后一霎落泪的神技,只会用微微颤抖来表现自己的委屈和害怕。 就抖得厉害了些,有点儿浮夸。 澹台皇后:…… 颤抖王妡: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我是不会帮忙的。 萧珉不爽王妡的不上道,此时却不能得罪王家,只能微微对母后摇头。 澹台皇后明了,便揭过这个话题,再说了几句场面话,就让各府众人出宫,且贴心的让尚寝局司舆安排好舆辇送各位老封君。 舆辇只能在内宫行走,出了尚华门众人还是要步行出宫。 永泰十五年的王妡还是个锦绣堆里长大的高门贵女,在家中受过最重的责罚也不过是被母亲口头训斥几句,责打罚跪,不可能的,那是王婵的待遇。 跪了那么久尚属头一遭,膝盖都肿了,从尚华门到玉华门这一段不短的路,她忍着膝盖上的刺痛,强撑着端直了腰,不肯示弱半分,等到了玉华门外,她已是满头大汗。 谢氏心疼坏了,请示过老太太后就想让女儿先一步上车去,却不料女儿摇了摇头,端端正正地走到几家老封君跟前,屈膝福礼,道:“王家妡娘谢几位太夫人,劳几位为妡娘奔走,实在过意不去,改日妡娘定携礼上门道谢。” 英国公府的太夫人去把王妡扶了起来,安慰她说:“你这小孩子家家也忒多礼了,咱们几个都是看着你长大的,就看自个儿孙女儿一样,说什么谢不谢的,好生在家里休养才是。” 吉安侯府太夫人走过来说:“好孩子,快去车上。我们跟你祖母叙几句话就回去了。” 几位老封君都看得出来王妡在忍痛。 王老太太轻拍了拍王妡的手:“快去车上。” 王妡这才上了车,艰难坐下后腿都曲不起来,一曲就痛,那种仿佛是在用针刺骨头一样的痛,密密麻麻。 她抻直腿,难得地塌了腰靠在车壁上,让紫草香草帮着瞧瞧她膝盖怎么了。 车外头,王老封君叹气说:“这次劳你们跑这一趟了,孩子遭了罪,改日她大好了,我再带她登门道谢。” “说什么道谢不道谢的。”英国公府太夫人指了指王老封君,“你这人,是越老毛病越多,懒得跟你说这些废话。改日咱们上你家吃酒去,把你那藏着的好久都吃光了。” 吉安侯府太夫人笑说:“那敢情好,我早就惦记这老货藏的一坛桃花醉了,多少年了,还不愿拿出来给咱们喝呢。” 王老封君就白了一眼:“就你话多,几十岁的人了,还跟闺阁时一样,嘴就停不下来,一天到晚惦记着我那点子酒。” 几位老太太都笑了起来。 “知道了知道了。”待笑完了,王老封君说:“我定把桃花醉拿出来,扫榻相迎,行了。” “这还差不多。”吉安侯府太夫人笑。 几位老太太又再说了几句,才各自上马车打道回府。 英国公府太夫人在临上车前对王老封君点了点头,王老封君含笑微微欠身,目送她上车了,才让儿媳谢氏扶着上了王妡坐的马车。那马车小,坐不下多少人,谢氏就坐了前面的马车。 王妡看祖母进来,立刻坐了起来把抻长的两条腿收起。 “别动,别动。”老太太立刻制止了她,“不疼了?动来动去的。” 王妡让香草给自己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笑着说:“祖母,疼的。”虽然语调平平,仔细琢磨确是在撒娇的。 老太太就坐在了王妡身旁,把孙女儿扶着靠在自己身上,点点她的额头,佯怒道:“你呀,胆子太大了,连官家都敢气晕,听听你说的那些都是什么话。” 马车动了,微微摇晃着,王妡靠在老太太身上,只觉得软软暖暖,膝盖都好像没那么痛了,懒懒道:“祖母,官家有头风症。”所以才怒极就晕。 “你怎么知道的?”老太太惊诧了一瞬,宫里可从来没传出消息说官家有头风症。 “萧珉说的,他无意偷听到了。”王妡蹭了蹭祖母的肩膀,小声在祖母耳边说:“不把官家气晕,孙女儿今日怕是很难脱身。” 谁知道老皇帝会借她来作什么筏子,不如气晕了事,让皇后得以做主。 “你就不怕官家事后追究你?”老太太道。 王妡轻笑出声,双臂撑着坐直了,下巴微扬,傲然道:“我,王妡,临猗王氏嫡长女,会怕事儿吗?” 老太太笑了:“这才对,这才是我临猗王氏子。”不惹事,不怕事。 欣慰之余又隐隐有些担心,从太子欲动禁军开始,大部分人才察觉自己对太子是看走了眼。 今日在瑶华殿里,老太太瞧着皇后与太子的一举一动,心中对这对母子的衡量又变了大半。 这不是一对好相与的母子,可她的姽婳却已被困在其中。 唉……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51 章 王妡一双膝盖红肿得老高, 府中的良医看过给开了外敷的药,嘱咐她在大好之前都静养着,能不走动就尽量别走动。 家中的姊妹听闻陆续来幽静轩表演姊妹情深, 被不耐烦的见的王妡都让人打发走。 香草送走了二房庶出的四姑娘,捧了个匣子进来,对王妡说:“姑娘,这是四姑娘送给您的, 说是她亲手绣的香囊。” 王妡放下手中的书卷,香草立刻打开了匣子让她瞧。 香囊不大, 用细如发丝的彩线绣了牡丹, 精致得很。 二房庶出的四姑娘王妙今年十三, 一手绣工尽得了她姨娘真传, 能瞧出她在嫡母孙氏的手底下讨生活有多不容易。 “放下。”王妡把玩了一会儿香囊就又放回匣子里,重拿起书卷,说:“去库里拿两匹好料子送去给王妙, 就说我很喜欢她的香囊。” 香草应下, 去库里挑了一匹绛紫一匹雪青让小丫鬟捧着送去给了四姑娘王妙,那匹绛紫的色深,王妙用不上,是特意让她能给她姨娘尽一份心。 等送完布料再回来,香草给王妡带了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消息—— “姑娘,二房太太已经定下来了二姑娘的婚事,是南雄侯姚家嫡长子。” 王妡将一张叶脉书签夹入正在看的那一页,让香草去给她把书放好, 舒舒服服躺在软榻上,把薄毯拉到下巴边儿,闭目养神。 香草放好书, 在软榻边的矮绣墩坐着,轻声问:“姑娘,您怎么一点儿也不生气呀?您那么费心费力给二姑娘相看婚事,他们二房的居然不领情,这不……”她声音含在喉咙里嘟囔:“这不狼心狗肺么。” “呵……”王妡笑出声来。 “姑娘笑什么呀?”香草不解。 王妡睁开眼,笑着对香草说:“你说错了,雷家那门亲事不是为了王婵,只要嫁给雷如圭的是我堂妹,谁都一样。” 香草点头。 “南雄侯姚家……的确是二婶和王婵会选中的人家。”王妡哂道:“好良言劝不了要死鬼。” 香草重重点头。 王妡抬手轻拍了一下香草的头,说:“去帮我把小邓叫来。厨房上头我让他们给做了水晶糕,你去拿了和紫草一道吃,我这里不用伺候了。” “好嘞,谢姑娘。”有吃的,香草欢喜得不行,欢快地往外走,竟在门口与进来的紫草撞了个正着。 “香草!你能不能改改你的毛毛躁躁!”紫草瞪了香草一眼,疾步走进去,走到王妡榻旁低声说:“姑娘,小邓送话来,官家下旨抓了审刑院一干官吏,除了独孤判院,其他人都抓了。” 王妡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抓审刑院官不过是老皇帝的无能迁怒罢了。 老皇帝不能对她这个背靠临猗王的臣女做什么,也没有借口对太子做些什么,就只能拿收钱放人进台狱的审刑院官出气了,不值一哂。 “姑娘。”紫草蹲下来,“金管军娘子本也要被禁军抓了去,说她贿赂刑官私入台狱。可三皇子的人出面了,禁军就没有抓人了。” 王妡微微坐起,目不转睛看着紫草,眨眨眼,笑了。 “这可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我这一双膝盖没有白肿。” - 东宫。 同样得到消息的萧珉大笑不止:“孤还想着要怎么把金柄和老三牵扯上,没想到他自己就给孤送上门了,孤可真是要好好谢谢这个‘贴心’的弟弟呐。” 贺志道:“三皇子会让人出面救下金柄娘子,臣想,无非两种原因。金柄与三皇子有很大的利益瓜葛为其一,金柄手上握有三皇子的把柄为其二。” “你安排人去查,给孤查清楚了金柄与老三之间的瓜葛。”萧珉握紧了拳,“孤这次要踩死了老三,让他再翻不了身。” 贺志拱手应下,匆匆去安排人手去了。 “殿下。”伍熊唤。 “怎么了?”萧珉转头看伍熊,皱了下眉,道:“你这脸色还是不好,不是让你休息,孤身边有人伺候。” 伍熊之前被王妡强逼吃下了几十碟点心果子,吃到后来都呕了也还要吃,回东宫就大病一场,躺了好几日,人也瘦了一大圈,现在看见点心果子就头晕想吐。 “谢殿下关心,奴已大好了。”伍熊可不敢说是他病的这些日子谷滦在殿下跟前伺候得好得了眼,他深感危机,怕会被谷滦取而代之,不敢再躺着休息了。 萧珉点了点头,说:“你要说什么?” “殿下,您还记不记得之前咱们的人与三皇子的人在杀猪巷泉香阁大打出手?”伍熊道。 说到这个事情,萧珉的脸瞬间黑了。 因为这件事,搞得京城里四处流传他和萧珩同时看上个娼.妓,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萧珉气得不行,却又没办法辩解。 总不能让他一个太子逢人就说他没有看上娼.妓,再说别人也是背后说,没有人会当着他面说,他解释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同理,萧珩也没办法辩解。 两人硬生生背了个“好色”之名,这一刻的他们,是惺惺相惜的难兄难弟。 “那又怎样?”萧珉明显不想再提起让自己被泼了一身脏水的事情,且厌恶死了给他传“王妡让人盯着泉香阁”这个消息的苏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伍熊哪能不知道萧珉的忌讳,赶忙说道:“殿下还记得三皇子的人抢走了一串钥匙,那是金柄放在那娼.妓那儿的。” 萧珉恍然:“你不说,孤还真忘了。老三抢了那钥匙后有什么东西?” 伍熊说:“那钥匙的确是金柄置办在启山的庄子的。三皇子早让人去查过了,我们的人也跟着暗中看过了。庄子除了大,并没有传言说的美轮美奂堪比浪沧园,甚至称得上是简陋。” “一个毫不起眼的庄子,金柄用来安置外室的,有什么稀奇。”萧珉说。 “可是,金柄若要安置一个外室,为什么要安置到启山那边儿去,不说见一面不方便,且那么简陋的庄子,横竖也不像是安置外室用的。”伍熊说:“殿下,这里面会不会还有咱们没有想到的东西?否则,如今人人对金柄一家避之唯恐不及,三皇子为什么要保下金柄娘子,他难道不怕引火烧身?” 萧珉缓缓点头:“此言有理。阿熊,你去传话贺志,让他带人去查金柄的启山庄子,挖地三尺也要给孤挖出金柄的猫腻。” “是。”伍熊领命。 接着,萧珉又朗声唤:“谷滦。” 殿门外守着的谷滦立刻颠颠儿进来,笑得十分喜庆地说:“奴在,请殿下吩咐。” 萧珉说:“你去叶御史府上传话,让他在老地方等孤。” “奴遵命,立刻就去。”谷滦大声应道,转身离开时还不忘对伍熊投去一个挑衅的眼神。 伍熊脸阴了阴,微垂着头眼珠转了转,状似无意地说:“这个谷滦不知道是不是去跟人赌去了,瞧着他手头上越来越宽裕,前几日还置了好几桌矾园的席面请大家伙吃酒,可惜奴那时候还不爽利,吃不得他的席面。” “是么。”萧珉查看手底下的人送来的各种有用无用的消息,听到伍熊话随口应了一句。 “正是呢。”伍熊说:“有人还瞧见他送了一壶矾园的好酒给王大姑娘身边的小邓,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钱,还跟小邓关系很好的样子。” 说者有心,听者更有心。 萧珉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冷笑一声:“阿熊,去给孤送些东西到计相府上,送给王大姑娘。说是给她压惊用的。” 伍熊见萧珉听进去了他的话,暗喜在心,应喏后退出了承德殿。 承德殿里只剩下萧珉一人,他继续看着手底下送来的各处消息,渴了自己倒茶不假他人之手。 因为不确定自己身边伺候的人哪些是真的忠于自己,哪些是旁人安排进来的细作,他年幼时不敢拿自己冒险,干脆一刀切,做出不喜身边伺候的人太多的样子。这习惯这么多年就延续了下来。 将所有消息都看过后,分门别类整理好,去了承德殿后殿的左侧,打开一道暗门进去,他点了灯,烛光照亮了暗门里面的空间,不大的房间里放了好几排书架,每个书架上都放了许多的匣子,萧珉把刚才整理好的字条分别放进最靠外的一个书架上的不同匣子里。 这样的匣子每一个里面都放了不少的字条,全部是这些年萧珉让手底下人收集的各路消息,有用的没有的都存留下来,谁知道有一日那些当初没用的消息不会变得有用呢。 把字条放好后,萧珉熄了灯,关上暗门,后殿又恢复成了原本的样子,他这才步出承德殿。 四月的京畿阳光正好,萧珉出了承德殿去往东宫最高的问学楼,他登上问学楼,负手眺望大内,踌躇满志。 父皇昏庸老朽,残害忠良,注定是要遗臭万年。 试问这万里江山除了他萧珉还有谁能一力扛起?!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52 章 亥时, 侍御史知杂事叶夔才将书房的灯吹了,没打灯笼,借着微弱的月光回正房安歇。 启安米贵,居大不易。叶夔这两进的院子是赁的, 想在京城置办个屋子对他这样寒门出身的来说很不容易, 他这个定禄为礼部郎中的朝官这么多年来依旧银子不凑手。 “夫君。”妻郭氏听见细微的动静, 下床将灯点亮。 “怎么还没睡?”叶夔宽衣的手顿了一下。 郭氏上前帮叶夔换上寝衣,待叶夔在床里头睡下了,她才吹了灯睡在床外头, 低声说:“夫君晚间回来时瞧着神色不好, 之后就去了书房灯亮了半晚上,妾身担心夫君有事。” “无事,你不用担心。”叶夔说。 郭氏岂能不担心, 她虽然大字不识但道理还是懂的,压低了声音劝道:“夫君,要不咱们就算了。你考了科举当了官,公爹婆母脸上可有光得很, 咱们现在的日子多好,你干嘛非要去掺和太子……” “闭嘴!”叶夔低喝。 “你支持太子,那要是太子败了呢?”郭氏忍了许久的担惊受怕, 这个晚上终于爆发出来了,她坐起来, 对叶夔喊:“你想过我们一家今后该怎么办吗?你想我们一家也像沈元帅一家一样吗?舅姑已经那么大年纪了, 哪里受得了!还有溪奴,他还那么小,难道也要跟着一起死!” “我让你闭嘴,你没听到吗?!”叶夔也坐了起来, 起身下床,“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说着披了件衣裳往外走。 郭氏慌忙跟着下床,惶恐问:“夫君,你去哪儿?” 叶夔淡声道:“我去书房睡,你自己安置。” 郭氏愣愣看着叶夔的身影融入黑暗之中,捂着脸蹲下,低低的呜咽声响了很久。 翌日早朝,侍御史知杂事叶夔当廷上奏皇帝原捧日军指挥使金柄罪责十数条,以及略估贪墨银钱的数额,请皇帝下旨查抄金柄家产。 这奏疏一上,先别说梁帝生气不生气的,朝中自诩清流的文官们就看不过眼——枉你叶夔是个读书人,竟如此穷凶极恶面目可憎,耻与尔为伍。 庆德殿里一阵细细的骚动,叶夔知道定然是许多人在鄙夷他。 昨日见过太子后,他在书房点了半宿的灯,他知道今日奏疏一上,他这些年积攒的清流名声就都没有了。 可家国大义面前,自己个人的名声又有几两重呢。 朝□□败,皇帝昏庸,民不聊生,我辈读圣贤书者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不匡扶社稷,只明哲保身? 朝廷需要明君,太子,就是叶夔认定的明君,至于自己的微末名声,不足惜。 “众卿以为如何?”梁帝沉声将问题扔给众臣工。 殿上细细的骚动没有了,抄家到底不美,于朝廷脸面不利,众人都有自己的一番盘算,一时无人开口。 太子萧珉微微侧身瞄了一眼身后,又转回来看着御座。 他身后的萧珩带着嘲弄小声说:“大哥,你看什么呢?看有没有谁支持叶夔那混账羔子吗?” 萧珉淡淡道:“三弟,辱骂朝廷大臣,你是想被台谏参上一本吗?” 萧珩:“难道我骂错了不成!” 萧珉不想与萧珩做无妄的口舌之争,争赢了无用,争输了生气,偏萧珩又总是来撩拨,讨人嫌得很。 讨嫌就罢了,还没有自知之明。 萧珩看萧珉哑口无言,顿时得意洋洋。 “圣上。”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臣以为,罪不及妻儿,罪臣金柄之过与他妻儿何干,抄家让金柄妻儿何处容身。” “臣附议。”又有一反对之人出来,“抄家之风不可取,不可长,只会让天下人心惶惶。” 叶夔道:“此言大错特错。诸位同僚可曾想过,金柄贪墨巨额银钱是从何而来?是军饷!是武备!是税收!是国库!是百姓的血汗!!!!!” 他一声大吼,殿上顿时一片死寂。 “诸位同僚可有曾去乡野田间看过?”叶夔走到最先反对他的吏部流内铨判铨柯昂面前,对着他说:“乡野田间的农夫辛辛苦苦一年耕种的粮食,被诸多巧立名目的杂税十收四五,一年的辛苦却换不回一家吃饱穿暖。而那些贪官呢?!” 柯昂被这一声吼,吼得退了一步。 叶夔又转过去面对御座,铿锵道:“圣上!诸位同僚!且看那金柄脑满肠肥的模样,与路旁冻死饿死之骨谁更该被同情怜惜?金柄拿着朝廷的俸禄,却挖着朝廷的根基,圣上,此人不严惩,不足以平民愤!” 柯昂反对到底:“那也不至于抄家灭族这般严重。” 叶夔哼一声:“那柯判铨,是想让百姓们再敲一次登闻鼓吗?” “闭嘴!”梁帝忽然一声大喝,叶夔等人立刻跪了下去。 登闻鼓现在也算是梁帝的逆鳞了,就因为两次登闻鼓响,逼得他不得不放了沈家女眷,他是半点儿听不得“登闻鼓”三个字。 “圣上,臣亦不赞同抄家。”枢密副使阮权出列道:“太·祖以严刑峻法治国,朝中大臣因畏惧而不敢言。太宗以仁治国,朝中大臣畅所欲言,君明臣贤,才有了后来睿宗朝的盛明景象。” 三司副使刘敏反对道:“阮枢副此言差矣。你也说了太宗朝时君明臣贤,臣要‘贤’才能配得上君给予的‘仁’呐,敢问那金柄‘贤’在何处?” 刘敏不给阮权反应的时间,对梁帝道:“圣上,臣以为,圣人治国,对贤臣以嘉奖,对奸臣以严惩,让天下人皆知要做个贤臣良民。倘若对奸邪小人轻拿轻放,世人便不会对法度敬畏对朝廷敬畏。长此以往,奸邪横生,百姓苦不堪言,朝廷又如何能垂拱而治呢?” 梁帝眉梢微微一动。 “圣上,臣有奏。”三司户部司户部使出列,他没说其他,只将历年朝廷国库的亏空一项一项列出说明。 盐铁茶税均有不小亏空烂账,武备军资支出巨大,入不敷出。 “圣上,臣请停止南都行宫建造,入秋还要输钱往猃戎,国库真拿不出钱来了。”户部使说完跪下。 “请圣上定夺。”三司使王准跪下。 “请圣上定夺。”列朝的三司官齐声道,一齐跪了下来。 众臣工皆默然,不说,他们还忘了去岁惨败猃戎,他们与猃戎定下了每年输银百万的盟约,才换得猃戎退兵。 坐在御座上的梁帝身影瞬间颓然,无力地一摆手,道:“那就依卿等所言,抄金柄家。” “父皇!”萧珩大惊,连忙劝阻,“万万不可啊,抄家对朝廷名声无益。” 萧珉道:“三弟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朝廷抄没的奸邪巨贪的家,又不是忠臣良将的家,百姓只会拍手称快,岂会诟病朝廷。” 萧珩怒道:“沈震通敌叛国,抄他家天经地义,那反对者是想谋反吗?” 萧珉道:“按照三弟此言,那这金柄的家就更抄得了。”他说着,忽然把话头递到了一直沉默的二皇子萧珹那儿,“二弟觉得是孤说得对,还是三弟说得对?” 此言一出,殿中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萧珹身上。 这个存在感比之前的太子还不高的皇子会说什么呢? 梁帝也看向一直以来忽视的二儿子:“老二怎么看?” 萧珹撩起眼皮先看了太子,再看了三皇子,好一会儿才对梁帝说:“回父皇,儿臣以为,按照叶御史所言罪臣金柄的贪墨数量,抄了他家,今秋输去猃戎的银钱就有了。” 殿上死一般的寂静。 去年那一仗为什么会输,殿上之人心中多少都有些数。 何其讽刺。 “那就抄。”梁帝疲惫道:“殿前司。” 殿前司都指挥使吕师出列:“臣在。” 梁帝道:“便由你……” “父皇,儿反对。”萧珉出列,说:“罪臣金柄入罪前任殿前司捧日军指挥使,再由殿前司抄家,定会有包庇之嫌。” 殿前司受不得这委屈,副都指挥使立刻囔道:“太子殿下,你这是血口喷人!” 萧珉没理殿前司的人,只直勾勾看着梁帝,道:“父皇,那可是要抄来输送去猃戎的银钱,少了分毫,焉知猃戎不会借口再发兵。” 梁帝亦直直看着长子,神情莫辨。 萧珉继续说,他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都仿佛踩在梁帝踩在诸臣的心上:“沈震‘通敌叛国’下狱,敢问父皇,我朝还有谁对上猃戎有一战之力?殿前司都指挥使吕师吗?” 吕师的副手一听就不乐意了,囔道:“太子殿下危言耸听,既然这么瞧不上我们殿前司,那将来若与猃戎有一战,还请殿下亲自上前线将猃戎杀得片甲不留。” 二皇子萧珹忽然笑了一下,说:“那也总比纸上谈兵者强。” 殿前司的皆变了脸色。 萧珉、萧珩都诧异看向萧珹,前者若有所思,后者气愤难当。 “圣上。”首相吴慎终于出列,道:“臣亦以为查抄金柄家不该由殿前司插手,臣以为,该由三法司主持、马军司前往。” 殿上武将们顿时都一脸“就知道会是这样,武官总是被文官牵着鼻子走”的表情。 梁帝颔首:“就依吴大相公所言。” 众臣拜下:“圣上英明。” 萧珩口中喊着“英明”,心里又气又急,只想赶快出宫安排一番。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53 章 三更, 本该万籁俱静,启山脚下金柄的庄子动静却不小。 东宫的一群探子埋伏在黑暗中,盯着三皇子的人。 在西南方, 还有黄雀埋伏在后, 是闵廷章与幽州汉子们。 “这些人也不点灯, 黑灯瞎火的一看就是要干坏事。”夜深露重,埋伏了半晚上就只见三皇子的人等在院子里没一点儿动作, 老四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军师,他们白日里就来了, 这都半夜了还不动, 是干嘛呢?”老十四小声问闵廷章。 闵廷章说:“既然说了是要干坏事, 自然得大半夜黑灯瞎火的干。” “他们要再不动手, 我就要睡着了。”老十四年纪最小觉最多,感觉自己快要扛不住了。 比他大一点点的老十三一巴掌拍他头上, 瞬间就给他拍精神了, 但这不是他想要的精神法啊,就想和十三大战三百回合。 “来了。” 十三十四正无声闹着, 老大低低说了一句,两人霎时不闹了,目光都投向庄子大门处, 那里驶进来一辆马车,黑乎乎看不清楚是谁来了。 马车驶到西边院子,正是三皇子的人等着的地方,东宫探子顿时来了精神,盯紧了院子里的人。 “牛娘子来得好迟。”为首的三皇子府家将不悦说道。 马车门打开,一名身形壮硕的妇人下车来,说话也不太客气:“闲话少叙, 跟我来。” 那家将似乎不高兴,旁边一人耳语了几句,到底没有发作,让妇人在前头带路。 “先说好了,我把东西交给你们,你们主子答应过的,一定要保住我夫君性命。”妇人说。 家将冷哼:“你不交的话,你夫君只会死得更快。” 妇人动了一下,被身旁老仆拉住,深吸一口气:“走。” 那家将又冷哼一声,格外欠揍。 妇人不再搭理家将的挑衅,率先往这院子后头走去,三皇子府的人跟上,暗中的东宫探子和幽州人也都跟上。 从院子后头的小门出,经过一片竹林,竹林尽头是山,山下有一间低矮的石屋,牛氏站在木屋前对家将说:“钥匙。” 家将从兜里拿出那串从泉香阁娼.妓拿抢来的钥匙,一个一个试,试了好几把才将锁打开,两个壮汉上前去把厚重的石屋门推开,牛氏率先进去,家将让几人守在外头,带着其他人跟着一道进去。 牛氏进去后,石屋就透出了灯光,躲在暗处的东宫探子犹豫是硬闯还是…… 还没等他们纠结个所以然来,就见石屋前忽然多了几道影子。 “什么人?!”三皇子府的也发现了这几道影子,大喝一声。 影子欺身而上,与那几人缠斗了起来。 呯呯呯,刀剑声不绝于耳。 东宫探子觉得不能再坐以待毙了,也从暗处一跃而起,加入了石屋前的混战。 “哈哈哈,早就料到你们在暗中埋伏,你们不会以为我们只有这么一点儿人。”三皇子府一人哈哈大笑,随着他的笑声从暗中又涌出来一批手执兵刀的甲士来。 东宫探子见状,放出一支响箭。 三皇子府的人一看不好,对方还有支援,手上动作加紧,誓要先将这群人斩落刀下。 石屋前一片混乱,没多久东宫的支援也到了,两方人马杀得天昏地暗敌我不分,幽州那群人趁机摸进了石屋里。 不想石屋里竟还有机关,老十四险些中招,好在十三拉了他一把。 “军师,咱们怎么进去?”老大问。 石屋里空荡荡的,也不知还有没有其他机关,但一群人进去后就再没有出来,定然是还有其他的路。 闵廷章想了想,让老大他们把两扇石门推开,从袖笼里拿出一包金裸子洒在地上,然后让老四模仿南方口音。 老四不明所以,但军师让喊他就喊,于是气沉丹田,脉冲头顶,用南方口音大喊:“哇哇哇,好多金子,好多金子哟,哇哈哈哈……” 他一人就喊出了十几人的气势,外头打得难舍难分的一大堆人一顿。 须臾,东宫的拼命往里面急,三皇子的死命地拦,但是根本拦不住,不大的石屋里呼啦啦一下子挤满了人。 刀剑无眼,挤得这么满满当当,又是敌对的两家,不趁机戳几下划几刀那是不可能的,还有看见地上真有金子的,蹲下来捡,被人一脚踢屁股上,扑倒在地就是哐哐十几脚踩吐血。 幽州的早在他们进来前就退到一边儿,打起来时就趁机裹乱,给这个一脚那个一刀,把场面搞得更加混乱。 石屋里没多少机关,在这样的混乱中一一被触发,倒霉的老十四差点儿又被扎个正着,好在他机智地扯过一旁不知道是东宫的还是三皇子的人给挡了一下。 “为什么倒霉的总是我?”老十四差点儿扑自己怀里来的一个人,边跟十三抱怨。 十三架住砍向自己的刀,猛一发力,砍了回去,并对十四喊道:“别说话,我们现在是南方人。” 十四:“南方人也要说话的啊!难道南方人就不说话啊?” 十三:“你又不像四哥学南方口音那么像,所以不准说话,记住了,你扮的是南方来的哑巴。” 十四:“哦,对哦。那十三哥你也不要说话,你扮的也是南方来的哑巴。” 十三:“……” 南方哑巴十三一个神力大发,一刀砍翻了又一个三皇子府的人,还收不住刀势,连带一刀看在了墙上,刺拉拉好大一刀火花。 咔咔咔…… 不知道是砍到了哪里触发了机关,十三身边的石墙忽然就往一旁移动,机关牵动的声音让混战的人不约而同停下了动作,看着打开的门,以及门后仅容两人通过的甬道。 “金子!里面好多金子!”老四最先回过神,操着南方口音抓住里自己身边最近的一个人就激动地往里跑。 那昏暗的甬道哪里能看出金子的模样? 众人面面相觑。 然而老四跑进去后,幽州人立刻行动起来,会用南方话喊“金子”的都喊起来,实在学不会的只能继续扮哑巴,把自己身边的人,甭管是东宫的还是三皇子的,有一个是一个的往甬道里推。 被推进去的人一脸懵逼,好似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进来了。 先进来的懵着没动,后进来的挤成一团,受不了地喊着:“前面的快走,前面的快走……” 然后一群人暂止兵戈,和谐友爱地走在甬道里。 幽州人四散混在人群里,伺机而动。 甬道不太长,走过之后豁然开朗,是一个山中岩洞,有滴水的声音。 老四拿出一个火折子吹亮,仔细辨别了地上的脚印,带头往左前方走,其余人跟着他走。 待所有人都出了甬道到了岩洞,就有人一想——我是谁?我在哪?我来干什么? 啊……对了,我是三皇子的家丁,是被吩咐了跟着家将来取东西的,我被安排了守在外头防着旁人闯入。 “大胆贼子!”那人一喝。 走在他身旁不远的老五飞快扑上去捂住他的嘴,哈哈笑:“不要着急,不要着急,金子就在前头。大家都是来取金子的,人人都有份,人人都有份。金子要紧,其他的事情等咱们拿到金子了再谈不迟。” 本来因为那人一声大喝而惊醒的几人又放下来刀,没错,先拿金子要紧。 一场混乱被掐灭在萌芽时,一群人继续跟着走。 老五一直捂着那人的嘴不放,边走边聊天:“嘿,兄弟,有没有想过拿到金子后要做什么?成箱成箱的金子搬回家,啧啧啧,我要打一个金床天天在上面睡觉。还要纳上十七八个姬妾,要美,要好生养,天天抱着香软的美人在金床上面睡觉,啧啧啧,想想就是人间极乐事。” 他说得旁边的人都笑了,气氛一下放松不少,好多人都畅谈着搬几大箱金子回家自己要干些什么。 被捂嘴的那人挣不脱老五的手,都快急死了。 过了岩洞,是一条山道,旁边有暗河流过,水流湍急,众人不再说话,走得小心翼翼,这要是掉下暗河还不知道有没有命会被冲到哪里去。 在山道里走了一段时间,老四发现右侧有一个山洞,看地上痕迹,先头那些人就是从这山洞走的,他便带着所有人右转进山洞。 洞里又是一段山道,没有了暗河众人都送得轻松不少,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面没有路了。 “是石墙,可能有机关,大家散开了都找找。”老四说。 “兄弟们,加油啊,金子就在石墙后面,一夜暴富就在石墙后面。”老五喊口号。 众人都散开四处找,还是幸运的十三找到了一个机关,打开来里面是个锁孔。 “得有钥匙才行。”十三说。 众人不免有些泄气,不管先头是因为什么原因进来的,这一刻,他们一路被老五洗脑得真认为是来搬金子的,金子就在门后,他们却没有钥匙,你说气人不气人。 “这个……我试试看能不能打开……”一个小子站出来说,看衣裳,是三皇子的人。 “你怎么试啊?”一个东宫探子说。 把小子不好意思地说:“我之前在南边儿跟个老乞丐学了一手溜门撬锁的功夫,我来试试看。” 众人“嗬”一声,把地方让出来。 那小子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细铜棍对着锁孔一阵捣鼓。 不一会儿,咔咔咔的机关声又传来,众人眼睛一亮,开了。 “厉害呀。” “你小子不错。” “回去一道吃酒。” 好几个人上前拍着那小子的肩膀,小子笑得腼腆。 咔咔咔的机关声不绝,众人都看着渐渐打开的石墙,从里头透出的光把他们的眼睛照得晶亮。 金子啊金子。金子! 嘭! 石墙轰然大开,门里门外两拨人面面相觑。 老四早就退到后面人群里,操着南方口音喊:“金子,好多金子,冲啊——” “冲啊——” 不知是谁,不知有多少人,跟着附和一声,下一刻所有人一窝蜂冲了进去,里面才寥寥十来人,根本就抵挡不住,一下就把冲散了,不是被裹挟着就是被踩踏了。 闵廷章跑在最后,一进来,目之所及的,皆使他震惊得无以复加。 混账!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sun扔了1个地雷,么么哒~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54 章 “那成箱成箱的金银玉宝我就不提了, 可恨的是那石屋里还藏有许多兵甲。不说别的,里面有一批长柄陌刀是四年前军器工匠廖随专为与猃戎作战是步兵兵卒可以砍马腿打造出来的,刀柄要短上几分, 刀刃极锋利且开了三条血槽, 一刀砍下那马腿即使不断也难再行走。 “那年我才入元帅帐下, 跟着录事参军跑腿,一道来启安见到过这批陌刀。我记得当时说是有一万柄这样的陌刀会送到幽州来, 然而最终送来幽州的只有六千柄,剩下的四千柄哪里去了?竟是被私藏了!” 闵廷章重重一拍檀木桌几,桌上的茶盏都跳了一跳, 他面容已经气到狰狞,倘若金柄就在他面前怕是能被他活活撕了。 幽州汉子们也是一个个怒发冲冠, 力气最大的老七硬生生把檀木圈椅的扶手掰了下来。 “我们在战场上与猃戎流血用命,难道就是为了护着这些不把我们边军士兵当人看、喝我们边军的血吃我们边军的肉的禽兽吗?!”老八红了眼眶,“王大姑娘, 你没去过边塞, 你不知道咱们过得都是些什么日子。” 老十四吊着个胳膊嗡嗡道:“朝廷的军饷总是不能按时足额发下来, 下发粮草也多劣质,北地能够耕种的地方也少得很, 种出来的那点儿东西根本就不够吃。为了稳定军心,元帅只能私下补贴将士, 他堂堂一个天下兵马大元帅都与兵卒同寝同食, 这么好的元帅,却被冤枉通敌叛国,真正的坏人却高官厚禄,这世道……太吃人了!” “那石屋中不只是陌刀,还有一批皮甲我认得。”老大低低说:“那就是前年冬的皮甲, 前年冬天格外的冷,因为发下来的皮甲数量远远不够,咱们只能冒着大雪去猎狼,剥了狼皮给士兵们做胸甲腿甲保暖。雪那么大,连狼都饿瘦了,打下来的狼也没几两肉。”他说着倒是笑了一声:“不过也给兄弟们开了一口荤了。” 老二呸了一声,笑骂:“那算什么开荤,一个人就一口肉。” 老三说:“得了你,你明明就吃了两口。” 老二强辩:“我那两口都是肉渣好么,肉渣。” “谁管你肉渣不肉渣,反正你就是吃了两口,我们都只有一口。”其他人都闹起老二来,嘻嘻哈哈一笑,气氛倒是没有那么凝重了。 这群幽州汉子们就是北境边塞戍边军的缩影,他们勇猛无畏血性刚直,他们日子苦闷也会抱怨,他们苦中作乐,他们坚韧不拔,就是他们用热血守着边塞守着身后的家园国土,不让外敌越过一分一毫。 王妡越是了解他们,就越是敬佩他们,就越想要保住他们。、 英雄的结局不该是末路。 “金柄藏那么多兵甲是做什么用?”王妡问闵廷章。 “那石屋的另一头还有一道门,通往文丘陉,文丘陉往东南是团郡,团郡联通四方,东西往哪儿运都方便。”闵廷章咬牙,恨得一字一顿:“哪怕是猃戎。” “你的意思是,金柄私藏兵甲是为了买卖?”王妡蹙眉。 “十三在混乱中无意抢到了一本账册。”闵廷章让老大把账册拿来给王妡过目。 老大去拿账册,王妡等着也是无聊,就顺便关心了一下老十四吊着的胳膊:“不是让你们尽量不要跟太子和三皇子的人打起来,保重好自己。” 老十四羞愧低头。 老二笑道:“王大姑娘,十四这个倒霉孩子昨夜里好几次差点儿中了机关,他那胳膊压根儿就不是被打的,纯属倒霉被绊倒摔的。” 众人嘻嘻哈哈一阵笑,笑得老十四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没多大会儿,老大把藏起来的账册拿来给王妡过目,王妡接过慢慢翻阅。 这本账册里记的并不是那些兵甲私贩的账,而是金柄打点各处、冰敬碳敬的账册,按照他的记账,这些年他出手孝敬的金银总数到了一个极其恐怖的数字,孝敬的人遍及朝廷各衙门,中书门下、枢密院、三司、台谏、三衙、各路转运司都有他的孝敬。 “还有好几本账册,可惜都没有抢过来。”闵廷章遗憾道。 王妡合上账册放在腿上,说道:“一本也就够了。接下来你们尽量不要外出,之后的事情我来安排。萧珉和萧珩在金柄庄子上死了那么多人,还被抢了一本账册,不会善罢甘休的,尤其是萧珩。” “我们知道。”闵廷章点头。 “账册我拿走了,叫人抄上一份再给你们送来。”王妡一掌拍在账册上,冷道:“不管金柄挪用私藏军储是做什么用的,这次定一口咬死他通敌叛国。还有宗长庚。但凡有人露出一丝要保他们的意思,咱们就能借题发挥,把沈元帅也保下来。” 闵廷章和幽州汉子们对视一眼,眼睛里都是希冀的光。 现在已经入夏了,他们要赶在入秋前救下元帅和少将军,时间已经不多,好在看到了一丝曙光。 王妡再交代了一些事,就准备回去,她的膝盖还没好全但走路是不成问题了。 闵廷章等人将她送到阍室,马车已经套好停在这里,她上马车前忽然想起一事,遂问道:“你们幽州日子那么不好过,来京城置办宅子各处打点的银子哪儿来的?” 闵廷章道:“来之前在下料到此行不会顺利,就劫了广阳城一奸商,那奸商常年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给猃戎输铜铁茶盐,可恶至极。” 王妡:“……厉害。” 闵廷章笑着拱手:“过奖。” 王妡回了一礼,这才上了马车,回去路上越想越觉得好笑。 待回到家中,她整理好思绪,先叫汪云飞将那账册誊抄了一份,她拿着抄好的账册去洗笔斋。 “祖父,姽婳求见。” 门打开,二叔王格从里头出来,说了句:“大姑娘最近怎么常来找你祖父?” 王妡对王格执了子侄礼,然后说:“二叔来找祖父,是为了与南雄侯姚家的婚事。” 王格脸上一丝诧异的情绪一闪而过——这事他婆娘才与南雄侯夫人议定,大房怎么知道得这么快。 “那我就恭喜王婵得嫁良人了。”王妡说。 “大姑娘要真心恭喜才是,毕竟一家人血脉相连。”王格说。 王妡扯出一个笑的动作,越过王格进去书房见祖父,并吩咐人守在洗笔斋院外,任何人不许靠近。 王格眉头皱了起来,边往外走边回头看已经关上门的洗笔斋,思忖着这大房闺女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还有她刚刚那个笑是什么意思,看不起谁? “祖父。”洗笔斋里,王妡给祖父王准行了礼,话不多说,先把手上的账册摆在祖父面前的书案上。 王准瞥了孙女儿一眼才翻开面前的账册,翻了两页捏着纸页的手就猛然一紧,旋即目光专注起来,一页一页翻看账册速度越来越慢,王妡坐在左下首不言不语,等着祖父看完。 “姽婳,这账册你是从哪里得来的?”半个时辰后,王准看完了账册,合上后手压在账册上,目光紧紧盯着王妡。 王妡说:“昨儿个夜里,金柄妻牛氏带了三皇子的家将去启山脚下金柄置给泉香阁甄柔娘的庄子上,萧珉派人暗中跟上,竟发现这庄子别有洞天。庄子通往后山有一石屋,打通了连着山中岩洞一直通往另一处山坳,坳中有石屋,存金银百余箱,铁甲兵胄无数。从山坳出便至文丘陉然后到团郡,团郡有三条道可至猃戎。” 王准低头,再翻开账册。 王妡又说:“金柄要运兵甲,仅凭他一人是不行的,少不得有人相助。从团郡到广阳、朔方、云中等地,还有什么比永兴军路转运司更方便夹带的呢?” “姽婳!”王准合上账册,严厉地对孙女儿说:“谁让你来说这些话的?” “永兴军路转运使宗长庚与平章政事吴慎是把兄弟,听说是宗长庚救过吴慎的性命,如今宗长庚有难了,吴大相公救是不救? “金柄能挪用军储多年,账目却一直清清楚楚,勾销也没有任何问题,三司里定然有人相助。 “捧日军在下头办事,殿前司都指挥使吕师定然有所包庇,三衙有问题,枢密院岂会不知?” 王妡端坐在椅子上,黯沉的眸子直视着王准的双眼,说:“祖父,幼时您教导我‘席不正,不坐’,您还记得吗?” 这句话王确也问过父亲,王端礼也问过祖父,现在王妡也问,这父子三人如出一辙,让王准哑口无言。 “姽婳,情势所逼,无可奈何。”王准叹了一声。 王妡说:“咱们临猗王还需要曲意逢迎不成?” 王准摇了摇头:“你还是太天真了。朝廷开科取士让寒门学子能晋身,就是为了削弱世家在朝中的影响力,这么多年下来,一个一个世家没落,即使是咱们临猗王在皇权面前也不过是撑着一口气罢了。” “但对付当今圣上够用了,不是么。”王妡说。 王准不语。 “当今圣上是个疯的……” “姽婳,慎言!”王准打断孙女儿的话。 王妡却完全不听,继续说:“他疯起来连自己的江山社稷都能毁掉。但他这么疯,却让祖父您在计相的位置上十来年不动,是为什么?无论是吴大相公还是蒋相公都没有您当宰的时间长。” 王妡说:“祖父,既然咱们还有一口气撑着,为什么不把这口气撑大一点儿。孙儿别无所想,只想救出沈元帅,保住沈家军。” 为我所用。 作者有话要说:  说明:文中因为时代背景所需而打狼。现实当中是不允许盗猎野生保护动物,更不提倡吃野生动物,爱护小动物,人人有责。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55 章 四月望日, 望朝。 昭文相吴慎上疏梁帝,请严查金柄私挪军储。 “军国大事,关乎天下安危、江山永固, 伏惟圣上慎之重之。”吴慎拜下。 梁帝不想吴慎竟然都出来说金柄案,头疼得很, 扶着额不耐道:“朕不是已经交由人去查了,罪臣金柄的家也让人去抄了, 一个罪臣吵吵囔囔一个多月了, 诸卿是觉得朕太轻松了是!” 吴慎道:“圣上, 前日夜里, 罪臣金柄在启山的庄子发生了大案, 有三方不明身份的人争斗,竟发现了金柄庄子上藏有兵刀甲胄上千有余, 金银宝玉数不胜数。” “什么?!”梁帝猛地从御座上站起来。 殿中大臣们窃窃私语。 萧珩猛地朝萧珉看去,目录骇人凶光。 王准的目光在前头三个皇子身上转了一圈,收回来, 眼观鼻鼻观心。 吴慎将写就的奏疏让典仪递上给梁帝, 然后列班不动不言, 好似完全没发现旁边枢密使蒋鲲的目光。 昨日已到日入时分,计相府忽然递拜帖上门, 王准请一叙。吴慎虽然在某些立场和政见上与王准不对付,却从不小觑这个扎根在三司十多年的计相, 更明白此人不会无缘无故这么晚了还上门拜访,定然是有要是。 果不其然,王准上门来都没叙闲话,给了吴慎一本账册。 那账册里记了许多金柄与宗长庚的交易,应该说是金柄给宗长庚输银, 短短两年时间数额将近十万之巨,让人触目惊心。 “金柄私贩兵甲所获之利甚巨,永兴军路转运使焉能脱得了干系。” “这不可能!”吴慎第一反应就是否认,他知道宗长庚刮地皮,但他不认为宗长庚敢胆子大到私贩兵甲。 “诚谨兄,若非有确实的证据,王某也不会来这一趟了。”王准说道:“宗长庚救过你性命,与你是把兄弟,这些王某都知道。但凡事有所为有所不为,私贩兵甲十恶不赦,诚谨兄想想去年那场大败,想想台狱里的沈时东,他们难道就该死吗?” 吴慎板着脸,收敛情绪,说道:“要杀沈时东的是官家,谁劝都没用,还会惹祸上身。” “行,撇开沈时东不谈。”王准点了点头,“咱们就说说金柄和宗长庚私贩兵甲之事……” “还不一定是如晦所为,王公且莫胡言。”吴慎打断王准的话。 王准就不说话了,静静看着吴慎,后者亦沉默回望。 过了好一会儿,王准叹了一声,拍拍吴慎的肩膀,吴慎皱眉躲了一下。 “诚谨兄,我知你的不易。”王准感慨道:“救命之恩大如天,君子当终身相报。” 吴慎眉头皱得更紧:“你……” “诚谨兄该知我曾在邕州遇险为一商贾所救,累得商贾妻难产身亡,为报救命之恩不仅让族中出钱出人相助那商贾,更许下了儿女婚事,”王准叹道:“谁说家丑不可外扬,但这启安城里谁不知我那二儿媳的脾气秉性,累得是家宅不宁。” 吴慎眉眼微动,知道王准是什么意思,但是…… “吴大相公,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呐。”王准最后留下这一句话就告辞离去。 吴慎的书房点了一夜的灯,第二日他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一样,眼神却精亮坚定。 便有了今日望朝上他的大义灭义弟的一幕,几乎将整个朝廷都拉入了浑水当中,三个皇子都没有幸免,各方势力互相攻讦。 这其中,太子萧珉和三皇子萧珩都遭了大殃。 金柄庄子上的那场械斗死了不少人,金柄妻牛氏只趁乱毁了几本账册,那些金银兵甲来不及转移,被这次反应迅速的台谏扑了个正着。 无论是私藏兵甲还是私贩兵甲,都是谋逆,要处以极刑,金柄辩无可辩,只求能不连累家人族里,只求三皇子能如他承诺那般保住他的妻儿,因此死咬着皆是他一人所为,欲一人抗下所有罪责。 然而到了这种时候,事情怎么发展哪里还能如他的意。 登闻检院前,几个壮汉抬来二十来具尸身,敲响了登闻鼓。 判院刘琪气势汹汹出去看究竟是哪个大胆的又敢来敲登闻鼓,没完儿了是。 岂料一出去就被杀人的恶臭逼退,他睁大眼指着那满地尸体:“这这这……”腿软,扑通坐地上。 壮汉们看判院出来了,周围也远远围了不少捂着鼻子的百姓,摸了一下兜里满满一大包银子,定了定心,齐声背诵贵人教给他们的话:“捧日军指挥使金柄、永兴军路转运使宗长庚把原本该送去幽州下发给戍边将士的兵器盔甲偷出来卖给猃戎,通敌叛国,害去年我朝大败于猃戎,害戍边将士性命,害广阳城数万人陷入困苦,害沈元帅沈少将军被冤枉被诬陷还要被杀头。大梁罪人金柄事发后不思悔改,还妄图贿赂皇子湮灭证据,东宫正义之士发现三皇子的家将鬼鬼祟祟,跟上前瞧个究竟,被发现后就被三皇子家将残忍杀害,尸体被丢在乱葬岗让野兽撕咬,恶毒,太恶毒了。我等正义的百姓看不下去,给诸位义士收尸。还请圣上给东宫义士一个公道,换沈元帅沈少将军清白,给天下百姓一个说法!” 壮汉们没有感情地将这段话背诵了一遍又一遍,引来了越来越多的百姓顶着恶臭围观,而登闻检院判院刘琪唧往地上一倒,不知是真晕还是假晕,是气的吓的还是被臭的。 此时上达天听,台谏的奏疏如雪花般飞向梁帝的御案,都是对三皇子的讽谏的。 萧珩跪在父皇跟前痛哭流涕,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和金柄没关系,都是下面的人背着他搞的鬼。 萧珉站在一旁看着,眼中尽是愉悦。 从来都是萧珩让别人哭的,见到萧珩哭成这个鬼样子,实在是畅快得很,当浮一大白。 “太子。”梁帝训斥了最宠爱的儿子几句,就将矛头指向了长子,道:“你东宫的人跟着珩儿府上的人是要做什么?” 萧珉一凛,正色道:“前些日子有人来报儿臣,言说三弟与金柄来往甚密,还见到金柄抬了十几口大箱子到三弟府上,儿臣就让人留意着了。” “让人监视你的兄弟,真是好大的胆子!”梁帝暴喝:“你当朕是死了吗?这天下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萧珉不闪不避对上梁帝:“父皇,罪人金柄贪墨的是我大梁的钱财,害的是我大梁的将士,毁的是我大梁的江山,别说儿臣是储君,哪怕是一个平头百姓发现此等通敌叛国之贼也可就地抓捕扭送官府。” “你……跪下!”梁帝命令道。 萧珉无声与梁帝对峙了片刻,不情不愿地跪了下去。 梁帝一指庆德殿外,喝道:“跪倒外面去,朕没叫你起,你就不准起来。” 萧珉恨瞥了梁帝一眼,起身走到殿外跪着,本是要跪在廊下,乔保保出来传皇帝话,让太子跪在庭中。 萧珉忍着屈辱,去庭中跪下。 萧珩立刻不哭了,爬起来站在父皇身边得意洋洋看着外头的萧珉。 四月的太阳已经毒辣起来,日上中天,跪在庆德殿外的萧珉已经是满头大汗,眼睛被汗水浸得视线模糊,腰杆却依旧笔直,毫不示弱。 他知道父皇想让他死,想让他母后死,但他就是不,他不会让父皇如愿的。 他会登上皇位,他会成为九五之尊,他要让父皇后悔到死! 来往庆德殿的大臣不少,出来进去的都会将目光投向太子萧珉。 萧珉半垂着眼不去看,他知道朝臣们都瞧不起他这个太子,认为他这个太子窝囊没作为不堪为储君,他都知道。 但那又如何,待将来…… 忽然,萧珉感觉身旁多了一个人,然后那人跪下,就听道:“圣上,养男不教父之过,妾身没有把太子教好,请圣上责罚。” 萧珉惊愕地转过头,睁大了眼:“母后!” 澹台皇后轻拍了一下儿子的手,轻声说:“不怕,母后来了。” 本来是早该来了,但在来的路上耽搁了一会儿。 澹台皇后得知梁帝借口罚她儿子跪在庆德殿中庭,立刻就换了袆衣去给儿子解围,却在出坤顺殿时被玉氏那个贱人带着一群人拦了路,说是要来给她请安。 早十几年前萧烁那个狗皇帝就免了玉氏来给她这个皇后请安,将她这个皇后的脸踩在脚底下,这会儿玉氏带着一群人来那是来请安的吗,分明是来添堵的。 澹台皇后暗怒于心,面上扯出一个笑脸,一把拉住玉贵妃的手上演了一处妻妾和睦姐妹情深,亲自端茶给玉贵妃,在玉贵妃接茶时“不小心”失手将茶汤打翻,淋在了皇后袆衣上。 污损皇后袆衣与污损皇帝衮冕同罪,是大不敬。 澹台皇后一巴掌甩在玉贵妃保养得宜的脸上,那一巴掌是将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长指甲在玉贵妃脸上刮出三道血痕。 有了借口,皇后立刻罚玉贵妃跪在坤顺殿殿门外,谁有话说就是同罪,陪着玉氏一道跪去。 这个时候就能看出后宫的人情冷暖了,没有谁愿意去陪着玉贵妃一道罚跪。 皇后,一直以来深居简出的皇后,也让后宫的妃嫔们心惊。 她们这才发现无论皇帝宠不宠爱皇后,也改变不了皇后是后宫之主、掌控着整个后宫的事实,平日里她们嚣张不过是皇后不爱搭理罢了,皇后一出手,最受帝宠的贵妃也得跪着,宫里的那些尚宫女官内侍没一个敢违逆的。 澹台皇后罚了玉氏,也不换衣裳,就穿着被茶水脏污了的袆衣去了庆德殿。 她的儿子决定不忍了,那她这个母后就不能拖后腿。 “不怕,母后来了。”澹台皇后对儿子说:“谁也不能动你这个储君。”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56 章 在登基的第十六个年头里, 梁帝猛然发现自己渐渐失了对前朝后宫的掌控。 前朝,他的长子联合宰执挑战他这个皇帝的权威,妄图让他释放沈震, 妄图动他的禁军。 后宫,他的妻子打罚他最宠爱的贵妃, 竟无人敢阻拦。 “是朕小瞧你们母子了。”坤顺殿里,梁帝坐在主位, 死盯着左下首的澹台皇后,猛地把手边的茶盏往澹台皇后身上砸去。 澹台皇后躲了一下, 还是被砸中了额角, 顿时血流如注。 “娘娘!”坤顺殿女官石雪萍惊叫一声, 一叠声喊人去把尚药局的奉御找来。 “没有朕的命令,谁敢动!” 梁帝一声喝, 坤顺殿的女官宫人们惊惧地望着他, 石雪萍眼中迸发出浓烈的愤恨。 “大胆奴婢,竟然直视天颜。”站在梁帝身边的内侍省大监乔保保一声尖斥, 指着石雪萍就让左右去抓人要打罚了。 左右内侍就上前抓住石雪萍就要把她拖出去。 坐在梁帝右下首的玉贵妃冲着澹台皇后得意地笑了一下, 不想牵动了脸上被皇后打出来的伤口, 得意就变成了气急败坏。 忽然! 呯—— 只听得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 玉贵妃眼前一花, 再反应过来时她就被澹台皇后掐着脖子, 碎瓷片抵在脸上传来刺痛。 “啊!啊啊啊啊……”玉贵妃惊恐大叫。 澹台皇后手上一用力,掐紧了玉贵妃的脖颈,她注视着梁帝, 慢慢说:“玉氏对皇后大不敬,褫贵妃分位,降为御侍。”御侍是无品级最低等的内命妇, 在梁朝只有犯了大错的宫妃才会被贬为御侍,并移到西北角的修德殿去。 “你敢!”梁帝拍案而起。 “我执凤印掌后宫,处置一个犯大不敬之罪的宫妃,还需要谁同意不成。”澹台皇后抓着碎瓷片的手用力,在玉贵妃姣美的脸上划下一道血痕,同时把自己的手的割破了。 “啊……圣上救我……”玉贵妃吃痛,哭着向梁帝求救。 梁帝是投鼠忌器,如困兽般踱着步,指着澹台皇后:“你、你,朕要废了你,朕要废了你!” “请圣上自便。”澹台皇后冷笑一声,然后扬声对外头唤:“来人,把林尚宫和刘宫正叫来。” 坤顺殿立刻就有宫人去尚宫局传话,没一会儿,尚宫局尚宫林远和宫正刘微进来坤顺殿,对殿中的情形半点儿不露惊诧之色,向帝后行礼。 皇后道:“宣告大内,玉氏品行不端、无德失仪、不敬帝后,褫贵妃位,降为御侍,移居修德殿。” 林远和刘微对视了一眼,一齐行礼应:“尊皇后娘娘懿旨。” 随后掌后宫戒令、糺禁、谪罚的宫正刘微让司正带着宫人去剥了玉氏身上越级的衣裳,要押去修德殿。 玉氏不想皇后竟然真的敢褫她的分位,还是当着皇帝的面,向来忍气吞声的皇后竟然敢做这样的事,她惊吓得连挣扎都忘了。 “你敢!你敢!”梁帝像一只盛怒的狮子,暴躁吼道:“朕要废了你!” 澹台皇后冷笑:“那就请圣上动作快一点儿,否则你心爱的玉氏就没命了。” 玉氏回过神来,身上的华服都被剥了一半了,她惊叫:“你们这些狗东西,以下犯上,别碰我,圣上,救我,救我……” “来人!来人!把皇后给朕拿下!”梁帝把香炉扫倒。 皇帝身边的人立刻就要去拿下皇后,皇后身边的人以及尚宫局的女官们拦住皇帝的人,双方对峙起来,各不相让。 就在剑拔弩张之时,一个内侍连滚带爬跑到坤顺殿外说:“烦请两位通传,前头几个大相公在庆德殿请见官家,有十万火急之事。” 守门的坤顺殿内侍看是政事,不敢耽误,让他进去。 内侍跑进坤顺殿,边跑边呼喊:“官家,罪臣金柄在台狱里畏罪自尽了!” - 金柄在台狱里畏罪自尽了,台狱的墙上留下了一行用血写的字迹,承认里通外敌,将朝中兵甲挪出送去猃戎,去年一仗援军迟迟到不了幽州,也是他故意在路上耽搁的。 大理寺的仵作来看,金柄是被削尖的筷子刺穿喉咙而死,他在墙上留下的血字将所有的罪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是自尽吗?”大理寺知卿事路渊问仵作。 仵作道:“金柄手握着筷子,身上没有其他伤,的确是被筷子插破喉咙死的,只是……”仵作顿了一下,再说:“筷子尖锐,不似台狱给的,不知他是怎么把筷子削成这样的。” 路渊点头,让吏人把金柄的尸体抬走,他在牢房中转了一圈,细细看了墙上的血书,然后转身,正正对上对面牢房里沈挚的目光。 他走出来,站在沈挚所在的牢房前,“沈少将军。” 沈挚呵了一声:“我一介等死之人,当不得‘少将军’三字。” 路渊拱了一下手:“少将军与金柄的牢房对着,请问沈少将军,金柄真是自尽吗?” “不知。”沈挚说。 路渊眉头皱了一下:“少将军,此事人命关天,还请少将军据实已告。” “人命关天?”沈挚站起来,走到牢门前,与路渊面对面,恨道:“他金柄的命是命,是人命关天。幽州广阳城几万百姓的命就不是命?边塞将士的命就不是命?” 路渊沉声道:“沈挚,这两件事岂能混为一谈。” 沈挚冷笑一声,坐回椅子上,漫不经心说:“我睡着了,不知道金柄是怎么死的,看起来就是自尽嘛。” “沈挚,你多年行伍,枕戈待旦,对面有什么动静你能听不到?你最好老实交代,隐瞒金柄的死因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路渊像审犯人一样审问起了沈挚。 沈挚讽道:“屈打成招不是你们审刑院大理寺最擅长的招数么,你要不试试把我屈打成招,说不定你让我攀咬谁我就攀咬谁。” 路渊看了沈挚好一会儿,点了点头,哂了声,离开台狱。 沈挚靠着椅子,眼睛盯着对面牢房墙上,隔得远他看不清楚墙上的字,但在发现金柄死了的第一时间,赵老四就来跟他说了墙上写了什么。 他并没有骗路渊,跟没有与大理寺较劲儿的意思,他是真不知道对面金柄是怎么死的。 他午间吃了狱卒送来的饭,没多久就眼前看不清东西,迷迷糊糊,头晕且四肢无力,他虽然挣扎着想清醒过来,奈何药性太强,他最终还是昏睡过去了。 还是赵老四把他给拍醒来的,一醒来就得知金柄畏罪自尽,并在墙上留下血书一人揽了全部的罪责。 “少将军。”路渊和大理寺的人都离开许久了,赵老四才偷偷摸摸进来沈挚的牢房里,小声说:“小的去诈了小贵,他好像并不知道你的饭菜里下了药,莫非不是他下的?” “有没有搜他的身或者他的东西?”沈挚问。 “没有。”赵老四摇头,“未免打草惊蛇嘛。” 沈挚点头:“你做得对。你去叫个人跟着那狱卒,看看他还有没有跟人接触。” 赵老四答应得很爽快:“好嘞,小的去跟东宫娘娘的人说。” 沈挚沉吟道:“如果不是那狱卒下药把我药倒的话。那这狱中定然还有另外一个下药之人。赵老四,你自己注意点儿,别让什么人抓了你的把柄了。” “放心,我赵老四办事,只要银子到位,就是最靠谱的。”赵老四把自己的胸脯拍得砰砰响。 沈挚:“……” “那小的就先走了,少将军您自个儿注意了,以后您的饭食小的亲自送或者让阿满来送,别人送的您可千万别吃啊,元帅那里小的待会儿就去说。”赵老四说着一阵后怕,这沈少将军要是出了什么事儿,东宫娘娘会不会把他给撕了? 沈挚也是一阵后怕,这次的药无色无味,只是让他昏睡,假如是要命的毒药呢? 能将手无声无息伸进台狱,并且无声无息杀人的,会是谁呢? - “宗长庚。” “嗯?什么?”王准把白子落在棋枰上。 王妡落下黑子,对祖父道:“杀金柄的,宗长庚。” 王准正要落下的白子收了回去,说:“你有证据是宗长庚所为?” 王妡微微勾唇一笑:“这需要什么证据。金柄和宗长庚一同被问罪,金柄一人揽罪,受益最大的就是宗长庚了。” 在一旁看父亲和女儿下棋的王确不赞同地说:“凡是要有证据,就算宗长庚十恶不赦,也不见得金柄就是他杀的。” 王妡笑了一笑,说:“父亲,如今杀金柄的是谁不重要,救出沈元帅才是最要紧的。” “那……”王确很纠结,他是很想尽快救出沈震,但是也不能因此就随便冤枉别人。 王妡瞧父亲纠结得脸都皱成一团了,就觉得父亲可爱,朝祖父看去,果不其然,祖父虽然面无表情,但眼神藏不住的无语。 “真相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是我所预期的。”王妡在棋枰上落下一颗黑子。 王确:“……” 王妡:“父亲有何话说?” 王确:“姽婳,你祖父还未落子,你多下了一手。” 王妡:“……”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57 章 永泰十五年五月丙寅朔, 天降异象,日有食之,在毕十三度。 白日黑天, 暗沉无光。 太卜署卜筮,上禀帝王,言异在边兵。 “卿之言,意在何?”梁帝沉声问。 太卜令贾汪拜下, 曰:“占象为, 主有疾。” 梁帝撑着矮几,浑浊的双眼忽然迸射出锐利的目光,射向贾汪。 贾汪一凛,跪了下来。 梁帝看着太卜令许久,后者都只跪着不说话,梁帝再问:“卿再说一遍, 占象为何!” 贾汪直起上半身又五体投地拜下, 道:“臣不敢欺瞒圣上, 日有食, 在毕十三度, 异出边兵, 曰主有疾。请,圣上,定夺!” “滚!”梁帝暴起, 把手边的矮几掀翻, 差点儿砸到贾汪身上, 贾汪屁滚尿流地退出去了。 梁帝尤不解气,把手边能摔的东西都摔了,乔保保上前劝了两句, 亦被迁怒,坐在庆德殿右边柱后的起居郎不敢出声,默默记录下了这一刻的帝王行止。 贾汪出了宫,回到太卜署公廨往椅子上一瘫,脸青白青白的,太卜丞、卜正和几个卜师观他神情不对,围上前来关切问道发生了何事,不是进宫向官家上禀天象去了么,脸色怎的这般难看。 外头日食已经结束,天光又大亮,被黑天吓得不敢外出的启安城百姓重又出来,太卜署公廨里也隐约能听到外头的喧闹声,大概是在讨论刚才的日食罢。 贾汪撑直了些,长长叹息一声,道:“天降异象,异在边兵,曰主有疾。诸位都是看着本官卜出来的。” 太卜丞们点头,说没错,我们都是看着卜出来的。 “可是本官上禀,差点儿被官家掀翻的矮几砸到头。”贾汪一脸后怕的表情看着下官们,“本官从来不知道,本官一个小小的八品在朝中行走也会有生命危险。” 众人一阵唏嘘。 一名卜师小声嘟囔:“今次日食,就是上天对朝廷的示警,边兵有冤,官家有错……” “快闭嘴!”与他交好的卜师白了脸色,“不要命了,这都敢说!” 贾汪身心俱疲地坐直了,摆摆手道:“罢了罢了,官家不听诤言,咱们这些微末小吏又能怎么办,左右今日无他事,大家早些下值回家。”说完,他第一个带头午时都未到就下值了。 那上官都走了,他们还在公廨里坐班作甚,除了几个值班小吏,太卜署的官吏皆不到午时就下值了。 啧啧,上天都示警了,官家不反省还迁怒,这下又有话可以说了。 贾汪离了太卜署公廨,骑着个毛驴一路从内外晃到外城通柳街,在街东头的一家脚店停下,让店小二给拴好他宝贵的毛驴就进了脚店。 进去后,立刻有人应了上来,没说话,引手带路。 贾汪跟着那人进了脚店后头,在从后头的一扇门出去,七拐八绕到了一座宅子的侧门,敲响三声,门从里头打开,贾汪走进去,越走越快,见到坐在花池旁凉亭里的头戴幕篱的女子和坐在她身旁着月白长衫的男子,最后几步几乎是飞奔过去的。 “我已经按你们说的跟官家上禀了今次日食,你们答应我的……” 没让贾汪说完,幕篱女子抬手示意了一下。 贾汪闭嘴,看着东面,没一会儿,两个壮汉押着他的妻弟过来,妻弟凄厉大哭:“姐夫救我,姐夫救我,他们要砍我的手!” “你们——”贾汪听了,对幕篱女子怒目而视,“这是要言而无信吗?” 月白长衫男子轻笑一声:“贾卜令,你可看好了,你这妻弟的手可是还好好的。” 贾汪又不瞎,当然看到妻弟的手还好好的长在身上,只是不忿这些人用他妻弟来威胁他,也气妻弟嗜赌成性,还不出钱还连累了他。 “我已经按你们给的说法上禀官家了,可以放了人。”贾汪气道。 “不着急。”月白长衫说:“贾卜令说与没说,咱们也不知道,总要看到后续结果才行。” “你们……你们……”贾汪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言而无信厚颜无耻之徒。 月白长衫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贾卜令以为呢?” 贾汪双眼仿佛能喷火一般怒视月白长衫,后者回以微笑。 半晌,贾汪终是泄气了,道:“你们说得对。” 白月长衫便挥手,让壮汉再把贾汪妻弟押下去。 贾汪无视妻弟的嚎啕与咒骂,在凉亭里选了离那两个言而无信的小人最远的一张石凳坐下,没好气儿地说:“那你们想看什么结果?你们要什么结果才能放了我妻弟?难不成你还还想让官家下罪己诏不成?告诉你们,不可能的!” 水色的幕篱绢纱动了一下,女子清脆悦耳的声音说道:“为什么不可能?” 贾汪冷笑一声:“官家性情如何,你们不清楚,我在朝为官难道不清楚吗!” 女子道:“如今后族澹台家旗帜鲜明地站在太子身后,联络了众世家以‘皇后受辱便是国朝受辱’为名清君侧,要求诛杀奸邪入内内侍省大监乔保保和后宫玉贵妃等。朝中,罪臣金柄死在狱中,疑点重重,他家中抄出的财物合起来竟是国库一年的税收,如今各势力互相猜忌互相攻讦,‘清君侧’这么大的事情他们都没空管了。这时候上天忽然来了个示警,你说,朝廷该怎么办?” 贾汪警觉,这人干嘛跟自己分析局势? “我怎么知道,我只是一个微末小官。”他拒绝参与话题。 “贾卜令,你恐怕不知,你那妻弟不仅嗜赌成性,还在外放利钱,有人家还不上他就强逼人家家中女儿与他做妾,那女子可是良家子。”幕篱女子说。 月白长衫补充:“逼良为妾者,杖六十,徒一年。贾卜令,你可想好了。” 幕篱女子又道:“你那妻弟之所以有钱去赌去放利钱,都是令正给的钱。” 月白长衫补充:“令正给了其弟前让其为恶,贾卜令没有约束好内闱,家尚且不能齐,何谈辅佐君王治理天下。台谏知道了,一纸弹劾你轻则被贬,重则丢官。贾卜令,寒窗苦读十载考了功名当了官,你可想好了。” 什么话都让对方说完了,就是摆明了要威胁自己帮他们办事,都不假模假式来虚的,贾汪毫无办法,只能喊屈应下。 “你们还想让我做什么?” “我就喜欢贾卜令这份爽快。”月白长衫笑道:“那就烦请贾卜令上疏官家下罪己诏。” 贾汪双目圆睁,半张着嘴就觉自己出气儿多进气儿少,抖着手指月白长衫,急促地喘着气儿,好半晌才从喉咙里吼出一句:“你们这是要我死!” “贾卜令这话说的,”月白长衫一脸被冤枉的表情,“这是给你升官的机会呐。” “升官?敢问我这是升的哪门子官呐?上疏官家让他罪己,我又不是言官,你们这是怕我死得不够快吗?!”贾汪喊得嗓子都劈了,口水喷得,倘若面前有人怕是会被喷个满脸花。 “贾卜令不必如此激动,自然会有台谏的官员同你一道上疏。”幕篱女子说。 “你寒窗十年总不是为了当一个八品的微末小官,还是太卜署这个衙门,这衙门里有谁能登阁拜相不成?”月白长衫说。 “清流就该敢于直言。”幕篱女子说。 “时不可失,时不再来。”月白长衫说。 贾汪睁圆的眼睛慢慢恢复成原来的大小,半张的嘴也闭上了,听着对面的人一人一句,他沉默,他苦恼,他纠结。 最后,幕篱女子一语惊人:“你若能上疏官家罪己,事后,可调任去台谏。” “什么?”贾汪惊了。 他入朝最想进的衙门就是台谏,如果真的能让他进台谏…… “我凭什么相信你?”贾汪虽心动,还是有理智。 幕篱女子抬手,摘下了头上戴着的幕篱,露出姣美的脸庞,说:“我乃临猗王氏嫡长女,王妡。这份保证,够吗?” 贾汪震惊得差点儿从石凳上摔下来,双目圆睁,半张嘴巴,这次不是气得,是吓的。 “你、你……” 王妡把幕篱往旁边一抛,紫草立刻接住,对贾汪清喝一声:“东宫娘娘是你能直视的?!” 贾汪立刻低头,恭恭敬敬给王妡行了个礼,哪怕东宫还没有大婚,这位女公子还没有入主东宫,但上了皇家玉牒,他这样的微末小官见到那是必须要行礼的。 贾汪被叫起了,又坐回石凳上,微垂头沉默着,在心中把这几日前后的事情串联了一遍。 几日前,这些人抓了他的妻弟威胁他在五月朔上禀官家“日食,异在边兵,曰主有疾”,他被迫应下,心里还在说好端端的怎么就会有日食,哪知今日真的日食,昏天黑地了近一个时辰。 灵台郎都没有观出此等异象,这东宫娘娘竟是料事如神,那么…… 贾汪心中一凛,对东宫又有了新的估量。 或许,站队东宫真的可行。 如此这般思忖一番后,贾汪站起身,恭恭敬敬向王妡行了个大礼,道:“臣,太卜令贾汪,但听东宫驱使。”弯腰到底。 王妡:“甚好。”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58 章 送走了太卜令贾汪, 王妡重又戴上幕篱去瞧了瞧被幽州汉子们看守起来的贾汪妻弟。 这个欺软怕硬的男人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贾汪是个聪明人,可惜娶妻不贤, 岳家都是些不靠谱的。”王妡遗憾摇头,不好用的人就不能放在重要的甚至会绊脚的位置上。 “王大姑娘,你可是应了事后要将他调任去台谏。”闵廷章提醒。 “子建兄这话说得可不对。”王妡打了个手势让幽州汉子们继续看守住贾汪妻弟,转身往前院走,边道:“我一介女流,无官无职,如何能升调朝中大臣。” “……”闵廷章先是无语,后又哈哈大笑:“狡猾还是你王大姑娘狡猾。” 王妡微颔首:“过奖。” 闵廷章走在她侧方, 帮她拂开垂下的柳条, “有件事我早就想问了。” “你是想问我怎么知道今日有日食?”王妡道。 闵廷章点头:“太史局都没有测算出今日日食。” 王妡给了个一听就很没有诚意的说法:“做梦梦到。” 闵廷章:“……是我的不是,你不愿说, 我不该问的。” 王妡:“……” 行, 她说的大实话听起来的确像是敷衍。 她上辈子一同经历过两次日食, 一次就是永泰十五年五月朔启安城的这一次, 当时太卜署卜出“占为边兵”, 被老皇帝定为边兵逆臣惹上天示警,把罪过扣在了沈震身上, 幽州大元帅府仅存的几个录事也在日食后抓了,秋后与沈家人一道问斩。 还有一次是承圣七年,邕州知州上报朝廷日有食之,遮日光半数之多, 形如月影。之后就有声音说朝有奸佞欲夺日, 萧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查抄了她王家,抄出违禁之物无数,甚至还有衮冕一副, 王家被打上了谋逆的罪名。 两次日食,两个皇帝,都用来铲除心腹大患,用得可真是好。 王妡曾经对天降异象与大多百姓一样多有敬畏之心,待后来她在北宫捋清楚了帝王手段,又经历了离魂与回魂,反而没了丝毫的敬畏,甚至早早就盘算好要利用这次日食给老皇帝坐实了失德昏聩招致上天示警。 “如今朝堂一片混乱,这日食来得正好。”闵廷章笑道。 王妡也笑了,在阍室前登上自家的青壁马车,进去前顿了下,转头对闵廷章说:“你们去沈家帮忙安置一番,等着沈元帅出来。” 闵廷章眼睛猛然一亮,大笑,朝王妡长揖而下:“王大姑娘大恩,在下定然涌泉相报。” 王妡微颔首,转身进了马车。 马车驶离通柳街上了御道,上晌因为日食躲起来的百姓们重又出来,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有成群结伴的书生走在路上,高谈阔论日食之事,互相争辩起来,闹得旁边一卖花小贩生意都不好做,苦求他们换个地儿辩理,旁边就有一家茶坊呐。 王妡掀开车帘看到这一幕,轻笑了一声。 如今这等大好的局面,萧珉要是把握不住,那她可就会怀疑他上辈子能登基是不是靠的运气了,或者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 对了!男主光环! - 东宫里,萧珉正在跟舅父澹台盛议事。 “咱们能够联合的都是些小士族,分量还是不够重。”澹台盛轻拍了案几一下,摇头:“这时机不对,还是太早了些。原本我们预备是等你大婚后联合王家徐徐图之,如今却……”被鸭子上架了。 萧珉理着这一个多月来发生的大事小情,的确有许多事情都脱离了他的掌控,就像背后有一直手在推着他从背后走到前台,推着他与父皇当面对峙。 然而他本就与父皇是立场相对的,如今朝中支持他的朝臣多了起来,看起来他似乎没有半点儿损失。 萧珉眉头紧锁,不管有没有损失,他很不喜欢这种被动的感觉。 “王家,王准那个老狐狸面忠内奸,他能稳坐计相之位十几年,就是他从不轻易站队。你大婚后,让他出手相帮也算师出有名。现在咱们这一步走得急了些,失了与王准那老匹夫谈判的筹码。”澹台盛叹气,又拍了案几一下,忿道:“东山谢和弋阳卢从来都是以临猗王马首是瞻,临猗王不动,他们轻易不会动。没有大士族相助,仅凭小士族怕是动不了圣上根基。” 萧珉闭了闭眼,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宗室都是些墙头草,半点儿用都没有。朝臣里,除了极少数真正的清流,其他人都在观望,就等着孤与父皇争出个子丑寅卯来,他们才会表明立场,一个个奸猾得很。不过嘛……” 他冷笑一声:“偏偏金柄在这个时候死了,真是死得好,下一个是宗长庚,我就不信吴慎会对他的把兄弟见死不见。” “可吴大相公不是还亲自上疏官家,要求彻查金柄案么?”澹台盛道:“那这明显是要大义灭亲呐。” “那也要看宗长庚愿意不愿意让他灭。”萧珉问舅父:“派去联系宗长庚的人到了没有,怎么这么多天还没有消息?” 澹台盛也是一脸疑惑:“我昨日才过问了,幽州那边还是没有传来一点儿消息。” 时间不等人,错过这次天赐的好时机,要再营造出如今的境况又不知要耗费多少需要多久。萧珉不爽斥骂:“真是废物,这点儿小事都做不好!” 澹台盛略不高兴,人是他派出去的,外甥说那人废物,岂不连带着把他这个舅父也骂进去了。 但外甥是太子,澹台家的兴盛还需要靠他,况且澹台盛也觉得派过去的人的确废物,这都多少天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于是澹台盛将心中的那点子不高兴忽略掉,对萧珉说:“不如舅父再派些人去幽州?” “不行,人去太多了,未免打草惊蛇。”萧珉否定掉,思忖着道:“父皇如今与孤是彻底撕破脸了,没有半点儿父子亲情,孤得防着父皇对东宫下手,尤其是舅父你们,被父皇抓住错处了可就是全完了。” 澹台盛也知道,忧心忡忡问:“那咱们该怎么办?” 萧珉握着手,垂眸沉思。 此时此刻若是能得亚相左槐或计相王准出手,是最好不过的,但这两人哪一个都不好对付。 或者让王妡去跟她祖父说? 萧珉心思一动,旋即又否定掉。 王妡此人,他是越来越看不懂了。她的那些所作所为说是在帮他,实际上他半点儿好都没有讨到。 她整个就一疯子,全凭喜好行事,让她帮忙说服王准,怕是她不仅不帮忙,还会往死里嘲笑他一番。 “要不……”萧珉迟疑地说:“再想办法把萧珩套了麻袋打一顿?” “哈?”澹台盛目瞪口呆,这是什么见鬼的鬼主意。 之前萧珉这个外甥来跟他说想办法引得三皇子落单,然后套麻袋打一顿,澹台盛就觉得自己的外甥是不是疯了,被梁帝的偏心眼给逼疯了,居然想出这种鬼主意了。 他是安排人费劲千辛万苦才把三皇子打了,事后担惊受怕了好长一段时间。 如今又来一次? 他外甥是不是嫌他这个舅父命太长? “父皇不是最宠爱萧珩么,他被人打了受了伤,总会关心则乱的。”萧珉冷笑。 澹台盛:“……”果然外甥还是因为嫉妒。 萧珉道:“舅父……” “殿下!”这是承德殿外传来伍熊的声音,声音还很激动:“殿下,奴有要事禀报。” 萧珉皱眉:“没见孤在与舅父说话,有什么事非得现在来说。” 伍熊道:“外头传来话,是关于今日日食的。” 萧珉和澹台盛对视了一眼,后者点了点头,但听无妨,前者道:“进来。” 伍熊便推开殿门,快步走了进来,向萧珉和澹台盛各行了一个礼,说:“殿下,国舅爷,刚才贺谒者传来消息,今日日食,太卜署卜筮,说‘异在边兵,曰主有疾’。” “真的?!”澹台盛猛地站起来,太过激动了差点儿把身后的圈椅都带倒。 伍熊重重点头道:“千真万确,外头都传遍了,说沈元帅有奇冤,上天示警,让帝王拨乱反正,不得诬蔑忠臣。” 澹台盛喜不自禁,拍着手来回踱步,连连说:“这可真是太好了,这可真是太好了,我就说今日日食定然是上天示警,果不其然,果不其然呐……” 萧珉却没有太过喜悦,他问伍熊:“确定外头说的是沈元帅有奇冤引上天示警?” 伍熊道:“千真万确。” 萧珉猛然回过味儿来,这一个多月里他被推着走,究其原因怕是有人想要救出沈震一家,把他推到台前来与父皇分庭抗礼,吸引目光罢。 “混账东西!”萧珉用力一拍案几,再把案几上的香炉茶盏通通扫落地下。 澹台盛和伍熊都被他突如其来的发难吓到了,呆呆看着他。 “殿下?”澹台盛问:“天降示警,天助我们,你这是……?” 萧珉瞅了舅父一眼,哼了一声:“舅父说得没错,的确是天都在帮孤。” 澹台盛不住点头:“太好了,太好了,我这就去安排一番。定要叫禁军这次不得翻身。” 萧珉叮嘱了澹台盛几句,就将舅父走出东宫,旋即又叫人来议事。 要救沈震一家是,行,怎么救,孤说了算!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59 章 帝王失德招致上天将日食示警的言语愈传愈烈。百姓本就恐惧白日黑天这样的天象, 一听是官家冤枉了沈元帅,老天都看不下去了降下日食警告官家不要倒行逆施,更不得了了。 大梁禁止民间议政, 百姓们被生活的重负压弯了背脊, 也没有空闲去高谈阔论。 他们知道去年朝廷军队被猃戎打败了, 他们知道皇帝老爷抓了天下兵马大元帅一家,他们明白或不明白沈元帅是被冤枉的, 但这些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身上背着各种苛捐杂税, 犹如大山一般把他们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们在地里刨食一整年, 却依旧难让一家人吃饱穿暖。 生活已经是如此艰难了, 他们哪里还有空闲时间去议论朝堂指点江山, 那些都是贵族们和官老爷们的特权。 然而他们的日子都这样难过了, 还是不被放过。 “皇帝老爷高高在上享天下万民供奉,却倒行逆施惹来天怒, 上天要来惩罚我们,各位乡亲,我们又做错了什么,竟让白日黑天!” 乡土田间, 汪云飞一身农人打扮, 种着种着田忽然就嚎啕大哭,把附近田地里的乡民都吸引了过来。 一问哭的什么, 是为几日前的白日黑天、上天降罚呐! 一时间农人们都面色惶惶,他们都是靠天吃饭的,几日前那昏天黑地的日食吓坏他们了,好些人也跟着一起哭了起来。 汪云飞见大部分人都哭了,就抹了抹眼泪, 悲痛道:“乡亲们怕是还不知道,朝廷又要加赋了。” “真的?”一老农惊喊。 汪云飞哭着说:“去年猃戎南下,朝廷打输了,今后十年,要年年给猃戎输银。那些银钱从哪里来,可不就是从咱们这些贫苦百姓身上刮来。” 农人们一听,没哭的也都哭了起来。 有人喊着:“老天不仁呐,这是要我们的命呐……” 汪云飞继续哭,口齿清晰地说:“本来沈元帅不会输的,但是朝廷有好多贪官啊,他们勾结在一起,不给沈元帅粮草兵器,也不给沈元帅援军,就输了啊……可恨朝廷不去查那些贪官,却将打输的罪名按在沈元帅头上,今后、今后我们该怎么办啊,这日子没法过啦……” “呜呜呜……”哭声更大,引来了村庄里正。 惊惶悲痛的农人们一看里正来了,立刻围了上去问是不是真的要加赋,朝廷是不是真想把他们逼死,七嘴八舌把里正的头都吵大了。 汪云飞就趁乱脱身,在京郊浪沧亭与人汇合,随后衣裳一换,就是翩翩书生少年郎一枚。 “雨田兄,咱们这样四处散布于朝廷不利的言论,真的没事儿吗?”一名模样俊俏的少年郎君语带担忧地问汪云飞。 “豹君贤弟也忒多思多虑了,你想想,咱们说的哪一句话是假话?”一名高高瘦瘦的郎君撇嘴哂道:“难道沈元帅不是被冤枉的?难道去年那一场败仗不是因为那些朝中贪官?难道我们不要给猃戎输银?”他越说越气氛,狠狠一拳打在自己右手手心,忿道:“我想不通,那些人也能当官!” 另外一个模样端正的郎君叹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呐!” 汪云飞挨个儿拍拍三人,说:“咱们几人志同道合、为了匡扶正义走在一起,须知天底下有我等正义之士,自然就会有金柄宗长庚那样的害群之马。别的就不多说了,尽咱们的一份力,待救出了沈元帅,在下便请王家大父给诸位写保荐,待明年春闱咱们一道大显身手,将来为民请命,岂不更好。” “雨田兄说得是。” “雨田贤弟高情远致,乃吾辈楷模。” “那在下就听雨田兄的,明日端阳节,咱们在启水边聚首。” 汪云飞与三人见礼,进城后分开,一路往果子巷王家走去。 回到王家,汪云飞在他客居的小院里洗漱换了身衣裳,让小僮去幽静轩跑一趟,请王妡叙话。 小僮没多久跑回来,言说大姑娘请表公子往奇玉楼说话。 汪云飞便拎着一包曹家食买的一包果子往奇玉楼走,到了楼中,王妡已经在了,正拨弄着一只青釉香炉,看见他进来,道了声辛苦了。 南海水沉馥郁的香气窜入鼻尖,汪云飞深吸了一口,对这千金一克的香极是喜爱。 他把手中的果子交给一旁伺候的紫草,自觉在离王妡较远的椅子上坐下,说道:“这几日我与董兄徐贤弟他们走了京郊比较大的村落,将话都说了,那些百姓听闻,唉……” 他谢过香草送上来的茶汤,无奈道:“百姓苦啊!朝廷简直就是不办人事儿!” 王妡放下香箸,用手扇了扇袅袅香烟,对紫草说:“这次的海南水沉不够好,你去同母亲说,采办的人办事不尽心,裁了去庄子上种地罢。” 紫草应下,让香草好生伺候着,去了正院向大太太谢氏传话。 随后王妡才看向汪云飞,说道:“那采办的人贪了银子以次充好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是家母一直留着他,你觉得是为何?” 汪云飞语塞,摇头。 “采办的人是我家世奴,嫁娶都在我王家,能在采办的位置上办事多年,除了办事还算有章法,他家利用姻亲结出来的关系网也功不可没。”王妡让香草把香炉拿到汪云飞身旁去,“你看,就是一个奴仆都能这么复杂,何况一个朝廷呢。” 汪云飞苦恼地搓了一下脸,道:“我知道,大父也说我还需要磨练,可是……” 王妡摇摇头:“表兄知道我为什么要把那人罚去庄子上么?” 汪云飞苦恼的表情一收,问:“对啊,为什么?”既然动不得,为什么又要动? 王妡道:“因为他收了外人的钱,将我府中之事尽数告知。” “这不吃里扒外么!”汪云飞怒道。 王妡微微笑了笑,说:“表兄有表兄的优点,不必妄自菲薄。今后,我还需要多仰仗表兄。” “表妹,你……”汪云飞踌躇。 “嗯?” 他摇摇头,说起了这几日的见闻。 王妡认真听着,听他说起一同去散布消息的徐文蔚三人,问了一句:“表兄觉得这三人如何?” 汪云飞道:“徐文蔚为人纯稚,董郯性子直,葛默聪明。” 王妡颔首表示知道,再闲话了几句,就叫汪云飞离开。 她在奇玉楼你等着,半个时辰后,紫草回来,低声说:“姑娘,罗为招了,他是收了东宫內侍卞虞义的银子。” 王妡微有差异,这个大个细作萧珉还留在东宫里不拔掉,沉思片刻又明白了萧珉的用意,和他让卞虞义来收买她王家仆从的做法。 她微哂:“倒是萧珉的做法,物尽其用。” “姑娘,那咱们就吃了这亏?”紫草愤愤不平,这太子简直怕不是脑子有疾,三番四次明目张胆地收买王家仆从,他究竟想做什么啊! 王妡端坐,注视着外头的嶙峋怪石,淡淡道:“警告我罢了,咱们这位太子殿下可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人,吃什么都行就是吃不得亏,吃了亏就一定会还回来。” “真巧,我也不喜吃亏。”王妡勾起嘴角,“待此间事了,我总要回击一二的。” 她站起来,走出奇玉楼,留下一句淡淡的:“明日端阳,一切就能分晓了。” - 五月初五端阳节,每年此时朝廷都会在启水上举行龙舟争渡,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这一日都会汇聚在启水两岸观看龙舟争渡,有赌坊还会开盘坐庄,赌哪一只龙舟队会获胜。 启水两岸的酒肆茶坊早早让各家达官贵人定下了,百姓们都挤在河堤两边,其中有小贩挑着箩筐穿来穿去卖货,街边的铺子也是大声吆喝,好不热闹。 时已至巳时,京兆府衙役敲响铜锣,吸引了众人注意,数十支龙舟蓄势待发,就等着京兆府府丞一声令下。 巳时正,京兆府府丞敲响大鼓,重响三声,各支龙舟飞快划出,一时间锣鼓喧天,两岸喝彩声呼喊声不断。 天然居上二楼,王家一大家子都在,年纪小的郎君姑娘站在窗边叫嚷着“快点快点赶上去”,王妡端坐着给祖母点茶,对面王婵一身簇新的衣裳,金钗金钏的明显是精心打扮过的,坐在那里一直动来动去,就好像屁股下面有针一样,根本坐不住。 王妡知道二房与姚家的婚事议得很顺利,王婵貌似已迷上了姚大郎,两家的婚事怕是就要过明路了。 马军司副都指挥使姚巨川…… 也好,也能有点儿用处。王妡想。 坐立难安的王婵终于等到了敲门声,外头是南雄侯夫人蔺氏带着儿女们过来,说是来与王家老封君见礼。 王妡把茶端给祖母,转头就看见王婵羞涩地要看不敢看姚大郎,她同蔺氏见了礼,走到窗边坐下,听那边蔺氏说让小辈们一道结伴出去耍,省得在咱们面前拘束云云,心说:想让王婵和你家儿子相会,怕是不成了。 她才心思落下,忽然外头晴天霹雳,伴随着百姓的尖叫声,一声巨响。 烈日下天雷闪现,伴着隆隆巨响,把百姓们吓得不行,好些人都已经朝天跪下,以为是老天降罚。 然后他们就看见数十支龙舟,所有的龙舟,齐齐从中间断裂,龙舟上的力士纷纷落水。 百姓尖叫着,有人逃跑,有人下水救人,有人惊得路都不会走了。 “那、那那那、那是什么?!”忽然一道声嘶力竭的声音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就见启水中缓缓升起一只黑色的狰狞的铜兽。 那铜兽形如吊睛猛虎,有一对长长的獠牙更为狰狞威猛。 “是狴犴啊!是神兽狴犴啊!”有离得近的长衫者认出铜兽是何物。 狴犴,似虎有威力,好讼,亦曰宪章。 有不少力士将那出水的铜兽“请”上岸,不少胆大的百姓围上去,就见铜兽身上还有字—— 主有疾。 京兆府府丞大惊,连忙叫衙役来抬走铜兽。 然而终究晚了一步,此事传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抱歉,忘了设置存稿箱的时间了,我是猪〒▽〒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60 章 水中出铜兽狴犴, 此兽急公好义、仗义执言,且能明辨是非、秉公而断,模样又威风凛凛, 照理来说该是祥瑞降世。 然而晴天霹雳、龙舟尽断、水出狴犴, 兽身篆刻“主有疾”三个大字, 横看竖看都不是祥瑞,而是上天示警。 启水两岸多少百姓目睹此事, 根本压不住民议。 天然居上, 王家包下来的厢房里,南雄侯夫人蔺氏也不再说让两家的郎君姑娘结伴出游,出了这么大的事, 端阳节的龙舟争渡是不可能再继续了,京城里怕是也要戒严, 她跟王家老封君告了辞, 带着儿女们回家。 王妡站在窗边淡漠地看着下方河中因龙舟断裂而落水挣扎的人。 “姑娘, 老太太叫回了。”紫草走到王妡身边轻声提醒,探头看了一眼河中挣扎的人, 面露不忍。 王妡最后再看了一眼,转身走到老太太身旁,与母亲一人一边扶着老太太离开天然居。 回程的路上, 王妡端坐马车里, 整个人犹如被冰封了一样。 紫草和香草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脸色, 香草抿了抿嘴, 小声说:“姑娘,那些断了的龙舟应该不是闵先生他们做的。” “咱们故意让罗为把端阳节的布置传给东宫,”紫草抠了抠手指,低声道:“姑娘, 应该是东宫让人做的。” 王妡眨了眨眼,安抚二人:“不必忧心,我无事。” “那些人是因为东宫才落水的,姑娘您不必自责。”紫草小声安慰道。 王妡微愕,旋即失笑。 “不是这事。”她说:“我只是想到了曾经有人说我妇人之仁。” 说这话的人自然是萧珉。 那时有外臣之子欺辱了皇子,那外命妇年近四十才得了这一个儿子,爱如珍宝怎么宠都不为过,跪在她面前苦求她网开一面今后定然会好生教导孩子。她正因无子被太后逼迫被民间议论,将心比心,放了那孩子一马。然后被萧珉斥为妇人之仁,损了皇家颜面。 那外臣之子的确是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但也是因为有心人的挑唆他才冒犯了皇子,导致了后面一连串的事情。都是对她的试探。 “说得对。”王妡笑不达眼底,“做事就该做绝才对,不能给旁人留下一丝可趁之机。” 多少次萧珉利用她达成目的,然后又将罪责扣在她身上。就如同这次端阳启水争渡,她布置了“天罚”,萧珉就在其中加了一重筹码,让“天罚”闹出人命岂不是更能说服人心。 好处都是萧珉的,罪责都是她的。 “萧珉。”王妡冷道:“很好!” 紫草和香草对视了一眼,皆是对自家姑娘的心疼。 - 水出狴犴在启安城引起了轩然大波,太卜令贾汪上疏言天罚,需帝王下诏罪己,以平天怒。 然后被暴怒的梁帝当廷就要打杀了,台谏立刻出来,侍御史知杂事始终在讽谏帝王的第一线,将梁帝好一顿讽刺,直说梁帝若还不拨乱反正、非要倒行逆施,将会有更加严重的天罚降临。 他这话才说了,第二日就有八百里急报,亳州五月下冰雹,大如鹅卵,毁屋田无数。 亳州,那可是龙兴之地,太.祖出身之处。 朝野内外一时人心惶惶,莫非真是上天示警降罚? 在有心人的煽动下,为沈元帅平反与让皇帝罪己的呼声越来越大。 有人喊着“清君侧诛奸佞”的口号。 梁帝身边的奸佞有谁? 立刻就有人想到了以宦官之身加太子太保的入内内侍省大监乔保保。 就是他,妖言蛊惑君王,使得君王倒行逆施,引得上天示警。 还有人说是禁军。 就是因为禁军贪墨军饷、挪用军储、疏于操练,才会导致幽州一战沈元帅独木难支最终败北。 战败后,禁军为了一己之私不被追责,竟然联合起来诬陷沈元帅通敌叛国。 而梁帝呢,在这些传言中则是偏听偏信平庸无能的昏君,连老天都看不过眼,为天下苍生痛哭落泪。 随着调查金柄案的进展,越来越多的细节浮出水面,看得人大为恼火,真有人会为了一己私利而置国家利益置边关将士于不顾,可恨,该杀。 金柄案的证据大多指向永兴军路转运使宗长庚,朝廷去抓人时,宗长庚却留下妻儿老小已不知所踪。 这个案子还有很多的疑点,但是给天下兵马大元帅沈震平反是够了的。 众臣跪请梁帝为沈震正名。 紫微殿上,跪了一地的朝臣,不管众人的立场如何,这一刻他们都在为沈震平反,就如同去年梁帝迅雷不及掩耳抓了沈家几十口人却仅有寥寥十来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时一样。 大梁王朝已经从内里腐朽了,不是一两个忠臣直臣能够挽救的。 梁帝又一次在紫微殿上昏倒,头风愈发严重,竟五日不得清醒。 澹台皇后迅速控制了大内,所有的后妃都被她看守了起来,众人悚然一惊,万一梁帝醒不过来了…… 他们把目光投向了东宫和三皇子府。 东宫和三皇子府也都紧张了起来,朝臣也紧绷了心神,等着大内的消息。 然而梁帝还不到龙驭宾天的时候,有尚药局尽全力的救治,五日后梁帝醒了过来,精神尚可,只是这一次病倒在他身上留下了衰老的痕迹,他的手抖得连笔都拿不住了。 澹台皇后听闻这个消息,心里说不出究竟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只觉得空落落的。 梁帝醒过来,第一时间叫来宰执们觐见。 以吴慎为首的宰执们进去庆德殿,梁帝半躺在御座上,身后垫着厚厚的软枕,叫起众人第一句话是:“朕要废太子。” 宰执们微讶,他们原本以为梁帝叫人是要说沈震,不想竟是废太子。 “圣上,储君关乎国本,不可轻言废立,还请圣上三思。”吴慎道:“臣等以为,唯今最要紧的是平息民怨,祀天安民。” 王准跟着说道:“太子纯孝,圣上龙体违和时,皆是太子一人为圣上侍疾。圣上,太子并无失德之举,废黜恐会引得民心不稳,国朝动荡。” 梁帝浑浊的老眼瞅向王准,颤抖的手抬起指向他,随后又颓然放下。 他现在最后悔的就是应下了太子与临猗王家的这门婚事,若不是皇后跪地哭得凄惨,回忆了当年夫妻二人在潜邸时的不易,他绝不会心软的。 他好后悔啊! 梁帝看向其他人,无论是副相左槐,还是枢相蒋鲲,抑或枢副阮权和省副刘敏,都回避了他的目光。 没有人支持他废太子,尤其是在如今民心惶惶之时。 “圣上,沈震实乃大冤,还请圣上拨乱反正,还沈震清白。”吴慎说着,弯腰拜下。 其他人一齐弯腰:“伏惟圣上拨乱反正,还沈震清白。” 梁帝看着自己的股肱,忽然就笑了,苍老的声音带着破风箱一般的嘶哑在庆德殿中回荡。 乔保保心酸难过,上前劝慰:“圣上,龙体要紧。” “哈哈哈……”梁帝笑着笑着然后哭了,眼泪落下,控制不住颤抖的手去擦,怎么也擦不干。 朝臣们都躬着腰,没有一个人敢直视君颜。 乔保保拿了绢帕为梁帝拭泪。 梁帝挥开了乔保保的手,努力坐直了身子,要证明他不是迟暮的帝王,他对朝堂的掌控还是如从前一般。 “行,你们都说沈震没有通敌叛国,那他就没有通敌叛国。”梁帝道。 “圣上英明。”宰执们齐声道。 “传知制诰。”梁帝吩咐。 不多时,知制诰二人进来庆德殿,向梁帝行礼。 梁帝嘶哑冷漠地说:“拟诏,天下兵马大元帅沈震为奸人所诬,今正其名令其全家出台狱还家。然去岁大败于猃戎,沈震亦有不可推卸之责,且接诏拒还藐视君上,责沈震及其子沈挚贬谪……”想了想,说:“石门蕃部。” 石门蕃部位处梁朝疆域的西南,与南理国接壤,其地多山多瘴,环境险恶,又有当地大小蕃部数十,情势复杂,将沈震父子贬谪到此处,梁帝这是杀人诛心呐。 宰执们还想说什么,但梁帝已经飞快用印,责令中书门下将诏书下发。 他老了,但他依然是那个任性妄为的帝王,谁也改变不了。 诏书从中书门下下发到台狱,沈家人得了消息,又是欢喜又是忧愁。 “母亲,不管怎么样,先将夫君和虎头他们接回来才是。”沈夫人抹掉眼泪说。 “正是,正是。”沈老封君连连安排其家中不多的仆役,准备车马和衣裳,前去台狱接儿子孙子。 内城,台狱前,已经来了不少人,有官有民,都是来接沈震元帅的。 沈家人赶着马车到了,沈夫人扶着婆母下马车,巴巴望着台狱大门。 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台狱的大门才终于打开,沈老封君由儿媳扶着上前几步,终于看到里面出来人了。 沈震、沈挚还有沈家族人、家将,互相搀扶着走出来。 所有人都形容狼狈,几个月的牢狱之灾再讲究的人都不会好看。 但他们虽然形貌狼狈,目光却丝毫不颓靡,依旧清正明朗,依旧光风霁月。 “母亲!”沈震看到老母亲,几个脚步下来,在沈老封君面前跪下,“儿不孝,累母亲为儿担惊受怕。” 沈老封君拉着儿子的手,一连声说:“起来,起来,我沈家男儿顶天立地。” 沈挚也紧随着父亲在祖母和母亲跟前跪下,被母亲扶着,摇头不肯起。 一家人痛哭,是重逢和劫后余生的喜悦。 王妡远远瞧了片刻,转身上了马车,道:“回府。” 争斗才刚刚拉开序幕。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61 章 永泰十五年六月晦日, 启安城金耀门靖桥旁,几辆马车一群人引得不少过往行人的目光。 天下兵马大元帅沈震死罪虽免却活罪难逃,被贬谪去西南戍边, 梁帝悯其情, 准许他在家中休养好身子,六月晦日是他出发去西南的最后期限。 闵廷章拿了一个荷囊塞给押班的班头,笑着说:“辛苦几位, 烦请路上照应我们元帅和少将军一二, 不胜感激。” 班头掂了掂荷囊,心中满意,遂道:“沈元帅为国征战沙场多年, 我们都十分敬仰他, 还请沈老封君和公子放心, 我们定然平安护送沈元帅和沈少将军到石门蕃部。” “多谢。”闵廷章长揖到底。 班头受了这个礼,看了看日头, 说:“还有些时候,让沈元帅再与老封君话别, 我们去旁边的茶寮吃点果子。” 闵廷章再道了几声谢,目送押班们去了二十来步远的一处茶寮坐下, 才折回到沈挚身边,对沈夫人道:“夫人, 已经跟押班的打好招呼了。” 沈夫人抹去了眼泪, 连连点头:“闵军师, 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 “夫人言重了,都是廷章该做的。”闵廷章接着又问沈挚一遍:“少将军,真要让我留在京城,我实在不放心元帅和你。” 沈挚坚定摇头, 握住闵廷章的手:“子建,你在京城比跟我同去西南更有用。还有袁校尉他们,让他们都好生在幽州呆着,不可轻举妄动。” “那至少让谭大他们跟去西南。”闵廷章退而求其次。 沈挚再摇头,正要说什么,两辆马车在数十护卫家丁的簇拥下辚辚行来,在他们五步远停下,沈挚转头望去,看到马车上有临猗王氏的族徽,眼睛亮了一瞬。 马车门打开,先一辆下来的是王确和其妻谢氏,后面一辆下来的是王端礼和王妡。 “时东兄。”王确才下车还没站稳就快步朝沈震走去。 “士潜贤弟。”沈震上前一步,锁紧眉头,满面不赞同的神色,道:“都说了让你不要来送,如今谁粘上我都会有麻烦,你又是在盐铁司那样的衙门,更不应该……” 王确把住沈震的手臂,打断他的话:“行了,时东兄,人生在世若总是计较这些利益得失,哪里还能有真朋友。我就来送朋友了,谁敢拿来说事儿,我就跟他好生理论理论。再不行,我可以辞官嘛,我辞官著书去!” 沈震无奈无语,但窝心。 从去年入狱到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再到如今贬谪流放,他饱尝了人情冷暖,身边挚友仅剩一二,但也足够了。 谢氏下了马车就去跟沈老封君和沈夫人见礼,听到夫君“任性之言”连眉毛都不曾动一下,早就是见怪不怪了。倒是沈夫人庄氏不好意思极了,这两个多月他们家多亏了王家照应,要真因此带累了王家,他们沈家怕是以命相报也无用了。 王端礼和王妡上前来与沈家人见礼,随后王妡手一挥,十来个身强力壮的家丁背着包袱过来,她说:“这些人跟沈元帅您一道去西南。” “这怎么行……” 沈震要拒绝,王妡摆了摆手,说:“幽州那些人我留在京城还有用,这些人跟您去西南自还有其他安排,只是跟您一道上路罢了。” “时东兄,就这么决定了。”王确不给沈震说话的机会,把着他的手臂强行回忆起两人少年时的交情。 沈老封君和庄氏拉着女儿连声感谢着谢氏,说着眼泪又下来了,谢氏好一番安慰。 王妡走到沈挚面前,王端礼拿出一封信交给沈挚,后者接过,面露询问地看着这兄妹俩。 王端礼说:“公仪,这是我祖父的亲笔,我二婶的娘家在西南倒腾药材,生意做得很大,你可让人拿此信去邕州果化州找孙家家主孙世金,旁的不说,要钱要人还是可以的,且孙家根扎西南,对那边各寨子的势力比我等了解得多。” 沈挚将信妥帖收好,拱手对王家兄妹二人道:“大恩不言谢,待有朝一日我归来,定以身相报。” “想什么好事儿呢。”王妡说:“都已说定,你是我的,你用我的东西来报答我?” 沈挚一怔,旋即大笑:“是挚失言,还请王大姑娘宽宥。” 王端礼眨眨眼,看看妹妹,又瞧瞧友人,一头雾水。 “等一下。”他抬手,在妹妹和友人之中,选择问友人,“你们在说什么?为什么你是我妹妹的?你想对我妹妹做什么?” “应和,你可冤枉我了,我把命给王大姑娘,我能对她做什么,该是她对我做什么才是。”沈挚笑看着王妡。 王端礼就也看向王妡,虎着脸说:“姽婳,这都怎么回事儿?” 王妡半点儿不为所动,拍拍兄长的胳膊,说道:“哥,你帮我把那押班叫来,我吩咐几句。” 王端礼瞧瞧妹妹,又瞪了沈挚一眼,才朝茶寮走去。 王妡看着沈挚,低声道:“西南边军校尉周士恢是蒋鲲一脉的人,想办法换掉他。” 沈挚不问为什么,只点头应好。 “沈家军我会尽全力保住,待你将来还朝依旧是你的立身之本。”王妡沉声郑重要求:“沈挚,活着回来。” 沈挚拱手,长揖到底,亦郑重回答:“挚,定不负所期。” 王妡半垂着眼眸,遮掩住翻涌的心思,接过紫草递来的柳条赠予了沈挚。 沈挚接过柳条,目光专注凝望着王妡,心中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不能说。 王端礼带着押班班头过来,那班头跟王妡行礼,笑容谄媚。 这两个月来东宫行事锐利,在朝堂上与皇帝分庭抗礼,把三皇子一派的人打压得厉害,朝堂上多是见风使舵的人,不少人站队到东宫阵营去了,即使不站队的也对东宫多有敬重,不敢再像之前那般无礼了。 连带着王妡又体会了一个什么叫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好生照看沈元帅,少不了你的好处。”王妡让紫草给了一个荷囊给班头。 王端礼说:“听闻你家小儿天资聪颖、可称神童,既有此资质,不如送去我王家家学里读书。” 班头一脸天上掉馅饼还是黄金馅的表情,连连点头哈腰,感谢的保证的话一箩筐。 启安城里谁不知道王家家学教出来多少高官大儒,那可是达官贵人的子嗣想进都不一定能进去的,他家小儿若是能进,那可……哈哈哈哈…… 班头想大笑,但又不能在贵人面前放肆,只能憋住,脸都憋扭曲了。 其他的人听说是要押班送沈元帅去石门蕃部,一个个都不愿意去,他是倒霉被上峰点名了,但现在他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倒霉,简直不能更幸运了好么,哈哈哈哈…… 终于笑够了,班头一看日头,对沈家人道:“沈元帅,该启程了,否则就会错过宿头。” 沈震点头,然后拉过儿子沈挚一同朝母亲跪下,磕了三个头,说:“儿不孝,今日拜别母亲,万望母亲保重身子,勿以儿为念,儿也会保重自己,不叫母亲担心。” 沈挚道:“请祖母放心,孙儿会照顾好父亲的。”然后又朝母亲磕了三个头,道:“母亲保重。” 沈老封君难受得撇开脸,对儿孙挥了挥手,哽咽道:“去,去。” 父子二人再磕了一个头,起身,沈震握了握妻子的手,低声道:“辛苦你了。” “你要当心,我在家等着你回来。”庄氏努力不哭。 沈震沈挚再看了家人友人一眼,转头走上靖桥,走上流放之路。 身后,沈家人哭声震天,他们强忍着不回头,天长日高,他们挺直了腰杆步伐坚定地往前走。 庄氏本就身子不好,又大悲大恸,哭得几乎昏厥,谢氏扶着她上了马车,叫来郎中把脉。 王妡帮着把沈老封君也送上了马车,折身回自家马车上时,她心有所感,转头朝城门方向望去,一辆杏黄的马车停在城门前,周围有一圈护卫护着,车前站着一个白面无须的人。 那人对上王妡的目光,跟车里的人说了一句,随后快步朝王妡走过来,一拱手,道:“大姑娘,主子请你过去说话。” 王妡径直登上自家马车,扔下一句:“告诉你家主子,未婚夫妻大婚之前不宜见面,不吉利。”把马车门一关。 伍熊自打上次被王妡逼着吃了几十碟果子,被整怕了,连跟王妡说话都不敢抬头,王妡不过去他也不敢强硬要求,只能怂怂地回到杏黄马车前,跟萧珉如实回禀:“大姑娘说,大婚之前见面不吉利,不肯过来。” 萧珉:“……” 萧珉被气到了:“她还怕不吉利?她一个待嫁娘都敢进台狱,她还怕不吉利?!” 伍熊不敢说话。 萧珉气了片刻,才说:“你去问问,王妡什么时候跟沈挚有交情了。” 伍熊只好又跑过去拦住王妡的马车,转达了萧珉的问题。 王妡嗤一声:“我在官家面前都说过,我与沈挚青梅竹马,交情颇深,难不成萧珉以为我是在欺君吗?” 伍熊跑回去,把王妡的话复述了。 萧珉气得大骂:“一派胡言!真当孤好骗?!她嘴里还有没有一句真话了!你去……” “殿下,王大姑娘的马车回城了。”伍熊在外头说道,还补充:“跑很快,奴追不上。” 萧珉:“……”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62 章 东宫大婚吉日定在七月初七, 礼部、礼仪院、太常礼院、宗正寺、光禄寺,大内内侍省、尚宫局,东宫詹事府、内坊, 全部准备就绪。 尚服局在宫中遣使告期时一道将皇太子妃褕翟送来,挂在幽静轩正屋由专人打理,进进出出都能瞧见。 王家也一切准备就绪, 静待婚礼那日。 时间一日一日往七月七流去,王妡看似平静, 可从她时不时把玩匕首还把匕首磨的光亮锋利便能窥见她心情并不似表面的平静。 噌—— 匕首再度出鞘, 被用力扎进檀木矮桌, 那矮桌已经伤痕累累都是王妡这几日用匕首扎出来的。 好在她只扎这一张桌子, 才没有让幽静轩大规模换家具。 紫草端着一盘子石榴进来,说道:“姑娘,二房太太送来了石榴。” 王妡把匕首拔.出来再插回鞘中, 瞟了一眼紫草手中的石榴, 漫不经心道:“这时节的石榴……二婶是故意送来磕碜人的?” “说是贺姑娘新婚大喜。”紫草说。 噌一声, 匕首又再度出鞘扎矮桌上, 王妡烦躁地扔下刀鞘, 站起来往外走,走到门边时停下脚步, 对紫草说:“我要是把萧珉……”杀了,是不是就一了百了? 紫草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自家姑娘的下文, 便好奇问道:“姑娘要把太子殿下怎么样?” 王妡摇摇头说没什么, 让紫草把二房送来的石榴自拿去分吃了, 让侍女们别跟着,她自己随便在府中走走。 紫草摸了摸千疮百孔的矮桌,叹气不已。 香草抱着一盆建兰进来, 就只见紫草在里头,不见自家姑娘,问了一句。 “姑娘自个儿逛园子去了,”紫草朝香草招招手,拿给她一个石榴,“姑娘赏你的。” 有吃的,香草眉开眼笑,立刻就剥了吃,几颗籽一入口,她的脸立刻就皱成了一团。 “好……酸……” 紫草立刻放下手中的石榴,一身正气道:“我就知道二房没安好心,他们哪会大方,特意给我们姑娘送石榴就是想酸我们姑娘。” 皱脸的香草:“……”这是二房送来的,你早说啊! 再说在家中闲逛的王妡,才走到奇玉楼处,迎面遇上康安堂里伺候的侍女粉葛,粉葛快走几步过来行礼,道:“大姑娘安好,正巧就遇上了,老太太让婢子来问大姑娘怎么还没过去,大太太娘家来了人。” 王妡皱眉:“外祖家来人了,我怎么不知道?” 粉葛惶然道:“这……早就让人去告知大姑娘了,老太太还说怎么半晌还不见大姑娘您去康安堂。” 王妡摆了摆手,让粉葛去查清楚了,她脚步一转往康安堂走。 大房太太谢氏出身名门士族东山谢氏,是谢氏大宗嫡女,二十年前王谢联姻可是一段人人羡慕的佳话,哪怕后来谢氏成了别人口中的“妒妇”“悍妇”,也依然被许多贵妇人暗暗羡慕着。 王妡大婚,谢氏甭管大宗小宗能来道贺的都来了,连带着还有许多谢氏的姻亲人家也跟着一起来王家道声喜,刷个脸面。 “老姐姐,几十年了你这张嘴还是厉害不饶人,我说不过你,说不过你。” “有理不在声高,理在我这里,任你怎么说都没有用。” “是是是,你最有理。” 两位老人的对话引得满堂笑声,王妡踏着笑声走进康安堂正房,给主位罗汉床上的两位老人请安:“请祖母安,见过外祖母,外祖母安好。” “来了来了,姽婳快来,让外祖母好好瞧瞧。”身着檀色锦衣的谢家外祖母朝王妡招手。 王妡走过去,让外祖母拉着自己上下左右的瞧。 “这日子过得可真快,我总觉得上次见姽婳她还是个这么点儿大的团子,这一眨眼的功夫她就要出嫁了。”谢老太太对王老太太比划着,感慨不停。 王老太太笑着拆台:“姽婳及笄时你才见过,怎么就是这么点儿大的团子,你这话说得也忒夸张了。” 谢老太太乜了老姐妹老亲家一眼:“我总跟你说不到一块儿去,几十年了还是说不到一块儿去。” 屋中又是一阵笑。 王妡嘴角上扬做出一个笑的模样,目光扫过屋中众人,看二房的母女们都在,心中有了计较。 收回目光时,滑过屋中女孩儿们聚坐的一处,她猛然定住,直直看着其中一个模样俏丽的女孩儿。 那是…… “好些人姽婳怕都是第一次见,来来,都过来,认认人。”谢老太太说道,随着她的话,好些人拢了过来。 王妡与谢家的亲戚一一见礼,舅舅姑姑表哥表弟表姐表妹唤不停,眼角的余光一直定在某一处。 没多久,一名健朗妇人带着好几个年青郎君姑娘上前来。 “这是你七舅舅的娘子,你七舅舅外放多年,你见得少。”谢老太太说。 王妡见礼。 谢家行七的舅舅是庶出,本就嫡庶有别,那位舅舅又外放多年,来往得就更少了,但他们有个让王妡至死都不会忘记的亲戚…… “大姑娘,这是舅母娘家兄弟的幼女,桐娘。诗才勉强能看,与你年岁相当,合该亲热亲热。”七舅母吴氏把一个俏丽可爱的女孩儿往前推了推。 那女孩儿朝王妡福了一福:“吴家桐娘与王大姑娘见礼。” 王妡看着面前垂首福礼之人,心底勉强压下去的烦躁和杀意再度上扬。 这个人。 吴桐。 就是与萧珉有首尾的异世界来的孤魂,让萧珉刚除服就迫不及待打着充实后宫的旗号、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接进宫的真爱。 在女色这一点上,萧珉和他爹熹宗真的是亲父子。 那个误导她的垃圾话本是怎么说此女来着? 温柔可人,善解人意,有才有貌,用现代知识在古代科技兴国。 王妡越回忆那个垃圾话本就杀气越盛,她杀萧珉时就后悔过手慢没有把吴桐也一块儿杀了。 “吴桐。” 王妡努力克制着戾气,但眼神却泄露了她的心情,她本就黑瞳大,这黯沉沉的目光犹如黑色旋涡深不见底,把对上视线的吴桐吓得没忍住惊呼一声,蹭蹭退了两步撞到身后的谢家表弟。 谢家表弟被踩到脚,嗷一声痛叫:“桐表姐,你干嘛踩我啊?!”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吴桐连忙道歉,她想说自己是被王妡吓到了,但转头朝王妡看去,那人神色淡漠、凛然不可攀,全没有刚才的恐怖。 “桐表姐,你踩得我好痛。”谢家表弟还在嗷嗷叫痛,被母亲轻斥了一句不可失礼才委委屈屈住了嘴,瞪了吴桐好几眼。 吴桐只能再跟表弟道歉,目光一直往王妡身上投。 她今日是特意求了姑姑带自己来王家的,就为了来看看王妡是何等模样。 她与太子……咳咳,交往得挺好,可偏偏她穿的这个家只是个五品清流文官,没权没势帮不上太子,在面包与爱情之间太子选择了面包,她能理解,只是不甘心。 若她能有王家这家世,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做什么不行,要什么男人要不到。 可惜了,这里是古代,对女人重重束缚的古代。她养不了一池塘的鱼,只能养一条最贵的鱼,却还因为没有顶级饵料被别人钓跑了。 就很气,很不甘心,白费了她打出来的才女名头。 吴桐看看王妡,再摸摸自己的脸,在心里唉声叹气——这世上就是有那么一些人,家世顶级,模样顶级,连男人都是顶级的,上辈子是这样,死了穿越了还是这样,老天既然要奖励她舍己救人,就不能奖励得彻底一点儿吗? 这边吴桐自怨自艾,那厢王妡没再关注吴桐了,仔细听着祖母外祖母说话。 谢老太太这次来不仅仅是为了看王妡,还是为了王端礼的婚事。 王端礼原本定了亲的,眼瞅着就要过完六礼,哪知女方染了风寒竟就香消玉殒了。虽然还没有过门,但王端礼依旧为对方守了一年,婚事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王老太太倒是不着急长孙的婚事,她的长孙人品相貌家世无一不好,就是公主也配得。 “母亲,这说起来,咱们家马上就还要有一桩喜事了呢。”孙氏忽然说道,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她无不得意地说:“就是我那姑娘的亲事,已经与南雄侯姚家说定了,等大姑娘大婚后他们就要遣媒上门提亲了,届时还请母亲给阿月掌掌眼。” 她话还未完,王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就淡了,谢氏微愠,对孙氏身旁的侍女说道:“二娣怕是酒吃得多了,你们扶着去休息罢。” 哪有当着那么多亲戚的面就把自家姑娘还没有定下来的婚事抖落出来,成了还好,万一没成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就算是成了,此行此举也未免轻狂! 孙氏就不乐意了,挥开侍女来搀扶的手,瞪着谢氏就要闹。 “我说呢,怎么二婶让人送了一篮子石榴给我。”王妡忽然说道。 孙氏一愣,一头雾水地看向王妡:“石榴?什么石榴?” “娘!”王婵突然站起来,扶住孙氏,“娘,你吃多了酒,女儿送你回去休息。” 说着就强行将孙氏“扶”出去。 “我怎么就吃……”孙氏不想走,刚刚谢氏下了她的脸面,她还要跟谢氏大战三百回合。 “娘,娘,咱们走,走啦走啦。”王婵不给母亲说话的机会,最后几乎是拉着母亲走的。 这母女俩走了,王老太太才对谢老太太歉意地笑了笑:“又让你看笑话了。” “行啦,我还不知道你。”谢老太太爽朗一笑,摆摆手,“让他们年轻人自去玩耍,咱们老姐妹说说私房话。” 王老太太知道这是要私下说长孙的婚事,便点头答应了。 众人被谢氏招呼着去竹林诗苑玩耍闲谈,王妡虽觉得有些吵闹却也一道去作陪,人多了吵了,她反倒没有那么焦躁了。 “王大表姐。”一个柔柔的声音在她身后唤。 王妡回头,吴桐站在她身后,笑得可爱,说:“我仰慕大表姐许久,今日一见,更为表姐风姿所折服。” 王妡打量着吴桐,心中忽然有了个想法——她要送给萧珉吴桐这对狗男女一个大礼。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sun扔了1个手榴弹,么么哒~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63 章 七月初六, 皇家遣首相吴慎为正使、权御史中丞杨文仲为副使,前往王家行册皇太子妃仪。 果子巷王家大门外设行障,吴慎、杨文仲着朝服, 乘辂持节、举册桉及玺绶至王家大门外,掌严奉首饰、内厩尉进厌翟,诸卫帅其属布仪仗,王家有官身的男人皆着朝服,王准王确迎使者于大门外, 面北拜下。 女眷都着华服在后院,除了王妡。 她一身素服由傅姆引着到正堂,面北跪下,受册宝和玺绶, 接过这些, 她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子妃了。 焦躁了好些日子的心在接过册宝的那一刻忽然就平静下来。 总归是改变不了要嫁给同一个人。 礼毕,王妡带着册宝玺绶去康安堂拜见祖母和母亲,大内和东宫来伺候大婚的内官们被安排在客院暂住。 全家女眷和年纪小的郎君都等在这里, 看见王妡进来,以及跟在她身后的紫草香草手上捧着的册宝和玺绶, 不管心中的情绪究竟是欢喜、忧虑还是妒忌, 面上都是一派开心。 “恭喜大姐姐。”王婵带着所有弟弟妹妹向王妡行礼道贺。 王妡道了声多谢, 在母亲身旁坐下, 等着送走天使的祖父等人过来说话,作为她在闺中最后一天,今儿个全家会一齐在康安堂里用晚膳。 谢氏握住女儿的手,咽下了叹气。 用过晚膳后,王妡回了幽静轩,没多大会儿, 母亲谢氏进来,遣退了众人母女俩关起门来说私房话。 上辈子这一天也是这样,母亲拿着一本避火图来教导她夫妻相处之道,那时待嫁的她满心的欢喜与羞涩,根本不敢去看那本避火图。 时间再轮回到如今,王妡翻着手中的避火图内心毫无波澜,非要说有什么想法,那就是想杀人。 “姽婳,你这婚事已经是这样了,改变不了,”谢氏拉过王妡的手,拨开女儿颊边的碎发,语重心长道:“但日子总要过下去的,你心情舒畅,一天过去了,你满心怨愤,一天也还是会过去,为娘只盼你日子好过,太子他……” 谢氏难过地拍拍女儿的手,劝道:“他若对你有几分爱重,你也别太犟,啊。这世上的夫妻千千万,相处之道也是千千万,为娘只教你一个——你是发妻,身份贵重,别让自己受委屈。” “母亲放心,我晓得的。”王妡扫了放在床边矮几上的匕首一眼,“我会好好的。” 顿了顿,她又说:“我们全家都会好好的。” - 七月初七,皇太子大婚。 晡前三刻,萧珉着衮冕升金辂至承天门降辂,入乾元殿,临轩醮戒。 梁帝着通天冠、绛纱袍坐于御座上,浑浊的双眸注视着一身衮冕正在行礼的皇太子萧珉,心忽然就慌乱了起来。 那一身衮冕实在是……实在是……太像帝王了! 自己老了,而最不喜爱的长子风华正茂,他还是自己的继承人,他是不是、是不是就盼着自己死? 他给自己谋划的临猗王氏这门亲事,是不是想架空自己的权力,是不是想……逼宫! 自从上次头风发作导致手抖,衰老的感觉就无时无刻不萦绕在梁帝的身旁,让他越来越害怕老去、死去。 明明他是人间至尊,他该万岁,该寿与天齐,他不想死,他不能死,他…… “圣上?圣上?”典仪轻声唤梁帝,皇太子已经升座奠爵完毕,该君父训话了,梁帝却好似在……发呆? 梁帝回过神来,看向底下候他训话的萧珉,抿了一下嘴,不甘不愿道:“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 萧珉回道:“臣谨奉制旨。”再拜,降自西阶,纳舄,出门,前往亲迎。 典仪将剩下的流程走完,朗声唱了“礼毕”,众臣向梁帝行礼,等梁帝离开后他们再退朝。 然而他们等了好一会儿还没有听到典仪唱退,一些人就不由地抬头悄悄抬头觑梁帝,发现梁帝似乎是在……发呆? “圣上!圣上!”典仪轻唤,提醒:“圣上,该退朝了。” 梁帝扫了行礼的群臣一眼,沉默着甩袖离开御座,群臣这才鱼贯退出乾元殿,品阶高的要赶回去换下朝服然后去东宫观礼,品阶低得了喜帖的也可去。 回到甘露殿,梁帝挥退了上前来给他更衣的宫人,在殿中来回踱步,越走越快,神情越来越焦虑。 “圣上,该用晚膳了。”乔保保上前来提醒。 梁帝脚步一停,没去用膳,而是说:“传太卜令贾汪觐见。” “这时候?”乔保保道:“宫门就要下钥了,贾太卜进宫来怕是出不去了。” 梁帝不耐烦道:“那就让他随便找个偏殿歇息一晚,快去!” 乔保保不再劝,叫人去传贾汪进宫面圣。 - 晡时,皇太子萧珉于承天门前执烛、鼓吹、携仪仗往果子巷王家亲迎。 与士庶人的婚礼极尽热闹不同,皇家的婚礼讲究一个天家威仪,极是肃穆。 王妡坐在幽静轩的床上,身上已经穿好褕翟,头戴九树花钗冠,周围挤满了来送嫁的姐妹、闺阁密友,但王妡表情严肃,她们说话都下意识地压低了不少声音。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幽静轩里可以隐隐约约听到鼓吹署的奏乐,香草跑进来说:“太子殿下已经到了。” 全福妇人说着吉利话扶起王妡,紫草送上却扇,送嫁的姐妹和密友喜笑颜开地送她出门,到了正堂奠雁、敬听父命母戒、然后拜别父母,引着她的人由家中请来的全福妇人变成了宫中指派的傅姆,登上门外厌翟车,前往东宫。 鼓吹署喜庆的乐声进不了王妡的耳中,厌翟车微微一动,她猛地放下却扇,掀开了车帘朝站在门口送嫁的父母兄长看去。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定下来的规矩,出嫁女的血亲不能出门送亲,只能由旁支亲属相送,是为避免新妇一心向着娘家、不与夫家同心。 “姑娘!”紫草惊呼一声,连忙踮着脚把厌翟车的车帘放下,低声提醒:“姑娘,新嫁娘不可回头的,不吉利。” 紫草都看见了,一直关注着厌翟车的王确夫妻和王端礼哪能看不见,谢氏微微靠在夫君肩膀上,忍了许久的眼泪还是落下了。 “娘子别哭,这样以后也不是见不到了。”王确劝道,然而他自己都是泪流满面,这话说得一点儿说服力都没有,反倒是让谢氏瞧了止住了眼泪,也算是有用。 厌翟车里,王妡擦掉了眼角的泪,端坐着用却扇慢慢给自己扇风,神情严肃没有半点儿新嫁娘的喜悦。 亲迎的队伍从果子巷出发,在御街上绕了一圈才往东宫走。 东宫里皇太子妃住丽正殿,同牢礼就也在此处举行。 具牢馔、祭酒、结发后,萧珉往明德殿宴宾客,王妡则在房中等候。 “姑娘,这有些果子,您先吃些垫垫。”傅姆喜娘把宾客女眷送出去后,香草就端来了一碟点心让王妡填肚子。 为了整个婚仪的顺畅,王妡从午后开始就没有进水进食了,这会儿正又渴又饿,祭酒时的那一小杯酒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先拿些茶水来。”王妡随手把却扇往旁边一扔,起身走去寝殿外间。 紫草已经摆好了酒水吃食,王妡卸了口脂,顺道叫紫草香草一块儿吃,两人陪着她也是半天没进水食了。 香草饿得不行,自家姑娘让吃,她谢了姑娘就提起筷子,然后被紫草打了手。 “这里可不是幽静轩了,你再这么没规矩会给姑娘惹祸的。”紫草训道。 香草委委屈屈地放下筷子。 “不管是在幽静轩还是东宫,我说的话就是规矩。”王妡淡淡道:“你们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谁有意见让他来找我说。” “姑娘,可是……” 王妡制止了紫草的话,摆了下手,笑说:“你被姚嬷嬷都教傻了。” “是的,是的。”香草用力点头。 两人作为王妡身边伺候的一等侍女,早说好了是要跟着王妡一道去东宫的,老太太不放心这两个被章法的侍女就让姚嬷嬷调.教了几个月,现在看来姚嬷嬷的调.教还听成功,把紫草教成个一板一眼。 王妡并不需要她们一板一眼守规矩。 她上辈子能把东宫的属官内官管教得服服帖帖,没道理重来一次她就管教不好这些人了。 在东宫,她就是规矩。 香草欢欢喜喜开吃,紫草瞧着,肚子实在饿得受不了了,也拿着筷子站在一旁吃起来。 填饱了肚子,王妡就不耐烦身上厚厚的褕翟和头上死重的头冠,脸上也上了好厚一层的妆,难受得很。 “伺候我更衣洗漱。”她吩咐。 紫草迟疑:“姑娘,这太子还未来,就卸了是不是不太好?” 王妡眉头就皱了起来,手伸进袖笼里掏出一把匕首来。 紫草香草差点儿没被吓死,自家姑娘怎么带了把匕首在身上啊,这大婚怎么能动凶器呢! “姑姑姑娘,您这这这是做做什么?”紫草都磕巴了。 王妡正要说话,忽听房门打开的声音,她转头看去,与进来的萧珉直直对上。 萧珉见到王妡在外间,也正要说话,视线就落在了她抓着的匕首上。 萧珉:“……” 王妡:“……” 噌—— 匕首出鞘。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64 章 “姽婳, 你这是在做什么?” 萧珉直直盯着王妡手上雪亮锋利的匕首,面上神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了下来。 大婚当日新娘动兵器,先不说太过不吉利的问题,就她拿着刀的姿态, 她是有多不愿意嫁?! 王妡没理萧珉, 让紫草等人去安排热水沐浴。 紫草香草看了看太子,决定听自家姑娘的, 去叫人把浴室准备好。 “来人伺候我更衣。”王妡吩咐着回到寝殿里间。 萧珉压着气跟着走进里间, 在床上坐下,瞪着坐在妆台前的王妡, 以及她还拿在手上的匕首。 一名身着王家仆役衣裳的侍女无声进来, 轻手轻脚帮王妡将头冠摘下来再放下长发。 萧珉看着那碍眼的匕首, 终于不耐烦了, 沉声道:“姽婳, 你究竟……” “咦, 原来是你呀。”王妡忽然说话打断了萧珉的话, 萧珉就见王妡回过头对身后伺候她更衣的侍女说:“原来你也跟着一起来东宫了。” 那侍女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很惊恐的样子。 萧珉微蹙眉,一头雾水。 王妡便转头对他笑:“太子殿下觉得我这侍女苏合如何?容貌姣美,身段风流, 送给太子殿下做个奉仪如何?” 萧珉愣了一下, 不可思议道:“王妡,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是不是疯了?” 新婚夜太子妃给太子送美人,传出去了他这个太子不仅颜面扫地,还会被台谏抓着不放,她这个太子妃也得不着好,会被人笑话死。 “求姑娘恩慈, 给婢子一条生路。”苏合怕得不行,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她就算对太子有什么想法,也不敢在太子的新婚夜犯这等忌讳,否则第二天她就没命了啊! 王妡站起来,一脚踢开挡路的苏合,走到萧珉身前,右手紧紧握着匕首,刀锋对着萧珉,说:“你叫人收买苏合,难道仅仅只是银钱就能让她忘义背主不成?!现在我主动把人送给你,你该开心才是,我是多贤良大度的妻子呐,来,笑一个给我看看。” 萧珉胸膛快速起伏了几下,看了倒在地上双眼含泪因怕犯忌讳而不敢哭的苏合一眼,渐渐平复的呼吸,站起来握住了王妡的手,把她拉近,缓声道:“姽婳,这件事是孤没做好,孤向你道歉。孤让人找苏合说话只是想多了解了解你,并没有其他的意思,也不知是传话的人会错意了还是……孤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你身边的人下手的,你要信孤。” 王妡扯出一个毫无感情的笑脸:“哦,不信。” 萧珉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又不能对王妡发脾气,只能把怒火都冲着苏合,吼了一句:“还不滚出去。” 苏合连滚带爬赶紧出去了,关上了门的那一刻忍了许久的眼泪才敢掉下来。 寝殿里只有两人了,萧珉一手握住王妡的手,另一手抬起握住她的腰,将她再拉近一些,欲亲近,却忽感喉间一凉—— 竟是王妡将匕首抵在了他的脖颈上。 “王妡!”萧珉是真的火了,暴躁道:“你想杀了孤不成?” 王妡冷笑一声,手腕一翻朝萧珉握着她腰的手划去,若非萧珉躲得快他那只手就见血了。 “你——”萧珉睚眦欲裂,推开王妡,离了三步远的距离。 “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么?”王妡道。 萧珉折身走到桌旁坐下,把玩着前头合卺用的一只酒杯,沉吟着打量王妡,半晌才道:“你想同孤说什么?” 王妡就近坐在床沿,手中同样把玩着东西——是她的匕首,微微一笑:“是你要同我说什么。” “你什么意思?”萧珉手一顿,握紧了酒杯。 “萧珉,我以为之前我们已经说开、达成共识了。”王妡轻叹,嘲讽之意溢于言表,“再装傻就没意思了。” 砰一声,萧珉把杯子磕在桌上,冷脸说:“所以孤是娶个妻子回来当摆设的?” “错了,是助你夺得皇位的关键。”王妡说。 “王妡,你未免也太会往自己脸上贴金。”萧珉哂道:“怎么,没了你,孤还继承不了大统了?” 王妡亦哂:“没了我,你拿什么继承大统?就凭澹台家联合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门小户?” 萧珉默不作声,捏着酒杯的手指指节青白。 “萧珉,我知道你为什么娶我,你自己也心知肚明,既然如此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拿出合作的态度来,别再装出情深不寿的样子,我看着恶心!”王妡狠狠将匕首扎在大红的婚床上,双眸被恨点燃,亮得让人心惊,目光直射萧珉仿佛要剖开他的胸膛掏出心来。 她的夫君是多恶心的一个人呐,一面装得深情款款,一面杀了她全家。 在北宫苟延残喘的三年,她无时无刻不想问一句“为什么”,然而在千方百计混进大内站在萧珉面前她又不想问了,她只想杀了他,让他下阿鼻地狱。 大红的丽正殿一时静谧,只喜烛偶尔爆灯花发出一两声哔啵声,洞房花烛夜里,太子与太子妃无声对峙。 许久,萧珉发出一声轻笑,说道:“既然太子妃把话说明了,孤便从善如流,今后还请太子妃好好做孤的贤内助。你履行了身为妻子的职责,孤也会做好一个夫君应做的事,皆大欢喜。” 王妡也笑,拔.出匕首还刀入鞘。 紧张的气氛顿时变得一派和谐,两人相视而笑的样子还真有点儿新婚夫妻的模样。 “时间不早了,咱们就先安置。”萧珉松手放下酒杯,站起来朝王妡走去,就要去拉她,却不料手上忽然剧痛,他嘶一声右手捂住左手手臂,瞠大的眼仿佛要活撕了王妡一般,低吼:“你是不是疯了!” 王妡把匕首上的一滴血甩掉,哼了一声冷嘲:“你自找的。” 萧珉按着手臂上不断渗血的伤口,咬牙切齿:“王妡,你别忘了,你是孤的妻子,今天是我们的新婚之夜!” “我,王妡,”王妡指指自己,“地承华族、门传雅范的高门贵女,天性骄纵自私,从不会为旁人着想,比不得旁的温柔可人,自然是自己怎么舒服就怎么来。”这些话都是那个垃圾话本里萧珉对吴桐说的,她记得一清二楚。 “你骗我在先,利用我在后,还想睡我,”王妡用匕首指着萧珉,“告诉你,我恶心。” “你!” 萧珉心中闪过一丝慌乱,那些话他私下里安抚琴儿时说过的,但王妡是怎么知道的? 片刻后他又镇定下来,既然两人皆心知肚明,也没有什么可慌的了。 他语气平和地说:“明日大内尚寝会来人取元帕,你打算怎么交差?认一个婚前失贞的罪名吗?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正好你的手别浪费了,”王妡用下巴指了指萧珉受伤流血的手,“至于其他的,你自己想办法。” 萧珉简直要被王妡气笑了。 王妡又道:“或者,你一定要敦伦,我把苏合给你叫进来,遂了你们两人的意。” 萧珉瞪着王妡,后者看似漫不经心把玩着匕首,实则一副戒备模样,但凡他有一丝对她的举动,她就会暴起伤人。 “你……好,王妡,你别后悔。”萧珉憋着一口气,拿过床上垫着的元帕,撸起衣袖将手臂上的血擦在上面,然后对王妡没好气儿地吼:“还不去拿药来帮孤包扎,你想明日所有人都知道太子妃新婚夜刺杀太子吗?” 早有准备的王妡扔出一瓶金疮药和一条干净的白绫。 萧珉:“……” 寝殿的右侧有净室,萧珉虎着脸去清洗了一下伤口,自己上药,自己艰难地把伤口包扎好,再回来先剐了王妡一眼,然后解衣带。 “你干什么?”王妡挑眉。 “你说孤要干什么?”萧珉咬牙切齿,摘下九旒白珠冠,脱下九章玄衣纁裳,扯开白纱中单,然后脱裤子。 新婚夜他不可能去睡宫人,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这头睡了宫人,怕是天还没亮就要传遍全京城,届时会传出什么话来他都能想象得到,会有什么影响他却是不敢想。 王妡这个疯女人是吃定了他的弱点和顾忌,竟然如此肆无忌惮,终有一日,终有一日…… “哦,你自便。”王妡起身去了外间,任由萧珉自行发挥。 她端坐在外间圈椅上,打发了门外再次来说浴室已经备好的紫草,听着里间窸窸窣窣的声音和喘息声,心里止不住的发寒。 萧珉不愧是萧珉,能在父皇厌恶、兄弟强势、群臣不看好的景况下保住储君之位还最后登基为帝,其心性城府果然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他特别能忍,能忍会装。 装得良善,装得窝囊,装得深情。 忍着父亲兄弟的刁难,忍着权臣势大皇权旁落,忍着对丝毫不喜的妻子虚与委蛇。 只要一抓到机会他就会撕开披着的羊皮露出一口利齿,将他的对手撕得粉碎。 真是高!厉害! 王妡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和握紧的匕首,心里不断计算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以及会有的后果。 约莫一柱香的时间后,她抬头,与披着衣裳从里面出来的萧珉四目相对, 心里说:等着我给你的大礼。 嘴上说:“挺快的。” 萧珉:!!!!!! 暴怒。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65 章 翌日寅时正, 东宫宫人在丽正殿寝殿门外唤起,得了里头的允许后推开门,端着银盆、唾壶、杨枝、柔巾等物鱼贯而入, 里头太子和太子妃已经起身, 一个坐在妆台前, 一个坐在圆桌边,都不说话。 宫中的尚寝一同进来, 与宫人们一起向太子太子妃请了安,就走到床边拿起床边矮几上放着的锦盒打开看了一眼, 然后拿出一把小巧精致的锁将锦盒锁上, 向太子太子妃道了些早生贵子之类的吉利话就告退了。 王妡瞅了瞅尚寝离去的背影,接过紫草递来的拭面的软巾, 就瞟见萧珉阴恻恻盯着自己, 顿时心情大好,说了声:“伺候得不错, 都有赏。” 一众宫人齐声道:“谢太子妃娘娘。” 萧珉的脸更是阴得能滴出水来。 王妡心情就更好了。 片刻后,萧珉也说:“太子妃既赏赐了,孤也不能小气,都有赏。” 宫人们都是经过掖庭严格调.教过的, 哪怕是再高兴也不敢不能表现出来, 不过谢恩的声音比刚才要大了几分, 由此可以看出她们大概高兴得要昏过去了。 王妡的好心情瞬间打了折扣, 白了萧珉一眼——脑子有疾。 反倒是萧珉心情变好, 也不拉着个脸了,在宫人给他戴上三梁远游冠后,他愉悦地走到妆台前看王妡上妆,没有半点儿不耐烦地等她。 王妡直接当他不存在。 换上细钗礼衣, 头冠依旧是九树花饰,不过与褕翟相比要轻便不少,今日依旧有许多仪程要走,简单用了一点些早膳,王妡乘厌翟车,前头萧珉乘轺车,新婚夫妻进宫朝见帝后谢恩,并盥馈。 宫内非皇帝恩典不能走马行车,太子萧珉没有特殊待遇,在宫门前就得弃车走去坤顺殿。 车在东华门前停下,宫人打开车门掀开车帘,王妡从车里出来就看见萧珉站在车前伸出了手。 她顿了一下,萧珉笑得满眼柔情,手往她的方向伸了伸,唤:“姽婳,小心些。” 王妡明白这是要演鹣鲽情深给人看,遂将手搭上去,由萧珉扶着下了车,站在他身侧羞涩地笑。 将妻子扶下来后,萧珉也没有松手,继续扶着王妡一道跨过东华门,边走边跟王妡说着宫中的景色和规矩,时不时看向她的目光柔情得能将人溺毙其中。 王妡也很配合,全程努力扯着甜蜜羞涩的笑容,将新婚妇人演得挺像那么一回事儿。 男子俊美,女子秀丽,远远瞧着谁不觉得这是一对恩爱和谐的璧人。 梁帝和澹台皇后就是这么觉得的,但两人的心情截然不同。 为了今日太子夫妇朝见,梁帝不得不宿在坤顺殿,然他恨毒了自己的皇后,恨不得她赶快死,即使宿在坤顺殿里也不与澹台皇后同房,赶了皇后去偏殿睡。 澹台皇后从昨日就一直憋着气,在今日看见梁帝竟然把后宫所有嫔妃都叫来坤顺殿一同受新婚的东宫夫妇的朝见,更是火冒三丈。 萧烁这个老不死的行事越来越癫狂没有章法了,太子新婚朝见,岂是宫妃能受的! 宫妃是什么东西,说好听点儿是有品级的内命妇,若是放在宫外的朝臣百姓家,那就是妾! 妾是什么东西? 妾乃下贱通买卖,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哪个有脸面的人家会摆出来,也就萧烁才什么香的臭的都不忌讳! 王妡进来坤顺殿正殿,看到满座的花枝招展的宫妃们也诧异了一瞬。她不认为澹台皇后会做这种自己下自己脸面的事情,那就是老皇帝在故意下皇后和太子的脸面了。 她朝主位上的梁帝看去,老皇帝的手时不时会抖几下,整个人看着病气缠绵没什么精神。 忽然她左手一紧一痛,是萧珉握紧了她的手。 定然是看到这满殿的宫妃气得不行,但在君父面前又不能喜怒形于色,只能忍着,把脾气发泄在她无辜的左手上。 王妡可不惯他这毛病,不着痕迹地挣脱了,双手交叠放在身前。 萧珉微偏头瞧了王妡一眼,按下了心中狂怒。 “儿臣拜见父皇、母后,吉庆绵长,寿福安康。”两人在宫人摆放的垫子上跪下,行一跪三叩礼。 行礼完后,澹台皇后笑容满脸地正要说话,张开嘴就发现梁帝没有立刻叫起两人,还让两人跪着,整了整脸色,对梁帝笑:“圣上,是不是该叫起太子和太子妃?” 梁帝斜睨了皇后一眼,不动不出声。 澹台皇后脸上笑容未减,看着王妡对梁帝说:“太子妃娇弱水灵,我当初一见着她就欢喜得很,还是临猗王氏会养人,他们王家的姑娘一个个都养得极好。” “可不是么,妾时常跟华婉说,要多学学临猗王氏女的学识和风气。”贤妃曾氏对澹台皇后笑道,她口中的“华婉”是她所出的十一公主。 旁边玉贵妃用团扇口鼻,无声嗤笑。 梁帝花白的胡子动了两下,有气无力地说:“平身。” 萧珉王妡站起来,等着老皇帝赐座,谁知梁帝竟指着玉贵妃对二人说:“这是你们母妃,拜见。” 此言一出,殿中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澹台皇后和太子萧珉都难以置信地看着梁帝,不敢相信梁帝竟是如此给他们难堪。 玉贵妃以及她一派的嫔妃们一个个都挺胸昂首,得意非凡。 曾贤妃几下里瞧了瞧,默不作声。 “圣上!”澹台皇后愤然喊道。 “皇后想说什么?”梁帝慢慢悠悠说:“是想让太子做个目无君父之人吗?” 梁帝这帽子一扣,澹台皇后虽气却也无法,她是不能让儿子传出目无君父的名声的。 十几年,她与儿子忍辱负重过来,好不容易扬眉吐气的一场,今日儿子新婚朝见还要忍气吞声吗? 萧珉心中也是如此想,但是他能忍,只要能达到最后的目的,他什么样的气什么样的屈辱都能忍。 然而王妡却不想忍。 就算是她上辈子被萧珉欺骗、被太后逼迫、被无子失德的名声所累,也断没有在妾妃手上吃过亏,再得宠的妾妃在她面前也得小意奉承,哪怕是萧珉的真爱吴桐,在她没有被废前也都得装作平平无奇不太受宠的样子。 玉氏一个西南舞姬,贱籍出身,还不配王妡对她以人子身份行大礼。 “父皇,儿臣听闻玉母妃出身西南,正巧了,儿臣的娘家二婶也出身西南。孙家世父在西南倒腾药材,生意做得还不错,与西南好些高门大贾都有走动,”王妡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容,从梁帝看到玉贵妃,说:“改日儿臣请娘家二婶进宫来给母后请安,玉母妃正好能与她亲近亲近,聊一聊西南家乡,以解思乡之苦。” 玉贵妃的出身是她的忌讳,宫中向来不准讨论,王妡的话里虽然没有直白点出她出身贱籍,但京城里谁都知道王家二房太太是商贾之女,让这两人亲近,说是杀人诛心都不为过——而且王二太太还不一定就乐意与玉贵妃亲近哩。 王妡还征求梁帝的意见:“父皇觉得如何?” 梁帝心中不悦,面上自然带了出来,他浑浊的双眼看了王妡片刻,到底是忌惮王妡的这个“王”字,不情不愿地挥手让宫妃们都退下,揭过了此事。 澹台皇后一瞧,心里顿时乐开了花,萧烁都已经老得对前朝后宫他的江山把控力不从心了,她还跟他计较什么呢。 她的儿子已经娶了王氏女,萧烁想动他们母子就得想好了会不会让国朝元气大伤,想到萧烁无能为力的样子她做梦都能笑醒。 她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委屈,从现在开始,她要一点一点报还给萧烁。 澹台皇后这般想着,看王妡的眼神更加柔和,对这个儿媳满意得不得了,在王妡伺候盥馈时几次帮忙挡了梁帝的刁难。 用膳完毕后,澹台皇后拉着王妡说了几句私房话:“好孩子,看见你和珉儿如此恩爱,我也就放心了。这几日你还有得忙,过后咱们娘俩再好好说话。” 王妡已经不太记得上辈子新婚朝见时具体的情形了,是不是澹台皇后也是这么对自己轻声细语,堪称全京城都羡慕的婆母。她的印象里只有她为太后时三番五次以“无子”之名逼迫的嘴脸。 澹台太后不可能不知道她无子的原因,但依然逼迫甚至羞辱她,好似她真是为了儿子没有嫡子而痛心的母亲一样。 这母子俩真是一脉相传的演得一手好戏,若是去了瓦子里唱戏,怕是得场场爆满。 “母后慈爱,儿臣感激涕零。”王妡觉得自己就快演不下去了。 相比之下,她觉得把“朕想你们都死”写在脸上的老皇帝都可爱多了。 应付完澹台皇后,王妡在坤顺殿的偏殿把细钗礼衣换成了褕翟,萧珉依旧戴远游冠,但加了金博山,并附蝉九首,珠翠施于帽上,华丽庄重许多。 梁帝亦更换了通天冠绛纱袍,领着二人往前朝去,接受百官的庆贺。 乾元殿里,百官列班,齐声向皇帝、太子、太子妃道贺喜之词,叉手躬身行大礼。 王妡站在御座之下群臣之上的丹陛上,百官拜下的那一瞬间她忽然心念触动,转头看向萧珉,他整个人都是意气风发之态。 权力能改变人。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66 章 三朝回门后, 王妡的生活重心移到了东宫这里。 东宫就像个小朝廷,也有前殿后殿、前官内坊之分,东宫有一套属官班底, 也是对标大内朝廷, 但太.祖开国之后颁布的一系列政令不仅对武将遏制得厉害,对东宫官属也是极苛简。 一代一代皇帝下来, 东宫官已经成了或用作迁转阶官、或成为大臣致仕官阶、或是大臣薨后赠官,仅作为区分品位及定禄, 与东宫职事没有半点儿关系, 是皇帝用来笼络、安抚朝臣的工具。 从梁帝能给一宦官加太子太保便可见一斑。 不仅是东宫文臣, 东宫武官更是由皇帝信任的他官兼任或者干脆空缺, 将太子对军队的掌控降到几乎没有。 在这一点儿上,梁帝更是做到了极致, 萧珉这个太子连东宫亲卫都不满员,逼着萧珉利用澹台家培养了一些探子, 专为他做一些阴私勾当。 东宫的情况很棘手,但王妡上辈子就处置过这些人,哪怕记得不太清楚了在对上名字和脸后, 她总能忆起一些事来, 更何况她之前就让人把东宫的属官内官查了个遍,兼任的、领职的、就连致仕了的都没有放过,东宫内几大势力和他们背后的主子她已经了然于胸了。 几日功夫,该换的换、该提拔的提拔、该敲打的敲打,王妡把东宫内坊的内侍宫人先理顺了——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随后她就有空琢磨起要送给萧珉的“大礼”来。 朝廷那边在中元节后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京兆府的捕快在启山中抓到一名男子,男子供认自己是杀害杀猪巷泉香阁假母李梦说和花魁甄柔娘的凶手。 也就是说,凶手并非是已经过世的前捧日军指挥使金柄。 然而人走茶凉, 就算查出凶手不是金柄又如何,他已经死了,“畏罪自尽”,一桩杀人案的平反并不能对他和他的遗孀、幼子、族人起到什么帮助。 朝堂上也没有掀起多少水花。 大家都默契地让金柄案翻篇,否则就是朝堂动荡。 “很显然,有人不想让金柄案到此为止。”王妡端坐在书案后,手上拿着一卷前朝野史,听了紫草来报,如此说道。 至于是谁不想让这个案子翻篇,很好猜不是么。 她笑说:“正合我意。” 军中贪腐的内情被翻出来了,就没有那么容易翻篇的道理,不把朝廷禁军闹个底朝天,都对不起她花的那么大力气。 要知道她一介女流办什么事可不如男子那么方便。 王妡把手里的书扔书案上,对紫草说:“去帮我把小邓叫来。” 小邓在王妡大婚前由王妡请了祖父王准赐名一个朗字,随后被王妡安排成了东宫谒者,掌东宫通传行走之事,与萧珉的心腹之一贺志同职。 对此,萧珉特意来找过她表达对她在东宫前殿安插心腹的不满。 王妡的回答是:“莫非你更喜欢玉贵妃安插的人?” 萧珉:“……” 他哪个都不喜欢,但一定要选的话,就王妡的人算了,至少他们的立场是一致的。 小邓就从家仆一跃成了有品级在身的东宫属官,更方便他为王妡行走办事。 紫草香草二人,一人领了司闺职,一人领了司馔职,都赐了“王”姓。 闵廷章和幽州汉子们都留在了京城为王妡办事,明年春闱,闵廷章会与汪云飞一同下场应制,幽州汉子们会逐步安排到禁军里头。 所以,萧珉有一件事说得没错,王妡在把禁军掀个底朝天这件事上,与他的立场是一致的。 在等着小邓来的时候,王妡还顺便盘算起“送大礼”的时机,此事不能拖,时间不能太晚了,她还等着看萧珉痛苦难当又要佯装无事的样子哩。 “娘娘,邓谒者来了。”紫草通禀道。 王妡收敛已经发散到九天外的思绪,让邓朗进来。 邓朗行礼后被赐了座,坐下后听王妡问:“京兆府抓到的‘凶手’可知是什么人吗?” “禀娘娘,臣让人细细查问过,那人是个亡命徒,专干收钱杀人的勾当,”邓朗仔细想了想,还是摇头,“不见背后有什么主子。” 王妡微感诧异:“竟也不是萧珉的人吗?” 邓朗很肯定道:“不是太子殿下的人。”然后压低了些声音说:“就刚才,臣来的路上无意瞧见了太子殿下安排去杀泉香阁假母的其中一人。” 王妡垂眸沉思着,自己竟是判断错了,不是萧珉一手安排的“真凶被抓住”,而是还有另外的人参与其中。 会是谁呢? 禁军出了问题,除了萧珉还会有谁在其中得到好处呢? 邓朗不敢打扰王妡的思绪,老实坐着不出声,香草端了果子来给他,他抬头感激地冲香草笑,笑得香草一头雾水——就这么缺两碟果子吃吗? “小邓。”王妡唤。 邓朗立刻把投在香草身上的目光转回来:“请娘娘吩咐。” “你去安排人帮京兆府抓的那人申冤。”王妡说道。她倒是想看看还有谁在背后使力。 “是。”邓朗应道。 “还有,”王妡手指点了点书案,“把‘真凶’给京兆府送去。” “娘娘是说……?” “太子是个正直的人。” 邓朗立刻懂了,太子是个“正直的人”的话,那不正直的就是三皇子了。 他跟太子“抢花魁”,秉持着“我得不到就毁掉”的原则把花魁杀了,又迁怒地把假母也杀了。以他被官家宠坏的性子,完全做得出此事。 邓朗领命离开,去安排人手做事,朝廷军□□败得令人发指,没理由就让金柄顶了全部的罪责,然后到此为止。 邓朗离开后,王妡也不继续看书,拿了纸笔写下一个一个人名,都是三衙禁军掌事的管军。 随后一个名字在她心中浮现出来,如果京兆府里的那个“凶手”是此人安排的话,倒也说得通了。 片刻后,她拿笔把殿前司都指挥使吕师这个名字圈起来,叫来人吩咐:“去传话,请步军司的李步帅来东宫说话。” “喏。”门外内侍应道。 王妡这头刚吩咐了请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指挥使李渐,那头有宫人来禀报,说皇后娘娘请太子妃入宫。 王妡蹙了眉头,问:“有说是什么事吗?” “回娘娘,大内来的人没说是什么事。”宫人道。 王妡心头闪过一丝不悦,让人伺候着更了衣,临走时吩咐内侍:“你去跟太子说,待会儿李步帅来了,让他好生招呼,留李步帅用晚膳。” 内侍忙忙应喏。 王妡一路匆匆进宫,李渐听了传唤就一路匆匆来了东宫,由内侍引着去承德殿见太子。 萧珉得了丽正殿的内侍来报,虽不耐烦被王妡指挥,却也配合地在此等着李渐。 受了李渐的礼后,就与李渐聊起来天。 两人,一个是太子,一个是武将,以梁帝对太子的忌讳,他是没有半点接触武将的机会的,所以萧珉和李渐在朝堂上没有半点儿交集。 对于李渐,萧珉只有一个“此人不太得志,好似得罪了蒋鲲”的印象,再多就是他自己把自己的神卫军推出去“大义灭亲”,导致神卫军对他颇有怨言,不听他指挥了。 与此人萧珉很难有话聊,也不知王妡来这么一出是为何。 李渐也是这么想的。 他已经干巴巴地与太子聊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诗词歌赋了,就想问问还要聊多久才让他走。 东宫娘娘这是干啥嘞? 东宫娘娘此时此刻也有一句“干啥嘞”想问问澹台皇后。 “母后让儿臣来主持操办中秋宫宴?” 王妡万万没想到进了坤顺殿,话没多说两句,就被安排上这么一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她现在还是太子妃,还不是皇后,如何就能调摆得动宫里头那些个成了精的人。 她上辈子入主大内了,也在那些宫官内侍的手里吃了不少暗亏,何况她如今还只是个新婚的太子妃! “儿臣还年轻,恐怕做不好,届时失了皇家颜面儿臣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王妡低着头假装惶恐为难,实际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 按理来说,澹台皇后哪怕看她再不顺眼,在如今情势未明、她还举足轻重的情况下,也不可能失智般来为难她。 玉贵妃可能傻,澹台皇后绝不可能傻。 想必是有其他内情。 果不其然,澹台皇后叹了一声,道:“我也知道将中秋宫宴交给你一个新妇来操办是天大的为难。只是官家想让玉坤殿的那个来操办中秋宫宴,且不说我这个皇后还在断没有让个妾妃来办主持操办宫宴的,只说如果玉坤殿的早操办宫宴的话,宫里头那么人就得为她所用……” 澹台皇后点到即止,她相信王妡听得懂。 王妡也的确听懂了。 倘若玉贵妃来操办宫宴,尚宫局、掖庭局都要配合,否则搞砸了宫宴皇帝怪罪下来,这些人可承受不了帝王的雷霆一怒。 而这其中可以操作的事情就多了。 梁帝让玉贵妃操办中秋宫宴,也是够用心良苦的。 澹台皇后抗不过梁帝,就把她王妡推出来,一手算盘也是打得挺好。 王妡知道今天她是不答应也得答应,既然如此,那就爽快一些。 “儿臣定当竭尽全力,只担心自己做不来,还请母后从旁指点。” 澹台皇后满意的笑了:“你放心,一切都有母后在,宫中的大小事都有章法,你照着做便可,你是太子妃,那些人也不敢为难你。” 王妡也满意地笑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67 章 离中秋宫宴不到一个月时间, 操办起来说难不难,与其他节日不同,中秋一向是不行“国宴”的, 大臣们各自在各自家中拜月团圆, 宫里头的是“家宴”,参与的都是皇亲国戚。 但说简单也不简单,座次安排、水酒吃食、各人忌讳、歌礼舞乐都是需要一一过问的,还有宫中六尚、内侍省、掖庭局、教坊等等的调度也是大学问,人是活的, 一活泛起来就会有自己的想法。 澹台皇后殚精竭虑经营后宫多年, 在不受帝宠、忍辱负重的情形下能节制各方人马, 令其不敢翻天架空了皇后之权,可见其心性手段。 然,澹台皇后是澹台皇后,王妡是王妡,那些人精一样的宫人内侍在皇后面前老老实实, 可不一定就会卖皇后的面子在太子妃面前也老老实实。 倚老卖老的人哪里都有, 一句“这是多年的规矩, 以前都是这样做的”就能让面嫩的新妇说不出话来。 但王妡可不是面嫩的新妇, 她心黑起来脸皮厚起来, 哪有旁人什么事儿。 因此, 面对尚食局的丁尚食三番四次拒绝她的要求, 还对她说教, 她只淡淡说了一句:“丁尚食既然做不到, 那定然是能力不够,宫中不用尸位素餐之辈,丁尚食今日就降为掌饎, 空缺的尚食就由杨司饎接任。” 丁尚食扬起下巴挺直腰杆对王妡说:“奴是皇后娘娘亲自任命的,赏罚贬斥也该由皇后娘娘下懿旨,太子妃如此行事,问过皇后娘娘了吗?” 王妡没理丁尚食,对澹台皇后派来“协助”她的坤顺殿女官石雪萍道:“石女史,都记下来了没有?” “记下来了。”石雪萍道。 王妡又问尚宫局:“简尚宫,记下来?” 简尚宫低头道:“回太子妃娘娘话,都记下了。” 王妡颔首,淡淡说:“那就重新发腰牌。” 简尚宫福了福,应:“谨遵太子妃娘娘令。” 丁尚食这太子妃敢下令、简尚宫敢应喏,惊恐万状,在尚宫局的司簿来收尚食腰牌的时候,她死死抓着不放,挣扎喊道:“我要见皇后娘娘,我要见皇后娘娘……” 简尚宫劝她不听,就喊尚宫局的人强掰开她的手指抢腰牌,丁尚食被好几个人制住,场面一度混乱。 王妡已经站起身离开掖庭,缓缓往大内走,身后跟着一长串伺候的宫人内侍皆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到了大内坤顺殿,王妡将丁尚食这个出头椽子同澹台皇后一说,叹道:“儿臣当时真是怕极了。” 澹台皇后连忙安慰:“宫里头这些年岁长的老人就是这样,就爱倚老卖老、处处伸手,真是难为你了。” “儿臣倒还好,就是气不过丁尚食处处打着母后的招牌,招摇咋呼得很,这不是故意败坏母后的慈名么。”王妡看着澹台皇后的双眼,说:“所以儿臣就将丁尚食降为了掌饎,让杨司饎接任了尚食之位,母后不会怪儿臣自作主张?” 澹台皇后眼中闪过一丝错愕的神色,被一直盯着她的王妡捕捉到了,心底便有了数。 “你是太子妃,下面的奴婢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办不好,你罚也是应该的。”澹台皇后笑着说道。 王妡亦笑:“有母后这句话,儿臣就安心了。” “看你行事有章有法,该安心的是母后我才是。”澹台皇后说道:“珉儿他自幼吃了不少苦,我这做娘的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现在好了,他总算是成家了,有你照顾他,母后安心得很,现在就盼着你们早日开枝散叶了。” 王妡做出羞涩的样子,说道:“母后,儿臣这些日子在宫中行走,瞧着宫里头的宫人年纪都大了,就玉坤宫的好几个女官都年近三十了,该放她们出去婚配了才是。” 澹台皇后微愕,旋即回过神来,笑容真了几分,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是该让她们出宫婚配了。” “若是母后放心,可将此事交予儿臣来办。”王妡说:“儿臣听闻国朝边塞许多将士为保大梁平安,婚事都耽误了,这可不就正好么。让礼仪院上疏父皇,待今冬军队更戍,便可安排他们互相相看,若是双方都看对眼了,岂不是一段佳话,将士百姓们也会感激天家恩德的。” “好好好,这个主意好,那此事就交由你来办,有为难之处就同母后说,母后总是站在你这边儿的。”澹台皇后道。 王妡起身福了一福,对着澹台皇后一通歌功颂德,然后告退回东宫。 回去路上,一名东宫宫人从后头追上来,在紫草耳边说了几句话,再归到队伍里跟着。 紫草走到王妡身旁,王妡看过去,她点了点头。 呵…… 王妡在心中冷笑了一声,面上半分不动。 望云殿旁的梅林里,让宫人陪着玩耍的十二公主萧又菡远远瞧见一行人走过,驻足看了片刻,问伺候的宫人:“那走过去的是谁呀?排场好大呀!” 宫人看了两眼,低声说:“是东宫娘娘。” “是她呀。”萧又菡歪了歪小脑袋,“十姐姐说她是会吃人的妖怪,是真的吗?” 宫人吓死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恳求道:“公主,你别听十公主胡说,这话可不能随便说的!” “为什么呀?”萧又菡眨眨大眼睛。 宫人一脸为难,不知该从而说起。 十公主是玉贵妃所出,而她们十二公主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美人所出,十公主出口不逊有人护着,她们十二公主又有谁护着,只能谨言慎行。偏偏美人满脑子风花雪月,因为不受宠整日里伤春悲秋,根本就不用心教导公主,以致公主天真得很,被十公主欺负了也不知道反抗。 在宫人为难的时候,萧又菡人已经跑出梅林,宫人大惊追之不及,就见她跑到了太子妃面前。 王妡被忽然出现的小姑娘拦了路,停下来瞧着面前约莫十岁左右的小姑娘,能在宫中奔跑、穿着的衣裳虽是半旧但也是上好的云锦,只能是公主了。 这个年纪、这般模样的公主,宫中只有…… “是十二公主?”王妡虽然问话,但语气却极为肯定。 萧又菡睁着圆圆的大眼睛,惊喜问:“你认识我吗?” 王妡朝追上来的宫人投去一眼,摆了摆手示意不用上来,带着萧又菡在道旁的大石坐下,让人去尚食署取些果子茶水来。 “你认识我?”萧又菡坐在矮一截的大石上仰头看王妡。 “宫里未出嫁的公主只有十公主、十一公主、你、还有十三公主。”王妡解释:“听闻十公主衣饰华贵,十一公主随贤妃住在临华殿离这里较远,十三公主才五岁。” 萧又菡听了就呵呵笑:“你好聪明哦,一点儿也不像十姐姐说的是妖怪。” 王妡挑眉:“十公主还说了我什么?” 萧又菡说:“说你会吃人喏,一餐要吃一个人,尤其喜欢吃胖乎乎的小孩儿。” “那你还敢拦我的路,”王妡伸手戳了戳萧又菡肉肉的小脸,“不怕我把你吃了?” 萧又菡捂住自己的脸,冲王妡笑:“你长得好看喏,菡菡喜欢漂亮姐姐。” 王妡把萧又菡的手从脸上拿下来,再戳了小肉脸。 宫人提着食盒快步走来,将茶水果子捧在主子面前,王妡指了指道:“吃。” 萧又菡看看果子,再看看王妡,拿着一团透花糍就大大咬了一口,小嘴鼓鼓地还冲王妡笑。 王妡端着蜜水慢悠悠喝,看着萧又菡吃点心。 十二公主萧又菡。 几年后,国朝大败于猃戎,不仅割了十州之地,年年岁贡,还送了公主去和亲。 猃戎使臣特意上了书,言明梁国必须送真公主和亲,不许再同以前一样封个宫女就当做公主。 那国书写得极尽侮辱之能事,然而作为战败的一方,大梁除了妥协别无他法,难道真让猃戎一路打到启安城来灭了国吗! 送去猃戎和亲的就是这个十二公主,仅仅一年,她就暴毙在了异国他乡,猃戎对她的死因给的是病弱,可谁都知道是因为什么。 男人造的罪孽却要让女人来付出代价,这个世道真是恶心至极! 萧又菡吃饱了果子,唤道:“太子妃……” “什么事?”王妡让宫人端水来给萧又菡洗手漱口。 萧又菡让宫人伺候着,冲王妡笑:“我以后可以找你玩儿吗?” 王妡把手里端着没喝两口的蜜水递到一旁,悠然说道:“不怕我吃人吗?” “不怕。”萧又菡笑得可爱,“菡菡不好吃。” 王妡微微一笑,道:“随你。”站起身,被簇拥着出大内。 萧又菡远远瞧着一行人迤逦走远,在宫人的几次提醒后才蹦蹦跳跳回了望云殿,唤着“母妃母妃,你猜我见到了谁”跑进去。 那头,王妡出了大内却没有立刻回东宫,打道去了事先就递了拜帖的平郡王府,拜访府上的老王妃。 与老王妃和平郡王妃聊了些京中趣事,王妡很自然地说道:“听闻前几日楚王去了诗会又有大作,我这些日子忙得很,都没时间拜读。” 老王妃嗐了一声:“就是几首酸诗罢了,不值一提。他呀,要是听我的话老老实实续弦,有个知冷热能照顾孩子的王妃,我也就对得起老姐妹的嘱托了。可他成日里除了诗就是画,简直急死人。” “您老就是口硬心软,实则疼楚王得很哩。”王妡笑道:“楚王的诗才比咱们大梁可是数一数二的,我娘家有个远房表妹,就翰林院吴家的那个,可不是我吹她的才女之名,您可是知道的,她可极推崇楚王,若非女儿身,就想和楚王好好研讨诗文了。” 老王妃听着,忽然眼睛一亮。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68 章 想和我约会吗?请补订章节作为礼物送给我! “四姑娘敬爱祖母, 自然静得下心来。”侍女莲房凑趣说道。 话落,老太太半点儿不为所动,姚嬷嬷斜睨了莲房一眼不言语, 粉葛放好抹额含笑瞅了莲房一眼, 莲房顿觉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姚嬷嬷为老太太梳好头,老太太挑了大儿媳谢氏孝敬的抹额戴上,这才看向莲房,说:“你既向着二房,今儿个便去二房伺候罢。” 莲房惊恐不已, 若被老夫人这样送去二房, 想也知道二房太太会是什么态度, 她恐怕就完了。 “求老夫人恩慈,求老夫人恩慈。”莲房嘭地一下跪在地上,不住向老太太磕头求饶。 老太太搭着姚嬷嬷的手起身,半点儿眼神都不施舍给莲房。 姚嬷嬷扶着老太太出卧房,低劝道:“您别生气, 气坏自己可不值当, 二房那一家子向来会来事儿, 二爷从小到大就会哄老爷偏心您也不是不知道, 警告一二就是, 犯不着为了他们气坏身子。” “连我这康安堂他们都敢插手进来, ”老太太哼了一声:“小妇养的终究上不得台面。” “正是呢。”姚嬷嬷附和一声, 回头看了一眼粉葛, 让她把莲房送去二房。 粉葛留下, 另外两个一等侍女并四个二等侍女跟着去伺候老封君。 老太太出了屋子在府中花园里闲逛着,走着走着就到了姑娘们住的地方,看着大门紧闭的幽静轩, 她蹙眉问姚嬷嬷:“姽婳还关着门不愿意见人?这都七八日了,她这究竟是怎么了?” 姚嬷嬷也答不上来,自打天使来宣册后大姑娘就变得奇奇怪怪的,闭门不出也不让人进去,不知道想干嘛。 “不如您进去瞧瞧?”姚嬷嬷提议:“大姑娘最是敬爱您了,定会将委屈说与您知的。” 老太太点点头,朝幽静轩走。 守门的丫鬟看见是老封君来了,立刻迎上前行礼。 “大姑娘还在房里?”姚嬷嬷随口问了一句,扶着老太太往里头走。 丫鬟赶忙说:“老夫人,大姑娘一早出去了。” 老太太停下脚步,诧异道:“出去了?何时出去的?” 丫鬟答道:“辰时初刻,大姑娘带着紫草与香草两位姐姐从角门出的。” 姚嬷嬷听了,先朝幽静轩紧闭的大门看了一眼,再朝老太太看去,不解大姑娘这是怎么了,先是把自己关在屋中一连关了七八日,终于愿意出来了却不来给老太太请安,反倒是一大早谁也没惊动的出了门。 “大姑娘这是怎么了?”不理解王妡的迷惑行为的不止是老太太和姚嬷嬷,谢氏也不理解女儿这几日是怎么了。 苏合微躬腰向谢氏回话:“大太太,大姑娘这几日都不让奴在跟前伺候,今日出去带的是紫草和香草。”言下之意是她也不知道、她也不敢问。 谢氏眉头一皱,她身边伺候的一等侍女桂枝立即喝道:“苏合,你是伺候大姑娘的,你竟是一问三不知,是怎么伺候姑娘的?!你可别学旁的那些刁奴,仗着姑娘性好就敢奴大欺主!” 苏合腿一软就跪在地上,拼命为自己辩解:“大太太明鉴,大姑娘这些日子都不让奴近身伺候,奴真的不知道姑娘的事情。” 谢氏被吵得头疼,正好这时王确进来,她把苏合打发出去,带着侍女过去伺候王确更衣,且问道:“大爷今日怎这么早下值回来了?” 王确动作顿了一下,接过侍女递来的布巾擦了把脸,才状似若无其事地对妻子说:“左右厅中无事,便早些回来,正好你前些日子不是说想去给姽婳打一套红宝头面,日头还早,为夫陪你去如何?” 谢氏给王确递茶的手顿了一下,才再续又将茶递过去。 结缡近二十载,谢氏太了解自己的夫君了,王确根本就不会说谎,每次说谎他的眼睛都会往左看并不停眨眼。 她没有拆穿夫君,她知道他是为了沈震通敌叛国案奔走,虽然她的想法与公爹一样——不能掺和,但她不想反对夫君为友人奔走、寻求一个公道,毕竟这世上如她夫君这般赤子之心的人委实太少了。 谢氏自认自己做不到,所以才更想护着夫君的这颗心。 “这敢情好,夫君的眼光向来好,给姽婳挑些好看的花样,省得那冤孽总嫌弃我挑的没有夫君挑的好。”谢氏笑着说。 王确喝了一口茶,心头这才放松来下,亦笑着说:“怎么会,娘子你的眼光向来顶好的,瞧咱们姽婳那穿的戴的,哪一件不是京城里拔了尖,人人竞相模仿。”他把茶杯交给一旁伺候的侍女,说道:“不如叫上姽婳一道出去?那孩子都把自己关房中七八日了,问也不答,也不知她这是怎么了。” 谢氏没好气儿说:“别提那冤孽,下人说今个儿一大早悄无声息地从角门出去了,我都要被她给气死了。” “啊?”王确怔了怔,旋即担忧不已:“咱们女儿究竟怎么了?” “谁知道,她是人越大主意也越大,”谢氏边让侍女伺候着穿上外出的披风,边跟夫君抱怨:“我是越来越管不了她,我也不想管了,等着明年我儿媳妇进门,再把姽婳送出门,我呀,就无事一身轻了。” 大房子嗣不丰,王确没有纳妾,只守着妻子一人,只得一双儿女。虽然王确坚决不肯纳妾的举动惹得父亲不悦,也让谢氏在京中有了妒妇的名头,但自己的日子过得如何自己知道,启安城中又有多少贵妇明面瞧不上眼背地里不知多羡慕谢氏呢。 王确含笑听妻子抱怨完女儿又抱怨儿子,知道她也就是嘴上说得厉害,实际上比谁都心疼一双儿女。 - 此时,不知自己正被母亲抱怨的王妡缓缓走在外城的御街上。 梁朝国都启安城占五十里一百六十五步,有里外三重,即外城、内城和宫城。 外城城门十二座,正南的主城门光化门为五门道,天子每年从此出城前往圆丘祀天,百姓也常于此门外祭祀禳除灾祸。 从光化门入,是中央御街,宽二百步,直通内城朱雀门、宫城明德门,两边刀御廊,路心立两行朱漆杈子为中心御道,人马皆不得行住,杈子里有砖石甃砌御沟水两道,水中尽值莲荷,两岸还种了许多桃李梨杏,今时正值春天,桃花、梨花、杏花开满枝头,望之如繍,美不胜收。[注] 王妡走在御街杈子之外,眼睛看着御道两旁葳蕤的繁花,耳中听着周围叫卖的、问候的、嬉笑的、争吵的各种声音,她已经如此走了一个上午。 紫草和香草跟在她身后她们不知道姑娘这是做什么,也不敢问,只能默默跟着,尽量隔开路过的百姓,以免他们撞到自家姑娘。 午后,王妡终于停下了脚步,回头朝紫草香草看了一眼,脚一转进了路边的一家脚店。 “女公子要吃点儿什么?”店小二热情地将王妡迎到靠窗的一张桌子旁,用布巾擦了擦桌凳请王妡坐下,然后开始报菜名。 王妡点了几个店小二推荐的招牌菜,等店小二走开她对紫草香草说:“坐,你们陪着我走了这么久,想必也饿坏了。” 紫草与香草对视了一眼,都对王妡摇头说不敢。 “无妨。”王妡看着两人,眼中闪过一丝痛惜,她敛下情绪,淡淡道:“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我一个人吃菜也无趣,陪我一起吃罢。” 二人犹豫了片刻,紫草见王妡话语虽冷淡神色却并不冰冷,便大着胆子拉香草行了礼:“多谢姑娘。”然后小心翼翼坐在王妡右手边的长凳上,只坐了半边凳子。 脚店里熙熙攘攘不少人,贩夫走卒有之、文人士子有之、结伴出游的女公子也有之,喁喁私语的有,高谈阔论的更是不少,听着其间的热闹,王妡终于有了落到实处的感觉—— 自己真的是身处在永泰十五年,而非天成十年。 这几日她一直浑浑噩噩,分不清究竟是身在梦中、回光返照还是身处现实。 也分不清究竟是做梦梦回年少时,还是做梦梦到向后十五年。 那些欺骗、痛苦与仇恨历历在目,还有一刀捅死萧珉的感觉,太真实,太……好。 王妡环顾脚店,这里是永泰十五年。 所有的伤痕还没有划上,所有人都还活着,祖母身子硬朗,父母恩爱和谐,兄长初入官场锋芒毕露,祖父依旧是手握财权与相权、军权三权鼎立的计相。 她回来了! 只是…… 王妡微哂,回来的时间有些不凑巧呐。 竟是宣册太子妃的当日。 想到还要再与萧珉做夫妻,她的眼神瞬间变得阴鸷,想杀人。 谢老太师好说服,难的是谢家人。 老太师的身体是真的不太好,走路已经是必须要有人搀扶,虽思维还算敏捷,但精神已然不济,王妡在与老太师说话时,发现好几次说着说着老太师就打起盹来了。 “王姑娘,你也瞧见了,我曾祖父身体是真的不好,已经没有心力去管任何事了。”来给王妡作陪的谢家姑娘说道。 “可除了谢老太师,已经没有人可以救得了沈元帅了。”王妡往严重里说。 谢家姑娘不耐烦道:“王姑娘,说句不好听的,若沈元帅因为此而身死,那也是他命该绝。朝廷文武百官,没一个人去救沈元帅,竟然要指望一个早已致仕的老人去救,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么。” “朝中文武都有自己的考量。”王妡道。 “那你怎么就以为我们谢家没有自己的考量?”谢家姑娘有些生气地说。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69 章 想和我约会吗?请补订章节作为礼物送给我! 李假母听完当即就蹬蹬退后两步要晕, 一旁壮丁见状立刻上前扶住她,又被她嫌弃地甩开。 她瞪着床上昏迷的甄柔娘,像看一个垃圾。 李假母不傻, 一想就想明白今晚的匪徒分明是冲着甄柔娘来的,找上她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否则来杀他的黑衣人根本不用弄出那么大动静把人都引来她这里。 究竟是谁要杀甄柔娘?她得罪了谁?是否与要给她赎身的恩客有关? 还有,阁里那么多人可以用来转移注意,黑衣人为什么选了她?她住得与甄柔娘并不算远, 一有动静能很快赶到的? “丁郎中,你尽力救,柔娘手里有的是银子,不会吝啬你的出诊费的。”李假母气不过地说。 “李大娘说笑了, 医者仁心, 在下会尽力救治甄娘子的。”郎中尴尬笑说。 李假母正气着呢, 也懒得与郎中多说,安排好阁里的事, 让人等着官差上门, 就自己先去休息了。 躺在床上她也睡不着,想到今天因为甄柔娘受了无妄之灾就生气,想到甄柔娘毁了脸从此怕是不能接客就更气。 早知道就让甄柔娘赎了身算了,一千两就一千两,总比现在砸手里要好哇! 还有那甄柔娘究竟得罪了谁, 还这么毁她,还把她也带上了。 难道自己是无意间发现了什么?那会不会被灭口啊? 李假母越想越害怕, 更睡不着了,叫来几个壮丁把她房里的窗户都封死了。之前那个黑衣人就是从窗户进来的,快封快封, 通通封死。 翌日,泉香阁里的伤人案就在杀猪巷这一带传得沸沸扬扬。 有说情杀的,有说仇杀的,有说见色起意,有说恩客的正妻报复,还有说是分赃不均的。 总之如今生意惨淡,名妓娘子们都闲都要长霉了,只能聊天磕牙打发漫漫长日,一个个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就好想她们当时就躲在甄柔娘的床底看了全程一样。 但一个娼.妓伤了脸对京兆府来说只是一个小案子,他们更烦闹的是京城中的那些士林文人们。 打从朝廷出动殿前司禁军抓了在登闻检院闹事的几个为首的年轻学子,整个京城的士林文人都哗然了。 沈元帅是否有罪先不提,朝廷竟然如此对待击鼓鸣冤的学子,这让他们不能忍。 太.祖太宗立登闻鼓是为什么,是为了“通下情、达冤抑”,如今鸣冤者被投诏狱,好几个还是太学学生,朝廷此举何止不妥,简直就是……就是…… 疯……了。 自古文人多傲骨,朝廷如此对待年轻学子们,焉知不会有一日也如此对待他们士林。 小声说一句,沈震元帅为朝廷出生入死,最后还不是……那什么。 京城的士林文人闹起来,朝中还有不少官员上疏讽谏,官家龙颜大怒直接问罪京兆府,京兆府上上下下大小官吏全部头大。 这个时候,京兆府哪有空管一个娼.妓被伤的小案子。 - 计相府邸,幽静轩。 王妡坐在窗下,手中翻着前朝的史书,不是集贤院编纂的前朝史书,而是十五年前因为反对刚登基的梁帝为彰显孝道给大行皇帝的陵寝大兴土木而被罢官的判御史台事著的。 那位诤臣退而著书,花了十几年修成前朝史却没有刻版出书,仅仅几部送人,王妡的祖父就是获赠人之一。 王妡在祖父的书房里瞧见这套书,很感兴趣问祖父借来了。 与集贤院的前朝史倾向不同,这套书记录的前朝史料在王妡看来更客观一些,对前朝的仁政持赞扬态度、□□持批判态度,但没有太多编者的个人情绪,更多是从国情民生等角度看待。 “君有诤臣不亡国。可惜……”王妡把书卷合上,看久了书眼睛累,出门活动活动腿脚。 刚一出幽静轩,看见前头凉亭里吃茶玩乐的几个堂妹,王妡犹豫了一下,是上前去假装姊妹情深还是当做没看到? 临猗王氏出事后,这几个堂妹的夫家立刻撇清关系,听说她们在夫家的日子极为艰难,三妹妹王妘还被夫家以失德为由送去了城外庵堂。 想到这些,王妡虽然对几个堂妹不太待见——尤其是王婵——但还是对她们有几分怜惜。 这么一思忖,王妡就觉得过去和她们打声招呼好了。 哪知她脚才抬,已经看到她的四人忽然大声笑闹,在凉亭里你追我打,一个个假装没看见王妡。 王妡:“……” 行,你们开心就好,本来也不是很想过去。 于是王妡脚步一转,打算去奇玉楼走一走,这时紫草从外头快步走来,走到王妡跟前附耳说了几句话。 凉亭里笑闹的几人见她们说悄悄话,又好奇心大起,二姑娘王婵喊:“大姐姐这是准备去哪儿呢?怎么不过来同咱们姊妹几个一同玩耍?” 三姑娘王妘说:“大姐姐要做太子妃了,自然忙得很,哪有空同咱们姊妹玩耍。” 王婵恍然大悟道:“你不说我都忘了,大姐姐忙着要做太子妃呢,难怪都不理我们。” 两人一唱一和,四姑娘低头不敢说话,五姑娘就呵呵呵傻笑。 王妡很无语,觉得适才怜惜她们的自己才是真的需要被怜惜。 虽说世情对女子格外苛刻,动不动就拿妇德说事,但有些女娘真的还需要更苛刻一些才行。 若是以前的王妡,被王婵王妘这么讽刺定然会刺回去,然后双方又是一顿爆吵,闹到双方母亲跟前再闹到祖母跟前,说不定还会闹到祖父跟前。祖母是护着王妡的,祖父则最烦小儿女之间的争执,通常是各打五十大板,王妡是长姐,说不定还会被罚得重一些。 而现在,王妡只觉得这些争执真是幼稚又浪费时间。 她不予理会幼稚的挑衅,但王婵可不这么认为,她以为王妡怂了,于是更加来劲儿,又拿王妡自求嫁太子之事来说。 “王婵王妘,脑子笨呢就要多读书,无知浅薄就要谦虚而不是显摆。” 王妡现在最不喜欢听到的就是自己曾经干过的蠢事,因为会想要暴打愚蠢的自己,但她会自己打自己吗? 不会! 自然就会全力朝讽刺她的人开火:“册太子妃文一下,我就已经是太子妃了,什么叫做‘要做太子妃’,你们这话没有对外人说,外头的人若以为咱们王家的姑娘都是蠢货,我可是不认的。” 王婵被骂,立刻哇呜鬼叫,王妘就比她高级一点儿,摆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表情。 王妡懒理她们,带着紫草往奇玉楼的方向走,到一处无人僻静处,她吩咐紫草:“让小邓去传话,安排人去吓唬泉香阁的假母。” 紫草记下要吓唬的内容,然后快步离开去找小邓。 王妡朝左后方花木繁茂之处看了一眼,眼睫眨了眨,缓步离开此处。 花木后,苏合用手使劲儿捂住自己的嘴,大气不敢出一声,确定王妡走远了才几乎连滚带爬从花木深处出来,找到西面角门当差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厮,把自己偷听到的话全部说跟小厮说了。 小厮得了消息立刻就传出去,不到半日,萧珉就在东宫得知了王妡让人去杀猪巷杀一个名.妓娘子。 “她让人杀一个娼.妓做什么?还要让人去吓唬假母?”萧珉满面疑惑。 贺志道:“殿下,那娼.妓没死,来回报的人说伤了脸好不了,泉香阁里闹得厉害。” 萧珉皱眉。 不管死没死,伤了哪里,娼.妓就是个娼.妓,王妡一个世家贵女恐怕连杀猪巷都没有涉足过,她怎么可能会与一个娼.妓有仇怨,还到了杀人毁容的地步。 她这么做定然有原因。 “让人去好生查查那个叫甄柔娘的娼.妓,特别是她的恩客。”萧珉吩咐道。 旁边伺候萧珉长大的内侍伍熊应下,立刻就去安排此事。 “殿下是说那个娼.妓的恩客有问题?”贺志问。 萧珉颔首:“王妡一个世家贵女手头上有几个可用之人?她却花那么大力气去伤一个娼.妓,定然所图不小。” 贺志听了连连点头:“一个娼.妓能有什么大问题,有问题的绝对是她的恩客。不过会有什么问题呢?” 萧珉端起茶杯,冷道:“查清楚就知道了。希望是有用的东西,王妡可别让孤失望才好。” 贺志想起那个仅有一面之缘、不久将来会是东宫女主人的女子,那双黯黑的眸子,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王妡猛地一抬头,对眼前的景象微愕。 “计相,恭喜。” 今日大吉,梁帝遣正使特进、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吴慎,副使朝散大夫、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上护军、赐紫金鱼袋杨文仲,持节礼册,前往三司使王准府上宣读册太子妃文,为太子萧珉聘王准嫡长孙女为太子妃。 吴慎宣读完册文将其交于王准,待他接过后便拱手道贺,脸上的笑容真诚,若是仔细瞧的话,便能发现并没有到眼底。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70 章 想和我约会吗?请补订章节作为礼物送给我! 但今天的台狱又与往日不同。 是非常不同。 昭文相吴慎、国史相左槐、集贤相王准、秘阁相蒋鲲, 知审刑院事独孤容秀、判大理寺事赵晧、勾管御史台事史安节, 七人一同来到台狱,吴大相公双中捧着一纸杏黄封的诏书。 他们是为宣读皇帝赦文, 特赦罪臣沈震亲族女眷免死刑。 沈挚听到动静,跑到牢门前,握着牢门横栏巴巴看门外走过的吴慎等人。 王准走在左槐一侧, 离沈挚最近,偏头朝着他微微颔了一下首。 沈挚睁大了一双眼, 期望地看着一群人走去的方向。不多时, 吴慎老而铿锵的声音传来,他却忽然觉得自己的耳朵被人蒙上了一样, 竟觉得听不清楚。 他期盼地, 期盼地看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听不见吴慎宣诏的声音, 也听不见锁链响动的声音, 只看着, 看着那个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仿佛被无限地拉长, 仿佛过了一年十年一辈子一样, 他终于见到了一直一直挂怀的身影。 老了…… 瘦了…… 祖母头发全都白了,走路都不太稳当,被人扶着也是颤颤巍巍的。 母亲原本一头乌黑的秀发竟已是花白,瘦得连粗布麻衣都撑不起来。 还有两个妹妹, 才豆蔻总角的女孩儿们脸上全是惊惧之色,全没有曾经的天真烂漫。 沈挚的眼泪一下就滚落脸颊,嘶哑唤:“祖母!母亲!” “虎头, 虎头……”沈老封君脚步蹒跚地跑向孙儿,嫌扶着她的狱卒碍事,一把甩开了去。 沈夫人庄氏又担心婆母摔倒又心疼牢中的儿子,扶着婆母快步走到儿子跟前,沈家两个姑娘也小跑着过去。 “虎头,虎头……”沈老封君隔着牢门摸着孙儿的脸,泣不成声。 “孙儿在,孙儿在,祖母,”沈挚从牢门的缝中伸出手,努力擦祖母脸上的眼泪,又擦母亲的眼泪,再轻拍拍两个妹妹的头顶,“别哭,祖母,母亲,别哭……我在呢,我在这儿呢,我好好的……” 庄氏和两个姑娘也都哭成了一团,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一家五口隔着牢门哭得撕心裂肺,谁见了不会动容。 左槐心酸不已,不忍再看,移开视线发现王准早就撇开了脸,眼眶已经红了,他低低叹了一声。 没有人催促沈家人,其他被放出来的女眷仆役们也都在一旁哭得伤心,哭声中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无尽的痛苦和酸楚。 大家都不知道,这一别后,对沈家人来说是否就是永别,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还在牢狱里,屠刀随时就会落下。 “太宰,要不就让老封君见见儿子?”审刑院知院独孤容秀低声对吴慎说。 先头沈老封君就说想见一见儿子,被吴慎拒绝了。现在独孤容秀竟说了此言,他一向表现得克己复礼,对己对人都很严厉,能说出这样的话委实不让人不诧异。 蒋鲲、赵晧皆侧目。 吴慎摇头,道:“出宫之前,你忘了官家说过什么话了?” 独孤容秀垂了眼睛。 出宫传诏前,梁帝双眼充血近乎嘶吼般下令:“不许任何人去见沈震,不许任何人,任何人!”说句大不敬的,那形容同恶鬼也有没什么区别了。 吴慎暗自叹息,上前去扶起沈老封君,道:“唐大娘子,回家去。” 沈老封君抬头向吴慎投去一眼,那眼神,让历经不少风浪的吴慎竟有些心底发怵,没忍住,送来了扶起沈老封君的手。 “多谢吴太宰。”沈老封君拭去脸上的泪,对吴慎,还有其他几人点了点头,再转向自己的孙儿,“虎头,你要好好的,要好好的知道吗?祖母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把你们救出来。” 沈挚先是点头,然后又疯狂摇头:“祖母,您放心,孙儿定会好好的,祖母您别……您回家了好生养着,别再为旁的事劳心劳力了,是孙儿不孝,都是孙儿不孝,祖母您别……” 沈老封君用力拍了拍孙儿的肩,对儿媳庄氏、两个孙女儿和其他沈家女眷与仆役说:“我们走。” 庄氏哭得几欲昏厥,握着儿子的手不肯松开,连连嘱咐:“儿,我儿,你定要好好的,要好好的,啊……” 沈家两个姑娘沈徽纯沈徽纭嚎啕大哭,喊着:“哥,哥,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沈挚深吸一口气,半蹲下来隔着牢门对两个妹妹说:“你们已经是大姑娘了,祖母年纪大了,母亲身子一张不强健,又受了此番大罪,我与父亲都不在家,家中就靠你们照应。我沈家子顶天立地,就没有胆小如鼠之辈,女子亦能比肩男儿郎!” 两个女孩儿虽哭得厉害,点头却很用力,目光亦坚毅。 沈老封君抹了抹眼泪,又说了一句:“我们走!” 庄氏、两个沈姑娘、女眷仆役们跟着老封君一起慢慢往外走。 台狱的大门敞开,外头的天光照了进来,刺眼却让黑暗中的人向往。 沈挚挤着牢门的缝隙,目送家人们出去,直到再看不见。 哐当一声,门又被关上,台狱又回到阴森黑暗的样子。 沈挚的身子脱力地沿着牢门滑下,双臂抱膝,头埋下,嘴里无声的不停的念着一个名字。 王妡,王妡…… - 梁帝赦了沈家女眷准其还家的消息,在沈老封君进宫去谢恩的时候就几乎传遍了全启安城。 不少酒家食肆茶社都是一阵接一阵的欢呼声,京城百姓都很高兴,他们齐心协力为沈元帅一家鸣冤了呢。 闵廷章等人一直在注意朝堂的动向,得到消息第一时间就动了起来,几人去准备马车接人,几人去沈府安排打扫收拾等着老封君和夫人回家。 幽州汉子们常年被边塞风沙吹得粗糙的脸庞尽是喜色,老四跟闵廷章说:“还真让王大姑娘给办成了。诶,我们当初怎么没想到请谢老太师出马呢。” 闵廷章摇头:“你以为随便请就能把谢老太师请出来?” “难道谢老太师还看人下菜碟?”老四道:“那王大姑娘面子可真大。” 闵廷章说:“是时机。时机不对,谁去请都请不到。” “时机?”幽州汉子们齐刷刷疑惑。 闵廷章解释:“谢老太师的嫡长曾孙以前在捧日军里做了个中郎将,元帅出事后他就火速调离了捧日军。这不是太子和三皇子监视泉香阁把捧日军指挥使金柄给扯了出来么,谢家的人恐怕是知道什么内幕,唯恐引火烧身才让谢家子调离了。王大姑娘用此事唬了唬谢家,果不其然,谢家的确知道什么并且心虚,谢老太师为了不肖子孙也只能出面了。” 幽州汉子们恍然大悟,原本对谢老太师十分的感激立马打了个对折。 “亏我还想提着仪程去谢家呢,不去了不去了。”老四哼哼唧唧。 黝黑脸的老大拍老四的脑袋,斥道:“快去沈府收拾了,不然老封君她们回来了没地儿落脚。你有那闲钱还不如去置办些仪程给王大姑娘作谢礼。” “就是啊,王大姑娘劳心劳力,难道不比谢老太师该谢?”老十四扛着一个箱子路过,顺便一说。 老四喊:“我又没说不谢王大姑娘,只是王大姑娘之前不是从咱们这儿拿了一匣子银子有么。” “就你会算账,就你记得最清楚。”老大又给了老四的脑袋一下,“别哇吱哇吱鬼叫了,快点儿做事。” “老大,你别老打我头,我都被你打傻了。”老四边抗.议,边套马车,然后想到了什么,问闵廷章:“军师,被那什么抢走的钥匙后来怎么样儿了?” 闵廷章登上去接沈老封君的马车,很干脆说:“不知道。” 老大又是一拍老四的脑袋:“小声点儿,嗓门那么大,生怕别人听不见是这么着。行了,干活去,别问那么多。” 说罢就跳上马车车板子坐好,赶着马车出门去接沈家人。 马车到了禁中外宣德门前,沈家的女眷仆役们都在这儿等着,只有沈老封君和沈夫人进宫向梁帝和皇后谢恩。 “大姑娘,二姑娘。”黝黑脸的老大停下马车,唤沈徽纯和沈徽纭。 二人转头,正好看到从马车里出来的闵廷章,立刻又哭了。 “闵大哥。”二人哭着唤。 闵廷章走过来,给两个小姑娘分别递了绢帕,笑着说:“好了好了,出来了就没事儿了,不哭,是喜事呐。” 年纪小的徽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可是,爹爹和、和哥哥还在、还在台、台狱……” “别说了!”徽纯拉了妹妹的手,“你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不能胡说八道的。” 徽纭一愣,更哭得厉害,但又不敢放声哭,咬着嘴唇努力憋住,一抽一抽的,看得人心疼不已。 没多大会儿,沈老封君和沈夫人就由内侍送出了宫,沈家人还有闵廷章等人立刻迎了上去,周围有许多听闻消息赶来看的人。 沈老封君与幽州汉子们说了几句话,拍了拍闵廷章道:“辛苦你们了。” “当不得辛苦二字。”闵廷章歉然道:“是在下人微言轻,让老封君和夫人受了那么多苦楚。” 沈老封君道:“是沈家命中该有此一劫。老身得谢你们。”说着就要行大礼。 闵廷章和幽州汉子们赶忙扶住老封君,老大道:“老封君可千万别这样,都是我们该做的,您这样,我们可得折寿了。” 闵廷章劝:“老封君,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家。” 沈老封君点点头,环视了周围的人一圈,再看向宣德门城楼,将目光在台狱的方向定了几息,她用苍老却不浑浊的声音对沈家人大声说: “回家!” 苏合诧异了一瞬,朝王妡看去,却见她神色平静望来,眸子则幽深难辨,心头霎时如擂鼓般猛跳几下,不敢问,紧着两步走在了前头。 王妡不疾不徐跟上,背脊笔直,藏在外衫广袖下面的手交叠着放在身前,左手紧紧握住右手,握得手指都青白了也不放开。 从垂花门往西北方走,绕过赏水的竹林诗苑和赏石的奇玉楼,一片花木相映温软成趣之地便是府中上了十岁从母亲院子里移出来的姑娘们住的地方,正中间是专给长房嫡长女住的,现在是王妡住的幽静轩。 进了幽静轩,王妡站在门口四下看着,眼前的景象陌生又熟悉。 窗下的书案上半掩着一本书,如果没记错,该是一本才子佳人的闲书。她走过去拿起那本书一看,果然是。 右边软榻旁的小几上放着一个针线筐,里面一块绣了一半竹的杏黄布料。她拿起绣棚定定看着绣的半棵竹,拿起剪刀几下剪得稀碎。 “姑娘?”苏合正端了茶进来,见状不由惊异道:“姑娘怎得剪了?都绣了月余,眼瞅着就要绣好了。” 王妡放下剪刀扔掉绣棚,看也不看苏合,冷声道:“出去,把门关上。”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71 章 想和我约会吗?请补订章节作为礼物送给我! 不过大家都是在官场摸爬打滚多年位极人臣, 都是千年的狐狸,谁也从谁的狐狸脸上看不出丝毫端倪来。 三司副使刘敏一声轻笑:“阮枢副这话问得真是有意思,半点儿线索都没有就让诸位大相公随便猜?你口中的幕后主谋我是猜不到, 倒是你们枢密院勾销房送过来的军费账目与文书上的支出出入甚大, 我们三司三番五次催驱你们核对, 你们枢密院的都爱答不理, 阮枢副,你们枢密院难道不该就此事给官家和我们三司一个说法?” 阮权冷笑:“沈震战败,以致我大梁得纳巨额钱财与猃戎, 军费出入甚大, 刘省副该去质问沈震才对。” 刘敏人挺胖,圆圆的脸总是笑眯眯的看起来很好相与的样子, 实际上要论敢说敢言说话刺人,他认第二,朝中能认第一的就只有知礼仪院事瞿纯仁了。 就听刘省副说:“阮枢副要是这样说的话,那可就不好说了。沈时东为朝廷征战三十年胜多败少,缘何去年会败得那么惨, 你们枢密院领军国大事, 半点儿都不知道?” “刘欲讷, 你这话是何意?”阮权睚眦欲裂指着刘敏。 蒋鲲见此,眉间的褶痕更深,却没有出声,只讲目光投向了三司使王准。 王准低声与左槐说话,也不知发现蒋鲲的目光没有, 还是发现了故意装傻。 “阮仲平,你激动什么?”刘敏笑眯眯揣着手,“还是说你们枢密院真有什么问题, 你心虚了?” 阮权的胸膛剧烈起伏两下,很快又平复下来,语气也不气急败坏:“刘省副说这话才真叫不心虚,试问你敢说你们三司就半点儿问题都没有?” “别的衙门我不敢打包票,对你们枢密院,咱们三司可是尽心尽力,但有索取几乎无不应允。”刘敏白胖脸上挂着的笑容霎时一收,换成痛心疾首的表情,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我们三司虽然觉得你们枢密院的军费账目有问题,但为了国朝安定,为了让前线将士作战心无旁骛,为官家守住每一寸国土,你们但凡有所要求,我们可都是火速响应的。阮枢副,你认耶不认?”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我懒与你多言。”阮权一甩袖,不接茬。 正好这时各家的家丁把马车赶来,诸位宰执先后上车,阮权挥手示意让自家马车在后头跟着,他低声跟蒋鲲说了一句,随后上了蒋鲲的马车。 刘敏白胖的脸又挂上笑眯眯的表情,见此状笑容也没变过,笑着向王准一拱手,上了自家的马车。 各家的马车摇摇晃晃驶离承天门,然后出宣德门,往登闻检院走。 另一边,太子萧珉目送文武百官出了紫微殿,在御座前站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突然发现二皇子萧珹也还在,对站在丹陛上的萧珹道:“二弟原来还在,既如此,便随孤去瞧瞧父皇。”说着就走下丹陛。 萧珹执手称是,走在萧珉身后。 兄弟二人无言走出紫微殿,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往梁帝的寝宫甘露殿走去。 他们都不是父皇喜爱重视的皇子,而比起萧珉这个太子,二皇子萧珹在梁帝那里的存在感更低。梁帝很少对萧珹委以重任,萧珹也表现得醉心书画无心政事。萧珹的生母能升到四妃之一的贤妃,全凭的是资历——她是梁帝潜邸里的老人了——而非帝宠。 “二弟,孤没记错的话,贤母妃是南边儿潭州人,正巧前几日南边儿来人贡上了潭州的特产,孤不爱那味道,就让人拿来给二弟,给贤母妃送去罢。”临快到甘露殿门前,萧珉忽然停下脚步说了这么一番话。 萧珹半点儿惊讶都没有,非常流畅地行礼道谢。 萧珉深深看萧珹一眼,才转身踏进甘露殿。 萧珹半垂眼帘,一语不发跟着进去。 才一进甘露殿就听到梁帝苍老嘶哑的怒吼:“这群刁民!刁民!!!他们这是在威胁朕吗?啊?!!!” “父皇息怒,父皇息怒,为了几个刁民动气不值当。”这是三皇子萧珩劝说的声音。 “官家息怒呐,气大伤身,您前儿个才犯了头风,更要好生将养,气不得急不得的。”这是勾当御药院蓝其佩的声音。 萧珉一听父皇之前犯了头风,惊讶得脚步都顿住了,大内可是把这消息瞒得很紧呐,若非他来装孝子贤孙恐怕连打听都没处打听。 乒铃乓啷…… 一阵器具摔地上的声音,接着又是众人的苦劝,大监乔保保让小内侍赶紧收拾了再换一套东西来。 小内侍匆匆跑出里殿,迎面就撞上萧珉,顿时吓得面无人色,扑通一声跪下,喊道:“奴请太子殿下金安,请二皇子殿下金安。” 里殿闹哄哄的声音刹那间就没了。 萧珉在心里嗤笑了一声,面上倒依然是纯良无害忧心君父的模样,对着里殿行礼说道:“父皇,宰执们已经前往登闻检院劝说老丈们散开,儿忧心父皇龙体,特来为父皇侍疾。” 梁帝没让萧珉进去,只问:“如今登闻检院那头是个什么情形?” 萧珉说:“具体什么情形儿不太清楚,只听闻老丈们在登闻检院外头不肯离去,一定要朝廷放了沈震的母亲、妻子。” 站在后头的萧珹诧异地抬头看向前面萧珉的背影——登闻检院那边的情形可还没人来报,太子这分明是胡说八道的。 乒铃乓啷…… 又是一阵摔东西的声音。 萧珹撩起的眼皮又半垂了下来——左右与自己无关,太子也好,父皇也好,怎么父子斗法都是他们的事。 梁帝气得脸都胀紫了,若非还有一丝理智在,就要破口大骂“刁民”了。 他在太子面前始终都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形象,他是不会让太子看到自己的无能为力的。 “太子。”好一会儿梁帝才说话。 “儿在。”萧珉应道。 梁帝说:“沈震通敌叛国,学子、老人却为他大闹京都,此事事关江山社稷,你为储君,就交由你来处理,别让朕失望。” 萧珉互执的手差点儿维持不住这个礼,额头暴起的青筋可见他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在控制住自己的怒火,他双目圆睁,努力控制着尽量让声音听起来不咬牙切齿:“儿定然不辜负父皇的信任。” “甚好,退下。”梁帝赶人。 “儿告退。” “儿告退。” 萧珉萧珹一前一后出了甘露殿。 出去后,萧珉走得飞快,藏在袖子里的双手握紧成拳,浑身上下都写着“别惹孤,孤不好惹”的气势。 无怪他这么生气,梁帝只说是让他去处理,却没说安排何人给他为辅,分明就是故意为难。 处理得好了,老皇帝恐怕会忌惮他这个储君,更想废了他了;处理得不好,老皇帝恐怕就会认为他这个储君没能力,为江山代代永传换个更有能力的。 横竖都得不到好! “混账东西,走路不看路,长了眼睛不要,孤让人给你挖了!” 宫道拐弯处,捧着几件鎏金杯具的小内侍不小心冲撞到了走路一阵风的萧珉,被他一脚踢翻在地,手上捧着的一套杯具全部摔了。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别为这等不长眼的贱奴气坏了身子。”黄门班院都知贡年正好在不远处,见状赶忙过来劝说赔罪。 萧珉一看是贡年,按捺下怒气,对小内侍说:“今次孤就给贡年都知一个面子,饶了你,再有下次,严惩不贷。” 贡年赔着笑,对小内侍啐了口,说还不些太子恩德。 小内侍红着眼忍着眼泪跪在地上给太子磕头,谢恩。 萧珉哼了一声,甩袖走了。 待看不到萧珉的身影,贡年瞬间就变了一张脸,对还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的小内侍道:“人都走了起来。” 小内侍抬头一看,果然不见太子。 他额头都磕出血来了,爬起来对贡年行礼:“小的谢贡都知救命之恩。” “行了行了,别说得那么严重,在这大内行走,一双招子要放亮一点儿,我今日能救得了你,那是运气,改日谁又能救你?”贡年摇头叹息,看地上摔得横七竖八的杯具,问:“这套杯子是要送哪儿去的?” 小内侍啊了一声,惊恐:“这是乔大监让小的送去甘露殿的。”这下眼泪真掉下来了。 贡年:“……” 算了算了,难得发一次善心,就好人做到底。 “自己去把额头上的伤处理了,记着别让宫里的贵人看见,否则……你自己知道后果。这杯子不能要了,我另外去找内库要一套来,我去帮你跟乔大监说。” 小内侍眼泪汪汪对贡年感恩戴德。 贡年把小内侍打发走了,捡起地上的杯具,叹了口气。 萧珹站在栏柱后将这一幕看完了,等贡年离开他才从栏柱后头走出来,从另外一条宫道走,去后宫给母妃请安。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72 章 想和我约会吗?请补订章节作为礼物送给我!  为首的学子振臂高呼要为沈元帅讨一个公道, 学子们高喊着不断响应,为首者满面激红,拿起一双鼓槌用力敲响登闻鼓。 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 击鼓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快, 与百余学子呼喊为沈元帅伸冤的声音呼应着。 梁朝开国就在宣德门立了登闻鼓, 是为通下情、达冤抑, 凡官民章奏申诉无例由都进奏院或閣门通进者,可向登闻检院投诉。 一般案件是不会敲响这面登闻鼓的, 每每这登闻鼓一响, 都是或可动荡国朝或是令人发指的大案。 登闻检院的判院刘琪听到外头鼓声响,心口重重跳了一下, 慌得很。 令史小跑而来,喊:“刘判院, 不好了,不好了……” 刘琪就很怒, 本来就心慌,给令史这么一喊他整个人更不好了。 不爽斥道:“喊什么喊什么,一惊一乍的, 本官好得很!” “不是啊,刘判院,”令史哭丧着脸说:“外头聚集了好多学子,敲了登闻鼓,要为沈元帅伸冤。还说枢密院、三衙禁军、永兴军路、各路厢军、审刑院皆有奸佞细作,是为要亡我大梁, 喊着要诛奸佞、清君侧!” 扑通! 本来好好坐在椅子上的刘琪浑身一软,整个人掉椅子下面去了。 “哎呀,刘判院,你怎么摔了?”令史赶紧去扶他, 边说:“刘判院,你快想想办法,咱们怎么办呀?” 刘琪推开令史不肯起来,嘟囔:“想什么,想什么办法!本官要是有办法还至于摔跤吗?去去去,别扶我,我就在这里坐着!” 令史唉声叹气,脸苦成一团黄连。 门外两个书写人探头探脑也是一脸苦相。 登闻检院官吏四人,通通都是一张黄连脸。 院里四人苦脸想逃避,鼓前的学子和百姓却越聚越多。 不断有百姓赶过来,有人问:“我听说有好多学生在为沈元帅伸冤,是不是啊?” “喏,怎么不是。”被问之人就直直那些激愤的学子们。 那人就说:“嗐,总算有人出来说句公道话了,沈元帅明明杀猃戎鞑虏杀了那么多,怎么会通敌叛国。别的我不知道,沈老封君和沈夫人都是一等一的大善人呐。” 就有人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说不定沈家人是伪善呢。朝廷说沈震通敌叛国难道还有假?” “朝廷就没有冤假错案吗?”推崇沈元帅的人愤怒道:“若非有沈元帅在边关杀敌,岂能有京城的安宁日子,哪还容得你在此胡吣!” “怎么?我说错了吗?去年为什么会打败仗,肯定是沈震于猃戎里应外合!” “你这泼皮胡说八道,我打死你!” 此处顿时打成一团,不少看热闹的人都走开了一些,以免误伤自己,有老者上前劝架,二人倒不敢对老者动手,听话地分开了。 “你们呀,不要乱说话。那些学生明显是被人利用了。你们也被人利用了?”老者教训道。 五步开外的地方,一名身着直裰的青年郎君对身侧戴着长及脚踝的幕篱的女子笑言:“这老丈倒是看得明白。” “嗯。”女子应了一声:“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青年郎君问:“王姑娘怎么会想到利用这些学子闹这么一出?” 幕篱一动不动,也没有声音发出来。 怎么会想到利用学子们闹事? 自然是拜萧珉所赐。 王妡嘴角扯出一道冷厉的弧度。 她封后之后就被无子之事困恼,随着时间愈演愈烈,在她被废的前一年就有学子大闹登闻检院喊着“中宫无子,皇后失德”,闹着要让萧珉废后。 当时她正在为选择送去猃戎和亲的宗室女烦心,得知民间那些无知学子如此闹,直接气昏过去。 直到被废后,她才知道,这都是萧珉暗地里的手笔。 “王大姑娘厉害。”青年郎君识趣不再多问,笑着恭维王妡。 “不及你闵子建。”王妡说:“我只是搭个.梯.子,你倒是很能往上爬。” 青年郎君名唤闵延章,字子建,幽州人士,沈挚的至交好友。 与王妡达成交易后,沈挚就将此人告诉了她,暗示此人手里握着永兴军路及捧日天武四厢军的贪墨罪证。 “王大姑娘可去外城那边儿通柳街第五户人家寻此人。”沈挚将底牌掀给王妡。 王妡没有问沈家既然还有底牌为什么不用,没有必要问。 能用他们怎么可能不用,沈元帅定然是有什么顾虑,宁愿慨然赴死也不握住最后的一线生机。 “别的不说,我定然将你祖母和母亲接出去。”王妡郑重许下承诺。 沈挚抱拳,眼中尽是决绝。 待王妡遣人去通柳街找到人,互相试探确认后,便得知了沈家最后的底牌是什么,也了解沈震元帅为何放弃最后的生机。 殿前司、捧日天武四厢军、永兴军路转运司,从禁军到厢军到监官全都有问题,去年大败于猃戎非是一朝一夕一处溃堤,而是整个堤坝都腐坏了。 然而查处军中贪墨者,枢密院也脱不了干系。枢密院都牵扯上了,怎么可能不朝野动荡。 沈震心存大义,宁愿全家赴死也不想国朝动荡百姓受苦。 “在下佩服沈元帅,但是并不欣赏他这样的做法。”闵廷章摇着手中折扇,“朝廷吏治腐朽,积弊成疾,就更应该把脓包挑开,破而后立。” 王妡往旁边移了几步,嫌弃闵廷章三月天就扇扇子,装什么风流名士。 闵廷章的扇子一下顿住,啪一声收起来,对王妡说:“王大姑娘,相请不如偶遇,在下请王大姑娘吃酒。” “谢邀,不吃。”王妡毫不客气拒绝,“你也不用打主意让我带你去台狱见沈挚,台狱现在守卫森严,不是拿钱能够砸进去的。”被王妡砸钱的那几个狱卒都被撸掉了。 闵廷章甚是遗憾。 王妡隔着幕篱瞅他一眼,想到一事,把他叫到一旁无人处,低声问:“沈家军中的好手如今有几人潜入京城?” “呵呵,王大姑娘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闵廷章装傻。 王妡不以为忤,说:“沈元帅秋后问斩,没人来劫法场救他吗?沈元帅人缘这么差?” 闵廷章:“……” “如今台狱守卫森严,只有审刑院的人才人进去见沈元帅。”王妡暗示。 闵廷章眼睛一亮:“多谢王大姑娘指点。” 王妡既然指点了一,也不介意指点二,又道:“据我所知,审刑院知院独孤容秀性格刚强,详议程魁春反之。” 闵廷章拱手,连连道谢:“多谢王大姑娘指点迷津,王大姑娘真是好人。” “我也不是白给你指点迷津的。”王妡说。 “王大姑娘有何吩咐,但说无妨。”闵廷章道。 王妡:“借你几个好手给我一用。” 闵廷章满口答应,随意问了句:“王大姑娘借几个好手有什么用?” 王妡毫无情绪起伏地说:“帮我去杀一个人。” - 杀猪巷里泉香阁,作为启安城里能被叫做青楼的妓馆,当然有其过人之处,阁里可是有好几位名动京城的花魁娘子,娘子们色艺双绝,引得文人骚客流连忘返,即使朝廷明令禁止官员嫖.妓,但暗中来此寻欢作乐的依旧不少。 但是这几天假母李梦说很烦恼。 一是为阁里生意这几天一落千丈,怕不好对东家交待。 二是为阁里的花魁娘子甄柔娘闹着要赎身之事。 阁里生意一落千丈主要还是因为前几日一群士林学子大闹登闻检院,最后朝廷出动了殿前司禁军镇.压,为首几人被投入诏狱,以致城中人人自危,哪里还敢上妓馆寻欢作乐。 至于甄柔娘闹着要赎身,李假母想着就有气。 她花了多少精力金钱把柔娘养出来,若非有她的精心栽培,她能成为泉香阁的头牌之一?能遇着出手大方的恩客? 她不过是问柔娘要二千两的赎身费,算上以前培养柔娘的钱、今后她泉香阁少了个花魁娘子而造成的损失以及再培养一个花魁娘子需要的人力物力财力,她要二千两很多吗? 一点也不多好! 可恶那柔娘居然敢跟她讨价还价,要不是怕坏了柔娘一身细白皮肉影响接客赚钱,她定要好好教训教训柔娘,让她明白这泉香阁里谁才是说了算的! 李假母越想越气,阁里没生意她早早就睡了,可是气得根本就睡不着。 翻个身。 再翻个身。 翻来翻去,忽然听到房中有动静,她一轱辘坐起来,张嘴就骂:“哪个要死的打扰老娘睡觉?” 跳窗进来的黑衣人正抽出匕首呢,听到这一声骂,唯一露在外头的一双眼睛满是尴尬。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sun扔了1个地雷,么么哒~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73 章 想和我约会吗?请补订章节作为礼物送给我! “姑娘, 怎么了?”跟着伺候她的侍女苏合轻声问道。 王妡左右瞧瞧,然后面向苏合,眼中微起波澜, 瞬间又平复, 淡淡说:“前头带路。” 苏合诧异了一瞬,朝王妡看去,却见她神色平静望来, 眸子则幽深难辨, 心头霎时如擂鼓般猛跳几下,不敢问,紧着两步走在了前头。 王妡不疾不徐跟上, 背脊笔直,藏在外衫广袖下面的手交叠着放在身前,左手紧紧握住右手, 握得手指都青白了也不放开。 从垂花门往西北方走,绕过赏水的竹林诗苑和赏石的奇玉楼, 一片花木相映温软成趣之地便是府中上了十岁从母亲院子里移出来的姑娘们住的地方, 正中间是专给长房嫡长女住的, 现在是王妡住的幽静轩。 进了幽静轩,王妡站在门口四下看着,眼前的景象陌生又熟悉。 窗下的书案上半掩着一本书, 如果没记错,该是一本才子佳人的闲书。她走过去拿起那本书一看,果然是。 右边软榻旁的小几上放着一个针线筐,里面一块绣了一半竹的杏黄布料。她拿起绣棚定定看着绣的半棵竹,拿起剪刀几下剪得稀碎。 “姑娘?”苏合正端了茶进来,见状不由惊异道:“姑娘怎得剪了?都绣了月余, 眼瞅着就要绣好了。” 王妡放下剪刀扔掉绣棚,看也不看苏合,冷声道:“出去,把门关上。” 苏合正要把托盘放在桌上,听到话一时没动朝王妡看去,对上王妡扫过来的目光,猛地一抖,手上托盘里的茶壶茶杯发出叮当脆响,她赶紧将其放在桌上,低头躬腰退出去,轻轻把门关上。 关好了门,她才直起身来把憋着的一口气呼出来,心有余悸地看了一下姑娘的房门,只觉得今日的大姑娘格外不同,面对她就好像面对老爷似的,清冷的目光扫过来,她根本不敢与其对视。 屋中再无旁人,王妡这才将小几上的针线筐用力扫落在地,盯着凌乱落了一地的针线,眼中的痛恨浓烈得甚至怨毒。 她举起自己的右手,在眼前翻来覆去看。修长莹白的手指,没有了伤疤、划痕和茧子。 这只手还残留着提刀捅进萧珉肚腹的感觉。 一刀进去再用力翻转手腕,让刀在肚腹里旋转搅动,置其于死地。 ——这方法还是萧珉教的。 那年他和她还是太子和太子妃,陪侍老皇帝西山围场秋狝,中途一头被射中后腿的雄鹿发了狂,转身对着萧珉冲去。萧珉已经下了马躲避不及,侍卫们又离得远救不得,眼看萧珉就要被雄鹿顶上,危在旦夕,王妡身体比脑子要快,抽出挂在萧珉马上装饰用的刀,不顾自己可能会被雄鹿的鹿角顶穿的危险,冲上前去挡在了萧珉面前,双手握刀往前用力一送,扎进雄鹿的脖颈。 萧珉得救了,王妡除了被喷了半身鹿血也没事儿。那头雄鹿被射了一箭又被扎了一刀,不想生命力竟相当顽强,倒地上还挣扎着没有死,萧珉就过来教她怎样才能让猎物死得更快,教完后就在一旁看着她,让她将那鹿彻底杀死。 最终,萧珉教的方法被王妡用在了萧珉自己身上。 她拖着残躯苦心谋划近一个月,只为带着萧珉一块儿下地狱。 雪亮长刀用力捅进柔软的肚腹,温热的铁锈味儿的鲜血迸开犹如绽放的花朵,再用尽全身力气转动刀柄,那张让人恨恶的脸上露出惊恐痛苦的神色,是她最好的陪葬品。 不过她还是有些遗憾,没有把奸夫□□一块儿捅了,只捅了一半,一点儿也不对称。 而她自己…… 王妡环顾了一圈在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的出阁前的闺房,心说:我应该是死了。 五六个侍卫的刀一齐砍过来,王妡不觉得自己能活着。 “原来杀一个人与杀一头鹿也没有什么区别。”王妡看着自己修长干净的右手,握紧成拳,似要把那种感觉留住一般。 她靠在软榻上,拿过一旁小几上放的玉如意搔杖轻轻摩挲着,心中感激着上苍的垂怜,濒死时给她织就了一个美梦,让她死前在梦中回到最初的家,见到了家人,认认真真给他们磕了头。 终于,这如笑话般的一生要结束了。 十六岁嫁与萧珉,王妡以为是两情相悦的结合,却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场利用,萧珉要利用王家、计相王准、临猗王氏来稳固他岌岌可危的太子之位,有什么比娶王氏大宗嫡长女来得更快更方便的呢?!萧珉也是够放得下身段的,演一往情深一演就是十年,直到大权在握临猗王氏再没有了利用价值,才露出穷凶极恶的真面目。 二十岁册为皇后,王妡坚定的想要辅佐明君名垂青史,然而在她手握皇后之宝开始,就不断有皇后无子是为失德之言流传于朝野,她为了生子吃了多少苦头,却原来枕边人从新婚夜开始就给她下药,转头又让人在外头散布种种流言,也真是够用心良苦的。 多年来朝廷内忧外患,王妡都坚定地站在萧珉身侧,为他平衡前朝与后宫,利用王氏制衡各方势力,甚至不惜与二叔翻脸、害父兄被族中老少埋怨,可换来的却是家族的一夕覆灭、亲人惨死。 情爱是假的,尊荣是假的,萧珉够有耐心能一演十年,她愚蠢得十年都看不透一个人的真面目,活该被利用到死。 王妡蜷缩在软榻上,在梦中,在昔年的家中,她忍了三年的眼泪终于流下来。 “啊……” 她掩面大哭,像一只受伤的孤狼,等待死亡的降临。 - 洗笔斋。 王格在屋外探头探脑,小厮上前拦他,被他几句话斥走,若非王准在家中积威甚深,他怕是能硬闯。 屋中,王准坐在书案后盯着长子王确一言不发,王确几次欲言又止,终究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垂头丧气。 王准看长子此番模样,暗暗摇头叹气,终于说话:“为父知你与沈震有些交情,然如今情势,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只你那么愚,生怕不能惹祸上身。” 王确急惶惶说:“父亲,儿知沈兄为人,他断然不会通敌叛国的。” “你难道还没看明白?”王准皱眉:“沈震的为人如何不重要,他拥兵自重,不受天子之令,就是最大的错处。” “可是战事紧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沈兄他也是为了护住广阳城中的百姓,他……” “够了!” 王准拍案厉喝,王确抖了一下,虽敬畏父亲威严,然有些话他不得不说:“人命关天,难道官家真能忍心……” “我说,够了!” “……看幽州广阳城中几万百姓死于鞑虏的铁蹄之下吗?!” 王确说完就梗着脖子与父亲对峙。 王准一双利眼瞪长子,这是他寄予厚望的嫡长子,文采、人品样样都好,就书生意气、非黑即白这点让他最不喜欢,而权力场中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些。 一时无人说话,屋中静得只能听到王确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他就是不懂。 明明沈震毫无错处,偏就能将通敌叛国这等大罪按在他头上;明明所有人都知道沈震是无辜的,偏就没有一个人说句真话喊一声冤;明明去岁秋的那场败仗是因为军中贪墨上下盘剥以致补给与援军不能及时到达,偏就没有一个人去查真正的蠹虫! “父亲,从小您就教导儿‘席不正,不坐’,如今莫说沈兄乃儿之友人,便是未曾蒙面的乡邻,难道见其含冤莫白将身陨,就只眼睁睁看着吗?”王确低声问父亲。 王准闭了闭眼,才说:“为父还教导过你‘至刚易折’、‘和光同尘’,你怎么就没记住!” 屋外的王格再忍不住,蹦跶着说:“大哥,沈震通敌叛国,全家都下了台狱,那个地方什么时候有人活着出来过。你还是好好打算大姑娘的嫁妆罢,毕竟大姑娘费尽心思还与太子私相授受争来的太子妃,嫁妆总不能寒酸了。” 王确瞬间脸都黑了,王准脸色也不好看。 王格还在说:“大哥就算不为全家人着想,也该想想大姑娘,为了她的婚事全家人是提心吊胆的,如今更是站在了风口浪尖,大哥你也不能太自私了。” 说起王妡的婚事,王确瞬间哑口无言。 王准也并不阻止次子,任由他把话越说越刺长子的心。长子也是快要当祖父的年纪了,有些话他这个做父亲的如今也不太好说了,索性就让次子发泄出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74 章 想和我约会吗?请补订章节作为礼物送给我! 这是他在王妡面前惯用的伎俩, 三不五时装可怜装凄惨,惹得王妡心疼后又作出光风霁月的模样,说一些“孤会努力证明给父皇看, 孤能做好”、“三弟他脾气直又得父皇宠,也不是故意冲撞孤”、“没事儿, 孤早就习惯了”诸如此类的话。 王妡听了后更怜爱他, 对老皇帝、三皇子皆义愤不已。 也是在北宫那三年王妡才想明白萧珉把控她把控得着实厉害。她是家中的嫡长女,从小就是按照冢妇培养的, 性格有些强势,萧珉通常不会跟她硬碰硬,恰到好处的强势让她崇拜,适当的示弱反而更激起她的同情心, 让她处处维护着他。 萧珉对人心的把控都可以开山授徒了。 因此,王妡对萧珉的推脱之语毫不意外,沈震案就是一个巨大的泥沼,谁掺和谁就会陷入其中, 不知哪天就会灭顶,萧珉那么聪明谨慎的人又如何会让自己身陷危险之中。 朝中那么多大臣,真正为沈元帅奔走的人寥寥无几, 连清流士林都保持沉默, 坐在空中楼阁里的萧珉又哪敢为忠臣的冤屈发一句声。 “都退下。”王妡沉声下令, 非常理所当然的样子, 活似她现在就已经是东宫的主人了。 她带来的侍从们自然是自家姑娘如何说就如何做,东宫侍从则有些傻了, 愣怔当场不知当走不当走。 按律来说,册太子妃文已下,哪怕没有大婚王妡也已经是太子妃了, 太子妃让他们走他们是该听命的。 可还没大婚,太子妃就当着太子的面在东宫颐指气使…… 太嚣张了。 萧珉也觉得王妡此举委实嚣张,心中不悦,面上倒掩饰得极好,示意侍从们都出去。 香草出去时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家姑娘左边的衣袖,略有些担心。姑娘袖笼里藏了一把匕首呢,应该不会突然给太子殿下一下……? 等侍从都出去了,萧珉笑着对王妡说:“姽婳要和孤说什么,还需要人都出去?” 王妡深深看他一眼,把视线偏移到一旁的瓷瓶上她才确保自己能顺利跟萧珉说话,而不是暴起杀人。 “萧珉,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娶我。”王妡也不多绕圈子,开门见山。 萧珉为人谨慎心眼多,跟他绕圈子最大的可能是被他绕进去,王妡不觉得自己能绕得过他,哪怕重活一辈子又如何,蠢就是蠢,认清事实,别自作聪明。 反正现在两人已经绑在了一条船上,就像她不能悔婚一样,萧珉也不能,总归她王妡是什么样儿的,萧珉只能高高兴兴把她迎进东宫再迎到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的位置上。 “姽婳,你今日有些不对劲儿呢。”萧珉微笑着说:“孤心悦你,自然是想娶你为妻,好在父皇赐婚了。” 王妡往后靠向了圈椅,下颌微扬:“萧珉,你想要我临猗王氏支持你,你总要拿出一点儿诚意来。” 萧珉脸上的笑僵硬了一瞬,才又柔声说:“你这是在说什么,姽婳?你是不是生病了?孤让侍医来给你瞧瞧。” 王妡嗤笑一声:“萧珉,你在怕什么?总归官家已经赐婚,除非官家又反悔了,我和你的婚事就是板上钉钉。这里也没有旁人,你不用再累着自己装出情根深种的模样。” “姽婳,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萧珉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 “哦。”王妡也不跟他纠结这个,他要演就让他演好了,“我昨日去了台狱想必你早知道了。” 萧珉不答,无甚表情直直看王妡等她的下文。 王妡便面露嘲讽神色,道:“你这太子之位坐得不稳当,为了拉拢重臣在各家贵女面前装纯良风度,想必你心里也觉得委屈,堂堂一国储君还得牺牲自己的色相,啧啧啧……” 随着她的话,萧珉脸色可见的阴沉下来,然而没一会儿又恢复成光风霁月的样子,说道:“姽婳,你今天真是太奇怪了,是不是有谁在你面前说了什么?无论是谁说了什么话,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孤是真心喜爱你的。” “你与官家天然就是对立的。自古君王就没有不防篡权的,古往今来多少一开始被立为太子的能顺利登基的。更何况官家早就想废掉你的太子之位了。”王妡说:“你这么多年一味隐忍有用吗?” 萧珉微微垂下头遮掩住翻涌的思绪,膝上把衣摆抓皱青筋毕露的手却暴露了他的焦躁。 多年隐忍,他想的吗? 不,他不想! 他正宫皇后所出,父皇一登基他就被册立为皇太子,本该皇帝之下他第一人,真正光风霁月才对,却活得谨小慎微不敢行差踏错一步,不仅要看皇帝的脸色,还要看兄弟和大臣的脸色。 他有多少憋屈和委屈都往肚子里咽,努力粉饰着装出无心政事的样子,暗地里却要花费多少功夫把萧珩踩下去,他就是想熬死老皇帝,待自己登基大权在握再一个一个好好清算。 但今日被王妡如此毫不客气地撕开了这层布,将他的困苦、他的不甘、他的软弱以及他的野心全部赤.裸裸暴露出来,萧珉有一瞬间产生了强烈的杀意,他想杀了王妡,杀了这个没眼色的东西! “噌”一声,是匕首出鞘的声音,顿时惊醒了满身戾气的萧珉。 他抬头,就见王妡秀美的小脸板得如假人,目光暗沉沉盯着他,手上是一把锋利雪亮的匕首,他心头咯噔了一下,怎么也想不到王妡竟然带了一把匕首入东宫,东宫的那些守卫都是死人吗!!! “萧珉,你觉得我说得对吗?”王妡站起来,握着匕首一步、一步、一步走近萧珉。 她是感受到了萧珉身上迸发出的强烈杀意,下意识就抽出了匕首。 那既然抽出来了,就一不做二不休,吓唬吓唬萧珉也是好的。 “姽婳,你……” 殿中只有他们二人,一个手里有凶器表情还不和谐,一个手无寸铁还被凶器指着,萧珉也懒得再装纯良和善了,阴着脸说:“王妡,你想要做什么?” 王妡顿时笑了:“不叫我‘姽婳’了?也好,想必你装模作样的深情叫着也不舒坦,我听着也恶心。” “你既知孤是假意,为何还同孤一起演?”原以为是个傻姑娘好骗,倒是没想到最后被骗的竟然是自己,萧珉气怒之余,又对王妡有点儿刮目相看,“孤自认看人还挺准,没想到倒是看走眼你了。” 听到这话,王妡握着匕首的手更紧,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没有把匕首送进萧珉的肚子。 他说得没错,他看人是很准,她的确蠢得很好骗,付出了感情、耗费了精力、献出了整个家族,最后却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那时的萧珉看着她爱慕崇拜他、为他殚精竭虑管理后宫平衡前朝、因无子而黯然神伤、与二叔和王氏族老反目,心中是不是万分得意? “如今我和你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放心,我总不会害你。”王妡认真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那倒是,”萧珉呵地一声笑:“孤要是死了、被废了,你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王妡冷嘲:“知道就好。那就言归正传,沈元帅你是救也得救,不救也得救。” “王妡,你这就有点儿强人所难了。”萧珉摇摇头,“通敌叛国,你让孤如何救?全天下除了父皇,没有人能救沈震,而父皇是最想沈震死的,卧榻之侧其容他人酣睡。” 王妡不想离萧珉太近,又坐回左下首的圈椅上,把匕首入鞘,然后微笑:“那晚了,我从台狱回来后,就让人到处散布是你让我去台狱见沈挚的。” “你——”萧珉怒而拍案。 王妡看他终于怒形于色,畅快笑了。 她当然没有这么无聊,还特意去散布,只不过别人会怎么想那就不是她能控制得了的,至少她的祖父和父亲先头都以为是萧珉在背后怂恿的。 “你也不必如此生气,若是能就下沈元帅,也是大功德一件。朝中那些大臣一个个人老成精,他们为什么不看好你这个太子,无非是你太过求稳而没有作为。”萧珉听着这话面露沉思,王妡继续说:“一国储君,文不成武不就,既不能造福百姓,也不能领兵退敌,你让天下臣民如何信服你?” 萧珉瞅了王妡一眼,又兀自沉思。 王妡就靠着圈椅沉默地看着他,等他眉头舒展了,她低声说:“萧珉,那位不死,太子始终是太子。你想清楚了,是要那位指头缝里漏出来的一点儿可怜,还是让任何人都动不了你。任、何、人!”带着浓浓的引诱意味儿。 再怎么说上辈子也夫妻十几载,王妡再不了解萧珉,也知道他对乾纲独断的野望。 本就不是亲密父子,很容易挑拨不是么。 果不其然,萧珉眉宇间有丝丝意动之色。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 75 章 想和我约会吗?请补订章节作为礼物送给我! 李假母骂爽了, 看甄柔娘还识相不哭闹了,就扭着腰走回自己的住处。 一回到自己的住处,李假母刚坐下就又感到了这几日挥之不去的被窥视感, 她紧张兮兮四处查看,发现原本封死的一扇窗竟然被打开了!!! “来人来人快来人!”她惊恐大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门口跑, 与慌慌张张进来的小丫头撞了个正着。 “大娘, 怎么了?”小丫头被撞得摔倒在地。 “我这窗户怎么是打开的?不是封死了吗?今日谁打扫的,把人给我叫过来。”李假母一把拎起小丫头, 指着那扇半开的窗户问。 不多时,护卫的壮丁、洒扫的婆子、围观的阁中娘子来了不少, 把李假母的卧室挤得满满当当。 李假母训斥洒扫的婆子, 认为是她把窗户打开了,婆子大声喊冤,她没有啊, 她不敢碰啊。 “大娘, 你瞧这窗户一点儿破坏的痕迹都没有,我怀疑啊, 不是人开的。”一个满头珠翠的娘子故意压低了声音吓唬人。 好几个来瞧热闹的娘子都被她吓到了, 嘤嘤呜呜的尖叫。 “要死了要死了, 跟我这儿说什么神神鬼鬼的,我看你们是好日子过多了, 皮痒了是!”李假母大骂。 娘子们一哄而散。 李假母嘴上骂得凶,心里其实也发毛,但她不信什么不是人干的,这一连串的怪事都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 想到此,她掉头就疾步往甄柔娘住的厢房走去, 推开门就说:“你究竟惹了什么人以致祸事上门,老实交代,不然我立刻就把你扔到老鸦巷去。” “大娘,大娘,我真不知道啊,我是什么身份呐,我哪敢跟人结怨。”甄柔娘哭着说。 “不说是……” 李假母示意跟来的壮丁去拖人,甄柔娘真怕了,拼命闪躲,顾不得牵扯到脸上的伤痛,大哭大喊:“大娘,你饶了我啊,我知道,我知道,我平日里说话是不中听了点儿,但我真的……是真的不敢得罪人啊……” 李假母铁石心肠,壮丁看她不是作伪吓唬甄娘子,也都认真了,抓住甄柔娘就把她往外拖。 “大娘大娘,是金郎的正头娘子,一定是金郎的正头娘子,是她干的,肯定是她……呜呜呜……” 李假母抬手示意壮丁罢手,在绣凳上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已经被拖到门口的甄柔娘,道:“你说的金郎是哪个金郎呐?” 甄柔娘呜呜哭,也顾不得其他什么都说了:“是捧日左厢的指挥使金柄,他要给我赎身在外头安置我,他说他家里的正头娘子是个母夜叉,让我先不要声张。”她怕真的被扔到老鸦巷去。 李假母却不信,倘若真是金指挥使的太太所为,为什么后头要来吓唬她而不是甄柔娘? 总不能是因为她是泉香阁的假母,甄柔娘出自他们泉香阁,金家太太就连她也要报复?! 再说了,她只是个假母,又不是泉香阁的东家,找也不该找她啊! “拖出去。”李假母对壮丁说。 甄柔娘大惊,大喊大吼:“大娘,我没说谎,你信哦,肯定是金郎的那个母夜叉干的,金郎还交给我一串钥匙让我保管,我我我、我拿给你拿给你……” 李假母又制止壮丁拖人,甄柔娘立刻连滚带爬进去找钥匙,可越急越乱越找不到,她哭着翻箱倒柜,眼泪浸到脸上的伤口刺痛难忍也顾不上。 终于在床下的箱子最里面被衣物层层叠叠压住的一个盒子里找到一串钥匙。 “大娘,大娘,就是这个。”甄柔娘膝行过去把钥匙给李假母。 李假母正要伸手把钥匙拿过来,忽然,惊变就在这一瞬间。 一直现在李假母身后的一个皂衣壮丁抢了钥匙就跑。 李假母吓呆,“啊”字还在喉咙口,就见门口两个小丫头朝皂衣壮丁扑过去,试图拦住他。 皂衣壮丁见状不对,转身就朝南边的窗户跑,欲破窗而出。 哗啦―― 窗户破了个稀碎,但不是皂衣壮丁撞破的,而是一个粗布蓝衣的汉子从外头撞破进来,欲擒皂衣壮丁。 皂衣壮丁别看人壮得像头熊,身手还蛮灵活的,一看南边的窗不能走了,立刻就飞扑去北边的。 蓝衣汉子大喝一声:“老五,北边。” 哗啦―― 北边的窗户也从未破开,又一名蓝衣汉子撞进来。 皂衣壮丁把钥匙紧紧拽在手里,与二蓝衣对峙。 “你们可知我是谁,就敢拦我!” 蓝衣甲哈哈大笑:“你自己都不知道你自己是谁,我们又怎么知道。” “老四,别废话。”蓝衣乙防备着皂衣壮丁,“把钥匙交出来,我们兄弟给你一条生路。” 皂衣壮丁冷笑:“做梦!” 双方就是一个飞扑,打了起来。 堵在门口的两个小丫头对外头冲过来的四五个护院打扮的人说:“就是他们,把那个钥匙抢过来。” 那个人二话不说就加入进混战。 李假母被吓傻,忽闻前方恶风不善终于回神,就见一张绣凳朝她正面飞过来,这要是被砸中不死也得毁容,千钧一发之际她动如疯兔旁往旁边使劲儿一蹦—— 竟险险躲过了夺命绣凳。 真是好险好险,万幸万幸。 绝地求生,李假母狂怒爆发,疯狂推搡壮丁:“你们是死人啊,没看见闹事的,还不给我把这么混账东西抓起来,敢在老娘的地盘上闹事……” 哪知壮丁们比她躲得还快,喊道:“大娘,他们拳脚功夫都十分了得,我们上去就是送死的。” “老娘花钱请让你们护院,你们就是这样护的?”李假母对着三个壮丁的屁股就是一个一脚,把他们都给踢进了混战里。 打得激烈的三方人马看又来几个,也不管是谁的人,反正不是自己人,逮着就揍。 几个壮丁被揍得哭爹喊娘,纯粹就是过去送菜的。 李假母简直要疯,这都是些什么人啊?!甄柔娘这个小贱人都惹了着什么人啊?! 护院模样的有五人,蓝衣的有两人,皂衣的当然不能单打独斗。 以为就你们有帮手?某家也有! “快来人!” 皂衣一声大吼,稍倾,又有四人加入混战。 甄柔娘是泉香阁的头牌之一,住的地方自然不能磕搀,但她的厢房再大也经不起这么多人造,打架都施展不开,便从屋里打到了屋外。 战况十分激烈,泉香阁却惨了。 楼梯裂了,栏杆倒了,门窗四分五裂,满地碎瓷木屑。 李假母要昏倒了,却因身体太强壮,怎么也昏不倒,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搞破坏。 “报官――快去报官――啊啊啊……这些天杀的哇哇哇……呜呜呜……嗷嗷嗷……” 甄柔娘躲在自己几乎成了废墟的厢房里瑟瑟发抖,嘴里一个劲儿念叨:“完了完了完了……” 那群人听到李假母在喊报官,立刻默契地转移了战场,从泉香阁里打出了阁外。 杀猪巷路上行走的路人走着走着,忽然右手边青楼的大门从里面破开,门板飞出就砸在他脚前,腿一软跌坐在地,简直要吓尿了好么! 路人甲还没来得及骂,就见里面十几个人混战着相继从里面出来,打得难舍难分,打着打着走远。 “这是怎么了?”看到这一幕的路人都好奇。 “大概是恩客争风吃醋。”路人乙说:“前几日泉香阁不还有个花魁娘子被毁了脸。” 路人丙说:“那花魁娘子得有多美才能让这么多恩客为她争风吃醋,大白天就大打出手。” 路人丁叹:“这泉香阁可真是麻烦事儿多哦。” 路人们唏嘘了片刻,又各自赶路。 路人甲无能狂怒:“泉香阁的浪包娄入娘要死啊!” 李假母本就气炸了,听到外头有人骂得难听,冲出来就指着路人甲一顿狂喷:“你个老贱才,干隔涝汉子,敢在老娘面前狺狺狂吠,也不打听打听我李大娘是什么人,今天我就打你个满脸开花!” 路人甲被凶悍的李假母吓得屁滚尿流跑飞快,跑远了才停下来跳脚放狠话,看李假母状似要带着壮丁追来,赶紧再撒丫子跑。 “呸!”李假母啐了一声,插着腰把看热闹的同行挨个儿挨个儿瞪了一眼才扭着腰回去。 一个多时辰后,京兆府的官差才懒懒散散上泉香阁来,随便听了李假母几句就认定是恩客间的争风吃醋,都懒得管。 李假母气道:“你知道我们这泉香阁的东家是谁么,竟然如此怠慢。” 官差可不是吓大的,不客气地说:“官爷我管你东家是谁,知道京城现在在闹什么吗?官爷抓闹事的书生都抓不赢,谁有空管你一个妓馆的小事。”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76章 第 76 章 梁帝的态度并不让宰执们意外, 他原本是想让沈震死的,因为种种而饶了沈震一命,不代表梁帝就此放过沈震, 更不会因为朝臣的几句担忧而让沈震还朝。 “圣上,赠予猃戎的岁币丢失是毁坏两国友好关系的大事, 押班的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张能有不可推脱的责任, 臣请羁押张能, 彻查此事。”副相左槐说道。 殿前司都指挥使吕师猛地看向左槐,道:“此事是谁做的尚未可知,左相公喊着要羁押,不怕寒了押班的众将士的心吗?” “吕殿帅此言差矣。”侍御史知杂事叶夔出列, 说道:“若要说将士寒心, 幽州戍边的将士岂不更寒心,他们可是与猃戎有血海深仇。” 吕师道:“照叶御史这样说,幽州戍边的将士与猃戎血海深仇,更有盗取岁币的嫌疑, 还彻查幽州军才对。” 叶夔冷笑一声:“敢问吕殿帅, 我朝谁与猃戎没有血海深仇?我朝自太.祖开国起,猃戎屡屡犯边, 烧杀抢掠, 无恶不作,谁与他们是没有血海深仇的?!照你的想法, 岂不是人人都有可能盗取岁币?”他顿了一顿, 发难:“还是说, 吕殿帅与猃戎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你一派胡言,血口喷人!”吕师指着吕师道:“你是受了何人指使竟然当众诬蔑朝廷大员,简直无法无天, 你最好快快从实招来。” “该从实招来的是吕殿帅才是。”在朝堂上吵架,台谏的人完全不怵,叶夔又是一声冷笑:“私贩军器到猃戎的罪人金柄,之前可是在吕殿帅麾下捧日军,吕殿帅敢说他做了什么你毫不知情?你敢指天誓日的说吗?!!!” 叶夔不给吕师说话的机会,步步紧逼道:“殿前司捧日军指挥使贪赃枉法、私通外敌,若没有上官的支持他敢如此铤而走险?捧日军上下、殿前司诸班诸直诸军真的能眼看着他家藏万金而不眼红,不从中分一杯羹吗?你身为罪人金柄的上峰,真的不知情吗?你若连手底下的兵将私通外敌都毫不知情,如何领兵?如何能拱卫朝廷?你如此昏聩无能,如何能事君王?!” 吕师被叶夔说得是节节败退,想要反驳却根本就是不谏官的对手。 要如何反驳? 说自己不知情,那就是昏聩无能。 说自己知情……这万万不能说的。 “圣上,殿前司诸军,前有金柄里通外敌,后有张能丢失岁币,从上到下乌烟瘴气,军饷军资关系国朝安稳、江山延续,他们也敢大肆贪墨,无法无天,藐视君上。”叶夔向梁帝拜下,“圣上,臣恳请圣上下旨,彻查殿前司诸军贪赃枉法。” 权御史中丞杨文仲对几个台谏官使了个眼色,带着大部分台谏官也跟着一道拜下,恳请皇帝下旨彻查殿前司。 御史台勾当史安节眉头狠狠一跳,台谏列班的这块儿地上跪了一片,就只有零星三四人没有跪下了。 马军司和步军司的管军彭韶和李渐心念一动——若是吕师因此被撸了,下一个殿帅会不会就是自己? 两人都很有上进心,都早就有取吕师而代之的想法,要不是为了不表现的太急功近利,他们都想跟着台谏的人一起跪了。 可惜,自己是武将,是三衙的管军,文武天然对立,不好跟着文官一块儿起舞。 吕师看着跪了一地的谏官,转身对着御座扑通一声跪下,喊道:“圣上,圣上明鉴,臣忠心可鉴日月呐!” 声泪俱下,涕泗流涟。 侍卫亲军马军司都指挥使彭韶眼珠一转,出列,举高笏板向皇帝说道:“圣上,军储事关重大,臣以为不可武断,罪人金柄的确私挪军器,但并不能因为吕殿帅是金柄的上峰就认定也是同谋,否则这天下岂不处处都是冤案。再说岁币丢失之事还没有查清楚,就算是张管军失职,那与吕殿帅也没有干系啊。吕殿帅顶多就是识人不清、御下不严而已。” 彭韶话落,吕师活撕了他的心都有了。 他殿前司都指挥使,朝廷禁军最高将帅,他识人不清御下不严,岂不就是说他是个废物、不可堪殿帅职?! “圣上。”李渐心里一边骂彭韶阴险狡诈尤胜文官,一边扑通跪下,情真意切地说:“臣以为彭马帅言之有理,吕殿帅就算识人不清御下不严,也不能在没有查清的情况下就将通敌叛国的罪名按在他身上,吕殿帅实属冤枉,还请圣上明鉴。” “请圣上明鉴。”列班的武将们见此情形,不管真心假意都一齐跪下。 梁帝双手放在膝盖上,半佝偻着身子,一双浑浊的眼睛微眯起,耷拉松弛的眼睑与眼角的皱纹形成一个阴鸷的形状,盯着丹陛下跪了一地的朝臣,不语。 这时,三司使王准出列,梁帝的眼角跳了跳,就听王准道:“从永泰十年到十五年,国库每年均收七千万贯,官员俸禄每年两千八百万贯多,营造每年一千三百万贯,河堤水渠山川固泽等每年一千二万贯,军费每年八百万贯,其他杂项几百万贯不等。若有天灾人.祸,粮食欠收,赈灾救民花费无数。且每年都有难以勾销的坏账百万贯之多……” 随着他的话,一笔一笔的账详细算出来,其中的亏空简直让人触目惊心,朝臣们议论纷纷,殿上嗡嗡之声不绝于耳。 最后,王准对梁帝说道:“国库空虚,入不敷出,长此以往,国朝危矣。” 梁帝沉默了许久,原本放在膝盖上不抖的手又控制不住抖了起来,连带着他的身体也不可抑制地微微颤动。 一炷香后,御座之上才传来声音:“王卿以为该当如何?” 王准道:“臣恳请圣上严查贪腐、肃清风气、以正朝纲。”说着,弯腰拜下。 左槐向来与王准是一个立场,紧跟着说:“臣附议。” 三司官员第三个跟上,齐声说:“臣附议。” 台谏不落人后,这次是由勾当官史安节领头,道:“臣附议。” 殿上朝臣各怀心思,然在计相算的一笔笔账面前也不敢旗帜鲜明地反对,并且为表忠心正直还得跟着一起“臣附议”。 梁帝注视着全部跪倒的朝臣,慢慢说道:“既然如此,三法司就好好查清楚。” 三法司官领旨。 随后梁帝一摆手,典仪唱退朝。 从紫微殿出来,左槐与王准走在一起,前者对后者摇摇头,后者无奈一笑。 哪次不是他们要求严查贪腐,哪里不是官家让三法司查,哪里不是推出几个不痛不痒的替罪羊就不了了之。 朝政越来越不清明,就拿税收来说,睿宗朝鼎盛时期国库一年可收一亿四千万贯,到如今永泰年间竟只能勉强达到睿宗时期的一半,其中能反映多少问题。 但问题是问题,解决是难上加难,官官相护,腐败成风,局内的动弹不得,局外的无处施手。 两人对视一眼,都摇摇头。 吕师列班在宰执们之后,等宰执们都出去了他才走出紫微殿,阴鸷地回头看了一眼彭韶和李渐,两人一个与旁边的人说话,一个垂头把笏板插腰带里,都不与他对视。 “吕殿帅。” 吕师还在看彭韶李渐,就听前头一人唤自己,转头看过去,竟然是三皇子,他连忙请安。 萧珩对吕师笑道:“我和二哥有几件事想请教吕殿帅,不知方便不方便?” 吕师这才发现三皇子身边还有个二皇子,又连忙向二皇子请了安。 二皇子萧珹在朝中的存在感向来不高,这次被萧珩拉着一起,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还没走远的太子萧珉看到老三拉着老二,嘴唇紧紧抿着,踌躇片刻还是转身走了。 老二…… 之前好几次事情里都有南方口音的人在从中作梗,不知与老二有没有什么关系。 不过,有关系也好,老二看着不显山不露水,但只要是皇子,就是他萧珉的敌人。 萧珉紧绷着脸上车回东宫。 他虽然是一国储君,但在朝中没有领任何职事,除了按规矩上朝,连去中书门下听事都不行,下了朝只能回东宫。 太子做到这个份上也是很没有脸了,萧珉虽然郁愤却不会自暴自弃,他甚至连沉溺郁愤中的时间都没有, 这次岁币丢失是个朝殿前司发难的好机会,必须把握住了。 - 很快,纳给猃戎的岁币丢失之事在有心人的传播下,以极快的速度在梁朝十六路二百州中传开来,不到一月时间,就连西南偏远的石门蕃部都听说了。 幽州广阳城,一间专门卖皮毛的铺子开张才两个多月就经营不下去关门了。 “言阿大,你们就不做了?”旁边布行的老板问。 “没钱了,做不下去了,想去南边儿看看有什么好做的营生。”面相憨厚的高壮汉子抓抓脸上的大胡子。 “早就跟你们说了,在咱们这里卖皮货是行不通的,你要把皮子拿去南边儿卖,南边儿有钱的官爷最喜欢了。” “诶诶,您说得对,这不,我们兄弟几个就准备把皮子运到南边儿去,赚些钱好娶个婆娘暖被窝。” 汉子再与布行老板说了几句,把门板上好,冒着风雪离开廛市,一路七弯八拐到了一个小院子,四下看看没人,他才三长一短敲了敲门,门从里面打开,他闪身进去。 “谭大,你们确定今天走?”不大的堂屋里烧着火,围了几个大汉一起烤火,坐在正中的汉子问。 “今天走。”络腮胡大汉坐在了火盆边,说:“趁着下雪,不容易被人跟踪。” “那你们自己小心,确定缙山那边都已经做好手脚了吗?”正中间的汉子再次确认。 “放心,保准猃戎獠查来查去只查到自己人头上。等我们走了,你快点儿派人去把东西偷偷拉回来,省得夜长梦多。” “行,那我就不送你们了,路上小心,我在幽州等着你们回来,等着元帅和少将军回来。” “放心,等着我们。” 络腮胡摆摆手,与旁边几个大汉一起站起来,行了个军礼,然后拉着一车皮货离开小院,出城,消失在风雪中。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77章 第 77 章 腊月里, 从北边儿来了一队皮货商人,在京城安肃门外排队等着进城。 城门吏拿过几人的勘验查看:“幽州来的?” “对对。来卖皮货。”为首的汉子点头哈腰,给城门吏塞了一个小荷囊。 城门吏拿到荷囊, 对同僚点头放行。 卖皮货的四个汉子赶着马车进城,一路从城北到城南, 进了保康街上的一家铺子。 一盏茶的时间后, 那保康街铺子后面的角门从里大开, 出来四个衣裳锦绣的魁梧大汉,四大汉一路走到通柳街第五座宅子,敲门,然后被放进去。 “军师, 我们回来了。”谭大人才过阍室, 声音就已经传到正堂里了。 “老大,你们这身衣裳真好看。”十四跟在老二老大身边,“就是和你们的气质不符。” 老三闻言就抬手锤了十四的头一下,十四立刻夸张地抱头喊痛, 哭得可假。 闵廷章从正堂里迎出来, 含笑对谭大几人说道:“辛苦你们。东宫娘娘来了。” 四人一听,赶忙快走几步进去正堂, 王妡正端坐在主位上, 四人抱拳行礼。 “不必多礼。”王妡道:“我想着你们这几日就该到了,正好我有事要跟闵子建说, 就过来瞧瞧。你们一路可还顺利?” “虽有波折, 但有惊无险, 总算不负娘娘期望。”谭大道。 谭大几人就说起了在幽州办的事。 王妡写信让这些幽州汉子们派几人回幽州,是为了岁币一事。谭大几人到了幽州立刻暗中联系了沈家军仅剩的幽州守将都尉皇甫进,几方商议、派斥候去踩点, 定下了“缙山盗岁币嫁祸猃戎将忽儿布特”的计划。 猃戎的政权属于大贵族制,在汗王之下有十姓大贵族,这十姓贵族各自占有丰厚的草场地盘和人口,有自己的军队,虽归汗王调遣,但能不能掉得动他们,就要看汗王的本事了。 汗王强,他们就弱,反之汗王就会被他们架空成傀儡。 猃戎这一任的汗王魄力十足,弑父杀兄上位后,仅一年就把十姓大贵族收拾得服服帖帖,猃戎国力日盛。但他上位的手段终究不是正统,他能这样做,别人也能有样学样。 他放了一马的老汗王最小的儿子已经长成,展露出了勃勃野心,十姓大贵族里有不满汗王统治的,很自然地就站在了这个王子身边。 幽州准备嫁祸的忽儿布特是汗王手底下的将领之一,但不是汗王的嫡系,此人上头还有个哥哥海达儿在暗中支持小王子,此次接岁币他也来了,还是主将。岁币丢失,等海达儿查来查去查到立场对立的弟弟身上,无论他怎么取舍,都会是一出好戏。 猃戎若能乱起来,会让梁朝、让官家放松警惕,也能给王妡一些时间从容布置,用沈元帅彻底掌控住西南的兵权。 先是西南,再到东南,慢慢往北蚕食,最好还是免不了要与猃戎一战,那也是沈元帅和沈挚最佳的复出时机。 军人的生存之地就该在战场上。 王妡听完了谭大的叙述,道了声辛苦,才道:“你们准备一下,出了正月,我安排你们到殿前司当差。” 几人郑重点头不多问。 殿前司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但东宫娘娘既然如此说了,他们就信她一定能办到。 东宫娘娘说能救元帅一家,就救出元帅一家了,比乾元殿的那个还一言九鼎。 王妡吩咐了幽州汉子们这些日子别乱走,尤其是沈家宅邸,能不去就不去,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难道还有人暗中监视元帅的府邸?”老三气愤:“那狗皇帝究竟……” “闭嘴!”谭大踢了老三一脚,“祸从口出知道吗!” 老三自觉失言,瓮声瓮气说:“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抄佛经。” “抄佛经?”王妡略好奇。 “娘娘,是军师定下的,他说我们这些军汉粗鲁又暴躁,他说京城不是幽州,让我们谨言慎行,失言或犯错就罚抄佛经,修身养性。”老十四机灵地搬出一套巨厚的佛经展示给王妡看。 就是这个,超级厚,又看不懂什么意思,绝对能抄到怀疑自己还是不是人。 王妡:“……好主意。” 闵廷章谦虚:“过奖。” 王妡无语片刻,起身告辞。 闵廷章等人将她送走,关起门来问幽州那些人的境况。 “都还好,原本好多人是要调到其他厢军去,若真都调走,那可就是天南海北各自一方了。不过后来三班院又下了新的文书,他们又不用调了。” - 金根车平稳走在中央御道上,道上行人马车见之纷纷避让。 “那是太子妃的仪仗?” “你这不是废话,能坐金根车的除了皇后就是太子妃。” “太子妃这是回娘家了?” “颍州遭了雪灾,太子被官家派去赈灾了,太子妃无事难道还不能回娘家。” “今年可真是天灾人.祸不绝呐。” “谁说不是呢,这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 车里的王妡隐隐听到外头行人的叹息,微微掀开一点儿车帘朝外头看去。 时进腊月,天寒地冻,如非必要人们都不愿意冒着严寒出门,往日热闹的中央御道行人少了一大半,街边有卖炭的老翁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的炭品质不好,一筐炭卖不了几个钱,卖来的钱有一部分还得交商税,他为了能多留几个钱,只能守着两筐炭也不敢烧点儿取暖,穿着夹草屑的夹衣生生冻着。 “香草。”王妡唤道。 香草在外头应了一声,就听王妡说让人去把街边卖炭老翁的炭都买来。 香草使了个侍卫去,没多大一会儿,侍卫扛着两大筐劣质炭火归队,街边的卖炭翁连连朝着车架道谢。 王妡坐在车里还听到一两声赞她仁义的话,毫无感触。 她不仁义,也不是同情心泛滥的人,她今天能买下卖炭翁的炭火,但她不可能买下全天下所有可怜卖炭翁的炭火。 她的仁义说白了也不过是假仁义罢了。 真正该改变的是朝廷。 苛政猛于虎。 金根车慢慢驶过中央御道,往东宫去,过了丽正门就是东宫大门嘉福门,进入嘉福门任何人都要停车下马,东宫规定不得行车走马,哪怕是太子。 王妡由香草扶着下车,一直在门前守着的谒者邓朗立刻上前来报:“娘娘,太卜令贾汪让人传了话。” “说什么?”王妡边走边问。 邓朗跟在她身边,说道:“贾太卜说,那位让他炼长生不老丹,他炼不出来就要杀了他。” 王妡脚步一顿,再继续走,轻嗤一声:“那位是真想长生不老,还是找借口杀贾汪。” “贾太卜觉得那位是要杀了他,他上疏请那位罪己,是触了逆鳞了。”邓朗说。 王妡摇摇头,倒不认为是这样。 老皇帝虽然昏庸,但绝不是滥杀的君王——除了对待沈震外,倘若老皇帝真想杀了贾汪,没必要一拖拖好几个月,杀一个小小的七品太卜令还不值得一国之君费尽心思,还找这么……让天下人诟病的借口。 从始皇起,多少帝王想要长生不老,为此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但又有谁真正长生不老了?又有谁因此事得了个好名声了? 老皇帝有头风之疾,几次昏倒,手都不受控制地抖动了,他大概是真的怕死,尚药局的医者没有办法,就把希望寄托在了方士身上。 方士…… 王妡脚步又顿住了,看着天上又洋洋洒洒飘落的雪花,心底有了某个想法。 “萧珉什么时候回京?”她问邓朗。 “约莫还有十日左右才会回京。”邓朗算了算日子。 王妡颔首,让邓朗凑近一些,小声吩咐了几句。 “是,小的这就去办。”邓朗办事能力一流,只要是王妡吩咐的,再难办他都会想办法办好,绝不会推诿拖延,也不问为什么。 让邓朗出去了,王妡再叫人去给贾汪传话,让他不用疑神疑鬼,好生给官家炼丹,过几日后会有人来帮他。 贾汪收到东宫娘娘的话,却并没有多放心,实在是他真的不会炼丹,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会点儿卜筮之法的能辨象数定吉凶的太卜令啊! 苍天呐,官家为什么要为难我! - 十日后,太子萧珉从颍州赈灾回京,他此次赈灾并不顺利,颍州雪灾大得超出了想象,还有地方官员为了政绩而隐瞒灾情。 朝廷赈灾的粮草布衣运到时,又冷又饿的灾民甚至还发生了骚乱,差点儿就成了民变。 路边冻死饿死的灾民更是数不胜数,他们多是失去了土地的佃户贫民,雪灾一来,他们赖以生存的房屋也没了,更看不到生的希望。 而这些冻死饿死在路边的百姓中,又尤以老人和孩子居多。 灾祸一来,他们总是最先撑不下去的。 萧珉一路所见所闻,皆让人痛心疾首。 而更让人痛恨的是地方官的不作为推诿搪塞。 这就是父皇治下众生百态。 萧珉阴着脸回京,向梁帝禀告了此次赈灾情形,得了梁帝一顿好骂,简直是要把雪灾的源头都推到他身上。 好在旁边有宰执相劝,又没有老三拱火,梁帝骂完就放萧珉出来了。 萧珉脸色更阴回东宫,居然在承恩殿外看到王妡。 “我有话跟你说。”王妡开门见山。 萧珉脸阴沉如水。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78章 第 78 章 “方士?” 王妡点头。 萧珉一脸狐疑。 “你不会不知道官家想炼长生不老药。”王妡说道。 她这话说得语气平淡, 可萧珉总觉得从中听出了嘲讽之意,就有些不爽,再加上王妡人都到了承恩殿却不进去, 请都请不进去,他就更不爽了,语气也就不好:“孤当然知道……” 说着一顿, 看向王妡, 目光闪烁了一下, 一手负在了身后, 道:“太子妃究竟想说什么?” 王妡秀眉微挑,忽而轻笑了一声,说道:“太子知道就好, 玉置观有位化外来的方士唤作天玑子, 太子如有需要,可遣人去请他。” 萧珉沉默地看着王妡, 负在身后的手猛地握紧。 王妡再笑了笑, 转身走了。 萧珉站在承恩殿门前不进去,伍熊撑着伞为他挡雪, 劝了好几次先进殿歇着在外头久站染上风寒就不好了, 他依旧不动不言。 “殿下,进去。”伍熊看雪越下越大,再一次劝道。 “阿熊,”萧珉终于出声了, “你觉得王妡说的事, 该当如何?” 伍熊想了想,说:“无论如何,太子妃与您是夫妻一体, 您好了,太子妃才能好。” 萧珉冷笑一声,总算是往承恩殿里走了,伍熊连忙跟上,到了檐下才把落满了雪的伞扔给小内侍收拾,指挥着宫人内侍们伺候主子。 萧珉换上了舒适的锦衣,在温暖的寝殿里懒懒半躺在榻上,把旁人都打发了出去只就伍熊一人,才说道:“王妡……她这是要让孤弑父呐。” 伍熊奉茶的手一抖,差点儿没把茶盏摔了,惊愕道:“怎、怎么会?” “父皇年老体弱,想要长生不老,她给孤找来一个方士,你觉得她这是在做什么?”萧珉冷嗤:“她这是迫不及待了。” 伍熊把茶放在了榻边的矮几上,轻声说道:“殿下,若……有个万一,您不就……” “说得没错。”萧珉点了点头,“所以这件事要做,但不能由孤来做。” 要给老皇帝献炼长生不老药的方士,最好的办法是让老皇帝自己发现方士把人请进宫,其次就是老三把人给献进宫去。绝不能过自己这个太子的手,先不说老皇帝会不会信,献方士进宫,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所图为何,有碍自己的名声。 “去把贺志叫来。”萧珉吩咐道。 伍熊立刻叫了个小内侍去传人。 长生不老…… 萧珉脸上浮出一个恶意的笑。 父皇不会真以为这世上有长生不老,是总被人喊“万岁”冲昏了头么。 王妡回到丽正殿,午后小憩了片刻醒来,香草来报说太子召见了贺谒者。 不出所料,萧珉心动了。 “把官家求长生的消息散出去,帮咱们这位太子一把。”王妡道。 香草领命,提溜着王妡赏的一盒子果子点心出来,正巧与紫草来了个面对面,被紫草训了两句就知道吃,她跑飞快。 紫草嗔了香草一眼,进去寝殿告知王妡:“苏合借着娘娘的名义去给承恩殿送吃食去了。” “她倒是还没死心。”王妡闻言笑了。 紫草愤慨道:“苏合这个吃里扒外的,就仗着娘娘您宽仁,才敢如此胆大妄为。” 王妡舒舒服服躺在暖呼呼的被窝里,懒懒说了句:“哪是我宽仁,是萧珉撒的勾子,一直勾着苏合,想必是给了她什么承诺,她才敢胆大妄为。” “太子这是要做什么!”紫草脸都气红了。 “想恶心我,又怕把我惹急了无法收场。”王妡翻了个身侧躺着,对紫草说:“你去传我的话,既然太子与苏合郎情妾意,我就大方一次,把苏合送给太子,让太子不用太感谢我。” 紫草迟疑:“娘娘,真送啊?” 王妡道:“干嘛不送,反正也没什么用处,就给萧珉一个顺手人情好了。我把他一个女人搞没了,赔他一个。” 紫草还想说什么,但王妡没给她机会说,打发了她去太子处告知这个好消息。 等紫草出去了,王妡翻身面朝里,复又闭上眼睛。 - 腊月里第一场大雪初霁,玉置观的小道士拿着扫把在庭院里奋力扫雪,观外有粥棚,他的几个师兄在给穷苦人家施粥,老观主在山房里与前些日子来的方士论道。 这时,一个狐裘锦衣的年轻男子被一群彪悍气的壮汉簇拥着进来,其中一个壮汉声如洪钟,对小道士说:“小道长,听说你们观里来了个道法高深的化外方士,我家主子要见见。” 小道士放下扫把,将这群人请到客院,说:“居士们请在此稍作歇息,贫道这就去禀明观主。” 狐裘锦衣的正是三皇子萧珩,他听说京城来了个懂延年益寿之法的方士,想到父皇如今体弱御医们却束手无策,他就先过来看看,倘若那方士是真有本事…… “居士。”门外一道清朗的声音打断了萧珩的畅想,他定睛往门外看去,只见门外站着一人,身着素纱单衣,鹤发童颜,阳光照在白雪上反射的光笼罩在他身后,看起来真是十足十的仙风道骨。 “贫道天玑子,请问居士要见贫道。” “真人快快请进。”萧珩请天玑子入内,与自己相对而坐,“我有一些事想要请教真人。” 天玑子一甩手上的拂尘,众人顿觉一阵眼花,他就已经坐到了三皇子的对面,皇子府亲卫不由一阵紧张,兵器都□□了。 萧珩也没具体看清楚天玑子怎么进来的,顿觉此人还真有神通,横了亲卫们一眼,斥道:“不得对真人无礼。” 天玑子微微一笑,对萧珩优雅地欠了欠身,说:“三皇子见谅,贫道向来爱用缩地成寸之法,不想惊扰了三皇子,是贫道的罪过。” “你知道我是谁?”萧珩略惊。 “贫道会一点儿天机数术,能推会算罢了。”天玑子笑得高深莫测,声音悦耳空灵,容貌俊美非凡,再配上他一身单薄白衣罩纱,好一个世外高人。 看在萧珩眼中,他真有恍见仙人之感。来之前对这个京中盛传的有高深道法的化外方士他有八分疑惑,如此这一照面,去了三分。 随后他跟天玑子谈起道法来,然后发现自己故意谈的狗屁不通,但天玑子每每都能从他不通狗屁的话中寻出大道无情苍生有义诸如此类的道理来,听得他是连连点头。 在他问延寿之法时,这位真人又连连摇头,说天下苍生寿数皆由天定,人力不可扭转,无法可延。 再问,没有。 三问,还是没有。 萧珩就再去了三分疑惑。 若是骗子,早在他问起就该说有了。 “真人鹤发童颜,不知今年仙寿几何?”萧珩问。 天玑子微笑:“三皇子以为贫道多少岁呢?” 萧珩看着对面的人满头白发但是脸庞瞧着顶多二十多岁的样子,摇摇头。 “天机不可泄露。”天玑子道:“今日与三皇子谈道让贫道受益良多,贫道得去参悟今日心得,便少陪了。” 他说完,一甩拂尘,众人又是眼一花,不知道他怎么就站起来了怎么就到门外了,接着就见他一身单衣在雪地里闲庭信步,竟是半点儿不觉得冷。 萧珩顿觉这就是自己要找的真人,就是对方不承认有延寿之法,该怎么办才好? - 寒冬万事休,朝堂的氛围也没有之前的紧张了。 之前因为岁币丢失,猃戎发来国书问责,再加上三法司查殿前司贪腐,各方势力暗中博弈,大梁朝廷很是紧张了一阵时间。 但随后从北边传来了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消息,说梁朝送来的岁币是被猃戎自己人偷了,支持小王子的忽儿布特带人偷了岁币想嫁祸汗王拥趸的兄长海达儿,但被海达儿查出来上报了汗王,汗王要处死忽儿布特却被十姓贵族别吉氏、霍查汗氏、图里氏联手保了下来。 消息传过来后,有人信有人不信,但猃戎再没有就岁币一事追着梁朝咬了,梁朝君臣就都信了是猃戎自己监守自盗还诬蔑友邦,就很不爽,却又没办法。 这世道就是这样,谁的拳头大谁就有话语权,大梁在武力上已经落后于猃戎了,除了能发一封与猃戎友好相交暗示对方查清楚不要随便诬蔑友邦的国书,也不能做什么了。 但朝堂上,因为此事对殿前司贪腐的调查就松懈了下来,三法司都忙着内斗,哪里还管得了其他。 就如左槐和王准的先头就预料到的那般,每一次查贪腐,每一次都不了了之,权力博弈就连三法司都不能幸免。 吕师心中冷嘲不止,很勉强才能按捺住自己的得意。 等元日越来越近了,朝堂已经没有要查贪腐的声音了,反倒是三皇子与一个化外方士来往密切之事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因为早就有“官家欲炼神丹求长生”的话在私底下流传了,现在三皇子与一个方士如此亲近,还邀请方士上他府上客居,这是想要做什么,大家都不是瞎的。 长生不老,人人都想求,尤其是帝王。 掌人间至高权,天天听着“万岁万万岁”,在病痛衰老相继来临时,帝王岂会不想真的“万岁”,偏偏帝王有权有钱,能为自己的“长生”劳民伤财。 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哪怕年轻时被称颂为明君者,年老后不一样怕老怕死而养着一大批方士。 何况梁帝这样的昏聩但是权欲熏天的君王。 在宫内外传遍了三皇子养了个世外高人在府上后,终于按捺不住去了三皇子府。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79章 第 79 章 查贪不了了之后, 朝堂的确是无甚大事可做了,梁帝沉迷仙道一事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被放大到整个京城沸沸扬扬, 甚至有官家要花一亿贯在京城以北的启封原上建造登仙台,专为炼制长生不老药。 京城的百姓们都惊呆了。 一亿贯啊,那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数字,普通百姓能有个一万贯就是身怀巨款了。 朝廷……朝廷是不是又要加税了? 现在已经是十税三快十税四了, 再加,这日子还怎么过哇! 临近元日, 本就难过的年关在这个消息传开了后, 许多人更觉这年过不下去了。 朝臣们对皇帝沉迷仙道一事也是极为不满的, 现在出声的依旧是台谏官, 宰执们也是极不赞同的,谏疏如雪花般飞向皇帝的御案, 大有要把梁帝淹没在谏言里的架势。 “这些人就是在盼着朕早点儿死!”面对着满桌的谏疏,梁帝俯身左一下右一下全部扫过在地上, 双眼泛着血丝,鼻息粗重鼻翼翕张,胸膛剧烈起伏, 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他看着自己的手,忍受不了地重重拍在桌案上, 嘶哑地咆哮一声:“啊啊……” “圣上, 圣上, 您要保重龙体啊,朝中那些人一个个都是蠹虫,他们贪腐弄权, 他们这是故意惹您生气,好达成他们见不得人的目的,您千万别上了他们的当,气坏了可不值当。”乔保保跪在梁帝身边,抱着他的腿仰头劝他,劝得情真意切涕泗横流。 梁帝赤红的双眼低头看着乔保保,嘶哑问:“他们都是蠹虫,都是逆臣贼子。你呢?你忠于朕吗?” “老奴忠于圣上,老奴只忠于圣上。”乔保保喊。 梁帝“嗬嗬”地笑了几声,那笑声犹如破旧的风箱一般,撕扯着人的耳朵。 “去,去把真人给朕请进宫,务必要‘请’进来。”梁帝踢开乔保保,慢慢走出殿内,站在廊下仰望着苍穹,缓缓说:“朕是天下共主,朕的意志就是天下人的意志,所有人都不得违背!所!有!人!” 乔保保抹了一下脸,叫来个班院,让他带着人去三皇子府上“请”天玑真人进宫。 “务必要将真人‘请’来,知道吗?”乔保保叮嘱。 班院郑重点头。 乔保保吩咐完后,又小跑着去梁帝身边伺候。 他站在梁帝身后五步之遥,这是个不会打扰主子又能随时听到主子吩咐上前伺候的位置,他望着梁帝负手而立的背影,忽然惊觉自己从小伺候的主子真的到垂暮之时,背脊佝偻了,身姿不再挺拔了。 他的心一下就慌了。 一个奴才的荣辱皆系在主子身上,主子在主子风光,奴才自然也是鸡犬升天。反之,像他这样的,待新帝登基最好的结果就是去皇陵守陵了。 倘若新帝是太子萧珉…… 乔保保不敢想自己的下场。 他垂眸思索,半晌后眼中闪过一道狠厉的光,走上前几步,在梁帝身旁道:“圣上,天玑真人乃世外高人,不为凡尘的功名利禄所动,圣上几番招揽他都婉拒了,是真正的洁白无尘。老奴就不明白了,天玑真人住在三皇子府,也没有接受圣上的招揽,怎么就传出了圣上要为天玑真人建登仙台的传闻,这……会是谁在诋毁天玑真人呢?” 梁帝猛地一转头看向乔保保:“你是说……” 乔保保微垂下头,说:“老奴是觉得,天玑真人平日里都不出三皇子府,没理由得罪了什么人,让人这般诬陷他。” 梁帝右边脸颊上的肉带起右嘴角抽搐了一下,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哼声:“哪里是天玑真人得罪了什么人,分明是冲着朕的来,能冲着朕来的,除了那个逆子还能有谁。” 乔保保便不说话了。 东宫里,萧珉听着探子回报各方的消息,眼角眉梢俱是得意——琴儿的话说得太有道理了。 “殿下,太子妃在殿外求见。”伍熊匆匆进来通报。 萧珉抬手制止了探子的回报,并叫他先退下,让伍熊将王妡请进来。 王妡进来时与出去的东宫探子擦肩而过,斜睨了探子一眼。 “太子妃这时候来见孤,是有何事?”萧珉在里头问道。 王妡收回落在探子身上的目光,将殿中其他人都打发了出去,让人把门关上。 萧珉为感诧异。 “外头那些官家要建登仙台要加赋的传闻是你让人放出去的?”王妡懒于寒暄,直接开门见山。 萧珉不明白王妡说此话的用意,谨慎地看着她却不说话。 “谁给你出的这主意?嫌你死得不够快?”王妡嘲道。 “太子妃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萧珉不悦道。 “萧珉,你要搞清楚,你现在是太子,还是个不受宠没有实权的太子,更是个连你父皇都想你死的太子,你还没有愚弄百姓愚弄天下的本钱。”王妡若不是不想坏了自己优雅的形象,现在一个白眼就翻后脑勺去了,“你让人放出去的那些传言,真以为旁人不会联想到你身上?” 萧珉先是皱眉,忽而脸色大变,显然是想明白了。 他让人传出去的那些话针对性太强了! 梁帝想建登仙台之事尚属捕风捉影,而加赋就全然是无中生有了。 他太心急了,不该这么快把加赋之事抛出来,固然使得京城百姓群情激愤,却让人很容易就联想到他身上。 “谁给你出的这主意?你确定那出主意之人是帮你,而不是害你?”王妡冷嘲。 萧珉沉默不言。 他不说,王妡也知道出主意的是谁。 无非就是那个异世界来的孤魂,也只有她会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主意,说什么“宣传的艺术”、“舆论审判”。 此人有一句话王妡印象非常深刻——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 但是,同样的方法用在不同的情境下,产生的后果必然是不一样的。 如今的情形与上辈子截然不同,萧珉在朝中的处境看似比上辈子要好,实际上比上辈子还要坏。 曾经的萧珉韬光养晦,能忍一切常人所不能忍之事,忍得朝中大臣都只知有三皇子不知有太子,别人在明处他在暗处,行事自然不打眼。他最后能登基也是天时地利人和,他暗中掌控了禁军,朝廷又大败猃戎被迫割让十州土地,老皇帝头风一直瞒得很好没有大张旗鼓地求医用药,得闻噩耗吐血昏迷很快就宾天,连遗诏都没有。 然而现在,王妡为救沈元帅一家,在后背各种使力,再加上各方的推波助澜,萧珉过早立在了朝堂上,惹人眼球又没有实权,还被父皇忌讳,被兄弟针对,就实在算不得处境好,要说坏也不尽然,至少提前入了朝中大臣的眼,不会再有只知三皇子不知太子的又嘲又尬的局面出现。 情境变了,处事的方法就也得跟着变。 吴桐此人不知是在什么环境成长的,的确有许多让人耳目一新的奇思妙想,后来她为妃时也为萧珉出了不少的主意——比如说大力修路发展商业之类的,也是有用处的,承圣五年开始,国库每年的税收将近一亿贯。 然而此人却都是纸上谈兵,她的那些奇思妙想有用的不少,无用的、浪费财力物力的更多。 就像如今的局面,倘若萧珉是个有实权手中握有一支军队的太子,朝臣们信服他,老皇帝不敢轻易动他,这个方法使用得当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可萧珉没有。 王妡有点儿搞不懂,萧珉怎么就对吴桐的话如此信服,上辈子也是这样,吴桐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为此劳民伤财也在所不惜。 难道这就是真爱的力量?能让人失去理智? “萧珉,你最好清醒一点儿,你现在是什么处境,能够行差踏错一步吗!”王妡声音冷冷的,看向萧珉的眼神也是冷的,甚至还有一种看傻子的意味儿,被看的萧珉简直一口老血就在喉咙口。 “多谢姽婳提醒,姽婳不愧是孤的贤内助。”萧珉被嘲得面子挂不住,说话几乎是一字一蹦。 王妡再一次忍住的翻白眼的冲动,说的话字字戳在萧珉心头:“你要是实在缺女人,我都把苏合送给你了,你要是不喜欢她我还能送你其他的,高矮胖瘦,各种美人都有。你就不要再觊觎你的九婶母了。” 呯—— 萧珉把手边的茶盏扫落在地,猛地站起身瞪着王妡,眼神凶狠得仿佛欲生啖其肉。 “你——” “怎么?”王妡挑眉。 萧珉努力按捺下怒气,缓缓坐了下来,说:“太子妃,你是不是糊涂了,什么话都敢说。” “是我糊涂了,还是你糊涂了。”王妡哂道:“你九婶母说什么,你就听什么,脑子都不要了。” “够了!”萧珉猛地一拍桌,“不要再胡说八道了,传出去对你对孤都不好。” “是对你和你九婶母都不好。”王妡就是要哪痛戳哪,“萧珉,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但是一碰上你九婶母你就蠢得惊天动地。” 萧珉的确被戳得难受,但他到底不是真蠢,冷静下来后,看着王妡沉着说:“孤知道该怎么做,你也要注意些,积点儿口德。” 王妡终究没有忍住,很优雅地送了萧珉一个白眼,看他是真明白,遂起身走了。 萧珉黑脸。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80章 第 80 章 启安城北边有启封原, 取“启拓封疆”之意,启封原北是储粮仓城的留仙镇,再往北是夷山。 夷山山势巍峨,是西北入启安城的要塞, 京城天然屏障之一。 夷山南麓比北麓地势要平缓一些, 高高的山峰挡住了北来的冷风, 南麓的景色比之北麓也秀丽如江南, 众多的达官贵人都喜在此地建别院。 首相吴慎也在此处建有一座别院,唤作天上居,只听名字就觉得会是个舒适雅致的地方。 实际上,不仅仅是舒适雅致,更有奢靡渗透在别院的每一处细节里。 吴太宰极喜欢这座别院, 有空就会来此小住几日。 是夜,大雪。 亥时,天上居的灯熄了大半, 仅在每条廊下留了一盏小风灯,除了守夜的人, 其他仆役都早早回屋歇着去了。 叩叩叩叩—— 西北角门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早就等在这里的管事立刻打开门, 一个黑色的消瘦的人影闪了进来。 “请跟我来, 老爷在等着。”管事引手。 那人无声点头,跟着管事一路往里走, 头一直微垂着,脸藏在黑色的兜帽下, 黑色的长斗篷仿佛与黑夜融为了一体,哪怕是路过廊下的小风灯处也看不清楚他的长相。 管事领着人到了主人院书房,敲了门说:“老爷, 人来了。” 片刻后门从里面打开,一阵寒风吹来,吹动了吴慎花白的胡子,以及来人黑色的斗篷。 “进来。”吴慎说着转身进屋,来人跟着进去,管事把门关上,守在门外不许任何闲杂人等靠近。 来人进屋便往火盆边走边解开身上的斗篷,兜帽拉下,一张被寒风吹得皲裂、胡子拉碴、两颊凹陷的消瘦脸庞,尽是红色血丝的双眼紧盯着吴慎,沙哑的声音说:“兄长,别来无恙。” 吴慎惊诧:“如晦,你怎么……?” 来人是曾经的永兴军路转运使、吴慎父亲的门生、吴慎的把兄弟救命恩人宗长庚。 在金柄死于台狱时,扔下一家老小逃走的宗长庚。 曾经微胖圆润的人在逃亡几个月后又脏又臭瘦得不成人形,一双赤红的眼睛沧桑疲惫,有绝望,有不甘,更有狠戾。 “我怎样?”宗长庚问。 吴慎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受苦了。” “嗬嗬嗬嗬……”宗长庚沙哑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不是笑,而像是某种动物锋利的指甲在坚硬的岩石上抓出来的声音,刺耳极了,听得吴慎难受得很。 “如晦。”吴慎稍稍抬高了声音唤了一声,宗长庚止住了笑,定定看他,就听他说:“你不该逃的。” “我不该逃?”宗长庚哈一声:“我不逃,像金柄一样不明不白死在狱中吗?” 吴慎强调道:“金柄是畏罪自尽。” “畏罪自尽?你信吗?”宗长庚嘲道:“反正我是不信。” 吴慎坐在宗长庚对面,看着他说道:“宗如晦,事实是金柄就是以畏罪自尽盖棺定论的。他死了,把所有罪责都揽了,你看还有谁受其牵连吗?” 宗长庚垂头看着盆中炭火,不说话。 “你根本就不应该逃。”吴慎道:“你若不逃,顶多受些责罚,可你逃了你就是通敌叛国……” “我没有!”宗长庚大声打断吴慎的话。 “你没有,那你逃什么逃!”吴慎声音也大了起来,“你知不知道你这一逃就是在坐实你自己的罪名!” 宗长庚抱头低吼一声,声音更加沙哑地说道:“我也不想逃,是有人要杀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吴慎怔了一怔,忙问:“怎么回事儿?怎么会有人要杀你?什么人杀你?” 宗长庚低着头许久,目光闪烁不停,他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否则也不会来找吴慎,逃亡在外的日子实在是太苦太苦了。 他其实……其实也不是很信任吴慎,那些杀他的人说…… “究竟怎么回事儿,你倒是说话啊!”吴慎着急道。 宗长庚抬起头,像是很害怕一样,声音颤抖着断断续续说起那晚被人追杀的遭遇。 杀手是大半夜摸进他家,若非妻子警觉还替他挡了一刀,他就命丧黄泉了。 他当时害怕极了,先是搬出身份来吓唬杀手,毫无用处。后向杀手求饶,把吴慎也搬出来了,杀手冷哼一声说了句:“你这辈子就到此为止了,下辈子把眼睛擦亮一点儿,别什么人都相信。” 趁着杀手说话的档口,他扯过一旁的家丁替自己挡了一下,从后门逃出了家。原本他逃出家后是打算去找吴慎的,但是杀手的那些话让他迟疑了——为什么要擦亮眼睛?为什么别什么人都信?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杀手又追上了他,把他撵得东躲西藏,不得不逃出了京城。 逃出了京城依旧被一路追杀。 “究竟是什么人要杀你?”吴慎吃惊地说。 “兄长觉得是什么人呢?”宗长庚紧紧盯着吴慎的双眼。 吴慎沉吟着说:“金柄一死就立刻有人去杀你,定然是与‘通敌案’有关,这件事最容易被牵扯出来的是禁军,难道是……吕师?” “吕殿帅?”宗长庚皱眉,“会是他?” 吴慎分析道:“当时的案子,有实证的是金柄,而金柄的账册把你牵扯了出来,金柄就是个爆竹,随时会爆,吕师作为上峰对于金柄的所作所为怎么可能一无所知,更有甚者,金柄所作的一切都是吕师授意的。案子若查下去,怕是真的会查到吕师,所以他先下手为强,杀了你们两个,案子有人背,在与三法司打个招呼,就牵连不到他了。” 宗长庚微愣,只觉得听吴慎如此说法很有道理,在“通敌案”中最危险的就是殿前司的几个管军,他们不想受牢狱之灾而杀人,实在是很说得通。 可宗长庚始终耿耿于怀杀手的那句“擦亮眼睛”。 “我的确与金柄有不法勾当,但好处也不是我一个人尽得,就是金柄,他也就是个过路财神……”宗长庚说着捂住脸呜呜痛哭。 吴慎听了他的这句话,眉头下意识皱了一下才松开,劝道:“你先别哭,现在这儿安心住下,这些事我来想办法。” 宗长庚立刻不哭了,放下手,问:“要怎么办才好?” 吴慎道:“自然是谁的罪谁承担。” “兄长,那我……” “你贪墨是事实,该受的罚是不可能避免的,尤其是你还在关键时刻逃跑,我只能想办法减轻的的刑罚,尽量将你送到比较好的地方先待几年,以图将来。” 宗长庚听懂了,这是无论如何也要被流放,他不想被流放可是又毫无办法。 “那一切就拜托兄长了。”流放总比逃亡要好。 吴慎拍拍他的肩膀,叫管事进来安排宗长庚住下,看着宗长庚跟着管事走了,他独自在书房里坐了半宿。 - 翌日,风停雪住,太阳短暂的露了个脸。 明日是除夕,朝廷已经封笔,除非有天大的事情一律不上报。 宗长庚因为有叛国的嫌疑,从他逃跑后就一直记在三法司、京兆府和天下各有司衙门的卷宗里,见其人就逮捕归案。 好巧不巧,这时候朝廷已经封笔了,却有人到京兆府来报说在夷山一带见到了宗长庚。 这消息一层层上报,到了京兆府尹处,京兆府尹顿觉头大。 “消息属实吗,是在夷山何处看到的?”京兆府尹问。 “消息还没有证实,但是来报之人说得有鼻子有眼,不像是假消息。”府丞停顿了一下,才说:“说是在天上居看到了宗长庚。” 府尹皱眉:“天上居?这地方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您不记得了?那是吴太宰建在以上的别院。”府丞说。 府尹恍然大悟,是了,那宗长庚是吴太宰的把兄弟,会出现在天上居那可太合情合理了。 几个月了,人终于出现了,但现在的问题是,抓,还是不抓。 不抓,当初朝廷可是下了海捕文书的。 抓嘛,这眼瞅着就是元日,三法司的可不一定会审案,而且这个时节抓人,还是要闯到吴太宰的别院里抓人,这不是得罪当朝首相么。 京兆府上到府尹下到衙役,一个个头大如斗,愁哇! “府尹,要不咱们当做不知道?”府丞出主意,“这还不一定就是宗长庚,加上又快元日了,咱们不去抓人也合情合理。” 府尹迟疑。 府丞再接着说:“当时那案子现在也已经无人再提及,咱们就当做不知道,但是私底下可以跟吴太宰卖个好,咱们放过他的把兄弟,吴太宰肯定要领我们的情,有吴太宰提携,这不是……以后您的官途也能更上一层楼吗?” 府尹一听,顿时有些心动。 府丞看有戏,再接再厉:“再说了,这大过年的,总得让衙役们过一个好年,这个时节让他们去抓人用不太好,兆头不好,晦气。” “你说得对。”府尹深以为然点头。 府丞就笑:“府尹英明,那下官就告诉下边的人散……” 这时候京兆府主簿匆匆跑进来,边跑边喊:“府尹,府尹,太子殿下来了!已经到大堂了?” 府尹府丞对视一眼匆忙迎出去。 “臣不知太子殿下驾到,有失远迎,还请太子殿下恕罪。”府尹到了衙门大堂,立刻就向萧珉请罪。 “无妨,平身,是孤来得突然。”萧珉语气温和的叫起,待京兆府中能平身后,立刻抛出一颗惊雷,“孤听说有人在夷山的一个庄子里看到了宗长庚,特意过来看看。” “这……”府尹府丞大惊,太子怎么知道了?知道了又为何来了京兆府? 萧珉也不浪费时间拐弯抹角:“快些去抓人,孤在这等着,倒是要看看这个通敌叛国之贼。” 京兆府上下:!!!!!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81章 第 81 章 萧珉的到来让京兆府上下措手不及, 尤其是他半点儿拐弯抹角都没有,就直言宗长庚在夷山,让他们去抓人。 太直接了,让他们一点儿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太子就算没有实权, 身份上却十分压人, 毕竟他是君, 他们是臣。 君有令,臣岂敢不从。 京兆府尹李德宏悄悄朝府丞何黯投去一眼,想让他给个主意, 如何能名正言顺的拒绝太子。 何黯却垂头装死,李德宏想骂人。 “殿下, 不知殿下是从何处得到消息,臣……” 萧珉不给李德宏说出推诿之词的机会, 打断他的话:“自然是有人送信到东宫, 信上且言明, 他不仅送信到了东宫,三法司、京兆府都送了信。” 京兆府尹、府丞:“……” 恶毒!送信之人太恶毒了!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萧珉问李德宏。 李德宏支支吾吾:“这……虽然说是发现了宗长庚的踪迹,可、可这送信的人藏头露尾, 谁能知道这消息是真是假。” “不知是真是假, 你们就准备不去抓朝廷钦犯了吗?!”萧珉声音骤然变大,怒视李德宏, “你们京兆府就是这样办案的?一个个尸位素餐?!” 大堂里的京兆府官吏们齐刷刷跪下,齐喊:“太子殿下息怒。” 萧珉冷哼一声:“息怒!你们这群酒囊饭袋让孤如何息怒!李德宏, 京畿之地交由你来管辖是官家对你的信任,你就是这样回报官家的,对通敌叛国的朝廷钦犯也敢包庇!” “太子殿下,臣冤枉呐, 臣对朝廷忠心耿耿,万不敢包庇乱臣贼子,请殿下明鉴。”李德宏伏倒喊冤,其他京兆府官吏不敢作声。 “大哥,老远就听到你的声音了,何事让你这般生气,说出来让弟弟为你分忧。”一道嘻嘻哈哈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众人转头看去,穿着火红狐毛大氅的三皇子萧珩跨过门槛进来,冲萧珉笑,“大哥,这都要过年了,有什么事值得你在这节下的发这么大的火,气大伤肝呐。” 他礼都没行,无论是君臣礼还是家礼都没有,敷衍都不敷衍一下,可谓是嚣张至极。 萧珉心里气得不行,面上却依旧温润和善,一副好兄长的模样,问道:“三弟怎么来京兆府了?” “听说大哥来了,弟弟也来凑个热闹。”萧珩看了看堂中情形,让人给自己搬一张椅子来,就放在萧珉的旁边,而萧珉坐的地方是京兆府大堂的公案。 萧珉看着萧珩掀了掀衣摆缓缓坐下,所有的火气都压在心底深处,常年累月的压抑着,面上的和善笑容无懈可击,对萧珩说:“三弟来凑热闹,可知孤所为何来?” 萧珩哈哈一笑:“怎么会不知道呢,大哥来,不就是有人报信说在夷山看到了宗长庚的踪迹,这么巧,弟弟府上也接到了这个神秘报信人的信。” “哦,是么。”萧珉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收紧。 京兆府上下官吏很无语,那个报信的神秘人怎么到处送信的啊! “要我说,大哥得了一封不知所谓的信就让京兆府大张旗鼓去抓人,实在是太稳不住了。这封信究竟是真是假还未可知,就让京兆府闯到吴大相公的别院去抓人,抓到了还好,抓不到,大哥要怎么跟吴大相公交代?” 萧珩对着萧珉的笑容有明显的恶意,他正在变声期,声音嘎嘎犹如鸭叫,听得萧珉耳朵痛,不适地皱了皱眉。 “三弟这话说得可没道理。”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众人再往门口看,二皇子萧珹跨了进来,边走边说:“大哥是太子,是储君;吴大相公是首相,是臣子。试问这天下哪有君向臣交代的道理,难不成三弟以为父皇做点儿什么事,也需要向吴大相公交代吗。” “二哥这话可是强词夺理了,好端端扯父皇作甚。”萧珩黑了脸。 萧珉诧异萧珹也来京兆府,不过来都来了,他抬手叫人搬来一张椅子放在自己的另一边,待萧珹坐上去,就形成了皇子三人一字排开坐在京兆府公堂上,京兆府官吏跪在下头的奇景。 萧珹向萧珉执手行礼才坐下,随后说:“臣在府中收到一封信……” 萧珉、萧珩、京兆府官吏全都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那个送信的神秘人究竟还给谁送了信,没完没了了是! “臣以为,无论信上所言是真是假,都该派人去夷山查探,但臣以为不该大张旗鼓,毕竟是当朝宰辅的别院,太子与三弟以为如何?”萧珹问。 萧珉沉吟稍倾,摇头不赞同:“二弟此言差矣,孤以为,正因为那是当朝宰辅的别院才更应该当面锣、对面鼓,暗中查探窥视,这是把吴大相公当成什么了!” 萧珩嗤笑:“我说,你们不辨真假就一个明察、一个暗访,这是把吴大相公当成什么了?共犯吗?你们这样做岂不是寒了老臣的心!” 京兆府官吏们就听上头三位皇子吵了起来,而没有一个皇子把他们叫起,就膝盖又冷又痛,心还很累。 ——几位要吵能不能换个地界儿吵,让我们去抓宗长庚,不然他就又跑了。 ——还有,送信的神秘人给三位皇子送信,究竟想干什么?! - “娘娘。”香草快步走进书房,在王妡身旁道:“小邓来说,信全都送出去了。” 王妡放下账册,问道:“吴大相公家也送了信么?” 香草点头:“送了,不过不是送到吴大相公手上,而是送到吴夫人手上,按理来说,吴大相公今日该从夷山回来,可这都下晌了还不见人入府。” “大概是有事找人商议。”王妡笑了一笑,“明日便是除夕,后日有大朝会,大家都忙得很,此事要议大概也要到人日之后了。” “这么慢的吗?那要是在这期间宗长庚跑了怎么办?”香草忧心忡忡,自家娘娘一直让人盯着吴大相公的动静就是为了找出宗长庚,这些朝廷官老爷办事这么慢这么不牢靠,也太讨厌了。 “跑了就跑了。”王妡示意香草自己拿桌上的果子吃,看香草吃起来,才接着说:“抓没抓到宗长庚都无妨,他的作用只是为了引蛇出洞。吴慎能坐到如今的位子可不容易,为了一个把兄弟毁了可不值当。好歹是个首相,为了这份家业认真起来,殿前司总不该还被不痛不痒的放过了,这样的话,他这个首相也太花架子了。” 香草咽下嘴里的果子,啧啧有声讽刺:“殿前司可真是厉害,几次三番查他们都有惊无险,他们那么被……信任吗?” “或许。”王妡笑了笑,“吕师从那位在潜邸就跟着,总是有几分信任的。只是这份信任是福是祸……” 她把看完的账册合上,走到旁边架子上逗了逗站着的小鸮,小鸮长大了不少,睁着圆眼睛精神抖擞地站着,很高冷的样子,被王妡摸了胸羽也一动不动。 上辈子,萧珉后来控制了禁军,老皇帝吐血昏迷期间火速控制了大内和京城城防,吕师…… 王妡蹙了蹙眉,她记不太清楚那时吕师是个什么情况,萧珉登基后殿前司都指挥使就换成了姚巨川,或许吕师那时已经死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 “咕喵——” 小鸮终于被摸胸羽摸得不耐烦了,展开翅膀飞到旁边更高的架子上站着,低头看了一眼王妡,然后又昂首挺胸站好。 真是非常高冷一鸮了。 “谯翛都不让我摸一下,我还喂它吃了那么多肉呢。”香草酸唧唧说。 王妡笑道:“这才是我的鸮。”叫内侍送些鲜肉来。 这里王妡拿肉逗弄小鸮哄它从最高的架子上下来,那厢掖庭丞领着一队十人的美貌女子来了东宫。 “娘娘,娘娘,”紫草慌里慌张地跑来书房,说道:“宫里来人,来的是掖庭丞羊黎,领了一群女子。” 王妡捏着鲜肉举起的手放下,回头朝紫草看去,问道:“那群女子是不是个个都貌美如花。” 紫草点点头。 不用细想也知道这是要干什么,大内送来的人,东宫不可能不收,收了,又膈应得不行。 这种事定然不会是皇后做的,皇后没有必要在元日的前两天这么来膈应自己的儿子儿媳,那就只有皇帝了。 “这么小肚鸡肠的主意不知是后宫的哪个给官家出的,真是……”不知所谓。 王妡被气笑了。 “娘娘,那……”紫草和香草都忧虑地看着王妡。 “去看看。”王妡哂道,让人打水来给她净手。 她正要把手上的鲜肉扔回碗里,一声“咕喵”,肉就被叼走了,再看去,小鸮站回最高的架子上,把嘴上叼着的肉吃掉,然后继续昂首挺胸的站着。 先头怎么逗都不吃,现在不给吃了倒是来抢了,王妡笑着虚点了小鸮两下,说:“给我等着,待会儿来收拾你。” 小鸮:“咕喵。” 王妡洗了手、上了护手的脂膏,再由宫人们伺候着穿上厚厚的狐裘,这才出了丽正殿。 “走,去会会宫里来的那些人,顺道把苏合也叫上。”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82章 第 82 章 东宫内坊署庭院里, 一群相貌姣美各有特色的女子站成两排,在她们边上,掖庭丞羊黎袖着手与对面的太子内坊典刘玉内用眼神较量, 互不相让。 稍倾, 羊黎实在受不了这见鬼的冷天, 北风呼呼吹在身上仿佛有刀子在割一样, 尤其是对面的人手里抱着暖炉与自己形成鲜明对比后, 就冷得更难以忍受了。 他先败下阵来,不爽道:“刘典内, 这可是大内赏赐下来的,你就让她们在庭院里站着吹冷风。” 刘玉吊着嗓子呵呵一声:“羊黎, 这里是东宫,做主的是太子妃,太子妃娘娘没有口谕来说让她们歇息, 我一个内官岂敢擅自动作。” “你想清楚了, 这可是大内赏赐的人!”羊黎哼。 “敢问这些人品级几品、什么分位呐!还有羊黎, 你一个从八品掖庭丞竟敢对我这个从五品典内大呼小叫,谁给你的勇气呐!”刘玉哼得比羊黎还大声。 羊黎一哽,哑口无言。 那群女子亦有好几人面上露出惶惶之色。 刘玉又哼了一声, 转身回到廊下避风。 “刘典内。” 刘玉才转回廊下, 就听官署门处有人唤自己,他转头一看又从回廊下走出来,对来人道:“苏合姑娘怎么来了。”态度不怠慢也不讨好。 苏合对刘玉点了点头,说道:“娘娘叫我来瞧瞧大内送来的人。” 她说着跨进官署慢慢走到庭中站着的一群女子面前, 一个一个依次细看过了,在第二排最右边的女子面前停留了几息,才转过身走到廊下站立着。 周围太子内坊的人对苏合的态度和刘玉一样, 不怠慢也不热情。 苏合在东宫的位置很尴尬,太子妃把她送给了太子,却没提要给她份位;太子收了太子妃的“礼”,把人安置在了曲台殿,但没有宠幸,也不提给她什么份位。东宫内坊的都知道苏合是太子的人,不受太子妃待见,对她的态度就一直是不咸不淡。 就像现在,她站在了廊下,周围的人自动离她三步远,无人与她说话,无人向她行礼,但又会有小内侍端来绣墩让她坐,还会给她送上热茶和手炉。 要问苏合现在的想法,她也说不上是不是后悔。她的确是对太子有非分之想,为此把主子的消息都卖了。现在她名义上的确是太子的人了,可太子从未碰过她,更别提给她什么名分了,而主子那边已经是彻底厌弃她了。 “太子妃至。”官署门外有内侍高唱道。 苏合回过神,与廊下和庭中的人一齐拜下,称:“请太子妃安。” 王妡坐着挡风的小辇进了内坊官署,一眼就瞧见庭中一群各有姿色养眼至极的女子,心说:萧珉真是好艳福。 “起。” “谢太子妃。” 王妡由紫草扶着下了小辇,太子内坊的内官们早就备好了垫了厚厚毛褥的圈椅、小桌几、炭盆、热茶果子等,听王妡说就放在廊下,他们火速摆放好,又在廊下布了帷帐挡风,请王妡上座。 东宫的人在王妡的示意下都站在廊下,羊黎与十个美貌宫人就在庭中吹冷风。 羊黎敢跟刘玉叫板,却是万不敢在太子妃面前放肆,只得老老实实冻着。 王妡慢慢啜着热茶,目光一丝都没有放在庭中之人身上,却让那些人无端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内坊官署里一时间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敢说话,只有北风吹过的风声。 今日太阳不错,但寒冷的北风却吹散了太阳照在身上的暖意,冷得人瑟瑟发抖,尤其是在巨大的心里压力下,沉默的时间越长就越难以承受,有胆子比较小的在这寒冬里已经背脊冒汗了,冷汗。 羊黎额头也渗出了汗来,上头让他来东宫送人,他本以为会是一个轻松的差事,现在才发现是大错特错。 “这些人,是谁送来的?”终于,王妡说话了。 羊黎心上一松,忙回道:“是圣上赏赐给殿下的,盼着殿下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哩。” 王妡把茶盏放在小几上,对羊黎微笑:“父皇真是一片慈父之心,我可真是太感动了。” 羊黎赔笑:“圣上心怀天下,爱民如子,爱民如子。” 王妡不置可否,起身慢慢走到那群女子面前,那些女子都抬脸垂眸任她打量。 粗粗扫过一眼后,第二排最右边的女子瞬间就吸引了王妡的目光,她走过去细细看过后,轻笑一声。 此女竟与吴桐有五六分相像,也不知是刻意还是巧合。 “父皇一片慈爱之心,我不受便是不孝,”王妡走回廊下坐着,慢慢道:“然而今岁天灾人.祸不断,又是涝了又是旱,前阵子颍州大雪毁屋无数,且还要输岁币与猃戎,府库难丰,父皇和朝臣们为此日日殚精竭虑,太子为此也是忧思不绝、食不下咽,人眼瞅着都瘦了一大圈,我这做妻子的看着也揪心……” 羊黎和美貌宫人们听着太子妃忧国忧民,心中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太子妃说:“为了朝廷、为了百姓着想,太子曾对我言要主动削减东宫的开销,我亦深以为然,已向母后陈疏裁撤冗员,放归宫人自行婚配。父皇忽然送来十个新人,我也不敢不孝,这样,这个人留下,其他人就算了。” 众人就看向第二排最后边,那是太子妃点名留下来的。 被点名的女子还没反应过来,其他九人看着她已经眼露嫉妒之色。 “这……太子妃娘娘,圣上说是将这十人都赐予太子殿下。”羊黎干笑:“要不,留不留人,问问太子殿下的意思?” 王妡秀眉一挑,面露不悦之色,说:“怎么,在你掖庭丞眼中,这东宫我一个太子妃还做不了主了?” “奴不敢,奴不敢,”羊黎点头哈腰,但嘴上不退半步,“只是,圣人有交待,这是对太子殿下的恩赐,既然如此,是不是该让太子殿下做决定?” “那太子殿下一时半会儿不会有空。”王妡说:“他不在东宫,去京兆府了。” 羊黎还想说什么,王妡已经不耐烦听了,一挥手,道:“行了,既然是父皇对东宫的一片慈父之心,那就我去向父皇谢恩。” 说着一锤定音,指了指挑中的那人,让她跟着自己一道去大内谢恩。 羊黎位卑言轻,且太子妃比起太子来要强势许多,根本就没有他反对的余地,眼睁睁看着念心跟着太子妃仪仗走了,在刘玉嘲笑的目光下只能带着剩下的九人回掖庭去。 回去掖庭局路上,这些女子七嘴八舌地问羊黎该怎么办,真的就让她们再回掖庭吗,回去岂不是要让其他人笑话死云云。 “你们别问我,要问去问太子妃。”羊黎不耐烦道。 众女子再不敢说话了。 太子妃,那可是连尚宫局里二十年的老人都说贬就贬还让人挑不出错来的狠人,她们可不敢去触这个霉头。 美貌女子们回到了掖庭局,王妡也到了庆德殿外求见梁帝。 朝廷已经封笔,梁帝早就不视事,成日在登仙殿里与天玑真人谈仙论道,就连最宠爱的贵妃都少见了。 越与天玑子谈仙论道,他就对求长生越来越渴望,看着鹤发童颜听说已经三百多岁的天玑子,他的渴望越来越难以抑制。 “真人,你说求长生者需要有慧根和机缘,你看朕有没有。” “圣上乃天下至尊,慧根自然是有的,但是机缘嘛……”天玑子一甩拂尘,依旧是那句话,“时机还未到,贫道还看不出圣上的机缘在何处。” 梁帝一听更急迫了,忙说:“既然真人说朕有慧根,为什么不帮朕找找机缘,但凡找到了朕的机缘,朕可为真人修筑庙宇金身,封真人为国师。” 天玑子缓缓摇头:“急不得,急不得。” 梁帝听得就更加快急死了,偏这时有内侍进来,说太子妃在庆德殿外求见。 “她来做什么?”梁帝眉毛皱成一团。 梁帝还没来得及说“不见”,天玑子便先说了话:“圣上既有事,贫道便告退了。”言毕,拂尘一甩,周身忽起烟雾,忙忙一片,待烟雾散去后天玑子和他的两个小道童都不见了身影。 梁帝不止一次看天玑子这神通,却无论看多少次都被震撼得不行,对长生之法更加渴求,就是不止那机缘究竟在何处,真是急死人了。 “走,去看太子妃有什么事。”梁帝不爽地让内侍把自己从蒲团上扶起来,甩袖去庆德殿。 庆德殿外,不仅是有太子妃,还有闻讯而来的澹台皇后,梁帝一来看到澹台皇后脸色更加不好了。 “太子妃进宫所为何事?”一进庆德殿,梁帝受了皇后和太子妃的礼,就直接问道。 “儿臣是为谢恩而来。”王妡道:“父皇慈爱,为太子子嗣着想,赏赐了十名美貌女子到东宫,儿臣感铭于心。” 澹台皇后猛地看向梁帝,当即眼中就染上了怒火。 珉儿成婚还不到半年,哪怕是平民百姓家中也没有这时候给儿子添人给儿媳添堵的道理,何况他还是公爹还是一国之君,简直是……无耻之尤! “有道是长者赐不可辞,父皇慈爱,儿臣不能不孝,然今岁朝廷困难,太子言主动削减东宫用度,与天下百姓一同度过难关,儿臣深以为然……” 王妡不紧不慢地说话,后面的说辞与之前在东宫的说法一样,反正就是为了天下大义,东宫要不了十个美人之多,但又不能不孝,勉强留下一个,感恩皇帝为了国朝有继对东宫的子嗣如此看重。 “原本该是太子同儿臣一道来谢恩的,但儿臣得沐天恩,心中激动,就等不及太子回宫,就先来跟父皇谢恩了。”王妡朝梁帝福了一福,道:“还请父皇恕罪,太子是因为收到信,朝廷钦犯宗长庚在吴慎吴大相公的别院里出现,去京兆府督办此案去了。” 梁帝不悦道:“此案怎就需要他一个太子来督办。” 王妡说:“不仅是太子,二皇子和三皇子也去督办了。” “你说什么?!”梁帝微眯起的眼睛猛地睁大。 王妡再说了一遍:“太子、二皇子、三皇子都去了京兆府督办抓捕宗长庚一事。” 梁帝一时没搞明白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太子且不论,珩儿怎么会跟太子在一道,还有老二,老二怎么也冒出来了。 这都究竟是在干什么!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83章 第 83 章 元日正旦, 新年伊始,朝廷再有大事也要为大朝会让路,除非是…… 大好的日子就不明说了。 吴慎除夕下晌匆匆回府, 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换上具服进宫赴除夕宫宴, 在宫宴上得知了一件十分恐怖的事情——上至官家下至京兆府胥吏都知道了宗长庚出没他的夷山别院。 太猝不及防了。 怎么会所有人都知道了宗长庚在他那里,那他岂不算是……窝藏朝廷钦犯?! 吴慎只觉头晕眼花, 但他不能晕, 晕了就是心虚。 也不能问, 场合不对。 宗长庚这竖子也真是太不小心, 随随便便就露了马脚。吴慎与身旁的几位宰执相互敬酒, 举手投足依旧是首相的萧萧肃肃的风采, 心里已经把宗长庚的祖宗八代都骂上了。 甚至…… 他控制不住想:宗长庚是不是故意散布自己在夷山别院的消息,就为了把他也拖下水。 “吴大相公, 请满饮此杯。”枢密使蒋鲲朝吴慎举起酒杯来。 “枢相。”吴慎举杯与蒋鲲致意,两人双双将酒饮下。 左槐与王准坐在一处,左槐低声对王准说:“吴诚谨这事你怎么看?” 王准举起酒杯挡在唇边,低低说:“弃车保帅。” “我也是这么觉得。”左槐道:“宗如晦就不该逃, 逃了就不该再出现。” 王准微微颔首,朝斜对面的吕师看了一眼, 吕师的脸色掩饰也掩饰不了的难看。 “几乎将信送遍各衙门, ”左槐一声轻笑, “伯平兄,想出这种歪主意的人想必是个鬼才。” 王准嘴角微微抽了一抽, 把杯中的酒一口喝尽。 歪主意提供者——鬼才王妡将祖母扶到自己的席位上,祖孙俩低声说着悄悄话。 “姽婳,你成婚也快半年了,肚子怎么还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老太太问。 王妡笑说:“便是那成婚十余年无子的也有, 我这才哪儿到哪儿呀。” 老太太叹气:“祖母也不是想催你,只是昨日官家给太子赏人,我听到这事,我这心呐别提多难受了。你父要不是你母拦着,怕是当即就进宫跟官家理论了。” “祖母别担心,也帮孙女儿跟父亲母亲说,我心里都有数,让他们别为我担心,”王妡想了想说:“该多多操心操心兄长的婚事,都几年了,兄长该成家了。” “已经给阿焉相看了一家,待出了正月就请人去探探口风。”老太太说。 王妡想了想,说:“祖母,我听闻江左虞家有女公子闺名佳胤,少而婉顺,长而贤明,秀外慧中,林下风气,是为良配。” “这……”老太太迟疑。 王妡笑了笑,没有再说继续这个话题,正好光禄寺吏送上一道热汤,她盛了一碗递给祖母。 老太太喝着汤,把心底的疑惑暂且按捺下。 - 除夕夜,京城里欢声笑语、庭燎熊熊、爆竹声声,在大梁版图最西南端的石门蕃部姚城州府衙门里也是笙歌燕舞。 当地的蕃部虽然不过汉人的元节,州府衙门却每年除夕会举行宴会,也会安排傩仪等等一系列仪式,元日也会在姚城外南圆丘祭天。 每年都是如此,只是只有在石门蕃部就任的汉臣才会参加。 然今年的除夕宴却与往年不同,州府衙门里不仅有汉臣,毋蒙部、马壶部、南光部等几个大的蕃部都来了人,族长虽然没来,却是派了不少部族中有脸面的族人,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也来了不少。 “沈帅,我敬你一杯,我们毋蒙部最敬重英雄。”滑飞的雅言说得不太好,但是能够让人听懂。 沈震举起酒杯还没喝,马壶部的哲茂就挤了过来,他与滑飞相争多年,最看不得滑飞领先自己哪怕一丁点儿,滑飞居然敢抢在自己前面给沈元帅敬酒,可恶! “哲茂,有先有后你不知道吗!”滑飞把哲茂推开。 “哼,沈帅愿意与我喝,你管得着么!”哲茂把滑飞反推开。 两人又一直争执得面红耳赤,两个部族的人一看,必须不能忍自己部族的人落下风,针锋相对起来。 沈震朗声一笑,端起一个酒碗站起来,说:“诸位都是好汉子,也不用争了,我们一起喝。”说罢就将一大碗酒一饮而尽。 “好!好!不愧是大英雄,爽快!”毋蒙部、马壶部的人都大赞起来,堂上其他部族的人也跟着一齐赞美。 沈挚与南光部的几个年轻人坐在一道喝酒,听到接连不断的叫好声与身边的人碰了碰杯。 “沈公仪,你和你阿爹都是好汉子。”一个红脸的年轻人一口半生不熟的雅言,一句话说得艰难得很。 “阿木,你也是个好汉子。”沈挚拍拍红脸年轻人的胳膊,“壮实,听说你独自打死过一头吊睛大虫,厉害。” 阿木摇摇头:“还是你厉害。” 两人碰了碰杯,阿木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脸更红了,有点儿上头,大着舌头对沈挚说:“我的妹妹雅尼,是我们村寨最美的花,要配世间最勇猛的英雄,我觉得你……” “来来,喝酒喝酒。”沈挚把酒给阿木满上,阿木还想说话,他就扶着人的手把碗给送到人嘴边灌下去,不让他有说话的机会。 这阿木,他不过顺就帮了他一点儿小忙,他就打上了把妹妹嫁给他的主意,让沈挚哭笑不得。 他怎么可能会在这偏远西南成婚生子,他还有事未做、有志未酬,他还记着有人说在京城等他归来。 阿木被沈挚连番喂酒,话都说不完整,终于不爽了,压下沈挚的手,说:“你给我一个准话,你究竟娶不娶我妹妹?” 沈挚一脸无奈,说:“阿木,我如今是戴罪之身,令妹嫁给我就也成了罪人,她……” “嘁——”阿木满脸不屑,挥手打断沈挚的话,“朝廷的皇帝是个无能的昏君,他竟然连沈帅和你都要杀。要我说,你们就干脆待在咱们这儿,不伺候那个昏君了,把你的家人也接来,他们都是我们南光部的上宾。” 沈挚只听着没有说话。 曾听说石门蕃部不服朝廷管教,各部族俨然是占山为王的土皇帝,到了这里之后他才发现这种说法半点儿没有夸张,他们是真的不把皇帝和朝廷放在眼里。 州府衙门里的热闹并没有感染周士恢,这是他在石门蕃部过的第三个元节,虽然与前两次相比热闹非凡,但他宁愿没有这份热闹。 因为这热闹并不是冲着他来的。 他厌恶石门蕃部,厌恶这里的山水这里的人,不想跟这里的人一起守岁,他应该在膏梁锦绣的京城,而不是穷山恶水的边陲。 他更看不惯的是在这里如鱼得水的沈家父子,他们凭什么就能得当地土人的敬重,还一口一个大英雄,他们明明是戴罪之身,是罪人! “沈元帅实在是当世豪杰。”石门蕃部的知州事归必元感叹一句。 周士恢就坐在他身旁,听到后哼了一声。 两人都是被贬来这里的,区别是归必元得罪了上峰,周士恢是得罪了上峰的女儿。 “当世豪杰又如何,被帝王猜忌,沈震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沈家没落,沈家军也不复存在,呵。”周士恢灌下一大口酒,低声嘲了句。 归必元没有接周士恢的话,他不认为沈元帅这辈子就真的被压在西南动弹不得,且看沈家人原本必死的结局都被力挽狂澜,可见朝中也还是有正义之士的主持公道的。 就是不知主持公道的青天大老爷什么时候能看到他,也为他主持一下公道,唉…… 周士恢听到归必元的叹息,也忍不住想叹息一声,但如此佳节怎能丧气,只好喝着酒把叹气咽下去。 酒喝得多了,下腹告急,周士恢离席去出恭,再回席上时他故意往沈挚坐的方向路过,好巧不巧就听到阿木那几句“大不敬”的话,酒上头了,也不顾忌在什么场合了,当即就借题发挥,对沈挚道:“沈挚,你一个罪人,官家开恩免你死罪,你不知感恩竟在此大放厥词对官家大不敬,我今日就将你锁拿了问罪!” 沈挚面上一冷,但还不待他说话,阿木就暴跳起来,把手里的碗用力一摔,对周士恢骂:“你放什么狗屁,我们的贵客,大英雄,你算什么东西也敢骂,我今日就将你打杀了!” 那碗一摔犹如一个信号,堂上忽然一静,不少人都喝多了,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清晰捕捉到“打杀”二字,刷拉都站了起来,还有掀桌的。 “怎么回事儿?”有尚有理智的人问。 周士恢猛然一惊,后背被冷汗凉透,酒也醒了,见此情形吓得不行。 几个大部族虽然一致对外,平日里部族之间的摩擦却不少,此时连桌都掀了,一看就是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样子。 周士恢想要解释,阿木就已经用土话骂起来了,根本就不给他发声的机会。 不少搞不清楚情况但是酒气上头的土人也激情开骂。 一直陪坐末席清月清风的王鼎思见状心念一动,张嘴一口纯正的石门土话,夹杂在其中骂骂咧咧,一会儿是毋蒙部的,一会儿变成马壶部的,然后又是南光部,诸如此类,各种扇阴风点鬼火,终于把堂上的骂战升级成了干仗。 他顶着混乱把沈家父子挨个儿拉出了混战圈,躲在暗处观察。 “沈帅,您觉得这些大部族谁值得扶持?”王鼎思问。 沈震道:“与其扶持大部族,我倒是更倾向于扶持小部族。” 王鼎思看向沈震,等着他的下文。 “这些蕃部看似和谐,实则大部族欺压小部族的事情时常发生,小部族求生艰难,但凡有一线机会,他们能爆发出比大部族更强大的能量。”沈震道:“而且,全由我们扶持的人,才更好掌控。” 王鼎思点头,问:“您选哪支姓?” 沈挚在旁说:“须氏。” 沈震和王鼎思一同看向他。 沈挚解释:“他们部族不大,两千余人,对上大部族人数不够看,但他们的村寨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且夹在毋蒙部和南光部之间,位置优越。他们部族也不会太小,像是几百人的小部族,怕是没有勇气对上大部族的。还有一点儿,父亲和我上头的队正恰好是须氏的,我同他聊过几句,知道他们须氏对大部族的欺压恼怒久矣。天时地利人和,须氏是最佳选择。” 沈震眼睛透着对儿子的赞赏,颔首:“那就须氏。” 王鼎思没有意见,他只负责暗中联络,具体的事情让专业的人来办,他现在只好奇:“周士恢在里面不知道有没有被那些土人打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84章 第 84 章 除夕夜里石门蕃部州府衙门打架斗殴, 人人挂彩,十几人重伤,场面惨烈得很。 石门蕃部的知州事归必元很有经验, 在这些土人吵起来的时候就躲了起来, 事后毫发无伤。 周士恢就比较倒霉了,他被阿木抓着不让走,生生在里头揍人与被揍,双拳难敌四手,虽然伤得不算重,但脸都肿了,看起来就很惨。 归必元去看他, 周士恢的脸即使肿得如猪头也能看出怒色来,可就他有多生气。 “殴打朝廷命官,我这就上报朝廷, 要他们好看!”周士恢怒发冲冠。 “周校尉, 你的遭遇我很同情,但是,没用的。”归必元也不想在元正新年就叹气, 可忍不住, “你来这里都两年了,还没清楚这里的情势吗?朝廷管不了也不想管这些蕃部,只要他们不闹事。” 周士恢不爽:“他们除夕也在州府衙门里大打出手, 这还不叫闹事?” 归必元说:“但那是他们内部的争斗, 当地部族的事情就让当地部族自己解决,我们这些外人不要掺和其中。” “那我这伤就白受了?”周士恢指着自己的猪头脸。 归必元:“……”有点儿想笑。 “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周士恢更不爽了。 “周校尉,我说句话你可能不爱听。”归必元说:“你这伤完全怪你自己,你要是不去挑衅土人, 他们也不会突然发生冲突。而且你挑衅了就挑衅了,还站在那里让人打,你……” 归必元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实在是周士恢扭曲的猪头脸看起来太恐怖了,小孩儿看到得吓得哇哇大哭,这元正新年的不吉利。 “所以我受伤了是我自己的责任?怪我自己?!”周士恢大吼,扯痛了脸上的伤,疼的嘶嘶叫。 归必元不说话,脸上是“你自己明白”的表情,把周士恢气得脸更痛了,还大过年呢,元日呢,一点儿体面风度都没有的把归必元赶出去了。 归必元无奈地摇摇头,心疼自己提来的补品,早知道周士恢是这个态度的话,他才不浪费这个钱。 反倒是周士恢的老仆是个知礼守礼的,一路跟着归必元送他出去又是赔礼又是道歉。 “好了好了,你回去好生伺候你家受伤的郎主,本官这里就不用送了。”归必元对老仆摆摆手,脸色不见坏,但也不好,叹了一口气甩袖走了。 要不是周士恢的岳父是蒋鲲,他才不受周士恢的闲气,想他再怎样也是一州知州事,竟然要看一个武将莽夫的脸色,实在气人。 老仆目送归知州走远,深深叹了一口气,折回去继续照顾受伤的郎主。 除夕夜被人打伤,元日得躺在床上养伤,这……都什么事儿啊! - 归必元从周士恢处回到州府衙门,就见门前一位年轻的长衫文士在同胥吏说话,然后将一张拜帖和一个大木盒交给胥吏,转身下来。 文士一转身看到归必元,面露惊喜,唤了声:“归知州,您从周校尉那儿回来了。” “你是……?”归必元问。 “下官石门厢军兵曹王鼎思,字慎吾,见过归知州。”王鼎思一揖行礼。 “不必多礼。”归必元说:“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下官才来不久,曾去衙门上递帖拜见归知州,可不巧的是,胥吏说您去了祥州会友,竟是没有见到。今日元正,因为……某些原因衙门今日不开朝,下官就想着一人在此异乡,左右无事,便来拜会归知州,不想听胥吏说您去探望周校尉了,还以为自己又会空跑一趟,就看到知州您回来了,太好了。” 王鼎思面如冠玉,加之笑容喜气洋洋,使人一看就心生好感,对着这样的笑容再大的火气也不可能发得出来,归必元在周士恢那儿受的一肚子气渐渐就消散了,请了王鼎思进府衙里说话。 “此地穷山恶水,也没有什么好茶,就随便将就将就。”三堂正房里,归必元将点好的茶汤递给王鼎思,立刻就得到了王鼎思对他的点茶技艺一同骈四俪六的赞美。 “归知州不愧是永泰六年的状元,文章书法、烹茶点香,样样精通,下官佩服。”王鼎思喝了一口茶,又是一阵对归必元的吹捧。 “罢了罢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归必元摆摆手。 王鼎思目露崇拜之色,说:“下官还拜读过您当年大魁天下的策论,为其中匡扶社稷的胸怀和壮志而深深折服。” 归必元脸上的笑容就带上点儿勉强和苦涩。 状元有什么用,匡扶社稷的壮志豪情有什么用,最终还不是因为与上峰意见相左争吵了几句,被发配到了这等穷山恶水之地。 原以为三年一任的任期满了,哪怕不能回京也会调去其他地方,谁知磨勘院的文书一发下,还是在石门蕃部,他差不多就快死心了。 “唉,这些都别提了。”归必元低头喝茶,避开王鼎思崇拜的目光,被这样纯粹的目光看着让他愈发难受。 “好的。”王鼎思听话地点点头,然后问:“您去探望周校尉,他伤得重吗?” 归必元:“……” 这小子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一点儿眼色都没有,难怪会被发配到这个鬼地方来做个兵曹小官。 王鼎思很愣头青的兀自絮絮叨叨:“您说周校尉他是有多想不开,去掺和土人打架,这下好了,大节下的被打成重伤。也不知他会不会将此事报之京中,我觉得他应该是咽不下这口气的,再怎么说也是枢相的女婿,枢相肯定会为他出头的……” 归必元听着,心念一动。 若是能借周士恢与京中的枢相搭上关系,那岂不是…… 王鼎思絮絮叨叨好一阵,口都说渴了,看归必元已经心不在焉,就提出告辞。 归必元早就不想招呼客人了,王鼎思一提告辞,他火速就将人送走,然后去书房磨墨写信。 - 王鼎思来找归必元说话时,沈挚提着一坛酒和一包吃食找上斗真。 “什么事?”斗真神情戒备。 沈挚微笑着说:“我与家父来石门蕃部也有几月,多亏了斗真队长对我们父子二人的照拂,今日是元正,是我们汉人的大日子,就来跟斗真队长喝一杯。”他举了举手上提着的酒和吃食。 斗真摇头:“不必了,我没有关照你们,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就是,无事献……献……献……” 斗真雅言说得一般,识的汉字也不多,更别提那一套一套的成语,献了半天也没献出个所以然来,被沈挚一把搭住肩,帮他说:“借花献佛,借花献佛,正巧这酒是别人给的,可不就是借花献佛。吃食可是我省了好久的钱找白村的波姆大娘买的,你不是最好这一口,走了走了,晚了就凉了。” 斗真整个人都混乱了,总觉得“借花献佛”不是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而沈挚身条看起来瘦,实则力气大得很,他又比斗真高了半个多头,被他这么一搭一带,斗真竟觉得自己挣不脱,被强制带走了。 王鼎思早已把兵曹的值所空出来给沈挚用,且还把周围轮班值守的人打发走了——自然是用银子打发的。 沈挚把斗真强行带来兵曹值所才松了手,斗真一得自由,横眉冷对:“你究竟想干什么?” 沈挚把酒开坛,把吃食摆出来,又拿出两只酒杯和两双筷子,对斗真笑:“吃吗?” 斗真闻着美酒的醇香和波姆大娘亲手做的吃食的鲜香,咽了咽口水。 沈挚也不等他,先吃喝起来,那酒菜的香味就更诱人了。 斗真是个队正,也算是个小武官,可惜大梁朝廷对武官诸多压制,俸禄就是压制的其中一项,同品级的武官不仅地位比不上文官、话语权比不上文官、就连俸禄都要比文官少,再加上朝廷官员层层盘剥,能够发到将士手上的饷银能有六成就算多了,何况还不是能准时发。 直面恶邻猃戎的西北沈家军尚且日子不好过,西南这等只要不内乱朝廷就不管的地方,不仅朝廷官员盘剥,当地的大部族也不好相与,这里厢军日子是什么样儿的可以想象。 斗真出身的须氏是夹在大部族之间艰难求生的小部族,地盘不大、资源不多,部族村寨都没钱,他一个平平无奇的须氏族人当了一个平平无奇的队正,囊中羞涩得很。 “我之前跟南光部的阿木吃了几次波姆大娘的拿手好菜,就记住这味道了,实在是好。”沈挚一边儿吃一边儿啧啧有声地评价。 斗真忍……忍……忍不住了! “好吃。”他拿起筷子吃了几大口,又自己给自己倒了酒,一口闷,赞:“好酒。” 沈挚举起酒杯与斗真碰了碰,看他一饮而尽。 喝了酒吃了菜的斗真渐渐放松下来,面上神情也不再是戒备的模样,三巡后彻底放松了下来,对沈挚的话总算有了回应。 不再唱独角戏的沈挚感叹:“我瞧那南光部的阿木,出手大方,波姆大娘的吃食也是想吃就吃,实在让人羡慕。” 斗真心有戚戚焉:“谁说不是呢,他们大部族的厉害得很,我们这些小部族的日子太难了。” “既然日子难过,你们就没有想过壮大部族的势力和地盘吗?”沈挚说。 “你说得容易,我们倒是想过,但我们办得到吗!”斗真没好气儿地说。 沈挚一把抓住斗真的手臂,挡下他喝酒的动作,看着他的双眼,说:“你们现在可以认真想一想。” 斗真一脸懵:“啊?想什么?” 沈挚只看他不说话。 斗真对上沈挚的目光,认真的、郑重的、燃烧着野心的目光,他一凛,坐直了。 “我……” “不必立刻回答我,想清楚了,去跟你的族长商量好了,就来告诉我。” 斗真握着酒杯的手紧得都发抖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85章 第 85 章 斗真接连三四天都魂不守舍, 反复思考沈挚的话,以及设想各种各样的后果。 可他实在不算是个聪明人,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 还是决定回村寨去找族长说。 须村族长名唤松周,已年过半百, 是村寨里公认的智者,三十多年来带着族人们一次又一次抗住了几个大部族的压迫, 将一千多人的小村寨发展成了两千多人的中小村寨,在须村中威望甚高。 斗真找到松周族长,将沈挚说给他的话几乎原封不动的转达了,问:“族长,我们该怎么办?” 松周族长双手拢在羊皮袄袖子里,盯着地灶里的火苗看,身边围着他的儿子和村中长者,大家都知道族长这是在思考, 便都安静地不出声打扰。 地灶里新添的柴被烧得哔啵一响, 松周族长抬起头来, 嗓音苍老却洪亮, 说:“这是我们须氏的机遇, 是龙神赐给我们的机遇, 我们必须要牢牢抓住, 否则, 龙神会惩罚我们的不珍惜,放弃我们须氏。” 村中长者连连点头, 支持族长的话。 “那么……”松周族长站起来,其他人也跟着一道站了起来,听他说:“明日我们去龙林祭祀龙神, 然后迎贵客进来。” “是。”众人应答。 “斗真,你去把我们的贵客请来。” “是。” 须氏村寨的人行动了起来,妇女准备祭龙神的祭品,青壮将村寨洒扫干净,松周族长与长者贤者们进龙林祭祀龙神,斗真回厢军大营去请沈元帅和沈少将军前往自家村寨做客。 几日后,须氏村寨迎来了贵客。 未免引来多方关注,沈震没有来须村,只沈挚由几个其貌不扬的年轻男子陪同到来,同行之人中还有一个身材矮小两撇八字胡的中年人,姓孙。 差不多就是在沈挚前往须村的前后脚,周士恢派去给京城送信的人从姚城出发,带着他涕泪滂沱情真意切的忏悔信,送去给蒋鲲。 送信的人才出姚城,州府衙门的归必元和各个大部族的人就都知道了,纷纷猜测起周士恢送信的目的。 有些性急的人已经坐不住了。 - 启安城。 人日过后,新年的喜庆还弥漫着,吴慎就亲手把宗长庚送进了诏狱。 好一招弃车保帅。 就不知道他跟宗长庚保证过什么,能让宗长庚心甘情愿进诏狱,且不会攀咬他这个把兄弟。 当朝首相吴慎,手并不干净。 或者该说朝廷上下手中干净的官员是凤毛麟角,在这个腐朽的权力场中,你不变坏就活不下去,你不变坏也会有人帮着你逼着你变坏。 宗长庚既已归案,许多事情就很好查了,有吴慎及其一派的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剑指殿前司,殿前司好几个管军都被“请”去诏狱与宗长庚作伴,禁军贪腐军储一案这么看起来像是不会再与之前那般查着查着就不了了之了。 宗长庚坐在诏狱牢房的床板上,看着外头又抓进来一个管军,愉快地咧开嘴角笑了起来。 他原本不想听吴慎的自首归案,但是在夷山别院里连着被刺杀了三次,他再抗不住了。 既然这么多人都想他死, 那好, 那就大家一起死! 殿前司金枪左班指挥使听到笑声,循声转头看去,见是宗长庚,顿时睚眦欲裂朝他所在的牢房冲过去。 “干什么!干什么!老实点儿!” 狱卒拦住金枪左班管军,典狱用棍子抵住他,大喝道:“老实点儿!你们因为什么进来的心知肚明,不想在诏狱里待着,敢闹事,是不是想去台狱!” 金枪左班管军咬牙瞪说话的典狱,手上套着的枷一而再地提示他不要冲动不要冲动,面对挑衅的典狱只能恨恨忍下。 “嗤……”典狱发出好大一声嘲笑,推搡着阶下囚推进牢房里,关门落锁,然后站在门外对同僚大声说:“昨日还是个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今天就成了阶下囚,所以说无论是做人还是为官都要老实点儿,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哈哈哈……” 狱卒们一阵哄笑,因贪腐军储案进来的阶下囚们皆沉默地垂着头。 朝堂上,各方势力为殿前司博弈,永泰十六年开年就是一连串的人下狱,注定了这一年不会平静。 禁军直隶帝王,动了禁军就是触了帝王的逆鳞,梁帝几番在廷上发雷霆之怒,连台谏的都有好几人当廷被拖了出去。 然而随着案件的深挖,摆在梁帝面前的是触目惊心的数据,他从来不知道,他的臣子们几乎将他的半壁江山都要挖走了。 “或许知道,只是为了维持住手中的权力,选择视而不见。”王妡在棋枰上落下一粒黑子,把被黑子围住的白子提起,看向对面的人。 萧珉手中捻着一粒白子看着棋局迟迟下不定决心。 东宫芳园暖亭中,王妡端着着与萧珉手谈一局,下了赌注,若是王妡赢了,萧珉一个月不得来打扰王妡,若输了…… “我怎么可能会输。”王妡不给萧珉说话的机会,直接让人摆棋局。 梁帝在朝中对太子越发不假辞色,随着殿前司的管军们接连下狱,他对太子的逼迫也越甚,当廷辱骂也是有的。 萧珉手上本就没有实权,说不上话,在朝堂上就是个摆设,被梁帝再一次辱骂后,他干脆称病缩在东宫,连朝也不去上了,不想看梁帝的那张扭曲的老脸。 朝中正因贪腐军储案人人自危,萧珉龟缩东宫,同时也收紧了手中势力,只让人暗中推波助澜,不去出风头被皇帝和各方势力盯上。 在东宫无所事事,萧珉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三不五时就来丽正殿骚扰王妡。 本来经过几次争吵,二人已经达成了“出东宫和谐友爱,入东宫互不理睬”的共识,谁知萧珉抽风不讲道义,破坏了这份共识,王妡不胜其扰,杀人的欲.望又占领了理智的高低。 于是就有了这么一局棋。 王妡开局就攻势凌厉,萧珉虽然棋力不弱,与王妡互有攻守,大概是因为赌局只赌了一半,他对赢没有太大的盼头,渐渐就落了下风了。 但他也不是完全放弃,找了话来同王妡聊,想干扰她的思路。 他们二人现在能聊得起来、不会争吵互相嘲讽的话题,也就是朝中的局势,尤其是禁军一案,萧珉发现王妡超乎寻常的关注。 “明知官员贪腐却放任自流,这岂是明君所为。”萧珉说道,落下白子。 王妡似笑非笑睨着他。 “你这般看着孤作甚?”萧珉不爽快,不喜王妡的眼神,看着就是在嘲讽他。 “我看未来的千古明君呐。”王妡道。 萧珉没体会错,王妡果不其然又嘲讽了。 两人成婚半年,说话永远是不到十句就讽刺,就争吵。萧珉很烦王妡这种浑身带刺儿的样子,永远不会好好说话,永远都是针锋相对。 “王妡,你好好说话。” “呵……” 那王妡就没话可说了,专心下棋。 萧珉啪地下了一粒黑子,好长时间没再听到王妡说话,他又觉得不得劲儿。 “你觉得父皇会贬谪吕师吗?”萧珉问。 王妡瞥了他一眼,不答反说:“我听闻你看中南雄侯姚巨川,想让他顶了吕师。” “你听谁说的?”萧珉神色自若地看着棋枰,像是在思索手中黑子该下在何处,然捻着棋子的手指却是指节发白的。 王妡依旧不答,反问:“倘若日后你为帝,重用姚巨川为殿前司都指挥使,此人却背着你结党营私、贪污腐败、嫉贤妒能、陷害忠良,你会杀了他吗?” 萧珉张嘴就要说,被王妡制止了。 “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你如果处在今天官家这种情境,你会怎么选?你信任的殿帅却背着你敛巨财,害边疆战败,你得对敌国君王俯首称臣;你嫌恶的元帅一直忠心耿耿,边疆战败为了救一城百姓抗旨不尊。一定要杀一个人,你想杀谁?你会杀谁?” 萧珉说:“你这假设不好,父皇是父皇,孤是孤。” 王妡便说:“那就这样假设。你的真爱、你那琴儿暗地敛财,陷害忠良,害得边疆战败,你要对猃戎汗王称臣;沈挚镇守边关,与猃戎一战因你那琴儿而致惨败。要杀一人以平民愤,你杀谁?” 萧珉想说什么,但在王妡通透的目光下,到嘴边的话一下就说不出来了。 他沉默,只是沉默。 王妡勾起嘴角笑了笑,落下一颗黑子,提气好几梨白子,算了算,说:“你输了。” 萧珉一看,输了半子。 “技不如人,孤愿赌服输。” 王妡就很不客气地提出要求:“接下来一个月,你都不许过崇教门。” 东宫与大内一样,也是前朝后寝的格局,崇教门就是东宫前朝后寝的分割线,门前是东宫三大殿,门后是太子太子妃的寝殿承恩殿、丽正殿,以及各东宫妃住的殿阁。 不过崇教门,也就是说萧珉连自己的寝殿都不能回。 “那孤这一月住哪儿?”萧珉虎着脸说。 “愿赌服输,你自己解决。”王妡把手中的黑棋放下,起身出暖亭,神情那是相当愉悦,边走还边吩咐:“待会儿把太子请出去,把崇教门锁上,一个月都不开。” 王妡可真是太高兴了,来了东宫半年就属今天最高兴,晚些时候收到西南来的信,看过信后就更高兴了。 天色渐晚,掌正过来暖亭,战战兢兢说:“殿下,娘娘请您移驾前边儿,崇教门要落锁了。” 萧珉:“……” 无能狂怒。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86章 第 86 章 正月里, 三法司将诏狱里的几个殿前司管军的案卷结案呈交皇帝和中书门下,每个人都被判了流放两千里并徒三年、家产抄没,一出正月就上路。 待到二月, 本该是冰消雪融的时节,气温忽然反常骤降,京畿之地又下了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厚没脚背。 仲春上戊正是要于太社祭祀土神, 以祈谷祷福,然而眼瞅着就要到戊日,大雪依然没有消融迹象, 大驾卤簿不便前外京郊圆丘, 气温又反常的冷, 梁帝不想受这个罪, 但又不能不去——毕竟祭祀天地诸神是皇帝的义务——就很烦。 “大雪阻道,路滑难行,圣上心系黎民苍生可也得保重龙体, 依臣之间, 祭祀太社之事圣上可让储君代为行之。”有皇帝近臣如此提议。 梁帝花白的眉毛一抬,觉得这倒是个好主意, 但是代帝祭祀者要换一个。 “让三皇子珩代朕祭太社。”梁帝在庆德殿里说。 此言一出,被招来庆德殿议事的众臣都吃惊地望向皇帝。 “圣上,臣以为此举不妥。”权御史中丞杨文仲反对:“祭祀太社为祈谷, 乃国朝大事,帝王不能成行,有储君则由储君代之,无储君则由嫡长代之。我大梁有储君, 且储君还是嫡长,圣上若不能成行,就该由太子代之,而不是三皇子。” 参知政事左槐也道:“圣上,无论从名分从嫡长,三皇子都名不正言不顺,请圣上三思,勿授天下人以话柄。” 梁帝立刻就不高兴了,他要让三皇子萧珩代帝祭祀太社,是为了抬举三皇子,向天下表明帝王心意,也是为了废太子做准备,这些人却拿什么名分嫡长来说事,他们难道是都倒向了太子? “无论是太子还是三皇子珩,都是朕的儿子,既是朕之子,便没有尊贵高低之分,都可代朕祭祀。”梁帝说。 “圣上此言差矣,国有太子为储君,虽诸皇子皆是帝子,然储君与其他兄弟还是有君臣之别,就如同圣上与楚王君臣有别一样。”杨文仲依旧反对,并还参了三皇子萧珩,“三皇子在朝堂之上不尊称太子为‘殿下’,不自称为‘臣’,是为大不敬。” 梁帝气道:“他们兄弟亲近,卿难道非得要用繁文缛节使得他们兄弟离心不成?” 杨文仲说:“圣上,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朝堂之上就该恪守尊卑礼仪,楚王与圣上您也亲近友爱,然楚王一直恪守君臣本分,从不逾矩,二皇子亦是如此,难道三皇子就可以特殊吗?那臣就要请问圣上,三皇子因何可以特殊,三皇子于大梁有什么不世之功可以让他逾越君臣本分吗?” 梁帝被问得哑口无言,殿上的宰执们也一个个都默不作声,他气得不行,说不过,没有理,就大发昏君脾气——骂杨文仲其心可诛,任性说定要三皇子珩代为祭祀,反对无用。 吴慎率先跪下,道:“请圣上以江山社稷为重,请圣上三思。” “请圣上三思。”宰执大臣们一齐跪下。 嘭—— 梁帝一掌狠狠拍御案上,点着跪地的众臣,气得说不出话来,拂袖而去。 宰执大臣们起身,互相看了一眼,都摇摇头,一齐叹气,一齐出了宫。 然他们人还没有走出承天门,就得了黄门班头来报信——官家已下旨让三皇子珩代帝躬祭祀太社——又一次旨意没有通过中书门下发出。 宰执大臣们:“……” “诸位,二月大雪,前路难行,小心脚下。”王准提醒道。 吴慎、蒋鲲都朝王准看去,王准向二人点头致意,与左槐一道先走一步,二人由仆役搀扶着上了马车。 “在下新得了一副戚华采真迹,吴大相公极擅书画鉴赏,择日不如撞日,不知吴大相公今日是否能拨冗为在下鉴赏鉴赏?”蒋鲲对吴慎道。 吴慎盯着蒋鲲看了几息,才缓缓点头:“蒋相公相邀,老夫就却之不恭了。” 二人说着一前一后上了马车,往蒋鲲府邸驶去。 - 东宫。 梁帝的旨意传来,萧珉到底没有忍住,在承德殿里掀了桌。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您别气坏了身子。”萧珉一边掀桌摔东西,伍熊跟在他身后一个劲儿地劝。 呯—— 花瓶在地上摔得粉碎,一块碎片弹起来锋利的边缘将萧珉的手割除一道血口来。 “嘶……”萧珉吃痛。 “殿下!”伍熊吓得都快魂不附体了,赶忙上前捧住萧珉受伤的手,连声让小内侍去药藏局叫人。 “孤无事。”萧珉用没有受伤的手挥了挥,示意伍熊不用担心。 “殿下,您坐下。”伍熊扶起一张翻到的圈椅,待萧珉坐下后,拿过内侍呈来的白绢先为萧珉止血,并劝道:“事已至此,您就是生气也无用,官家偏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以前都能忍,这会儿……您何必弄伤自己呢。” 萧珉摇摇头:“你不懂,孤以前能忍父皇的偏心与薄待,那是因为父皇没有在国朝大事上偏向老三。可这次不同,父皇让老三代他祭祀太社,这是向天下臣民表示他更属意老三为太子,这是置孤于无物。孤若是忍下了此事,以后天下臣民怕是再不认孤这个储君了,届时父皇只要随便寻孤一个错处,废了孤,也不会有人替孤说一句公道话。” 伍熊愤慨又忧心,说:“可、可官家已经下旨了,这……如何是好?” 萧珉阴沉了脸色,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受伤的手又渗血,染红了白绢。 “殿下,您小心一点儿,又出血了。”伍熊急急说,又看向殿外,对门口守着的内侍发火,“药藏局的怎么还没过来,一个个懒懒散散不尽心,要是不想侍……” 伍熊的火发了一半,看到殿外走来一行人,被为首的那位给吓得哑了火。 “太、太子妃娘娘。”他连忙出殿迎上去行礼,“娘娘,您怎么来了?” “老远就听见你大呼小叫,不成体统。”王妡乜了伍熊一眼,“自去领罚。” 伍熊早就被王妡吓怕了,他偶尔敢与萧珉顶嘴,却不敢反抗王妡,盖因不听太子妃话的后果是一次比一次罚得更重。 在东宫里,所有属官内官都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冒犯了太子求求情还有可能开恩,冒犯了太子妃那就洗洗干净去受罚。 太子妃倒不会无故罚人,所有的规定都在那摆着,犯了哪条罚哪条,无论是谁家的谁的干儿子干女儿,谁来求情都不好使,还会被罚得更重。 正是由于太子妃这等铁血手腕,被各路安插细作探子搞得漏洞百出的东宫倒是安静了,不说是一个铁桶,各路人马也不敢在东宫随意动作——毕竟每一个人当差的区域都被规定好,去了不该去的地方被发现,不问缘由先就打三十大板,还有口气儿再被问话。 不过,太子妃也不是一味儿的罚,有罚就有赏,规矩明明白白摆在那里,想要银钱想要更高的品阶,全靠自己。 王妡靠着赏罚分明,有重罚就有重赏,杀了几只鸡,把猴子都吓唬老实了,几个月时间,东宫便清净了。 萧珉为此向她示过好,不过被她无视了。 面对太子妃,就连太子都落于下风,太子的仆从又哪敢翘尾巴,伍熊只能老老实实去领罚,但是在领罚之前他还是要为自己辩解一二:“娘娘,殿下手被割伤了,,药藏局磨磨蹭蹭半天不来,奴一时心急才……” 王妡微一挥手,让伍熊自去,懒听他的解释。 罚就罚了,罚错又如何。 萧珉听到外头的声音走到殿门前,看伍熊委委屈屈去领罚,想要说一句“阿熊都是担心孤,法理不外乎人情”,然而对上王妡嘲弄的目光,他硬生生把话吞了进去。 东宫如今的清净都是王妡铁腕造就,他是这份清净的最大受益者,倘若他开口为伍熊说话而使得伍熊不被处罚,那会使得王妡在东宫的威望骤减。这些他都明白。 而且…… 萧珉深深觉得,即使他这个太子开口求情了,王妡也不会给他面子免了伍熊的罚,估计还会罚得更重。 自己还是不自取其辱了。 “姽婳,你怎么来了?”萧珉目光深深看着王妡。 二月的天本该开始回暖,却不料几日前骤然降温,京畿一带包括耀州、华州、商州等地突降大雪,该收起来的大毛衣裳又都翻了出来。 王妡最外边儿裹了一件织金锦镶火狐边的厚斗篷,火红的狐狸毛围在脖颈处,将她的脸映衬得杏脸桃腮,剪水双瞳黑亮莹澈,流动时如夜空闪烁的星光,凝眸时……如波澜不兴的黑色深海,与其对视时,仿佛能看进最深处,翻出人心底所有阴暗的、肮脏的、恶心的欲.望。 那双深沉的眼睛与那艳若桃李的面容实在是不相符,让人看到她第一眼就会被那双眼睛吸引,心理不强者与她对视会感到害怕,进而避开她的视线,不敢正视她的脸庞。 渐渐的,因为那双眼睛,没人敢长时间看她的脸,也就渐渐的,在京城高门大户中再没有人谈论女子容貌时把她也纳入谈资。 就连萧珉,他也是许久都没有好好看过王妡的容貌。 自从王妡得知了他的真实意图,他们见面不是争吵就是嘲讽,再没有好好说过话。 “姽婳……”萧珉柔声唤道,他想说“你难道不觉得我们夫妻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很可惜么,我们本该是要恩恩爱爱的”。 然而王妡直接一句话就把他心中的万千柔情通通残忍扼杀掉。 她说:“萧珉,只有无能的废物,才会关起门来摔自己的东西出气。”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87章 第 87 章 太子面色阴沉瞪着太子妃。 太子妃站得笔直, 双手交叠在身前,毫无惧色。 两人不说话,对峙。 药藏郎火急火燎赶来承德殿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就……不太敢靠近。 萧珉已经看到药藏郎来了, 但他不动不说, 就好像受伤流血的手不是自己的一样,就与王妡对峙着, 不肯落下风。 还是王妡先动了, 懒得配合这种幼稚的行为, 对药藏郎示意了一下萧珉:“去瞧瞧太子的手。” 药藏郎赶紧应“喏”朝太子走去。 萧珉把受伤的手交给药藏郎,眼睛却还一直盯着王妡。 王妡往承德殿里扫了几眼,目露嫌弃之色。 萧珉:“……” 药藏郎给萧珉的伤口包扎好, 再叮嘱了太子近身伺候的内侍宫人该注意的事情,提着药箱向王妡行了礼告退。 “走。”王妡道。 “去哪儿?”萧珉问。 “让你冷静冷静。”王妡说罢, 率先转身走进雪地里, 示意众人跟远一点儿。 萧珉挥手让近身伺候的人也都退后,加紧几步走在了王妡身侧。 二月的大雪格外的冷, 皮靴踩在雪地上咔哧咔哧响, 寒气从脚底蔓延而上, 不多时四肢百骸都凉了,发热的头脑也被北风吹冷了。 萧珉看看自己被包扎起来的手, 嘴唇抿成了一条薄薄的直线,许久后才开口说:“孤知道了。” 王妡偏头看他一眼:“你知道什么?” 萧珉把受伤的手负在身后, 转头望着大内的方向,沉声道:“是孤太不冷静了。孤知父皇偏心,却从不知父皇已经偏心到这等地步,或许, 在父皇眼中,孤这个儿子、这个太子早就是死人了。” 父子亲情,血浓于水。 他到底还是对父亲抱有期望。 却原来所有的期望都是幻想。 “萧珉。”王妡说:“你要是怒极,索性将前头挡道之人都杀了,无论是谁。” 萧珉的眼睛一瞬间睁大,猛地回头看向王妡,说出这等谋逆之言的人表情淡淡语气淡淡,自然得仿佛在说的是“今□□食的鱼片粥不好吃”一样。 王妡歪歪头,笑:“不敢?” “太子妃,即使周围没有外人,也该谨言慎行。”萧珉警告。 王妡知道萧珉不是不敢,而是不会。 他很重名,哪怕处境不好,他也要经营一个温良贤德太子之名。他不会主动去背上弑父之名,所以哪怕禁军在握他都没有逼宫,而是等着老皇帝自己咽气儿。他要干掉野心勃勃的兄弟,却不会亲手举起屠刀,而是暗中将兄弟逼死。 “那你发什么脾气,摔什么东西。”王妡哂道。 萧珉词穷,他知道生气无用,亦知道事已至此正该冷静下来思考对策,只是他非圣贤,做不到无喜无悲。 他实在是太失望了。 “王妡,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萧珉眼角眉梢都是不忿,却到底是被北风吹冷静了,没有再发脾气,“你不是孤,根本就不理解孤的心情,不要妄自下定论。” 王妡道:“你别想错了,我对定论你不感兴趣,我也不想了解你是什么心情……” 萧珉瞪着王妡,都想拂袖而去了,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只是我年前才在官家面前说为国为民削减东宫用度,你现在给我摔了一地残渣,岂不是在打我的脸!” “……”听了王妡这几句话,萧珉心中呼啸着各种念头,最终纠结出一个无语来。 又是一阵北风吹过,把雪地里的两个人都吹得浑身冰凉。 “今岁二月大雪,田地才解冻就有被冻了起来,也不知今年的春耕会有什么影响。”王妡忽然感慨,“影响了春耕,今年的日子怕是就难过了。” 萧珉愣了一下,先是不解王妡忽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旋即眼睛猛地一亮。 仲春上戊日祭太社,是为祈谷,若今年谷物有伤,代帝王祭祀的萧珩难辞其咎,其中可做的文章大着呢。 “你说得对,伤了谷物,百姓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萧珉说。 王妡定定看了萧珉片刻,踩着雪走了。 “姽婳!”萧珉在后头唤。 王妡头也不回地说:“不用谢。” 萧珉:“……”满腔的柔情全化作了哭笑不得,以及淡淡的不甘心。 没有男人会喜欢妻子对自己不屑一顾。 - 即使朝中多有反对,仲春上戊日还是由三皇子萧珩代帝躬于圆丘祭祀太社。 萧珩身着衮冕站在高高的祭台上,入目的是宗亲大臣们的头顶,看着他们弯下腰朝自己拜下,他难以自抑地激动起来。 ——原来这就是父皇所看的景象。 ——原来这就是帝王所看的景象。 他将目光投向了离祭台最近的一人,太子萧珉。 为了代帝祭祀之事,朝中大臣争论了好几日,许多人都说他名不正言不顺,听得他实在生气。 他不是储君又如何,他不是嫡长又如何,他有父皇的宠爱就比什么名分都要强。 难道还有人没有搞清楚,这天下事他父皇说了算,他父皇要谁生谁就生,要谁死谁就得死。 萧珉…… 呵! 占着名分又如何,也就只有一个名分了! 萧珉站在祭台之下,能够感受到有如实质般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身上。 他没有抬头,认认真真完成礼法规定、储君才能做的叩拜。 但他想,上面的那头目光想必是得意中掺杂着轻蔑。 二皇子萧珹列班于太子身后,目光在萧珉萧珩身上来回打了几个转。 祭祀太社毕,宗亲大臣们按照品级依次回城。 最前边儿是帝王的大驾卤簿,不过玉辂车里没有坐人,哪怕三皇子珩代帝祭祀,也不能坐在帝王驾车里。 大驾卤簿后是太子仪仗,之后是亲王仪仗、嗣王郡王仪仗,之后是二皇子仪仗,然后才是三皇子仪仗。 不管萧珩有多嚣张多志得意满,实际上他就是个还没定品的皇子,与太子还隔得老远。 “二哥。”在萧珹上车前,萧珩叫住了他,说:“二哥若无事,不如去我府上坐坐?” 萧珹道:“不巧,我已与人有约,为其雪夜图题字。” 萧珩脸上明显有了不悦之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可真是太不巧了。” 萧珹笑了笑,不接萧珩的话,登上马车。 萧珩用鹅公嗓呵呵两声,这才上了自己的马车。 后头宰执们看到这一幕都暗暗在心中摇头——三个皇子中,太子容貌最像官家,三皇子性子最像官家。 祭祀的宗亲大臣们回到城中,太子回东宫,二皇子回皇子府,大臣们各自往公廨当值办公,三皇子则进宫去向梁帝请安。 “诶三……”左槐本想叫住萧珩,被吴慎阻了。 “三皇子心性纯孝,心挂官家。”吴慎说。 左槐道:“三皇子跟着我在朝中听事,却是三天两头的找不到人。” 吴慎说:“他是帝子,你是臣子,你又如何能管得了他,做好本分便可。” 左槐看着吴慎,看了几息,又换个方向继续看,再看了几息,再又换个方向,还接着看。 “怎么?”吴慎被这样左看右看的,倒也没有不自在或者羞恼之类的情绪。 “就是不敢相信这会是您吴大相公说的话。”左槐说。 吴慎眉头动了一下,说:“不过提醒你一句罢了,听不听在你。” 左槐拱手执礼,躬腰:“下官多谢太宰指点。” 吴慎不接这茬,负手走了。 左槐直起腰,一脸冷漠。 举朝皆知平章政事与参知政事不对付,要说吴慎和左槐有没有什么矛盾,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两人大概就是单纯的互相看不顺眼。 其实有不少人暗里编排,左槐是嫉妒吴慎比他年轻比他资浅却坐上了首相之位,所以两人才不对付。 还有传言说吴慎是用了什么手段才挤掉了左槐,否则昭文相该是左槐的。 不过首相和副相不和,是官家想看到的局面。 不仅仅是吴慎、左槐二人,所有的宰执,官家都不希望看到他们和和气气有商有量。 宰执们自己也知道,平日里从不过从甚密,除了王准和左槐。 今日吴慎这提点来得太莫名其妙,让左槐想不多想都难。 因和王准交好,王准的孙女儿嫁到东宫去后,王准在众人眼中是实打实的太.子.党,他左槐也一同被看做了太.子.党——哪怕他时机与东宫没有半分交集,且还指点三皇子朝中听事。 吴慎的这句提点,究竟是提点,还是陷阱? “左相公。” 一道声音唤回了沉思的左槐的思绪,左槐看向朝自己行礼的皮肤黝黑的人,道:“是姜铨判啊,有什么事吗?” 吏部流内铨判事姜亨说道:“是为永兴军路转运司官吏磨勘一事。” “永兴军路转运司?”左槐道。 姜亨点头:“原永兴军路转运使宗长庚下狱后,转运司有八成官员也被下了狱,官吏空缺,但是……” 幽州元帅府名存实亡,沈家军也七零八落,专为幽州而设的永兴军路还有没有存在的必要呢? 姜亨对此迟疑得很。 左槐目光闪了一闪,心底有了计较,叫姜亨进去说话。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88章 第 88 章 想来是开年就接连有人下狱, 兆头不好,永泰十六年一点儿也不安泰。 二月,京畿、耀州、华州等地连降十日大雪, 再往北更是冻土连绵,南边儿也深受寒潮之苦。 朝廷赈灾的速度很慢, 赈灾粮也拿不出多少来, 拆了东墙补西墙还是不够,京畿一带尚且算好的,听闻出了京畿到商州的县城村落走一走,路边时有冻死之人, 大多是老人和孩子。 灾害来袭时,往往都是老人和孩子最先倒下, 其惨状,目不忍睹。 因这突然的降温,许多越冬的粮食作物返青拔节期遭了秧,苗壮的拔不高, 苗弱的直接冻死,春粮的产量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受影响了。 到了清明前后,该春播的时候,天公又不作美,连下数日大雨, 压根儿就无法播种。 “往年这时节都是细雨, 种子撒在田里面,有了雨, 很快就发芽了。今年这雨是有了,可这么大的雨,种子撒田里, 都被雨冲走了。要是过了谷雨,这种子还没播下去,今年的收成……”老农坐在屋檐下望天看雨,对两个已经长成了可以下地干活的孙子传授经验,说着说着沟壑丛生的脸就皱成了一团,唉声叹气起来。 雨生百谷。 田中新播的种子、初插的秧苗,最需要雨水的滋润,时雨乃降,五谷百果乃登。 所以才有“春雨贵如油”的说法。 然而什么东西都得适量,再好的东西多了也就不见得是好事了。 贵如油的春雨适量很好,但如得罪了龙王般下个不停就不太美妙了。 春粮已经是板上钉钉的要减产了,若秋粮也减产,那这一年的日子可就不敢想象了。 农官为此愁得夜不能寐,几番上疏皇帝,朝堂上也讨论过多次,却拿不出确实可行的办法来。 面对大雨,面对天意,是人力所不能企及的。 渐渐的,有了“大雨是天罚”的传言,说连日的大雨是天上对帝王肆意妄为的惩罚。 “上戊日祭太社,那是祭土神,为祈谷,这是何等重要之事。官家不能成行,那就该太子去,又不是没有太子。就算……那按照祖宗礼法也要尊嫡尊长。三皇子非嫡非长,怎么也轮不到他代帝祭祀,真不知道官家是怎么想的。”小吏甲胆子够大的,连梁帝都敢妄议。 “怎么想的?三皇子受宠呗!”小吏乙胆子也不小,“那位为了宠妃爱子做的昏事还少么。现在好了,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小吏甲说:“可就算如此,官家以前也没有拿过国家大事胡来,这次可真是……” “好了好了别说了。”小吏乙似乎听到了脚步声,赶忙叫住了小吏甲,二人低着头匆匆离开,十分的掩耳盗铃。 拐角处的确站了几个人,澹台盛站在萧珉身后,遥看着离开的两个小吏,说道:“殿下料事如神,三皇子这就叫自食恶果。肖想不是自己的位置,连老天都看不过眼了。” 萧珉轻笑了下,短促的一声道尽了志得意满。 得了王妡一二句提点,萧珉反复思量有了对策,就算不能将萧珩一下摁死,也能让他失尽民心,就看父皇舍不舍得保这个最心爱的儿子了。然依萧珉看来,老皇帝那么自私自负的人,是不可能承认自己有错的。到那时,萧珩被自己最敬爱的父皇推出去承受众人口诛笔伐,就不知他心里是何种感受。 这么想想,萧珉睡着了都能笑醒。 没想到的是,连老天都在帮他,清明之后连日大雨,他暗中安排的那些手段完全可以不用了。 这就是天意呐! “这场雨来得可真是时候。”萧珉望着廊外还在下个不停的大雨,负手而立,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容。 - 稀里哗啦…… 清明前两日就开始下的大雨十日了还没有停歇的迹象,天就像是破了个洞一样,可劲儿地向天底倾倒大水,启安城外城南边儿地势低洼处已经积水不得住人,这一带又多是乞丐流民地痞等污糟之人,城南积水不能待了,他们势必要往城中其他地方流窜,给启安城的治安带来了非常大的隐患,再者京兆府的衙役和巡城的金吾卫也不想在这个大雨天里还要出来。 “也不知这雨什么时候能停。”香草站在窗下,边吃掌食送来的新口味果子,看着外面大雨叹气。 紫草把王妡过目完的东宫庶务分门别类整理好,抱着文书路过香草身旁,一把抢走香草手里的果子,训道:“你就仗着娘娘性好,惯会偷懒偷吃。” 香草觉得自己很冤,很有必要申诉:“是娘娘让我吃的。” 紫草道:“那你也不能把一碟都吃完!” “没有吃完啊,给你留了一个。”香草指着碟子里孤零零一个的果子,“你快尝尝,刚开始吃会觉得味道有些奇怪,但是越吃越好吃。” 紫草:“……” 说不过香草,紫草只能找能做主的:“娘娘,您可不能再惯着香草胡吃海喝了,您瞧瞧她都胖成什么样儿了。” 香草一听说自己胖,都急死了,低头看自己——并没有多胖,好!么! 端坐椅子上扭头看雨的王妡闻言朝香草看去,对上香草紧张兮兮的眼神,笑了笑说:“没有很胖,挺好的,能吃是福。” 香草笑得见牙不见眼:“听见了,我不胖,你才是太瘦了,要多吃。”说着还把紫草抢走的半块果子又抢回来。 紫草:“……” “娘娘,外面好多人都说,这大雨下个不停是上天示警,”香草走到王妡身旁蹲下,低声道:“就为官家一意孤行让三皇子代为祭太社。” “真的假的?”紫草也走了过来。 王妡指了指绣墩,让她们自己去搬来坐,待两人坐好了,她才说:“你们觉得是真是假?” 紫草和香草互相对视了一眼,一起摇头。 摇头的意思并非说她们认为传言啊天罚啊是假的,只是觉得不太好说。 “在我面前还有什么不好说的,想到什么说什么。”王妡道。 紫草香草又对视一眼,前者先说:“我觉得,这大雨就是上天示警。” “祭祀本该是皇帝的事情,皇帝不能行,那就该是太子,咱们大梁又不是没有太子,为君为嫡为长,怎么也轮不到三皇子。”紫草说:“扰乱纲序,有违伦常,普通人家还好,可这是天家呀!” 香草点点头,跟着说:“三皇子也不知给官家吃了什么迷.魂.药,让官家三纲五常都不顾了。” 紫草瞪了香草一眼:“你这口无遮拦的,别给咱们娘娘惹祸。” “我又没说错。”香草扁嘴,“官家真的太宠贵妃和三皇子了。你们自己看嘛,自打三皇子之后,宫中就再没有添过皇子了。” 的确,哪怕出生了的皇子也没有一个能活过三岁的。 现在“天罚”之说甚嚣尘上,大多数的说法都是梁帝扰乱纲序,偏心偏宠太甚而惹上天示警。 就连紫草香草说起来都是说老皇帝而少说三皇子。 萧珉这一步走得可谓是杀人诛心,就看一向自私的老皇帝会不会为了心爱的儿子背了这恶名污名,还是将所有罪责推给心爱的儿子。 既然萧珉如此煞费苦心,那不妨助他一臂之力。 王妡对香草说:“去让小邓传话,说谷雨后三日雨停。”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89章 第 89 章 想和我约会吗?请补订章节作为礼物送给我!  在大内外朝承天门外设有待漏院, 朝臣上朝议事、进宫面见圣上等皆在待漏院下马下车,步行进去。同样,朝臣出大内也要步行出来到待漏院乘马乘车辇。 早朝中断, 宰执们去登闻检院安抚驱散鸣冤的老人们, 在出承天门的一路上, 皆沉默不语。 到了待漏院, 等着家丁们把马车赶过来的时候,枢密副使阮权忽然出声:“先是煽动学子闹事,一计不成再生一计, 竟煽动老人闹事,主谋之人可谓用心险恶, 诸位相公以为何人会行此恶事。” 枢密使蒋鲲袖手在旁, 一双利眼扫过众人,将所有人的神情一一收入眼底。 不过大家都是在官场摸爬打滚多年位极人臣,都是千年的狐狸, 谁也从谁的狐狸脸上看不出丝毫端倪来。 三司副使刘敏一声轻笑:“阮枢副这话问得真是有意思, 半点儿线索都没有就让诸位大相公随便猜?你口中的幕后主谋我是猜不到, 倒是你们枢密院勾销房送过来的军费账目与文书上的支出出入甚大,我们三司三番五次催驱你们核对, 你们枢密院的都爱答不理,阮枢副, 你们枢密院难道不该就此事给官家和我们三司一个说法?” 阮权冷笑:“沈震战败, 以致我大梁得纳巨额钱财与猃戎, 军费出入甚大,刘省副该去质问沈震才对。” 刘敏人挺胖,圆圆的脸总是笑眯眯的看起来很好相与的样子,实际上要论敢说敢言说话刺人, 他认第二,朝中能认第一的就只有知礼仪院事瞿纯仁了。 就听刘省副说:“阮枢副要是这样说的话,那可就不好说了。沈时东为朝廷征战三十年胜多败少,缘何去年会败得那么惨,你们枢密院领军国大事,半点儿都不知道?” “刘欲讷,你这话是何意?”阮权睚眦欲裂指着刘敏。 蒋鲲见此,眉间的褶痕更深,却没有出声,只讲目光投向了三司使王准。 王准低声与左槐说话,也不知发现蒋鲲的目光没有,还是发现了故意装傻。 “阮仲平,你激动什么?”刘敏笑眯眯揣着手,“还是说你们枢密院真有什么问题,你心虚了?” 阮权的胸膛剧烈起伏两下,很快又平复下来,语气也不气急败坏:“刘省副说这话才真叫不心虚,试问你敢说你们三司就半点儿问题都没有?” “别的衙门我不敢打包票,对你们枢密院,咱们三司可是尽心尽力,但有索取几乎无不应允。”刘敏白胖脸上挂着的笑容霎时一收,换成痛心疾首的表情,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我们三司虽然觉得你们枢密院的军费账目有问题,但为了国朝安定,为了让前线将士作战心无旁骛,为官家守住每一寸国土,你们但凡有所要求,我们可都是火速响应的。阮枢副,你认耶不认?”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我懒与你多言。”阮权一甩袖,不接茬。 正好这时各家的家丁把马车赶来,诸位宰执先后上车,阮权挥手示意让自家马车在后头跟着,他低声跟蒋鲲说了一句,随后上了蒋鲲的马车。 刘敏白胖的脸又挂上笑眯眯的表情,见此状笑容也没变过,笑着向王准一拱手,上了自家的马车。 各家的马车摇摇晃晃驶离承天门,然后出宣德门,往登闻检院走。 另一边,太子萧珉目送文武百官出了紫微殿,在御座前站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突然发现二皇子萧珹也还在,对站在丹陛上的萧珹道:“二弟原来还在,既如此,便随孤去瞧瞧父皇。”说着就走下丹陛。 萧珹执手称是,走在萧珉身后。 兄弟二人无言走出紫微殿,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往梁帝的寝宫甘露殿走去。 他们都不是父皇喜爱重视的皇子,而比起萧珉这个太子,二皇子萧珹在梁帝那里的存在感更低。梁帝很少对萧珹委以重任,萧珹也表现得醉心书画无心政事。萧珹的生母能升到四妃之一的贤妃,全凭的是资历——她是梁帝潜邸里的老人了——而非帝宠。 “二弟,孤没记错的话,贤母妃是南边儿潭州人,正巧前几日南边儿来人贡上了潭州的特产,孤不爱那味道,就让人拿来给二弟,给贤母妃送去罢。”临快到甘露殿门前,萧珉忽然停下脚步说了这么一番话。 萧珹半点儿惊讶都没有,非常流畅地行礼道谢。 萧珉深深看萧珹一眼,才转身踏进甘露殿。 萧珹半垂眼帘,一语不发跟着进去。 才一进甘露殿就听到梁帝苍老嘶哑的怒吼:“这群刁民!刁民!!!他们这是在威胁朕吗?啊?!!!” “父皇息怒,父皇息怒,为了几个刁民动气不值当。”这是三皇子萧珩劝说的声音。 “官家息怒呐,气大伤身,您前儿个才犯了头风,更要好生将养,气不得急不得的。”这是勾当御药院蓝其佩的声音。 萧珉一听父皇之前犯了头风,惊讶得脚步都顿住了,大内可是把这消息瞒得很紧呐,若非他来装孝子贤孙恐怕连打听都没处打听。 乒铃乓啷…… 一阵器具摔地上的声音,接着又是众人的苦劝,大监乔保保让小内侍赶紧收拾了再换一套东西来。 小内侍匆匆跑出里殿,迎面就撞上萧珉,顿时吓得面无人色,扑通一声跪下,喊道:“奴请太子殿下金安,请二皇子殿下金安。” 里殿闹哄哄的声音刹那间就没了。 萧珉在心里嗤笑了一声,面上倒依然是纯良无害忧心君父的模样,对着里殿行礼说道:“父皇,宰执们已经前往登闻检院劝说老丈们散开,儿忧心父皇龙体,特来为父皇侍疾。” 梁帝没让萧珉进去,只问:“如今登闻检院那头是个什么情形?” 萧珉说:“具体什么情形儿不太清楚,只听闻老丈们在登闻检院外头不肯离去,一定要朝廷放了沈震的母亲、妻子。” 站在后头的萧珹诧异地抬头看向前面萧珉的背影——登闻检院那边的情形可还没人来报,太子这分明是胡说八道的。 乒铃乓啷…… 又是一阵摔东西的声音。 萧珹撩起的眼皮又半垂了下来——左右与自己无关,太子也好,父皇也好,怎么父子斗法都是他们的事。 梁帝气得脸都胀紫了,若非还有一丝理智在,就要破口大骂“刁民”了。 他在太子面前始终都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形象,他是不会让太子看到自己的无能为力的。 “太子。”好一会儿梁帝才说话。 “儿在。”萧珉应道。 梁帝说:“沈震通敌叛国,学子、老人却为他大闹京都,此事事关江山社稷,你为储君,就交由你来处理,别让朕失望。” 萧珉互执的手差点儿维持不住这个礼,额头暴起的青筋可见他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在控制住自己的怒火,他双目圆睁,努力控制着尽量让声音听起来不咬牙切齿:“儿定然不辜负父皇的信任。” “甚好,退下。”梁帝赶人。 “儿告退。” “儿告退。” 萧珉萧珹一前一后出了甘露殿。 出去后,萧珉走得飞快,藏在袖子里的双手握紧成拳,浑身上下都写着“别惹孤,孤不好惹”的气势。 无怪他这么生气,梁帝只说是让他去处理,却没说安排何人给他为辅,分明就是故意为难。 处理得好了,老皇帝恐怕会忌惮他这个储君,更想废了他了;处理得不好,老皇帝恐怕就会认为他这个储君没能力,为江山代代永传换个更有能力的。 横竖都得不到好! “混账东西,走路不看路,长了眼睛不要,孤让人给你挖了!” 宫道拐弯处,捧着几件鎏金杯具的小内侍不小心冲撞到了走路一阵风的萧珉,被他一脚踢翻在地,手上捧着的一套杯具全部摔了。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别为这等不长眼的贱奴气坏了身子。”黄门班院都知贡年正好在不远处,见状赶忙过来劝说赔罪。 萧珉一看是贡年,按捺下怒气,对小内侍说:“今次孤就给贡年都知一个面子,饶了你,再有下次,严惩不贷。” 贡年赔着笑,对小内侍啐了口,说还不些太子恩德。 小内侍红着眼忍着眼泪跪在地上给太子磕头,谢恩。 萧珉哼了一声,甩袖走了。 待看不到萧珉的身影,贡年瞬间就变了一张脸,对还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的小内侍道:“人都走了起来。” 小内侍抬头一看,果然不见太子。 他额头都磕出血来了,爬起来对贡年行礼:“小的谢贡都知救命之恩。” “行了行了,别说得那么严重,在这大内行走,一双招子要放亮一点儿,我今日能救得了你,那是运气,改日谁又能救你?”贡年摇头叹息,看地上摔得横七竖八的杯具,问:“这套杯子是要送哪儿去的?” 小内侍啊了一声,惊恐:“这是乔大监让小的送去甘露殿的。”这下眼泪真掉下来了。 贡年:“……” 算了算了,难得发一次善心,就好人做到底。 “自己去把额头上的伤处理了,记着别让宫里的贵人看见,否则……你自己知道后果。这杯子不能要了,我另外去找内库要一套来,我去帮你跟乔大监说。” 小内侍眼泪汪汪对贡年感恩戴德。 贡年把小内侍打发走了,捡起地上的杯具,叹了口气。 萧珹站在栏柱后将这一幕看完了,等贡年离开他才从栏柱后头走出来,从另外一条宫道走,去后宫给母妃请安。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90章 第 90 章 想和我约会吗?请补订章节作为礼物送给我!  萧珉萧珩派人争夺金柄送给花魁娘子的一串钥匙, 双方大打出手,这样的事情完全没必要替这二人隐瞒,甚至还要多多宣扬宣扬, 让金柄神经紧绷自乱阵脚, 最好能路出马脚来。 王妡就让闵廷章帮忙去宣扬一二。 也不知话都是怎么传的,从二婶嘴里再听到的竟已经变成了“太子和三皇子为了花魁娘子大打出手”这种香.艳传闻了。 果然, 自古都是风.流.韵.事传播得比较快。 既然都已经传成这个样子了, 那就无妨再给这传闻加一把火, 就往香.艳上越走越远好了。 二婶就是最好的传播人, 尤其是她近来为了王婵相看婚事在各家走得勤快。 “二婶贤良大度世间少有,就连祖父都夸过二婶,侄女儿该多向二婶学,不做拈酸泼醋的妒妇。”王妡做西子捧心状,只是波澜不兴的眸子没有太多说服力,“二婶说的那事我也知道,听说那花魁娘子美艳动人,太子和三皇子一眼就看上了,不仅如此,朝中许多大臣都是她的裙下之臣, 那捧日军左厢指挥使金柄便是。” 孙氏倒吸一口冷气, 惊愕连连:“不会不会?金家太太我可认识, 那可是十足十的妒妇母老虎, 那花魁娘子得多美艳才能勾得金指挥使连家中悍妇都不怕了?” 王确和谢氏也是倒抽一口凉气,与孙氏的八卦不同,他们是实打实心疼女儿,王确更是按捺不住要提刀杀去东宫了。 王妡往旁边移了一步,瞧瞧拉着了她爹的衣袖, 让他稍安勿躁,面上却学二婶的同款惊愕,大呼:“不会不会?二婶连这么大的事都没听说?侄女儿可是听说了,金指挥使还给那花魁娘子置办了宅院,那宅院一步一景美轮美奂,比浪沧园都不差呢。” “真的?”孙氏眼睛睁得溜圆。 王妡不言,只用“二婶你行不行啊,这么大的事情都打听不到”的表情看孙氏,嘲讽得很直白了。 孙氏脸颊上的肉抽了抽,但也懒得跟王妡计较那么多,听了这么大的奇闻,那必须要找人分享,不然憋在心里多难受呐。 她随意说了声有事就匆匆走了,一家三口都气得不行,若非王妡拉着衣袖,王确就要上前阻拦了。 “姽婳,你拉着为父做什么!”王确急了,孙氏那嫉妒心奇重的长舌妇嘴里没一句好话,定然要出去败坏他女儿的名声,不能就这么让她走。 “好了好了,父亲别生气,咱们进去说话。”王妡把父亲往自己的小院里拉,走到母亲身旁时,很顺手地挽住了母亲的胳膊,亲亲热热进门。 谢氏微讶,除了姽婳很小的时候,她们母女就再没有过如此亲密的行为。 但…… 谢氏看着女儿挽着自己的手,略感别扭,却不是不受用的。 进了幽静轩,王确还在生气,什么君子风度统统不要了,细数孙氏这些年来的斑斑劣迹,数着数着就忍不住要飞脚去找王格麻烦。 “行了,你就别一惊一乍的,二娣嚼舌多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去找二叔有什么用。”谢氏拦了一下夫君,让他在主位上好生坐着。 王确拉着妻子的手心疼说:“真是苦了你了。” 被夫君拉着手心疼,谢氏一向端庄自持的面容露出一丝娇羞来。 谢氏也烦孙氏,她主持府中的中馈,孙氏总是想方设法从中为难,她虽能轻松收拾了孙氏,次数多了也是怄火的,但有夫君的心疼,那点儿疥癣之疾就也无妨了。 夫妻二人拉着手情意绵绵,一旁王妡让侍女伺候着洗手,全程无声,半点儿不打扰。 叮…… 碗碟相撞的声音将陷入情意中的夫妻惊醒,是幽静轩伺候的侍女苏合进来送茶点,撞了杯盘。 谢氏一看竟是在女儿的院中,就又羞又窘,但作为世家大妇她很能稳得住,不着痕迹地甩开夫君的手,在夫君右手边的主位上端庄坐下。 “姽婳。”谢氏唤女儿,声音清和不疾不徐,半点儿听不出羞窘。 王妡听到母亲唤,黯沉的目光从苏合身上移开,淡淡说了句:“一点儿小事都做不好,自己去找管事领罚。”才面带笑容转向母亲。 苏合惊惧,张口想求饶,被紫草和香草合力给拖了出去。 “姽婳,你这院中的侍女是怎么回事?越来越没规矩了!”谢氏看到眼前这一幕,忘了之前想说的话。 “小打小闹罢了,不值得放在心上。”王妡把屋中伺候的人全部打发出去,烧水点茶,给双亲奉茶。 谢氏接过了女儿奉上的茶水,喝了一口,放下茶碗,教女:“姽婳,你这些日子是越来越胡闹了,成日里往外跑不说,还跑去麦秸巷谢家大闹,给人以口实,哪里还有半点儿大家贵女的娴静?!” 王确赶忙在一旁帮女儿解释:“姽婳去麦秸巷谢家不是闹,是请谢老太师出面救时东兄一家。”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谢氏本来已经消了的火气腾地又上来了,对女儿轻喝一声:“姽婳,你可知错?!” 王妡愣了一下,于她来说是许多年没有听见过母亲的训斥,乍然一听竟有些怀念。 “请母亲明示。”王妡道,她是真没想明白自己哪里错了。 王确在一旁捉急,又是给妻子递茶又是给妻子扇风,嘴里连连道:“消消气儿,消消气儿,咱们姽婳是做了件大善事呢,做善事怎么能说是错呢。” “你别打岔。”谢氏嗔了夫君一眼,面对女儿又是一副严母模样,教女:“外头爷们儿那些事情,你一个待嫁女去掺和作甚,何况还闹得被人说闲话,你的名声不要了?难不成你以为册文下了,你就真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就为了太子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王妡沉默着,不知该怎么跟母亲解释比较好。 去台狱、去杀猪巷、去通柳街、去麦秸巷,她做这些事情时,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名声会变成什么样儿。 她上辈子为名声所累,总想方方面面都做好,做个贤后,辅佐明君,再创盛世,名垂青史。 然而她越是在意名声,她“失德”“无子”“善妒”“不贤”的恶名就传得越烈,虽然这其中原因大部分都可归于萧珉,但也并非没有她自身的原因。 越是在乎就越是紧绷,做的越多久错的越多,越错就心越累。 名声究竟是什么?有什么用? 她跟汪云飞说,越是上位者就越看重名声,可她自己不就是为名声所累的典型么。 王确看女儿不说话,赶紧帮忙解释:“哎呀,这个嘛,咱们女儿这叫……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然后他就被妻子瞪了。 谢氏对夫君气道:“女儿家的名声多重要,什么‘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我看是姽婳被太子灌了迷.魂.药,都为太子昏了头了,你还帮着胡说八道!” “没有,不可能,萧珉也配?!”王妡下意识就反驳。 王确、谢氏:“……” 这话是什么意思? “姽婳,你……”王确看着女儿波澜不兴的脸,忽然就不太确定了,说:“你不是……爱死太子了吗?” 然后他又被妻子瞪了。 这说的是什么鬼话,哪有父亲这么跟女儿说什么“爱不爱的”,还“死不死的”。 “对啊。”王妡面无表情,声音毫无起伏说:“我爱‘死’萧珉了。”爱他去死。 王确、谢氏:“……” 这模样哪里像是在说情郎,跟说杀父仇人似的。 两人瞬间就联想到刚才孙氏说的“太子和三皇子为了个花魁娘子大打出手”,霎时就气炸了。 “我就知道那小子不安好心,他根本就不是真心对我家姽婳的!”王确跳起来就往外冲,嘴里还喊着“我刀呢,拿刀来,大爷我今个儿就去拼命”。 门外伺候的人听到动静,都不知所措,好端端的大爷要刀做什么?还要拼命?和谁拼命? 谢氏拉了一下夫君没拉住,还是王妡起身拦下了父亲。 无奈道:“父亲,您别闹,您一个读书人哪里来的刀。” 王确被女儿按住坐回主位,就很委屈:“他凭什么欺负我闺女,我闺女这么好。” “凭他是太子,凭他眼瞎心盲。”王妡随口说道。 谢氏问:“姽婳,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妡笑着说:“父亲母亲,别担心,没什么,只是知道了萧珉娶我的真正原因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夫妻二人顿时就心疼不已,他们就这一个女儿,虽然谢氏对女儿的要求严厉了些,但也是千珠万宝把女儿养大的。 自己如珠如宝的女儿却被一个心思诡谲的骗子给骗了,他们却拿那个骗子无能为力。 那骗子若是能骗他们女儿一辈子,那也好,他们认了。 偏偏那个骗子达成了目的就撕开了面具,把恶心的狰狞的真面目给他们的女儿看,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谢氏眼眶微微红了。 王妡三两步走到母亲身旁,轻轻依偎上,话语中尽是轻松笑意:“父亲母亲,以前是我蠢,我定不会再重蹈覆辙,别担心,你们想啊,我现在是太子妃,之后就是皇后,将来……” 将来如何,谁也不知道。 王妡唯一确定的是,倘若萧珉再对她全家举起屠刀,她一定会先杀了他。 一定! “姽婳,姽婳。”幽静轩外传来一阵欢快的呼喊。 “大郎安好。”之后是侍女们请安的声音。 王妡的兄长王端礼低咳一声,欢快的声音瞬间变成老成持重,问:“你们姑娘在吗?”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91章 第 91 章 想和我约会吗?请补订章节作为礼物送给我! 王妡蹬车的脚停顿都没有, 径直上了马车。 卞虞义见状急了,就伸手想拦王妡,被眼疾手快地紫草一巴掌拍在手背上, 大声呵斥:“你干什么?我家姑娘是由得你随便动手的?!” “太子让女公子去东宫, 女公子你不去是要违逆太子吗?”卞虞义声音比紫草还大,引得周围不少人看过来。 王妡已经上了马车,站在车上看卞虞义, 居高临下道:“你去告诉太子,旧俗有定, 未婚夫妻在大婚前不宜相见,不吉利。” 卞虞义呆滞,还能有这样的借口? 紫草叉着腰往卞虞义面前一站, 很不客气地直戳痛点:“怎么,你这辈子娶不上媳妇了, 就连旧俗都忘了!将来若我家姑娘和太子发生了什么不吉利的事情,责任在你还是在太子啊?” 卞虞义浑身发抖, 指着紫草大骂:“泼妇!真真是个泼妇!” “哪来的蠢驴敢在此处指手画脚,”紫草手一挥, “护卫, 把这老货给我打开了, 别挡了姑娘的路,碍了姑娘的眼。” 两个护卫立刻过去卞虞义隔开,不理跳脚的卞班头, 王家的马车哒哒走了。 回府路上,刚才还威风八面的紫草面露担忧,走在马车车窗旁对里头的王妡说:“姑娘,咱们得罪那班头, 恐怕他会跟太子上眼药。” “无妨。萧珉连东宫内坊的人都降不住,纸老虎一只。”王妡不甚在意地说。 “姑娘是说……” “当街喧哗,大喊‘违逆太子’,这是忠仆该做的事情?”马车里除了王妡自己再无第二人,她放松地靠在了软枕上,“不过是旁人的试探挑拨罢了,不值得放在心上。”倒是那个借此挑拨的人有点儿意思,不知是什么样儿的脑子才能想出这么拙劣的计谋。 紫草顿时明白姑娘为什么会暗中捏了她一下示意她撒泼。 可是…… “姑娘终究要嫁给太子的,夫妻和睦总比互相猜忌要好呀。” 王妡嗤地一声笑:“我和萧珉永远不可能和睦。”不是他死就是她亡。 紫草听出了王妡的痛恨与嘲讽,不敢再劝说了。 她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本来谈起太子就欣喜羞涩的姑娘忽然之间就恨不得手刃太子。 马车一路顺畅回到府中,没有人再半途拦车,但王妡一下马车又被人拦住了,这次拦她的是她亲爹王确。 “姽婳,听你二婶说,你去麦秸巷谢家大闹了一场。” “二婶?”闹? 王妡啼笑皆非,她那二婶倒是什么都能打听。 “是啊,她去找你母亲说了这事,你娘亲生气得很,在你院子里等着。”王确忧心忡忡。 “所以父亲您是来通风报信的?”王妡笑着问。 “你还笑得出来。”王确想给女儿一个暴栗,然瞧着女儿都是大姑娘不多久就要嫁人了,不舍地收回了手。 “你二婶那人……”君子不在背后道人是非,王确止住了话头,用一个意味深长的叹气代替,对女儿说:“你呀,也太顽劣了些,你母亲这次是真气狠了,你自己有点儿眼色。” “谢父亲指点,儿这就去找母亲领罚。”王妡福了一福,边朝自己的幽静轩走边说:“儿确实去谢家大闹了一场,请出了谢老太师为沈老封君和沈家女眷说项。” 王确听了连连点头,女儿还是很乖巧的嘛,根本就不是二娣说的乖张,都主动认错领罚,她去谢家也是为了请…… 等等,请谁? “诶诶诶,姽婳。”王确三步两步追上女儿。 “父亲?”王妡故作不解。 “你刚刚说你请出了谁?”王确急切问:“是请出了谢老太师?他答应出面救你沈伯父一家?” 王妡摇摇头:“只是请谢老太师出面与官家说项,让沈老封君和沈家的女眷们出台狱换在家中羁押。” 王确热切的心瞬间凉了一半,强撑着一张笑脸说:“那也好,那也好,老封君年纪大了,受不得台狱那个罪。你能想到请谢老太师出面,甚好,甚好。” 王妡看父亲整个人都蔫了,有点儿不忍心,但有些话她不得不说:“父亲,想要救沈元帅很难,握着沈元帅性命的人是这天下的至尊,哪怕正直如谢老太师,也不会舍了全家人的性命前程去为外人赌一个渺茫的机会。谢老太师能出面救出沈家女眷们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帝王手握生杀予夺至高权柄,天下人在他眼中皆为蝼蚁,朝堂之上谁不是拖家带口一大家子,谁又能真正能够豁出全家性命去救一个外人? 宰执们文武百官们没有错,谁能不自私呢。 她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父亲也没有错,他一颗赤子之心秉持世间公理与正义,只想为好友为冤屈者讨一个公道。 梁帝也没有错,威胁皇权者不杀了,难道留到有朝一日成大患,哪怕是梁帝自认为的威胁。 如果非要找出一个错来,那就权力本身的错! 可是…… 王妡秀眉微蹙。 她极不喜欢身家性命被握在别人手里的感觉,这种感觉有过一次就很让人难受了。 “父亲,上兵伐谋,盲干是最不可取的。若非因为祖父护着您,您恐怕现在已经在诏狱里与您的那些无头苍蝇一样只会瞎谏的同僚作伴了。”王妡道。 有些事祖父做了但不好直说,那就她这个做孙女儿的来说。 有些话,父亲说出来就是说教,很容易就引得儿子逆反;但由儿女来说,做父亲的不由得不反思,不能为儿女做出一个坏榜样来。 “你说得对,为父确实莽撞了。”王确有一点儿很好,就是不像某些父亲大家长死要面子,被儿孙子侄指出错误也死不悔改还强词夺理教训人。 王妡笑了笑,转身继续往幽静轩走,边走还边说:“父亲能够听进儿的话就好,儿就放心了,这便去跟母亲领罚。” 王确一听,就又气又心疼。 女儿分明是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做好事还被责罚,以后岂不是会畏首畏尾不敢再为公理正义出头了? “为父去同你母亲说,罚什么罚,不罚。”王确气大了,连君子守则都抛掉了,恶狠狠说:“你那二婶最是喜欢嚼舌根背后道人是非,还颠倒黑白,真是可恶至极。” 王妡点头点头不断点头:“父亲说得是,父亲好有道理,二婶江湖人称包打听,这满京城里就没有她打听不到的事情,就没有她嚼不了的舌根。” 王确顿了一下,放低了声音说:“话虽如此,但你二婶始终是你的长辈,这话以后还是不要说了,君子光风霁月。” 王妡噗嗤一声笑出来,然后看一眼她爹,越笑越大声:“哈哈哈……” 王确一脸懵逼,自己刚才的话难道有什么好笑的地方,竟让女儿笑成这样。 王妡再看她爹一眼,又是一阵大笑。 她是真的有许久没有这样畅快的笑过了。 真好,亲人都在,她重视的人都在。 “哟,大姑娘这是笑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一道含讽带酸的声音传来。 王妡止住了笑。 还有那些没眼色的讨厌鬼也在。 “二婶。”王妡道。 孙氏呵呵一笑,正要开口说话,就瞧见大伯哥对自己怒目而视,不由缩了缩脖子。 王确可恼火孙氏这个长舌妇,但他身为大伯哥也不好教训弟媳,身为兄长教训弟弟那是责无旁贷的,哼,待会儿就去教训王格。 谢氏听到声音从幽静轩里出来,在等女儿回来的时候她其实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孙氏是个什么样儿的人她岂能不知,最爱夸大其词把三分说成十分,信了孙氏的话她就是傻了。 然该问女儿的还是得问清,该教女儿的也得教,尤其是最近女儿老爱往外头跑,再怎么说也是待嫁女了,哪儿能这样天天跑外头抛头露面的。 “姽婳,进来。”谢氏径直唤女儿,也是不想给孙氏在女儿面前乱说话的机会。 王确还以为妻子没消气儿,要为女儿求情,话还出口就被妻子瞪了一眼,顿时不敢说话了,只能给女儿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孙氏在一旁看着大房夫妻俩恩爱情深的样子,心里别提多嫉妒了,酸溜溜开口给人添堵:“大姑娘,你还不知道,太子和三皇子为了个花魁娘子大打出手。” 王确谢氏听了都又惊又怒,王确连连追问是怎么回事。 孙氏顿时满意了,尽捡着刻薄的话说:“大伯和大嫂还都不知道吗,京城里可是都传遍了。你们说说,这咱们大姑娘还没过门呢,太子就这样做,啧啧啧……可怜呢。”一阵唏嘘。 王确气炸,立刻就要去找太子讨个说法。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92章 第 92 章 想和我约会吗?请补订章节作为礼物送给我! 甄柔娘毁了脸, 在阁里又哭又叫的发疯,搞得本来就不景气的生意更差了。 “叫叫叫,一天到晚鸡猫子鬼叫的, 你还有脸叫,你自己好好想想究竟惹了谁才惹来这个祸事, 没把你扔出去, 是大娘我在积德行善,你要感恩戴德知道吗,再哭叫我就把你扔到老鸦巷, 你信不信!” 被李假母指着鼻子一通骂, 甄柔娘不敢再哭闹了。 启安城外城最南边的老鸦巷,是地痞闲汉叫花子聚集的地方,连悍妇都不敢独身往那处走,好人家的姑娘听到就能色变,若是被李假母扔去了这里,她焉能还有活路。 李假母骂爽了,看甄柔娘还识相不哭闹了, 就扭着腰走回自己的住处。 一回到自己的住处, 李假母刚坐下就又感到了这几日挥之不去的被窥视感,她紧张兮兮四处查看, 发现原本封死的一扇窗竟然被打开了!!! “来人来人快来人!”她惊恐大叫, 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门口跑, 与慌慌张张进来的小丫头撞了个正着。 “大娘, 怎么了?”小丫头被撞得摔倒在地。 “我这窗户怎么是打开的?不是封死了吗?今日谁打扫的,把人给我叫过来。”李假母一把拎起小丫头,指着那扇半开的窗户问。 不多时,护卫的壮丁、洒扫的婆子、围观的阁中娘子来了不少, 把李假母的卧室挤得满满当当。 李假母训斥洒扫的婆子,认为是她把窗户打开了,婆子大声喊冤,她没有啊,她不敢碰啊。 “大娘,你瞧这窗户一点儿破坏的痕迹都没有,我怀疑啊,不是人开的。”一个满头珠翠的娘子故意压低了声音吓唬人。 好几个来瞧热闹的娘子都被她吓到了,嘤嘤呜呜的尖叫。 “要死了要死了,跟我这儿说什么神神鬼鬼的,我看你们是好日子过多了,皮痒了是!”李假母大骂。 娘子们一哄而散。 李假母嘴上骂得凶,心里其实也发毛,但她不信什么不是人干的,这一连串的怪事都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 想到此,她掉头就疾步往甄柔娘住的厢房走去,推开门就说:“你究竟惹了什么人以致祸事上门,老实交代,不然我立刻就把你扔到老鸦巷去。” “大娘,大娘,我真不知道啊,我是什么身份呐,我哪敢跟人结怨。”甄柔娘哭着说。 “不说是……” 李假母示意跟来的壮丁去拖人,甄柔娘真怕了,拼命闪躲,顾不得牵扯到脸上的伤痛,大哭大喊:“大娘,你饶了我啊,我知道,我知道,我平日里说话是不中听了点儿,但我真的……是真的不敢得罪人啊……” 李假母铁石心肠,壮丁看她不是作伪吓唬甄娘子,也都认真了,抓住甄柔娘就把她往外拖。 “大娘大娘,是金郎的正头娘子,一定是金郎的正头娘子,是她干的,肯定是她……呜呜呜……” 李假母抬手示意壮丁罢手,在绣凳上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已经被拖到门口的甄柔娘,道:“你说的金郎是哪个金郎呐?” 甄柔娘呜呜哭,也顾不得其他什么都说了:“是捧日左厢的指挥使金柄,他要给我赎身在外头安置我,他说他家里的正头娘子是个母夜叉,让我先不要声张。”她怕真的被扔到老鸦巷去。 李假母却不信,倘若真是金指挥使的太太所为,为什么后头要来吓唬她而不是甄柔娘? 总不能是因为她是泉香阁的假母,甄柔娘出自他们泉香阁,金家太太就连她也要报复?! 再说了,她只是个假母,又不是泉香阁的东家,找也不该找她啊! “拖出去。”李假母对壮丁说。 甄柔娘大惊,大喊大吼:“大娘,我没说谎,你信哦,肯定是金郎的那个母夜叉干的,金郎还交给我一串钥匙让我保管,我我我、我拿给你拿给你……” 李假母又制止壮丁拖人,甄柔娘立刻连滚带爬进去找钥匙,可越急越乱越找不到,她哭着翻箱倒柜,眼泪浸到脸上的伤口刺痛难忍也顾不上。 终于在床下的箱子最里面被衣物层层叠叠压住的一个盒子里找到一串钥匙。 “大娘,大娘,就是这个。”甄柔娘膝行过去把钥匙给李假母。 李假母正要伸手把钥匙拿过来,忽然,惊变就在这一瞬间。 一直现在李假母身后的一个皂衣壮丁抢了钥匙就跑。 李假母吓呆,“啊”字还在喉咙口,就见门口两个小丫头朝皂衣壮丁扑过去,试图拦住他。 皂衣壮丁见状不对,转身就朝南边的窗户跑,欲破窗而出。 哗啦―― 窗户破了个稀碎,但不是皂衣壮丁撞破的,而是一个粗布蓝衣的汉子从外头撞破进来,欲擒皂衣壮丁。 皂衣壮丁别看人壮得像头熊,身手还蛮灵活的,一看南边的窗不能走了,立刻就飞扑去北边的。 蓝衣汉子大喝一声:“老五,北边。” 哗啦―― 北边的窗户也从未破开,又一名蓝衣汉子撞进来。 皂衣壮丁把钥匙紧紧拽在手里,与二蓝衣对峙。 “你们可知我是谁,就敢拦我!” 蓝衣甲哈哈大笑:“你自己都不知道你自己是谁,我们又怎么知道。” “老四,别废话。”蓝衣乙防备着皂衣壮丁,“把钥匙交出来,我们兄弟给你一条生路。” 皂衣壮丁冷笑:“做梦!” 双方就是一个飞扑,打了起来。 堵在门口的两个小丫头对外头冲过来的四五个护院打扮的人说:“就是他们,把那个钥匙抢过来。” 那个人二话不说就加入进混战。 李假母被吓傻,忽闻前方恶风不善终于回神,就见一张绣凳朝她正面飞过来,这要是被砸中不死也得毁容,千钧一发之际她动如疯兔旁往旁边使劲儿一蹦—— 竟险险躲过了夺命绣凳。 真是好险好险,万幸万幸。 绝地求生,李假母狂怒爆发,疯狂推搡壮丁:“你们是死人啊,没看见闹事的,还不给我把这么混账东西抓起来,敢在老娘的地盘上闹事……” 哪知壮丁们比她躲得还快,喊道:“大娘,他们拳脚功夫都十分了得,我们上去就是送死的。” “老娘花钱请让你们护院,你们就是这样护的?”李假母对着三个壮丁的屁股就是一个一脚,把他们都给踢进了混战里。 打得激烈的三方人马看又来几个,也不管是谁的人,反正不是自己人,逮着就揍。 几个壮丁被揍得哭爹喊娘,纯粹就是过去送菜的。 李假母简直要疯,这都是些什么人啊?!甄柔娘这个小贱人都惹了着什么人啊?! 护院模样的有五人,蓝衣的有两人,皂衣的当然不能单打独斗。 以为就你们有帮手?某家也有! “快来人!” 皂衣一声大吼,稍倾,又有四人加入混战。 甄柔娘是泉香阁的头牌之一,住的地方自然不能磕搀,但她的厢房再大也经不起这么多人造,打架都施展不开,便从屋里打到了屋外。 战况十分激烈,泉香阁却惨了。 楼梯裂了,栏杆倒了,门窗四分五裂,满地碎瓷木屑。 李假母要昏倒了,却因身体太强壮,怎么也昏不倒,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搞破坏。 “报官――快去报官――啊啊啊……这些天杀的哇哇哇……呜呜呜……嗷嗷嗷……” 甄柔娘躲在自己几乎成了废墟的厢房里瑟瑟发抖,嘴里一个劲儿念叨:“完了完了完了……” 那群人听到李假母在喊报官,立刻默契地转移了战场,从泉香阁里打出了阁外。 杀猪巷路上行走的路人走着走着,忽然右手边青楼的大门从里面破开,门板飞出就砸在他脚前,腿一软跌坐在地,简直要吓尿了好么! 路人甲还没来得及骂,就见里面十几个人混战着相继从里面出来,打得难舍难分,打着打着走远。 “这是怎么了?”看到这一幕的路人都好奇。 “大概是恩客争风吃醋。”路人乙说:“前几日泉香阁不还有个花魁娘子被毁了脸。” 路人丙说:“那花魁娘子得有多美才能让这么多恩客为她争风吃醋,大白天就大打出手。” 路人丁叹:“这泉香阁可真是麻烦事儿多哦。” 路人们唏嘘了片刻,又各自赶路。 路人甲无能狂怒:“泉香阁的浪包娄入娘要死啊!” 李假母本就气炸了,听到外头有人骂得难听,冲出来就指着路人甲一顿狂喷:“你个老贱才,干隔涝汉子,敢在老娘面前狺狺狂吠,也不打听打听我李大娘是什么人,今天我就打你个满脸开花!”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93章 第 93 章 三班院, 掌铨选、差遣、磨勘低品武官,即差充内外任使,如监当、校尉、兵马监押、巡检、走马承受公事等, 是谓侵兵部之职。 三班院管事的官叫勾当三班院公事,一般由两制以上升朝官文臣差充,然现今的三班院勾当雷开是武将差遣来管事的, 武将掌职事在梁朝可是太稀奇了。 雷开此人想必有两把刷子。 雷开的嫡长子雷如圭娶了临猗王氏大宗庶三房的嫡女王妘为妻, 雷家与临猗王氏做了姻亲,好处那可叫一个立竿见影。 雷如圭原在通进司当差, 掌接受天下章奏、公案、文牍, 按事归类编目以进呈皇帝批阅, 照理说这个官该是皇帝近臣, 品阶虽小但可时时见到皇帝, 好处自是不言而喻。然今上习惯怪得很,爱用宦官,通进司差充了不少內侍,不是乔保保的亲信就是乔保保的拥趸,小小文官哪里争得过阉宦。 这不,雷家与王家的婚事定下来后,京中的大小官员对雷家的审视就变了个模样, 正好枢密院机速房有个空缺, 在王准的暗示下,吏部流内铨将雷如圭差充了过去任干办官。 枢密院机速房掌收发边防军机文书、间谍的派遣与管理、抓获的敌国奸细与投奔梁朝的归正人的审讯与处理, 以及禁止走私贸易等等, 比起通进司来,机速房干办官可是大有前途的。 雷开很懂投桃报李,儿子得了这天大好处, 他自然也是该方便的就方便,比如幽州原沈家军的武将们,他想方设法还是将他们放在幽州不动。 以及在接收到石门蕃部知州事归必元的举荐文牒时,批复了一个“可”字,不动声色地将此公案夹在中书门下吏房要下发的公案里一块儿下发了。 若是有人问起来,他连用什么借口搪塞都已经想清楚了,不过他还是多虑了,朝中现在恐怕没多少人有心力关注一个边陲低品武臣的变动,大部分人的精力都投入到了“三皇子该不该领兵平乱”这件事上去了。 民乱四起,朝廷为此焦头烂额,檄文和招安书几番下发,三皇子在这个时候跳出来说要带兵去襄州平乱,他可真是不怕把这事儿搞得更乱一些。 雷开就想不明白,三皇子好好的在京城里当他的锦绣皇子不好么,非要去平什么乱,他一天天脑袋里想得都是些什么啊! 雷开的想法是朝中大部分人的想法。 梁朝对待民乱多是采用招安匪首的做法,即使派军队去镇.压也是做做样子威慑一番,少有真正打仗的,杀来杀去到头来还不是杀的自己国中之人。 所以三皇子说要带兵去镇.压乱民,上至宰执下至小吏,都为之侧目。 大概也就只有梁帝为此感到欣慰——儿子长大了,懂得为父皇分忧了。 其实三皇子本人也对自己要带兵去镇.压乱民感到困惑——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却在太子萧珉跳出来激烈反对他平乱时,非常不爽的与萧珉争执起来,很是莫名其妙就把这事给背上了,承受了宰执们“三皇子太胡来”的谴责目光。 “区区乱民,有何可惧,父皇,有儿臣出马,定然马到功成,扬父皇威严。”萧珩在朝堂上跟梁帝拍着胸脯保证。 梁帝满意,连连赞:“不愧是我儿,有志气。那么……” “圣上!”蒋鲲出言打断梁帝的话,说:“乱民也是国中百姓,我朝历来都是招安,自相残杀,实不可取。” 梁帝听了蒋鲲的话,不怎么高兴了。 因之前连日大雨耽误春耕,说三皇子不得上天承认的传言甚嚣尘上,屡禁不止,梁帝在盯着天玑子炼丹之余抽空想了想该怎么帮心爱的儿子挽回声誉,一直没有好的办法和契机。 没想到他心爱的儿子聪明得很,自己找到了好机会,平定民乱,收归民心,届时民心所向,谁还敢说他的儿子不得上天承认。 梁帝的算盘打的噼啪响,固然他长生是最好的,万一,他是说万一,他有了什么不测,还是想将江山交到自己最心爱的儿子手里。 “无论是招安还是镇.压,有皇子出面,可彰显朝廷威严,使乱民心悦诚服。”梁帝说。 “父皇……”萧珉出声。 “你给朕闭嘴!”梁帝打断呵斥萧珉,然后环顾殿中一圈,说:“朕意已决,由三皇子珩执虎符领兵前往襄州平乱,枢密院、三司、三衙全力配合,阳奉阴违者以抗旨不尊论处。” “儿臣领旨。”萧珩大声说。 殿中文武大臣们无奈,在宰执们领头下,齐声说:“臣遵旨。” 萧珉弯腰拜下,心中冷笑不已。 平乱,呵…… 他倒是要看看萧珩是怎么个平乱法,到时候,可别死在了乱民手中才好。 三皇子珩领兵的诏书已下,并传檄天下。 王妡在东宫得到消息,深感诧异。 她就是随口一说骗萧珉去找萧珩的麻烦,搞点儿事情出来让人注意不到西南那边儿的变故,没想到朝中闹闹哄哄了几天,三皇子真要去平乱了。 真是啼笑皆非。 她让人叫来邓朗,说道:“把那人放了,他该去给周家和蒋家报丧了。到底是蒋鲲的女婿,可不能不明不白的死在西南。” 邓朗领命,传话让把抓来的周士恢的老仆放了,安安稳稳送到周家门前。 周家自打周士恢外放了出去,就一直闭门谢客,蒋娘子在周士恢离京后不久就后悔了,她不该把夫妻间的事情闹到娘家去的,父亲倒是给她出头了,可让她守活寡的出头方式她宁愿不要。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心中对娘家的埋怨越来越大,觉得父亲太小题大做了,周士恢不听话,训斥几句就行了,哪能把人外放到西南去呢。 蒋娘子盘算着日子,周士恢任期将满,她去求求父亲,请父亲将人调回京城来。 她连登娘家门的礼都准备好了,就等着择日登门,谁知,她等了这么久,等来的却是噩耗。 周士恢死了。 死在了西南。 死在当地土人的斗乱之中。 没有了一家之主,那她该怎么办?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94章 第 94 章 想和我约会吗?请补订章节作为礼物送给我! 王妡左右瞧瞧, 然后面向苏合,眼中微起波澜,瞬间又平复,淡淡说:“前头带路。” 苏合诧异了一瞬, 朝王妡看去, 却见她神色平静望来, 眸子则幽深难辨,心头霎时如擂鼓般猛跳几下, 不敢问, 紧着两步走在了前头。 王妡不疾不徐跟上, 背脊笔直,藏在外衫广袖下面的手交叠着放在身前, 左手紧紧握住右手, 握得手指都青白了也不放开。 从垂花门往西北方走,绕过赏水的竹林诗苑和赏石的奇玉楼, 一片花木相映温软成趣之地便是府中上了十岁从母亲院子里移出来的姑娘们住的地方, 正中间是专给长房嫡长女住的,现在是王妡住的幽静轩。 进了幽静轩,王妡站在门口四下看着,眼前的景象陌生又熟悉。 窗下的书案上半掩着一本书, 如果没记错, 该是一本才子佳人的闲书。她走过去拿起那本书一看,果然是。 右边软榻旁的小几上放着一个针线筐,里面一块绣了一半竹的杏黄布料。她拿起绣棚定定看着绣的半棵竹, 拿起剪刀几下剪得稀碎。 “姑娘?”苏合正端了茶进来,见状不由惊异道:“姑娘怎得剪了?都绣了月余,眼瞅着就要绣好了。” 王妡放下剪刀扔掉绣棚, 看也不看苏合,冷声道:“出去,把门关上。” 苏合正要把托盘放在桌上,听到话一时没动朝王妡看去,对上王妡扫过来的目光,猛地一抖,手上托盘里的茶壶茶杯发出叮当脆响,她赶紧将其放在桌上,低头躬腰退出去,轻轻把门关上。 关好了门,她才直起身来把憋着的一口气呼出来,心有余悸地看了一下姑娘的房门,只觉得今日的大姑娘格外不同,面对她就好像面对老爷似的,清冷的目光扫过来,她根本不敢与其对视。 屋中再无旁人,王妡这才将小几上的针线筐用力扫落在地,盯着凌乱落了一地的针线,眼中的痛恨浓烈得甚至怨毒。 她举起自己的右手,在眼前翻来覆去看。修长莹白的手指,没有了伤疤、划痕和茧子。 这只手还残留着提刀捅进萧珉肚腹的感觉。 一刀进去再用力翻转手腕,让刀在肚腹里旋转搅动,置其于死地。 ——这方法还是萧珉教的。 那年他和她还是太子和太子妃,陪侍老皇帝西山围场秋狝,中途一头被射中后腿的雄鹿发了狂,转身对着萧珉冲去。萧珉已经下了马躲避不及,侍卫们又离得远救不得,眼看萧珉就要被雄鹿顶上,危在旦夕,王妡身体比脑子要快,抽出挂在萧珉马上装饰用的刀,不顾自己可能会被雄鹿的鹿角顶穿的危险,冲上前去挡在了萧珉面前,双手握刀往前用力一送,扎进雄鹿的脖颈。 萧珉得救了,王妡除了被喷了半身鹿血也没事儿。那头雄鹿被射了一箭又被扎了一刀,不想生命力竟相当顽强,倒地上还挣扎着没有死,萧珉就过来教她怎样才能让猎物死得更快,教完后就在一旁看着她,让她将那鹿彻底杀死。 最终,萧珉教的方法被王妡用在了萧珉自己身上。 她拖着残躯苦心谋划近一个月,只为带着萧珉一块儿下地狱。 雪亮长刀用力捅进柔软的肚腹,温热的铁锈味儿的鲜血迸开犹如绽放的花朵,再用尽全身力气转动刀柄,那张让人恨恶的脸上露出惊恐痛苦的神色,是她最好的陪葬品。 不过她还是有些遗憾,没有把奸夫□□一块儿捅了,只捅了一半,一点儿也不对称。 而她自己…… 王妡环顾了一圈在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的出阁前的闺房,心说:我应该是死了。 五六个侍卫的刀一齐砍过来,王妡不觉得自己能活着。 “原来杀一个人与杀一头鹿也没有什么区别。”王妡看着自己修长干净的右手,握紧成拳,似要把那种感觉留住一般。 她靠在软榻上,拿过一旁小几上放的玉如意搔杖轻轻摩挲着,心中感激着上苍的垂怜,濒死时给她织就了一个美梦,让她死前在梦中回到最初的家,见到了家人,认认真真给他们磕了头。 终于,这如笑话般的一生要结束了。 十六岁嫁与萧珉,王妡以为是两情相悦的结合,却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场利用,萧珉要利用王家、计相王准、临猗王氏来稳固他岌岌可危的太子之位,有什么比娶王氏大宗嫡长女来得更快更方便的呢?!萧珉也是够放得下身段的,演一往情深一演就是十年,直到大权在握临猗王氏再没有了利用价值,才露出穷凶极恶的真面目。 二十岁册为皇后,王妡坚定的想要辅佐明君名垂青史,然而在她手握皇后之宝开始,就不断有皇后无子是为失德之言流传于朝野,她为了生子吃了多少苦头,却原来枕边人从新婚夜开始就给她下药,转头又让人在外头散布种种流言,也真是够用心良苦的。 多年来朝廷内忧外患,王妡都坚定地站在萧珉身侧,为他平衡前朝与后宫,利用王氏制衡各方势力,甚至不惜与二叔翻脸、害父兄被族中老少埋怨,可换来的却是家族的一夕覆灭、亲人惨死。 情爱是假的,尊荣是假的,萧珉够有耐心能一演十年,她愚蠢得十年都看不透一个人的真面目,活该被利用到死。 王妡蜷缩在软榻上,在梦中,在昔年的家中,她忍了三年的眼泪终于流下来。 “啊……” 她掩面大哭,像一只受伤的孤狼,等待死亡的降临。 - 洗笔斋。 王格在屋外探头探脑,小厮上前拦他,被他几句话斥走,若非王准在家中积威甚深,他怕是能硬闯。 屋中,王准坐在书案后盯着长子王确一言不发,王确几次欲言又止,终究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垂头丧气。 王准看长子此番模样,暗暗摇头叹气,终于说话:“为父知你与沈震有些交情,然如今情势,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只你那么愚,生怕不能惹祸上身。” 王确急惶惶说:“父亲,儿知沈兄为人,他断然不会通敌叛国的。” “你难道还没看明白?”王准皱眉:“沈震的为人如何不重要,他拥兵自重,不受天子之令,就是最大的错处。” “可是战事紧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沈兄他也是为了护住广阳城中的百姓,他……” “够了!” 王准拍案厉喝,王确抖了一下,虽敬畏父亲威严,然有些话他不得不说:“人命关天,难道官家真能忍心……” “我说,够了!” “……看幽州广阳城中几万百姓死于鞑虏的铁蹄之下吗?!” 王确说完就梗着脖子与父亲对峙。 王准一双利眼瞪长子,这是他寄予厚望的嫡长子,文采、人品样样都好,就书生意气、非黑即白这点让他最不喜欢,而权力场中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些。 一时无人说话,屋中静得只能听到王确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他就是不懂。 明明沈震毫无错处,偏就能将通敌叛国这等大罪按在他头上;明明所有人都知道沈震是无辜的,偏就没有一个人说句真话喊一声冤;明明去岁秋的那场败仗是因为军中贪墨上下盘剥以致补给与援军不能及时到达,偏就没有一个人去查真正的蠹虫! “父亲,从小您就教导儿‘席不正,不坐’,如今莫说沈兄乃儿之友人,便是未曾蒙面的乡邻,难道见其含冤莫白将身陨,就只眼睁睁看着吗?”王确低声问父亲。 王准闭了闭眼,才说:“为父还教导过你‘至刚易折’、‘和光同尘’,你怎么就没记住!” 屋外的王格再忍不住,蹦跶着说:“大哥,沈震通敌叛国,全家都下了台狱,那个地方什么时候有人活着出来过。你还是好好打算大姑娘的嫁妆罢,毕竟大姑娘费尽心思还与太子私相授受争来的太子妃,嫁妆总不能寒酸了。” 王确瞬间脸都黑了,王准脸色也不好看。 王格还在说:“大哥就算不为全家人着想,也该想想大姑娘,为了她的婚事全家人是提心吊胆的,如今更是站在了风口浪尖,大哥你也不能太自私了。” 说起王妡的婚事,王确瞬间哑口无言。 王准也并不阻止次子,任由他把话越说越刺长子的心。长子也是快要当祖父的年纪了,有些话他这个做父亲的如今也不太好说了,索性就让次子发泄出来。 王格对兄长早就积怨甚深,觉得明明自己各方面都比兄长强、自己才是最肖父亲的儿子,只因自己不是嫡母肚子里爬出来的就一定要矮兄长一个头,最后这王家、这临猗王氏都是兄长的,自己只能成为个小宗,他不服! “大姑娘年纪小,被外头那些风花雪月所迷,任性得很。大哥,你难道也年纪小,只会讲朋友义气,不管全家人死活?难道要为了你的朋友义气,全家人一起遭难了,你才开心?!” 王格此言甚是诛心,王确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中无法辩驳,垂下头来,心中满是对自己的厌弃。 明明,沈兄是无辜的,却人人都要置他于死地,这世间的正义和公理究竟怎么了? 老太太瞧了瞧,针脚齐整、色彩和谐、线条明快又不失庄重,看得出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老太太瞧过后让粉葛去收起来,淡淡道:“难为四娘小小年纪能静得下心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95章 第 95 章 想和我约会吗?请补订章节作为礼物送给我! 两人对峙了约莫有一炷香的功夫, 王妡率先打破沉默:“沈挚,我是王妡。” 沈挚眼中透出些微的诧异和好奇,他当然知道王妡是谁, 她的父亲王确与自己的父亲交情不浅, 不过王妡养在深闺轻易不见人, 他从未见过她, 两人更遑论交情, 实在想不明白她一个娇娇女怎会孤身来台狱,而且…… 他很惊讶王妡是这样的。 “王大姑娘。”沈挚边整理着破了好几个口子的粗布衣袖, 边慢悠悠说:“这里可不是高门贵女该踏足的地方。” 王妡扫过沈挚手上的动作,没有理会他的挑衅, 径直说道:“我若能救你全家, 你回报我什么?” 沈挚在动作的手一顿, 面上闪过一丝诧异之色,但王妡一脸严肃认真,他忽然低下头,片刻后整个人都轻轻颤抖了起来, 旋即传来细碎的笑声,然后越笑越大:“呵呵……呵呵……哈哈哈……”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 王妡不动不怒, 连眼睫都不曾闪动一下,就静静地看着沈挚笑。 笑了几息功夫, 对面的人始终无动于衷, 大概是觉得没人捧场笑得有些寂寞,沈挚不笑了,目光定在王妡的脸上。 两人再度对峙。 这一次,换沈挚打破沉默:“王大姑娘可知,从我入台狱始, 言说要救我之人多如过江之鲫。” “嗯。”王妡点了一下头,“但你全家还是在台狱里住着,等着秋后问斩。”顿了一下,补充道:“包括你的祖母。” 沈挚垂下眼睑掩盖眼中的愤恨,破烂的衣袖却将他握紧的拳头完全暴露了出来。 王妡完全能理解沈挚,曾经她也是这样,身陷囹圄眼睁睁看着家破人亡却毫无办法,那痛与恨时时刻刻煎熬撕扯着她,整整三年,不是萧珉一条命能抵消的。 “沈挚,”王妡出声,把沈挚从情绪里拉扯出来,“我若能救下你全家,你把你的命抵给我,如何?” “若真能救下我全家,拿去我沈挚一条命有何妨。”沈挚怀疑道:“你真能救我全家?” 王妡干脆利落说:“不知道。” 沈挚:“……” 王妡站得久了有些累,叫来书令史让他搬张椅子过来。 书令史极不情愿,嘀咕“这台狱又不是什么好地方,看过了就赶快走才对,还要搬椅子,还准备促膝长谈不成”,但在王妡的眼神威胁外加扔过几个金裸子后,他选择收声闭嘴搬椅子。 一张圈椅搬进牢房里,王妡坐下,还站着的没有椅子的沈挚继续:“……” 王妡端正坐好后,说道:“总归你们全家也要死了,试一试又有何妨。赌赢了,活;赌输了,也只是走原本预定的结局罢了。” 沈挚再站了片刻,转身往干草上一坐,对王妡笑:“那这赢面可是太小了。” “客气了,该说是几等于无。”王妡淡淡说道。 沈挚怔了一下,随即大笑:“王大姑娘着实有趣。” 这话说得有些轻浮了,王妡却丝毫不为所动,她知道沈挚不信,换做是她,她也不信的。 但走到绝境的人总会想再挣扎一下。 “王大姑娘要在下的命做什么?”沈挚笑够了,问出心底的好奇。 王妡说:“我前些日子被册为太子妃。” 沈挚笑容微敛,很没有诚意地道贺:“哦,恭喜。” 王妡没理这句,接着说:“听说你与萧珉有仇。” 沈挚哈了一声:“太子妃太看得起我了,我何德何能竟敢跟太子有仇。” 王妡点头:“知道了,你活着就是给萧珉添堵。” 沈挚品了品这个说法,发现一点儿没错,来了点儿兴趣:“我怎么听着王大姑娘是要故意给太子添堵的。” 王妡又点头:“你没听错。” 沈挚迟疑:“……你不是太子妃么?” 王妡也迟疑:“……暂时还不是。” 沈挚又笑了起来,叹道:“太子有心了!” 王妡撑着一张无表情的小脸,心里已经把满脑情爱的自己暴打了十遍。 也别怪萧珉欺骗,局外人一眼就看明白的事情,她却蠢得付出了全家的性命。 等沈挚笑完了,王妡才说话:“本朝立国以来就重文轻武,历任皇帝皆对武将防范甚深,哪怕是一力主张在幽州开兵马大元帅府的真宗,他亦疑你的曾祖,否则也不会从元帅府开府后朝中对沈京元帅的弹劾就没有停歇过。沈京元帅立下赫赫战功,他过世后真宗也没有对其追谥。” 沈挚听着不语,面上闪过一道嘲讽的神色。 王妡看在眼里接着说:“及至本朝,官家对兵马大元帅府的猜忌达到了顶峰,终于动手了。”她微微倾身,低低地慢慢地说:“他老了,没几年好活,忍耐了十多年,终于忍不住了。他是定要杀你全家。” 常有人言: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 没有一点儿过错,仅仅是因为君王的猜忌,他觉得你会造反、他觉得你威胁到他的皇权,所以你还有你全家都得死! 然君王的屠刀砍到自己脖子上时,没有人甘愿去死!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注]”王妡再压低了身子,轻声说:“我不想死,你呢?” 沈挚盘膝坐在干草堆上,微微扬着下巴看坐在椅子上的王妡,昏暗的牢房里只点了两根不甚明亮的蜡烛,两人的脸都半隐在黑暗中,一个双眸被愤恨不甘点亮如火焰,一个目光与黑暗融为一体如深渊。 “你想怎么做?”沈挚硬声问道。 王妡微微勾了一下嘴角,压低了声音确保只有沈挚一人能听到,说:“萧珉乃大梁储君却地位不稳,他与官家天然有矛盾,我会让他出手救沈元帅,你们沈家若还有什么底牌尽可以使出来,否则等你们死了留着也无用。” “太子?”沈挚嘲讽一笑:“你也说他地位不稳,以他的心性,他敢冒险?” “你倒是什么都敢说,是看快死了图个痛快?”王妡仰后靠在椅背上,道:“成王败寇的事情,你说他怎么选。” 沈挚说:“如你所言,那我为什么不直接找太子求救?” 王妡淡淡一笑:“你刚才还说以萧珉的心性怎么敢冒险。况且你和他不是不对付么,你去向他求救,你猜他会是什么反应?” 沈挚也笑:“不愧是太子妃,挺维护太子。” 王妡摇摇头。 非是萧珉胆小而不敢冒险,实是他是个极谨慎的人,否则老皇帝几年前就起了废立之心,若非是他从无行差踏错——至少明面上——岂能在老皇帝吐血而亡后以太子身份名正言顺控制大内和禁军并囚禁了所有兄弟。 若非萧珉的谨慎,她又如何十多年被蒙在鼓里,以为遇得良人。 王妡按捺下心中升腾起的滔天恨怒,对沈挚道:“沈挚,如今这世间除了我,恐怕再无人能救你全家,你只有一炷香的功夫想清楚。救你,于我来说是莫大的风险,于你来说是最后一搏。我可以不救,于我没有任何损失,于你……那就只有‘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了。” “我答应你。”沈挚也不再思忖,干脆说道:“若能救得我全家性命,我沈挚这一条命给你又何妨。” 王妡一笑,说道:“为让你安心,我会先想办法把你祖母接出去。” 沈挚怔了一下,认认真真看了王妡一眼,郑重抱拳:“多谢。” 刚才答应得干脆,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现在听王妡如此一说,他倒是真升起了一丝期盼。 或许……这个奇怪的姑娘真有办法也说不定。 他也没想过沈家能从此案中全身而退,皇帝猜忌沈家拥兵自重下了死手要灭沈家与沈家军,又岂能轻饶放过。只要全家人都保住了性命,哪怕流放充军哪怕沦为贱民,他都是不怕的。 活着才有希望。 王妡颔首,不再多言,起身走了。 沈挚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手紧紧握成拳,目光坚毅。 片刻后,那书令史又开门进来搬椅子,沈挚不爽道:“椅子留下。” 书令史脸一拉,嘿,你个阶下囚还敢命令我! “若非因为我,你岂能收那么多不义之财,要你张椅子又怎么了。”沈挚哼。 “……”书令史忿忿扔下椅子,气呼呼出去把牢门锁死。 沈挚从干草堆上移到圈椅上坐好。 还是椅子舒服。 小丫头怕得要死,不敢去,李假母凶脸一板,她怕被打只能战战兢兢过去,找了一处没有血迹的地方半蹲着伸手去探甄柔娘的鼻息,头使劲儿朝外偏不敢看,就怕看到尸体。 手指上拂过微弱的气息,小丫头惊跳起来,大喜过望:“大娘,甄娘子没死!甄娘子没死!” 李假母松了一口气,让人去报官,又请来郎中瞧甄柔娘。 郎中比官差来得快,看过甄柔娘的伤势后,对李假母说:“甄娘子伤势不太重,只是脸上的伤不好处理,痊愈后也会留疤。” 李假母听完当即就蹬蹬退后两步要晕,一旁壮丁见状立刻上前扶住她,又被她嫌弃地甩开。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96章 第 96 章 想和我约会吗?请补订章节作为礼物送给我!  叶夔把搭在胳膊上的笏板摆正, 口齿清晰抑扬顿挫说:“臣闻道德之厚,莫尚於轩唐;仁义之隆,莫彰於舜禹。欲继轩唐之风, 将追舜禹之迹, 必镇之以道德, 宏之以仁义,举善而任之,择善而从之。不择善任能, 而委之欲吏, 既无远度,必失大体。惟奉三尺之律,以绳四海之人,欲求垂拱无为, 不可得也。故圣哲君临, 移风易俗,不资严刑峻法, 在仁义而已。故非仁无以广施, 非义无以正身。惠下以仁,正身以义, 则其政不严而理,其教不肃而成矣……”[注1] 梁帝先头还认真听了几句,然后就越来越不耐烦了,以为叶夔又要老生常谈什么君王仁义治国之类的。 自打叶夔被遣为侍御史知杂事,就热衷于谏言皇帝施仁政,梁帝听多了就越听越气—— 怎么,朕还不够仁慈,让尔等不知为君分忧的东西在此狺狺狂吠?! 谁知叶夔话语一转, 说道:“民蒙善化,则人有士君子之心。被恶政,则人有怀奸乱之虑。遭良吏,则怀忠信而履仁厚;遇恶吏,则怀奸邪而行浅薄。忠厚积则致太平,浅薄积则致危亡!”[注2] 大殿上顿时起了一阵细细的骚动,不少人都看向叶夔的方向,震惊不已。 叶夔是疯了吗? 平日讽谏讽谏官家不施仁政便罢了,今日竟直接与危亡挂上钩,这分明是在为……为沈震鸣不平呐! 他何时是这般不顾生死之人了? 梁帝也听出来了,当即龙颜大怒,拍着龙椅扶手大喝:“给朕闭嘴!” “是以圣帝明王,皆敦德化而薄威刑也!”叶夔背脊挺得笔直,将手中笏板举高,大声说:“太.祖太宗及至真宗朝,治世皆志存公道,人有所犯,一一於法。纵临时处断,或有轻重,但见臣下执论,无不忻然受纳。民知罪之无私,故甘心而不怨。臣下见言无忤,故尽力以效忠!”[注3] “闭嘴!给朕闭嘴!”梁帝从龙椅上站起来,指着叶夔嘶吼,又叫左右:“来人!来人!把这个逆臣给朕拖出去——拖出去杀了——” “圣上息怒!”群臣见状,齐声请罪。 “圣上!”勾管御史台事史安节出列,道:“太宗有定,谏官不以言获罪,请圣上三思!” “圣上三思!”群臣又齐声道。 梁帝气得老脸胀红,指着讽谏没有停的叶夔,又指着史安节,最后对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把叶夔拖出去的仪卫吼:“还愣着做什么?把他给朕拖出去!!!” 仪卫不再耽搁,史安节等人也暗暗松了一口气——没再说“杀了”便还好。 叶夔被仪卫们拖出大殿时,依旧抓紧时间在讽谏,他高声说:“取舍枉於爱憎,轻重由乎喜怒。爱之者,罪虽重而强为之辞;恶之者,过虽小而深探其意。法无定科,任情以轻重,人有执论,疑之以阿伪。故受罚者无所控告,当官者莫敢正言。不服其心,但穷其口。欲加之罪,其无辞乎?!圣上——沈元帅冤哉——沈元帅冤哉——”[注4] 随着这振聋发聩的一声,叶夔的身影消失在大殿门外,然而这痛心疾首的一声呼喊却仿佛留在了殿中,久久回荡不散。 梁帝气怒难当,胸口剧烈起伏。 殿中群臣噤若寒蝉。 皇帝之下、百官之首,是几位皇子。 三皇子萧珩看着叶夔被拖出去,转回头来对前头的萧珉低声笑说:“大哥倒是舍得。” 萧珉一动不动,摆出一副“孤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样子。 萧珩又低低笑了一声,满是嘲讽意味儿。 一旁的二皇子萧珹看了萧珩一眼,再朝太子看去,暗暗摇头。 太子一向明哲保身唯父皇的命是从,现在明知父皇要杀沈震,却还想救下他,甚至不惜把布局多年的叶夔叶郎中都抛出来,可见是下了多大的决心。 可有用吗? 萧珹又暗暗摇了摇头,他也惋惜沈元帅,只是有些事情不能犯,有些逆鳞不能碰,沈元帅拒诏不还,若不严惩其他在外将领将来是否也有样学样,长此以往父皇的威严何在?国朝岂还有安宁之日? 萧珉感受到身旁萧珹的目光,转过头说:“二弟有何指教?” 萧珹忙说:“太子,臣不敢。” 萧珉轻轻“嗯”了声,后头萧珩轻嗤一声,他当做没听到,只仰头望着气坏了的父皇。 他已经孤注一掷,王妡…… 她若是敢骗他,他定会拉着她一起万劫不复! - 谏官为沈元帅鸣冤被官家当廷斥出去,还要打杀了那谏官。 前朝有谏官死谏,当廷血溅五尺,皇族惹百年骂名,梁太宗以此为戒,下诏本朝谏官不以言获罪,鼓励台谏二院官员敢说真话。 此诏令更是被写进律疏,一直到本朝。 因为此,叶夔被斥在文人士林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官家怎能杀敢于直言的谏官?这是枉顾祖宗法度!此行径与前朝暴君有何异!!!”年轻的学子还没有经过官场的毒打,尚敢于“口无遮拦”。 “季高兄言之有理!”旁边有人附和:“沈元帅是否有罪,膏梁锦绣里的官老爷没不知道,边州百姓可都知道得真真的,诸位,若非有沈元帅,广阳城被猃戎屠城,会死多少人?难道广阳城的百姓就不是官家的子民吗?!” “就是就是,广阳城难道不是我大梁版图?哪里的百姓难道不是官家子民?谁能眼睁睁看着几万人死在猃戎的屠刀之下?那简直不是人!”情绪激动的学子们大声嘶吼,酒楼掌柜来劝“莫谈国事”根本没用,还差点儿被打。 “诸位,诸位,都听我言!”一位身着素白襕衫的学子一跃站在一张桌子上,振臂疾呼:“审刑院有奸佞,蒙蔽官家,诬陷沈元帅,连沈元帅耳顺之年的老母亲都不放过,亦投入台狱问斩。年之贵乎天下,久矣。我等岂能坐视审刑院行此等恶行?” “不能!不能!”学子们高呼。 “诸位嫉恶如仇,为天下楷模,当为官家为大梁诛奸佞清君侧,诸位皆是急公好义之辈,何不与我一同去敲登闻鼓,请官家拨乱反正!” “走走走!去敲登闻鼓!” 酒楼里激动的学子呼啦啦涌出去,大堂一下子清空,掌柜跳脚不已,好多人都没结账呢。 “喂!掌柜的。” 跳脚的掌柜循声仰头,二楼栏杆处探出一个绿衣姑娘,看衣裳首饰应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侍女。 “喏,我家姑娘赏你的,算是结了那些学子的账。”绿衣姑娘说着扔下一个荷囊。 掌柜“诶诶诶”去接那荷囊,哎哟一声没接住,荷囊砸在地板上一声沉响,光听声音就觉得好多钱。 捡起来打开一看,几个大银锭子,底部都印着“惠民监铸五两”。 梁朝有三个铸钱监,分别是惠民监、丰远监和济众监,其中,银以惠民监成色最好,金以丰远监成色最好,济众监的铜钱最实在。 掌柜一看是惠民监的银锭子,一个五两大,有五个,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连连对绿衣姑娘道:“多谢女公子赏,多谢女公子赏,小的让人给女公子送几道店里的拿手好菜,再烫一壶云春露。咱们店里这云春露啊,清冽甘甜不醉人,喝过的女公子都说好……” “行了行了,知道了,快点儿。”绿衣姑娘打断掌柜的喋喋不休,摆了一下手,转身回厢房去。 进去厢房关上门,她对端坐在正中的少女说:“姑娘,那群学子果真都被煽动,去敲登闻鼓了。” 少女,就是王妡。 她放下手中竹箸对紫草的话无甚反应,仅是对紫草招招手:“快来吃罢,否则就要被香草吃完了。” 正在撕扯兔腿的香草一顿,委委屈屈说:“姑娘,奴没多吃。” “嗯。”王妡点头:“多吃点儿,你喜欢吃兔子,这兔子都归你。” 紫草走过来瞪了香草一眼:“一点儿规矩都没有,被外人瞧见不得笑话咱们姑娘。” 香草就很委屈,拿着兔腿不知该吃不该吃。 王妡摆了一下手让紫草坐下,把一盘羊肉推到她面前,她记得她爱吃羊肉。 对这两个拼尽性命护她的侍女,她总是想对她们好一些的。 紫草听话地吃了几口羊肉,又问王妡:“姑娘,你怎么知道那些学子会去敲登闻鼓呀?” 王妡摇头:“我不知道。” 紫草和香草满脸困惑,香草连兔腿都不吃了。 “我不知道他们会去敲登闻鼓。”王妡给两个侍女解释道:“这些年轻的学子,自诩饱读圣贤书,张嘴闭嘴就是‘圣人云’,年轻就胆子大,自以为忧国忧民,最容易被煽动。” 她低低笑了一声:“我倒是没有料到他们敢去敲登闻鼓,倒是意外之喜了。等回府了,你们记得提醒我,去请祖父给汪云飞保举明年春赋。” 紫草香草自然答应。 汪云飞算是王家出了五服的亲戚,从临猗来京城借住在王家,想下场试明年的省试,但王准觉得他心性不定没有给他保举,想多磨磨他的性子。然而汪云飞是个急性子,为此忿忿不已,正好被王妡看来,被她三言两语忽悠来此煽动年轻学子情绪。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97章 第 97 章 想和我约会吗?请补订章节作为礼物送给我! 梁朝开国就在宣德门立了登闻鼓, 是为通下情、达冤抑,凡官民章奏申诉无例由都进奏院或閣门通进者,可向登闻检院投诉。 一般案件是不会敲响这面登闻鼓的, 每每这登闻鼓一响, 都是或可动荡国朝或是令人发指的大案。 登闻检院的判院刘琪听到外头鼓声响,心口重重跳了一下, 慌得很。 令史小跑而来,喊:“刘判院,不好了,不好了……” 刘琪就很怒, 本来就心慌,给令史这么一喊他整个人更不好了。 不爽斥道:“喊什么喊什么,一惊一乍的, 本官好得很!” “不是啊, 刘判院, ”令史哭丧着脸说:“外头聚集了好多学子, 敲了登闻鼓, 要为沈元帅伸冤。还说枢密院、三衙禁军、永兴军路、各路厢军、审刑院皆有奸佞细作,是为要亡我大梁, 喊着要诛奸佞、清君侧!” 扑通! 本来好好坐在椅子上的刘琪浑身一软, 整个人掉椅子下面去了。 “哎呀, 刘判院,你怎么摔了?”令史赶紧去扶他, 边说:“刘判院, 你快想想办法,咱们怎么办呀?” 刘琪推开令史不肯起来,嘟囔:“想什么, 想什么办法!本官要是有办法还至于摔跤吗?去去去,别扶我,我就在这里坐着!” 令史唉声叹气,脸苦成一团黄连。 门外两个书写人探头探脑也是一脸苦相。 登闻检院官吏四人,通通都是一张黄连脸。 院里四人苦脸想逃避,鼓前的学子和百姓却越聚越多。 不断有百姓赶过来,有人问:“我听说有好多学生在为沈元帅伸冤,是不是啊?” “喏,怎么不是。”被问之人就直直那些激愤的学子们。 那人就说:“嗐,总算有人出来说句公道话了,沈元帅明明杀猃戎鞑虏杀了那么多,怎么会通敌叛国。别的我不知道,沈老封君和沈夫人都是一等一的大善人呐。” 就有人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说不定沈家人是伪善呢。朝廷说沈震通敌叛国难道还有假?” “朝廷就没有冤假错案吗?”推崇沈元帅的人愤怒道:“若非有沈元帅在边关杀敌,岂能有京城的安宁日子,哪还容得你在此胡吣!” “怎么?我说错了吗?去年为什么会打败仗,肯定是沈震于猃戎里应外合!” “你这泼皮胡说八道,我打死你!” 此处顿时打成一团,不少看热闹的人都走开了一些,以免误伤自己,有老者上前劝架,二人倒不敢对老者动手,听话地分开了。 “你们呀,不要乱说话。那些学生明显是被人利用了。你们也被人利用了?”老者教训道。 五步开外的地方,一名身着直裰的青年郎君对身侧戴着长及脚踝的幕篱的女子笑言:“这老丈倒是看得明白。” “嗯。”女子应了一声:“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青年郎君问:“王姑娘怎么会想到利用这些学子闹这么一出?” 幕篱一动不动,也没有声音发出来。 怎么会想到利用学子们闹事? 自然是拜萧珉所赐。 王妡嘴角扯出一道冷厉的弧度。 她封后之后就被无子之事困恼,随着时间愈演愈烈,在她被废的前一年就有学子大闹登闻检院喊着“中宫无子,皇后失德”,闹着要让萧珉废后。 当时她正在为选择送去猃戎和亲的宗室女烦心,得知民间那些无知学子如此闹,直接气昏过去。 直到被废后,她才知道,这都是萧珉暗地里的手笔。 “王大姑娘厉害。”青年郎君识趣不再多问,笑着恭维王妡。 “不及你闵子建。”王妡说:“我只是搭个.梯.子,你倒是很能往上爬。” 青年郎君名唤闵延章,字子建,幽州人士,沈挚的至交好友。 与王妡达成交易后,沈挚就将此人告诉了她,暗示此人手里握着永兴军路及捧日天武四厢军的贪墨罪证。 “王大姑娘可去外城那边儿通柳街第五户人家寻此人。”沈挚将底牌掀给王妡。 王妡没有问沈家既然还有底牌为什么不用,没有必要问。 能用他们怎么可能不用,沈元帅定然是有什么顾虑,宁愿慨然赴死也不握住最后的一线生机。 “别的不说,我定然将你祖母和母亲接出去。”王妡郑重许下承诺。 沈挚抱拳,眼中尽是决绝。 待王妡遣人去通柳街找到人,互相试探确认后,便得知了沈家最后的底牌是什么,也了解沈震元帅为何放弃最后的生机。 殿前司、捧日天武四厢军、永兴军路转运司,从禁军到厢军到监官全都有问题,去年大败于猃戎非是一朝一夕一处溃堤,而是整个堤坝都腐坏了。 然而查处军中贪墨者,枢密院也脱不了干系。枢密院都牵扯上了,怎么可能不朝野动荡。 沈震心存大义,宁愿全家赴死也不想国朝动荡百姓受苦。 “在下佩服沈元帅,但是并不欣赏他这样的做法。”闵廷章摇着手中折扇,“朝廷吏治腐朽,积弊成疾,就更应该把脓包挑开,破而后立。” 王妡往旁边移了几步,嫌弃闵廷章三月天就扇扇子,装什么风流名士。 闵廷章的扇子一下顿住,啪一声收起来,对王妡说:“王大姑娘,相请不如偶遇,在下请王大姑娘吃酒。” “谢邀,不吃。”王妡毫不客气拒绝,“你也不用打主意让我带你去台狱见沈挚,台狱现在守卫森严,不是拿钱能够砸进去的。”被王妡砸钱的那几个狱卒都被撸掉了。 闵廷章甚是遗憾。 王妡隔着幕篱瞅他一眼,想到一事,把他叫到一旁无人处,低声问:“沈家军中的好手如今有几人潜入京城?” “呵呵,王大姑娘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闵廷章装傻。 王妡不以为忤,说:“沈元帅秋后问斩,没人来劫法场救他吗?沈元帅人缘这么差?”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98章 第 98 章 想和我约会吗?请补订章节作为礼物送给我!  李假母听完当即就蹬蹬退后两步要晕, 一旁壮丁见状立刻上前扶住她,又被她嫌弃地甩开。 她瞪着床上昏迷的甄柔娘,像看一个垃圾。 李假母不傻, 一想就想明白今晚的匪徒分明是冲着甄柔娘来的,找上她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否则来杀他的黑衣人根本不用弄出那么大动静把人都引来她这里。 究竟是谁要杀甄柔娘?她得罪了谁?是否与要给她赎身的恩客有关? 还有, 阁里那么多人可以用来转移注意, 黑衣人为什么选了她?她住得与甄柔娘并不算远,一有动静能很快赶到的? “丁郎中, 你尽力救, 柔娘手里有的是银子, 不会吝啬你的出诊费的。”李假母气不过地说。 “李大娘说笑了,医者仁心,在下会尽力救治甄娘子的。”郎中尴尬笑说。 李假母正气着呢,也懒得与郎中多说,安排好阁里的事, 让人等着官差上门,就自己先去休息了。 躺在床上她也睡不着,想到今天因为甄柔娘受了无妄之灾就生气,想到甄柔娘毁了脸从此怕是不能接客就更气。 早知道就让甄柔娘赎了身算了, 一千两就一千两, 总比现在砸手里要好哇! 还有那甄柔娘究竟得罪了谁,还这么毁她, 还把她也带上了。 难道自己是无意间发现了什么?那会不会被灭口啊? 李假母越想越害怕, 更睡不着了,叫来几个壮丁把她房里的窗户都封死了。之前那个黑衣人就是从窗户进来的,快封快封, 通通封死。 翌日,泉香阁里的伤人案就在杀猪巷这一带传得沸沸扬扬。 有说情杀的,有说仇杀的,有说见色起意,有说恩客的正妻报复,还有说是分赃不均的。 总之如今生意惨淡,名妓娘子们都闲都要长霉了,只能聊天磕牙打发漫漫长日,一个个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就好想她们当时就躲在甄柔娘的床底看了全程一样。 但一个娼.妓伤了脸对京兆府来说只是一个小案子,他们更烦闹的是京城中的那些士林文人们。 打从朝廷出动殿前司禁军抓了在登闻检院闹事的几个为首的年轻学子,整个京城的士林文人都哗然了。 沈元帅是否有罪先不提,朝廷竟然如此对待击鼓鸣冤的学子,这让他们不能忍。 太.祖太宗立登闻鼓是为什么,是为了“通下情、达冤抑”,如今鸣冤者被投诏狱,好几个还是太学学生,朝廷此举何止不妥,简直就是……就是…… 疯……了。 自古文人多傲骨,朝廷如此对待年轻学子们,焉知不会有一日也如此对待他们士林。 小声说一句,沈震元帅为朝廷出生入死,最后还不是……那什么。 京城的士林文人闹起来,朝中还有不少官员上疏讽谏,官家龙颜大怒直接问罪京兆府,京兆府上上下下大小官吏全部头大。 这个时候,京兆府哪有空管一个娼.妓被伤的小案子。 - 计相府邸,幽静轩。 王妡坐在窗下,手中翻着前朝的史书,不是集贤院编纂的前朝史书,而是十五年前因为反对刚登基的梁帝为彰显孝道给大行皇帝的陵寝大兴土木而被罢官的判御史台事著的。 那位诤臣退而著书,花了十几年修成前朝史却没有刻版出书,仅仅几部送人,王妡的祖父就是获赠人之一。 王妡在祖父的书房里瞧见这套书,很感兴趣问祖父借来了。 与集贤院的前朝史倾向不同,这套书记录的前朝史料在王妡看来更客观一些,对前朝的仁政持赞扬态度、□□持批判态度,但没有太多编者的个人情绪,更多是从国情民生等角度看待。 “君有诤臣不亡国。可惜……”王妡把书卷合上,看久了书眼睛累,出门活动活动腿脚。 刚一出幽静轩,看见前头凉亭里吃茶玩乐的几个堂妹,王妡犹豫了一下,是上前去假装姊妹情深还是当做没看到? 临猗王氏出事后,这几个堂妹的夫家立刻撇清关系,听说她们在夫家的日子极为艰难,三妹妹王妘还被夫家以失德为由送去了城外庵堂。 想到这些,王妡虽然对几个堂妹不太待见——尤其是王婵——但还是对她们有几分怜惜。 这么一思忖,王妡就觉得过去和她们打声招呼好了。 哪知她脚才抬,已经看到她的四人忽然大声笑闹,在凉亭里你追我打,一个个假装没看见王妡。 王妡:“……” 行,你们开心就好,本来也不是很想过去。 于是王妡脚步一转,打算去奇玉楼走一走,这时紫草从外头快步走来,走到王妡跟前附耳说了几句话。 凉亭里笑闹的几人见她们说悄悄话,又好奇心大起,二姑娘王婵喊:“大姐姐这是准备去哪儿呢?怎么不过来同咱们姊妹几个一同玩耍?” 三姑娘王妘说:“大姐姐要做太子妃了,自然忙得很,哪有空同咱们姊妹玩耍。” 王婵恍然大悟道:“你不说我都忘了,大姐姐忙着要做太子妃呢,难怪都不理我们。” 两人一唱一和,四姑娘低头不敢说话,五姑娘就呵呵呵傻笑。 王妡很无语,觉得适才怜惜她们的自己才是真的需要被怜惜。 虽说世情对女子格外苛刻,动不动就拿妇德说事,但有些女娘真的还需要更苛刻一些才行。 若是以前的王妡,被王婵王妘这么讽刺定然会刺回去,然后双方又是一顿爆吵,闹到双方母亲跟前再闹到祖母跟前,说不定还会闹到祖父跟前。祖母是护着王妡的,祖父则最烦小儿女之间的争执,通常是各打五十大板,王妡是长姐,说不定还会被罚得重一些。 而现在,王妡只觉得这些争执真是幼稚又浪费时间。 她不予理会幼稚的挑衅,但王婵可不这么认为,她以为王妡怂了,于是更加来劲儿,又拿王妡自求嫁太子之事来说。 “王婵王妘,脑子笨呢就要多读书,无知浅薄就要谦虚而不是显摆。” 王妡现在最不喜欢听到的就是自己曾经干过的蠢事,因为会想要暴打愚蠢的自己,但她会自己打自己吗? 不会! 自然就会全力朝讽刺她的人开火:“册太子妃文一下,我就已经是太子妃了,什么叫做‘要做太子妃’,你们这话没有对外人说,外头的人若以为咱们王家的姑娘都是蠢货,我可是不认的。” 王婵被骂,立刻哇呜鬼叫,王妘就比她高级一点儿,摆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表情。 王妡懒理她们,带着紫草往奇玉楼的方向走,到一处无人僻静处,她吩咐紫草:“让小邓去传话,安排人去吓唬泉香阁的假母。” 紫草记下要吓唬的内容,然后快步离开去找小邓。 王妡朝左后方花木繁茂之处看了一眼,眼睫眨了眨,缓步离开此处。 花木后,苏合用手使劲儿捂住自己的嘴,大气不敢出一声,确定王妡走远了才几乎连滚带爬从花木深处出来,找到西面角门当差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厮,把自己偷听到的话全部说跟小厮说了。 小厮得了消息立刻就传出去,不到半日,萧珉就在东宫得知了王妡让人去杀猪巷杀一个名.妓娘子。 “她让人杀一个娼.妓做什么?还要让人去吓唬假母?”萧珉满面疑惑。 贺志道:“殿下,那娼.妓没死,来回报的人说伤了脸好不了,泉香阁里闹得厉害。” 萧珉皱眉。 不管死没死,伤了哪里,娼.妓就是个娼.妓,王妡一个世家贵女恐怕连杀猪巷都没有涉足过,她怎么可能会与一个娼.妓有仇怨,还到了杀人毁容的地步。 她这么做定然有原因。 “让人去好生查查那个叫甄柔娘的娼.妓,特别是她的恩客。”萧珉吩咐道。 旁边伺候萧珉长大的内侍伍熊应下,立刻就去安排此事。 “殿下是说那个娼.妓的恩客有问题?”贺志问。 萧珉颔首:“王妡一个世家贵女手头上有几个可用之人?她却花那么大力气去伤一个娼.妓,定然所图不小。” 贺志听了连连点头:“一个娼.妓能有什么大问题,有问题的绝对是她的恩客。不过会有什么问题呢?” 萧珉端起茶杯,冷道:“查清楚就知道了。希望是有用的东西,王妡可别让孤失望才好。” 贺志想起那个仅有一面之缘、不久将来会是东宫女主人的女子,那双黯黑的眸子,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两人对峙了约莫有一炷香的功夫,王妡率先打破沉默:“沈挚,我是王妡。” 沈挚眼中透出些微的诧异和好奇,他当然知道王妡是谁,她的父亲王确与自己的父亲交情不浅,不过王妡养在深闺轻易不见人,他从未见过她,两人更遑论交情,实在想不明白她一个娇娇女怎会孤身来台狱,而且…… 他很惊讶王妡是这样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99章 第 99 章 想和我约会吗?请补订章节作为礼物送给我! 渐渐浮出水面, 那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王妡猛地一抬头,对眼前的景象微愕。 “计相,恭喜。” 今日大吉, 梁帝遣正使特进、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吴慎,副使朝散大夫、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上护军、赐紫金鱼袋杨文仲, 持节礼册,前往三司使王准府上宣读册太子妃文,为太子萧珉聘王准嫡长孙女为太子妃。 吴慎宣读完册文将其交于王准,待他接过后便拱手道贺, 脸上的笑容真诚,若是仔细瞧的话,便能发现并没有到眼底。 王准接过册文供在香案上, 这才对吴慎还礼,模样热络地邀请:“多谢。家中备有薄酒,还请太宰与杨谏议赏脸一二。” 杨文仲看向吴慎, 吴慎笑道:“计相家中有喜,相邀本不该辞,盖因厅中尚有要事, 改日,改日定与计相好好喝一杯。” “可是为兵马大元帅沈震里通外敌一案?”王准长子王确忽然有此一说。 王准、吴慎和杨文仲同时看向他, 王家几个兄弟也向他看去。 王确一怔, 对上父亲严厉的目光, 明白自己冲动说错话了,垂了头。 吴慎捋了捋下颌花白的胡子,对王准拱手:“计相,老夫还有事,这便告辞了。” “如此, 在下也就不留太宰与杨谏议了,慢走。”王准领着几个儿子和长孙将前来传诏的天使送出府外。 王妡盯着那一群人出去,慢慢低头去看自己的右手。 没有血。 突然耳边一串清脆的笑声打断了王妡的思绪,那声音说:“大姐姐如今是得偿所愿了,真是好险,咱们这些姊妹总算不用再提心吊胆,就怕哪一日就得去做了姑子哩。” “阿月,你大姐姐的大喜事,休得胡言。”一个厚一些的声音嘴上说着训斥的话,话音中却没有半点儿训斥之意。 那清脆的声音不忿说:“本来就是么,这满京城里哪有自己去跟长辈要求婚事的女娘,传将出去让我们这些姊妹还怎么见人,谁家还敢娶咱家的女儿,可不就得绞了头发去做姑子么。” “越说越没边儿了。” “哪有。大姐姐,你说是不是。” 王妡被推了一下,转头看过去,是二叔家的堂妹王婵。 王婵对上王妡的双眼,笑容刹那僵硬在脸上,下意识后退两步,随后惊恐大叫:“啊——” 这叫声实在凄厉,不仅把正堂里的人都吓了一跳,去送客的王家男丁们也急急进了来。 “阿月,你好端端叫什么?” 王婵的母亲、二房太太孙氏走过来,王妡已经垂下了眼帘。 王婵有了母亲在身边瞬间有了胆气,对王妡吼:“王妡,你有毛病啊!” 正巧送客的一众男丁进来,王准庶出的次子王格听见女儿的话,眉心一跳,下意识朝父亲看去,果然就见父亲眉宇闪过不悦之色,立刻训斥女儿:“阿月,怎么跟你长姐说话,你的礼仪呢!” 王准极重礼仪孝悌,像此等妹妹骂长姐的形状是他极为忌讳的,王格就算看不上嫡长兄王确的天真,但在父亲面前也要做出对兄长恭敬的姿态来。 王婵被父亲当众训斥,本就被王妡给吓到,现在更是委屈得不行,哭着喊:“是王妡吓我!” 孙氏就拉着女儿的手,说道:“大姑娘身为长姐吓唬你是不对,但你惊叫难道就对了?女儿家最要贞静贤淑,你看看你,大姑娘吓唬你是同你玩闹,你却一惊一乍的,险些还吓到你祖父了。” 明着是教训女儿,实际上是在讽刺侄女,还把当家郎主、姐妹俩的祖父也牵扯进来,这明摆着就是故意给王妡和长房难看。 长房王确之妻谢氏淡淡扫了一眼孙氏,坐得端直,说道:“二娣偏心自家女孩儿,我这做长嫂的也理解,但随意给我儿按个罪名,我可就要好好同你分说分说了。” “长嫂这话说得……” 孙氏话未完,谢氏便打断了她,开口说道:“这堂中许多人都瞧见了,分明是二姑娘去同我儿说话,夹枪带棒的哪里像姊妹,说是仇人都不为过。我儿可是一言不发,怎么就能吓到二姑娘?反倒是二姑娘这么大叫一声,我把这个大娘给吓了一跳,就不知老太太吓到了没有。” 谢氏说着看向家里的老封君,孙氏一口血就怄到了喉咙口。 她用公爹说事,谢氏就把婆母也扯进来,家里谁都知道只有大房长兄是婆母所出,婆母不偏心大房还能偏心谁。 果不其然,老太太谁也不看,就问一直低着头的王妡:“姽婳,你来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儿。” 王妡听到祖母的问话,放在身侧的双手猛地一紧,把裙子都抓皱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放开,再抬头,眼中的情绪已经尽数收敛。 她一个一个朝正堂里所有人看过去,严厉的祖父、慈爱的祖母、温文的父亲、端庄的母亲、嵚崎历落的兄长,还有二叔、三叔、四叔他们三家人。 他们分明都死了。 先是祖父去了,紧接着是祖母,然后王家被按上了谋反的罪名,父兄还有二叔一家被斩首,母亲、二婶不堪受辱自尽,三叔、四叔两家人陆续死在流放的路上,族中的男丁被流放苦寒之地、女眷充入教坊,绵亘四百多年的临猗王氏就此湮灭,并被打上逆臣的标签。 然而现在,所有人都在,所有人都看起来活生生的。 她分明是提刀捅进萧珉的肚腹,鲜血如花一般绽开,温热的溅了她满手,怎么会…… 如果这是梦……不,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大姑娘,老太太问你话呢,你这是看什么呢。”孙氏觉得王妡的目光实在太奇怪了,忍不住出声提醒。 王妡就朝二婶看去,然后目光与坐在二婶身旁的堂妹王婵对上,王婵打了个突,哭了。 边哭边含糊不清地说:“大姐姐……大姐姐她好可、可怕……她要把我杀、杀了……” 这话说得,连孙氏都没办法帮她圆了,很铁不成钢地点了一下女儿的脑门:“你呀,尽胡说八道。” “是真的啊!”王婵急了。刚才王妡的眼神就是很可怕,那种嗜血疯狂又冷酷的眼神,就好像……就好像……对,就像她是王妡的杀父仇人一样! “王婵,你……”王妡终于说话了,才说了三个字又顿住,王婵却是听到她的声音被吓得立刻不敢哭了,瞪着眼睛看她。 过了约莫半柱□□夫,王妡才又出声:“我认错人了。” 王婵一双丹凤眼瞬间瞪成了铜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妡故意吓自己,然后就用一句“认错人”来搪塞? 简直欺人太甚! 气不过的王婵胆气也壮了,指着王妡就吼:“王妡,你——” “怎么?” 王妡微微抬眼,冷肃看向王婵,那一瞬间气势极强,只一个眼神就让王婵僵住,话堵在喉咙口不敢出来。 把堂妹吓住,王妡面向主位上的祖父祖母,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眶一热又忍住,郑重拜下,行三跪九叩大礼。 众人被她这番大礼给唬了一跳,不明白她这是做什么。 王妡给祖父祖母行完礼后,又侧身对着父母郑重拜下,亦行三跪九叩大礼。 “这……”王确觉得女儿委实小题大做,朝父亲看去,见其没有不悦之色便赶忙让女儿起身。 王妡没有起身,将礼结结实实叩拜完,再起身朝兄长郑重一福,目光扫过二叔王格,对祖父王准道:“请祖父祖母容我告退。”罢了,转身离开正堂。 屋中众人看着她离开,一时没有人说话,面面相觑,气氛凝滞。 好一会儿四房最小的九姑娘天真道:“大姐姐为什么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开心呀?”这才打破了沉默,气氛又重新活泛起来。 王格心下一松,偷偷长舒一口气,不敢承认自己被大侄女一个眼神吓住。 “谁知道她怎么回事啊!奇奇怪怪的!”王婵郁愤地撕扯手上的绢帕,她与王妡生辰就差了十来天,性格南辕北辙,是从小吵架吵到大的姐妹情,这次被王妡吓到,她气得口不择言:“别是她又后悔,不想嫁给太子了!” “阿月!”孙氏拍了女儿一下,示意她怎能在祖父祖母面前胡言乱语。 王婵缩了缩脖子,不敢去看祖父祖母的脸色。 “行了,无事便都散了罢。”大家长王准发话了,接着对长子王确道:“你跟为父来书房。” 王确低眉顺眼老实跟着父亲走了。 王格踌躇片刻,一咬牙,决定跟上去看看。 “姑娘,怎么了?”跟着伺候她的侍女苏合轻声问道。 王妡左右瞧瞧,然后面向苏合,眼中微起波澜,瞬间又平复,淡淡说:“前头带路。” 苏合诧异了一瞬,朝王妡看去,却见她神色平静望来,眸子则幽深难辨,心头霎时如擂鼓般猛跳几下,不敢问,紧着两步走在了前头。 王妡不疾不徐跟上,背脊笔直,藏在外衫广袖下面的手交叠着放在身前,左手紧紧握住右手,握得手指都青白了也不放开。 从垂花门往西北方走,绕过赏水的竹林诗苑和赏石的奇玉楼,一片花木相映温软成趣之地便是府中上了十岁从母亲院子里移出来的姑娘们住的地方,正中间是专给长房嫡长女住的,现在是王妡住的幽静轩。 进了幽静轩,王妡站在门口四下看着,眼前的景象陌生又熟悉。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00章 第 100 章 深秋深夜, 冷风一直吹,绕过村落木楼发出呜呜的声音,为这份漆黑增添了一丝恐怖的氛围。 “啊啊啊——” 毋蒙部聚集而居的一个村落里, 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喊。 那叫喊声持续不断又高亢, 传了开来, 把不远处另外一个村落的人惊醒, 陆续有灯火点燃。 “爷爷,你也醒了, 我听到有惨叫的声音。”年轻的汉子快步走到村长住的木屋, 村长正好出来。 陆续出来不少人都聚在了村长屋前,一个中年汉子说:“还在叫, 不是我们村。” 另一个中年汉子说:“听声音好像是沙车村那边儿传来的。” 最强壮的青年爬上村落中最高的碉楼,朝沙车村的方向看过去, 只有零星几点灯光。 “沙车村看起来像是出事了。”青年爬下来, 问村长:“我们要去看看吗?” 村长想了想, 说:“一个部族的,该去看看。” 离村长最近的中年汉子就组织起来, 点燃火把,带上柴刀和弓箭,选了二十来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由中年汉子带头往沙车村走。 到了沙车村外围, 惊叫声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凄厉的哭喊声, 中年汉子让嗓门最大的小伙子朝村里喊话, 让里头的人把村落的门打开,喊了好半晌都没有人应。 “屋泥大叔,现在怎么办?”小伙子问。 中年汉子想了想, 说:“把门撞开,沙车村肯定是出事了。” 几个高壮的小伙子就把手里的火把递给旁边的人,准备合力把沙车村的大门给撞开。 他们抱着手臂退后几步,喊着一二三,一齐合力往前冲,冲到村门前就听“吱呀”一声,门,居然从里面打开了,他们收势不急,一路冲进了沙车村里面,冲进去好十几二十步才绊到了什么东西,摔倒了。 他们摔得有点儿懵,撑着起身,撑到一半发觉手底下的触感非常奇怪,这时候其他人也都进来了,火把的光一照,他们手撑着的居然是人! 不对,是死人! “啊——”有胆子不那么大的小伙子身体猛地一弹,摔到旁边的地上,指着满地的尸体话都说不出来了。 屋泥皱着眉,问来给他们开门的两个妇人:“都死了?死了多少人?沙车呢?” 其中更年长的妇人说话,声音里满是惊恐,说话都颠三倒四的:“丁农、对丁农晚上,发现她男人不在屋里,就出去,就尖叫,尖叫你知道,把我们都叫醒了……她然后就发现她男人死在了外头,还有好多人都死了。沙车村长也死了,村长也死了,都死了,死了……” “沙车也死了?”屋泥不敢置信。 “村中的男人都死了,都死了……”妇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哀嚎:“都死了啊,都死了……” 另外那个年轻一些呃妇人抱住她,两人痛哭,很快村里剩下还活着的女人都聚集了过来,仅留下几个在一间大屋里看着村中的孩子们。 屋泥不再多问,省得再刺激了幸存的女人们,他让两个青壮回村里报信,让村长再派些人过来帮忙,其他的年轻人们帮忙去收殓尸骨,他劝着女人们回去孩子们在的大屋里呆着,有他在外头主持大局。 青壮们把沙车村里横七竖八的尸体都先搬到村里的大空地上,四下再找找有没有漏掉的。 “屋泥大叔,你看这个。”一个青壮手里拿着一包草给屋泥看。 屋泥看过后,说这些都是能致人昏迷的草。 “我在酒窖里找到的。”青壮说。 屋泥去大屋问过最年长的妇人,得知沙车村今日因有老者高寿,全村人都一起喝酒为老者祝寿,便神色凝重道:“恐怕歹人是在酒里加了这个草的汁,让喝了酒的人都昏过去,然后残忍杀害他们。” 沙车村的女人们都在准备酒菜,且女人是不被允许与男人一道喝酒的,男人们喝了酒,晕晕乎乎以为自己喝醉了,实际上是中了草药的毒,回去倒头就睡。女人们累了一天也睡得很熟,歹人就深夜将沙车村的男人都杀了。 “他们一定事先藏在了龙林!”妇人恨道。 石门蕃部笃信龙神,每个部族每个村落都祭祀龙神,龙神住在林中,所以每个村落以东的地方都有会他们祭祀的龙林,从龙林可直达村落。 在石门蕃部的文化中,女人要为龙神准备祭品,但是不可以祭祀龙神,更不可以进龙林,否则就是对龙神的亵渎。屋泥听了妇人的话,带了几个人前往沙车村的龙林查看。 “屋泥大叔,你看。”一个走在前头探路的青壮手上拿着一柄沾血的刀跑回来,屋泥一眼就看到了倒上马壶部的标志,青壮又说:“那边的祭坛还有好多刀。” 屋泥急急走过去,果不其然,祭坛上横七竖八地丢了好多沾些的刀, 这是……这是对龙神的不敬啊! 屋泥气得发抖,吼道:“马壶部,我跟你们势不两立!” 青壮们也都露出愤怒的表情。 待天亮了,他们拿着那些沾血的兵器找到毋蒙部的族长,要为沙车报仇。 毋蒙部的其他人也都知晓了马壶部不仅潜伏在龙林等着杀人,还把杀人后的兵器扔在他们祭祀龙神的祭坛上,一个个暴怒。 马壶部太恶毒了,这是要亵渎他们的龙神,让龙神对毋蒙部降下惩罚。 “族长,我们去杀了马壶部那些不敬龙神亵渎龙神的恶鬼!”一人高喊。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恶鬼!”毋蒙部人人响应。 族长虽然觉得事有蹊跷,但龙神祭坛被污是事实,兵器上的马壶部标志清清楚楚,他若反对打马壶部的话,他就会被质疑是不是背叛龙神、不配做毋蒙部族长。 打上一定要打的,不过单凭毋蒙部一部对抗马壶部,定然是两败俱伤。 毋蒙部族长想了想,请来族里的智者,请他去想办法说服南光部等部族一同攻打马壶部。 智者去说服其他部族了,毋蒙部里心急的青壮们顾不得那么多了,纠集了百来人把马壶部的一个小村落洗劫一空,男人杀了,女人抢走,孩子也不放过。 马壶部族长听人来报,哪里能忍,也组织起青壮把毋蒙部的村落抢了。 石门蕃部的混战正式点燃。 - 永泰十六年,西南的石门蕃部这一场持续数月之久的混战注定要载入史册,石门蕃部数十大小蕃部无一幸免,全部都卷入了这场混战中,史称乙亥之变。 这场混战改变了从前朝以来就遗留的西南蕃部据险称“王”、各自为政的局面,实际统治这块土地的毋蒙部、马壶部、南光部等大蕃部成为了历史,几十个小蕃部亦在混战中断了传承,须部背靠沈震校尉和石门厢军得了大利,不过得到多少就要付出多少,从此须部的利益与沈帅、石门厢军不可分割。 各蕃部混战时,沈震领着石门厢军里仅剩的一些不是大蕃部族人的士兵抢占先机,占领了石门的几处被大蕃部控制的矿藏,并一边出击一边收刮各蕃部的散兵游勇,打散编制互相牵制。 待乙亥之变结束后,石门厢军从朝廷编制的一营两团六旅三十队一百五十火共一千人,发展成了五千多人的队伍,直逼梁朝禁军一军的建制。 石门蕃部的势力大洗牌,表面上是由最大的须氏蕃部控制,实际上是沈家父子控制。 西南的大商贾孙世金,临猗王氏姻亲,借着石门蕃部大动乱从中发了不少财,终于想方设法为孙子在成都府买了个官,一家子都从商籍变成了平民。 永泰十六年六月己丑日白虹贯日的天象,应验了。 【背者,叛背之象。日晕有虹者为大战,变而如马者,有军急。】 远在京城的梁帝收到军急时,石门蕃部大小蕃部已经混战成一团,禁军不想前去平乱,石门周围的几个州县的厢军也龟缩在州内。 开玩笑,那个土人都杀红眼了,他们才不去送死。 “圣上,那都是土人自己内部的事情。反正土人死了也就死了。”有大臣如此说,被吴慎、蒋鲲联合唾骂。 “圣上,石门蕃部也是大梁的国土,蕃部土人也是大梁的臣民呐。”吴慎痛心说道。 “圣上,石门蕃部如此混乱,岂不是让南理国有机可乘?”蒋鲲搬出与西南接壤的邻国来说。 左槐直接向梁帝建议吕师带兵出征,吕师差点儿跳出来大骂左槐居心叵测。 台谏直指枢密院派去石门的监军毫无用处,枢相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蒋鲲派去的监军早就在事变之出被杀了,听说是个妖娆女子杀的他,手起刀落,一刀毙命。 枢密院就说石门厢军校尉空缺,三班院差充贬谪的沈震为校尉,中书门下肯定有不可告人的阴谋。 “你说谁是校尉?沈震?”梁帝瞪大了双眼,鼻翼翕张,那模样简直要冲下御座抓着说话的阮权的衣襟质问。 阮枢副准确踩中了梁帝的逆鳞,不敢说话。其他人也一样。 紫微殿里除了梁帝粗喘气的声音,就再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这时候,三皇子珩忽然出列为父皇分忧,大声道:“父皇,儿臣愿领兵出征石门蕃部,手刃乱臣贼子沈震。” 众大臣——无论哪一派的——望着三皇子珩都是一脸无语样儿。 三皇子派的更是眼前一黑,好想摇醒三皇子——您凑哪门子热闹啊!您是要去给沈震送菜吗!!! 咚一声,梁帝一言未发,晕了过去。 自从天玑子炼出神丹来,梁帝的状态那是: 头不晕了手不抖,气色红润有光泽,健步如飞身体好,夜御数女老益壮。 众人就很震惊,难道天玑子真是半仙儿? 说停雨就停雨!让官家恢复官家就身体棒棒! 所有的老当益壮其实都是假装,梁帝又晕了,这次晕倒,凶险至极。 西南的混乱朝廷无能为力,梁帝的身体才更重要,梁帝昏迷十来日都没醒,京城形式愈发紧张。 尚药局的御医们对梁帝的身体束手无策,在梁帝昏迷第五日起,他们都已经跟家里人交代了遗言。 最后还是天玑子,拿一堆丹药灌醒了梁帝,只不过任谁都看得出来,梁帝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 永泰十七年春。 石门蕃部动乱平息,沈震握了石门军大权,竟不听朝廷调遣。 梁帝萧烁缠绵病榻几个月,愈发起不得身,只吊着一口气儿。 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包括猃戎、西骊。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01章 第 101 章 想和我约会吗?请补订章节作为礼物送给我! 既然都已经传成这个样子了, 那就无妨再给这传闻加一把火,就往香.艳上越走越远好了。 二婶就是最好的传播人,尤其是她近来为了王婵相看婚事在各家走得勤快。 “二婶贤良大度世间少有, 就连祖父都夸过二婶, 侄女儿该多向二婶学,不做拈酸泼醋的妒妇。”王妡做西子捧心状, 只是波澜不兴的眸子没有太多说服力, “二婶说的那事我也知道, 听说那花魁娘子美艳动人,太子和三皇子一眼就看上了, 不仅如此, 朝中许多大臣都是她的裙下之臣, 那捧日军左厢指挥使金柄便是。” 孙氏倒吸一口冷气, 惊愕连连:“不会不会?金家太太我可认识,那可是十足十的妒妇母老虎,那花魁娘子得多美艳才能勾得金指挥使连家中悍妇都不怕了?” 王确和谢氏也是倒抽一口凉气, 与孙氏的八卦不同,他们是实打实心疼女儿, 王确更是按捺不住要提刀杀去东宫了。 王妡往旁边移了一步, 瞧瞧拉着了她爹的衣袖,让他稍安勿躁,面上却学二婶的同款惊愕, 大呼:“不会不会?二婶连这么大的事都没听说?侄女儿可是听说了, 金指挥使还给那花魁娘子置办了宅院,那宅院一步一景美轮美奂,比浪沧园都不差呢。” “真的?”孙氏眼睛睁得溜圆。 王妡不言,只用“二婶你行不行啊, 这么大的事情都打听不到”的表情看孙氏,嘲讽得很直白了。 孙氏脸颊上的肉抽了抽,但也懒得跟王妡计较那么多,听了这么大的奇闻,那必须要找人分享,不然憋在心里多难受呐。 她随意说了声有事就匆匆走了,一家三口都气得不行,若非王妡拉着衣袖,王确就要上前阻拦了。 “姽婳,你拉着为父做什么!”王确急了,孙氏那嫉妒心奇重的长舌妇嘴里没一句好话,定然要出去败坏他女儿的名声,不能就这么让她走。 “好了好了,父亲别生气,咱们进去说话。”王妡把父亲往自己的小院里拉,走到母亲身旁时,很顺手地挽住了母亲的胳膊,亲亲热热进门。 谢氏微讶,除了姽婳很小的时候,她们母女就再没有过如此亲密的行为。 但…… 谢氏看着女儿挽着自己的手,略感别扭,却不是不受用的。 进了幽静轩,王确还在生气,什么君子风度统统不要了,细数孙氏这些年来的斑斑劣迹,数着数着就忍不住要飞脚去找王格麻烦。 “行了,你就别一惊一乍的,二娣嚼舌多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去找二叔有什么用。”谢氏拦了一下夫君,让他在主位上好生坐着。 王确拉着妻子的手心疼说:“真是苦了你了。” 被夫君拉着手心疼,谢氏一向端庄自持的面容露出一丝娇羞来。 谢氏也烦孙氏,她主持府中的中馈,孙氏总是想方设法从中为难,她虽能轻松收拾了孙氏,次数多了也是怄火的,但有夫君的心疼,那点儿疥癣之疾就也无妨了。 夫妻二人拉着手情意绵绵,一旁王妡让侍女伺候着洗手,全程无声,半点儿不打扰。 叮…… 碗碟相撞的声音将陷入情意中的夫妻惊醒,是幽静轩伺候的侍女苏合进来送茶点,撞了杯盘。 谢氏一看竟是在女儿的院中,就又羞又窘,但作为世家大妇她很能稳得住,不着痕迹地甩开夫君的手,在夫君右手边的主位上端庄坐下。 “姽婳。”谢氏唤女儿,声音清和不疾不徐,半点儿听不出羞窘。 王妡听到母亲唤,黯沉的目光从苏合身上移开,淡淡说了句:“一点儿小事都做不好,自己去找管事领罚。”才面带笑容转向母亲。 苏合惊惧,张口想求饶,被紫草和香草合力给拖了出去。 “姽婳,你这院中的侍女是怎么回事?越来越没规矩了!”谢氏看到眼前这一幕,忘了之前想说的话。 “小打小闹罢了,不值得放在心上。”王妡把屋中伺候的人全部打发出去,烧水点茶,给双亲奉茶。 谢氏接过了女儿奉上的茶水,喝了一口,放下茶碗,教女:“姽婳,你这些日子是越来越胡闹了,成日里往外跑不说,还跑去麦秸巷谢家大闹,给人以口实,哪里还有半点儿大家贵女的娴静?!” 王确赶忙在一旁帮女儿解释:“姽婳去麦秸巷谢家不是闹,是请谢老太师出面救时东兄一家。”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谢氏本来已经消了的火气腾地又上来了,对女儿轻喝一声:“姽婳,你可知错?!” 王妡愣了一下,于她来说是许多年没有听见过母亲的训斥,乍然一听竟有些怀念。 “请母亲明示。”王妡道,她是真没想明白自己哪里错了。 王确在一旁捉急,又是给妻子递茶又是给妻子扇风,嘴里连连道:“消消气儿,消消气儿,咱们姽婳是做了件大善事呢,做善事怎么能说是错呢。” “你别打岔。”谢氏嗔了夫君一眼,面对女儿又是一副严母模样,教女:“外头爷们儿那些事情,你一个待嫁女去掺和作甚,何况还闹得被人说闲话,你的名声不要了?难不成你以为册文下了,你就真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就为了太子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王妡沉默着,不知该怎么跟母亲解释比较好。 去台狱、去杀猪巷、去通柳街、去麦秸巷,她做这些事情时,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名声会变成什么样儿。 她上辈子为名声所累,总想方方面面都做好,做个贤后,辅佐明君,再创盛世,名垂青史。 然而她越是在意名声,她“失德”“无子”“善妒”“不贤”的恶名就传得越烈,虽然这其中原因大部分都可归于萧珉,但也并非没有她自身的原因。 越是在乎就越是紧绷,做的越多久错的越多,越错就心越累。 名声究竟是什么?有什么用? 她跟汪云飞说,越是上位者就越看重名声,可她自己不就是为名声所累的典型么。 王确看女儿不说话,赶紧帮忙解释:“哎呀,这个嘛,咱们女儿这叫……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然后他就被妻子瞪了。 谢氏对夫君气道:“女儿家的名声多重要,什么‘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我看是姽婳被太子灌了迷.魂.药,都为太子昏了头了,你还帮着胡说八道!” “没有,不可能,萧珉也配?!”王妡下意识就反驳。 王确、谢氏:“……” 这话是什么意思? “姽婳,你……”王确看着女儿波澜不兴的脸,忽然就不太确定了,说:“你不是……爱死太子了吗?” 然后他又被妻子瞪了。 这说的是什么鬼话,哪有父亲这么跟女儿说什么“爱不爱的”,还“死不死的”。 “对啊。”王妡面无表情,声音毫无起伏说:“我爱‘死’萧珉了。”爱他去死。 王确、谢氏:“……” 这模样哪里像是在说情郎,跟说杀父仇人似的。 两人瞬间就联想到刚才孙氏说的“太子和三皇子为了个花魁娘子大打出手”,霎时就气炸了。 “我就知道那小子不安好心,他根本就不是真心对我家姽婳的!”王确跳起来就往外冲,嘴里还喊着“我刀呢,拿刀来,大爷我今个儿就去拼命”。 门外伺候的人听到动静,都不知所措,好端端的大爷要刀做什么?还要拼命?和谁拼命? 谢氏拉了一下夫君没拉住,还是王妡起身拦下了父亲。 无奈道:“父亲,您别闹,您一个读书人哪里来的刀。” 王确被女儿按住坐回主位,就很委屈:“他凭什么欺负我闺女,我闺女这么好。” “凭他是太子,凭他眼瞎心盲。”王妡随口说道。 谢氏问:“姽婳,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妡笑着说:“父亲母亲,别担心,没什么,只是知道了萧珉娶我的真正原因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夫妻二人顿时就心疼不已,他们就这一个女儿,虽然谢氏对女儿的要求严厉了些,但也是千珠万宝把女儿养大的。 自己如珠如宝的女儿却被一个心思诡谲的骗子给骗了,他们却拿那个骗子无能为力。 那骗子若是能骗他们女儿一辈子,那也好,他们认了。 偏偏那个骗子达成了目的就撕开了面具,把恶心的狰狞的真面目给他们的女儿看,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谢氏眼眶微微红了。 王妡三两步走到母亲身旁,轻轻依偎上,话语中尽是轻松笑意:“父亲母亲,以前是我蠢,我定不会再重蹈覆辙,别担心,你们想啊,我现在是太子妃,之后就是皇后,将来……” 将来如何,谁也不知道。 王妡唯一确定的是,倘若萧珉再对她全家举起屠刀,她一定会先杀了他。 一定! “姽婳,姽婳。”幽静轩外传来一阵欢快的呼喊。 “大郎安好。”之后是侍女们请安的声音。 王妡的兄长王端礼低咳一声,欢快的声音瞬间变成老成持重,问:“你们姑娘在吗?” 王妡打开门:“大哥,我在呢。” 她都还没来得及说父亲母亲也在,她大哥就很不稳重地蹦过来,激动说:“姽婳,你知道么,官家同意放沈家的女眷出台狱,沈老封君和沈家伯母已经回家了!” “咳咳。”谢氏咳嗽两声,提醒儿子高堂在这儿呢。 王端礼对上母亲的目光,整个人都僵硬掉。 那个……母亲请听儿说……儿平日不是这样的……就太……高……兴……了…… “真的?太好了!”更不稳重的人在此呢。 若不是谢氏拉着,王确就要一蹦三尺高了,为人父者岂能在儿女面前如此不稳重。 王妡看着父亲,再看看母亲和兄长,眼中盈满笑意。 将来怎么样,谁说得定呢。 让个姑娘家家去台狱见死囚,王家究竟是怎么想的?是王准的主意,还是他长子王确的主意? “伯平兄,你想尽量能救沈时东就救,这我能够理解,但没必要为了他把自个儿孙女儿也搭进去!”左槐满面愁苦长叹一声:“你觉得沈时东可惜,难道我就不觉得他可惜么,可他的性命全在官家的一念之间,你我都知道,官家他……” 左槐顿住收声,为臣者不好随意议论君王。 想到沈震一家如今的凄苦境况,左槐又是长长一叹,君心难测呐! 王准一直敛目沉默,对左槐的话不承认也不否认。 待回到城中与左家人辞别后,他将长子王确叫进马车中,王格看到撇了撇一边嘴角,偏头对上大侄子王端礼的目光,更加不爽。 马车里,王准开门见山问长子:“是你让姽婳去台狱见沈挚的?” “什么?”王确惊呆,睁圆了眼睛看父亲。 王准一瞧这副表情就知道此事与长子无关,长子心思浅不会撒谎也很不会掩盖自己的想法,但他还是又试了一句:“姽婳买通台狱的狱卒去见了沈挚,还同他说了许久的话,难道不是你安排的?” 王确没有先为自己辩驳,而是担忧地问父亲:“姽婳怎么去了台狱?她去台狱能做什么呀?台狱那地界儿阴森恐怖的,她一个姑娘家还不得被吓到!” 王准:“……”可以肯定了,不是长子让孙女儿去的。 他这长子除了不知变通之外还有一点儿让他很不满——溺爱孩子。 一双儿女甭管小子姑娘都宠得不行,打不得骂不得连句重话都说不得,王准总教训说“要不是有我,你这一双儿女都会被你给养废”,王确当面点头“是是是,父亲教训得是”,转头就该怎么溺爱就怎么溺爱,简直能把老父亲气死。 就拿这次的事情说,待出阁的姑娘拿钱买通狱卒进台狱去见死囚,王确第一反应不是女儿行为太出格,而是担心台狱太恐怖把他女儿吓到。 王准真是……真是……要不是看长子也年届不惑,他真的要动手打儿子了! “你就只能想到这个?”王准努力告诉自己不要气不要气,但话出口还是气得不行。 王确思考了好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问父亲:“难道不是姽婳的安危最重要吗?” 王准:“……” 王确又说:“姽婳去台狱,难道不是父亲您安排的?” 王准火气上头:“……不是!” “那……”王确左思右想,忽然福至心灵,一拍大腿:“莫非是太子殿下让姽婳去的?” 王准一愣,他倒是没想过这一茬。 但是…… 太子殿下若对沈震案有意,就算自己不能、自持身份不去台狱,东宫亦有属官能代劳,何必让姽婳跑这一趟呢? 王准眉头皱了起来,对孙女儿的这桩婚事是越来越不看好。 王确也好气,他本就认定太子哄骗了他单纯的女儿,现在竟然变本加厉哄着他女儿去台狱那阴森地界儿走一遭,世人还不知会怎么议论他单纯的女儿呢,简直欺人太甚! “太子也未免太不知所谓!”他咬牙切齿。 “慎言!”王准厉声呵斥:“东宫也是你能随便评论的!” 王确脸皱成一团,却在父亲面前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王准一看就知道长子在心里嘀咕什么,就有些心塞,长子真的是太喜怒形于色了,怎么教都教不好。 待一回到家中,王准问迎上来的管家知道王妡很早就回来了,立刻就让人去把王妡叫到洗笔斋。 王确想跟,被老父亲瞪了一眼就不敢了。他又不像王格,敢躲洗笔斋外头偷听,君子不屑此等偷鸡摸狗之行。 王妡被通知去洗笔斋见祖父,放下手中的书理了理裙摆步出幽静轩,身后跟着一群伺候的侍女婆子,身姿笔挺脚步不疾不徐朝洗笔斋走去。 她到洗笔斋门外时,正巧祖父王准也到了。 “祖父。”她屈膝福了福。 王准负手定定看着孙女儿,王妡双手交叠在身前不闪不避回视,他眼中就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自己这嫡长孙女儿比之前似性情变了许多。 王准收敛了思绪示意孙女儿跟自己进来,王妡缓步跟上,进了书房后祖孙二人一个靠坐在书案后,一个端坐在左下首,侍从全部被打发出去。 鎏金银茶碾快速滚过碾压,将茶饼碾成茶末,筛过后正好红泥小炉上的青釉汤壶发出噗噜噗噜的声音,王妡用布巾包着壶柄将其提起,熁盏后提起青釉汤壶在兔毫盏中环绕茶末注入第一汤。 她点茶时姿态从容娴雅,极具韵律美感,让观者赏心悦目。 王准暗暗颔首,道了声:“你的礼仪,你母亲教得很好。” 王妡起身将分好的茶呈到王准面前,说:“谢祖父赞,母亲听了定然开怀。” 王准接过茶杯没喝,声音倏然变得严厉:“那你说说,你一个姑娘家去台狱做什么?!” 祖父甚为威严,王妡却已不是轻易能吓到的王妡了,她双手交叠在身前,语气很淡道:“去见沈挚。” 王准原以为孙女儿会有的惊慌失措通通都没有,她甚至很淡定很直接就承认,这让他原本准备的话都派不上用场了。 “谁让你去台狱的?”王准换了一种方法,问:“是你父亲?还是……太子?” 王妡笑了一下:“祖父,您早就问过我父亲了,父亲最不会撒谎,您又何必重复问一遍。” 王准道:“我想听听你的说法。” 王妡不想跟祖父拐弯抹角了:“没有谁让我去台狱,我自己要去的。”她下巴微微扬起,傲然道:“我想救沈元帅一家。” 王准微愣,因年老而浑浊的双眼聚起精光,直直盯着长孙女,好似要把人看透。 “是你的想法还是你父亲的想法,亦或是……太子的想法?”他缓缓问。 王妡折回左下首的椅子上坐好,低头抚平裙摆上的褶皱一会儿,这才看向祖父,说:“祖父您可否告知孙女儿,国朝之中,善战者,除了沈震元帅还有谁?” 王准不答。 王妡也不需要他的答案,径直说:“没有了。大梁立国百年,重文轻武,太.祖朝还沿袭前朝开武举,太宗朝就裁了。朝无可用将帅,军制混乱不堪,武库废弛,边备松懈。祖父您想想,这百年来我朝与猃戎之间的战争是赢多还是输多。” 王准握着茶杯低头不语,不需要细想也能知道多年来与猃戎征战是输多赢少,也就是从真宗朝开幽州大元帅府后才有所改善。 可如今…… 王准在心中重重叹气。 王妡继续道:“祖父,孙女儿敢断言,沈震元帅若身死,我朝定会惨败于猃戎之手,失去国土、百姓,年年纳岁贡、公主亡异乡,亡国之日不远矣!!!” “姽婳!休得胡言乱语!”王准大喝一声。 “祖父想想,我说错了吗?”王妡也轻喝一声。那都是不远的将来啊! 王准瞠目瞪长孙女,后者不闪不避回视。 他忽觉长孙女性情变了不是错觉,她真的是变得……他都快不认识了。 好半晌,他才平复了波澜起伏地思绪,语气带上了一丝疲惫:“姽婳,你要知道,官家疑沈震及沈家军多年,他是铁了心要杀了沈震解散沈家军的。”沈震不死,沈家军就人心不散,沈家军不散,帝王就一日不安心。 那就在老皇帝杀了沈震之前先把老皇帝杀了。这等大逆不道之言王妡自然不会说出口,却是她心中最真实的想法。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02章 第 102 章 澹台青浦鬓发散乱、衣衫污破坐在甘露殿的龙床旁, 静静地呆呆地看着床上面庞青紫七窍流血的萧烁。 这是她的结发夫君,曾经想毒死她,现在被她毒死了。 看他双目圆睁死不瞑目的样子, 澹台青浦忽然笑了一下。 “萧烁啊萧烁,你说说你, 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都是因为你自私, 都是你的错!”澹台青浦说着说着就吼了出来, 呼吸急促地瞪了已经没有生息的萧烁片刻,又缓下声调:“我是你的妻子啊, 明媒正娶的妻子!珉儿是你的儿子, 嫡长子!我们本该是和乐融融、相敬如宾、父慈子孝的一家。最终为什么会变成夫不夫、妻不妻、父不父、子不子呢?都是因为你!因为你薄情寡性、自私好色!都是你的错!!!” “哈哈哈哈……”澹台青浦一阵狂笑, 捂住了脸, 笑够了理了理发鬓,说:“本来我是不想让你这样死的,可你看看你做了什么,你偷偷让人把虎符送了出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想让人杀了我和珉儿吗?告诉你, 你做梦!都是你逼我的, 否则我不会灌你毒药!” 她大吼:“都是你逼我的!!!你逼我的!!!!!” 她喘息着, 双目恨得通红, 无意对上那双死不瞑目的双眼,眸中的恨瞬间被惧代替,她移开眼, 仓皇说:“你放心, 你心爱的女人、儿子, 我很快就送他们去陪你,保证让你在皇陵里不孤单。” 咚——咚——咚—— 这时,位于承天门城楼上的大钟被撞响。 澹台青浦望着外面, 无声数着,二十七声。 她咧开一个笑,说:“萧烁,你听,听到了没有,二十七声,是国丧呐。” 她大笑,先是无声的笑,然后仰头“哈哈”笑得很大声,笑着笑着就泪流满面。 “娘娘……”石雪萍小跑着进来回禀事情,就看到皇后笑着哭的这一幕,顿时不知该怎么安慰才好。 澹台青浦在石雪萍进来时就觉察了,止住了笑,用手擦了擦脸上的眼泪,问:“都办妥了?” “回娘娘,伺候的人都杀了,”石雪萍迟疑:“尚药局的……该怎么处理?” 今日尚药局的医官们并不在甘露殿,但皇帝的脉案他们一直都有…… 澹台皇后冷酷说道:“都杀了。” “……是。”石雪萍迟疑片刻才应,退出殿内去吩咐人办事。 澹台皇后最后看了梁帝一眼,对心腹内侍道:“收殓。”一步一步离开了甘露殿。 “母后!” 匆匆进宫的萧珉在甘露殿前看到澹台皇后的样子,一肚子的问题瞬间得到了解答,紧皱的眉头却未松开。 “母后,您……”太心急了。 澹台皇后见儿子皱眉,心中一慌,以为儿子还对梁帝有父子亲情、不赞同自己的行事,急急解释:“我儿,你是不知道,你父皇他偷偷送了虎符出宫,他定然是要杀我们母子二人,母后不过是……不过是……” 萧珉紧走两步,上前扶住了澹台皇后,轻声说:“母后,我知道您都是为了我,我并不是说您……”他顿了一下,没有把真相说出口,“我是说,您让人敲丧钟敲得太不合时宜,至少也得等我稳定了京中局势才敲钟发丧。” 澹台皇后一听自己办错事,更慌了:“那现在该怎么办?” “母后稍安勿躁。”萧珉安抚道,沉吟着说:“您在宫里主持大局,务必不能让任何人见到父皇的……还有,该杀的人都杀了,不留一个活口,让他们出去乱说我们可就被动了。” “母后知道,甘露殿伺候的人都杀了,还有尚药局的,也让人去了。”澹台皇后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没什么遗漏。 萧珉又道:“还有,您去将玉贵妃也杀了,她为子图谋、毒害父皇,您将她就地正法。” 澹台皇后连连点头说好。 “母后,一切有儿在,您放心。”萧珉握紧了澹台皇后的手,“之后您就是太后了,这后宫大局还得由您主持。” “珉儿你且放心,母后为你守着这大内,乾元殿那张椅子只能是你的。”澹台皇后有了儿子的话,再也不慌了。 萧珉不再多言,他得先稳住禁军,捉住萧珩,再召集朝臣稳定京城局势。 整个天启宫戍防有三层,宫城、前朝和最重要的拱辰门,每班守卫禁军共一万二千五百人,今日当值的将领是殿前司都虞候华炎,听到丧钟响起时,他就叫所有禁军戒严,不可轻举妄动。 副将找到华炎,说:“华管军,会不会是官家……” “闭嘴!”华炎喝道:“这不是你我该管该说的。” 副将噤声老实退回自己的位置,眼神却不安分得很。 “华官军。” 听见又有人叫自己,华炎不耐烦地转头,见是太子殿下,连忙行礼。 “华官军,叫禁军守好宫城,凡有异动者杀无赦。”萧珉吩咐道。 华炎正要应下,副将忽然跳出来说:“太子殿下,禁军调兵一是听从皇帝令,二是看虎符。您虽贵为太子,但也只是太子,没有虎符,我们禁军可不会听从您的吩咐。” 华炎看着副将说话,面上不悦尽是谴责之色,却没有喝止副将。 萧珉这些人的表现尽收眼底,说着:“你的意思是,孤还要听一个都虞候副将说话?”边说边慢慢朝副将走近。 “臣不敢。”副将嘴上说着不敢,表情倒是很敢,“大梁军队凭虎符调遣,这可是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 “呵。”萧珉轻笑一声。 变故就在一瞬间。 只见萧珉猛地抽出副将的佩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进副将的腹部,再将人一脚踹倒。 他环视四周,目光最后落在华炎脸上,说:“还有谁敢不认真拱卫大内,与此獠同罪。”指着倒在地上抽搐的副将。 华炎目光闪烁几下,抱拳:“臣誓死拱卫皇城。” 一旁禁军看长官表态了,也跟着齐声表态。 萧珉知道自己调遣不动禁军,他如今也不指望禁军能听他的,只需要禁军守着皇城不让任何人进来,甘露殿哪里,他已经让心腹去守着了。 按照他的计划,是要先收服禁军才能稳住京中局势,控制住各方朝臣和捉拿“逆臣”也需要禁军出动,可惜被母后一杯毒酒给全盘打乱,还被提前发了丧。 萧珉满心无奈,母后到底是为了他好,为今之计只有先捉住萧珩,把弑君之罪按到玉贵妃萧珩母子头上。 他带了东宫卫还有一部分探子,并让人去通知姚巨川点马军司的兵一同前往捉拿三皇子萧珩。 在萧珉想要设法点兵时,步军司都指挥使李渐已经手持虎符往殿前司点人。 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看到来点人的是步帅而不是殿帅,惊疑不定,但确认过虎符又是真的,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见虎符者不听军令,你是要造反吗?”李渐当即一个造反的帽子扣下来。 副殿道:“敢问李步帅,吕殿帅呢?” 李渐道:“吕师与三皇子勾结密谋,逼宫造反,毒杀君父,扣押宰执,已被就地正法。” “这不可能!”副殿惊呼。 “你说这话,也是要造反吗?!”李渐大喝一声:“将此乱臣贼子给我拿下。” 步军司禁军抽出刀剑,殿前司禁军亦以刀剑相向,双方对峙起来。 副殿对李渐说:“你这虎符来路不明,我看想要造反的是你才对,我这就将你擒拿。” 李渐忐忑又烦躁,没想到拿着虎符竟调不动殿前司的兵,吕师这些年的经营可太用心了,也不知官家知不知道他最信任的武将在他眼皮底下打的小算盘。 不过现在已经没人知道官家知不知道了。 只是太子妃让他去殿前司调兵捉拿三皇子,这里磨蹭了时间,给了三皇子可乘之机,就是他办事不力,太子妃会怎么看他,会不会觉得他无能?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尔等殿前司禁军,最受皇恩,如今竟跟着那等无君无父的无耻之徒毒杀君父,可对得起官家对尔等的信任?!尔等放下武器,交出逆臣,我当没有此事发生。若能弃暗投明随我诛杀乱臣贼子者,待太子继位,定能加官进爵。”李渐这一大通话其实煽动性并不强,但也抵不过形势比人强。 太子是正统,皇帝驾崩,那就是太子继位。 殿前司禁军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照理说,调兵认符不认人,这李步帅他有虎符来着…… 李渐带着步军司与殿前司禁军僵持时,王妡已经到了三皇子府门前。 在事发前,她就已经叫人在三皇子府四周埋伏起来,待丧钟一响,萧珩定然不会安坐府中,她吩咐埋伏的弓.箭.手们,只要看到三皇子府有人出来就放箭,把人逼退进府。 李渐调遣禁军定然不会顺利,皇城还有一万多人守卫,她现在是要拖延时间将萧珩困在府中,待萧珉带着人来与之周旋。 萧珉能用的人一是东宫卫,二是侍卫亲军马军司副都指挥使姚巨川手底下的几支禁军,这些人不多,对付一个萧珩倒也够了。 待萧珉来了,她就有足够的时间去收拢殿前司禁军。 成败在此一举。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03章 第 103 章 萧珩在府中与幕僚商议禁军之事, 忽闻大内传来钟声,是丧钟。 幕僚劝他事发突然更该稳住,不可轻举妄动落人口实, 他一把推开幕僚,恨声道:“你懂什么,父皇驾崩,我若不第一时间赶去,才会陷入被动。” “殿下,前几日才传出官家病情有所好转,而且还听说官家将虎符交给吕殿帅,准其便宜行事。这才几日功夫, 为何大内忽然敲响丧钟, 若是官家驾崩,这事可就蹊跷得很。若不是,您就是钻了贼人的套了!”幕僚苦口婆心说:“为今之计, 您应该先去找吕殿帅,与他联手。贸然进宫怕是会凶多吉少啊!” 萧珩一想,的确如此, 便点齐了府上的护卫,先找吕师, 再进宫勤王。 然而想象总归极美好,现实是三皇子府门一开,就有数不清的箭矢伺候,门还没出, 就先折损了二十几人。 “萧!珉!”萧珩暴怒,“一定是他,是他杀了父皇, 我要杀了他!!!” 正门出不去,那就侧门,然而门一开就又是一阵箭雨,这一次好在反应快,只四五人中了箭。 几番试探都被箭雨逼退,三皇子府的护卫们不免人心有些涣散了。 “殿下,该怎么办?”护卫问。 萧珩如困兽般来回踱步。 不行,不能被困在府中,不能坐以待毙。 实在不行,那就…… “殿下,殿下,外头来人了,”一直眺望充当斥候的皇子府司马连滚带爬跑来,“是、是太子妃!” 萧珩微愕,来的竟然不是萧珉,是他妻子? 莫非萧珉无人可用到这地步了? 萧珩大喜,高喊道:“儿郎们,随我冲出去,进宫勤王!” 皇子府护卫们高叫着应和,提起勇气,无惧利箭,打开大门就要冲锋。 冲出去! 冲进宫! 勤王! 拥护三皇子登基! 王妡骑在一匹高大的汗血马上,跟她一道过来的东宫卫和殿前司禁军分散开来,手中刀枪齐对三皇子府。 “姽婳。”王端礼骑马在王妡身边。 王妡在自家门前亲手杀了吕师,不仅震慑了殿前司禁军们,也震慑住了王家众人。 王端礼也满心震撼,像是不认识从小带着一起玩耍的妹妹一样,却在王妡朝王家众人看过来一眼后,一个激灵,回神后他已经跨上马追着妹妹而去。 无论如何他是不能放任妹妹独自一人面对刀枪剑戟,他带着妹妹读书玩耍一同长大,就是要护她一辈子的。 “你只有这么些人,三皇子若要强闯,是很难拦住的。”王端礼说。 “无妨。”王妡摇头:“我并非要捉住萧珩。萧珉要那张椅子,自然会带人来。拖延一会儿便可。” “姽婳,你对太子情深义重。”王端礼叹道。 王妡微感诧异地看向兄长,旋即恍然,她之前跟父母说过自己知道萧珉的真面目,但没有跟兄长说过。兄长年少气盛,气不过去找萧珉麻烦不过是自找苦吃罢了。再对萧珉不屑,王妡也不得不承认,从礼法上来说,萧珉是君,她王妡、她临猗王氏皆是臣。 “大哥,并非如此。”王妡将自己的计划简略告知了王端礼。 王端礼听了王妡的话,整个人都惊呆了。 “你、你说你要……收控禁军?” 王妡点头。 “那可是禁军,直隶帝王的禁军!”王端礼努力控制着声音,还是带了些呼喊声。 “那又如何,禁军也是人,是人就能被掌控。”王妡注视着前方,溅在脸上已经干涸的血迹让她与娇美彻底割裂,形状美好的双眸中闪动的是野心的光芒,她说:“不止是禁军,天下兵权都该握我掌中。” 王端礼一时失语。 他想说不可能、这简直就是痴人说梦,瞧着妹妹的侧脸,他说不出一个字来。 “准备!火箭!”王妡忽然一声喝,王端礼下意识提起手中的马刀戒备,就见三皇子府大门打开,三皇子护卫伴着喊杀声冲出来,一道道点了火的箭矢射向他们。 “王氏,你这乱臣贼子竟敢当街行凶,助纣为虐,你就不怕被诛九族吗!”萧珩在门内大声喊话,待一轮火箭结束,骑着马冲杀了出来。 王妡举起手中的匕首直指萧珩,大声道:“取逆臣萧珩首级者,赏银万两,晋三阶!” 此言一出,群情激昂。 这么多人看着,他们不怕太子妃说话不算话,富贵险中求,斩下了“逆臣”首级,自己就发达了。 三皇子府门前顿时喊杀声震天、火与血齐飞。 王端礼想护着王妡退远一些,被王妡阻止。 “阵前搏杀,哪有主将先退的道理。”王妡握紧手中匕首。 王端礼不再劝,手中马刀握紧,将一切不长眼胆敢冒犯他妹妹的货色通通斩于马前。 不多时,街东边响起一阵隆隆声,王妡循声望去,看见被兵甲护在最中间的萧珉。 萧珉也看见了王妡,这一瞬间他心里的滋味儿难以形容,尤其是在看到王妡半脸染血时,终究是感动的心情占据了上风。 “姽婳。”他唤。 王妡不应萧珉,看马军司禁军到了,一声令下,带着护卫和殿前司禁军离开了。 萧珉错愕,但现在不是追究原因的时候,他下令将萧珩极其护卫团团围了起来,到底是同父的亲兄弟,他不能在此杀了萧珩,否则落天下以口实。 王妡带着人走了,被收编的殿前司禁军虽然都一脸懵,被裹挟着也一道走了,随后在小纸坊街口与一个大部队汇合。 “太子妃,都来了。”李渐驱马走到王妡面前,下马行礼复命。 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张能好一会儿才跟上李渐,朝王妡行礼。 殿前司和步军司将士们看着马上红衣烈烈的女子,兴奋者有之,迟疑者有之,麻木者有之。 王妡一扯缰绳,清喝:“随我进宫,勤王护驾!” - 多年后,夏朝的史官编纂《梁史》时,对永泰十七年春的宫变只记录了三言两语,所有的惊心动魄都湮灭在为尊者讳的历史尘埃中,只有一些戏说的戏文中能窥探到一二真相。 此时,身在永泰十七年的王妡,浑身浴血,手中匕首再一次割开了反对质疑她的殿前司郎将的脖颈,望着满地的尸体,幸存的值守禁军再不敢有不同的声音。 华炎在王妡身前跪下,抱拳行礼,大声道:“誓死追随太子妃。” 其余禁军你看我我看他, 扑通、扑通、扑通…… 不时有人跪下,宣誓效忠。 乾元殿前庭,满地尸体满地鲜血,明明是惨烈的地狱景象,王妡看在眼中却觉得分外的好。 这一次,她的命绝不会再交到别人手里! “李帅整顿兵将防务,华管军带人打扫战场,守好宫城,迎太子回宫。”王妡吩咐完李渐等人,叫谭大等人跟上,往后宫的方向走。 “姽婳,你去后宫做什么?”王端礼也跟上。 王妡说:“去杀了皇后,这样以后就不会有太后在我头上压着。” 王端礼:!!! 杀、杀皇后? 那……也不是不行。 反正,反正也杀了这么多人了。 王妡看兄长脸色变来变去,最后一副“我妹妹做什么都对”的毫无原则的模样,就很可爱,笑说:“我开玩笑的,皇后还有用呢。只是去吓唬她一下。” 王端礼松了一口气,瞪了妹妹一眼:“小心祸从口出。” 杀禁军、杀郎将、杀殿帅这都……罢了。杀皇后,实在是太大逆不道了。 王妡又笑,愉悦不已。 宫中虽大,骑马倒也快,没多久就到了甘露殿。 甘露殿前哭声一片,梁帝萧烁的妃子们都被澹台皇后抓来在殿前跪着,只除了玉贵妃。 澹台皇后就坐在众妃之前,神色沉郁,任由宫妃痛哭。 贵妃玉氏已经被她下令处死,以谋害君王的罪名,死后连妃陵也进不去,只会被扔到乱葬岗。 其他的妃子,育有子嗣的就迁去东都养老,无子的通通落发为尼为皇家祈福。 如此,今后这宫中只她一人,终于可以消消停停的过日子了。 澹台皇后想着,脸上渐渐露出笑容。 “请母后安。” 笑容还没有完全成形,澹台皇后就被请安声打断了思绪,她抬头,就是“啊啊啊……”地惊恐大叫。 守着的内侍宫人也都被吓狠了,跪着哭的宫妃们亦是此起彼伏地尖叫。 石雪萍挡在澹台皇后面前,颤着嗓子说:“你……你是太子妃?你竟敢、竟敢仪容不整就、就来面见皇后娘娘,此乃大、大不敬!” “放屁!”谭大嗓门巨大,“有人冲击宫门,若非太子妃带领我等浴血奋战,还有你在此乱叫的命!” 石雪萍还是怕,澹台皇后却已经镇定下来了。 来的不是她的珉儿,是太子妃王氏亦可,终归是自己一派的人。 “好孩子,委屈你了,有没有受伤?”澹台皇后朝王妡走了几句,但看她一身的血污,连脸上都是干涸的血迹,就停住了脚步。 王妡没有完全达到目的又岂会罢休,几步走到澹台皇后跟前,沾满鲜血的双手一把握住澹台皇后的手,满意地看着对方的表情,说:“母后请放心,受了些伤,并无大碍。倒是母后,没受什么惊吓?” “好孩子,让你担心了,母后无事。”澹台皇后想不着痕迹地把手从王妡手中抽出来,可王妡抓得紧,她根本就没有“不着痕迹”的办法,本就勉强的笑容都快维持不住了。 “那就好。”王妡说:“那母后在此守着父皇,我去前边儿等着。” “好,好。”澹台皇后现在只要王妡能放开她的手,她是什么都会答应的。 王妡微微一笑,瞧见疾步走到谭大身旁对她点头的闵廷章,这才放开了澹台皇后的手,大步离开甘露殿。 她才出去,澹台皇后就唤人打水净手,整整洗了五遍才罢休。 - 从承天门到宣德门再到乾元殿前庭,一路上的血还没有清扫干净,当朝宰执与五品以上文官皆被禁军“请”进了宫,站在乾元殿丹陛之下,嗡嗡议论之声不绝。 “吴大相公,如今是个什么情形?” “左相公,这好好的怎么就敲丧钟了?” “三皇子府喊杀震天,蒋相公可知详情?” “王相公,您可知是何内情?” 宰执们皆默不作声,被问得多了,只能无声向众人示意旁边守着的禁军。 不多时,在禁军的虎视眈眈下,嗡嗡议论声渐渐消失。 众臣彻底安静下来后,丹陛之上忽然出现一个红色的身影,有人看清楚后惊呼一声:“太子妃!” 王妡站在丹陛上俯视下面群臣,明白了万万人之上是一种什么滋味儿。 她转头,看向身后幽深的乾元殿,最深处的那张最北朝南的椅子。 无怪古往今来会有那么多人为了那张椅子争得头破血流。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04章 第 104 章 永泰十七年三月, 梁朝第九位皇帝萧烁驾崩,上庙号熹宗,谥隐皇帝。 与王妡的上辈子一模一样的庙号谥号, 不同的是梁熹宗早死了两年。 萧珉果然是恨毒了他的父亲,不顾群臣的劝阻一意孤行, 惹来议论滔滔也一定要给他的父亲上恶谥。 随着大行皇帝梓宫入皇陵,又一代帝王的历史被翻篇过去, 褒贬自有后人评说。 接下来的重中之重就是新帝登基。 新帝萧珉, 梁朝第十位皇帝,于六月在天启宫乾元殿登基,大赦天下。 登基后就是一系列的敕封。 帝母封太后; 帝妻封皇后; 先帝第二子封晋王; 皇后之祖父封荣国公、父封荣恩侯; 新皇一脉的官员各有封赏。 七月庚申,朝廷行封后大典, 大典前一日帝后在庆德殿吵了一架,是为殿前司都指挥使一职的任命。 皇帝要任命马军司副都指挥使姚巨川, 皇后要求任命步军司都指挥使李渐。 皇帝说:后宫不得干政。 皇后说:那现在去守皇陵的就不是萧珩了。 吵完, 皇后威仪赫赫走了,皇帝摔了半个庆德殿。 翌日封后大典。 梁朝往日的封后大典都是在紫微殿举行,到了王皇后这里,皇帝为显看重皇后,将封后大典安排在了乾元殿。 萧珉心中是感佩王妡的。 这天底下大概没有第二个女子能这般为他以身犯险、浴血奋战,因为有她从中相助控制局势,加上王家在朝者安抚了朝臣,他登基才会如此顺利。 正因此, 萧珉愿意给王妡全天下最尊贵的体面, 让她在乾元殿成为他的皇后。 十二树花头冠,每树花皆为龙衔珠,额前主树更是升龙衔珠, 深青袆衣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火、宗彝、藻、粉米、黼、黻十二章。 萧珉看着一步步登上台阶朝自己走来的王妡,这都是他给她的体面。 可是! 他的皇后,他的妻子,丝毫不感恩,还处处与他正锋相对,妄图插手朝政。 这,他是绝对不会容忍的。 王妡登上丹陛,面萧珉而立。尚宫跪取宝册,尚服跪取宝绶,典仪曰:“有制。”,礼仪官唱读封后诏书。 在礼仪官高亢的声音里,王妡问萧珉:“身为天下至尊的感觉如何?” 萧珉微愕,没想到王妡会在这等严肃场合里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 “肃静。”他心有不悦。 王妡轻轻勾起唇角,按照傅姆的引导与萧珉并肩而立,祭祀天地、昭告祖宗,接受群臣朝贺。 萧珉转头看王妡,王妡仰面看湛蓝的天空。 -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登基了,先帝用惯的老人就会被陆陆续续换掉,宰执动不了,先动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官,也算是给五品以上官提个醒——认清形势,想好再做。 宫里头,内侍省伺候的换了很大一批,内侍省大监现在换成了伍熊;谷滦任内班院押班,仅次于伍熊;给吕师送虎符的贡年在宫变后回到宫中,升任凌坤殿殿头高班。 梁朝的规矩是太后太妃移居庆安宫,天启宫的后宫大权移交给新皇后,她们就在庆安宫里颐养天年。 作为皇后寝殿的坤顺殿空出来了,王妡看都没看,更没有住进去的打算,而是选了一处不错的宫殿改名凌坤殿,修葺一新作为中宫寝殿。 历代梁朝太后,有痛快放权的,也就会有握着权柄不撒手的太后。这其中睿宗的皇后,孝昭皇后是个中翘楚。 孝昭皇后在世时一直未放天启宫的大权,等她仙逝了,她的儿媳孝敬皇后没几天也跟着去了,一生从未掌中宫之权。 澹台太后想要效法孝昭皇后掌权,王妡却并非软包子一样的孝敬皇后。澹台太后在第一次庆安宫朝参时,让澹台家的外命妇配合着说出“皇后年轻,太后帮着长眼”的话,王妡当时笑而不答,出了庆安宫就让人以“敬重太后”的名义把坤顺殿给封了,把澹台太后气得头晕眼花,去找萧珉告状。 “你瞧瞧她是什么意思,把坤顺殿封了,她是不是也想把我给封了啊!” 萧珉面对母后的怒气很头疼,他正为任命新的殿前司都指挥使一事与朝臣博弈争锋,且他一个帝王竟然还落了下风,他这里诸事不顺,偏母后还要为一点儿小事来找他闹。 “封了就封了,反正您现在也不住坤顺殿,皇后也不住。”萧珉翻着章疏,头也不抬地说:“再说了,皇后也是为了对您表示敬重才将坤顺殿封了,难道您希望哪个妃嫔住进您住过的寝殿?” 澹台太后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帮着妻子不帮母亲? “珉儿,你……” “混账东西!”萧珉忽然暴怒摔了手上的章疏,把澹台太后吓得噤了声。 萧珉骂完反应过来,连忙向母后道歉。 “我儿,你这好好的怎么忽然发火?”澹台太后顾不得坤顺殿封不封了,连忙关心儿子。 萧珉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才说:“是为任命殿帅一事,朕属意姚巨川,朝中大臣大多推举李渐,台谏还上疏讽谏朕私心用甚,不顾社稷安稳。” “混账东西!”澹台太后一拍案几,斥骂:“这些大臣,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朝官任命岂可由得他们做主,他们才是私心用甚!这些人,以前就不把我们母子放在眼里,现在还敢与皇帝叫板作对,就敢给他们点儿教训尝尝!” 萧珉听母后数落朝中大臣的不是,也顺带把曾经的艰难又翻了出来说,听着听着就不爱听了。 胜利者享受胜利的果实时,大多不愿回顾过去,尤其是过去总伴着无奈、苦涩和屈辱,没回顾一次,就是在提醒当时的自己有多无能。 萧珉只是一个凡人,甚至因为太过自负而更不愿面对曾经无能的自己,他讨厌被翻旧账,哪怕是自己的母后。 “母后,别说了,朝廷上的事朕自有主张,您在庆安宫颐养天年就行。”萧珉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打断了澹台太后的喋喋不休,不等澹台太后再说话,他就吩咐人送太后回去。 澹台太后来的目的还没有达到,还不想走,但看儿子御案上堆积的厚厚的奏疏,还是走了。 儿子忙,她就不去打扰了,至于儿媳,还怕没办法收拾不成,一个“孝”字就能将她压得翻不了身。 哼! 太后去找皇帝告状,皇后第一时间就得了消息,来通风报信的内侍描述得十分详尽,就连皇帝太后的表情都一五一十描述给皇后听。 “做得不错。”王妡让香草给内侍拿个荷囊。 “谢娘娘赏。”内侍推辞一句买个乖就收下了,又道:“师傅天天叮嘱奴,要感恩娘娘您的知遇之恩,若非有您的青眼,师傅说他今日也坐不上这个押班,师傅一直都感激娘娘您哩。” 内侍口中所说的“师傅”就是内班院押班谷栾。 王妡还没嫁入东宫就砸银子收买了谷栾,萧珉一开始就知道这个事情,只不过他当时因为让人买通王妡身边伺候的侍女传递消息而理亏,知道也只能当做不知道,之后谷栾就一直都是王妡这边的人,这是一件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情。 萧珉不是没有想过要动谷栾,只不过王妡找茬的速度一向快,他只能忍着一个有异心之人在自己身边晃荡。 到了天启宫也一样,谷栾不仅没有调走,还升了官加了品,成了入内内侍省的二把手,皇帝身边一有风吹草动就被他传到了皇后那里。 “你师傅的忠心我知道,让他安心办差,少故意招惹官家。”王妡挥手打发了还想拍马屁的内侍。 等内侍走了,香草给王妡换了一盏新茶,好笑地说:“谷押班爱拍马屁,收了个徒弟简直是青出于蓝,这算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吗?” 王妡也觉得有些意思,笑道:“是物以类聚。” 香草嘿嘿笑两声,一旁紫草却笑不出来,担忧道:“娘娘,太后与找官家告状,这是不想让您日子好过呐。官家是个孝顺的,一次两次可能不会听,可次数多了,官家定然会偏向太后,届时……” “太后也真是的,都住庆安宫去了,手还往天启宫伸,图的什么呀!”香草撇嘴。 紫草就戳了香草两下,让她不要乱说话,祸从口出,没得给娘娘找麻烦。 “我说得又没错。”香草不服嘟囔。 王妡悠悠说道:“太后被先帝压权压了十几年,也就是先帝宠妃玉氏是个草包美人,否则太后何谈掌控后宫。如今压在头上的大山没有了,太后一时无所适从,做出什么失智之事来都不奇怪。” “那就不管啦?”香草问。 “你是不是个傻的,”王妡也戳了香草两下,发现香草肉肉的戳起来手感不错,难怪紫草喜欢戳她,便又戳了两下,把香草戳得直求饶才罢手,说:“太后能在我新嫁时就把难题扔给我,让我去办中秋家宴,我又岂能让她失望。” 香草恍然大悟:“对哦,六尚和掖庭掌职的人早就是咱们的人了。” 王妡微微一笑,又戳了香草两下,吩咐:“去传话给我祖父,殿帅花落谁家该加紧了,还得给沈元帅平反呢,没多的时间闲耗。” 香草领命。 王妡让紫草去珍兽苑条两只西域进贡的小狗给太后送去,给太后解闷。她可没那么多时间陪着一个深宫老太太玩儿勾心斗角。 澹台太后回到庆安宫,人还在气头上,天启宫伺候的王尚宫就带来两只长毛狗说是皇后献给太后解闷用的。 澹台太后收到狗,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暴怒地问石雪萍:“皇后这是什么意思?讽刺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石雪萍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才能让太后满意,只好低头沉默。 澹台太后无能狂怒。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05章 第 105 章 为了殿帅的任命, 朝廷从八月吵到了九月。皇帝属意姚巨川,以左槐为首的文臣推举李渐,蒋鲲不甘示弱联合了吴慎推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张能, 三方互相攻讦, 姚、李、张三人细枝末节的丑事都被挖了出来, 怎叫一个荒唐了得。 三方僵持不下,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萧珉思忖再三,让人召王准进宫。 “王卿不必多礼, 你是皇后祖父也就是朕之祖父, 一家人何须礼多。”萧珉在王准欲弯腰行礼时几大步上前虚服住他的手臂,王准依然结结实实行了完整的礼。 萧珉收回手, 待王准直起身他就对他执了子侄礼, 王准立刻侧过半身没有受此礼。 “圣上礼贤下士,臣受之有愧。”王准又弯腰拜下。 萧珉这次实托了王准手臂, 将他让到椅子上, 边往御座走边道:“今日咱们不论君臣,只论亲朋。” 王准欠身:“臣不敢。” 萧珉背对王准,嘴角往下拉了拉,无声哼:老狐狸, 滴水不漏。 再转过来在御座上坐好, 又是春风满面、谦谦君子的样子, 微笑着与王准拉家常。 他能与王准有什么家常可拉, 无非就是说王妡, 溢美之词不要银子地往王妡身上堆,把王妡夸得是天上有底下无,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诸如此类。 王准只听不说,并在官家把自个儿孙女夸得太过的时候自谦自贬两句,话说半途他就已经知道官家今日召见的用意,却不打算顺着官家的话主动提出来,只等官家自己来说。 萧珉嘴都说干了,王准毫无所动,他端起茶低头满满啜饮,抬起眼皮目光从隐秘的角度射向王准,心上杀人的想法都有——王准这个老狐狸,朕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还敢跟朕装傻! 王准在萧珉端起茶盏后也端起了手边的茶盏轻啜,心底轻叹:官家还是年轻,这事儿办得可不漂亮,再天大的事也不该他亲自出面来说,此举可是落了下乘。 萧珉则想的是:要不是看他是老臣、是宰执、是皇后祖父,朕岂会给他面子亲自游说,他竟敢还不领情,不为朕分忧,真是岂有此理! 君臣二人一起喝茶,一直喝茶,那盏茶好像怎么也喝不完一样。 姚巨川的嫡长子娶了王准庶出子的女儿,姚家与王家是姻亲,两家亲亲热热,王家理应帮着亲家争取殿帅一职。王准在朝堂上表态支持姚巨川的话,以他门生故吏遍于天下,姚巨川拿下殿帅一职几乎是十拿九稳了。 这就是皇帝和姚巨川打的算盘。 由皇帝出面说服王准,也是给王公天大的面子。 姚巨川去与王确联络感情,说服王确相帮。 姚巨川之子姚铎就带着妻王氏回娘家,与岳父岳母说项。 就连姚巨川的妻子,南雄侯夫人蔺氏邀着威北侯夫人阮氏一道,进宫面见王皇后,为夫君的前程计。 不仅一家子出动,姚家的族人也在积极奔走。 王妡在凌坤殿西偏殿见了蔺氏阮氏二人,听她们没话找话的认亲之言,若不是当众打呵欠不是她的风格,她早就连打十七八的呵欠了。 无聊又浪费时间,说的那些话,她们不觉得尴尬,她都替她们尴尬。 “行了,二位的敬重仰慕之情我已经了解,没必要特意进宫来跟我说上半个时辰,真的。”王妡端起茶盏不喝,“没事儿就出宫归家去,眼见着天气渐冷,二位若实在无事可做,可广设粥棚给穷苦人施粥,多行善事总是好的。” 蔺氏阮氏:“……” 她们觉得自己被嘲讽了。 王妡不给她们再多说话的机会,把人打发走了。 蔺氏阮氏进宫一趟什么话都没得着,反倒是还得了件事。虽说她们每年入冬都会设粥棚给穷人施粥,自己做是是一回事儿,被逼着做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这位皇后……”阮氏呢喃了半句,在蔺氏看过来时就住了嘴。 “你说皇后怎么了?”蔺氏问。 阮氏道:“皇后娘娘自然端雅大气、耀如朝阳。” 蔺氏愣怔,旋即回过神来,这是在宫里,说话得小心谨慎。 不过……蔺氏心说:阮晏如也太胆小了些,这是宫里没错,但她们这个新皇后在入主中宫多长时间,怕是这宫里处处依旧是太后的人,听说前些日子她们这个新皇后可是把太后给得罪得不轻。威北侯府的一个个都跟缩头乌龟似的,果然是干不成大事的。 阮氏应着蔺氏的目光,对她笑了一下,然后目视前方微微加快了脚步,嘴角耷拉着闪过一抹嘲讽。 自己就不该答应蔺景音走这一趟。教出个私德败坏的儿子,蔺景音这个做母亲的也不是什么好的,待回去了得跟侯爷说说,南雄侯府的关系还是淡了好,省得将来出了什么事连累自家。 一对闺蜜各自心思,出宫后亲热道别,各自归家。 打发走两个侯夫人,王妡听闻自家祖父还被萧珉摁在庆德殿里说话,眉眼间立刻聚集起不悦之色。 “随我去瞧瞧咱们这圣上究竟有多少话要说。” 她一声令下,凌坤殿立刻摆开皇后仪仗,偏巧不巧的这时庆安宫来人说太后请皇后去说话。 “娘娘?”紫草询问王妡。 王妡对来传话的庆安宫女官说:“去回了太后,我见了官家就去见她。” 女官还有话说,对上王妡的目光,一下就哑了嗓。 皇后仪仗在女官面前迤逦铺开往庆德殿方向走,女官万万没想到皇后居然敢这么嚣张,太后召见都敢不去,当即色变,待皇后仪仗走远了,她快步回庆安宫向太后如实复命。 太后得了复命如何暴跳如雷暂且不提,且说庆德殿里,新皇萧珉同计相王准绕了一个多时辰的圈子,还是没有沉住气,直接要求王准在明日早朝上支持姚巨川出任殿帅。 王准放下茶盏,朝萧珉一拱手,朗声说道:“圣上,无论是平章政事、枢密使、三司使还是殿前司都指挥使,有德有能者居之,举贤任能,国朝方能长治久安、太平兴盛。” 萧珉不傻,听出了王准的言下之意,不悦道:“那王卿以为南雄侯何处不贤无能?”不待王准说话,他又说:“若他真不贤无能,王卿又怎么与他家结姻亲!” 皇帝话都说得这么直白,是铁了心要王准明着表态站队,且必须要站在皇帝那边儿。 王准心头微震,全明白了为何官家会亲自出面拉家常游说,这是在点他和王家呢。 电光火石间,王准心头闪过无数念头,最后定格在王妡的双眸上。 他起身朝皇帝恭恭敬敬拜下,萧珉见状,眉头下意识就皱了起来,直觉接下来的话可能不得自己欢心。 一个还没说,一个还没听,就被进来的通报的内侍打断了。 “圣上,皇后求见。”内侍说。 萧珉眉头就皱得更紧了,这个时候王妡来,他直觉不是什么好事,但又不能不见。 王妡进来,礼数周到挑不出半分错地朝萧珉行礼,受了王准的君臣礼后向王准执子侄礼。 随后坐在萧珉左下首,不等萧珉问,先发制人道:“适才南雄侯夫人和威北侯夫人在我那儿,张嘴就是姚侯想要殿前司都指挥使一职,让我帮忙说说,这可真是开朝以来的大笑话,这满朝上下就没见又比他南雄侯一家更嚣张的人。” “真的?”萧珉不信。 “难不成你以为我是在骗你?”王妡微偏头,直直盯着萧珉,那正气凛然的姿态就差没直说“怀疑我就是昏君”了。 “……”萧珉一口气提到嗓子眼里,发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王妡道:“殿前司都指挥使统领禁军、拱卫皇帝、守护京畿重地,姚巨川此人,连自己的儿子都教不好,内部修德、外不慎行,岂能担此重任!” 萧珉压着脾气说:“皇后,话不是这样说……” “那是怎样说?”王妡微哂:“他那庶长孙是怎么来的,你不知道不代表全京城的人都不知道。我临猗王氏女出嫁还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只这一点我就瞧不上南雄侯府。” 王准在王妡进来后就没说话,听了王妡言,配合地露出隐忍的怒意。 先头皇帝明里暗里说王姚两家亲如一家云云,他也明示暗示姚家子亏待了王家女,皇帝装作没听懂,他作为祖父也不好在皇帝面前把孙辈的事情摊开了说。 同样的事情换做王妡来说,效果就不同了。 王妡说得直白,萧珉想装听不懂都不行。 “姚铎私德有亏,朕定帮皇后好好申饬南雄侯府。”萧珉说:“只不过私德归私德,姚侯……” “姚巨川没打过一仗、没杀过一个敌虏,尽是些纸上谈兵,连仗都没打过的武将也好意思带兵?如今猃戎虎视眈眈,西骊亦不消停,朝中可用武将寥寥,姚巨川若真有心效忠圣上,合该先去西北历练几年,有了战功再来谈以后。”王妡的嘲讽之意掩饰都懒得掩饰,“圣上以为如何?” 萧珉冷笑:“那依皇后之意,这殿帅怕是没人能掌了。” “怎么没有。”王妡在萧珉错愕的眼神中微微一笑:“前天下兵马大元帅沈震,舍他其谁。” 萧珉:!!!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06章 第 106 章 想和我约会吗?请补订章节作为礼物送给我! “计相, 恭喜。” 今日大吉,梁帝遣正使特进、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吴慎,副使朝散大夫、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上护军、赐紫金鱼袋杨文仲, 持节礼册, 前往三司使王准府上宣读册太子妃文, 为太子萧珉聘王准嫡长孙女为太子妃。 吴慎宣读完册文将其交于王准, 待他接过后便拱手道贺,脸上的笑容真诚, 若是仔细瞧的话,便能发现并没有到眼底。 王准接过册文供在香案上,这才对吴慎还礼,模样热络地邀请:“多谢。家中备有薄酒,还请太宰与杨谏议赏脸一二。” 杨文仲看向吴慎, 吴慎笑道:“计相家中有喜, 相邀本不该辞,盖因厅中尚有要事,改日,改日定与计相好好喝一杯。” “可是为兵马大元帅沈震里通外敌一案?”王准长子王确忽然有此一说。 王准、吴慎和杨文仲同时看向他, 王家几个兄弟也向他看去。 王确一怔,对上父亲严厉的目光, 明白自己冲动说错话了, 垂了头。 吴慎捋了捋下颌花白的胡子,对王准拱手:“计相, 老夫还有事,这便告辞了。” “如此,在下也就不留太宰与杨谏议了,慢走。”王准领着几个儿子和长孙将前来传诏的天使送出府外。 王妡盯着那一群人出去, 慢慢低头去看自己的右手。 没有血。 突然耳边一串清脆的笑声打断了王妡的思绪,那声音说:“大姐姐如今是得偿所愿了,真是好险,咱们这些姊妹总算不用再提心吊胆,就怕哪一日就得去做了姑子哩。” “阿月,你大姐姐的大喜事,休得胡言。”一个厚一些的声音嘴上说着训斥的话,话音中却没有半点儿训斥之意。 那清脆的声音不忿说:“本来就是么,这满京城里哪有自己去跟长辈要求婚事的女娘,传将出去让我们这些姊妹还怎么见人,谁家还敢娶咱家的女儿,可不就得绞了头发去做姑子么。” “越说越没边儿了。” “哪有。大姐姐,你说是不是。” 王妡被推了一下,转头看过去,是二叔家的堂妹王婵。 王婵对上王妡的双眼,笑容刹那僵硬在脸上,下意识后退两步,随后惊恐大叫:“啊——” 这叫声实在凄厉,不仅把正堂里的人都吓了一跳,去送客的王家男丁们也急急进了来。 “阿月,你好端端叫什么?” 王婵的母亲、二房太太孙氏走过来,王妡已经垂下了眼帘。 王婵有了母亲在身边瞬间有了胆气,对王妡吼:“王妡,你有毛病啊!” 正巧送客的一众男丁进来,王准庶出的次子王格听见女儿的话,眉心一跳,下意识朝父亲看去,果然就见父亲眉宇闪过不悦之色,立刻训斥女儿:“阿月,怎么跟你长姐说话,你的礼仪呢!” 王准极重礼仪孝悌,像此等妹妹骂长姐的形状是他极为忌讳的,王格就算看不上嫡长兄王确的天真,但在父亲面前也要做出对兄长恭敬的姿态来。 王婵被父亲当众训斥,本就被王妡给吓到,现在更是委屈得不行,哭着喊:“是王妡吓我!” 孙氏就拉着女儿的手,说道:“大姑娘身为长姐吓唬你是不对,但你惊叫难道就对了?女儿家最要贞静贤淑,你看看你,大姑娘吓唬你是同你玩闹,你却一惊一乍的,险些还吓到你祖父了。” 明着是教训女儿,实际上是在讽刺侄女,还把当家郎主、姐妹俩的祖父也牵扯进来,这明摆着就是故意给王妡和长房难看。 长房王确之妻谢氏淡淡扫了一眼孙氏,坐得端直,说道:“二娣偏心自家女孩儿,我这做长嫂的也理解,但随意给我儿按个罪名,我可就要好好同你分说分说了。” “长嫂这话说得……” 孙氏话未完,谢氏便打断了她,开口说道:“这堂中许多人都瞧见了,分明是二姑娘去同我儿说话,夹枪带棒的哪里像姊妹,说是仇人都不为过。我儿可是一言不发,怎么就能吓到二姑娘?反倒是二姑娘这么大叫一声,我把这个大娘给吓了一跳,就不知老太太吓到了没有。” 谢氏说着看向家里的老封君,孙氏一口血就怄到了喉咙口。 她用公爹说事,谢氏就把婆母也扯进来,家里谁都知道只有大房长兄是婆母所出,婆母不偏心大房还能偏心谁。 果不其然,老太太谁也不看,就问一直低着头的王妡:“姽婳,你来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儿。” 王妡听到祖母的问话,放在身侧的双手猛地一紧,把裙子都抓皱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放开,再抬头,眼中的情绪已经尽数收敛。 她一个一个朝正堂里所有人看过去,严厉的祖父、慈爱的祖母、温文的父亲、端庄的母亲、嵚崎历落的兄长,还有二叔、三叔、四叔他们三家人。 他们分明都死了。 先是祖父去了,紧接着是祖母,然后王家被按上了谋反的罪名,父兄还有二叔一家被斩首,母亲、二婶不堪受辱自尽,三叔、四叔两家人陆续死在流放的路上,族中的男丁被流放苦寒之地、女眷充入教坊,绵亘四百多年的临猗王氏就此湮灭,并被打上逆臣的标签。 然而现在,所有人都在,所有人都看起来活生生的。 她分明是提刀捅进萧珉的肚腹,鲜血如花一般绽开,温热的溅了她满手,怎么会…… 如果这是梦……不,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大姑娘,老太太问你话呢,你这是看什么呢。”孙氏觉得王妡的目光实在太奇怪了,忍不住出声提醒。 王妡就朝二婶看去,然后目光与坐在二婶身旁的堂妹王婵对上,王婵打了个突,哭了。 边哭边含糊不清地说:“大姐姐……大姐姐她好可、可怕……她要把我杀、杀了……” 这话说得,连孙氏都没办法帮她圆了,很铁不成钢地点了一下女儿的脑门:“你呀,尽胡说八道。” “是真的啊!”王婵急了。刚才王妡的眼神就是很可怕,那种嗜血疯狂又冷酷的眼神,就好像……就好像……对,就像她是王妡的杀父仇人一样! “王婵,你……”王妡终于说话了,才说了三个字又顿住,王婵却是听到她的声音被吓得立刻不敢哭了,瞪着眼睛看她。 过了约莫半柱□□夫,王妡才又出声:“我认错人了。” 王婵一双丹凤眼瞬间瞪成了铜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妡故意吓自己,然后就用一句“认错人”来搪塞? 简直欺人太甚! 气不过的王婵胆气也壮了,指着王妡就吼:“王妡,你——” “怎么?” 王妡微微抬眼,冷肃看向王婵,那一瞬间气势极强,只一个眼神就让王婵僵住,话堵在喉咙口不敢出来。 把堂妹吓住,王妡面向主位上的祖父祖母,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眶一热又忍住,郑重拜下,行三跪九叩大礼。 众人被她这番大礼给唬了一跳,不明白她这是做什么。 王妡给祖父祖母行完礼后,又侧身对着父母郑重拜下,亦行三跪九叩大礼。 “这……”王确觉得女儿委实小题大做,朝父亲看去,见其没有不悦之色便赶忙让女儿起身。 王妡没有起身,将礼结结实实叩拜完,再起身朝兄长郑重一福,目光扫过二叔王格,对祖父王准道:“请祖父祖母容我告退。”罢了,转身离开正堂。 屋中众人看着她离开,一时没有人说话,面面相觑,气氛凝滞。 好一会儿四房最小的九姑娘天真道:“大姐姐为什么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开心呀?”这才打破了沉默,气氛又重新活泛起来。 王格心下一松,偷偷长舒一口气,不敢承认自己被大侄女一个眼神吓住。 “谁知道她怎么回事啊!奇奇怪怪的!”王婵郁愤地撕扯手上的绢帕,她与王妡生辰就差了十来天,性格南辕北辙,是从小吵架吵到大的姐妹情,这次被王妡吓到,她气得口不择言:“别是她又后悔,不想嫁给太子了!” “阿月!”孙氏拍了女儿一下,示意她怎能在祖父祖母面前胡言乱语。 王婵缩了缩脖子,不敢去看祖父祖母的脸色。 “行了,无事便都散了罢。”大家长王准发话了,接着对长子王确道:“你跟为父来书房。” 王确低眉顺眼老实跟着父亲走了。 王格踌躇片刻,一咬牙,决定跟上去看看。 一语双关:“萧珉还想和我争,他拿什么争,呵!” 侍从立刻将全套拍马词用上,骈四俪六的还挺有文采,听得萧珩心情舒畅满意得不得了。 来复命的探子很明白,在侍从拍三皇子的马屁时不要打断,等侍从的马屁拍完了再说话,“殿下,属下们抢到钥匙后,又再折回了泉香阁盘问那妓子。这钥匙是捧日左厢指挥使金柄交给她的,说是将来安置那妓子的庄子,里头有重要的东西,让妓子千万不要弄丢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07章 第 107 章 人被逼到绝境时, 所能爆发的能量是难以想象的。 向姝本也是高门贵女,奈何父亲兄长意外身故,家中没了顶门户的男丁,家产被族里那些吃人血的瓜分了干净。 母亲带着她上京投亲, 投到远房蔺姨母家中, 南雄侯府的下人虽然都称她一声表姑娘, 背地里却都说她们娘俩是打秋风的破落户, 实际上她们娘俩不过是借住在南雄侯府,一应花销都是靠她们自己卖绣活儿赚来的。 寄人篱下的日子苦得很, 蔺姨母摆着高高在上的施舍嘴脸,母亲为了能多攒些银钱熬油费火地绣,眼睛越发不好, 就连侯府洒扫的粗使婆子都看不起她们。 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她就快熬不下去了, 直到侯府的表哥对她表示了好感…… 向姝原以为表哥是救她脱苦海的良人, 却不料是将她推向死地的刽子手, 若不是有好心的猎户一家相救,她已经去见阎王了。 “姑娘, 你别嫌我老婆子多嘴,”猎户母亲语重心长说:“杀你的那些人呐, 看你没死肯定还会再来杀你, 下一次就不知道姑娘你还有没有好运气被人救下了。唉,这世上只有做贼千日, 哪有防贼千日的。” 向姝一下又想起在南雄侯府庄子上的那个晚上…… 撕心裂肺的呼救、冷酷无情的沉默、以及恶心下流的狞笑,两个壮汉把她拖到庄子外的山林里,他们要……他们……他们连死都不让她干干净净的死! 她的表哥,她的夫君,曾经多少浓情蜜意山盟海誓, 最后就让她被侮辱让她去死,她还是他长子的母亲啊!!! “呜……”向姝紧紧地抱住自己,压抑地哭了起来,猎户母亲就闭了嘴看她哭,等着她一哭就是一两个时辰。 然而这次向姝只哭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渐渐止住了,她抬起头,用手背用力擦掉脸上凌乱的泪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问猎户母亲:“婆婆,您觉得我该怎么办?我、我不想死!” 猎户母亲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快得没有人捕捉到,她慈祥和蔼地笑说:“好好好,这么想就对了,年轻姑娘还有大把好日子在后头。老婆子不懂其他,就觉得,有人要杀我,我肯定去告官啊。” “告官?”向姝吓了一跳,猛地摇头:“不行的,不能告官。” “那不让官府去查,你难道就等着再被人杀?” “可、可是……”向姝很混乱,“我可以……远走他乡,对,远走他乡!到一个他们找不到我的地方去。” 猎户母亲一针见血:“姑娘你有路引吗?你的户籍和公验呢?” 向姝瞬间呆住。 她的户籍在南雄侯府,没有户籍和公验她不可能去县衙开出路引。而且,最要命的是,她被姚铎纳为妾室,从良籍成了贱籍,要是南雄侯府以她为逃妾报官,那她就…… “婆婆,我该怎么办呀!”向姝大哭。 猎户母亲被大哭的人扑住,朝房梁翻了个大白眼。 都说了想要活命就去报官偏不信,而且她还不到四十,虽然自称“老婆子”,但并不是很喜欢被人一口一个“婆婆”的叫,把她叫老了好不啦。 门被敲响了两下然后被人从外面推开,年轻的猎户走进来,说:“娘,外头山里有一大帮子人闹闹哄哄,像是在找人,会不会是在找这位姑娘?” “!!!”向姝大惊,抬头看向猎户,连哭都忘了。 猎户说:“那两个歹人虽然被我打死埋了,但是匆匆忙忙我埋的不深,怕是很容易就会被找到。” 向姝更怕了,抖得如筛糠。 猎户母亲趁机说:“姑娘,是生是死可就在你一念之间,你难道没有什么牵挂的人,你死了可就再看不到他们了。” 向姝整个人混乱得很,都没有心力去注意一个大字不识的猎户人家会用“一念之间”这样的词。她想到了自己的满儿,也想到了自从她自甘为妾后搬出南雄侯府少与她来往的母亲。 她不能死! 就算不为了儿子,她还有母亲。她对不起母亲良多,怎么也不能死得不明不白,让母亲再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 “婆婆,我去告官,我去京兆府告那一家子人间豺狼。”向姝坚定说道。 猎户母亲与猎户交换了一个眼神,事不宜迟,两人立刻护送向姝进城,并将消息传了上去。 - 永泰十七年十二月,永泰这个年号使用的最后一个月里,朝廷发生了一件大事,南雄侯姚巨川之子姚铎意图毒杀妾室向氏,被向氏告到了京兆府。 在梁朝律法里,妾室虽然是贱籍,却也有“诸奴婢有罪,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杖一百。无罪而杀者,徒一年。”等刑律,并不是你想杀就可以随便杀人的。 当然了,这种事情在高门大户里屡见不鲜,属于民不告官不究,且律法又有定“部曲奴婢告官先杖二十”,先打你二十棍子,你要不死还有口气那就让你告。 向姝状告姚铎,本就是被逼至绝境的破釜沉舟,比起二十棍子,她更想活着。 不过这二十棍子也没有打下去,在京兆府丞何黯下令要行刑时,就这么巧,外头有礼官高唱:“皇后至——” 里头的京兆府官吏和外头看热闹的京城百姓都惊呆了,皇后娘娘怎么来了? 何黯一边让人去里头通知府尹,一边赶忙带着其他人出去接驾。 中宫卤簿煊煊赫赫,沿途百姓尽皆躬腰行礼,行至京兆府门前,王妡扶着紫草的手下车来,府尹李德宏领着京兆府上下官吏在恭迎。 向姝人还呆呆地跪在京兆府大堂,望着众星拱月般进来的贵不可言的女子,听她说:“我听闻有人要告南雄侯世子杀人,杀的还是他庶长子的生母,此等恶事骇人听闻,就来瞧瞧。” “这个……”李德宏踌躇,对上皇后看过来的目光,顿时一凛,指着堂上跪着的女子说:“正是此人欲告南雄侯世子。” 王妡看了向姝一眼,继续往里走,李德宏伺候着她请她坐正堂主位,被她拒了。 “那是有司判官所在,怎么,李府尹是打算让我来审案?” “不敢,不敢。”李德宏连连摆手,立刻让人布置了软椅请王妡上座。 王妡在堂案左边坐下,示意李德宏:“审,我看着。” 李德宏颇有些战战兢兢地坐下,看看王妡,又瞅瞅跪在地上的向氏,满头雾水。 搞不懂怎么个案子怎么还惊动了皇后,更搞不懂的是皇后来的速度太快了,就好像…… “李府尹还在等什么,审呐。”王妡出声打断了李德宏的思绪,“天子脚下竟有恶性杀人案,藐视朝廷律法,罪不容诛。” 李德宏一凛,明白了皇后的意思。 向姝也听明白了,她猛地往王妡脚边一扑,高喊:“皇后娘娘救我,求皇后娘娘救我。” 是个明白人。王妡满意道:“你有何冤情,速速道来,李府尹向来公正廉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罪人。” 向姝就开始讲述来龙去脉。 正堂外人头攒动,围着的百姓比刚才多了不知凡几,他们本意是想瞧上一眼皇后娘娘的天颜,渐渐就被向姝将的故事吸引了注意力。 李德宏本想将百姓驱走,围着这么多人听别人府上的辛密像什么话,府丞何黯都去叫府吏了,被皇后身边的近卫统领瞪了一眼,顿时不敢动。 百姓们就听到了一个惨绝姑娘被禽兽表哥及一家禽兽害了终生的悲惨故事,更惨的是,她都生了长子却因为恐会误了公爹的前程被禽兽一家骗出去杀,杀之前要让人侮辱她。 禽兽不如! 向姝刚到京兆府说要状告南雄侯世子时,何黯已经叫人去南雄侯府传话了,姚铎派去杀人的两个壮汉一直没有回来他就有些慌,这几天一直在找向姝,不曾想向姝居然跑去京兆府告状去了。 “母亲,该怎么办?”姚铎六神无主。 “别慌。”蔺氏很沉得住气,“向氏一个贱籍,状告主家是要打板子的,去给京兆府打点一下,把人往死里打。” 立刻就有人拿了金银去打点传话的小吏,并跟去京兆府看着向氏死。 姚铎提着的心顿时放下了。 “才多大点事儿,你就慌得不行,将来如何撑起侯府门脸。”蔺氏怪嗔地拍了一下儿子。 “还是母亲有主意,儿子多谢母亲教导。”姚铎讨好地笑,一副彩衣娱亲的模样。 蔺氏就顺便教训了几句,让他收收心,早日生下嫡长子来才是正经事。 王婵一直就有让人偷偷打探正院蔺氏的情况,得闻侍女来报,整个人如坠冰窟,外头两岁多的孩子正被奶母带着玩乐,清脆的笑声听起来格外刺耳。 “我不想帮别人养孩子,可是……”王婵对跟着自己陪嫁来的侍女如华喃喃,“我是不是错了,我当初是不是错了,我是不是不该不听大姐姐的劝……” “娘子!”如华四下看看,低声说:“事到如今后悔也无用了,您过好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强,满哥儿让您养……您就……养着。” 王婵伏倒在软榻上,无声流泪。 “不好了,不好了。”如莹急慌慌从外头跑进来,王婵院里管事的嬷嬷还来不及训她,她就大声说:“向姨娘去京兆府告世子杀人,皇后娘娘去京兆府听审去了!” “什么?!” - “你说什么?!”庆德殿里,萧珉问来禀事的内侍,“皇后去京兆府听审?她这是要做什么?” 内侍答不上来。 萧珉越想越不对,扔下手中朱笔,疾步往外走,边道:“摆驾,朕要去京兆府。” 伍熊赶快叫禁军内侍宫人备卤簿,伺候了萧珉换了衣裳,出宫往京兆府走。 各公廨各府得了消息——皇后去了京兆府,然后皇帝也去了京兆府——五品以上文武大臣也都匆匆朝京兆府赶去。 这下热闹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08章 第 108 章 京兆府还从未如此热闹过, 府尹李德宏坐在堂案后,额上不停地冒着冷汗,他的左边坐着皇帝, 皇后在皇帝来后让到了右边坐下, 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 他压力好大。 相比左右两边儿, 堂下坐着的宰执、宗室、台谏那都不算牌面上的人物。 堂中央,向姝跪着,姚铎站在她旁边, 南雄侯姚巨川和侯夫人蔺氏站在一侧忧心如焚。 李德宏左右看看, 一拍惊堂木, 执刀、司法佐等府吏祭出杀威棒呼喝,姚铎吓了一跳, 向姝却是跪得稳稳的。 “堂下……” “且慢!”王妡打断了李德宏的话,在所有人面向她等她示意时,才说:“姚铎为何不跪?” “这……”李德宏赔笑脸,“娘娘,那位是南雄侯世子,堂审可不跪。” “全天下就没有杀人凶手可以站着的道理, 无论是谁。”王妡冷哂:“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李府尹是要包庇?” 堂外被允许围观的耆老名宿们无不赞同点头。 萧珉硬声提醒:“皇后, 还没审问就认定南雄侯世子有罪,岂非偏颇?” 堂中部分人暗暗赞同。 “这位向娘子身为姚铎妾室,若非实在活不下去了,怎会冒着被打死的危险来京兆府告状。”王妡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向姝。 萧珉说:“你这是因为同情向娘子而私心偏颇罢了。” “圣上这话说得这是有趣,”王妡讽道:“我要同情也是同情我那识人不清的堂妹,怎么着也不会同情向娘子。圣上说我是私心偏颇, 那我就给你人证。” 说着就叫近卫把抓来的京兆府吏和南雄侯府家丁带来上,一并带上来的还有一大包金子。 府吏先头就被皇后近卫狠揍了一顿,上堂来不需要再问,很自觉地就说:“禀圣上,禀娘娘,向娘子以奴告主,按律是要先责打二十杖,何府丞叫我去南雄侯府传话,南雄侯府的家丁、就这个人,”他指着旁边跪着的人,接着说:“说他们夫人说了,让我们把人打死,这一包金子是打点我们京兆府上下的。” “你个作死的殃人货,你少血口喷人!”蔺氏没忍住走出两步指着府吏大骂。 王妡淡淡瞥过去一眼,蔺氏脸一下就白了,低着头退了回去。 “圣上以为如何?”王妡问萧珉。 萧珉看了姚巨川一眼,后者心底一颤,有了不好的预感——官家怕是要放弃他了。 姚巨川背在身后的双手握紧成拳,多儿子姚铎示意,让他跪下,然后看向妻子。 现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让妻子认下杀人罪,不能让儿子担此罪,否则儿子今后的仕途就全完了。总归蔺氏是婆母,要杀儿子的妾室可以借口不孝,向氏也没有死,罚也罚不重,还能输银赎罪。 这是对南雄侯府损害最小的办法了。只是经此一事,殿帅的位置他是不能再想了。 蔺氏懂姚巨川的意思,杀向氏是她的主意,想不想认都得认,不然事情闹大了他们家的爵位都有可能不保。 “妾身认罪!”蔺氏在儿子姚铎跪下后,扑出去跪在了儿子身边,哭得涕泗横流说:“圣上,娘娘,妾身认罪!是妾身让人去杀的向氏,妾身这么做都是有原因的!” 萧珉:“……” 萧珉一口老血就到了嗓子眼,想喷姚巨川一家一脸。 他身为皇帝,还在想办法帮臣子摘出去,臣子却是还没开始审就先认罪了,这……实在是…… “哼!”萧珉气得头晕眼花,甩袖走了。 王妡差点儿乐得笑出来,由此看来,现在这个阶段萧珉和姚巨川还没有培养起君臣默契,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送走了皇帝,此处就是皇后最大。 王妡缓缓走到蔺氏面前,挥手让人把她和向氏一同带下去,然后当着堂内外所有人的面,朗声道:“太宗皇帝命股肱大臣制定《梁律疏议》,其因人有情恣庸愚,识沈愆戾,大则乱其区宇,小则睽其品式。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刑罚不可弛於国,笞捶不得废於家。无论犯禁的是谁,律法不会姑息,朝廷判官也绝不能姑息。” 她环视堂内大小朝臣一圈,道:“望诸君谨记。” 左槐与王准对视一眼,二人率先起身,与他们二人一脉的官员见状一齐执手行臣礼,曰:“臣谨遵皇后教诲。” 吴慎、蒋鲲等宰执以及其他官员亦不得不跟随起身,齐声曰:“臣谨遵皇后教诲。” 堂外的百姓们在几个耆老民宿的带领下高声说:“皇后英明。” 王妡负手立于京兆府大堂之上,群臣百姓皆臣服其下。 “那么,”王妡说:“御史台何在。” 御史台勾管史安节出来,道:“臣在。” 王妡说:“侍卫亲军马军司副都指挥使、南雄侯姚巨川,藐视律法、纵妻行凶、辱杀子妾、内帏不修、私德败坏,该当何罪?” “这……”史安节迟疑。 姚巨川心头大震,不妙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若非场合不对,他怕是要以下犯上指责王妡一句“牝鸡司晨”了。 “怎么,史御史这是要当着皇后的面、天下百姓的面上演一出官官相护吗?”知谏院淳于雅一顶大帽子给史安节扣下。 王妡瞅了淳于雅一眼。 侍御史知杂事叶夔出言:“朝廷命官犯事,如何处罚该由圣上定夺才是。” 淳于雅说:“区区一个五品马军司副都指挥使犯罪,还需要由圣上来定夺,姚管军好大的面子,你们御史台岂不是一群尸位素餐之徒。” 御史中丞杨文仲出来说道:“话可不是这么说,姚管军治家不严,纵妻差点儿放下杀人大罪,这么多百姓看着呢,本官觉得该当场判罚姚管军贬谪益州厢军校尉,以儆效尤。” 三司副使刘敏说:“杨中丞如此判罚,是不是太草率了些?” 与刘敏不对付的枢密副使阮权出来说:“那刘省副以为如何判罚才不算草率?” 此番大有将常朝上的争论在京兆府大堂上演,百姓们没见过官老爷们上朝议事是什么样儿的,一时看得津津有味,王妡却不耐烦看这些,走到堂案旁拿起惊堂木用力一拍,堂中争执之声乍停,府尹李德宏毫无防备被吓得夹紧双腿。 “以刑止刑,以杀止杀,不必无谓争执。”王妡道:“就依杨中丞所言,贬谪侍卫亲军马军司副都指挥使、南雄侯姚巨川为益州厢军校尉,以儆效尤。三班院拟文书交中书门下。” 三班院勾当官雷开道:“臣遵旨。” 蒋鲲终于是坐不住了,出言道:“朝廷命官的任免该由大臣磨勘商议、官家批复、中书门下下发,皇后,太.祖有明令,后宫不得干政。” 王妡微微一笑:“所以蒋相公的意思是,即使看到朝臣不法,我这个皇后也要装聋作哑,是么?” “臣并非此意,”蒋鲲道:“臣以为,姚管军是罚是贬该由圣上和朝廷定夺。” “你这意思不还是刚才那意思。”王妡哼了一声,对着堂外的百姓说:“天子脚下,朗朗乾坤,竟有无事朝廷法度恶性杀人之事发生。触犯朝廷律令者,若因为其身份而被包庇,那今后,还有谁会敬畏朝廷律令?岂不是叫天下百姓整日活在随时被杀却求助无门的惶恐之中。” 她直视蒋鲲:“蒋相公,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皇后这是明目张胆的偷换概念,蒋鲲毫无惧色地回视皇后,大声说:“臣绝无……” “来人!”王妡打断蒋鲲的话,指着姚巨川说:“将此人收押诏狱,待文书下来贬谪益州。” “皇后……”蒋鲲还要说。 “皇后英明。”以左槐、王准为首的部分朝臣率先拜下。 “皇后英明。”步军司都指挥使李渐唱得大声又诚恳。 “皇后英明。”马军司都指挥使彭韶非常识时务。 “皇后英明。”百姓们有些明白有些不明白,不明白无妨,不妨碍他们跟风拜下。 “皇后英明。”首相吴慎明白大局已定,对与自己交好的朝臣们使了个眼色,弯腰拜下。 蒋鲲在姚巨川喊冤的声音中对上王妡的目光,黯沉沉的眸子让人心悸,他感觉到了一阵杀意——皇后想杀我。 心中慢慢爬上一丝惧意,他一时想不明白皇后为什么会想要杀他。 他环顾四周,发现大半朝臣都臣服于皇后,不由得惧意更甚。 “蒋相公还有什么话说吗?”王妡忽然问。 蒋鲲低头,像是服软了一样:“皇后英明。” 王妡轻笑一声,缓缓走到蒋鲲面前,说:“蒋相公,果真是俊杰。” “娘娘过奖。”蒋鲲说。 王妡深深看了蒋鲲一眼,越过他走出京兆府,在一片“恭送”和“英明”的声音中上了马车,中宫卤簿煊赫回宫。 待中宫卤簿走远了,蒋鲲才结束“恭送”直起身,一阵寒风吹进来,他惊觉十二月的寒天里他的后背和额头竟是密密的汗珠。 他猛地转头去找王准。 皇后出自临猗王氏,他王准不说权倾朝野,手握朝廷财权就让人不敢小觑,然几年前王准就变得低调起来。 王准是真的低调吗? 蒋鲲心中有一个猜测,这个猜测着实大胆,把他自己也吓着了。 他要即刻进宫面见官家。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09章 第 109 章 南雄侯世子杀妾案最后的结果是许多人都始料未及的, 包括萧珉。 他在庆德殿里看见中书门下呈上的姚巨川贬益州校尉的奏表,已经是签押用印过后的,若无隐情绝无更改。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们还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萧珉把奏表狠狠掼在地上, 暴怒着来回踱步的模样像极了珍兽苑里西域大月国进贡来的金毛狮子, 炸毛的那种。 姚巨川的贬谪任命,要说错呢, 中书门下三班院并没有错;要说没错呢,其中也还是有大问题。 按照梁律,文武五品以上官由宰执提名、皇帝用印, 以下官由铨曹四选磨勘、中书门下用印。马军司副都指挥使是从五品武官, 现在贬谪成六品校尉,哪种都适用,哪种都能挑出错来。 没了一个好用的臣子固然有些可惜, 但朝中臣工何值上前,没了一个姚巨川还不至于让萧珉暴怒,他真正生气的是中书门下的竟然听从王妡的命令,把姚巨川收监、贬谪。 究竟他是皇帝还是王妡是皇帝, 这些混账东西! “圣上息怒,如今已近年关, 姚管军就要启程去益州也要待来年开春,这么长的时间,事情总是会有转机的。”庆德殿殿头高班常繁大着胆子上前宽慰皇帝。 萧珉用眼角瞥了这个没眼力见儿的太监一眼,心中更加烦闷。 从东宫到大内,原本以为是登高御极, 却没料到是处处受制,现在连伺候的人都不称心可意,满宫的内侍宫人, 都比不上阿熊善体圣意。 “圣上若是累了,不如去凌波池散散心?”常繁好像看不懂皇帝的脸色一样,继续提议,且提的建议特别让人无语。 十二月,大冷天,昨日才下过一场大雪,这时候去凌波池,去找病呢! 萧珉就要发作,这时一内侍进来通禀,言蒋相公求见。 “……让他进来。”萧珉让宫人将地上的狼藉收拾干净,转身坐回御案后。 常繁逃过一劫,悄无声息出了庆德殿,一路遮掩着到了聚荷殿,此处住着方才人,就是曾经老皇帝赐给东宫唯一被王妡收下的与吴桐有五六分相似的美人绿萝。 萧珉的后宫现在还不庞大,只有一个方才人一个苏才人,以及两个无视品的杜贵人伍贵人,苏才人就是苏合。 如今中宫无子,虽国丧未期年,听太后念叨着孙子,已经有人坐不住了。就算现在不能做什么,得了官家青眼,待来年一举得男,母凭子贵封了妃,便是皇后也得客气着。 方才人算盘打得噼啪响,却只当只有她自己是聪明的别人都是傻子,她的打算就是苏才人也都一清二楚。 “方绿萝那个贱人倒是会收买人,连官家身边伺候的都收买了。”苏合冷笑。 杜贵人伍贵人过来陪着苏合围炉说话,闻言对视了一眼,后者轻声道:“妾身以为方才人此举狂妄了。” “哦?怎么说?”苏合挑眉。 “皇后还无子呢,她抢在皇后前头生了皇子,皇后会怎么想呢?”伍贵人说。 “况且国丧未期年,她就算怀上了,皇后能让她生吗?”杜贵人笑得恶意十足:“这么一来,妾身倒是希望方才人怀上呢。” 伍贵人和杜贵人又对视一眼,齐声说:“没了方才人,苏才人您就是皇后娘娘下的第一人哩,待来年大选充裕后宫,您就是封贵妃也是应当的。” 苏合心头重重一跳,即使心动贵妃的份位,又是惧怕皇后王妡。 杜伍两个贵人再与苏才人说了一会子话,就起身告辞。 除了缀霞殿,两人不在意呼啸的北风,走在已经结冰的凌波池旁,低声说着话。 “姐姐以为苏才人会怎么做?”伍贵人问。 “她怎么做就不关我们姐妹二人的事了,”杜贵人说:“总之我们二人已经将皇后的吩咐办好,之后的事又哪是我们这样的微末之人能左右的。” 伍贵人扯出一个苦涩的笑来:“说得是呢。” 杜贵人叹息一声:“咱们命不好,在东宫只是没名没分的通房,到了大内也只是无视品的贵人,说好听被称一声‘主子’,实际上也不过是个奴婢罢了,得听上头主子的吩咐办事。” “同样是听主子办事,姐姐为什么选择听皇后的,不听太后的呢?”伍贵人问道。 “你为什么,我就是为什么。”杜贵人说:“太后……到底是住在庆安宫,而不是天启宫。” 二人不再多说,在百花楼前分了手,杜贵人回了听竹殿,伍贵人瞧着是回蕙竹殿,实际上拐了一个弯,拐去了庆安宫。 后宫中的暗流涌动暂时还影响不到前朝去,萧珉对自己的后宫极少关注,本就人少还都不是他喜爱想要的,他根本就提不起兴趣,更何况此时国丧未逾年,他哪怕发泄精力都不能发泄。 现在最让他头疼的是王妡。 对殿帅人选,对姚巨川一事,她一连串的动作都让他心惊。 自从王妡嫁与他后,以王准为首的临猗王在朝堂上皆低调了起来,朝中少有他们的声音,各种大事中冲锋陷阵在前的永远是别人,然仔细复盘后都会发现后头有临猗王的手笔。 她王妡,还有临猗王氏,是想做什么? 萧珉想起蒋鲲在庆德殿里的肺腑之言—— 【圣上,皇后干政实乃试探圣上,圣上此次若姑息,王准定然得寸进尺,届时圣上恐成临猗王氏之傀儡。】 【将来皇后诞下皇子,焉知权倾朝野的王准不会……宫、变!】 呯—— 萧珉摔了手中杯盏,清冽的酒香在殿中蔓延开来。 没有人知道…… 没有人知道! 他与自己的皇后成婚三载有余,一直未圆房。 宫变,呵,王准若要发动宫变,也要有流着他们王家血脉的皇子,否则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呵呵呵…… 萧珉抓起酒壶掀开盖子往口中倒,喉结上下滚动,更多的酒液顺着下颌流入襟口。 倘若真如蒋鲲猜测的那样,他倒是暂时可以放心了,没有皇子,王家用什么来权倾朝野。 皇子。 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流着王家血脉的皇子。 王妡既不想要,他也不想给! 呵呵呵…… 萧珉用力扔开酒壶,半躺在软榻上,醉眼朦胧间似乎见到了一个魂牵梦萦的身影。 那个他求而不得的人儿呀…… “圣上……” 娇柔的声音在耳边吐气如兰,萧珉喃喃着“琴儿”,把人拉进怀里翻身压下。 - 凌坤殿冬暖阁,王妡亲笔写着给沈挚的回信,腿上团着一个黄色的毛球,瞧着像是一只猫咪。 朝廷权利更迭时,石门蕃部亦是一片混乱。 沈家父子在石门蕃部大杀四方时,朝廷没空腾出手来料理石门蕃部。 在朝廷鞭长莫及之处,沈家父子将石门蕃部尽皆收服。 须部取代了毋蒙部成了石门第一大蕃部;马壶部被重创,族人十不存一,为南广部收编;另一个小部族吴部在孙家暗中支持下乘势崛起,与须部、南广部形成了新的三足鼎立之势。三族收编了不少小部族,石门蕃部从曾经的混乱变得有理有治。 随后王妡这边就派出了临猗王氏的门生接管了石门的银、铁等矿。 入秋后,正值朝廷磨勘各地官员,沈挚调任去了成都府兵马都部署司兵马都监,七品阶,领兵三千,掌州府以下本城屯驻、兵甲、训练、差使之事。委任状由三班院签、中书门下发,不需要过皇帝目。 沈挚到了成都府后就给王妡送了一封信,将他来成都府前后的见闻写与王妡知,王妡收到信已经到了十二月。 ——明年春,猃戎恐会犯边,吾已去信令尊枕戈待旦,令尊平反还朝指日可待。惟憾君暂无法回京,成都府兵马都部署宋猛人如其名,望君谨之慎之。令祖令堂…… “娘娘,臣迎彤有事禀报。” 王妡停笔,道了声:“进来。” 凌坤殿女官项迎彤进来向王妡行了礼,再走到她身旁半蹲下来,低声说:“方才人去了甘露殿,里头……在颠鸾倒凤。” 王妡微一颔首,淡淡吩咐:“事后好生照顾方才人,别人她不明不白的‘暴毙’了。” “是。”项迎彤应下后,看王妡再无其他吩咐,这才退下。 等项迎彤离开了,王妡继续把信写完,叫来贡年将信送出去。 随后在去甘露殿“捉奸在床”还是去庆安宫“彩衣娱亲”之间摇摆了片刻,决定还是去甘露殿娱乐自己。 国丧守孝,举国二十七日服斩衰,四十九日不得屠宰,百姓一月内禁止嫁娶,举国百日不得饮宴享乐。至于新帝要为先皇守多久,端看新帝的“孝心”。 就比如几个月前驾崩的大行皇帝,他百日后就荤素不忌了。 咱们这位新君重名声,爱惜羽毛,一副要为先皇守足二十七月的仁孝模样。 在王妡的上辈子,萧珉也没有守满一年,先皇九月驾崩,他翻年入夏为了接吴桐进宫就广选美人充实后宫。 现在,外头没了真爱在等着,他还是没有守满一年。 要说他错不能算,只是人言可畏,有心人要拿此来说事,也是一骂一个准。 王妡站在甘露殿外面,听着里头隐隐传来的暧昧声响,旁边是被捆手捂嘴的皇帝死忠伍熊之流,其余侍卫、内侍、宫人皆噤若寒蝉,不敢打扰皇后娘娘沉思。 王妡在思忖,自己该以什么姿势进去才好。 推门进去,还是踹门进去? 中途进去,还是等他们完事儿了再进去? 看到他们没穿衣服的样子,她眼睛会不会瞎? 就很烦恼。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10章 第 110 章 门里隐隐约约传来了一声“琴儿”, 王妡秀眉一挑,立刻决定不能里头完事没完事,进去了。 吱呀……嘭! 寝殿门从外面被暴力推开, 软榻上的交颈鸳鸯被惊得猛一抖,方才人受到了雨露的滋润, 心满意足的笑还没有在脸上成形,眼角余光就瞧见了门口逆光而站的身影, 霎时慌了,手忙脚乱把身上的人用力推开,全然忘了她身上压着的人是皇帝。 萧珉发泄出来后就已经醒了大半, 被重重摔了一下后是彻底醒过来了, 张嘴就要骂人, 却在看清楚门口站着的人是王妡后一肚子气硬生生憋住。 同时憋住的还有一丝他怎么也不愿承认的心虚。 “皇后怎么来了?”萧珉淡定起身, 叫人进来伺候他沐浴更衣,瞥见软榻上一副吓傻模样的方才人, 皱眉怒喝:“怎么是你?谁让你进来的?” “圣上息怒,圣上息怒……”方才人没想到皇帝翻脸如此之快, 连滚带爬从软榻下来,跪在地上不住求饶, 连衣裳都来不及穿好。 她……她的确是用了些手段才得了这一次的雨露。 “给朕滚出去!”萧珉斥了方才人,又怒骂:“伍熊呢?殿头太监呢?怎么给朕守的门,什么人都敢放进来, 是不是刺客也敢放进来!” 方才人一听皇帝将自己与刺客相提并论,怕得都要晕过去了。 王妡朝外头摆了一下手,伍熊、甘露殿殿头高班朱当等甘露殿伺候的人这才被皇后身边的近卫内侍等放开,忙不迭进殿来请罪、伺候萧珉。 萧珉还衣衫不整的,看到他喊了人这许久才终于有人进来伺候, 气不打一处来,抬脚就踹朱当身上,朱当被踹倒在地上不敢出声。 “圣上何必发如此大火,”王妡站在门口凉凉说:“为了不打搅圣上的好事,我把甘露殿的人都拦住了。不用感谢我,这是我一个皇后该做的。” 萧珉:“……” 一肚子火又不能对王妡发的萧珉再次把矛头指向方才人,喝问:“你怎么进来的?” 方才人已经吓傻了,抖着身子根本不敢出声。 “嗤……”王妡一声轻笑,待萧珉看过来时,她说:“圣上不要方才人进来,是想让谁进来,‘琴儿’吗?” “琴儿”二字犹如两下重锤,将萧珉捶得头晕脑胀。 “出去!都给朕滚出去!”萧珉瞬间暴怒,甩开为他整理衣襟的宫人,一脚踢开端着水盆的内侍,温热的水洒在半.裸的方才人身上,淋得她惊叫一声,被萧珉注意到也被狠狠踢了一脚。 宫人内侍们连滚带爬出了寝殿,方才人亦是不敢停留,连衣服都不敢拿就爬起来往外跑。 没一会儿,寝殿里只剩萧珉王妡二人,前者冲冠眦裂,后者老神在在。 王妡站累了,找了张椅子端坐着,对萧珉笑道:“突然发这么大的火,踩着你逆鳞了?” “你知道些什么?”萧珉沉声问。 “你觉得我应该知道什么?”王妡说:“比如,你惦记你的婶婶,想把你的婶婶收到你的后宫?” “王、妡!”萧珉咬牙,冷静了片刻才说:“你红口白牙胡说八道些什么,平白污九皇婶清白岂是一国之母所为。” 王妡嘴角一勾:“我可没说是你哪个皇婶,你就自己承认是楚王妃了,还说不惦记她。” 萧珉:“……” 萧珉怒视王妡的模样,简直就像是要生啖其肉。 “朕心里惦记琴儿又如何,朕与琴儿之间从来没有半分逾矩,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萧珉朝王妡走近几步。 “萧珉,你知道为什么京中那么多好人家的女郎,平郡王府的老王妃偏就相中了吴桐么。”王妡说道。 萧珉脚步一顿,眼中先是闪过一丝疑惑,后猛然一亮,瞪大了看着王妡,满目皆是不可置信,指着她:“是你!” “对,是我。”王妡说:“我让平郡王妃在老王妃跟前提起吴桐的。谁叫吴桐才学出众,老王妃知道楚王就想要这样的续弦,可不就一眼看上了吴桐。” 她笑了:“你要怪就怪吴桐才学上佳,为京中文人骚客追捧。” “你……你……”萧珉指着王妡,“你这毒妇!琴儿与你无冤无仇,你居然因为妒忌就如此戕害于她,你简直不堪为人!” “她一个五品官家不受宠的女儿能嫁入亲王府为正妃,这是戕害?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这等‘戕害’哩。”王妡哂道:“怎么,在你萧珉眼中,是不是只要不是嫁给你就都是‘戕害’?” 萧珉无言以对。 “倘若吴桐没有嫁人,或者是嫁得不高,你总有办法把她弄进你的后宫里。”王妡说:“我又怎么会如你的意呢。” 萧珉盯着王妡,忽然几大步冲过去单手掐住王妡的脖子。 他手刚一掐上就感觉到自己的喉前一凉,垂眸一瞧,一把匕首抵在了他的喉结上。 “王妡,你这是要弑君?”萧珉冷哼,手上加了一丝力。 王妡把匕首往前送了一下,萧珉立刻感到一丝刺痛。 “不如我们来试试,究竟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王妡笑了起来,神情是萧珉从未见过的疯狂,她说:“你放心,你死了,我一定给你修陵墓,不会让你曝尸荒野的……” 萧珉竟莫名产生一丝怯意,掐着王妡脖子的手不自禁地松开了。 王妡的匕首却还没有离开他的喉前,抵着他的喉结站了起来,轻声说:“并送你最爱的人与你陪葬,生不能同襟,死会让你们同穴的。” “王妡,你敢——”萧珉暴怒:“朕死了,你王家也要给朕陪葬!” 王妡道:“王家要是给你陪葬,我就让这天下给我陪葬!” 萧珉:“你——” 她向来黯沉沉的双眸少有的明亮,犹如眼中跳动着火光,黑色的,火。 萧珉心头涌上一片复杂的情绪,愤怒有之,恐惧有之,还有他不想承认的欣赏与一丝丝酸涩,他一时理不清这些情绪。 他按捺住,放柔了声音,说:“姽婳,我们是夫妻,待我们百年后要合葬于皇陵之中。我承认,最开始我接近你是另有目的,我那时也是没有办法。姽婳,你想想,我们成婚这么多年,我逼你做过什么你不愿意做的事情吗?” 王妡静静看着他,听他剖白。 “你对我有误会,我们都这么多年了,你难道还没有看清楚吗?琴……楚王妃在我决定娶你之后,我与她就已经没有瓜葛了,更何况她后来还嫁了楚王成了我的婶婶,这些你都是知道的。我们夫妻好好过日子,将来你生下皇子,那孩子就是太子,我会成为一个明君,你做一个贤后,我们一同重现先祖的辉煌,给我们的儿子留下一个盛世江山。” “不好么?” “萧珉,你这口才跟天玑真人学的,挺好。”王妡一哂,摆明了半个字都不信他的,匕首倒也收起来了。 “你提醒我了。”她说:“吴桐……我杀不了你,但杀她还是易如反掌。” “王妡!”萧珉大喝,“我们的事情,你有必要牵扯别人进来吗?” “不是你把我牵扯进来的吗?”王妡用匕首的刀面拍拍萧珉的脸,“你想清楚了,你的琴儿的命就掌握在你自己手上,别惹我不开心。” 萧珉只觉奇耻大辱,王妡这个毒妇!这个毒妇! 毒妇王妡还刀入鞘,开门走出甘露殿,瞧见殿外还跪着方才人,当然是穿好了衣裳的方才人。 居然没走。 这么点儿胆子还敢买通宫人给皇帝点催.情.香,要不是庆安宫、苏合还有杜贵人伍贵人几番暗中互相操作,竟让她歪打正着得了这番雨露,怕是她人还没靠近甘露殿就被拿下了。 王妡恨铁不成钢。 “方才人伺候官家有功,着升为婕妤,封号,琴。”王妡站在殿门口朗声宣布,殿里殿外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方才人……不,现在是琴婕妤了。 琴婕妤以为自己被皇后抓住,又惹得皇帝嫌弃,是必死无疑了。不想竟柳暗花明又一村,不仅没死,还升了份位,成了三品的婕妤娘娘了。 就……幸福来得太突然,她人都傻了,谢恩都不会了。 呯嘭嘭…… 殿里传来重物摔地的声音,震醒了琴婕妤,她连忙向皇后磕头,嘴里不停说着谢恩的话。 “行了,回去好生歇着。”王妡让人把琴婕妤扶起来,并吩咐凌坤殿女官看着给琴婕妤赏赐,并额外提了要送些补身子的药材给琴婕妤。 若是一次就怀上了,这宫里就该更热闹了。 王妡把琴婕妤打发走,站在殿门外故意说:“我今儿个才看清楚,这琴婕妤与那位长得有五六分相似。我可真搞不懂你,既然抱不到正主,抱个相像的也算是聊以慰藉了。琴婕妤居然不受宠,啧啧啧……” 回答她的是又一声重物落地。 王妡摇摇头,迤迤然走了。 萧珉把甘露殿砸了一半。 到傍晚时分,琴婕妤伺候官家有功,皇后大悦晋了她的份位,已经传得阖宫上下皆知,并有了向宫外蔓延的趋势。 有人惊呆,有人气死,有人深思。 为什么是皇后大悦晋份位?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11章 第 111 章 永泰十七年走到末尾, 永泰这个年号也将封在国史里,早在一个月前太常礼院等衙门就忙碌起来筹备元日大朝。 前头冬至朝贺,依旧用的是永泰年号, 因此元日朝贺是新帝继位后的第一个大朝,当日将四方来朝八方来贺,发大赦天下制、改元诏、追谥赠爵诏等等。 从这一日开始,梁朝改元承圣,谓承圣元年。 承圣元年正月,朝廷上下气氛一片祥和,除了殿前司都指挥使职悬而未决,其他都看起来很好。 在梁朝版图最北端的幽州白阳镇龙门关, 缙山连绵的山脉覆盖着皑皑白雪,朔风吹得刺骨地寒疼,正月里的龙门关滴水成冰,一队百来人的士兵在这样恶寒的天气里依旧全神贯注守卫着关隘, 不放过任何一丝异样的风吹草动。 他们原本的番号是“沈家军”,沈元帅被冤、幽州元帅府散, 他们原以为也要被打散安排进各个厢军, 不曾想他们只是将番号改成了“广边军”, 依旧一同守卫着最北边的国门。 叮叮叮。 远处响起驼铃声,士兵们拿好兵器警戒,不多时就看到一驼队带着不少货物朝关隘走来。 “这个天还有商队来?”年轻的士兵车勇毅疑惑地嘟囔一句。 “你管什么天,好生检查。”火长石苍给了车勇毅一下。 驼队的主人是个西域胡, 带着不少西域香料来梁朝, 想换了梁朝的丝绸、茶叶再回西域卖。 “各位军爷,各位军爷,辛苦了。”驼队主人笑得讨喜, 翻出一本盖了不少章的经商文书给领头的队正,同时还拿了一包胡椒送上,操着半生不熟的梁朝雅言解释道:“小的原本三个月前就要到的,谁知路上遇到风沙耽搁了不说,在猃戎王城,他们又莫名其妙封了城不让出,哎呀呀,可是急死小的了。” 检查的几个士兵对视了一眼,检查得更加仔细了。 “你是大月国来的,你这商队里怎么什么人都有?”队正指指商队中那些明显不是西域人的人。 那些人的模样有梁人的、猃戎和西骊人的,还有一头红发类猴的不知打哪儿来的蛮夷。 驼队主人就解释,这些人一些是跟随他的护卫,还有一些是在路上买的护卫,“都有身契的,军爷您看。” 车勇毅检查到一个身形高大的猃戎人,那人粗着嗓子不满嘟囔了一句,才把背上的包袱给士兵看,包袱里除了几件换洗了衣裳,就只有一个铜牌,车勇毅看到这铜牌瞳孔缩了一下,把包袱重新给扎好还给猃戎人。 仔细检查过这队行商没什么问题后,广边军才放他们进龙门关。 龙门关后白阳镇因地处冲要,城高井深守卫森严,驼队住进逆旅,猃戎人趁人不注意偷偷出去,在街巷中七拐八拐差点儿把自己拐迷路了。 “嘿,这里。”巷子前头,是之前搜查他包袱的士兵车勇毅,“你走哪儿去?” 猃戎人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第一次来,孙先生的图我看不太懂。” 他的幽州土话说得不是很好,车勇毅勉强能听懂,小声嘀咕了一句:“孙先生怎么派这么个人回来,就没有其他人了?”然后带着猃戎人去了一个小院。 “汪录事,孙先生那边的人来了。”车勇毅敲了敲门。 猃戎人小声问:“汪录事就是幽州录事参军事汪云飞吗?” “是。”车勇毅道:“你不就是要找他。” 猃戎人点头:“我以为要去广阳城才能见到孙先生说的汪录事。” 汪云飞打开门,正好听到这句话,便说:“我估摸着孙先生该派人来了,就自己来白阳镇等着。” 猃戎人进去,车勇毅把门关上在外头守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有不长眼的人靠近他能第一时间发现。 门才关上,又从里面打开,汪云飞拿了一个手炉给车勇毅。 “外头冷得很,你用这个。” “我堂堂一个大老爷们儿哪用得着娘们儿才用的手炉。”虽然这样说话,车勇毅接过手炉的动作并不慢。 汪云飞无语地关上门,请猃戎人坐下说话。 “我叫穆萨,孙先生救了我一家的性命,我为孙先生效死。”猃戎人没有立刻坐下,先是报了自己的名字,表了对孙先生的忠心,这才坐好,把一直放在怀里的信拿出来给汪云飞。 此人是王鼎思派来的,汪云飞并不怀疑王鼎思看人办事的能力,接过信看完,问穆萨:“苏檀汗王真的没有征调小王子的军队?” “没有。”穆萨说:“梁国新皇登基,有大贵族向汗王提出,梁国皇权交接内部不稳,正是攻打梁国的最好时机。孙先生说,汗王虽然没有立刻同意,但明显心动了。但是小王子出来反对,说有国书且才收了梁国的岁贡就派兵打过去,那猃戎不就是背信弃义,会被世人嗤笑。伊思霍、仰基萨尔、达尔塞克这几个大贵族都是支持小王子的,因为他们联合小王子一起反对,所以去年秋天猃戎才没有来打梁国。” 穆萨又说:“但是,孙先生说,猃戎惯会背信弃义,不能指望以道德伦理来约束,梁国新皇登基他们肯定要来打一场的,杀杀梁国新皇的威风。去年秋天没打,今年春就一定会打。” 汪云飞点头表示同意。 夏天草深羊肥,一年的日子可都指望着这时候牛羊快长,猃戎人放牧还来不及,少有在这时候打仗的。就算汗王想,大贵族们也不会同意。毕竟战功是汗王的,牛羊才是自己的立足之本。 秋天倒是犯边打谷草的好时机,这时候梁国正好秋收。然去年他们要打没打,今年再拖到秋天,梁国的新君已经继位一年有余,什么都稳固了,他们撕毁盟约怕是也难占到什么便宜。 所以今年春天,冰消雪融时,猃戎是一定会来犯边的。 幽州守将皇甫进早在去年就已经上疏朝廷,言恐猃戎犯边,请朝廷加强边关守备,但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 现在的枢密使还是蒋鲲,他对武将的打压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 王鼎思几番经营、遇险,终于到了猃戎小王子维泽尔帐下做了个谋士,几乎是冒死送出了猃戎军队调动的情况;边塞的将士们也一直厉兵秣马,时刻警惕恶邻的动向,誓将来犯之敌的性命留下。 可是歌舞升平的启安城并不太重视。 汪云飞收好信,对穆萨说:“你先在白阳镇留一段时间,我这边安排一下,你再回去。” 穆萨点点头,并无异议。 汪云飞送走了穆萨,在屋中坐着等候,在入夜时分等来了今天要见的另一个人。 此人也是跟着驼队一块儿入关的,是枢密院机速房安插到猃戎的探子之一,给汪云飞带的消息与穆萨所说并无二致。 “辛苦你了。”汪云飞说:“请务必保重。” 那人点了点头,戴上风帽,不起眼儿的身影消失在风雪夜色之中。 汪云飞写就两封信,让人快马加鞭送出去,一封送往广阳城给幽州守将皇甫进,一封送往启安城给王妡。 北风呼啸着卷起冰雪暗云,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 承圣元年一出正月,朝堂上祥和的气氛立刻被打破,大理寺少卿岑湜于朔朝当廷上奏,弹审刑院知院事独孤容秀弄权擅专,断狱不经大理寺而有审刑院直接推鞠覆议,造成冤假错案,错冤股肱大臣。 这些年没有经过大理寺而由审刑院直接判的案子,只有沈震通敌叛国案。 萧珉立刻想明白岑湜这是在为谁喊冤,他放在御座扶手雕的金龙上的手不禁收紧。 先皇去后,就有沈震和沈家军是冤枉的,要为他们平反的声音,但此事终究没有拿到明面上来说。 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新皇登基,一般三年之内不可更改先皇施政,一是孝道的体现,二是为了朝政的稳定。 所以很多有为之君在登基之处都是处处掣肘,律法、礼法、祖宗规矩、主弱臣强等等都能致使皇帝的国家并不能让他如臂指使。 熹宗是一个极其任性的皇帝,颁布过许多于国计民生无益甚至是有害的政令,在位十七年也有多不少的冤假错案,但能怎么办呢,孝字压在头上,萧珉就算想要推翻先皇的政令也得暂且忍着,被先皇错判贬谪的能于他有用的大臣也只能先安抚着,待国丧逾年后再为他们平反。 他想平反的人当中也有沈震,但并不是排在第一个。 沈震对他来说比较重要,但是从小就不对付的沈挚……他就不太想在朝中看到他。 但一切都时机未到。 时机未到,岑湜拿此来说事,那就是故意找他这个皇帝的茬。 萧珉心中涌上一阵戾气。 “你说我审刑院弄权擅专,敢问有什么案子是我审刑院没有经过大理寺而自行推鞠的?”审刑院知院事独孤容秀俨然早有准备,被同僚弹劾并不慌张。 岑湜大声说:“前天下兵马大元帅沈震被诬陷通敌叛国一案,你敢说你是经过大理寺推鞠后再覆议将沈帅一家打入台狱的?” 听了这话,朝臣们并不觉得意外,沈震案明眼人都能看出是冤假错案,当时的判罚盖因先皇忌讳沈震功高震主,能保下他们全家性命已是不易。 待新朝了,肯定是要给沈震平反的。 就是这个平反的时间选得…… 再有一个多月就国丧期年,这么点儿时间都等不了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12章 第 112 章 再有一个多月, 先皇就死了一年,不是等不了这个时间,是王妡不想等。 虽说这么着急的样子恐被人诟病“吃相难看”, 然他们所行本就是大逆不道, 又何必在乎一些细枝末节难看不难看。 历史从来都是“为尊者讳”, 赢家才有书写的权利。 再者, 沈家被冤枉得够久了, 战神应该在生存在战场上, 而不是被鬼蜮伎俩压在蛮荒之地。 独孤容秀对沈震平|反早有预感, 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当初他们审刑院为先帝爪牙,一力审议了所谓的沈震通敌叛国, 将沈家一家都打入台狱等死。 沈震没有死,沈家人也没有死, 那终有一日这个案子会翻案, 审刑院上下一个也跑不了,他这个知院事好一些大概是贬谪到不太偏远的中州。 因此大理寺发难他一点儿也不慌张,只是有点儿惊讶, 大理寺发难的时机太难以理解,他们就连这一个月多都等不了了? 审刑院官们早先就得了独孤知院的话,明白终有一日会因沈震案被秋后算账, 一个个也都相对淡定, 看着独孤知院等他先表态,不想他们知院没表态,枢密院的倒是先迫不及待出来了。 “岑少卿。当初沈震案是由先皇明旨要审刑院一力查办,你说审刑院弄权擅专,实在指摘先皇吗?”枢密院副承旨魏采出列,矛头直指岑湜不敬先皇。 岑湜面向魏采, 双手执笏板朝东边皇陵方向一揖,说道:“太.祖皇帝于建初三年颁下定科律诏,再及太宗朝颁《梁律疏议》,禁暴惩奸,宏风阐化,安民立政,莫此为先。无论是定科律诏还是《梁律疏议》,皆有定,全国所上疑狱或冤枉者,由大理寺推鞠掌断,再送审刑院覆议。魏副承旨,本官说的对是不对?” 魏采哑然,论律令法则,朝中有谁比大理寺官更清楚,他难道能说“不对”? 不能。 他能到能说先皇的意志比太.祖太宗的诏令更重要? 亦不能。 魏采败下阵来,换了侍御史知杂事叶夔上阵。 他对岑湜说:“岑少卿此言差矣,当年因沈震督战不利导致我朝大败,又有沈震拒诏不还朝一事,自古功高震主的武将难道还少,先皇因此疑沈震通敌叛国也不无道理,事急从权,就让审刑院一力审议了,审刑院也只是听从先皇旨意行事罢了。” 殿上寥寥几个武将听到叶夔这话都很不高兴,说的都是什么鬼话,自古把皇帝当成傀儡挟势弄权的文臣一样不少好么! 岑湜道:“那后来证实战败皆因禁军与永兴军路转运司贪腐谋逆,沈震乃无辜受过,审刑院又如何做了?” 叶夔说:“那不是放了沈家全家,一个人都没死。沈震及其子被贬谪,也是因为他们战事失利。” 岑湜说:“审刑院办案不利,结案草率,诬陷忠良,差点儿让朝廷损失惨重,使同僚寒心,负先皇器重,失天下民心,难道不应该追究审刑院的过失?今日审刑院有过不纠,明日你御史台是不是也同样有过不纠,后日枢密院有过就更没有人敢纠了。长此以往,岂不朝堂大乱,天下大乱。” 被点名的御史台和枢密院可不得了,怒而反击,大理寺和谏院站在一个阵列,与对方激|情辩驳。 反倒是被讨论的中心——审刑院,四个审刑院详议官四脸懵,一齐望着独孤知院,就有些不知所措。 朝会向来都是这样,大家“各抒己见”“互相讨论”,人一多自然就嘈杂了,要不是紫微殿就够宽,怕是要比廛市还吵闹。 萧珉在御座上端坐着,看着下头吵成一团的大臣们,眉头越来越不耐烦地蹙紧。 一年前他还站在下面看朝臣们吵,因为手中没有实权也没有说话的权力,就只是旁观着,有一种隐秘的好笑的看热闹之感。 现在他坐在这上面,感觉就完全不同了。 这些人讨论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关系着他的江山,他就没有那种闲情逸致将他们的争吵当做笑话听了。 “请中严!”典仪看萧珉面上不耐之色已经浓得要实质化溢出来了,立刻机灵地高唱了一声。 殿中争吵的声音一顿,朝臣们各归各位站好,整齐朝皇帝拜下,齐声道:“圣上恕罪,臣失仪。” 萧珉:“……” 火已经到嗓子眼了,就这么硬生生被按下,萧珉火气发不出,只能狠狠剐了擅自抖机灵的典仪一眼。 接收到天子眼刀的典仪又惊恐又委屈,不明白自己哪里冒犯天威了。 朝会上的吵闹从来没有当场出结果的,各项政令的颁布一直都是“朝臣上疏—朝会讨论—散朝后皇帝与宰执们讨论—着负责此事的衙门拟定方案—朝会再讨论—再皇帝与宰执们讨论—最后定下方案知制诰拟诏——中书门下下发——相应衙门执行”这么个流程。 追究审刑院责任、为沈震平|反这个事才进行到第二步,又是在朔朝上,当然更吵不出什么东西来。不过是让朝中大臣们看清楚了这次的阵营,并在接下来的时间想好要怎么站。 皇帝对此事的态度也很暧昧,不说好,不说不好,就静静地看着朝臣们吵。 “伯平兄,你觉得官家对沈时东是什么态度?”散朝后,左槐自然而然地与王准一道走。 王准没有回答左槐的问题,反倒说起了另一个人:“沈时东之子沈挚,文武双全,少年英才。幼时在宫中给官家伴读那会儿可谓是人见人爱,罪人珩为抢沈挚陪自己玩耍,不仅打伤了官家,还让人把官家推到池子里去。” “这事我也听说了,不过不是没人敢动手,罪人珩自己去推又太小推不动,官家没掉池子里么。”左槐先头没明白王准好端端说起这桩陈年往事是为什么。 王准说:“后来罪人珩去跟先皇告状,先皇罚了官家,且不让沈挚再给官家伴读。” 左槐捋着下颌的胡子思索片刻,吃惊道:“你的意思是……官家因为这点儿小事忌恨上沈挚了?” 王准摇摇头,又点点头:“忌恨是真,但绝不会只是因为这一件事。” “那你为什么跟我说……”左槐恍然,压低了声音说:“你的意思是,官家可能会因为忌恨沈挚而不给沈时东平|反?官家这么……”小心眼的吗? 王准其实也有疑虑,然王妡说得那么肯定,他不由得不信。 对王妡,他这个嫡长孙女儿,王准一度是想要放弃的。临猗王氏子弟,只要担了这个“王”姓,就该承担起家族兴衰。家族姓氏给了你荣耀,你就该承担起这份荣耀背后的责任。 临猗王氏嫡长女,不该是个满脑子只有风花雪月之人,倘若王妡只是这样,王准身为族长,即使再疼爱孙女儿也不得不放弃。 好在他的孙女儿不是沉湎情爱的人,且这份情爱还是虚情假意。 他庆幸的同时却也心惊,他不知道他的孙女儿究竟经历了什么事让她陡变,似乎一夜之间姽婳就褪去了少女的天真娇憨。 清澈的双眸变得黯黑,其中好似总在涌动着什么。 明媚的笑脸变得锐利,平静表象下总压抑着什么。 直到那一天,永泰十七年宫变,姽婳面不改色杀了吕师,血溅在身上也丝毫没有动容。 “祖父,这三年我一直在想我想要什么,我活着是为了什么。今天我终于明白了。” 那时,她一身染血,叫禁军将被“请”进宫的宰执、台谏、知制诰、国史等控制住,唯独叫了他这个祖父上去说话。 站在丹陛上,他的孙女儿、临猗王氏嫡长女、王朝的太子妃、很快就是一国之母,她说:“我想再没有人可以决定我的生死。我想站在万人之巅,天下所有人都臣服于我的脚下。我要,手握这世间至高之权。” 说这番话的王妡,黑色的双眸中是翻涌的野心。 那一刻王准心头剧震,细数这三年王妡做的那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全部围绕着兵和钱。 王准其实有些遗憾,倘若王妡是男子,恐怕未来…… “伯平兄,伯平兄。” 王准回过神,看向左槐。 “都叫你好几声了,在想什么想得都入神了?”左槐说。 “只是在想,我老了,不如年轻人干劲十足了。”王准感叹。 左槐不知道从这句感慨中联想到了什么,笑了声:“老狐狸。” 王准呵呵一笑,不否认。 几日前,王妡从宫里送话出来要为沈震平|反,王准有意无意在长子跟前说了一两句,他的长子王确一直为沈震抱不平,若不是儿媳谢氏极力劝阻恐怕是要一天一道奏疏为沈震叫屈。 王确没有辜负老父亲的期望,当天就邀上几个好友一道吃酒,席上如此这般一通说,这不朔朝就有岑湜出来找审刑院的茬。 和王确交好的都是些又直又刚还性子急的,就拿大理寺少卿岑湜来说,熟读本朝和历朝法典律令,怼起来人一口一个这个诏那个律,能戳得人心窝子疼。 王准以前最不喜的就是长子不够圆滑,现在看来,不圆滑亦有不圆滑的长处,一样米养百样人,之前是他苛责长子了。 “行了,年轻人已经做了年轻人的事,咱们这些老骨头也该派上点儿用场了。”王准说着便让人去递帖给通进司,三司使求见官家。 左槐笑着也把印有自己鱼符的帖子让人一同送去通进司,求见官家。 这两人的名帖一到通进司,吴慎就得了消息,思忖片刻,也递了名帖。 四宰相三人求见官家,蒋鲲这个秘阁相肯定不能落人后。 去年末,他与官家就皇后、计相、临猗王氏的野心进行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他自认是向官家递了投名状,也该实际为官家分忧。 就从沈震平|反一事起。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13章 第 113 章 散朝后, 萧珉换了身轻便常服,半躺在庆德殿东偏殿闭目养神。 照理说沈震平|反这样的大事他下了朝就该叫宰执们过来商议,可他现在的思绪乱得很, 未免被朝臣牵着鼻子走,他吩咐庆德殿殿头高班常繁把所有的觐见都拦了, 现在谁都不见。 毋庸置疑, 沈震是一定要平|反的, 朝中现在能征善战的武将是凤毛麟角,尤其是面对猃戎铁蹄还不怵的,想来想去就只有沈家军了。 熹宗要处死沈震时,萧珉也是强烈反对的,哪怕那时他没有话语权也易被迁怒,也上谏疏给父皇——他们大梁能对敌猃戎打胜仗的武将和军队真的是少得可怜。 做决定的人变成他自己了, 他又犹豫不决了。 沈震平|反了,沈挚也就无罪, 那么…… “圣上,通进司上报……” “不见!”萧珉不等常繁说完话, 直接打断, 并语气不善地迁怒:“是朕说的话不好使是么,朕说过什么?” 常繁扑通跪下,说:“圣上说谁也不见。” 萧珉冷哼一声:“知道还不快滚。” 常繁立刻屁滚尿流的“滚”了。 等着觐见官家的四宰相得到通进司回话,说官家谁都不见,让宰执们改日再递名帖。 吴、左、王、蒋:“……” 圣上呐,您学什么不好,学什么先皇任性呐! 四位宰执让通进司再去通报,左槐说:“你就说是为沈震案,此事既已提出就拖延不得。” 左通进官一脸“几位相公饶了我”的表情:“不是下官不去通报, 庆德殿的常高班再三跟下官说,圣上正在气头上,常高班就多说了一句话就触了霉头,被圣上骂了。” 四位宰执很无语,互相对视一眼,蒋鲲忽然说:“王相公对沈震可是格外上心。” 吴慎诧异地看向蒋鲲,左槐皱眉,王准波澜不兴地说:“不及蒋相公上心。” “王相公谦虚了,几年前沈震能免除死罪,王相公可是从中出力不少。”蒋鲲说。 “沈时东一家能重见天日,是天理昭昭,先皇会被蒙蔽一时,但不会总是被蒙蔽。”王准说。 蒋鲲一笑:“王相公说得对,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王准亦笑:“难得能与蒋相公达成一致,老夫欣喜若狂。” 蒋鲲静静看了王准片刻,神色不明,道了声:“在下还有公务待处理,告辞。”转身回枢密院值所。 吴慎等蒋鲲走远了,对左、王二人说:“左右今日是见不到官家了,本官也有公务,就不陪二位了。” “蒋图南一向对你阴阳怪气的,他说什么做什么我都见怪不怪,”让左槐疑惑的是,“怎么吴诚谨说话也怪里怪气的?” “吴诚谨一向与我不对付,说话怪里怪气不是很正常。”王准说。 “吴诚谨道貌岸然呐。”左槐背后说人坏话理直气壮,“他惯会做表面功夫的,怎么可能会撕了他自己的假脸。” 王准想了想,说:“可能是假脸戴久了不舒服。” 左槐:“……” 这么一想又很有道理。 但蒋鲲与吴慎二人不像是沉不住气的人,蒋鲲且不论,吴慎那种心思深沉手段狠辣之人就算阴阳怪气也不会表现在口头上。 左槐对二人持保留态度,今日瞧这态势,横竖是见不着官家了,王准与左槐二人也不在通进司公廨多逗留,各自回值所处理公务。 - 庆德殿东偏殿里,萧珉闭目倚在软榻上,看似无所事事实则心情烦闷得很。 他从不天真以为父皇不在上头压着,他就能真的为所欲为,他想成为一个万世传颂的明君,从灵前即位始他就勤勉朝政、平衡各方势力、农桑政务事事过问,他在朝堂处处掣肘,老臣倚老卖老,动不动就是一句“祖宗礼法如何如何”、“先帝时如何如何”,就连他的心腹他都不能想提拔就提拔,还要看宰执的脸色。 这些他都能忍,总有一日他要叫天下人再不能说他一句不好。 可这世上总有一些事一些人是忍不了的。 沈挚对萧珉来说就是忍不了的其中之一。 不在眼前看着便罢了,要是放在眼前天天瞧着,他恐怕会比他的父皇做的还过分。 可是平|反了沈震,沈挚便也无罪,定要还朝。 萧珉揉揉眉心,越想越烦躁。 “圣上。”常繁小心翼翼地站在偏殿门口问:“今日还看折子吗?” “狗东西,滚出去!”萧珉睁开眼,随手抄起手边的茶盏朝常繁扔去,嫌弃死这个没眼力见儿的太监了。 常繁惶恐不已,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惹了官家不称心,又打又骂的。他在庆德殿当差近十年了,先皇脾气差,也没有官家这样。 简直委屈死了。 常繁嘟嘟囔囔走出庆德殿:你不待见咱家,咱家还不伺候了呢。 一出去就迎面遇上一个身着绯色官服容貌秀美的女官,一瞧这不是皇后身边的项女史。 常繁拉长的臭脸瞬间变成讨好脸,越过项女史快步走到被众人拱卫在中间的云锦素服女子,作揖行礼:“奴常繁给皇后娘娘请安。” “免礼。”王妡问:“官家呢?” 常繁苦着脸说:“娘娘可是来得不巧,官家龙体违和,在偏殿休息,前头宰执们请求面圣都被挡了回去。” 王妡道:“龙体违和?官家怎么了?可有叫尚药局瞧瞧?” “这……”常繁犹豫着说:“官家不让人伺候,奴好几次被骂出来了。” 王妡了然,萧珉怕是心里违和。 她不知道萧珉与沈挚之间有什么天大的矛盾,使得上辈子沈挚都过世多年萧珉说起来还一副愤懑模样。她在给沈挚的信里也带过一笔问过,沈挚回信里大段大段的委屈,说他也不知道何时惹着那位,就给那位伴读了几个月,后来因为萧珩从中作梗他被老皇帝遣回家,之后不过见过寥寥数面,不知从何时起那位就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 沈挚还在信里小心翼翼抱怨了一句,委屈之情都快从笺纸上跃出来了。 沈挚那里没有问出什么来,王妡也就懒得深究了,全当萧珉是个嫉贤妒能的小心眼好了。 “去通报,我要见官家,有好消息要告予官家知。”王妡对常繁说。 常繁看了东偏殿方向一眼,对要不要再去找皇帝的骂很犹豫,小心跟王妡回话:“娘娘,官家说了谁也不见,您看,奴之前问了一句今日还看不看折子,就被官家骂了,还用茶盏砸奴。” 王妡睨着常繁,他话中的讨好显而易见,不由感到有些好笑。 这阉竖在宫中当差二十多年,混到庆德殿殿头高班差不多算是到头了,先帝怎么用他的未可知,反正萧珉是不喜此人却为表对先帝的哀思没有动先帝留下来的大部分人。 常繁想左右逢源,连琴婕妤那里都能收买他,这样的人,但凡有点儿脑子的都不会重用他。 “去通报,官家不会不见我。”王妡淡淡说这话,进去庆德殿正殿,对常繁的讨好不置可否。 话说这份上,常繁再推诿拖拉就是不敬尊上,只能硬着头皮再去东偏殿,哪怕被皇帝骂了也就骂了。 意外,这次皇帝没有骂人,虽然还是满脸不悦,却起身往出了走。 常繁顿觉自己有所领悟了。 萧珉板着脸回到正殿,王妡已在左下首的椅子上坐好,看到他,起身行了礼。 “免礼。”萧珉往御案走去,眼角余光瞅见王妡很自觉地站在椅子前没有先坐,忍不住刺了一句:“皇后的礼数一向周全。” 王妡偏头看向萧珉,说:“应该的。” 萧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语调缓慢地说道:“朕记得,皇后曾经说过你与沈震之子是青梅竹马。” “你说沈公仪啊,”王妡也语调缓慢,不慌不忙说:“我父与沈帅乃至交好友。” “原来如此,难怪,沈震入狱时荣恩侯可谓是为救他倾尽全力。”萧珉顿了一顿,说:“想必荣恩侯知道沈震要平|反了,一定是喜不自胜、喜极而泣。” 王妡等萧珉在御案后坐好才端坐在左下首椅子上,听完萧珉的话,话中带着一丝嘲讽地说:“难道圣上不因忠臣平|反而高兴?要我说,沈帅着实很冤,永泰十四年那一仗,沈帅不仅无过还有功,否则广阳城将多几万冤魂。” “所以皇后为救青梅竹马,可以几番孤身出入台狱?”萧珉话音一厉。 “怪只怪朝廷上下贪腐成风,审刑院的程魁春可是明码标价,五百两银子出入台狱一次,还不包括打点狱卒的钱。”王妡理了理素色的衣袖,淡淡说:“难怪今日朝见,程魁春的娘子戴了好大一只羊脂玉镯,怕不都是用我的银子买的。” 萧珉:“……” “永泰十四年败仗,把朝廷武备的龌蹉全都赤|裸裸摊了出来,最后只自|杀了一个金柄、流放了一个宗长庚,朝廷颜面荡然无存,我都能想象猃戎和西骊是怎么笑我朝。”王妡犀利提问:“萧珉,你打算学先帝的,就此揭过?” 萧珉依旧沉默:“……” 王妡说这些不过是回击刚才萧珉刺过来的话,也不需要萧珉的反应。不管萧珉要不要查,这件事她抓到一个线头就没有放手的道理。 满朝上下几乎每个衙门都不干净,为什么她一定死盯着武备和禁军自然有她的盘算。 “好了,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情了。”王妡给萧珉递台阶,“说个高兴的事情给你知。” 萧珉狐疑地看着她,成婚几年,他不说全然了解她,但也知道她一向是“只要萧珉不高兴,我王妡就高兴”的任性性子,现在她居然说要“说个高兴的事情”给他,他没听错?! 王妡说:“琴婕妤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你要当爹了,惊不惊喜,开不开心?” 萧珉:“………………”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14章 第 114 章 琴婕妤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那就是那一次就怀上了。 萧珉心里五味杂陈,看着王妡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说他不想要孩子那是假的,成婚四年膝下尤虚,早就有他子嗣艰难的说法, 那是萧珩让人放出来的话。 不争的是, 无论是之前作为储君, 还是现在作为帝王,他都需要有儿子有继承人, 否则他辛辛苦苦难道是为他人做嫁衣吗? 就连母后都暗中问过他, 是不是王妡不能生养。 他说“不是”, 说这话时有多恨只有他自己知道。 谁能知道看起来恩爱和谐的夫妻其实一直都没有圆房呢。 萧珉对子嗣一事心态非常复杂。 他需要有儿子,他知道有和王妡的儿子对他更有利, 可他又防着王妡有儿子,临猗王氏的势力不接触的人不知道, 倘若有个王氏血脉的皇子, 今后这天下究竟姓萧还是姓王就难说了。 萧珉要用临猗王, 又防着临猗王,从他还是东宫时就是这态度了。 他把事情都盘算好了, 千算万算没算到王妡是个疯子。 王妡连圆房都不肯, 动不动就是刀尖相向。他不要有王氏血脉的儿子是一回事,被逼着不要又是另一回事了。 还有就是,这个孩子来的时机实在不算好。 再有一个多月就国丧期年,祭祀过先帝后, 广纳后宫、生儿育女怎样都行。偏偏在这个时候后宫妃嫔身怀有孕, 他立的那孝道就前功尽弃了。 早知是这样,还不如除了服就解禁,他也不用清心寡欲几个月了。 “圣上怎么这中表情。”王妡笑眯眯问:“要当爹了, 是不开心,还是开心傻了?” 萧珉深吸一口气,按捺下心中的五味杂陈,故作轻松地说:“那皇后开心吗?” 王妡说:“圣上开心,我就开心。我想圣上一定会开心,在尚药局报来后,就将琴婕妤升了修媛,待她为圣上诞下麟儿,我再升她为贤妃。圣上觉得如何?” “……一切都听皇后的安排。”萧珉讽刺道:“皇后开心了,朕亦开心。” 王妡微笑:“那就这么定了。待三月春暖花开,我就让掖庭安排采选之事,为圣上广纳美人,宫中也该热闹起来才是。” 萧珉:“……” 萧珉不想说话。 王妡说完要说的话,并提醒萧珉该给琴修媛的赏赐不能少,离开庆德殿,又去庆安宫给太后报喜去。 尚宫局大张旗鼓给琴修媛送皇帝、太后、皇后的赏赐,琴修媛身怀帝裔的消息就如长了翅膀一样,一下子就飞向了宫外。 宫外的人得了消息,有些意外,又好像不是很意外。 官家要挣一个“孝”的名声,近一年都是简衣素食,大家就想:好,要做戏就做。 哪怕谁都知道,先帝在世时,官家就与其势如水火了。 但是,做戏好歹要做全套,您想要文官的嘴史官的笔能生花,您自己也得先做好基础,您这“尽孝”尽一半,想让大家怎么夸,硬夸吗? 一些老臣摇摇头,不予置评。 嘴毒的文人骚客可就不客气了,也不明面上说,写上一些风月诗词在秦楼楚馆里传唱,能把人气死。 萧珉知道宫外对他有了后的事如何评说,却对此无可奈何。 王妡已经大张旗鼓到处说,他就算想秘密把琴修媛处理掉也不行了。 何况他也是真心想要一个孩子,破了他子嗣艰难的传闻。 只是现在有些话好说不好听,还是得想想办法转移一下朝中对帝裔的注意。 萧珉想来想去就想到了萧珹。 这个弟弟在他争位时靠拢了过来,但没有做什么实质性有效的事情父皇就因服食丹药身体急转直下,然后被母后毒…… 萧珉深呼吸,把那件事从脑中翻过,叫人去传萧珹来见。 没等多久,萧珹就在内侍的引导下到了内宫东边儿蓬莱池的小岛洲上,下了船,走进岛洲上的台榭,朝萧珉拱手行礼。 “坐。”萧珉指了指对面的坐褥,待萧珹坐下后,说道:“我们兄弟二人许久没有一道说过话了。听说二弟自打父皇驾崩后就一直在府中为父皇抄经。” 萧珹一袭素白衣裳衬得更霞姿月韵,常年笔墨浸染,一举一动皆优雅。 皇族萧氏皆容貌俊美,萧珉这一代三兄弟若认真算起来,萧珉在容貌上略逊于两个弟弟。 “皇兄忙于国事,臣在府中左右无事,为皇兄与自己抄些经书给父皇稍过去,是皇兄与臣兄弟二人的一份孝心。”萧珹道。 萧珉微一挑眉,眼中闪过满意之色,说道:“二弟对父皇孝心可嘉,但也该注意自己的身子才是,朕瞧着你是瘦了许多。” “皇兄日理万机,为国操劳,才是真瘦了许多。”萧珹说:“皇兄身系天下,更要保重才是。” 萧珉叹了一口气:“朕继位不久,诸事繁杂,前头大理寺弹劾审刑院,立刻就有人为沈震平|反,然后又是要严查武备疏漏,追责永泰十四年那一仗。” 他说着话观察着萧珹,恰好红泥小炉上的长颈瓶里的水烧开了,后者低头将水瓶提起,将滚水冲在茶碗里,神情专注地打着茶,他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这些事情二弟怎么看?”萧珉干脆就直接问了。 萧珹放下茶筅,对萧珉微微一笑,道:“臣终日纵情于书画山水之间,父皇在世时对臣就疏于教导,哪懂得了这些。臣想着,这天下是皇兄的,皇兄做的任何决定都好。” 萧珉直勾勾盯着萧珹看了许久,后者任他看,低头点了个高山日出的茶百戏呈给他。 他接过来,看了一眼茶碗中的图案,笑了一笑,轻轻吹开茶沫饮下茶水。 “这大好的春光,二弟也该出来走走,别整日闷在府中。”萧珉说。 “臣遵旨。”萧珹说。 - 凌坤殿。 一个模样不起眼儿的内侍走到香草身边,低声说:“王尚食,官家传了二爷进宫说话。” 内侍口中的“二爷”就是萧珹。 也不知萧珉是忘了还是故意的,他登基后封了太后、皇后、六宫,还封了澹台家、王家两家外戚,宗室也封了不少,比如楚王已是亲王封无可封就加了食邑。萧珩被贬为庶民,唤作“罪人”,罚去皇陵守陵。萧珹却独独漏掉了。 他没有封王,不能唤作“王爷”。 先皇已经驾崩,他也不能再唤作“皇子”。 没有封王就没有封地,不能去国就藩,他就这么尴尬地待在京城,甚至连称呼都是尴尬的“二爷”,因此他闭门谢客,传言他在家中为先皇抄往生经,大有看破红尘的态势。 香草怀疑官家是故意恶心二爷,怕是二爷什么时候得罪了官家,不过她没有证据。 没错,在香草心中,官家就是这么一个小心眼的人。 内侍向香草报了信便退了出去,香草轻手轻脚进殿,在殿内给王妡汇报的邓朗看到她,卡了一下壳才继续说。 王妡瞧着是端坐着不动,实则目光从邓朗滑到香草身上,再转回到邓朗脸上,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来。 她抬手示意邓朗先暂停一下,问香草:“有什么事?” “娘娘,谷押班让人来告,官家请了二爷进宫说话,在蓬莱岛洲上。”香草说。 “看来萧珹也该封王了。”王妡颔首表示已知,让邓朗继续汇报,也没让香草出去。 邓朗在王家就跟着王妡办事,从小厮小邓到流外的东宫邓谒者,现在已经是流内官了,在枢密院检详所任了个八品主事,掌检用、审核枢密院诸房条例及行遣文字,起草机要文书,领外路兵官有关功赏、恩例、差遣、投牒文字,以及由枢密院响应处理后所付宣、札、告命等事物。 官职不高,但枢密院的大小文书都要从检详所过,除非是枢密副使以上签发的机密文书,他都能看到。 是个能办实事的职位——专指为王妡办事。 如无大事,邓朗是一月向王妡汇报一次,本可以将重要的事情写折子递到凌坤殿,但他有点儿私心,每月都亲自进宫面见皇后。 他是外臣,按照宫规入后宫极为不易。 然王妡是个霸道的,一声令下让宫闱局作了几个“凌坤殿行走”的令牌,准许持令牌者行走凌坤殿,邓朗手上有其中一个令牌。 这令牌一出,萧珉且不说,庆安宫的澹台太后是气坏了,把王妡叫过去一顿好骂,说她扰乱宫规、祸乱宫闱。 王妡对此的说法是:“母后此言差矣,这一条条宫规不都是历代皇后定下的,如今我是皇后,这天启宫的宫规自然我说了算。” 澹台太后差点儿没被气厥过去。 若非王妡不想担个气死太后的不孝罪名恶心自己,她还能再来一句“您这庆安宫的宫规需不需要我帮您改改”。 天启宫的规矩就这样定下来,萧珉知道后龙颜大怒,在伍熊的劝解下勉强冷静下来。 王妡嚣张跋扈,他知道,一时也动不了她,以计相为首以临猗王氏为核心的庞大利益网就是王妡能作威作福的后盾,他防着他们却也还要用他们。 待将来…… 萧珉心中闪过诸多狠戾念头。 “行,我都知道了。”王妡听完了邓朗的汇报,“你注意着枢密院的动向,有任何异常就找贡年告诉我。拿不定主意的,可以去找我祖父,或者去审官东院找闵廷章讨主意。” 邓朗道了声是,然后行礼告退,退走之前悄悄瞧了香草一眼,耳根有些红。 王妡哪还看不出,干脆对香草说:“你送小邓出宫。” “啊?哦。”香草像是在走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朝王妡福了福,脸微红走到邓朗身旁,也不说话,就硬邦邦引手示意他走。 两人一个红脸一个红耳朵,隔着一人宽的距离,别别扭扭出去了。 王妡失笑,殿中除了她再无一人,她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把玩着腰上挂的一枚玉佩,在脑海中推演着接下来的计划。 幽州那边的奏疏应该快到了,与猃戎的一战,去年因为王鼎思在猃戎小王子维泽尔身边出主意,尽力斡旋,让汗王苏檀有了顾忌,才没有打过来。 今年是避无可避了。 猃戎觊觎中原之心一直不死,上辈子的猃戎能连割梁朝十州沃土,这辈子总不会从狼变成羊。 猃戎汗王是个有野心的雄主,如果她王妡是苏檀,她也会趁着梁朝权力更迭新皇地位不稳的时候来打一仗,给新皇一个下马威。 这中时候就不能动枢密院和蒋鲲,以免战事有变。 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那么…… 王妡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可以用来做点儿文章。 杀猪巷泉香阁背后的东家,蒋鲲的那个夫人的娘家的……什么来着? “喵嗷!” 一阵软糯中带着一丝凶悍的叫声打断了王妡的思路,她面无表情低头,黄色的毛团对着她又是一声“喵嗷”,一跳,跳到她腿上蹲坐好,喵嗷嗷个不停。 王妡挠了挠它的下巴,毛团很干脆躺倒露出肚子要摸。 王妡:“……” 算了,不想了,专心给毛团揉肚子。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15章 第 115 章 承圣元年二月, 一封幽州来的八百里加急打破了朝堂上平和的假象。 幽州守将皇甫进上疏言猃戎军队有异动,恐恶邻犯边,请朝廷加强边州武备, 以御来犯之敌。 朝堂一哗。 自永泰十四年后,梁朝几年未经战争——民乱不算, 维持着一种虚假的和平景象。 然年年交给猃戎的岁币不是凭空变出来的,和平景象之下,是百姓们被苛捐杂税压弯了的背脊。 朝廷立刻出现“主战”与“主和”两种声音。 主战派言:猃戎觊觎我中原大地之心从未消失,就该给猃戎一个教训, 让他们以后不敢来犯。 主和派说:猃戎兵强马壮,反观我朝,士兵疏于操练,武将纸上谈兵, 要打赢猃戎谈何容易。 “所以就任由猃戎耀武扬威不成?我泱泱大国岂能怕了他一个不通教化的蛮夷!”主战派说。 “军队开拔,粮草先行。国库不丰, 军费何来?难道你还想加重百姓赋税,致使民不聊生吗?”主和派说。 “我朝年年给猃戎送岁币, 这些难道就不是百姓供给?百姓税重, 与其让他们供给猃戎, 为什么不供给自己的军队。”主战派激动。 “那要是打了败战怎么办?又像永泰十四年那样的惨败怎么办?”主和派更激动。 两方吵得不可开交, 又劝架和稀泥的出来说:“你们,你们,都冷静一点儿。现在哪容得我们想不想打,是猃戎想不想打啊!” 主战派、主和派:“……” 朝堂倏然一静,众臣工不一的表情里都统一带着一丝尴尬。 萧珉揉揉额头,压着火气问:“诸位卿家没有有用的主意吗?” 殿中依然安静,所有人都知道, 倘若幽州守将所言非虚,这一场是避无可避的。 双方交换了和平往来的国书又如何,猃戎就是不通教化的野蛮人,跟他们说什么道义什么礼义仁智信,他们听不懂的。 这时候,枢密院银台司出来,说:“禀圣上,去年九月,幽州守将皇甫进便上疏过一次,那份奏疏是交由银台司,并没有八百里加急,也是说防恶邻犯边,请朝廷增加幽州武备。阮枢副就让银台司将这份奏疏压下没有上呈天听。” “去年九月?!”萧珉猛地一拍御座扶手,扬高的尾音在在显示了他有多意外和愤怒。 银台司点检公事徐默朝枢密副使阮权看去,阮权差点儿当廷上演御前失仪——要不是你银台司说什么猃戎才得了岁币哪会儿打过来,我怎么会压下这封奏疏! 但他不能破口大骂,只能出列,辩解道:“回圣上,去年九月正是我朝给猃戎送岁币时,并没有战争迹象,臣认为皇甫进是危言耸听,便将奏疏压下了。自打幽州元帅府散了,幽、易、云、胜等州的边军守将就对朝廷心有怨怼,臣……” “闭嘴!”萧珉不想再听什么狡辩,拂袖而去。 皇帝走了,典仪喊散朝,众臣按高低品阶鱼贯出紫微殿,银台司点检公事徐默避开阮权走,可启安城说大不大,又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僚,徐默能避到哪里去呢。 萧珉在朝上走得干脆,问题始终摆在哪里不能不解决,朝廷疏于武备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以前还有个天下兵马大元帅三不五时上奏要钱要粮要兵,朝廷也算是时刻警醒着。 后来,天下兵马大元帅差点儿就死了,活下来也成了西南蛮荒边州的一个小校尉,这几年猃戎受了梁朝的岁币几乎算是做到国书里写的“秋毫无犯”,难得的和平使人惫懒,滋生出许多侥幸来。 也不能说朝廷完全松懈了武备,只是削减了许多军费开支用于补岁币造成的窟窿。 武将们一肚子怨言发泄不出来,谁让是打了败战才有了送岁币一事,他们倒是想跟文官们好好掰扯一下导致败战的原因,可论诡辩,他们又哪里辩得过文官们。 萧珉头疼得很,猃戎真打过来,放眼这满朝上下,只有沈家父子和沈家军能与猃戎有一战之力。 现在不是梁朝想不想打的问题,是猃戎想不想打。 无论猃戎想不想打,梁朝都要做好应敌的准备。 萧珉揉着太阳穴,兀地想起前不久王妡说过的话—— 【大梁没了战神沈震,谁会得到好处?】 谁会得到好处? 总归不会是他这个一国之君。 “来人。”萧珉放下手,掩去眸中的不耐之色,“叫大理寺赵判事与岑少卿来见朕。” 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还有萧珹,也一道叫来。” - 这日是望日,内外命妇都要在凌坤殿向皇后请安。 吴桐作为楚王妃,朔望朝参皇后除非病了或者有要事,否则必须进宫。 她人年轻,但随夫君楚王萧烨的品阶,在宗室里的地位很高,坐得离皇后很近,旁边是平郡王妃。 时辰未到,皇后来没有来,她与平郡王妃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眼睛朝对面后宫妃嫔所在的地方扫过几眼,只寥寥三人。 “好像没瞧见那位近来风头大盛的琴修媛。”吴桐对平郡王妃说。 平郡王妃朝对面扫了一眼,不甚在意道:“双身子的人,总要谨慎些。” “也是,怎么说也是官家第一个孩子。”吴桐撇了撇嘴,已经几年过去,再浓烈的感情也会随着时间和距离的拉开而变淡,她对萧珉还没有情深到非君不嫁的地步,只是到底会有一丝意难平,语气就有些奇怪,“也不知皇后现在是个什么心情。” 平郡王妃诧异地瞅了她一眼,谨慎道:“好多人都说,皇后对琴修媛这一胎很期待,瞧这才多久,琴修媛就从五品升到二品了,听说琴修媛这一胎若生的是皇子,皇后就会给她升到正一品四夫人。” 吴桐笑着说了句:“皇后真是贤良大度。” 平郡王妃已经不想跟她说话了,呵呵了一声:“我等须得以皇后为榜样,时时自省,相夫教子,照顾好夫君、打理好全家,最忌讳争风吃醋、妻妾相争,闹得阖家不得安宁。” 吴桐嘴角的笑容瞬间消失,她当然听出来平郡王妃是在刺她。 楚王相貌身材才华都是一等一的,唯独一点最不好,就是风流。她看着楚王今天睡这个明天睡那个,时间长了哪里会心理平衡。 正所谓,不在沉默中恋爱,就在沉默中变态。 吴桐与楚王没有走上先婚后爱的套路,她没有得到夫君的偏爱,反而种种举动让夫妻关系变得僵硬。 然后,吴桐就变态了。 什么相爱相杀、虐|恋情深也统统没有,她上演了一出致命女人——楚王差点儿被她搞得不举,楚王府后院的姬妾们被她搞得都不敢近楚王的身。 鸡飞狗跳的楚王府成了启安城里的笑话,吴桐也愈加苦闷。 ——这不是我想象中的穿越! 她一个现代独立女性,寒窗苦读十六年,一脑袋比古人超前的知识毫无用武之地就算了,居然还沦落到仰人鼻息才能生活。 就说郁闷不郁闷,她抑郁症都快有了。 “我当然是比不得平郡王妃你的贤良淑德,听说平郡王才除服就想接个青楼女子进门,也算是让京城百姓长了见识,失敬失敬,受教受教。”吴桐当然不是那种被打了脸不还击的,她可是曾经与键盘侠大战三百回合的女战神来着。 平郡王妃瞬间脸拉得老长:“你是该好好学学什么是为人|妻之道。” 吴桐:“如果你说的是那种主动帮夫君纳妾、夫君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家里塞还要当做视而不见的道,那谢邀,我没有自虐的爱好,你有也不要教给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平郡王妃:“你这言行就犯了七出。” 吴桐:“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两人吵得小声但激烈,引得附近的命妇们频频看向她们,太后母家弟媳寿宁侯夫人几次想劝她们又作罢。 好在她们在吵得更激烈眼瞅着要御前失仪时,内谒终于高唱:“皇后至——” 随着内谒的声音,皇后进了正殿,所有内外命妇们按照班序站好,朝皇后拜下。 吴桐是正一品亲王妃,品阶高,离皇后最近,被叫起后抬头就能看清王妡的脸,见后者也在看着自己,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垂了脑袋。 王妡移开目光,随便找了个话题,开始望日朝参的固定流程。 话说着说着,有人就说到了楚王妃新写的诗上,好一阵称赞,说道:“我家老爷说楚王妃这诗作得大气,京中文人骚客无不追捧,楚王妃才情上佳,与楚王真乃天作之合哩。” 此人与平郡王妃有点子转折亲,平日里也是看不惯楚王妃张扬的做派,故意在皇后刺上几句,命妇们早就发现,皇后不太待见楚王妃。 京中谁不知道楚王和楚王妃夫妻不睦,王府整日鸡飞狗跳的,谁他们是天作之合可是太打脸了。 “哦,什么诗?”王妡感兴趣地问。 那人也是想不到皇后会过问楚王妃的诗作,一时呆愣住了。 吴桐起身对王妡福了一下:“皇后容禀。” 王妡颔首,吴桐就吟起诗来:“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注]唐·王维《少年行》 “诗是好诗,难怪文人骚客追捧。”王妡笑着说。 一个人的文风不可能一会儿一变,一下婉约一下豪放。 她倒是忘了,那间奇怪屋子里的话本有写,吴桐是灵魂从一千多年后的异时空穿越到了大梁,她有许多这时大梁无法企及的知识和奇思妙想,为萧珉出过不少富国强民的主意。 唔…… 既然能为萧珉所用,那同样也能为她王妡所用。 抢了萧珉的人,挺好。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16章 第 116 章 朝参过后, 内外命妇们鱼贯退出凌坤殿,唯有楚王妃被皇后留了下来说话。 平郡王妃离开时难掩幸灾乐祸地瞅了吴桐一眼。 众所周知,皇后不喜楚王妃, 留她说话能说什么好话。 吴桐自己也这么以为。 依皇后一直以为的态度,她总觉得对方已经知道了自己与萧珉的往事。可是,她与萧珉早就是过去式了,皇后之前不追究现在找她麻烦也太说不过去了。 难道说……我都嫁做人妇这么久萧珉还对我念念不忘,王皇后知道我是萧珉的白月光妒心大起,要对我做些恶毒女配做的事情? 吴桐一下脑洞大开, 已经在脑中写了十万字的替身文学。 “吴表妹诗作得大气,人也聪慧。” 王妡忽如其来的夸赞打断了吴桐的脑洞, 她回过神连忙站起来福了福, 真心诚意说:“皇后娘娘谬赞, 妾身愧不敢当。” 说完之后她才发现王皇后称呼她的是“吴表妹”,而不是“楚王妃”,愕然抬头朝王妡看去,更加惴惴, 不明白王妡用这个称呼是何用意。 “吴表妹当得,不必拘礼, 坐下说话。”王妡语气淡淡, 态度还和以前一样不冷不热,这倒反而让吴桐七上八下的心安稳了一些。 “听闻前些日子楚王不慎摔伤了腿,如今可好?”王妡说。 吴桐抽了抽嘴角,当然不敢说是楚王新收的红颜知己对她不敬, 她找楚王的麻烦故意把他绊倒,不想他竟如此脆弱,摔了一下就摔断了腿, 她还以为他碰瓷儿呢,这说出来简直能笑死人。 “谢娘娘关心,王爷他……还行。” 王妡话题又一转:“吴表妹这次作的诗与以往的诗作差别很大,若非明说,我都不敢相信会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吴桐脸微红,心理素质极强地说:“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王妡喃喃着重复了这一句,微微一笑:“的确好诗,吴表妹才华横溢。只是我很好奇,你怎会有此等感慨。”又一转:“听闻楚王妃与楚王夫妻不睦。” 吴桐被王妡东一句西一句搞得晕头转向,都不知该先回答哪一句,只能先紧着最后一句答:“皇后娘娘,妾身虽与我家王爷有些矛盾,但夫妻不睦都是以讹传讹,不可信的。” 王妡说:“你真不是因为对楚王不满而作此等杀伐之诗?” 吴桐超级无语,差点儿没忍住翻个白眼,心说:就知道皇后要来找我的茬,一首诗都能让她误会成我要干掉楚王,这脑洞简直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皇后娘娘,我只是听说边关不太平,猃戎很有可能会来攻打我们,才写了这首诗。”吴桐带着些没好气儿的说道,又小声咕哝一句:“楚王那种渣男还不值得我费心写诗。” “你倒是有心了。”王妡淡淡说。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嘛。”吴桐没忍住怼了一句。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王妡重复了一遍,颔首:“这句话不错,难怪旁人都说你是京城第一才女。” 吴桐嘴角抽搐几下,有些超然的得意又有些羞愧羞耻,尤其是听王妡几次三番夸她才华,这种矛盾羞耻之感就越浓。 王妡道:“你既有此等报国雄心,不如来说说,我大梁对猃戎一战,是打得还是打不得。” 吴桐一愣,谨慎地觑王妡,怕自己一不小心掉进王妡挖的坑里面。 她仔细思量着,自己穿的这个梁朝对女性并不算友好,梁太|祖定下后宫不得干政的政策后,女性连谈论朝政的权利也不配拥有了,这个朝代虽然没有裹小脚这样的变态要求,但重重规矩礼法将女性束缚在了后面那一块巴掌大的地方。 议政,在这个朝代是算作女性口多舌的,是七出的罪名之一。 当然了,这种事情属于“民不告官不究”,世家大族里优秀聪慧的女郎在家中议论一下朝政,也有被长辈赞咏絮之才的。 横竖这些规矩都是当权者制定的,当权者说你好你就是咏絮之才,说你不好你就是口多舌,女人在这里简直没处伸冤。 举个栗子,他们楚王府,明明就是楚王渣男姬妾绿茶,最后被外头人议论纷纷的反而是她这个楚王妃,气死! 吴桐小心翼翼担心掉坑的样子被王妡看在眼里,这个异世界来的孤魂这几年日子应该不太平顺,以前的那些招摇都收敛起来,说话不再口无遮拦,更不像话本里写的四处邂逅不同种类的郎君,只除了专心经营“才女”名声,不时有让人拍案叫绝的诗作拿出手,她变得有些像这里的女郎,又不完全一样。 “自永泰十四年后,朝廷年年拿出几百万贯钱送到猃戎,修两国之好,就是想用钱买太平。然猃戎蛮夷也,蛮夷者没有道德没有诚信没有原则,有的只是兽|性。如今猃戎蠢蠢欲动,欲在我朝新帝登基之时发动战争,朝中主战主和分两派。”王妡抛出畅所欲言的砖,问道:“吴桐,若你是朝中宰执,你主战还是主和?” 吴桐抬头仰望王妡,主位上的女子气势强大凌厉,让人不敢直视,她沉静严肃地端坐在那里就给人一种安心感,好似在她的允许之下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行。 “我……”吴桐犹豫片刻,最终选择实话实说:“我觉得不是我想主战还是主和的问题,而是猃戎是想战想和。皇后,弱国无外交。你会和一只鸡讨论你要把它红烧还是炖汤吗?” 王妡眼睫微动,摆手让殿中伺候的宫人都出去,她从主位上起身,走到吴桐对面的椅子坐好,说:“那你跟我说说,此局如何破。” 吴桐惊愕地看着王妡,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凌坤殿的正殿跟当今皇后讨论这些事情,却又好像明白了点儿什么,所以她更惊愕了。 “我……” 她说了一个字就住了嘴,脸是白了。 王妡等了许久还没等到下文,就那么点儿耐心被耗干净,半垂着双眸,说:“吴桐,有些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需要我说得更明白,对么。” “你……老乡?”吴桐抱着一丝侥幸心理。 王妡微笑:“你看我像吗?” 吴桐机械地摇摇头,王妡太古了,没有一点儿老乡的迹象。 “我要是想拆穿你,四年前就拆穿了。”王妡给吴桐吃了个定心丸,接着又恐吓她:“想知道我们大梁怎么对待你这样的吗?” 吴桐用力摇头:不,我不想。 王妡笑:“我猜你也不想知道,很恐怖的。” 吴桐脸更白了,这种说话说一半再让人脑补更要命,人的想象力是无穷的啊啊啊! 把人吓唬了一番,王妡见好就收,以免把人吓坏了,“行了,言归正传,说说。” 吴桐哭丧着脸:“我真的不知道啊!”大姐,你放过我,我就是区区一个中文系应届毕业生,都还没来得及变成一个社畜就救人反把自己的命给搭上了。 王妡端坐着,就静静地看着她。 吴桐被看得一个激灵。 这位姐姐既然能把宫女都遣出去,话跟我挑明了,肯定不是想我死的。 那…… 不管了,横的怕不要命的,我就胡说八道,大不了一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单身狗。 “打,狠狠的打,把猃戎打怕了打疼了,他们就不敢来犯了。”吴桐说:“我们强大了,敌人就弱小了。” 王妡觉得她说了一堆废话,不置可否:“我们怎么强大?” “这个……”吴桐眨眨眼,从记忆的长河里舀出基建流小说若干本,信口开河:“研究农业,发展工业,科学技术不能落;人口增长,经济增长,交通物流要跟上;军事强大,精神强大,爱国主义要教育。” 王妡:“……” 吴桐:“总结起来就是二十四字箴言——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王妡:“…………” 吴桐小心翼翼问:“我这么说,你听得懂吗?” 王妡:“………………” - 又一次被朝会吵得脑壳痛的萧珉一出紫微殿,外头守着的伍熊赶紧上前禀告——盯着凌坤殿的人来报,皇后留下楚王妃单独说话,还把所有人都遣出了殿外。 萧珉起先还没闹明白楚王妃是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琴儿,顾不得其他径直往凌坤殿走去。 路上问伍熊:“皇后把琴……楚王妃留下说话都说了什么?” “娘娘先是夸了楚王妃的诗,后来问了一句楚王摔断腿伤养得如何,然后指责楚王夫妻不睦,楚王妃作杀伐之诗是想要谋害楚王……” “什么?!”萧珉惊怒,咬牙用只他一人能听到的声音斥道:“王妡这个毒妇!” 伍熊听见萧珉说话,但没有清楚,不由地问:“圣上您说什么?” “无事,你接着说。”萧珉道。 伍熊便也不多追问,接着说:“后来娘娘又问楚王妃是主战还是主和。” “什么战还是和?”萧珉不解。 伍熊说:“皇后娘娘将凌坤殿治得跟铁桶一般,奴安排的宫人很难接近娘娘,所以听得不真切。后来楚王妃说了一句鸡是红烧还是炖汤,娘娘就把伺候的人都遣出去了。” “什么鸡汤?”萧珉更加一头雾水了。 等他急冲冲赶到凌坤殿,正殿大门敞开着,殿中除了王妡再无第二人。 王妡坐在深深的大殿里微笑:“萧珉,我就知道你会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17章 第 117 章 -圣上, 皇后今天召楚王妃进宫了。 -圣上,皇后今天又召楚王妃进宫了。 -圣上,皇后今天还是召楚王妃进宫了。 二月望日之后, 皇后一连七日召楚王妃进宫说话, 负责盯着凌坤殿的宫人日日汇报, 萧珉对此的态度从警惕变愕然变无语, 不需要七日,摆手让伍熊吩咐下去不用再紧盯着。 那日他急匆匆赶去凌坤殿, 没见到琴儿, 与王妡依旧是没说几句话便不欢而散。 王妡对琴儿……哪怕不看他的面,也要看在九皇叔的面上, 不敢肆意妄为。萧珉并非完全放心地思量。 他现在被大小事务缠得分身乏术, 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关注后宫的动向, 况且后宫是王妡的地盘, 就算是他这个皇帝在后宫中要做些什么事都是处处掣肘的,总有人动不动冒出来拿宫规说事。 二月下旬, 北方云州知州也上疏朝廷, 言察觉猃戎今日异动频频,恐恶邻犯边。 接二连三的奏疏,朝廷想不重视也不行了,二月底,皇帝萧珉一纸诏书召被贬至石门蕃部的前天下兵马大元帅沈震还朝。 朝廷上下便知,随着沈家被起复,一场地动就要来了,牵涉到永泰十四年败仗里的人该被清算了。 然让人始料未及的是,召沈震还朝的诏书才下不久,沈震人恐怕才从石门蕃部启程, 猃戎那边就打过来,来势汹汹。 - 北方大地冰雪消融,新生的春草才刚刚冒出头来,柔韧的枝条就被隆隆而来的马蹄踏过,零落成泥。 马背上是猃戎人狰狞的脸,他们放肆地笑,所过之处留下的是血泪和哭声。 云州怀安县外的小村堡,猃戎人的铁蹄呼啸而至踏破村堡的墙,男人、老人被残忍屠杀,年轻的女人被拉到马背上抢走,粮食、银铜、铁器,所有值钱的东西被席卷一空,孩子被赶在一出要拉走去给他们做奴隶。 一个脸上从右边眉骨到嘴角有一条长疤的猃戎人放了一把火,把被他搜刮一空的一户人家中的被褥点燃。 藏在地窖中的小女孩被哥哥死死捂住嘴,小男孩儿自己却已经泪流满面。 他听着外面的动静,听到猃獠张狂的笑和娘亲痛恨的哭,片刻后,哭声没了,笑声变成了嚎叫,男孩儿再也忍不住,他放开了捂住妹妹的手,爬出地窖,就看到猃獠倒在地上,娘亲死死咬住猃獠的脖子被猃獠一拳一拳捶在脑后也不松口。 他很害怕,但他是男儿郎,他要保护娘亲和妹妹,他捡起落在猃獠不远处的弯刀双手握住。 “啊啊啊!”他大叫着,举起弯刀朝猃獠的脸砍下,一刀,一刀,一刀。 这些强盗…… 这些强盗…… 强盗都该死,都该死啊啊啊!!! “阿溪,阿溪,可以了,他死了。” “哥哥,哥哥,呜……” 娘亲和妹妹的声音让杀红眼的男孩儿回复了神志,他看了一眼被他砍得血糊一团的猃獠,他还是怕的,但又不那么怕了。 猃獠也是人,猃獠被砍了还是会死,猃獠没有两条命。 “娘,妹妹,你们去地窖躲着,我保护你们。”男孩儿满脸血,眼睛亮如星火。 女人已经被猃獠捶得脑后满是鲜血,站不起来,她坐在地上对儿子露出欣慰的笑容,“我的阿溪长大了,能保护娘亲和妹妹了。” 男孩儿重重点头,想让娘亲带着妹妹去地窖躲着,他们的爹爹早在猃獠进村时已经跟着里长出去了,如今生死未卜。 女人已经动不了了,只推着男孩儿和妹妹,让他们快些回去躲好,眼皮越来越重,终于再也睁不开了。 “娘亲——”妹妹扑在娘亲身上大哭,被男孩儿用力捂住了嘴。 “茶茶,不准哭,会把猃獠引过来的。”男孩儿不让妹妹哭,自己脸上血却被眼泪冲出两条沟来。 妹妹强忍着,把嘴唇咬得血痕斑斑,拉着哥哥的手回地窖去躲着。 “你去地窖躲着,我在外面,哥哥保护你。”男孩儿说。 妹妹用力摇头,哭着说:“哥哥,娘亲要我们一起躲在地窖。” 男孩儿犹豫片刻,点头,他不想将娘亲单独留在外头,兄妹二人吃力搬动娘亲时,忽闻外头喊杀声大了起来,马蹄踏过的隆隆声中,有人高喊:“猃獠听着,你们的千夫长已被我们沈挚将军砍头,缴械不杀!” “缴械不杀!缴械不杀!” 男孩儿和妹妹动作一顿,他惊喜说:“沈挚将军回来了!” 妹妹年纪小几岁,少年将军守卫云州土地的时候她还不记事,歪歪头,没懂。 “是沈挚将军啊,哥哥跟你讲的沈挚将军。”男孩儿很兴奋,但他很谨慎没有贸然出去,而是带着妹妹在屋中的一个死角躲了起来,握着弯刀观察外头的动静。 约莫半日光景,妹妹的肚子都咕咕叫起来了,门外传来了兄妹二人熟悉的声音。 “吴娘子,阿溪,茶茶。” 是斜对角的李媪! 妹妹先跑出死角,哭着扑到李媪怀中,哭道:“李媪,我娘亲死了,我娘亲死了。” 老妪摸着妹妹的小脑袋,朝拖着弯刀走出来的男孩儿招手,她已经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吴娘子,想到这兄妹二人的父亲也命丧猃獠的屠刀之下,除了叹息别无他法。 “李媪,我爹呢?”男孩儿问。 老妪没有说话,男孩儿便垂下了头。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在外头是李媪来找他们而不是爹爹回来,他就知道爹爹恐怕…… 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巴然后砸在地上,男孩儿强忍着没有哭出声。 他们一家不是世代生息在此地的,在这怀安县里,没了爹娘,就只剩男孩儿和妹妹相依为命了。 这两个孩子,只是这延绵千里的北方边境的一个缩影。 “李媪,怎么了?”外头来了一行人,走在一名身穿铁甲的武将身旁的里长向老妪发问。 老妪松开抱着兄妹俩的手,对里长说:“周兴全夫妻二人都不在了,只留下了两个孩子。” 里长长叹一声,一个年轻汉子痛恨骂道:“猃獠通通该死。” 里长让村中两位身体还健硕的老妇帮周兴全家拾掇一番,刚才骂猃戎的年轻汉子跟进去搭把手,一进去就瞧见面无全非的猃獠,嚯了一声。 “阿溪,这猃獠是你杀的?”年轻汉子看到了男孩儿手上抓着不放在弯刀。 男孩儿点头。 “阿溪好样儿的,是个好汉子。”年轻汉子夸。 本来已经走过去了的里长等人又折了回去,众人就都看到了脑袋已经模糊一团的猃獠尸体。 “小子,不错。”铁甲武将重重拍了拍男孩儿的肩膀,“对这中不是人的东西就要重重打回去。” 男孩儿问:“你是沈挚将军的部下吗?” 铁甲武将笑说:“怎么,看出来?沈将军带兵追击猃獠去了,我留在这里善后。” 男孩儿就一把抓住他的手,说:“我想要参军,我要杀猃獠,给爹娘报仇,你带我去见沈挚将军好不好?” 铁甲武将一愣。 里长连忙出来说话:“阿溪,不许胡闹。如今猃戎来犯,战事吃紧,沈将军星夜赶来御敌,哪里有空见你。” 还有一句话里长没有说,男孩儿若参军成了军户,今后的子孙就都是军户了。在大梁,军户也就比商户好那么一点点,怎么也是比不上民户良籍的。 “可是……” 男孩儿还要说话,李媪赶忙把他拉过来,不许他再说了。 铁甲武将被里长请走,继续统计着村堡里的战损。 入夜时分,带兵追击猃戎的沈挚在怀安县外的万全口将奔逃的几千猃戎兵杀掉,带回被他们掳走的人马粮银若干,至半夜里才回到怀安县城。 有些人家里团了圆,有些人再没有团圆的可能。 怀安县衙被临时用来做主将大营,县令郑嘉听说沈将军回来了,顾不得夜深,披上衣裳匆匆去找沈挚。 猃戎犯边,破张北关过万全口,势如破竹打到怀安县城下,郑县令与当地守将马文虎守城多日,到最后连力气大的妇人都拿起刀上前去与猃獠砍杀,眼看着就要城破。 怀安县城一旦被攻破,城中百姓无一幸免,猃戎还会直取安边攻至云中城下,届时,云州半数土地皆会沦陷在战火之中。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沈挚带着几千骑犹如神兵天降,就怀安县于水火。 那一刻,郑嘉哪怕是个文官,哪怕已经力竭,又被注入了无限的力量,拿起武器继续战斗,誓要将来犯之敌通通杀掉,将敌人的命留在怀安,用敌人的血祭奠死去的英魂。 只可惜,马文虎先他一步走了,没有看到这一切。 “沈公仪。”郑嘉推开专为沈挚备的屋子,里头军医在为沈挚治伤,沈挚的手臂、前胸、后背有大小伤口十余,触目惊心,郑嘉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郑六礼,多年未见,你怎么还是怀安县令?”沈挚浑不在意自己的伤,笑着同郑嘉叙旧。 “还不是托你的福,当年为了你得罪了上峰,被压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郑嘉没好气儿地说。 “那不用担心,这一次打退了猃戎,你的功劳足够你调去京城了。”沈挚道。 “我去京城干嘛,那鬼地方还不如怀安。”郑嘉找了张马扎坐下,问:“你不是被去成都府任了个兵马都监么,怎么就领了天成军行军将军来怀安了?” 沈挚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柔软,说:“自然是我朝中有人。” 那个小小年纪就一身威严气势,让人不敢直撄其锋的美丽女子,天底下怕是只有她敢摁着皇帝下诏送出兵符。 她知道云州是他的心结,永泰十四年那一仗,他赢也是输。 他需要一场大胜。 他会将大胜送给她,成为她脚下的基石。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18章 第 118 章 幽州至云州一线千里国境线, 猃戎陈兵关外,主力大军在龙门关外与大梁军队对峙,梁军主将沈震站在城楼上眺望, 猃戎的主将是他的宿敌。 他接到诏书从石门蕃部姚城启程往京城,才出了石门就迎面遇上来报信的驿丞, 对方摔下马急喊猃戎犯边,他中途改道奔赴幽州。 抵达幽州时, 猃戎已经破了龙门关, 眼看就要打到广阳城, 沈震披挂上阵, 坐镇中军, 广边军时隔四年再次见到他们的主帅,心下大定, 拼死回击,将侵入梁朝国土的猃獠打回龙门关外。 随后, 猃戎号称五十万大军倾巢出动,战线在幽州、营州、云州一线拉开。 梁朝陷入苦战。 最先传来安定军心的好消息的云州。 猃戎以骑兵为主力,擅长冲锋和抢掠, 云州地形比其他接壤猃戎的州要复杂一些, 骑兵最好的战场是平原,因此猃戎甚少将主力放在云州。 云州在沈挚日行千里的赶到怀安县, 正好赶上猃戎军劫掠,他领着安远军将猃獠打退并立刻组织反击, 几番苦战终于将猃獠赶出云州并歼灭了云州这边的猃戎军大半主力。 云州的消息传来,梁军军心大振,沈震立刻出击,对猃戎全面反击。 猃戎这次显然是有备而来, 梁军与其几番鏖战各有死伤,但总体来说梁朝损失更大,边塞今年的收成是没有了,刚种下的麦、黍全部被糟蹋得一干二净,还有不计其数死在猃獠手中的平民。 云州的捷报传至京城时,萧珉在宫中召见楚王萧烨,楚王妃与楚王一同进宫后打道去庆安宫给太后请安,皇后王妡被禁足在凌坤殿中,殿外守着的全是忠于皇帝的马军司禁军。 那日在庆德殿所发生的种种,是萧珉这一生的耻辱,比起先帝对他的薄待羞辱更甚,他每一回想就气得想杀人。 萧珉第一次知道,王妡与计相、临猗王的势力已经发展到如斯恐怖的地步,知制诰被王妡勒令拟诏,符宝郎拒绝呈皇帝信宝被她一声令下就革了职由主符顶上,枢相对调兵一事有异议,被王妡翻了永泰十四年的旧账逼问得哑口无言,三司与中书门下越过他这个皇帝直接拨钱粮兵器到边关。 他们、他们没一个人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之后萧珉报复,出其不意叫禁军围了凌坤殿,将王妡软禁在里面,不许任何人进出。 此举在朝野内外引起了轩然大波,台谏讽谏的奏疏如雪花般飞向皇帝的御案,在在都是谏言皇帝放了皇后,以免在此猃戎大军来犯的危急之时使得民心不稳。 萧珉起了倔劲儿,给台谏的回答是当廷说计相王准老病缠身应该多休息。 王准干脆合了皇帝心意,告了病在家休养,萧珉趁机调换了三司一批官员,另一支外戚澹台家趁机补了不少自己人进去,然而这人员一进一出的,三司整个衙门瘫了半数,许多公事都办不下去,文牒也发不下去,发了也没有人领事。 众人这时才发现,这些年王准的低调并不是真低调,他竟然不知不觉间就把三司打造成了他的一言堂,他手握朝廷财权,他不发话,朝廷得瘫掉至少一半。 萧珉顿觉恐怖,越想越觉得可怕,不由怀疑起自己当初非要娶王妡是不是正确的,王准是不是刻意因他上钩娶她孙女,好借着他为障眼法实行他权倾朝野的野心。 “娘娘,云州传来捷报,沈将军把猃戎打退至张北关外。”凌坤殿女官项迎彤得了外头的消息,一脸喜悦地向王妡汇报。 王妡坐在窗下,一手端着一碗鲜肉,一手拿着特制的长银筷,夹鲜肉喂站在架子上的鸱鸮,腿上趴着长大不少的黄色毛团,大大的毛爪子指甲都乖乖收在爪垫里,抬起来扒拉王妡喂食的手,示意它也要喂。 “知道了。”王妡没理黄色毛团,为了鸱鸮最后一口鲜肉,便让旁人伺候的宫人把碗筷拿走,被伺候着净了手,站起身宫人立刻将她身上沾着的黄色长毛轻轻梳掉,专门养兽的内仆把黄色毛团带走。 项迎彤见王妡好像并没有欣喜,便说:“沈将军是真的厉害,才到云州就把进犯怀安县的猃獠打退了。” 王妡淡淡笑了笑:“交代给他的事情从没让我失望,这次我信他也不会让我失望。这不,我看人的眼光还不错。” “娘娘看人的眼光自是一等一的。”项迎彤瞅准时机拍了马屁,“这下好了,沈将军成功退敌,官家再没有借口禁足娘娘了。” 王妡闻言侧目,片刻后失笑,对项迎彤说:“你以为萧珉以扰乱超纲为名将我禁足,是因为我逼着他任命沈挚为安远军行军将军?” 项迎彤一僵,呐呐说:“难道不是?娘娘瞧着与沈将军情谊不一般……” “项女史。” “娘娘又什么吩咐?” “你真的以为禁军围着凌坤殿我就出不去了?”王妡笑着说:“你背后的主子都跟你说了些什么,让你对我产生这么大的误会?” 项迎彤先是一僵,后大惊,扑通一声跪下,连连道:“臣不知娘娘说的是什么意思,臣的主子只有娘娘一人呐!” “就知道你不会承认,不过没关系,我猜都猜得到你是谁的人。”王妡一摆手,道:“把人带去暴室,能问就问,还活着就送到教坊去。” 不知何时,殿内已经走进几名高壮的内侍,得了王妡吩咐,他们立刻将项迎彤扣住带走。 “娘娘,娘娘,冤枉,冤枉呐……” 在项迎彤的呼喊声中,王妡低头拿起书案上一本翻了一半的书册,殿门在项迎彤面前关闭。 她挣扎着被拖着往外走,她原以为禁军已经围了凌坤殿,无论如何都是出不去了,然而凌坤殿的大门一打开,映入她眼帘的画面让她肝胆俱裂。 ——只见两队禁军互相对峙。看布甲,一队是马军司的,另一队竟是殿前司! 殿前司!!! 项迎彤来不及说什么就被堵了嘴拖走。 紫草香草就站在一旁看,待项迎彤的身影再看不见,她们二人才急匆匆进殿去找王妡。 “娘娘,项女史她到底跟庆安宫那位都说了些什么?”香草边小跑进来边问。 “那都不重要。”王妡放下书,让她们坐下,自己去倒壶里倒蜜水喝,“只我妄自尊大了,竟差点儿在太后手中栽了跟头。”果真是不能小瞧任何人。 紫草问:“娘娘,外头就那样放着不管?” 两番禁军在凌坤殿前对峙,这怕是可以载入史册的奇景了。 “不要着急,我等的人还在私会他的小情人。”王妡对二人笑说:“不说那个,说说你俩,我说的事情你们考虑得怎么样了?” 香草脸红,紫草着急:“娘娘,我们要是都走了,您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香草闻言也不脸红了,急忙附和紫草:“就是啊,您身边危机四伏,我们从小伺候您到大,怎么可能撇了您出宫……” “出宫什么?怎么不说了?”王妡笑问。 香草脸又红了,“出宫”出了半天也没“出”出下文来,简直把紫草看得急死,代她说:“我们怎么能出宫嫁人,将您一个人留在这群狼环伺的地方!说不大不敬的,我们走了,您身边连个可信的人都没有了。” 王妡轻笑着说:“若要信,天下尽是披心相付之士;若要疑,世间皆是背信弃义之徒。你们不用担心我,更不必陪着我在这天启宫你熬岁月,其实,你们不在这宫中,我做起事来可能会更加百无禁忌。” “娘娘……”香草脸又不红了,该眼圈红,紫草也一样。 “知道我什么会被软禁吗?”王妡首次在有旁人在场时放松了靠在椅背上,她望着窗外高远的天空,语气淡而坚定:“那是因为我权力还不够大。” 虽然她尽是办法让萧珉软禁不成,她都没用,任由马军司禁军将凌坤殿围了。 她站在里面看着外头带队的管军下令关门,心里想的是:若是站在权力巅峰,想必是没有任何人敢指手画脚。 她要的不是一个虚名,而是实实在在的实权。 试探的第一步就从殿前司对峙马军司开始。 “去给李渐带句话,他的梦想就快实现了。”王妡对紫草香草二人说:“没事儿你们就出去,准备一下,过几日我就让人送你们回王家,你们从王家出嫁。只要我还在,我王家还在,你们的夫家就不敢薄待你们。” “娘娘……”紫草香草眼泪大滴大滴的掉,按照宫里的规矩,内官内侍宫官宫人都不许在主子面前掉眼泪,是大不敬之罪。 “好了,别哭了,去。”王妡道:“再过一会儿萧珉就该来兴师问罪了。” 她想了想,又嘱咐了两句:“香草嫁的小邓,那是大小一块儿长大,知根知底的,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紫草嫁的阎统领,虽然是从东宫就跟在我身边护卫的,为官我信她,但为人夫者我就不知道了,今后若是阎统领和阎家给了你气受,尽管来跟我告状,知道吗?” 紫草香草泣不成声,话也说不完整一句。 王妡不爱看人哭哭啼啼,把二人打发走了,端坐在殿内重新拿起没有看完的江南台州黄岩县县志继续看,等着偷偷在庆安宫私会小情人的萧珉收到消息前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19章 第 119 章 庆安宫西北角一个冷僻的宫殿里, 吴桐被一个有些面熟的内侍引到这里来后,才坐了一会儿就后悔了。 萧珉是谁,王妡的老公, 自己背地里跟她老公私会让她知道了绝对是要打击报复的。 思维随便发散联想了一番,吴桐更后悔了。 穿来这梁朝好几年,她一开始那些现代人的优越感荡然无存, 她觉得自己掌握了比古人先进千年的知识就很了不起就是大女主, 殊不知再先进的知识没有用武之地也是废的。 尤其, 她深切感受到古代对女人太不友好, 活着处处都要仰仗男人的鼻息,嫁人前是父亲兄长,出嫁后是丈夫,她现在还没有孩子, 暂时体会不到靠儿子活着是什么感受。 倘若在现代,她大学毕业找份工作, 哪怕不能大富大贵至少能够凭借自己的努力买车买房不是。 可她空有一肚子知识在古代只能抄抄前人的诗, 给自己经营一个才女的名声, 这样的目的仅仅是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一些。 ——这不是我想象中的穿越!!! 吴桐第一百次在心底呐喊, 喊完后更丧气了。 我若是个男人还能去考科举,偏偏我是个女人,被困在后院里天天只能拿渣男绿茶出气,抑郁症都快给憋出来了。 而且我以前真是小说看傻了,还以为穿越了就能升级打怪、大杀四方、海里养鱼、走上巅峰, 把自己看得太重, 把古人看得太轻,不说别人,就一个王妡就把我吓傻了好叭! 小说误我!!! 吴桐胡思乱想, 越想越觉得可怕。 被王妡抓到我跟萧珉私会,萧珉一个皇帝不会被怎么样,我不得脱层皮! 别指望萧珉会救我帮我,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萧珉以前不还说最爱我要娶我,结果呢,我变成他婶婶了! 就问还有比这更好笑更悲伤的故事吗?没有! 不行,得赶快走! 吴桐脑补一通把自己吓得瑟瑟发抖,站起来就要走,好巧不巧的,偏殿门这时候打开,萧珉站在门外,逆光使得吴桐看不清他的脸。 “琴儿,久等了。”萧珉跨过门槛进去,声音柔情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然而这声音在脑补过后的吴桐耳中听起来仿佛死亡之音,她瞬间就联想出王妡对她用一百种酷刑的画面,猛地一抖,向萧珉拜下后着急忙慌说:“给圣上请安,妾身走错了,扰了圣上清静,请圣上恕罪,妾身这就告退。” 萧珉愣住,在吴桐要离开时下意识捉住了她的手:“琴儿,等一下。是朕叫人为你引路来此处的,你没有……” 他说着,对上吴桐惊慌恳求的眼神,顿时没了声,松了手。 苦笑一声:“是朕的不是,朕还以为与琴儿像从前一样,没有变。” “圣上,按照辈分,您该称呼妾身一声‘婶婶’。”吴桐小声提醒,姿态摆得非要与萧珉撇清关系。 萧珉脸上的苦笑一僵,旋即更苦了。 “朕也没想到事情竟会变成这般模样,”萧珉满脸痛苦地看着吴桐,说:“琴儿,你之所以会嫁给九叔,都是王妡在背后一手操控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吴桐浑身毛都炸了:!!!!! 嗷呜,王妡真是心黑手辣,这一招有情人终成婶侄若不是用在她身上,她真是要叫好——这骚操作,666! “这次朕见你,也是想跟你说说王妡。”萧珉坐下。 “呵呵,这个……没必要说。”吴桐干笑,不是很想听,她怕越听越害怕,晚上回去还要做噩梦什么的。 “你不了解王妡,她……”萧珉摇摇头,“她心思深,手段毒,仗着背后有计相和临猗王撑腰,什么事她做不出来。” 吴桐:“还、还好。” 萧珉看着吴桐,柔情到:“琴儿,你就是太善良了,不明白人心险恶,前些日子王妡总叫你去说话,朕真是担心你会被她……” 话说一半让人脑补比说完更可怕,然而吴桐却奇异地冷静下来了。 萧珉提到前些日子她被叫去凌坤殿说话的事,他担心她被王妡为难,可事实是,王妡只是在问她她的家乡是什么模样,根本没有为难她。 她穿越之初特别想家,整宿整宿睡不着抹眼泪,尤其是在受了责难委屈时,就更加想家了。后来她渐渐适应了古代的生活,学起做一个古代女人,刻意遗忘了曾经的家。 直到王妡提起,她重新打开了记忆的大门,才发现她从来没有忘记她的家,那个她眷念最深的地方。 —我的家乡是个很美的地方,她是全世界最强大的国家之一。 —我们那里,无论男孩儿女孩儿都可以去学堂上学,长大后都可以工作赚钱养活自己。 —我们要去其他的地方很方便的,有汽车有高铁,再远一些还可以坐飞机。飞机是什么?飞机……嗯……就是一个大铁鸟,我们坐在它肚子里,在天上飞。 —我们买东西有网购,在网上下单最多三天就给你送到家。还有外卖,要是不想自己做饭又不想出去吃,就在手机上下单,顶多半个小时就给你送到家了。 那几天,吴桐跟王妡说了好多好多家的记忆,将压抑在心底的对家的思念一股脑儿倾吐出来,她整个身心都开阔了。 直到今天,吴桐听着萧珉明示暗示王妡如何如何,又说“王妡若让你受了委屈,你尽可以向朕诉说”,才猛然发现,王妡竟然是这世上唯一知道她、能让她百无禁忌说话的人。 “圣上说什么呢,皇后娘娘温柔和善,贤明宽仁,妾身最喜欢同皇后娘娘说话,怎么会委屈。” 吴桐笑得一脸真诚。 萧珉却是一脸“你是不是吃错药”的错愕。 吴桐心想:我在凌坤殿担惊受怕的时候你不来,事后说这些屁话有什么用。当我不知道你把王妡软禁起来了,不就是压着你让你任命了几个北击猃戎的将领、还有发了拨粮草兵器背上的诏书,那王妡还不是为国为民,身为皇后那是她该做的,你一个大男人也太小心眼了。 这人的心一旦偏了起来那可真是毫无道理。 以前吴桐嫉妒王妡出身好能嫁了萧珉做太子妃,现在吴桐嫌恶萧珉娶了王妡这么好的老婆还不知道珍惜。 男人都是贱骨头,萧珉是,萧烨也是——吴桐语录。 “皇后娘娘实在是一个好人,那么聪明的人还长得那么好看,哎呀,我要是男……” “圣上,圣上,奴有要事要禀。”外头伍熊的声音打断了吴桐的话。 萧珉不耐烦听吴桐夸王妡,就觉得她是不是吃错药了,还没来得及打断她,反倒是外头的人先打断了。 “什么事?”萧珉第一次在见吴桐时没有因被打扰而生气,也是第一次迫不及待想走。 “殿前司禁军在凌坤殿外与马军司禁军发生冲突,两方对峙了起来。”伍熊急道。 “什么?!”萧珉起身带倒了椅子,顾不上吴桐,他急冲冲气冲冲地走了。 吴桐有些好奇,想知道王妡又有什么骚操作,犹豫了片刻跟上了萧珉的仪仗。并同时总于理解恐怖片里的主角为什么哪儿有问题走哪里、哪儿有危险往哪上,人类的本质是吃瓜嘛。 凌坤殿前,两军对垒。 门里,王妡让人摆了椅子花几,上了茶水果子,悠悠闲闲坐着看戏。 “反了!反了!”萧珉老远看到这场面,脸都气成猪肝色,指着殿前司和马军司,“这是什么地方,岂容得你们放肆,还动刀动枪!” 然后又一指殿前司禁军:“谁准你们来这儿的,你们是要造反吗?!” “圣上别张口闭口就是一句造反,无趣得很。”王妡在门里压了一口茶,放下茶盏才接着说:“我叫殿前司来的,马军司前副指挥使与我有仇,有兵卒是那人死忠,欲对我图谋不轨,叫殿前司护佑我安全不是天经地义么。” 萧珉:“皇后你竟敢胡乱调动军队,你……” “你想说我要造反吗?”王妡打断他的话,反手来了一句:“你派与我有仇之人在我殿前守着,我倒是想问问,你想对我这个皇后做什么?” 王妡起身,一步一步走出殿门,在萧珉跟前站定,声音低低地带着一丝恶意地说:“当初可是你自己非要娶我,没听过一句话,请神容易送神难,么?” “王妡,朕是皇帝,你这么得罪朕对你有什么好处!”萧珉冷声道。 王妡微笑,没有答他,而是说起另外一件事:“我身边那个叫项迎彤的女史,被我发现吃里扒外,送去了暴室受刑。” 萧珉瞳孔猛地一缩。 “不知道他们审出来些什么没有,你说,我要不要等内寺伯审完了把项女史送回给她的旧主子,也不枉她们主仆情深一场。” “王妡,你闹够了没有!”萧珉没忍住一声大吼。 王妡一笑:“你这么紧张做什么,难不成那是你安排在我身边的细作?” “胡闹也该有个限度。”萧珉知道项迎彤是太后安排在王妡身边的,要人被暴室用刑搞得血呼啦嗤的再送去庆安宫,他母后还不得气出个好歹来。 萧珉知道,这种事王妡绝对做得出来。 “是我胡闹还是你胡闹,这可得说清楚。”王妡道。 萧珉无可奈何,下令让殿前司和马军司两番禁军都退下,王妡对禁足令也当做没有发生过,不仅如此,事后还得送些金玉到凌坤殿来给王妡压惊。 他越想越怄得慌,若不是沈挚打了几场胜仗,王妡何至于抖起来,还敢擅自调动殿前司禁军…… 对了! 殿前司! 被王妡气糊涂了,忘了这茬儿。 王妡怎么会调得动殿前司禁军,他们竟敢无军令兵符就妄动,无法无天,简直无法无天!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20章 第 120 章 战争每时每刻都在消耗人、财、物, 梁朝与猃戎一战从三月打到四月,双方战损皆触目惊心。 三司抽调近泰半国力增援北疆,为了维持三司的正常运转, 皇帝纡尊降贵亲临王家将“告病”的计相请回朝, 摆明了是要与猃戎死磕到底。 这一战打到这种程度是猃戎不想看见的,按照以往, 无论是输是赢,梁国早该遣使和谈了, 这次却一直不见有人来。 梁国这一次竟然硬了骨头! 猃戎攻梁的几个主将在大帐商量对策, 各个眉头紧锁。 他们攻打劫掠别国是为了在战争中谋利,可现在打到这个程度不仅没有好处还损失惨重, 王庭已经对汗王有埋怨之声, 小王子更是上蹿下跳游说中立的大贵族反对汗王,军队也人心浮动,没了斗志。 “你们说说, 现在这个情况该怎么办?”主将赛义德在长久的沉默后出声。 另几人互相看看,犹豫着不肯先说。 赛义德等了好一会儿还没有人说话, 不悦地点名:“哈巴,你说。” 被点名的哈巴吭哧吭哧了半天,吭哧出一句:“梁国的老皇帝太不中用了, 怎么就不把沈震杀了干净, 还害我们折进去那么多间者。” 其他人点头:“就是就是。” “就是你个头!”赛义德怒目圆睁, “现在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我是问你们,究竟是继续打还是与梁国和谈!” 哈巴又吭哧吭哧:“叶护。继续打, 梁国墙高城深,还有沈震镇守,我们恐怕占不到什么便宜。这不打了和谈, 以往都是梁国遣使来跟我们和谈,我们可从来没有主动去跟梁国和谈过,汗王恐怕不会同意。” 赛义德脑壳痛,这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奥贝都剌说:“我们打不赢,小王子肯定会趁机拉拢中立大贵族。我们主动和谈,小王子肯定会笑话汗王。” 帖木儿昔肯说:“小王子已经在拉拢中立大贵族了,小王子身边那个汉人谋士狡猾得很,要我说,早该把那个汉人杀了,汉人都不是好东西。” 乃蛮说:“我们又不是没人派人去杀,派去的人都死了,那汉人会妖术。” 哈巴一惊:“真的?” 乃蛮点头:“千真万确,我亲眼见过,他会飞,还会把人脑袋变没了,过一会又变回来了。” 众人震惊。 赛义德大力一拍木桌,厚实的木桌竟然都裂了,可见他使了多大的力气,实在是因为太气了:“我叫你们来是商量事情的,不是叫你们来讨论汉人会妖术的!” 几人都不说话了。 片刻后,乃蛮说:“叶护,你也知道,梁国人都疯了,再打下去我们也占不到什么便宜,我这边已经死了一万多人,好多勇士都不想再打了,他们……” “闭嘴!”赛义德不爱听丧气话。 但是其他人都跟着点头,哈巴小声说:“其实不是我们想打想和,是看汗王是想打想和。” 奥贝都剌说:“我们的勇士能为汗王伟业献出生命,毫不含糊,但是也不能是现在这样,死得毫无用处。” 帖木儿昔肯说:“又抢不到东西,又占不了城池。” “那……”赛义德环视帐中众人,始终下定不了决心。 - 对这场战争同样感到焦头烂额的不止猃戎,梁朝更甚。 巨大的战损,巨额的军费,让年轻的皇帝夜不能寐,人迅速消瘦下去,看起来有点点可怜。 太后瞧见皇儿这般模样心疼得不行,逮着皇后就骂:“后宫不得干政,后宫不得干政,祖宗定下的规矩你给我记到狗肚子里去了?!你一个皇后带头犯禁,插手前朝事务,更甚者还左右战况,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想干什么?!” 王妡站在庆安宫永寿殿正殿中央,前头主位上坐着太后,两旁椅子坐着寥寥几个后妃,她站得笔直听太后骂她,思绪则不知神游到了哪个地方去了。 “你一个妇人,卑弱、敬慎无一做到,妇德、妇言皆不合意。为人子,你不敬尊长;为人|妻,你事夫不贤;为人母……”澹台太后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对,对,你成婚数年未有孕,无子,失德!” 王妡被“无子,失德”四字拉回了思绪,撩起眼皮瞅了一眼太后,对左右说道:“都出去,我与太后有话要说。” 琴修媛得了王妡的话立刻就起身告退,那叫一个令行禁止。 皇后之下最高位的嫔妃都听话走了,其他嫔妃也不磨蹭,一同起身向太后皇后行礼,退出了永寿殿。 太后被这一幕弄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她还没有发话,这些人就敢走,还有没有把她这个太后放在眼里! “放肆!放肆!你们都反了!反了!” 太后骂得厉害,可皇后没说话,妃子们只犹豫了片刻,最后觉得还是听皇后的,没一会儿就走得干净。 王妡看了看太后身边伺候的内侍宫人,对太后说:“待会儿我要说的话太后肯定不愿意听,更不愿意旁人听到,太后确定要留这些人在这里?” “你——” “我是无所谓,反正是太后你的名声。” 澹台太后脸色丕变,好半晌,还是将伺候的人打发走了,忍着气说:“你要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王妡从袖袋里掏出一只精美的葡萄花鸟纹金香囊让太后看,没错过太后脸上一闪即逝的不自在,她轻笑一声:“看来太后记得这些香囊,那就不用我多费口舌了。我为什么会无子,太后你不是清楚得很么。” 这香囊在她大婚前太后就赏赐了过来,是异域花香,还挺好闻,来送赏的人说香囊挂在帐中能安神,西域上贡来的,宫里统共十只,全是对晚辈的一片爱护之心。 曾经她深信了这份“爱护之心”老老实实将香囊挂在帐中,甚至因为每月能收到一只香囊而感动高兴,直到有一次无意中打翻了香囊被来请平安脉的奉御闻着香味不对劲儿才发现其中关窍。 她的夫君和婆母在大婚前就防着她有孕,之后一边散播她无子失德的流言一边小心安抚她的情绪,她被蒙在鼓里多年,真心为无子之事伤心烦忧,现在想来自己上辈子真的是蠢得厉害。 可她发现得太晚了,萧珉先她一步朝王家发难,她家破人亡。 到了这辈子,太后用的还是同样的手段,跳出局中看全貌,她发觉太后的手段实在拙劣得很,上辈子的她一心沉浸在萧珉织就的情爱幻境中,蠢得连这么拙劣的手段都看不透。 “太后果不一般,我该向你学学怎么可以做到脸皮这么厚。”王妡笑说。 澹台太后目光游移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我说得更明白一些,”王妡说:“倘若外头都知道太后这么多年都在给皇后下绝孕失子的药,太后觉得,外头的人会怎么说?” “王氏!”澹台太后一声暴喝,额上青筋一跳一跳。 “别激动,此事暂且只有你知我知。”王妡将香囊收回袖袋里。她有些好奇,萧珉居然没有跟他母后手他们二人至今未圆房? 澹台太后闭了闭眼,再睁开眼中暴怒的情绪已经收敛了五六分,尽量平心静气地跟王妡说:“之前那些事情是母后做得不对,你要理解我与皇帝的艰难处境,我们是一家人,母后难道不盼着你与皇帝和和美美过日子么。” 王妡秀眉一挑,明白萧珉演戏的天赋从哪里来的了。 “母后这次为什么这么生气,实在你是做得太过了。”澹台太后苦口婆心说:“祖宗定下的规矩,后宫不得干政,你身为皇后就更应该做表率,怎么能插手前朝事务呢。好,你插手就算了,可你怎么能与皇帝对着来,你与皇帝是夫妻呐。” 澹台太后一说就是一炷香时间,总而言之一句话——皇后干政,大错特错,不敬不孝,违背礼法。 王妡耐着性子听澹台太后说完,对这位避重就轻转移焦点的本事表示佩服。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咱们女人不易,母后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劝你几句,你别不爱听。”澹台太后说完也不给王妡说话的机会,就让她回天启宫去。 王妡笑了笑,起身告退。 才走到殿门外,澹台太后忽然追了出来,说:“还有啊,母后也是不明白,皇后你为什么联合宰执非不许朝廷遣使去跟猃戎议和,非要让边关将士们死战到底,将士们的命难道就不是命,由得你们如此糟蹋?!” 殿门外不少伺候、洒扫的内侍宫人,其中还不知道谁是谁的眼线,太后说这话自然不是真的心疼边关将士的性命,而是想利用眼线将话传出去,坏了皇后、和支持皇后支持死战的朝臣一脉的名声。 天启宫从来就不是铁板一块,庆安宫也一样,这些太后都明白。 王妡停下脚步,侧身回头朝太后看去,夏日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仿佛在发光。 “太后,大梁立国百余年,与猃戎打了百余年,每一次每一仗,无论我们打赢与否最后我们都要输猃戎银铜茶盐无数。” “是我们没有英勇善战的元帅吗?是我们没有敢以命护家园的士兵吗?是我们没有尖刀利刃战马铁甲吗?” “为什么我们如此惧怕猃戎呢?猃戎人是比我们多长了个脑袋还是多长了一双手呢?” “你们想花些银钱保几年太平,我想的是,我朝百姓不要再额外背负猃戎的生计,他们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 王妡说:“太后,弱国无外交。” 初夏的太阳照射下来,被金色的屋檐挡住,门里门外形成两个世界。 门里的太后半身隐没在阴影里。 门外的皇后沐浴在阳光下,唇角带笑。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21章 第 121 章 想和我约会吗?请补订章节作为礼物送给我! 二皇子萧珹慢了两步, 犹豫了一瞬在距离御座差两阶的丹陛上站定,注视御药院的医官为父皇诊治。 “殿下,”蓝其佩看诊过后对萧珉道:“官家这是急火攻心, 需要好生静养。” 萧珉忧心忡忡道:“父皇身子一向康健,为何这次竟会被气昏?蓝卿, 你最得父皇信任,还请好生照看父皇的身子。” 蓝其佩拱手行礼:“臣定当竭尽全力。” 萧珩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大哥说这话是不信蓝医官的能力?还是怀疑蓝医官没有尽心侍奉父皇啊?” “父皇龙体抱恙, 朝中又波澜不平,三弟不为父皇分忧,反倒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父皇难道平日就是这样教导咱们兄弟几个的?”萧珉满面愤慨,端得是长兄风范。 “你这是欲加之罪。”萧珩哼了声:“你冤枉我倒是无妨,可蓝医官侍奉父皇一向尽心尽力,你却怀疑蓝医官害了父皇的身子, 真是用心险恶!” “放肆!”萧珉呵斥道:“你曲解孤之言还倒打一耙, 三弟, 你居心何在?” “两位殿下, ”近身侍候皇帝多年的入内内侍省大监乔保保让人护送了梁帝回寝宫休息,这才上前两步站在萧珉萧珩中间,神色不善道:“官家龙体抱恙,二位殿下就当廷争吵,是要伤了官家的心吗?” 萧珉头微垂着,对乔保保道:“是孤的不是,无谓与三弟争执, 还请乔大监好生照顾父皇。” “太子殿下,照顾官家是臣分内之事。”乔保保并不卖太子的面子。 萧珩说:“乔大监照顾父皇是分内事,咱们为人子者尽孝也是分内事, 我这就去给父皇侍疾,乔大监可别嫌我笨手笨脚。” 乔保保耷拉的嘴角这才往上移了移。 萧珉暗恨萧珩会卖乖,但他身为储君在皇帝不能理事时就要稳住群臣和朝政,不能学萧珩的假孝顺。 这是太子的职责,哪怕他不被梁帝重视。 萧珩也暗恨萧珉,若能够,谁不想成为在皇帝不能理事时主宰朝政的那个。 一直没有说话的二皇子萧珹见三弟跟着乔大监往父皇寝宫去了,在原地站了片刻,看着殿上大臣们各个紧缩着的眉头,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没有跟去梁帝寝宫。 “诸位大臣都是朝廷股肱,父皇最是倚重,如今登闻检院外头聚集那许多老人,诸位可有良策?”太子萧珉站在御座前,代天子行事。 众臣工一阵窃窃私语: “怎么会这么多老人一起闹事,这太难办了。” “其中主谋实在用心险恶,朝廷一个处理不好,可就为天下人所诟病了。” “利用老人来成事,真是其心可诛。” “说到底还不是沈元帅那案子闹的,要我说……” “慎言,那也是能随便说的!” “先是士林,再是老人,主使之人倒是聪明得紧。” “哎哟,你快别夸了,闹出这么个棘手之事,你还夸主使。” “那你说这一招高明不高明?” “……高明,如果不是针对我的话。” “本来么,罪不及父母妻儿,沈元帅就算……嗐,也不能把沈家老封君也关进台狱里呐!” “谁说不是呢。谁无父母谁无妻儿,假如……” “行了行了,知道你想说什么,也不嫌晦气。” “诸位!”萧珉提高的声音,紫微殿中霎时一静,他说:“如今百多为老人、数百百姓围了登闻检院,此事迫在眉睫,容不得诸位再细细商议。” 他看向站在最前面的吴慎,道:“吴大相公,此事你等宰执有何意见?” 首相吴慎被点了名,上前一步对萧珉说:“殿下,为今之计,只能先由我等宰执去安抚了老人,让他们先散去,待官家龙体转好,再行定夺。” 萧珉知道自己不可能在此事上做得了主,朝廷大事他都没有一丝一毫话语权,可知道是一回事,被吴慎如此打太极排除在外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很生气,却还得做出谦逊有礼的态度来,“那就有劳各位宰执了。” 早朝就此散了,几位宰执各自乘坐自家的马车去登闻检院劝说击鼓鸣冤的老人,其他人各自去公廨办公,审刑知院独孤容秀到了公廨,怎么也坐不住,想了又想,往台狱走去。 台狱还是那个台狱,昏暗、阴森、腐臭、血腥,独孤容秀最不爱来这里,却总因为职责而必须来。 如今台狱里住着沈家一大家子人,日日煎熬,等秋天到来就要上刑场。 从一开始的哭喊冤屈到现在的安安静静,沈家人在狱中究竟经历了什么,外人一无所知,就是独孤容秀也不知全貌。 他路过一间间的牢房,里面的沈家人听见动静朝他看去,目光中的冰冷与麻木让人怵目惊心,几个月的无望的牢狱生活让他们一个个看起来形容如鬼怪一般。 直到路过关押沈挚的牢房时,独孤容秀的步伐一顿。 里头沈挚坐在一张圈椅上,虽也乱发粗布裳,却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狼狈,坐在牢房也像坐在明堂。 “独孤知院。”沈挚唤了一声。 “沈少将军。”独孤容秀拱手回礼。 “知院客气,我如今可不是什么沈家军少将军了。”沈挚讽刺了一句,很快平复了语气,问道:“知院进来台狱所为何事,这台狱可没进新人,我也不觉得我们沈家还有什么话没有交代清楚。” “本官是来见沈元帅的。”独孤容秀沉吟片刻,盯着沈挚,说:“沈少将军可知,外头上百耄耋老人在登闻鼓前击鼓为沈家鸣冤。” 沈挚的眼睛飞快眨动了几下,放在腿上的双手一瞬间抓紧又火速放松,胸膛剧烈起伏两下又渐渐平缓。 他笑道:“我在这台狱里关着不见天日,又如何会知道外头的事情。” 独孤容秀点了点头,不再多言,目光在沈挚坐着的椅子上扫过,继续往里头走。 等独孤容秀的身影再看不到了,沈挚双手握拳用力砸在圈椅扶手上,本就不是什么好木的椅子扶手没两下就被他砸得有了裂纹。 “王妡。”他近乎于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眶红了湿了,“我把我的命给你。” 台狱的深处,关押着大梁的战神,天下兵马大元帅沈震。 比起其子沈挚来,沈震要狼狈得多,但他的一双眼睛却如岩下电,甚是清炤。 “沈元帅。”独孤容秀行礼,比起先头对沈挚的,对沈震的这个礼要真诚得多。 “独孤知院啊,有事吗?”即使几个月的牢狱之灾,沈震说话依旧声如洪钟。 独孤容秀也不拐弯抹角试探:“外面有人先是煽动了士林学子在登闻检院为沈元帅你鸣冤,现在又煽动了百多名耄耋老人为沈元帅你鸣冤,官家得了消息,当廷气昏。” 沈震愣了一下,哈哈一笑:“怎么,你们审刑院把消息漏得天下皆知?” 独孤容秀说:“那主使之人胆子太大,竟然敢做这样的事情。” 沈震摇头:“你不敢做,不代表别人不敢做。满朝文武不敢做,自然还有其他敢做之人。公道自在人心,今日我沈震死不足惜,他日……这天下总会有敢说真话之人。” “沈元帅,忠君爱国,何解?”独孤容秀道。 “我沈震十四岁从军,三十年大小战役无数,杀鞑虏更是数不胜数,为的是保大梁国土上,每一个百姓都安居乐业,不会惶惶终日担心鞑虏的屠刀落下,不会成为亡国之奴。”沈震站了起来,盯着独孤容秀义正辞严说道。 独孤容秀说:“所以,哪怕违背君命也在所不惜?” “你不会懂。”沈震摇摇头,“以我一人之性命换广阳城几万百姓的性命,我觉得值得。” 独孤容秀讽刺道:“哪是你一个人的命,是你全家的命!” 沈震哈哈大笑:“我说过,公道自在人心,这不就有人为我全家鸣冤了么。” “就算官家迫于情势不杀你,”独孤容秀说:“但关你一辈子,或者将你全家流放至边远苦寒之地……你、你当初何必要违逆君命呐。” 沈震叹息:“道不同,不相为谋。” 独孤容秀不赞同:“沈元帅,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礼部郎中、侍御史知杂事叶夔出列,上疏梁帝:“臣,夔,有奏。” 梁帝微点了一下头,一旁典仪高喝:“准奏。” 叶夔把搭在胳膊上的笏板摆正,口齿清晰抑扬顿挫说:“臣闻道德之厚,莫尚於轩唐;仁义之隆,莫彰於舜禹。欲继轩唐之风,将追舜禹之迹,必镇之以道德,宏之以仁义,举善而任之,择善而从之。不择善任能,而委之欲吏,既无远度,必失大体。惟奉三尺之律,以绳四海之人,欲求垂拱无为,不可得也。故圣哲君临,移风易俗,不资严刑峻法,在仁义而已。故非仁无以广施,非义无以正身。惠下以仁,正身以义,则其政不严而理,其教不肃而成矣……”[注1]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22章 第 122 章 想和我约会吗?请补订章节作为礼物送给我!  学子可以镇.压、可以直接抓人杀鸡儆猴, 顶多就是士林多几句嘴,之后他们该挤破头搏功名前程的依然会老老实实科举。 但老人不是学子,更加不能用处理学子的办法来处理。 天下百姓那么多,许多人家里可能没有读书人, 但绝对不会没有老人, 朝廷对老人动手, 百姓会如何想? 再者说, 大梁立国尊儒尊孔,以孝治国。朝廷若敢对老人动手, 无异于自打脸面, 还如何让天下百姓臣服?! 能想出利用老人闹事这一招,王妡不愧是最毒妇人心! 萧珉一路上咬牙切齿,王妡人要是现在就在他面前的话, 他能活撕了她。 ——这恶毒妇人究竟是想帮孤还是想害孤?! 到了登闻鼓前, 萧珉失望至极。 宰执们非但没有驱散了闹事的老人,那百多名老丈还一个个安适地坐了个胡床,还有青壮健妇给他们端茶送水, 简直不要太惬意。 “…………”萧珉差点儿就没吐血。 “太子殿下。”吴慎等人见到萧珉,立刻拱手行礼。 “诸位宰执不必多礼,”萧珉伸手虚扶了一下吴慎,“父皇将此事交由孤来办,孤年轻,还要多多仰仗诸位宰执。” 吴慎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齐声道:“臣愧不敢当, 自当尽心尽力,为官家分忧。” 萧珉笑容无懈可击:“诸位宰执请,孤不了解前因后果, 先在一旁看着。” “日头渐大,太子殿下不如去登闻检院里稍事休息。”吴慎说着就让登闻检院的令史为太子开路。 “不必。”萧珉拒绝:“孤就在一旁看着。”见吴慎还要说什么,他先一步道:“这么多老丈都在此晒着,孤难道还比不上老丈们,孤可没有吴大相公想得那么娇贵。” 吴慎不言,连目光都从萧珉身上移开了。 实际三月的日头一点儿也不晒,甚至在经过了前些日子连绵不断的阴雨天,晒着太阳还很舒适。 吴慎此举…… 萧珉冷笑在心,暗恨不已。 他堂堂一国储君,却从未处理过朝廷大事,朝中大臣也不将他放在眼里,恐怕在他们眼中他已经与“废太子”划为一道了罢。 他今日真进去了登闻检院坐着,明日就会有御史讽谏,父皇正好借口发作他。 吴慎可真是他父皇的好臣子,如此体会上意,难怪能官拜首相。 一个不进去,一个要让其进去,双方就僵持住了,其他人都就袖手旁观,气氛一时尴尬无比。 “去为太子殿下搬张椅子来。”王准对一旁候着的登闻检院令史说话,打破了沉滞尴尬的气氛。 萧珉闻言朝王准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快去搬椅子,怎么能让太子殿下在这里站着。”左槐也说话了。 令史正不知所措呢,计相和副相先后说话了,他立刻就跑进去公廨为太子搬椅子,拒绝看吴大相公的表情。 “到底是快成为一家人了,态度都不一样了。”阮权小声讽刺了一句。 萧珉脸上笑容僵了一瞬,快得仿佛是人眼花,再看他还是那光风霁月的样子。 刘敏呵呵一声:“阮枢副何话不能大声说,这样暗地里嚼舌根的样子如同长舌妇人一般,太难看了。” 阮权大怒:“刘欲讷你……” “行了!”吴慎不耐喝止:“让这么多百姓看你们吵吵闹闹的。” 阮权将怒容一收,又是可靠威风的枢密副使。 三司副使刘敏:“呵呵呵。” 阮权:……忍。 这时,令史从登闻检院搬出一张椅子放在太子身后,并请他坐。 萧珉看只有一张椅子,就道:“怎么就一张椅子?你就让诸位相公站着?” 令史:“……”刚才也没说每个相公都要一把椅子呀。 萧珉身边的侍从斥了句没眼力见儿,叫了两个东宫卫去搬椅子。 “吴大相公,你年纪大请先坐,累着你了父皇可是会责怪孤的。”萧珉笑着给吴慎让椅子。 萧珉再不受重视,现在也是储君,吴慎再不看好萧珉,那也是君臣有别,自然要推辞一番。 “吴大相公就莫要推辞了。”萧珉道:“看这么多老丈为沈老封君鸣冤,想必吴大相公也是感同身受。我朝以孝治国,敬老尊老理所应当,吴大相公就快请坐。” 吴慎花白的眉毛动了动,说道:“看来太子是赞同要放了沈震的母亲妻子喽?” “吴大相公不赞同放了沈老封君?”萧珉反问。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有些大,给鸣冤老人们送点心来的一个点心铺娘子正好离得近,就听见了。 她立马就跟身边的几个老人说:“吴大相公不同意放了沈老封君。” “什么?!”几个老人激愤,站起来对吴慎喊话:“吴大相公为什么不同意放了沈老封君?!给我们一个说法!” 一石激起千层浪,才被安抚消停了的百姓们又开始了。 “沈元帅怎么可能通敌叛国,这是冤案,天大的冤案!” “就算沈元帅……那什么,沈老封君和沈夫人他们人在京城又与她们有什么关系?” “沈老封君和沈夫人乐善好施,那么好的人你们都要杀,朝廷法度何在?情理何在?” “放了沈老封君,否则我们就在这儿登闻检院不走了!” “放了沈老封君!” “放了沈老封君!” “放了沈老封君!” “放了沈元帅!” 场面再度失控,喊着喊着,有人带头就变成了齐声喊“放了沈元帅”。 宰执们脸色丕变,立刻叫皇城司的军卫去查探是什么人在其中兴风作浪。 “诸位老丈,诸位百姓。”这时萧珉忽然上前几步,现在了一众宰执的最前面,对百姓们大声说:“孤乃当朝太子,听闻诸位击登闻鼓为沈老封君鸣冤,特意前来。” 吴慎等人不知萧珉这是要做什么,但都有不好的预感,却又不能阻止他。 百姓们一听竟是太子,先一齐行了礼,被叫起后就争先恐后为沈元帅一家喊起冤来。 “诸位,诸位,请听孤一言。”萧珉说,百姓们很快就安静了下来,他继续道:“和你们一样,孤亦觉得沈老封君冤枉得很,她已年过耳顺,身体大不如前,台狱之中是什么样子的诸位可能不知道,孤一直担心她不能撑到……” 他说着停顿了一下,所有人都知道这停顿是什么意思。 ——担心沈老封君不能撑到秋后。 然而就算撑到秋后又有什么用,终归是要死了。 物伤其类,在场有不少老人眼眶都红了。 萧珉的眼眶也红了,强颜欢笑道:“孤前几日让人去台狱给沈老封君和沈夫人她们送了些东西,虽然抵不了大用,也能让她们在台狱里舒服一些。若是沈老封君知道大家如此为他们全家鸣冤,定然欣慰感动。” “太子殿下仁慈,太子殿下仁慈。”百姓中忽然传出这样的高喊,不一会儿,许多百姓都这样喊起来。 吴慎等人眉心一跳,了然太子之意。 ——这是在争取民心呢。 不过他不会以为就这么模棱两可的说几句话就能扭转乾坤?! 此案最后依旧会是官家定夺,他太子可说了不算。 “诸位忠君爱国、秉持公理正义,这都是极好的。”萧珉说:“然而无规矩不成方圆,朝廷也有朝廷的法度,不仅仅是你们不信沈元帅会通敌叛国,父皇他也对比痛心疾首,头风都犯了好几回。” 吴慎等人眼瞳一缩,心中惊愕官家把此事瞒得那么紧太子怎么会知道,看向萧珉的目光不由多了几分深思。 “不止是父皇,不止孤,朝中大臣们也许多人不信。”萧珉说着转向吴慎,道:“吴大相公,你说是吗?” 话转到自己身上,百姓群情激奋,他还能说什么,只能道:“太子所言极是。” 吴慎是没想到太子竟然敢当众说违背官家之意的话,偏这些话又不能说他错,官家想用此事发作太子也只能落得个无理取闹。 对太子,他有一点点刮目相看了。 以前只瞧见太子为了太子之位明哲保身,怂得很,哪像一国储君,大梁交到太子手里怕是会危矣。 虽然今日刮目相看,但真的只有一点点,今日之事就且看太子如何收场。 萧珉模样生得好,这些年为了维持完美的储君形象,他也是下了狠功夫的。 修长挺拔的那么一站,阳光照在脸上,他整个人犹如会发光一样,芝兰玉树的,很能博人好感。这让他一说话,无形就带着三分信服力。 “诸位请相信,朝廷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蠹虫恶人,也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尤其是于国有大功者。”萧珉说:“请百姓们信孤,信朝廷,给几位宰执一点儿时间,他们定能查出真相,还含冤者公道,将真正的罪人绳之以法。” 几位宰执:“……” 百姓们纷纷觉得太子说得在理。 萧珉便道:“今日诸位就先散去,可好?” 吴慎等人看有百姓蠢蠢欲动要散了,是真对太子有了那么一些不同的看法了。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人高喊:“不行!不能就这么走了!太子这话根本就没说到点子上。沈老封君犯了什么罪,也要被秋后问斩。罪不及父母妻儿,今日朝廷能把无辜的沈老封君杀了,焉知他日不是但有人犯事,就杀他全家!” “对啊对啊!”就有人附和:“倘若哪天几位相公家里人犯了事,朝廷把几位相公也杀了,几位相公的夫人、女儿、孙女都杀了,几位相公也无所谓吗?!”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23章 第 123 章 想和我约会吗?请补订章节作为礼物送给我!  东华门外, 内城曹门街东南,是当朝首相吴慎的府邸。 下晌吴慎下值回到家中,府里管家拿着一沓各府递来的拜帖过来, 等吴慎换了衣裳净面洗手后把拜帖呈上。 第一张是参知政事左槐送来的帖子, 言说六日后休沐慎交诗社有文会, 都有哪些人会去,请吴太宰一道前往。 “这时节办文会?”吴慎拿着帖子沉吟。 左槐一向与王准交好,帖子上却没写王准会去慎交诗社, 那当然是没邀请王准或王准没答应去。 稍倾, 吴慎把左副相的帖子放在左手边, 对管家说:“给左副相回帖, 说我届时定准时到。” 接着拿起下一张,是捧日军指挥使金柄送来的, 说是得了西域美酒请吴太宰品鉴。 帖子里写的话语焉不详,但很明显就能看出,西域美酒都有了,肯定不能少了西域美人,边品美酒边鉴美人,岂不乐哉。 吴慎随手就把帖子扔右边去,都懒得让管家去给金柄回帖,这个金柄是越来越不像样子了, 该让人去好生敲打敲打。 又连续往右边扔了好几张帖子, 随后拿起一张来, 对其上的署名微感诧异。 他问管家:“来送这帖子的人是谁?” 管家探头看了一眼,想了想,说:“是个生面孔,小的从未见过。” 吴慎颔首, 帖子在手里翻转了一下,没有放到左边或右边,而是收到了桌案的抽屉里,并吩咐管家伺候笔墨。 素笺铺开,羊毫笔舔墨,吴慎悬臂默了片刻,写下“如晦贤弟台鉴”。 朝中字“如晦”者,只有永兴军路转运使宗长庚。 梁朝立国,吸取了前朝末年动荡及灭亡的教训,为防范文臣、武将、后宫、外戚、宗室、宦官等擅权,在中央设中书、枢密、三司分掌政、军、财三权,宰相、枢密使、三司使三者的事权不相上下、不相统摄。又以文官出任枢密使摄武官事,审刑院摄刑部、大理寺事。 地方上,太宗时为削夺节度使、刺史等武臣的权力,各路设转运司,由中央直接派遣转运使,经度一路财赋进而按部举刺,同时监督地方官吏。继而皇帝疑惧转运司权力过重,复遣走马承受进行稽查。真宗朝,幽州为抗猃戎开了元帅府,便在天下十五路上又增了一路军路,便是永兴军路,专为监察幽州元帅府。 之后真宗又疑惧转运使与走马承受恐有勾结,又陆续在永兴军路上设立了提点刑狱公事司,掌刑狱诉讼兼察吏治;一年后又设提举常平公事司,掌一路通货有无、平抑物价、坊场、河渡、水利等事关国计民生的大事并兼察吏治。 专为分转运使之权。 后永兴军路之法推至全国十五路,形成转运司、提刑司、提举常平司不相统摄、相互制约并同时监察地方吏治的局面。 但在永兴军路,说了算的依旧是转运使,提刑公事与提举常平公事皆是以转运使马首是瞻。 两年前,宗长庚出任永兴军路转运使,他是吴慎父亲的门生。 再之前的永兴军路转运使姓吴,是吴慎的吴,他的远宗。 从永兴军路设立始,历任转运使多少都与吴郡吴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今次官家要杀了沈震解散沈家军,那专为幽州元帅府设立的永兴军路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宗长庚理所当然会焦急,给吴慎来信几乎是一个月三四封,这次又给吴慎下帖请他休沐日去启安城外夷山别院小聚。 按理来说,宗长庚身为永兴军路转运使,此事应该身在广阳城转运司公廨才对,但他下帖邀请去夷山别院小聚,就说明他已经悄悄回了京城。 地方官无诏入京是为大忌。 “把信送去夷山庄子给吴旻,他知道该如何做,要快。”吴慎写好信封好,交给管家速速送出去。 等管家离开后,他才又拿出宗长庚的帖子来,看了片刻摇摇头,翻出火折子把帖子点燃烧掉。 宗长庚实在是沉不住气。吴慎惋惜地想。 - 与吴宅隔了三条横街的参知政事左槐的府邸。 左槐的外书房里,他与王准二人相对而坐,一人手中捧着一杯茶也不喝,漫不经心地品鉴这一幅画。 待管家送来太宰府的回帖,左槐才放下茶杯,对王准笑道:“伯平兄,休沐那日,慎交诗社的文会你当真不去?” “我要去了,吴慎那老匹夫岂会答应去答应得如此爽快。”王准也放下茶杯,哼了一声。 左槐笑着摇摇头,把书案上的那幅画卷起来,边说:“我也真搞不懂你和吴诚谨究竟有什么仇怨,总是一副有你没他、有他没你的样子。” 王准又哼:“我怎么知道,那要问他。” 左槐不再就此等问题纠结,放好画,又坐回王准对面,沉默了片刻才叹息一声:“伯平兄,你真的下定决心要救沈时东?” “端横兄想想,我朝除了沈时东,可还有善战的武将?”王准问过,又接着说:“猃戎对我中原富饶之地虎视眈眈,亡我大梁之心百年不死。西骊亦时常扰边,还有南边那些小国,虽说是臣服于我大梁天威,但哪个不都是首鼠两端?!” 左槐面露挣扎之色,说:“我亦知,朝中无人,但沈时东犯了官家的大忌,想救他,实在是难。” 王准也叹息:“你当我不知么?然而亡国之相不远矣,我等为臣者就如此眼睁睁看着?” 左槐大惊,慌忙站起来打开书房门查看左右,并让守在外头的侍从更走远些,守住书房的院门,不许让任何人靠近,这才又折回来,埋怨道:“伯平兄,这话也是能随便乱说的?这可不像你,平日你可不是这般不谨慎的。” 王准默然,他不得不承认昨日长孙女的一番话对他影响颇深,不细想则以,一细想就对不远的将来惊恐不已。 猃戎十年前弑父杀兄上位的国主颇雄才伟略,他上位后整顿国内官吏贪腐,降低百姓赋税,增强军队战力,再加上这些年猃戎风调雨顺,使猃戎国力大增。 反观大梁,混乱的官制、松弛的武备、名目繁杂的课税,现在还要把唯一能打的元帅全家杀了,训练有素的军队解散拆散了编入各地厢军,倘若大战来袭,谁能上阵抵挡呢? “端横兄,非是我不谨慎,而是我之忧虑。”王准拿过一旁的冷茶,也不介意已经凉透一口饮尽,然后语带嘲讽地说:“你知这话是谁在我面前提起的吗?” 左槐疑惑问:“是谁?” “我那长孙女。”王准说。 “啊!”左槐真是惊到了。 王准点点头,说:“她去台狱见沈家小子,就是想要救沈时东一家。女子尚且忧国忧民,我身为宰执之一,实感惭愧。” 左槐沉默。 从沈震下狱开始,朝中大臣争论有之惋惜有之,然想倾尽全力去就他者却少有,除了几个沈震的好友。 朝中官员皆沉默,是他们不知道沈震死沈家军散对国朝的损害吗? 不,他们知道! 只是皇帝一意孤行,为沈震鸣冤者几乎都被下了诏狱,只有一个王确还上蹿下跳,那是因为后头有王准和临猗王氏保着。 所有人都知道,沈震死定了,为他鸣冤会被带累。他们有的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有的是为明哲保身,更有甚者落井下石。 大梁百余年基业或许真会毁于一人之手。 “伯平兄,我知你心中所想,但我还是那句话,”左槐顿了一下,“要救沈时东,难!要救沈时东并全身而退,难上加难!” “端横兄,事在人为。这朝中有一人可救沈时东。”王准说。 “你是说……” “太子。” 左槐恍然大悟,后又皱眉不语。 “怎么,端横兄不觉得太子能救沈时东?”王准花白的眉毛轻轻一挑。 左槐叹:“伯平兄,此事非是我觉不觉得太子能否救,而是我觉得太子不会出手,他……” 接下来的话就不太好听了,他闭了嘴。 王准知道左槐想说什么,无非是“以太子那畏首畏尾的性子,他岂敢冒着被官家废掉的风险去救必死之人”。 其实王准也是这么想的,太子实在是…… 算了,不说,说就是大不敬。 不过…… “我那长孙女说,她能劝说太子出手。”王准道。 左槐:“……” 左副相很无语,他都不知该说是王家姑娘天真还是老友王准天真了,但凡太子能有这魄力与志气,朝中也不会人人都不看好他在这储君位上了。 “我知你所想。”王准失笑:“我亦不信,但我那长孙女说得信誓旦旦,就信一信也无妨。太子若不愿出手,总还有其他办法的。这不,休沐日的文会是个好机会,就拜托端横兄好好试探试探吴慎老匹夫了。” 左槐捋着胡子,故意哼了一声:“也不知我答应你做这件事究竟是对是错。” 王准朗笑一声:“我辈行事,俯仰无愧,至于结果,善自然好,恶亦坦然。” 左槐拊掌:“王相公,说得好!” 旋即二人击杯而歌,互为知音。 李假母听完当即就蹬蹬退后两步要晕,一旁壮丁见状立刻上前扶住她,又被她嫌弃地甩开。 她瞪着床上昏迷的甄柔娘,像看一个垃圾。 李假母不傻,一想就想明白今晚的匪徒分明是冲着甄柔娘来的,找上她不过是障眼法罢了,否则来杀他的黑衣人根本不用弄出那么大动静把人都引来她这里。 究竟是谁要杀甄柔娘?她得罪了谁?是否与要给她赎身的恩客有关? 还有,阁里那么多人可以用来转移注意,黑衣人为什么选了她?她住得与甄柔娘并不算远,一有动静能很快赶到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24章 第 124 章 想和我约会吗?请补订章节作为礼物送给我! 金柄坐到蒋鲲左手边的坐凳上, 急道:“蒋公可知,王准的嫡长孙女儿去台狱见沈挚,就是前几日被册为太子妃的那个?” 蒋鲲颔首:“知道。” “王家女公子去台狱定是得了王准那老狐狸的授意, 那老狐狸之前还上疏官家要查捧日军, 他那长子一直为沈震奔走,现在连刚被册为太子妃的嫡长孙女儿都利用上了,那老狐狸定然所图不小!”金柄惶急,春日里都是一脑门的汗,急切地跟蒋鲲讨主意:“蒋公, 枢相, 我……咱们该怎么办, 真让王准来查捧日军不成?” “你就是沉不住气!”蒋鲲恨铁不成钢, “一个女娘能够代表什么, 值得你急成这样?” “可、可那好歹是太子妃……”金柄嗫嚅一句,旋即猛地瞠大眼, 惊道:“莫非这里头还有太子的手笔?!” 蒋鲲眼眸一闪, 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沉吟, 片刻后安抚金柄道:“官家是铁了心要诛杀沈震, 沈震必死无疑,他问斩之前官家也怕节外生枝,否则怎会驳了他的奏疏。你也别总一惊一乍,把首尾收拾干净了, 待沈震身死, 就算官家允了王准, 他也查不到什么东西了。” 金柄不住点头。 蒋鲲顿了一下,接着嗤笑了一声:“等真到了那时,王准怕是也不会执着要查捧日天武四厢和各路转运使了, 他是最会审时度势的,若不是为了他那个一根筋的长子,恐怕也不会发难。” “是的是的是的。”金柄欣喜,点头如鸡啄米。 “至于太子……”蒋鲲又是一声嗤笑,不屑之情溢于言表却又立刻收敛了,转而教训金柄:“和你说了多少次了,要沉住气要沉住气,一点儿小事就咋咋呼呼,你既然有胆做……” 金柄一个劲儿点头表示受教,给蒋鲲斟茶倒水赔不是。 蒋鲲挥开金柄递来的茶水,说:“以后别一点儿小事就来找我。”然后重重叹一口气摇头走了。 金柄赔着笑脸将蒋鲲送出厢房,看着他下来楼才把厢房门关上,复又坐回原位,端起被蒋鲲挥开的茶慢慢啜,面露阴沉不忿之色,半晌啜完了杯中茶水才哼了一句:“老匹夫,就会训斥人!” 受了一肚子气却没有得到一句准话,金柄带着一肚子茶离开明月茶坊,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放心不下,得找人讨个主意才行。 蒋鲲讨不到,那…… 对了!找三皇子! 金柄急匆匆走了。 - 离开台狱,马车辚辚驶出禁中,王妡端坐在马车里通过被风是不是扬起的车帘看向外头熙熙攘攘的人群。 大声叫卖的小贩、高谈阔论的行人、打马呼和的官吏、拉着一队或毛驴或骆驼的行商,梁朝立国经营百年,虽依旧外有强敌内有困顿,然启安城作为国都早已是一片繁华安乐景象。 只是,这份安乐维持不了几年了。 沈震之后,朝廷再无可用武将,与猃戎一场大战惨败,不仅仅是割了十州之地,还有年年巨额的纳贡。这些钱从哪里来,全都是加重赋从百姓身上刮来,国无威严,民不聊生。 在见沈挚之前,王妡想掺和此案的目的很单纯——给萧珉添堵找麻烦——至于沈家之人是死是活她并不关心。 见到沈挚后,见此少年将军哪怕身在死局依旧不自暴自弃,抓住一切机会挣扎为全家求存,王妡心中有一丝触动,他甚至连眼神都还是澄澈炽热的,并不因境况而消沉疯狂。 王家与沈家的境遇何其相似,皆因帝王猜忌背上谋反之名,屠刀砍下,近乎灭族。 “试一试,至少救下沈挚也好。”王妡喃喃自语,在心中默念着一个又一个名字,将这些名字背后的关系网串起来,有了一个初步的计划。 “去杀猪巷。”她对外头赶车的车把式说。 听到她要去的地方,紫草、香草、护卫、车把式齐刷刷震惊脸。 “姑娘,这……咱们不、不好去杀猪、杀猪巷?让老爷知道了,你……你……”紫草磕磕巴巴脸都红了。 新门瓦子南边的杀猪巷……那里大多是妓馆呀,鱼龙混杂,姑娘怎得要去那处呀!老爷要是知道了,他们这些侍候的人定然是要被重罚的! “我是去找人,并非是狎.妓,紧张什么。”王妡坐得端直满脸严肃,哪怕是说“狎.妓”也无半点儿女儿家该有的难以启齿,她这等平常态度倒是让随扈们缓过劲儿来,一个个不再脸白一阵红一阵。 车把式是不敢把主家的姑娘带去那等地方的,但王妡毫无波澜起伏地一声“快走”,车把式只觉头皮发紧,下意识就拉缰甩鞭让马还了一条路往外城南边的杀猪巷走。 紫草香草看到车把式竟然真把车赶去杀猪巷,都要急死了,但又对大姑娘无可奈何,只能跺跺脚招呼护卫们跟上。 马车到了杀猪巷外,王妡叫停,唤来护卫们,道:“你们去里头问问,哪家有个叫甄柔娘的名.妓娘子,问到了来告诉我。” 护卫们面面相觑,这□□的要他们挨家挨户敲妓馆的门找个名.妓娘子,这事传出去不说对大姑娘名声有碍,就是爱惜羽毛的老爷也饶不了他们。 “大姑娘,这事……还是算了……。”领头的护卫一脸求饶。 “去,无妨,我自会同祖父说明,罚不到你们头上的。”王妡端坐道。 护卫们纠结再纠结,老爷很威严,可这大姑娘也很威严,甚至大姑娘瞧着还有些吓人,他们大男人一个竟不敢与其对视。 王妡微微蹙眉,对自己如今这个十五待嫁闺阁少女的身份有些不太满意——使唤不动人。 护卫们一看她蹙眉,顿时一凛,不敢再磨叽了,快速分配好谁谁谁去敲哪几家的门,务必要以最快的速度找到那个叫甄柔娘的名.妓娘子,万不可让大姑娘久等了。 王妡这下满意了。 杀猪巷两旁大大小小的妓馆有二十来家,其中以青楼泉香阁最为有名,领头的护卫第一个敲响的就是泉香阁的门。 泉香阁里头跑腿的小子把门打开,还睡眼惺忪,看也不看外头是何人就赔笑脸道:“这位爷,今日上巳,咱家的娘子们都去外头踏春了,天色尚早她们还回不来,您晚些时候再来。” “问你,你家有没有个叫甄柔娘的娘子?”护卫拦住小子欲关门的手,一把扯住他的衣襟,粗声粗气问。 那小子霎时醒了盹,睁大眼睛问:“这位爷,您找柔娘有何事?” 护卫一听就知道自己找对地方了,问:“甄柔娘人呢,我家主子要见她?” 小子忙道:“柔娘她去侍宴了,不在阁里。” 护卫问:“侍宴?侍的哪家宴席?” 那小子忙赔笑脸:“这位爷,这事小的如何知道呀。” “嗯?”护卫目光一厉,威逼。 “这这这……”护卫眼神太威武,那小子立刻屈了,“阁里的大娘知道,您去问大娘。” 护卫松开那小子的衣襟,说:“去把你们阁里的大娘叫来。” 小子苦着脸,不敢去又不敢不去,只好磨磨蹭蹭往后头走。 护卫便先回到马车旁给王妡回话。 “既然甄柔娘不在,那就回。”王妡道,让他将其他护卫都叫回来。 “姑娘,不叫泉香阁的假母来问问吗?”护卫诧异问道。 王妡摇了摇头,没给他解释,只道回府。 护卫也不敢多问,把其他人都叫回来,护着大姑娘打道回府。 泉香阁的假母李大娘昨夜谁得晚,这还没睡两个时辰就被小子在门外鬼喊鬼叫吵醒,一肚子火地把小子骂了一顿,听了小子的解释才仔细梳妆打扮完才往前头去了。 然而走到大门口,门口空无一人,既没有小子口中“凶神恶煞的汉子”,也没有“要见甄柔娘的公子”,气得她把那小子狠狠拍了一顿。 “哪个公子会如狼似虎大清早来妓馆找名.妓娘子的,你要是再敢骗我我就打断你的腿!”李大娘凶了一句,又折回去睡觉了。 小子很委屈,抹着眼泪低声嘟囔:“明明就有啊。” 李大娘卸了钗环和妆面重新躺在床上,给这么一闹她又睡不着了,想着小子说来人要找甄柔娘,越想越睡不着,干脆爬起来找出钥匙把藏在暗格里的阁中娘子们的身契翻出来,找到甄柔娘的身契。 这柔娘不知是巴上哪位爷得了什么好处,天天叫嚷着要赎身从良,态度过分嚣张,完全不把她这个大娘放在眼里。 她花了多少功夫才把柔娘养出来,岂能让个小娼.妇说跑就跑。 哼! 李大娘把其他娘子的身契又锁回箱子里放入暗格,唯有甄柔娘的身契她单独贴身收着,收妥帖了才又重新躺回床上,很快就睡着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25章 第 125 章 想和我约会吗?请补订章节作为礼物送给我!  郎中比官差来得快, 看过甄柔娘的伤势后,对李假母说:“甄娘子伤势不太重,只是脸上的伤不好处理, 痊愈后也会留疤。” 李假母听完当即就蹬蹬退后两步要晕,一旁壮丁见状立刻上前扶住她, 又被她嫌弃地甩开。 她瞪着床上昏迷的甄柔娘,像看一个垃圾。 李假母不傻, 一想就想明白今晚的匪徒分明是冲着甄柔娘来的,找上她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否则来杀他的黑衣人根本不用弄出那么大动静把人都引来她这里。 究竟是谁要杀甄柔娘?她得罪了谁?是否与要给她赎身的恩客有关? 还有, 阁里那么多人可以用来转移注意, 黑衣人为什么选了她?她住得与甄柔娘并不算远,一有动静能很快赶到的? “丁郎中,你尽力救,柔娘手里有的是银子, 不会吝啬你的出诊费的。”李假母气不过地说。 “李大娘说笑了, 医者仁心, 在下会尽力救治甄娘子的。”郎中尴尬笑说。 李假母正气着呢,也懒得与郎中多说, 安排好阁里的事, 让人等着官差上门, 就自己先去休息了。 躺在床上她也睡不着,想到今天因为甄柔娘受了无妄之灾就生气,想到甄柔娘毁了脸从此怕是不能接客就更气。 早知道就让甄柔娘赎了身算了,一千两就一千两,总比现在砸手里要好哇! 还有那甄柔娘究竟得罪了谁,还这么毁她, 还把她也带上了。 难道自己是无意间发现了什么?那会不会被灭口啊? 李假母越想越害怕,更睡不着了,叫来几个壮丁把她房里的窗户都封死了。之前那个黑衣人就是从窗户进来的,快封快封,通通封死。 翌日,泉香阁里的伤人案就在杀猪巷这一带传得沸沸扬扬。 有说情杀的,有说仇杀的,有说见色起意,有说恩客的正妻报复,还有说是分赃不均的。 总之如今生意惨淡,名妓娘子们都闲都要长霉了,只能聊天磕牙打发漫漫长日,一个个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就好想她们当时就躲在甄柔娘的床底看了全程一样。 但一个娼.妓伤了脸对京兆府来说只是一个小案子,他们更烦闹的是京城中的那些士林文人们。 打从朝廷出动殿前司禁军抓了在登闻检院闹事的几个为首的年轻学子,整个京城的士林文人都哗然了。 沈元帅是否有罪先不提,朝廷竟然如此对待击鼓鸣冤的学子,这让他们不能忍。 太.祖太宗立登闻鼓是为什么,是为了“通下情、达冤抑”,如今鸣冤者被投诏狱,好几个还是太学学生,朝廷此举何止不妥,简直就是……就是…… 疯……了。 自古文人多傲骨,朝廷如此对待年轻学子们,焉知不会有一日也如此对待他们士林。 小声说一句,沈震元帅为朝廷出生入死,最后还不是……那什么。 京城的士林文人闹起来,朝中还有不少官员上疏讽谏,官家龙颜大怒直接问罪京兆府,京兆府上上下下大小官吏全部头大。 这个时候,京兆府哪有空管一个娼.妓被伤的小案子。 - 计相府邸,幽静轩。 王妡坐在窗下,手中翻着前朝的史书,不是集贤院编纂的前朝史书,而是十五年前因为反对刚登基的梁帝为彰显孝道给大行皇帝的陵寝大兴土木而被罢官的判御史台事著的。 那位诤臣退而著书,花了十几年修成前朝史却没有刻版出书,仅仅几部送人,王妡的祖父就是获赠人之一。 王妡在祖父的书房里瞧见这套书,很感兴趣问祖父借来了。 与集贤院的前朝史倾向不同,这套书记录的前朝史料在王妡看来更客观一些,对前朝的仁政持赞扬态度、暴政持批判态度,但没有太多编者的个人情绪,更多是从国情民生等角度看待。 “君有诤臣不亡国。可惜……”王妡把书卷合上,看久了书眼睛累,出门活动活动腿脚。 刚一出幽静轩,看见前头凉亭里吃茶玩乐的几个堂妹,王妡犹豫了一下,是上前去假装姊妹情深还是当做没看到? 临猗王氏出事后,这几个堂妹的夫家立刻撇清关系,听说她们在夫家的日子极为艰难,三妹妹王妘还被夫家以失德为由送去了城外庵堂。 想到这些,王妡虽然对几个堂妹不太待见——尤其是王婵——但还是对她们有几分怜惜。 这么一思忖,王妡就觉得过去和她们打声招呼好了。 哪知她脚才抬,已经看到她的四人忽然大声笑闹,在凉亭里你追我打,一个个假装没看见王妡。 王妡:“……” 行,你们开心就好,本来也不是很想过去。 于是王妡脚步一转,打算去奇玉楼走一走,这时紫草从外头快步走来,走到王妡跟前附耳说了几句话。 凉亭里笑闹的几人见她们说悄悄话,又好奇心大起,二姑娘王婵喊:“大姐姐这是准备去哪儿呢?怎么不过来同咱们姊妹几个一同玩耍?” 三姑娘王妘说:“大姐姐要做太子妃了,自然忙得很,哪有空同咱们姊妹玩耍。” 王婵恍然大悟道:“你不说我都忘了,大姐姐忙着要做太子妃呢,难怪都不理我们。” 两人一唱一和,四姑娘低头不敢说话,五姑娘就呵呵呵傻笑。 王妡很无语,觉得适才怜惜她们的自己才是真的需要被怜惜。 虽说世情对女子格外苛刻,动不动就拿妇德说事,但有些女娘真的还需要更苛刻一些才行。 若是以前的王妡,被王婵王妘这么讽刺定然会刺回去,然后双方又是一顿爆吵,闹到双方母亲跟前再闹到祖母跟前,说不定还会闹到祖父跟前。祖母是护着王妡的,祖父则最烦小儿女之间的争执,通常是各打五十大板,王妡是长姐,说不定还会被罚得重一些。 而现在,王妡只觉得这些争执真是幼稚又浪费时间。 她不予理会幼稚的挑衅,但王婵可不这么认为,她以为王妡怂了,于是更加来劲儿,又拿王妡自求嫁太子之事来说。 “王婵王妘,脑子笨呢就要多读书,无知浅薄就要谦虚而不是显摆。” 王妡现在最不喜欢听到的就是自己曾经干过的蠢事,因为会想要暴打愚蠢的自己,但她会自己打自己吗? 不会! 自然就会全力朝讽刺她的人开火:“册太子妃文一下,我就已经是太子妃了,什么叫做‘要做太子妃’,你们这话没有对外人说,外头的人若以为咱们王家的姑娘都是蠢货,我可是不认的。” 王婵被骂,立刻哇呜鬼叫,王妘就比她高级一点儿,摆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表情。 王妡懒理她们,带着紫草往奇玉楼的方向走,到一处无人僻静处,她吩咐紫草:“让小邓去传话,安排人去吓唬泉香阁的假母。” 紫草记下要吓唬的内容,然后快步离开去找小邓。 王妡朝左后方花木繁茂之处看了一眼,眼睫眨了眨,缓步离开此处。 花木后,苏合用手使劲儿捂住自己的嘴,大气不敢出一声,确定王妡走远了才几乎连滚带爬从花木深处出来,找到西面角门当差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厮,把自己偷听到的话全部说跟小厮说了。 小厮得了消息立刻就传出去,不到半日,萧珉就在东宫得知了王妡让人去杀猪巷杀一个名.妓娘子。 “她让人杀一个娼.妓做什么?还要让人去吓唬假母?”萧珉满面疑惑。 贺志道:“殿下,那娼.妓没死,来回报的人说伤了脸好不了,泉香阁里闹得厉害。” 萧珉皱眉。 不管死没死,伤了哪里,娼.妓就是个娼.妓,王妡一个世家贵女恐怕连杀猪巷都没有涉足过,她怎么可能会与一个娼.妓有仇怨,还到了杀人毁容的地步。 她这么做定然有原因。 “让人去好生查查那个叫甄柔娘的娼.妓,特别是她的恩客。”萧珉吩咐道。 旁边伺候萧珉长大的内侍伍熊应下,立刻就去安排此事。 “殿下是说那个娼.妓的恩客有问题?”贺志问。 萧珉颔首:“王妡一个世家贵女手头上有几个可用之人?她却花那么大力气去伤一个娼.妓,定然所图不小。” 贺志听了连连点头:“一个娼.妓能有什么大问题,有问题的绝对是她的恩客。不过会有什么问题呢?” 萧珉端起茶杯,冷道:“查清楚就知道了。希望是有用的东西,王妡可别让孤失望才好。” 贺志想起那个仅有一面之缘、不久将来会是东宫女主人的女子,那双黯黑的眸子,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东华门外,内城曹门街东南,是当朝首相吴慎的府邸。 下晌吴慎下值回到家中,府里管家拿着一沓各府递来的拜帖过来,等吴慎换了衣裳净面洗手后把拜帖呈上。 第一张是参知政事左槐送来的帖子,言说六日后休沐慎交诗社有文会,都有哪些人会去,请吴太宰一道前往。 “这时节办文会?”吴慎拿着帖子沉吟。 左槐一向与王准交好,帖子上却没写王准会去慎交诗社,那当然是没邀请王准或王准没答应去。 稍倾,吴慎把左副相的帖子放在左手边,对管家说:“给左副相回帖,说我届时定准时到。” 接着拿起下一张,是捧日军指挥使金柄送来的,说是得了西域美酒请吴太宰品鉴。 帖子里写的话语焉不详,但很明显就能看出,西域美酒都有了,肯定不能少了西域美人,边品美酒边鉴美人,岂不乐哉。 吴慎随手就把帖子扔右边去,都懒得让管家去给金柄回帖,这个金柄是越来越不像样子了,该让人去好生敲打敲打。 又连续往右边扔了好几张帖子,随后拿起一张来,对其上的署名微感诧异。 他问管家:“来送这帖子的人是谁?” 管家探头看了一眼,想了想,说:“是个生面孔,小的从未见过。” 吴慎颔首,帖子在手里翻转了一下,没有放到左边或右边,而是收到了桌案的抽屉里,并吩咐管家伺候笔墨。 素笺铺开,羊毫笔舔墨,吴慎悬臂默了片刻,写下“如晦贤弟台鉴”。 朝中字“如晦”者,只有永兴军路转运使宗长庚。 梁朝立国,吸取了前朝末年动荡及灭亡的教训,为防范文臣、武将、后宫、外戚、宗室、宦官等擅权,在中央设中书、枢密、三司分掌政、军、财三权,宰相、枢密使、三司使三者的事权不相上下、不相统摄。又以文官出任枢密使摄武官事,审刑院摄刑部、大理寺事。 地方上,太宗时为削夺节度使、刺史等武臣的权力,各路设转运司,由中央直接派遣转运使,经度一路财赋进而按部举刺,同时监督地方官吏。继而皇帝疑惧转运司权力过重,复遣走马承受进行稽查。真宗朝,幽州为抗猃戎开了元帅府,便在天下十五路上又增了一路军路,便是永兴军路,专为监察幽州元帅府。 之后真宗又疑惧转运使与走马承受恐有勾结,又陆续在永兴军路上设立了提点刑狱公事司,掌刑狱诉讼兼察吏治;一年后又设提举常平公事司,掌一路通货有无、平抑物价、坊场、河渡、水利等事关国计民生的大事并兼察吏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26章 第 126 章 经过半个多月的跋涉, 和谈使臣队伍终于看到了幽州广阳城高高的城墙。 城门外,元帅沈震、幽州知州周秦宇等一干幽州文臣武将等在此处迎接朝廷使臣。 礼部郎中、摄鸿胪卿汪云飞也在这其中,因为升官了且特赐服紫,他站的位置还挺靠前。 同样前去参与和谈的沈挚亦在接风官员当中, 按官阶就站在幽州知州周秦宇身旁。 使臣队全部下了马车, 史安节等几位高官作为代表上前去与幽州队寒暄。 还有六七步远的距离, 一个照面, 史安节等人没有被沈震元帅吸引目光,也没有被幽州知州周秦宇吸引目光。他们眼神就是那么好, 一眼就看到了一身杀伐之气的沈挚,想到此人在草原上把人砍瓜切菜一般的杀了, 这会儿看他总觉得他周身都萦绕着一层红色的血气,怪可怕的。 史安节打了个寒颤,把目光从沈挚身上移开, 看向沈震, 正要见礼,不料被严士任抢了先。 “周知州,多年不见,风采依旧。”严士任朝周秦宇拱手。 幽州知州周秦宇身高九尺、肩宽腿长、络腮胡子、眼如铜铃, 比起文臣来更像一个武将。 “你是……?我们见过吗?”说话声如洪钟, 更像一个武将了, 就是一出口很让人尴尬。 严士任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周知州是贵人多忘事,你我是同榜进士,我还记得当年杏林宴上你那一首绝句艳惊四座。” 周秦宇“哦”了一声, 严士任等着他的下文,岂料他已经没有下文了,严士任非常的尴尬, 暗恼周秦宇不懂眼色,难怪这许多年过去还是一直在边疆打转。 史安节冷眼看严士任在周秦宇那儿碰了个一鼻子灰,暗爽不已。 严士任看不上武夫,二十年都这样,但以往他都掩饰的很好。 只是这一次,先是被官家打破头,后被皇后发配来边疆,然后官家又下令强迫他写文五篇,一路上又被禁军各种折腾,早就是一肚子怨气。 如果是其他人,他还不会如此明目张胆的不给面子。但他面前的是沈震,虽被尊称一声元帅,却不是曾经的那个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元帅,只领了一个不当不正的行军大元帅职。 再加上之前沈挚在多兰葛草原烧杀抢掠,严士任直接将此行径归为畜牲行径,做此举动的人自然也被他归类为畜牲。 人岂会与畜牲为伍,他无视元帅沈震直接与幽州知州周秦宇说话,就很理所当然了。 史安节也是很佩服严士任当面为人背面为鬼的本事,真应该让尊崇他的学子瞧瞧他的真面目。 “沈元帅,多年不见,风采依旧。”史安节很缺德的直接他搬用严士任的话,惹得严士任一个怒目。 他们在野地里吵了那一架后,那点子淡如水的交情算是蒸发了。 “史御史才是风采更胜从前。”沈震与史安节互相恭维,使臣队与幽州队一时其热融融,一道进城往幽州府衙走。 使臣队会在广阳城休整三日,然后以饱满的精神状态前往碛水镇。 幽州府衙不大,只能安顿史安节等几个为首的使臣,其他人被安顿在两条街外的两家逆旅里,禁军安排在城外军营。 翰林官全安排在一家教训云来的逆旅,李渐拨了一队禁军也住这里,负责这些翰林官的安全。 派遣守卫禁军时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龙卫、神卫都不想留下,最后就只能抽签,几根木签由都虞候握着,每队队长上前抽,抽到最短签的就留下护卫翰林官。 这些禁军也是不讲究,竟当着翰林官的面抽签,把那些翰林们气得直骂丘八不知礼数。 最后抽到的是神卫军第四队,队里的士兵高呼队长没洗手,把翰林们气得都回了房,门被摔得咣咣响。 “行了,适可而止一点。别把这些翰林老爷们气坏了。到时候被唾沫星子淹死的可是你们步帅我。”李渐叮嘱了几句就要离开,临走前想起一事,高声吩咐护卫的队长:“官家下令那这些翰林老爷们写五篇文,每篇不得少于一千字,你们好生督促翰林老爷。” 士兵们憋笑,队长大声应喏,等李渐离开了,肆无忌惮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 屋里的翰林老爷们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绿,十分精彩,可惜无人看见。 李渐出了逆旅回到府衙,就去找了沈挚,从怀里拿出厚厚一沓信。 “最上面那封是皇后娘娘给你的信。其他的都是你家的家书。本来家书是该交给沈元帅的,但……一起交给你也一样了。”李渐说道。 “多谢。”沈挚抱拳。 李渐盯着沈挚看。 他记得初见沈挚这小子,才十一二岁的光华少年是启安城里一抹明亮的存在。 几年后,少年随父出征,首仗就大胜,凯旋归来的时候意气风发的样子能让太阳都为之失色。 姿容俊俏、嵚崎历落的郎君自然能引得闺中少女春情满怀,皇后她又与沈挚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感情最是美好,可惜造化弄人,一个被冤入狱,一个嫁了别人。 李渐觉得非常可惜,倘若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京中又该多一对神仙眷侣了。 帝后不和,这都不是秘密了。李渐身为皇后这边的重臣,了解的比旁人还多一些。就更觉得可惜了。 “皇后娘娘过得很好。”李渐拍拍沈挚的肩膀,安慰。 沈挚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说:“那就好。” 李渐看着俊美不减但经历了太多坎坷沧桑的沈挚,叹道:“造化弄人,娘娘当年也没有其他好办法,你要理解。” “呃……我理解。”沈挚不太明白李渐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对方眼神太真诚了,他除了答应也不知该说其他什么了。 “你看信,我不打扰你了。放心,娘娘的这封信是亲自交到我手里的,旁人不知道。”李渐说完就走了,并帮忙把门关上。 沈挚觉得李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可对方走得快,他都不及问。 算了。 不再关心李渐究竟误会了什么,沈挚把王妡的信拿起,封蜡完好,没有被拆开过的迹象。 对李渐这人,沈挚记得王妡曾在心中提过,此人可用。 可用而不是可信,就足够让沈挚知晓如何对待李渐此人。 这的确是个可用之人,在给他足够好处时,他是一柄好刀。 信拆开了,是用约定密符写的,难怪王妡不怕人看。 信上的密符译出来后是一连串的人名以及名字对应的身份。 沈挚知道,这些都是几年间王妡安排进猃戎的间者,这些之后都是要交给他来安排及联络的。 - 几日前,汪云飞过来找到他。 “京城那边来了消息。大姑娘说,与猃戎和谈何谈之后,沈元帅大概率会被调回京城荣养起来,没有大战,官家不会让他出京。” 沈挚一哂:“我早想到了。当今圣上是先帝的好儿子,对我父子的忌讳与仙先帝如出一辙。” “和谈之后,我也要离开幽州,大姑娘让我去成都府。”汪云飞说道。 沈挚有些诧异:“你不是敕授礼部郎中了,不应该回京城吗?” 汪云飞摇摇头:“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敕授的礼部郎中又没有直职事,我要是回京城了,大概率就是被架起来。毕竟我在同猃戎和谈这事上立了这么大功劳。作为‘妖后’党羽指不定会怎么被攻讦呢。” “别胡说。什么‘妖后’,皇后听了准生气。”沈挚轻斥。 汪云飞嘿嘿笑,接着之前的说:“我去成都府是主动请缨的。沈元帅回京,幽州这边不能没有人,你留守幽州是最好的人选。但成都府的经营也不能放下。正好我过去,去会会姚巨川,听说他在成都府混得风生水起。” 沈挚点头:“行,我写封信给你,到时你带上,到成都府了也有人照应你,不至于两眼一摸瞎。” “那就多谢了。”汪云飞朝沈挚一抱拳,然后凑近了压低声音耳语:“大姑娘要兵权,尤其是西北这边的。你可要帮大姑娘守好了。” 沈挚郑重点头:“我知道,你放心。” 汪云飞轻捶了沈挚肩膀一下,凑近了过去,神神秘秘地说:“看大姑娘这几年的行事,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什么猜测?” “谋朝篡位。” 沈挚眉心猛烈一跳,目光一下变得及其犀利,刺得汪云飞心头发颤。 “干什么,干什么,吓唬人啊!”汪云飞色厉内荏。 沈挚严厉道:“汪兄,不可妄言,当心祸从口出。” “知道了,知道了。我就是瞎猜。我懂轻重的,不会乱说。”汪云飞解释道。 汪云飞口风紧,沈挚这点倒是很放心,但还是有必要再吓唬一下,省得给王妡惹祸。 - 汪云飞被沈挚吓唬得好几天都不敢见他,但有一点沈挚与他意见相同。 沈挚把这封写了绝大部分间者名单的信贴身收好,把家书拿去给父亲。 —他从与王妡的通信中,从王妡的只言片语里,也感觉到了王妡的意图。 —王妡意图谋朝篡位。 —他会帮他,豁出他的命帮她。 —他的命早就是她的了。 一阵风吹过回廊。 时序入秋的北疆,难得有温软的风。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27章 第 127 章 梁历承圣元年七月乙巳, 梁朝与猃戎在碛水镇会盟。 会盟的地方是一片开阔平地,南北方摆上桌椅,双方使臣就坐,各自军队警戒。 和谈, 两方谁也不相信谁。 梁朝这边, 以史安节、汪云飞为首。 猃戎那头, 戎装沈挚持枪而立,锐利的目光一眼看见被几人簇拥着走来一个长相迥异猃戎人的饼脸大鼻子,眉头立刻嫌恶地皱拢起来。 汪云飞看见猃戎那边来人, 朝沈挚看去, 后者微微向他点头,他立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一排高鼻方脸的猃戎人当中坐了一个饼脸大鼻子,就跟万绿丛中一点红一样, 特别吸引人眼球。 这个饼脸名唤楚吉, 地地道道的猃戎名, 但他的血统是纯的中原人, 他的父亲楚善兰曾经是梁人, 在梁朝官拜三品刑部尚书,却叛出梁朝投带着全家向猃戎, 阔扎汗王拜他为阿德贝格, 相当于梁朝的太傅一职。 现在楚吉也出任了阿德贝格,为猃戎出力良多, 永泰十四年的那一次和谈他也在, 梁朝每年输岁币千万贯给猃戎就是他提出来的要求。 幽州将士与百姓都厌憎极了这父子俩, 这一次和谈他又出现,明显来者不善。 果不其然,和谈一开始猃戎就狮子大开口, 指责梁朝在他们的土地上烧杀劫掠,给他们造成了巨大的损失。 要求梁朝赔偿五千万贯钱,并且每年岁币增加到三千万贯,还要给铜铁等矿石三百石。 都不是狮子大开口了,而是大开血盆之口。 梁朝官员怒发冲冠。 擅自撕毁国书的是猃戎,兴兵来犯的是猃戎,烧杀抢掠在先的是猃戎,打了败仗主动求和的还是猃戎。 合着你们猃戎还觉得自己占理,自己吃了大亏不成?! 鸿胪少卿拍案而起,对猃戎就是一顿激|情辱骂。 猃戎那方不甘示弱,一个吐屯也拍案而起,激|情对骂。 双方陆续有官员下场对骂,声音一个比一个大,有些人骂急了骂着骂着就用上了乡音。 梁朝一个家乡是东南漳州的官员与猃戎骨力窟地区的吐屯声音尤其大,骂的那些话别说对方听不懂了,就连己方的也听不懂。 史安节、汪云飞稳坐不动,对面楚吉亦然,甚至举起手上的鎏金茶盏遥遥朝史安节致意。 汪云飞朝史安节瞟去一眼,史安节不动声色。 随后楚吉又举起茶盏朝沈挚示意了一下,在嘈杂的争吵声中高声说了句:“沈将军,多年不见,老夫差点儿认不出来了。” 沈挚持枪而立,整个人始终呈现一中蓄势待发的状态,听到楚吉的话,回敬了一句:“多年不见,你头发都全白了,我也差点儿没认出来。” 楚吉:“……” 他戴着个帽子也能看出头发全白不全白? 年轻人真没有礼貌。 “初见沈将军,那时你跟在沈元帅身旁,少年英雄,意气风发。老夫曾与汗王说,这天下英豪,只苏檀汗王和沈将军你二人。”楚吉长叹一声:“沈将军本该如天边朗月,却被踩入泥沼蹉跎数年,生生将最好的年华蹉跎了,可惜,可惜。” 此人的挑拨之意毫不掩饰,就差没明说“你梁国皇帝不值得你效忠,改投我猃戎汗王”了。 “本将军也曾说过,这天下奸猾者,你楚吉排第二,没有人排第一。”沈挚道:“今日再见,本将军年轻之时就如此有远见,本将军自己都佩服自己。” “你敢辱骂阿德贝格!”楚吉身旁护卫噌一声抽出弯刀,直指沈挚。 广边军呼一声,齐刷刷持枪蓄势,枪尖全部对准楚吉。 跟着一道来的龙卫、神卫军愣了片刻,才想起跟上广边军的步调。 梁朝这边亮出兵器,猃戎那头肯定不会示弱,也纷纷抽出弯刀对峙。 激|情争吵的双方官员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下消了音,但彼此的眼神表情都还没有脱离“好气,再大战三百回合”的状态。 现场终于安静了下来,这时,汪云飞缓缓起身,冲楚吉微笑了一下。 楚吉一看史安节纹丝不动,起身的是个不认识的后生,花白的眉毛动了一下,静看梁国要做什么。 “獯猃强|暴,擅自撕毁国书,侵犯我国,杀我百姓,幽、营、云三州村寨、城池深受尔等暴虐之苦,百姓死三千一百五十三人、重伤不治者一千六百五十二人、轻伤一万二千三百四十七人、被尔等劫走八百七十三人,毁屋三千……” 汪云飞声音洪亮,吐词清晰,把猃戎恶行造成的损失一项一项报出来给在场所有人听,那一串一串数字让人惊心。 猃戎人的心情是怎么样的不得而知,梁朝这边人人都是满心愤慨、目怒凶光,瞪着对面的猃戎人肯不得生啖其肉。 战争的发生只有几个月,但破坏力是巨大而长久的。 汪云飞报出的数字里没有兵力的损失,仅仅是对平民的伤害就让人触目惊心了。 平民被杀被掠夺,村寨变成一片废墟焦土,庄稼被蹋毁、粮食被抢走,饥饿遍野、满目疮痍,多少人流离失所、骨肉分离、家破人亡。 “……就此,我大梁要求猃戎赔偿损失钱一万万贯、马一万匹、牛一万头、羊五万只、铁矿一千石。每年,我国将不会输岁币与贵国,贵国每年上贡我国钱一千万贯、马五千匹、铁矿一百石。” 汪云飞的话让猃戎人炸开了锅,急躁的已经忍不住要动手了,叫骂声嘈嘈杂杂。 梁朝人也被汪云飞的狮子大开血盆口给惊呆了——这位可是真敢说啊! 猃戎那方来和谈的大部分都会梁朝雅言,但会听会说不代表就流利,尤其是气急攻心之时用他国语言骂起来总不顺口,呜哩哇啦骂一通骂到后来都不自觉变成了母语。 梁朝人被骂当然不爽,必须要骂回去,于是和谈会场上又重复了之前的步骤。 楚吉满是褶皱的老脸上没有半点儿波动,看了一眼汪云飞后,对史安节说:“这是你们梁国的要求,还是你旁边那后生的要求。” 史安节端起茶盏含笑喝茶不回答,汪云飞说:“是我大梁千千万逝去英魂的要求。楚太傅,撕毁国书、背信弃义的是猃戎,不是大梁。主动兴兵却打输了的是猃戎,不是大梁。” 楚吉老脸瞬间阴沉了几分。 “楚”是他父亲、他祖上的姓氏,是汉家姓氏;“阿德贝格”在猃戎是对教导王子师长的尊称、也是官职,相当于梁朝的太傅。 楚吉早就摒弃了他的祖先,摒弃了他汉家的血统,只当自己是个完完全全的猃戎人。可汪云飞偏就要称他“楚太傅”,偏就要提醒他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汉人,是叛徒。 汪云飞对楚吉笑得一派朗朗如日,十分惬意。 谈判不就这样,对方不爱听什么,我方就说什么,谁先生气谁就输。 “后生可畏。”楚吉阴恻恻道。 “楚太傅过奖,比起楚太傅,我还差得远。”汪云飞真诚抱拳。 第一天的和谈双方亮牌,接下来才是博弈的开始,明面上和明面下的。 出乎猃戎的预料,梁朝在这一次和谈中态度出奇的强硬,几乎是半分不让。 威胁他们谈不拢就继续打,沈挚长|枪一亮,道:“你要战,我便战。” 广边军一齐亮枪,这次步军司禁军同步跟上,气势雄浑。 指责他们劫掠草原,他们就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打苦情牌卖惨…… 不好意思,猃戎强硬惯了,从不卖惨。 谈判僵持不下,消息传回京城,朝中不少人对汪云飞的狮子大开血盆口颇有微词,对和谈的态度也摇摆不定。 萧珉这次倒出乎了众人的预料,对和谈态度极其强硬,并口谕要分毫不让、寸土必争。 梁朝重文轻武的政策导致在面对猃戎积弱已久,花一大笔钱保几年太平日子起初是不得已而为之,到后来就变成了习惯。但贪婪者的胃口是永远填不满的,从神宗朝开始,猃戎越来越得寸进尺,到苏檀登上汗王之位后,隐隐有南下中原之势。 对敌人,妥协永远不是长久之计,要反击,要狠狠打回去,打得敌人疼了怕了,敌人才不敢来犯了。 “既然谈都谈了,肯定要争取最大的利益,否则死那么多将士也要血战到底,却在胜利后又妥协,那血战的意义在哪里。”萧珉对隐晦询问他的吴慎如此说。 “圣上英明。”吴慎深深拜下。 萧珉收下这句恭维,再与吴慎讨论今年的秋税,就叫人送出宫。 “现在什么时辰了?”萧珉问内侍。 “回圣上,已近晡食。”内侍问:“请问圣上,晚膳摆在何处?” 萧珉站起身活动活动脖子,边往外走,想了想说:“摆驾兰林殿。” 兰林殿里住着的是今年新进的宫妃,高氏,品级正四品美人,这段时间是萧珉最宠爱的妃子,也是几年新进宫的妃子中少有的高份位。 内侍宫人们得令,立刻吩咐安排下去。 萧珉到了兰林殿,远远就瞧见殿门前侍立等候的温柔美人,脸上露出一抹舒心的笑来。 突然! 变故就是在这时陡生! 只见萧珉走近了,高美人盈盈拜下,她身后忽然冲出一人,手上闪过一抹雪亮光色,竟是一把匕首,那人持匕首就朝萧珉捅去。 “有刺客!护驾!”伍熊高声呼喊,猛地扑到萧珉身前,以身挡住刺客的匕首,近卫们反应及时,一拥而上制服了刺客。 萧珉毫发无伤,伍熊却中了一刀倒在地上。 “快去叫太医!!!”萧珉朝左右大吼,让人抬着伍熊没进兰林殿,就近择宫殿安置受伤的伍熊。 高美人已经吓的瘫软在地,萧珉斜睨了她一眼,冷声下令:“给朕搜,宫禁森严,竟然能让刺客混入其中,定然还有同党!” “是!”近卫们应道,四散开来,传令禁军,阖宫搜查。 宫中这么大动静,王妡岂会不知,她得了消息就往兰林殿去了。 兰林殿是最先搜查的,没问题后又被清了场,萧珉坐在正殿主位上,高美人下面垂泪喊冤。 王妡走进来,萧珉一双利眼就朝看去,一字一顿说:“朕、遇、刺、了。” “我已知。”王妡毫无起伏的声调就仿佛萧珉在奏疏上批的“已阅”一样,毫无感情。 “不知是何人胆大包天,竟敢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举。”萧珉看着王妡说话,颇有咬牙切齿的意味儿。 王妡问:“不是抓到刺客了,审出来什么没有?” 萧珉很不爽:“听闻朕遇刺,皇后就这么平静么。” 这摆明了是没事找茬儿,王妡撩起眼皮瞅了萧珉一眼,毫无感情地关心:“圣上竟然遇刺了,究竟是谁这么胆大包天,还好圣上无恙。” 说完,一脸“听够了没,没够我再继续”的表情。 萧珉:“……” 王妡坐下,叫人把高美人带下去,别在这儿哭,随后对萧珉说:“如今正值和谈关键时期,圣上在此时遇刺,我都不需要多想。” “你认为是猃戎派来的人?”萧珉思忖着说:“可宫禁森严,猃戎的细作还能摸到宫里来?” “你以为这天启宫有多森严,今年可是添了不少新人。”王妡道:“在这个时候来刺杀你,除了能是为了和谈一事,还能是为了什么。” 萧珉怒道:“猃戎欺人太甚。” 王妡看着他,没有错过他那一丝试探之意。 “圣上决定怎么做?”王妡问。 萧珉沉吟。 王妡提议:“不如以牙还牙,怎么样?” 萧珉略惊:“让人去刺杀猃戎汗王?” 王妡微微一笑。 已经去刺杀了,过几日消息就应该能传到启安城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28章 第 128 章 和谈进行到第八日, 梁朝、猃戎一同传来了不好的消息——梁帝、猃戎汗王同日遇刺,刺客直指对方国家。 两国使臣吵了几日,一开始的火气都毫无成效的争吵中散了不少,被这消息一激, 又再度燃起来, 差一点儿就演变成武力冲突。 与此同时, 西北四战之地,夹在梁朝与猃戎之间、位置极其重要的小国——西骊,其右丞相府来了一个南边的客人。 “叶里丞相, 好久不见。” 来人一把美鬤, 一双眼睛永远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很容易就让初见之人产生好感。 但西骊右相叶里移在这个人手里栽过大跟头,对这人好感是没有好感的, 并在对方话音还未落时, 一声令下叫护卫把人团团围住。 来人不慌不忙, 三把刀同时架在脖子上也面不改色, 对叶里移说:“叶里丞相听完在下带来的消息再决定杀不杀我也不迟。” “黎一凤, 我已经上过你一次当了,你以为我还会再上你的当!”叶里移从鼻子哼出声。 “叶里丞相只上过在下的当一次?”黎一凤一脸从容笑意, 对自己脖子上的刀视而不见, 毫无惧色。 叶里移鼻子都要气歪了,他曾经有多欣赏黎一凤, 在发现他从头到尾除了名字都是在骗他后, 就有多痛恨他。 他曾经引他为知己, 却没想到他居然是梁国的间者,被骗得好惨。 “你不是回你的梁国、当你的大官去了,又来我西骊做什么!”反正黎一凤迟早要死了, 就在他死之前,叶里移要弄个明白才让他死。 “子倚此言实在冤枉在下了,在下回朝并没有当什么大官。”黎一凤很委屈地说。 “闭嘴!闭嘴!谁准你这么叫本相的!”叶里移暴躁不已,喊打喊杀但是却没让家丁们行动。 “子倚”是黎一凤为叶里移表的汉家表字,西骊近二十几年才接受汉学,汉化的程度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更没有“名以正体、字以表德”之说,他们的名字就只是名字。 黎一凤与叶里移在西骊相交数年,可说是同进同出,“子倚”这个表字是他们曾经感情的见证,但在叶里移发现黎一凤是梁国间者后,就成了讽刺。 黎一凤在西骊潜伏数年,直到永泰十二年因为梁朝枢密院机速房新派来的联络人行事不慎连累他才身份暴露,拼着一身重伤他逃脱回梁,照理说应该是英雄载誉归来,不说加官至少要进爵。但当时枢密院以他暴露身份而引得大梁与西骊交恶为由,强行功过相抵,把他安排在机速房做了个干办官,没多久寻了个错处安排去了枢密院皮剥所当了个监官。 这里就不得不说一下枢密院这两房公务的差别所在。 枢密院机速房掌边防军机文书收发、间谍的派遣和管理,以及抓获的敌国奸细与投奔的归正人的审讯与处理。 枢密院皮剥所掌割、剥死马、死牛、死驴的皮、肉、筋、内脏,以供诸司工匠、亲从官、诸骑马直军士、相扑所角牴官及五坊鹰犬食用。马皮、筋供造军器。在大梁,马、牛、驴都属于官府战略物资,除官府外不得私自|杀,否则就是重刑。 这两个衙门都归属枢密院,都很重要。但是对于黎一凤来说,在机速房当个干办官,好歹还能算是升了官,给了份体面。去皮剥所,就真是半分脸面都不给了。 黎一凤在皮剥所蹉跎数年,将曾经的意气和期望蹉跎殆尽,每日准时点卯准时下值,收发一下文书,发发呆,一天就又过去了。 他在皮剥所里就像一个隐形人,同僚甚少与他来往,新进来的吏员都会被老人告知要离他远一些。 他曾经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时间长了,他自己也觉得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安安稳稳到了年龄就告老还乡,找一处山明水秀之地独自终老。 大多数人的日子不就是这样的么。 他刻意遗忘他不是那大多数人当中的一员。 直到去年,凌坤殿召见。 毫不夸张的说,那一刻黎一凤觉得自己目之所及之处终于褪去了灰色,变成鲜活的彩色。 那才是他,曾经异国他乡刀口舔血的优秀间者。 “子倚,我这次是为你而来。”黎一凤微笑看着叶里移。 叶里移:“呸!” 黎一凤说:“我去年七月已经到了玉庆府,知道你这些年被左丞相默穆庞静打压,失了你们西骊皇帝的心,日子过得艰难。” “你还敢说!”不说还好,一说叶里移更气,“我如今这模样是谁害的?!” 黎一凤说:“所以,我来了。我来帮你。” 叶里移心里说:我再上这个骗子的当我就是蠢猪。 叶里移嘴上问:“你要怎么帮我?” 黎一凤对着叶里移笑弯了眼,然后示意架在自己肩膀上的刀。 “……都散了。”叶里移半情不愿地下令,片刻后又对家丁下封口令:“今日之事谁敢往外说半个字,拔了谁的舌头。” 家丁们应是,收了刀各自散开,叶里移乜了黎一凤一眼:“说。” “就在这里说?”黎一凤笑说。 “就在这里说。”叶里移恶声恶气道:“要是不合意,我就直接让人把你拖去羊圈。” 黎一凤点点头,说:“猃戎打我大梁败了,现在两国正在和谈,你知道的。” “知道又如何,这与我与西骊有什么关系。”叶里移说。 “难道你们西骊不想从中捞些好处?趁着我大梁与猃戎交战之时,西骊出兵侵我熙州兰泉城,难道不是默穆庞静对你们皇帝上言的?”黎一凤说。 叶里移哼,不说话。 他们西骊的确是想趁梁国与猃戎交战的时机占梁国便宜,但梁国居然早有防备,兰泉城居然有镇戎军全副武装防守,西骊没占到便宜不说还损失不小。 不过这对叶里移来说不全是坏事,默穆庞静被皇帝申饬,他叶里移是喜闻乐见的。 “你们从一开始就选错了。”黎一凤让叶里移拿纸笔来,叶里移不爽他指挥,却想听听他的说话,且此处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只得将人带到书房里。 黎一凤进了书房四下瞧瞧,感叹道:“这么多年,你这书房还是当年模样。” “胡说八道,那扇屏风、那盏灯都是我后来……”叶里移指着书房里的物什猛然顿住,转头吼:“本相不是要与你叙旧!” 黎一凤还是那张笑脸,叶里移看着他脸上的胡子就觉得恨不顺眼,移开目光:“你说选错了,无非就是不选你们梁国,选猃戎。你倒是跟我说说,我们西骊与猃戎交恶能有什么好处。” 黎一凤提笔在纸上画出梁、西骊、猃戎的舆图轮廓,只这一手就可窥见其能力不一般。 他在三国交界之处,三国地界儿各画了一个圈,重点点在西骊境内的石州上。 “石州,屈野川、浊轮川、兔毛川三川汇聚之地,西出丝路的咽喉,我大梁无数商队从这里一路往西,给西骊以及西域诸国带去了中原物产,又从这里回来带来异域之物。石州对于西骊,是国门也是经略铁青泽这一片地方的战略要地,还为你们西骊供了大量的商税丰盈国库。但是,从猃戎苏檀汗王上位后,无论是我大梁的商队还是西域商队、甚至是你西骊商队都不愿意走这里,宁愿绕道草头鞑靼走更险的路。” 叶里移沉声道:“猃戎在宁边州布下重兵,骚扰过路石州的商队,并且一直对石州虎视眈眈。” 黎一凤笑了:“你瞧,我们两国都深受猃戎之苦,这就是我们联手的契机。” “和你们梁国联手?”叶里移眼中不由流露出轻蔑之意,“你们梁国皇帝阵前换将,还要诛杀有功之臣。” 黎一凤无奈地笑笑,不为此辩驳,换了说法:“行,子倚觉得没有联手的必要,那咱们就不联手。我这次给你带了个消息,你听过后再决定要怎么做。” 叶里移很想不好奇,但究竟什么消息能让黎一凤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来玉庆府,他就不怕自己真把他杀了? 黎一凤不卖关子,说道:“猃戎小王子维泽尔野心勃勃,猃戎此次攻打我大梁大败,苏檀汗王威望受损,小王子趁势而上,派了刺客去刺杀苏檀。” “这事我知道,不是说是你们梁国派的刺客?”叶里移打断他。 “你信吗?我大梁的刺客能随随便便出入猃戎王庭,并刺杀猃戎汗王?”黎一凤反问。 “那你们梁国皇帝遇刺又是怎么回事?”叶里移再问。 “那的确是猃戎细作混入宫中所为。”黎一凤说。 叶里移一脸狐疑,对黎一凤的话他只信一半,具体哪一半他又说不好,实在是黎一凤太会骗人了! “子倚,你也不想想,两国和谈时期,一国发生内乱政变,对和谈只有害无益,猃戎王又不是傻子,他会怎么做你想不到吗。”黎一凤说:“难道你们玉庆府都没人发现,猃戎宁边州的河清军和金肃军皆有调动。” 河清军是苏檀汗王的嫡系,金肃军则是大贵族塞尔达克的,塞尔达克支持小王子。 这么一说,叶里移恍然大悟。 猃戎王庭的刺杀来得太突然,西骊的间者也没有打听到什么辛密传来,若真是因为猃戎内乱,那河清军和金肃军的异常调动就解释得通了。 黎一凤轻声慢语说:“猃戎内乱,宁边州军队调动,又正值与我大梁和谈期间,如此大好良机,西骊难道不想抢回自己的商路?宁边州此时定然守卫空虚,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他的声音极具蛊惑性,他的话极会煽动人。 “子倚,由你上言你们皇帝,抢回商路,甚至是占了猃戎宁边州与石州成犄角互助之势。重得皇帝信任,力压默穆庞静,你又会是风风光光的丞相。” 叶里移心情复杂地看着黎一凤,声音干涩地问:“文瑞,你知在梁国不如意,你就……留在我这儿。” “不。”黎一凤摇头:“我已遇得明主。” 叶里移瞬间变脸:“留不留由不得你。”说着叫人来把黎一凤押去了自家府中的湖心亭,并叫护卫团团看守,只叫他插翅也难飞。 “子倚,你这样就没意思了。”黎一凤话是这样说,面上却没有半分惧色。 “你这个骗子信不得。若你这次又是骗我的,你就死了。”叶里移负手走了。 黎一凤笑笑,闲适地在屋中找了张椅子坐下,还叫守门的护卫送壶茶进来,一点儿也没有阶下囚的自觉。 他既来了玉庆府,来找叶里移,自然短时间内不会离开。要离开,也得把皇后娘娘交待的事情办妥当了才离开。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29章 第 129 章 猃戎王庭风声鹤唳, 汗王遇刺乃大事,整个王庭已经戒严,四处都是汗王的卫兵,尤其是小王子维泽尔的府邸周围。 苏檀汗王的伤势不重, 刺客除了一个被及时卸掉下颌的, 其他几个都当场服毒自尽。 他最怀疑刺客是梁国派来的, 然而审来查去,刺客的身份从赛义德派来的变成西骊派来的最后变成维泽尔派来的,就是与梁国无关。 不管是真与梁国无关还是欲盖弥彰, 苏檀需要的是明着宣称刺杀与梁国有关, 暗中将不安分的异母弟弟看押起来。 小王子又岂是能任人鱼肉之人,他没有坐以待毙,而是立刻联系了支持他的大贵族调集军队, 与汗王的军队成对峙之势。 猃戎王庭暗流涌动, 大梁启安城抓捕刺客大肆抓人, 碛水镇会盟两国互相指责丝毫不让。 西骊玉庆府, 皇帝李肃听完右丞相叶里移的禀报陷入沉默, 左丞相默穆庞静对向猃戎宁边州用兵持反对态度,并且反对得还很激烈, 与叶里移讨论讨论得就吵起来了。 李肃年逾不惑, 在位十几年,正在对朝廷权力把控炉火纯青的时候, 他一边听着自己的左右丞相看似都有理的争吵, 一边思忖着察候报上的梁国、猃戎的情报。 西骊夹在两个大国之间, 国土还没人家的一半大,又占据了西出丝路要道,日子过得那叫一个如履薄冰, 李肃每做一个决定都要思虑再三,轻易不对梁国、猃戎表达站队的意向。 李肃没有雄霸天下的野望,但也不想一直过得憋憋屈屈。 猃戎、苏檀汗王实在是太嚣张了,如果能就此给他一个教训,抢回石州商路…… 正如右相所言,猃戎打了败仗,国内又有小王子给他添堵,军队调动,守卫空虚,还有梁国在牵制,实在是攻打宁边州的大好时机,就算攻不下来也要给猃戎一个教训——他们西骊不是好惹的。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嗯咳!” 李肃咳嗽一声,吵得正酣的左右丞相立刻噤声请罪。 “宣统军司指挥使星多保忠来见。”李肃朗声道。 默穆庞静与叶里移听到宣召,就知道皇帝已经下定决心了,后者微微一笑,被前者用眼刀剐了一下。 - 梁、猃戎会盟第十一日,僵持不下的和谈出现了扭转局面的关键性变故—— 西骊忽然对猃戎用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猃戎宁边州。 猃戎国内,被困府中多日的小王子瞅准时机一举反击,带着三千人直捣暗狱,杀光抵抗的狱吏把一只脚已经踩进鬼门关的孙先生救了出来。 “孙先生!”小王子看着自己的谋士跟个血葫芦一样,暴跳如雷。 汗王也暴跳如雷,亲自带兵到了暗狱,弯刀指向小王子,厉声喝问:“维泽尔,你要反叛吗?” “你闯我府中抓我的人,还问我是不是要反叛,”维泽尔大声喊:“苏檀,你的汗王之位怎么来的所有人都知道,你不心虚吗!” 苏檀冷硬的脸看不出心不心虚,他说:“我只后悔,当初留你一命。” 维泽尔吼:“那你就带着你的后悔去见天神,去跟被你残忍杀死的父汗他们忏悔!” 苏檀不想再多跟维泽尔说废话,下令抓人。 这时,闻讯赶来的大贵族们放下各自的立场,纷纷劝说二人冷静,现在重要的是对外而不是内讧。 维泽尔冷笑,让大贵族们看看从暗狱抬出来的孙目田:“各位,不是我想这么做,都是苏檀逼我的。这次苏檀能闯我家中抓我的人,谁知道下次他还会闯谁家中抓谁的人。甚至是,直接闯谁家中把人杀了,他苏檀也不是干不出来。” 维泽尔这话很有煽动性,不少大贵族看向苏檀的目光都犹疑了。 “维泽尔包藏梁国细作。”苏檀迎着诸多犹疑的目光不悦地解释了一句。 “你说是梁国细作就是梁国细作,证据呢?”维泽尔大声冷笑。 暗狱门前气氛紧张,一触即发,就在这时,厢察官骑着马急奔而来,高喊:“汗王,梁国边关有军队调动,往宁边州方向。” “汗王,此时最要紧的是宁边州啊!”年迈的大贵族骨咄禄嘶哑地说。 苏檀握刀的手指节发白,终于还是放下了指着维泽尔的弯刀,叫所有大贵族、叶护、特勒等商议宁边州事。 维泽尔让人把孙先生送回去,并吩咐叫汉人大夫来给他诊治,他自己跟上去了王帐议事。 梁国与西骊联手,这让猃戎始料未及。 - 边疆战火熄了不到三个月,又再度重燃,尤其这次还不是敌人来犯,而是主动挑起战争,梁朝廷许多大臣对此极度反对,“以和为贵”的朝臣们不能忍,在紫微殿跪了一地。 “圣上,我朝正在与猃戎和谈,贸然挑起战争,岂非违背和谈初衷。” “国库空虚,再打一仗,耗不起啊,请圣上三思啊!” 更有激愤者当廷讽道:“和谈会盟期间以武力挑衅盟国,此举与不通教化的猃獠有何异?!” 萧珉面对跪满地的朝臣,满脸都是无奈,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让这些人都起来,话里话外隐晦的表示这件事不是他这个皇帝所为,身为皇帝,他很委屈。 朝臣们联想到之前王皇后干政,自然而然就对号入座,囔囔着要匡复社稷、以正日月。更有人私底下喊着要诛杀妖后。 这些人前脚喊完,消息后脚就传到了王妡这里。 她觉得挺有意思,好笑地对吴桐说:“瞧瞧这些人,‘妖后’‘妖后’的喊着,活似我杀了他们全家一样。” 吴桐哈哈哈:“对反派BOSS来说,这是最好礼赞。” 同王妡交过底后,吴桐见王妡见得多了,渐渐不那么怕她了。 虽说没有交心,但这世上只有那一人听得懂你的一些话,没把你说的话当做胡说八道,也愿意听你说的话,每次你说话她都很认真听,这很难不让人放下心中的一些防备。 吴桐在王妡面前越来越放松,也敢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她知道她不会因为这些而生气的。 “皇后娘娘,丰州德安军真不是你下令调动的?”吴桐问。 王妡道:“我哪儿来的兵符?” “对哦,调兵要兵符,兵符不都在皇帝和主将手中。”吴桐恍然大悟,旋即又皱了眉,“这么简单的道理,那些大臣都想不到?如果不知道,他们这当的是什么辣鸡官?如果知道,他们不就是故意骂你吗?” “你都能想到,他们怎么可能想不到呢。”王妡淡笑,一点儿没有因此生气的样子,“是我,就不会在这个时候调兵攻宁边州,佯攻都不会。萧珉太过性急了。” 她说的“萧珉性急”不是说对和谈结果的性急,而是萧珉太急着想要除掉她,除不掉也要先坏她的声誉。 丰州的德安军还真就不是她调动的。她也不会在西骊已经打进宁边州的时候调兵过去。 过去做什么? 帮西骊占领宁边州? 还是妄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萧珉调德安军是个什么心态,王妡不知道,但就她来说,武力威胁要恰到好处。“私自调兵”这种会将现在的她拖入泥沼的事情,她没那么傻。 而且,不是她故意看不起萧珉,在这个时候佯攻宁边州实在是一个很鸡肋的举动。 吴桐也点头赞同:“对哦,西骊都已经打进宁边州了,我们再去完全没必要。我们现在正和谈呢,哪有还没谈出个所以然来就诉诸武力的,道理上说不过去嘛。虽然我觉得国与国之间都不是讲道理而是讲拳头大小,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 “大炮?”王妡问。 吴桐就给她形容了一下大炮是什么样儿的。 王妡形状美好的双眼亮了一下,但没有再对“大炮”过问更多。 她转而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我之前同你提过的,来我凌坤殿出任掌书女史,你考虑得如何了?” 掌书女史之于皇后,就像是翰林侍读学士之于皇帝,是女官,但不走宫官那一套体系,而是算有品阶的朝官。 这个职位是太.祖的皇后孝圣皇后定的,孝圣皇后才智不输男儿,陪着太.祖打天下定大梁,后又为太.祖治国献了诸多良策,当时孝圣皇后身边有一套女官职。 孝圣皇后薨逝,隔年太.祖明令后宫不得干政,很多人都觉得是太.祖对孝圣皇后不满,毕竟太.祖在元妻薨逝前后独宠新进宫的鲜妍美人——萧家的男人无论品性如何,在女色方面都是一个样儿,即使被称作不世明君的睿宗亦然。 孝圣皇后的那一套女官帮子在她薨逝后就就废置了,这百多年过去,怕是还知道这些女官职的人都不多了。 王妡本也不知道,还是在翻宫中陈年卷宗时看到的,顿时就有了想法。 任命吴桐为凌坤殿掌书女史是件一举数得的事情。 一来,能随时谘问吴桐意见,异世长大的人很多时候看问题与旁人不同,而且她有些意见是真的不错; 二来,就是吊着萧珉,让他气怒之余又不敢轻举妄动。王妡一直觉得感情是要相处才长久,若总也见不到,时间长了总会忘了当初的热烈情浓。萧珉的“真爱”就由她王妡来成全好了。 三来,便是对朝臣总挂在嘴边的“牝鸡司晨”的反击。什么祖宗定下的规矩,后宫不得干政,梁太.祖萧禩进又不是她王妡的祖宗! 吴桐出任掌书女史唯一棘手的就是她楚王妃的身份,但又如何,没有路,她也要有出路来。 而吴桐呢,就等着王妡问这件事呢。 “不用考虑,我答应。”还补充强调,“你一问我我就想答应,偏偏上次被太后突如其来的宣召打断了。” 且太后宣召没卵事,就是抓她去说要给楚王开枝散叶,后继有人。还有女人要安心在家中相夫教子,不要到处乱跑,诸如此类。 呸! 那个种马老色鬼自己生不出儿子怪我咯! “既然愿意,那之后我没问,你怎么不说?”王妡道。 “这不是我以为你是心血来潮,不好意思问么。”吴桐挠挠脸,“你说的那个女官我听都没听说过。” 王妡叫人把关于掌书女史的卷宗拿来给吴桐看。 吴桐看完后握拳,雄心壮志说:“这官职简直不要太适合我,我当定这女史了。女人就要搞事业。” 王妡道:“那你好好准备,待与猃戎和谈结束后,我就给官家上疏。” 吴桐站起来,一副展望未来生机勃勃的模样,感慨:“我曾经以为我拿的是玛丽苏剧本,现在发现拿的是励志创业剧本,这难道不比博人传热血?!” 王妡:“……” 到底还有多少听不懂的奇怪话?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30章 第 130 章 苏檀登上汗王之位后, 就少有这么力不从心的时候。 他的母亲是汉人,是被叱力部万夫长从梁国抢来的女人,那个美丽的女子在被抢来猃戎之前就已经有了恩爱的夫君,后来又被老汗王看上从叱力部万夫长手中抢了来。 她被老汗王宠过一阵子, 尊贵的大可敦不喜看到丈夫宠爱一个汉家女人, 极尽迫害之能事。 老汗王的女人太多了, 他没有必要为了一个新鲜美人去惹自己的大可敦不高兴,便将她随便扔在一处帐子里自生自灭。 更悲哀的是,失宠之后她发现自己已经有了身孕。 生下儿子后, 她没有得来老汗王的重新眷顾, 反而让有儿子的可敦们视为眼中钉,日子更加难过。 命运对她所有的不公,她统统发泄在她的幼小的孩子身上。 从苏檀有记忆以来, 身上永远都是青一块紫一块, 受伤流血也是家常便饭。小小的孩子吃不饱穿不暖, 被父汗无视, 被兄弟欺负, 被奴隶苛刻,还有……被亲生母亲虐待。 他被兄弟用来玩乐差点儿丧生野狼之口, 他被亲生母亲用细长的簪子扎得满地打滚…… 好多次, 好多次他以为活不下去了,想着死了也好。 但他每次都活了下来。 每一次从濒死之境抢回一条命, 他复仇的戾气、他的杀心就更深一分。 只有鲜血, 才能偿还他流的血。 在他有力量之后, 第一个杀的人,就是他的亲生母亲,当时她拿着细长的簪子就要扎进他的眼睛。 苏檀永远记得那个女人临死的样子。 她被他一刀捅进心口, 眼中没有惊讶痛苦只有解脱。 她倒在地上,血将翠绿的草地染成一片鲜红,她望着湛蓝的天空,嘴里念着一句他听不懂的话,缓缓闭上了眼睛。 苏檀记下了这句话,后来他找到一个汉人问了,意思是“夫君,我回来了”。 杀了亲生母亲之后,苏檀仿佛一头被鲜血激活的恶兽,他手执屠刀大杀四方。 奴隶、部落勇士、大贵族、同父兄弟、父汗的可敦,及至他的父汗…… 他在最不利的处境、最被看不起的身世为自己活生生杀出一条通往权力顶峰的路,只除了最小的弟弟维泽尔。 因这小子在小时候给过他一条羊腿,让饿了四天的他捡回一条命,他一丝心软留他一命。 这位上位后就打自己人、打过往商队、打邻国,四处征战杀伐,短时间内为猃戎累积了大量财富的汗王是个野心家,只因当时的心软导致现在的被动,苏檀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有点儿后悔。 “西骊野心不小,梁国陈兵边境,西边的黑汗国、西回鹘跟着西骊想分一杯羹,东边的渤海、东宁国不安分,北边斡朗垓的那些野人如今也敢南下。苏檀,你这个汗王当得真是好,你今天打这个明天打那个,害我们猃戎到处树敌,现在好了,四面八方都是敌人。”王帐里,维泽尔毫不客气指着苏檀的鼻子骂,反正他们已经是彻底撕破脸了,他就要让大贵族们都看看,这个恶鬼一样的汗王为他们猃戎带来了什么。 被指着鼻子的苏檀心底再度泛起后悔的情绪,后悔当年心软,后悔几年前维泽尔外出打猎时没有一举杀了他让那个姓孙的汉人救了下来。 苏檀野心甚巨,杀心甚大,带领猃戎四处征战、见谁都打,邻国深受其苦。 猃戎一直强大的话,打不过它的邻国只能避其锋芒俯首称臣;可一旦它出现了虚弱的一面,受伤的老虎敌不过群狼。 伤了一条腿,今后再不能骑马打猎且不良于行的赛义德看了一圈脸色不好的大贵族们,再看脸色更差的汗王。 有些话,汗王说不出、不能说,就只能由他代劳了,总之他现在是个废人,这些人要怪就怪他。 “汗王,现在只能先答应梁国的条件,让梁国退兵,集中兵力攻打西骊。西骊败了,那些巴掌大的小国不足为惧。”赛义德说。 王帐里的大贵族们都不说话,赛义德知道他们不甘心,但他又何尝甘心,他一条腿废了啊! 最后,想来想去就只能恶狠狠怪:“梁国的老皇帝怎么就不把沈震杀了。” - 梁、猃戎和谈第二十日,猃戎退让。 以汪云飞为首的大梁使臣与以楚吉为首的猃戎使臣据理力争,拍桌子扔纸笔掰扯了足足十日才将议和盟约最终定下。 定下盟约: 猃戎赔偿梁战争损失五千万贯钱,其中二千万贯付银钱、二千万贯抵马牛、一千万贯抵铁矿石,最晚明年四月前交清。 取消梁每年输猃戎岁币,保留每年输茶、盐各五十石。 猃戎每年输马一千匹给梁。 在梁云州、猃戎奉圣州开互市。 两国永世修好,互不侵犯。 双方用印,交换国书,那好各自的厚厚的盟约朝对方假笑。 双方都知道,国书里的所谓“永世修好,互不侵犯”就是一句鬼话,太平不了几年总会再有一战。 “沈将军。”拿好国书要回自己地盘的时候,楚吉忽然叫住沈挚,用很标准的梁国雅言说:“少年英豪当中,老夫最欣赏沈将军,我们汗王也多次表示欣赏沈将军。比起梁国皇帝来,我们汗王的眼光可是好了千百倍。” 汪云飞眉头皱了一下,其他梁国使臣都看向沈挚,神色不一。 “多谢赏识。”沈挚始终长.枪不离手,对楚吉说:“我们大梁,像我这样的少年英豪如过江之鲫,阿德贝格和贵国汗王见的人委实过少。两国如今重修旧好,不如待我国圣上万寿请贵国汗王前往启安城贺寿,就能瞧一瞧我大梁风采,知我所言不虚。” 楚吉故意挑事被沈挚化解还击,不少梁朝官员暗笑,但楚吉的目的也达到了。 梁国皇帝有多忌讳沈家军,身为敌人的猃戎最清楚。 “公仪兄,楚吉刻意说那些话,朝中肯定会有人因此攻讦你,此战胜,你有大功,官家却怕是会更加忌讳你。”回去路上,汪云飞与沈挚并肩同行,说出自己的忧虑。 “我知。”沈挚道:“我驻守幽州,只要猃戎觊觎我中原之心不死,官家就不会轻易动我。我只忧心家父回京后,朝中之人会对他不利。” 汪云飞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就是关心则乱,沈元帅大功在身,你却是领兵横扫了多兰葛草原,那些个喜欢耍嘴皮子的文官会攻讦谁?当然是你啊!” 沈挚笑道:“寻常攻讦我倒是不怕,想必王妡定能护得了我。” 汪云飞转头朝沈挚看去,只见他笑得爽朗清举光风霁月,便把心底升起来的一丝怪异感摁了下去,点头:“大姑娘厉害着呢。” 沈挚朗声一笑,打马向前,汪云飞跟上,不知道他在高兴些什么。 - 与猃戎签订的国书让大梁朝廷上下一片欢欣鼓舞,由来只有他们送钱给猃戎的份,少有能从猃戎拿到钱的时候。 在这个时候,再没有人不合时宜地说指责皇后干政,不把边塞将士的命当命,以战争满足她的私欲。 朝臣们歌颂胜利、歌颂皇帝,有志一同的忘了皇后在其中的作用。 这是前朝的胜利,与后宫无关; 这是男人的胜利,与女人无关。 就在这时,王皇后一道奏表送往中书门下要求递呈皇帝,奏表所陈之事在朝堂引起了轩然大波,和谈成功的喜意瞬间就消失殆尽,朝臣们就像是踩到了尾巴,对王皇后议论不止,甚至攻击。 “太.祖定下‘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皇后却要复孝圣皇后时的女官职,皇后这是……这是……欺师灭祖哇!” “牝鸡之晨,惟家之索。朝廷若惟妇言是用,昏弃肆祀,长此以往,破国之货不远矣。” “妖后误国,人人得而诛之。” 还有议论掌书女史人选的: “让楚王妃任掌书女史?女子嫁人就该安心在家相夫教子,楚王妃不贤不德,为人妻为人母皆不为世之典范,岂能胜任。” 甚至更有人私下说得极为难听:“皇后和楚王妃这一个两个都是不能生的,身为女人连最基本的事情都做不到,凑在一块儿岂不是将天下女子都教坏了去。” 皇后无子失德的话又被翻出来说,连同之前干政一起。 人们刻意不去想是皇后一派强行要血战到底,才有如今的胜利。 他们将找各种理由攻讦皇后一派的朝臣,上疏皇帝约束皇后,小惩大诫。 后宫里,澹台太后也找到了好借口磋磨王妡,日日把王妡叫去庆安宫听女先生讲《女诫》、《女则》。 朝堂上可算是变成滴了滚水的热油锅,劈哩叭啦一片炸。 楚王府亦炸开了锅。 萧烨把吴桐堵在正院门里,暴躁的模样在吴桐眼里看着像个被惹毛的二哈。 二哈冲她嗷嗷叫:“你这蠢妇,皇后是个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你跟她身后,能有你什么好果子吃?!” “吼什么吼,你个哈士奇装什么野狼。”吴桐叉着腰,回怼:“皇后什么样的人我知道得很清楚,用不着你来教,你一个闲散宗室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萧烨暴躁:“你这个不安于室的蠢妇,你……我……与其让你连累王府,我现在就休了你。” “想什么好事儿呢,要休也是我休了你。你还有脸说我不安于室,你自己呢,跟个播种机一样到处播种,农民伯伯都没有你会播种。” 吴桐怼一句就朝萧烨走近一步,“不是我看不起你,萧烨,你除了会播种,你还会什么啊!” 萧烨被她怼得连连后退,喊着有辱斯文,落荒而逃。 吴桐大获全胜,在楚王府里横着走。 自从她摸索到了对付萧烨的大杀器后,与萧烨对线就没有输过。 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31章 第 131 章 吴桐曾经是真心喜欢过萧珉的。 浸淫过网络小说的汪洋大海的现代文青, 从古早的狗血虐文,到之后的玛丽苏甜文,再后来的大女主爽文,她什么都看。 青春期的小女生总会有一些这样那样的幻想, 在紧张的学习之余, 就爱想些比如“我穿越了要怎样怎样”来调节放松一下, 吴桐与几个要好的女生还专门讨论过“假如穿越的话穿到哪个朝代比较好”这中没营养的话题。 后来读大学了,大四了,面临究竟是先考研还是先就业的抉择, 小女生的胡思乱想早就没了, 却不料穿越这中不科学的事情居然会降临在自己的身上。 ——我就是天选之女! 以为自己死定了又活过来还穿越了的吴桐就是这么自信。 但很快,她的自信就遭到了毁灭性打击。 古代没手机没热水器没抽水马桶也就忍了,捡了一条命还要什么自行车, 但踏马的古代女人连话都不让你好好说。 明明她没有错, 就争辩了一句说不公平, 就被罚跪抄书, 抄的还是《女诫》。 她还是个嫡女都这么没有人权, 好,那家嫡女多, 她这个排在正中间的嫡女不值钱。 吴桐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 真让那家人安排她,鬼知道会把她安排成什么鬼样子。 在开局这么不利的条件下要怎么才能为自己争一条还不错的出路? 她把主意打到了历代诗人文豪身上。 这里不是她已知的古代, 很多名篇名作也没有, 正好她记性不错从小背到大的, 就…… 对不起各位大大了,借各位的作品用一用。 吴桐努力经营着才女名声,凭借李大大和杜大大的大作吸引了一小批粉丝, 就在这时邂逅了萧珉。 年轻俊美、身材高大、身份贵重,欣赏她、看重她、让她感觉被尊重爱护,这样的萧珉很难不让母胎单身的吴桐沦陷。 吴桐是真的认真考虑过与萧珉的未来,甚至觉得可以用自己超前时代的一些知识和见解给萧珉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但现实又给了她一个当头棒喝。 在古代,婚姻由不得自己做主,甚至由不得父母做主。 后来嫁给萧烨,大家都羡慕她,哪怕是个填房,她一个没煊赫家世没实权五品官不受重视的嫡女能嫁与亲王为正妃,也是阶层的大飞跃。 结婚后,她是想过要好好过日子的,萧烨年纪虽大,但老萧家一脉相承的好相貌还是很给他加分的。 先婚后爱也不错。 但前提是这个男人值得爱。 说“海王”“中央空调”都是弱爆了,“播中机”才是萧烨的真身。 王府里养着姬妾二十多个,外头还有数不清的“红颜知己”,吴桐还能说什么,只能夸他肾好。 家中女人多还都是为了争夺那一个男人,矛盾就多,吴桐感觉自己结个婚把自己结成了居委会大妈,到处调解邻里矛盾。偏还有人欺她面嫩找她麻烦,萧烨又是个和稀泥的家伙。 一而再再而三,再忍下去她觉得自己怕是年纪轻轻就要心脏搭桥,问题是还没有地方做这手术,吴桐爆发了,把萧烨狠揍了一顿,当着他的爱妾和家丁的面,把他打得躺床上半个月都起不来床。 自那以后,府里的姬妾消停多了,就算有矛盾也不敢闹到她面前来,萧烨也是好长一段时间避着她走,更不敢争吵指责她。 所以要什么爱情,女人就应该对别人狠一点儿。 撕掉虐恋、玛丽苏、宫斗、宅斗各中剧本,吴桐拿起励志创业剧本。 现在这条路上有太多的拦路虎和绊脚石,没关系,一一扫除了就行。 第一个要被扫除的就是萧烨。 萧烨:“堂堂亲王妃,去宫里给皇后当什么掌书女史像什么话,你还嫌你在外头的名声不够难听?给本王早日诞下嫡子才是正经事。” 吴桐:“谁想要孩子谁自己生去,你有本事你自己十月怀胎生个嫡子出来,我在旁边给你喊加油,陪你待产,给你做月子餐。” 萧烨:“你这妇人不知所谓、不知廉耻。来人,把府门都给本王守好了,不许王妃大门一步。” 吴桐:“那好。你们都传达下去,以后王爷的花销全部都不从公中出,外头那些酒肆青楼的来府里结账一律不结,让他们去找王爷要。还有,府里没有品级的姬妾一概不再花钱供养,告诉她们,以后要吃什么穿什么都自己挣,我会列个打工单子,以后大家就都是打工人了。” 萧烨头晕眼花,一口气半天上不来,哽得都快翻白眼了。 经济大权。 这是吴桐能在楚王府里横着走的关键,也是她嫁进来第一紧抓的事情。 楚王萧烨是个万事不管的富贵闲人,整日里呼朋唤友、吟诗作画、走马章台,就没其他正经事了。 他的这些爱好都是需要银子来烧的,他不通俗务不懂经营,好在他是个亲王,家资丰厚。 但再丰厚的家资也经不起胡乱造,萧烨鳏居的那几年府中的收支经营那叫一个乱,养得人多,贪得人多,几年下来还能有瓦片遮头,吴桐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萧烨这人在吴桐眼里有一点好,就是在她嫁进来后就把府中的账本钥匙田庄铺子地契统统交给了她。 萧烨虽然只是想着有人管家了,他不用再理这些俗务了,吴桐却是实实在在握住了楚王府的命脉。 如今被妻子用钱威胁,萧烨……萧烨只能忍气吞声。 “这才乖。”吴桐拍拍萧烨的脸,轻佻得跟个登徒浪子一样。 嘿,别说,萧烨这脸也不知怎么保养的,三十多岁的大叔脸还嫩得像个少年。 萧烨的颜值我还是很可的。吴桐摸一下不过瘾,双手拿着萧烨的脸又掐又摸。 楚王委屈,楚王不说。 攘外先安内,搞定了家里头那个,吴桐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要对付外头叽叽歪歪的卫道士们。 女官她是当定了。 就在她准备进宫去见王妡,问一问后头要怎么做才能打击卫道士们嚣张的气焰,宫中忽然来人传召。 来的人还不是别人,是萧珉身边的伍熊。 “伍大监怎么来了?可是圣上有什么吩咐?”萧烨自然而然认为伍熊是来找他的。 “王爷。”伍熊拱手行了个礼,道:“圣上传召楚王妃。” 萧烨:“……” “伍大监,我这就随你去。”吴桐已经换好了鲜亮簇新的襦裙,头上簪着一套红宝头面,活脱脱一朵人间富贵花。 但看在萧珉的眼中,却是她这一身衣裳首饰得花多少银子啊! 从出生起就没有为钱财发过愁的楚王,如今真真切切体会到什么叫做“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了。 吴桐临走前,萧烨拉住了她,让伍熊稍等片刻,沉声吩咐:“在圣上面前你好生说话。” “什么才算是‘好生说话’,你给个标准。”吴桐说。 “就是……” “好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吴桐打断道:“我不爱听,不想听你说。你还是去关心关心你的那群打工人。” 萧烨:??? 打工人? 什么打工人? 等吴桐走了,萧烨才恍然想起,吴桐是说过要他的那些姬妾们自己挣吃穿。 她是认真的?!!! “她真让本王的姬妾们自己挣吃穿,那本王成什么了?!”萧烨忿忿跟身边伺候的小厮抱怨,“她不会是认真的?” 小厮想了想,说:“王妃是咱们王府的女主人,掌府里的中馈,按照道理来说,后院的娘子们都归王妃管,王妃让她们做什么她们就得做什么。” 萧烨:“……” 他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哦,娶了这么个恶妇进门来。 恶妇吴桐走在通往庆德殿的宫道上,这么郑重其事的走在这座宫殿里,她还是第一次。 在庆德殿单独面见萧珉,也是第一次。 她与萧珉属于有缘无分,但凡他们当中有一个能争取一下,也许如今境况就不是这样了。 想来,是因为他们俩都不够爱,如果爱得深,是怎么也要争取一下的。 萧珉先放弃了她,娶了对他更有利的王妡。 认清现实后,她就彻底放下了。 初恋又如何,她的日子已经够难了了,不想还是个恋爱脑,自讨苦吃。 现在,她要去争取了。 争取自己的人生,争取自己的一席之地。 她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梁朝人啊! “臣吴桐见过圣上,请圣上万福金安。”吴桐朝萧珉郑重拜下,执臣子礼。 萧珉脸上神情极为复杂,心里的挣扎在看到吴桐、听见她自称“臣”达到了顶峰。 “免礼,赐座。”萧珉的声音传来。 吴桐直起身,深深的大殿让她看不清皇帝的脸。 遣退殿中伺候的人,包括起居郎,萧珉从御座上下来,轻声唤:“琴儿,你怨朕吗?” 吴桐也站了起来,退开一步。 萧珉逼上来,执意要一个答案。 - “娘娘,楚王妃已经到了庆德殿。”凌坤殿里,宫人前来向王妡禀报。 王妡点了点头,叫了贡年来问:“蒋图南的那个远房亲戚都安排好了?” 贡年道:“娘娘放心,明日就送去京兆府,偷官盐私贩,可是重罪,李府尹不敢瞒着不上报的。” “你办事,我放心。”王妡放下手中书信,叫人来更衣,“走,琴修媛要不了多久也该生了,我们去瞧瞧。官家第一个孩子,想必是重视的。” “可不是重视么,庆安宫隔三差五就给琴修媛送吃的用的。”贡年笑着道。 王妡淡淡一笑:“重视就好。”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32章 第 132 章 “琴儿, 你怨朕。朕知道,你怨朕。” 吴桐被萧珉逼得退无可退,一下靠在了殿内梁柱上,被萧珉握住手臂不让她逃。 “我没有怨你。”吴桐第十遍说。 但是萧珉不听, 抓着吴桐手臂的手往回一拉, 将人用力摁进怀里, 在耳边说话的声音里尽是痛苦悔恨:“朕知道,你定是怨朕。否则你何必与王妡走的那般近,你是在报复朕, 对吗?可是琴儿, 朕哪怕是皇帝,富有天下,也还是有很多的身不由己。” 吴桐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但很坚定地推开了萧珉, 很认真地说:“萧珉, 这句话我再说一次, 也说最后一次。我没有怨你, 这是真的。你不能娶我,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我没有优秀到让你非娶不可, 你对我的感情也没有深到能让你放弃捷径……” “琴儿,不是……” “你听我说完。”吴桐竖起手让萧珉不要打断她, “你之前让我等你, 我答应你等, 是真心的。我是真心想等你能娶我的时候,将我风风光光接到你的身边,你应该知道, 我一直等着不嫁人会承受多大的压力。但是后来造化弄人,我……”吴桐一哂,“居然成了你婶婶,我们有缘无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根本就不是什么有缘无分,是王妡算计的。”萧珉低吼。 “那她就是能算计得到,也是很厉害了。”吴桐说这话的语气莫名带着一些崇拜。 萧珉:“……” “总之,”吴桐说:“我已经放下了,圣上也放下。” 放下? 萧珉松开了抓着吴桐的手,转身缓缓踱步,一直走到御座,坐下,在吴桐带着一丝不解的目光中,沉声开口:“既然如此,那就说说皇后掌书女史的事。当初在秘书省加了这一批女官职,是为了让孝圣皇后更好的辅佐太.祖。你想任掌书女史,不知道这是大逆不道吗?” 吴桐心头一凛,手藏在袖子下用力恰了自己一下,从暧昧情丝中摆脱出来,走回到殿中央,朗声道:“臣以为,圣上此言有失偏颇。孝圣皇后辅佐太.祖,谁不赞一声‘贤后’。如今皇后辅佐圣上,开创万国来朝的盛世,才是流传千古的佳话。” “辅佐?”萧珉冷哂:“太.祖明令,后宫不得干政,皇后是辅佐朕还是别有居心,朕清楚得很。” 吴桐说:“与猃戎死战才换得取消之前的不平等条约,这不都是皇后一力主张才会有这个好结果?要是按照以前,打不赢就送钱、打赢了也送钱,连骨气都要送……” “放肆!”萧珉用力一拍案桌,发出好大一声,吴桐猛地一抖,然后被萧珉指着鼻子说:“楚王妃,你是以什么身份在此妄议朝政!朝廷军国大事,岂有女人置喙得份。这次朕姑且饶过你,不得再有下次。” 吴桐十指绞紧成一团,在空旷安静的大殿里,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嘭嘭直跳的声音,因为恐惧。 她犯蠢了。 被萧珉刚才热爱情浓的温情模样迷惑,就说话不过脑子,什么都敢说。 吴桐别提有多后悔了,明明来之前都想好了要怎么说,怎么事到临头就掉链子,难道自己脑子里装的都是水吗?! “楚王妃,皇后都与你说了什么,才会让你产生如此大逆不道的妄念,你不用担心,尽可与朕说,朕会为你做主。”萧珉放柔了声音,“就算你说你放下了,在朕这里,你与别的女人总是不同的。” 听他这么说,吴桐更不敢说话了,害怕一开口说话又不过脑子。 她窥得一丝帝王权术,对萧珉,她的初恋,终究是彻彻底底失望了。 终于明白他不娶她,不是不能,不是不得已,是不想。 她有什么呢? 没有显赫家世,没有艳极容颜,所谓才华也是沽名钓誉,她没有资本能让一个帝王非娶不可。 吴桐交手拜下,道:“圣上,《尚书》有云:‘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为人君者,在乎善善而恶恶,善善明,则君子进也,固守恶,则……” “闭嘴!”萧珉暴躁打断吴桐的话,眼角染上一丝猩红,近乎一字一顿地说:“朕不爱听的话,就不用说了。” 吴桐微垂着头:“那臣就没什么话要说了。” 呯—— 萧珉暴怒地把一盏鎏金灯盏扫落在地,吴桐抖了一下。 “琴儿,你一定要跟朕作对吗?”萧珉咬牙切齿。 “我很不明白圣上的话,明明是为辅佐你,你为什么非得要把人往坏处想。”吴桐愤慨道。 “要辅佐朕,就老老实实呆在自己该呆的地方,不该做的事情不要做,不该伸的手不要伸。身为女子,只需相夫教子当个贤内助即可,前边儿不是你们该踏足的地方。” 萧珉说这番话时,靠坐着椅背,双手搭在扶手上,姿态睥睨。 吴桐垂下眼,愤怒的火苗在心头滋滋升起。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他曾经说过的那些她不输男儿的话,通通都是鬼话。 吴桐用力掐住自己左手虎口,用疼痛警醒自己,以免脑子里的汪洋大海又逛荡害她祸从口出。 “怎么,无话可说了?”萧珉问。 老子不想说话,老子想教你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吴桐在心里咆哮。 “琴儿,朕总是希望你好的。”萧珉见吴桐低头不语,缓和了语气,“你好好的,朕保证九叔不会欺你。” 所以我若不好,你是不是就让萧烨残害我?吴桐心中冷笑。 萧珉再度从御座走下,走到吴桐身旁,伸手想去握她的手,被她避了开去,略感不悦地蹙了眉。 “圣上还有话要交待吗?”吴桐道:“若没有,老身便先行告退了。” 萧珉错愕。 老身? “老身觍为圣上长辈,却没做好长辈的榜样,让圣上烦忧,老身惭愧。”吴桐拜下,再看向萧珉的目光就变成了慈祥。 萧珉:“……” 一时两人都不再说话,庆德殿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得见,吴桐知道自己又冲动口不择言了,但话已经说出去,她破罐子破摔地想,萧珉总不能因此杀了她。 萧珉的确是不会杀她,但是心里窝的一团火让他再度猩红了眼角,偏巧这时外头有内侍通报,一下子撞上了萧珉的火山口。 “不是说过不要打扰朕,把朕的话当做耳旁风吗,自己去领罚。” “圣上,是聚荷殿那边来人报,皇后过去瞧琴修媛了。”外头内侍把话说完,领罚去了。 萧珉悚然一惊,顾不上吴桐,急急摆驾聚荷殿。 吴桐撇撇嘴,在火速出宫和去凌坤殿等八卦之中来回摇摆,最后还是求生欲战胜了八卦之魂,她决定先出宫,待来日再跟王妡打听八卦。 - 往聚荷殿去的宫道上,坐在轿辇上的萧珉面色黑沉如墨,不时催促抬辇内侍再快一点儿。 哪怕孩子来的手段让他很厌恶,但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萧珉是极期待的。 有了孩子,那些“帝无嗣”的闲话就再也不会有了。他是一国之君,偌大的江山是需要后继有人的。 所以萧珉把琴修媛严严实实保护了起来,要让她务必能平安诞下他的龙子。 凌坤殿请安免了;吃穿用度一律走皇帝私库;尚药局十二时辰待命;宫中妃嫔们谁都不许往聚荷殿去,也不准给聚荷殿送任何东西。 他过分小心的态度还招来了言官的讽谏,却依然我行我素。 他尤其防备王妡。王妡对后宫的掌控想要让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出手简直不要太容易。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王妡除了在琴修媛查出有孕之处给她生了份位并按照规矩赏了东西外,对聚荷殿一直都是不闻不问的。 但萧珉并没有因此放松,他派心腹去守着聚荷殿,一旦王妡有风吹草动就来报与他。 果不其然,琴修媛生产在即,王妡终于是坐不住了。 萧珉冷笑,还以为她是真的不在乎,现在看来,淡定都是装出来的。 轿辇到了聚荷殿外,内侍高唱:“皇帝至——” 萧珉走进去,就见花木已经零落的前庭里摆着一桌一椅,王妡坐在桌边兀自品茶。 她的左边,琴修媛挺着个大肚子站着;她的右边,宫中品级最高的妃子苏婕妤;身后,所有宫妃依次排开。 场面好不壮观。 王妡对面躬腰站着庆安宫的女官,在跟王妡说话。 “这是在做什么?”萧珉脸更黑了,大步走到王妡身边,一双利眼若能杀人,王妡怕是已经死了一百遍了。 王妡站起来,礼数周到地向萧珉行礼,还把唯一的椅子让给他。 不过萧珉不领情,只让王妡给他一个交代:“朕早就吩咐过,不许任何人来聚荷殿,你们把朕的话当耳旁风吗?” “不过是好姐妹们一起交流感情罢了,圣上你紧张什么?”王妡哼笑:“难不成,你还怕我对琴修媛的肚子做些什么?” “皇后,这是你六宫主位该说的话吗?”萧珉厉声道。 “所以圣上何必紧张。”王妡走到琴修媛身边,手覆在硬硬鼓鼓的肚子上缓缓抚摸,“还是,圣上你希望我做些什么?” “皇后娘娘小心……”庆安宫女官焦急唤了一声,却在王妡目光看过来后一凛,不敢再出声。 宫妃们也都是各自低着头,不敢乱看。 她们进宫的时间虽然都不长,但对王妡治宫的手段却早已领教过,对王妡是又敬又惧。皇后轻易不爱搭理她们这些妃嫔,任她们花样百出争宠,可一旦触到了皇后的禁令,那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之前最得皇帝宠爱的高美人,不知因何得罪了皇后被送去了北宫,如今也不知是生是死。 琴修媛也是一动不敢动,白着脸望着皇帝无声求助。 “说起来,琴修媛长得挺像一个人的。”王妡手移上,卡住琴修媛的下颌面对萧珉,“圣上觉不觉得很眼熟。” “皇后!”萧珉低吼,顿了片刻才说:“你究竟想做什么?!” 王妡笑:“你说呢。” 萧珉气得发抖。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33章 第 133 章 从期待琴修媛肚子里的孩子那一刻起, 萧珉就对王妡非常不放心,他总觉得王妡会在他的子嗣上做文章,一直防备着他。 他以为王妡会暗中下手, 不料王妡不搞阴私手段, 直接明目张胆的威胁, 把一切事情都摆在明面上,却将选择权交给他。 好,真是好手段。 萧珉盯着王妡, 眼中杀机迸现。 王妡不闪不避,总是深掩情绪的黑沉双眸第一次直白地流露出杀意。 眼神对峙, 无声,却□□味十足。 一对夫妻, 都想杀了对方。 周围的人大气不敢出一声,恨不得能原地消失就好, 帝后争锋,她们就是被殃及的池鱼。 “这是在做什么?!”一道略显略厚的声音从殿门处传来, 打破了僵持的局面。 众人转身,一齐行礼:“请太后安。” 澹台太后由内侍扶着慢慢走进来, 剐了王妡一眼才在萧珉让出的椅子上坐下,道:“老远就听你们在这里吵吵闹闹,不知道琴修媛要静心养胎吗?” “太后生官家,果然不一般, 在庆安宫就能听到聚荷殿吵不吵, 儿臣佩服。”王妡一句话把皇帝太后一把带了进去, 皇帝脸色阴沉,太后怒容满面。 “皇后!”太后厉喝:“临猗王氏就是这样教你同尊长说话的吗?” 王妡笑说:“不过是表达我对太后的景仰,太后何必如此激动, 你问问她们,是不是也同我一样景仰太后耳聪目明的本事。” 被王妡点名,宫妃们想都不想就用力点头,心思灵活的已经上嘴吹捧太后了。 即使太后既尊且长又怎样,她们这些妃嫔们是在皇后手底下讨生活,皇后强势,这宫中谁敢直撄其锋?反正她们是不敢。 就连琴修媛都跟着一起点头,把太后搞得胸闷。 “官家早就吩咐过,任何人都不得来聚荷殿扰琴修媛养胎,”太后一拍小桌,“皇后,你这是明知故犯!” “我为皇后,六宫之主,下头的妃子就要生产了总得来瞧瞧,以免将来有人编排我失职不贤,不是么。”王妡把手再度放在琴修媛的肚子上,轻拍了拍,在皇帝太后惊怒的目光中微笑:“再者说,这可是官家的第一个孩子,万一有点儿什么闪失……” “你……你……”太后指着王妡,左右看了看,大声喊:“来人,来人,皇后顶撞尊长,不孝不贤,禁足凌坤殿,禁足……三个月,把皇后带回去!” 然而唤了半天也没有人动,太后惊怒:“你们是要造反吗?” “太后年纪大了,受不得冷风,送太后会庆安宫好生照顾着。”王妡对身边内侍吩咐,内侍应喏,过去请太后移步。 “王氏,你敢!”太后猛地站起来,却是怒急攻心,一下头晕目眩眼看就要摔倒,身旁伺候的人眼疾手快扶住了她,一番呼喊去叫了御医过来。 “闹够了没有!”萧珉一声怒喝,大步走到王妡面前,把其他人都赶了出去,太后被请去了聚荷殿的偏殿歇息,前庭里只剩他们二人,他道:“姽婳,曾经朕答应过你,你必会是朕的皇后,我们定然携手站在这天下的最高处。朕对你的承诺已经做到了,你当初愿意嫁给朕,不就是为了皇后之位,既然如此,好好过日子不行么,非要闹得这么难堪。” 王妡秀眉一挑,眼中透出一丝嘲讽,道:“御史叶夔上疏弹劾我祖父弄权擅专,不是你示意他的?盐铁司的一本账册不翼而飞,最后是由我父亲顶罪,罚俸申饬,不是你的人做下的这种缺德事?你的那些小动作还多得很,需要我一一说出来吗?” 萧珉脸上挤出来的一丝温情立刻无影无踪。 “萧珉,我嫁给你并非为了皇后之位。”王妡说。 “笑话,不是为了皇后之位,那你是为了什么?”萧珉半个字都不信。 “你以后会知道的。”王妡不欲多言,撂下话:“你的琴修媛能不能晋位贤妃,选择权在你,不在我。我等你的决定,不过我耐心有限,让我等太久的话,我就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了。” 萧珉微垂眸子,缓缓道:“那皇后且先等着。” 王妡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出了聚荷殿,带着所有宫妃一路迤逦走远,唯剩聚荷殿的主位琴修媛,在门前犹豫再三才让宫人扶着她进去。 甫一进去,琴修媛就被皇帝恐怖的脸色吓得惊叫出声。 “吵什么!”萧珉不悦,看着琴修媛隆起的肚子,到底没将火气发在她身上,摆摆手,让宫人伺候琴修媛去休息,他去偏殿看望太后。 太后只是那一下被王妡气到,身体没什么大碍,休息过后就能再战三百回合。 她看到萧珉进来问候,没看到王妡,一问居然已经走了,又是好一阵气。也不知她是想叫王妡进来给她添堵,还是不想看见王妡她自己给自己添堵。 “母后可还好?”萧珉问,他进来之前已经问过御医了,知晓太后只是一时怒急攻心才会眩晕。 澹台太后倚在软榻上,也不看皇帝,哼道:“有这么一个儿媳,我怎么可能好。” 萧珉沉默不语。 太后心疼儿子,知道自己迁怒儿子毫无道理,只得叹一口气,说道:“皇帝,这样下去不行,否则这天下将来究竟是姓萧还是姓王。” “母后,朕知道该怎么做。君就是君,臣就是臣,王妡她……”萧珉说:“嚣张不了多久的。” 太后点点头,心上依旧不豫,刻薄道:“王妡那样子,不贤不德,便是那小门小户的都不要这样的妇人,何况还是母仪天下的中宫主位。若不是她出身好,我是断不能让你娶这样的妇人的。妻不贤,乃败家之源。” 澹台青浦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完全忘了,她曾经之于先帝也不是一个贤妻,更甚者,先帝还是她毒死的。 “母后,朕先送您回宫休息。”萧珉不想对此多说什么。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当初娶王妡就是为了临猗王氏的势力,现在临猗王氏坐大威逼皇权,也是当初种下的因结出的果。 他种出的恶果,他会亲手把它铲除。 将太后送回庆安宫后,萧珉又折回庆德殿,让人宣侍御史知杂事叶夔觐见。 叶夔听到官家宣召,知道是为何事,准备了一番进宫去了。 他们君臣相得,早有默契。 御史台一令史见叶夔走了,拿起一份卷宗去了御史中丞杨文仲的值所。 “官家宣召,叶御史进宫面圣了。”令史道。 “知道了。”杨文仲从案上拿了一份卷宗给令史,道:“待叶御史回来,你让他把这份弹劾处理了。” 史安节作为和谈使臣去了幽州还未回,御史台事由杨文仲暂摄,作为叶夔的顶头上司又摄御史台事,能做的事情多了也方便了。 令史答应着,接过卷宗,回到自己的值所时没忍住,偷看了一下,是弹劾计相二子在京估马司勾当官王格以次充好、胡乱定马匹等第。 令史把卷宗一掩,眼珠四处转,发现没人看自己,就再打开卷宗,把里面的内容记下来。 那边,叶夔到了庆德殿向皇帝行礼后,开么见山问:“圣上唤臣来,可是为了盐铁一事?” “正是。”萧珉颔首,让叶夔坐下说话,“爱卿之前向朕提过盐铁归公一事,当时匆匆未及深谈,爱卿现在尽可详述。” 叶夔站起来拱手道了声:“臣遵旨。”旋即将手上的卷宗递一旁伺候的内侍呈上皇帝,坐下道:“圣上,古汉便有盐、铁令品且甚明。盐铁归于朝廷,是为建本抑末、离朋党、禁淫侈,绝并兼之路也。然汉末皇族式微,士族大盛,侵占山林田池,百姓沦为赤贫,流离失所,进而天下大乱。自那以后及至我朝,士族依旧手握巨财,侵占盐铁,大结朋党,威胁皇权,更有扰乱廛市,囤货居奇。” “圣上可看第四页起,臣在列近五年京城盐、粮价格,其中数次有人为痕迹。”叶夔说:“圣上,管子便言‘官山海’,盐、茶、铁、铜、金、银都该收归朝廷经营,不该握由士族之手。否则,他们是想效仿诸侯王么!” 萧珉看完卷宗,抬头对叶夔道:“爱卿一席话使朕茅塞顿开,朝廷国库空虚,朕为此日夜忧烦。” 叶夔立刻道:“圣上,昔年商君相秦也,设百倍之利,收山泽之税,国富民强,器械完饰,蓄积有余。是以征敌伐国,攘地斥境,不赋百姓而师以赡。故利用不竭而民不知,地尽西河而民不苦。盐、铁之利,所以佐百姓之急,足军旅之费,务蓄积以备乏绝,所给甚众,有益于国,无害于人,百姓何苦尔。”[注] 萧珉听着连连点头:“爱卿所言甚是,所言甚是。” 君臣二人一唱一和,配合默契,说得差不多了,萧珉终于顺势说出了明意:“明日早朝,就有爱卿当众禀奏此事。” 叶夔心中觉得奇怪,之前君臣二人商议,是准备在嘉奖北疆边关将士之后再提盐铁归公一事,怎么嘉奖一事还在等和谈使臣还朝,各方还蠢蠢欲动盯着此事准备分功,就先把盐铁归公的事情抛出来了? 不过奇怪归奇怪,皇帝有令,叶夔自当遵从。 “臣领旨。”叶夔站起来朝皇帝拜下,暂无他事,他就先行告退,准备明天的一场“硬仗”。 萧珉冷笑。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34章 第 134 章 承圣元年八月丙戌, 侍御史知杂事叶夔在早朝对奏皇帝,言盐铁之营。 “圣上,臣窃闻治人之道, 防淫佚之原, 广道德之端,抑末利而开仁义, 毋示以利, 然后教化可兴,而风俗可移也。今士族有盐、铁,与民争利。散敦厚之朴,成贪鄙之化。又猃戎背叛不臣, 数为寇暴于边鄙,朝廷修障塞, 饬烽燧,屯戍以备之。然边用度不足,盐、铁之利流于朝外,内空府库之藏, 外乏执备之用, 使备塞乘城之士饥寒于边, 将何以赡之?故,臣请圣上,收天下盐、铁于官中,以平万物而便百姓。”[注] 叶夔的话还未说完,廷上半数朝臣就朝王准看去。 盐铁归公,要针对的是谁,显而易见。 士族大兴之时,圈占了大量的山林河泽, 手握巨量财富,皇族见之都要对其客客气气。后来几番朝代更迭,不少士族因为种种原因败落了,到了本朝,开国之初,临猗王氏支持太.祖打天下是又出钱又出人,若非有临猗王氏的支持,太.祖连招兵的钱都拿不出来。 因为这缘故,临猗王氏一直稳坐梁朝第一士族的位置。 梁太.祖分封功臣的时候,看似玩笑地说了句“王卿你这临猗王要不坐实了罢”,王家先祖很有眼力见儿,当即坚决推拒并连后来要封给他的国公都推了。王家没得爵位,还暗中坑了一把因军功而忘乎所以的“太.祖的好兄弟”异姓王耿旌,帮太.祖顺利夺了耿旌的王爵。太.祖投桃报李,让临猗王氏继续手握他们现有的财富,连带临猗王氏的姻亲东山谢氏和弋阳卢氏都得了便利。 梁太.祖当初下了这个决定,恐怕也是并不知道这三姓士族联合一起手中握有多大的财富,否则他应该是不会这么大方的。 就因为太.祖这份诏书,后来睿宗想要收了王、谢、卢手中的盐、铁、均输也是毫无办法。 当初睿宗没有办成的事情,现在萧珉想要办,朝中多少人都等着看笑话,看皇帝的,看士族的。 在王妡的上辈子,萧珉也是一样让叶夔在早朝时提出盐铁归公,他那时皇位刚好坐稳,朝堂上无人忤逆他的决意,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却因此事被王准撅了回去,失了面子还失了里子,后来也只能暗中拿王妡无子之事来敲打王家。 王准过世后,萧珉看准了王家最薄弱的一处——王格,变着法地提拔他,又想方设法引他犯错。 终于他再次提起盐铁归公时,他简单粗暴地让人以莫须有的通敌叛国罪杀了临猗王氏大宗半数人,贬斥流放了临猗王氏三族,临猗王氏握有的山林河泽自然就收归国库了。 有临猗王氏殷鉴在前,东山谢氏和弋阳卢氏都老实地交出了自家手中的盐铁营生,为求自保,这两姓人大多都辞官归隐,并告诫子孙轻易不要涉足庙堂。 绵亘几百年的临猗王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土崩瓦解,东山谢和弋阳卢也几乎彻底退出朝堂,那段时间其实没有人为之额手称庆,反而是人人自危,暗暗给萧珉贴上了暴君的标签。 再说到如今,萧珉登基不到两年,朝廷几股势力互相牵制,但并非是他这个皇帝的御下之术,而是自然而然达成的平衡,皇帝反而处处掣肘、政令难行。 萧珉作为皇帝想大权独揽无可厚非,但他这么着急地对盐铁出手,大部分朝臣对此都不看好。 “计相,你对盐铁归公一事有什么好的意见没有?”蒋鲲在叶夔对奏完毕后,立刻就对王准发难。 “枢相以为什么意见是好意见。”王准道。 “自然是遵从朝廷政令,为君分忧。”蒋鲲说。 “是这样。”王准说着出列,执笏板向皇帝道:“启禀圣上,臣正好有盐税之事需向圣上禀报。” 叶夔看向王准,严阵以待。 萧珉心知盐铁归公这事要办绝不可能平顺,但王准一开口他下意识就皱眉,忍着不悦说了声:“准奏。” 王准道:“金秋税收,计省清查账簿,发现其中盐帐与往年出入甚大,遂遣帐籍司吏往福州长清、长溪等盐场暗中查访,发觉这些盐场将井中官盐私贩与盐商以谋利,所获之利甚巨。” 此盐一出,满廷哗然,萧珉忍不住坐直了身子。 盐铁使管盾与盐铁副使王确出列,将查明的情况一一详述。 “长清盐场每岁可鬻盐四万一千七百石,上报朝廷却只有三万石,其中近三成被当地盐官买与盐商。每春,盐吏会私下出盐引数张,每张可兑盐数十石到千石不等,无数盐商竞相齐聚争抢盐引,价高者得。所得银钱,上下俱有。长溪盐场……” - 盐铁司在紫微殿里一一详述官盐井出现的大篓子时,京兆府衙门前,四个壮汉抓着一个斯文瘦弱长衫郎高喊着要报官。 府吏走出来,斥道:“囔什么囔什么,知道这是什么地界儿么!” “官爷,我们要报官。”壮汉甲说话的声音大得跟打雷似的,大步走到府吏面前,比府吏高了快一个头,身体又壮实,把府吏给唬得连退三大步。 “你、你你要报什么官?”府吏指着壮汉甲,不许他再走过来了。 壮汉甲叫另外三个兄弟把人带过来,指着长衫郎说:“我们要告这个奸商,他偷官盐卖给我们,还强买强卖,非要我们买他的盐,不准我们去买官盐。” “他的盐还卖得死贵,好多人卖不起他的盐,他说他好心借钱给人家买,但是却要收人家极高的利钱,人家还不起钱了他就要人家把房把地抵给他。我们乡好几户人家就是被他这么搞得家破人亡。”壮汉乙大声说道,还上手把长衫郎扯得东倒西歪。 长衫郎被捆得严严实实,嘴都被堵了,四壮汉模样又太凶神恶煞,府吏看着都觉得长衫郎才是苦主。 “你们要告他,也不能把人绑成这样。”府吏说道。 “什么意思,这人偷官盐私卖,还必死良人,你们官府这是不想管?”壮汉丙虎目一瞪,特别凶,“说,你们是不是跟这个奸商官商勾结,沆瀣一气!” “好哇!”壮汉丁嗓门巨大,冲着京兆府外头街上大喊:“快来瞧啊,快来看啊,官府勾结奸商,偷了皇帝老爷的盐卖我们平民百姓,皇帝老爷的盐只要三十钱一斤,他们要一百钱一斤,不买他们的盐就杀人全家!” 壮汉几嗓子一吼,街上立刻有人起哄,叫囔着一块儿去看看热闹。 古往今来,围观看热闹就是人的共通性,这里有人吆喝,那里立刻就有人响应。 一传十十传百,京兆府门前很快就聚集了几十号看热闹的百姓。 府吏简直欲哭无泪,只能把四壮汉和长衫郎先叫进大堂,让人去请府丞出来,府尹李德宏此刻还在紫微殿上朝。 府丞一听小吏说大堂几人的来龙去脉,只觉头嗡地一响,意识到事情大了,急匆匆出来。 看见大堂里和府门外的阵仗,府丞暗骂了一句府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上前对壮汉甲说:“诸位壮士,我是京兆府丞,你们的话,令史已经跟我说了,此事事关重大,我也不能只听你们的一面之词。这样,我现在就升堂,你们将此人先放开,与你们对簿公堂,如何?” 被捆扎严实的长衫郎呜呜呜叫了几声,用力挣扎。 他是枢密使蒋鲲的夫人的娘家大嫂的三妹夫的表侄子,名唤屈成天,搭上蒋鲲的路子后,一直在为蒋鲲做事。 朝廷官员要清名,几乎不会自己出面去经营商贾之道,多是让家中旁支亲戚来做。 以屈成天与蒋鲲这一表三千里的关系,能为他办事,甚至是一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必然是深受信任的。 蒋鲲信任屈成天,反之,屈成天手上也有许多蒋鲲的阴私事。 这些事情要是都捅了出来,这朝廷怕是都得掀了一个个儿。 屈成天不知自己怎么就被人抓了,他只记得去春风楼会一个老熟人的约,到了后等好一会儿都没见到人,然后就…… 就怎么说他居然不记得了,醒来后就发现自己被捆成一团,躺在一间柴屋里。 谁抓了他也不知道,柴屋里一直没人露面,也不给他净水饭食,就只是这么关着。等到第三日,就这四个壮汉把他从柴屋里拉出来,一路到了京兆府。 屈成天几日来一直当惊受怕,在京兆府门前听壮汉们说他偷官盐私贩之时到了顶点。 这罪名一旦落实,抄家流放都是轻的,掉脑袋的也不是没有。 屈成天在心里盘算,他把盐运到各处,从来都是叫信得过的手下去各远离城镇的村落贩卖,虽然价格贵了些,但也没有一斤一百钱这么离谱。再者,他自己也不亲自出面贩盐,顶多是与购盐大户有联系。 那么,就是有人要借此事发难。 他一个小人物,没有谁会抓着他闹到京兆府,只会是为了他背后之人。 屈成天想明白之后,打起十二分精神,仿佛之前的又渴又饿都是幻觉。 在绑着他嘴巴的布条一解开,他立刻大声喊冤。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35章 第 135 章 屈成天喊冤, 四壮汉凶神恶煞,吵吵闹闹,府丞一时都不知道该听谁说话才好。 况且偷官盐私贩, 这种事可实在太大了, 府丞不敢擅自决定,只能先将双方都收押, 待府尹下朝后再来审。 还有门口那些百姓, 都得驱散了,这案子传将开来对朝廷声誉有损。 百姓们被驱赶,一开始还不想走,逼得府丞出动执刀才散开。 等京兆府尹李德宏下朝回到府衙就被等在门前的府丞拦住, 把四壮汉状告之事一说,李德宏脑子一嗡, 意识到事情严重了。 “府尹,这案子有什么问题吗?”府丞鲁锦轻声问。 “问题大了。”李德宏叹气,把今日早朝上的事给鲁锦略说了一下,后者听着, 也是脑子一嗡。 “计相这是有备而来啊。”鲁锦道:“莫非这案子也是计相找人来告的?” “这案子不管是不是计相的安排, 定然不会只是偷贩官盐这么简单。”李德宏来回踱步, 思忖着其中关窍,半晌,他拍了一下鲁锦,道:“快,把那两方人提上来,本府升堂,允百姓在门外围观。你去安排捕快,赶快去查着两方人马的身份, 越详实越好,尽快报来。” 鲁锦连连应下,飞快去调集人手办事。 李德宏踱来踱去,心中难安。 官家要收后族外戚的权,临猗王氏显然不会坐以待毙,这不,犯人都送京兆府来了。 要李德宏来说,官家这一步走得委实太急了些。现在朝中最要紧的事,是大战后抚恤将士、论功行赏,还有就是朝廷名目繁多的税赋需要裁撤为百姓减负,怎么也轮不到盐铁归公。 对,没错,盐铁之利有逾三成掌握在士族手中的确是朝廷的一个巨大隐患,但朝廷的隐患只是盐铁之利吗,朝廷那么多隐患,当然要先解决最要紧的。 一是兵权,二是民生。 有功将士不赏、战死将士不恤,军中哗变了怎么办? 苛捐杂税多如牛毛,逼得百姓只能落草为寇,这些年民乱不断,难道还不够警醒? 李德宏叹气,搞不懂官家是究竟有什么天大的原因才会舍本逐末。 “府尹,那五人都提上来了。”府吏过来通报。 李德宏整了整身上的官服,道:“走,去审审这五人。” 京兆府再次升堂,屈成天和四壮汉大堂对质,本来外头没几个围观百姓,但这案子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启安城整个三十六条街巷,没多大会儿,京兆府门外就聚集了众多百姓,说是人山人海都不为过。 盐是关于民生的大计,没有米粟还能有其他的东西可以填报肚子,没有盐那连劳作的力气都没有,所以春秋时期管子提出“官山海”之策,盐对于一个国家来说从来就是最重要的物资之一。 且不见猃戎先头问梁朝要岁币,其中一项就是盐。 百姓们对盐案自然比其他案子要关心得多,毕竟这是关系到他们生活的大事。 “……这个奸商,他前几年一斤盐只卖二十钱,让我们乡还有附近好几个乡都来买他的盐,我们乡离县城几十里地,来回一趟不容易,我们看他的盐便宜就都来买,没几个月他就露出了奸商的险恶嘴脸,隔三差五就涨价,隔三差五就涨价,现在要一百钱一斤。他还养了一群打手,不准我们去官府买盐,只能在他那里买……” 随着四壮汉的讲述,堂外百姓一阵喧哗过一阵。 京城是天子脚下还算好的,出了京城盐务确实乱象频生。 梁朝对于盐务一直卡得很紧,售盐铺由各地官府设置,且为了好管,定了“置铺不得出城门”这样的规定,便是王、谢、卢手中的盐也不许出城置铺。这就导致了府城、县城外的乡民山民买盐需要走很远的路,然而有需求就会有市场,于是就有了私贩出现。 围观的百姓里自然也有京外来的,听壮汉们的讲述,无不感同身受,高喊着让朝廷处置这些盐贩奸商。 这呼声,代表百姓的心声,那必须是一呼百应。 京兆府就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百姓们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李德宏把惊堂木快拍断了都阻止不了,最后无可奈何,让衙役们震响杀威棒。 “威——武——” 杀威棒一同震响,百姓们终于安静了,李德宏正要开口问话,忽然就听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这个人不是那杀猪巷泉香阁的东家,屈老板吗?他不开青楼改贩盐啦?” 李德宏眼皮猛地一跳,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再看屈成天,虽然乍看起来镇定自若,细看就能发现这人眼睛一直在不停快速眨动,喉结时不时上下滚,左手在身侧抓着长衫衣摆,指节泛着青白色。 “你们状告屈成天偷官盐私贩,可有认证物证?”李德宏问。 “回府尹的话,当然是有的,不仅有,还有很多。”壮汉甲说完轻蔑看向屈成天,哼了一声,对外头喊:“弟兄们,给李府尹把认证物证都呈上来。” 随着这一声呼喊,李德宏就见外头围着的人群里陆陆续续走出来人,有捧着账本的、有抓着人的、还有扛着箩筐的,几十个人,若非京兆府大堂够大,怕是会站不下。 李德宏的下巴也随之惊掉了。 这果然是有备而来的。 屈成天在看到自己十分信任的几个掌柜从人群里出来,其中两个还对他一脸愧疚,强装的镇定再也装不下去了。 他呵呵低笑两声,对壮汉甲说:“敢问壮士,是何人要置我于死地,不妨说出来让我死个明白。” “置你死地的不是你自己和你背后的主子么。”壮汉甲低声说。 “你——”屈成天的脸瞬间惨白如纸。 屈成天悬在心里的大石哐当落地了,砸得他生疼。 这些人果然是冲着他表叔蒋鲲来的。 人证物证齐全得让人惊心,李德宏不禁猜测,在背后推动此事的临猗王氏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布局的? 难道他们早就猜测到皇帝要动他们王家? 可皇后就出自王家呐! 去查探屈成天和壮汉们的身份的捕快很快就回来了,李德宏看到府丞鲁锦的示意,先暂且休堂。 “怎么样?”李德宏一到后堂立刻就问。 来回话的捕快一脸惊恐,说:“下官没查到那四个告状人的身份,但是查到了被告的屈成天。此人是枢相蒋公的一表三千里的表侄子,不过跟蒋公来往极为密切。” “还有什么?看你这表情,不像是只查到了这么一点儿。”李德宏追问。 捕快用力搓了一把脸,说:“下官等在探察屈成天的过程中异常的顺利,就好像有人专门把已经准备好的信息送到下官等的手里。我们就还得知了屈成天是永泰十五年杀猪巷泉香阁老鸨被杀案里那个泉香阁神秘的东家。” 李德宏:“这个……” 捕快:“泉香阁明着是屈成天的产业,实际上是为蒋相公敛财的,泉香阁大部分营收都送到蒋相公在夷山的庄子上,然后收入蒋府中。” 李德宏道:“只是敛财,算不得什么。哪个朝官没让家中人经营这生意。” “不是啊,府尹。”捕快忙说:“我们还查到之前在台狱畏罪自尽的捧日军指挥使金柄,他常在泉香阁一掷千金,看似买欢,实际上是给蒋公送钱。您想想他的钱都从哪里来的!” 李德宏心惊肉跳,简直要晕倒了。 怎么、怎么还牵出了这个案子来啊! 永泰十五年十六年的腥风血雨仿佛还历历在目,他前头的副手府丞何黯还因为审宗长庚被认为徇私舞弊而贬去了偏远的衡州。 李德宏觉得自己头顶的乌纱岌岌可危。 “府尹,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这案子是审还是不审?”鲁锦忧心忡忡问。 他前面那位何府丞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被贬,他也知道。说什么审案中徇私舞弊,实际上是因为他站错队了。 那现在这事情又被翻出来,还跟盐务搅在了一块,明眼人能都看得出来,这是后族与皇帝在相抗,这个屈成天也好,他背后的蒋鲲也罢,只是两方博弈的棋子。 帝后博弈,还不知道要牵扯多少人进这个泥沼里。 李德宏纠结万分,最后一咬牙,说:“审!继续审!” 鲁锦:“可是……” 李德宏说:“都已经审到这程度了,外头还有那么多百姓看着,岂是说不审就不审的?!” 他倒要看看最后这案子能审出个什么结果来。 京兆府继续升堂审案,传遍京城三十六街的大事岂能不传到官家大臣的耳朵里。 蒋鲲在枢密院公廨里听闻,还是能稳得住的。他早就旗帜鲜明地投在官家座下,皇后和王准想与官家抗衡,动他是理所当然的。 他不惧一时得失,只要官家不败,他就不会败。 蒋鲲信任的官家却没他稳得住。 萧珉听闻消息,把庆德殿的御案砸了尤不解气,凶神恶煞地往凌坤殿冲去。 王!妡! 很!好! 好!得!很!!! 萧珉咬着牙,一鼓作气到了凌坤殿,却在看到正殿里的情形时,一口气哽在喉咙口,发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凌坤殿正殿,皇后王妡端坐正中,左下首坐着楚王妃,右下首坐着琴修媛。 王妡看到萧珉进来,第一次没有礼数周全地起身行礼。 她端坐在主位上冲萧珉微笑:“官家来得正好,我正同九婶和琴修媛说大喜事呢。苏婕妤、杨美人、赵美人、杜才人同时诊出了喜脉。圣上惊不惊喜,开不开心?”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36章 第 136 章 嫔妃接连有孕, 惊喜吗?开心吗? 如果你王妡不是左边白月光、右边大儿生母,这样的情形下问,萧珉可能还真会有那么一丝惊喜和开心。 “你这么多嫔妃怀孕, 也算是后继有人, 如今可以安心了。”王妡微笑道。 可这话听在萧珉耳朵里,怎么听都刺耳极了, 就好像她还有后半句故意不说完一样。 萧珉定了定心神, 一挥袖,对楚王妃、琴修媛说:“你们先出去,朕有话对皇后说。” 吴桐担忧地看了一眼王妡,后者微颔首, 她起身在萧珉的注视下离开,眼神自始至终都没有落在萧珉身上一瞬。 萧珉目光随着吴桐移动, 待她擦肩而过后就收了回来。 琴修媛挺着肚子随着楚王妃一道出去,但殿中的三人,谁也没有把目光放在她身上。 出了凌坤殿,宫人立刻上前扶住琴修媛, 这位主儿眼瞅着就快要生了, 可不能在这时候有什么闪失。 琴修媛让人扶着往前慢慢走了几步, 忽然停了下来,转头朝闲适坐在回廊阑干上的楚王妃看去,快速眨动的眼睫遮住了眼底复杂的情绪。 宫中早有人说她与楚王妃长得有几分神似,她听过后只说人有相似,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刚才…… 她是女人,她能看懂,皇帝看楚王妃的眼神分明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而不是皇帝看外命妇、甚至侄儿看婶婶。 琴修媛摸了摸自己的脸,想起当初她们一行十人从掖庭被送到东宫,只有她一人被还是太子妃的皇后留下来,所以,皇后也是知道皇帝心底那龌龊心思的? 皇后既然知道她怎么还能忍,甚至时常与楚王妃来往? 琴修媛低头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肚子,感受到肚皮下小生命的调皮,轻笑了一下,旋即抬头对楚王妃说:“官家与皇后娘娘似乎有话要说,楚王妃不如去我哪儿坐坐?” “不必了。”吴桐下意识拒绝,她瞅了一下琴修媛的肚子,对孕妇一向是敬而远之的,何况是宫里的孕妇,磕着碰着了她可承担不起,“我还有事要与皇后娘娘商议,改日。” “听闻楚王妃与楚王夫妻不睦,”琴修媛抬手理了理发鬓,说道:“其实咱们女人家,最要紧的还是相夫教子,笼住夫君的心,有儿傍身,方是长久之道。楚王妃以为呢?” 吴桐简直槽多无口,这个琴修媛是不是怀孕把脑子怀坏了,自己什么身份,她吴桐又是什么身份,轮得到她来说教?! “琴修媛这话说得有趣,”吴桐皮笑肉不笑,“不过老身的侄儿媳在里头跟她夫君说话,老身想着,我那侄儿媳可能并不喜欢多嘴的人。” 琴修媛倏然变了脸色,勉强笑了一下,连句结束语都没有,让宫人扶着她火速离开。 吴桐坐在阑干上晃了晃腿,无声嗤笑。 真以为有了个肚子就是哪块地里的葱了,正二品修媛说到底也是个妾,还来跟老子说教。 吴桐停止晃腿,转头看向紧闭的正殿大门,有些忧心王妡。 庆德殿那次面圣后,吴桐算是认清了萧珉的真面目,那就是一个自私的独断专行的平平无奇的皇帝,有历史上所有平平无奇皇帝的通病,他的温情建立在对他的顺从之上,一旦不顺他的意就是忤逆。 作为一个皇帝,萧珉想大权在握无可厚非,可他的所行所为在吴桐看来就是步子迈太大外加乱迈。 吴桐大学学的文学,专业需要读了很多的史书和古籍,从古至今新帝登基哪个不是经过了很长的权力更迭争斗才逐渐掌权的,除非在登基之前就已经积威甚深。 可萧珉他不是啊,他之前敛尽锋芒甚至都快查无此太子了,事情都有两面性,他这么做有利也有弊。 当时的利处现在变成了弊端,朝臣们不听指挥,萧珉就接受不了了。 “呼……”吴桐呼出一口气,靠在廊柱上仰头望着阴沉沉的天。 王妡是皇后,王家是外戚,但凡想有点儿作为的帝王都忌讳外戚坐大,而外戚又岂会坐以待毙。 吴桐没想到,王妡在几年前就已经在布局今天的。 萧珉也没想到。 “你早就在查蒋鲲了是不是?你握了他的把柄一直引而不发,即使是为救你情郎全家性命也没有用,就是为了今天给朕重击,对不对?”萧珉双目猩红质问王妡。 “情郎?”王妡疑惑挑眉。 萧珉低吼:“你敢否认?你可是亲口在先帝跟前说过你与沈挚是青梅竹马!” 王妡:“……” 行,这么认为你开心的话。 “王妡,你是皇后,跟朕作对,对你有什么好处!”萧珉一步一步逼近王妡,紧盯着她秀美的脸,沉默了好一会儿,从牙缝里迸出一句:“你就不怕朕废了你!” 王妡眉头微拢,脸上终于有了表情波动,萧珉看得快意。 然而他的快意还没有维持两息功夫,王妡用力将手边茶盏扫落在地。 呯咚咚…… 鎏金银茶盏摔不碎,在地上滚了两圈,茶汤洒落一地。 王妡站起来,走到萧珉面前,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声音又冷又狠:“萧珉,你以为你还能再废了我!” 她累积了两辈子的恨,压抑着两辈子的恨,透过这句话泄露出了一丝丝痕迹。 这丝痕迹之后铺天盖地的黑暗让人心惊胆寒,不可一窥。 盛怒中的萧珉并没有察觉到王妡情绪上的变化,他对王妡扯他衣襟的大不敬举动极为恼怒,手高高抬起就要扇王妡的耳光。 比他动作更快,王妡松开他的衣襟,从袖笼里抽出匕首,一道雪亮寒光,锋利刀刃抵住了萧珉的脖子。 “王妡!你放肆!”萧珉睚眦欲裂。 “要不我们比一比,是你的手快还是我的手快?”王妡说着,把匕首又往萧珉脖子上送了一分。 萧珉都能感受得到脖子上那极细的一条寒凉,但他的手并没有放下,缓缓道:“姽婳,你这是要弑君吗?你以为弑君后你还能活着?” “萧珉,你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王妡哂笑:“你如今是君,你就永远是君吗?” 萧珉的脸扭曲了一瞬。 王妡道:“这天下。没了谁都一样。没了你萧珉,朝臣依旧每日点卯下值,该廉洁奉公的还是廉洁奉公,该贪赃枉法的还是贪赃枉法。百姓们依旧起早贪黑,辛苦种田。并不会因为没了你这个皇帝,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萧珉铁青着一张脸。 “至于国不可一日无君。”王妡嗤地一声笑:“秦修媛肚子里不是还有一个孩子吗?就算她生的是公主,也无妨。苏婕妤、杜才人,总有一个生的是儿子。” “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你想垂帘听政?也要看外朝的大臣们答应不答应!”萧珉冷笑。 王妡沉默了片刻,淡淡一笑:“我打的什么主意,你怕是不会想知道。” 说罢,握着匕首的手一挥,撕拉一道裂帛声,随后是萧珉“嘶”一声吃痛,他高举的那只手被划开一道伤痕,鲜血很快就沁出了衣袖。 “王妡!你!竟!敢!!!”萧珉捂着受伤的手臂嘶吼,怒视着王妡恨不得活撕了她。 他脚微动,就想一脚踹过去,却不敌王妡一直戒备的反应快。 王妡手一翻,萧珉抬到半途的腿也被划开一道口子。 “啊啊……”萧珉痛叫,五官因疼痛和愤怒而扭曲成一团,“你……你……朕……” 王妡淡淡道:“你是要叫御医还是要多一道伤口?” 萧珉恨毒了王妡,但胳膊腿上的伤口实在不容忽视,撂下狠话:“好,好,咱们走着瞧!” “来人!人都哪儿去了,给朕滚进来!传罗奉御承恩殿候驾!”萧珉大喊。 伍熊、谷栾、贡年等皇帝皇后身边伺候的内侍宫人连忙推开殿门进来,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 皇帝胳膊腿上全是血,皇后拿衣袖擦拭一把沾了血的匕首。 “护驾!护驾!”伍熊大叫侍卫,扑到皇帝跟前,却半晌都没有侍卫进来。 “知道你们主仆情深,要闹到别处闹去。”王妡不耐道。 萧珉没等到侍卫进来,气急走出去,就见殿外头,皇后近卫持刀拦住皇帝侍卫,两方对峙着,两方的统领互相叫骂。 登基两年,萧珉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对天启宫的掌控竟然如此薄弱。 好,好得很! 王妡!终有一日朕要你跪着哭求朕饶你一命! 萧珉滔天怒焰难以平息,被宫人扶着上轿辇时,宫人不知是哪儿手重了弄疼了他,他手一挥推开了宫人,对着宫人一通指桑骂槐,然后下令处死。 “皇后娘娘,你把皇帝……”吴桐轻手轻脚进殿,她刚刚看到萧珉身上的血了,正殿里就两人,总不能是萧珉自己划的。 王妡看向她。 “……牛逼。”吴桐想来想去,唯有点赞。 王妡笑了,学她爱说的话:“是不是还要说六六六?” 吴桐:“是666666,多一倍的6。” 王妡让吴桐坐下说话,重叫宫人奉茶水点心上来。 “你知道先帝曾经想要毒死太后吗?”王妡问。 “知道。”出乎王妡意料,吴桐点头:“皇帝曾经跟我说过。” 王妡轻嘲:“他倒是见人就说。” 吴桐也点头:“这种行为在我家乡叫做卖惨。我们那里很流行美强惨人设。”双手捧脸:“啊!他好美,他好强,可是他好惨。好可怜,妈妈爱你,嘤嘤嘤。” 王妡:“……” 突然就说不下去了。 吴桐放下手,自嘲道:“其实我以前是真挺喜欢他的,甚至愿意等他,愿意给他做小。现在想想真是好不可思议,我怎么就是个恋爱脑呢?没了恋爱滤镜,萧珉其实也不怎么滴,他这样的性格放到我们家乡那边绝对是要被吐槽直男癌的。” 王妡淡笑。 “我并不是质疑你啊,”吴桐说:“你对着皇帝动刀,这么跟她撕破脸,对你好吗?” 王妡道:“早就撕破脸了。前些日子我的饮食里被查出下了毒。” “萧珉干的?”吴桐惊骇。 “太后做的。”王妡波澜不兴地说:“我这殿里一个小宫人贪吃,死了。” 吴桐倒吸一口冷气,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王妡说:“我可不是澹台太后。先帝下毒,她可以忍。我是忍不了的。” “我忍得够久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37章 第 137 章 蒋鲲坐在书房里,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他也没唤人来点灯,管家几次来敲门问,他的夫人也来敲过门, 他都没有回应。 等到入夜时分, 蒋鲲的长子蒋镐回来。 “父亲。”蒋镐敲响书房的门,片刻后门从里面打开, 他进去来不及脱下大氅, 就急急说道:“夷山那边的庄子都处理干净了,但还是晚了一步。” 蒋鲲握拳,不甘心地捶了一个桌子,恨声道:“王准老匹夫, 竟算计我至此!” “父亲,屈表兄那儿咱们该怎么办?救吗?”蒋镐问。 从早上事发得到消息, 蒋镐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连告假都没有就去找蒋鲲,然后直接出城处理屈成天的烂摊子。 王家处心积虑要与他们蒋家作对,多年前就在收集蒋家的把柄且还隐忍不发, 蒋镐知道这事怪不得屈成天, 可私心里他总忍不住埋怨屈成天要是再小心一些就好了, 明明可以把事情做得干净漂亮,为什么就非要留下一个尾巴让人抓。 说实话,如果可以,蒋镐不是很想救屈成天,可屈成天掌握了太多秘密,不救又不行。 蒋鲲坐在圈椅中,一向挺直的腰塌弯了,沉默了许久, 他摇摇头:“如今不是我们想不想救,而是救不救得了。王家既然敢把成天放在明面上,手上握的怕是还有更多。成天人进了京兆府,案子闹得满城风雨,唉……” “那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呐,父亲。”蒋镐说道,知道救不得,他心情更差了。 “我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蒋鲲坐直了,冷笑道:“王准老匹夫对我动手,他们王家也不是什么清白人家。他那二子胆子大的很,在估马司这几年贪得可不少。镐儿,你去找人将此事在朝堂上捅出来。” 蒋镐应下,还略带遗憾地说:“可惜没抓到那王确什么把柄。” “放心,临猗王氏那么大一家子,我手里也并非没有他们的把柄。”蒋鲲佝过身子,拍着长子的肩膀,说:“官家要削后族外戚的权,又岂会坐视我家遭难。一时的艰难,挺过去咱们家就更进一步了。” 蒋镐点头:“父亲,我省得的。” 蒋鲲满意颔首,又拍拍儿子肩膀,道:“你去。” 蒋镐站起来准备走,又见父亲也是一副要出门的样子,不由问道:“父亲这是要去哪儿?” “为父去找吴相公。”蒋鲲说:“你这些日子要约束要家中人,谨言慎行。” 蒋镐严肃郑重地应下,蒋鲲这才漏液往吴慎府上去。 - 吴慎听管家来报蒋鲲来了,人在阍室外,问要不要把人请进来。 “唉,还是来了。”吴慎叹了一口气,叫管家把人请去外书房,起身披上衣裳。 “老爷,你这头疼了一天,还见了一拨又一拨人,才刚歇下,这蒋相公也真是会挑时候。”吴夫人边埋怨边为吴慎穿戴好。 吴慎拍拍她:“这天呐,要变了。蒋图南心里急,时间不等人。” “他自己做的那好事,就该知道有天会招了报应。”吴夫人撇了撇嘴,眼角的细纹里都是嘲讽不屑,“可别让他带累了老爷才好。” 吴慎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只得一声叹息。 蒋鲲没等多久,吴慎就来了。 “诚谨兄,漏液前来打扰,实属无奈,万望见谅。”蒋鲲话不多说,先拱手致歉。 “你枢相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吴慎径直去了书案后坐下,才引手请蒋鲲入座。 此举有些怠慢之意,但有求于人,蒋鲲也只能忍着。 “在下的来意想必诚谨兄十分了解,”蒋鲲坐下后说道:“王准所图不小,此次若如他所愿,将来无论是在下还是诚谨兄,甚至是官家,都被会被玩弄于鼓掌之间。” 吴慎摇摇头:“王公所图是大是小,可宫中的皇后一直无子,他能图什么。” “中宫皇后若是膝下有子,王准那老匹夫怕是……”蒋鲲话说了一半住嘴,意味深长地看着吴慎:“将来,朝堂怕是没有你我二人的立锥之地了。” “非也,非也,”吴慎还是摇头:“老夫看王公在朝上要求严查各盐场私贩盐引不过是秉公办理罢了。” 蒋鲲在心里骂了一句老狐狸,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吴慎微笑,心说:想让老夫站你这边,只是口头上说说的吗? 蒋鲲眯了眯眼,忽然说起另外的事来:“宗长庚……流放去了化州,不知现在可还好。” 吴慎一凛,面上表情虽然没有变化,心中已暗暗警惕起来。 “这次王准抓了的我远房表侄,之前在杀猪巷经营了一家青楼,泉香阁。诚谨兄可能不知道,宗长庚每每回京,常去此处。”蒋鲲缓缓道来。 吴慎沉默一瞬,再说话,苍老的声音里夹杂了愠怒:“难怪枢相当初会出力帮宗如晦。” 蒋鲲谦虚一笑:“当初帮宗长庚,也是帮自己。如今诚谨兄帮我,不也是帮自己么。” 吴慎缓缓颔首:“枢相说得对。” - “公爷,蒋鲲去了吴慎府上。”一身皂衣面容不起眼的男子在茶室门外禀报。 “我知道了。”王准应道。 皂衣男子抱了一下拳,转身进了夜色里,很快就与夜色融为一体不见踪影。 王准把碾好的茶末倒进茶壶里,注了今儿下晌运来的山泉水,把长颈茶壶放在烧得旺盛的红泥小炉上,转头望着窗外沉沉夜色。 刚才来回事的皂衣男子并非王准的人,而是他的孙女王妡的人。 王妡手底下有多少这样为她暗中办事的皂衣人,王准不知道。 王妡这几年一点一点蚕食了多少王、谢、卢的势力为她所用,王准也不知道。 这样无声地蚕食,待王准发觉,已经无可奈何,只能配合王妡。 不知不觉,他嫡长的孙女儿变成了一个他十分陌生的人,她一贯波澜不兴地外表下藏着的是灼热的不断翻涌的野心和欲.望。 【祖父,这天下何人可得之?我可得之否?】 王妡说这话时明亮的双眼,王准始终难忘。 他不知道她从何时有了登顶御极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知道时,她手中已经握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权力。 他的孙女儿…… 他可真是看走眼了。 不仅是这个孙女儿,连同长子他也是看走眼了。 王准不由苦笑。 “父亲,您叫我?”茶室的门没有关,王格敲了敲门框,探头进来。 王准回过神,轻一招手,让王格进来,顺道把门带上。 咕嘟咕嘟…… 长颈茶壶里的水开了,王格连忙用布巾抱着壶柄将其提起,滚水沿着茶碗的边沿注入,王格放下茶壶拿起茶筅正要击拂,忽听父亲说:“一匹河曲马,估价二十贯,你报上群牧司却是三十贯。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王格击拂的手一顿,抬起头来磕磕巴巴:“父亲,您、您……我……这……您知道了啊!” 王准道:“为父曾经告诉过你,朝廷当差,万事小心。你便是这样‘小心’的?” 王格继续低头击拂,并不当回事:“大家都这么做,又不独我一人。特立独行反倒招人排挤。” “但只你一人,让人抓着把柄,欲置你于死地。”王准道。 “什么!”王格手上的茶筅一下击飞,错愕地看着王准,不敢置信:“置我于死地,为什么啊?我、我没得罪谁啊!” 王准对二子有些失望:“你为临猗王氏子,这就是理由。” 王格垂头沉默。 “这次兹事体大,家中怕是保不住你,能保得你一身清白便是极限了。”王准拍拍二子的肩,叹气:“你离了朝堂,也好。为父已去信族里,将你兄长的百亩田庄划到你的名下,之后你开塾育人,或者做个富家翁,都可。” 王格把掉在地上的茶筅捡起来放好,再将击坏了的茶汤倒掉,这期间他一直沉默着,可呼吸却越来越急促。 王准不语,等着王格的反应。 终于,王格忍不下了,抬起脸质问父亲:“究竟是保不得我,还是父亲不愿意保我?如果此事发生在王确身上,父亲也是一样的态度吗?” “混账!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王准喝道:“质问父亲,直呼兄长名讳。你的孝悌呢?”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你们一个不慈,一个不友,偏要我遵守孝悌。凭什么?!”王格大吼,激动之下将长颈茶壶打翻,热水洒在地上,还有一些溅到他身上,他却仿佛没有知觉一样。。 “你的兄长从未做过贪赃枉法之事。你敢说你从未做过吗?”王准把茶碗拿起重重掼在王格脚前,王格惊得退了两步,“你跟姚巨川暗地里勾搭的那些买卖真以为为父不知道吗?!” “父、父亲……”王格骇然瞪大眼,刚刚撒泼的气势无影无踪。 王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王格知道,事情就是这样了,他的官途就到这里,到头了。恐怕在族里,他也没有立锥之地了。 “呵呵……”他苦笑,笑着笑着突然一声大吼:“父亲您既然早就知道,您却从不阻止我,等现在我没有用了,您再来说这种道貌岸然的话。父亲!我有今天都是您害的!天底下再没有比您更虚伪的伪君子了!!!” “你——”王准倏地站起来,一时只觉一片天旋地转,朝前倒了下去。 王格确已经转身走了,走到门口打开门,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他脚步顿了一下,依旧没有回头,大步离开。 一直守在门外的管家听里头声音不对,顾不上王格,跑了进去,就见王准俯面瘫倒在茶台上,周围茶具四散,碎片一地,王准的脸、手有不同程度的划伤。 “老爷!老爷!”管家上前扶起王准,高声喊人:“快来人!快去请袁大夫过来!老爷昏过去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38章 第 138 章 “祖父病了?” 王妡听人来报, 眉头不由微蹙。 “祖父现今身体如何?大夫怎么说?” 来报之人道:“大夫说是怒急攻心,公爷年纪大了,身子不如以前硬朗, 须得卧床静养几日。” “怒、急、攻、心……”王妡垂下眼睫, 右手虚握了一下,思忖了片刻, 吩咐:“摆驾, 去荣国公府。” 皇后未得圣意无故出宫省亲是十分不妥之事,不过凌坤殿得了命令各自行动安排起来,没有一个人在这时说句“该向官家请示”的话。 皇后卤簿排开,早有内侍先行出宫去荣国公府通报准备接驾。 王妡一动, 前朝后宫的目光都望了过来,原本瞒得死紧的王准病倒之事也火速传了开来。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王准居然病得起不来床, 真是天赐良机呐! 与士族、后党对立的各方人马都动作了起来。 王家得了通报后就立刻各处洒扫摆上案台等着接驾,在外探路的小厮来报皇后卤簿还有三里时,除了王准和老太太,全家都在中门前等候。 时节已经入冬, 虽还没下雪却已然寒风刺骨。 一阵风吹过, 王格受不住打了个哆嗦, 孙氏见了小声抱怨:“什么时候省亲不好,偏这个时候,不是添乱么。” 旁边谢氏耳聪目明,孙氏的声音虽小却是故意说的,她凌厉地朝孙氏睨过去,说道:“二娣若病了可自去休息,我会同皇后为二娣解释一二,道你虽不是病入膏肓, 却实在起不得床。” 孙氏眼睛一瞪,然不敢说话。他们二房把父亲气得卧病在床,大房若非要计较,他们是要受家法的。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隐隐传来乐声,随后果子巷西边尽头已经能看到皇后卤簿先头的仪卫和旗尉,王家众人精神一震,纷纷下了台阶接驾。 黄色饰金翟车停在荣国公府大门前,王妡由宫人扶着下了车,王家众人一齐拜下,称:“恭迎皇后,请皇后安。” 王妡上前两步将父母扶起来,再道:“都平身。” 随后,一左一右执着父母的手,示意兄长王端礼自己跟上,由仪卫护着进了荣国公府。 “我听闻祖父病了。”王妡边走边说,也不去正堂叙话,径直往祖父住的院落走去。 “一时气急,痰迷心窍,就昏了过去。”王确说:“可你祖父到底年纪大了,便是寻常的小病小痛也能折腾掉半条命去。” 王妡脚步顿住,往后看了一眼才接着往前走。 王格被那一眼看得犹如大冬天一桶冰水兜头淋下,从心底里发寒。 到了王准住的院落,在外间里老太太正等着,见到王妡就要执臣礼拜下,王妡连忙上前扶住老太太不让拜,自己执了子侄礼。 “祖母身体可还康健?今儿个入冬似比往年要冷,我让人给祖父祖母送些银霜炭来,可不能省着。”王妡道。 “祖母好着呢,”老太太好呵呵地握住王妡的手拍拍:“你的孝心祖母知道,你事多人忙,不用老记挂着,这府里这么多人,难道还伺候不了我老太婆一人?!” 王妡道:“他们是他们,姽婳是姽婳,不一样的。” 祖孙二人说着进了里间,王准床前已经立了一道轻纱屏风,王妡眉眼动了动,没叫人把屏风撤了。 “祖父身子可还好?”王妡问。 屏风后,王准苍老嘶哑的声音传来:“劳皇后记挂,臣已无大碍,只是暂且起不得身,不能给皇后行礼。” “无妨。祖父身体一向硬朗,怎么就忽然病倒,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王妡明知故问,目光朝进来的王家众人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王格身上。 “臣年纪大了,总有病痛。”王准道。 “你们都出去,我同祖父说说话。”王妡说道,对老太太和父母摇摇头,示意不必担心。 待所有人都出去了,王妡择了一张圈椅坐下,看着屏风上绣的山水图。 王准低叹一声,咳了咳,吃力拿起床几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缓了气才说话:“皇后不该这时回来,你这一动,全京城就都知道臣病倒了。臣在这时病倒于时局有害无益,惭愧惭愧。” “祖父安心养病就是,我来,自是已有了打算。”王妡双手十指交握放在腹前,不紧不慢地说:“祖父左右是病了,上不得朝,瞒了一时有又何用。祖父在朝,有在朝的处理办法,不在朝,亦有不在的办法。” 没有理由,王准直觉王妡的处理办法可能会惊世骇俗,大多朝臣肯定接受不了。 他歪过头,透过屏风努力去看自己的嫡长孙女儿,可只能影影绰绰看见一个端坐的人影。 “姽婳,你……想清楚了?”王准问。 王妡一声轻笑:“祖父这时候问我想没想清楚,是不是有点儿晚了。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王准:“从古自今就没有……” “那很快就会有了。”王妡打断他的话,“祖父可要好好保重,亲眼看到这前无古人的盛举。” 王准咽下叹气,道:“事到如今,祖父就是想阻止你也阻止不了,只希望你留一份仁慈给王家。” “是给二叔留一份仁慈。”王妡道。 王准:“你记得,便好。” “我已经留给二叔一份仁慈了。”王妡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虚握了握,“祖父,让二叔做个清闲的富家翁,已经是我最大的仁慈了。若他不是我二叔,他早死了。” 王准问:“你怎的就对你二叔这么大敌意?” “您太看得起二叔了,”王妡低低笑了声:“不是我针对二叔,是二叔长了张容易坏事的脸。” 王准:“……” 王妡:“可预见的风险不把其掐灭在萌发之前,难道还要任其野蛮生长,将来给自己坏事儿吗?” 王准仰躺望着床帐,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对。姽婳,你比祖父强,有野心,有魄力,够狠心。祖父有时回想,你若是生为男儿回是怎样一个光景。” 王妡的目光从屏风山水移到屏风上隐约的影子,哂道:“祖父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只是汲汲营营的芸芸众生中一人,不过被逼走投无路罢了。” 她眨了眨干涩的双眼,陡然放低的声音听在王准耳中有些遥远:“我曾经蠢得厉害,为了虚名和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搭上了……” 她顿住,转而道:“好在上天垂怜我。”眉眼变得锐利非常:“天意既如此。我是男儿或女子又有什么区别!” “好!好!是我临猗王氏子!”王准沙哑的笑声里满是愉悦。 “倒是祖父您,”王妡把话引到王准身上,“您一生杀伐果断,无论对敌还是对己,怎么就所有的犹豫都用在了二叔身上呢?二叔他值得吗?” “咳咳咳……”王准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得一时停不下来。 王妡见状起身,绕过屏风,提起床边小几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水,将祖父扶起来,边给他顺气边喂水。 “祖父年纪大了,该万事小心好生保养才是。”全然没有是自己惹的祖父咳嗽不止的自觉。 边喝水边咳的王准:“……” 一杯水喝完,王准止住了咳嗽,王妡把杯子放回小几,没再出去,把墙边的绣墩搬到床边,坐下等着祖父的答案。 “你二叔他……”王准靠坐床头,目光失了焦,陷入了回忆当中,“他幼时曾救过你父,你父掉进池中,你二叔便跳下去救他,否则你父怕就……虽说最后两人都是家丁救上来的,这份兄弟情义,该记。” “哦,怎么我知道的版本是二叔推我父亲入池却连带自己也掉进去了。”王妡说:“那他这算是谋害兄弟,且谋害的还是嫡长子。” 王准脸一虎:“是你祖母跟你说的!” “很显然,您不信祖母的话。难怪祖母要跟您易院别居。”王妡的立场也很显而易见,帮亲不帮理。 王准除了拉长脸别无他法,孙女儿长大了,翅膀硬了,敢教训长辈了。 是翅膀过于硬了。 “还有后来,你二叔的婚事。祖父逼着他娶了个商家女,为这他在京中多有别耻笑的。终究是祖父对你二叔有所亏欠,能护着他一些便护着他。”王准叹道,只想快速结束这个话题。 王妡:“所以,我要借这次罢了二叔的官职,您因为心里那点子亏欠,提前同二叔说让他有个心里准备,反倒把自己给气病了。” 王准:“……” “要我说,祖父您是真的老了,变得优柔寡断了。”若不是翻白眼有损自己的林下风气,王妡一个白眼都能翻后脑勺去,“二叔姓王,临猗王的王。他今天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姓氏给他的。没有临猗王,就没有他王格。只想享受临猗王带给他的好处,不想承担这个姓氏附带的义务。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王准苦笑:“你说得对。祖父是真老了。” 王妡站了起来,俯首看着床上的王准、祖父、计相,说:“祖父也不必妄自菲薄。除了在二叔这个事情上,其他事您还是搅弄朝堂风云的三司使。只是今后二叔有什么事情祖父就别管了,有什么造化都是二叔自己的选择。” 王准撑着坐起来一些,紧盯着王妡的双眼,严肃道:“姽婳,无论今后你是怎样的造化,祖父只有一句话,你要记得你姓王。临猗王!” 王妡静静地与王准对视片刻,启唇:“孙女儿省得。” 王准听她答应,靠回了床头。 “祖父且安心养病,其他的事情有我,祖父把身子彻底养好了再回朝堂。”王妡愉悦微笑:“孙女儿还有事先走了,正好明日便是望朝。” 王准应了声,目送王妡的消失在屏风外,随后传来开门声。 王妡出了内间,与祖母、父母兄长再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临走前深深看了王格一眼,把后者看的大冷天冒了一身汗。 出了荣国公府,王妡对身边女官吩咐道:“去请楚王妃入宫。” 正无所事事在府中边让人给她念书边监督楚王姬妾们打工的吴桐,一听皇后召见,立刻就不无聊了,换上新做的衣裳就进宫去。 到了凌坤殿,在暖阁找到王妡,吴桐还没来得及见礼就被王妡叫去换衣裳。 “这什么衣服?”吴桐拿起深绯色绣夔纹的外裳问来帮她更衣的宫人。 宫人说:“是娘娘让尚服局做的四品掌书女史的官服。” “啊——”吴桐又惊又喜,脸止不住要咧出笑容:“不是这是还没定下来吗?” 宫人也笑:“这奴不知,您问娘娘。” 吴桐换好官服,在打磨的极光亮的一人高铜镜前左照照右照照,只觉得自己又美又飒,都快要爱上自己了。 “皇后娘娘,我好看吗?”吴桐蹦哒着去到王妡面前,转了一圈,让王妡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看自己。 “好看。”王妡放下边关谍报,说:“今日就在宫中住下,明日一早,随我上朝。”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39章 第 139 章 承圣元年九月望, 皇帝紫微殿视朝,群臣列班,独缺三司使王准。 各方势力摩拳擦掌, 士族一派严阵以待, 然少了王准终究是少了主心骨, 不少人心生忐忑。 皇帝萧珉坐于高高的御座, 俯视着殿中群臣,心里的愉快不自觉就带到了脸上,他自己都没发现他的脸是笑着的。 “圣上,臣叶夔弹劾三司使王准结党营私、党同伐异。” “圣上,臣穆藏用弹劾估马司勾当王格贪赃枉法,以劣马充良马。” “圣上,臣饶虎弹劾淮南路提点刑狱公事王鼎臣收受贿赂,制造冤案无数。” “圣上, 臣庞昌言弹劾江南路发运使谢翼以权谋私。” “圣上, 臣谭尚宏弹劾三班院勾当雷开以权谋私。” “圣上, 臣弹劾……” …… 所谓趁你病要你命, 以三司使王准为中心,临猗王氏子、东山谢、弋阳卢、以及旗帜分明站在他们一边姻亲、门生等, 几乎被弹劾了一个遍。 你方弹罢我登场, 殿中再无其他声。 只有盐铁副使王确没有人弹劾,应该有人想要弹劾他, 可此人实在太过板直刚正不阿,竟一时找不到突破口, 总不能弹劾他得罪同僚。 王确听了近一个时辰的弹劾,若非出门前父亲特意交代过让他在朝堂上不要说话,他早就跳出去跟人吵了。 这些人都说得什么屁话, 分明是鸡蛋里挑骨头! 与王准交好的左槐也早得了信,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皇后已有安排,公爷请左相见机行事。”来传话的人是这么说的。 可皇后的安排是什么? 左槐的目光扫过御座,再看自己左右,一下与吴慎的目光对上了。 吴慎笑笑。 左槐亦笑,暗暗皱眉。 “众卿还有谁有话说?” 皇帝的问话把左槐的心神拉了回来,他握紧笏板严阵以待。 “那么……”萧珉说。 “那么什么?圣上想说什么?”一道清越的声音从殿门传来。 群臣猛地回头,萧珉坐直前倾。 哗哗哗…… 甲胄摩擦与整齐奔跑的脚步声相应和。 殿前司御龙四直禁军在都虞候夏侯煇的带领下进入紫微殿,唰一声亮出兵刃与殿中仪卫对峙,并赶开群臣让出中间一条宽阔大道。 “你们、你们这是要造反吗?!”有老臣当即痛斥。 “老头,别张嘴闭嘴就是造反,开始你道貌岸然的表演之前,先看看自己的屁|股擦干净没有。”一道利中带糯的声音传进来,就是说话忒粗俗了些。 那老臣差点儿没被怼得昏过去,直喊有辱斯文。 “你说你自己是斯文啊?那可真是斯文被黑得最惨的一次了。” 一口气差点儿就没上来的老臣:“…………” 御龙四直全部就位,这时才有内侍高唱:“皇后至——” 王妡一身深青袆衣头戴九龙衔珠十二花树朝冠,从逆光中跨进紫微殿,缓缓走过群臣。 群臣错愕有之、惊疑有之、恼怒有之,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这个仿佛披着光而来的身影上。 蒋鲲双眼微眯,向吴慎投去一眼,后者把笏板斜靠在臂弯中但笑不语。 老成持重的左槐忍不住露出“这不是胡闹”的错愕表情。 御座上的萧珉双手紧紧抓住扶手上的龙头,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没有失态地站起来咆哮,挂了一个多时辰的笑容早就无影无踪。 “皇后!” 侍御史知杂事叶夔一声大喝,脚步一动要冲过来拦住王妡,被眼疾手快的禁军一把捉住,捂着他的嘴,又踢他的后膝弯踢得跪下来。 “嗯?”夏侯煇提起手中刀,一双斜长利眼里尽是凶光,设想蠢蠢欲动的大臣们。 呼—— 御龙四直禁军一起提刀。 面对刀锋,有的大臣退缩了脚步,有的则悍不畏死也要直抒胸臆,有的却是不相信皇后和禁军敢在紫微殿见血,迎着雪亮长刀大骂王妡妖孽祸国。 王妡在骂声中走过,微偏头斜睨了骂得最凶的那人一眼,脚步未停,轻飘飘说了声:“让他闭嘴。” “喏!”被吩咐的禁军应道,以刀柄猛击那人后颈,那人瞬间软倒在地上。 怒斥咒骂之声戛然而止,群臣看着王妡一步一步登上御阶。 吴桐跟在王妡身后,拾阶而上前对着群臣露出一个假笑。 紫微殿御阶为三九之数,最顶上是皇帝的御座,此时贡年已经带着人在御座左边安置下椅子。 王妡走过二九,在三九之下站定,与御座上的萧珉对视。 一个波澜不兴的嘲讽,一个满含杀气的愤怒。 “王、妡!你、想、做、什、么?!”萧珉一字一顿,每一个字仿佛都浸了血。 “呵。”王妡轻笑一声,甩袖转身面对下面群臣,说:“听闻你们都要弹劾我临猗王,我王妡可不得来听听。” “皇后!”礼仪院知院瞿纯仁站在原地高举笏板,“太.祖定下‘后宫不得干政’,此乃祖宗礼法!” 王妡说:“那今儿个就改了。” 群臣集体震惊:!!!!! 王妡说:“皇后不属于后宫。” 群臣:“……”不知该庆幸皇后没有直接改了太.祖诏令,还是该讨伐皇后嚣张钻空子。 王妡说罢,登上最后九阶,视线划过萧珉的脸,走到左边椅子前,甩袖坐下。 “王妡,你竟敢擅动禁军,你好得很!”萧珉咬牙切齿道。 “能动得了是我的本事。”王妡说着,仿佛炫耀一样对夏侯煇挥挥手,守着群臣的殿前司禁军就撤开,与仪卫站一处,手上兵刃始终没有收回。 殿中好像恢复了秩序,但所有人都沉默着,用这种沉默对抗王妡不合礼制的出现及她手里的刀。 “怎么,刚才不是说得很开心?现在一个个都哑巴了?”王妡轻笑道:“既然你们不说了,那就换我说了。”说着,她歪了一下头。 吴桐会意,从袖笼里掏出厚厚一本书一样的东西,翻开第一页。又伸手往旁边,贡年抽了抽嘴角,把一个带柄的上宽下窄厚纸筒放在她手里。 吴桐拿着一个毫无用处连当装饰都嫌丑只是增加一点儿仪式感的喇叭,气沉丹田,声音洪亮地开始读:“永泰十一年五月,先帝提拔蒋鲲为枢密使,九月制置兵马司例行检查边备武库,清点是发现武库兵器少了刀一千件、盾五百件、枪一百件,上报枢密院后不了了之。十二年三月例行检查武库,再次发现刀少了五千件、盾二千件,主管制置兵马司的枢密院副承旨马原美再度上报,依旧不了了之,遂起疑调查,同月,马原美被发现死在家中。” “永泰十二年七月,朝廷下发各边州军饷三千万贯,蒋鲲手中就刮掉三百万贯,最后发放到边州将士手中总计只有区区一千一百三十五万贯。” “永泰十三年三月,蒋鲲与成都府制置使高圭书信往来,暗中商定引课当地盐务,逼封当地多处私井,垄断盐务再以高价售卖盐引给盐商,导致当地盐务混乱,百姓吃不起盐还被征收高额的盐税。” “永泰十三年六月始,蒋鲲指使外侄屈成天组建盐商队,去到绛、蒲、汾等十数州倾销掺石劣质盐,并与当地官府勾结,逼迫百姓以高价买此劣质盐,以此敛巨额财富。” “永泰十四年六月,接替马原美主管制置兵马司的枢密院副承旨崔信受蒋鲲指使,将刀一万件、盾一万件、甲胄五千件、枪三千件从武库挪出,同年七月,猃戎来犯,后来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 “永泰十五年六月,蒋鲲指使台狱狱卒李民在狱中杀了前捧日军指挥使金柄。罪臣金柄生前常去杀猪巷青楼泉香阁,次次一掷千金,实则那青楼背后的东家是蒋鲲,金柄、宗长庚、崔信、康又新等人常去此处,明面上是买欢,实际上是将贪得的不义之财送还蒋鲲的那一份。” “以上,还有谁要补充的?” 吴桐话音一落,紫微殿里死一般地寂静。 群臣都是一模一样的震惊模样——皇后这是把蒋鲲的祖坟都刨了吗,查得这么仔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蒋鲲出列,一脸被冤枉地高喊:“这些都是诬蔑!”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吴桐把喇叭放下,本子收袖笼里,朗声说:“夏侯管军,请把那些人都带进来。” 夏侯煇抱拳,对身旁副将挥手,副将出去,不多时,禁军或抬或推十来人进殿,后头还有两名禁军手里捧着快半人高的目测是账册的东西。 被带进来的人里多数都受了刑,其中竟还有蒋鲲的长子蒋镐。 蒋镐除了看起来狼狈了些,其他倒还好,没有被怎么为难。他被推进殿中,一看到父亲就喊:“父亲,救我!” 推着他的禁军不耐烦他吵吵,用刀柄打了他一下,不过像之前那样下重手把人打昏。 “竖子尔敢!”蒋鲲喝道:“尔敢殴打朝廷命官?!” 那禁军一看,嘿,死到临头还敢叫嚣,抬手又给了蒋镐一下,这下就可重了许多,把蒋镐打得一个趔趄。 蒋鲲睚眦欲裂。 “嘿,蒋鲲,枢密使,这儿呢。”吴桐在上头喊:“我作为控方已经说完了,你这个罪犯不辩解一下吗?给你一个机会,请开始你的表演。” 王妡转头去看吴桐,这人一脸兴奋得都能自己发光,仿佛入了水的活鱼,摆尾摆得别提多欢快。 萧珉也转头在看吴桐,握紧的双拳泄露了他此时的不平静,之前的运筹帷幄消失得无影无踪。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40章 第 140 章 蒋鲲能平步青云坐到枢密使, 其他本事且不论,脸皮厚、心理素质强是必备的一项。 即使人证物证俱有的情况,他亦能大声喊冤。 “圣上, 臣, 老臣冤枉呐!”蒋鲲跪在地上,将笏板放到一旁, 双手执大礼, 言辞切切道:“圣上, 老臣一心为圣上分忧,为国尽忠,为百姓谋福祉, 不说有多大的功劳。可今日被奸人诬陷,老臣心寒呐!” “蒋相公这话说得委实可笑,这人证物证俱在,还叫诬陷你?”御史中丞杨文仲出列,举起笏板对皇帝道:“圣上,蒋鲲狼子野心,败坏朝纲,不严惩恐让天下臣民寒心呐!” “这些所谓的证人一个个都重伤在身,分明是屈打成招,此证词难道可信?!”蒋鲲道。 “那你儿子呢, 你儿子身上可没伤。”杨文仲说。 “这就更要请皇后给老臣一个说法。”蒋鲲对王妡发难,“皇后无故登临前朝, 乱抓朝廷命官、炮制假账、屈打成招、诬陷朝臣, 是何居心?!” 吴桐瞪大眼,她没想到人证物证都有、犯罪过程就差没有实景还原的情形下,蒋鲲还能面无改色心不跳地倒打一耙, 这人是猪八戒成精的! 更让她觉得魔幻现实的是,下面站着的那么多大臣,之前她细数蒋鲲重重罪孽他们不出声,蒋鲲倒打一耙倒是不少人觉得在理。 他们疯了吗? 他们疯了! 蒋鲲的所行所为哪一件不是祸国殃民,他们对此居然没有半点儿波澜,这个国家怕是迟早要完! 吴桐忍无可忍,跳出来就要跟下面的糟老头子们对线,被王妡抬起的手拦住了。 “皇后,你拦着我做什么,这种大贪官大老虎就要狠狠打死,五马分尸,凌迟一千刀!百姓被这些贪官祸害得都成什么样儿了,那些民乱,朝廷的人都是瞎吗?一个人但凡日子能够过得下去,又何必把脑袋拴裤腰带上讨活路?谁都只有一条命,谁不怕死?!像蒋鲲这种祸害就不配为人!” 吴桐越说越大声,在空旷的大殿里余音绕梁不断,她几乎是嘶吼:“谁都有父母孩子,换个位置想想,你家的亲人因为姓蒋的老贼贪赃枉法而被逼死,你想不想杀他全家?!!!” 道德绑架,谁不会,姑奶奶我给你个全套。 “夏侯管军,请把那些百姓都带进来。”吴桐说。 夏侯煇一抱拳,叫上几个禁军出去了,不一会儿,一群衣衫褴褛枯瘦如柴的人互相搀扶着蹒跚地走进来,他们神情恐惧拘谨却多少都带着些麻木,还有那膝盖高的孩子,小小的身子大大的脑袋,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毫无神采,别说活泼可爱了,看着都不像一个活人。 随着这群人进来,朝臣从一开始的议论纷纷逐渐没了声音,一双双眼睛看着这群仿佛从阿鼻地狱里出来的人。 “王妡,为了这一天,你准备了许久。”萧珉直视前方,把嗓音压到只有他与王妡二人能听到。 “不打无准备之仗,萧珉,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不会不懂?”王妡转过头对萧珉淡笑道:“你太心急了,以为我祖父病倒了,临猗王氏就群龙无首了?你弄错了,临猗王氏的核心不是我祖父。” 王妡微微倾过去一些,黑眸透着利光,说:“而是我。” 萧珉不敢置信,猛地转过头,王妡却已经站起身,一步一步缓缓走下御阶:“诸位都是朝廷股肱,有眼睛的话就好好看看,你们面前这些为盐务所苦的百姓。他们就是你们口口声声要扶危济困的百姓,活生生被你们逼得不人不鬼。” “鬼”字一落,王妡站定在蒋鲲面前,低头俯视他。 “蒋鲲,我不是来跟你讲道理辩论的。”王妡微睁了一下眼,冷道:“我是来要你血债血偿的。” “皇后,老臣即便真有罪,也轮不到你一个妇人来定罪!”蒋鲲道:“后宫不得干政,皇后是要造反吗?” 王妡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一甩袖,下令:“禁军,剥了逆臣蒋鲲的官服摘了官帽。” “皇、后!” 王妡转身朝御座看去。 朝臣们也看了去,不少人心底松了一口气。 萧珉终究是稳不住了,站起来,狠道:“你现在速回凌坤殿,朕既往不咎。否则……别怪朕不留情面!” 吴桐在一旁用萧珉能听到的声音哔哔:“说得跟真的似的,真能既往不咎?三岁小孩儿恐怕都不会信。” 萧珉转头狠瞪了吴桐一眼,吴桐被他的眼神吓到,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禁军!”王妡挥了一下手,将所有人的目光又集中到下头。 “喏!”夏侯煇抱拳应,将佩刀扔给副将拿着,叫上四名禁军带头走了过去。 “你、你们……天子面前你们竟然如此狂悖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还有没有王法了!”蒋鲲指着五人,从跪着变成一屁股坐地上,忍不住往后退。 “比不上蒋相公你草菅人命。”夏侯煇一挥手,四名禁军如虎狼般扑上去制住蒋鲲四肢,夏侯煇亲自动手把蒋鲲的官服剥了干净。 “皇后,蒋相公犯了事,自有朝廷判罚、官家定罪。您为后宫之主,此举实在僭越。”礼仪院知院瞿纯仁站出来说,瞬间就有数十名朝臣符合。 “瞿知院此言差矣,”左槐道:“贪赃枉法者,人人得而诛之,何况是蒋鲲这样的大蠹。皇后此举,实乃为民除害,乃大善。” 瞿纯仁还要说,已经憋了许久的王确忍不住出列,说道:“瞿知院,难道你明知蒋鲲罪大恶极、罪不容诛,还要包庇他不成?敢问瞿知院,是礼法重要还是人命重要?” “此言差矣,铲除朝廷大蠹和遵循礼法祖制并不冲突。”瞿纯仁说。 “仓廪实才知礼节,”王确指着褴褛百姓,“瞿知院,你看着他们说,你跟他们说,究竟是礼法重要还是人命重要。” 瞿纯仁瞬间哑然。 王确看着朝中诸臣:“天大地大,首播黎元,施生为德!!!” 短短一句十二字话,令人振聋发聩。 王妡负手看着父亲有些惊讶,谁说她家老父亲总吵架吵不赢被同僚欺负的? 这不是挺能说的。 蒋鲲已经被剥干净了官服,被两名禁军一左一右提着,没力气了也还在不停地挣扎喊冤。 王妡佩服他的脸皮厚度,想也知道,蒋鲲敢不认定然是有倚仗才有底气。 她微偏头睨了眼御座,笑了笑,朗声道:“审刑院何在?” 审刑院判院独孤容秀微愕,朝御座看去一眼,虽然只有一瞬间的功夫,他心里已经衡量了自己的数种下场,最后下定决心,出列:“臣独孤容秀,但凭皇后吩咐。” 独孤容秀一出来,群臣瞬间一阵骚动,萧珉也忍不住走下两阶御阶。 “独孤判院熟读律法,可否说说,蒋鲲这样罪行罄竹难书的,该如何判罚。”王妡说。 “回皇后。主犯斩立决、抄家,从犯流放三千里徒三年、追缴脏银。”独孤容秀朝蒋鲲看去,说:“不可输铜赎罪,三代子孙不可参与科举。” 蒋鲲缓缓睁大了眼,拼了命地挣扎,吼道:“独孤容秀,老夫与你无冤无仇,你这个皇后走狗竟敢如此害我。圣上,您看看呐,苍天,睁开眼啊,朝中奸佞当道,妖后祸国,残害忠良,大梁危矣,大梁危矣……” 王妡闭了闭眼,嫌蒋鲲吵,对夏侯煇说:“让他闭嘴。” 夏侯煇领命,以手作刀猛击蒋鲲后勃颈,一下就把人打昏。 “独孤判院熟读律法自然不会错,”王妡说:“既如此,就先将此人押入台狱,细细审问。” 禁军就要把蒋鲲拖走,萧珉在御阶上大喝道:“朕看谁敢!没有朕的命令,谁敢轻举妄动,以造反论处!” “萧珉。”王妡在殿上直呼皇帝名讳,走到褴褛百姓身旁,面对萧珉,拉过那个头大身子小的孩子,“你看着这些人,你的良心不会痛吗?”目光倏然变得极锐利,清喝:“你难道不该下罪己诏,反省你的过错吗?!” “你——” 王妡猛地一挥袖,回身对群臣厉声说道:“把蒋鲲及其同党打入台狱,反对者以同罪论处。” 殿中大臣群情激愤,不少人已经开始引经据典拿起来了。 “来人!”王妡道。 随着王妡话音落下,殿外又整齐小跑着几队殿前司禁军,将整个紫微殿围了个结结实实,刀刃对准群臣。 殿中瞬间安静。 “我是一个讲道理的人,”王妡说:“我跟你们讲道理,你们也要明白道理。” 群臣:“……”用刀指着讲道理? “大理寺。”王妡唤。 “臣在。”大理寺判事赵晧出列。 “刑部。” “臣在。”刑部尚书甘陈出列。 “审刑院。” “臣在。”独孤容秀应。 王妡:“蒋鲲案就由你们三衙一同审理,务必要审清楚,不放过任何一个恶人。” 三人互相看了看,独孤容秀先应:“臣遵旨。”随后赵晧和甘陈亦应下。 “妖后!” 忽然群臣中有一人大喝,指着王妡骂:“牝鸡司晨,图谋造反,罪不容啊……” 此人话没说完倒在地上,脖颈间迸出鲜血,睁大眼,抓着衣襟使劲儿喘气却喘不上,慢慢的慢慢的,再无声息。 王妡偏头瞥去一眼,毫无感情地疑惑:“这人是谁?怎么主动往刀刃上撞?” 噤若寒蝉的群臣:“……” 你以为我们都瞎吗,没看到禁军挥刀? “噗!”吴桐没忍住笑了一声,又觉得自己这样是不是不太好,遂努力忍住。 萧珉连下御阶,猩红双眼抓住王妡的胳膊把她扯了过去。 王妡旋身,藏在宽大衣袖下的匕首就抵住了萧珉的肚腹。 二人对峙着,王妡眼中的凶光让萧珉毫不怀疑她敢当殿弑君。 王妡是个疯子!!! “圣上是不是也认为我此行大善?”王妡边说边把匕首送了送。 萧珉感受到刀尖和一丝细微的痛,咬牙:“皇后、果真、心、系、朝、堂!” “圣上果然明君。”王妡笑着,又凶又美,“知制诰,符宝郎,拟诏。”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41章 第 141 章 “皇后!!!!!” 知制诰和符宝郎战战兢兢不知该不该听皇后之令, 宗正寺卿萧煌言一声暴喝,疾步出列用笏板指着王妡道:“皇后,前朝并非后宫, 容不得你这般放肆,你这般行事狂悖,不德不贤,实不堪为天下母!” 史馆修撰等人也接连站出来, 激烈咒骂王妡,言辞之间已隐隐有了要废后的意思。 萧珉握紧了双拳, 双眼歘地一亮透出兴奋的光, 若非因为他是皇帝, 现在怕是已经振臂高呼“废后”了。 后党这边, 以御史中丞杨文仲为首, 要准了蒋鲲罪大恶极这一点,与之争执不落下风。 朝堂吵吵闹闹, 乍一看与往日每一个有大事发生的早朝无异。 王妡从萧珉身前转到他身侧,面对大臣们,手上匕首接着袖子的遮掩抵住萧珉后腰,对夏侯煇等人使了个眼神。 夏侯煇领命一挥手, 一队禁军立刻虎狼般扑出,将萧煌言等十几名大臣制住且压跪在地。 “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秘阁校里吓得哆嗦个不停,他跪着的地方不太好,好死不死就是先头“脖子一不小心撞上禁军刀刃”的那位。死人就在自己身边, 他害怕了。 史馆修撰张德量痛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掩袖工谗,狐媚惑主。……皇后,你如此行事, 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 王妡等他骂完了,才说:“张德量,你一辈子读了那么多书,修了那么多书,士林尊你一声大儒,文章一出,启安纸贵。你来告诉天下人,发现罪大恶极者,该当如何?” 张德量张嘴欲言,王妡却不想听废话,空着的左手抬起来微一挥,压制张德量的禁军立刻就懂了,斥了声:“老实点儿!”更用力把张德量整个人摁得上半身贴地上。 “儒以文乱法,说的就是你们这些将朝廷法度、百姓生息踩在脚下的措大!”王妡对禁军道:“把这些人也一道收押台狱,为蒋鲲抗辩者定是其同党,好好审审。” “是!” 禁军们提着挣扎不休十几人往外走。 “圣上!圣上!您看看呐,您睁开眼睛看看呐!妖孽横行,败坏朝纲,您再纵容妖后,破国之日不远矣,不远矣……” 萧珉满心的苦说不出,王妡的匕首还抵在他后腰处,他理智上是不信王妡真敢捅刀子,可王妡眼中的疯劲儿让他不敢赌。 她连禁军都敢收买为她所用且大喇喇带上朝会昭告天下,就算她真一刀捅了下去,恐怕也没有朝臣敢真的硬与刀剑对抗。 吴桐从御座旁走下来站到王妡身边,对王妡扶着萧珉的后腰有那么一点点好奇,不过现在可不是好奇这个的时候,她一扫官服衣摆,说道:“知制诰和符宝郎呢,还不出来拟诏,难道你们也是蒋鲲同党?啧啧啧,那这朝廷里还有多少清官哦,怪不得百姓苦不堪言要揭竿而起呢。” 群臣你瞧我、我瞧他,对吴桐的话很不忿却并没有不忿的底气。 “哈哈哈哈哈……”朝堂上寥寥几名武将忽然大笑,随后朝王妡拱手执臣礼,说:“皇后英明神武、精金良玉、爱恤民命、明察秋毫、仁厚礼贤,吾等心悦诚服。” 他们武官被文臣打压多年,尤其是蒋鲲那厮上位后对他们武官的打压是无所不用其极,军饷边备总是克扣不说,将士们用命换来了一点子些末功劳还要被他们这些只会在朝中耍嘴皮子的分了去。 搁谁不怄火! 永泰十五年,沈元帅蒙受奇冤,他们虽都不敢为其发声,可谁又不是兔死狐悲呢。 现在,可能武官还是被文臣打压,可蒋鲲倒了,他们高兴啊,太高兴了! 别听那些酸文假醋的措大说什么皇后女流之辈,女流之辈能有扳倒朝廷大蠹枢密使这等魄力,怎就不说巾帼不让须眉呢! 而且之前还听说,沈元帅一家之所以能得救,皇后在其□□不可没,要不是她坚持救人,并使人抽丝剥茧找到金柄、宗长庚之流的罪证,沈元帅一家老小就真要被冤死了。 别的不说,就冲这个,他们也愿意臣服皇后。 谁也不想在前线流血拼命的时候,当权者却已经计算好了要给你按个什么莫须有的罪名置你于死地。 这几名武将率先表明立场,惹来反对者大骂,他们也不示弱,他们是不会什么引经据典,吵架还是会的。 文臣不总说武官粗鄙么,他们索性就粗鄙到底,怎么粗鄙怎么来。 从来朝堂吵架就吵不赢的武将们终于体会到粗鄙到底的好处,简直就没有下限了。 全年从边州调任回来的新任皇城司勾当霍照用力一拍知制诰鲍雄文的肩膀,嘿了一声:“怎么着,你还真与蒋鲲是同党,才磨磨蹭蹭不敢拟诏?”小眼睛一瞪,凶神恶煞:“老子在朔州吃风喝沙,宁化军从上到下连个囫囵个儿的甲胄都没有,粟米里掺的沙子都能把人牙崩了,兵器别说杀敌了,杀头羊都杀不死!他娘的,都是你们这帮狗文官在祸害人,你们一个个脑满肠肥,却让我们边州的士兵饿着肚子去御敌,老子今日就把你杀了炖肉吃!!!” 鲍雄文腿一软差点儿没跪下,简直要哭,六个知制诰霍照干嘛选了他,他真不是蒋鲲同党,他真是清流啊。 “霍明远,你吓唬谁呢,这朝堂上有你说话的地方吗!”知制诰储象翁并指指着霍照。 霍照呸了储象翁一声:“少他娘的放狗屁,老子出生入死跟猃獠杀得浑身浴血的时候,你还在你娘怀里拱窝吃奶,你他娘的有什么资格在朝堂说话!” 读书人哪里受得了这种粗俗之语,头晕眼花,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霍照一拎鲍雄文的后衣领子,他一个九尺大汉提一个七尺男子轻轻松松,鲍雄文双脚慢慢悬空,越挣扎衣领子越卡脖颈,他恐惧求饶:“霍干当,霍干当,有话好好说,下下下官没说不、不不拟……” “这还是句人话。”霍照放下鲍雄文,叫殿中内侍去准备笔墨。 小内侍看向伍熊不敢动,霍照碗口大的拳头挥了挥:“怎么地,真要老子吃人?!” 小内侍不经吓,屁滚尿流地去端来了笔墨和皇帝诏书专用的九龙笺,鲍雄文一脸苦色,在霍照的虎视眈眈下颤抖着拿起笔,迟迟不敢落下。 储象翁大喊,不准鲍雄文拟诏,又被三班院勾当雷开怼了,紧接着御史台察院都承旨刘度又骂上雷开狼子野心。 “好生热闹,有趣吗?”王妡瞧着眼前吵成一锅粥的群臣,微笑。 萧珉黑着脸不语,吴桐答得却飞快:“很有趣。”被萧珉隔着王妡狠剐了一眼。 王妡就在旁边,吴桐有了底气才不怕萧珉凶狠的样子,还回去一眼。 萧珉微愕,顿时更加恼怒,压着嗓子说道:“王妡,朕对你倒是真看走眼了,以为是只会抓人的狸奴,没想到竟是一头猛虎。” “彼此彼此。”王妡说:“你萧珉也是一只人间豺狼。” “王妡,你别把朕的好脾气当做纵容!”萧珉道。 “你脾气好?”王妡偏过头,眉头一挑,抵着萧珉后腰的刀尖更紧一份,“萧珉,你怎么对自己误解这么深,你是想笑死我好一举铲平我临猗王氏吗?!” “王妡!你够了!”萧珉低吼一声,侧身就去抓王妡的右手。 王妡眼中凶光一迸,右手一用力,锋利的刀尖就扎进萧珉左侧腰处半寸,衣袖遮挡之下,温热的血慢慢沁出了龙袍。 萧珉不敢相信王妡真的敢刺他,吃痛的瞬间脑子也懵了一下:“嘶……啊……王妡你……” “圣上是不是龙体违和?”王妡打断萧珉的话,左手扶住他左边的胳膊,对吴桐使了个眼色,后者机灵地绕过去扶住了萧珉的右胳膊,“脸色这般差,要不早早退朝去休息一下,让罗奉御给你瞧瞧。” “就是就是,圣上放心,朝堂大事还有皇后主持呢,量那些魑魅魍魉翻不出天来。”吴桐对怎么扎萧珉的心很懂。他最看重的不就是权力么,就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权力流走。 “诶诶诶,你们这些自诩忠臣贤臣的,没看见皇帝被你们吵吵囔囔的鬼样子气得脸色惨白。”吴桐对群臣大声喊话:“干啥啥不行,吵架第一名,说的就是你们。有这个吵架的功夫,去多揪出几个贪官污吏整肃朝纲啊!三尺之律,绳四海之人,为官者尚乱法,为民者该当如何?!” 紫微殿瞬间一静,只余吴桐的声音:“你们一个个,是宰相、是尚书、是股肱,张嘴闭嘴就是瞧不起女人,可女人知道遵纪守法,你们呢?拿着朝廷的俸禄,挖着朝廷的墙脚,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读的都是什么狗屁圣贤书,有你们这些自诩读书人的传承学问,古圣先贤的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王妡偏头去看吴桐,发现吵架第一名的该是她才对,这等口才,朝廷不让女子为官,实在是御史台的一大损失。 对吴桐的表现,萧珉亦错愕得很,这根本就不是他认识的那个琴儿,他认识的琴儿腹有诗书气自华,哪里会动不动就是“屁股没洗干净”“狗屁”“棺材板”这样说话。 “圣上龙体有恙,我先送圣上去休息。我希望待我再去庆德殿的时候,昭告天下蒋鲲罪行的诏书已经拟好用印,否则……”王妡震了一下右手,让欲说话的萧珉闭嘴,与吴桐挟持着他往出了走。 走到吴慎身边的时候,王妡停下脚步,对吴慎说道:“吴大相公,我这个人不爱讲道理,你明白吗?” 吴慎看了皇后,又看皇帝。 皇帝脸色难看至极却不说话,皇后神色平静却每个字都透着威胁的凶。 平章政事吴慎遭遇了为官生涯中最艰难的抉择时刻。 吴大相公垂着眼,他觉得自己纠结了许久,实则不过短短几息功夫。 他举起笏板,躬腰拜下:“臣尊皇后旨。” 萧珉眼一黑,身痛心痛,但是很坚强的挺住了。 他不能气,他不能病,他要挺住,不能让乱臣贼子得逞。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42章 第 142 章 罗奉御为皇帝包扎好侧腰的伤口, 旁的话不敢多说一句,提着药箱子埋头告退。 在宫中讨生活,凡事少点儿好奇心才能活得长久一些, 官家受伤却不事声张自有官家的道理。 萧珉卧床养伤, 殿内伺候的人除了伍熊都被打发到外头去。 伍熊跪在床边,满眼心疼:“圣上,皇后她……” “闭嘴!不准提她!”萧珉暴喝, 伍熊一抖, 跪趴在地上不敢说话。 萧珉闭了闭眼,再睁开,说道:“伍熊, 你过来, 朕有事吩咐你去做。” 伍熊直起身,膝行两步凑到床沿,萧珉看了他一眼, 勾手让他再靠近一些,如此这般交待了一些事情, 叮嘱:“小心些,别让人瞧出端倪来。” “圣上放心,奴定然小心谨慎。”伍熊膝行后退两步, 朝萧珉行礼。 “嗯。”萧珉摇了下手,“去。还有,把老二给朕叫来。” 伍熊领命退去。 萧珉躺在床上, 双手把被子抓皱, 双眼被愤怒染得极亮,凶狠道:“王、妡,朕今日所受的奇耻大辱, 他日定教你千、倍、万、倍、偿、还!” - 萧珹一袭素色布衣在自家府上独自一人温酒赏菊,酒还没喝到嘴里,就听仆役来报,收拾宫里来人召见面圣。 “好端端的,官家召见我作甚?”萧珹放下酒杯,眉梢微微一动,顿了一下,说:“伺候我更衣。” 侍女们伺候萧珹回房,长史跟在一旁,把侍女打发先走远些,压低了声音说:“爷,小的刚得的消息,官家想趁着计相病倒在朝堂对计相一脉的人发难,不想皇后半路杀出,带着殿前司禁军直接去了紫微殿,把枢相给弄台狱里去了。还有……” “什么?”萧珹站住,不敢置信地说:“皇后带着殿前司禁军?我朝调兵需虎符,殿前司的虎符从来都是握在皇帝手中,皇后怎么可能调得动殿前司?!” “嗐,可不是么,小的一开始也以为是胡说的,可来传来的人说得信誓旦旦,这么大的事,他也不敢胡说不是。”长史说道:“还有啊,官家散朝后就召了罗奉御,您说官家是不是身子……” 萧珹举起手,长史立刻不说话了。 萧珹慢慢朝着主院走去,兀自沉思着。 -皇后竟能遣动殿前司禁军,是只殿前司还是三衙都尽在她的股掌? -禁军尚且如此,边军和各地厢军呢? 萧珹蓦然想起,沈元帅一家的性命都是王家奔走下来的。 王家早就存了反意还是…… 可皇后并没有亲子,皇后无子,王家反了即使成功了也是给他人做嫁衣啊! “爷,您说官家这时候召见您做什么?官家不是一直忌讳您么?”长史小心翼翼又义愤填膺地说:“几个月前他隔三差五召您进宫去说话,小的还以为您终于苦尽甘来,不用再尴尬的在京城里待着,连门都少出。官家连个王都不给您封,咱们府里还尽是官家的眼线,实在是、实在是欺人太甚……” “罢了,”萧珹推开房门,一脚跨进去又顿住,回身对长史说:“你看那王家,就该知道官家是个什么样儿的人,我至少比萧珩要好,没有被囚在不见天日的皇陵中,被迫成全官家的好名声而寻死都不能。” 他叹了一口气:“还能好好地活着,晒着太阳喝酒赏花吟诗作赋,你家爷我已经是很幸运了。” 长史欲言又止,但见萧珹已经进了房,到底没再说什么,招手让远处跟着的侍女赶紧过来伺候。 去吩咐人备车时,他转头又看了正院一眼,叹了一口气,摇头离开。 萧珹换了身半旧的紫衫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往天启宫去,他听了府中长史传的消息就已经知道萧珉召见他所为何事,一路上将萧珉会说的话各种猜测亦觉得八九不离十。 数月前,萧珉频繁召见他或谈心或议事,他还以为萧珉终于对他有一丝信任,却原来还是他天真了。 他审时度势投向萧珉麾下后,就一直被萧珉防备,做的都是些费力不讨好的事情,萧珉对他几乎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萧珉登基后大肆封赏却独独忘了他,让他至今的身份只是“先帝二子”,没有王爵,他都不能将生母贤太妃接出庆安宫一同前往封地,给母亲养老尽孝。 萧珹苦笑一声,早知是这样的下场,倒不如当初索性学九叔的,当个只知诗画不知世事的闲人。 “爷,到东华门了。” 外头护卫提醒,萧珹收敛起所有情绪下车,让守门的皇城司亲事勘验后步行往皇帝所在的承恩殿去。 天启宫内,非皇帝不得走马,非帝后不得乘辇,任谁进了这道宫门都得靠一双腿,萧珹走在庆德殿前的宫道上,要从这里绕过去然后过庆德门才到承恩殿的范围,忽闻前方传来三声鞭响,前头引路的内侍停住脚步,将萧珹请到路边稍候。 宫中出行能用静鞭开路的,除了皇帝,就只有太后和皇后。 稍倾,宫人手捧香炉宫扇,内侍捧黄伞金椅等,执刀护卫并行左右,簇拥着中间一辆黄辂金饰的车。 是皇后车驾! 仪仗所经之处,所有人安静行礼,没有人敢说一句皇后到前朝三殿横行有不妥,萧珹也不例外。 原以为车驾就直直过去了,却不料车里传来一声:“停下。” 萧珹抬头,就见一只素手微微掀开车帘,明明秀美的一张脸偏偏不怒自威,萧珹有一瞬间不敢直视,垂下了眼皮。 “萧珹,是官家叫你进宫来的?”王妡道。 “正是。”萧珹道。 “呵……”王妡放下厚重的车帘,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带着一丝闷,“倒是辛苦你了,来来回回跑。” 她说完,车驾再动,萧珹目送其走远,把王妡最后一句话掰碎了品,不多时心中下定了主意。 “二爷,咱们快些走,别让圣上等急了。”内侍等了半晌不见萧珹抬步,忍不住催促了一下。 萧珹再往走远的皇后车架看去一眼,道:“知道了,走。” - 王妡回到凌坤殿,正殿里,霍照早已等着,见到王妡立刻起身行礼。 “臣霍照,请皇后……殿下安。” 王妡登上主位的脚顿了一下,半侧了身看向霍照,片刻后嘴唇微微勾起,回身边走边道:“有人跟我说,霍明远其人能力不差,可惜没什么眼力见儿,得罪了人被赶出京城,在边塞辗转蹉跎了数年,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霍照脸上的笑顿时僵硬。 “不过,我瞧着却全然不是这样呐。”王妡坐下,淡笑道:“霍干当分明很懂得审时度势,一看就是前途远大之人,想来之前定然是遭了奸人所害。” 霍照脸上的笑有变得生动讨好,拱手连连道:“那是皇后殿下慧眼之人,臣这匹千里马终于等来了伯乐。” “哈哈……”王妡一阵笑,抬手:“霍干当,请坐。” “谢殿下。”霍照坐下,不敢坐实了,望着王妡等她说话。 “霍干当,我叫人将你从朔州调回京任皇城司勾当,知道是为什么吗?”王妡说。 霍照眼神左右飘了飘,眨眨眼,站起来,拱手道:“恕臣愚钝,臣自打接到文牒起就疑惑得很,早就想请殿下为臣解惑。” 王妡道:“机速房干办黎一凤曾跟我说过,多年前你在丰州任校尉时,帮他传过情报。他说你脑子好,勇谋皆不缺。” 霍照愣了许久,愣是没想起黎一凤是谁,疑惑道:“殿下说的是……?” 王妡微勾了一下嘴角,道:“是谁不重要,你既被埋没多年,如今我给你一个施展的机会,就看你抓不抓得住了。” 霍照双眸歘地晶亮,直起身:“请皇后殿下赐教。” 王妡让他走进一下,坐到自己左下首处,伺候的人打发到门外去守着。 “皇城司掌宫城管钥、木契,启闭宫门,有亲从官三千、亲事官三千,入内院子五百、快行一百。”王妡道:“霍干当从军多年,你以为,这些禁军该如何调遣?” 霍照闻弦歌而知雅意:“自然是听从皇后殿下的调遣。” 王妡轻笑着摇了摇头。 “那……”霍照有一丝丝迷茫,皇后施恩将自己调回京城,不就是想让自己为她所用吗? 难道不对? 总不能是为官家所用,呵呵。 就今儿个紫微殿的那一出,皇后和官家必有一死,就目前的情形来看,谁死还不一定呢? 官家占据大义,但并非大权在握。 皇后虽然乱政,然临猗王氏说句权倾朝野都不为过。 一个枢密使,说关进台狱就关进台狱,殿前司也被其驱策,恐怖如斯。 皇后唯一的劣势就是没个亲生儿子,哪怕今后垂帘听政,总归是为他人做了嫁衣。且看如今,官家也定是不许皇后又亲子的。 霍照想了一通乱七八糟的,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抓了先头皇后口中“机速房干办”这个词。 枢密院机速房是干什么的? 那是掌管朝廷间谍的。 霍照懂了。 “殿下,臣以为皇城司冗员太多,可在衙署再下设一司,曰……” 他放低了声音说:“耳目司。” “霍干当果然如人所言,有勇有谋。”王妡说:“‘耳目二字’不够文雅,你再去想想,有什么难办之事可来告知于我。” “臣领旨。”霍照躬身行大礼:“殿下知遇之恩,臣没齿难忘。” 王妡微微颔首:“你懂感恩,这很好。” 霍照领了皇后之意,退出凌坤殿,踌躇满志地去皇城司禁卫所安排人手。 王妡把玩着茶盏,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一直不散。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43章 第 143 章 台狱还是那个台狱, 暗无天日。 最里头关押重犯的那一间,曾经关押沈震的那一间,现在关押着蒋鲲。 关押在其中, 短短三日,蒋鲲整个人的心气儿仿佛都散了,头发白了许多,脸色也蜡黄蜡黄的, 眼下挂着大大的眼袋双目无神的坐在地上。 独孤容秀在门前看到的就是这副模样的蒋鲲, 上一次他站在这里往里看, 还是因为沈震。 “独孤知院看了这么久, 就没有什么想说的?”蒋鲲嘶哑得刺耳的声音响起,独孤容秀猛然回过神来。 “独孤知院是来提审老夫, 还是来与老夫叙旧的?”蒋鲲又道。 “都不是。”独孤容秀摇了摇头,“路过台狱,就拐进来瞧瞧。” 蒋鲲坐直了一些, 桀桀笑道:“那独孤知院还真是别具一格, 难怪先头大理寺怎么参都没参倒你, 你该是早就投到王准那老匹夫的麾下了罢。” “那你可就猜错了。”独孤容秀笑道。 蒋鲲也不在乎猜错不猜错, 往墙上一靠, 蜷缩着,道:“看看老夫今日的下场, 他日就轮到你独孤容秀了。” “我的下场如何就不劳你费心了,”独孤容秀摇摇头,“你不如趁着这机会好好想想,还有什么要交待的,毕竟进了台狱的,除了沈元帅一家, 就没有人活着出去过。以你之罪,是不会有生还机会的。蒋鲲,你实在太贪了。” “我贪?”蒋鲲慢慢直起上身,双目暴突盯着独孤容秀,“这天下谁不贪!你敢说你独孤容秀不贪、没贪?王准老匹夫敢说自己没贪吗?!满朝文武,有几个手头干净的?你现在来跟我说我太贪,简直笑话!” 他撑着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到独孤容秀面前,隔着门,压低的嗓音更加嘶哑刮耳:“我之所以落得这个下场,是因为我选错了。可你以为你选对了?官家始终是正统是大义,其他都是乱、臣、贼、子!” 独孤容秀笑着摇头。 “你笑什么!”蒋鲲不满地怒吼:“你笑什么!老夫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 独孤容秀还只是笑,不理蒋鲲的怒吼,摇着头转身走了。 蒋鲲愤懑,以为他自己棋差一招落得满盘皆输,他想错了,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这天下能够执棋者寥寥,不会是他蒋鲲,也不会是他独孤容秀。 他们都只有被选择的份。 独孤容秀走出台狱,外头天光不亮,黑云压城,寒风席卷,不多时竟飘下来雪花,今冬的第一场雪来了。 - 冬雪将启安城装点得银装素裹的时候,碛水会盟的功臣们终于回抵京城,原本定了皇帝亲自郊迎使臣队伍,却因萧珉受伤而取消——当然,对外是不能说受伤的,只道是怒急攻心龙体违和,需卧床静养。 实际上萧珉腰侧的伤并不严重,王妡分寸把握得很好,小心一些他连卧床都不用卧。 既然无大碍,他却以此为借口不去原本定好的郊迎是为何,就很值得细品了。 王妡听人来报,笑了笑,叫来了贡年,吩咐:“去给承恩殿和庆安宫报喜,琴修媛前儿个夜里诞下皇长子,明日洗三,请他们来观礼。” “喏。”贡年应道。 来报信的内侍与贡年一道退了出去,出了凌坤殿的范围,那人一直提着的心才放回肚子里。 “呼……”他长舒一口气,蓦地发觉贡年正斜着眼睛看自己,连忙道:“让贡殿头见笑了,实在是、实在是皇后娘娘威仪太甚,小的……您也知道小的胆子小。” “嗤!”贡年一哂:“皇后殿下威仪赫赫,却是极讲理不轻易为难人的,你没做亏心事害怕什么。” 那人惊诧于贡年口中“殿下”二字,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贡年又说了一句:“你不会是真做了什么亏心事?!” 瞬间被惊出一身冷汗。 “呵呵,呵呵,怎么会呢,我对娘娘绝对忠心,绝对忠心。别人不知小的,贡殿头您还能不知道么?” “呵。”贡年笑了声,双手拢在袖子里带着人不疾不徐往承恩殿走。 内侍退到了一旁,微微躬腰等贡年一行人走了才直起来,擦了擦额上的汗,呼出一口白气儿,回了自己当差的庆德殿。 贡年一行人到了承恩殿,伍熊闻讯赶来将贡年拦在了外头。 “贡殿头来此作甚?不知官家需要静养?”伍熊带着一群内侍把贡年等人围了。 贡年环视了四周一圈,笑了。 这等阵仗,说实话,过于夸张了,但帝后二人不和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贡年也理解,因此并不对伍熊防贼一样的态度感到恼怒。 “咱家此番前来,是奉皇后殿下之命……” “贡年!”伍熊打断贡年的话,喝道:“太.祖皇帝下诏‘后宫不得干政’时就曾明令,太后、皇后皆不再称‘殿下’,你竟敢忤逆至此!” “……来给官家报喜来的。”贡年丝毫不被伍熊影响,继续说:“前儿个夜里琴修媛为官家为大梁诞下了皇长子,明日皇长子洗三,皇后殿下请官家前去观礼。” 伍熊:“……!!!” “话,咱家已经带到了,你既不让咱家亲自禀明官家,那便请你代为禀明罢。咱家还要去庆安宫报喜。”贡年说完就走,也不管伍熊和里头官家的反应。 伍熊带来的内侍围着贡年一群人,看他要走,犹豫着究竟还围是不围,纷纷朝伍熊看去希望他给个话。 伍熊却人都傻了,哪还有一丝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往殿内冲,呼喊着:“圣上,圣上,大事不……不是不是,是大喜……圣上,琴修媛生了,生了皇长子!” 贡年笑了笑,带着人迤迤然往庆安宫走,承恩殿的内侍们面面相觑,也不敢拦。 琴修媛诞下皇长子的消息,在王妡的允许下,终于阖宫传遍。 呯—— 澹台太后单手掀翻了小几,指着来报喜的贡年骂道:“琴修媛前日夜里产子,你今日才来报,狗东西,你按的是什么心!!!” “太后娘娘可是冤枉奴了,”贡年微微躬着腰,脖颈挺得笔直,不紧不慢道:“皇长子生下来就从胎里带了体弱之症,瞧着就让人提心吊胆,奴这不是想着等皇长子稳下来了再来给太后报喜,以免……” “大胆!皇长子也是你一个奴才能随意谈论的?!”澹台太后怒道:“我看是皇后将你们这些狗奴才惯得无法无天了!” “奴实话实说,太后娘娘不信,奴也没办法。皇后殿下还等着奴复命,太后娘娘若无他事,请允奴告退。”贡年说着退了几步,随后直起腰转身离开。 “混账……混账……”澹台太后怒气上头,喊着:“把这个刁奴给我……” “娘娘,娘娘,您先冷静一下。”女官石雪萍赶忙上前扶住了澹台太后,也打断了她即将出口的话,她将人扶到罗汉床坐下,缓声劝慰:“娘娘,现在最要紧的是皇孙殿下呀。” 澹台太后剧烈的喘气一瞬间平复下来,朝石雪萍看去。 石雪萍道:“皇后将天启宫治得铁桶似的,皇长子出世这么大的事情竟是一点儿风声都没有,也就是说皇长子在皇后手底下,是死是活可就全凭皇后说了算了。” “对对对,你对得对。”澹台太后连拍了石雪萍好几下,“不能把皇长子安置在天启宫,得把他接到庆安宫来才是。” 石雪萍点头:“正是呢。说到底,那贡殿头只是听凭皇后的命令行事,娘娘何必同一个奴才计较,他背后的主子才是真正要紧的。” 澹台太后握拳用力捶在罗汉床上,恨道:“王氏这个毒妇!”她站起来:“随我去聚荷殿,现在就去把皇长子接过来。” 有同样想法的自然还有萧珉。 他得了消息就又惊又怒又怕,他万万没想到王妡对后宫的掌控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的长子出生他居然丝毫不闻。 岂非是……岂非是……王妡说他的皇长子活就活,死就死! 想到这个,萧珉也顾不得腰上并不严重的伤和放出去的“怒急攻心、龙体违和”的话了,急匆匆就往聚荷殿走。 他要把他的孩子带走,不能放在王妡手底下! 聚荷殿正殿里,炭火烧得暖融融,一张摇床摆在正中央,小小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兀自闭眼酣睡,旁边一张铺了狐裘褥子的圈椅上坐着天启宫的主人之一,旁边恭恭敬敬站了一圈乳母、宫官、宫人,都大气不敢喘一声。 王妡把玩着茶盏,垂眸睨了摇床里的小孩儿,脸还没有她的巴掌大,皱巴巴的,丑得很。 上辈子,对萧珉第一个孩子的出生,王妡是抱着十二分的欣喜和期待的。她多年无子,朝堂上因此风波频生,帝无嗣乃大忌,她那时是满心愧疚的。 回过头来看,她的愧疚可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这么想着,王妡笑了出来。 再歪过头又去看了熟睡的小孩儿,可惜地摇摇头。 才来到这个世上第二天呢,就注定了这辈子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怎能不可惜。 “王妡!” 萧珉几乎是用跑地冲进来,看到这阵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嘘……”王妡竖起修长的食指,勾起嘴角:“听说刚出生的孩子魂魄弱,最经不得吓,一吓就跑了魂了。” 萧珉咬紧牙关,怒视王妡,到底放低了声音:“你威胁朕?” “圣上这话我可不爱听。”王妡慢悠悠喝了一口茶,再悠悠道:“我可是让你的孩子平安出世了,想想太后和先帝宠爱的玉贵妃做的事情,你该感谢我的仁慈。” 萧珉握紧了双拳,努力压制怒火,慢慢走到摇床旁,看了一眼孩子,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母后居庆安宫略感孤独,便将皇长子送庆安宫去让母后养育,替朕尽孝。” 王妡说:“行呀。” 萧珉不敢置信王妡竟答应得如此干脆,直接愣怔当场。 王妡轻笑一声,朝门外看去,说道:“太后来得挺快,知道可以含饴弄孙了,坐不住了是么。既然这么心急,那就现在把孩子抱走,这些人都是伺候皇长子的,一道跟去庆安宫罢。” “谨遵皇后殿下之命。”围了一圈的乳母宫人齐声应道。 “……”澹台太后也愣住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44章 第 144 章 王妡非常干脆就同意皇长子送去庆安宫教养, 无论是萧珉还是澹台太后都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以至于傻愣在当场半晌没点儿反应。 在这母子俩的认知里,王妡应该将皇长子控制在手中, 让他们投鼠忌器才是,他们在来的路上甚至已经想到了各种应对之法,却怎么也想不到最后的走向是这样的。 王妡的干脆,反倒衬得他们小肚鸡肠、疑神疑鬼了。 呼啸的北风透过大敞的殿门吹进来, 炭盆有了风, 火苗一下蹿高许多, 摇床上的婴儿似乎是感觉到了一丝冷意, 哼哼了几声,小猫叫似的。 这细细小小的几声将萧珉和澹台太后从沉思中惊醒, 母子俩对视了一眼,萧珉微微颔首。 不管王妡打的是什么主意,将皇长子接走才是第一要务, 之后, 见招拆招便是了。 “既然你同意了, 那……”澹台太后越说话越觉得不得劲儿, 什么时候她一个太后、一个婆母做事需要晚辈儿媳的同意了。 她不爽地朝自己身边的宫人抬了抬下巴, 让她们去收拾东西把皇长子抱过来。 庆安宫的宫人走到摇床便伸手去抱皇长子。 “慢着。”王妡轻声说了句,那宫人立刻收回了手, 扑通一声跪下了,这人一跪,连带着跪了一群宫人内侍。 王妡不过一句话,自己的人就吓得跪在地上,澹台太后一口老血都到了嗓子眼,觉得没面子得很。 “王氏, 你什么意思?!”澹台太后喝道。 王妡没理她,看向萧珉,道:“萧珉,我这么好说话,你是不是也要拿出一点儿诚意?” 萧珉负在身后的一只手握紧成拳,嘴上云淡风轻问道:“你要什么诚意?” “人逢喜事精神爽,瞧你这模样,应该不再龙体违和了。”王妡说着说着就哼笑了一声。 萧珉的脸立马就铁青了一瞬。 “王氏,官家龙体如何,岂是你一介妇人随意谈论的。”澹台太后一甩袖,指着王妡鼻子骂:“不贤无德,真不知道临猗王氏是怎么教女儿的,百年士族也不过尔尔,尽是沽名钓誉之徒。” “那也比某些人过了河就拆桥要好。”王妡偏过头,朝摇床里的小孩儿伸出手,“再说了,这河过没过成,还两说。” 看着她对皇长子伸手,萧珉和澹台太后的心瞬间就提到嗓子眼了,他们理智上不认为王妡敢当着他们的面对皇长子下杀手,可他们不敢赌。 尤其是如今,王妡神不知鬼不觉掌控了殿前司,本该直属君王的禁军竟不看虎符擅自行动,萧珉这才感到恐惧。 在这之前,他亦知道兵权重要,然梁朝百年来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军政积弊下来,让他打心底里觉得兵权又不是最重要的,毕竟虎符都在他手上拽着,那些泥腿子武夫还能翻出天去? 就算是功名赫赫的沈震,他父皇当时不也是想杀就杀,满朝文武又有谁敢出来说一句话呢。 想到这里,萧珉倏地睁大了眼看向王妡。 沈震入狱,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敢出来说句话,偏偏只有王确集结了十几个清流一直在为沈震喊冤,后来那群清流当中有三人被揪了错处贬谪,杀鸡儆猴之下,只有王确一人还在坚持。 再后来王妡来东宫游说,王准那个老狐狸忽然态度大变,旗帜鲜明地力保沈震。 难道……他们王家从那个时候就在打兵权的主意? 萧珉想到这儿,浑身发凉。 王家……王准……王妡,这是要造反吗! “行,你的要求,朕答应就是。”萧珉说道:“姽婳,但凡是你的要求,朕哪个没答应呢。” 澹台太后诧异地转向儿子,不明白他怎么态度变软了,这不是……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么! 看看王妡,岂不是又小人得志了! 萧珉给了母后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对王妡说:“这孩子是朕的长子,交给别人养朕总不放心,朕信任的唯有母后和姽婳你了,可姽婳你掌管六宫不得闲,多了一个孩子恐累得你日夜不安生,孩子便送到庆安宫交由母后教养,替朕尽孝。” 王妡的手悬停在皇长子的小脑袋上,看着萧珉,不言。 萧珉又道:“三日后,碛水会盟使臣就要抵京,朕人逢喜事精神爽,身子大好,理当亲自去郊迎朝廷功臣们。” 王妡笑了笑,慢慢收回了手,轻声细语的对跪了一地的庆安宫宫人道:“好生伺候皇长子,毕竟是官家第一个孩子,出了一星半点儿闪失,都是要掉脑袋的。” 她不说还好,一说,这些人更瑟瑟发抖,不敢轻举妄动。 澹台太后看得简直要气死。 萧珉的脸色也不好,然失了先机,他只能忍着,以退为进道:“姽婳你如果喜爱这个孩子,留在身边教养岂非更好。” “既然圣上都这么说了,那……”王妡把玩这茶盏,欣赏面前母子俩如出一辙的紧张,欣赏够了才对身边人道:“你们将皇长子送去庆安宫,好生伺候着。” “喏。”伺候皇长子的乳母、宫人们有条不紊地收拾东西,把皇长子包裹严实由乳母抱着。 这一来一往,澹台太后想拒绝王妡安排的人却是拒绝不了了,可不拒绝,这样一群人在她的地盘上晃来晃去,她膈应。 “天寒地冻的,未免皇长子受凉,母后还是早些将他带去庆安宫安置好。”王妡这就下逐客令了,一点儿也不客气。 澹台太后还欲说话,被萧珉投去的眼神安抚住了,甩袖转身走人。 来时浩浩荡荡一群人,走时队伍更加壮大。 澹台太后一走,殿中顿时空旷了许多,王妡端坐在圈椅上慢悠悠喝茶,萧珉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看样子是想要促膝长谈。 王妡别的不佩服,就佩服萧珉的忍功。 忍是心头的一把刀,王妡自是刀了自己许久,最了解个中滋味,因此才更加佩服萧珉来。 “圣上不去瞧瞧琴修媛吗?到底是皇长子生母,国朝有继,她是头功。说来也是可怜,孩子生下来她自己看都没来得及看一眼,就得忍受骨肉分离之痛,啧啧啧……”王妡摇头,一脸同情。 萧珉被她“啧”得有口难言,强势道:“皇长子能得母后教养,是他的福分,也是琴修媛的福分。有功自当赏,就晋琴修媛为贤妃。” 王妡:“呵呵。” “王妡你……”萧珉的火气已经冲口而出,又强行刹住,深吸一口气,在心中不断告诉自己要沉得住气,觉得冷静一些了,才说:“姽婳,你笑什么。” “我笑你,拿我曾经对琴修媛的承诺来兑现。”王妡道:“你要是没有诚意,就不必张口说话。” “拿你说什么才叫有诚意?”萧珉阴恻恻看着王妡,“还是说……朕要承诺琴修媛,让她做……皇、后?” 王妡身边的宫官内侍们倏地都将目光投向了皇帝,皇帝身边的人见状全部提神戒备,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唯有王妡,老神在在,勾唇一笑:“你大可试试。”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45章 第 145 章 皇长子出生, 国朝有继,是一件值得普天同庆的大事。 皇长子生母方氏晋位为贤妃,乃皇后之下第一人。 后宫里的人都说贤妃肚子争气,这晋位的速度也是没谁了。 还有人说贤妃颜色姝丽, 独得君心, 宠冠后宫,才能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从五品才人到正一品四妃。生的儿子还养在太后膝下, 这第一份的荣宠, 将来必定前途无量,真真是羡煞旁人。 被后宫众人羡慕嫉妒的贤妃此时此刻却是在无声垂泪,并没有旁人口中母凭子贵的喜气。 “娘娘,月子里不能哭的。”贴身侍候的宫人跪在床边给贤妃拭掉眼角滑落的泪, “刘姑姑说, 月子里哭太多会落下病根儿的。” “我拼死生下儿子, 一眼都没有看过就被抱走, 我难道还不能哭一哭了。”贤妃有气无力地说。 “娘娘, 皇长子由太后教养是皇长子的福分,也是您的福分。”宫人劝道。 “福分,呵呵……”贤妃笑着,眼中流的泪却更凶, “我不过是一个被利用的工具罢了, 哪有什么福分……” 宫人惊恐万状,压低声音连连道:“娘娘慎言,这话若是传出去了, 咱们聚荷殿上下都讨不得好。” 贤妃歪过头,问宫人:“你说,皇后为什么那么干脆就让太后将我的孩子抱走?” 宫人猛地一下趴在了地上, 不敢说话。 贤妃错愕了一瞬,很快便明白了过来,呵地一笑:“是我傻了,以为凭借肚子里的孩子,官家怎么也得多几分怜惜,站在了官家那头,皇后又哪会帮我。可是……可是……皇后哪怕不帮我也得为了她自己,她无子……” “娘娘!”宫人惊叫:“贤妃娘娘,请慎言!” 贤妃唇角颤了颤,闭上眼无声流泪。 宫人直起上身,替她掖了掖被子,爬起来悄步出了去,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 朝野内外都在祝贺皇帝喜得麟儿,文人吟诗作赋贺国朝有继;外命妇们在庆安宫为皇长子洗三,喜庆的吉祥话听得澹台太后完全合不拢嘴;还有不少人在私下揣测皇后对皇长子放手得干脆,此举有何深意。 出了天启宫,没有人关心皇长子的生母贤妃,便是后宫里羡慕嫉妒的女人们,也不会去关心贤妃被夺了孩子的心情。 年轻的宫人将寝殿的门关上,出了回廊走在风雪里,下定了决心要调离聚荷殿。 她们这种伺候人的,最忌讳就是跟了一个脑子不清楚的主子。贤妃也是从东宫一路跟到天启宫的,这么久居然一点儿也看不明白,这后宫从来都是皇后的一言堂,皇后若是想留下皇长子,恐怕官家太后都没有办法挪皇长子一步。 说什么母凭子贵,真正尊贵之人是不需要依仗自己的肚子的。 - “殿下,你怎么就让庆安宫把皇长子给抱走了?”许多人暗自揣测皇后深意时,好奇心爆棚的吴桐干脆就直接问了。 她现在已经在吏部流内铨留了档,正四品掌书女史,正正经经的朝官,帮着王妡处理各类文书,与朝官们一般点卯下值。 至于中书门下、铨曹四选是怎么同意此事的,吴桐不多问,总之王妡已经搞定一切,她上岗都两天了。 啊……原来这就是抱大腿的感觉,有亿点点爽呢。 “看那两位多紧张这个孩子,我觉得主动权还是要掌握在自己手里比较好。”吴桐把看过的文书分门别类放好,整理出重点让王妡看得不费劲儿,其中不乏朝廷中不能宣之于口的事情。 王妡拿过吴桐整理好的文书翻看,对其归纳总结的能力表示非常满意,某些文书还画了图表,一目了然。 “一个孩子罢了,决定不了什么。”王妡淡淡说道:“便是这后宫的女人给萧珉生上十几二十个孩子,又如何呢。” 王妡放下文书,暖烘的殿内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披上狐裘出了去,立在廊下看雪。 昨日的大雪将天启宫裹成了一片银白,掩盖了这里多少肮脏,仿佛此处生来就是洁净的一般。 吴桐抱着手炉跟出来,接着前头的话题说:“可我看太后可是高兴坏了,前几日洗三我去了,那可真是就差没直说不需要嫡子了。” “呵。”王妡轻笑一声:“有没有嫡子,从来就不是太后和萧珉能决定的。我若想杀一个孩子,那孩子是养在聚荷殿还是庆安宫,并没有区别。” “这倒也是。”吴桐耸耸肩,“你不屑一顾的却是别人百般看重的,这可真是够讽刺的。可惜这里的人都不明白,一个女人的价值并不仅仅是生儿子。像我,我就不觉得我需要一个儿子来证明我自己。”顿了一下,又机智地补充一句:“殿下你更是。” 王妡偏头看了吴桐一眼,微笑:“我需要的不是一个孩子。” 她把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轻声说:“我需要的是一场战争。” 她多年的布局也该到收网的时候了,就从蒋鲲开始。 王妡摊开虚握的右手,又猛地握拳收紧,仿佛是在牢牢握住什么东西。 - 庆德殿。 萧珉坐在御座后,殿内,吴慎、左槐、王准、阮权、刘敏等宰执,以及礼仪院、太常礼院、制敕院、宗正寺、审刑院、大理寺等勾当官们,齐坐。 “今日召众爱卿来,是为皇长子出世一事。”萧珉道:“此乃朕之长子,朕欲将此大喜与天下臣民共享。” 众臣远近亲疏地交换了各自的目光,看这被皇帝召见的都有些什么人,对皇帝想要做什么心中有了一二分的猜想。 果不其然,众臣就听萧珉说:“朕欲大赦天下。” 众臣听罢,无一人开口先说话。 萧珉等了好一会儿,见还没有人说话,脸色就有些沉了。 “众爱卿以为如何?”他加重语气问了一句。 众臣又再各自交换了一遍眼神,左槐看向王准,后者微颔首示意,他正要起身说话,却不料吴慎抢在了他的前头。 “圣上,老臣以为,现在要紧事有三。边关将士论功行赏为其一,和谈使臣郊迎褒奖为其二,罪臣蒋鲲审问为其三。这三件事,件件要紧呐。” 萧珉脸色又阴沉了些,沉声说:“在卿眼中,皇长子出世不是什么要紧事?” 吴慎弯腰拜了一下,道:“皇长子自是尊贵无比,然嫡子未诞,为皇长子大赦天下,今后皇后诞下嫡子,皇长子该如何自处?” 萧珉胸闷,脑袋里就像是有人抡锤子在捶,咚咚咚的。 气得不行又不能怪罪吴慎。 “圣上,边关将士浴血奋战,论功行赏天经地义,边关将士们也会铭记圣上恩德。”吴慎最后一句话加重了语气,抬头看向御座。 吴慎明白皇帝是想借皇长子大赦天下来赦免蒋鲲,先不说皇后会不会同意,就以蒋鲲所犯的种种罪行来看,他也断不可能是一次大赦天下就能救下来的。 皇帝终于明白后党的狼子野心,这很好。但他怎么就不明白蒋鲲是真救不得了。 皇帝自己手持虎符,殿前司禁军还是能皇后给笼了去,救下一个枢密使又有什么用,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其他的军队握牢在手中呐。 而这,又有什么比犒赏边关将士、论功行赏更来得收服人心快呢?! 而且…… 吴慎也有自己的私心在。 蒋鲲的案子牵扯到宗长庚,他在其中可不是全无干系的。 后党摆明了要置蒋鲲于死地,现在最希望蒋鲲死在台狱里的,却不是后党,而是曾与蒋鲲有过勾结来往之人。 “请圣上三思。”吴慎大声说道,躬腰拜下。 萧珉也不是傻子,听出了吴慎的言外之意,却并不以为吴慎的主意好。 边关的功臣是沈震和换了个名字的沈家军。 沈震一家获救,王家可是出力不少,他们怎能不记王家的恩情。 还有沈挚,他与王妡…… 萧珉想到这个就来气,他的妻子竟与别的男人不清不楚,尤其还是他最讨厌的人! 于公于私,萧珉都对沈家和沈家军没有好感。 但他不相信以沈震的性子会带着沈家军造反,先帝要杀他,他慨然赴死,这样的人怎么会造反。 所以,萧珉愿意给沈震一份殊荣,让他回京,把他荣养起来,允他寿终正寝。 那沈家军他是一定要打散的,还有沈挚,他得好好想想怎么处置了他。 “朕之长子出世,国朝有继,乃普天同庆的大喜事,实宜大赦天下。”萧珉道:“吴爱卿,难道你觉得皇长子不配有此殊荣吗?” 吴慎哑口无言,一时不知该如何劝一意孤行的皇帝。 左槐见状也不再开口,与王准对视了一眼,二人如老僧入定般不说不动。 其他人各有各的小心思,但对上执意要大赦天下的皇帝,只能先住嘴。 并且,不少人在心中感慨——官家与先帝不愧是父子,这一意孤行的性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皇后跋扈,王家权倾朝野已成气候,就不知官家什么时候才能醒悟。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46章 第 146 章(补) 皇帝欲大赦天下, 朝臣对此热情不高,京中百姓私下都不太爱议论此事。 梁朝对民间议政的态度十分暧昧,有开明如睿宗不禁民议, 亦有神宗朝妄议朝政者笞二十。 总之是一朝天子一个态度。 到了熹宗朝, 因沈震被冤入狱,民间对此皆议论纷纷, 衙门抓了不少人杀鸡儆猴, 百姓被迫闭嘴, 勾栏瓦舍茶楼酒肆大多挂着“莫谈国事”的牌匾。即使后来沈震脱了死罪, 百姓们已经被之前的风声鹤唳吓破了胆, 自发不再谈国事——至少明面上是。 如今萧珉希望民间议政, 尤其是文人士林,为皇长子满月大赦天下壮大声势,却是不能如愿了。 文人们如今在议论的,除了皇后干政就是碛水会盟使团回京,前者更是他们声讨的重点。 可即便对皇后干政有诸多话说, 文人们经历过永泰十四、十五年, 也不太敢明目张胆地说话。 萧珉注定是要失望的,他认为重要的长子其实真的没有那么重要。 梁朝礼法,嫡庶分明, 普通小富之家亦是如此, 天家更要为天下表率。皇后还未有嫡子,庶妃之子岂能出格。 因为尊者讳,众人顾忌皇后和王家的势力, 朝中明面上议论皇长子的人不多,但众人都有志一同的认为皇后对庶长子非常在意。 便是王准也不例外。 “官家有了皇子,总归是对我们不利的, 姽婳,你不该让太后把皇长子抱走。” 荣国公府洗笔斋里,王妡坐在主位上,祖父王准在左下首,父亲王确在右下首。 今日是王妡祖母的寿辰,因不是整寿便没有大办,一家人整治了几个席面,外嫁的女儿们大多都带着夫婿回来了。 王妡自然是皇后卤簿来的,果子巷一整条街都封了,来得晚的只能走偏门进。 萧珉没来,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可能来,他若来给荣国公夫人贺寿,岂不就是对后党服软。 王妡进了门,给老太太贺了声寿,就被祖父给请去了书房,王确也被一道叫了去。 王确能感觉到父亲近来的调.教,其实他与父亲很多观念都不一致,他不赞同父亲的想法,可子不言父过,他争论了几句,后被父亲训了,也就只能无奈听着了。 身为族中嫡长子,有些事情不是王确不愿意做就能不做的。 王准大多时候也为长子的榆木疙瘩脑袋而闹心,他甚至想不通。自己这么精明的一个人生的儿子却是一根筋。他这一根筋的老实儿子生了个女儿,却是脑生反骨,想冒天下之大,不韪。 朝中总有人说她王准权倾朝野、玩弄权术,听多了他甚至感到有一丝委屈。 他虽然玩弄权术算不上贤臣,但要说他权倾朝野可是真的冤枉了,真正权倾朝野的是他神不知鬼不觉收服禁军的孙女儿。 但王准是真的不太理解,孙女儿怎么会让庆安宫太后把皇长子抱走了。 “朝中早有你无子失德的话,这时候,你该把皇长子牢牢握在手中,不能让……有心人借着皇长子翻了天。你自己今早生下嫡子才是。”王准道。 王妡笑了笑:“祖父,一个孩子而已,何至于把您吓着。” 王确附和道:“就是,我家姽婳为什么要去帮别人养孩子。” 王准:“……” 王准凶儿子:“不会说话就闭嘴!你知道些什么!” 王确就很委屈,叫自己来的是父亲,来了又不准自己说话,父亲真是年纪越大越难伺候。 “父亲说得对,我为什么要替别人养孩子。”王妡说道。 王确眼睛一亮,立刻支棱了起来。 王准就更无语了,提醒:“官家欲借皇长子大赦天下,不仅仅是想保蒋鲲,我觉得很有可能之后会立皇长子为太子。储君不是皇后所出,姽婳你……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王妡点了点头,先朝父亲王确看去,说道:“父亲,我想母亲做的酥酪,您去帮我同母亲说说可好?” 女儿的要求,王确自然无不答应。 待王确离开洗笔斋后,王妡才说道:“萧珉想废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没有皇长子,有几个皇子,并没有任何区别。” 王确还待说话,王妡忽然抬手制止了他,起身走到后窗,把窗猛地一拉开,一个面生侍女正躲在窗后偷听,去王妡打了个正面。 她还来不及躲,王妡就唤了一句:“来人。” 宫人侍卫立刻冲了进来,一看这情形近卫统领立刻让外头的抓人。 “能问就问几句,问不出就杀了。”王妡吩咐近卫统领,“别今日杀,都出去。” 其实也不用问,王妡也大概能猜到这是谁的人。 “祖父,您这府邸的守卫可是越来越松懈了,什么人都能进来。”王妡道。 王准:“……” 王妡不紧不慢又坐回主位,微微倾身看着王准,半晌坐直了,说道:“我知道祖父你在担心什么,也知道祖父你想要的是什么。祖父你亦知我想要什么。既然总归要死,何不死得轰轰烈烈些。” “姽婳……” “祖父!”王妡站起来走到王准跟前,垂眸俯看他,“计相,我欲登顶御极,你、知、道、的、!” 这是王妡第一次明明白白说出她的野心,不再是以前只可意会的含糊态度。 她一挥袖,负手玉立,表情平静地说出惊涛骇浪:“乾元殿的那张椅子,萧珉坐得,我就坐得。什么牝鸡之晨,什么乱臣贼子,当我将天下踩在脚下时,谁敢饶舌?!” 王准即便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依旧不免被王妡的狂妄所震惊到,双手按着圈椅扶手,一时失了语。 “王格这些日子私底下的小动作,我没说,不代表我不知道。”王妡侧头看向王准,“祖父,别逼我动手。阻我者,死!” 王准失语地看着王妡负手走出去,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惊觉,他的孙女儿,从小板板正正行为典范的女郎其实半点儿不在教条当中。 “呵呵呵呵……”王准忽然笑了,说不出是懊恼还是畅快。 王妡在门外听到里面传来的笑声,脚步顿了一瞬,却始终没有停留,凌坤殿女官立刻上前给她撑伞,一众宫人内侍有条不紊的过来护卫伺候在左右。 “殿下。”近卫统领阎应豹过来禀报:“已经问出来了,那侍女是王估马派来的。” “你信吗?”王妡道。 阎应豹说:“此女招供得委实太快了,只问了一句就什么都说了。” 王妡哼笑一声。 “殿下,那侍女如何处置?”阎应豹问。 “你自己看着办。”王妡随意道,一个细作的死活,并不值得她关心。 阎应豹应下,退到一旁警戒。 王妡再度往老太太住的康安堂走去,绕过竹林诗苑,便见小径尽头的风雨亭里,王婵带着一个侍女,看架势是特意在这里堵她的。 “长姐。”王婵唤。 王妡站定,静静看着她。 王婵抿了抿嘴,低头从风雨亭里出来,走到王妡面前屈膝行礼:“请皇后安。” “免礼,有什么事,说。”王妡道。 王婵咬着嘴唇,有些话作为堂姐妹可以轻易出口,作为皇后与外臣之妻就不那么好说了。 她不说话,王妡却不想浪费时间,遂道:“你是为你父亲而来,还是为你夫君而来?” 王婵睁大了眼,有些惊慌地看着王妡。 王妡觉得好笑,这难道很难猜,需要这么惊慌? 王婵是什么性子,她们二人又是什么关系,能让她亲自来堵,总不能是想叙堂姐妹之情。 “到底姐妹一场,我给你几分脸面,是保你父亲,还是救你父亲,只能选一个。”王妡道。 “你……”王婵用力咬住唇,把差点儿脱口而出的怨怼吞了回去。 “姚巨川与姚铎贬谪成都府,已经是我看在亲戚的份上网开一面了,以姚巨川的罪行便是流放到雷州去也没有人敢说一句不对。”王妡向前走了一步,垂眸睨着王婵,说道:“王婵,做人不要太贪心。” “可是,我爹也是你二叔啊!”王婵没忍住喊了一声。 王妡嘴角轻勾,笑了:“看来你已经选好了。那行,就让姚巨川和姚铎回京。”偏头对身边侍卫吩咐道:“明日你去审刑院,让他们复议姚巨川的案子。” “是。”侍卫应道。 王婵颤抖着嘴唇,想说话又说不出口。 王妡拍了拍王婵的肩膀:“不要后悔你今日的选择。” 王婵眼中含着泪,垂下头不敢让王妡看到她眼中的怨愤,直到皇后仪仗走远了她才抬起头来,闭眼逼回就快出眶的泪,用手绢拭了拭眼角。 她不会后悔,她绝不会后悔,她是要与姚铎过一辈子的。 王妡回到寿安堂,里头热烈的笑闹声在她进来后倏地消失,除了老太太和谢氏,众人诚惶诚恐地行礼。 “都平身,今日为祖母贺寿,不必拘束。”王妡扶着老太太在罗汉床坐下。 众人虽然又恢复了说话声,但全部自觉压低了声音,不敢在王妡面前高声。 大宗的如此,小宗的更不必说。 曾经端庄雅致的贵女典范,如今威仪赫赫,使人不敢直撄其锋。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47章 第 147 章 “月儿, 你跟娘过来。” 老太太寿宴后,孙氏拉着王婵到自己院子里说话,一进门连坐都没坐下就问:“你跟大姑娘说了没有?大姑娘怎么说?你爹……” “娘, ”王婵打断孙氏的话,没好气儿地说:“那位现在是皇后, 你说话注意一点儿。” 孙氏耷拉着眉眼, 嘟囔:“皇后怎么了,对自家亲人见死不救还有理了。”到底还是不敢大声。 王婵不停眨眼,走到桌边给自己倒水喝。 “我问你啊,你去跟……皇后说了你爹的事情没有,她怎么说啊?”孙氏追过来问。 王婵提壶倒了一杯水递给孙氏,绕过她找了张椅子坐下,孙氏不喝水,放下杯子又追了过去, 急道:“你倒是说话啊,娘让你去求她,然后呢?” “娘你别问了,我什么身份啊, 我去求有用吗!”王婵没好气儿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她从小就不对付, 我去求她有什么用!” “那……”孙氏愣愣地退了一步, “那……你爹是没救了?” “爹只是没了官身, 又不是没了性命, 怎么就叫没救了。”王婵说道。 “你怎么说话的!”孙氏暴怒,捶打了王婵好几下, “你爹官都没了,难道还不是大事!” 王婵边躲边喊:“那王妡不帮忙,我有什么办法, 你怎么不自己去求她?爹怎么不去求她?弟弟呢,弟弟怎么也不去?叫我一个外嫁了的人去!” 孙氏手举在半空中,嘴唇颤抖、脸皮抽搐,倏忽掉泪:“我把你养这么大,让你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地出嫁,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你是外嫁之人,就不管娘家了?” 王婵瑟缩了一下,张了张嘴,又咬住唇把话咽下去。 孙氏抹着眼泪,用眼角觑着女儿,看她竟是无动于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推搡王婵,把她往外推:“走走走,你既然不当娘家是家,就滚回你的婆家去!” “娘,娘,你听我说……我不是……我……” 门嘭地在王婵面前关上,任她在外面喊也不开,她喊了几声见孙氏始终不开门,也就算了。 临出小院门时,王婵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但是…… 她死死抱着怀里的手炉,掉了一滴泪,转头踏了出去。 回程的马车上,王婵不停地告诉自己“没有错,没有错”,她嫁入姚家,是姚家妇,后半辈子都得在姚家生活,她想姚家好有错么? 爹爹没有官职,但是有家族庇佑,白身就白身,有什么关系。她做人儿媳的,日子有多艰难,他们哪里知道,他们不帮她还反过来要她帮忙是什么道理?! 若说要有错,那就是王妡的错! 王妡明明抬手就能两全,却偏要她选,这种毒妇算什么姐妹!!! 王婵一路在心里咒骂王妡,回到姚家,才下马车,蔺氏身边的侍女就来唤人。 “娘子,太太让你回来了就去见她。” “我换身衣裳再过去。”王婵道。 侍女拦住她,强调:“太太说了,让娘子一回来就去见她。” 王婵撇了下嘴,跟着侍女去了主屋。 姚巨川被贬谪的同时也被夺了爵,没有爵位,姚家住的宅邸也得降格,再加上封田被收回,少了一大笔收入,姚家的日子就过得越发艰难,曾经抱山环水的大宅子变成了如今的三进院子。 王婵到了主屋,侍女通报后她才进去,里头蔺氏坐在罗汉床上,下头姚铎妾室赵怜抱着儿子跟蔺氏说话,对面姚姑娘扁着个嘴看起来像是在生气。 对这个小姑子王婵是一百个看不上眼,娇纵任性,不尊重她这个长嫂反而跟一个妾室走得近,哪里像个侯爵府女郎。 当然了,现在她也不是侯爵千金了。 “婆母。”王婵跟蔺氏见了礼,走过去站在赵怜面前,用目光示意她识相点儿让位。 赵怜抱着儿子一动不动,一脸委屈地朝蔺氏看去。 王婵简直要气炸了,这个贱人真是摆不清自己的位置,一个妾室,就是贱籍,何敢顶撞忤逆正室。 蔺氏没说话,姚姑娘倒先咋呼起来了:“你怎么回事啊,站在怜姐姐面前做什么,这么多椅子还不够你坐?!” 姚姑娘年纪也不算小了,因为父亲被夺了爵贬谪,她的婚事一下子就艰难起来,高门看不上她,她自己也看不上寒门,婚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因而性子也越发地古怪。 蔺氏又宠这个女儿,王婵对上姚姑娘多半是讨不得好的,所以看到她就跟看到瘟神一样,能避则避。 但是今天,王婵不想避了。 “看来没人关心公爹和夫君,既如此,婆母,请容儿媳告退。”王婵说道。 蔺氏原本靠在凭几上,听到这话一下子就坐直了,且目光犀利地扫向赵怜。 赵怜又如何不懂,只能抱起儿子站到后头去,王婵却没有坐她坐过的椅子,而是坐在了旁边的圈椅上,赵怜见状更是又气又委屈。 姚姑娘看不惯王婵,张口想要帮她的怜姐姐说话,蔺氏哪能不知道自己的女儿,一个眼刀飞过去,姚姑娘委屈闭嘴。 王婵坐下后,说道:“我今日见了皇后娘娘,跟她好生求了情,说公爹与夫君实则是被人陷害的。” “然后呢?”蔺氏连忙追问。 姚姑娘也睁大了眼睛期盼地看着王婵。 王婵慢悠悠喝了一口水,才说:“皇后娘娘说,看着姻亲的份上,她会让审刑院重新复议公爹的案子。” 蔺氏怔忪地靠回凭几,不知在想什么。 姚姑娘不满撇嘴:“让审刑院复议,不还是没说会不会让爹爹和大哥回京嘛。让你去求情,你都求了些什么哦。” “公爹与夫君犯的事是小事吗?随便一句话就能让他们回京?你有这能耐,你怎么不自己去!”王婵不客气地呛了回去,反正现在家中要靠她跟皇后拉关系,她可不想再看这些人的脸色了。 想起来也悲哀,自己议亲前王妡就说过姚家不是良配,她却被姚家的金玉其外糊了眼,嫁进来苦熬多年,最后在家里还要靠跟王妡是堂姐妹挣得几分面子。 王婵这么想着忽然就觉得很灰心,她从小就不认为自己比王妡差什么,只不过王妡占了个嫡长女身份别人就处处夸,却看不到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堂姐妹的差距就越拉越开,到了如今,王妡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她王婵只是一个民妇。 王妡还逼着她在婆家和娘家之前二选一,简直可恶至极。 姚姑娘被王婵呛了声,虽气却不敢说话,屋中就再也没有人说话了。 蔺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思量着皇后让审刑院复议案子的深意。 当初把姚巨川定罪的就是后党的人,现在王氏去求了皇后一次就同意复议,蔺氏怎么想怎么觉得不踏实。 皇后……莫不是有什么阴谋? 审刑院接到皇后要求复议姚巨川案的手谕,也是一头雾水。 姚巨川的案子证据实实在在,半点儿翻供的余地都没有,好端端复议什么? 怎么复议? 复议到什么程度? 这消息从审刑院一传出,不少人表示吃惊,搞不懂皇后这是什么操作。 先把人夺爵贬谪,又把人提溜出来复议,难道是想再定几条新罪把人夺官流放去雷州? 萧珉得了消息,心念一动,姚巨川若是能回朝,哪怕不能官复原职,放在自己身边也是个可办事的人。 但旋即他又觉得这肯定是王妡的阴谋,就是猜不透王妡要利用此事做什么,难道姚巨川与蒋鲲之间有什么联系,让她在这个节骨眼上又把案子翻出来? 萧珉想了又想,想破头也想不明白王妡这又是在搞什么鬼,干脆叫人来商议:“来人,给朕传吴大相公。” 吴大相公一入宫王妡就得了消息,彼时她正让宫人伺候着试穿新的袆衣,皇城司一个快行来报的信。 “吴大相公这是真倒向皇帝了?”吴桐问王妡。 “是真是假有什么关系。”王妡说道:“如今蒋鲲入狱;左相公与我祖父交好,两人一向是同进同退;刘敏在计省被我祖父压着没什么实权,又因为是先帝的心腹还被萧珉猜忌,不算个中用的;阮权现在暂摄枢相事,但枢密使都是巨贪,他这个枢密副使难道干净,现在怕是在竭力想自保了。” “集贤院的被我派了出去,现在萧珉能商量事的就只有吴慎了,如果我是吴慎,我定然会抓住这个时机赢得君王彻底的信任,才能有筹码跟计相一派打擂台。” “所以,他倒向皇帝是为了自己?”吴桐说:“我还以为他是为国为民呢。” “那你可高看他了。”王妡换下袆衣,对尚服局的点了点头,穿好便服从屏风后出来,在软榻坐下,宫人立刻端来热茶果子,送上手炉。 喝了茶,抱着手炉,王妡才继续道:“吴慎与宗长庚可是拜把子的兄弟,你觉得宗长庚做的那些事情他不知情?” 吴桐恍然,旋即气愤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他也一起抓了?” “时机未到,做事不能操之过急,打蛇打七寸。”王妡说。 “明知道他贪赃枉法,就这么看着吗?”吴桐觉得憋屈,更生气了。 王妡笑着说:“没有了吴慎,也会有张慎、李慎,朝□□朽,朝中的贪官污吏多了去了,你气有什么用。” 吴桐理直气壮:“那我是正义的小天使啊!我就看不得这些肮脏污秽!” 王妡摇摇头,说:“行了,正义的小天使,今日早些回去,明日一早同我一道去郊迎功臣。” “啊?可以吗?”吴桐有些惊讶。 王妡道:“为什么不可以,我想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拦。狗屁礼法更不能。”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48章 第 148 章 功臣抵京的当天, 连降几日大雪的启安城放晴了,阳光给白雪镀上了一层金光,寒风都变得和缓。 乾元殿前广场,百官列班, 等待升殿后出城郊迎。 “吴大相公, 这郊迎功臣怎么还让皇后也一道去, 国家大事哪能让妇人插手。”礼仪院知院事瞿纯仁站到吴慎身边小声说话,目光投在十步开外的王准身上。 吴慎双手拿着笏板,眼皮半耷拉着,没有要回应瞿纯仁的意思。 “吴大相公?”瞿纯仁催促了一声。 吴慎终于给了他一个眼神,慢慢吞吞地说:“官家都同意了,我们在这说有什么用。” “吴大相公,您可是首相, 咱们可都是为您马首是瞻的。”瞿纯仁左右看了看, 再凑近吴慎一点儿, 声音压更低, 说:“皇后把持了殿前司, 这是要造反呐!此次郊迎, 定然是皇后以武力相要挟官家的,这样下去, 咱们大梁以后姓什么可就难说了,我等为臣者当为官家分忧,决不能坐视不理。” 吴慎颔首:“瞿知院一心为君, 官家知道定然欣慰,老夫亦是感佩。听闻你与史御史交好,正好他今日回京了。” 瞿纯仁试探不成,反倒被吴慎将了一军, 脸耷拉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叹了一声:“难不成我大梁以后得女主当政?”摇头走开。 吴慎睨了瞿纯仁的背影一眼,还是那不动如山的样子。 随后静鞭响起,群臣迅速站定在自己的位置上,抱着笏板不再说话。 没过多久,帝后并肩而出,皇帝着衮冕,皇后着袆衣,站在乾元殿的丹陛之上,群臣拜倒,山呼万岁。 王妡垂眸俯视下面拜倒的百官,秀美的脸没有一丝表情,身形笔直一动不动,像一个瓷□□致的假人。 “皇后,你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朕当初真是看走了眼。”萧珉站在王妡左侧,也俯视着下头群臣,话语中尽是不甘。 王妡听到他说话,动了一下,却并不偏头去看萧珉,淡淡道:“这句话我也送给你。萧珉,曾经的我,一双眼睛就跟白长了似的。” “你!”这种场合不能随意发火,萧珉只能恨道:“这句话我也送给你。” 王妡是连个白眼都嫌弃翻,礼官在走流程唱读郊迎制,她静静看着下面的百官,越发觉得自己实在喜爱这种站在高处俯视的感觉。 上辈子就喜欢登高,原来不是为了远眺,而是心底里就喜欢高处。 这样俯视的风景委实很好,如果旁边没有多一个人就更好了。 王妡转头朝萧珉看去一眼,眼中闪过一道杀意。 萧珉忽然敏锐地感觉一丝异样,立刻朝王妡看去,只看到一张精致的侧脸,这时礼仪院的流程已经走完,他只能按捺下心中的狐疑,上了玉辂车。 皇帝的大驾卤簿在前头,之后是皇后卤簿,再是太乐鼓吹,然后是百官。 城中中心御街已经全数戒严,郊迎队伍浩浩荡荡到了南薰门外十里的高台处,帝后一同登上高台。 身为皇后前往郊迎功臣,这是王妡“以力服人”取得的成果。 她不甘心再隐在后头操控局势,她的局,她要站在人前光明正大掌权。 她隐忍的这么多年,到如今,谁也不能阻拦她登顶御极。 阻拦者,死! 很快,随着侍中高唱,早就等在一里开外的功臣使臣们朝高台走来。 以沈震为首,这群人到了高台下立刻跪地行大礼,山呼万岁。 “众卿平身。”萧珉道。 功臣使臣们起身,仰头朝高台望去,刚才还没有注意到,现在定睛一看——好嘛,上头站着的居然还有皇后! 郊迎乃国家大事,皇后一介妇人怎么来了?怎么敢开?! 集贤院的那群学士们最先起了骚动。 而接下来皇后的举动更加刺激了他们。 就见皇后先于皇帝说道:“礼官,宣。” 且礼官还真就唱读起郊迎赋来。 简直离谱! 一个妇人怎么敢……怎么敢…… 集贤院那帮人转着眼珠四下里看,群臣居然对此毫无异议。 离谱,太离谱了! 数百人当中有一个人骚动可能不明显,但是一群人骚动就……当别人都是瞎的吗? 王妡不悦地蹙了眉,朝殿中侍御史洛魏看去一眼,后者立刻懂了,轻轻移动两步,就正好对上集贤院那帮人。 被御史这么一盯,那帮人立刻老实了。 可别回来功没领到,先领了个罚,至于皇后僭越的事可以之后再议。 礼官唱完赋,就该论功行赏了。 礼仪院知院事瞿纯仁出列,开始读功赏诏,第一个论功行赏的自然是沈震。 沈震被封了安国公,贴秘阁大学士职,赏田庄金银绢帛等若干。 “臣,叩谢圣恩。”沈震听完自己的封赏,拜下谢恩。 这封赏听着好似丰厚,实际上是彻底剥夺了沈震手中的权,尤其是贴了个秘阁大学士职,不够恶心人的。 谁不知道枢密使为秘阁相,这是故意把沈震放在秘阁。 太过分了,这简直是羞辱! 一道回来的广边军两千将士听到这“封赏”,被恶心得够呛,顿时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沈挚拉了一把脾气火爆的都尉黄平广,剐了他一眼,目光又扫过其他领头的将领。 几个将领被他看过,犹如一盆凉水从头浇下来,瞬间就冷静了,同时约束好自己手底下的士兵。 他们纵然有再多不满,这个场合都不是能任性表达的地方。 只是…… 广边军的将士们抬头看着皇帝,心里都发寒。 鸟尽弓藏,这位与先头那位也没有什么区别。 反观沈震,他很平静的接受了朝廷的封赏,得了一个不能继承的国公爵位、一个没有半点用处甚至连俸禄都领不了的贴职、以及一些看起来丰厚实则也就那样的钱财。 无论是沈震还是沈挚,在回京之前都已经做好准备被鸟尽弓藏了。 皇帝猜忌沈家,向来如此,无论是哪个皇帝。 哪怕沈挚已经拿到经略幽州广边军的任命牒文,心里依旧是不太放心的。 他不知道王妡如今在朝中是个什么境况,得到的只言片语都是对她不利的。 他实在担心,因此哪怕知道以现在的情形他最好不要回京,以免被揪了错处,可他还是忍不住想回京看看。 沈挚仰头望着高台上的王妡,从看到她出现在这里,他便知道外头那些话多半是以讹传讹了,她能站在这里就已经是权力上的胜利了,虽然还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瞿纯仁还在宣读封赏,高台上萧珉忽然轻声哼了一声,对王妡说:“你们老情人相见,很开心是!”颇为咬牙切齿。 王妡斜睨着萧珉,见他没看自己而是盯着下头,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瞧见了沈挚。 “老情人?你说我与沈挚?”王妡道。 萧珉从鼻子里哼出一句:“明知故问是,王妡你可别忘了……” 王妡打断萧珉的话,道:“我以前觉得你恶毒,现在没想到你还愚蠢。吴桐嘴里经常说的又蠢又毒,原来说的就是你。” 萧珉气得就差没原地升天了。 王妡还要加一句:“我觉得吴桐说得对,不愧是我看中的女史。” 萧珉:“!!!”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49章 第 149 章 甜水巷沈宅, 家中男丁大多在永泰十四年与猃戎那一仗中战死,仅剩了四人先是被流放后去了边塞戍边,家中只剩女眷留守, 因而沈宅的大门这些人一直都关着, 半数人身上还戴着孝,不与京中各家人走动。 今日的沈宅终于重又打开了中门,沈家的老封君这两年腿脚愈发不方便亦由仆妇扶着站在大门前,等着多年未见的儿孙回来。 “母亲, 这天寒地冻的,您身子不好, 别着凉了。不如我送您回屋里暖和暖和,夫君还要先进宫谢恩, 没那么快回来。待夫君和虎头回来,我就让他们立刻去拜见您。”沈夫人庄氏劝道。 “不碍不碍, 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沈老封君摆摆手,“这么多年了,我还以为我再也见……”话眼泪流了出来, 哽咽难言。 沈夫人亦眼泪夺眶而出。 这几年沈家实在是艰难,时时担惊受怕, 就怕被流放的沈震、沈挚还有两个小宗子侄突然传来噩耗。今年几人又回了幽州,她们还是怕。她们不怕家中男儿战死,就怕他们是被陷害被鸟尽弓藏。 哭的情绪是会传染了, 没一会儿,沈宅门前的女眷们就哭倒一大半。 还是沈老封君最先缓过劲儿来, 擦了擦眼泪,笑说:“今儿个可是好日子,都哭什么, 该笑才是。” “母亲说得是。”沈夫人拭去眼角的泪。 沈家的两个姑娘一左一右扶住老封君,眼睛还红红的,脸上的笑容倒是好看得紧。 老封君拍了拍两个孙女儿的手,叹道:“你们转眼就长成大姑娘了,现在你们父亲回来了,就好了,就好了。” 沈家众人在门前一直等着,临近午时,终于小厮先行回来禀报说国公和郎君已经出宫了。 约莫三刻钟的时间,十来个身着布甲一身杀伐之气的骑士出现在了甜水巷街头,为首的知天命年纪的模样正是沈震。 街边路人瞧见他避至一旁,此起彼伏的“沈元帅”唤着。 沈震即使心急如焚想要早点儿归家,却也不时停下来朝路人抱拳,沈挚跟在他身后,抱拳对路人的问候表达感谢。 伍熊和贡年代帝后送沈震回家,以示对其敬重,两人骑着马跟在沈家军后头,不特意去看很容易就让人忽视了。 沈震再一次停下来,伍熊和贡年也勒马停下,后者对前者说:“谁为大梁鞠躬尽瘁、蹈死不顾,百姓心中都跟明镜似的。” 伍熊瞟了一眼贡年,拽紧了手中的缰绳。 一路走走停停,沈震等人终于到了家门前。 “母亲,母亲,您看呐,夫君他们回来了。”沈夫人远远看到人,才止住的眼泪又一瞬间滑落脸颊。 沈震看到等在门前的老母亲,手上拉紧了缰绳,马慢了一瞬,旋即他用力一夹马腹飞奔而去,到近前了扯紧缰绳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老太太跟前,扑通一声跪下,唤道:“母亲,儿回来了。” 沈老封君在两个孙女儿的搀扶下走下台阶,俯身摸着儿子的头脸,才说了一句“回来了就好”便泣不成声了。 沈震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亦是泪流满面:“让母亲为儿忧心,是儿不孝。” “胡说,你最是孝顺了……”沈老封君擦着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完。 沈宅门前一片哭声,奉命送安国公回府的伍熊和贡年往后退了退,伍熊手上的诏书也不急着宣,给沈家人一点儿时间。 沈夫人也哭得厉害,不过眼角的余光扫见了等在一旁的宫中内侍,她移了一小步就着女儿的手扶住老太太,说道:“夫君,你瞧瞧,你又把母亲惹哭了。母亲,好在皇恩浩荡,夫君总算是回来了。” “祖母,您怎么就只看到父亲,那我呢?”沈挚膝行两步到老太太跟前插科打诨,转移老太太的注意。 沈老封君这会儿也看见了宫中内侍,忍住了眼泪对伍熊贡年二人道:“让两位大监看笑话了。” 贡年抢在伍熊的前面说:“老封君言重,沈元帅为国为民,多年未归,我等本不该在这时候叨扰,只是宫中有旨,还请老封君见谅。” 伍熊听了贡年的话都想打人了,这说的是什么鬼话,宫中敕封的诏书可是一等一的大事,说的好像诏书打扰了沈家团聚一样。 这天底下的大事,有哪一样比官家的事还大?! 沈老封君平复了情绪,扶起儿子和孙子,让部众们也起来,将宫中内侍迎进家中正堂。 诏书是敕封沈夫人为三品国夫人并敕造安国公府,事情说小不小,但说重要也并非那么重要。 伍熊宣完诏书,沈家塞了红封给他与贡年,贡年接过红封,看了一眼伍熊,朗声对沈挚道:“沈将军,皇后殿下召你明日辰时凌坤殿觐见。” 伍熊惊愕地睁大眼,手里的红封差点儿掉地上。 “臣遵旨。”沈挚应道。 贡年点点头,就对伍熊说:“伍大监,咱们走。” 沈家人将宫中内侍送出了门,一家人关起门来说体己话。 那头,伍熊和贡年一道回宫,各自复命。 庆德殿里,伍熊将这一路上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地告知萧珉,尤其是皇后明日召见沈挚一事,不仅说了,还添油加醋了一番。 伍熊自打进宫没多久就在萧珉身边伺候,自然知道萧珉有多忌讳沈挚,皇后敢召见沈挚,就不要怪他伍熊在官家面前上眼药,他不过是小小报复一下,比起皇后对他的种种刑罚来说都是九牛一毛。 “她竟然敢与沈挚私会!!!” 伍熊果然很了解萧珉,知道怎么样说会激起萧珉的怒气。 “岂有此理,她怎么敢……她真当朕是……”萧珉如困兽般来回踱步,重重一拳捶在案桌上,恨道:“这个贱妇,朕要把她……把她……” 嘭—— 又是重重的一拳。 凌坤殿里,贡年亦向王妡事无巨细地禀报,且道:“奴看伍熊那厮定然是要在官家面前上您眼药的,奴私以为,此人早早除了为好。” “无妨,且留着他。”王妡道:“先下去。” “喏。”贡年应声,退出了殿内。 王妡让伺候的宫人内侍都出去,再无旁人后她闲适地靠在软榻上,拿起面前盒子里的书信看起来。 这些都是沈挚写来的信,从最早在姚城代王鼎思汇报石门蕃部的情报,到最近一封说即日归京,王妡由远到近一封封看。 这些信里有汇报情报局势,亦有路边见闻,偶尔还会有一些词不达意的奇怪废话。 王妡很奇怪,萧珉是从何处得出她与沈挚有私情这个结论的,且还生气生得那么真情实感,搞得连她自己都要信了。 看完沈挚写来的所有的信,王妡陷入了沉思。 “莫非……萧珉在沈挚身边安插了眼线?”不禁皱眉喃喃。 把信复又收起后,王妡在书案后坐下,让人叫来近卫统领阎应豹。 “你去查查沈挚身边都有些什么人出没,无论是谁,把身家性命都给我查个底朝天。”王妡在阎应豹进来后如此吩咐。 “是。”阎应豹应。 “退下。”王妡挥手,片刻后又叫住了阎应豹,“等一下,把霍照给我叫来。” 阎应豹又应,他出去后,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皇城司勾当霍照在外求见。 “霍干当,坐。”王妡随手指了指殿中圈椅。 霍照坐下,不敢坐实了,道:“不知殿下召见臣,是为何事?” 王妡道:“今日京城里可有奇怪的事情和奇怪的人?” 霍照心说:那可多了去了,就不知皇后殿下具体问的是哪方便的奇怪。 他揣摩着王妡的心思,思索着如今朝中大事,然后说道:“是有一件怪事。” “哦?说来听听。”王妡道。 霍照说:“十六坊的那位二爷这几日与吴慎吴大相公频频见面,臣安排人去探听了一番,二人只是品诗论画,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举动。可臣以为,自打官家登基那位二爷就深居简出,现在却几乎日日出门见吴大相公,见了面却只是品诗论画,这样的举动就够奇怪的了。” “萧珹?”王妡挑眉,“看来萧珉给了他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霍照听皇后直呼官家名讳,不敢言,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只打起全幅精神等着王妡再发问。 “安国公府四周呢?有没有出现什么生面孔?”王妡问。 “呃……”霍照卡壳。 安国公府,也就是沈震沈宅,一个大门紧闭在京城中鲜少有只言片语传出的人家,他哪有精力安排人去盯着哟。 “不知道?”王妡语气淡淡说:“是下头人没有汇报你,还是你没有安排?” “呃……”霍照不敢答,脑门已经在冒汗了。 王妡道:“霍干当,你不会忘了我调你回京是让你做什么的了?” 霍照屁|股往圈椅下滑,扑通一声跪下:“臣不敢,请殿下恕罪。” 王妡微微偏头,静静地看着霍照,后者脑门上的汗大滴大滴往下掉,却不敢为自己狡辩一二。 “下不为例。” 王妡这一声在霍照耳中听起来简直是天籁,他连连应道:“谢殿下洪恩,臣定不辜负殿下厚望。” 王妡将人打发了出去。 霍照一出室内被外头的冷风一吹,才惊觉自己后背都汗湿了,便是面对官家他都没有这样惧怕过,皇后…… 她那双黑沉的眸子实在是可怕,仿佛能看透人心一样。 霍照擦擦额上的汗,沿着回廊出凌坤殿,回皇城司卫所。 既然早就决定要效忠皇后,就没有被一个眼神吓到半路后悔的道理。 更何况皇后有魄力,他们这些后党才有盼头。 霍照回到卫所,叫来心腹如此这般吩咐一番,等心腹离开,他思索起对查子的训练亦刻不容缓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50章 第 150 章 辰时还差一刻钟有余, 沈挚就到了凌坤殿,请守门的宫人为他通报。 “沈将军请稍后片刻。” 宫人进去通报后,沈挚理了理衣襟衣袖衣摆, 站得笔直挺拔等传唤, 真的是很站如松。 须臾,宫人出来将他请了进去。 凌坤殿不比之前历代皇后住的坤顺殿宽敞,但胜在格局精巧、景致风流,且因王妡不喜昏暗, 即使天光大好的白日也会点着儿臂粗的蜡烛,将每一间殿阁照得亮堂通透。 沈挚在灿烂炳焕中看见王妡, 朝她拜下。 “免礼,坐。”王妡指了左下首的椅子示意沈挚。 待沈挚坐下后, 她偏头瞧着他,就瞧着也不出声。 沈挚原本心态平稳坐得笔直目视前方, 可王妡的目光如有实质般压在他脸上,加上他自己有那么一点点那什么的心思,于是越来越忐忑不安, 转过去想偷瞄一眼,却正好对上王妡的目光。 嚯! 他赶紧转回来。 “沈挚。”王妡唤。 “臣在。”沈挚答。 “沈公仪, ”王妡歪了歪头,“你爱慕我。” 沈挚:!!! 沈挚猛地站起来,睁大了眼看王妡, 嘴张张合合不知该怎么说,不知该承认还是该…… 王妡站起来, 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到沈挚面前,抬起一只手放在沈挚肩膀上, 微微施力,沈挚顺着她那点儿微不足道的力气缓缓单膝跪下。 “沈公仪,”王妡弯下腰,捏住沈挚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对面自己,缓缓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就敢爱慕我。胆子够大。” 沈挚闭了闭眼,左右被说破,他索性破罐子破摔:“情之一字,若能随心控制,世间恐怕就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 “你才见过多少人,就敢说这样的话。”王妡哂道。 沈挚挺直了腰,似略有不服地说:“总归比你见得多。” 王妡被逗笑了,轻捏了捏他的下巴,微微施力示意他自己起身。 沈挚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比自己矮了近一个头却一举一动都让人仰望的女子,眼中的情绪再难藏住。 王妡负手而立,微笑道:“可是怎么办呢,我不需要别人的爱慕。” 沈挚垂下眸子,掩盖住眼底的失落。 王妡伸手,又捏住他的下巴,把人往自己方向拉过来,轻声说:“我需要的是臣服,甚至是……”双眸闪过一道凶光:“恐、惧。” 沈挚弯着腰,抬眸看着王妡,明明是二十多的成熟男人,这副模样看起来却无辜得很,让王妡都不禁生出一种自己在欺负他的错觉来。 片刻后,沈挚缓缓跪了下去,王妡松开手负在身后,垂眸看他。 “我,命是你的。我是你的。”沈挚仰头望着王妡,“永远。” 王妡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逐渐隐没,她转身走回主位坐下。 沈挚面容坚毅,心中却是忐忑。 他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时候对王妡产生了别样的心思,等他惊觉时,早已深陷其中。 以他们两人的身份,他这心思哪怕只是想一想都是对王妡的亵渎,可是…… 可是,情之一字,若能随心控制,他也就不会日日受着这份煎熬了。 他明白与王妡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只打算将这份不合时宜的心思深藏在心底,然今日却突如其来被王妡说破,反观王妡似乎并没有生气? 那…… 沈挚明知不可能,心底还是升起了不合适的期待。 “官家至——” 王妡正要说话,门外就响起了通报声,她皱了下眉,就见萧珉大步冲了进来。 看看这天色,莫不是下了朝就火急火燎过来了。 萧珉一进来,看殿中王妡沈挚一人坐着一人单膝跪着,火气稍减,然后看到殿中竟然只有他们俩,连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顿时何止是火冒三丈,三十丈都有了。 “皇后。”萧珉朝王妡走去,路过行礼的沈挚时斜眼看了他一眼,嫌弃的样子像是在看一个碍事的垃圾,随后坐在王妡右手边的那张椅子上,说:“你召见沈将军所为何事?” 王妡站起来行礼都不曾,她向来重礼,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竟不再向萧珉行礼了。 “那圣上来此,又所为何事呢?”王妡随意问了句,转头对沈挚道:“不必多礼,坐。” 沈挚让坐便坐,依旧是王妡左下首的位置。 萧珉沉声说:“朕好像没有叫起沈将军。” 王妡嘴角一勾,皮笑肉不笑:“这里是天启宫,是凌坤殿,自然是我说了算。” 萧珉不仅声音沉,脸色也沉了。 沈挚从萧珉进来后就在担心王妡会吃亏,提着心准备随时为王妡说话,可仅三言两语沈挚就知道自己是在瞎操心。 王妡……比他想象中的要强大很多。 沈挚生平第一次生出了一丝不自信,王妡太好了。 他们本就是云泥之别,今生他都不可能得偿所愿,可自己应该要更努力更强大,方才不会拖了王妡的后腿。 “圣上这时候不该在庆德殿,来我凌坤殿做什么?”王妡明知故问,“上月棣州盐农抗税解决了吗?九月里,括州暴风,海溢,溺四千馀家,赈灾使臣一直未定,是打算让受灾百姓自生自灭吗?先帝陵墓修整扩建定下来了吗?蒋鲲的案子审清楚明白了吗?” 王妡这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萧珉哑口无言。 “这么多事情火烧眉毛,圣上不在庆德殿勤政,反而到处乱跑,传将出去,其不让天下百姓寒心。”问题砸完,再扣个大帽子。 “国家大事,朕自然是勤勉尽责。不过,”萧珉哼了声:“皇后在后宫召见外臣,皇后又尽到责任了吗?” 王妡道:“你若是这么说,那你就把庆德殿让给我召见外臣好了。” “王妡!”萧珉猛然起身,喝道:“你可知你的话是大逆不道,是造反!” 沈挚也跟着站起来,道:“圣上息怒,皇后就事论事罢了。” 王妡差点儿笑出来,好一个“就事论事”,她倒是不知道沈挚还挺会说的。 反观萧珉,已经是暴怒了:“朕与皇后说话,有你什么事!给朕滚!” 王妡也站了起来,面对萧珉微扬下巴,说:“在我的地盘,没有人可以当着我的面对我的人指手画脚。” 沈挚倏地把目光投向王妡,差点儿就控制不住面上的表情,泄露心底的情思。 他不怕萧珉找他的麻烦,只怕连累了王妡。 “王、妡,你别忘了你的身份!”萧珉恨不得生啖其肉。 他的妻子与外男有苟且,还是他最厌恶的人,是个男人都忍不了。 “萧珉,你也别忘了,你今天能坐在乾元殿是因为什么。”王妡针锋相对,“你想过河拆桥,也得问问我答应不答应。” “行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不送。”王妡不想再听萧珉的废话了。 世间男子薄情寡性,可三妻四妾、姬妾成群,女子被要求从一而终、三从四德,这可真是好生不公。 她与沈挚除了主仆和救命恩人的关系再无其他,就萧珉故意扣莫须有的罪名污她清誉,这种行为可真是够恶心人的。 萧珉为了废后还真是不择手段。 既然他罪名都扣下来了,她不做点儿什么岂不是白费了他一片“苦心”。 萧珉成功激起了王妡的逆反心,更甚至,她都有些不想再徐徐图之。以她原本打算的激进手段,天下死多少人,她无所谓。 “近卫。”王妡唤道。 皇后近卫听闻传唤,一小队人立刻进了正殿。 “你们将官家送回庆德殿。”王妡道。 “王妡你敢!”萧珉指着王妡。 王妡面无表情:“呵呵。” 皇后近卫上前来,朝萧珉做出引手式,道:“圣上,请。” 萧珉怒发冲冠,他堂堂一个皇帝岂能受此大辱,张嘴就要骂人,王妡却抢在他前面说话,道:“对了,我昨日去见了曾太妃。太妃在庆安宫住得好像不怎么好呀,人瘦了一大圈,衣服都快撑不起了。你说,萧珹要是知道他的母亲在宫中受了苦受了委屈,他会怎么办?” 萧珉瞬间哑了火。 先帝未生育的妃子都送去慈恩寺祈福,生育的妃子升为太妃一道住进了庆安宫。 先帝在时,妃嫔们多少是瞧不上澹台皇后的,甚至私下开了局押澹台皇后那天被废。不过她们没有等到澹台皇后被废,反而等到了澹台皇后变澹台太后。 一朝扬眉吐气,被压抑憋屈多年的澹台太后可不得为自己出口恶气。 太妃们也不知是住在庆安宫日日看太后脸色比较好,还是到慈恩寺祈福比较好。 庆安宫的太妃们中最特殊的就是曾经的贤妃,现在的曾太妃。 她是先帝后宫总唯三生了儿子的,还把儿子教养到成年,在玉氏横行,澹台太后与其斗法,两人不知搞死了多少未出世或刚出世的孩子的先帝后宫里,这是多不容易的一件事。 养大了儿子,儿子成年后封王,在先帝大行皇帝后她就可以跟着儿子去封国生活。这是曾太妃盼了一辈子的事情。 可她的儿子始终没有封王,先帝不给封,新帝亦然。 “又想马儿跑,又不让马儿吃草。呵……”王妡嘲讽道:“萧珉,你的如意算盘打得真响。” “你……”萧珉脸色丕变。 “想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萧珹的私底下的动作是么?”王妡头微歪,笑说:“你猜。” 萧珉黑了脸:“……” 沈挚放在身侧的手猛地握紧,竭力克制自己的表情。 就……就很可爱啊王妡。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51章 第 151 章 王妡强势霸道意图将皇帝架空成傀儡, 萧珉不可能坐以待毙,然他环顾朝堂一圈,却惊觉满朝文武各有各的心思, 可用者非是能为君王效死者,真正忠心君王之人却远离中枢不能大用。 萧珉从来没有过如此强烈的危机感, 哪怕是曾经不被先帝待见打压的日子他都没有这么不安过。 然而看遍朝堂,可用之人寥寥,他不得不从矮子里面拔高子,选择了萧珹。 二人私下达成了协议,事成之后, 萧珉允萧珹接曾太妃去封地颐养天年,萧珹亦答应, 入了封地后今生再不会出。 各取所取。 萧珉信不过萧珹,但他手上握着曾太妃,萧珹但凡有一丝孝心就不敢轻举妄动, 他就能交付一些信任给萧珹。 萧珉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为了不把萧珹放在明面上吸引各方注意, 他又把给萧珹封王的旨意再压了下去。 他自以为动作很隐秘,实际上早就被人看穿了? 萧珉不禁觉得后背爬上一阵凉意, 已经乱了阵脚, 顾不得什么王妡与沈挚私会,匆匆离开。 看萧珉这么紧张的样子,王妡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萧珹还真去与虎谋皮,也不怕兔死狗烹。 不过也由此看出,萧珹是真无路可走了,这倒是可以利用一二。 “坐下说话。”王妡再度坐下,对沈挚指了指椅子, “同我说说边塞的情形,信中说的总归不够详细。” 沈挚坐下,把心中的旖旎情思通通收敛起来,认真给王妡说起边塞的兵力部署、各文官武将之间的利益瓜葛、以及猃戎西骊等几方的动向。 “西骊出其不意占了猃戎的宁边州,猃戎汗王调兵去救,还是棋错一步,双方对峙在河滨,西骊趁机想要打通商路,但是他们的左右相对此意见相左,听闻是争论了足足半月也没有定下来,西骊皇帝李肃也不表态,由着他们争执。” “猃戎国内今日看似平静了,从慎吾兄传回来的消息看,小王子应该是打算弑兄称王了。” “还有慎吾兄,他之前被苏檀汗王派人抓了,潜伏在猃戎的牒者送回来的情报说,慎吾兄是九死一生,在鬼门关走了几遭。” “猃戎小王子……”王妡右手虚握了两下,“倒是个有野心的。苏檀当初杀了那么多兄弟,却又不斩草除根,也是挺有意思的。” 不对,不是没有斩草除根,几年前小王子外出打猎遇险,很难说不是苏檀动的手。在王妡的上辈子里,小王子那次可是死了,这次是王妡让王鼎思提前等在那处把人救下来了。 “猃戎王篡位时不杀小王子,是为了安抚大贵族们,毕竟全部杀了,大贵族们难免人心惶惶提防猃戎王那日把屠刀指向他们。留下一个最小的,怀柔而已。”沈挚说道:“就我所知,小王子这些年被暗杀过不少次,亏得他福大命大,每次都死里逃生。” 王妡很能够理解小王子的所作所为:“不造反就得死,换我,我也选造反。” 沈挚听此言,面上毫无惊愕之色。 王妡不由大感兴趣,问:“沈公仪,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我知。”沈挚道。 “真的知道?”王妡再问。 “先前不知,昨日回京见了子建,他同我说,你控制了整个殿前司禁军,在没有虎符的情况下。”沈挚说道:“结合前后一想,我就明白了。” 王妡笑了一下:“你和闵廷章倒是亲热,你昨日才回京,他就来见你了。” 沈挚张嘴欲辩,王妡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多言,起身走到他的面前,盯着他的双眼,说:“我欲做皇帝,你倒是一点儿也不惊讶。” “我惊讶的。”随着王妡的靠近,沈挚肉眼可见地紧张了起来,他不自在地推了推,声音都放轻了:“其实,我原本以为会是计相,或者是王盐铁,或是你兄长。后来我想着,你做到这种程度,应该不是想为他人做嫁衣。” “他人?”王妡挑眉,“你说的那些人可都是我的血亲。” 沈挚仰面望着王妡,说:“计相若想造反,不会等到今天。若计相真要造反,你身为皇后,许多事情本不需要你亲自出面。你强势插手朝堂政务,甚至以武力胁迫蒋鲲伏诛,不都是你参政的表现吗?” “你若想要权势,扶植傀儡、垂帘听政,哪样来得不比直面群臣来得容易。可你没有选好走的路,而是选了最难的,我想不出你除了你自己想称帝以外,这么做的理由。” 这回轮到王妡微愕了。 她的种种举动,哪怕是她的祖父在她没说破之前也没有意会到,在她明着说出野心后,祖父给了她一个“你疯了”的评价。 她或许是真的疯了,从前世到今生,被活活逼成了一个疯子一个恶鬼。 她要掌天下权,她要再无人敢摆弄她的生死,她要全天下都匍匐在她的脚下任她驱使。 这是多么大逆不道的想法啊,尤其她还是一个女人,在世人的眼中就没有女人当皇帝的道理。 她的野心只有两个人知道,另一个人还不赞同,若非她控制住了家族,以及东山谢、弋阳卢这些士族,祖父无路可退,恐怕也不会像如今这样帮她做事。 而今,她的野心有了第三个人知道,还不是她说的,是他自己揣摩出来的。 这就有点意思了。 王妡俯下|身,一点点靠近沈挚,后者僵硬得一动不敢动。 “沈公仪,你应该知道,妄自揣摩上意是大忌。” “我……” 这个距离实在是太近了,近到沈挚都能感觉到王妡如兰的吐息,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他从嗓子眼里憋出一个字,就不敢再说话了,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 看他脸胀红不敢说话不敢动的样子,王妡觉得有那么一点点可爱。 沈挚再憋气下去恐怕就要自己把自己憋死了,王妡直起身不逗他了,坐回去,说道:“我有一件事要你去办。” “但凭殿下吩咐。”沈挚正色道。 王妡右手无意识地虚握了一下:“猃戎小王子……你派人去与他接触,说大梁愿意与他结盟助他夺得汗王之位。” “是。”沈挚应。 王妡瞧着他,双手十指交握放在身前,眼眸中透着一丝探究和兴味,片刻后,道:“无他事,你先退下。” 沈挚行礼告退。 “等一下。”在沈挚快要走到门边时,王妡又叫住了他。 看他回头,眼睛都是亮的。 “我记得你有一个乳名,叫虎头是么?”王妡问道。 “回殿下,正是。”沈挚严肃认真地回答。 沈挚不知王妡问乳名是意味着什么,他也不敢多想,只是……只是觉的这个乳名被王妡叫出来,有点点羞耻咳。 “嗯。”王妡点头,也不知她点的是哪方面的头,随后她说:”我给你十日与家人团聚,十日后你启程回幽州。” 沈挚没有多问为什么大雪封山让他赶路,只坚定应道:“是。” 王妡看他应得干干脆脆,难得发了善心愿意给人多解释几句:“如今京城事多,是个泥淖,能不涉入其中便不要涉入。你的家人我会帮你看着,你替我守好北疆。” “臣定不辱使命。”沈挚拜下。 “下去。”王妡掌心朝里挥了下。 沈挚离开后,王妡回到东暖阁,宫人们本要跟进来伺候被她拒在了门外。 “不必进来伺候。”王妡脱下狐裘大氅随手挂在衣架上,想起一事来,又叫来女官,吩咐:“去挑些滋补之物送去庆安宫给曾太妃。” “喏。” 女官出去时,随后将门关上,叮嘱了外头守着的宫人内侍好生伺候着,自己去库里挑了些滋补药材,想了想,找出一味救必应出来一起装盒了。 救必应性寒、味苦,用于泻火解毒、清热利湿、行气止痛、凉血止血,属清热燥湿之药。 一堆滋补药材里混进这么个东西,当然是王妡授意的。 凌坤殿女官带着一群宫人捧着十几只匣子往庆安宫走,可以说是非常引人注目了。 澹台太后原以为凌坤殿的人来庆安宫送东西是送给她的,没想到那群人直接进了后头康全殿,竟是给曾太妃送东西。 “王氏这贱妇是故意羞辱我吗?”澹台太后气不打一处来。 石雪萍想劝,但是这事实在不好劝,怎么说都能惹太后更生气,反而自己还惹一身腥,她一时词穷。 哪知她不说话也更惹澹台太后生气,兜头就是一顿好骂。 康全殿里,曾太妃看着面前摆的十几个朱漆锦盒,心头的苦一阵一阵都泛到嘴里了。 萧珹之前来请安跟她说过他欲与虎谋皮之事,她当时就是反对的。 她已经在这深宫中蹉跎了一辈子,也不在乎余生还有几年十几年继续在这宫中蹉跎,只要儿子女儿都过得好,她就心满意足了。 可她的儿子却不这么想。 她知道儿子的孝心,可凡事需量力而行才是,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与虎谋皮可别最后被虎吞吃了。 瞧着,这不警告就来了。 苦涩无奈的同时,曾太妃也惊诧于王皇后的敏锐,萧珹才给官家办事几天呐,皇后就察觉了,还送来了警告。 “时也,命也。” 曾太妃一个一个锦盒打开,捻看里头的药材,在看到最后一个锦盒里的救必应时,她愣住了。 这是…… 曾太妃立刻叫了内侍来,急急吩咐:“去,快去,把二爷给我叫进宫来,我有话跟他说。”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52章 第 152 章 戍边功臣和和谈使臣回京, 朝堂局势变得愈发暗流汹涌,朝廷给沈震和镇戎军都尉邵琮封赏后,其他人的封赏却没了动静。 听风声, 似乎是帝后二人对封赏有分歧,官家认为要重赏和谈使臣,皇后要求重赏戍边功臣,为此,已经争论了三日未有结果。 萧珉打压将士扣住封赏, 自是有他的考量, 包括他要重赏和谈使臣也是一样。 他的这些小九九王妡再了解不过了, 激起文臣武将之间的矛盾,然后他再出来安抚平衡各方,收获一波明君赞誉。 上辈子他这手段可就是屡试不爽的。 萧珉的算盘打得噼啪响, 王妡又岂会让他如愿。 他要抬文压武, 那她干脆就来一手文武双方都压,不封赏就谁也别封赏了,最后所有人的怨气都落在皇帝身上,挺好。 未免下头的人对上吴慎等宰执办不了事,王妡亲自去了中书门下公廨,就这么巧, 把封赏和谈使臣的诏书拦了下来。 “皇后,使臣有功, 应当封赏,还望皇后不要让功臣寒了心。”吴慎说道。 王妡慢悠悠翻封赏诏书, 对萧珉的大方表示刮目相看。 吴桐跟着王妡一道进来,王妡在主位坐下,她自觉搬了张椅子坐在她身边, 被屋中几个花白胡子的大臣瞪了就毫不示弱瞪回去。 听到吴慎说的这什么屁话,她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改了几个字扔回他脸上去:“吴大相公,戍边将士有功,应当封赏,吴大相公不要让功臣寒了心才好。” 吴慎脸一垮,来气了,但说这话的是个妇人,他又怎么愿意与妇人争执。 制敕院兵礼房的钱士彬哼了声,阴阳怪气道:“这里是中书门下公廨,哪有妇人说话的地方。” 吴桐杏眼一瞪,就要跟钱士彬激|情对线,让他提前一两千年感受一下网络喷子的力量。 啪! 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响,让值所里所有官吏都心头一颤,噤若寒蝉看向声音来处——王妡把知制诰拟的封赏诏书合上,眼神淡淡,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吴慎横了钱士彬一眼,这个蠢货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也不看看场合,迟早要败在他这一张嘴上! “这位是……?”王妡问身旁的贡年。 贡年说:“殿下,这位是提点制敕院兵礼房公事钱士彬,是太后的从母外甥。” 王妡淡笑:“难怪。” “皇后息怒,钱提点年轻冲动,老臣定重罚他。”吴慎上前一步朝王妡拱手,求情。 “年轻冲动?”贡年呵呵笑了声:“咱家瞧着钱提点该是而立之年了。” 钱士彬那可是相当不服,大声说:“吴大相公,下官说错什么了么,这里是中书门下,楚王妃不安生待在楚王府里,倒是来这里对着朝廷重臣们指手画脚。这朝廷大事哪有妇人插手的道理。” 吴慎直接无语。 真是好良言劝不了要死鬼,他帮他求情,他给他拆台,要不是看在他是太后外甥份上,真以为他愿意蹚这趟浑水?! 啪——啪——啪—— 王妡慢慢鼓起掌来,嘴角弧度更上扬了几分。 吴桐一瞧,紧跟着“啪啪啪啪”用力鼓掌,并道:“来来来,大家都给这位忠心耿耿的朝廷重臣鼓掌,难得啊难得,不愧是太后的外甥,生了一张好嘴,一个字,厉害。” 官吏们面面相觑,每一个敢动的。 “怎么,皇后殿下都鼓掌了,你们是比殿下还尊贵,不能劳动你们的手?”吴桐呛声。 啪……啪…… 啪啪啪…… 啪啪啪啪啪…… 值所里从稀稀拉拉的几个掌声很快就响成了一片,那噼里啪啦的跟元日放爆竹似的。 钱士彬脸红得像个猴屁|股一样,恨不得现在就有条地缝就钻进去。 吴慎拍着手,暗自摇头。 钱士彬真是烂泥扶不上墙,真是分不明场合,他是太后的外甥又如何,平常人可能会给他这个太后外甥几分颜面,可面前的这位是皇后,与皇帝呈分庭抗礼之势的皇后,她现在是巴不得皇帝一派的人出事。 别人都小心谨慎,钱士彬倒是上赶子给皇后送把柄。 再说,皇后也是够厉害的,话不多一句,仅拍几掌就把钱士彬羞辱得抬不起头来。 王妡拍够了就不拍,看着朝臣们鼓掌。 朝臣们见皇后不拍了,便拍着拍着稀稀拉拉,最后都停了。 值所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到,都等着王妡说话。 “提点制敕院兵礼房公事钱士彬,以下犯上,无才无德,难堪重任。”王妡点名:“吴相,你以为该如何处置?” 吴慎看了一眼钱士彬,说:“老臣以为罚俸三月,以儆效尤,不知皇后娘娘意下如何?” “以下犯上,只罚俸三个月?”吴桐呵呵道:“吴大相公,外头说你清正廉洁、不畏强权,是个好官。怕不都是你自己让人传的谣言。” 吴慎立刻垮起个老脸,他身后不少人也都黑了脸,有人想说话,但钱士彬这个前车之鉴还正在处理,谁也不想步了他的后尘。 “既然吴相公这么说,那就按吴相公说的办。”王妡叫贡年拿上所有封赏和谈使臣的诏书,起身往外走。 “皇后……”吴慎见状,连忙唤住王妡,道:“皇后,这些诏书……” 王妡道:“我拿走,你有什么意见。吴相公你想清楚了,我可是对你这个‘好官’一点儿意见都没有。” “皇后恕罪,官家让臣等拟诏,还等着看。”吴慎就差没把“请皇后不要为难臣等”直白的说出来了。 “和谈使臣不赏。”王妡直接说:“戍边将士没赏,赏什么和谈使臣,本末倒置。吴相公,你也是老臣了,怎么不劝着点官家,让他莫要任性妄为。” “和谈使臣有功,怎么能不赏。”吏房公事小声说了句。 王妡说:“那你来告诉我,戍边将士亦有功,有大功,又为何不赏?” 吏房公事哑然。 “诸位莫不是忘了,没有边关将士流血用命守着国门,哪里来的和谈!”王妡环视一圈,“还是说,你们是故意忘了的?!” 吴桐随即跟上,嘲讽全开:“就是。要是没有那些将士们浴血奋战,哪有你们在京城里指指点点的安生日子。就你们这样的,扔到边关去,怕是活不过三天。合着你们的命是命,边关将士们的命就不是命!英勇杀敌、保家卫国的英雄就该得到荣誉和嘉奖,让英雄流汗流血还流泪,没这个道理!!!” 这一席话,很难说有多少能人同情,但至少现在是无人敢言。 王妡不再多言径直出去,吴桐紧随其后,贡年捧着诏书无人敢拦。 等皇后一行人走远了再看不见了,一干中书门下官吏才松了一口气。 “吴相,我们要再重新拟诏书吗?”知制诰问。 吴慎看了一眼钱士彬,此人对上他的目光,脖子一梗,硬气得很。 吴慎摇摇头,没管他,对其他人说:“该干什么都干什么去,那诏书……先等等。” 此事怕是还有的磨。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53章 第 153 章 王妡拿走诏书那得那叫一个光明正大, 不到一个时辰,皇城里就人人皆知皇后不准封赏和谈使臣,吴桐那句“不能让英雄流汗流血又流泪”的话也传遍了。 众人莫不震颤, 皇后这是要挺武将到底啊! 文武矛盾由来已久, 不仅仅是在本朝,几百上千年一直都是这样,差别只在于东风压倒西风罢了。 到了本朝, 戍更法和重文轻武更加激化了文臣武将之间的矛盾, 历任梁帝就在这样的矛盾中寻求平衡朝堂之法。 一百多年的打压,要不是把武将打得彻底没了骨气和血气,要不就是引得他们全面反弹。 前者大概率是会引外族入关乱中原之地, 后者则是有能力有野心的将领趁机骑兵裂土封王。 在王妡看来, 她上辈子梁朝亡了定然是亡在外族入关。 戍更法使得兵不识将将不识兵, 若非还有沈震和沈家军立着给武将们信心, 就真的都变成待宰的鸭子。她的上辈子被迫割给猃戎的十州和被西骊抢占的二州, 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可惜她死得太早了,不然还真想看看萧珉变成亡国之君的样子。 手掌天下权,无非兵与钱。 太.祖定下这戍更法是因为他自己就是武将起兵造反的, 知道武将掌兵权的坏处,才要把天下所有兵权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恐怕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子孙后代这么不靠谱,以为手握虎符就真的号令三军如臂指使, 对武将打压得谓之疯狂。 “这倒是方便我了。”王妡笑道。 “我听说翰林院要上疏讽谏你。”沈挚忧心道:“他们……文人的笔杆子很厉害。永泰十年,家父与猃戎一战, 为震慑猃戎坑杀了两千多俘虏, 被弹劾得很惨。” 王妡偏过头去:“你以为我会怕区区讽谏?” “你自是不怕。”沈挚皱眉说:“只是我不高兴有人诋毁你。早知道在幽州时就该让他们出些意外,幽州可是我的地界儿,我说是意外, 谁还敢说不是。”说完一脸懊悔表情,错过了大好良机。 王妡看着他,看着看着就笑起来,且越笑越开怀:“哈哈哈哈哈……” 沈挚被笑得一头雾水,他也不问王妡为什么笑,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 他与王妡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可就那么寥寥数次,他看到的王妡就像是被重重黑幕包裹着,没人能看透,若要仔细看定然是要受伤的。 她的表情永远都是很淡很淡,笑从不达眼底,怒也毫无波动,对谁都带着一股疏离,即使站在人群中央也仿佛身边空无一人,就好像……就好像…… 不是这尘世中人一般。 他从未见过王妡这样开怀大笑,生动,鲜活,一瞬间天光都亮了。 凌波池东梅林处,萧珉站在雪地里,阴着脸注视翠通亭中赏雪烤肉、饮酒畅谈的两个人,垂在身侧的手捏到死紧。 伍熊打着伞为他遮住飘落的雪花,眼中尽是担忧。 “阿熊,你当初劝朕弃了琴儿娶王妡,有想过会变成今日这种局面吗?”萧珉忽然说道。 伍熊惊恐万状,扑通一下跪在雪地里,手上的伞也顾不上了,一时不知该如何辩解,嘴张张合合半天都没有一个音出来。 后头跟着伺候护卫的看伍熊跪下了,虽不明原因,但官家总归是发火了就是,也跟着一道跪下。 雪花飘在萧珉的头上、肩上,沁凉的感觉让他觉得脑子再没比此刻更清醒了。 他看着翠通亭里碰杯对饮的两人,压着的声音有些嘶哑地说道:“起来,不怪你,只怪朕。若非朕当初误把豺狼当羔羊,也不会有今日引狼入室这一出。” “圣上,这非是您的错。”伍熊小心翼翼地起身,道:“实乃皇后人面兽心,您是被她和王家迷惑了啊!” 萧珉冷哼一声:“你这是在说朕识人不明吗?” 伍熊又是惊恐万状地扑通跪地求饶。 这些日子皇帝喜怒无常,身边伺候的人动辄得咎,好几人都因为一点儿小事被罚了,即便是伍熊这样的心腹也是如履薄冰一般小心奉承。 “都说了起来,朕的话现在是不是不好使了?”萧珉偏头垂眸瞥伍熊,眼神冷得让伍熊一个激灵,连忙爬了起来。 萧珉才又看回翠通亭,喃喃着,不知是自语还是说给伍熊听:“干政,结党,犯上,篡权,淫|乱,善妒。这样的女人岂可担一国之母重任。” 他现在回想起当初王妡面对他时羞涩甜蜜的样子就觉得讽刺,他以为他将深情演得很好,没想到竟是输了王妡一筹。 王准那个老东西处心积虑,竟舍得嫡长孙女出卖色相勾引他,很好!好得很!!! “圣上说得是。”伍熊附和道:“朝中许多大臣都对皇后不满,听闻翰林院欲上疏请废后呢。” “废后?!”萧珉轻笑一声,深深看了翠通亭一眼,转身离开梅林。 伍熊飞快捡起油纸伞,赶紧跟在萧珉后头为他遮挡落雪。 翠通亭里四下都放了火盆,外头凌冽的冷风吹进来也不觉得寒冷,王妡捏着酒杯瞟了一眼梅林,那里站着的人已经了,她慢慢把杯中的酒饮下。 “明日大雪,行路艰难,”王妡从红泥小炉上提起酒壶,给自己的酒杯里斟满,又给沈挚杯中满上,举杯敬道:“沈公仪,一杯践行酒,你一路平安。” “谢殿下,臣定不辱使命。”沈挚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道:“京城危机四伏,殿下欲行之路荆棘遍布,万望保重。” 王妡轻笑一声:“荆棘遍布?砍了便是。我想要的东西,我想做的事,谁也不能阻拦我。拦路者,杀无赦!” 沈挚双眸闪动几下,垂下眼来压制心底就要喷涌出来的情绪,起身拜过王妡告退出宫。 王妡端坐在铺了皮毛褥子的椅子上,接过宫人递来的手炉,目送沈挚走远的背影。 亭外下风处的火炉上还在烤羊腿,雪先头小了些许,这会儿又下大了,目光所及之处一片银白。 王妡把伺候的人遣出亭外,慢慢啜饮杯中酒,半晌,低喃了一句:“傻子。” - 沈挚出宫就骑马回家,到了家中阍室下马,已经是满头满肩的雪花,他都还没来得及把身上的雪拍掉,沈夫人和他的两个妹子就走了过来。 “母亲,这下着大雪呢,您怎么出来了?”沈挚顾不上身上的雪,就要去扶住沈夫人,手才伸过去想起自己一身的寒气,又缩了回去。 两个沈姑娘朝兄长福了福。 “门房说你回来了,我来看看。”沈夫人让抱着大氅的小厮赶快去给郎君换一件,“你祖母和父亲也都在等着你。” “是有什么事吗?”沈挚换下|身上挂满雪花的斗篷,穿上狐裘大氅,跟在沈夫人身边,举伞为她挡雪。 沈夫人说:“你明日便要回幽州,今日一家吃个团圆饭。再者,你被叫进宫里去,你祖母没看到你回来,总是不能安心。” 沈挚道:“您和父亲该跟祖母说,是皇后叫我进宫的。皇后殿下为我践行呢。” 沈夫人看了儿子一眼,欲言又止,但见两个女儿还在身旁,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到了老太太的院子,沈挚上前给老太太扣头请安。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太太招手,让沈挚去她旁边坐着,拉着他的手,“虎头才回来这么几天就要走了,这大雪封山的,怎么也不等开春再走。” “祖母,朝廷的命令,再说,边塞也需要我。”沈挚笑着说。 “理是这个理,可是祖母怕啊,就怕哪天再见……”老太太说着哽咽了起来,下面的话也不说了,实在是觉得不吉利。 沈家这么多年也经历过不少风浪,死在边关的沈家子弟不计其数,沈老封君也不是没经过事的人,只是永泰十四、十五年的那一场劫难太让她后怕了,听说宫里传唤孙子觐见就一直提着一颗心。 “祖母,您看,我没事儿,好着呢。”沈挚拿衣袖给老太太擦了眼泪,插科打诨道:“孙儿肚子可是饿得慌,祖母有没有让厨房里烧些孙儿爱吃的菜呀?” 老太太一听孙子饿了,立刻叫仆役把席面摆出来,一家人围着圆桌坐下,践行宴吃得温馨。 用过饭食没多久,老太太年纪大了又担惊受怕了一早上,经不住犯困,休息去了。 沈震就叫上儿子去书房说话。 “儿子,帝后相争,不是我们沈家能插手进去的。”到了书房里,沈震开门见山。 沈挚沉默片刻,说道:“父亲,我们全家的性命都是皇后救的。” “皇后的救命之恩,我没齿难忘。只是……”沈震摇摇头,“沈家已经再经不起一点风浪了。” “父亲,这不像您。”沈挚皱了眉。 沈震靠着椅背有些颓然,一声叹息,人仿佛一下就老了好几岁。 “儿子,你今天被皇后召进宫中,你祖母从你离开就坐立难安,我们父子这些人都不在家,家里全由你祖母和母亲苦苦支撑。你难道认为为父是个不懂知恩图报的人吗?实在是,你祖母身体每况愈下,天不假年,再受不得一点儿惊吓了。” 沈挚垂头沉默着。 沈震说完话也沉默了。 许久两人都没有说话,墙边放着的炭盆突然发出哔啵的声音,将沉默的两人惊醒。 沈挚抬头对沈震说:“父亲,您说的这些都已经晚了啊。从咱们一家从台狱死里逃生,就注定了不可能置身事外。您在军中的威望,也注定了咱们家没有办法置身事外。我们早就已经被打上了后党的标签了。” 沈震面上闪过一道惘然之色。 “帝后相争,看似皇帝为正统占大义,然而年年天灾人.祸,皇帝民心不说尽失,百姓也多是有怨的。皇后貌似落于下风,但是父亲,您忘了吗,这些年我们从石门蕃部辗转西南到成都府,然后回幽州,这其中多少将领被更换?从西南到西北一线的军队,恐怕都握在了皇后手中。” 沈震猛地醒神,倍感震颤。 沈挚说:“皇后筹谋多年,我们沈家岂是说置身事外就能置身事外的?况且……” 他低声说:“她志存高远,不拘一格,我想……尽我一份绵薄之力,替她扫除一些通往顶峰路上的绊脚石。”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54章 第 154 章 腊月, 朔朝。 以翰林院学士承旨严士任为首的翰林院官,共二十余人,一同上疏讨王皇后六大罪。 “掩袖工谗, 狐媚惑主,此为罪一; 善妒跋扈, 蛾眉不让,此为罪二; 不贤不慈,失德无子,此为罪三; 召见外臣,秽乱后宫, 此为罪四; 近狎邪僻, 残害忠良,此为罪五; 结党弄权, 窥窃神器, 此为罪六; 圣上,燕啄皇孙, 知汉祚将尽;龙漦帝后, 识夏庭遽衰。*届时悔之晚矣!臣伏惟圣上废皇后王氏, 以正朝纲!” “臣等请圣上废皇后王氏,以正朝纲!”二十余大臣一同跪下, 齐声请|愿,喊出了两百人的气势。 群臣最前方, 吴慎、左槐、王准并立, 吴慎看了另外两人一眼,三人都很沉得住气。 “简直一派胡言!”王确没忍住,第一个出来驳斥严士任,“造谣生事, 以下犯上,严士任,你才是包藏祸心,豺狼成性!” “哼!王确,你常常大言不惭,自诩清流,你要真是清流,就该大义灭亲!”严士任指着王确道。 “你洋洋洒洒一大篇,你有证据吗?”王确道。 严士任说:“天下谁人不知,皇后干政弄权,带着禁军上殿逼迫官家把枢密使打入台狱,你跟我要证据?你不觉得可笑吗?” 王确吵架实在不行,几句话就被人抓住话柄,被说得哑口无言。 王准满心无奈,涉及皇后,他知道长子绝对沉不住气。但是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他这不是帮忙,是帮倒忙。 但是儿子帮了倒忙又能怎么办,他这个做老子的还不是得给他收拾。 王准朝御史中丞杨文仲看了一眼,示意他出面说话。 杨文仲收到眼神,略一颔首。 站在他不远处的史安节目光闪动了两下。 杨文仲握紧笏板正要出列说话,就听殿门处传来一道清脆的嗓音,囔着:“哟,这是干什么,干什么?吵架呀?都是斯文人,有什么话在太阳底下摊开了讲明白不好,吵什么架?莫非是斯文败类?” 紫微殿里群臣齐转头,御座上的萧珉也将目光投向殿门处,片刻后,眉头皱得死紧。 王妡身后跟着一群人进殿来,几队殿前司禁军迅速将紫微殿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刚刚说话的是吴桐。 王妡上一次带兵上殿时,严士任等翰林官被王妡打包去了幽州,并不知道当时是何种情形。回京来后听闻一二,这些为君为国者自然是义愤填膺,叫嚷着清君侧,再被有心人煽动几句,这不就有了今天这一出。 严士任宦海沉浮多年,不可能没点儿脑子,否则也坐不到学士承旨这个位置。 他今天带着翰林院一帮人上疏请求废后,想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为的是试探皇后和后党的态度。 时间挑在腊月朔朝也是很微妙。 寒冬万事休,过了腊八就是年,除非是天大的事情,朝廷一般都会要押到人日之后处理,这中间一个月的时间足够各方势力从容不迫地布局了。 虽说这一个月时间也给了后党布局的时间,可说一千道一万,大梁姓萧,官家才是正统,其他任你权势通天也是乱臣贼子。 严士任的算盘打得很好,他背后的几方势力也在推波助澜,就算不能一举毁了后党,至少也要让其伤筋动骨,能把皇后废了是最好。 现在萧珉是做梦都想废了王妡,看到王妡带兵进殿,眼中立刻浮现怒恨厌恶来,不过很快就收了。 翰林官们看到这阵势,看到皇后和楚王妃大摇大摆就进紫微殿,无一不惊怒难当。 天启宫三大殿,乾元、紫微、庆德,是属于男人的天下,女人踏入其中是对男人的挑衅,别说皇帝了,就是九品小官也不能忍。 王妡进殿来,目不斜视往御座走,御龙四直都虞候夏侯煇不需要她吩咐,一摆手,一队禁军直扑要叫嚷的翰林官们,直接堵了嘴。 “呜呜呜……”翰林官们用力挣扎,对禁军怒目而视,可他们这些读书人力气哪里比得上习武之人,被压制得死死的。 王妡登上三层九阶御阶,站在萧珉面前,垂眸俯视坐着的萧珉片刻,然后一转身,对下头众臣说道:“听说你们在商量着要废了我这个皇后,那我本人可不得来听听你们打算给我按排些什么莫须有的罪名。” 两名内侍搬来椅子放在御座左边,王妡没有坐,负手站在御阶前,语气淡淡难辨息怒地说道:“现在就说来我听听。” 殿中一片死寂,皇后摆明了来者不善,谁也不想在这时候做个出头鸟。 吴桐站在王妡的身后,偷偷瞄了一眼萧珉,看他腮帮子突出来一块,明了已经气狠了拼命压抑不让自己当众失态。 就想感慨,当皇帝还挺累的哈,连喜怒哀乐都不能表现出来,明明恨却要表现成爱,明明气得吐血却要示人以明月清风。 要说表情管理这一块业务,还是皇后技高一筹。吴桐把目光放在王妡的背影上,心中感叹,皇后差不多接近面瘫了,面无表情就是最好的伪装色,没人能看懂面瘫脸后头的情绪。 差不多半柱香的时间,紫微殿里没有一个人说话。 翰林官想说话,但是被堵了嘴。其他人有了蒋鲲的前车之鉴,都不愿意当这个出头的椽子,谁知道皇后会怎么发作。 “都不说话?”王妡说:“我进来之前,不是听你们说得挺热闹的。” “皇后!”萧珉沉不住气了,阴恻恻道:“适可而止一点儿。朕的容忍是有限度的。” 王妡偏头瞅了萧珉一眼,哼了声,慢慢道:“不贤不慈,残害忠良,窥窃神器?嗯?之前你们是这样说的吗?” 吴桐道:“殿下,您说得不对,这翰林院的指了您六条大罪呢。”她把那六大罪复述了一遍。 王妡听完轻笑一声,摆了摆手,夏侯煇立刻让制住严士任的士兵松手。 严士任一得自由便大声说:“臣所言句句肺腑,句句属实。皇后娘娘,你若非弄权擅专,此刻又岂会在这紫微殿中,更带兵上殿。” 接着他又一指夏侯煇,说:“夏侯管军,禁军出动需有虎符,你擅动兵将,这是造反!” 夏侯煇亮了亮手中的刀:“严学士,你还是先解释解释,你为什么通敌。” “我何时通敌!你这是血口喷人!”严士任囔道。 这时,勾当御史台事史安节出列,高举笏板,朗声道:“臣弹劾翰林学士承旨,与猃戎会盟和谈期间,私会猃戎阿德贝格楚吉,图谋不轨,里通外敌。” 严士任惊愕地瞪大眼看着史安节,指着他的手都是抖的,喊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我何时与楚吉见过。”然后转向御座,高声喊冤:“圣上,史安节这是诬蔑,请圣上明察!” 然而他的圣上坐于御座,前方却立着皇后,把皇帝挡住了,等同于是皇后受了严士任的礼。 萧珉再坐不住,站起来走到王妡身边,与她并肩。 其实并肩非他所愿,盖因王妡正好站在御阶的边沿,他要再往前一步就下了一层台阶,那岂不是比王妡矮一阶。 “史御史,你弹劾严学士通敌,可有证据?”萧珉问道。 史安节抬头觑了皇后一眼,隔得太远他看不清皇后的表情,想起前两日深夜潜入他家中的黑衣人,心里打了一阵鼓,随后对皇帝说:“在碛水镇,有士兵巡夜时看见有猃戎装扮的人半夜进了严学士的帐篷,士兵认出那人是楚吉,正巧臣起夜,士兵遇上臣将此事告知于臣。可是第二日,那士兵就被发现暴毙在营地外的树林里。臣因害怕也被灭口,才一直隐忍不发,如今回朝,一切自有公断。” “你胡扯!我根本就没见过什么楚吉,更没有猃戎人半夜进我的营帐!”严士任说:“反倒是史御史你,与猃戎和谈时你几乎全程不说话,莫不是你与猃戎有什么勾结,才不敢说话的!” 史安节道:“笑话,我为正使,谈判之事理当由副使去做,严士任,你果然心虚了,竟胡乱攀咬起来。” 史安节忽然弹劾严士任是在场大部分人都没有想到的,御史台现今勾管的一为史安节二为杨文仲,杨文仲已经是明面上的后党了,史安节若也被后党划拉过去,那御史台可就是王家的一言堂了。 这种事情绝不能允许。 吴慎出列质问史安节:“史御史,你说看见楚吉的士兵暴毙了,也就是再没有人能证明楚吉见过严学士,那岂不是由着你信口雌黄,颠倒黑白。” 吴慎一表态,他那一派的人立刻跟上挺他,纷纷质问起史安节来。 史安节虽说一一驳斥了这些人的质问,但他自己知道,这话真是他瞎说的…… 不,也不能说是他瞎说的,是那晚潜入他府中的黑衣人强迫他说的。 他自己也心虚。 杨文仲虽然满心疑惑史安节这个怪异的行为,但此刻被质疑的是整个御史台,他就不能置身事外,带着御史台的御史们与吴慎一派的对峙起来。 紫微殿里好不热闹,群臣的注意都被转移到究竟谁才是私会楚吉通敌之人,没有人再关心什么皇后六大罪、什么废后了。 “王妡,你好啊!很好!”萧珉怒气腾腾。 王妡瞥了萧珉一眼,话都懒得说,拍了两掌,夏侯煇立刻让所有禁军敲击兵器,咣咣两声,殿中倏然一静。 “将严士任押入诏狱,年后再审。”王妡道。 禁军立刻上前拿人。 “这是残害忠良!圣上,臣冤枉!”严士任大喊。 萧珉怒不可遏:“王妡,你适可而止,这朝堂哪有你发号施令的地方!” 王妡慢慢走下御阶,走到严士任面前,一哂:“现在真是是人是鬼都说自己是忠良。”然后对夏侯煇说:“把人带走。” 萧珉疾步奔下来,就要去抓王妡,王妡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精准地避开了他的手。 “说他通敌叛国,他就是通敌叛国。”王妡笑:“这不是你们老萧家惯用的伎俩么。” 她这一句话,把萧梁王室的遮羞布狠狠扯了下来,紫微殿中鸦雀无声。 她环视殿中大臣一圈,说道:“还有谁通敌,主动站出来。” 没有谁敢动。 王妡哼了一声,轻蔑之意尽显,随后带着人走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55章 第 155 章 皇后两次带兵上紫微殿, 一次抓了枢密使蒋鲲,一次抓了翰林学士承旨严士任,皆是朝廷股肱重臣, 定的都是足以抄家灭族的大罪。 人抓了,关狱中,各路人马想尽办法捞人都捞不出来, 就是官家发话都不好使。 朝堂上人人自危, 不敢说话。 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就绝对清白让人抓不住把柄。 再说绝对清白也没用,上位者说你有罪你就是有罪,君要臣死, 臣不死是为不忠。 本朝这样的事情还少么。 “吴大相公, 您快想想办法,再这么下去, 这朝堂哪还有咱们说话的地方, 就快变成皇后的一言堂了。”枢密副使阮权说着说着就捶桌子, 相当痛心疾首了。 审官西院知院事柴蕤失望摇头:“无论是蒋相公还是严学士, 官家就任由他们被皇后下狱,半点儿不作为,也太过软弱无能了。” “柴知院,慎言!”吴慎沉声警告。 柴蕤僵了一下, 端起茶盏低头喝了一口掩饰不自在。 “吴大相公, 在下倒是有些赞同柴知院的话。”阮权说道:“皇后专横跋扈,官家却无力管束,实在是……” 阮权摇头,其他人也跟着一起摇头。 朝政本就没女人什么事,皇后能强行插手干政,可不就是官家无能么。 吴慎重重放下茶盏, 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过来,说道:“各位,这话就不必再说了。现在当务之急是先把蒋图南他们二人救出来,遏制住皇后的势力,否则,焉知他日下狱之人就不是我等。” “吴大相公说得对。”知制诰储象翁愤慨道:“皇后如此倒行逆施,该受尽天下人的口诛笔伐才对。” 众人立刻懂了,纷纷说储制诰说得对。 “各位。”阮权最后说:“当年王准那老匹夫能在先帝手中将沈震救出,今日咱们就能将蒋、严二位相公救出。咱们决不能让皇后和士族的奸计得逞。” “对,对,说得对。” - 凌坤殿里,也有一场对话,是王妡和王准。 王确也在,只不过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插话。 “把严士任下狱,实在是一步臭棋。这么做,非但堵不住悠悠众口,反而会激起士林文人的愤怒,届时口诛笔伐,得不偿失啊。”王准道。 “不抓严士任就没有口诛笔伐了?”王妡反问。 “名声呢?不要了吗?”王准说:“如此行事,朝野内外能有多少人信服你,殿、下!” 王确倏地睁大眼朝父亲看去。 “女人掌权,你们男人真的会信服吗?计、相!”王妡针锋相对。 王确睁圆的眼睛有朝女儿看去。 王妡王准对视,此刻两人不是祖孙,而是君臣。 “父亲,姽婳……”王确很懵,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该怎么劝才好。 王妡给王确到了杯热茶,又把手边的一碟果子放在他手边的桌几上,意思很明显,请他暂时不要说话。 然后再坐回去,对王准道:“计相,你答不出来,是么。” 王准的确答不出来,只能沉默以对。 “计相,你不觉得跟我说什么‘名声’很可笑么?从我要夺权开始,我就注定不会有什么好名声。我是女人,我知道这条路不好走。”王妡一只手撑在腿上,身子微微前倾,紧紧盯着王准的双眼,不紧不慢说:“我不需要道貌岸然之辈的信服,我需要的是……他们恐惧。” 她又坐直了,微笑着说:“没有什么比恐惧更能轻易掌控人心的了。怕我,才不敢轻易冒犯我。怕死,才会明白何为谨言慎行。” 王准无言以对。 王准是标标准准的士大夫,受的是君臣父子的教育。他有野心,也只是家族繁茂传承不绝的野心;他有偏私,也不过是古往今来一般朝臣的那种结党贪墨的偏私。 他对自己的定位从一开始就是做一个不忠不奸的权臣,自成一派,与朝中其他党派与皇权互相制衡,为家族谋求更多的利益。 他不理解王妡怎么会孳生如此大逆不道的野心,甚至在一开始察觉时想到不是帮忙而是打压,只不过他察觉得太晚了,王妡已然成了气候。 就像沈震被冤要处死一事,他一开始为多方考虑,并没有出手救人。王确为了沈震四处奔走到处碰壁,他做的是训斥王确死脑筋、不顾全大局,若不是后来王妡在暗中推波助澜,把萧珉也拉近局中,他应该会一直袖手旁观。 但不能说他袖手旁观就是错的,没有那么非黑即白,他有他自己考虑,他是一个合格的家族族长,也是一个合格的朝臣。 所以,他不理解王妡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这很正常。 倘若王妡是男子,或许王准又不是这个态度了。 “祖父,”王妡收起无意泄露的一丝戾气,又恢复成面无表情,说道:“我一直觉得祖父是个聪明人,不要让孙女儿失望呐。” 这是威胁。 王准闭了闭眼,半晌点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地说:“老臣知道了。” “知道就好。若无他事,祖父就先退下。”王妡叫来贡年,让他亲自送王准出宫。 王准起身告退,王确哪怕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也只能跟着一道起身告退。 不过他在告退时拼命使眼神让王妡留下他说话,王妡却好似没有看到一样,他只能不情不愿地跟着父亲一道出宫。 王准王确离开,伺候的人被打发了出去,殿中只剩王妡一人,她绷直的腰背瞬间就塌了,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殿内屋顶装饰精美的横梁愣愣出神。 - 王确从天启宫到回府路上,一肚子话想说,可路上又岂是说话的地方,他憋啊憋好不容易回到家中,立刻憋不住了,问:“父亲,您跟姽婳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王准横了他一眼,然后把人叫去洗笔斋说话。 把仆役都遣远,吩咐管家不许任何人靠近洗笔斋,王准才说话:“什么意思?你那好闺女想要称帝做女皇帝!” “噗——” 王确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蜜汤就喷了出来。 “咳咳咳咳……”王确一阵爆咳,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用衣袖擦着嘴角,惊恐地睁圆了眼看父亲。 “您您您说、说说姽婳、姽婳要要要要做什、什么?” “做女皇帝!”王准重读道。 “啊…………”王确整个人跟灵魂出窍了一样,张着嘴失神。 他人不精明,但是不傻,这几年王妡和家中动作频频,他也猜到一二。皇帝的种种举动,他也心里有数。 他一直以为父亲是想做个权倾朝野的权臣,女儿是想把皇帝架空成傀儡,她垂帘听政。 万万没想到,他的女儿竟有如此…… 志向! “不愧是我的女儿,志存高远。”王确一拍自己的大腿。 “你说什么?”王准皱眉,“你还夸上了?” 王确问:“那不然要怎样?” “她一为女子,二不姓萧,她竟然想要做皇帝,你身为她的父亲,你、你是怎么教她的?!”王准想到在凌坤殿里王妡威胁的话,就生气。 “她脑生反骨,就是你宠坏的。”王准虚点王确,若不是儿子年纪不小了,他就要请家法。 王确觉得自己很冤枉。 没错,他是对一双儿女宠得有一点点过分,但他绝对没教过女儿篡位改朝换代。 “姽婳在家里的时候那么乖,为什么嫁人了却如此逆反,一定是婆家逼迫太过。”王确一拍手,“对,定然是这样。父亲,您又不是没听过,外头议论姽婳无子议论得有多难听。若不是皇帝太后故意为之,外头哪有人敢议论一国之母。姽婳都是被他们逼成这样的。” 王准继被二儿子气昏后,又差点儿被大儿子气昏。 听听这说得是什么鬼话,被人听到就是一道大不敬的弹劾递上去。 他这嫡长子不是最讲原则最板正最非黑即白的?怎么现在他女儿要篡位了,若不成,整个家族都要跟着陪葬,这么大的事,就变成别人的错,被别人逼的? “滚滚滚!滚回你自己屋去!看到你就烦!”王准赶苍蝇一样赶儿子走。 真是,没一个省心的东西,他维持着一大家子容易么,没一个人来体谅他。 王确被赶走,去给老太太请了安,心不在焉地陪着说了会儿话后,老太太一发话他就迫不及待地拉着妻子谢氏回自己的小院,关起门来说话。 “夫君,什么事这么急,怎么把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谢氏不解问道。 “娘子,我有一件大事要跟你说。”王确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 “什么大事?”谢氏想来想去,最近家中没什么大事,有也只有姽婳那边的事了,遂问道:“是姽婳那边出了事吗?我已经听说翰林院要上疏请废后,姽婳怎么样了?” 自家娘子一猜一个准,王确佩服得不行。 “今天朔朝,翰林院的确当廷上疏请废后,不过最后咱们闺女把学士承旨严士任给下了诏狱,罪名是通敌。”王确说。 谢氏提着的心放了一半:“那就好。只是今天这一出是过去了,后头恐怕还有层出不穷的阴谋,姽婳她……唉……” “这是咱们闺女自己选的路,只能她自己走,不成功便成仁。”王确低喃。 “对了,你不是说有大事要同我说?”谢氏问:“什么大事?” “嘿,你看我差点儿忘了。”王确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凑近了妻子,在她耳边小声说:“咱们闺女,姽婳,要篡位当女皇帝呢。” “……什么?!真的假的?”谢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父亲和我说的,这能有假。父亲气得很,还骂我没把姽婳教好,宠得她脑生反骨。”王确顿了一下,再说:“对了,在宫里,姽婳还威胁了父亲,好像是父亲做了什么事让她不满了。” 谢氏把这个消息消化了,摇摇头,叹道:“我知道这孩子主意大,没想到竟然这么大。”她笑了,说:“不愧是我的女儿。” 王确瞅着妻子的笑容,撇撇嘴说:“父亲还说是我把姽婳宠坏的,娘子,我怎么觉得是你宠的?” 谢氏收起笑容,正色道:“是我吗?” 王确:“……” 谢氏:“……” 王确:“是我。” - 严士任被下狱,果不其然在士林中起了轩然大|波。 与蒋鲲不同,严士任文章作得锦绣,在士林中有些威望,被几个领头的煽动几句,立刻就有抨击皇后的诗词文赋流出来,甚至还有些不堪入耳的在青楼里传唱。 废后的呼声在士林中越来越大,还有人说一起去敲登闻鼓,为严学士鸣冤。 新门瓦子里的食肆,一群读书人聚在一起高谈阔论,骂皇后豺狼心性、骂朝廷软弱无能,店小二几番上来劝他们莫谈国事,居然还被打了。 掌柜见状,怕他们惹出什么大祸来连累他的店,给他们免了饭钱,好说歹说把人劝走了。 “东家……”店小二捂着被打肿的眼睛,可怜兮兮唤。 掌柜那些几十文钱给他:“你医官里瞧瞧,今日你也是倒霉了。” 店小二接过钱,连连感谢掌柜,往医官去了。 掌柜看着店中半拉桌子的狼藉,想到今天损失的钱财,又心痛又气恼,忿忿骂:“这些读书人真是把脑子都读坏了。” “东家,这段时间怕是都不安生,咱们开门迎客,要是再遇上刚才那些人那样的,咱们这生意还怎么做啊。”账房先生噼里啪啦打算盘,都替掌柜心疼钱。 “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你也说了咱们开门做生意,总不能把客往外面赶。”掌柜长吁短叹:“也不知这些读书人闹个什么劲儿,皇后娘娘可是救了沈元帅的,就冲这个,我就觉得皇后娘娘是好人。要是没有沈元帅啊,猃戎早就打进来了,哪有我们的安生日子过。” 账房先生拨回算盘,继续算下一笔账,边说:“东家,你自己在店里贴了‘莫谈国事’,你怎么自己又谈起来了?” 掌柜脸一红,梗着脖子说:“我这是谈国事吗?我只是赞美皇后娘娘而已。” “行,你是东家,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账房先生把账记好,收起算盘,说道:“我瞧着这事还有得闹呢,要不我们在店门前挂个牌子,上书‘读书人不得入内’,你看怎么样?” “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那些读书人嘴多毒,你挂个这个牌子,是想让他们站在店门口骂我们?那生意还做不做了?”掌柜粗声粗气道,白了账房先生一眼,去了后厨。 账房先生撑着下巴,叹气:“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天下大乱。” 不仅是这一家食肆发生了乱子,启安城里接连有食肆酒馆茶社等出了乱子,更有见血的,京兆府的捕快忙都忙不过来。 萧珉眼见事情发展到如此,不说欣喜若狂,至少兴奋已经表现在脸上了。 “王妡那边有什么动静没有?”他问伍熊。 伍熊说:“没见到凌坤殿有什么动静。恐怕皇后也不好处理此事,总不能把天下的读书人都抓了。” 萧珉哈哈大笑:“你说得对。这天下,是朕的天下,哪有她一个妇人说话的地方。” 伍熊不想扫皇帝的兴,但有些话还是得说:“圣上,殿前司禁军被握在皇后手中始终不行,还得早早把殿帅定下来才是。殿帅之位空悬着,皇后才能趁虚而入,一旦有了殿帅,士兵自然要听上峰的。” “嗯,没错。”萧珉颔首,“只是这个人选……以前朕属意姚巨川,他却是不争气的。阿熊,你觉得谁可胜任?” 伍熊不敢在这种大事上给萧珉出主意,虽说是心腹,然伴君如伴虎,他给出了主意将来若有万一,岂不是连累自己。 “这奴说不好,对朝中的武将都不甚了解。”伍熊躬着腰说。 萧珉瞥了伍熊一眼,他能感觉得到伍熊面对他时越来越小心翼翼,他没多说什么,帝王总是孤独的。 “马帅是个唯唯诺诺的性子,不堪重用。步帅倒是有点儿血气。皇城司勾当是王妡的人……”萧珉把在京的几个武将全部扒拉一遍,算来算去只有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指挥使李渐可用,其他人不是不堪用就是王妡的人。 “王妡那贱妇,总有一日朕要让她生不如死。”萧珉恨恨咬牙,然后吩咐伍熊:“去给朕传李渐觐见。” “喏。”伍熊应下,亲自去通传。 李渐才进了宫城,王妡就得到了消息。 萧珉总算想起空悬的殿帅,李渐等了这么多年,总算是要得偿所愿了。 “殿下,官家若任命李渐为殿帅,恐对您不利。”近卫统领阎应豹如此说道。 王妡道:“我知道,你盯着殿前司都指挥使那个位置,稍安勿躁,太急功近利了可不行。” 阎应豹一凛,立刻跪下,道:“殿下息怒,臣并非此意。只是李渐……” “不必多言,下去。”王妡打断了阎应豹的话,将他遣退了。 阎应豹忐忑不安地出了凌坤殿,下值后,回到家中,妻子迎上来替他更衣,见他神情有异样,不由问道:“夫君,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今日……”阎应豹犹豫再三,还是将今日凌坤殿里的事说给妻子听,并问道:“你曾经的皇后殿下|身边伺候,殿下这是恼了吗?” 王妡身边的心腹侍女,一个紫草,一个香草,都被赐了王姓,前者嫁给了皇后近卫统领阎应豹,后者嫁给了枢密院检详所主事邓朗。 很多人都觉得皇后偏心紫草,她明显比香草要嫁得好,但是紫草自己知道,皇后并无对她有多偏心。 “夫君,殿下的心思没人能猜透。”紫草摇头,“妾身虽说是从小就伺候在殿下|身边,但从来猜不到她的心思。还有,妾身也劝夫君一句,别妄图去猜测殿下心思,只要忠心为殿下办差就行,殿下最忌讳别人揣摩她的心思了。” 阎应豹叹了一口气:“罢了,先吃饭,你都等饿了?” “妾身倒是不饿,下晌时吃了不少点心。而且今日有个好消息还没告诉夫君呢。”紫草说这句话时,脸上的笑容幸福灿烂。 “哦?是什么好消息?”阎应豹问。 紫草说:“夫君,我有身孕了。” 阎应豹先是一呆,然后大喜,“真的?”连说话的声音都下意识变轻了。 “真的,大夫已经诊过脉了,两个月了。”紫草说。 “哈哈哈哈哈……”阎应豹就是一阵爆笑,先头的那些疑惑、郁闷在这个好消息面前统统烟消云散。 “太好了,太好了,我有后了。”他来回踱步转圈,紫草看着他念叨要给老家的父母写信告知这个好消息,笑得开心。 无独有偶,通柳街上的邓宅,香草也告诉邓朗自己有了身孕的事情。 邓朗:“啊?” “你‘啊’什么呀?我有身孕了,你难道不高兴?”香草叉腰,一副“你敢说一句不高兴,你就完蛋了”的样子。 “我高兴啊,我这不是高兴傻了。”邓朗连忙说。 香草不高兴了:“可是我没看出来你高兴。” 邓朗小心翼翼说:“是这样的,今天殿下召见我,让我准备一下,过几日去括州,恐怕除夕是赶不回来与你一同守岁了。” “去括州?”香草问:“是为了括州暴风海溢一事?朝廷不是派人去赈灾了吗?” 邓朗拉过香草的手,低声说:“殿下让我去括州,没明说什么事,我想着必是因为赈灾出了问题。殿下还说,我现在官阶低了,做事不方便,去括州是攒政绩的,回来就升官。” 香草反握住邓朗的手,嘱咐:“那你可得万事小心,我在家等你回来。”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邓朗笑着说。 香草也笑了笑。 - 邓朗猜想的没错,括州出事了,还是大事。 就在士林辱骂皇后越演越烈之时,萧珉准备敕授李渐为殿前司都指挥使时,消息传到了启安城。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56章 第 156 章 括州临海, 九月发生风暴,海水倒溢上来,几乎将整个括州都淹了, 屋舍毁了四千余间, 数万人流离失所。 朝廷以三司副使刘敏为钦差,拨钱粮一百万贯赈灾。 一去近两月, 陆续传回朝廷的消息都是一切顺利云云。 如此顺利的赈灾却在腊八这日被八百里加急送来牒报—— 括州赈灾不利, 百姓压根儿就没拿到米粮衣衫, 饿死冻死无数, 百姓没有办法, 冲了几地县衙抢米。 朝廷上下皆大为震惊, 皇帝震怒。 “一切顺利, 一切顺利,这就是你们说的一切顺利?”萧珉在庆德殿大发雷霆,“一百万贯!啊!一百万贯赈灾钱粮, 灾民居然会缺衣少食到去冲县衙抢米, 居然活生生饿死冻死千余人!你们怎么做事的!!!” 殿中坐在的宰执们一齐起身跪下, 说:“圣上息怒。” “息怒!朕息得了怒吗?!”萧珉指着他们, 目光在几人身上一一扫过, 最后定在王准身上, 道:“王卿,刘敏可是你三司的人, 他此事办差不力,你以为该如何处理?” 他这话一出, 吴慎、阮权等人都觉眼前一黑。 三司副使刘敏是先帝的心腹,萧珉登基后对他一直采取无视的态度,吴慎等人却认为可以将此人拉到自己阵营里。 刘敏与王准也不太对付,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是先帝的心腹又怎样,难道就不能变成今上的心腹? 吴慎时常搞不懂官家的想法,他对谁都防备异常,好似全天下皆恶人,都要害他。 可是,为臣者不能得到帝王的一丝信任,有些事做起来总归是碍手碍脚。 但这话又不能明说,否则就是质疑君王、以下犯上。 “圣上,刘省副尚在括州,赈灾详情未知,老臣以为等他回京后再详问,如今最重要的是再派钦差往括州善后。”吴慎抢在王准前头先说话了。 王准看了吴慎一眼,说:“臣附议吴大相公,当务之急该是再派钦差前往括州,安抚民心,才是。” 萧珉黑沉着脸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目光在王准、吴慎二人身上扫来扫去,好半晌才说:“那二位卿以为谁能当担钦差重任?”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王卿,刘敏是你的下属,他办事不利,你这上峰前往善后,觉得可行?” 吴慎眼前又是一黑,官家这闹得又是哪一出? “圣上,老臣以为,已经发生民乱,要查清此事原委,该由御史台、大理寺、枢密院、禁军一同前往,更为稳妥。”吴慎又抢在王准前面说。 萧珉脸更黑了,但吴慎说得对,括州民乱的确要详查,御史台、大理寺要去往,镇压乱民需要禁军,约束禁军安抚民心需要枢密院,如此种种,断没有让三司使前往平乱赈灾查访的。 就像各州有大事发现,没有把平章政事、参知政事前往调查的。 萧珉是恨不得王准能死在前往括州的路上,王准一死,士族群龙无首,届时收拾他们就很容易了。 至于王妡,区区一介妇人罢了,呵! 吴慎不说很了解皇帝,但他想拍王准前往括州的用意他能猜到一二。 就因为能猜到,他才竭力岔开话。 三司几乎尽在王准的掌握之中,权力没有交接之前,王准倘若发生意外,国朝的财政都要瘫痪。 真到了那时候,括州民乱都不是个事儿了。 “此事……就依吴爱卿所言。安排人手,即刻启程。”萧珉说道。 “臣遵旨。”吴慎拜道。 “都起来。”萧珉挥挥手,让跪了一地的宰执们坐回去,再问王准:“如今国库还可以拨出多少赈灾钱粮。” “回圣上,如今国库统共只有不到五百万贯。时值年末,大典、年礼、宫宴、恩施,皆要用钱。实在是挤不出银钱再赈灾了。”王准道。 萧珉皱眉,不满道:“怎么就只有这么点儿?不是说今年收成尚可么?” 王准道:“回圣上,今年收成的确比去年前年要好一些。然一来,今年我朝与猃戎一场大战,军费支出超两千万贯,猃戎的赔偿有还没送到。二来,从永泰十四年起,我朝年年送岁币与猃戎,前几年收成不好,财政捉襟见肘,今年收成尚可也只是将前几年的窟窿补上一二。三来,朝中大臣喜向国库借支,逾期却又不归还,烂账许多。” 王准没有说贪腐的人,谁都知道朝廷贪腐日益严重,想要治贪就得下狠心。 然而他观皇帝,是一时半会儿重视不了此事的。 【萧珉有想成为旷世明君的野望,自然要作为一番。他不是不知道朝廷贪腐问题严重,但是目前他只能先收拢权力,他既不想成为先帝那样被说刚愎自用昏君,也不想成为被架空的傀儡皇帝。权力、威望、名声,他什么都想要。】王妡如此评价萧珉,并道:【他既然什么都想要,咱们就都给他好了。】 王准回想起王妡一脸坏笑的样子,暗暗摇头。 他这孙女儿是越来越疯了,全然不怕搞得天下大乱,就算她后来如愿以偿,一个千疮百孔的国家她治理起来岂不是吃力?! 萧珉思忖许久,问:“若要尽快充实国库银钱,是否催驱借支国库之人归还?” 王准说:“目前看来只有此一途了。” “那就这么办。”萧珉说,又问:“王卿觉得,何人能胜任催驱钱粮之事?” 王准还没准备说话,萧珉又说:“朕觉得盐铁副使王确可胜任此事,王盐铁其人正直清廉,可谓是催驱的不二人选,王爱卿以为如何?” 【想要快速来钱,无非两条路,一是抓几个巨贪抄家,一是催驱借支国库的尽快还钱。萧珉会怎么选显而易见。催债就是个得罪人的事情,他一定会让父亲去催债的。】王妡笑得更坏:【那可不是正中我下怀么。】 要好好催债不就得调查清楚欠债人的家底,要是拒不还钱,要在其中做文章不就是催债人说了算。 王确性格板直,家世显赫,还真不怕得罪人。 【得罪就得罪,有我在呢,谁敢对我父不敬,哼,我就灭他全家。】王妡杀气冲天。 王准再次暗暗摇头,叹了声:真是疯了。 “圣上,臣亦认为王盐铁可胜任此事。”王准拜道。 “如此甚好。”萧珉志得意满地笑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57章 第 157 章 再派钦差往括州和催驱国库借支的诏书同时下发, 有人欢喜有人愁。 去括州的钦差队伍,分别是御史台侍御史知杂事叶夔、大理寺少卿岑湜、枢密院副承旨魏采检详所主事邓朗、殿前司御龙四直都虞候夏侯煇步军司龙卫上四军都虞候韩彭,带殿前司、步军司禁军五千人。 这队伍组得可真妙,几方势力互相牵制, 谁动一下都得小心翼翼。 “真是难为吴慎了, 想必绞尽脑汁儿想了一个晚上。”王妡拿到名单看了后, 微哂。 吴桐撑着下巴, 对名单吹了一口气,说道:“把夏侯管军和御龙四直派出京,是为把李渐提拔成殿帅做准备。吴老头想得挺周到的。” “吴慎也算是为萧珉尽心尽力了。”王妡拨了拨正站在架子上睡觉的鸱鸮的翅膀, 鸱鸮那只闭着的眼睛睁开来,慢吞吞转头看王妡,发出一声“喵咕”似在表达不满。 吴桐也凑过来, 她早就想撸这只猫头鹰了,可这喵警惕得很,连吃的都逗不过来, 一靠近就飞走。 果然, 这次也没有意外,谯翛翅膀一扇就飞房梁上站着,低头“喵咕喵咕”叫,看起来是相当不满了。 这只鸟如今是宫里的一霸, 谁也不敢惹。 “小气。”吴桐嘟囔了一句, 坐回去把拟好的文书拿给王妡过目。 王妡摆摆手示意不必看了,对她说:“有件事要你去做。” “什么事?”吴桐把文书盖上皇后宝符。 王妡说:“朝廷要追讨国库借支,你知道吗?” 吴桐点点头,她一进宫就听有人在议论这个事情。 王妡道:“萧烨也在国库借了不少,你去让他配合点儿, 三司来催账了就痛快把钱还上。” “他还借了国库的钱?”吴桐有些惊讶,“我看着楚王府也不像缺钱的样子。” 王妡道:“朝中大臣就少有不在国库借支的,尤其是宗室。人人都借,一人不借,岂不是显得太不合群。” “军饷没钱,赈灾没钱,修路造桥没钱,这种事倒是有钱了。”吴桐吐槽道:“朝廷也有意思,居然把国库的钱借给官员,人家不还也不催,现在没钱了就想起这茬来了。” “跟着太.祖打天下的一帮人,有半数是泥腿子,开国功臣日子总不能寒碜,除了封赏之外,太.祖额外开恩让他们借支国库。这事就从那时留下来了。”王妡道:“不让借就贪,若你是皇帝你怎么选?” 吴桐大为震撼:“贪|污腐|败还有理了?!” 王妡看着又飞下来的鸱鸮,边拨弄它的翅膀,边缓缓道:“历朝历代都有贪腐之事,就是被赞为旷世明君的睿宗,他治下依然有巨贪,端看权力者如何衡量。政治清明,百花齐放,人才辈出,东风压倒西风;政局腐朽,奸佞横行,主弱臣强,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吴桐说:“那就发现一个杀一个,杀的人多了,敢贪的人就少了。让他们吓破胆,不敢随便伸手。” 王妡偏头朝吴桐看去,微微挑起嘴角笑了一下。 吴桐被笑得一头雾水,看王妡又转回去逗猫头鹰,乖巧地不多问,继续撰写要发去中书门下的文书。 她觉得自己现在就是皇后殿下的秘书,整理文件、起草文书什么的。当初大学临毕业前,她仔细盘算了自己的出路,是考研考公还是先找个公司应聘办公室文员助理之类的。 没想到最后她的出路是穿越到古代做个社畜。 就……还怪有成就感的,是怎么回事儿? 吴桐把要送去中书门下的文书撰写好,让内侍送去制敕院生事房,王妡让她没其他事就先回去,她整理好书桌就告退。 一出凌坤殿,吴桐就摩拳擦掌,找萧烨麻烦,她可太擅长又太喜欢了。 她走路带风,大步出宫,潇洒上马,嘴角坏笑,回楚王府。 路上有行走的官员,看到她打马而过的身影,撇了撇嘴,小声嘟囔:“这楚王妃跟皇后一样,都是不安于室的。” 他旁边的人听到都傻了,低呼:“这话你也敢说,不要命了。” 那人欲辩解:“我……” “你怎么,说来我听听。” 一道戏谑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他们同时色变,转头看是皇城司亲从上一指挥常镬,更是面无人色。 “常……常指挥……你、你怎么……好、好巧……” “辱骂皇后,以下犯上,二位,随常某走一趟。”常镬笑嘻嘻说。 两人已经腿软了,他们不过区区八品小官,走一趟,走一趟就怕走到鬼门关去了。 常镬不管两人的求饶不成变谩骂,挥手让精兵把两人的嘴堵了带走。 皇城司抓人时,旁边有不少人看着,然后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说一句求情的话。 皇城司干办自从换了霍照,那是一日比一日嚣张,以前只是个守门的,现在动不动就抓人,偏被抓的人都是有把柄落在皇城司手中,朝中大小官员现在对皇城司是恨得牙痒痒的。 这个插曲吴桐不知道,她回到楚王府就找萧烨,长史说王爷出门会友去了,她就直接叫长史去把人给她叫回来。 “王妃,这……”长史为难。 “府中就要大难临头了,他倒好,还有心思和花酒。”吴桐冷哼。 “这,王爷不是去喝花酒,是与几个南边来的文士以文会友。”长史为萧烨辩解完才猛然醒过神刚才王妃说的是“府中大难临头”,急慌慌问:“王妃,怎么咱们府中就要大难临头?您别吓唬臣。” 吴桐说:“我吓唬你做什么。朝中要追讨各家借支国库的钱,你知道。” 长史说:“略知一二。听外头的人提了一嘴,是盐铁副使王士潜主导催驱。” “王盐铁第一个就要来咱们府上讨债,人家铁面无私,咱们还不上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吗?”吴桐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你家王爷就完蛋了。” “这这这,”长史拼命摆手,“王妃,这话不好乱说的。这您与王爷夫妻一体……” “得了。”吴桐摆摆手,嫌弃道:“谁和他那种渣渣夫妻一体,你家王爷完蛋了,我就一纸休书休了他。” 长史整个人都傻掉了。 “行了,你也别傻站着了,还不去把你家王爷叫回来。”吴桐哼哼:“这一天天的,尽不干正事儿,那么大一个大男人,也不知道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长史不敢再接话,赶紧向吴桐告退了,叫人去把楚王叫回来。 另一边,接到中书门下发下来的诏书的王确,已经召集了籍帐司、开拆司、催驱司所有官吏,清查历年借支账目,分配人手。 “盐铁,咱们第一个催谁才好?”有小吏说:“这里外里是个得罪人的差事。” 王确拿起已经整理好的一本账目看了许久,下决定:“第一个,楚王。” “啊?”值所里所有官吏都傻眼了。 “宗室人人欠债,你们瞧瞧这账目,简直触目惊心。既然要催,肯定先要催最难的,解决了最硬的骨头,后头才能一顺到底。咱们先搞定了楚王,害怕其他宗室不还钱么?”王确说:“楚王是亲王,这京城宗室里谁比他还尊贵?” 官吏们:“……”那也不用一开始就来这么刺|激的。 王确:“就这么定了。明日咱们就去楚王府催债。” 官吏们:“……”不愧是皇后之父,就是莽。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58章 第 158 章 想和我约会吗?请补订章节作为礼物送给我! “行了行了, 少说那些有的没的。”萧珩不耐烦打断侍从的话,“一个花魁娘子,庸脂俗粉,萧珉还不至于看得上。” “是是是, 殿下说得是。”侍从狗腿点头。 “但他好端端去查一个娼.妓做什么呢?”萧珩不解, 来回踱步思索着。 侍从不敢发声, 怕扰了主子的思绪惹主子生气, 被罚可就是自作孽了。 萧珩想了一会儿,怎么也想不明白萧珉此举为何,索性就吩咐下去, 也让人去查查杀猪巷的那个娼.妓。 是人是鬼,查了就知道了,总不能是萧珉真看上了一个娼.妓罢。 若真是这样那就好了。 不过不是也没关系。 萧珩笑了, 他有了一个好主意。 一家青楼,一个被毁了脸的娼.妓,竟然惹来了太子和三皇子的人来, 哪怕两方人再做得隐蔽, 终究是逃不开有心之人的眼睛的。 澄街的一座宅邸里就有这么一个有心人,正着急上火。 通柳街上也有一群有心人,搞不懂这事情的走向,只好想方设法传了消息, 请布局之人来解惑。 布局之人翌日悄然前来, 长及脚踝的幕篱将脸面身形遮得严严实实。 “王大姑娘知道如今杀猪巷那边是什么情形吗?”闵廷章用质问的口气说。 其实在知道王妡借人去伤一个妓.女,他就后悔答应得太快了。 他们这十几人从幽州潜入京城很不容易,是为了就沈元帅一家的,为了沈元帅一家他们可以连明都不要。 王妡哪怕持了沈挚的信物来,闵廷章也信不过王妡, 更信不过王妡说能就沈元帅一家,之所以同她合作,将底牌也掀出来了,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他们在京城几个月举步维艰,京中那些大员没一个敢管这个案子,仅有几个愿意救敢救沈元帅的京官除了王确都被下了诏狱,王确也…… 救沈元帅的希望实在渺茫得很,他们想着恐怕最后只能劫法场了。 然后就听说王确之女私进了诏狱,没几日,她就拿着沈挚的信物来找人。 “王大姑娘,咱们合作,是为了救沈元帅,希望你搞清楚。”闵廷章不客气地说。 “我知。”幕篱动了动,王妡心平气和道:“没错,是我故意把消息漏给萧珉的,我身边有他收买的人。” “为什么啊?不仅是太子,还有三皇子的人在查。”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不忿道。 王妡说:“萧珩做梦都想当太子,当然会盯着东宫的动静,我就知道他也会去查。” “你都知道什么,为什么不直说,要故意引太子和三皇子去查甄柔娘?”闵廷章严肃问。 其他几个幽州汉子也屏住呼吸等答案。 “我就是不知道才要让萧珉和萧珩去查。”王妡说:“或许对救沈元帅有用,或许没有。” 上辈子萧珉登基三年后,有朝臣上疏请求重查沈震通敌叛国一案,就是因为京城杀猪巷泉香阁的假母李梦说惨死街头,京兆府调查时发现了疑点,疑似与沈震案有关。 但萧珉并没有同意翻案,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都知道当年沈震是冤枉的,翻案无异于在说先帝诬陷忠良,如此朝廷和皇家的脸面往哪里搁。 那假母惨死最后草草结案,翻案也没了下文,那时的王妡因为无子、后宫正好又接连好几个嫔妃有孕,被太后当着后宫所有妃嫔的面讽刺,气得要死,哪里有空闲去关心一个假母的死因。 当然,这些不能直接跟这群急眼了的幽州汉子说。 她道:“我有我的消息来源,你们不必多问,安心等着萧珉萧珩查的结果好了。” “如果那个娼.妓真有问题,我们自己查不是更好?”一人问。 王妡问:“你们在京城几个月了,所行有什么进展吗?” 幽州汉子们:“……” 王妡:“那你以为你们能查出来什么?” 幽州汉子们:“…………” 王妡:“还是你们觉得自己比萧珉萧珩的人更了解京城?” 幽州汉子们:“………………” 一群高高大大的汉子被问得头都快低到地底去了。 “有现成的人可以用为何不用。”王妡语带嫌弃,目光投向闵廷章:“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看走眼了。 王妡的未尽之语闵廷章领悟到了,就有点点尴尬。 在王妡说“或许对救沈元帅有用,或许没有”时他就已经猜到王妡的目的了,心情稍稍放松之余对王妡也有一丝丝的佩服。 他们这群幽州来的在京城没有门路,王妡虽然在京城长大然而一个世家贵女的门路恐怕比他们还不如,借助外力方为上上。 幽州汉子们也听明白了,不由为先头一群大男人逼问一个弱女子而感到羞愧。 “那个……王大姑娘,对不住了。”黝黑脸汉子挠着后脑勺跟王妡道歉,解释道:“我们也是想快点儿救出元帅,心急了些。” 其他的汉子也齐刷刷地说对不住。 这群军汉性子直率,有交待就办,有疑惑直接问,有错就爽快认。 京城里太多城府深表里不一的人了,一句话说出去之前都要在脑中先打七八个转,确定没问题了还得再留三分,王妡倒是有点儿喜欢这些幽州军汉的性子,直来直去打交道不累。 为了这一点喜爱,她不介意多解释几句:“皇帝要杀沈元帅,你们觉得谁能救他而不被皇帝杀了?” 黝黑脸汉子不太确定地说:“太……子?” 闵廷章想到东宫一有动静,三皇子府就跟着有了动静,说道:“不,是三皇子,官家最宠爱的儿子。” 王妡点点头:“那么多为沈元帅鸣冤的,都在诏狱做了邻居,若这个鸣冤的是官家最宠爱的儿子,他难道还能把萧珩也扔到诏狱里去?” 闵廷章笑了:“三皇子不会为了元帅去忤逆父亲,但若是他自己捅出来的呢?” “我知道了!”黝黑脸汉子一拍手,“三皇子想当太子,一直盯着东宫。太子但凡有点儿什么事,三皇子不会坐视。王大姑娘,你是故意让太子诱导三皇子去查。” “有没有用我还不知,诸位先稍安勿躁。”王妡看话说明白了就起身欲走,脚步还没有转出去就又顿住,盯着幽州汉子们。 虽然隔了幕篱,但王大姑娘的目光有如实质,幽州汉子们被她盯得心里毛毛的,已经有人忍不住退后一步了。 “王大姑娘,你这是看什么呢?”闵廷章疑惑道。 “你们……有银子?”王妡问,又肯定说:“能在京城买下这么大个宅子,应该是有银子的。” 幽州汉子们:????? 他、他们是有银子,怎、怎么了吗? 闵廷章:“王大姑娘你是说……” 王妡:“给我些银子。” 闵廷章、幽州汉子们:“……” 她这话说得特别自然,且还是“给”不是“借”,就理所当然太霸气了,让他们有点儿不由自主想把银子都掏出来给她。 虽然要钱要得理直气壮,但原因还是要给出一个的。 于是王妡说:“萧珉身边有个内侍,挺贪财,我准备买通了他探听萧珉的动向。” “那个……王大姑娘……你不是太子妃……么?”一人弱弱发问。 其他人整整齐齐用力点头。 王妡道:“萧珉能买通我身边的人给他传递消息,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还有问题吗?” 幽州汉子们齐齐摇头。 王妡:“很好,拿钱。” 闵廷章叫了黝黑脸:“去给王大姑娘拿钱。” 没多时,一匣子银子拿出来,还挺有分量,黝黑脸直接帮忙给放到王妡的马车里去。 “多谢,有事联系小邓。”王妡说罢离开。 等她离开,幽州汉子们面面相觑,齐齐松了一口气。 - 回去路上,紫草不解问王妡:“姑娘,你要是要用钱,咱们可以去跟大爷或大太太拿,怎么好跟那些外人拿钱呀?” “你觉得我跟幽州那群人是什么关系?”即使是在马车上没有外人,王妡依然身姿笔挺地端坐着,多年的习惯让她半丝都不放松。 紫草答不上来。 “说是合作关系也不尽然,但今后好歹也有了金钱上的关系,他们也不会一有风吹草动就一惊一乍了。”王妡拿起一锭银子把玩,银锭底部镌了“丰远监铸银十两”的字样,“正好,我砸台狱的狱卒把钱砸没了,要拿钱砸谷滦真没钱了,这些银子让小邓拿去办事。”她把银锭扔回匣子里。 紫草就把匣子锁了起来,又说起另外一件事:“姑娘,香草已经查到苏合传消息的人是谁了。” 王妡嗯了一声:“让管家去处理,找个好借口,别打草惊蛇了。” 紫草点头应下,随后咬牙切齿道:“苏合这个吃里扒外的贱婢,姑娘对她这么好,她居然敢背叛姑娘。姑娘,这种背主的贱婢为什么还要留着她?” “吃里扒外的人也有可用之处,你瞧,这不就把我想传给萧珉的消息传出去了。”王妡轻笑一声:“留着,今后还有大用处。” 紫草听了更心疼自家姑娘了。 还以为太子是良人,却收买姑娘身边的侍女探听消息,逼得她家姑娘不得不也去收买太子身边的人探听消息。 一对夫妻还没大婚就先互相防备猜忌,这样的婚姻岂会有幸福可言。 自家姑娘真是太可怜了。 想到沈震一家如今的凄苦境况,左槐又是长长一叹,君心难测呐! 王准一直敛目沉默,对左槐的话不承认也不否认。 待回到城中与左家人辞别后,他将长子王确叫进马车中,王格看到撇了撇一边嘴角,偏头对上大侄子王端礼的目光,更加不爽。 马车里,王准开门见山问长子:“是你让姽婳去台狱见沈挚的?” “什么?”王确惊呆,睁圆了眼睛看父亲。 王准一瞧这副表情就知道此事与长子无关,长子心思浅不会撒谎也很不会掩盖自己的想法,但他还是又试了一句:“姽婳买通台狱的狱卒去见了沈挚,还同他说了许久的话,难道不是你安排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59章 第 159 章 以王确为首的催债班子以最快的速度组建起来, 查账、文书、催驱各司其职,朝中大臣都观望着,等着看王确打算先从何处入手, 都等着看他碰壁呢。 王确拿上账本, 抻了抻官服, 对身边七人说:“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众人答。 “那行, 咱们去楚王府。”王确挺胸抬头, 带着挑选出来的巧言善辩之人出发。 才刚出了三司公廨,他们一行八人就脚步一顿,一个个都面露惊愕之色,看着对面全副武装的禁军。 “王盐铁,下官殿前司虎翼军都虞候封烈,奉皇后殿下之命协助您催讨国库银钱。”封烈下马,对王确拱手。 王确一时失了言语, 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夏侯煇和御龙四直被官家派去了括州, 许多人都说皇后手里的兵没了,怕是寸步难行。 哪知没了御龙四直, 又来了虎翼军,这脸打得, 够疼。 “殿下说,您此行为国为民,不畏艰难, 高洁大义。然朝中鬼蜮小人也很多,担心您吃了亏, 特意让下官前来助您。”封烈拍着胸脯保证:“您放心,但凡有我们虎翼军在,就没有人敢动您一根汗毛, 保证您催讨顺顺利利。” 王确和七同僚:“……” 他们是去讨债的,他们不是去打家劫舍啊,要不要这么夸张。 王确拱手回礼:“那就有劳封管军了。” “客气。”封烈道,随后喝了一声:“上马!” 虎翼军三百人整整齐齐上马,上出了三千人的气势来。 催驱司的一个令史惊呆了,小声问旁边的人:“这真是禁军?虎翼军?我怎么记得以前他们不是这样的啊。” “别说话,走了。”那人轻推了一下,跟上王确的脚步。 虎翼军亦为皇后驱使的消息一经传开,京城里等着看王确笑话的大小老爷们都惊掉了下巴。 萧珉惊得打翻了手中的茶盏。 “虎翼军竟也归她驱使?!”萧珉顾不上被茶水打湿的手,挥开要来给他擦手的宫人,问来报之人:“确定是虎翼军?说得是奉皇后之命?” “回圣上,千真万确。” “是朕小看王妡了。”看来殿帅必须要快点定下来才行。 “你的确是小看我了。”殿门处传来王妡的声音。 萧珉站起来,瞪着从门外走进来的王妡,恶声恶气道:“你来做什么?!” 王妡抬了下手,让跟在身边的审刑院详定官把手上的案卷呈给萧珉,路过来给萧珉汇报的通进司官,淡淡瞟了一眼。 通进官顿时感觉浑身发凉,活似被淋了一桶冰水一般。 “审刑院送了蒋鲲同党的供词来,简直是罄竹难书,斩首十次都难抵消其罪。”王妡道:“你是皇帝,你说说该怎么判,是斩首还是绞刑,或者……凌迟。” “王妡!”萧珉一声喝,旋即反应过来自己太激动了,平复下心中情绪,把通进官打发出去,才说:“本朝没有凌迟这一刑罚。” 王妡说:“那现在就可以有了。” 萧珉盯着王妡,盯了许久,王妡站得笔直,目光不闪不避。 最后萧珉先坚持不住,说:“你就说,你要怎么样才肯放蒋鲲一马。” 王妡偏了偏头,嘴角微微勾起,笑道:“萧珉,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想要做一个明君,比肩睿宗那样的明君。” 萧珉沉默不言,只盯着王妡等她的下文。 “呵。”王妡又是一笑,嘲讽意味显而易见,说:“萧珉,你想要我怎么放蒋鲲一马?你想要什么结果,首先得拿出诚意来。” 萧珉垂在身侧的手捏了捏,在御案后坐下,长叹一声:“姽婳,我们怎么会走到如今这境地呢。我记得当初……” “当初什么?”王妡打断他的话,表情似笑非笑。 到嘴边的话萧珉顿时说不出口了。 “你不说了,那我来帮你说。”王妡也找了张椅子坐下,悠悠说道:“当初你几番装作与我偶遇,三番四次撩拨我,是冲着临猗王氏和我祖父。萧珩年纪愈大,先帝的废立之心就愈强,你虽是太子,却因君父的处处打压不得不明哲保身,不敢在朝中结朋营党,以致几乎没有朝臣支持你。什么办法能让两方势力快速绑定在一起,只能是联姻了。” “你深爱着吴桐,却为了临猗王氏装得对我一往情深,放弃了真爱娶我,你还叫吴桐等你,等你有朝一日大权在握,就风风光光将她娶进门,没错。” “你原本是想,利用我临猗王氏壮大你的权势顺利登基,然后明面上将我祖父捧高,捧得最好‘功高震主’,暗中再逐步逐步把我临猗王氏有实职者换掉。对我呢,你一面装作敬重爱护我这个皇后,装鹣鲽情深,一面又四处散布我无子失德之言。前朝后宫一起配合,让临猗王氏看似鲜花着锦,实则岌岌可危。” “待我祖父一身故,临猗王氏没了主心骨,你就扶持我二叔王格对付我父这个族长,让我临猗王氏内部先混乱。最后,你再来一个诬陷谋反,将我王氏抄家灭族,你这皇帝位从此就坐稳了。王氏倒了,你再废了我,立吴桐为后,从此与她并肩天下,只羡鸳鸯不羡仙。” “我说得对吗?” 王妡平静地说着上辈子发生的事情,她一点一点回想那些不堪的往事,一点一点复盘萧珉的谋划,忽然发觉曾经恨不得毁天灭地的滔天恨意平静了,就像暴风过后平息下来的大海,看起来温柔平静。 果然,只要萧珉不高兴,她就高兴了。 只要将萧珉踩在脚底下,她就高兴了。 但是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她要让萧珉也尝尝她曾经遭受到的一切。 萧珉始终沉默,微垂着头让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不过他的想法对王妡来说不重要,他是高兴了、生气了,都不重要。 “萧珉,我知道你想提拔李渐为殿帅。”王妡说:“也不是不行。” 萧珉猛地抬起头来,顿了片刻才说:“你有什么条件?” “步帅,王奎章。”王妡说。 她口中的王奎章是临猗王氏旁支小宗的子弟,算起来是她的从叔,十八岁上从军,如今是青州厢军校尉。 她这摆明了要在禁军中安插自己的人,还是个明明白白的阳谋,就看你萧珉接不接了。 想要李渐任殿帅,就得接受王奎章接李渐的手任步帅,否则,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王妡,我才是大梁的皇帝,朝中大臣是支持我这个皇帝,还是支持你,你最好想清楚。”萧珉冷声说道,板着脸的样子看起来真有中帝王无情的味道。 王妡摇摇头,笑了:“萧珉,就潮州那些各怀鬼胎的大臣。你以为他们有多真心支持你吗?他们若支持你。为何你为太子时却孤立无援?” 萧珉朗声道:“这天下终究是朕的天下!朕为天子,是为正统。” 王妡:“前朝皇帝也说过这样的话。” 萧珉一口老血就到了喉咙口。 “行了,别说那些没用的,我没那么多时间陪你耗。”王妡说:“殿帅换步帅,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哦,我知道了,你是觉得自己亏了是吗?那没关系,我再买一送一。姚巨川我就给你送回京城来。就在步军司做个都虞候。怎么样,我够大方了?” “朕的大臣,回不回京用不着你来首肯。”萧珉冷哼一声:“王妡,你不会以为控制了区区御龙四直和虎翼军就能威胁朕,只手遮天了。” 王妡说:“是不必我首肯。你也可以下诏召姚巨川回京。可是你没有啊。你也知道你下诏是一回事,姚巨川能不能平安回京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好歹毒的心思,那姚巨川说什么也是你与你王家有亲。”萧珉说。 王妡笑了:“萧珉,那我还与你是夫妻呢。” 只这一句话,让萧珉无话可说,只能沉默。 没错。他们是夫妻。他们本该是世上最亲密的人。 然而不是啊! 他们都想要对方的命,想对方死! 一国帝后,本该为天下表率,恩爱和谐。 现实真是再讽刺不过了。 萧珉思忖片刻,说道:“朕同意让王奎章任步帅的话,你就放蒋鲲一马。” “你还挺会移花接木。”王妡竖起一根手指头摇摇:“一码归一码。王奎章接任步帅换的是李渐接任殿帅,我还赠送你一个姚巨川。我这么大度,你就要适可而止一点儿。你若是想让就蒋鲲,就得给出相应的诚意了。” “你想要什么样的诚意?”萧珉问。 “是你想要什么样的结果。”王妡说:“你是只想让蒋鲲活着,还是想让他重回朝堂,还是……” 王妡的声音微微压低,带着一丝|诱惑:“……你想让他官复原职。” 萧珉猛然睁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一个“你”字,又闭了嘴。 王妡摆明车马要杀蒋鲲,是为了杀鸡儆猴,她不可能让蒋鲲官复原职的,就算她真的答应交换条件,这个条件恐怕也是他给不起的。 “你好好想想,不着急。眼瞅着就要新年了,大节下的不好杀人,你还有充足的时间想。”王妡说着站起来准备往外走,临走前,她挑了挑眉,嘴唇拉成一条愉悦的直线,有些天真的模样,说道:“还有啊,我既然能控制得了御龙四直和虎翼军,你猜我还能不能控制其他番禁军。” 萧珉勃然变色。 王妡迤迤然走出庆德殿。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60章 第 160 章 大梁承圣元年到承圣二年的这个新年注定是过不好了。 外头有括州赈灾大案, 京城有催驱国库借支,牢里关着前枢密使和翰林学士承旨,文人士林一直吵吵闹闹要求朝廷诛妖后平冤狱, 闹得大了, 皇城司出动抓人, 诏狱里几乎人满为患。 众人这才惊觉,皇城司也被皇后收买了, 成了皇后的走狗。 “吴大相公毋庸置疑,皇后这是要造反啊。”阮权激动地说道。 吴慎闭了闭眼, 叹道:“我知。皇城司干办霍照就是皇后从边关调回来的。皇后心思缜密,早就在布局了, 可惜我们竟一直未曾察觉。” “皇后好恶毒的心思。”阮权忿忿说:“她想扶持幼主垂帘听政不成?!” 吴慎说:“不管皇后想要怎么做, 我们都必须阻止她。这天下万不可姓王。” “说得对,诛妖后, 平冤狱。”阮权说。 其他几人跟着附和,大声囔囔着:“诛妖后, 平冤狱。” 屋中群情激动之时,外头传来了敲门声,吴慎抬手示意他们不要说话问道:“我是说过不要来打扰我, 什么事情?” 外头传来管家的声音。说:“老爷,是盐铁副使带着人来咱们府上了。” 屋中众人:“……” 一人愤慨道:“这王士潜也太不懂眼色,这瞅着就新年,他到处带着人催债, 存心不想让大家伙过一个好年。” 另有人附和道:“谁让他女儿是皇后,可不得神气万分。” 他们完全忘了让王确来催债的是皇帝,催债就是个得罪人的事情,不管是年节下还是往常时候, 这些人该骂的还是会骂,不想还钱的依旧不想还钱。 “行了,你们都散了,从西门走。我去会会王士潜。”吴慎说道,起身理了理衣摆,往正堂走去。 吴慎人还没到正堂,远就看到前庭里整整齐齐站着的虎翼军,他老脸一沉,怒从中来,大步走到正堂,王确等三司官吏已经就坐,其中一人手上还拿着一本不薄的账册。 “吴大相公。”众人见到他,一同站起来拱手。 吴慎走进正堂,在主位上坐下,扫了这群人一眼,才说:“计省同僚前来,老夫未曾远迎,招待不周,请勿见怪。” “吴大相公客气,下官们前来所为何事,想必吴大相公也知道。”王确说道。 “哦,什么事?老夫不知道,王盐铁不妨明说。”吴慎偏要装傻。 看他这样,有两个三司官已经一脸愤慨模样。 王确没有被他的故意挑衅激怒,冷静说道:“下官此番前来,是奉官家之命,前来催讨吴大相公欠国库的银钱。” 吴慎指着外头的虎翼军,哼了一声:“那虎翼军在此,也是奉了官家之命吗?” 王确说:“虎翼军都虞候封管军与下官是好友,他担心下官催讨国库借支时会被刁难,特来助我。” 吴慎道:“他封烈是你好友,那这几百士兵呢?封烈好大胆子,竟敢无诏无符出动禁军!” 王确说:“虎翼军的将士皆是下官好有,都是担心下官会被刁难,出于私交来助我的。” 吴慎:“……” 吴慎万万想到王确竟然能说出如此厚脸皮的话来,一时都傻了眼。 同样傻眼的还有三司的同僚们。 天呐,是谁说王盐铁古板固执不好相与的?这不是很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么! 王确也不想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但这是他闺女身边的大监来传话,教授了他这么样一句的应对,还说:“不用管别人信不信,反正只要您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王确……王确觉得闺女的话好有道理。 “一派胡言!”吴慎怒斥:“你这是私自调兵,王确,你有几个脑袋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吴大相公若是不信,不如问问虎翼军的将士们。”王确说着往门口走,到了门外,大声问道:“诸位今日因何而来?” 虎翼军三百将士铿锵有力道:“为助友人,诸邪避退。” 王确:“……” 他第一次用这一招气人,就……怎么可能不尴尬,很尴尬啊。 但他还是要努力绷住,转身问吴慎:“吴大相公还有什么疑问?”不等吴慎说话,他又说:“吴大相公有任何疑问也请稍后,今日下官前来是为催债。吴大相公作为官家最信任的股肱大臣,不会违背官家的旨意和别人一样拒不还钱?” 对于欠钱一事,无论怎么说理都不在负债人这一方,吴慎对此无言可辨。 王确让理欠司吏读账本,一条一条清算。 无论萧珉是为了什么要催各家的债,现在的结果是没有一家日子好过。 老实的,有钱就赶紧换上,没钱的写了条子请王确等人宽限些时日。 更多的人是在观望,也不说还钱也不说不还钱,都是在等着风向的变化,再决定自己的下一步。 还有那无理取闹的。哭天喊地说自己没钱,要不就把他们一家人的命拿,他们一家就集体吊死到计省的公廨外算了。这个时候,就需要虎翼军上场了。 可能萧珉也没料到最后局势会变成这样,在元节朝廷封笔之前,为了催驱借支一事,朝会上已经吵过好几次了,御史台更是写了万言表讽谏他数典忘宗,背弃太.祖诏令。 这可把萧珉气坏了,在庆德殿喊打喊杀。 王妡听了,觉得好笑极了。 虽然萧珉整这么一出有她在背后推波助澜,但萧珉但凡没有点儿其他心思,也不至于上套,落得现在里外不是人的样子。 吴桐啧啧有声:“那位怎么……看起来智商不高的样子。” “心思太多,所求太多,急功近利,终被反噬。”王妡喃喃:“他要是真是个一心为国为民的明君,我反倒没地方下手了。” 萧珉若真要是个明君,想必就不会有前世今生这一出出的怨憎了。 吴桐没听清楚王妡在说些什么,她也不敢问,转移话题道:“我昨日叫人把萧烨欠的钱都送去国库了,我真是没想到萧烨居然前前后后累计欠了八多万贯钱,他又不是没钱,怎么老问国库借啊,真是想不通。现在好了,一还回去,府上彻底穷了,连过年都没钱了。” 王妡好笑道:“你这是在跟我哭穷?” “可以哭吗?”吴桐眼睛亮亮,“我瞧上几匹云锦,想过年做几身新衣服。这钱一还,府里一大家子人要开销,算来算去我都没钱做新衣服了。” 王妡朝旁边伺候的女官摆摆手,女官领命离开,没一会儿又回来,身后跟着一群小宫人,每人手上都捧着东西。 “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元节了,这些赏你了。”王妡道。 吴桐毫不矜持地窜了过去。 赏赐有绢帛锦缎、头面首饰、异域珍奇,还有实惠的金银。 不愧是英明神武的皇后殿下,这赏得太合臣下心意了。 “谢殿下赏。”吴桐咧着嘴笑,向王妡行大礼。 王妡道:“今日无事,你早些下值,明日封笔你在家中好好休息,除夕宫宴和元日大朝别忘了。” “您放心,忘不了的。”吴桐挺胸抬头,“我可是朝官吴掌书。” 王妡笑了笑,又道:“对了,听说前些日子苏家的老太太带着人去跟你闹,怎么一回事儿?” 吴桐听是说这个,撇撇嘴,没好气儿地说:“萧烨的那个闺女,过了年就十三了,她的奶娘来跟我说要我帮着相看亲事,我给拒绝了。这不,她就告到苏老太婆哪里去,苏老太婆可不就来闹了。” 她一屁|股坐在绣墩上,抱着膝,很不爽很委屈,“您是不知道,我刚嫁到楚王府里过的是什么日子。萧烨闺女身边的人防贼一样防我,就好像我会杀了萧皎一样。苏老太婆也隔三差五跑来摆长辈的谱,您也知道我脾气冲,听得不爽就怼了回去,哇,这一怼简直就像是捅了马蜂窝,那老太婆一张嘴叭叭叭,我好几次都觉得自己会被气死。” 王妡对萧烨头前那个岳母有所耳闻,是个厉害觉得。 “你去惹她做什么,她到底长你一辈,你对上她,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王妡道。 “我也不想啊,我哪里惹得起尊贵的县主和县主的外婆。”吴桐嘴巴撇得更歪了,不爽道:“这世上后娘哪有那么好当的。对着不是自己亲生的,是重也不是轻也不是,重了,就是恶毒后娘,轻了,又说你不贤不慈。我气狠了,能操起棍子打萧烨,但我总不能打老人,那我还不得被喷死。” 王妡点头:“这倒也是。” 吴桐半路来的大梁,在这里也没有朋友,有什么事情受了什么委屈,也没个可以倾诉的人,来来回回最后竟然只有把她坑到如此境地的王妡是可以倾诉的对象。 这都说不上是什么孽缘了。 不过吴桐在王妡身边做事了这么久,不能说了解她,至少摸清了一些与她相处的门道来。 坦诚是最重要的一点儿。 王妡心思深,看似她用你就对你百分之百信任,可吴桐有种小动物般的直觉,她觉得王妡恐怕对谁都不信任,只是她在用人识人方面很大气,她用你就会放权让你去做,她只要最后的结果。 你做得好了,她会奖; 你做得不好,她会罚; 你要有二心,呵呵,你怕是不想见第二天的太阳了。 跟着这样的领导做事会爽。 因此,在王妡面前,吴桐会时不时跟她倾诉一些烦恼,也是在告诉王妡,她对她毫无隐瞒,她是异界来的孤魂,能依靠的只有她了。 “唉,先头呢,防着我不让我接近萧皎,现在又要求我去操心萧皎的婚事。合着我是给他们当牛做马跑腿的啊。”吴桐越说越气,重重一拍面前的花几。 啪—— !!! 啊,这过了,太真情实感了。 吴桐睁圆了眼,企图萌混过关。 “手劲儿不错,看起来打人很疼。”王妡淡淡评价。 “那是,萧烨都是被我打服的。”吴桐洋洋得意。 “然后呢,你那女儿的婚事你打算怎么办?”王妡难道起了点儿好奇心。 “什么我女儿呀,怎么就是我女儿了,我可没生过孩子。”吴桐抗|议,然后说:“不怎么办。他们想让我怎样,我就怎样,我岂非很没有面子。萧皎有爹有外婆,还轮不到我来操心。” 王妡忽然说:“我倒是有个人选,与你那女儿还算门当户对。” “啊?”吴桐傻了:“您要给萧皎做媒?” 王妡说:“我以为,用赐婚更合适一些。” 吴桐用力点头:“对对对,您要赐婚?” 王妡说:“你回去跟楚王说,扬州望族陆氏的嫡长子陆云从,年近弱冠,模样清俊,文采风流,人品贵重,叫他好生准备着,转年我让陆家上门来提亲。” 吴桐彻底傻了,这扬州望族陆氏她都听过,虽然是前朝才起的家,门中子弟各个优秀,在文人中颇有名望。 这还真是一门好亲事,萧烨萧皎苏老太婆捡到宝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61章 第 161 章 吴桐回到楚王府, 官服没去换就让人去把萧烨和萧皎叫来正堂。 萧皎听人传唤,很快就来了正堂。 萧烨不知在干什么,拖拖拉拉半天才来, 来了还满脸不耐烦。 很有可能是因为还了国库的钱, 吴桐说家中没余粮断了他的零花钱,并吩咐长史、仓曹、大农等府臣统统不许给楚王支银子,外头来结账的全部要上报她, 她同意了才准结账。 经济来源被掐,就宛如被掐住了七寸, 萧烨气得跳脚又毫无办法。 谁让他一向是个甩手掌柜,楚王府里外里的庶务人情他就没管过,前头那位在时是前头在管, 中间鳏居了几年是长史在管, 吴桐进门后就是吴桐在管。 他是真除了风花雪月诗词歌赋, 一概不知。 吴桐总听人说前头那位贤惠得很, 把王府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萧烨对她甚是爱重, 二人如何如何恩爱云云。 当着她面说这些话的人,无非是故意给她添堵, 吴桐不仅不生气甚至觉得好笑。 萧烨那种.马一样的渣男与原配苏氏恩爱? 他们对恩爱的理解是不是——男人在外面花天酒地彩旗飘飘,女人在家里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女人不能对男人的行踪过问一句,甚至还要给男人安排新鲜女人,男人爽了觉得女人贤惠大度给她点个赞,夫妻二人从不争执吵闹、相敬如冰? 那还真是很恩爱呢。 那要这样算,她吴桐与萧烨也很恩爱嘛。 她从来不管萧烨的女人,还把后院那群女人的避子汤都停了, 准许她们生儿育女。 她把楚王府里里外外管得多好,规章制度往墙上一贴,有奖有罚,府臣、家仆办事效率都提高了,偷奸耍滑得少了九成。 她这两年也不跟萧烨吵架了(把人打服了),府里府外一片和谐之声。 谁敢说这不是恩爱,不是相敬如冰?! 吴桐倚着凭几吃点心,撩起眼皮瞥臭脸的萧烨,呵呵两声,拍了拍手上的点心屑,说道:“今个儿叫你们父女过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们。” “什么事?”萧烨臭着脸问。 他被停了银子! 他居然被停了银子! 他被自己的妻子停了银子! 简直太荒唐了!!! 吴桐说:“萧皎的婚事。” 萧皎一听是说她的婚事,整个人变得十分局促,站起来就想走。 萧烨一怔,脸也不臭了,稀奇问:“你今天又是抽的什么风?你不是不想管么?” 吴桐都懒得理萧烨的抬杠,这就是个杠精,越搭理越来劲儿。 她叫住想要告退的萧皎,说:“你的婚事,你该留下来听听。” “母、母亲,我……”萧皎脸通红,又羞又窘。 这满京城的贵女,哪有自己在父母跟前听自己婚事的,羞死人了。 吴桐哪不知这个便宜女儿心中所想,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说:“毕竟以后是你跟别人过一辈子,过得好赖都是你自己的事,躲什么躲,有什么听不得的。你就真完全把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里?” “我……我……”小姑娘脸皮薄,这会儿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我知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不能让你一个女孩子自己去找夫婿。”吴桐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总之,你这夫婿是已经定下来了,没得选。我让你留下来听听,是要你知道你未来的夫婿和婆家大概是个什么样儿的,心里好有些准备。好歹是皇室血脉,亲王嫡女,扭扭捏捏像个什么样子。” 小姑娘已经哭出来了,眼泪嗒嗒掉,看得吴桐整个人都惊呆了。 “吴氏,你这话是跟孩子说的?你怎么做人母亲的?!”萧烨生气道。 吴桐一个白眼险些翻后脑勺去,扯起嘴角假笑道:“不好意思啊,我没生孩子,可不是谁的母亲。” 萧烨萧皎父女俩,一个脸黢黑,一个脸煞白。 “还有,老子有名有姓,上吴下桐,你一天天吴氏吴氏叫谁呢!”吴桐用力一拍桌子,她最讨厌的称呼就是“吴氏”,没有之一。 怎么,女人就不配拥有姓名啊! 萧烨又一次被气到了,吵又吵不过,脸上挂不住,就要拂袖而去,被吴桐一句“你不想知道你女儿的夫婿定的哪家”给定在原地,生了一会儿闷气后,坐下:“定的哪家?……不是,谁让你擅自定皎娘的婚事,都不和我商量一下!” 吴桐拳头硬了,闭了闭眼,把杀气按捺下:“我发现你们真的很欠揍!老子不管萧皎,你们逼逼赖赖,老子管了,你们还逼逼赖赖,你们他马是宇宙中心啊!!!” 萧烨自知有些理亏,抿了下嘴,说:“那、那你先说说,我听听合不合适。” “你觉得不合适,你以为你能拒绝?”吴桐道。 “我怎么就……”萧烨话才起头就意识到了,瞠目道:“你、你是说……” 吴桐道:“皇后赐婚。” “皇后?”萧烨一声高呼。 萧皎亦是惊骇得顾不上哭顾不上害羞,瞠大了眼看吴桐。 萧烨一下子站起来,叉着腰来回踱步,“皇后什么意思?她无缘无故插手皎娘的婚事,肯定是有什么企图,我……” “你不想先听听皇后给萧皎定的哪家人吗?” “听什么听!我姓萧的婚事什么时候轮到她姓王……” “扬州望族陆氏嫡长子陆从云。” “王王王、王……谁?” 吴桐笑了:“不骂了?” “咳咳。”萧烨面色一整,坐了回去,向吴桐确认:“皇后指的陆道约之孙陆德邻之子陆从云?当真?” 吴桐说:“对,如今的士林泰斗陆道约的孙子。听说此人模样清俊、文采风流、人品贵重,家中是清流人家,难得的佳婿。满意吗?” 萧烨哈哈哈一声笑,看到女儿在对面,又下意识收起了笑,清清嗓子,让萧皎先回自己院子去。 “回什么回,要和陆从云结婚的是萧皎,又不是你,她不多了解了解自己未来的夫婿,光你了解有什么用!是你嫁给陆从云,还是你帮萧皎过日子!”吴桐直接开怼。 萧烨被怼得哑口无言,虽然他觉得吴桐的话就是歪理,自来哪有孩子在旁听自己婚事的,可他心底又莫名觉得吴桐说得也没错,这今后要去扬州与陆氏子过日子的是皎娘,是该让她多了解了解才对。 吴桐没理已经思维混乱的萧烨,转而对萧皎说:“萧皎,虽然我和你不亲近,跟陌生人没差别。不过怎么说,你都叫了我几年母亲,我呢,也不白担你这一声唤,这些话我只说一次,你觉得有道理就听听,没道理我也不强求,你记得就记得,忘记也无所谓。” 萧皎站了起来,朝吴桐福身:“请母亲赐教,母亲的教诲儿定铭记于心。” 吴桐嘴角扯了扯像是笑了一下,让萧皎坐下,然后说:“我只教你一点,自私。在你楚王嫡女、萧县主,包括以后的陆从云妻子,这些身份之前,你是一个人,活生生独立的人。不管陆从云真是光霁公子,还是伪君子,你始终记得你是你,不要把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希望越大失望就会越大。钱财握在自己手里,遇事时多想想自己,做决定前也先想会不会对自己有损。” 萧皎惊愕地看着吴桐。 本来还纠结的萧烨听了这话也是一脸天灵盖都要震掉的表情,低吼道:“你给皎娘教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你觉得我说错了?”吴桐怼了萧烨一句,又指着萧烨对萧皎说:“我给你举个例子。你爹在外头也是有诗才风流的名声,勉强也算是好名声,可实际上是什么样?不善经营、道貌岸然、花心滥情,不就渣男一个。” “吴桐!你跟孩子胡说八道些什么!”萧烨黑了脸很不高兴。 “我说错了吗?你难道不是渣男?”吴桐哼:“你后院那姬妾比官家的后宫还多。” 萧烨憋屈又无力反驳。 吴桐对萧皎说:“我问你,若是陆从云是你爹这样的渣男,你该怎么办?” 萧皎被问倒了,呐呐着,回答不出来。 她是不赞同甚至是鄙视吴桐的离经叛道,可假如事情真的发生在她自己身上,她又该怎么做? 忍受后院几十号姬妾?忍受夫君在外头花天酒地?忍受他对自己随意轻慢? 萧皎看着吴桐,半晌憋出一句:“女子名声最是要紧。” 吴桐不去与她讨论名声的问题,观念不同,没有讨论的必要。 她点点头,说:“那你只需记住我一句话,未来结的果都是今日种下的种子。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无论对错,落子无悔。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 萧皎怔在原地,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萧烨看着吴桐,心头的怒气就像是破了一个洞,呲溜一下全部漏光,只余怅然若失。 “吴桐,你是不是……也很失望?”他低低问。 所以,明明待字闺中时那么好的名声,生生被她自己败光。 吴桐斜睨他:“你又在脑补什么骚东西,快住脑。老子对现在满意得很,迟早升职加薪走上人生巅峰。当然,跟你这种家里蹲说这些你也不懂。萧皎的婚事,你自己去告诉苏老太婆,省得她隔三差五过来闹,我又不能对个老太婆动手,万一我还没碰到她,她就往地下一倒,碰瓷儿我,我找谁说理去。” 萧烨心中刚刚升起的一丝丝怅然就被吴桐嘴毒给毒没了,没好气地哼了声。 萧皎也觉得尴尬。 “过了年,皇后就会派人去扬州,到时候陆家会来提亲,要嫁女儿的是你,你自己准备好。”吴桐瞟了父女二人各一眼,“走了,你们该干嘛干嘛去。” 说完她就离开正堂。 萧烨萧皎父女俩目送她出去,一场谈话从头到尾,吴桐坐在一家之主的主位上,萧烨坐左下首,萧皎左右下首,居然没有人察觉出哪里不对。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62章 第 162 章 <ul class=tent_ul> 承圣二年的元节, 朝野内外一片凄风苦雨。 第二批钦差快马加鞭赶往括州时,一首童谣南边一路传到京城。 “缙元如市,人死如林。 持金易粟, 贵如黄金。” 缙元是括州的州府,这童谣唱的是—— 括州满地的饥民聚在一起就好像集市一般,饿死的人像树林一样到处都是。拿钱去换吃食, 一粒粒的小米简直像黄金一样贵。 括州的惨相,可见一斑。 然而钦差去了括州后就一直没有传回一星半点儿消息,仿佛整个队伍几千人都失踪了似的。 萧珉天天过问,然后没消息就是没消息,他就算迁怒也是没消息。 括州的情形, 加上那首童谣,让实在是让人揪心。 同时, 都腊月二十九了, 朝廷都封笔了,第二天就是除夕了,王确还带着三司官吏挨家挨户讨债,被讨债的人简直是火冒三丈。 “这都元日了, 你还在讨债, 王确,你是存心不想让我安生是!” “此言差矣,你若将钱粮及时还上,我们也不至于跑这一趟。朝廷都封笔了, 我们还在四处催驱,也很辛苦。毕竟是官家下了死命之事,我们也不敢怠慢,括州那边还等着钱粮救急呢。哪怕不看在官家的份上, 也看看括州受苦的饥民。” “………………” 谁说盐铁副使王确心纯嘴拙的,这一张嘴简直像是吃了砒.霜,能把人气死。 这半个多月时间,王确带着人讨债,把全京城的高门显贵都得罪了,那些等着看他笑话的现在一天天被他堵门催债,心态都要崩了。 看人笑话者,人恒被笑之。 有人不满,想将此事上报天听,皇城司亲事将其拦在宫门前,一顿暴风询问,查明了来意报与皇城司勾当霍照。 没一会儿,霍照过来,站在来人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才说:“这都封笔了,罗判院进宫是有什么要事?” “你明知故问,哼!”太常礼院判事罗仁用力一甩袖,半侧了身子,扬着下巴,用眼角看霍照。 面对这份傲慢,霍照不在意地笑了笑,叫来一个快行给罗仁引路,并着重吩咐:“记得要把人完好无虞地带过去。” “是。”快行应下,对旁边几名亲事官使了个眼色,然后向罗仁引手:“罗判院,请。” “哼!”罗仁对着霍照用力一甩袖,迈步进了光华门。 从光华门进宫,过了三大殿进庆德门,往右是去官家的承恩殿,往左就是后宫的范围。在前头带路的快行直接就往左边走,罗仁见状大惊,立刻停下来。 快行时刻注意着他,见他停下来了,也跟着停下来,笑问:“罗判院,怎么不走了?” “你这是要去哪儿,承恩殿不是这个方向!”罗仁说着就转身,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六名皇城司亲事官齐齐上前一步,挡在他的面前。 “你们……你们……”他指着凶神恶煞的亲事官们,没忍住后退了一步。 快行两步走过来,笑道:“罗判院,你可快些,怎敢让皇后殿下等太久。” 罗仁道:“我要见官家,你们岂敢……” 快行懒得与他废话,对亲事官挥了下手,六人立刻将罗仁裹挟在中间,往肃义门走。 “你们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我可是朝廷命官,光天化日你们唔唔唔唔……” 一亲事官嫌他吵,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罗仁一路挣扎,未果,被带到凌坤殿,凌坤殿守门的内侍见到这架势吓了一跳。 “劳烦向殿下通报,太常礼院罗判院求见。”快行道。 内侍哦哦两声,快步进去通报了,没一会儿再出来,将一行人请了进去。 罗仁被架进凌坤殿正殿,王妡还没来,亲事官不欲听他吵闹还是捂着嘴架着胳膊腿。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被簇拥在人群中心的王妡走进来,亲事官们行礼并把罗仁也摁下行礼。 “免礼。把罗判院放开。”王妡在主位坐下。 亲事官们放开了罗仁,与快行一同退下。 罗仁甫得自由,义愤填膺爬起来,质问道:“皇后娘娘叫人强绑了臣来,这是欲何为?” 王妡坐得笔直,半垂眼皮,不语。 罗仁严阵以待,又说了一遍:“皇后娘娘叫人强绑了臣来,这是欲何为?” “等等,你要见的人很快就来了。”王妡淡淡说道。 罗仁怔了片刻,猛然反应过来皇后这话是什么意思,惊愕地转头看向殿门,果不其然,很快,皇帝大步走进来。 皇后是故意让人把他绑来,是冲着官家的。 罗仁有些后悔,不该冲动之下就进宫的,王确腊月二十九还在讨债,定是皇后授意他如此做,为的就是看谁沉不住气。 皇后,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萧珉走进来看到罗仁,气不打一出来。 这个蠢货,王妡正愁抓不到把柄,他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罗判院怎么在凌坤殿?朝廷已经封笔,没有要紧的大事,一切都开笔以后再说。”萧珉一语双关,既是点王妡,也是让罗仁识趣些自己告退。 罗仁能官拜判太常礼院事,也不是真傻,之前被人拱火导致一时冲动,这会儿回过神来冷汗都浸湿了背后的衣衫。 “臣……” “罗判院,”王妡打断罗仁的话,“来都来了,不去坐下好好聊聊。” “皇后,明日除夕,罗判院家中定然诸事繁忙,别耽误人家了。”萧珉说。 王妡微笑:“既然诸事繁忙,怎么还有空进宫来。” 罗仁眨了眨眼,微微垂下头来,说:“臣进宫面见官家,是为明日傩仪有几句话要同官家说明。” “是么,官家就在这里,你说。”王妡道。 萧珉说:“既是正事,就去庆德殿说。” “事无不可对人言。去庆德殿做什么。”王妡秀眉一挑,似笑非笑着说:“怎么,有什么我不可以听的吗?” 萧珉道:“国家大事……” 王妡打断他:“那我就更要听了。” 萧珉沉着脸:“若朕不准皇后听呢?!” 王妡说:“那今日就谁也别想出凌坤殿。” 萧珉眉眼耷拉,目光森冷看着王妡,王妡亦是眸色黯沉,威慑更甚。 气氛剑拨弩张,罗仁额上都冒汗了,再一次后悔自己的鲁莽冲动。 皇后强势,都敢带兵上紫微殿,就连紫微殿上皇帝也不敢直撄其锋,这里可是凌坤殿,皇后的老巢,官家与她针锋相对并讨不到好。 这时候就需要有台阶让官家下了。 找台阶这种事情怎么能让官家来做,只能为臣者来。 “圣上,娘娘,其实也不算大事,请容臣细禀。”罗仁说道。 王妡比萧珉先一步说:“那就说。” 萧珉抿嘴深吸一口气,忍住了,坐到王妡右手边的椅子上,顺带瞪了一眼一动不动不让位的王妡。 自从两人彻底撕破脸后,王妡一直端着的礼仪也没了。 以前王妡虽然令人厌恶但礼数周全,也不是全无优点,现在连唯一的优点都没有了。 萧珉再一次滚过废后的念头,藏在袖子里的手握得死紧。 宫中每年除夕的大傩都是有规矩定式的,轻易不能改,按照往年的安排就是。罗仁本就是找个借口,现在皇后非要追根究底,他只能绞尽脑汁说几句应付过去。 王妡听着罗仁的废话,心中暗暗摇头,这是被谁推出来探路,也太蠢了,是怎么坐到三品官的位置的? 罗仁说了几个大傩无关痛痒的问题,小心翼翼觑皇后的脸色。 不过皇后表情一直很淡,脸就像瓷器一样没有表情,根本看不出她的想法。 罗仁些微有些忐忑,完全无法想象这坐在主位上的不怒自威让人多看几眼就忍不住心生恐惧的,竟是二十出头的妇人。 罗仁觑着皇后,心中甚至升起一个可怕的想法——皇后竟比皇帝还要有威势。 这…… “说完了?”罗仁渐渐没了声音,王妡便问了一句。 “臣说完了。”罗仁赶紧收敛心神,把大不敬的想法按下去,全神贯注应对皇后。 “皇后还有什么要问的?”萧珉说道。 王妡瞟了萧珉一眼,说:“既然官家都这样说了,我不问一句,岂不是辜负了官家的‘好意’。既如此,我就问一句。” 罗仁说:“恭请娘娘指示。” 王妡道:“罗判院就来好好说说,永泰十六年,你儿罗佳从吏部流內铨偷科举试题出卖给举子,谋得暴利一事。” 罗仁惊骇,萧珉亦是惊愕不已。 “皇后,你又是在胡说八道这什么?!”萧珉道:“朝中大臣你是准备诬陷个遍吗?” 罗仁扑通跪下,喊冤:“娘娘,这实属冤枉啊,没有根据之事,臣绝不认。还请皇后娘娘莫要诬陷臣。” 王妡轻笑,眼底却没有笑意:“我既然说了,就定然是有证据的,我又不是先帝。” “王妡!”萧珉一声爆喝。 王妡偏头,笑说:“怎么,做得,说不得?你自己对先帝也没有几分孝心,就不要扮演孝子了,你自己不觉得恶心吗?” 萧珉怒道:“编排先帝,你好大的胆子,真以为没人能制得住你?” 王妡说:“所以准你编排,不准我编排。”她说着点点头,又道:“好了,明白了,不说就是。” 她认错认得这么爽快,萧珉有种一拳打出去打了个空气的寂寞。 “罗判院,来说说。”王妡没再理萧珉,对罗仁说:“是谁那么恶毒,怂恿你来探路。你难道不知道我正等着抓你们这些不肯还欠银的人?” 罗仁大惊失色。 萧珉亦是。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63章 第 163 章 <ul class=tent_ul> 罗仁从宫中出来, 坐着轿子直到小厮在外头报已经到了,他整个人还是有些懵,心嘭嘭跳得飞快。 他的三子罗佳与吏部流内铨判事柯昂里应外合, 偷了科举试题售卖敛财, 这事别说他都不知道,这朝中就没有这件事的一丝半点儿风声, 可见罗、柯二人瞒得有多好。 可皇后知道! 不仅知道,还知之甚详! 罗仁感觉到了恐惧,非常恐惧。 “老爷小心脚下!”小厮一声惊呼,飞扑过去将罗仁扶住。 罗仁这才回过神来,原来刚才走神,没注意踩到冰上,脚滑了。 罗仁心有余悸, 这要是摔一下, 哪怕他这把骨头还不算老,恐怕也是要命的事情。 “自己去找管家领赏。”罗仁对扶他的小厮说, 在小厮点头哈腰感谢当中往书房走, 边走边吩咐人去把罗佳叫来。 罗仁关起门来训子的事外人不知, 但他进宫一趟梦游一般出来,关注他的各路人马立刻就知道了。 宫里的人被下令捂嘴, 凌坤殿里谈了什么无从得知,只隐约听闻官家神情不太好。 翌日除夕,下午宫中傩仪、晚上宫宴,大臣们都在暗暗打量帝后二人,可两人均神情无异,端得是赫赫威仪,看不出什么来。 若非要说有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 那就是皇后看着比皇帝更有威势,是怎么回事? 同样是除夕,大梁土地上多数地方都在换桃符、贴门神,庭燎烧得旺旺的,街上孩童们跟着逐傩队一起驱鬼除瘟疫,好不热闹。 而在括州,即使是府城缙元,还是一片凄风苦雨,饿殍塞道。 邓朗十日前到的括州,被一路凄惨的景象震骇到,说一句人间地狱都不为过。 朝廷拨下来的救灾款,一百万贯听起来是很多,实际上分配到一州之地以及括州周边那些受灾的郡县,都是杯水车薪。 然而这么浅浅的一杯水还要被一层层刮地皮,这么刮下来,可想而知,还能有多少到灾民手中。 缙元作为府城情状还稍微好一些,官府还有城中请愿不情愿的富户都在设棚施粥,小部分灾民勉强能够果腹,可这点粮食在不断朝府城涌来的庞大灾民数量面前依旧的杯水车薪。 本该阖家团圆的元节,不堪重负的缙元城连爆竹声都没有,都紧盯着灾民的动向,防着灾民□□冲击府城。 “邓主事。”邓朗捧着一沓卷宗匆匆走过,被括州司马饶遵度叫住,问道:“看你步履匆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邓朗停下来,饶遵度走过去,又问:“你这手上拿的是什么?这么多,我帮你。” “多谢饶司马好意,不必了。”邓朗避开饶遵度伸过来的手,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说:“今日元节,饶司马怎么来府衙了。” 饶遵度道:“州中如今这般境况,我又如何放下不管,安心过节。可不得来瞧瞧。” “那饶司马请自便,下官急着将这些卷宗给叶御史送去,少陪。”邓朗颔首致意为礼,不等饶遵度再说什么,就走了。 饶遵度盯了邓朗一会儿,看他的确是往侍御史叶夔所在的值房走去,这才转身往括州知州狄鹤龄在的中堂走。 “来了,怎么样?”狄鹤龄看到饶遵度进来,示意他坐。 饶遵度朝外四下看了几眼,把门关上,坐道离狄鹤龄最近的椅子上,低声说:“这一批钦差恐怕不好办。” “怎么说?”狄鹤龄问。 饶遵度说:“下官去打听了一番,那领事的侍御史是皇帝的心腹,收买不了,且他出了什么意外,皇帝一定会纠察到底。还有,下官还发现,来的那个枢密院主事,姓邓的那个,是皇后的心腹。” “皇后派个心腹,却只派个八品的主事来?”狄鹤龄感到不解。 “下官也觉得奇怪。”饶遵度说:“虽然听闻现在殿前司禁军被皇后挟制,御龙四直被派来主要是为镇压民乱,对查……并无用处,而且还有步军司龙卫对其制衡。皇后就派个八品主事来,是不是太看不起……” 狄鹤龄抬手示意他慎言,思忖片刻,问道:“那个姓邓的主事与叶夔关系如何?” 饶遵度说:“效忠的主子不同,他们的关系能好才怪。不过我刚刚看到那个主事去给叶御史送卷宗,还碰都不让下官碰一下,也不知道他们到了缙元这几天都查到了些什么。” 狄鹤龄皱着脸,说:“不管查到什么,我治下发生民乱,都没办法善了。” “可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啊!”饶遵度有些激动地说。 这次的事情说起来他们括州才是最惨最倒霉的,上头一层层刮地皮,刮到括州已经所剩无几,他们看着那三瓜两枣都气得头晕眼花,这点儿东西能顶什么用,还是得他们自己想办法筹粮赈灾。 可这些钦差不去查那些刮地皮的,却来查他们,真是柿子捡软的捏。 “当然不能坐以待毙,”狄鹤龄边思忖边慢慢道:“皇帝登基这几年,好似功绩满满,实则都经不起推敲。就拿与猃戎那一仗说,若不是皇后在朝堂上硬逼着倾举国之力死战到底,怕是继永泰十四年后的又一场大败。如今,咱们这地界儿发生了民乱,皇帝定然不会草率放过,他急着证明自己以收回皇权。” 饶遵度苦笑一声:“所以咱们倒霉?只能自认倒霉?” 狄鹤龄不说话。 饶遵度想着想着很不甘心,愤慨道:“要说贪,那些个转运使、提刑官、监察御史才是真的大贪巨贪,还有盐务、茶务、税官,一道道盘剥下来,到咱们手里就剩个三瓜两枣的,皇帝不查这些人,反倒是拿我们开刀,是什么道理!” “不说别的,这次的赈灾粮,第一批送来说是两千石米,可到了咱们府城直接少了一半多。其他的米粮、木石、布帛那些我都懒得说,他们刮的时候没想过咱们括州都惨成什么了,现在出了事就要拿咱们去顶罪,没这个道理!” 狄鹤龄摆摆手,让他不要太激动。 “知州,不是下官想激动,实在是……实在是……”饶遵度的脸皱成一团。 为什么激动? 他大骂其他人巨贪的时候,自己也不清白,朝廷认真追究起来,贬谪都是轻的,丢官流放都有可能。 “我知道。”狄鹤龄捏了捏鼻骨,满脸疲惫。 他已经两个月都没有睡好了,人像是老了十岁。 “你说,事到如今,还有谁能保下咱们?”狄鹤龄问饶遵度。 饶遵度怔住,他将朝中能说话的人都过了一遍,想不出还有谁能保他们。 “知州,咱们真死定了。”饶遵度抱头,整个人都颓丧了。 “不。”狄鹤龄摇头,“还有一人。” 饶遵度立刻抬起头来,眼睛歘地亮了:“是谁?” 狄鹤龄说:“皇后。” “皇、皇后?”饶遵度的脸又皱成了一团,不是很信:“就算是皇后,也只是个妇人,怎么可能……” “难怪你二十多年了还只是个司马。”狄鹤龄面上神情不显,话语中却多少夹了嫌弃。 饶遵度唯唯,赔着笑脸说:“这……下官脑子一时转不过弯,还请知州指点迷津。” 狄鹤龄往后靠在椅背上,叹气:“我也没想到我有一日会要求助一个妇人,但咱们这位皇后……实在不像个妇人。” “这怎么说?”饶遵度还是不明白。 “你见过哪个妇人带兵上殿威逼皇帝的?你见过哪个妇人下死令血战到底的?”狄鹤龄呵地笑了一声:“我大梁这么多皇后,有哪位像如今这位一样,权欲熏天,要架空皇帝?” 饶遵度嘴张了合、合了张,半晌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狄鹤龄说:“皇后想与皇帝分庭抗礼,我们送上投名状,她还能不保我们?!” 饶遵度问:“那我们要送什么投名状?” 狄鹤龄想了许久,说:“两浙路提举盐茶司盐务公事朱千里的项上人头和贪污罪证。” 饶遵度想不明白狄鹤龄怎么选了这么个不轻不重的人,不过他这人有一点儿好,就是他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多想,跟着上峰狄鹤龄走就是了,他们可是儿女亲家,他的嫡女嫁了狄鹤龄庶子为妻,狄鹤龄要害了他,自己也跑不掉。 “那下官去找人把朱千里……”饶遵度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狄鹤龄颔首,并叮嘱:“做干净点儿,把朱千里的罪证收齐了送去给那个姓邓的主事。之后,你对那个邓主事客气一点儿,咱们还要他牵线搭桥。” “下官省得,您放心。”饶遵度点点头,出去了。 狄鹤龄等饶遵度出去后,目光瞬间变得凌厉,下一刻又恢复成了疲惫模样,暗暗眉心闭上眼,长叹一口气。 - 承圣二年正月初三,两浙路提举盐茶司盐务公事朱千里被发现吊死在自家房梁上,桌上摆着一封认罪血书,字字触目惊心。 消息八百里加急传至京城,朝堂上立刻炸了锅。 凌坤殿里,王妡把南边送来的密信随手扔进火盆里烧了,轻声一笑。 “殿下,什么事好笑?”吴桐好奇问。 王妡道:“有人自作聪明,有点儿意趣,值得一笑。”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64章 第 164 章 <ul class=tent_ul> 正月里出了人命, 实在是晦气不已,那朱千里说是自|杀,里头的弯弯绕绕谁又不清楚呢。 萧珉叫人把朱千里的卷宗都送来, 独自一人在庆德殿里细看,越看越觉惊心。 朝堂水深,血亲、姻亲、同族、同乡、同榜等等这些关系,结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利益网, 将一个一个的人网在其中, 是保护也是桎梏。 皇帝想要对这些利益集团有什么动作,都要充分权衡利弊, 先从外围试水入手。 不说旁的,哪怕是晦气的朱千里这么个不起眼的小角色, 认真算起来他还能跟蒋鲲扯上一点儿亲戚关系。 萧珉把卷宗一把拍在桌子上, 靠着椅背眼神闪烁不停。 朱千里与蒋鲲是远亲,后者在台狱里关了大半年, 前者在正月里死了, 还是跟括州贪腐、民乱有关, 这其中若说没有关系, 萧珉是一万个不信的。 王妡…… 她又想做什么? 还有, 她抓了蒋鲲却一直没杀他, 定然所图甚大, 究竟还有什么阴谋?她下一步想做什么? 不仅仅是萧珉如此想, 朝中大臣们,就连后党也是如此猜测。 众人心照不宣,虽然反对者无数,但皇后真要杀蒋鲲,那些支持的反对的都心里明白, 没有人能拦得住。 不知不觉间,皇后已然成了气候,轻易能左右朝廷局势。 “来人。”萧珉唤道。 伍熊听到召唤,立刻快步走了进来。 萧珉让伍熊靠近,在他耳边低声吩咐:“人日登高,你去安排……” - “朱千里居然跟蒋鲲是远亲?”王妡微讶。 “正是。”霍照说道:“出了五服,朱家与蒋家也甚少来往。说起来,朱千里之前是罪人萧珩那边儿的,萧珩被关到皇陵里,他给两浙路转运使沐皙送了一封拜帖,然后此人忽然就消停下来了,平日里都深居简出的。” 王妡了然:“难怪死的是他。狄鹤龄倒是有些意思。” “殿下,狄知州此举……”霍照说到一半就没了声儿,王妡正神情不显地看着他。 “怎么不说了?”王妡道:“狄鹤龄怎么了?” “狄知州……他……”霍照原本还想说几句场面话把事情圆过去算了,但对上王妡黯沉沉的视线,他一个激灵,脱口而出:“狄知州让人给臣送了礼,请臣在殿下跟前为他美言几句,他是真心想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王妡道:“他都送了你些什么?” 霍照这次不敢迟疑,一件件数狄鹤龄送来的孝敬,田庄地契、玉石玩物、金银绢帛诸如此类,胡椒都送来了两石。 “狄鹤龄倒是大手笔,可见这些年没少贪。”王妡声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如此,霍照更加忐忑了,有些后悔,不该收狄鹤龄的孝敬的。 “收了就收了,怕什么。”王妡似乎觉得霍照忐忑的样子很好笑,便轻笑了一声,“以后长点儿心,多想想谁的能收,谁的不能收。” “谨遵皇后教诲。”霍照立刻行礼。 “我费了那么大功夫把你从边塞调回来,是要用你,你可别自己把自己作死了。”王妡半垂了眼,漠然道:“不然我还得重新换人,麻烦。” 霍照一听,立刻跪了下去:“殿下教诲,臣铭记于心。” 王妡挥挥手:“下去。” 霍照退出去,离了凌坤殿老远才停下脚步,他擦擦额头的汗,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放下来。 话,他可是在皇后面前说了,皇后的决定可不是他能左右的。 礼,他也在皇后面前过了明路,皇后说“收了就收了”。 收礼办事,他不亏心。 只是以后做事还是得三思而后行才好。 如此这般思忖了好一阵,霍照才重新迈步出宫。 - 朱千里实在是个小人物,又死在正月元节死得晦气,在有心压制下,他的死在朝堂上激起的水花不过短短两日,得了中书门下发了一道令身在缙元的大理寺少卿岑湜详查的文牒。 无论哪方势力,都呈引而不发之势。 台狱最深处的暗无天日的牢房里,被关了大半年的蒋鲲已经全无精气神,若非还能看到胸膛微微起伏,真就跟死人没什么区别了。 独孤容秀在门外看,上一个被关在这间牢房的,被关了大半年可不是这副垂死的模样。 人跟人果然是不一样的。 “蒋图南。”独孤容秀唤道。 牢里面垂着头的蒋鲲微微动了一下,好半晌,他才一点一点抬起头来,撩起眼皮露出浑浊无神的双眼,眯着看了好半天才看清楚,嘶哑道:“是你啊,又是来提审我?该说的我都说了,再问,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独孤容秀摇了摇头:“今个儿正月初六,大节下,不是来提审你的。” “哦……”蒋鲲愣了半晌,他在牢中已经不记得日月了,“已经翻年了吗?” “翻年了。”独孤容秀说。 蒋鲲慢慢垂下头,沉默片刻,才道:“大节下你来这里做什么?为我庆贺元节?”他的目光在独孤容秀身上转了一圈,讽道:“怎么,元节也不带点儿好酒好菜来,独孤判院,你日子不好过了?没钱了?哈哈,我早就说过,你跟着皇后……” “朱千里死了。”独孤容秀打断蒋鲲的话。 蒋鲲愣了一下,问:“朱千里是谁?” 独孤容秀说:“你出了五服的远亲,在两浙路提举盐茶司盐务公事任上畏罪自尽,就前几日的事情。” “我当是什么人呢。”蒋鲲嗤笑:“一个出了五服听都没听过的远亲死了,值得你大节下巴巴来狱中告诉我?” “朱千里之前是罪人萧珩的人,帮他做了不少事。”独孤容秀在蒋鲲渐渐惊讶的目光中不疾不徐说道:“括州这次出了大事,一百万贯赈灾款被贪没,灾民冲了好几个县衙抢粮,朝廷二派钦差去括州,到了没多久,朱千里就‘畏罪自尽’了。” 他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你觉得,会跟你无关吗?” “我都不……”蒋鲲只说了三个字就收了声。 他宦海沉浮多年,怎会看不出其中关窍。 “嗬嗬嗬嗬……”蒋鲲嘶哑地笑出来,“真是墙倒众人推呐嗬嗬嗬嗬……” 独孤容秀说:“你知道就好,你家里……你夫人已经带着幼子回了娘家,你的长子和次子被罢了官,没有下狱已经是皇后额外开恩了。你自己想清楚了,倘若你跟罪人萧珩扯上了关系,你觉得官家还会不会保你?” “呸!你这个皇后的走狗!乱臣贼子!”蒋鲲忽然激动起来。 “言尽于此,你自己好生权衡。”独孤容秀说完转身离开,不理身后嘶哑吼叫的蒋鲲。 出了台狱,独孤容秀上了自家的马车,长随在车外问他去哪儿,他一时卡壳不知该去哪儿。 “去安国公府。”好一会儿,独孤容秀的声音才传出来。 长随得令,赶车往甜水巷走。 - 甜水巷沈宅,在沈震敕封安国公后依旧保持着以前的形制,并没有改扩建,除了乌头门上的匾额换成了“敕造安国公府”,半点儿看不出这是一座国公府邸。 这座府邸就跟这家主人一样,低调得在京城近乎没有存在感。 沈震回京之后,以旧伤复发为由闭门谢客,加上王妡有意回护,无人敢来打扰安国公一家,他们一家人也甚少出来与各家走动。 沈家人低调得就连元节走礼都没有,忽然独孤容秀没有拜帖就上门来,沈家的门房都傻在原地,被催促了一声才知道要去报自家的国公爷。 “孟敷,请。”沈震到门前将独孤容秀请进正堂,待坐下过了一道茶后,他才问:“不知孟敷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年节下,拖到今日才来拜访,是在下失礼了。”独孤容秀满是歉意地说道。 “心意到了就成。”沈震说:“我如今这境况,越少粘我越好。” “时东兄……” 沈震摆了摆手:“不必多言。你今日来找我,是有什么难为之事吗?” 独孤容秀张了张嘴,一路上想说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沈震也不催,他虽深居简出,朝堂上的大小事情他也是知道个七七八八的,独孤容秀恐怕是为括州案而来。 独孤容秀在朝中属于骑墙派,基本上是谁强势就站在谁一方,沈家与独孤家几代相交,到了沈震这一代,因为与独孤容秀志趣不投,两人的交往实在淡淡,沈震真不太明白,独孤容秀找上他是怎么想的。 独孤容秀一盏茶喝得见了底,才下定了决心,直视沈震问:“时东兄,你以为,皇后掌权,朝堂将会如何?” 沈震诧异不已,他以为独孤容秀是要说括州案,没想到他居然说的是皇后,还是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好在之前为了说话方便,沈震已经把伺候的仆役都远远打发了,否则独孤容秀这话传出去,不仅他,他们沈家也是要倒大霉的。 “孟敷,这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沈震提醒。 独孤容秀看了沈震片刻,半垂了头,说:“是在下失言。”他端起空了的茶盏,看似漫不经心地说:“今天有人说在下是皇后的走狗,时东兄一家的性命是皇后救的,在下来找时东兄说这些委实欠妥,是在下没考虑清楚,还望时东兄不要见怪。” 沈震无言,独孤容秀还真是将无事不登三宝殿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端起茶盏来,慢慢啜了一口。 独孤容秀了然这是要端茶送客,便起身告辞了。 送走了独孤容秀,沈震在正堂坐了半晌没动,似乎是在出神。 沈夫人庄氏到前头来唤他用膳,看他这般模样不由问是发生了什么事。 “本来想着独善其身,现在看来是痴心妄想了。”沈震苦笑道。 庄氏轻声安慰道:“夫君,妾身知你是担心家中,只是欠了就是要还的,何况欠的还是救命之恩。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死劫都趟过来,咱们还怕什么呢。” “夫人,辛苦你了。”沈震握住庄氏的手,“我沈震今生何其有幸,能娶你为妻。” 庄氏笑笑,夫妻二人互相扶持着往后院走,边走边商量老太太身子不太好,外头的事就不要跟她说,以免她担惊受怕。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65章 第 165 章 <ul class=tent_ul> 正月初七, 人日,皇帝赐彩缕人胜,登高大宴群臣。 卯时初, 大驾卤簿从宣德门出, 走御街, 出南熏门往夷山去。 皇后卤簿走在大驾卤簿之后, 厌翟车里, 王妡端坐笔直, 手上把玩一把小弩。 这把小弩做得极为精巧,折叠起来可以藏在袖笼中,拿出来只需按下机扣便展开了,虽然只能发射一枚弩.箭, 但威力不逊于一般□□, 普通箭靶能钉进去三寸多,瞄准要害让人瞬间毙命是绰绰有余的。 实乃为居家旅行偷袭杀人必备之良品。 小弩是沈挚从幽州送来的。 他之前带兵在猃戎多兰葛草原横行时, 抓了不少俘虏,其中一些能工巧匠被他带回了幽州, 做小弩的匠人就是其中之一。 那匠人是西骊人,跟着商队穿过猃戎时被猃戎人劫了,因为手艺不错活了下来,他们一个商队的男子除了他都被杀了。之后也是因为手艺不错被沈挚带回了幽州,那部落里的其他没什么用的俘虏全部当做人情送给了带路的忽里部。 乱世之中, 人命如草芥, 谁也不知道自己明天在哪里,回家乡更是渺茫。 小弩做好试过后,沈挚就遣人连夜送来京城献给王妡,给她防身用, 以备不时之需。 虽然王妡身边护卫众多,然她身边也是危机四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沈挚担心总有护不住的时候,有点儿防身的东西在身上总是好的。 这只小弩比王妡常年带在身上的匕首还要轻一些,她拿到后就很喜爱,不过匕首也没有功成身退,轻巧的防身之物她不介意多。 车驾已经到了夷山半山腰,王妡将小弩折好藏进袖笼里,随后在外头内侍的轻声提醒下,出了厌翟车,走到等在前头的萧珉身旁。 之后的一段路要徒步攀登上去,以应景人日登高。 “上去的路难走,皇后可要小心一些。”萧珉笑了一下,对王妡说道。 王妡回以一个假笑:“官家也是一样,小心脚下,山路崎岖,若摔倒了可是会一路滚到山脚去的。” 萧珉笑得更假:“那……朕就多谢皇后关心?” 王妡:“不客气。” 萧珉:“……” 两人你来我往互相“关心”了对方几句,后头大臣及其家眷们也都上了来。 往年人日,皇帝大宴群臣登高,从来没有女子的身影。今年却不一样,皇帝主动邀请皇后一道登高,还下诏允朝中大臣携家眷一道。 事出反常必有妖。 男人的场合让女人参与,王妡认识的萧珉可不是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的。 夷山南麓的霞光峰山势平缓、山顶平坦,朝廷登高都选在南麓,上山的路已经被扫过雪了,即使如此,山路依旧不如平路好走。 王妡轻装简行,摆手让上前想要搀扶的女官退了,登山登得自在,与萧珉并肩上山,半点儿没有被落下。 萧珉见状,不动声色的加快了脚步,故意想看王妡跟不跟得上。 跟上了,王妡肯定要消耗许多体力。 跟不上,跟不上最好,从来没有皇后并肩皇帝的道理。 对这种幼稚的挑衅行为,王妡都懒得接招,直接停下来,侧身看了一下后头跟着的群臣,说道:“官家年轻气盛,却不晓得照顾年迈的大臣一二,你走这么快,瞧瞧吴卿为了跟上你喘得像只破风箱似的,我听着都觉得心疼,官家所谓的礼贤下士仅仅是放在嘴边的吗?” 萧珉:“……” 吴慎也是无语,觑了一眼旁边年纪比自己还大一些的王准,被王准当场捕获,尴尬地移开了目光。 真正年纪更大的是宗室里的几个老郡王,翰林院、集贤院的老学士们,那才是走路颤巍巍得被人扶着。 做了一件蠢事,萧珉心里也是很尴尬,转头看到王妡嘴角那一抹嘲讽的弧度,他心里更是又憋屈又生气。 他每每一对上王妡就有点失了分寸,他自己也知道这样不好,可就是不能完全冷静下来。 原本该是自己网中的猎物,却变成了与自己旗鼓相当的猎人,心态失衡也是人之常情。 这么一出闹剧后,萧珉放慢了步子,时不时欣赏一下山间风光,叫来几个新入朝的青年才俊吟诗作赋,每一诗作出来,他就说声好,然后看赏,并毫不吝啬地夸奖这些才俊。 王妡在一旁静静看着,把这几个人记下了。 萧珉这两年几次开制科招揽人才,打得什么主意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只是萧珉略显得急迫了一些,根基未稳就想着动财权。 君臣这么一路到了山顶,上面早有殿中省设了帷帐和酒水饮食。 帝后在主账入座,礼仪院上前唱读登临赋,群臣与家眷肃穆聆听。 萧珉不动声色地环顾了四周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伍熊身上,伍熊接收到目光,轻轻点了点头,萧珉满意地收回视线,随后在礼仪院的祝祷声中举起酒杯,请群臣共饮。 酒过三巡,吃了七宝羹,赐了人胜彩缕,萧珉便让群臣随意放松。 王妡正起身想去寻母亲谢氏说话,却被萧珉给叫住了。 “皇后不同朕喝一杯?” 王妡起身的动作一顿,又坐下了,看着萧珉亲自斟满递来的眉寿酒,好一会儿才接过来。 “官家倒是会投其所好。”王妡笑意不达眼底。 她对酒并没有特别的偏好,曾经还一度认为喝酒误事,及之后来睡梦难安需要喝些酒了帮助入眠,才渐渐沾了酒甚至有些嗜酒成瘾。 在北宫的三年日子难熬,被苛待得常常饭都吃不上,更别提喝酒了,倒是阴差阳错帮她戒了酒瘾。 再回来,哪怕夜里再难眠,怒火再灼烧,日子再难过,她都没有再碰酒嗜酒。 喝酒误事,是真的。 只不过年前各地送贡品来,幽州的贡品里有一批眉寿酒,王妡知道谢氏喜欢这种酒,就让人留了下来。 这会儿倒是被萧珉拿来给她了。 “皇后喜欢什么,朕都记着呢。”萧珉笑容和煦,眼神缱绻,就好像他们真的是一对爱侣一般。 “你真的记得?”王妡亦笑:“或者说,你真的知道我喜欢什么?” 萧珉脸上笑容僵了一瞬,王妡的眼神就差没直白说“我喜欢的是你手中的权力”,他能忍才怪。 “官家怎么不说了?不问问我喜欢什么?”王妡心底难得升起一丝愉悦,捏着酒杯,垂眸欲喝。 变故,突然就在此时发生。 只见远处传来破风之声,一枚羽箭直直对着王妡飞来,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殿下当心,快躲开。”王妡身边伺候的一名内侍朝羽箭飞扑了过去,羽箭扎在他的肩上。 “护驾!护驾!”帝后身边的亲卫将二人护在中心。 这时,四周忽然出现一批蒙面黑衣人,一个个手持利刃,来者不善。 群臣与其家眷之前被萧珉几次三番让他们自去游乐,都散开了,此时虽有些混乱,但还不到给遇刺的帝后添乱的程度,当然,也不到给黑衣刺客添乱的程度。 王妡放下未饮一口的酒,叫人把给她挡箭的内侍扶到一旁去,瞅着喊打喊杀的黑衣刺客,慢悠悠说:“皇帝出行,殿中省、卫尉寺、三衙禁军都该要提前清场,以防出现现在这种事情。这么一大批黑衣人,之前都藏在哪里呢?居然没有清查出来?是这些大臣们眼瞎,还是……” 她看向萧珉,萧珉从容不迫回视。 “妖后,我等今日要清君侧、正乾坤,纳命来!”看起来像是为首的黑衣人大喝一声,他一声令下,约莫一百来个的黑衣人都朝王妡冲来。 皇后亲卫统领阎应豹带着人击杀刺客,与其缠斗几番之后,发觉这些刺客进退有度、互为犄角、攻守得宜,并非是什么乌合之众,他心底有了一丝不妙的感觉。 远处的朝臣,如王准等后党,看着眼前这一幕很焦急,但知道现在过去是添乱,只能干着急。尤其是王确和王端礼,要不是谢氏拉着他俩,他俩就真操起刀子上前拼命去了。 “你现在去只是添乱。”谢氏道。 “可是那么多刺客,姽婳她得多害怕。”王确说。 王端礼就点头:“父亲说得对。” 一旁的王准很无奈,要不是碍于场合,他真想骂这父子俩。也不睁眼看看,姽婳坐在那里气定神闲的模样是害怕的样子吗?! 就在此时,王妡身边又陡生变故。 “姽婳!!!!!”王确王端礼睚眦欲裂,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道:“小心身后!!!!!” 谢氏也快气疯了。 众人都朝王妡看去,就见她身后一名原本该是保护她的护卫突然掉转刀口,朝她砍来。 王妡忽闻身后有破风之声,转身就看见雪亮的刀刃转瞬即至,她瞳孔剧烈一缩,千钧一发之际,她险险侧身避开了砍下来的一刀。 她半跪在地上转了半圈,掀翻了桌子挡了那一击不中又砍来的护卫一下,飞快从袖笼里掏出小弩,“咔咔”轻微两声,一声是小弩展开,一声是机括扳动,锋利细小的弩|箭朝着护卫的脸以极快的速度飞去。 “啊啊啊啊啊……”护卫没反应过来,弩|箭已经一头扎进他的右眼,插入极深。 他惨叫着,翻滚着,没一会儿就悄无声息了。 在他倒地的一瞬间,王妡一跃起身,倏忽而至萧珉身侧,她抓住萧珉的后脖领,用力一扯再一转身,以萧珉之身抵挡又一把砍来的刀。 那刀眼看着要砍到皇帝了,硬生生偏了几寸,砍了个空。 这一瞬间功夫,王妡手上多了一把匕首,抵住萧珉的后腰,轻笑:“萧珉,你这一出大戏演得不错,现在可以停下来了。” 萧珉面色丕变:“朕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王妡毫不犹豫地把手中匕首往前一送,刀尖扎破了厚实的衣裳,冰冷地触到皮肉。 “你说你不知道。”王妡呵了一声,眸子溢出一丝丝煞气,“那我也不知道你身上什么时候会有一个血窟窿。”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66章 第 166 章 情势瞬息间反转, 王妡虽然没用匕首抵着萧珉的脖子,然而威胁意味已经不言而喻。 黑衣刺客们见状迟疑了片刻,就是这么片刻功夫,阎应豹带着人一鼓作气缴了大部分黑衣人的械, 为首之人被活捉。 皇帝近卫营统领薛绰立刻跪地, 请罪:“圣上, 请治臣失察之罪。” 阎应豹斜睨了此人一眼, 走到此人身边先冷哼了一声,才跪地请罪:“圣上,殿下, 臣等失察。” 近卫、亲卫、禁军、卫尉寺等除了押着刺客的人垂首, 其他人皆跪地请罪。 宗亲、朝臣们及其家眷陆续过来, 接连跪地请罪。 王妡一手抓住萧珉的后脖领,一手握紧匕首抵住他后腰心, 偏眼看了地上死掉的亲卫一样,在萧珉耳边轻笑:“我原以为你会有什么非常手段,没想到竟是我高看你了。” 停了一下, 又道:“以前你还能忍, 现在居然用这么不入流的手段, 是有什么把你逼得太紧吗?” 她说的“以前”,是她的上辈子。 那个“以前”的萧珉虽然小动作不断, 却一直忍到她祖父过世后才对王家发难,虽然手段也是简单粗暴的扣上谋反的罪名,然而那时的王家没了主心骨,他暗中扶持的王格以阴毒手段把持王家难以服众,临猗王氏成了一盘散沙,被萧珉一锅端了。 可能现在的王家不像“以前”的王家, 主事的明面上是她祖父,实际上是她,不像“以前”一眼能望到衰弱的边际, 所以……萧珉急了? 王妡低低笑出声来。 “谁给你出的这主意?还是你自己想的?”她说。 “朕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萧珉强自镇定,面不改色道:“皇后,你没事就好。” “那……我就多谢你关心?” 王妡说罢,松开了萧珉的后脖领,匕首入鞘收进袖笼里,弯腰将之前仍在一旁的小弩捡起来,嫌弃地扫了一眼自己位置旁的尸体,慢慢踱到跪了一地的群臣面前,左右来回踱了两遍,也不说话,最后停在薛绰面前。 “卫尉寺卿何在!”萧珉抢在前头说道。 王妡回头瞟了萧珉一眼。 卫尉寺卿李一公膝行至最前头,应道:“臣在。” “山上竟埋伏这么多刺客欲行刺皇后,你们卫尉寺究竟有没有好好清场?你是怎么办事的?!”萧珉质问道。 李一公毫不为自己辩解,只一个劲儿地额头:“请圣上恕罪,请圣上恕罪……” 王妡袖手垂眸淡漠看着,地上尽是凹凸不平的草石,李一公没一会儿就把额头磕出血来,刚才那一阵膝行,此人的膝盖恐怕也是不太好了。 萧珉接二连三问责,卫尉寺、殿中省、禁军甚至中书门下、枢密院、三司都被问了一个遍,看起来好重视她这个皇后被刺杀的样子。 同时,被摁在地上的黑衣刺客首领破口大骂王妡六大罪,摁着他的近卫营郎官只是摁着不让他起身罢了。 这一出闹剧好久了真的挺好笑,王妡想着就笑出声来了。 她这么一笑,在场的所有人为之一静,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贡年。”王妡唤道,待贡年快步走来后将小弩交给他。 贡年立刻接过小弩,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身边跟着办事的小内侍,小内侍机灵地捧着一只匣子过来,打开匣盖,贡年从中拿了□□装上小弩,掉转箭尖双手呈给王妡。 王妡拿过来,指着领头刺客,说:“谁派你来的,说实话,我就饶你一命。” 阎应豹立刻过去扯起那人,叫人五花大绑捆了起来,换下近卫营郎官,亲自押着人。 刺客们在被抓住后就被扯了脸上蒙面的布巾,领头刺客大方脸、窄眼距、塌鼻梁、尖嘴巴,长得小气,气势倒是足,一副威武不能屈的样子,王妡一问,他就车轱辘骂妖后六大罪—— “掩袖工谗,狐媚惑主,此为罪一; 善妒跋扈,蛾眉不让,此为啊啊啊……” 精巧□□扎在此人大腿上,伤口渗出一些血,被黑色的粗布吸收,半点儿看不出痕迹来。 王妡一箭射出去后,又把小弩交给贡年,接着再指着领头刺客:“换个新鲜的词儿,这个听腻了。” “妖后,你不得好死啊啊啊……” 先前扎在左边大腿,现在扎在右边大腿,对称了。 “再换。” “你戕害忠啊啊啊……”这次是左臂。 “皇后!” “皇后!” “皇后!” 萧珉、吴慎和几个宗室同时出声。 王妡接过再装好的小弩,扫了这些人一眼,脸上挂着微笑:“怎么?审个刺客,你们激动什么?” 萧珉深吸了一口气,放缓了声音,慢慢道:“刺客可等回宫了,交由京兆府和大理寺慢慢审,皇后你今日受惊了,不如早些回宫。” “啧。”王妡不耐地皱了一下眉,拿着小弩的手突然侧过去,指着右下方手指按下机括。 “唔!!!” 跪在她侧边的皇帝近卫营统领薛绰吃痛闷哼了一声,弩.箭扎进他的左肩,洞穿了琵琶骨。 薛绰死命咬着牙才忍住痛喊声,脸色惨白如纸,大滴大滴冷汗从额头滑落。 “皇!后!”萧珉瞠圆了双眼,眼尾充血变得猩红,牙关咬得死紧,抿紧的嘴唇嘴角一抽一抽。他握紧了双拳把自己死死钉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喉咙发紧发疼,所有的愤怒的堵在喉咙口。 “皇后娘娘,您……”吴慎等非后党亦是惊怒交加,还有一丝死死埋在心底深处努力忽略的恐惧。 皇后…… 皇后此人…… 肆意妄为,视礼法为无物,一旦她气候大成,这天下……这天下…… 王妡偏头,斜睨跪在地上捂住左肩痛得发抖的薛绰,“啊”了一声,挑起一边秀眉,说道:“手滑,竟然打到你了。” 宗室、群臣对皇后的说辞都惊呆了,无故打伤朝廷命官就一句“手滑”? 几个后党重臣朝王准看去,王准一脸平静。 与萧烨并排跪着的吴桐拼命忍笑。 王妡转过身来,用小弩挑起薛绰的脸,笑着说:“我手滑打伤了你,薛统领不会怪我?” “臣……臣不敢。”薛绰忍着剧痛,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 “哦?是不敢,而不是不会呀。”王妡把薛绰的脸挑高,薛绰被迫抻长的脖颈扯到了左肩的伤口,痛得他没忍住喊了出来。 “皇后息怒,皇后息怒,薛统领虽有护卫不力之过,却罪不至死呐!”薛绰的惨相终于让某些官员扛不住了,磕头为薛绰求情。 “皇后!”萧珉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警告:“适可而止。” “适可而止?”王妡呵地一笑:“你跟我说适可而止?” “皇后娘娘。”吴慎出言道:“您今日受惊,是臣等失职,山上风大,您的凤体要紧,刺客可回城了交由京兆府和大理寺审问。还有,薛统领的伤……总要包扎一下。” 王妡瞅着吴慎许久不出声,她的嘴角始终微微勾起成一个笑的弧度,眼中却从没有笑意,吴慎与她对视,实在看不透这位皇后的心思。 约莫一炷香时间后,王妡终于说话了:“今日人节,天朗气清,本该是一年人口平安、出入顺利的好兆头,却不料……呵。” 她把小弩折好收入袖笼,对吴慎说:“看你吴大相公也算是三朝元老,年纪一把,我就给你这个面子。回宫。” 紧张的气氛为之一松,王妡转了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来,说:“对了。” 群臣心又提起来了。 “把弩.箭给我收回来。”王妡吩咐贡年。 贡年对跟班小内侍使了个眼色,小内侍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小跑到领头刺客那儿,握住扎进刺客手臂上的弩.箭用力往外拔。 弩.箭虽然开了血槽,但这么硬拔还是很难□□的,本来被三箭射中痛得连骂“妖后”的力气都没有的刺客被这么一折腾,剧烈的叫痛生犹如被宰的肥猪。 王妡负手而立,不阻止也不催促,淡淡看着小内侍动手。 这血腥可怕的场景让在场的许多人都感到不适,颤抖着,有愤怒也有恐惧。 “皇后娘娘,刺客虽然罪该万死,可杀人不过头点地,您又何必折磨他呢。”集贤院直学士顾晟于心不忍,劝说皇后:“这事若传将天下,对娘娘您的名声也不好。” 此人是朝中难得不党附的清流文官,不领重要的实职,平时也没什么存在感,这会儿发声,该是真仁慈的。 “你在教我做事?”王妡兴味异常地看向顾晟。 “臣不敢。”顾晟立刻俯首。 “那就闭嘴。”王妡说。 吴桐趁机附和:“对杀人凶手仁慈,那谁对受害者仁慈。受害者就活该被害吗。” 她身边的萧烨用力剐了她一眼,简直想把吴桐的嘴堵起来——这里面有你什么事啊,你就非要说话?没看王准那老狐狸都一直没出声么! 王妡笑了,道:“说得好,赏金百两。” 吴桐美滋滋俯首:“谢殿下。”然后朝萧烨挑下巴挑眉毛,甭提多得意了。 “圣上以为,我赏吴掌书赏得有道理吗?”王妡朝萧珉发问。 萧珉沉着脸不言。 “啊啊啊啊啊啊。” 就在这时,小内侍终于把第一根弩.箭拔.出.来了,伤口顿时血流如注,刺客差点儿痛晕过去。 其惨状,奇瘆。 王妡看着,她不走,还拦住了想走的萧珉。 谁都不准走,都要在这里看着。 看着刺客的惨状,把恐惧根植在心底。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67章 第 167 章 诏狱里又住满了人, 京兆府上下忙得脚打后脑勺,停下来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即使如此也无人敢拖延怠慢。 皇后遇刺, 这可是要掉无数脑袋的大事, 尤其皇后摆明了不会轻拿轻放。 朝中但凡有点儿脑子的人都能猜到,人日刺杀皇后事件的背后主使是谁。 帝后形如水火,已经是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了。 “官家这一步走得……真是……”阮权用力砸了一下桌案, 愤懑之情溢于言表。 吴慎闭上眼,不想说话。 审官西院知院柴蕤说:“其实这事坏就坏在……没成功。” 倘若皇后死在刺杀中,刺客那是为国除奸死得其所, 官家可用追查刺客的理由趁机拔除一部分皇后党羽,临猗王氏只要王准不在了, 官家扶一踩一,还怕临猗王氏不倒、士族不散? 可谁能料到皇后会带兵器在身上,杀起人来毫不手软,惊骇了多少人的? 更别提之后那血淋淋的酷刑, 当场吓晕了不少|妇人, 胆子小的官员亦是连着几日噩梦不断。 完了, 皇后看着一地或晕倒或脸色惨白的宗室朝臣官眷们,还语气淡淡嘲讽道:“这就受不住了?你们呐,是在京城里好日子过惯了,真该让你们去边关瞧瞧。战场之地九死一生, 满地横尸,血流漂橹, 这才哪儿到哪儿。” 她叫来闵廷章,说:“闵知院,你前些年月在广阳城当了个录事, 你来给这些京城里的官老爷们说说,永泰十四年与猃戎那一仗是怎么个情形。” 审官东院知院闵廷章,是永泰十四年大败仗的亲历者,他本是个军师,在战事最焦灼的时候也提枪上阵,在敌军中来回拼杀,为沈震挽救广阳城数万百姓争取了时间。 这京城中没有谁比他更适合讲述当年那场苦战,他在战场上被同袍救起捡回一条命,伤还没有养好就得知大元帅被冤入狱秋后问斩,急急带着一部分人手星夜入京想办法营救大元帅一家,如果最后他们始终救不出元帅一家的话…… 他们沈家军将士们早已下定决心,劫法场。 在王妡的上辈子里,闵廷章就是死在了劫法场。 沈家军的大半精锐折损在永泰十四年,后剩下不多的精锐在法场上与他们的元帅悲壮同赴黄泉,零星剩下的沈家军在这之后被打散编入各地厢军。 从此,沈家军被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萧梁王朝对猃戎再无一战之力,几年后被割去十州之地与猃戎,年年上供,送公主和亲,以祈求一时的苟安。 闵廷章很平静地描述永泰十四年大败仗,没有夸大没有粉饰,没有痛苦也没有愤恨,正是这平静描述惨状才更让听者惊心。 不仅有官眷受不住昏倒,更有官员承受不住,泪流满面,几乎昏厥过去。 皇帝偷鸡不成蚀把米,算错一步,之后就是步步错。 他知道王妡随身携带着匕首,但兵器一寸长一寸强,背后有偷袭的,就算躲过一次,他料也不可能躲过两次三次。 哪能料到王妡手中不仅有匕首,还有一把精巧小弩,这可真是一寸长一寸强,准头也好,一箭就杀了偷袭者。 就这样,他把大好的机会拱手送给了王妡,还被他这一派的朝臣暗地里埋怨胡乱行事。 萧珉费尽功夫安插在凌坤殿和皇后亲卫军当中的探子被王妡连根拔出,这还是小事。 重要的是,王妡借着遇刺的由头,联动括州贪腐、民乱,在朝中大肆铲除异己,不到一个月时间,下狱者近百,朝堂上下人心惶惶。 王妡妖后的名声被叫得更响了,连带的,萧珉有了昏君的名声。 “千百年了,那些文人儒士还是半点儿没有改变。”王妡慢慢摸着趴在自己身边打盹的大猫毛茸茸的大脑袋,殿下阎应豹垂头跪着,“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国有昏君,必是女祸。这套说辞从来都不会换的。” “就是就是。”吴桐坐在一张书案后面奋笔疾书,还不忘抬头附和两句,“男人犯罪,却怪到女人头上,要不要脸啊!” 阎应豹缓缓抬头朝吴桐看去一眼,这位楚王妃可真是皇后宠臣,时常口无遮拦皇后也不责罚。 他动作大了一点儿,趴在王妡脚边打盹的大猫忽然睁开眼睛,站起来对着他就是一声:“吼——” 阎应豹一抖,老实低头跪好。 大猫这才又趴回去,把毛茸茸的大脑袋搁王妡手下,继续打盹。 吴桐看了真是羡慕得不行。 老虎,这才是古代贵族该养的宠物。 尤其这头还是东北虎,比御兽苑里养的华南虎们个头大多了。 想她吴桐也是个古代贵族了,可惜养不到这么拉风的宠物。 不过皇后殿下的这头老虎虽然从小就由人喂养大的,平时都懒洋洋的更像一头超大的橘猫,吴桐却还是不敢上手去摸。 这头大橘猫认人的,除了皇后殿下和养大它的厩丞,其他人别说摸了,靠太近都会得到一声虎啸。 这老虎和那猫头鹰一样,在天启宫中行走肆意无人敢拦,甚至远远看到都要先避开,以免老虎凶性大发自己成了老虎的盘中餐。虽然这老虎至今未有伤人,可谁也不能保证它之后不会伤人。 “阎应豹。”王妡瞧他跪得差不多了,终于唤了他。 阎应豹一凛,躬身:“臣在。” “知罪了吗?”王妡道。 “臣有罪,但凭殿下惩处。”阎应豹腰躬得更弯。 亲卫营里被安插了细作,他这个统领丝毫不知,便是大罪。 他认罚。 细作还刺杀皇后,差点儿成功。 他这个亲卫营统领怕是做到头了。 果不其然,皇后说:“广南东路缺了个市舶官,你去填了这个缺。” 阎应豹惊诧了一瞬,声音带着一丝激动和感恩朝王妡叩拜,谢恩。 各路市舶司掌海船、商品抽解,以及番邦商人在大梁贸易、交流物货,还有大梁商人出海贸易的官券发放等事务。 总而言之一句话,各路市舶司皆是很肥的衙门,市舶司长官提举市舶官皆是肥差。 他在皇后亲卫营里,虽然是个近臣,前途却是一眼能够望到头的,皇后毕竟不是皇帝。 并且钱途也一样能够一眼望到头。 他是皇后近臣,未免皇后起猜忌之心,他不能与其他朝臣走得近,更不能收受除了亲卫营郎官以外人的冰敬碳敬。 但去了广南东路市舶司就不一样了。 他由武臣转为文臣,手里掌握着广南东路的海运和番税,这是皇后要重用的信号。 亲卫营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统领不罚不足以服众,阎应豹已经做好了准备离京去哪个厢军任个校尉甚至七八品的郎官,却没料到会柳暗花明。 “臣,谢殿下隆恩。”阎应豹真心行叩拜大礼。 王妡微颔首:“下去。” 阎应豹再谢恩,站了起来,他习武之人跪了一个多时辰倒全无不适,躬身后退往殿门走。 上头王妡吩咐左右:“把谭明亮叫来。” 阎应豹出了凌坤殿正殿,在外头与一身材高大壮硕满脸络腮胡子身着马军司郎官官服的壮汉擦肩而过,他回头看了一眼壮汉的背影。 谭明亮进了正殿,抱拳,声音洪亮道:“臣请皇后殿下金安。” “免礼,坐。”王妡指了指左下首的椅子。 谭明亮坐下,书案后头的吴桐好奇打量他……的脸。 大梁选官制度承袭前朝,文官要求身、言、书、判,武官虽然没有文官严苛,但亦有身、言、书、武的要求。 总结起来就是——第一步,看脸和身材。 模样要相貌堂堂,最好是国字脸,面部不可多须,身高不得低于五尺五寸,不得有残疾,不能太胖也不能瘦得像根竹竿。 按照这样的取士标准,这位名叫谭明亮的壮汉第一轮就会被刷下去,不过看他的官服,是马军司的七品郎官。吴桐有些好奇,他是怎么顶着一张胡子拉碴的脸在三衙禁军里混了个职位的。 “谭大,”王妡说:“你的兄弟都回了幽州,我唯独把你留在了京城,你可有怨?” 谭明亮站起来,又是一抱拳,洪亮道:“殿下,幽州将士的性命皆是殿下您所救,臣只有感激,为报殿下,浑身碎骨,在所不惜。” 王妡静静地看着谭明亮,许久不发一言。后者任由她看着,身板笔直,目光清正。 “那行。”王妡笑了下,拍拍手底下的毛脑袋让大猫自己去找厩丞,对谭明亮说:“我的亲卫营缺了个统领,你来。” 谭明亮不多问,只谢恩:“谢殿下器重。” “那我的性命可就交托给你了。”王妡道。 谭明亮跪下,道:“殿下以性命交托,臣定以性命相报,请殿下放心,臣定不会让歹人伤殿下一丝一毫。” 王妡微笑颔首,让谭明亮自去三班院交代一声。 谭明亮出去后,殿中好长一段时间再无人说话,只有羊毫在洒金笺上滑过的细微声音。 “殿下,好了。”一盏茶的功夫后,吴桐搁下笔对王妡说:“殿下,您过目。” “不必了。”王妡并不看,“叫人发下去。” 吴桐啧啧,吹干了墨迹装进湘色牒封里,这文牒是要发去括州的,公布天下后也不知道皇帝是会被称颂还是会被骂死。 毕竟她是按照罪己诏来写的,只是春秋笔法了一下,懂的自懂。 不过嘛,这眼瞅着正月就要过去了,皇后殿下手里的刀已经磨得锋利,下狱了那么多人,总要杀几只鸡震慑上蹿下跳的猴子才行,就看哪个不长眼的先一步撞上刀锋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68章 第 168 章 正月一出, 皇后一直举起的屠刀终于落下,朝臣们提着的心猛地一沉接着又提到嗓子眼。 第一个人头落地的,是皇帝近卫营统领薛绰。 大理寺以薛绰与勾结会隆诗社, 里应外合谋害皇后,上疏请下斩立决。 会隆诗社是五十多年前当时大儒左纯玉在会隆书院讲学时创立的, 集结了一批同好,一同讽议朝政、评论官吏、针砭时弊。在这之后, 凡是会隆书院讲学的或求学的, 都会加入会隆诗社, 渐渐发展壮大, 在民间、尤其是士林中有着极高的威望。 朝中不乏有重臣是会隆诗社出身,他们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抨击擅权弄专的皇后及其后党。 这次霞光峰刺杀, 刺客口口声声的清君侧、正乾坤,正是会隆诗社喊出来的口号。 不管那些刺客是真会隆诗社还是假的, 喊出这个口号, 王妡就当他们是会隆诗社。 萧珉亲自把刀递到她手中,她不好好用岂不是辜负了他的一番良苦用心。 选择第一个杀薛绰,亦是不辜负萧珉的一番良苦用心。 “薛绰他……” “嗯?” 对面王妡, 萧珉始终说不出示弱的话,他一旦示弱了,恐怕以后再难翻身。 “薛绰的确罪大恶极, 官家的近卫营由这种包藏祸心之人统领实在是危险得很。好在这次发现得及时, 没有造成更坏的后果,杀了便是。官家也是这么想的。” 萧珉不说话。 王妡笑了一下:“我就知道官家的想法和我一样,我就是这么善解人意,先帮你把事情料理好,也不用你出手毁了你的‘明君之名’, 不用太感谢我。” 萧珉脸立刻就黑了一个色号,强忍着不讲怨怒冲口而出,不想因为生气而口不择言,再给王妡递刀子。 “还有,比起薛绰来,更加十恶不赦的是会隆诗社。”王妡道:“一天天正事不干,不事生产,只会聚集起来把朝廷从上骂到下,蛊惑人心。朝廷早该把这个诗会取缔了。” “王妡,你这是要堵天下人的口!”萧珉沉声道。 “区区一个会隆诗社就代表天下人了?”王妡冷哂:“那会隆诗社还没这么大脸面。” 她起身往殿外走,边走边说:“有那个夸夸其谈的时间,不如拿起耒耜耕作一块田地来得于国有益。”走出庆德殿,她站在门外看着深广大殿里的萧珉,将此事一锤定音:“会隆诗社就不应该存在,会隆书院今后改名耒耜书院。” 萧珉忍不住追出去,王妡已经走远了。 他扶着门框握得指节都泛白了, 王妡,她是真的不在乎自己的名声有多坏吗?! - 薛绰斩立决的诏书一下,牒报传至全国,民间瞬间被激起一阵一阵言辞激烈的议论,其中尤以会隆诗社成员及他们的同窗同乡为甚。 却不料,随着这份牒报一同传至全国的,还有一份抓人下狱的旨意。 妄议薛绰斩立决与皇后者,不论是谁,一律关起来。 短短五日内,不下十州的府衙的监牢就关满了人,喊冤之声声声泣血。 再之后,一道诏书让文人更加激愤——会隆书院被改名耒耜书院,书院原本的山长归礼被责令离开,不得再在耒耜书院讲学。 不过随后皇后又指了扬州望族陆氏族长陆道约去耒耜书院任山长。 激愤的文人们:“妖后乱政,窃窥神呃呃呃…………” 扬州陆道约,当世大儒,文章锦绣,为人低调,在士林中拥趸众多。 文人相轻,却少有人不服陆道约。 他为耒耜书院的山长,没有人能说得出反对的话。 文人们一时不知该不该骂皇后了。 “陆大儒出任会隆书院山长与妖后到处抓会隆诗社人岂能混为一谈。”有儒士大声呼喊:“妖后今天能抓会隆诗社的人,明天就会抓你抓我,后天这天下间就再没有人敢说真话了。” 旁边的人大声附和:“对!说得对!妖后窃窥神器,我辈该当匡扶社稷,诛妖后,清君侧,正乾坤!!!” 有一个人喊,立刻就会有一群人响应,十来个身着儒衫的青年少年喊出了一百来人的效果—— “诛妖后,清君侧,正乾坤!!!” “诛妖后,清君侧,正乾坤!!!” 很快就把衙门的捕快喊了过来,捕头一声令下,捕快甩出一根麻绳将这些喊口号的儒士学子捆成一串。 儒士学子们喊:“你们凭什么抓我们,我们又没有犯事!” “嘿,小子,你们刚刚喊了什么,这就忘了?”捕头抬手拍着离自己最近的少年郎白嫩的脸颊,“你再说一遍,你们没犯事?” 那少年自觉被羞辱,胀红了脸,梗着脖子说:“我们又不是会隆诗社的。” “我管你是哪个诗社的,”捕头呸了一声:“辱骂皇后,抓的就是你们。” “都带走,把嘴给我堵上,免得吵到路上的行人。” 捕头一声令下,捕快们不知从哪里给掏出来的脏抹布,二话不说就捆在这些儒士学子嘴上,把他们恶心得够呛。 一群儒士学子被牵着一串在大街上走,路两旁的行人百姓看着稀奇,指指点点,跟看猴戏似的。 这些儒生平日自恃身份,如今被泥腿百姓嘲笑,简直羞愤欲死,好几人都使劲儿把头埋起来,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脸。却还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人,两个小圈子里的意见领袖走得那叫一个昂首阔步,自觉做了一件为国为民了不得的大事。 “哟,王捕头,你这抓人什么由头啊?看着可都是些读书人,你可别是嫉妒别人书读得多就抓人啊。”路边脚店二楼一名汉子临窗调笑。 “滚蛋。”捕头骂了句,随后指着儒士们对四周围观的百姓道:“知道这些人犯了什么事吗?” “什么事?” “王捕头,别卖关子了,快说?” 捕头吊足了胃口,才说:“这些人,辱骂皇后,妖言惑众,你们说该不该抓。” “嚯!这些后生不要命了,居然敢辱骂皇后!”围观的百姓们顿时哗然。 “皇后是好皇后啊,你们这些后生吃饱了撑的,做什么要骂皇后。”有上年纪的老人指着儒士们破口大骂,“要不是皇后娘娘坚持要跟北方獠打仗,我们、我们还要背着北方獠的岁币,我们一年到忙到头,全都养北方獠去了。你们这些丧良心的东西,那些贪官污吏不去揭发,反倒去骂好人。读书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老人的话立刻就得到了许多人的拥护,普通百姓没有读多少书,但最能明白谁让他们过好日子、谁让他们日子过不下去。 王妡在朝堂上坚持与猃戎血战到底,用惨胜换来了取消供给猃戎岁币,并下令罢了当初为供岁币开的岁课。 当初种下的因,今日结出了果。 “宣传,就是要把上位者的意志传达给下位者,不断地传达,使其奉为真理。” “百姓大多数比我们想象的要蒙昧得多,所以宣传要坚持、简单和重复。” “哪怕是一句谎言,说上一千遍,百姓人人都信了,它就是真理。” 掌书女史吴桐这样对王妡说。* 王妡深以为然,叫来皇城司勾当霍照,让他把察子都散布出去。她的这些耳目不仅帮她谈事,同时亦将她的意志宣传出去。 “封建社会是以土地为基础的农业经济,绝大部分的生产都是建立在土地的基础上,而土地呢是由大贵族大地主占领的,他们占领土地并剥削农民和农奴以达到利益最大化。所以,封建社会的主要矛盾就是地主阶级和农民阶级之间的矛盾。” 吴桐在凌坤殿东偏殿里立了一块大黑板给王妡上课。 “要解决这个矛盾,首要的是把土地还给农民。也就是‘打土豪,分田地’,打破不合理的土地占有关系,才能促进生产力发展,使社会进步。” “你觉得可能吗?”王妡反问。 “呃……”吴桐卡壳。 她面前坐着的就是封建社会大地主的头头。 “不过,这个主要矛盾倒是可以利用利用。”王妡一瞬间就有了好几种利用这矛盾的办法,再道:“你同我详细说说,你口中的……封建社会的主要矛盾。” “这个……好。”吴桐点头,事先声明:“不过我记得也不是太多了,毕竟我都毕业这么多年,来古代也好多年了,我觉得都快不记得手机怎么用了。” 王妡道:“无妨,你记得多少说多少,我自有取舍。” 吴桐让宫人把黑板擦干净,继续给王妡上课。 - 承圣二年二月下旬,本就还一团乱麻的括州再度爆发民乱,起因是括州几大豪族联手贱买强买自由民的土地,逼得自由民沦落成佃户甚至是农奴。 才安抚镇压下去的括州乱民又集结起来,冲了几个豪族的族地,死伤百余人。 震惊朝野。 很多被掩盖着的、心照不宣的潜规则被曝光在了台面之上。 “马骇舆则君子不安舆,庶人骇政则君子不安位。”王妡身后跟着一串人加一只大猫到了庆德殿,站在殿门外对里头焦头烂额的皇帝与宰执们说:“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注] 萧珉阴鸷地盯着王妡,沉声道:“皇后来此,有何赐教?” “赐教不敢当,”王妡笑道:“我有一好良言,就不知官家愿听不愿听。” 萧珉才不信王妡会有什么好良言,闭嘴沉默,不接她的话茬。 宰执们看着门里门外的两人,心中各自有盘算,谁也没有先说话。 王准瞧了,决定还是自己抛砖引玉好了,就要说话,却不料王妡对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言。 王妡再度看向萧珉,垂在身侧的右手打了个手势,蹲坐在她身后十步远的大猫立刻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把毛茸茸的大脑袋搁她手里。 迎着殿中众人惊骇的目光,她轻捏了捏大猫的耳朵,大猫一甩头:“吼——” 一声虎啸把里里外外的人都吓了一跳。 这头大老虎虽然在王妡身边乖巧得像只小狸奴,但谁也不敢肯定它不会对旁的人咬上一口,毕竟这老虎可没关起来。 “王妡,你竟然带着老虎来庆德殿。你……”萧珉眼见王妡的手又摸上老虎耳朵,顿了一下,换了一个说法:“你这是在威胁朕吗!” 王妡嘴角勾出一个笑模样,说:“你说是就是,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么。” 萧珉一肚子怨愤,他不信王妡真会给他出什么好主意,她摆明了是要挖坑坑他。 他盯着凶猛大老虎,当初北边番属进贡两大一小老虎,他就不该让王妡把小虎崽拿了去,就很后悔。 这天下是他的天下,一草一木都是他这个天下共主的,王妡凭什么敢觊觎。 迟早,迟早有一天,他要杀了王妡。 不,杀了她太便宜她了。 他要将她碾成泥,踩在脚下,让她生不如死! 凶猛大老虎感觉到一丝杀气,张嘴:“吼——”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69章 第 169 章 “括州不到半年, 几番动乱,百姓讨食艰难,自然心生怨怼, 心有怨怼自然容易生乱。总搁着一群人祸害,换你你也受不了。”王妡对萧珉说:“要安抚民心,朝廷就得拿出十足的诚意来。” “这还用得着你说。”萧珉没好气儿道。 王妡很大度地不介意他语气不好, 笑了笑,说:“最有诚意的, 莫过于官家亲临括州, 为民做主,倾听民声。” “这不可能!”阮权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王妡朝阮权看去,大猫大概是被他的大嗓门吸引了, 也转过毛脑袋朝他看去, 一双金色兽瞳直勾勾看着人,再配上额头王字花纹, 又威又凶, 被看的人很难不腿肚子打颤。 反正阮权腿颤得厉害, 但他还是很坚强地把欲说之言说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官家怎能亲临括州那等险地。皇后娘娘, 您让官家大驾出京,究竟是何居心?!” 王准道:“依阮枢副的意思是, 放着括州的乱民不管吗?括州豪族联手侵吞百姓土地,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下官没说不管, 只是一国之君岂可涉险, 若官家有个万一,岂不是天下大乱。”阮权瞅了一眼盯着自己的大老虎,忽然灵机一动:“皇后如此关心括州百姓, 不如由娘娘您代替官家前往括州。” 他说完后就盯着王妡,将了王妡一军。 你不是关心百姓么,那由你代天子亲临岂不正好,这路上一来一回危险尤未可知,就看你敢不敢了。 只敢说,不敢做,可没人能服你一个妇人。 萧珉眼中透着一丝嘲讽,端坐在御案后头,颇有些幸灾乐祸等着看王妡笑话的意味儿。 吴慎等人亦是沉默地看着,等着皇后知难而退。 王准和左槐对视一眼,要解眼前之围颇感棘手。 皇后真出京了,这一路上绝对是危险重重。再者,皇后绝不能因此事出京,更不能被动。 要反驳阮权,有一个天然好的借口——皇后是妇人。 可一旦用了这个借口,今后皇后怕是会因此而处处掣肘。 左槐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皇后这是自己把自己架了起来,到底是妇道人家,只顾争一时嘴快,今后…… “那敢情好。”一道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左槐的思绪,他循声望过去,楚王妃站在皇后左边,插话:“皇后代天子出巡,那可得好好准备一下,必须要天子仪仗,否则也太没诚意了。” 吴桐杏眼弯弯,一字一顿:“记好了,天、子、仪、仗。大、驾、卤、簿。丝、毫、不、能、差。” 萧珉的嘲讽的表情在脸上凝固。 吴慎等人一惊,阮权更是惊得一脸痴呆。 天子仪仗,大驾卤簿。 皇后前面铺垫了那么大一堆,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帝王出巡的大驾卤簿所代表的不仅仅是尊贵身份,还有统御天下的至高之权——仪仗里捧着的天子八宝。 一曰神宝,所以承百王,镇万国; 二曰受命宾,所以修封禅,礼神祇; 三曰皇帝行宝,答疏于王公则用之; 四曰皇帝之宝,劳来勋贤则用之; 五曰皇帝信宝,徵召臣下则用之; 六曰天子行宝,答四夷书则用之; 七曰天子之宝,慰抚蛮夷则用之; 八曰天子信宝,发蕃国兵则用之。 这八宝,由符宝郎掌之,凡大朝会,捧宝以进于御座;车驾行幸,则奉宝以从于黄钺之内。 这是皇权的象征,受命于天,威加四海。 任何人不得僭越。 皇后好大的野心,竟敢觊觎大驾卤簿和天子八宝。 王妡面上表情很淡,但看殿中一群人惊呆的样子,眼神实打实的愉悦,她拍拍大猫的头,让它蹲坐起来方便自己撸猫。 左边的吴桐有点儿羡慕,也想撸大橘猫,但是又不敢,只好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里头那一群老头身上,挑了挑眉说道:“怎么,你们对此都没有意见是,那就这么愉快地决……” “楚王妃说笑了。”吴慎打断了吴桐的话,说道:“皇后娘娘万金之躯,岂能随意涉险,此事该从长计议。”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吴桐半点儿不给这个与她同姓的老头面子,并强调:“还有,朝堂之上请称呼我为吴掌书。如果吴大相公因为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可以让旁边的人提醒一下。我瞧着你与阮枢副关系亲密,他年轻一些,还不至于现在就得健忘症,你可以让他提醒你。” 吴慎眉头跳了跳,深得自己被冒犯了,又自持身份不能跟个妇人计较,只能点一句:“楚王妃伶牙俐齿。” “你瞧,我才提醒你,你又忘了。你记性这么不好,怎么辅佐官家治国呀。”吴桐说。 “休得胡言!”阮权轻喝一声。 吴桐回一个白眼,把话题又拉回去:“好了,不说废话,你们想好了没有,究竟是官家去还是殿下去。时间不等人,多想想水深火热的括州百姓,在你们犹豫的每一瞬间就有一个百姓死去。” 她这一席话,直接就是把一群人都架在了火上。 “休得危言耸听!”阮权又是一声轻喝。 吴桐不爽道:“阮枢密副使,你除了‘休得’‘休得’就不会说其他的?能说点儿有用的吗?是,平民百姓是没有你枢密副使高贵,但也都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他们也有父母妻儿,他们也是别人的儿子女儿、父亲母亲,将心比心好么。要是你的妻子儿子饿得快死了,你家的地被比你更豪横的人,”她左看看右看看,指着吴慎,“就比如说,吴大相公逼迫你,一亩地一个铜板贱买你的地,地契到手后却连说好的一个铜板都不给,你会不会也想杀了吴大相公?” 阮权、吴慎:“……”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我知道你们当官也不是真心想为百姓谋福祉,而是要位极人臣凌驾在平民百姓之上。但是你们想过没有,要是平民百姓都死光了,你这种高贵的社会寄生虫还如何趴在百姓身上吸血,你没地方吸血了啊!” 阮权双眼通红,气的。 他为官二十载,沉沉浮浮,经历过多少阵仗,与多少同僚理论过,却从未有过现在这种又生气又不敢却说不出话来的情形。 但凡引经据典骈四俪六他可没在怕的,然面对吴桐这接地气儿的骂人话,他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 一直没说话的御史台勾管史安节出来打圆场,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在下以为,无论是官家还是皇后,都不该出京涉险,否则有个万一,岂不天下大乱。” 终于有了一个台阶,萧珉点头,说:“史御史言之有理,可括州三个月之内二次民乱,朕心甚忧,两路钦差又皆无作为,依你看,此事该如何处置?” 史安节朝萧珉说:“圣上,括州民乱已火烧眉毛,臣以为皇后之言有理,该由朝廷出面安抚乱民,招安首乱。然,首乱固然可恶,乱民固然可怜,却还没有让您或皇后亲自出面的道理,臣以为,让宗室亲王出面最为合适。” “史御史此言有理。”左槐说道,随后看向其他人,众人纷纷以为有理。 萧珉颔首,故意问王妡:“皇后觉得呢?” 王妡对他的故意挑衅不以为忤,点点头说:“史御史说得不错,我看,就让萧珹去括州平乱。” 她这话一说,萧珉整个人愣怔住了,无论是吴慎、阮权还是王准、左槐,都感到诧异非常。 皇后怎么会选二爷? 他们还以为她会选楚王,毕竟因为楚王妃的关系,楚王已经被打成了后党,要选当然选自己人才是。 萧珉都已经准备好反对的话,人选他也有了——平郡王世子——高不成低不就、没有实职也没人在乎的宗室子。 这样的人,才看似重要,实际上却代表不了什么。 可是萧珹…… 萧珹一直没有封王,几年了,在京城还是被不尴不尬地被叫做“二爷”。 他之前深居简出,去年开始频繁会友,在朝中积极活动,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在为官家办事。 虽然没有实职没有王爵,京城里各家也不会不给他几分薄面的。 而萧珉对待萧珹的态度也很耐人寻味。 他用萧珹,又防着萧珹;他给萧珹放权,又派人从旁协助实为监督。 说到底,他还是不信任萧珹。 他甚至吝啬得连个封号都不愿意给,孰不知他这种做法在宗室里有多被私下诟病。 人都是物伤其类的。 王妡慢慢撸着毛茸茸大脑袋,曼声道:“萧珹年纪也不小了,一直连个正经封号都没有,让多少人看笑话。这次就给萧珹封个亲王,提举两浙路经略安抚使,别总让人尴尬的在京城里住着,在朝中行走,见面行礼都不知道该叫什么好。” 一句话捅破了粉饰太平的遮羞布,把萧珉的脸面都撕碎了。 此人就是这样,从来都是嘴上说得好听,甜言蜜语说一堆,却从来不愿意付出一点儿实际行动。 他只想用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收益。 他承诺萧珹,待他大权在握后给其封王,准其接曾太妃去封地奉养。 可他从来没明说,什么时候才算大权在握,什么样的情况才算大权在握。 这就像赶驴车的人在驴前面吊一把菜叶子,驴为了吃菜努力往前走,可是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到那把菜叶子,或许等吃到的时候,那菜叶子早已风干没了一点儿水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王妡揉着大猫额上的王字花纹,逼萧珉表态:“官家以为如何?萧珹与你是亲兄弟,去括州,是最适合的人选。” 萧珉这才明白,王妡绕了一大圈,最后的目的竟然是在这里。 她为什么帮萧珹说话?她与萧珹是不是背地里勾结在一起?他们有什么阴谋? “各位宰执觉得呢?”王妡把目光投向吴慎。 吴慎思忖片刻,道:“皇后娘娘所言极是。” 萧珉立刻就朝吴慎看去,目光锐利。 吴慎向皇帝解释道:“括州情势复杂,百姓怨愤频生,两路钦差至今皆无作为,还镇压不住民乱。朝廷前往括州招安,由宗室去最为稳妥。二爷是圣上您的亲弟,兄弟一心,的确没有比二爷更合适的人选了。” 还有的话吴慎为臣者不好说,他也不赞同皇帝一直拖着萧珹不给封王。 何必呢,一个封号而已,你要对他有顾忌,可以不给封地,甚至只封个郡王,真没必要做得这么难看,未免太小家子气,太记仇了。 更让吴慎感到无语的是,皇帝后来用萧珹办事,还是不给封号,不给封号就算了,连个虚职都不给,就让人在朝堂上行走。 皇帝是真不怕旁人离间,还是以为手握曾太妃就一劳永逸? 物伤其类。 看见萧珹的遭遇,这要让其他人怎么想。 萧珉盯着吴慎看了差不多半柱香的时间,闭了下眼,说:“就依吴卿所言,知制诰拟诏,封先帝二子珹为寿……德阳王。” 王妡嗤地一声,毫不客气地嘲笑。 她今日可是再一次见识到萧珉的小气,不,是更进一步见识到。 连个亲王都不愿意封,封了个嗣王。 不过没只封个郡王,就已经是萧珉对异母兄弟的情深义重了。 王妡顶着萧珉欲喷火的目光,笑着说:“得恭喜……德阳王了,想必德阳王知道官家的器重,定会感激涕零。” 目的达到,她可懒得多留,带着自己的人和老虎离开庆德殿。 括州的事已经定下德阳王,封王的诏书和制授提举两浙路经略安抚使的诏书一同送到萧珹府上,剩下的就是中书门下、三司、枢密院等安排随德阳王一同去括州的人选。 萧珹在府上跪接了圣旨,叫长史给宣诏的舍人送上丰厚打点,委婉地打听了一番。 舍人捏了捏袖笼里鼓鼓囊囊的荷包,也不瞒着德阳王,将庆德殿里发生的事能说的都详细说了。 萧珹客气将人送走,折回来立刻叫门房紧闭大门。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一会儿工夫,长史就已经通知全府到位,家臣仆役们在正堂里给萧珹磕头道喜。 “都起来。”萧珹道,吩咐长史:“方玉顺,今日喜事临门,阖府上下都有赏,你安排下去。” “喏。”长史应道。 家臣仆役们立刻谢恩,都喜气洋洋的。 萧珹摆了摆手,让家臣仆役都散了,该干嘛干嘛去,他自己则去了书房呆着。 相比府里人的喜气洋洋,他这个终于有了名分的王爷倒是不那么喜气。 长史安排好府里的事,来给萧珹送茶点,见他皱着眉盯着书案,案上是摊开的两份诏书。他没记错的话,他半个时辰前来这里请示府中事务时,自家王爷就是这个姿势这个表情,案上的诏书都不带挪位的。 “爷,您这是……”长史放下茶点,看了一眼两份诏书,关切问道:“这诏书有什么问题吗?” 萧珹终于动了,把诏书收起来让长史放好,叹息一声:“这时候给我个嗣王,今后怕是没有安生日子过了。还有,两浙路什么时候有过经略安抚使,你们王爷我是头一个。皇后这一招……够狠。” 长史给萧珹奉上一杯热茶,感慨了一句:“您说这括州怎么就邪性得很,前后两路钦差去了,都出了事,至今就还没一人回……” 他说着说着惊觉不对,立刻住了嘴,扑通一声跪下:“王爷,臣口无遮拦,话不过脑,请王爷责罚。” “起来。”萧珹喝了一口茶,看长史还跪着,不耐烦地打了个手势,说:“你也没有说错,这括州就是邪性得很,括州死了一个提举盐茶司盐务公事都能扯到蒋图南身上,这钦差过去就跟石牛入海一样。你家爷我啊,去了,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回来。” “王爷……” “行了,别一惊一乍的。”萧珹笑了,说:“你家爷我终于有了爵位,是喜事。” 长史连连点头:“可不是么,是大喜事,庆安宫里的太妃娘娘知道了定然高兴。” 萧珹站起来活动活动久坐而僵硬的腿脚,边踱步边说:“说起来,我还要谢谢皇后呢,若不是她,我这德阳王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可是,”长史小心翼翼道:“皇后此举,怎么看都像是不怀好意。” “如果你是皇后,你会对皇帝兄弟怀有什么好意吗?”萧珹一哂。 长史不敢说话。 “王妡此人,野心甚大,不好相与。”萧珹思忖着说:“方玉顺,你……去备一份礼,要厚,明日我送去凌坤殿。” “啊?”长史惊呆了。 给皇后送礼,谢她在庆德殿帮忙向皇帝讨爵位?皇帝知道岂不会恨上自家王爷? “去。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萧珹摆手让长史出去。 长史将信将疑,然自家王爷已经做了决定,他就认真不准备谢礼。 萧珹负手站在书房窗边望着外头连绵的小雨,长长叹息。 即使是皇子是王爷又如何,手中没有权力,只有任何宰割的份,还不如生在平常百姓家,做个庸庸碌碌的白丁。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70章 第第 170 章 承圣二年二月最后一天, 太卜署给出的卜筮——宜出行,德阳王一行人出京的日子就定在了这日。 时间紧迫,各衙门为此又忙碌地连轴转。 真的, 这括州, 派去一批人, 出事,回不来;再派去一批人, 又出事,有回不来。 这位刚得了爵位的德阳王不会也…… 噫,不敢想不敢想, 以下犯上了。 朝中有不少人对这位德阳王有那么点儿同情了。 先帝在时就是不受宠的皇子,别说比曾经的三皇子现在的罪人萧珩,就是比在朝中没什么存在感的太子现在的皇帝,还没有存在感。 母族也不强,给不了太多助力,本身又不是个招摇的性子,即使后来罪人萧珩与官家夺嫡时他立起来了些, 终究是晚了,没有朝臣看好他。 大多数朝臣甚至不看好当时的太子现在的皇帝。 等到了本朝, 今上萧珉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评说。 人家萧珹之前虽然给你使了些绊子, 但后来不是识时务地帮你做事了, 就这么小气记仇,愣是不给人封个王爵。 萧珹也是有点儿倒霉, 在萧珉那里他使的那些绊子有很大一部分是王妡背后嫁祸的,王妡的上辈子里,萧珹是吴桐的舔狗,帮了吴桐不少忙, 也是间接帮了萧珉,祸害了王妡和临猗王氏,王妡可是一桩桩一件件记得清清楚楚。 萧珉不知道,那些事都算在了萧珹头上。 萧珹也不知道,只觉得萧珉气量真的狭小,若非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他是不会想萧珉表忠心替他做那些不能拿到台面上说的阴私事儿的。 现在,这对君臣兄弟之间的窗户纸被王妡一把撕开,把之间的龌龊摊开在日光之下被所有人看着。 萧珉尴尬不尴尬不知道,萧珹倒是心态很好。 “多谢皇嫂为我直言,珹感激不尽,一点儿薄礼,还请皇嫂不要嫌弃。”萧珹拱手朝王妡作长揖,并将礼单交给凌坤殿女官呈上给王妡过目。 “免礼,坐。”王妡拿过礼单粗略看了两眼。 萧珹送来的礼可是一点儿都不薄,以他这些年在京中的情形,怕是倾了半副身家备的这些礼。 “德阳王去庆安宫见过太妃娘娘了吗?”王妡把礼单交给身边女官,对萧珹说:“太妃娘娘一直记挂德阳王,我去庆安宫,太妃娘娘十次有九次会说起你。” “珹不孝,让母妃担心了。”萧珹歉意地朝庆安宫的方向躬身作揖,然后才对王妡说:“今晨珹便入宫去拜见了太后和母妃,母妃言道,全托皇嫂的照应,她日子一切都好,嘱咐珹感念皇嫂的恩德。” 王妡道:“举手之劳罢了,不足挂齿。” 她照顾曾太妃等一众先帝后妃,主要目的还是给太后添堵,不过太后现在专心养孙子,不太有空天天找她麻烦,变成隔三五天找一次麻烦了。 等到了三月四月,去年怀孕的宫妃们该陆续生产了,后宫里孩子多了热闹了,太后该操心的事情就更多了。 王妡盘算着怎么把太后的精力牵扯在后宫,少有事没事就找她麻烦,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萧珹说话。 二人也没说什么正经事,甚至朝政一句没谈,然而前朝有人却坐不住了。 “萧珹去给王妡送礼?”萧珉早几日就听闻德阳王府在备重礼,猜测他可能是要给王妡送去的,现在猜测成真了,他却不敢置信了。 “他怎么敢!”还如此大张旗鼓地送礼,这是把他皇帝的脸面踩脚底下。 “圣上息怒。”伍熊劝道:“德阳王此举定然有他的用意。” “他能有什么……”萧珉吼了半句不吼了,一屁股坐下来,思索着该如何扳回这一局。 括州的事情越闹越大,其中肯定有王妡的推波助澜,否则两路钦差、都是朝廷重臣,却处理不好一个民乱,说出去简直笑死人。 王妡口口声声喊着关心百姓,实际上最不拿百姓当人看的就是她,要不然与猃戎一战怎么死伤那么惨重,要不然括州怎么会一而再发生民乱。 她就是要搞得天下大乱,好从中攫取权力。 他一步错,把大好的局面拱手让给了王妡,事到如今,他要怎么样才能压制住王妡的势头? 他之前撸掉了几个王氏子的差事,甚至把揪住王妡二叔王格的错处,连带或罚或贬了一串人,王格被贬去了偏远州县当个县令,可没有动到王妡一星半点儿根基。 他甚至有种错觉,王妡是主动把王格拎出来让他折腾,她就在旁边看他的笑话。 王准…… 怎样才能动了他,士族的主心骨? 伍熊看皇帝沉思,就对殿中伺候的宫人内侍挥了几下手,让他们好生些不要弄出声响动静打扰到了官家,否则官家发火了他们就自己受着。 官家这一年来脾气越来越不好了,稍有不顺心,身边伺候的人就要遭殃。 但伍熊理解官家为何会这样。 谁能想到,当初以为很好哄满脑子只有风花雪月的王氏女竟是个披着羊皮的恶狼,掀开羊皮就是满嘴的獠牙。 凌坤殿那位实在是太能伪装了。 伍熊无声叹息,见外头进来一个不起眼的小内侍,这个是他安排了盯着凌坤殿的,这时候来肯定是报去凌坤殿的情况。 他把人叫出去,问:“怎么了?” “德阳王出宫了。”小内侍说。 “这么快?”伍熊微感诧异,看这前后的时辰,德阳王在凌坤殿里恐怕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出来了。 伍熊挥手让小内侍回去,自己赶紧进去跟皇帝说了这事。 萧珉哼了一声:“去把萧珹给朕叫来,朕倒要看看,他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伍熊立刻让人去传,他看看萧珉,有心想劝两句,请皇帝对德阳王和气一些,如今可用之人不多,心怀鬼胎的倒是挺多,皇帝至少别把德阳王往皇后那边推。 可想想萧珉进来的脾气,和自己这半年来受的罚,伍熊到底咽下了劝说的话。 人的皮肉长在自己身上,只有自己知道疼,他也是被罚怕了。 想以前在东宫,哪怕日子过得不如意,他们主仆互相扶持着,总是能看到前路。 而现在,太子成了皇帝,大步往前走了,伍熊想,只有他自己还停留在曾经的岁月和感动里,认不清自己的身份,才会屡屡冒犯帝王,被罚也是活该。 在伍熊胡思乱想的时候,萧珹跟着传人的内侍进了庆德殿,朝萧珉一揖:“臣请圣上万福金安。” 萧珉看着萧珹,直直看着,半天不叫起,任由萧珹躬着腰。 伍熊看看皇帝,再瞅瞅德阳王,还是没忍住,低声劝了句:“圣上,德阳王三日后就要出发往缙元。”括州情势不明,一个处理不好,朝廷和帝王就会声誉大损,这时候可千万别把德阳王往皇后那边推啊。 萧珉横了伍熊一眼,这才叫起赐座,待萧珹坐下,他道:“听说二弟去给皇后送礼了?” “皇后为臣在圣上面前美言,臣备了些薄礼感谢,是应该的。”萧珹说:“礼尚往来,总不能欠下皇后人情却毫不表示,岂不是让世人笑话臣不懂礼数。” 萧珉听了他的话,皱着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些,说道:“朕只希望二弟你是真懂何谓‘礼尚往来’。” 萧珹微垂下头,拱手道:“圣上教诲,臣不敢忘。” 萧珉扯着嘴角无声哂笑了一下,接着对萧珹说起了括州的安排。 - 凌坤殿里,王妡听人来报萧珉把已经走到西华门眼瞅就要出宫的萧珹又叫了回去说话,短促地笑了声,觉得甚是有趣。 “萧珉这是觉得我要笼络萧珹,怕我真把萧珹笼络了去,着急忙慌地把人叫去警告一番?”王妡问贡年。 贡年说:“官家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殿下您是同情德阳王在京中尴尬地处境。” “就你会说。”王妡虚点贡年两下。 “奴说的都是实话。”贡年笑着道。 王妡叩了叩手边的桌几,右手虚握了一下,眉头一挑,起了身,道:“许久没看见皇长子,听说小孩儿长得快,左右无事,就去庆安宫瞧瞧这话是不是真的,皇长子有没有长很快。” 贡年立刻吩咐备好仪仗。 王妡换了一身衣裳,被簇拥护卫着出了凌坤殿,才出大殿门,厩丞与御兽苑的兽奴们伺候着黄底黑纹大猫朝这边来。 大猫懒洋洋走着,瞧见王妡了,才稍稍加快了些,走到王妡身边蹭蹭她。 伺候的亲卫、宫人、内侍大多是看着这老虎在皇后身边从小小一个毛团长成一头庞然大物,虽然不敢靠近,但也不怕这老虎。 不过他们实在钦佩皇后殿下养猛兽当宠物便罢了,还不把猛兽关起来任由它满宫里溜达。 王妡摸摸毛脑袋,再拍了一下,让大猫自己去耍,她继续往庆安宫走。 哪知大猫不像平时那样自己独自一虎走了去耍,而是慢慢悠悠跟在王妡身边。 “你要跟我走?”王妡捏捏大猫耳朵。 大猫不喜欢被捏耳朵,哪怕是主人捏也不喜欢,一捏就是甩脑袋外加一声老虎吼,吓死人。 王妡坏心眼冒上来。 这大猫她养在天启宫,各宫各殿凌波太液,大猫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却从未让大猫往庆安宫去过。 她放任大猫在天启宫里溜达,太后为此说过不止五十次了,多数时候言辞还不是太好听。 不如,就带着大猫去给太后见识见识,这么可爱又威风的老虎,太后怎么好意思一口一个畜生。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71章 第1 171 章 想和我约会吗?请补订章节作为礼物送给我!  “叫叫叫, 一天到晚鸡猫子鬼叫的,你还有脸叫,你自己好好想想究竟惹了谁才惹来这个祸事, 没把你扔出去,是大娘我在积德行善, 你要感恩戴德知道吗,再哭叫我就把你扔到老鸦巷, 你信不信!” 被李假母指着鼻子一通骂, 甄柔娘不敢再哭闹了。 启安城外城最南边的老鸦巷, 是地痞闲汉叫花子聚集的地方,连悍妇都不敢独身往那处走,好人家的姑娘听到就能色变, 若是被李假母扔去了这里, 她焉能还有活路。 李假母骂爽了, 看甄柔娘还识相不哭闹了,就扭着腰走回自己的住处。 一回到自己的住处,李假母刚坐下就又感到了这几日挥之不去的被窥视感,她紧张兮兮四处查看, 发现原本封死的一扇窗竟然被打开了!!! “来人来人快来人!”她惊恐大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门口跑,与慌慌张张进来的小丫头撞了个正着。 “大娘, 怎么了?”小丫头被撞得摔倒在地。 “我这窗户怎么是打开的?不是封死了吗?今日谁打扫的,把人给我叫过来。”李假母一把拎起小丫头, 指着那扇半开的窗户问。 不多时,护卫的壮丁、洒扫的婆子、围观的阁中娘子来了不少,把李假母的卧室挤得满满当当。 李假母训斥洒扫的婆子,认为是她把窗户打开了, 婆子大声喊冤,她没有啊,她不敢碰啊。 “大娘,你瞧这窗户一点儿破坏的痕迹都没有,我怀疑啊,不是人开的。”一个满头珠翠的娘子故意压低了声音吓唬人。 好几个来瞧热闹的娘子都被她吓到了,嘤嘤呜呜的尖叫。 “要死了要死了,跟我这儿说什么神神鬼鬼的,我看你们是好日子过多了,皮痒了是!”李假母大骂。 娘子们一哄而散。 李假母嘴上骂得凶,心里其实也发毛,但她不信什么不是人干的,这一连串的怪事都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 想到此,她掉头就疾步往甄柔娘住的厢房走去,推开门就说:“你究竟惹了什么人以致祸事上门,老实交代,不然我立刻就把你扔到老鸦巷去。” “大娘,大娘,我真不知道啊,我是什么身份呐,我哪敢跟人结怨。”甄柔娘哭着说。 “不说是……” 李假母示意跟来的壮丁去拖人,甄柔娘真怕了,拼命闪躲,顾不得牵扯到脸上的伤痛,大哭大喊:“大娘,你饶了我啊,我知道,我知道,我平日里说话是不中听了点儿,但我真的……是真的不敢得罪人啊……” 李假母铁石心肠,壮丁看她不是作伪吓唬甄娘子,也都认真了,抓住甄柔娘就把她往外拖。 “大娘大娘,是金郎的正头娘子,一定是金郎的正头娘子,是她干的,肯定是她……呜呜呜……” 李假母抬手示意壮丁罢手,在绣凳上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已经被拖到门口的甄柔娘,道:“你说的金郎是哪个金郎呐?” 甄柔娘呜呜哭,也顾不得其他什么都说了:“是捧日左厢的指挥使金柄,他要给我赎身在外头安置我,他说他家里的正头娘子是个母夜叉,让我先不要声张。”她怕真的被扔到老鸦巷去。 李假母却不信,倘若真是金指挥使的太太所为,为什么后头要来吓唬她而不是甄柔娘? 总不能是因为她是泉香阁的假母,甄柔娘出自他们泉香阁,金家太太就连她也要报复?! 再说了,她只是个假母,又不是泉香阁的东家,找也不该找她啊! “拖出去。”李假母对壮丁说。 甄柔娘大惊,大喊大吼:“大娘,我没说谎,你信哦,肯定是金郎的那个母夜叉干的,金郎还交给我一串钥匙让我保管,我我我、我拿给你拿给你……” 李假母又制止壮丁拖人,甄柔娘立刻连滚带爬进去找钥匙,可越急越乱越找不到,她哭着翻箱倒柜,眼泪浸到脸上的伤口刺痛难忍也顾不上。 终于在床下的箱子最里面被衣物层层叠叠压住的一个盒子里找到一串钥匙。 “大娘,大娘,就是这个。”甄柔娘膝行过去把钥匙给李假母。 李假母正要伸手把钥匙拿过来,忽然,惊变就在这一瞬间。 一直现在李假母身后的一个皂衣壮丁抢了钥匙就跑。 李假母吓呆,“啊”字还在喉咙口,就见门口两个小丫头朝皂衣壮丁扑过去,试图拦住他。 皂衣壮丁见状不对,转身就朝南边的窗户跑,欲破窗而出。 哗啦―― 窗户破了个稀碎,但不是皂衣壮丁撞破的,而是一个粗布蓝衣的汉子从外头撞破进来,欲擒皂衣壮丁。 皂衣壮丁别看人壮得像头熊,身手还蛮灵活的,一看南边的窗不能走了,立刻就飞扑去北边的。 蓝衣汉子大喝一声:“老五,北边。” 哗啦―― 北边的窗户也从未破开,又一名蓝衣汉子撞进来。 皂衣壮丁把钥匙紧紧拽在手里,与二蓝衣对峙。 “你们可知我是谁,就敢拦我!” 蓝衣甲哈哈大笑:“你自己都不知道你自己是谁,我们又怎么知道。” “老四,别废话。”蓝衣乙防备着皂衣壮丁,“把钥匙交出来,我们兄弟给你一条生路。” 皂衣壮丁冷笑:“做梦!” 双方就是一个飞扑,打了起来。 堵在门口的两个小丫头对外头冲过来的四五个护院打扮的人说:“就是他们,把那个钥匙抢过来。” 那个人二话不说就加入进混战。 李假母被吓傻,忽闻前方恶风不善终于回神,就见一张绣凳朝她正面飞过来,这要是被砸中不死也得毁容,千钧一发之际她动如疯兔旁往旁边使劲儿一蹦—— 竟险险躲过了夺命绣凳。 真是好险好险,万幸万幸。 绝地求生,李假母狂怒爆发,疯狂推搡壮丁:“你们是死人啊,没看见闹事的,还不给我把这么混账东西抓起来,敢在老娘的地盘上闹事……” 哪知壮丁们比她躲得还快,喊道:“大娘,他们拳脚功夫都十分了得,我们上去就是送死的。” “老娘花钱请让你们护院,你们就是这样护的?”李假母对着三个壮丁的屁股就是一个一脚,把他们都给踢进了混战里。 打得激烈的三方人马看又来几个,也不管是谁的人,反正不是自己人,逮着就揍。 几个壮丁被揍得哭爹喊娘,纯粹就是过去送菜的。 李假母简直要疯,这都是些什么人啊?!甄柔娘这个小贱人都惹了着什么人啊?! 护院模样的有五人,蓝衣的有两人,皂衣的当然不能单打独斗。 以为就你们有帮手?某家也有! “快来人!” 皂衣一声大吼,稍倾,又有四人加入混战。 甄柔娘是泉香阁的头牌之一,住的地方自然不能磕搀,但她的厢房再大也经不起这么多人造,打架都施展不开,便从屋里打到了屋外。 战况十分激烈,泉香阁却惨了。 楼梯裂了,栏杆倒了,门窗四分五裂,满地碎瓷木屑。 李假母要昏倒了,却因身体太强壮,怎么也昏不倒,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搞破坏。 “报官――快去报官――啊啊啊……这些天杀的哇哇哇……呜呜呜……嗷嗷嗷……” 甄柔娘躲在自己几乎成了废墟的厢房里瑟瑟发抖,嘴里一个劲儿念叨:“完了完了完了……” 那群人听到李假母在喊报官,立刻默契地转移了战场,从泉香阁里打出了阁外。 杀猪巷路上行走的路人走着走着,忽然右手边青楼的大门从里面破开,门板飞出就砸在他脚前,腿一软跌坐在地,简直要吓尿了好么! 路人甲还没来得及骂,就见里面十几个人混战着相继从里面出来,打得难舍难分,打着打着走远。 “这是怎么了?”看到这一幕的路人都好奇。 “大概是恩客争风吃醋。”路人乙说:“前几日泉香阁不还有个花魁娘子被毁了脸。” 路人丙说:“那花魁娘子得有多美才能让这么多恩客为她争风吃醋,大白天就大打出手。” 路人丁叹:“这泉香阁可真是麻烦事儿多哦。” 路人们唏嘘了片刻,又各自赶路。 路人甲无能狂怒:“泉香阁的浪包娄入娘要死啊!” 李假母本就气炸了,听到外头有人骂得难听,冲出来就指着路人甲一顿狂喷:“你个老贱才,干隔涝汉子,敢在老娘面前狺狺狂吠,也不打听打听我李大娘是什么人,今天我就打你个满脸开花!” 路人甲被凶悍的李假母吓得屁滚尿流跑飞快,跑远了才停下来跳脚放狠话,看李假母状似要带着壮丁追来,赶紧再撒丫子跑。 “呸!”李假母啐了一声,插着腰把看热闹的同行挨个儿挨个儿瞪了一眼才扭着腰回去。 一个多时辰后,京兆府的官差才懒懒散散上泉香阁来,随便听了李假母几句就认定是恩客间的争风吃醋,都懒得管。 李假母气道:“你知道我们这泉香阁的东家是谁么,竟然如此怠慢。” 官差可不是吓大的,不客气地说:“官爷我管你东家是谁,知道京城现在在闹什么吗?官爷抓闹事的书生都抓不赢,谁有空管你一个妓馆的小事。” 他说完就走,李假母简直要气昏。 平日里打点这些官差可没少花银子,现在出事了他们居然不管。那些人明显就有大问题,他居然敢说是恩客争风吃醋。 真是岂有此理! 气归气,李假母却也拿官差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能让阁里的人先收拾了,她去找东家的人。 那十几个人明显是冲着甄柔娘藏起来的钥匙来的,不对劲儿,可别让他们泉香阁摊上大事了才好。 - 戌时,东宫。 萧珉听探子回报查探泉香阁娼.妓甄柔娘,得知他们没把甄柔娘的那钥匙抢到手,斥了一声废物。 探子低着头不敢出声。 萧珉平复了一下怒气,才又问:“抢走钥匙的是谁的人?”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72章 第1 172 章 想和我约会吗?请补订章节作为礼物送给我! 再者说, 大梁立国尊儒尊孔,以孝治国。朝廷若敢对老人动手,无异于自打脸面, 还如何让天下百姓臣服?! 能想出利用老人闹事这一招,王妡不愧是最毒妇人心! 萧珉一路上咬牙切齿,王妡人要是现在就在他面前的话, 他能活撕了她。 ——这恶毒妇人究竟是想帮孤还是想害孤?! 到了登闻鼓前, 萧珉失望至极。 宰执们非但没有驱散了闹事的老人, 那百多名老丈还一个个安适地坐了个胡床,还有青壮健妇给他们端茶送水,简直不要太惬意。 “…………”萧珉差点儿就没吐血。 “太子殿下。”吴慎等人见到萧珉, 立刻拱手行礼。 “诸位宰执不必多礼,”萧珉伸手虚扶了一下吴慎, “父皇将此事交由孤来办, 孤年轻,还要多多仰仗诸位宰执。” 吴慎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 齐声道:“臣愧不敢当,自当尽心尽力, 为官家分忧。” 萧珉笑容无懈可击:“诸位宰执请, 孤不了解前因后果,先在一旁看着。” “日头渐大, 太子殿下不如去登闻检院里稍事休息。”吴慎说着就让登闻检院的令史为太子开路。 “不必。”萧珉拒绝:“孤就在一旁看着。”见吴慎还要说什么, 他先一步道:“这么多老丈都在此晒着,孤难道还比不上老丈们, 孤可没有吴大相公想得那么娇贵。” 吴慎不言,连目光都从萧珉身上移开了。 实际三月的日头一点儿也不晒,甚至在经过了前些日子连绵不断的阴雨天, 晒着太阳还很舒适。 吴慎此举…… 萧珉冷笑在心,暗恨不已。 他堂堂一国储君,却从未处理过朝廷大事,朝中大臣也不将他放在眼里,恐怕在他们眼中他已经与“废太子”划为一道了罢。 他今日真进去了登闻检院坐着,明日就会有御史讽谏,父皇正好借口发作他。 吴慎可真是他父皇的好臣子,如此体会上意,难怪能官拜首相。 一个不进去,一个要让其进去,双方就僵持住了,其他人都就袖手旁观,气氛一时尴尬无比。 “去为太子殿下搬张椅子来。”王准对一旁候着的登闻检院令史说话,打破了沉滞尴尬的气氛。 萧珉闻言朝王准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快去搬椅子,怎么能让太子殿下在这里站着。”左槐也说话了。 令史正不知所措呢,计相和副相先后说话了,他立刻就跑进去公廨为太子搬椅子,拒绝看吴大相公的表情。 “到底是快成为一家人了,态度都不一样了。”阮权小声讽刺了一句。 萧珉脸上笑容僵了一瞬,快得仿佛是人眼花,再看他还是那光风霁月的样子。 刘敏呵呵一声:“阮枢副何话不能大声说,这样暗地里嚼舌根的样子如同长舌妇人一般,太难看了。” 阮权大怒:“刘欲讷你……” “行了!”吴慎不耐喝止:“让这么多百姓看你们吵吵闹闹的。” 阮权将怒容一收,又是可靠威风的枢密副使。 三司副使刘敏:“呵呵呵。” 阮权:……忍。 这时,令史从登闻检院搬出一张椅子放在太子身后,并请他坐。 萧珉看只有一张椅子,就道:“怎么就一张椅子?你就让诸位相公站着?” 令史:“……”刚才也没说每个相公都要一把椅子呀。 萧珉身边的侍从斥了句没眼力见儿,叫了两个东宫卫去搬椅子。 “吴大相公,你年纪大请先坐,累着你了父皇可是会责怪孤的。”萧珉笑着给吴慎让椅子。 萧珉再不受重视,现在也是储君,吴慎再不看好萧珉,那也是君臣有别,自然要推辞一番。 “吴大相公就莫要推辞了。”萧珉道:“看这么多老丈为沈老封君鸣冤,想必吴大相公也是感同身受。我朝以孝治国,敬老尊老理所应当,吴大相公就快请坐。” 吴慎花白的眉毛动了动,说道:“看来太子是赞同要放了沈震的母亲妻子喽?” “吴大相公不赞同放了沈老封君?”萧珉反问。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有些大,给鸣冤老人们送点心来的一个点心铺娘子正好离得近,就听见了。 她立马就跟身边的几个老人说:“吴大相公不同意放了沈老封君。” “什么?!”几个老人激愤,站起来对吴慎喊话:“吴大相公为什么不同意放了沈老封君?!给我们一个说法!” 一石激起千层浪,才被安抚消停了的百姓们又开始了。 “沈元帅怎么可能通敌叛国,这是冤案,天大的冤案!” “就算沈元帅……那什么,沈老封君和沈夫人他们人在京城又与她们有什么关系?” “沈老封君和沈夫人乐善好施,那么好的人你们都要杀,朝廷法度何在?情理何在?” “放了沈老封君,否则我们就在这儿登闻检院不走了!” “放了沈老封君!” “放了沈老封君!” “放了沈老封君!” “放了沈元帅!” 场面再度失控,喊着喊着,有人带头就变成了齐声喊“放了沈元帅”。 宰执们脸色丕变,立刻叫皇城司的军卫去查探是什么人在其中兴风作浪。 “诸位老丈,诸位百姓。”这时萧珉忽然上前几步,现在了一众宰执的最前面,对百姓们大声说:“孤乃当朝太子,听闻诸位击登闻鼓为沈老封君鸣冤,特意前来。” 吴慎等人不知萧珉这是要做什么,但都有不好的预感,却又不能阻止他。 百姓们一听竟是太子,先一齐行了礼,被叫起后就争先恐后为沈元帅一家喊起冤来。 “诸位,诸位,请听孤一言。”萧珉说,百姓们很快就安静了下来,他继续道:“和你们一样,孤亦觉得沈老封君冤枉得很,她已年过耳顺,身体大不如前,台狱之中是什么样子的诸位可能不知道,孤一直担心她不能撑到……” 他说着停顿了一下,所有人都知道这停顿是什么意思。 ——担心沈老封君不能撑到秋后。 然而就算撑到秋后又有什么用,终归是要死了。 物伤其类,在场有不少老人眼眶都红了。 萧珉的眼眶也红了,强颜欢笑道:“孤前几日让人去台狱给沈老封君和沈夫人她们送了些东西,虽然抵不了大用,也能让她们在台狱里舒服一些。若是沈老封君知道大家如此为他们全家鸣冤,定然欣慰感动。” “太子殿下仁慈,太子殿下仁慈。”百姓中忽然传出这样的高喊,不一会儿,许多百姓都这样喊起来。 吴慎等人眉心一跳,了然太子之意。 ——这是在争取民心呢。 不过他不会以为就这么模棱两可的说几句话就能扭转乾坤?! 此案最后依旧会是官家定夺,他太子可说了不算。 “诸位忠君爱国、秉持公理正义,这都是极好的。”萧珉说:“然而无规矩不成方圆,朝廷也有朝廷的法度,不仅仅是你们不信沈元帅会通敌叛国,父皇他也对比痛心疾首,头风都犯了好几回。” 吴慎等人眼瞳一缩,心中惊愕官家把此事瞒得那么紧太子怎么会知道,看向萧珉的目光不由多了几分深思。 “不止是父皇,不止孤,朝中大臣们也许多人不信。”萧珉说着转向吴慎,道:“吴大相公,你说是吗?” 话转到自己身上,百姓群情激奋,他还能说什么,只能道:“太子所言极是。” 吴慎是没想到太子竟然敢当众说违背官家之意的话,偏这些话又不能说他错,官家想用此事发作太子也只能落得个无理取闹。 对太子,他有一点点刮目相看了。 以前只瞧见太子为了太子之位明哲保身,怂得很,哪像一国储君,大梁交到太子手里怕是会危矣。 虽然今日刮目相看,但真的只有一点点,今日之事就且看太子如何收场。 萧珉模样生得好,这些年为了维持完美的储君形象,他也是下了狠功夫的。 修长挺拔的那么一站,阳光照在脸上,他整个人犹如会发光一样,芝兰玉树的,很能博人好感。这让他一说话,无形就带着三分信服力。 “诸位请相信,朝廷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蠹虫恶人,也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尤其是于国有大功者。”萧珉说:“请百姓们信孤,信朝廷,给几位宰执一点儿时间,他们定能查出真相,还含冤者公道,将真正的罪人绳之以法。”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