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0001 江东之豪 0002 王门北伧,猪脬也 0003 门第之婚 0004 北风扬尘,时之大哀 0005 传世家学 0006 时谤杀人,甚于刀兵 0007 军旅 0008 洪桐县里无好人 0009 再造孙吴 0010 下武维周,世有哲王 0011 家业存亡,在此一行 0012 虞氏宗贼,聚啸乡里 0013 名士雅量 0014 龙溪卒 0015 吾从班定远 0016 胆气万仞,气度如渊 0017 币重言甘 0018 北府难为兵 0019 居江南,大不易 0020 安东将军 0021 恨不生于豪富家 0022 情达极致假亦真 0023 豫州刺史 0024 残破建康 0025 刚愎自用 0026 台城奏对 0027 进退维谷 0028 手撕墨宝 0029 恶客难逐 0030 苟利家国生死以 0031 亘古长夜黑如墨 0032 自取其辱 0033 轻轻的我走了 0034 授经之厚 0035 汝亦尘中人 0036 德乡为桑梓 0037 南人欲为大事 0038 尘埃落定 0039 沈郎犁 0040 政不出台省 0041 名士养成记 0042 冰释前嫌 0043 杀器难为 0044 隐爵隐俸 0045 童子难诛 0046 君心难测 0047 投我以木瓜 0048 思君如疾 0049 我有青釭剑 0050 赐爵关内侯 0051 士族为家之道 0052 国士之丧 0053 京口乱象 0054 乐安高仲 0055 地主无余粮 0056 趁火打劫 0057 宅斗 0058 朱门恶客 0059 士为知己死 0060 军法治家 0061 子非桃源翁 0062 蒸瓮新酿 0063 可得长生乎 0064 造反不如生娃 0065 知面不知心 0066 兴家有道 0067 孤注一掷 0068 吴兴郡中正 0069 道途相争 0070 当仁不让 0071 嗜贤如命 0072 公器归我 0073 捧杀不受 0074 盐枭之家 0075 生当做人杰 0076 乡品难入 0077 夺命之乐 0078 醴泉真浆 0079 定品 0080 夜袭 0081 陆门走狗 0082 负荆请罪 0083 欢欣须歌 0084 不解风情 0085 养我肥田生米膏 0086 烧窑制器 0087 沈维周捉鬼 0088 台中闲谈 0089 吴中玉郎君 0090 我家有娘子 0091 武康山神 0092 少年营 0093 格物致知 0094 吴中少年行 0095 无人为耕 0096 高筑墙广积粮 0097 寒冬抱木死 0098 老叟自贱 0099 论避讳礼疏 0100 板盐 0101 人至察则无徒 0102 不见泰山 0103 舟市亡命 0104 宣城难任 0105 舍我其谁 0106 老贼陷我 0107 酎金之疑 0108 盛气凌人 0109 时岂无英雄 0110 送君黄泉 0111 不似人间 0112 岂能事胡虏 0113 吴人袒右 0114 大治乡土 0115 千金市骨 0116 分宗 0117 家事 0118 宗族何也 0119 黄金水道 0120 还施彼身 0121 潜流 0122 白龙鱼服 0123 困龙犹斗 0124 山行受阻 0125 七娘难配 0126 备选帝婿 0127 情不知所起 0128 婚议 0129 表里不一 0130 良人非我 0131 破冈渎 0132 厚礼 0133 膏粱难共事 0134 清风徐来 0135 肘腋生患 0136 我心甚慰 0137 恶评如潮 0138 沈郎高义 0139 王氏诸子 0140 有口难言 0141 张氏隐园 0142 隐而待沽 0143 前朝帝宗 0144 游子吟 0145 何陋之有 0146 重义轻财 0147 赠金全义 0148 苑中有诏 0149 义士报恩 0150 竖子陷我 0151 兵围沈宅 0152 大而无当 0153 东海王 0154 待客之道 0155 杀父之仇 0156 骑树少年 0157 谯国桓温 0158 仁祖妖冶 0159 另眼相待 0160 佛言 0161 塔上观婿 0162 踵贤而行 0163 孤男寡女 0164 似勇实怯 0165 与你偕亡 0166 园中惊魂 0167 施恩不求报 0168 不如妇人 0169 妇人之见 0170 波澜再起 0171 将门之后 0172 潜怀异志 0173 汤沐邑 0174 高门难入 0175 台城风起 0176 慧极而伤 0177 四面楚歌 0178 拜时之礼 0179 隐爵改制 0180 大势已定 0181 两败俱伤 0182 贪得无厌 0183 海盐县男 0184 丹阳公主 0185 妆奁 0186 女儿心事 0187 冲宫 0188 天子之泪 0189 能尚公主否 0190 迎亲 0191 苑中觐见 0192 礼不拘人 0193 却扇 0194 肃家风 0195 买椟送珠 0196 有功当赏 0197 醋娘子 0198 乡土厚望 0199 吴中商盟 0200 长城竹海 0201 夹道相迎 0202 百戏园 0203 大婚 0204 春宵 0205 拜舅姑 0206 乡望势成 0207 弦歌雅意 0208 商盟成立 0209 大兴副业 0210 沈窑精瓷 0211 荣辱与共 0212 舟市包税 0213 舟市波折 0214 闽中豪强 0215 欺行霸市 0216 甘糖之饴 0217 幸得良配 0218 万顷沃野 0219 北地娘子 0220 崔氏高贤 0221 江东又有伯符生 0222 京口风动 0223 郗公强势 0224 隐爵必除 0225 人心望北 0226 南面而去步步血浆 0227 虽死犹恨 0228 供销一体 0229 机关算尽太聪明 0230 流民帅 0231 不效宣文之虐 0232 老朽无耻 0233 人幸有情 0234 高门泥胎 0235 殿中哭祭 0236 忠直难存 0237 少君 0238 彼苍者天 0239 同情不同势 0240 台中惊闻 0241 公主归府 0242 挚友相陷 0243 寸丝之利 0244 布策曲阿 0245 林禄登门 0246 南苑承诏御制 0247 都中三甲 0248 危楼高百尺 0249 军备井然 0250 相煎太急 0251 北地孤忠 0252 忠骨难封 0253 管教 0254 把持东南 0255 归都 0256 侨居多艰 0257 南苑兑票 0258 长鸣于世 0259 危言耸听 0260 命蹇途穷 0261 水火际遇 0262 琅琊豪族 0263 玉树生于江东 0264 坐论苍生 0265 试水豫州 0266 南顿王反击 0267 物议伤名 几句闲话之于这本书的内核 268 报仇 0269 破庄杀贼 0270 举手之劳 0271 不争无害,颐养安年 0272 各具怀抱 0273 中书得志 0274 天子奇趣 0275 中书撬人 0276 怒起杀人 0277 朝议反迹 0278 杀无赦 0279 九卿之副 0280 至亲相悖 0281 关心则乱 0282 进退有据 0283 取而代之 0284 失众独夫 0285 太真疾行 0286 温公有疾 0287 名禄之贼 0288 逃人 0289 群智群力 0290 京畿萧条 0291 前夕 0292 宿卫围府 0293 夺爵禁锢 0294 老树难为器 0295 新年 0296 兵临城下 0297 亡命 0298 以死报之 言犹未尽,梳理一下杀庾亮的一个脉络 0299 苑中横行 0300 密谋琅琊王 0301 长豫遭厄 0302 勿忧必救 0303 何去何从 0304 不义之战 0305 女儿密事 0306 难得青眼 0307 一介白身 0308 谁的大局 0309 大江浪高 0310 议爵 0311 假节督护 0312 小沈使君 0313 吴人悲切 0314 弄权 0315 掷花盈野 0316 行路难 0317 郗公之困 0318 残破台苑 0319 大业雄关 0320 东扬成军 0321 不争即退 0322 大誓三军 0323 陶公家事 0324 人才济济 0325 首战 0326 大捷 0327 献俘 0328 历阳之急 0329 内讧 0330 昭武将军 0331 士庶之别,甚于江险 正文卷 0332 生者狡黠 正文卷 0333 曲阿事变 正文卷 0334 良将可悯 正文卷 0335 膏粱子弟行 正文卷 0336 建康人事 正文卷 0337 台城难近 正文卷 0338 功成在即 正文卷 0339 黄泉共为友 正文卷 0340 擂鼓出战 正文卷 0341 大风起 正文卷 0342 王师回攻 正文卷 0343 京畿大乱 正文卷 0344 一泄千里 正文卷 0345 台城动荡 正文卷 0346 宣阳门前 正文卷 0347 一步之遥 正文卷 0348 面君 正文卷 0349 太保之思 正文卷 0350 交锋 正文卷 0351 开府 正文卷 0352 京畿军务 正文卷 0353 宗王长史 正文卷 0354 偶遇故人 正文卷 0355 欢欣忘形 正文卷 0356 杀机暗藏 正文卷 0357 纵横江表 正文卷 0358 青史载我 正文卷 0359 严令 正文卷 0360 用兵石头 正文卷 0361 委曲求全 正文卷 0362 驸马超凡 正文卷 0363 沈氏之兴 正文卷 0364 偿有功 正文卷 0365 营大难入 正文卷 0366 荆州乱麻 正文卷 0367 老而弥辣 正文卷 0368 杀无赦 正文卷 0369 法难责众 正文卷 0370 有罪当罚 正文卷 0371 争执 正文卷 0372 韩晃受擒 正文卷 今天暂时没有更新,聊几句闲话 正文卷 0373 太保赞赏 正文卷 0374 前程 正文卷 0375 惟强自缚 正文卷 0376 天生权骨 正文卷 0377 少君之困 正文卷 0378 妾似云来 正文卷 0379 江东门户 正文卷 0380 将作大匠 正文卷 0381 罗织有术 正文卷 0382 鼎仍未冷 正文卷 0383 行台南归 正文卷 0384 温公归朝 正文卷 0385 人心逐利 正文卷 0386 第二战场 正文卷 0387 圈地造园 正文卷 0388 狐狸分饼 正文卷 0389 冒认祖宗 正文卷 0390 山水承欢 正文卷 0391 有家难回 正文卷 0392 采艾之思 正文卷 0393 江畔偶遇 正文卷 0394 惊闻 正文卷 0395 京口陪都 正文卷 0396 见宋祎 正文卷 0397 弑君之秘 正文卷 0398 疾趋行台 正文卷 0399 太保有信 正文卷 0400 沈郎威武 正文卷 0401 巨财入门 正文卷 0402 殊礼厚赏 正文卷 0403 论功 正文卷 0404 洒然以退 正文卷 0405 情难取舍 正文卷 0406 袍泽情谊 正文卷 0407 王郎魂飞 正文卷 0408 财大器粗 正文卷 0409 潜逃 正文卷 0410 临海郡公 正文卷 无标题章节 正文卷 0411 吴兴所归 正文卷 0412 一荣俱荣 正文卷 0413 云集景从 正文卷 0414 兑子 正文卷 0415 大坏风流 正文卷 0416 后生可畏 正文卷 0417 江东无人 正文卷 0418 裂土实封 正文卷 0419 赈济 正文卷 0420 营建新都 正文卷 0421 以暴制暴 正文卷 0422 治郡之选 正文卷 0423 天子德教 正文卷 0424 国计善用 正文卷 0425 万废待兴 正文卷 0426 情深难得 正文卷 0427 前朝宗亲 正文卷 0428 门高难入 正文卷 0429 前程可期 正文卷 0430 都中米贵 正文卷 0431 文法高义 正文卷 0432 南乡可居 正文卷 0433 春日明媚 正文卷 0434 同仇敌忾 正文卷 0435 降人为用 正文卷 0436 以死构陷 正文卷 0437 台中纷争 正文卷 0438 隙生庭门 正文卷 0439 大崩之兆 正文卷 0440 本非弄潮儿 正文卷 0441 台中禁严 正文卷 0442 血溅殿堂 正文卷 0443 夜中喋血 正文卷 0444 台城有困 正文卷 0445 杀气盈怀 正文卷 0446 一败涂地 正文卷 0447 伤情赋 正文卷 0448 贤者不隐 正文卷 0449 穷寇宜追 正文卷 0450 不识天高 正文卷 0451 倚为柱石 正文卷 0452 痛失历阳 正文卷 0453 谷米盈仓 正文卷 0454 留下买路财 正文卷 0455 太康余音 正文卷 0456 室内有决 正文卷 0457 不敢待讼 正文卷 0458 论交于途 正文卷 0459 山河旧人 正文卷 0460 苑中来访 正文卷 0461 杀人无算 正文卷 0462 门生云集 正文卷 0463 重整家业 正文卷 0464 东曹掾 正文卷 0465 贺客如潮 正文卷 0466 鱼龙曼延 正文卷 0467 帷中闲戏 正文卷 0468 众望所归 正文卷 0469 远见 正文卷 0470 元子途穷 正文卷 0471 门下犬马 正文卷 0472 江表魁首 正文卷 0473 石贼隐患 正文卷 0474 弓马邀名爵 正文卷 0475 万里颜少 正文卷 0476 坦荡小人 正文卷 0477 吾道不孤 正文卷 0478 庶民之用 正文卷 0479 梁祝新说 正文卷 0480 精益求精 正文卷 0481 苦命娘子 正文卷 0482 世间独一 正文卷 0483 温公高义 正文卷 0484 似我者死 正文卷 0485 进退两难 正文卷 0486 视财如疾 正文卷 0487 先生有教 正文卷 0488 逸少耿直 正文卷 0489 蓝田落寞 正文卷 0490 遗珠之憾 正文卷 0491 秉笔述贤 正文卷 0492 世说新语 正文卷 0493 高楼悬赋 正文卷 0494 温公识鉴 正文卷 0495 郗氏可代 正文卷 0496 名父之子 正文卷 0497 逸少雅闻 正文卷 0498 人形兽态 正文卷 0499 畜性张扬 正文卷 0500 徙戎论 正文卷 0501 人心涣散 正文卷 0502 南塘可耕 正文卷 0503 大业名臣 正文卷 0504 军魂 正文卷 0505 天下精旅 正文卷 0506 探路 正文卷 0507 国鼎南北 正文卷 0508 禽兽之声 正文卷 0509 千钟买首 正文卷 0510 肆无忌惮 正文卷 0511 鼎仓国用 正文卷 0512 贫富悬殊 正文卷 0513 无米难为炊 正文卷 0514 冰火两重 正文卷 0515 门生长短 正文卷 0516 庭戏 正文卷 0517 玲珑心窍 正文卷 0518 惊逐静女 正文卷 0519 奸邪难诛 正文卷 0520 生民有命 正文卷 0521 尚书难大 正文卷 0522 家为国用 正文卷 0523 台中佳居 正文卷 0524 凛冬新芽 正文卷 0525 倦鸟投林 正文卷 0526 文籍如山 正文卷 0527 会稽当谋 正文卷 0528 气通神畅 正文卷 0529 辱人太甚 正文卷 0530 示警乡人 正文卷 0531 各有所图 正文卷 0532 郡府功曹 正文卷 0533 南北并重 正文卷 0534 槛下老犬 正文卷 0535 不得其时 正文卷 0536 行前殷嘱 正文卷 0537 会稽难入 正文卷 0538 冲营者枭首 正文卷 0539 江州难为援 正文卷 0540 偷闲半日 正文卷 0541 吴人性狭 正文卷 0542 且疾行 正文卷 0543 娘子可爱 正文卷 0544 顽疾就缓 正文卷 0545 试箭 正文卷 0546 破虏参军 正文卷 0547 王门旧怨 正文卷 0548 满城失色 正文卷 0549 妇人怨念 正文卷 0550 王郎囊涩 正文卷 0551 一拍即合 正文卷 0552 乡斗害命 正文卷 0553 引兵待变 正文卷 0554 太保之惑 正文卷 0555 敬豫绝情 正文卷 0556 冷战 正文卷 0557 乡人一心 正文卷 0558 士居奸诈 正文卷 0559 黄雀在后 正文卷 0560 冒进必殃 正文卷 0561 尘埃落定 正文卷 0562 荆州之困 正文卷 0563 仓立都南 正文卷 0564 情寄杯中 正文卷 0565 休言貉子 正文卷 0566 五侯并举 正文卷 0567 庾氏有喜 正文卷 0568 割鹿分炙 正文卷 0569 一面难求 正文卷 0570 舍家投献 正文卷 0571 佳婿难得 正文卷 0572 颍川陈氏 正文卷 0573 服散必惩 正文卷 0574 徐州乱局 正文卷 0575 辽东野望 正文卷 0576 豫州新貌 正文卷 0577 都中乱斗 正文卷 0578 趁乱而进 正文卷 0579 台论 正文卷 0580 害我者世道也 正文卷 0581 同刑同辱 正文卷 0582 永不相弃 正文卷 0583 胜负手 正文卷 0584 封楼 正文卷 0585 付予清议 正文卷 0586 人言不足畏 正文卷 0587 监中论律 正文卷 0588 知耻后勇 正文卷 0589 难邀众欢 正文卷 0590 劣迹斑斑 正文卷 0591 恭请师君 正文卷 0592 趁火打劫 正文卷 0593 巴陵薄蓄 正文卷 0594 拦江劫杀 正文卷 0595 长治江州 正文卷 0596 冷落师君 正文卷 0597 陆师入都 正文卷 0598 神仙遭灾 正文卷 0599 除其爪牙 正文卷 0600 大仇得报 正文卷 0601 寻阳两难 正文卷 0602 太保惊魂 正文卷 0603 法论在即 正文卷 0604 师君斗法 正文卷 0605 的卢镇南 正文卷 0606 唯恐天下不乱 正文卷 0607 不复清白 正文卷 0608 三镇迫王 正文卷 0609 琐伯遭厄 正文卷 0610 殷融丧命 正文卷 0611 江州大败 正文卷 0612 王舒之亡 正文卷 0613 一死难了 正文卷 0614 衰德门败 正文卷 0615 风水流转 正文卷 0616 高升在即 正文卷 0617 沈充入都 正文卷 0618 民心思战 正文卷 0619 东西合一 正文卷 0620 羽衣公卿 正文卷 0621 少君之忧 正文卷 0622 朝见大典 正文卷 0623 夜扑香阁 正文卷 0624 清水濯芙蓉 正文卷 0625 合肥之论 正文卷 0626 太阳照常升起 正文卷 0627 无畏浮云 正文卷 0628 戎行在即 正文卷 0629 豹尾封侯 正文卷 0630 整军待发 正文卷 0631 甲田令 正文卷 0632 匹夫持戈 正文卷 0633 江北初阵 正文卷 0634 奴贼之困 正文卷 0635 苦心孤诣 正文卷 0636 施口抢登 正文卷 0637 一语成谶 正文卷 0638 临阵死战 正文卷 0639 冲阵 正文卷 0640 无耻之徒 正文卷 0641 威武杀奴 正文卷 0642 却月初阵 正文卷 0643 人力有穷 正文卷 0644 四方皆可猎功 正文卷 0645 仅此而已 正文卷 0646 负荆请罪 正文卷 0647 甲功寄食 正文卷 0648 唯功是举 正文卷 0649 都下传捷 正文卷 0650 无地自容 正文卷 0651 载誉而归 正文卷 0652 世道独崇 正文卷 0653 嫁于披甲人 正文卷 0654 妙计难施 正文卷 0655 梁郡大建 正文卷 0656 大事可托 正文卷 0657 乏人可用 正文卷 0658 广陵难为惑 正文卷 0659 目若仇寇 正文卷 0660 建德殿外 正文卷 0661 襄国旧识 正文卷 0662 命悬一线 正文卷 0663 江河水沸 正文卷 0664 意欲何为 正文卷 0665 王于出征 正文卷 0666 淮南待战 正文卷 0667 惊魂于途 正文卷 0668 人命塞道 正文卷 0669 以命冲阵 正文卷 0670 身陷绝地 正文卷 0671 兵入寿春 正文卷 0672 攻城 正文卷 0673 先登破城 正文卷 0674 困守孤城 正文卷 0675 分功饮胜 正文卷 0676 大功殊荣 正文卷 0677 功业之基 正文卷 0678 战获可喜 正文卷 0679 帝宗劫余 正文卷 0680 通苑逞凶 正文卷 0681 恶客招灾 正文卷 0682 扬州刺史 正文卷 0683 雄主老矣 正文卷 0684 君王心术 正文卷 0685 师君妙法 正文卷 0686 府中养寇 正文卷 0687 教子 正文卷 0688 难堪旧事 正文卷 0689 引寇于南 正文卷 0690 霸府雏形 正文卷 0691 老驴性倔 正文卷 0692 招募六军 正文卷 0693 人多势众 正文卷 0694 群贤演武 正文卷 0695 江北兵动 正文卷 0696 战前采购 正文卷 0697 取用于国 正文卷 0698 季龙南行 正文卷 0699 虏众誓师 正文卷 0700 少帅可忧 正文卷 0701 难辅小儿 正文卷 0702 泼天富贵 正文卷 0703 晋祚存亡,在此一役 正文卷 0704 奸谋败露 正文卷 0705 京府何镇 正文卷 0706 以攻代守 正文卷 0707 奴贼大虐 正文卷 0708 汝南悬瓠 正文卷 0709 以攻为诱 正文卷 0710 乡义豪杰 正文卷 0711 野中惊贼 正文卷 0712 功事俯拾 正文卷 0713 耻于人后 正文卷 0714 定策突袭 正文卷 0715 城父牧所 正文卷 0716 护军可期 正文卷 0717 夜拔敌寨 正文卷 0718 火烧谯南 正文卷 0719 奴事百哀 正文卷 0720 万骑归南 正文卷 0721 奴死江畔 正文卷 0722 金玉满舱 正文卷 0723 重镇待奴 正文卷 0724 老奴可厌 正文卷 0725 季龙之谋 正文卷 0726 祖氏识奸 正文卷 0727 大控淮道 正文卷 0728 壮志未酬 正文卷 0729 民心士气 正文卷 0730 天命之争 正文卷 0731 以女邀贤 正文卷 0732 奴部相争 正文卷 0733 大获归南 正文卷 0734 大防于内 正文卷 0735 大势强压 正文卷 0736 烈战颖口 正文卷 0737 壮烈赴战场 正文卷 0738 平阳郭诵 正文卷 0739 水灌颖口 正文卷 0740 扫荡淮北 正文卷 0741 大胜可喜 正文卷 0742 季龙奴婢 正文卷 0743 丹阳守国 正文卷 0744 汝南危矣 正文卷 0745 军心动荡 正文卷 0746 大军难动 正文卷 0747 汝南回防 正文卷 0748 姑妄言之 正文卷 0749 忠良遭辱 正文卷 0750 石堪归国 正文卷 0751 进退维谷 正文卷 0752 战机来临 正文卷 0753 民变在即 正文卷 0754 与民约誓 正文卷 0755 王师北探 正文卷 0756 脱困在即 正文卷 0757 倾营出动 正文卷 0758 水战利器 正文卷 0759 落水之奴,俱肥鱼虾 正文卷 0760 奴军渡淮 正文卷 0761 杀奴逾万 正文卷 0762 此战定矣 正文卷 0763 两线大捷 正文卷 0764 淮阴失守 正文卷 0765 同病相怜 正文卷 0766 人主之困 正文卷 0767 嗣位动摇 正文卷 0768 将谋大事 正文卷 0769 反制于人 正文卷 0770 推食共享 正文卷 0771 明堂惊魂 正文卷 0772 奴主归天 正文卷 0773 大乱再启 正文卷 0774 蓄势待击 正文卷 0775 季龙杂种 正文卷 0776 败亡未远 正文卷 0777 季龙将逃 正文卷 0778 天意警我 正文卷 0779 大誉千秋 正文卷 0780 涡口烈战 正文卷 0781 天谴灭贼 正文卷 0782 雄破敌营 正文卷 0783 奴部相残 正文卷 0784 奴军大败 正文卷 0785 诸夏新生 正文卷 0786 兴邦定乱 正文卷 0787 英魂永存 正文卷 0788 为天下先 正文卷 0789 真命水德 正文卷 0790 合城欢腾 正文卷 0791 功大怯言 正文卷 0792 分道扬镳 正文卷 0793 群情激涌 正文卷 0794 一问入魂 正文卷 0795 人力有穷 正文卷 0796 木秀于林 正文卷 0797 誓守妇德 正文卷 0798 弄巧成拙 正文卷 0799 尚书仆射 正文卷 0800 世道不过如此 正文卷 0801 一声叹息 正文卷 0802 亲翁救我 正文卷 0803 意在丞相 正文卷 0804 韶年情笃 正文卷 0805 同侪共扶 正文卷 0806 世道务实 正文卷 0807 待归之人 正文卷 0808 风雪夜归 正文卷 0809 不负良宵 正文卷 0810 喜乐同行 正文卷 0811 千里通波 正文卷 0812 王道光辉 正文卷 0813 军械重工 正文卷 0814 试刀 正文卷 0815 冶铸精用 正文卷 0816 梁郡公 正文卷 0817 三吴第一门户 正文卷 0818 凯旋而归 正文卷 0819 世道表率 正文卷 0820 荣辱与共 正文卷 0821 对案难独饮 正文卷 0822 一刀之烈 正文卷 0823 沈公坊 《汉祚高门》正文 0824 安石非良友 《汉祚高门》正文 0825 君王厄难 《汉祚高门》正文 0826 火光冲天 《汉祚高门》正文 0827 信仰道统 《汉祚高门》正文 0828 陈怨旧仇 《汉祚高门》正文 0829 千金一帖 《汉祚高门》正文 0830 笑泯怨仇 《汉祚高门》正文 0831 教弟 《汉祚高门》正文 0832 辽东来使 《汉祚高门》正文 0833 假顺之贼 《汉祚高门》正文 0834 志在清中原 《汉祚高门》正文 0835 环环相扣 《汉祚高门》正文 0836 荆州可取 《汉祚高门》正文 0837 向险而行 《汉祚高门》正文 0838 不肖子孙 《汉祚高门》正文 0839 誉大难当 《汉祚高门》正文 0840 法从陶公 《汉祚高门》正文 0841 乡叟闲言 《汉祚高门》正文 0842 江州地重 《汉祚高门》正文 0843 攻守兼备 《汉祚高门》正文 0844 梁郡新垦 《汉祚高门》正文 0845 官民共营 《汉祚高门》正文 要请个假 《汉祚高门》正文 0846 不死何为 《汉祚高门》正文 0847 教化万众 《汉祚高门》正文 0848 十军五护 《汉祚高门》正文 0849 兵入豫南 《汉祚高门》正文 0850 凉州来使 《汉祚高门》正文 0851 天中大邑 《汉祚高门》正文 0852 天中国士 《汉祚高门》正文 0853 馨士馆 《汉祚高门》正文 0854 乡射之礼 《汉祚高门》正文 0855 三番四矢 《汉祚高门》正文 0856 片言折狱 《汉祚高门》正文 0857 各有所谋 《汉祚高门》正文 0858 不忍思归 《汉祚高门》正文 0859 嗣传有信 《汉祚高门》正文 0860 荆徐之困 《汉祚高门》正文 0861 三代之弊 《汉祚高门》正文 0862 弃王从霸 《汉祚高门》正文 0863 颜即正义 《汉祚高门》正文 0864 谢艾入府 《汉祚高门》正文 0865 以技合道 《汉祚高门》正文 0866 诸王争立 《汉祚高门》正文 0867 战前 《汉祚高门》正文 0868 乱世劫余 《汉祚高门》正文 0869 天良未泯 《汉祚高门》正文 0870 天怒人怨 《汉祚高门》正文 0871 祸国者死 《汉祚高门》正文 0872 俱在刀下 《汉祚高门》正文 0873 通衢大道 《汉祚高门》正文 0874 徐镇何属 《汉祚高门》正文 0875 羞愧殊功 《汉祚高门》正文 0876 打草惊蛇 《汉祚高门》正文 0877 跋扈太守 《汉祚高门》正文 0878 乡土荣幸 《汉祚高门》正文 0879 诛杀乡贼 《汉祚高门》正文 0880 兵发许昌 《汉祚高门》正文 0881 接掌彭城 《汉祚高门》正文 0882 拦师于途 《汉祚高门》正文 0883 不负烈气 《汉祚高门》正文 0884 恃才自售 《汉祚高门》正文 0885 十败十胜 《汉祚高门》正文 0886 多线开战 《汉祚高门》正文 0887 乱军来使 《汉祚高门》正文 0888 不留活口 《汉祚高门》正文 0889 乌合之众 《汉祚高门》正文 0890 从贼必殃 《汉祚高门》正文 0891 谕中原檄 《汉祚高门》正文 0892 天谴灭胡 《汉祚高门》正文 0893 北上荥阳 《汉祚高门》正文 0894 兵不血刃 《汉祚高门》正文 0895 河南殷实 《汉祚高门》正文 0896 围剿扈亭 《汉祚高门》正文 0897 还能战否 《汉祚高门》正文 0898 再复酸枣 《汉祚高门》正文 0899 兵入河北 《汉祚高门》正文 0900 死战无退 《汉祚高门》正文 0901 一网成擒 《汉祚高门》正文 0902 藏奸作祟 《汉祚高门》正文 0903 斗智斗勇 《汉祚高门》正文 0904 血战酸枣 《汉祚高门》正文 0905 败走河南 《汉祚高门》正文 0906 杀其满门 《汉祚高门》正文 0907 淮南俊彦 《汉祚高门》正文 0908 王者之津 《汉祚高门》正文 0909 速战速决 《汉祚高门》正文 0910 一步不退 《汉祚高门》正文 0911 《汉祚高门》正文 0912 诸夏有幸 《汉祚高门》正文 0913 新旧更迭 《汉祚高门》正文 0914 不堪一击 《汉祚高门》正文 0915 殊功难舍 《汉祚高门》正文 0916 卫水激战 《汉祚高门》正文 0917 魏王石堪 《汉祚高门》正文 0918 城下之盟 《汉祚高门》正文 0919 河洲苦战 《汉祚高门》正文 0920 诈降专家 《汉祚高门》正文 0921 强军慑人 《汉祚高门》正文 0922 枋头夜战 《汉祚高门》正文 0923 难食新稻 《汉祚高门》正文 0924 兵者诡道 《汉祚高门》正文 0925 弄巧成拙 《汉祚高门》正文 0926 色厉内荏 《汉祚高门》正文 0927 天助我也 《汉祚高门》正文 0928 奔袭滑台 《汉祚高门》正文 0929 淮南连骑 《汉祚高门》正文 0930 魏王末路 《汉祚高门》正文 0931 不足与谋 《汉祚高门》正文 0932 邺城三旗 《汉祚高门》正文 0933 入彀 《汉祚高门》正文 0934 封王可期 《汉祚高门》正文 0935 铁血定乱 《汉祚高门》正文 0936 幸生都督 《汉祚高门》正文 0937 都下民潮 《汉祚高门》正文 0938 桑梓归否 《汉祚高门》正文 0939 梁公长害 《汉祚高门》正文 0940 宗王持节 《汉祚高门》正文 0941 司空垂危 《汉祚高门》正文 0942 难作相忍 《汉祚高门》正文 0943 老雀厌声 《汉祚高门》正文 0944 主少国疑 《汉祚高门》正文 0945 征虏将军 《汉祚高门》正文 0946 短利迷心 《汉祚高门》正文 0947 左右为难 《汉祚高门》正文 0948 百万生民 《汉祚高门》正文 0949 河洛之险 《汉祚高门》正文 0950 法剑无情 《汉祚高门》正文 0951 虎牢关城 《汉祚高门》正文 0952 围杀贼军 《汉祚高门》正文 0953 白身督军 《汉祚高门》正文 0954 肝胆俱裂 《汉祚高门》正文 0955 兵抵河洛 《汉祚高门》正文 0956 诸军争进 《汉祚高门》正文 0957 夜袭水营 《汉祚高门》正文 0958 八关告破 《汉祚高门》正文 0959 毒士小计 《汉祚高门》正文 0960 光复旧都 《汉祚高门》正文 0961 宏图将展 《汉祚高门》正文 0962 百万民食 《汉祚高门》正文 0963 馨士云集 《汉祚高门》正文 0964 鹤儿求偶 《汉祚高门》正文 0965 千金邸 《汉祚高门》正文 0966 鹤儿苦衷 《汉祚高门》正文 0967 父子积怨 《汉祚高门》正文 0968 甜腻入骨 《汉祚高门》正文 0969 沈氏阿秀 《汉祚高门》正文 0970 幼子狂志 《汉祚高门》正文 0971 慈父可嘉 《汉祚高门》正文 0972 淮南诸事 《汉祚高门》正文 0973 大日普照 《汉祚高门》正文 0974 河洛规划 《汉祚高门》正文 0975 郗公取舍 《汉祚高门》正文 0976 云泥之判 《汉祚高门》正文 0977 持刀以迫 《汉祚高门》正文 0978 分飨河洛 《汉祚高门》正文 0979 巡视封国 《汉祚高门》正文 0980 自弃九霄 《汉祚高门》正文 0981 庭下惊魂 《汉祚高门》正文 0982 教子不善 《汉祚高门》正文 0983 壮阔自标 《汉祚高门》正文 0984 淮南伟力 《汉祚高门》正文 0985 名爵至极 《汉祚高门》正文 0986 山氏可诱 《汉祚高门》正文 0987 庞然大物 《汉祚高门》正文 0988 人间豪富 《汉祚高门》正文 0989 旧情不复 《汉祚高门》正文 0990 庸计累事 《汉祚高门》正文 0991 盛世雏形 《汉祚高门》正文 0992 少年壮行 《汉祚高门》正文 0993 忍冬待发 《汉祚高门》正文 0994 人事艰难 《汉祚高门》正文 0995 祸福难测 《汉祚高门》正文 0996 兵发合肥 《汉祚高门》正文 0997 绝无妥协 《汉祚高门》正文 0998 分道扬镳 《汉祚高门》正文 0999 兄弟歧途 《汉祚高门》正文 1000 投献为奴 《汉祚高门》正文 1001 宁得贤良 《汉祚高门》正文 1002 苑中黯然 《汉祚高门》正文 1003 劣子祸端 《汉祚高门》正文 1004 稚恭智浅 《汉祚高门》正文 1005 雉儿不恭 《汉祚高门》正文 1006 无财难行 《汉祚高门》正文 1007 元子难配 《汉祚高门》正文 1008 哀于世道 《汉祚高门》正文 1009 百工南来 《汉祚高门》正文 1010 北艺南传 《汉祚高门》正文 1011 独牛连磨 0001 江东之豪 1012 工程院 0001 江东之豪 1013 遂古之道 0001 江东之豪 1014 天人之境 0001 江东之豪 1015 妙功混元 0001 江东之豪 1016 物控南北 0001 江东之豪 1017 礼乐归朝 0001 江东之豪 1018 慕容南行 0001 江东之豪 1019 中外贤达 0001 江东之豪 1020 梁公旧态 0001 江东之豪 1021 冥冥之志 0001 江东之豪 1022 晋祚必祸 0001 江东之豪 1023 忠亲诚事 0001 江东之豪 1024 难求两全 0001 江东之豪 1025 饮鸩止渴 0001 江东之豪 1026 裂权分授 0001 江东之豪 1027 贪财忘命 0001 江东之豪 1028 鹤坞强弩 0001 江东之豪 1029 骑虎难下 0001 江东之豪 1030 万事无忧 0001 江东之豪 1031 郊野猎胡 0001 江东之豪 1032 与狼共舞 0001 江东之豪 1033 黑云催压 0001 江东之豪 1034 乡贼当诛 0001 江东之豪 1035 以命相搏 0001 江东之豪 1036 城破军危 0001 江东之豪 1037 图穷匕见 0001 江东之豪 1038 胡主难为 0001 江东之豪 1039 忠烈之后 0001 江东之豪 1040 捷报频传 0001 江东之豪 1041 梁公归都 0001 江东之豪 1042 公卿趋迎 0001 江东之豪 1043 刀兵威吓 0001 江东之豪 1044 通苑惊变 0001 江东之豪 1045 交戟叉颈 0001 江东之豪 1046 强藩怒火 0001 江东之豪 1047 大义独取 0001 江东之豪 1048 陷君悖礼 0001 江东之豪 1049 变故陡生 0001 江东之豪 1050 庾氏入局 0001 江东之豪 1051 承制拜授 0001 江东之豪 1052 征北大将军 0001 江东之豪 1053 在野党魁 0001 江东之豪 1054 不作骄狂 0001 江东之豪 1055 人莫能阻 0001 江东之豪 1056 山河表里 0001 江东之豪 1057 累世之功 0001 江东之豪 1058 勇夺关道 0001 江东之豪 1059 夸功执念 0001 江东之豪 1060 潼关在望 0001 江东之豪 1061 告群僚书 0001 江东之豪 1062 清慎勤简 0001 江东之豪 1063 以屯代养 0001 江东之豪 1064 杀器失窃 0001 江东之豪 1065 临危受命 0001 江东之豪 1066 止戈罢戎 0001 江东之豪 1067 生死度外 0001 江东之豪 1068 徐镇大定 0001 江东之豪 1069 人尽其用 0001 江东之豪 1070 琅琊故人 0001 江东之豪 1071 时局难返 0001 江东之豪 1072 云阳物胜 0001 江东之豪 1073 恳求入室 0001 江东之豪 1074 金钱道理 0001 江东之豪 1069 人尽其用 0001 江东之豪 1070 琅琊故人 0001 江东之豪 1071 时局难返 0001 江东之豪 1072 云阳物胜 0001 江东之豪 1073 恳求入室 0001 江东之豪 1074 金钱道理 0001 江东之豪 1075 藏甲于野 0001 江东之豪 1076 后继有人 0001 江东之豪 1077 历阳蓄甲 0001 江东之豪 1078 行商苦旅 0001 江东之豪 1079 畿外逐杀 0001 江东之豪 1080 冲入州城 0001 江东之豪 1081 悬崖之畔 0001 江东之豪 1082 大义在吴 0001 江东之豪 1083 失怙余孽 0001 江东之豪 1084 伐蜀可期 0001 江东之豪 1085 隔江而峙 0001 江东之豪 1086 旧事奸读 0001 江东之豪 1087 宜作自度 0001 江东之豪 1088 去留两难 0001 江东之豪 1089 内外焦灼 0001 江东之豪 1090 青溪杀劫 0001 江东之豪 1091 灵堂惊变 0001 江东之豪 1092 乡情众愿 0001 江东之豪 1093 台苑惊魂 0001 江东之豪 1094 直闯都南 0001 江东之豪 1095 难入石头 0001 江东之豪 1096 大患在北 0001 江东之豪 1097 太后震怒 0001 江东之豪 1098 畿内连丧 0001 江东之豪 1099 劫入台苑 0001 江东之豪 1100 乡境动荡 0001 江东之豪 1101 刈草杀贼 0001 江东之豪 1102 浴血乡斗 0001 江东之豪 1103 祸及身后 0001 江东之豪 1104 鹊巢将覆 0001 江东之豪 1105 江北悉定 0001 江东之豪 1106 引而不发 0001 江东之豪 1107 至死不悟 0001 江东之豪 1108 德不配位 0001 江东之豪 1109 家门丑类 0001 江东之豪 1110 太后归天 0001 江东之豪 1111 宿卫哗变 0001 江东之豪 1112 血流不止 0001 江东之豪 1113 整装待诏 0001 江东之豪 1114 江东死局 0001 江东之豪 1115 辽事尽付 0001 江东之豪 1116 司空归来 0001 江东之豪 1117 抱薪燃膏 0001 江东之豪 1118 尤甚虎毒 0001 江东之豪 1119 私情不叙 0001 江东之豪 1120 祖宗失德 0001 江东之豪 1121 跣足入都 0001 江东之豪 1122 社稷大幸 0001 江东之豪 1123鹰犬过江 0001 江东之豪 1124 悲恸伤形 0001 江东之豪 1125 千金途行 0001 江东之豪 1126 梁公抵都 0001 江东之豪 1127 信托治家 0001 江东之豪 1128 决不姑息 0001 江东之豪 1129 与人无尤 0001 江东之豪 1130 苍天有眼 0001 江东之豪 1131 绳断分明 0001 江东之豪 1132 吏考取才 0001 江东之豪 1133 独夫九卿 0001 江东之豪 1134 鹰爪虐台 0001 江东之豪 1135 诸葛伏法 0001 江东之豪 1136 全城搜捕 0001 江东之豪 1137 大审宿卫 0001 江东之豪 1138 名臣落幕 0001 江东之豪 1139 土断归籍 0001 江东之豪 1140 布政荆镇 0001 江东之豪 1141 改元启泰 0001 江东之豪 1142 辽地风物 0001 江东之豪 1143 谋杀封氏 0001 江东之豪 1144 门祭灭绝 0001 江东之豪 1145 慕容万年 0001 江东之豪 1146 天中学府 0001 江东之豪 1147 河东乡困 0001 江东之豪 1148 长生妙物 0001 江东之豪 1149 胜武壮行 0001 江东之豪 1150 馆院英才 0001 江东之豪 1151 幼子渐立 0001 江东之豪 1152 兄弟重逢 0001 江东之豪 1153 鹅鹅鹅 0001 江东之豪 1154 指掌纳乾坤 0001 江东之豪 1155 王教表率 0001 江东之豪 1156 行台霸府 0001 江东之豪 1157 关中豪强 0001 江东之豪 1158 壮居日久 0001 江东之豪 1159 汾阴薛氏 0001 江东之豪 1160 参谋军务 0001 江东之豪 1161 投桃报李 0001 江东之豪 1162 襄阳群情 0001 江东之豪 1163 大将军炮 0001 江东之豪 1164 乱世宿将 0001 江东之豪 1165 关下亡命 0001 江东之豪 1166 乡情网罗 0001 江东之豪 1167 行台四军 0001 江东之豪 1168 痛杀名门 0001 江东之豪 1169 老奴途穷 0001 江东之豪 1170 乡情凛然 0001 江东之豪 1171 壮夺武关 0001 江东之豪 1172 兄弟反目 0001 江东之豪 1173 喋血上洛 0001 江东之豪 1174 将主轮调 0001 江东之豪 1175 河东谋略 0001 江东之豪 1176 河东军府 0001 江东之豪 1177 慕容危亡 0001 江东之豪 1178 出入忠勇 0001 江东之豪 1179 虎狼犬马 0001 江东之豪 1180 氐胡蒲氏 0001 江东之豪 1181 关中前途 0001 江东之豪 1182 老贼奸猾 0001 江东之豪 1183 关中均田 0001 江东之豪 1184 助胡治史 0001 江东之豪 1185 籍户激增 0001 江东之豪 1186 临海水土志 0001 江东之豪 1187 严父可惧 0001 江东之豪 1188 浮浪如故 0001 江东之豪 1189 羯军奋力 0001 江东之豪 1190 子姑待之 0001 江东之豪 1191 夫妻贤愚 0001 江东之豪 1192 老卒血泪 0001 江东之豪 1193 厚礼酬贤 0001 江东之豪 1194 馆院学子 0001 江东之豪 1195 羯统佛国 0001 江东之豪 1196 小儿可恃 0001 江东之豪 1197 婚配在论 0001 江东之豪 1198 家门珠玉 0001 江东之豪 1199 景略论兵 0001 江东之豪 1200 幼鹿麟信 0001 江东之豪 1201 馆院英流 0001 江东之豪 1202 凉州在谋 0001 江东之豪 1203 戎行西进 0001 江东之豪 1204 刑名镇恶 0001 江东之豪 1205 与敌同行 0001 江东之豪 1206 伪汉难王 0001 江东之豪 1207 关中民悍 0001 江东之豪 1208 壮骨难掩 0001 江东之豪 1209 乡士浅薄 0001 江东之豪 1210 章法之美 0001 江东之豪 1211 分割关中 0001 江东之豪 1212 刑令之威 0001 江东之豪 1213 荒谬乡斗 0001 江东之豪 1214 捕系刑之 0001 江东之豪 1215 郊野猎骑 0001 江东之豪 1216 夜幕杀机 0001 江东之豪 1217 乡恶伏法 0001 江东之豪 1218 弘武之困 0001 江东之豪 1219 蒲氏入叩 0001 江东之豪 1220 先取长安 0001 江东之豪 1221 衣带血诏 0001 江东之豪 1222 以命搏命 0001 江东之豪 1223 兵临灞上 0001 江东之豪 1224 灞水血流 0001 江东之豪 1225 咸阳乱斗 0001 江东之豪 1226 老羌东进 0001 江东之豪 1227 奋武无敌 0001 江东之豪 1228 生死寸利 0001 江东之豪 1229 兵驻长安 0001 江东之豪 1230 京西战事 0001 江东之豪 1231 传捷行台 0001 江东之豪 1232 相期大业 0001 江东之豪 1233 清河续嗣 0001 江东之豪 1234 五姓难大 0001 江东之豪 1235 天中壮美 0001 江东之豪 1236 仁恕壮烈 0001 江东之豪 1237 氐胡避讳 0001 江东之豪 1238 关中新法 0001 江东之豪 1239 陇上风云 0001 江东之豪 1240 强汉遗威 0001 江东之豪 1241 复威陇上 0001 江东之豪 1242 陇事难定 0001 江东之豪 1243 窦融可效 0001 江东之豪 1244 凉土难王 0001 江东之豪 1245 幼狮垂危 0001 江东之豪 1246 九锡之议 0001 江东之豪 1247 非礼勿论 0001 江东之豪 1248 凉事安定 0001 江东之豪 1249 自取死路 0001 江东之豪 1250 咫尺难得 0001 江东之豪 1251 陇胡代兴 0001 江东之豪 1252 杀马盟誓 0001 江东之豪 1253 帝王心事 0001 江东之豪 1254 知足之乐 0001 江东之豪 1255 兴治之趣 0001 江东之豪 1256 新亭议丧 0001 江东之豪 1257 东施效颦 0001 江东之豪 1258 青胜于蓝 0001 江东之豪 1259 山河疆土 0001 江东之豪 1260 塞北胡踪 0001 江东之豪 1261 野望南国 0001 江东之豪 1262 石国途穷 0001 江东之豪 1263 以命搏宠 0001 江东之豪 1264 以套授胡 0001 江东之豪 1265 大驾西巡 0001 江东之豪 1266 小沈甘糖 0001 江东之豪 1267 长安市肆 0001 江东之豪 1268 关西军弊 0001 江东之豪 1269 伏氏逆子 0001 江东之豪 1270 走避是非 0001 江东之豪 1271 选贤关陇 0001 江东之豪 1272 胡胆裂寒 0001 江东之豪 1273 石城演武 0001 江东之豪 1274 初心固守 0001 江东之豪 1275 凉士入关 0001 江东之豪 1276 盛世可望 0001 江东之豪 1277 兄弟异心 0001 江东之豪 1278 天中启智 0001 江东之豪 1279 慨然赴险 0001 江东之豪 1280 古韵难求 0001 江东之豪 1281 兰芷遍野 0001 江东之豪 1282 南来必死 0001 江东之豪 1283 思玄舌巧 0001 江东之豪 1284 不负七尺身 0001 江东之豪 1285 为我斩单于 0001 江东之豪 1286 雄大当国 0001 江东之豪 1287 大势集结 0001 江东之豪 1288 推心置腹 0001 江东之豪 1289 河东商都 0001 江东之豪 1290 满厩良骥 0001 江东之豪 1291 河西龙驹 0001 江东之豪 1292 烈火烹油 0001 江东之豪 1293 斩功待时 0001 江东之豪 1294 安定河东 0001 江东之豪 1295 虎将待用 0001 江东之豪 1296 大军入营 0001 江东之豪 1297 平阳贼踪 0001 江东之豪 1298 过境杀贼 0001 江东之豪 1299 无功不归 0001 江东之豪 1300 夜寇南来 0001 江东之豪 1301 壮骨英魂 0001 江东之豪 1302 狼子争功 0001 江东之豪 1303 手足互啖 0001 江东之豪 1304 诸方待战 0001 江东之豪 1305 邺下约会 0001 江东之豪 1306 河南厉鬼 0001 江东之豪 1307 香饵扎心 0001 江东之豪 1308 临清兴国 0001 江东之豪 1309 竖子狂悖 0001 江东之豪 1310 阵前投晋 0001 江东之豪 1311 河北重将 0001 江东之豪 1312 西路无事 0001 江东之豪 1313 奇谋不用 0001 江东之豪 1314 调虎离山 0001 江东之豪 1315 收复乐陵 0001 江东之豪 1316 轰杀万军 0001 江东之豪 1317 龙骧军败 0001 江东之豪 1318 以勤壮运 0001 江东之豪 1319 巧于藏拙 0001 江东之豪 1320 杀沈赵昌 0001 江东之豪 1321 树大难伐 0001 江东之豪 1322 自取死路 0001 江东之豪 1323 慎独克己 0001 江东之豪 1324 乞活冷眼 0001 江东之豪 1325 患难太子 0001 江东之豪 1326 阋墙在即 0001 江东之豪 1327 感天应命 0001 江东之豪 1328 斩草除根 0001 江东之豪 1329 襄国宫变 0001 江东之豪 1330 奋武叩城 0001 江东之豪 1331 自投罗网 0001 江东之豪 1332 大乱之境 0001 江东之豪 1333 王师破城 0001 江东之豪 1334 破裂襄国 0001 江东之豪 1335 财帛杀阵 0001 江东之豪 1336 万众成军 0001 江东之豪 1337 佛踪杳然 0001 江东之豪 1338 世道极品 0001 江东之豪 1339 少子多谋 0001 江东之豪 1340 番佛法言 0001 江东之豪 1341 苦中作乐 0001 江东之豪 1342 变故横生 0001 江东之豪 1343 引颈受死 0001 江东之豪 1344 长不及幼 0001 江东之豪 1345 正宜杀贼 0001 江东之豪 1346 归途艰辛 0001 江东之豪 1347 虎将归援 0001 江东之豪 1348 虎狼际会 0001 江东之豪 1349 以命搏生 0001 江东之豪 1350 围而不杀 0001 江东之豪 1351 救援之计 0001 江东之豪 1352 诸夏雄主 0001 江东之豪 1353 国争儿戏 0001 江东之豪 1354 死之奢侈 0001 江东之豪 1355 城下之盟 0001 江东之豪 1356 彀中禽兽 0001 江东之豪 1357 天意失眷 0001 江东之豪 1358 人间惨事 0001 江东之豪 1359 只待奇货 0001 江东之豪 1360 羽翼渐丰 0001 江东之豪 1361 难逃一死 0001 江东之豪 1362 请使止戈 0001 江东之豪 1363 亡国在即 0001 江东之豪 1364 不负义气 0001 江东之豪 1365 谋事辽边 0001 江东之豪 1366 无惧胡酋 0001 江东之豪 1367 势在必战 0001 江东之豪 1368 天命加眷 0001 江东之豪 1369 新婿登门 0001 江东之豪 1370 玉树成荫 0001 江东之豪 1371 物归原主 0001 江东之豪 1372 行台秘阁 0001 江东之豪 1373 稚子难谋 0001 江东之豪 1374 天中义骨 0001 江东之豪 1375 嘉宾辩贤 0001 江东之豪 1376 宇宙天问 0001 江东之豪 1377 坑陷强敌 0001 江东之豪 1378 幼姝早慧 0001 江东之豪 1379 陕北贼定 0001 江东之豪 1380 东胡反复 0001 江东之豪 1381 专制辽边 0001 江东之豪 1382 僭主定势 0001 江东之豪 1383 非我族类 0001 江东之豪 1384 龙城难筑 0001 江东之豪 1385 前程共勉 0001 江东之豪 1386 誓杀老贼 0001 江东之豪 1387 竖子平辽 0001 江东之豪 1388 父子心魔 0001 江东之豪 1389 父子情深 0001 江东之豪 1390 辽东英主 0001 江东之豪 1391 余波汹涌 0001 江东之豪 1392 勇作贪功 0001 江东之豪 1393 幽州刺史 0001 江东之豪 1394 壮心不已 0001 江东之豪 1395 千秋大计 0001 江东之豪 1396 怙恶不悛 0001 江东之豪 1397 徒河惨败 0001 江东之豪 1398 天兵可畏 0001 江东之豪 1399 目无奸邪 0001 江东之豪 1400 不求口惠 0001 江东之豪 1401 典午第一 0001 江东之豪 1402 中路小挫 0001 江东之豪 1403 勋功十二转 0001 江东之豪 1404 英主贤臣 0001 江东之豪 1405 相见恨晚 0001 江东之豪 1406 君威难振 0001 江东之豪 1407 君父恩重 0001 江东之豪 1408 耻居人下 0001 江东之豪 1409 夜袭下丘 0001 江东之豪 1410 当取则取 0001 江东之豪 1411 不弃残躯 0001 江东之豪 1412 烽火谍情 0001 江东之豪 1413 戴罪立功 0001 江东之豪 1414 匹夫擒敌 0001 江东之豪 1415 谋攻上白 0001 江东之豪 1416 夜抵广宗 0001 江东之豪 1417 枭雄姿态 0001 江东之豪 1418 乞活难谋 0001 江东之豪 1419 营门血战 0001 江东之豪 1420 举城相投 0001 江东之豪 1421 一发全身 0001 江东之豪 1422 乞活难大 0001 江东之豪 1423 广宗顺义 0001 江东之豪 1424 襄国在望 0001 江东之豪 1425 谢公八阵 0001 江东之豪 1426 雄阵万变 0001 江东之豪 1427 坐困愁城 0001 江东之豪 1428 倾轧无度 0001 江东之豪 1429 血浸朝阳 0001 江东之豪 1430 各自谋战 0001 江东之豪 1431 宿敌争胜 0001 江东之豪 1432 神鬼助力 0001 江东之豪 1433 奸恶伏诛 0001 江东之豪 1434 罪无可恕 0001 江东之豪 1435 将死余恨 0001 江东之豪 1436 强臣互噬 0001 江东之豪 1437 诸侯实封 0001 江东之豪 1438 幼主奇货 0001 江东之豪 1439 羯主遇刺 0001 江东之豪 1440 无人能免 0001 江东之豪 1441 朕不负卿 0001 江东之豪 1442 栅中困虎 0001 江东之豪 1443 诸胡霸王 0001 江东之豪 1444 恶婚难拒 0001 江东之豪 1445 张姝幸许 0001 江东之豪 1446 祖庭再兴 0001 江东之豪 1447 假面翁婿 0001 江东之豪 1448 老伧求死 0001 江东之豪 1449 塔下藏药 0001 江东之豪 1450 燕王跋扈 0001 江东之豪 1451 逼宫之夜 0001 江东之豪 1452 危城难入 0001 江东之豪 1453 喋血御阶 最快更新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护国寺中几处火光同时升起,顿时打破了这夜色静谧。 虽然异变陡生,但是作为拱卫畿内安危的内六军禁卫,不乏应变备案,尽管没有诏令下达,各军将主在察觉异变发生之后,也都开始各自布置警戒防务。 龙骧军主要负责护国寺外警戒,异变发生第一时间便快速控制住护国寺出入门户并周边驰道,务求强阻外人趁乱冲入寺中。 武卫军则负责保护并监察寺中群臣并僧侣,将士们也都在将主的喝令之下,快速叩开一处处居舍,将寺中居住的重臣并僧尼之类驱赶到寺中空旷地带,既是集中保护,又是严密监守。 在武卫军行动的同时,又有一支两百余人小队自寺内冲行出来,径直来到武卫将主面前,点出几个重臣包括张豺在内,勒令武卫军交给他们看守保护。 将主并没有第一时间予以答复,转过头去便叮嘱自己的亲兵将这几人寻到之后,一定要严密控制在自己手中。他虽然不知此夜惊变为何,但也清楚将这几名重臣控制在自己手中,无论稍后事态走向如何,都是有利无害。 可是很快亲兵在搜查一番后便返回秘奏,言是张豺等几人已经消失不见,不知所踪。 且不说武卫将主心中震惊、似有所悟,那两百多名中军士卒在等候将近一刻钟,眼见对方并无交人的迹象,便也不再纠缠,而是快速撤离此境。 此时,祖青早已经率领六百余众将要抵达西殿,途中得到家将回报言是没有将张豺夺出,心中虽然不乏遗憾,但也清楚张豺这个老奸巨猾之人自然绝不肯将自己一身安危付予祖青,看来是在寺中另有布置了。 没能在第一时间控制住张豺,这意味着祖青此前要在此夜大开杀戒的意图便很难实现,唯今之计便是需要在最短时间内将羯主石虎控制在手中,逼迫张豺不敢对他反咬一口。 龙骧、武卫各有值守范围,按照应急的备案,原本祖青的部伍也应该谨守东台不可擅自调动,以等待来自西殿的诏令。若是擅离值守而冲进其他部伍防区,便是逾越禁令,其他部伍可以直接予以诛杀。 不过祖青既知石成不在军中,自然更少顾忌,很快便率部抵达西殿防守范围,不待对面发出警告,祖青便已扬声喝道:“遒县侯青奉主上急诏入此拱从,请中军石将军速速出见,配合我部调防!” 西殿范围正是异变发生的重灾区,足足三处火光升腾而起,特别其中一处库房失火,浓烟滚滚,火势已经不受控制的将要蔓延开来。早有数名将领正率部前往扑火救援,而外围兵众却还没有得到进一步的指令。 此时看到祖青于营外叩营增援,由于没有得到上峰指令,此处兵长不敢擅自做主,只能回应道:“请祖侯稍候片刻,容末将暂作入禀急奏。” 祖青并没有强行冲营,闻言后便说道:“此正阁下职任所在,速速入禀,切勿贻误军事!” 祖青新贵名气在中军已经不低,眼见对方态度尚是有礼,对面兵长也微微松了一口气,连忙派人疾走入内请示。 片刻之后,祖青顺势又上前一步,指着西殿范围内几处骚乱所在皱眉道:“殿中究竟何事骚乱至斯?石将军又非新晋伍士,竟然纵容营禁败坏纷乱,主上问责下来,何人之过?” 此处兵长对于祖青的到来不是没有怀疑,要知道就连他们都还没有接到上官新一步指令,何以身在东台的祖青竟能到来如此迅速? 不过在听到祖青这个问题后,那兵长又是满怀忧苦,他虽然也不清楚何以突然营乱陡生,但也明白一旦主上追究下来,他们这些值宿兵长都难逃罪责。不过虽然彼此都是中军部伍,祖青终究不是他直属上官,此刻更加不敢随意透露什么讯息或是猜想。 如是又过小半刻钟,营中骚乱非但没有平息的架势,反而越来越乱。祖青耐心渐渐消磨,怒声道:“营中变故横生,信令传达如此拖沓,石成自寻死路,我却不能被他耽搁在此贻误主上诏令,速速打开营门,让我步入营拱从。” “祖侯息怒、息怒,请再稍候片刻,勿使末将为难……” “我不为难你,你在为难我!速速开门,否则休怪刀剑无情!尔等罪责难逃,莫非要抱我同死!” 祖青这会儿满脸暴躁,提剑在手直斩在营栅上,已是一副杀意凛然姿态。 那兵长见状,心中不免更加惶恐,他也不知此夜后自己将要承受怎样刑罚,但若在眼下得罪了祖青这个国中新贵,就算事后能够免于主上责罚,只怕对方也不会轻易放过他。更何况西殿异变横生,石成作为将主自是罪责难逃,或许来日祖青便要取代石成执掌中军,在此刻将对方得罪过甚,实在太不明智。 略作转念,那兵长还是抬手示意放行,祖青并其部伍快速冲入营中,之后他便将手一招,身后自有几名悍卒冲出,直接将那兵长擒下。祖青上前,剑指其人,怒声道:“狗贼莫非同谋作乱?我已明告主上诏令,竟还敢强阻我入内拱从!” “祖侯饶命,请……” 吼叫声戛然而止,剑锋早已划破其人咽喉,祖青收剑厉视左右:“尔等罪卒,谨守此处,待我面见主上,平定营内骚乱,再来问罪尔等!若想活命,谨守于此,勿使营禁更作败坏!” 说罢,他便持剑疾行,身后数百精卒驰行随后。一旦进入西殿营防,营禁便大大松弛下来,目下此境中军禁卫本就群龙无首,留守于此的将领们或是忙于扑灭骚乱,或是入内拱从殿前,更没有人上前阻止横冲直撞的祖青一行。 很快,祖青便冲至西殿殿前,此处自有两名中军幢主各率部伍于此拱卫,眼见祖青仗剑行至近前,两名幢主俱都大惊:“祖侯何以至此?” 祖青并不回答他们,只是大吼道:“石成何在?中军早被奸邪渗透,四处作乱,就连我都险被奸邪所害!中军部伍,乃主上肱骨腹心卒力,非监守者自盗,贼子何能侵入此中?速唤石成前来见我,否则休怪刀剑无情!” “祖侯请慎言!” 两名幢主自是石成心腹,否则便不会在石成离开后主持局面,闻言后自是怒不可遏。至于他们身后的兵长伍士,听到这话后则不免既惊且疑,不乏人也开口道:“石将军究竟何在?殿外纷扰至斯,何以将主迟迟不见?” “祖侯速速退去,否则休怪末将等冒犯!” 两名幢主自知石成踪迹,但却苦于不能明言,营中突然骚乱,祖青又意外现身于此,自然令他们心中警兆陡生,开始持械在手,发声威胁。 祖青闻言后更是冷笑不已:“早前孙伏都也曾如此危言吓我,幸在主上明察决断!今日仗剑报还君恩,谁敢阻我,杀无赦!杀!杀!” 随其一声暴喝,身后数百精众便扑杀而出,两名幢主未料到祖青胆大至斯,竟然敢直接于殿前操戈杀戮。至于其他并非石成心腹的兵长们,听到祖青吼叫声后,难免想起此前倒霉的孙伏都,应对起来难免失了气势,怯懦不敢上前。 祖青身先士卒,直接杀向两名幢主,其部从士气如虹,反观对面则应对迟缓,抗拒无力。殿前很快就喋血涂地,死伤无算,两名幢主一死一伤,其各自心腹兵众也都死伤殆尽,祖青麾下兵众亦死伤近百。至于其他不敢上前参战的中军将士,则早已经退出数丈距离。 “孤直尽忠,死得其所,不亦快哉!待我奏见主上,必为死伤袍泽名功请封!” 祖青抹去满脸血渍,手中长剑血花翻转,之后才踏过满地尸骨,昂然拾阶而上。殿阶百余级,甲胄染血的祖青缓缓而上,身后数十名猛士拱从,已无人敢阻。 大殿之内,石虎早由睡梦中被惊醒,头脑难免昏沉,当得知惊变发生于殿外中军部伍之内,心内已是惊怒交加。之后也有中军将领请见入拱,但如此时刻他已经谁都不再信任,只是下令让宫人侍者各持刀剑队列警戒,不许任何人靠近大殿。而他自己也身披甲胄,横刀膝前,端坐于大殿中,整个人仿佛积寒千年的坚冰。 祖青杀穿了殿外中军禁卫之后,那些持剑惶立的宫人们已经难称威胁。这些宫人们眼见到祖青浑身浴血,步步逼近,周身一股煞气横流,已是心悸得手足冰凉,一名中常侍站在宦者当中,颤声道:“主、主上未有召令,祖、祖侯切勿轻忤天威,请于殿下候命……” “忠义勤王,岂阉奴能阻!滚开!” 祖青怒吼一声,剑锋遥指于前,后方其部伍甲士已是鱼贯而上,将那些宫人宦者或杀或逐,飞快占领此处殿阶,并将大殿团团围住。当殿上宫人被驱逐一空后,祖青亦行至殿前,抬眼去望,便看到端坐在大殿正上的石虎。 石虎同样看到了立在殿门前的祖青,他脸色变幻不定,跳跃抽搐的脸部肌肉甚至连一个恰如其分、或惊或怒的表情都做不出,双唇翕动,张开口便是沙哑到了极点的声音:“青奴、青奴,究竟何人作乱?” 祖青垂剑接连刺死数名受伤倒地的宫人,才将心中那股涌动的杀意稍作收敛,他昂然入殿,凝声道:“中军将军石成,藏奸部伍,擅离职守,致使祸生阙下,百死莫赎!末将所率忠肝义胆,浴血奋战,捐身勤王,勇战御前,请主上诏示功罪,令内外昭然,使群情归安!” 石虎听到这话,心中再无丝毫侥幸,周身气力仿佛都被抽走,他死死盯住越行越近的祖青,口中发出怨毒至极的低笑:“竖子、竖子,果然奸门孽种,叛南乱北!朕旧年欲谋大事时,你不过黄吻小儿罢了!” “天命混乱日久,祖某何幸能奉命反正,无愧先祖,无愧苍生!” 祖青此时已经跃上御座,挥剑斩落石虎膝上战刀,并割下皇袍一角以剑锋挑至石虎面前:“无墨亦可用血,请主上速速诏慰群情。若勤王将士无丝毫生机可望,则石氏满门,今夜绝嗣绝种!”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0001 江东之豪 1454 垂死挣扎 最快更新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祖青不是不想即刻手刃石虎,在其不长的人生生涯某一个时间段、即就是其父祖约死去那最艰难的几年,祖青更是将此当作唯一的信条来奉行,才能支撑着自己熬过那段迷茫又屈辱的岁月,没有自暴自弃。 今夜之后,这个恨不能生啖其血肉的羯胡恶酋终于落在了祖青的手中,他心中涌动的杀意几乎已经难耐,但仍凭着一股毅力按捺下来,原因便是石虎所咒骂的那一句“叛南乱北”。 祖氏背叛江东晋国,这是一不争的事实。尽管祖约临终前半是开脱半是懊悔的向身边人陈述当年不得已,但大错已经铸成,祖氏在南国朝廷就是一个叛逆者的面目。 手刃羯主石虎,祖青虽然自忖应该可以稍稍补偿其家旧罪,但前提是有人愿意为祖氏伸张公义。 祖青年纪虽然不大,但却见识过太多的人世凶险。今夜他本来打算将张豺也一成擒,但是很可惜这个狡猾的老贼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双方此前虽然达成逼宫的共识,但彼此本就互无信任,张豺也仅仅只是将他当作手中一柄利刃而已。 这个老贼目下不知藏身何处,很有可能已经做好准备,一旦在逼宫过程中石虎发生什么不测,便会将此夜所有罪名尽数扣在祖青头上,号召周边大大小小势力对祖青群起围剿,让他无命活过今日。 既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祖青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若是能够得偿夙愿,一命又有何惜? 可是现在他不能死,多年忍辱让他明白,唯有活着才能创造更多可能。而且他与南国朝廷一直乏于接触,也不能确定如果他死在今夜的信都,南国目下执权的那位沈大将军愿不愿意为祖氏正名? 祖氏先叛于淮南,复祸于虏廷,究竟是迷途知返,拨乱反正,还是奸骨横生,僭主成性?一旦祖青今夜死在信都,那么身后风评如何,将再也无力影响。 他需要活下去,需要继续以自己的方式祸乱羯国,因为洗刷家门旧罪的路途还未称竟,因为不愿今日这一番毅然果敢为张豺这老贼所趁,因为也要给那些矢志追从、不离不弃的旧人们一个交代。 为了按捺住那股涌动的杀意,祖青甚至不敢亲自监管石虎,只派心腹家将将石虎转移到西殿隐秘所在,然后自己则矫称上谕,针对西殿开始进行更加全面的扫荡。 今夜的逼宫,石虎自然是首要目标,控制住了石虎,便等于掌握了最大的主动权。而次一等的目标,便是贵妃刘氏并新封的中山王石世,若再将这两人控制在手中,就算张豺私下里还有别样的布置,也不得不做出让步。 驻守西殿的中军将士,本来就被异变陡生而扰乱,加上将主石成不在军中,两名留守幢主又被祖青所杀,整个指挥系统已经瘫痪下来。 祖青虽然掌握了这一部中军将士的调度符令,但是联想到张豺包括其他人在其中还留有低级兵长作为棋子,为免这些棋子趁机作乱,祖青也不敢随意调用他们,只是严令他们谨守值宿,不得擅动,同时将自己的东台部伍向此调集。 虽然石虎满怀怨忿,宁死不愿写诏令,但在眼下而言也不算是什么大问题。此处中军将士已是人人惶恐惊悸,而祖青则是此夜迄今为止唯一得见主上的中军禁卫将领,且这段时间主上对其看重提拔也是人尽皆知。 所以大部分中军将士还是选择听从祖青号令,不敢擅自行动,就算事后有什么责任追究,祖青这个国中新贵也是首当其冲。相对于妄动横死,无疑静观事态发展才是合乎理智的选择。 接下来每时每刻仍是关键,祖青带来的数百战卒除战损之外,剩下的人又分作两部分,一部分挟持羯主石虎藏匿起来等待援军,另一部分则开始在西殿范围内各宫室之间搜索其余重要人等并器物。 这一夜,对张豺而言同样是以命相搏,他在东台与祖青密会之后便没有返回所居的院舍,但也并没有离开护国寺范围。 虽然此前主上大肆肃清内六军,但也并没有将他的力量彻底扫除,当然也是绝不可能再如祖青那般名正言顺的控制数千内六军禁卫精卒,但短时间内凑出几百人众还是足够的。 张豺选择藏匿的地点是护国寺附近的塔林之间,虽然周遭也不乏武卫军将士巡弋警戒,但是当此前安排各处人手开始作乱时,那些巡逻兵众便即刻被集中到了重要的门户路口,张豺更是如入无人之境,虽然也不乏惊慌奔走的寺中僧尼无意中闯进此处发现他们的行踪,但在如此混乱夜中,神佛尚且不能自保,这些僧尼更没有心情再去探问这些悍卒隶属何部。 祖青率部冲入西殿范围不久,其他各军将领派遣至此前来请示军令的卒众也已经到达,很快西殿惊变便为佛寺内外各军所知。此刻这些军士们无论此前职任为何,在得知西殿都发生如此变故,主上祸福未卜,自然也就不再固执旧命,纷纷向此赶来。 如此一来,整个护国寺内外才彻底大乱起来。而张豺再趁此乱象现身出来,率领几百名卒众同样向西殿靠近。 他公开亮明身份,同样以勤王护驾为口号,本就是数朝元老,张豺的身份无疑要比祖青更具震慑力,再加上营中本就有他所布置的棋子,看到自家主子现身,自然拼命鼓噪起哄,如此张豺便成功进入西殿范围。 祖青虽是中军禁卫将领,但若讲到对西殿内里贵胄居舍地点的了解,还真就比不上早早安插内应的张豺。这也是张豺敢于将祖青作为冲锋卒子的底气所在,他在羯国经营年久,细节处所积攒的底蕴就连羯主石虎都不能肃清,更是远非祖青这个新贵人物能够比较。 进入西殿范围后,张豺很明智的没有直冲正殿去与祖青照面。眼下这短暂时刻内,他在此处能够调动的力量还真不如祖青,那个小子胆大包天,尤其今夜所表现出来的凶狠果决就连张豺都大感忌惮,现在照面张豺肯定是要吃亏。 “贵妃何在?中山王何在?” 多年的积累在此刻终于结出丰硕甘美的果实,张豺一旦现身,很快他所布置的棋子便献上了几桩大收获,首先是献上了几名随侍奉诏的中近侍并包括传国玉玺在内的一应御器章玺。 早在石虎被西殿异变惊醒的时候,石虎为保周全便将这些器物交由宫人妥善收藏起来。祖青仓促入殿,能够顺利控制住石虎已经不乏侥幸,此一类的细节问题终究力有未逮。 不过张豺的好运气也并没有维持多久,当他在同向贵妃居舍的时候,便发现此处早被一批悍卒所控制住,而此处将主则是早前取代孙伏都的屠各人呼延盛。 张豺原本还想要试着强行冲入进去,毕竟随着他在中军内的棋子逐渐汇聚,身后也有了近千卒力,一旦表露出十足凶悍,呼延盛未必敢于继续强阻他。 可正在这时候,驻守东台的祖青部伍已经强行突破诸军阻挠,进入了西殿范围内。张豺不惧呼延盛,但却真的对祖青这个毫不犹豫便选择噬主的年轻人颇感犯怵,只能当机立断退出了西殿范围。 离开西殿之后,张豺凭着所掌握的章玺器物快速伪造几份诏令,先将早被武卫军所控制的寺内群臣强行接手过来,并趁着龙骧军撤除寺外封锁回援西殿,传递消息让外围待命的兵众快速至此。 当张豺部曲抵达护国寺时,天色已经渐渐放亮,经过一夜骚乱,如今的护国寺内虽然仍未归于安稳,但几股势力基本已经各自龟缩在一定范围之内,没有爆发出更加惨烈的火并。 随同张氏部曲一同进入的还有车骑将军石苞,其人一脸兴奋,看到张豺之后便献宝似的让人呈上两个人头,血迹斑斑的人头面孔被雪水稍微擦拭,五官来看正是奉命归国的燕王石斌并前往迎接的石成。可怜石斌斗志昂扬意图归国掌势,结果还未入城便已身首异处! “我已经诛杀家门逆子,依照前约,张公不可负我!” 张豺见状后,脸上露出笃定笑容,直接自怀内掏出一份诏令,笑语道:“臣昨夜叩见主上,肯谏燕王跋扈,绝非能托事者,而殿下恭礼勤恳,久任国中,士民景仰,才是真正国才干臣。主上痛悟前非,早已留下诏旨,只待殿下卸任旧职,即刻入殿谢恩履新。” 石苞听到这话,更是眉开眼笑,大手接过诏令展开一览,发现果然是将燕王旧职尽数转授于他。当然他也明白这肯定不是主上真实心意,但张豺既然能够拿出这样一份诏令,可见已经控制住了护国寺内局面。 之后张豺又在催促石苞尽快入见主上,但石苞也不是傻子,心知就连主上都已经被张豺所控制,眼下的护国寺于他而言绝非善地,因是便小心翼翼收起诏令,托辞目下内外局面仍未平稳,兼之主上一夜惊劳,他也不愿贸然前往打扰,让内六军各军将主前往他的官署拜见候命,然后便就要退出护国寺。 可是张豺又怎么可能容许石苞轻松退出,当然眼下的他部曲还未尽数入城,还未到与控制城防的石苞直接翻脸时刻,而且目下护国寺中仍分数股势力,一旦他真的杀了石苞这个皇子,短时间内未必能够完全接手城防,同时还要面对寺内随时反扑的风险。 所以眼下他还是要将石苞拉在自己一线,温言软语将之暂留身畔,将石苞的亲笔信包括石斌的首级一并送往中军呼延盛处。 相对于祖青,张豺对于呼延盛这屠各将领的心迹了解还算有把握,这些重新得势的屠各人,无非是想抱住贵妃刘氏这一层关系。如今自己也算表现出十足的诚意,不独拉拢住车骑石苞,更献上石斌人头,可以说是已经帮忙扫清了石世继统的障碍,匈奴人该要有所让步。 果然之后不久,西殿便传出贵妃刘氏口谕,着令张豺安排主上归苑事宜,其实是将营救石虎的事情交给张豺。就算救不出主上,也需要确定主上目下是生是死,一旦确定石虎已死,那么双方自然一拍即合,尽快准备中山王石世登基事宜,刘氏也能进为皇太后而掌国事。 安抚住一方之后,张豺心内大定,派人往祖青宅中取来此前成婚时张氏所赠妆奁信物又送入祖青营中。而祖青反应也干脆,只是派人送出一截鲜血淋漓的手指,那手指中节有一齿痕,可以证明所属之人正是石虎,手指余温尚存,显然石虎仍然未死。 收到这一信物之后,张豺默然良久,虽然眼下各方都有底牌,但很显然祖青所掌握的份量最重。如果眼下国中唯这几股势力,那没什么好说的,他联合呼延盛足以将祖青剿杀于护国寺中。 可是在信都城不远的扶柳城,却还有张举这一强藩的存在,石虎一日不死,祖青便有可能凭此联络张举,号召其人兴起勤王之师,凭张豺还远不足以做到一手遮天。 更何况,眼下他们的内斗是建立在风雪酷寒,晋人大军难以大举出动北进的基础上。一旦国中斗争太甚且为晋军得悉,不要说风雪阻途,哪怕刀山火海只怕都难阻止晋军兵突袭、抢收渔利的热情! 而到了现在,张豺也终于隐隐把握到一丝祖青的真实心迹,这小子哪里是眷恋羯国的权位,很大可能是想借由搅动羯国内讧作为自己投晋的阶梯!所以如果事态还稍有转劣的可能,这小子一定会选择那么做! “失算了,失算了……” 以己度人,张豺所以对祖青不信任,一者怀疑对方是主上石虎嫡亲心腹,一者则怀疑对方也如自己一般想要竭力榨取羯国残存力量。毕竟祖氏乃是南国逆门,正常来看,祖青应该不会放弃羯国目下所拥有一切而转投前程莫测的晋国。 当然,也不排除祖青仅仅只是故意作态将此当作一个谈判的筹码,他算准了无论何人于此政变能得大利,都要在第一时间选择维稳局势,而不会久持此态而给南国可趁之机。因是摆出一副不惧鱼死破的架势,为的就是能够最大程度争取好处。 张豺所以还存如此侥幸,一者仍是以己度人,目下羯国还没有达到人尽物绝的绝境,他们在国中俨然重臣权贵,一旦投南则只是待罪之囚,聪明人都知道该要怎么选,二者是他绝对禁不起与祖青拼个鱼死破的代价。 祖青一边应付着与张豺的谈判,一边也没有闲坐。他此夜除了控制住羯主石虎之外,还有另一桩意外的收获那就是在侧殿中抓捕了皇子石遵。若单纯只是一个石遵,还谈不上是什么收获,毕竟一个失势皇子而已,可是他却又在石遵身上搜出了一份石虎的诏命,这就让他看到一丝可供利用的机会。 目下张豺不敢强攻西殿,无非忌惮在外的强藩,一旦这一威胁不再,他的处境就会变得危险起来。张豺与张举,本身并无不可调和的矛盾,所争执者无非得利多寡。可若一旦有一个皇子脱离了这些强臣的控制,那带来的变数就大得多。 所以趁着张豺还没有控制住护国寺外局面,祖青当机立断,派人秘密将石遵放出。就算石遵转头便投靠了张豺,于他也损失不大,可若石遵另存别的心迹,那么能造出的乐子就大得多,绝对值得一试! 石遵也没有令祖青失望,侥幸大难不死离开护国寺后,心底便已经有了计划。失势有失势的好处,那就是不起眼,甚至于他的母亲郑氏都没有被安排进入护国寺随驾祈福,仍然留在了禁苑之中。 得了自由之后,石遵便召集几十名游散在外的部下卒力,一刻也不久留信都这一是非之地,带上自己的母亲便仓皇向西北而逃,途中便传信给此前派往扶柳城的石闵,择选良机杀掉同在扶柳城的石鉴,而后最快前往赵郡与他汇合。 早前的他,只是一个失势的皇子,哪怕重新得到主上的正视与关注,但已经为时已晚。但物以稀为贵,自是天下至理,当主上子嗣死伤殆尽,他的身份自然就凸显出来,脱离了信都这一是非之地,仍是大有可为! 石遵不是容不下自己的兄弟,而是心知如今的羯国已经支撑不起诸子争势。石鉴这个蠢材,主上不是没有给他机会证明自己,结果只是不堪扶就。这样的兄长活着只是累人累事,不如死了,也能让国中遗老们将更多希望寄托于自己一身,尚可得于一搏之力。 同样的,对于祖青的险恶用心,石遵也有体会。可是他没有选择,不甘心与信都这群自以为得计、内斗凶残的蠢物同赴一死,想要施展抱负,想要垂死挣扎,只能行上祖青给他安排的道路。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0001 江东之豪 1455 诸夏筋骨 最快更新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羯国内斗愈发酷烈,浑然无顾死之将至,而其对面的南国,则又是另一派景象。 永嘉之祸虽然肇始于屠各汉赵,但之后不久屠各便陷入内乱,一度濒亡,虽然之后又有刘曜所谓的复兴,但那时候汉赵势力只能龟缩陕西,且之后不久便被羯赵彻底的杀灭。因是所谓的胡祸最为严重势大,便势成于羯国。 羯国最为势大时,不只统一整个北方,兵锋更是曾经一度威胁江淮防线,而所谓晋人正统的东晋朝廷,却只能龟缩于江东一隅,天下已失其二,本身还陷入严重的内讧耗损中。 这对于广大的晋人群体而言,无疑是一个莫大的打击,要知道哪怕就在天下大势最为崩坏的汉末时期,诸夏仍然死死压制诸胡不能抬头。 胡人入主中国,乃是亘古未有之大变故,而这引发的直接后果,便是自信的丧失,以及对胡虏深深的忌惮。这种怯胡的风潮,发展到最严重之际,不要说直接遭受胡虏迫害的普通庶民,哪怕朝堂中如蔡谟之类都持有论调,胡虏或得天助,不可以力屈之。 然而就在如此悲观论调世风之下,江东自有贤勇逆流进取,先是挫败羯国看似是不可当的南征,之后更争胜中原,痛杀贼胡。到如今,就连羯胡起家的根本之地河北,亦成王师驰骋逐功的战场所在,而原本似得天地助力的羯胡则是节节败退,苟延残喘,再也无复势大时的骄横凶残。 神州天国,诸夏沃土,自是诸夏生民固有,胡虏之众纵有一时凶横,绝难天命久享,只能是骤兴骤亡! 特别王师中路大军攻克羯国旧都襄国的消息自前线传到河洛之际,恰恰赶在年关将至,随着消息次第传开,整整一个新年,黄河之南诸多生民,无论士庶,俱都欢欣鼓舞,不乏人喜极而泣! 这一次的收复襄国,还不同于此前奋武军那一次攻克。那一次奋武军不过一路游师,所趁侥幸,即便攻克襄国也难长久的据有,甚至之后险些不能全军撤回。因此洛阳行台也并没有大肆宣扬这一桩功事,影响只局限于行台内部并王师部伍之间,只当作一场为北伐助威壮势的事迹。 可是这一次,行台沈大将军亲率王师甲士数十万计,数路大军齐头并上,为的就是彻底扑灭羯国,再塑诸夏天威!因此,当这一桩战果传回时,行台也不再控制消息的传播,甚至由官方主动组织盛大的庆贺典礼,可谓是士庶咸乐,万众欢腾。 对于行台而言,中路军能够赶在新年之前收复襄国,得创这一壮举,也是正合其宜。要知道行台虽然积蓄数年,但想要维持几十万大军北伐作战,且要维持王师大军无论军备还是用度都保持水平以上,耗用也是惊人,对于行台治下疆土民生不可能全无影响。 如今盛大军功传回国中,无疑在告令士庶民众,他们过往这一年节衣缩食、用度省俭是有价值的,王师不负厚望,河北连战连捷,羯国行将覆亡,生民止戈,盛世未远! 而在这万众欢庆的氛围中,江东民众特别是三吴人家,无疑是最为振奋的。 若按照旧年那狭隘的地域观念,江东土著人家对于北伐战果如何是不怎么感兴趣的,无论兴亡也罢,与他们关系都不大,中朝统一以来,吴人向来都是后娘养的,既没有途径、也没有兴趣加入到天下大势的变革中来。 北方那些冠带门户,向来鄙视吴人,哪怕被胡虏驱赶如丧家之犬退居江东,仍是高高在上,穷凶极恶的侵吞抢夺他们的乡资乡产。真要讲到面目可憎,这些北地伧子在吴人看来,较之肆虐北方的胡虏并不可爱多少。 可是如今却不同,因为执掌国务、主持北伐的沈大将军,正是他们土生土长的吴人子弟,是他们三吴人家英流翘楚!而在沈大将军的带领之下,吴人也终于感受到那种引领世道变革乃至于主导大势流转的壮阔大气,天下大任,舍我其谁! 而且除了沈大将军这一绝对的领导人之外,无论是行台的秩序创建,还是征杀于前线的北伐王师,这当中吴人门户无不深刻介入其中。可以说,早前中兴建制前后,吴人门户有多闭塞或抵触侨人南来,如今便多踊跃加入轰轰烈烈的诸夏复兴浪潮中! 这是长达数百年,乃至于亘古以来吴人被压制蔑视的民心士气积怨勃发的一个集中喷涌。他们未必是要与北方人物争个孰强孰弱,只是为了向天下人彰显,江东绝非南夷化外之地,诸夏筋骨,我亦能当! 而在沈大将军带领他们达到的这一世道地位下,甚至就连旧年吴人所津津乐道楚霸王项羽麾下江东子弟,都要相形见绌。项羽仍是亡楚劫余,而沈大将军则是土生土长、地地道道的江东子弟。江东子弟,自有豪勇,无需再为远客效死嗟叹! 这种喷涌而出的地域自豪与热情,一旦爆发出来,所显露出来的便是吴人近乎群体性的癫狂,对于北伐支持力度之大,更是冠绝行台治下所有境域! 在从年初行台调度各方物用、筹措北伐大军给养开始,这种风潮便已经初露端倪。在行台治下特别是商贸群体中,吴人无疑占有极大的比重。无论任何时期,商贾都不是讨喜的群体,重利轻义、锱铢必较之类的指摘更是不绝于耳。 而在过往这一年中,吴人商贾们就像是脱胎换骨,言必称义,行迹也是多有可表。但使家存一米一丝,不使北伐江东子弟陷于饥寒! 这些三吴商贾们,伴随着沈氏一路崛起,自然也是商途通达,多收利货。而在沈大将军正式率部北伐之后,他们更是助军成风,为了给行台留出足够的物流运力,商事近乎停止,仓中物货必留行台征用,只有确定不在行台征用之列,才会贩卖于市。 而且,随着大规模的战事展开,国中物价飙升乃是一个必然的规律。但是随着战事的进行,行台治下整体物价居然不升反降,特别是粮盐等关乎民生根本的物货,甚至较之丰年时节都甚少差别。 而这背后,便是众多的吴人商贾挥舞着他们旧年所积攒财富,大手笔收购各方粮货,足迹遍及荆江、远达交广,源源不断向北运输,不计沿途的运输消耗,哪怕是赔钱都要大举向外倾销,只为平抑物价,为北伐王师营造一个平稳后方。 所谓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的商事常识,在这北伐战事的大后方,可谓是得到了彻底的颠覆。 而在江东民间,衣不尚帛,佩不重金,食不嗜甘,行不驾车,宅不留丁,户不养闲,哪怕是高门大户、深养闺阁的小娘子,都要学着缫丝纺纱,技艺未必纯熟,效率未必多高,但也是众志成城,不敢赋闲。纤手缫出寸丝,万户织成百锦,十人得御风寒,一贼必将授首! 这样一股风潮,并不是什么人在煽动引导,哪怕行台随着过往数年的经营积累,对于治下郡县控制越来越强大,但也绝无可能将民众动员到这种程度。 一些三吴之间清誉早著的世家门户,同样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助阵王师北伐事宜。 这当中此前仍然不乏自视清高者不愿承认沈氏如今作为南人领袖的地位,但是覆及郊野民间的这股风潮却让他们清楚认识到世道人心所驱,沈大将军作为南人领袖的声望与地位已经无可动摇,其人身载南人前程厚望,若不踵迹而行,追从效命,只能被世道狠狠抛弃,甚至被过往他们所赖以生存的乡土民望所不容! 之后表现最为明显便是行台于春秋两季分别举行的吏考,吴人子弟比例激增,几乎超过半数。 而在此前,虽然行台已经推行吏考数年有余,但吏考即便优等,不过只授庶务杂役,在一些清望世族看来,这近似于一种羞辱,对此也是热情乏乏。吏考真正笼络的人才,主要还只局限于馆院等行台所组织的学舍,包括一些求进无门的寒庶人才。 至于其他一些世族才力,即便是本身没有得进的渠道,往往也都懒于应从吏考,将此视作卑流浊事,宁肯赋闲养志,不愿以小吏入事。 可是随着吴中涌起这样一股风潮,无论高门寒流,谁家若有丁男赋闲,那无疑是一桩耻辱,为乡人所唾弃不齿,名誉严重败坏,甚至于夫妻不和,羞与论亲。 爆发于吴人群体中的这一股风潮,逐渐漫及于整个行台治下疆域。外人未必能够了解吴人这种年久积郁、扬眉吐气为世道正声主流的意气勃发,哪怕以小人之心去猜度吴人如此造势为的就是在即将到来的盛世秩序中邀取更多回报,自然也都不甘人后,奋勇进取,不让吴人前程专美。 沈大将军吴中土著不假,但如今自是王业柱石,海内共仰,吴人妄想单凭一点乡土情分便要前程专据,目中无人,天下人都不答应!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0001 江东之豪 1456 魏州刺史 最快更新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如今时节,正是黄河水枯最为严重的时刻,随着水量的减小,河道两岸出现大片的滩淤冻土。 整条河道虽然收窄,但并不意味着河渡就变得简单,今年冬日较之往年虽然酷寒稍弱,但河面上仍然漂浮着大量的浮冰,再加上风雪频频,这更加剧了航道的凶险。特别十一月之后,两岸的航运便完全停滞下来。 如今维持两岸沟通的,主要是位于洛阳北侧的孟津以及兖州境内的灵昌津这两处浮桥。浮桥的运力有限,不过维持住两岸的人员往来,大宗的物货运输是想都不要想了。 但也幸在入冬之前,河北方面的王师便储备了足用的物资,哪怕是将招抚河北战乱流人得用度都算在其中,也足够维持到开春回暖,对于后勤方面的需求暂时没有那么高。 当然,王师敢于将大量物资存储于河北新定地界,这也与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对收复领土的绝对控制有关。特别中路右翼兖州胡润部能够反攻广宗羯军,成功击溃这一路威胁甚大的羯国游骑也是功不可没。 但哪怕仅仅只是人员的流通,这一东一西两座浮桥也都是在高负荷的使用,特别在新年前后,襄国收复的消息传回河南,行台为了回应民众们想要身临河北、瞻仰王师雄姿风采的热切愿望,短暂开放了几日浮桥的通行权。 结果便是河南各处生民蜂拥云集到孟津与灵昌津附近,人潮横跨大河,昼夜都不停息。 这其中既有本身家在河北的民众,虽然背离乡土多年,总有一份乡情难舍,得知羯国势力已经被彻底驱赶到冀北区域后,迫切想要归乡一览。哪怕乡土早已经残破不堪,但仅仅只是草木泥土,都散发出一股令人魂牵梦绕的味道。 同样的,也不乏本来就世居河南乃至于江东人家,他们虽然没有什么乡情萦绕,但心中的那股自豪与好却是加倍膨胀,迫切想要观赏王师痛杀贼胡、兴创大功的战场所在。当然,也不排除一些人求进心切,想要早一步赶到河北这一秩序荒土寻求机会。 尤其大将军亲自坐镇河北,甚至就连新年都没有返回洛阳,这也让一些渴见大将军卓越风采的时流们迫不及待踏足河北。 民间如此热潮汹涌,就连行台都大感猝不及防,留守行台的杜赫当机立断下令封锁了浮桥通道,只许南来,不许北上。但仍有众多人徘徊于南岸渡口,焦急的等待着此前有幸及时北上游览的返回人众宣讲河北风物。 元月将近末尾,聚集在两处浮桥渡口的人众才渐渐退去,不过行台官方派遣官吏北上的节奏又变得频密起来。 冀南郡县,基本已经肃清贼势,诸多复建任务自然纷至沓来。大将军虽然没有返回行台,但也给行台留守官员们下达指令,叮嘱他们一定要在春日到来之前整理出一个施政建设的章程,特别是各级地方官吏的选任必须要尽快到位,决不可耽误了冀南收复后这第一年的春耕农事。 虽然行台也有一部分行政官员跟随大将军北上,甚至那人数多达近千的秘阁少贤们,正是为此准备的人才储备,但相对于所收复的广袤冀南疆土,这些人才仍是杯水车薪。 地方政务不能建立、充实且运行起来,这会令相当一部分王师将士留守于乡野维持秩序,不能加入到第一线的战场上去。 行台留守官员们对此自然不敢怠慢,他们除了要选拔才力之外,还要做出大州改小、重建州务的改革。这可不仅仅只是将郡改州、单纯的名号改变,当中又牵涉大量的章法调整、地理划分并人情广纳。 所以留守行台的官员们或无风雪戎旅之辛苦,但是讲到劳累,并不逊于随军出征的人众。但是这种辛苦,那是任谁都不会拒绝且甘之若饴的。 羯国覆亡已经渐成定势,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便意味着整个河北在未来数年乃至十数年的新秩序,这是实实在在的分飨盛宴,又有谁能够拒绝! 襄国以南的河北领土,包括冀南、司北,如今已经初步被划分为七州之地。除了大将军于河北直接委任一部分人选之外,新年之后行台又陆陆续续向河北派遣数百各级官员。相对于如今行台庞大的人才储备,这一部分官吏只是先行者,随后的分飨盛宴必会陆续有来。 不同于中朝统一时因俗就宜、主要依托地方乡户自守而达到从速入治的作风,行台将异地守牧的旧俗发挥到了极致,这些选派的官员完全没有考虑乡籍就治的因素,其中尤以三吴、荆襄人士最多。至于加入行台稍晚一步的陕西人士,则主要安排在了第二批的选派中。 在这七州官吏选任之中,其中尤以原魏郡为主体所创设的魏州最为引人瞩目。魏州依傍大河,又是邺城这一大邑所在,曹魏时期便是河北中心所在,此前也曾作为羯国统治核心,虽然因为枋头的存在近年来多遭战事蹂躏,但是在地理上的势能仍然存在。 中朝时,为了发挥犬牙制衡的效用,魏郡便属于司州之下。如今所谓单独一州被设立出来,其地域中心的地位仍然不会改变。换言之,在这新设立的冀南七州中,魏州是必然的首州大邑。 也因此,魏州刺史的人选可谓是饱受关注。虽然此前有清河张坦任职魏郡太守,但张坦本身便是降将,加上又有乡籍的障碍,不独大将军,行台那些追从年久的任事官员们也不愿让张坦居任这一要地。 至于张坦其人倒也识趣,广宗反攻作战结束之后,便主动辞去了魏郡太守的职位,如今以随军参谋跟随大将军听用。 王师兵进河北之后,魏州刺史可谓是出现的第一个河北重要职位,究竟谁能拔得头彩,自然令人关注。 大概是为了考验行台留守执政的能力,大将军也并未直接指派人选,而是交由行台商讨。最终获得这个位置的,则是吴郡顾众的长子顾昌。 对于这个结果,时流或是不乏微辞,但也基本都能满意。 大将军出身三吴,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提拔乡流人才,也绝对是无可厚非。特别这一年多时间从筹措到正式北伐,吴人整体对大将军的支持力度之大,可谓是有目共睹。 而从情谊以论,吴郡顾众算是与沈氏接触较早的江东士流代表之一。特别随着大将军渐显于江北而未得独大,台中以青徐侨门为代表的势力频有掣肘反扑的时候,顾众作为三吴士流代表对沈氏的支持也是助力不小。 顾众去年病故,时流不乏惋惜,按照王师大进态势,社稷复兴已经不远,若顾众还能熬上几年,未来三公可得。 顾昌作为顾众的儿子,于行台任事履历也称丰富,虽然没有什么实际的战功,但这些年来转任扬州、江州乃至于更加偏远的交州,政绩不乏,也历练出了深厚的施政能力,绝非清流泛泛空谈之辈。 而在吴人群体内部,对于顾昌得到这个职位,也都基本表示认可。当然论及与大将军家门之间的情谊,论及确凿的功事,顾昌绝对不算是吴人之中最显赫者。其他吴人门户之所以甘于让贤,主要还是敬重顾昌的出身门户。 如今的吴人,得趁于大将军势力,很有几分乍富骤显的感觉。而河北之地世家群出,不乏真正的经义礼学人家,虽然吴人英豪们在大将军的带领下,于武事上是笃定压过了河北那些士流人家一头,而在这方面,其实还是有几分底气不足。 河北头彩首任,吴人是决不可拱手让出,哪怕仅仅只是为了表达出与大将军荣辱与共的姿态,也必然要玩命的争取。 顾昌虽然不是吴人之中最为出众者,但吴郡顾氏素来都是江东清望翘楚门户,由顾昌作为吴人中的代表踏足河北,也可以确保在那些河北人士面前不露怯,不让那些孤高自守的河北经学人家见笑大将军乡人鄙薄。 信心潮涌,激情澎湃的吴人们,不独要占据切切实实的势位,面子上也要务求风光。正是在这样的心态与氛围之下,顾昌才被挑选出来,夺情起用,作为三吴头马奔赴河北。 为了给顾昌壮势,吴人们也摆出了极大的场面。其人离开洛阳,自孟津北上这一日,送行者足足有上千人之多。 而他赴任的规模更是宏大,如今的行台委派官员都是官吏齐备,已经不再像旧年一样由长官自募僚属、提拔门生义故。但就算是这样,顾昌的随员仍然有两千余众。 当然这些跟随者自然不尽是顾氏门生部曲,且不说顾陆清望门户早已衰落,哪怕是全胜之际也难摆出如此大的场面。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吴人人家们出面招募措集的百业工匠,为的就是确保顾昌一旦赴任,就能将魏州工事百业快速铺开。 除此之外,另有粮种、农具、车畜等等农事器物,足堪数万人用。当然这也不是顾氏一家能够掏出的家底,全都是其他乡亲门户无偿捐输,单单运输过河便用了将近一天的时间。 吴人之财大气粗在这一刻表现的淋漓尽致,他们就是要明明白白告诉世人,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他们哪怕是用钱砸,也要在最短时间内将魏州砸出一个民生安泰的河北首善,将顾昌砸到河北吏治第一! 留守行台的杜赫自然也在送行之列,看到吴人们摆出如此浩大一个架势,也颇感哭笑不得,忍不住叹息道:“人言所谓江东豪首,旧年已经多见慷慨豪迈,如今更令世道侧目,原来江东子弟俱为沈公门生啊,如是豪奢气概,哪是中朝石、王之流能比?一家斗富,徒增笑柄,万家衣食,挥洒如芥啊!” 道左众人看到吴人这咄咄逼人的架势,本来心中还难免芥蒂,可是听到杜赫言及大将军父沈充,不免都是莞尔,江东本也不乏风流,但如今看来人物风雅却是大崩于沈充一人。 须知沈充那可是为了往来行台看望儿孙方便,便生生在大江与洛阳之间砸出一条通畅驰道的彪悍人物,不费行台丝缕,如今吴人为了确保顾昌吏治第一而以财货垫道,也真是一脉相承,令人叹服。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0001 江东之豪 1457 乡情殷切 最快更新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身负乡人厚望的顾昌,就这么浩浩荡荡的上路了,一行人沿河东进,直往魏州州治邺城而去。 顾昌虽然出身江东首屈一指的清望门户,但也并非崇尚清静玄虚之辈,旧年事迹如何不论,单单在行台治下为官履历便堪称丰富。多年地方事务的磨练,政绩如何也是有目共睹,绝非仅仅只是单凭家门誉望便被乡人选为前往河北先拔头筹的人选。 一行人离开洛阳的时候,已经将出元月。虽然大将军所规定的赴任最后期限是三月,但是考虑到河北新复,百废待兴,而顾昌本人又没有在河北行走的经历,还需要留出最起码十几天的时间摸清楚辖境之内的情况,这么算起来,时间已经非常局促。 因是北行之后,顾昌便甩开大队伍,轻装简从争取早日抵达邺城。当然行途虽然匆匆,他也不忘沿途仔细观察河北风物人貌,以期尽早在心中形成一个大概的了解。 虽然王师大举北伐还是从去年五月开始,但是早数年前便经营起了枋头要塞,因此枋头西境的河内、汲郡等地,当然现在已经重新划治为沁州、商州,从很早开始便已经是行台治土,民生多有恢复,虽然还是不如河洛繁华,但是较之顾昌旧年任事的交广等地却已经繁荣得多。 一路行来,顾昌也不得不感慨,难怪中原人向来小觑吴人。虽然吴中不乏富足安乐,但是相较于已经有数百上千年开发历程的黄河两岸,还是不好比较孰优孰劣。哪怕河北屡遭摧残,但是随着秩序稍有恢复,境域之内便又很快的生机焕发。 顾昌如今四十出头,较之江东那些少进子弟对沈大将军奉若神明的崇敬,自有一份年长的冷静。 但是当真正踏足河北境域的时候,也不得不感慨,如果没有沈大将军这不世出的江东大才力挽狂澜、擎托国势,他们吴人即便能免于中原胡祸之苦,但若想真正踏足中原之地奋争大势,底蕴还是远远不足。 当然,如今的吴人群体、包括顾昌这种成熟稳重者,已经也少有妄自菲薄的感叹。河北虽然基础底蕴深厚,但江东这些年的发展迅猛也都是有目共睹,特别是精华之中的三吴地带,其繁荣富庶早已不逊天下任何地域。 行途之中,顾昌耳边偶尔也会响起临行前几名乡流耆老叮嘱他的话语:“扬州古来天下甲等,吴越霸王、会盟诸方。即便不论远事,后汉时崩,六郡之地亦成帝宅基业。人物强盛,素来不逊中原,可恨中朝冠带,竟笑我夷土劫余!今大将军摄国掌军,再造中国,社稷表里,是我吴儿血肉铸就,典午岂可再作窃夺!乡士积耻,累代余烈,在此一奋! 古来兼并倏忽,凝聚实难。大将军伟业将铸,方寸登极。但北国世家,素来矜傲,强兵或可斩势,未必能够折心。此正我等南士群出,并志尽力,慑服北人之良时。汉祖自恃沛国旧友,光武得宠南阳故交,则我三吴乡亲,俱为大将军肱骨助力!渡江跨河,死则死矣,不蹈项楚余恨!” 如此一番话,若是年轻人说来,顾昌倒也并不感觉怪。但当时眼见到那些乡亲耆老们言及于此,一个个神情激动,顾昌也是深有所感。 如今的年轻人,或只振奋于追从大将军兴复社稷的威荣,对于他们江东人士早年遭受排挤歧视的苦楚境遇已经了解不多。越是老一辈的江东士人,其实越渴于江东人能够勇居世道主流,甚至就连顾昌的父亲顾众临死前都感慨平生余恨唯不入洛阳阙下久聆乡声。 因此顾昌一路行来,也是深感责任重大,心知此行虽然没有上阵杀敌的凶险,但也绝对不可心存懈怠。江东英壮子弟奋勇杀胡,扬威宇内,而他的责任便是牧民播善,向天下人证明他们吴人同样有经世治国之贤才。大将军自有乡流为助,军政并壮,得国当然,履极当然! 怀着这样的心情,顾昌昼夜兼程,尽管河北仍是风雪苦寒,但却用了不足十天的时间便抵达了邺城。 顾昌到来如此迅速,邺城方面也是大吃一惊,目下暂领魏州州务的张坦也是匆匆出迎,远远便拱手告罪:“行台告令抵境未久,自度使君应是仍在行途,不意此日便抵城下,仓促来见,实在失礼!” 顾昌不乏好打量这个出身清河张氏的降将几眼,又见对方态度恭谨有礼,并无想象中河北人士该有的矜持傲慢,心中不免也是自豪于大将军赫赫威势之下,天下人都已不敢再小觑他们吴人。 当然,顾昌也并没有因为对方降人的身份便有所怠慢,他是一众乡亲选拔向河北人士展示吴士风采才力的人选,自然不会有小人得志的浅薄,对方以礼相待,他自然也要具礼以应,笑语道:“王事既用,岂敢怠慢,得授之日便轻装起行,只恐入治太迟惹于懒怠非议。” 双方本就初见,纵有礼数也只是点到即止,张坦又问过顾昌意见,之后便亲自引领顾昌前往三台大营拜见大将军。途中又难免盛赞顾昌风采卓然,果然不愧是大将军乡流高选。 顾昌自然也知对方不乏虚夸吹捧,但听到这话后还是难免喜乐,同样不乏自谦的表示自己不过只是乡流平庸,只因为了不耽误魏州入治事务且恰好闲在行台待用,才被派遣北上来任事,仍要仰仗州境乡流包容助益。 说话间,一行人便抵达了三台大营,却被告知大将军目下并不在营中,而是一早便外出巡察。 得知这一情况,顾昌也没有心情于营中空守,便请营中留守兵士引他往寻大将军。至于张坦,目下还暂领州事,彼此没有正式交割,州事又颇为繁忙,于是便告辞返回城中。 于是顾昌又在兵士引领下绕着大营周边游走一周,才终于在一处工坊中追上了大将军。 原本在顾昌想象中,大将军统军督战,肯定是戎装整齐,威风凛凛,出入之间猛将景从。可是当他见到大将军目下状态,却是不免大感错愕。 这一处工坊规模并不甚大,平地夯土筑篱,围出一片方圆里许的空间,更江东那些大规模、动辄占地十数顷、匠人数百上千的大工坊相比,实在是有些不起眼。而类似的工坊,在邺城与三台大营周围并不罕见。 工坊内砌起一个个的大灶,有的还在燃烧着,不乏匠人正在围绕忙碌。至于大将军,赫然正在其中,穿了一件不甚起眼的灰色袍服,正与身边几名匠人低声讨论着什么,若非身后站立着数名贲士寸步不离的跟随护从,顾昌甚至不能一眼便望见大将军。 他随手阻止了随行兵众上前通报、避免打扰到大将军,自己缓步上前,距离还在数丈开外,已经引起了大将军身侧武士的警觉,俱都神色警惕、微微侧身,手扶配械,随时准备暴起伤人。 侍卫的警觉,引起了大将军的注意,转过身来望向收住脚步、不乏尴尬的顾昌,却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这也并不怪,如今行台官吏规模庞大,而顾昌又久在江东本土任事,对大将军而言自然不乏陌生。 没有被大将军第一时间认出来,顾昌心中多少有些失落,不过在见到大将军举步向他行来,心情又难免忐忑起来。对于如今的江东士人而言,大将军威望之高不作第二人选,尽管没有尊崇威风的章服甲胄打扮,哪怕只是时俗装扮,那英武俊美姿容仍如明珠耀人,也令他们这些乡人们倍感与有荣焉。 早先被顾昌阻止的兵士快速上前细语禀告,大将军又远远打量了顾昌几眼,那锐利眼神只如利剑一般似乎将顾昌刺得内外通透起来,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几分。不过这锐利审视一放即收,转又变得和煦起来,继而顾昌便觉脸色一冷,原来不知不觉额上已经冷汗隐现。 他连忙趋行上前,抱臂方待开口,却见大将军微笑着对他摆摆手,同时颔首示意他上前。 顾昌见状,只能收起礼数,垂首行至大将军身侧,又听大将军转过身去对几名匠人说道:“既然此法有差,不妨再作尝试。先前所论几种,就趁这几日试上一番……” 那些匠人们闻言后俱都垂首应是,对大将军却只称呼贵人,似乎还不知大将军真实身份。顾昌倒是比较好这些匠人们究竟有什么样的技法居然引得大将军亲自来监查,正待要探头去观望,转头却看见大将军已经举步离开,并示意他跟上来,于是便也暂且按捺住好,忙不迭举步随上。 一直行出工坊登车之后,大将军才又对顾昌笑道:“本以为顾君还要月底才达,没想到月中便至。” 顾昌闻言后连忙垂首道:“河北诸事急用,岂敢再作等闲,受命之后,披星赶月……” 大将军抬手打断顾昌的话语:“骤加夺情,失礼靖公啊。不过乡情殷切,宁伤伦情也要举君致我,我对顾君也是深寄厚望。” 顾昌听到这话,额头又是冷汗隐现,不知是否因为乡人过于热切的表达令得大将军心生不满。要知道单单他这一桩任命,在行台便困阻了大半个月,原本行台年前便拟定人选,就是因为乡人选择他而他又从江东匆匆起行北上,也算是耽误了赴任。 “不知何处俗语,磨刀不误砍柴工。若是真能择取良选,能令州事事半功倍,几日光阴浪费能够等得起。所以我对顾君,不是常情期待,有没有信心?” “卑职必尽心尽力!也请、斗胆恭请大将军包容卑职求用心切,忍痛弃衰……” 沈哲子听到这话,抬手拍了拍顾昌手背,不乏感慨道:“是我要多谢乡士拳拳助我,背倚渊厚乡情,才敢阔行进取。只是世务过于庞杂,近年竟然无暇转顾亲昵。” 沈哲子这番感慨,确是有感而发,行台创设以来,他便再很少返回江东。此番北伐,乡人们所爆发出的那股助战热情,包括此番魏州刺史的竞夺,也让他近来感想颇多,不乏自责于对乡情的冷落。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0001 江东之豪 1458 后顾无忧 最快更新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这话虽然已经被说烂,但也无损于道理的正确性。吴人乡亲对北伐大业的鼎力支持,其力度之大,热情之高,就连沈哲子都大感惊讶。 其实自从江东政变、洛阳创设行台之后,北伐成功与否,对沈哲子而言便不存在疑难。特别是西征成功,陕西之地尽归行台之后,羯国的覆亡,只是一个或早或晚的问题。 之所以有此底气,就在于行台已经拥有一支身经百战、成熟强大,甚至可以说是此世无匹的职业军队。这是北伐能否成功的前提与最重要因素,而决定羯国覆亡早晚的,就在于后勤方面的支撑是否足够,换言之就是来自生产力方面的制约。 去年襄国被攻破,羯主石虎决定北撤迁都,这不失为一桩战略妙棋。王师如果还要对羯国造成有效且猛烈的打击,主要对手已经不是羯国的军队,而是后勤方面成倍陡增的压力。 去年北伐一系列战事中不乏波折,主要原因并不在于羯国军队的战斗力强大与否,而是在于整个河北战场上王师兵力的分配有没有达到最优的配置,而支撑兵力调配的最大因素,就是后勤条件能否达到。 最起码,如果没有来自后勤方面的强大保障,在去年十月之后,河北各路王师就需要进行收缩、减少消耗,更不会再有中路军攻下襄国、东路军陈兵东武城、直接威胁羯国信都的战略优势锁定。 否则,早前广平方面胡润军所面对的困境,将会在这个冬日里扩大到北伐王师整体。 行台虽然对于今次北伐作战准备良多,但所能提供的后勤保障也仅仅只能满足正面战场所需而已。可是江东吴人群体在过去一年的整体爆发,几乎是将过往这些年三吴之地所积攒的民财物力近乎整体搬运到河北战场上。 如果后世论史,或可将此现象称作三吴民众作为一个整体的群体意志觉醒,他们不再只是单纯凭借大江天险而懒于加入中国大势,已经拥有了明确的勇为世道先锋并主流的意识与目标。 若只是单凭行台所拥有的动员力,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一步,反而有竭泽而渔、穷兵黩武之嫌。譬如汉武盛功,往后两千年都成为这个民族津津乐道、自豪不已的盖世武功,可是在当时,却是令民困物乏,以至于一代武皇都不得不轮台罪己、与民休息。 汉皇开边可以说是国家或者君王意志的极致体现,与秦皇一统诸夏并称武事高峰。而这种自上而下的意志表达,都有着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无顾底层诉求。 可是这一次江东特别是三吴民众对行台北伐战事的支持,则是自下而上的一次意志表达。事实上这是行台,包括沈哲子本身都不太乐见的一种情况,行台素来求稳,三吴民众的亢奋热情,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就是一种失控。 行台作为一个霸府存在,甚至可以说是未来新朝的政体雏形,除了主要的施政职责之外,还有统筹、磨合与平衡。其中任何一方势力过大,都会造成底盘的倾斜与不稳。 而沈哲子作为行台的掌控者,行台既是他的一个工具,也是他的支撑。唯其所恃,为其所缚,当行台不再具有平衡稳定,而是有了强烈诉求表达时,就会反过来把持他的意志,使他沦为行台意志诉求的执行者。 所以在组建行台的时候,沈哲子也是有意识的平衡与包容,对于三吴人家并无特殊优待,甚至某种程度上还有一定的打压与疏远,鲜有吴人担任重要的决策职位。 因为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沈哲子就意识到吴人身上有一种非常浓厚的保守自足的情结,包括他的老爹沈充在内,平生大愿无非再造东吴、割据江东而已。 这种心理,老实说真的无可厚非,哪怕站在道义层面都无可指摘。只要身临其境,自身能够感受到中朝对江东人的态度,任何一个江东人都不会对中朝的沉沦感到可惜,只是遗憾于这些中朝冠带世家死得不够干净,居然又被他们退到江东来作威作福。 有鉴于此,沈哲子在江东整合各种资源时,对于吴人多是少谈道义、多论惠利。只凭中朝对江东人的态度,妄论道义只会是自打自脸。君视臣为仇寇,臣事君如敌国,言吴人气量狭小也罢,若说吴人就该毁家纾难、拼死北伐,那真是不怕遭天打雷劈。 沈哲子能够理解乡人这种心理,但并不认同。既然道义不可夸言,索性变成一桩买卖,因是在北上用事之后,一直在注意利益的分配。 同时他又担心乡人的这种保守自足心理陡然发作、反过头来对他形成制约,不敢授予乡人更多的政治权柄。甚至因为担心乡人们玩什么黄袍加身、逼其履极的把戏,这几年都少回江东。 但事实证明,凡事堵不如疏,当某种诉求呼之欲出而又不得正视时,一定会以自己的方式爆发出来。比如中朝权贵无顾北方胡虏越来越势大、仍然沉迷于自己内部的争权夺利,结果便被直接掀翻在地。 不过三吴乡人的这一次爆发,对沈哲子而言还是一桩好事,顶多只是让他略感措手不及。其实这一次乡人们的意志表达,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他迟迟不肯登基、正式称制。 类似劝进声调,早数年前便已经喧嚣尘上,特别是在吴人群体中有着巨大的声浪,只是被沈哲子超强的威望与行台的控制才没有泛滥失控,使得沈哲子还可以从容布置北伐事宜。 取代晋廷、建立属于自己的帝国,这已经是摆在沈哲子面前的一条必由之路。 但之所以迟迟不迈出这一步,从私心而言,沈哲子觉得一旦称帝建制,最起码是意味着对自己阶段性的肯定总结,他并不觉得自己眼下有了这样的资格。北伐尚未竟功,石氏虏廷仍在,贸然称帝,名不副实,这只会让他降到羯主石虎、成汉李氏那种层次,谈不上天下共主。 从公心而言,他作为南国权臣,既然已经僭制登极,如愿以偿,那么是不是该要给追从他的人一个交代? 事权该要如何调整,利益该要如何分配,这都不是在短时间能够拿出定案的事情,而且就算已经有了一个成熟的方案得到各方认可,实施起来必然也需要一定时间的磨合,只要有磨合,就会有内耗,说不定就会错过北伐竟功的最佳时机! 如今的他,既不是石虎那种山穷水尽、假借尊号、亟待维稳,又不是骤富乍显、迫切向世道证明自己的成功,尊位于他而言,不是更进一步的契机,只是强揽上身的枷锁。 历史上冉闵与慕容儁之间的对话,倒是颇值得咂摸。一个是享恩噬主的奴仆下才,一个是人面兽心的边远夷狄,或僭或篡,彼此指摘,可称笑谈。 不过沈哲子这一点用心,乡人们未必能理解。旧年江东六郡,已经可以据而称尊,如今天下奄有过半,更是实至名归!甚至对于一些江东老人而言,他们会觉得行台目下过于势亢,摊子铺得太大而让他们江东吴人失去新朝主流的位置,从而掣肘用事。 当然这只是沈哲子此前的忧虑,所以才不愿给予乡人更多的话语权,甚至拒绝就此谈论。而如今吴中乡人们却用事实向他证明了,吴乡豪勇,不惧天下窥夺,无惧人物用尽,也必求鼎成江东! 如果说此前沈哲子是作为吴人的领袖,带领吴人群体于世道奋求,那么这一次乡人的表现,则着实让他感受到背靠强大后盾的那一份踏实。未来的他,无论走到哪一步,三吴乡亲都是他最坚定的支持者! 吴人群体意志的觉醒,并不在于他们已经领悟到诸夏天威势不可侮的民族大义,而是那种三吴一体、众志成城的强大信心。 而沈哲子无论是作为吴人的领袖,又或者未来的天下之主,对于手下这样一股强大的力量,都该给予足够的正视与正确的引导,而不该提前预设立场、以结果反掐根源,因噎废食,不敢将吴人这一股势力发挥到极致。 以前的他,自诩天下先知,想要统合南北、矢志北伐,而如今的他则是被乡人上了生动一课。经久不见,乡亲已非昔日吴下阿蒙! 顾昌倒是不知大将军心中诸多感想,听到大将军不乏自责的语气,便小心翼翼说道:“江东累代灵秀厚积,才得此世勃然奋起,大将军人道领袖,非凡脱俗,欲铸盛功,又岂能待闲。乡人大愿殷望,只恨不能人尽伟才、大助王师,但聚小成大、积跬致远,愿大将军阔步勇进,后顾无忧!” “若是往年,如此大誉我也只能愧受独领。不过顾君今已北上,我倒要与你共勉互励,不可辱没辜负。” 沈哲子闻言后,便指着顾昌大笑起来。 顾昌听到这话,心情不免更加激动:“大将军奋进于前,卑职踵行于后,愿请军令自警,年内若不能使魏州安然入治,则头悬幡下,以正刑威!” “哈哈,若真如此,则河北仕用诸人将俱无颜色。两年罢,后年今日,我将再赴此境,届时是赏是刑,可都要不假旁人了。” 顾昌此番得任波折种种,杜赫早已经如实汇报过来,沈哲子此前敲打算是表示了自己的不悦。乡人踊跃是好,但河北整体复治乃是未来行台或者说新朝最重要的国事,还是不可穷作意气之争,哪怕方向是好的。 乡人们给顾昌摆出那副助阵架势,沈哲子还真不好说什么,说到底还是自家老爹所带起来的这一股江东炫富歪风实在太过咄咄逼人。不过乡人能够踊跃加入到河北的复治建设中,而不再只是困守江东囤聚财货,这也足以令人欣慰。 其实就算没有顾昌此事,沈哲子也打算将三吴乡众大批投用于河北,与之对应的则是河北人家将会大批南遣,以继续推动维持江南更加偏远如交广地域的持续开发。 如降将张坦在卸任魏郡太守之后,沈哲子与之几番约谈,已经基本确定其人将会出任湘州刺史,在河北事了后加入对蜀中成汉的征讨。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0001 江东之豪 1459 财如流水 最快更新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新任的魏州刺史顾昌入境,行台沈大将军出面为其摆宴接风,并邀州治时流同赴此宴。 宴会的地点被安排在了邺城州署中,这座新的邺城,原本曾是王师北进的大营所在,随着王师主力次第北上,原本的营垒便空了下来。之后又有大量河北流人被招抚至此,从去年秋日开始以工代赈,将原本的营垒再作扩大,便形成目下城池的基础。 眼下的邺城,还不可称作完整城池,仅仅只是打起了一座框架,以供聚集在此几万民众暂时居住,较之旧年羯国所修筑而又毁在战乱中的那座邺城,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行台不乏营建方面的人才,无论是早年江东的建康或京府,又或者洛阳、长安新城,行台在营建方面都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并储备大量合格的匠人。甚至在洛阳工程院中,已经开设了这样一门专业的授课,可以源源不断的培养提供规划营建方面的才力。 顾昌今次北上,也带来许多这方面的人才,随着河北局势越趋稳定,乡人们也会继续源源不断的向此捐输财货,所以才有信心向大将军做出一年之约。 河北战乱新定,人力不乏,特别许多原本被地方坞壁豪强收容荫庇的人口都大量涌出,只要能够保证物资方面的供给,顾昌相信未来不久巍然新城便会出现在河北大地上,并且成为河北方面的区域中心。 这座新的刺史府同样不乏简陋,但大凡被受邀至此的河北乡流却都不敢心怀轻慢,得到邀请之后便都第一时间赶来此处。大将军要过午才至,一群人便三三两两分散于刺史府游园中,稍作交流。 “王兄,月余不见,体中何如?听说贵府年初再开新坊,新窑砖瓦供不应求……” 一群乡人见面,寒暄之后话题自然便转到各家生计方面,或羡慕或自谦,气氛也是分外热络。 去年王师收复邺地的时候,已经是在夏后,虽然紧急组织播种了一批菽谷秋麦,但仍然不足以满足庞大的粮食缺口。王师虽然资用充沛,但那都是重要的战略物资,更不可以随意挪用赈济乡民。 为了保证境域中的民生稳定,沈大将军于此采取以工代赈、以抚计酬。通过王师所掌握的物资,置换乡人们的耕地与荫丁。 当然理论上而言,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王师即便强夺他们的土地、人口,这些乡户也根本就无从反抗,但造成严重的骚乱是肯定的,而且不利于从速归稳入治。行台虽然不愿直接授予这些乡豪政治地位,但也需要借助他们的人面来组织乡民投入生产。 土地与人口虽然是乡豪门户的立身根本,但是在河北当下革鼎剧变的情况下,乡豪们所掌握的这两种资源非但不能给他们带来实际的惠利,反而有可能招至族倾之祸。 如今王师在强势姿态之下,还愿意对他们提供变现的渠道,手段较之羯国温和了千百倍,因此少有乡户拒绝,很顺利的便进行了资源的置换,将手中的土地与人口变现为财货食粮。 完成了这一轮的置换之后,王师又开始了兴工,由鼎仓出面通过竞标的方式,将矿、窑、山、林等各种资源重新进行调配。此前投入的钱粮在乡户手中打了一个转,再次归仓,而邺地的新秩序已经基本形成且稳定下来。 手段虽然并不复杂,但这是建立在行台超强的行政能力与超强的信用背基础上,换了羯国是无论如何也玩不出来。财如流水,唯有流动起来,才能惠及更多人,而若一味囤积不作施舍,哪怕再多的财富,也只是一堆死物而已。 邺地所拥有的矿产、山林等资源,行台眼下就算想要开发,也没有足够的精力,通过交易将开发权下放到乡户手中,而乡户再出面招募、组织乡民进行开发生产,砖瓦、木石等物货由王师出面进行采购,如此一番流程下来,局面就完全的盘活起来。 如此一来,行台所收获不只一个稳定的邺地,还将分散在乡户手中的土地、人丁集中起来,进行统一调度,一待春日来临,便可以组织大规模的屯垦。 对于河北这些乡户而言,眼下的这种生存方式也非常令他们满意。如今的他们,对于往年的战乱可谓心有余悸,此前就算掌握着人口与土地,但来自土地上的收获都是时令性的,且周期太漫长,一旦再遭遇什么战乱,哪怕辛辛苦苦的耕垦,收获都要大打折扣。 可是现在,他们趁着手中所掌握的财货资源,在鼎仓等行台下属机构的统筹下开设工坊,生产出来的物资由王师直接进行收购,可以说只要手脚勤快,就会源源不断的有所收获。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有的人胆量更大,对行台的信心也更足,凡有收获便继续源源不断的投入到生产规模的扩大上。 如此刻被乡人们围在当中多有恭维的王姓乡豪,原本在邺地只是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小坞壁主,去年秋里由鼎仓竞得两处废窑,重金聘请王师后勤队伍中的匠人将废窑改成砖瓦窑,又恰好赶上邺城的营建,源源不断的生产,源源不断的开新,到如今手底已经掌握砖窑十七座,单单仰其谋生的乡民就多达两三千人。 原本一个不起眼的乡豪末流,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身份与地位便发生了逆转,俨然已成刺史府座上宾客,也实在是令人羡慕不已。 而也有更多的人,或是危患意识太强,或是对行台信心不足,虽然也将土地、荫丁换成了钱粮,但却只是囤积起来,做荒年备谷姿态。但只是这一步落后,便只能仰望其他乡豪新贵的次第崛起,再想迎头追赶,已经丧失了先机,只落一个坐吃山空的下场。 其实行台对这些乡户还是多有保护的,并没有大肆招引河南民资进入邺地。否则一旦来自河洛的资本涌入,有千百种方法可以凭着雄厚资本压制得这些当地乡人不能出头,只能沦为廉价劳工。 毕竟河洛入治年久,工商百业已经非常的繁荣,而相对应的人工也在陡增。而像邺地这些久经战乱的地域,民众们甚至没有工酬的概念,一个盛年壮丁只需要保证能有口饭吃,便可以不惜劳力的做工竟日。 于此生产出来的货品,哪怕刨除运费的开支,运输到河洛等地仍然大有赚头。而且,几十万王师大军驻守河北,足够维持一个稳定的商贸环境。河洛之间多有豪富无患钱粮不足,唯患乏于生财之道,他们对行台信心更是十足,一旦准入,自会疯狂的在邺地兴业置产。 毕竟,邺地早在三国时期便确定其作为河北中心的地位,而行台也并没有废弃此地的打算,一旦元气恢复过来,便会是首屈一指的河北大邑。 众人还在闲聊,张坦与顾昌联袂步入园中,待到张坦向众人介绍顾昌之后,这些得到邀请的乡流们俱都给以十足的热情。 这样的场景,顾昌也并不陌生,他在来河北之前,便已经在江东转任各处,也积攒了颇为丰富的经验,很快便与乡人们谈笑风生起来。 一番闲谈之后,顾昌欣喜的发现邺地虽然只是新复,但其实入治的基础较之江东地境还要好上许多。其实入治地方,最让人头疼、最顽固闭塞的,便是那些掌握大量土地、人丁的坞壁主、庄园主。 这些人乡资浑厚,大可不与外界交流便自成体系,对于州府、郡府的政令也都不甚关注,甚至有些可以强势到拒绝州郡政令进入他们的私人领土。 顾昌虽然是一个文官,但本身也是狠辣十足,旧年居治长沙,为了推行政令,直接奏请荆州刺史府请得千数州兵,一日之间连破庄园十数处,审判悖法乡贼近百人,其中甚至不乏长沙郡公陶侃的后裔。正是因为风雅、酷烈兼有,才被乡人选送到魏州刺史位置上来。 可是通过与乡人们一番交流,顾昌得知目下魏州基础已经非常好,乡户多从工商。而只要从于工商,便需要与外界交流贸易,必须要受到州府政令的制约。 比如那大砖窑主王氏,虽然财力雄厚,但若真见恶于刺史府,顾昌只需要截断下发其家的采购,再大的家业都会轰然倒塌。当然如此一来也难免会有恶劣的影响,所以双方最恰当的相处方式还是相敬如宾,互惠互利。 “王公之名,尚未入境,我便早闻。能够体察王义,勇为乡流之先,气魄可赞!” 顾昌指着那乡人笑吟吟夸赞,转又环视众人说道:“还有在场诸位,俱是乡流翘楚,百业先锋,惠家惠民,利国利己。王道播治入此,旧患再不复存,大将军身担大义,不独是要痛杀贼胡,拯救神州,同样也是希望南北生民再得新生,安居乐业。我忝受王命,入此为牧,除了复兴章制之外,也要让治下民生昌盛,鳏寡孤独俱能沐于王恩之下,无复饥寒,永享安乐。” 众人听到这话,自然纷纷鼓掌喝彩起来。之后又过不久,便有胜武军将士入府警宿,继而大将军便昂然入此。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0001 江东之豪 1460 雅宴乡贤 最快更新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大将军沈维周之名,在如今的河北自是如雷贯耳,但其实真正得睹风采的河北乡流并不多。 北上督战以来,大将军便始终身在行伍,纵然有什么政令的下达与实施,自有随行的行台官吏出面。邺地乡流虽然已经入治不短,与行台官吏也多有接触,但也鲜有机会能够入军叩见。 因是当得知大将军将要入府,一众河北乡流俱都整理衣冠,肃然列队,恭候沈大将军驾临。 很快,一身瓷青锦袍、头戴金冠的沈大将军便在亲兵们簇拥之下,出现在众人面前。在场众人无论此前有没有见过大将军,俱都忙不迭深揖礼拜:“小民拜见大将军!” 施礼之后,才有人小心翼翼抬手以视线余光去打量这位沈大将军,入眼便是那英挺卓然的形象。 而在刚才的谈话中,顾昌也偶尔说起大将军旧年江东旧事如“玉郎君”之类的旧称,如今真人站在他们面前,自然而生一股实至名归的感慨,言及仪容风采,沈大将军确是冠绝南北,最起码在场这些人,确是生平仅见如此如璋如玉人物,令人愿意怡然亲近,而那股不怒自威的威仪,有令人心生局促,不自觉的紧张起来。 “今日宴请诸乡贤,全为顾使君接风洗尘。还未入园,便闻此中笑语欢声,怎么我一如此,诸乡贤反而惜声?若真是恶客叨扰,那我真要羞惭自退了。” 沈哲子阔步行至顾昌面前,又转望向在场一众乡流们,语调中不乏打趣。只是在场众人还未从大将军那股慑人的威仪中舒缓过来,纵然有心回应缓和气氛,也只是勉强挤出几丝生硬笑容。 “大将军威行北进,就连桀骜凶横的羯贼石季龙都要溃退后避。譬如九霄雷鸣,天威仰承,恩威俱重,又岂敢放纵言笑。” 顾昌上前一步笑语说道,想要缓解一下紧张的氛围。在场众人这才将思绪稍作整理,纷纷附言,才令气氛为之轻缓下来。 见众人还是有些拘泥,沈哲子也不再强求氛围,摆手示意行往厅堂,准备开宴。 刺史府虽然乏于修饰,但这厅堂规模倒是不小,数十人鱼贯而入,再加上几十名精悍魁梧的胜武将士环立此中,仍然不显局促。 “入境以来,一直困于军务,不曾雅宴乡贤,今日也是适逢顾君履新,与我并宴乡贤,小作聚乐,集问乡声。如今境中,旧恶并除,焕然新貌,乡情若仍有困顿疑难,不妨于此浅言小论。行台诛恶之余,更重播善,若仍有饥馑困厄流散乡土,则不敢夸称竟功……” 待到入席之后,沈哲子便开口侃侃而谈,神态轻松和缓,倒让席中众人不再如此前那样紧张,谈笑声便也渐渐响起。 刺史府设宴,虽然乏于珍馐美味,但餐食种种堪称丰盛。饮食之间不乏交流,乡士们或仍慑于大将军威仪,不敢谈论什么过于尖锐的话题,但也不乏独属于乡人的狡黠,通过一个个旁敲侧击的问题,力求了解更多行台关于魏州施政的思路。 当然,这也正是沈哲子召集乡流赴宴的原因之一,通过谈话了解这些邺地乡户的种种诉求,并让顾昌得此机会了解更多乡情,同时向乡人们提前透露一部分之后施政复治的举措。 魏州可以说是河北首屈一指的精华之地,未来也是行台重点经营的地域之一。农工等各种基础都非常优厚。 此前通过乡产之类的调配,单单在邺地周边,刺史府目下便直接掌握了万数顷的耕地。这些耕地并不同于因战乱而撂荒的原野,早前俱都分散在乡境各乡户人家中,一直都有耕垦。 当然眼下这些耕地跟乡户们并没有了直接的关系,将作为刺史府直接控制的资本用以在开春后进行耕作。有了这些基础,之后的垦荒便也可以从容展开。 目下的魏州,初步整理入籍的乡民有五万余户。这个数量实在不多,要知道早年中原大战时,羯国魏王石堪控制此境时,民众都多达三十余万户。当然石堪覆亡之后,行台将大批河北民众遣往河南,总量达于百数万之多,也成为行台日后真正崛起的重要基础。 不过邺地的优势摆在这里,尽管早年被南国招抚迁走了一大批的生民,但之后又有各方流离失所的难民们向此汇集。毕竟哪怕是从头开始的垦荒谋生,邺地求活也要好于别处。 前年麻秋的羯军迫于大势而撤离此境,在枋头并冀南王师的合力逼迫之下,并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征敛掳掠此境生民,也让邺地民生元气不至于亏损太多。 去年王师如此,虽然进行了一些梳理归治,但毕竟主要的职责还是北伐作战。所以乡野之间还有大量的潜力可挖,若能将此境乡民尽数规整入籍,籍民有望达到七八万户之间。 行台鼓励工商,但是对于民生根本的耕织农业却把控严格。毕竟在一个农耕为主体的政权中,唯有土地和人口才能够最直观的体现国力,也是整个政权财富总量的最稳定增益,是征战诸夷与商贸发展的最重要基础。 因为行台本身便拥有着超强的行政能力,而且未来战争任务仍然非常沉重,对于河北这一片久经蹂躏的土地,行台并没有直接采取均田授地,仍然保持着集中屯垦的政策。 务求在最短的时间内营建出几座规模庞大、收效稳定的大粮仓基地,在兼顾民生的同时,用以支持继续向北放用兵,哪怕是攻灭了羯国,还有塞上得代国与辽东的鲜卑。为了彻底征服这两个外虏对手,未来的河北在十到二十年之间,都应该是一种军备的状态。 而社会财富对民生状态的改善,就需要仰仗工商业的发展,其中魏州更是需要着重发展的地域之一。 魏州目下的工业基础还很薄弱,即便是有,也只是简单的木石开采、矿产挖掘以及烧制砖瓦。但是工业前景非常明朗,单单列举砖瓦一项,哪怕仅仅只是满足河北当地诸多城池的复建,便可以将产业快速铺开,在未来两到三年时间内达于顶峰,培养出一批技艺精湛的匠人。 当然,若仅止于此,这一项工业也仅仅只是堪堪满足当地民生基本需求。而且在达到饱和之后,势必会有一个大的跌落。 至于行台的思路,是在此境窑砖达到一定规模之后,立足于此更作精益。比如发展陶瓷烧制,河北在工艺方面其实很长一段时期都领先于江东,沈氏旧年发展自家陶瓷业的时候,便大量招募来自河北的匠人。而在河北当地,这种工艺基础仍然存在,只是需要一段时间的汇集与引导。 除此之外,魏州还有另一桩优势,那就是工艺较之普通的砖瓦更高一筹的琉璃瓦。琉璃瓦在建筑中可谓是最高端的材料之一,除了技艺本身,对原始材料的要求也很高,而在邺城这一项工艺便有着非常优良的基础。 魏州境内有磁山,而在磁山范围内就有着储量庞大的青土、缸土等适宜烧制琉璃瓦的原料。原来羯主石虎在邺城周边兴建许多寺庙,这些寺庙中便大量使用琉璃瓦。 王师入此之后,寺庙虽然多有摧毁,但也剩下大量残迹,哪怕是以沈大将军挑剔眼光来看,这些琉璃瓦的工艺,都已经达到了相当成熟的层次。 若是能在魏州形成此类产业集群,随着天下一统,各方民生逐渐恢复,建筑方面的需求更大,琉璃瓦这种高端材料绝对可以成为热销各方的货品,足以支持这一项工艺成为魏州的支柱产业。 有了商贸上的往来,便会有人情风物上的沟通,这对于河北真正融入行台或者说未来的新朝治下,是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在此之外,这当中所产生的惠利甚至都不是最重要的。 因此,当顾昌在席中直接言及这些行业前景的时候,在座这些邺地乡流们一个个也都惊叹不已,充满向往。特别是那个本就产业诸多的乡人王氏,更是乐得眉开眼笑,甚至主动捐输青砖数万方,用以支持邺城的营建,豪气之余,也不乏商贾的精明,希望在这位新任使君关照下,能够始终保持自家在行业中的领先地位。 对于顾昌与在场乡流的沟通与交流,沈哲子乐见其成。河北的潜力当然不止于此,其地能够长久的领先于江东,自然有其道理。哪怕羯国仅仅只能维持相当粗暴简陋的统治,仍然能够支撑其国一度统一整个北方。未来此境整体入治,自会成为新朝重要的版图支撑。 之后用餐完毕,沈哲子也并没有即刻起身离开,饶有兴致的让人奉上一整套的茶饮器物,便在厅中继续请人饮茶。 所谓的沟通与交流,除了要给河北当地挖掘他们的工艺潜力与价值,当然也需要有所输送。茶叶作为这些年行台一直力推的饮食商品,沈哲子自然不会放过这一机会,要向河北时流展示如今在河洛已经蔚然成风的饮茶文化。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0001 江东之豪 1461 茶艺玄技 最快更新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历史有很多侧面,而任何一个微小的领域,若能由小及大的深入去探索,都能带出一部波澜壮阔的演变史。 饮食一道,同样如此。民以食为天,饮食风俗的演变,较之帝王将相的悲欢成败所展现出来的诸夏神州人情风物同样不遑多让。 饮食风俗所表现出的地域割裂,沈哲子印象比较深刻的一个段子,就是南渡之初北方世族的代表王导宴请江东陆玩,陆玩于王导府上食酪致疾,后向王导寄笺言道:仆虽吴人,几为伧鬼。 如此一桩轶事,放之后世不过是饮食不协的笑谈,然而放在南渡这样一个历史背景之下,却体现出南北之间的隔阂与矛盾,方方面面的格格不入。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南北之间又怎么能够达成彼此亲密无间,通力合作,北伐杀胡? 沈哲子也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够成为南北时流俱都认可的北伐领袖,最基本的一个前提并不在于他所创功业多少,而在于他以南人的出身获得肃祖认可,成为东晋朝廷的驸马帝婿。获得了北方世族上流认可,本身又有着江东深厚的民意基础。 当年哪怕面对着种种刁难,几乎无所不用其极,使自己成为一个南北能够达于真正合流的标志人物,这是沈哲子身上一个最大的优势。 讲回饮食一道,饭稻羹鱼,这是司马迁于《史记》中所总结的南人基本饮食结构,哪怕千百年后仍然如此。神州沃土,地大物博,各地都有其不同的饮食习惯,哪怕到了后世真正物质充沛的年代,各种饮食习惯仍然根深蒂固,积重难改。 但是,茶却能摆脱地域的限制,成为为数不多、真正的全民饮品。而茶叶的扩散与发展,在某种程度上而言便可以说是代表着神州大地不同地域之间的融合过程。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始生巴蜀,秦得蜀,天下遂知。《尔雅》《广雅》各录其名,司马相如赋而咏之,秦汉之际,茶自巴蜀而入汉中,及后入关中,沿江而下,流于荆襄。 吴主孙皓每飨宴群臣,韦曜不能胜饮,遂以茶代酒。中朝江统讽愍怀太子司马遹西园贩售杂货,亏败国体,货品中便有茶。故司空刘琨,体中溃闷,常仰真茶,取其药用。 茶作为一种饮品,真正风靡于南北,肇始于唐,茶道大行,王公朝士无不饮者。及至宋时,人家每日不可缺者,柴米油盐酱醋茶,饮茶之俗已是覆及市井。 沈哲子作为南国目下当权者,一直在力求消弭南北东西生民隔阂,甚至就连他自己本身都在力求向此靠拢,对于茶这种有着全民推广潜力的饮品,自然不会错过。 对外,他是希望能够将茶打造成为一种战略商品。对内,则是希望能够将饮茶习俗推行南北,更上升到文化层面,成为诸夏文化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 人或生巴蜀、岭南、关陇、幽燕,声不能相通,趣不能相近,唯茗茶滋味,俱不能舍。当然,若仅只凭茶,是不能将南北民众统为一体,但却能提供一个纽带与契机,这完全是一种惠而不费的尝试。 经过几年不遗余力的推广,饮茶之风在江东与河洛之间已经蔚然成风,且已经形成了一定的礼仪与文化。而如今再向河北推广,已经不仅仅只是饮食风俗的传播,更是一种文化的输出。 当沈哲子表示要以茶待客亲自出手时,在场这些河北乡流一时间有些茫然,而顾昌却已经喜形于色,转向众人介绍道:“河洛尚茶,多有侍茶名家。大将军茶艺精妙大玄,为一时国手。大名久闻,憾不能见,不意今次竟能承惠诸乡贤,胜览玄技。” 席中众人听到这话,虽然仍是茫然,但见顾昌如此兴奋,一时间也都不免好起来。对于茶名,他们有的人倒也听闻过,只是乏于深入的了解,倒不知这种南国饮品究竟有什么迷人之处,竟让沈大将军都事之勤勉,而这位新任的顾使君更是闻名色变。 不待众人发问,顾昌已经起身道:“在场乡贤,多是乏知此艺,卑职请为次侍……” 沈哲子闻言后便点点头,示意顾昌坐在了他的坐席,顾昌入席后便又对众人稍作解释:“无局则不成茶,茶之局自有千态,入局主客不同,则局自不同,请诸位移席入局……” 茶局作为一个概念,倒是比较借鉴江东旧年所盛行的清谈形式,作为茶局主侍自然是局中核心,通常由主人担任,客人中又分为主客、宾客之类,分作品局、斗局之类。这其中斗局又有着很鲜明的竞技色彩,由主客提出茶的味道概念,以诗咏之,而主人则领略意味,用不同的茶将之体现出来。 在场这些河北乡流哪见识过河洛盛行的茶艺之道,因是即便设局,也只能是形式相对简单的品局,没有那些花活的限制,带嘴品尝即可。 当然就算是真正的品局,入局宾客在品尝完之后也要奉献自己的技艺来回报主人,或诗或赋或歌或舞,甚至舞剑控马斗矢角抵都在此列,只要能够获得赞誉,就无愧主人礼待。 河北乡人们抱着开阔眼界的想法,在顾昌的安排下各自移席入局,席位分布的错落有致,算是比较常见的繁花阵,宾客无有高低,每个人在自己席位上都能看到大将军的位置,也是对侍茶者的技艺全方位的展示,虽然局面简单,但却不是谁都有胆量受此考验。 之后各种弄茶器物一一被送上来,器物样式、用途各不相同,材质则以竹、瓷为主。所谓以茶养廉,器不尚珍,竹质朴,瓷质脆,朴质琢雅,脆质需慎,茶艺首重修心养性,若是所使用的竹器粗陋不堪,侍茶过程中瓷器叮当作响,那自然就是贻笑方家了。 大将军洗手洁面,复归席中,还未及有所动作,单单看到茶案上那些琳琅满目的器物,在场众人已经目不暇接,原本心中纵有什么不以为然,此刻也都是荡然无存,乃至于生出一种自身粗鄙不堪、自惭形秽的局促感。 沈哲子入席之后,便察觉到气氛的变化,心中不免一笑。所谓的茶道概念,虽然是由他提出,但真正将之充实丰富起来的,还是从江东到河洛那些风雅时流们。 以器夺人,单单这些器物摆设出来,便给人以不明觉厉的感觉。一如周礼繁杂,纯粹就是闲得蛋疼的贵族琢磨出来折磨人的,所谓礼不下庶人,真正有正经事做的人谁有精神去琢磨那些繁琐至极的礼节,但并不妨碍觉得这件事格调挺高。 “洗。” 入席之后,沈哲子侧首看一眼左席上的顾昌,顾昌神色凝重,抬手端起一座瓷瓮,仅仅只是一个倒水的动作,但是由于其人神态庄重便令观者不由自主将注意力集中在那水流上,茶案自有洗池冲洗器物,而冲水的手法也有讲究,先洒又淋再冲后覆。 在洗池翠色背景映衬下,顾昌手腕用力,瓮中清水循着惯性飘洒落下,大将军则以竹尺挑起器物于这水帘下翻洗浸透,惜水如油,讲究的是一个浸润,器物上不可留下明显的水珠,但又必须都被水色浸透。 这一个环节考校的便是一个腕力,又与法笔力暗通,浓墨浅渲,似有还无,可以欣赏的便是器物水色渐润所带来的色彩变化,由浅即深,层次变化越分明,则越显高明。琅琊王羲之号为洗器圣手,据说单单观其洗器,便有钟山微暝、会稽新润、梅雨缠绵、钱塘潮涌等多达十数种变化。 顾昌担心自己的技艺不精,不能配合大将军手法展现诸多变化,还要分心给观艺众人讲述器物的浸润层次,当洒器完成时,已经过去了小半刻钟。 而众人在顾昌的讲述下,也分别领略到采石江雾、龙门柏翠等等层次的变化,特别是最后收尾,大将军与其配合越发娴熟,呈现出长达三息的蓝田玉浆,更让顾昌激动得脸色潮红,心中又隐隐有些失落,若是这一幕被那些河洛茶道名家看到,必会久久传颂,使人称羡。而在场这些河北乡流虽然也看得认真,但很明显是不能尽数领略这毫微之间的妙处。 不过在场这些邺地乡流虽然辜负了顾昌的超常发挥,但由其口中所讲述的那些变化落在众人耳中,再结合刚才所见器物浸润的变化,彼此呼应下,竟然也对那不曾履足的江东采石矶、洛阳龙门有了一丝神往与期待,更好蓝田美玉是否真如刚才所见那样碧翠包浆、活泼可爱? 手抱瓷瓮持续那么长时间,顾昌手臂也是酸涩难当,接下来的淋器便由大将军亲自上手。这一环节的重点便不是观,而是听,竹斗淋浇,水珠砸落在器物上,薄壁的洗池本就有拢声共振的声效,不同器物材质形状,鸣声各不相同,唯入静者能得其趣。 洛阳有《子夜秋歌》,便是乐者采大将军淋器旧声汇成,以箜篌主奏,馨士馆孙绰为之和赋,歌成之日即风靡河洛,渔子摇橹,晚归必歌。而顾昌这会儿已经无暇再向众人讲述声妙,只是敛息静听,不觉情动神驰,悠然自忘。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0001 江东之豪 1462 三代不述,今唯论茶 最快更新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任何一种艺术形式,只要超出了衣食住行的生存基本需求,只要达于各人感受的层次,都是建立在过分解读的基础上。 作为南国茶道始作俑者,对于这一点,沈大将军有着深刻的认知。 水为万物之源,世上无人不饮,茶本身便是一种立足于水而又高于水、带有个人感受追求的饮品,如果只是为了生存,则不必饮茶,而若饮茶,则必是已经超出了生存的基本需求,就有解读的空间,就有推广的价值。 茶道,就是一种将日常饮食行为仪式化的艺术。饮茶作为一种日常行为,是这种艺术的载体,仪式则是为了构建一个特定的文化场景,能够让人认同且代入其中,而对于仪式步骤的解读,则就是茶道所具有的文化内涵,只要能够言之成理,能够满足人对文化的享受与追求,就是成功的,哪怕只是穿凿附会。 河北经术名门,之所以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世道的话语权,就在于他们所掌握对于经术的解读权,而对经术的解读,就是整个诸夏社会价值趋向的底层共识。秦皇一统六国,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就是为了构建一个社会的观念共识。 当然,茶道是达不到那种普世的层次,但是作为一种文化形式,却能够构建一个南北时流俱都能够融入其中的仪式场景,从而获得文化的交融与碰撞。 茶的普及并非一帆风顺,在历史上南北朝时期,特别在北魏统一北方、势大一时的时候,有南国逃人将饮茶习俗带到北方,却遭到北人讥笑,使人耻于言茶,因为这代表着一种失败的、落魄的饮食习俗,甚至一度南人不善战、亏于血勇都被归咎为饮茶习惯,将此视作鄙俗。 沈哲子并不排斥河洛时流对于茶道的过分解读,反而乐见甚至鼓励时人去补充这当中所蕴含的文化内涵,甚至穿凿附会一些怪诞神异之说。而南国饮茶所以快速风靡,除了沈哲子不遗余力的推广之外,也的确是有一些神异传说在其中。 南国印刷技艺渐趋成熟,这也使得许多私学杂著逐渐泛滥。几年前,有一部《武康耆老记》突然风靡一时,这一部便是类似《搜神记》等志怪笔记,只是论及辞藻文理则远远不及,所述多武康并周边几县一些乡野怪诞事迹,之所以能够广泛流传开,则是因为武康正是沈大将军桑梓所在。 《武康耆老记》有一“武康山神”独篇,里面记载了一些武康山神吴兴沈莹生前身后轶事,其中便有一片段讲到旧吴灭亡之后,吴兴沈莹壮烈捐国、阴魂不泯,转回武康山中成神庇护桑梓,山神护乡累积阴功,终有一日得达天阙,叩请天帝祈求神物以求能够庇佑后人,因是得神茶之种赐予武康后人,后人感梦得种、珍而植之,采其茗叶常年烹食,因是吴兴沈氏子弟多悦志、有力,远超同侪。 这一则鬼怪故事,很明显不是沈氏自家手笔,因为所谓武康山神这样的把戏,是旧年沈氏清声未著时期的把戏,如今沈氏势大一时,甚至沈大将军履极未远,已经懒于再言这些旧谈。甚至原本的武康山神,早被江东天师道那群师君们感天受命,推为江南神君。 但是随着这一部《武康耆老记》的风行,南国人众似乎陡然间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天道密码,那就是为何吴兴沈氏能够骤大于此世,更涌现出沈大将军这般独得三吴灵秀精华、人莫能及的子孙。 人大凡接受、理解什么事物,总要遵循一个因果的逻辑。有一个怎样的原因,而后推演出一个怎样的结果。而在这本志怪笔记之前,沈大将军秀出于江东这一现象,一直都缺乏一个有力的解释。为何这般优秀?总要有一个原因! 现在,原因找到了,最起码在没有出现另外一个更加有力的解释之前,沈大将军就是武康山茶泡出来的江左麒麟,这一点毋庸置疑!甚至于就连大将军何以不遗余力的推广饮茶之风,都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于是,原本还只流行在南北士流之间的饮茶之风,随着这一则神异故事的传播,更是一下子捅到了市井之间。而武康山茶一时间也成了人皆欲求的茶中珍品货,明前、雨前,购茶者云集武康,开山采茶都需要师君亲临、开坛祈禳。 武康山里几株树龄久远的老茶树,甚至就连吴兴太守都忧心忡忡请示行台要终年驻军保护,唯恐被奸邪之流偷采烹食之后开蒙启智,为祸地方。旧年还在行台的江虨在请示过大将军之后,煞有介事批复良茶不独启智,还能导人向善,毋须因此怀忧。 抛开这些神异鬼怪的传言,饮茶之风在南国确是已经成了稳定的饮食习俗。否则单凭大将军一人的推广,不至于吸引那么多的时流加入其中充实茶道。 如今的南国,在河北人面前,是一种强大、成功且富足的姿态,而茶道则就代表着精致、高深、有格调、有内涵的文化元素。哪怕是到了后世,文化的传播都是由发达向落后地域去扩散,无论是团体还是个体,放之皆然。 所以,当沈大将军在这些邺地乡流面前展示南国茶道的时候,尽管这些人难以领会这种视听之间的享受,但却不妨碍他们见猎心喜。 更何况,哪怕抛开沈大将军本身尊崇的地位以及茶道中那些晦深繁杂的内涵,单单那行云流水的动作,品类繁多的器物,眼花缭乱的操作,一并汇总成为令人赏心悦目、不由心折的风雅。 “请饮!” 随着一声清越至极的瓷瓮脆响,沈大将军已经完成了第一番的布茶,茶坪上摆放着许多莹白如玉的瓷盏,瓷盏中则各自盛放着香气浓郁的茶汤。 众人这才从此前那种沉醉中醒转过来,但却因为不知后续礼节而倍感局促,不敢上前取茶。顾昌见状后便先将瓷盏接过摆在案上,以竹尺拨开茶汤上方的泡沫,再向大将军颔首致谢,以观、嗅、品、反、饮等一系列步骤,将茶汤饮罢之后,闭眼回味许久,才又开口说道:“一茶五味,君臣辅佐各得其序,品而三反,回甘透齿,实在大妙。” 其他众人见状之后,也都各自取茶啜饮,茶汤入口之后,便有一股丰富的味道陡然于唇齿之间炸开,初感辛烈、后觉浓香,一道咸流压住舌板,却又有一股压制不住的清香透于上颚,呼吸的微弱气流将这一股微弱清香搅动起来,之后鼻腔里浊气缓缓排出,整个人精神都陡然一振,而当茶汤顺喉留下时,更有一股实质般的暖流直通内腹,等到再作回味,满口却只剩下茶饮所特有的回甘。 这个时代的茶饮,大不同于后世主流。抛开口味习惯与加工技法的不同,沈哲子觉得大概还在于茶叶的品种不同,还未经过彻底的驯良改进,或者说有一种野性未驯。 来到这个世道不久,沈哲子便尝过当时茶饮,远不像后世所猜测那样不堪下咽的黑暗料理,反而觉得味道还不错。 如他今次宴请邺地乡流饮茶,所用乃是蒸青研磨加工的类似抹茶茶饼,这是一种比较精良的加工方式,佐料又有姜粉、桂叶、桔梗、花椒之类,甚至包括异常珍贵的胡椒,其中姜桂桔之类是为了丰富茶品的味道,少量的胡椒则利用其挥发性将材料味道带出,花椒则在一定程度上麻痹了味蕾,使得味道变化更富层次。 至于经过蒸青处理的茶末,其实并不像后世炒茶那样易于发散茶香,各种味道次第将茶香引出,茶香则作为最后的压阵回甘余韵,至于原本微酸、发涩的口感早已经被前味带走。 当然,想要做到层次丰富同时又不喧宾夺主,除了配料精准把控,还需要火候掌握,烹煮的时间都有非常严密的计算。 后世的想象,本身就是建立在茶饮已经风靡天下且炒茶技艺包括茶叶种类都已经成熟的前提下。哪怕只是人之常情,唐朝士大夫守着红泥小火炉只为烹煮一锅胡辣汤也实在有些怪异。更何况胡椒作为发味的材料,言之价比黄金都不为过,唐时宰相元载巨贪,家中抄出胡椒八百石,成为流传千数年的贪官梗,可见哪怕在当时,胡椒都难作为市井间的消耗品。 当然,如今南国饮茶之风越来越盛,寻常人自然不会这么讲究。如今南国茶货大体也有几个分类,像是用于对外交易的茶砖,采摘之后搓捻蒸青、板压结砖,烹煮之后有着非常浓厚的酸涩草味,茶香反而不甚明显。 炒茶其实也存在,主要是江东一些大茶园以此杀青加工,但仍然需要煮食加上姜之类的调品,虽然一定程度上有损茶香,但也足够透味。 至于蒸青研磨之后加工成的茶饼,哪怕是在江东和洛阳,仍然还是属于奢侈品,不能完全流传普及开。 一番茶艺展示颇耗精力,沈大将军脸上也是隐有倦色。在场邺地乡流们虽然对这技艺仍是多有向往,但也不敢再请求大将军再作展示。 不过他们也无需太过失望,大将军虽然不再展示茶艺,但却赠送给他们每人一部由大将军亲自执笔编撰的《茶经》。这一部《茶经》,内容又比唐时陆羽所著《茶经》丰富得多,特别是其中关于茶道、茶艺的记载,包括一些有关茶饮的南国诗赋,俱都载录其中。 这些邺地乡流,对于行台而言就是值得维持栽培的群体,他们此前社会地位或是不高,但只要能够紧跟行台步伐,肯定会是河北首先受惠的一批。至于河北那些所谓的经术世家,并不在行台第一轮的接触与拉扶序列中。 《春秋》旧义,且由他去,坐而论道,首推《茶经》。行台便代表着新的章法制度,犯不上再与那些河北世族讨论什么三代得失,想要进行文化上的交汇与申辩,只能进入行台所准备的场景中来。 很明显,沈大将军所主持的这一场茶局,给邺地乡流们带来了极大的冲击,无论是当中所蕴含的文化意蕴,还是单纯这种精益求精的饮食风格,对他们而言都是完全陌生而又极度向往的。特别沈大将军那精妙茶艺、巧施烹饮的形象,在观者心目中更成为风雅卓然的巅峰画面,往后余生每每思及,都如当日那一盏茶回甘悠久。 不过沈大将军倒是无暇关注这些人之后苦练茶艺的事迹,在安排好顾昌入治事宜之后,便在胜武军拱卫下径直向北。 东武城沈牧接连传来信报,迹象种种表明羯国信都多有不稳,原本预定于开春之后继续进行的北伐战事,将要大大提前。而这一战,沈大将军则不愿再给羯国留下继续向北流窜的机会!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0001 江东之豪 1463 大将历成 最快更新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初春二月,江东已经是草木抽新、万物复苏的时令,但是在河北,却仍是霜寒冻土,天地之间涂抹着大片大片单调而又枯燥的苍白残雪,万物生机亦受此压迫而萎靡到了极点。 但该当发生的,必然会发生,被压迫的生机终究会突破这一层枷锁,直至更加璀璨的勃发绽放。 东武城作为王师前线大营之一,在过去的寒冬中,集结了五万大军。这还仅仅只是东武城一处营地的兵力,若再算上与东武城互为犄角的清河故城与更北方的广川,东路王师主力八万余众俱在此间。 过去的这个冬日里,虽然东路王师与羯国军队并没有发生直接的战斗,但任务仍然不轻松。东武城与羯国的信都直线距离不足三百里,且在境域之内并没有什么山川地险可供戍防。 虽然河北酷寒的天气对于南北双方军事活动都有极大的限制,可是羯国首先占据着主场作战的优势,成建制的骑兵军队又适应了河北这种作战环境,且信都有多少兵力目下仍是未知。 如果羯主石虎真要选择在冬日大军出击,向东武城发起进攻,东武城唯严防死守而已,只能拼力死战,避免羯国突破这一道防线进入到早已经入治归化的冀南地区。 作为东路军将主,沈牧自然也不愿意将战场上的主动权拱手让人。但在这种天时的制约之下,他就算是再怎么奋求进取,也不能无顾诸多现实的困境而向信都主动发起进攻。 须知东武城除了集结重兵之外,东路王师的后勤给养也存放在此。如此大量的物资,需要维持东路王师直到春暖潮汛时的用度,绝对不容有失。一旦这些物资出现了什么纰漏,东路王师这将近十万大军都将因为缺粮而瘫痪于冀东大地上,将会给北伐战事带来不可挽回的莫大损失。 因是,眼下的沈牧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能够将去年的战果保持原貌维持到新年春暖花开,攻破羯国的信都只是时间问题,而这一时间注定不会太过漫长。 或许是中路军年末那一场奋进的缘故,之后冬日最难熬的这段时间里,并没有发生羯国大军出击这一最恶劣的情况。 随着时间的流逝,东路王师上上下下将士们悬着的一颗心也渐渐舒缓下来,时间是笃定站在南国王师这一侧,只要拖过难以大举用兵的酷寒时节,王师将再次恢复如去年那般高歌猛进、奋勇进取的节奏,无论信都究竟集结了羯国多少的兵力,都无惧一战。 要知道目下所进入河北的,还仅仅只是王师的一线主力作战部队,而在河南的青州,仍有大量青徐府兵集结待命,随时都可增援北上。 羯国目前已是江河日下,除了趁着冬日酷寒、王师调度不易的关键时刻垂死反击尚还具有一定威胁之外,一旦战争进程拖到春日,天时不再成为制约,依照双方各自内部稳固程度以及动员力度,羯国的体量已经远远不及行台。 但是新年过后,东武城与信都之间,还是发生了一些怪异的迹象。 首先发现异变迹象的是东武城的斥候军队,天时虽然也给王师斥候的活动带来了严重的制约,但为了确保东武城的安全,能够时刻掌控羯军的动态,沈牧还是派出了众多的斥候。斥候的行动虽然不能直接抵达信都,但最远也已经活动到距离信都已经不足百里的枣强城。 枣强作为信都外围重要据点,其战略意义近似于江东的采石之于建康。去年九月前后,东路王师也曾经一度占据此境,但在羯军的强悍反击之下,最终还是憾而易手。之后羯国在此集结重兵,将此作为防备东武城王师的桥头堡。 老实说,从入冬之后,沈牧便有些看不清羯国的操作。派驻重兵防守于枣强还算是一个正常的思路,可是之后几个月的时间里,枣强驻守兵力却是波动严重。 多的时候,乌压压的军众涌至此境,不独城池占满,城外还有着众多的军众。而少的时候,城头几乎都不见驻军活动迹象,城外郊野更是完全没有斥候活动,以至于王师斥候甚至可以直接绕过枣强,抵达信都近郊窥望形势。 沈牧设想过诸多可能,但都不能笃定,一度曾经想要将驻扎在清河故城的八千军众派往枣强,尝试占据这一要地,但又担心这可能会是羯国摆出的陷阱,一旦如此行动便会使得这一部分军众陷入羯国重重包围中。 毕竟,东武城虽然驻军五万余众,但却不可擅自调动,必须要确保辎重营地的安全和牢牢防守清河北境防线。一旦故城军队投入枣强,而羯军再去而复返的话,这一部分兵力将要沦为自生自灭的险境。 所以,在一月下旬当前线斥候再次查探到枣强守军撤离、城防空虚的时候,虽然沈牧已是心痒难耐,但还是强自按捺下一些过于冒进的试探,只是更增加投放了斥候规模。 但这一时节,境域中仍是霜雪密结,斥候的规模虽然扩充,但实际查探的范围还是没有大的扩展。毕竟,斥候活动在外,并没有野中补充的机会,而在东武城与信都之间,王师也没有留驻据点。 不过这样一来,最起码枣强附近算是被王师斥候全面覆盖。而城防虚弱的情景则一直维持了数天之久,羯军则完全消失在此边,倒是不乏一些强梁盗匪不时穿城而过。 结合前线斥候传回的信报,沈牧终于下定决心,派遣三千步卒往枣强城池而进。此前他之所以难作决定,就在于冬日行军不同以往,由于后勤配给大受限制,一旦部伍出动,必须要直接随军携带足量物资。若还按照分批开拔的惯例,一旦途中遭遇风雪等恶劣天气,前批兵众随时都有断粮缺用之危。 王师无论资粮供给,还是甲械装备,都是十足的优良。三千步卒加上武装给用,放在羯国用以武装供给万人都堪用,沈牧对此自然需要慎之又慎。 冬日行军,实在辛苦,特别这三千军众辎重齐发,日行勉强不过二三十里之间。从东武城到枣强不足两百里的距离,这一路王师仍不免耗时颇久。 而就在这一路军队行军途中,枣强方面所传来的异变征召却越来越大。羯国军众消失无踪无需多提,但却有众多的难民由北向南,出现在枣强附近。 羯国信都周边集结有大量生民,这一点沈牧自然知晓。在王师推进过程中,类似清河北境、包括渤海,以及中路军战区的广宗等地,郊野民户几乎被后退的羯军征发一空。甚至就连更北方的章武、燕国等郡,按照海路徐茂并辽边温放之的信报,民众被羯军征发程度都非常严重。 如此庞大体量的民众集结,已经不是斥候简单的走马观花、远远窥望能够摸查清楚。但就算是按照一个最模糊的估算,羯国跨州连郡的征发乡民,甚至就连一些乡野豪强坞壁都不能幸免,目下的信都周边,最起码集结民众都要以几十万记。 也正因为信都周边如此庞大的生民集聚规模,东武城方面始终不能查探清楚信都内外究竟集结有多少的羯军兵力。 虽然信都方面也是不乏乡豪、羯臣包括普通民众前来投靠王师,但一则乏于真正重量级人物、提供的情报也是众说纷纭,二则沈牧也不敢道听途说的采信,以至于做出错误的判断。 信都游食多有外逃,从去年至今都无间断,这一点并不怪。而枣强方面之所以将之归为异兆,就在于他们所查探到难民南逃规模实在太大,若是放马野中驰骋,一日之内便可遇到数股逃难的流人队伍,少则千数,甚至不乏多达万人的大队伍! 沈牧得知如此,首先便是心中警兆陡生,猜测流民南来或是羯军准备发动进攻的掩饰。要知道流民这种群体,几百、千数都属寻常,但若真的规模过大,那无需怀疑,背后肯定有什么强力的因素在驱使。 坏的情况,自然是沈牧所担心的那种,羯军以流民作为掩护其军动向,并驱赶流民南来对东武城防线形成冲击。而好的情况,则是羯国内部发生什么不为人知的变故,使得信都方面已经丧失了对城外集聚民众的控制,从而造成民众大批溃逃。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东武城王师都要提前做出应对准备。要知道就算是好的情况,如此大批流人南来,若仍然没有生机可望,那也会引起人心糜烂的暴动。 于是,沈牧当机立断,先派人分别向邺城大将军与广宗胡润传讯告急,之后又下令前路那三千军众即刻分兵两千,轻装简从先夺枣强。就算羯国主力出击,提前一步占据枣强,也能将羯国攻势稍作遏阻。 同时一千步卒留守途中看守辎重,另东武城再遣两千轻骑北上,前路放弃在途中的给养正可作为骑兵补充。如果羯军攻取枣强,这两千骑兵便是东武城第一批援军,而若羯军不来,前后会师之后,便将枣强城彻底占住。 与此同时,沈牧又下令清河古城五千军向东武城大营靠拢,他自己则率一万军众循于骑兵后路直向枣强开拔,同时传令广川王师注意隔断渤海羯军加入此间战事。 经过多年独当方面的历练,沈牧如今已经颇有大将之风,哪怕是遭遇异变仍能有条不紊的调度各方。 虽然东武城方面加上斥候在内,前前后后已经抽调走了将近两万兵力,但就算沈牧在途中遭到羯军狙击,前后分兵彼此呼应,仍可稍作维持。羯国虽然占据着主场的优势,但东武城王师苦忍一冬,士力并未损耗多少,且灭国殊功正在眼前,足够激励将士用命死战。 而羯军若绕过正面进攻东武城的话,东武城仍有三万守卒,再有清河故城五千军随后增援,即便是遭到了羯国大军围困猛攻,都可稍作维持,支撑到广宗城胡润部的到来。如此就算羯国穷尽国中甲士,发兵十数万,都难以在短时间内攻破东武城防线。 战事只要稍作拖延,转眼将入三月,哪怕东路王师被全线压制,襄国的中路军谢艾都有足够时间做出反应,直攻羯国的老巢信都。 羯国本就新近迁都,人心难附,一旦信都这个老巢被攻破,即便是再多大军出动,都将要顾此失彼,大军成为流寇孤魂。即便还能短作维持,战事又将被直接拖到四五月之间,正是王师整体最有利的作战时机。 旧年的沈牧,虽然也不乏勇进夺功的经历,但却少如眼下这般未虑胜、先虑败的全盘分析。而这一点用心及或不及,便是将领之间的巨大差别!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0001 江东之豪 1464 乡愿必除 最快更新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羯国于新年之初爆发廷变,羯主石虎受臣下反制、被软禁于信都护国法王寺,而以张豺为首的权臣大将则拥立石虎幼子石世为监国太子。 哪怕太平无事的岁月,如此最高权位的更迭都难免激烈动荡,一个处置不当便可令一个庞大帝国就此中衰,更不要说眼下的羯国。 信都城内的羯国权贵们或是各逞其欲,而这一次的廷变所带来的直接后果便是信都城外的局面彻底失控。原本羯国对于城外规模庞大的民众便乏于有效的控制,但外六军虽然徒具其形,多多少少还是有着一定的制约与震慑。 可是随着信都城内权斗凶恶,相当一部分外六军军众也被引入城中为各方壮势。至于那些没有被引入城内的羯国军队,等于说是已经被排斥在权力更迭之外。 如今的羯国,本就人心涣散,护国寺所发生的政变可以说是最后的狂欢,特别是当石虎这惟一一个还对上上下下存在威慑的暴君隐退幕后,羯国便再也没有了能够定鼎统筹的人物,崩解已是必然。 信都城外的难民,也是分为许多群体的。最悲惨自然是被驱离乡土、失家失业的普通平民,这些民众们乏甚组织,又没有物用储备,被驱赶到信都,便等于是踏上了一条死路,因此逃亡始终不能杜绝,逃也是死,留在信都城外也是死。特别一场寒冬之后,信都城外一片死尸,多是此类。 而除了这些普通平民之外,生民主体其实还是那些有着豪强背景或者强大宗族及其部曲荫户。就算在一开始,这一部分人并不占据主流,但是经过长达年余的磨合、兼并,唯有这些有着基本组织结构的民众才能得以存活。 此前张豺所以敢于截杀麻秋,挑战羯主石虎的权威,除了其家本身所拥有的势力之外,还在于迁至信都以来,有许多流民之中的豪强向他表示效忠而换取庇护,这难免也让他产生一种自己能够把控内外的错觉。 而当新年前后石虎展开反击时,张豺才意识到这位主上是他此生都难逾越过的高山,而城外那些自以为可为后盾倚重的生民壮卒,真正危急时刻并不能给他提供及时有效的援助。再加上之后因缘际会,羯主石虎主动将祖青这个狼子野心之人推到他的面前,他自然就下定决心继续向羯国最高权位发起冲击。 或许张豺还做着美梦,只要能够获取借用到羯国的最高权柄,反过来又可加强对城外难民群体的控制。但事实证明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羯主石虎最起码还有残暴之名能够震慑住那些游食豪强,而这些豪强们托庇于张豺羽翼之下,为的也正是躲避来自羯主石虎的残害。 可是现在既然石虎已经被解决了,张豺对这些豪强们而言最大意义已经不在,这些人又有什么理由团结在张豺周围,去对抗大势已成、锋芒毕露的南国? 他们此前之所以不敢妄动,在于石虎这个暴君以刀兵逼迫,且多年暴政积威甚重。 关乎到自身性命前程,这些豪强们自然也都思虑周详,张豺其人不过茅篱而已,在羯主石虎威压之下尚可暂收遮蔽之效,可是随着这股威压消失,茅篱终究是茅篱,成不了大庇天下的广厦,城外大规模的溃逃,自然发生! 枣强乃是信都与东武城之间一座颇为重要的城池,所以向此逃窜的民众也尤其得多。甚至不乏豪强幻想自恃麾下勇卒力众,先行夺取枣强,并以此城池投献南国王师,有此献城之功加身,也算是一种求存的资本。 但是很可惜,东武城王师对于枣强城周边动向本就监控严密,一俟发现有生民大举向此靠近的迹象便很快做出了应对。特别东武城将主沈牧先遣军众、及时占领枣强之后,怀有此类图谋的豪强们自然美梦落空。 不过此境也并非仅有枣强这一座城池存在,枣强只是相对而言的目标更大而已,一些不愿意以流民身份归化的北地豪强们,便开始将视线投向别的目标,凡占一城、一坞、一山、一川者,便即刻向东武城王师献表求降。 枣强王师将领许纯,乃是远青州广固镇将许宁从子,此前受遣率军急进枣强,心中已经不乏已经死战于此的决然。可是当他真正来到枣强后,却发现需要面对的情况较之想象中还要复杂得多,虽然没有死战守城的凶险与壮烈,但情况之复杂已经远远超出了他这个前锋小将能够决断处理的范围。 由于地在冀中腹心,枣强城池保存尚算完好,许纯所率两千前锋步卒在前路斥候的接应下顺利入城,城门封禁之后,便成一座稳固的据点。 虽然入城之后并没有遭到羯军的凶猛进攻,即便是有一些强梁凶人欺近,但在辨认出王师旗号之后,也都不敢轻易招惹,或是请求归附,或是远远遁逃。 但是许纯仍然不敢松懈,特别每当登上城楼极目四望,看到城外郊野中那密密麻麻的流人群体,许纯心情更是恶劣:“这些该死的羯狗,究竟驱逐多少北地乡人离乡赴险、亡命野中!” 城外流人越聚越多,特别在许纯进入枣强城竖起王师旗幡之后,短短两三天的时间内,各方流人蜂拥至此,哀号泣诉于郊野之中,请求守城王师能够放开城门,收纳他们入内,以求一线生机。 要求虽然不复杂,但许纯却不能轻易点头。枣强城池虽然颇具规模,但那是作为一个军事据点而言,可容万数军众于此据守。 然而现在城外集聚生民已经达于数万之众,根本不是区区一座枣强城能够容纳的。城外民众渴于归安,一旦真的打开城门,有人得入、有人不得入,巨大失望之下,谁也不知会爆发出怎样的动乱。 而且,关于信都方面的情报了解仍然乏于确凿可信的渠道,并不能排除城外这些游食之中暗藏奸邪,一旦大意纵入,对城内王师守军而言便不啻于灭顶之灾。 但就这样闭城不出,对许纯并其麾下王师将士们而言,同样是一种煎熬。北伐战事进行到这一步,除了甲士本身建功立业的基本诉求之外,不可否认的是,王师上上下下都有一种勃然的正义感,他们绝不只是单纯的当兵吃粮、卖命求功,更是再造诸夏新生的堂皇之师! 可是现在,城外便聚集着大量亟待拯救的诸夏生民,他们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倒毙于残冬的严寒郊野中,一个个眼神空洞、神情麻木,每一声哀求,几乎都是在压榨消耗人生仅剩的一点力气与潜力。 面对这样一群劫余苦难之众,见死不救对于城内王师将士而言,简直就是一种折磨,更让人深深感受到有心无力的那种负罪感。 “将军,城外又有投!” 许纯刚刚自城楼返回,便有守军士卒匆匆呈上一份麻布。麻布上是字迹潦草的血,包裹着石头被人投入城中,这便是近日来城池内外最主要的沟通方式。 血者自称清河郡东武城曹达,本是羯国一名郎官,因为羯国遭逢大变,被乡人推为首领率领乡众返乡。这已经不是其人投入城内的第一封血,此前几份或是陈述信都变故,或是请求王师放开城禁,准许乡人入城避祸。 这一份新的血,字迹同样潦草,又是请求王师就算不开城纳民,也请在城外暂时开放几个放粮赈济的地点,暂且稍慰群情,否则城外数万号寒之众若长久看不到生机所指,将绝望崩溃。 “……城外泣号野众,受掳于贼,诚非所愿。芥蚁之属,虽死不足惜,可怜者唯新闻王师跃上,即决然弃胡,跋涉而归……将军幸立仁义旗下,自以王业贤臣而居,不救不庇,胡取贤声?郊荒累骨,趋义而亡,则仁义何存?王业何附?仆曾立腥膻之列,渴贤王仁治,刺心为谏,愿将军名实俱归……” 许纯将这一份血匆匆一览,心中可谓羞怒交加。这一份血措辞已经非常不客气,乃至于暗指王师欺世盗名,以仁义自标,但对于来投的北地难民却不施庇救,任由自生自灭。 就算没有这一份血的斥责,许纯也已经多有羞惭暗恨,但却苦于不能自辩。 即便是抛开别的困境都不谈,单单枣强城内守军用度也已经到了非常危险的境地,须知他们一行军众为了尽快进入枣强城,尽弃辎重,所携者唯数日口粮而已,不要说救助城外的难民,甚至就连本部同袍都不乏人寒冻成疾但却苦于不得医治而病卧待死。 “再有类似传,一概销毁,不得私留!” 城内王师军情如何,自不可随意向城外透露,许纯也只能痛下决断,无顾这些忿声诉求,只盼后路援军能够尽快抵达。 他心情已是极为恶劣,正待要返回署所具催促后路,突然城楼上冲下几名兵卒,他们搬抬着一个昏厥的兵士高声呼喊随军的医士前来诊治。 许纯见状,便立在一侧等待诊断结果,而当医士一番诊视汇报这名兵士只是饿晕了,许纯不免更加的怒不可遏,戟指几名军士,气得说不出话来。 那几名军士羞惭低头,片刻后才有人低声道:“困守孤城,又不能力杀贼胡,向外投食也只是稍求心安……” “敌情尚不可测,民忿日渐积深,能否固守此境还未可知,这是你们强求心安的时刻?” 许纯顿足厉吼,只是很快他也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等军卒,既然甲戈在身,杀贼便是唯一大愿。赈济事宜,更有国中贤良担当。谁若再私藏口粮暗投城外,必以军法严惩!” 说完后,许纯便愤然返回署所,取来纸笔伏案疾。眼下的他,甚至希望还不如羯国大军围城,双方搏命于战阵,生死功罪俱都清清楚楚,更胜过眼下这种无从躲避的焦灼。 在枣强城外的流民群体之中,有一处人为叠高的背风土丘,此时土丘附近集结了许多民众,一个个神情焦急踮脚向内张望:“曹先生如何了?为何要做自戕蠢事……” 在人群最内里的土丘之下,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人横躺在草垫上,他衣袍前襟有着一团刺眼的血迹,另有一个医者模样的人正在紧张的围绕他身边诊断,周遭人声嘈杂,那医士颇有几分不耐烦,抬头大吼道:“你们围堵在此,是恨曹公不死?” 周遭人闻此呵斥,脸色俱都有些尴尬,一个个摆手道:“我等怎会此想?曹公高仁大义,为给我等乡人搏求生机,自取心血谏枣强……” “你们知道曹公仁义即可,速速退出此间,让曹公静养休息。若真苍天不弃贤士,或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那医士话音刚落,横躺在草垫上的伤者曹公便睁开眼,语调虚弱道:“本是劫余之身,生死也无恐惧。若能用这区区一命,感动城内王臣救我乡民,曹某也是死得其所,无复称憾……” 人们在此悲苦境域中,心情本就脆弱而敏感,听到这位曹公如此说,登时便不乏人泪崩当面,更有人指天怨地的咒骂道:“这是怎样诡怪离的世道!凶横逆贼福禄绵长,曹公仁泽乡里竟然不得天眷……” 城外流人们本就没有明确的营垒界限,随着民众们泣号哭诉,口耳相传,很快这位曹公斯人斯事便传播开来。 医士喝退围观人众之后,还有几名乡人留守在此,有人煎熬汤药送到土丘之下,而土丘周围也多有难民们从所剩无几的口粮中挤出的一点馈赠摊放开,无非是一些黑硬的杂菽干粮,虽然寒酸的可怜,但却是乡民们最淳朴也最崇高的感情表达。 羯国不会爱惜他们这些寒苦乡人,而本来寄予厚望的南国王师似乎也不如想象中和蔼可亲,他们这些背井离乡、山穷水尽的寒伧蚁民们,更生出一种被天地世道所抛弃的悲怆绝望。 可是在这时候却得知仍然有人愿意舍去一命,来为他们争取一点生机,无论有没有用,这一丝温暖都足以让他们感激涕零,努力回报。 “曹公实在不必如此,南国之军虽以王师自诩,但所谓王命,什么时候也不会下及群庶。他们这些远国征师,若真战事不顺,或还会小恤乡流,希望借力。可是现在羯贼军势败坏,更助南军骄狂凶悍,又怎么会再顾忌咱们这些乡士求告。这一份血,大概也要如此前一般不得回应了……” 一人小心翼翼扶起曹达,小心翼翼侍药,语调却多有悲观。 曹达饮了几口汤药,闻言后便叹息道:“这些道理,我又怎么会不懂?羯国衰亡已成定局,晋国北归势成当然。咱们这些北地乡流,无论行迹心愿如何,在那些南人看来就是亡余罪身,又怎么能奢求善待。但一人声微,众人声大,只要咱们能够众口并成一声,南人也必须要慎重以待,不敢轻率施虐。” “我这番刺心血,也不求能够感动城中悍将。晋军目下胜势已定,更不会横生枝节将咱们这些乡流性命强揽入手耗损军用。无非是以此遍告乡人,无论大势如何,王道昌大与否,但能够深念乡人生死祸福的,终究还是咱们这些乡亲门户可靠。” “我听说刘、徐几户都恃其乡勇转扑各方,窃据城地进献求功。但是凡用刀兵,哪能没有伤亡,胆敢逞强,便要碰上更强硬对手,折耗乡人性命博取一家前程,我实在不忍。更何况南北战数已无转机,此番乡流涌动,落在南国骄兵眼中,反倒会错以为咱们河北乡流凶悍难驯,斗胆争功。夺地不如夺心,我等又不是羯国孤直忠孽,也都乐见王道复兴,乡情厚寄于我,凭此足堪自存,导引乡人入治,长久亦可夸功。” 周围几人听到曹达这一番解释,俱都纷纷点头称善。眼下的他们正是惶恐有加,又没有胆量效法别的豪强夺地争献,而曹达这种更稳妥的思路自然便得到了他们的认可。 用完药之后,曹达闭上眼喘息片刻,然后又说道:“不过,我这番血投城,难免是有几分道义相逼的味道,或会招惹城中悍将记恨。而且乡人困苦久积,也都需要稍作发泄,你等几位稍后可组织一批乡人城下稍作哗噪,之后再搀我扑压下来。如是几番,城内自然也知乡情所在,他们若想保全并收城外这数万人众,自然也需暂仰我等。咱们乡士不敢用奸横阻王命通达,但却也需要权变机宜,务求相善!” 曹达等几人该要如何弄事并且开始着手准备,可是午后在枣强城南方向郊野中却突然又出现了一支千数人的骑兵队伍。 城外难民本就组织混乱,更无斥候耳目的概念,因是一直等到这一支队伍冲至难民队伍近前,他们才有惊觉,一个个惶恐不定。 这一支队伍最前方有几架颇为醒目的大车,大车并无厢板,车上端坐几人清晰可见,随着队伍在难民群体中穿行而过,突然有人指着车上几人大吼起来:“是清河崔家、崔平元……张季恭……” 信都局势崩解,生民四方溃逃,虽然看似漫无目的,但其实也不乏规律。流民逃散,首先选择的方向自然是乡土所在。而枣强又恰恰处在清河郡与信都之间,因是眼下集结在枣强城外的难民,多数都是乡籍清河,对于他们乡中望族名流人士自然也不陌生。 这一支队伍进入难民群体之后行走了一段距离,随着车上几人身份被叫破,土丘下的几人自然也已经得知。曹达脸色阴冷且难看:“崔平元等人,早前便先一步向南潜逃,托庇晋国才免于被羯国征逐,为何又出现此间?” “曹兄,咱们的计划……” “依计而行!他们几家或已平稳投南,但也不能无顾乡伦,横阻咱们求得安心!” 曹达恨恨说道,不甘心就此半途而废。可是他这里虽然横下心来,却发现机会已经不再。清河崔氏、张氏等人家久来便为郡中名门,对于乡人号召力远非他能相比,否则他也不至于为了博取乡情而做什么自戕的把戏。 当这些郡中名流进入流民之中后,便有众多的乡民自发的拥从而上,号叫乞求,希望这些乡贤能够出面,为他们这些可怜乡众求取活路。 “王道复兴,拯民救苦,本就大义所在。诸乡亲无需外求,只需自此而下,沿途都有施舍赈济,归乡之途通达无阻。行台王政布施,本非乡情能决。我等今日至此,宣告行台德政之余,还为索擒乡愿贼子,请乡亲各守本分,无阻王事。” 看到落难的乡亲们纷纷向他们涌来,这几个崔张世族族人们也都颇为振奋,可是很快耳边又回响起临行前沈牧所言“乡愿必除”的狰狞语调,热切的心情很快便冷静下来,不敢再以为民请愿而自居。 沈牧的意思很简单也很明确,王师北伐杀胡救民都是分内事宜,但若真有什么河北乡流敢于巧借乡人诉求而将行台惠政贪据,那就是必须要打击铲除的对象,包括他们在内!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0001 江东之豪 1465 社稷大器 最快更新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行台会否出面赈济拯救这些河北难民,这一点根本无需怀疑。不在于现实有多少困境,不在于能否做得到,而是因为这是关乎到北伐是否义战的根本性原则问题! 所以在前线信报陆续到来,对于信都形势变化也越来越了解之后,沈牧当机立断所做出的决定。哪怕会因此影响到东路军整体的战略推进,也决不可放弃这些绝望来投的河北晋人生民,以免他们对行台、对王师的北伐失去信心。 自信都溃逃的河北生民,不独出现在枣强这一个方向,王师所驻守位于信都东境与渤海郡之间的广川城方向,几乎也在同时出现了大量游食难民。 如此一来,便可以确定羯国信都方面的确是发生了大变故,流民的溃逃并非羯国用以掩饰军事行为的行动。因为眼下的羯国已经不再具备多线开战的能力,若是穷尽国中甲兵出击东武城,还能够给东武城带来威胁,但若分兵过甚,就算出兵也将毫无意义。 如此大规模的流民溃逃,也几乎不存在羯国刻意为之、用以误导王师的可能。人口乃是战争的第一元素,如果羯国对于流民还具有这样的掌控力,大可以凭着如此庞大的人口基数继续与王师对峙交战,而不是为了营造一时之战机、主动将民众驱赶到敌方。 在确定流民溃逃背后并无羯国驱使这一点之后,沈牧转而将用心投入于对这些难民的赈济问题上。即便不考虑北伐道义与否的问题,这可是多达几十万的河北生民! 羯国覆亡已成定局,而这几十万生民若是流散野中,自生自灭,又不知有多少人能熬过残冬。这可是河北晋民之精华,覆及数郡的庞大人口,一旦得不到及时的赈济而大量惨死野中,未来河北数郡之地都将荒无人烟。 更重要的是这会让河北民众对于行台彻底失去了信任,人命凋零,人心涣散,没有了人,所谓的王治又将何处附着? 早在去年,王师兵锋渐近羯国信都之际,大将军便传告各部前线将主,提出两个基本的战略思路,一是尽可能的保全信都周边那些被羯国强行驱逐集聚起来的河北民众,二是尽可能的消灭羯国有生的顽抗力量。当这两个目标发生冲突时,后者必须要让步于前者。 行台已经拥有多达几十万成熟敢战之士卒,杀灭羯国有生力量什么时候都可以进行,可是这些河北的无辜民众们,本就身受羯国暴政虐苦,绝对不可在北伐竟功的前夕造成大量伤亡。一战不能尽歼那就继续再战,人若死了则就不能复生。 道理是这样一个道理,但若真正执行起来却有不小的困难。依照目下所掌握的敌情,可以确定羯国信都目下已经是乱成了一团,而目下距离信都最近的便是沈牧所率东路王师。若在此际提兵而进,可以想见这一场灭国大功必将收入东路军囊中。 但是战事进行到这一步,东路王师所储备的给用也已经不再充裕,已经不可同时满足大军出击与赈济难民这两个任务。而目下还是初春二月,想要获得后方的物资补充,最起码还要等到晚春初夏时节。当中两三个月的时间,实在难免变数横生。 当这一困境摆在面前时,沈牧也不得不感慨羯主石虎那种非人的残暴。 明明国势日渐萎靡,已经不可再有效控制大量河北生民,却还强要将如此庞大规模的生民集聚于信都城外,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羯主石虎大概就已经预见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要给王师营造一个救民还是杀敌的两难困境,从而在战争的最后时刻通过晋人民众的大批溃散来给己方营造一个继续后撤以保全实力的时间。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沈牧不免更加深恨石虎之阴毒残忍,乃至于控制不住自己要提兵勇进,攻克信都之后亲自手刃这个胡中巨贼! 但是现在,为了河北这几十万生民性命而计,他不得不放缓进攻的步伐,甚至需要全面停止东路王师的军事行动。可哪怕是这样,东武城的军资储备,仍然很难满足对生民的赈济需求。 虽然北行以来主要担任军职,但此前数年执掌河南东路的经验,也让沈牧不再是一个只知浪战的纯粹武夫。赈济是必然要的,但在方法上却还需要仔细权衡。 聚集在信都周边的那些河北民众,其实并不仅仅只是晋民,还包括有众多的杂胡底层人众。究竟是要明辨胡夏、只救晋人,还是一体赈济? 在集结一众僚属商讨一番之后,沈牧还是决定目下不宜再强调华夷之别,凡来投之众一体视之,尽数给粮。 因为民众溃逃本就乏甚组织,胡人、晋人早已经融合混杂,在这个时候若还强硬划分,那些生机无望的胡人绝望之际,必然会发生垂死的疯狂,暴乱一旦糜烂开,生民将死伤无算,那么所谓的赈济也将没有了意义,惨死于暴乱中的肯定要比得到救助的要多得多。 而且河北胡人众多已经是一个事实,行台未来广有天下,这个问题需要正视但不可求切。妄求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完全消灭河北的胡人,那么河北从速入治将全无希望。内夷则以教化,边夷则必伐灭! 未来该要如何降服且解决国中诸夷的问题,那是大将军要头疼的事情。而眼下,沈牧只能确保尽可能多的救助这些生民。 还有就是赈济的方式,也决不可仅仅只是给粮救饥那么简单。而且东武城的储备也难以维持太久,眼下还仅仅只是一部分难民向这个方向溃逃,一旦王师赈济消息传开,其他方向难民必然也会蜂拥而来,会令赈济压力陡增数倍。 因此在赈济的过程中,既需要实实在在的供给,还要注意给人以生的希望,给这些适乱年久的民众灌输制度的概念与认知,尽可能将难民群体疏散开。这样即便是一时粮用不济,所造成的混乱以及发生暴动的可能也会被控制在有限的范围内。 当做出这一决定之后,沈牧所率那一万军众已经行在前往枣强的半途,就近择地驻扎下来,就此设立赈济收抚的最前线,之后东武城方向继续向北运输物资,沿途设立赈济据点,通过这一个个赈济地点将难民往冀南清河、平原等地疏导。 那些地方已经形成了初步的秩序,对于难民的赈济与安置经验与手段肯定要比东武城王师丰富得多。而且通过这种难民流动给食的赈济方式,也能更好的控制耗用,以有限的资粮救助更多的人众。 确定了赈济的思路之后,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流民内部自成组织的抱团问题。这几乎是一个与赈济难民同等重要且遗害深远的问题,别的不说,单单在永嘉南渡、淮泗之间所形成的众多流民帅问题,便足以为鉴。 像是早年对江东朝局产生深刻影响的那些流民帅,如郗鉴、刘遐、苏峻等人,就是在南迁的过程中,或是通过个人的道德感召、或是通过武力的兼并,从而得以壮大起来,给江东的秩序不断带来冲击。无论所造成的结果是好是坏,这些流民帅所拥有的人势都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 虽然如今徐州流民帅的问题已经得到了很完美的解决,但这当中的曲折也实在不能尽。而沈牧所考虑的则更简单,为了救助这些逃窜的河北难民,他甚至放弃抢攻信都的机会,痛舍殊功,为的就是在流民当中树立起行台恩威,因是绝对不容许那些乡野豪强门户窃此自肥! 一谷一米,都是行台惠赠,一丝一缕,俱为大将军仁恩普济。谁若在这方面生出什么贪婪念想,妄施手脚,伸出多少,就要斩断多少! 因此在开始赈济之前,沈牧便先招身在东武城大营的河北乡贤时流,各自给他们加委临时的职事,并明告这些人,所以得用,在于行台尚贤,而他们履新之后,也必须要深念行台章制恩威,要为行台负责,凡有暗沽私誉、明为乡愿者,杀无赦! 当然,仅仅只是严厉训告,仍然不能杜绝乡愿窃德的风气。在这些河北时流各赴地方之后,沈牧又安排一批亲信卒众分别赶往不同的赈济地点,这些人的任务很简单,就是在河北难民行此接受赈济的时候,向他们询问人物。 一旦某一个名字频频出现于这些流民称颂的言语中,那必是乡愿德贼无疑,即刻收押论罪!你们担任的是行台职事,负责行台安排的赈济事宜,行台自有禄养功赏,结果流民不夸行台惠政,反赞乡士贤良,不是暗亏大义、私养伪德又是什么! 民众们是淳朴的,一旦感觉接受了某些人的恩惠,铭记不忘乃是人之常情,他们也愿意宣扬这样的德声。可是随着沈牧采取这种强硬措施之后,原本最为乡流门户喜爱的乡人赞誉,便成了紧紧勒在他们颈间的绳索。 而这次需要赈济的生民范围之广、规模之大,也让这种乡声采集具有了很高的公正性,不枉纵、不错杀。 一时间,这些河北乡流也是人人自危,叫苦不迭,唯恐为旧誉所累。如今的他们,也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羯国崩亡在即,生民大量出逃已是眼见的事实。唯有行台、唯有王师才能给这些濒危的民众们提供生机活路,他们即便是再想借助乡声誉望而兴风作浪,也完全做不到。 将这些赈济事宜安排妥当之后,沈牧才具详录,着人呈送给后路的大将军。 当这一份奏送到大将军手中时,已经时入三月,而大将军也早已经离开了邺城抵达广宗,将此信展开细览之后,大将军已是喜形于色,并忍不住向左右赞叹道:“我家这位兄长,已经颇得社稷大器之风采!”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0001 江东之豪 1466 社稷清白 最快更新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无论是眼下的北伐,还是之后整个天下的归治,乃至于社稷的复兴,毫无疑问,河北都是最重要的地区。 相应的,河北在这一轮胡虏侵害中受创也最严重,特别是羯主石虎长达数年的暴政施虐,令得河北人穷物尽,满目疮痍。而就算是羯国被攻灭,胡患有所削弱之后,河北的入治也将要困难重重。 此境久为天下精华区域之一,也因此出现许多传承悠久的世家旧族。在这一点上,甚至南渡之后一度王与马共天下的琅琊王氏,在河北一众世家面前,都不过只是后起之秀罢了。 除了这些世家旧族之外,常年的混乱也令河北各地豪强滋生,他们作为单一的个体,虽然并不具备抗衡、挑战王师威严的实力,但类似的境域与诉求却使得一旦行台政令与他们的利益发生冲突后,他们之间便会有着串联呼应的可能。 羯胡兵患、世族残余、豪强势力,再加上河北早已经萎靡至极的民生以及随处可见的流民,诸多因素累加起来,还有在羯胡统治之下众多胡部人口的内迁,便造成河北如今复杂至极又棘手无比的现状。 沈大将军心内很清楚,北伐进行到最后阶段,必然要面对这一系列的问题,军事上消灭敌人只是一个前提,而之后的诸多问题,一旦处理不当,都将会糜烂成灾,即便不是在眼前,也将在不远的将来颠覆北伐的成果。 这些问题,单一一个已经足够令人头疼,偏偏又彼此掺杂、互相纠葛,触碰任何一点,都有可能牵动全局的变化。而在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又不能循照军事上敌弱我强这种简单的思维去看待。如果也将此归为战斗之类,那么这个战场要比实际的北伐作战复杂数倍! 因此,对于行台而言,军事上消灭羯国只是第一步,完成这一步之后,才会面对世道所施加的真正考验。 势大一时的行台,究竟会否昙花一现一如中朝,还是能够稳稳把控天下局势、将北伐的战果彻底巩固消化,将未来诸多分分合合的隐患与趋势消弭于无形之中? 这一场考验,沈哲子同样没有笃定必胜的信心,唯迎难而上而已。幸在如今的他而立未久,仍是年富力强,神气不曾消磨,志力仍然锋锐,往后余生都将为此而战。 正是因为河北如此复杂的情况,行台为此准备也最是充分。除了正面战场上远胜往次攻伐、多达几十万的王师动员,还组织大量秘阁少贤入此历练,包括沈哲子自身从这一场北伐作战开始便一直坐镇河北,可谓人物尽用于此! 沈牧这一次在东路种种措施,对沈哲子而言,称为惊艳都不为过!如今的他位高权重,越来越习惯了颐指气使,已经很少再有能够令他喜形于色的事情,就算前路王师禀报已经生擒羯主石虎,在他看来也只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事情。 可是这一次,他却因为沈牧汇报的内容而动容,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甚至直夸沈牧为社稷大器,那种掩饰不住的自豪尤甚于此前听闻沈云袭攻破襄国,这不免也让随驾诸人心中倍感好。 “莫非沈侯已经兵逼信都,虏廷已经暴露刀兵之下?” 眼见大将军如此喜色,胡润也好发问道。此前他也收到沈牧的传并派遣一部分兵众驰援东武城,只是因为需要在此等待大将军驾临没有亲自率兵前往,但对东武城的动态也不陌生,此刻心中暗忖,能让大将军欣喜若此的事情,必然是东武城方面有了大的功获。 此刻在广宗城内这座府邸中的,还有谢尚等司职转勋的礼官,并如桓伊这一类已经得任的秘阁少贤,还有行台治下各方抽调而来、等待就任河北的纪况、范汪、袁乔等人。几十人并在厅中,一个个也都充满了好与期待。 “季龙垂死病兽,又哪值得闻殃心喜。” 沈哲子目下心情正是舒畅,指着胡润笑语回道,同时也并未让众人等待太久,抬手示意陈逵将沈牧的奏传示厅内众人,神态之间竟有几分卖弄与炫耀。 众人依次阅览这一份奏,同时也都给出了神态各异的反应,并在心中暗忖奏中哪一项内容值得大将军如此欣喜。 胡润作为一个武人,思绪相对单纯一些,看完之后便叹息道:“季龙暴虐,陷我几十万河北生民于垂死,如此绝弃人性,实在自掘坟穴!沈侯高义,为活河北黎庶,竟能痛舍殊功,实在是我等甲众楷模!” 沈哲子微笑颔首,倒也不因胡润没有洞悉真髓而失望,毕竟就连沈牧做到这一步都令他倍感惊喜,自也不奢望麾下众将俱都有此格局眼光。 从馨士馆这一比较单纯的学术地转入仕途的范汪在稍作沉吟后,则开口说道:“由乱入治,必以重典。沈侯严刑乡愿,诚是当然。但以民声取咎入罪,则不免略失刑威……” 沈牧用的非常方法,有人提出质疑,沈哲子并不感到意外。特别范汪久为儒学宗师,缺乏实际的权衡机宜,虽然赞同打压乡愿,但却觉得将庶民之声作为量刑凭证有些欠妥,应该说内心里还是有几分清高,对民声乏于足够正视,又觉得因赞誉得罪,不利于河北民风入纯入朴。 一件事物,不同的人有不同看法,这一点沈哲子并不抵触,所谓集思广益,只要基本的路线无冲突违背,他也自有纳谏的包容。 不过沈哲子还未开口,谢尚已经发声反驳:“范公自是河洛儒宗,言思俱都法古尚贤。然乡愿所以可恨,即在于是非混淆,德与非德趋于混沌。仲尼所以厌之,即在于此。媚俗而趋势,惑民而欺君,云泥之间,成其乐土,天恩不能沐下,下疾不达天听。沈侯执此机变,使天听复清,使民疾曝白,恩威得于清白,世道焉能不治?” 沈哲子之所以对谢尚颇感满意,就在于其人的灵活与复杂。江东旧年侨门执政,他以清雅妖异能为王葛座上宾客,待到沈氏骤大,大将军霸府执法用事,他又以恭劳事庶而著称,既可以编修礼法,又能主持勋功改革,可以说任何方面的才能或许不能达于顶峰,但也都能做到上流。 若再加上原本历史上其人执掌豫州,成为陈郡谢氏出掌方伯的起点,为陈郡谢氏之后的崛起奠定下深厚的基础,谢尚这个人简直就是全才,是世族子弟之中第一流的人才代表。甚至于陈郡谢氏之后的谢安、谢玄,都只是谢尚某一个侧面的进一步发挥。 历史上陈郡谢氏能够成为南渡之后江东四大高门之一,谢尚这个近乎全才的领头人实在是功不可没。 就像眼下,令大将军倍感欣喜的、由沈牧所提出的除杀乡愿,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谢尚便能洞悉真髓,所陈述虽然较之大将军心中所想还有出入,但已经相差不大。 乡愿,在儒家的经义体系中,最初是作为一个道德概念被提出。但若大而广之推及到普世层面,则就有着更大的意义。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王莽这个人,在儒家传统概念中,乃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巨奸,但察其一生行事,更像是一个儒家治世思想的狂想家与践行者。 但若是将乡愿引入古代统治层面,王莽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乡愿,也代表了乡愿对世道伤害之大。 当然,对于乡愿这样一个存在,沈大将军也有更加浅显直白的认知,他们就是一群把持上下沟通渠道、赚取差价的中间商。而所谓的杀乡愿,就是消灭中间商。 乡愿从道德上讲是伪君子,乱德之贼,而扩及到中古统治生态中,世家与豪强,他们便是一群乡愿。把持经义而宣私说,盗持君权而营私誉,挟持乡民而治私业,忝官尸禄,欺上罔下。 沈牧所提出除杀乡愿的口号,之所以能够得到沈哲子激赞,就在于已经触及到社稷能否长治久安的根本。秦之编户齐民、隋之科举取士,都是削除中间环节、加强集权效率的壮举,惠及后世。 其实就算没有沈牧的提出,年前年后、乃至于更早前,沈哲子就一直在考虑该要以何种方式去化解这一个社会问题。早在淮南都督府时期,他便打压豪强,尤其西征关中的时候对弘农杨氏挥起屠刀,更将行台在这方面的强硬姿态彰显无遗。 但这种手段单一、姿态强硬的清除,也给行台带来很多的负面影响,最直接表现就是行台尽管大势已成,但是由于恶名太盛,在北伐过程中如果不是避无可避、真正主动投靠行台的乡流门户其实并不多。 而且未来的新朝,作为一个统一的政权,最起码要在表面上做到团结与包容,如果对某一特定群体表现出十足的恶意,那么在将其彻底消灭之前,便很难构建一个稳定的统治。可是世家悠久,豪强滋生,甚至本身就是行台重要的构成部分,哪能说割舍就割舍掉! 但是,沈牧所提出的这个斗争概念,能够很巧妙的避开正面的冲突,同时兼收实际的效果。杀你,并不是因为你是世族旧姓又或强宗土豪,而是因为你是乡愿德贼,你在道德上有瑕疵! 至于这个口号的提出,同样也很巧妙,卡在晋祚朝廷将死未死、新朝将立未立的微妙时刻,新的时代呼之欲出,已经是大势难阻。而等到世道正式跨出这一步,杀乡愿这一个斗争思路自然而然便会成为新朝的基本政策之一。 乡愿其实很难彻底消灭掉,这源于人性中的利己属性。而且涉及道德层面的思辨,其实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准则。但是眼下用来作为定点清除世族、豪强残余,最起码要将他们压制在一个新世道能够包容的范围内,却是再好不过的一个口号。 这一口号,同样也能获得行台上上下下的认可共识。北伐杀胡、收复神州,是行台上下戮力共进的结果,任何不属于行台序列的某一家某一人,若想在行台壮功之下做什么动作,那就是在侵夺行台霸府的功业!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0001 江东之豪 1467 心境旷达 最快更新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抛开就连沈大将军都颇感惊艳的“杀乡愿”,沈牧所安排的一系列赈济事宜也已经非常周详稳妥,即便是由大将军亲自主持处理,无非是将赈济的规模更作扩大而已。 河北的难民数量,远不止信都周边所溃逃的那几十万人众,羯国的政事不修加上行台秩序还没有完全铺开,可以说整片河北大地上真正能够踏实于乡土中、安居乐业者实在是少之又少,需要赈济的民众也远不止几十万那么简单。 以前王师不曾大举入境,纵然心中焦灼也无计可施,只能眼看着河北民众们遭受羯国虐害。可是现在既然身入此境,沈大将军就绝对不能再容忍生民大量的穷困死亡。 道义与否还在其次,如今的河北,汉胡民众比例已经达到了一个极为危险的境地。原本的历史上,羯主石虎在执掌河北后,不独大肆残害河北晋人,同时还大举招引四方边胡进入河北地域中来,以至于北方汉胡人口比例一度达到一比一的程度! 而眼下这个世道有了沈大将军的加入,历史进程已经大为更改,羯主石虎并没有如原本一样在先主石勒身死后顺利的获取羯国最高权柄,而原本作为内迁主力的氐、羌之众,由于王师此前的西征战事,也并没有大量涌入河北。 但就算如此,眼下的河北人口构成仍然不容乐观。单就王师此前收复的领土民众来看,汉胡比例应该在四比一之间。不过这也是因为羯主石虎主动的战略后撤,而在信都及以北区域,汉胡人口比例或许已经达到三比一乃至于二比一都极有可能。 换言之如今的河北,哪怕是消灭羯国残余势力,晋人与胡人之间的人口比例也仍然处于一个非常危险的状态。无论是大举扑杀诸胡内附人口,还是将这些胡夷之众大批外迁,都有些不切实际,一定会引起大规模的骚乱与暴动,这是眼下河北脆弱的民生基础所不能承受的。 这样一个问题,很难有短期见效的处理方法。而为了能够震慑住那些内迁胡虏,从而获取到一个更加长期的解决时间,军事上的震慑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杀鸡儆猴,羯国就是那一只鸡! 所以虽然沈牧迫于流民众多的现状而不得不暂缓攻势,但并不意味着王师整体就要停滞不前,反而需要更加猛烈、更加凶狠的打击羯国残余的势力。 沈牧在这一次事件中所表现出来的持重与大局观,让沈大将军对这位堂兄的能力有了更高的期许。因是也无须再作权衡,沈哲子便在广宗城内直接作出决定,加授沈牧为冀州刺史、征北大将军,同时任命范汪为河北赈济大使,听命于冀州刺史沈牧,主要负责河北赈济事宜。 其实原本沈哲子将范汪招至河北,是打算将其委任为冀州刺史。范汪虽然没有直接出任地方州郡的履历,但早前接替老臣颜含担任馨士馆馆长,乃是享誉海内的硕学大儒,名望上足堪大州,就算是那些河北经术久传的旧族世家,凭着范汪的名望也足够压制住。 但范汪毕竟是一个相对学术化的人物,让其领衔负责整个冀州的入治问题,还是有些勉强。尤其面对如此复杂的局面,更是乏于丰富的权术机变经验。再加上沈牧所表现出来的成熟能力,才让沈哲子有此决定。 河北的重要性以及复杂性,足够行台在相当长的时间内直接管理其境复治种种,专使委派。所以沈哲子才决定加授大使这样一个临时职事,除了范汪之外,另以江东赶来的纪况担任河北招抚大使,主要负责查除乡愿事宜。胡润暂解军职,暂任河北讨剿大使,主要负责剿杀境中宗贼流寇,特别是解除一些自成组织与建制的胡人武装势力。 至于河北各路王师的统率权,由沈大将军亲自认领,并以中路军谢艾为前锋大都督,各军之中抽调精锐,并向信都出击,不给羯国以喘息余地。 流民的赈济问题,远非东路军一部便能处理。而王师目下能够调用的物资,在春暖开禁之前,也唯有暂时挪用各路王师剩余军资。 这意味着,河北这二十余万王师部伍,在新的物资到来之前,其中绝大多数都很难再作军事征讨调度,只能驻守原地。 也幸在大将军始终身在河北,对于各路王师基本情况都有一个及时的掌控与了解,才能在短时间内做出战术上的改变。 为了节省人力物力,眼下不宜再作大规模的运输调度,所以之后将以襄国、广宗、东武城等王师驻营所在作为赈济的几个中心地点,各个中心向外设立赈济的分据点,努力招引民众向他们各自区域迁移。 这几处中心地点,除了保留王师基本用度所需之外,另外还要提供可供三千军众出击的物资,用以维持接下来的信都剿灭战。 至于之后的信都决战,由东武城择五千精锐率先向信都发起进攻。之后广宗胜武军两千卒众北上,陈兵信都南境为东路军呼应。前锋大都督谢艾自领奋武精锐,离开襄国北上巨鹿,遏阻羯国信都西路。 同时左路军韩晃放弃对太行径道监控,自领所部精骑进兵赵郡,加入战场之后,伺机出击,追剿羯国余寇。 其实在制定这一套战术步骤的时候,沈大将军自己心情也是骚动难耐,想要亲自率领胜武军北上信都。虽然言中笑谈石虎已经是垂死病兽,但心中仍然难免热切,想要北上亲自送这羯国暴君最后一程。 但他这苗头刚刚流露出来,便遭到广宗城内一众文武众口一词的反对,言辞激烈的劝谏大将军打消这个亲身犯险的危险念头。除了目下战况已经完全无需大将军亲临前线去督战之外,也实在是大将军本身的弓马技艺实在让人不那么放心。 虽然说目下敌我势力对比已经非常的清晰悬殊,可是由于需要分力赈济河北难民,因此信都这场战事所投入兵力便略有悖于此前所设想的那种各路大军争进合围。 而且战场上局势瞬间万变,谁也不能预估会有什么变数发生,胜武军虽然是行台第一**锐,但也不能确保能够保证大将军完全不受矢锋侵扰。一旦真遇到需要行伍转移、暂避锋芒的时刻,大将军行止都将不由自主,届时胜武军反要失于待敌于从容。 虽然胡润等人言辞恳切,只说信都毕集羯胡腥膻衰亡之气,胡虏蒙昧,难识重威,大将军实在不宜亲临近中。但大将军能够听得出他们言外之意,老老实实在广宗待着吧,不要亲上前线给人添乱。 沈大将军对此自然难免愤懑,甚至搬出谢艾来做借口。他虽然自己也知自己多少斤两,亲自上阵杀敌那纯熟想多了,但若讲到体魄强壮、年富力强,自信就谢艾那种货色,他能打上两三个。谢艾这种水平都能做前锋大都督,沈大将军怎么就不能战场一游?当然他也不是非要率军出征,但听出那些言外之意后,难免有些吃味。 “艾若有失,则王师上下衔恨负耻,更作戮力杀敌!大将军千金尊贵,若折寸羽,则六夷俱亡、伏尸百万,不能雪我社稷折羽之恨!” 反正无论怎么说,胡润等人是不能领会大将军那种菜鸡攀比的恶趣味,绝对不愿大将军离开广宗城。 对此,沈大将军也只能抱憾放弃,没办法,羯主石虎落架凤凰不如鸡,其人生死如何都比不上大将军一根毫毛完好与否。 于是,在各方军令议定下达之后,沈大将军也只能安分的于广宗城外誓师,然后便送田景所率胜武军踏上征程。一直等到胜武军行远,大将军返城之际,仍是面无表情。 胡润作为反对大将军出征最为激烈者,自然也知大将军满腹邪火,在送走出征的胜武军之后,便聪明的没有返回广宗城,干脆请命前往广宗城北面的经城,帮助范汪设立赈济地点,同时采风缉盗,没有个十天半月的,是不会返回广宗城的。 作为大将军亲近门生,胡润可是很清楚江思玄何以被遣用河西,至今都还困在陇右没能回来。他眼下暂任河北讨剿大使,虽然不算是正式的军职略有不美,但也不想转眼被派往辽东给温放之打下手。他们胡家仍是人丁单薄,他还想等到河北战事悉定之后返回洛阳多作努力呢,四边新功且留少进摘取。 军政事宜都有委任,在信都战事结果传回之前,大将军反倒清闲下来。他也心知过于频繁的垂问事务,反会给任事者增添许多不必要的负担,索性自得其乐于广宗城附近练起了骑射。 广宗城外骑射场上,仍是春寒料峭,陈逵身裹皮氅,姿态僵硬、有些困难的控御着战马冲到射线附近,挽弓射向五丈外一处游靶,可是箭矢离弦之后便斜斜飞出,最终落在距离游靶数丈外的地面上。 另一侧沈大将军勒马稳立,见状后嘴角便是冷笑,继而策马上前,引弓便射,箭矢飞出,插在了游靶边缘,一股寒风拂过,箭矢便又掉落在地,但最起码是命中了目标,较之陈逵不知强了多少。 陈逵见状,很没有节操的击掌叫好,只是鼻音浓厚。没办法,他本就不是行伍勇士,平日多做案牍事务,但却一连几天被大将军拉到射场上来陪射,特别前两天还遇上一场返寒小雪,就此受凉。 听到陈逵的喝彩,大将军矜持的点点头,微笑道:“古来善射者,养叔之流,概得天授其力,至于我等中人,所得者唯事技以勤罢了。林道无需忧怅,假以磨练,也能技艺纯熟。” 陈逵闻言后嘴角便颤了颤,回想大将军一壶箭二十枝,中标者尚不过半,且其中还有几箭都是勉强擦过箭靶边缘,怎么说都难跟养由基扯上什么关系吧?不过这一点疑惑,他是聪明的没有讲出口,抹了一把鼻涕后一脸受教状:“技不如人,难免怀怅。大将军心境旷达,若非内外诸事劳扰,技岂只此!如胡将军之流,也是幸甚,幸遇良御,方得驰骋其能。” 大将军听到这话,笑脸黑了一黑,继而便说道:“胡厚泽此人,才器是有的,待河北事了,还要大用他。” 陈逵闻言后眸子一亮,暗想稍后归城后一定要拿笔记下来,若非胡润不肯正经劝谏,偏要拿人短处说事,事后又溜之大吉,他又何必遭此无妄之灾。 明明广宗军中善射者诸多,大将军偏偏让他天天陪射,无非急需重新树立信心。等到那独眼龙返回广宗,便以此来吓一吓他!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0001 江东之豪 1468 暴主缺德 最快更新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信都城外较之年初时已经大为不同,生民溃逃者十之七八,原本绵延几十里、一眼都望不见边界的难民营舍急剧缩减。 到如今,也仅仅只有依傍城池这浅浅一层还有人烟活动,更远的区域则只剩下了满目疮痍,沟壑地穴杂尘,人畜尸骨并秽物堆积了厚厚一层,若非残雪还未尽数消融,只怕早已经是臭气熏天,但眼下即便是还没有浓烈的气息弥漫开,那画面也实在是令人望而生厌,不愿细睹。 至于留下的这些民众们,多是老弱残疾,已经不再具备远途跋涉的能力,即便是逃散也多会死在途中,索性人生最后的一点光景节省力气,傍于城池绝望待死。若是侥幸命格够硬,或还能睁眼等到见证羯国覆亡那一刻。 张豺策马自南城门行出,脸色阴郁之际。前方数百卒众开路,单单驱赶城门孔洞内瘫卧的难民并清理那些杂乱秽物,便用了大半刻钟。 “狗贼、狗贼……死期不远!害我乡亲,毁我家园,待到黄泉,看你遭猛鬼撕咬,魂飞魄散……” 城门前瘫卧的这些难民们,多是老病垂危,无非喉咙间还盘桓一股微弱气息不散,但在见到被兵众们簇拥而出的张豺后,这些垂死之人却又陡然来了精神,一个个挣扎着扑到道路两侧,指着军伍中的张豺厉声咒骂。 绝望的人早已经无所畏惧,他们或许不知张豺的身份,但是对羯国的恨意却深入了骨髓里。将死之身,早已无能搏杀仇寇巨贼,满腔的戾气与怨恨只能由言语中发泄出来 那凄厉狰狞的语调,仿佛索命的亡魂凶音。哪怕张豺早已经见惯生死,但耳中听到那些切齿的咒骂,眼中看到一个个状若厉鬼的难民们瞪大血红的双眼怒视着他,心弦仍然不免骤然绷紧,乃至于彻骨的寒意自心底透出。 张豺的心情压抑,神情木然,整个人仿佛化作一坨阴寒的坚冰,其前后兵众们散向两侧,大声斥骂喝令这些贱民住嘴,同时挥起屠刀劈砍那些咒骂声仍然凄厉凶恶的民众。 只是屠刀斩落下去的时候,却不见血肉翻飞的惨状,这些民众们早已濒危,甚至体内的血流都近乎停滞,哪怕是刀剑加身、露骨的伤口也不见鲜血飙射,只是早已经萎靡收缩的皮肉之下渗出一抹暗红,触目惊心! 行出城后,张豺便在前后千数兵众簇拥保卫之下,于城外游荡眺望。郊野中目之所及俱是疮痍,原本几十万生民群聚于此虽然也是杂乱异常,但最起码却还是人气盎然,可是如今,整个信都城外一如鬼蜮,哪怕再凶恶的人步行其间,都倍感毛骨悚然。 离城数里之后,郊野中已经难见活人,饥寒而死的累累尸骨下倒是生趣新萌、已经有嫩青野草戳破了冻土,努力吸收着那些尸骨残余的养分以舒展嫩叶。沟渠下多有豺狼猛兽出没,刨食撕咬着那些尸体。 “拿弓来!” 张豺抬起手臂,由亲兵手中接过一张骑弓,引弦便射向那些刨食人尸的饿狼,箭矢飞出,直接射穿了一只饿狼的脖颈,将那寒冬后瘦弱的狼身射出将近半丈距离。其余几只饿狼受惊之后向四野飞蹿出去,冲到自以为安全的距离之后才转回头来,弓着脊发出低沉凶恶的狼嚎。 一箭射死一只饿狼,张豺神情却无多少变化,只是眉头微微蹙起,在将弓挂回马鞍上后,才不动声色的揉了揉因拉弦而胀痛的手臂。终究是不年轻了,遥想当年气盛时,力开三石不在话下,而如今这一副老朽身躯,还不知能够熬到何时。 信都城外郊野还存在着羯军设立的戍堡,得知张豺出城巡察,自有各方羯部派兵迎接。 护国寺那场权变之后,羯国内部权势又经过了一轮新的调整。原本的内六军、外六军本就只存其形,干脆尽数裁撤,只保留内军禁卫与外军的编制。 太子石世监国,原贵妃刘氏则成为皇后、临朝暂行皇帝事。至于羯主石虎,对外的说法是旧疾复生,视听受阻,需要居苑静养,但其实已经被彻底软禁在了护国寺东台。 在这一轮的斗争中,张豺给自己争取的势位是右丞相、冀州刺史,在目下的信都,可以说是仅次于执掌内外军务的大将军、魏王石苞。但石苞只是一个傀儡而已,执掌禁卫过半精锐的车骑将军是张豺的婿子,而外六军省并而成的外军则都为张豺爪牙。 所以如今的张豺,便是信都皇后、太子二尊之下的第一人,所有事务一手把持,除了驻守扶柳城、强兵在握的太尉张举与窜逃离国、矫诏僭称赵王并于赵郡创设行台的叛王石遵之外,国中更无人敢忤逆其人颜色。 势位虽然已经达于极点,张豺却并不轻松,每每行入一处城外戍堡,第一个问题必是:“野中可有发现晋国敌踪侵近?” 各部人马都没有发现晋军欺近的迹象,这无疑令张豺绷紧的心弦稍稍轻松一些。他如今虽然僭主弄权,但也不得不承认若非主上石虎早前强令各边生民集结此中,之后民众大批溃逃在一定程度上遏阻了晋军兵进的步伐,只怕此刻的信都早被南国大军围困猛攻、岌岌可危。 晋军还未兵发信都诚是一喜,但张豺并没有轻松多久,之后各路将领便众口一词的讨要军资,这让张豺完全的无言以对,甚至因为信都周边人踪绝迹、田亩尽荒,连让这些兵众自筹钱粮都羞于启齿。 是的,如今的信都已经将近山穷水尽。此前扶柳城张举又以西投叛王石遵做威胁,从张豺手中勒索走了足足二十万斛粮草,这令得本就困乏的物资更加严峻,如今信都城中,储粮尚不足十万斛! 这一个数字,看起来似乎还颇为可观,但是信都城内尚有诸多权贵并其家眷、还有张豺在生民大举溃逃前及时收拢入城的一批豪强部曲需要给食供养,这一点粮食的储备,甚至不足维持到三月末尾。 想到这里,张豺便不免对叛王石遵恨得咬牙切齿。刘后当国之后,便在张豺的建议下传诏各方,号召各边生民输粮济困,凡入输粮货百斛以上,俱授牙门将,入输千斛以上,更可积功授以世守郡县的官职。 张豺本身便是广平豪强军头出身,自然明白如何才能更好的吸引那些趁乱聚众的强梁凶人。南国势大凌人是一方面,但乱世中最不缺便是一腔孤胆厉念、至死不悟的凶横之徒,这些人骤起于草莽,更不知大势为何物,人多势众之后,对于名位便有一股超出寻常的渴望。 羯国如今虽然已经衰微,但毕竟曾是久王北国的霸主,这一个牌子仍然具有着不弱的号召力与诱惑力。特别那些纵横地境的豪强们,无非穿县跨郡而已,他们或是也曾耳闻南国兵盛,但其实是很难想象将羯国打得苟延残喘的南国究竟强大到了哪一步,一旦放出这些名位引诱,还是很能吸引一批亡命之徒蜂拥来投。 然而设想是好,无奈张豺还是落后一步。石遵这个小王八蛋不知如何窃取主上副玺而作伪诏,离开信都后便一路西窜,沿途所授将军、太守不知凡几。 那些乡野土豪本就困于见识,更难知羯国权斗细则详密,稍舍钱粮并丁壮便可得高官重权,一时间应者云集,据说赵郡那个所谓的赵王行邸已经集众十万余,周边巨鹿、博陵、中山、常山等郡国,应从者更是蜂拥云集,一个个都做着豹尾封侯、传爵后嗣的美梦。 当然,若仅仅只凭石遵一人,不至于在这么短时间内便闹出这么大的阵仗。 张豺心知,其实根源还是在信都此处,如今信都执权者便是自己与依从于刘后的一众屠各权贵,这难免会让那些羯胡耆老心存不忿,这些居守地方的羯胡将领选择扶植石遵以对抗信都王命,甚至就连原本身在信都的羯将孙伏都都趁人不备,率领千数部曲西投石遵。 羯胡久为国人,是羯主石虎最为信重的一股力量,甚至此前搜检驱赶周边郡境的晋人豪强乡众们集于信都,都是为了要让羯胡人众更加方便的控制地方。 如今信都主上生死未知,刘后与张豺都是这些羯胡目中的外人,他们内外弄权,自然招致羯胡不满,再加上石遵出走,便成了他们投效的唯一目标。 “暴主素不修德,庭内俱养禽兽,如是国宗,焉能不败!” 一想到在这抗拒晋军最关键的时刻,石遵这个皇子竟然罔顾国运危亡,僭称赵王迷惑众情,使得本就垂危的羯国国力再作崩裂,张豺便恨得满嘴苦涩。 相应的,对于自己挟君擅权的负罪感也荡然无存,石虎这个暴君连自己的儿子生成虎狼心肠、争相互噬尚不能制,又有什么资格来要求臣子对其纯情效死! 但是,这一点负罪感的抵消并不足以让张豺心情转好,正是因为石遵在外兴风作浪,令得信都之众不得不受困于此,不敢擅离此境,而南国的兵事威胁又越来越严峻,使得信都上方每一寸虚空都充满惶恐焦灼。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0001 江东之豪 1469 愁城难离 最快更新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于城外巡察一番之后,傍晚时分,张豺便又返回了信都城。信都城池内外局势紧张且危险,哪怕张豺这如今国中首屈一指的权臣都不敢夜中在外游荡。 相对于城外形同鬼蜮的萧条空旷,信都城内眼下则是人满为患。除了屡经动荡、如今已经所剩不多的内外军众之外,便是诸权贵人家的部曲家众,这些人众各自分割城内一处区域,闭门而守自成体系,彼此间也乏甚交流,以至于就连张豺都不清楚城内目下还有多少人口。 原本负责信都城防的宗王石苞被张豺推举为左丞相、大将军,正喜孜孜做着一人之下的权臣美梦,而原本城防军则都被张豺以各种理由安插上自己的人手接掌过来。 如今信都城中,抛开那些权贵门户各自藏匿门内的部曲之外,摆在明面上的力量,除了继任车骑将军的祖青与屠各将领呼延盛各自所掌握的几千禁卫内军之外,已经尽入张豺控制之中。 距离信都城不算太远的扶柳城尚有张举所统率、自幽州南来的一部羯军,虽然公开在编有两万余众,但张豺相信张举所拥兵力应该不止于此。要知道此前信都城外流民溃逃,张举绝对不会按捺得住不出手。 不同于张豺困在城中忙于弄权争势,张举不入国中,避免了纠葛又能坐享渔利,姿态要比张豺从容得多。且信都军众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几经动荡,一旦大战发生,还能够剩下几成战斗力已是可疑。 但幽州这一部分羯军始终被张举牢牢控制在手中,张举凭此而招引一部分豪强率领部曲人众投靠托庇,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过张豺虽然弄权国中,自拥重兵的张举却显然不会听其号令,所以对于眼下扶柳城具体兵力多少,张豺也是不清楚。 除此之外,渤海郡中还有一部羯军,此前受石斌统领,石斌归国后为石苞所杀,这一部分军众已是群龙无首。 虽然张豺掌权之后也即刻向这一路羯军将领们许以高官厚禄,但渤海郡与信都之间路程并不算近,再加上又被晋军所控制的广川城横阻在外,就算这一部分羯军肯于听从信都号令,短期内信都若是爆发战事,仍是指望不上。 入城之后,自有城防将领趋行迎上,其中便包括张豺的次子张宝。诸将上前,各怀忧色,但只有张宝少于顾忌,直接开口问道:“阿爷,野中可现晋军敌踪?” 晋军究竟有没有发兵进攻信都,无疑是目下信都城内众人最关注的问题。其他几名将领虽然没有开口,但听到张宝问出这个他们最关心的事情,也都满怀忐忑的望向张豺。 张豺有些不悦的横了张宝一眼,只觉得这儿子早过而立,却仍全无城府,不过在看到其他将领们一脸关切后,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冷笑:“晋军自以仁义王师标许,所见城外贱民蚁拥求庇,又怎么会弃之不理。其军久在河南,少历河北酷烈风雪,寒冬未出,本身也不过只是勉强维持罢了,更兼不知国中虚实,又怎么敢轻率妄进。” 听到张豺如此回答,几名将领甚至包括各自身后兵卒俱都下意识松了一口气。然而张豺看到这一幕后,心中更是一凉,甲士尤重一腔气势,可是如今信都城内将士却已经未战先怯到了这种程度,眼下不过只是依仗晋军还未发动进攻,城内局势尚可维持,一旦晋军真的攻来,真能奢望这些将士能够死战固守? 张豺这一份忧虑自然不会显于面上,他的儿子张宝却已经咧嘴笑了起来:“吴越岛夷又哪有什么资格做大势之争?两国争雄,竟然还滥发虚假仁义,贻误战机,难道真以为邀好那些伧民就能仗之横扫河北?信都北境仍然不乏野伧游荡,既然如此,不妨再遣军众外出驱逐向南,给南贼再增负累……” 近遭几名将领闻言后眸子俱都一亮,纷纷发声盛赞少将军策略高妙,更不乏人主动请缨,似乎想要即刻便出城寻找驱逐难民南下。 这无疑更令张宝神采飞扬,正待要张口继续发挥,却陡然发现其父望向他的眼神已是眼白居多,这分明是他在闯下大祸后才会看到的眼神,心中顿时一凛,忙不迭闭口不敢再说话。 “晋军虽然还未北上,但城外也不安全,不言那些游荡不定的强梁盗匪,单单扶柳城……目下城中尚可维持,还是不宜分兵过甚,固守此中,等待四方勤王毕集才是正途。” 张豺视线闪烁着望向众人,他哪里不清楚这些人打的什么主意,特别其中几个态度踊跃想要引部出城者,本就不属于张氏嫡系部曲,而是在护国寺变故前后被张豺临时调入城中。 只有张宝那个蠢物才会相信这几人是真的盛意拳拳,希望能够帮助信都摆脱厄难,张豺心里却很清楚,这几人大概是悔得肠子都青了,且对信都还能否维持得下去已经彻底不抱希望,若真轻纵这些人率领部曲出城,转身直投南面晋军都有可能! 当然,这些人已经了无战意、心生异念,就算将他们强留在城内也是一桩隐患。但总好过放纵他们投靠晋军之后,将城内虚实尽皆汇报晋军要好得多。 张豺没有采纳张宝的妙计,几名将领都难免失望,但也不敢再作强求。他们此刻的确是满怀懊恼,此前贪于张豺所许诺的名位诱惑才引众入城为之壮势,可是眼见到城外那些豪强趁着城中混乱而哄散一空、再得自由,而他们却要坐困这全无希望的愁城,衣食都将难以维持,更要时刻担心晋军大部围城。 四方勤王?这也不过只是一个笑话罢了,就连近在咫尺的扶柳城羯军都全无要向信都靠拢的迹象,此刻哪里还有什么勤王援军会傻傻跑来信都! 打发了城防诸将后,张豺便在亲兵们簇拥下离开城墙范围,直往护国寺方向而去。沿途所见不乏国中权贵指使家奴所架设的路障、巷防,如今整个信都城早被此类乱七八糟的简陋防事划分成大大小小的区域,甚至就连中使宣诏都难畅行城中。 护国寺的防事又经过一番加强,已经成了信都城内一处独立坚堡。此前那一场事变发生后,各方对究竟将主上石虎软禁何处迟迟都不能达成共识,索性便就直接留在了护国寺,包括皇后刘氏并监国太子石世也都在此中。 至于对外公布的主上归苑,不过只是为了防备城中一部分羯国权贵狗急跳墙、争夺主上而故布疑阵罢了。 眼下的禁苑中,只有那个已经被架空的魏王石苞留守,而石苞对此安排也是分外满意,整个禁苑完全由他作主,更让他有种把持国务枢密的满足感,更不要说苑中珍器、美人所带来的享乐。 作为羯国目下中枢所在,张豺索性也以护国寺为家,家人老小俱都迁居此中,并由他的长子张苌率领门下最精锐嫡系的部曲负责防卫。 返回护国寺后,张苌便匆忙赶来汇报张豺离开这段时间内中所发生的事情,包括主上石虎餐食如何、刘后又召何人入见以及几人出入西殿。虽然事无巨细,但却也详略得当,对于这个稳重兼做事颇有章法的长子,张豺也是非常满意。 其实闲来张豺也忍不住在想,此前堂弟张离死在石斌手中也并非全是坏事。此前由于张豺被主上石虎限制在禁苑中,使得一些家门事务都要委托张离去处理,张离死后,虽然确是痛失臂膀,但在一定程度上让张氏隐隐有些分离的家门势力再次凝聚起来。 这么想或是有些凉薄,但张豺此前已经隐隐感觉到随着手中权柄越大,张离对他也不如往年那样恭顺。 如此纷乱时节,任何一点差错都能带来万劫不复的灭顶之灾,相比起张离这个羽翼渐丰的堂弟,无疑儿子们要更加可信一些。毕竟,张豺奋斗这大半生,还不是为了这些子孙后嗣? “祖青今日有何异常举止?” 听完张苌的汇报之后,张豺略作沉吟后便又发问道。外间看来,祖青乃是他的婿子,且力助他发动廷变幽禁主上,肯定是他嫡系肱骨。张豺也乐得让人保持这种错觉,只是私下里对祖青的警惕却丝毫都不松懈。 特别在护国寺事发前后,张豺能够明显感觉到祖青恭顺外表下所涌动的那种强烈异志。而也正是因为祖青强硬的拒不交出受其控制的石虎,这才让张豺不得不做出更多让步与妥协,甚至此前意图以册封太子引诱张举入城的尝试,张豺都怀疑可能是被祖青暗中破坏。 “妹婿并无异常,仍是固守东台。” 虽然心知父亲对祖青的警惕,但哪怕在人后,张苌也并不过多流露对祖青的敌意,这也是他性格稳重的体现之一。 张豺闻言后,眸子更是幽冷,东台便是羯主石虎眼下被幽禁的地点,祖青一直把持此处,不许旁人接手,甚至就连张豺在护国寺事变后都没能见上石虎一面,这也是张豺对他不满的原因之一。 “稍后你派人将九娘子接回舍中,我有事要问一问她。”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0001 江东之豪 1470 祖郎意坚 最快更新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作为羯国信都目下为数不多的实权派,祖青自然也将家小安顿在了护国寺。 这当中除了他那个新婚不久的妻子张氏娘子之外,还包括其他一些早年跟随其父北投的祖氏宗亲并一些虽然忠心耿耿但却年老力衰的部曲家将。 原本祖青是还有几名兄长,可是随着他父亲祖约去世后,几名兄长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死去,祖青也是因为幼来久为羯主近侍才侥幸长大成人。 而到如今,祖氏直系子弟除了祖青之外,唯余一个堂兄、也就是他的伯父祖逖的庶子祖道重,但祖道重幼来便有痴愚之患,年近而立尚且不能独立人事,明显不能担当家业重任。 但祖青也知自己算是已经游走在生死边缘,随时都有丧命之危,未必还有传承家门血脉的机会,因是在羯国得授任事之后便借着手中那些许权柄为这个堂兄广纳姬妾,只是希望哪怕就算他自己身死绝嗣此中之后,家门仍然能有血脉传后。 可若论及老奸巨猾,祖青终究较之张豺稍逊几分。当日护国寺事变,他非但没能及时控制住张豺,反而连密送堂兄出城的家人都被截留下来,继而便被送入了护国寺内。 如此一来,祖青便陷入骑虎难下的困境中,最后一丝以命相搏的余地都被人控制住,原本他是打算将堂兄送离信都后,若自己真的无从脱身,便索性直接杀了羯主石虎,如此就算是他死在此中,在外还有祖道重能够受惠,于南国安居传嗣。 但事已至此,再怨天尤人也没有了意义,而祖青也绝对不是一个肯于轻易放弃的人,幼来谋生于虎狼群中的苦难磨砺早将他塑造出一个坚韧不拔的性格。 这一日,事情似乎出现了转机,前日他家那新婚娘子被张豺派人接回家中,祖青今日值宿完毕后前往接回娘子,而张豺也拉住祖青稍作谈论时事,并给了祖青两个选择。 返回自家位于护国寺的临时居舍后,祖青便召来几名心腹家将,商讨之后该要如何。 “张贼虽言野中仍然未有王师踪迹出现,但想来局势仍然不容乐观。历查南国用事,素来刚猛锐进,城外流人溃散,或是稍阻其军行途,但绝不会长期受阻,不久之后,必有兵临城下!” 祖青皱眉分析道:“南国行事风格,张贼所感更深,因是今日才会留我详谈后事。他已无必守此境之信心,想要先遣我离此北行,想要借我家声于幽冀之间稍铺后路……” 室中几人,即便不是祖氏家将,也都是极为亲近者,足够值得相托性命。此时听到祖青的话,一个个俱都喜形于色:“果真苍天不薄忠义家门,阿郎若能趁此离开信都,自有广袤天地可待,届时无论行北又或投南,都是大有可为……” 祖青闻言后却是叹息一声:“我拒绝了。” “阿郎怎可……” “难道当中有诈?” 众人听到这话,一个个都瞪大双眼,满脸诧异的望着祖青。 祖青喟然一叹:“能脱我家旧罪者,只在此城之内,无求于外。我若就此投南,南国目我仍是奸邪。而若向北,王师大势已无可阻,更无需赖我抚民复疆。我更不会滥用家门仅残薄声去为张贼垫道……” “可是目下城中人情崩坏,身外皆敌,已是大凶之地,阿郎纵使留此,还能再有什么作为?” 又有一名老家将痛心疾首道,深为祖青放弃这样一个难得能够逃离信都的机会而感到惋惜。 “唉,还是我辜负郎君重托,未能及时将祖公血嗣送出信都,致使郎君进退两难……” 另有一人满脸懊恼悔恨说道,这人隆鼻陷目、额头窄平,是个很明显的羯人相貌,但却能够参加祖氏如此机密会谈而其余祖氏家将也都不感到怪。 这名羯人名为王安,旧年曾为祖逖奴仆,祖逖并未因其胡虏身份而加害,反而赠其财货让他返回河北。之后这个王安在羯国积功累进,成为一名战将,但是对于祖逖旧年旧恩深衔不忘,之后祖约叛晋投北,其人也竭力关照祖氏家人。 甚至若非其人努力保全,只怕就连祖道重这个祖逖唯一血脉都要被对祖氏心怀歹念之人加害,不能成人。 而祖青早前身在护国寺谋乱,也正是托付王安将祖道重护送出城,但是那一夜信都实在太过混乱,先是归国的燕王石斌被杀,后有许多依附张豺的豪强被调入城内,如此混乱之中,王安也没能及时将祖道重送出信都,以致造成眼下的局面。 听到王安满是自责的语调,祖青又开口安慰他几句:“当日信都内外实在太过混乱,也是我安排不周,现在想想,阿兄受阻城中也未尝不是幸事。就算出城,只怕也难安全远遁。王君能够心怀旧惠,义助我家,青已感激涕零,至于谋事不成,也无须因此自责。” 说着,他又转望向其他几名家将,笑语道:“我虽然拒绝了张贼的安排,但却接受了另一桩任命,明日便要前往西殿负责殿前宿卫。如今恶主已经入栅,枯守无益,反倒刘后、嗣君并在西殿,我若如此,同样大有可为。” 其他几人还待要劝,因为他们明白祖青本无为羯国效死之心,如今却要主动的越陷越深,分明已经是心存死志。 但祖青却并没有给他们劝告的机会,直接抬手制止了几人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语,继而叹息道:“父债子偿,旧年我父逆乱江东,以致晋祚垂危,伯父毕生攻伐旧勋更是毁于此中。我能侥幸活下来,已是苍天庇佑,更不愿此生无为、辜负天意。即便身死此中,也希望能够稍留壮烈薄誉于后。” “不过我也知道,张贼待我素无良善心迹,此番再用,肯定潜谋其中。因是东台留宿仍然不可松懈,他若真敢奸谋害我,无非火烧东台,与之偕亡!” 讲到这里,祖青已经是满脸的决绝之色。石虎如今被拘禁在东台,但是由于信都城外还有张举并他此前纵走的石遵这些不可控的力量,因是眼下哪怕是张豺也不敢擅自加害石虎,不愿背负弑君恶名。 如今的东台,门户俱被钉死,石虎便被拘在其中,只留几名宫人贴身照料。为了防备石虎向外传递消息,甚至就连日常饮食供给都只是用吊篮送上东台。 因此就算是祖青,目下也难直接接触到石虎,真要施以加害,只能举火焚烧东台,将那暴君烧得干干净净。 祖青心中打算是,待他前往西殿值宿后,伺机除掉西殿的刘后并太子石世,至于东台这里,也要留亲信之人看守,同时引火烧死石虎。这几人便是羯国目下最核心人物,也是张豺眼下还能够勉强控制住信都局面的关键筹码,一旦有失,信都必将即刻崩溃。 至于此前被他放出的石遵,就连石虎这个真正的大赵皇帝都已经被臣下反噬,石遵区区一个叛逆余寇的假王更加不会是晋军王师的对手。 但是祖青这个计划中,仍然有一环不能弥补,那就是眼下同样身在护国寺的堂兄祖道重。就算祖青趁着晋军攻城时内外混乱之际发动,但是并分两路,仍然没有足够的力量保护祖道重撤离护国寺。 王安沉吟片刻后开口说道:“郎君既然心意已决,请暂将东台事务予我。此前已失重命,如今再也不敢厚颜求请。但祖公活我之大恩,不可不报!季龙残暴,天下未有之凶徒,我虽出于同族,但却深以为耻。郎君肯为洗刷家门旧罪而捐身,胡中未必没有义士!届时黄泉再见,慷慨复命!” 对于王安的表态,祖青并不怀疑。他久生于虏庭之内,见多人间丑恶,自然不会迂腐到相信晋人必善、胡人必恶,更何况王安的义气也是经过常年考验,否则祖青不会让他加入这种密会之中。 祖青的这一计划,发难于内,可以想见只要晋军王师还没有完全攻入信都,无论东台、西殿发难者必将难以幸免。此时王安请缨,祖青也就不再拘泥,点头应了下来。 而且他也的确觉得王安并非保护祖道重的最佳人选,他知王安忠义,城外晋军可是不知,若由王安护送祖道重突围离城,就算能够成功逃出城外,可能也要因其胡态浓厚而遭到晋军围杀。 有了王安负责东台事务,祖青便可全心全意布置西殿刺杀事宜,同时也预留下一批家将心腹护送祖道重投晋。 其实若真等到南国王师大军叩城,祖道重能够成功逃出的机会不小,城中军众本已经士气涣散,届时肯定也不会有多少人还会卖力阻杀城内突围者。更何况若祖青能够得手,祖道重将是承惠他殊功余泽唯一人选,就算落在城防羯军手中,那些羯军大概也要巴不得将祖道重礼送入晋军大营中。 一番谋论不觉夜深,突然密室外传来异响声,祖青脸色陡然一变,持剑冲出房门,便见他家新婚的娘子正脸色清白立于廊下。 那位阿冬娘子眼见夫郎持剑冲出,且神态不乏狰狞,俏脸满是惊恐,掩嘴低呼而后轻声道:“妾见夫郎室中夜深仍还掌灯,才让厨下小治羹食,不、不是有意……” 祖青并不开口,抬手止住室中其他将要奔出的家将,手中剑锋频颤,遥遥指向那楚楚可怜的张氏娘子,同时两眼死死盯住这娘子脸庞,眸子隐隐泛寒。至于两名在外留守却因困乏疏忽的仆人,这会儿也是睡意全消,瑟瑟发抖,匍匐庭下。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0001 江东之豪 1471 巢中危卵 最快更新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返回自己居舍时,阿冬娘子后背已是一片冷汗。几名侍女眼见娘子脸色苍白虚弱,俱都忙不迭上前搀扶,但却被粗暴的推开。 “退下,全都退下!” 阿冬娘子语调微颤且稍显尖利,她不愿任何人看到她眼下的模样,挥着手将几名侍女驱赶出去。 这娘子性格素来温婉恬静,少有如此失态愤怒,几名侍女见状后俱都凛然,也不敢再说什么,纷纷退出了房间。只是当她们行至廊下的时候,便发现几十名祖氏家人行进过来,将居舍前后俱都牢牢把守起来。 房间中的那位阿冬娘子,此刻脸色仍是惨淡,闭上眼脑海中便浮起刚才夫郎持剑厉望向她的画面。有那么一瞬间,剑锋似乎真要直接刺穿了她,但最终夫郎只是缓缓收剑,用一贯冷清的语调嘱她归舍休息,不要随意在外走动。 “你家那个夫郎,志趣可是诡深得很。我本来以为舍其一女或能稍作收用,但还是小觑了他。这也难怪,主上待他恩义不可谓不深厚,结果噬主之凶无过于他。我这个奉迎而上的丈人,在他眼中,只怕随时也可噬咬!” 阿冬娘子捂住脸,努力不再去想刚才夫郎那可怕的一面,只是脑海中却又响起阿爷此前召她密谈的话语:“我本也不该于他寄望更多,但如今九娘子你已与他结发约誓。你是我家女郎,应当深记父母恩重,更要明白,若非生此家门,你与那道左村妇、强人玩物并无不同。杀他实在简单,我是不忍我家娘子怀怨寡居。归家之后,你也要记得阁中榻上多作规劝,耳目灵敏一些,凡有异兆,速速归报你父!” 在听到父亲这一番话之前,阿冬娘子还一直以为她是得于命运垂青、天作良缘,可是她父亲张豺威严而又冷漠的语调却戳破了她这一美梦,终于感受到那隐藏在温暖人情之下的阴寒残忍! 除了父亲这一番训告之外,其母也曾与她密语:“旧年我母女,不过夫主后舍豢养闲人罢了,虽然不失温饱,但也与禽畜无几。若不是阿女幸从佳偶,你母也难得夫主正眼。这是你的福气,一生都要爱惜。你们夫妻能够和顺相待,那我也就没了遗憾。切记不要冒失惹厌,未来能够包庇你的,终究还是你夫家势力。你父你兄,虽然都是国中英伟,但也不会用心入微、予你这小娘子太多关照。早前东厢刘娣,后宅中那是怎样的风光宠势,只因恶了夫主……” 父母训告,或严厉或温和,意思却是截然相反。这娘子涉世未深,到如今才感受到人情中的艰难与撕裂,已是心乱如麻。她此前送餐,也是在穷思无果之后才壮胆想要求教,可是夫郎那一瞬间不加掩饰的凶厉,却将她逼入倍感绝望的深渊! 祖青没有选择杀人灭口,而是派人将那张氏娘子严密看守起来。谈不上怜香惜玉又或妇人之仁,为了筹划大事,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惜,更不要说一个张氏娘子,无非此际还没到与张豺正式决裂的时刻而已。 眼下他与张豺,是一个非常微妙的关系。虽然彼此早已经察觉到对方的满满恶意,也知未来绝无和平共处的可能,更不会成为真正能够相濡以沫的姻亲关系。但是在外间看来,他们却是一对配合无间、狼狈为奸的亲密翁婿。 这种假象的维持,是张豺和祖青都需要的,在没有大的变数发生如南国王师大军围城,双方都有默契要将这种关系暂作维持,各自得利。 在决定之后将要如何行事后,第二天一早,祖青便将东台分属于他统领的禁卫部曲稍作分割,其中一部分仍然留守于东台,负责控制住羯主石虎,交由羯将王安统领。另一部分,则跟随祖青前往西殿入值。 护国寺的西殿,是羯国目下中枢所在,皇后刘氏、太子石世包括其他一些羯主石虎的重要家眷。原本此处是由屠各将领呼延盛并祖青的舅子张苌负责守卫,但张豺将一部分禁卫兵力抽调而走以充实城防,其中便包括其长子张苌。 所以祖青前来西殿,是负责填补张苌的空缺,代表张豺于刘后并储君近畔确保武力存在,同时也为了压制呼延盛等一众匈奴势力。 西殿范围不小,占了小半个护国寺区域,本就是羯主修筑礼佛的行宫所在,各种规制一如禁苑。祖青如此之后,主要负责前殿朝奏区域的保卫,也就是他此前生擒石虎的地点。至于刘后等一众贵人起居内殿,则由匈奴人负责。 刘后临朝听政,这种等级的人事变动,按理说应该亲自接见一下祖青,但却直接拒绝了祖青的叩见,态度冷淡至极。 这也是理所当然,要知道正是祖青在此殿中反噬主上,虽然刘后母子也因此受惠,但却绝不会给予祖青这犯上之人以丝毫信任。如果不是祖青在事变之后牢牢把持住主上石虎,再加上张豺的有意缓和,刘后甚至不愿再将祖青大用。 祖青对此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他之所以前来西殿,本也不是为了邀宠求幸,只是要待时除掉刘后与储君。至于孤儿寡母是否无辜,并不在他考虑范围内。 旧年羯国先主石勒讥笑曹氏、司马氏凌辱孤儿寡母得窃国柄,除了自我美化之外,大概也还存念告诫石虎在其百年之后不可为此。 但实际上,石勒又算是什么高尚人物,他只是没有得到这样一个机会而已,从一介伧夷奴隶到北方霸主,贯穿其人一生的便是背叛与反噬,取人之恩惠,报人以仇敌。而他最终,也难免自食恶果,绝嗣绝种。 就连石氏崛起过程中,于之助益甚伟的太原郭氏,也在此前不久被羯主石虎将在朝族人屠戮一空! 如此一个禽兽门庭,暴虐河北,残害苍生,还有什么资格奢求孤儿寡妇不受人凌辱? 祖青入值西殿不久,郊野中终于出现了晋军的踪迹。虽然信报中所言仅仅只有十几名晋军游骑斥候而已,但信都凡是知晓这一敌情者,俱都如临大敌,而西殿气氛也变得空前凝重。 张豺作为信都目下实际的掌控者,统合众力、抵抗晋军的进攻乃是份内事务。因是这几日其人频频出入于西殿,与刘后召集城中权贵商讨对策。只是其人凡有出入此间,俱都佩剑负甲,且身畔拥从者极多,可谓是警惕十足。 但其实张豺就算不摆出这样的姿态,祖青也并不会选择于此时发动。他虽然掌控颇具数量规模的禁卫,但这些禁卫将士终究不是与他并为一体、生死与共的家将部曲。 此前之所以能够逆控石虎,也在于当时大势所趋,将士跟随还有权势富贵作为诱惑,就算不跟随祖青,一旦事败之后也有极大可能会遭到清算株连。可是现在若再发动作乱,并没有短期可见的利益诱惑,自然很难煽动众多卒众跟随。 因此祖青选定的时机是在王师大军围城之后,最好能够打上几仗、力挫羯军。届时羯国人心更加涣散,绝望之中难免谋求出路,届时再鼓动禁卫除掉刘后与储君、突围投晋,成功几率才会更大一些。 晋军开始出现于信都城外,张豺近来更是倍感焦灼。他心中很清楚,单凭眼下信都士气低迷的所谓内军外军,想要抵挡住晋军的进攻几乎没有可能。而眼下信都还能指望动员的新力量,一者就是城内各权贵人家荫私部曲,一者便是驻扎在扶柳城的张举所部羯军。 那些权贵私曲为了各自活命,一旦动员起来,必是一股战斗力不容小觑的力量。可若还任由各家把控于私庭之中,非但无助于国,反而有可能会在大战来临时于城中爆发出无可遏止的混乱。 所以,这几日来张豺一面与刘后商议、再以官爵名位去鼓舞、团结那些权贵门户,一面则不断奔走、亲自登门去说服那些只求自保的人,向他们仔细剖析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 眼下羯国仍存,他们的权势富贵还能稍有保障,一旦晋军大举进攻乃至于攻破城池,凭他们手中那些部曲力量,是无论如何也抵抗不住晋军虎狼之众的冲杀。唯有将这些分散的力量集结起来,投入一用,才有可能确保城池不失。 但道理是这样一个道理,人也不乏孰轻孰重的明识。可若真讲到实际的交出自家部曲为公用,一个个又都态度暧昧、迟疑难决,斤斤计较于权位的回报。 这一日结束议事,张豺在离开西殿之际,对持戈立于殿阶的祖青招了招手,之后翁婿二人便行入西殿附近一处阁楼中。 “南贼业已显出踪迹,对于之后这一战,阿郎可有什么远见?” 张豺坐下之后,抬眼望向祖青发问说道。 祖青闻言后只是垂首道:“国运修短、社稷安危,自有丈人等国老重臣操劳,青不敢妄作置喙。” 张豺听到这话后便笑了笑,又开口道:“还是应该想一想,毕竟我等俱是巢中危卵,生死攸关,又哪能置身于外啊!” 祖青只是作恭听状,不再开口回答。张豺见其如此,转又言及别的话题:“即便无论大势,但若职责之内,阿郎也要更作用心啊。目下强敌游弋于外,国内也是妖异频生。就在昨夜,东台便有妖事暗生,若非宿卫机警,只恐将要酿生大祸。” 祖青闻言之后,双肩陡然一颤,继而冷厉视线死死盯住张豺。 张豺却不关注祖青的态度变化,只是招手唤来门外一个亲兵,亲兵将一方木匣摆在厅中桌案上便退出。张豺则抬手将那木匣打开,内中赫然盛放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祖青视线落在那人头上,眸子骤然一缩,然后便快速转移开,放在膝上的拳头攥起,关节隐隐作响,牙关更是几欲咬碎:“越俎代庖?张公是要责我失职?” 张豺闻言后则微笑起来:“阿郎言重了,不过是亲长关怀后进,稍作补漏罢了。这贼子名王安,值守东台竟然私蓄薪柴、油膏等物于下,奸心贼胆若斯,所谋为何,让人不敢深思,实在死有余辜!阿郎你职事繁重,疏漏难免,你我翁婿亲密,我总不能察此不见。”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0001 江东之豪 1472 人间有情,勿失勿忘 最快更新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祖青离开的时候,步履缓慢且沉重,手中提着盛装王安首级的木匣。 张豺望着那背影,虽然看不到但也能够想象出那该是一张盛怒到扭曲的脸庞,但他心中却没有多少计谋得逞的爽快感,有的只是无从派遣的压力与对祖青选择的不解、好。 他想不明白,祖青一个南国逆门的刑家残余,为何会如此执着于南投晋国?若单以恩义而论,主上石虎待他难道还不可称深厚?就算是如今羯弱晋强,这小子为何就笃定投靠晋国之后,会得到公允的对待? 苦思无果,张豺也只能猜想祖氏在南国或许仍有人脉残留,一旦祖青以杀羯之功归义南国,自会有人为其奔走发声。 至于究竟是否如此,张豺也不能确定,他只是感慨于这些旧姓著宗先人遗泽实在可羡。反观他们张氏,虽然凭他一己之力蹈舞当时,成为羯国内树大根深的权豪门户,但却仍然不具那种允南允北的从容。他这一生,注定是要与羯国绑在一起,生死共赴。 终于从祖青手里夺回对东台的控制权,张豺心内也隐隐松了一口气。如今主上性命操于他的手中,这让许多此前不得通畅的地方都变得顺遂起来,比如扶柳城的张举。 张举其人虽然拥兵数万,但其所部幽州军绝大部分都是在籍甲士与胡中义从,他可以拒不听从张豺的命令,但仍然不可无视主上的权威。经此强臣反噬,石虎的威慑虽然跌落到了谷底,但在普通士伍当中仍然具有不弱的号召力与威慑力。 张豺心中多有怀疑,张举之所以敢明目张胆抗拒信都王命,应该是祖青暗中通告张举、主上生死并不操控于张豺手中,这意味着张豺根本没有钳制他的最有效手段。 可是现在主上已然入手,张豺便可对张举采取一定的强硬手段,不惧双方交恶决裂。若张举真的敢于挥戈于内又或引部西投,到了这种关键时刻,张豺也不排除再次归政主上,由主上再次出面收拾这个烂摊子。 说到底,这家业国业还是石家的,哪怕石虎对他再怎么怀怨深重,最后还是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努力的死中求活,以保全石氏一脉嗣传。 不过最终,张豺还是没有选择打开东台封禁去问候石虎起居,不到真正生死存亡那一刻,他都不打算再见石虎,毕竟这个主上是覆盖他命途大半的一个庞大阴影。 因是在夺过东台控制权之后不久,张豺先是措辞严厉给扶柳城张举下了最后通牒,继而又投入到忙碌的游说城中权贵,筹措城防力量的工作中。 至于祖青,张豺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将之彻底铲除。虽然彼此之间构隙更深,但在外人看来,他们翁婿仍是亲如一体。一旦他动手杀掉祖青,便意味着他本身势力的不稳,那些仍然妄想能够自保自守的权贵们,将更加不会也不敢把部曲交给张豺统率。 祖青携着羯将王安的首级离开,并没有再回西殿值宿,而是返回了位于东台附近的临时居舍。一俟踏入门中,一口早已经按捺不住的逆血便喷出口外。 “阿郎怎会如此?” 眼见这一幕,留守家门内的一众家将们纷纷迎上来,将他摇摆身躯搀扶住。 “王安死了……” 祖青语调沉重,推开众人,步入正堂将那方木匣端正的摆在案上,他跪坐在前,咬指洒血追缅这一位难得的胡中义士,并将那个痴症严重的堂兄引入堂中,拜谢叩别这位救命恩人。 祖道重看到那血淋淋的人头,便吓得大声叫嚷,不愿靠近,头颅深埋于近侍怀中,不敢去看。祖青见状,便也不再勉强他,又让人将堂兄带出。很快,廊下便又响起祖道重那独特憨厚的笑声,看来是转头便将那恐怖画面忘在了脑后。 听着堂兄的笑声,祖青神色越显复杂。他是由心底羡慕这位少于忧怅的堂兄,也一生难有那种无忧无虑的心境。 祖氏家将们俱都涌入堂中,并不开口发问,只是神情凝重的望着郎主。 “往东台去,讨回王安尸身,且于寺中收殓入葬。” 祖青掏出他的车骑将军印令交给家将,然后便吩咐道。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祖青心知这一次他是失于贪婪,妄求能够以小博大、兼顾东西。但事实上,凭他这样一个后进人物,又哪里比得上于国中经营年久的张豺,甚至就连石虎尚还在势时,都不能一举铲除张豺的势力。 此前因为羯主还在自己手中把持,张豺对他还会怀有顾忌,可是现在他最重要的筹码已经没了,虽然张豺眼下还没有杀他,不过是顾虑人情向悖罢了,而当张豺真正挥起屠刀的时候,他已经无力抵挡。 西殿的职事,张豺虽然没有直接言明,但很明显是不会再让祖青身在那个位置上。此刻再作强争,也不会再有什么好的结果。张豺能够在东台强杀王安,在西殿杀他同样不是什么难以做到的事情。 眼下急于与张豺决裂,那是下下之策。他甚至还需要主动维持与张豺亲密翁婿的假象,以从城中那些尚且不明真相的人家中再求发展助力。 “且先退下罢。” 祖青摆摆手,让家将们各自退出,自己则枯坐堂中,认真思忖权衡他的优劣所在,以及还能再做些什么。 如是枯坐至夜,中间有家将把王安的尸身讨回,东台方面并未留难,显然张豺也是要借此传达他还不打算正式撕破脸的意思,双方这种尴尬关系,仍会维持下去。 入夜后,祖青小用餐食,然后蓦地站起身来,直往他那新婚不久的娘子居舍行去。 听到房门打开,那魂牵梦绕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房门处,跪坐门后的阿冬娘子却无往日见到如意郎君的亲昵与喜悦。她娇弱身躯颤抖得厉害,她膝行上前颤抖着将额头贴在祖青脚背上,泣声低语道:“妾既入祖氏门庭,生不敢求弃,惟求死归……” 祖青原本有些厌弃的想要一脚踢开这娘子,可是待见那娘子抬起头来后蓄满泪水的眼眸,铁石一般的心肠蓦地一颤,他从那哀怨无助的眼神中分明看到了自己早年的影子。 略作沉吟之后,祖青才弯下腰去扶起这娘子,动作有些生硬的擦掉其眼角泪花,难得以温和的语调叹息道:“我与娘子,俱是这世中可怜人,但总乏人施怜。世事何其艰深,幸得娘子垂怜于我,我、我又怎么会弃你?” “妾本宅下蒲草,若非从于夫郎,父兄甚至不知庭下还有如此拙枝……阿、阿爷道我,夫郎、夫郎心迹……妾实在不知该要怎样自处,但绝不愿加害夫郎丝毫,宁、宁死不愿!” 阿冬娘子扑入祖青怀内,柔弱语调倾诉着,泪水止不住的涌出来。 “丈人没有观错,我的确不是能托终身的良人。刑家逆门,臭不可当,旧事已不可追,唯此志力强求清白。我这样的孤厉余孽,本不该再奢求人世温情,家门恢复清白之前,甚至不敢再留嗣血见辱人间。娘子痴心付我,只是为难了自己……” “不、不是的!妾与夫郎既然结发为盟,清则同清,污则同污……我、妾是死都不惧,妇人心狭,只求夫郎一人情系,能求此得,天下唾骂,妾、妾也是不怕的……” 祖青拥这娘子在怀,听到那柔弱但却决绝的语调,心中疚意滋生,枯寂已久的心房,也终于有了一丝充实之感。 这一夜絮语并不能改变什么,但一对新婚妇人之间的隔膜却渐渐消失。这一点琴瑟和谐的氛围,也渐渐影响到其他一些仆佣家人,竟在这愁云惨淡的襄国城中营造出一方小小的温馨天地。 晋军斥候出现不久,后方的大部人马便随后出现。分戍于城外郊野的羯军军众,甚至不敢等到大军欺近窥望翔实,便匆匆抛弃戍堡逃回城中。随着这些军众逃回,晋军来攻的消息也飞快传遍全城。 一时间,信都城中人情汹涌更破极限。一夜之内,四边城门下各悬几十、数百的人头。这些都是在听闻晋军来攻后,打算越城出逃的城中民众,其中不乏胡中权贵豪门子弟。为了维持住城中局势,张豺此刻所表现出的铁血狠辣直追主上石虎:若无坚守之心,则必死路一条。 但这些事情,都与已经被架空的祖青无关。当他真正放开心防,接纳家中那位娘子,近日更是享受到那藏在记忆深处年幼时戏耍于父亲膝前的温馨时光。 不过这一点温馨时刻也并没有持续太久,晋军王师步步逼近信都,站在城头上已经清晰可见城外那旌旗招展、战鼓轰鸣,大战一触即发,身在城中,又有何人能够幸免! 虽然眼下出现在城外的只有数千步卒,而城中已经集结起多达三万余众的兵力,但谁都知道,晋军单单于东武城驻防兵力便将近十万之众,这区区几千步卒只是晋军前锋而已,后续大军肯定会陆续而来。 有鉴于城中人心涣散,虽数万之众但却如一盘散沙,为了将士气稍作回挽,坚定守城军心,张豺便打算趁着晋军大部还未尽数集结城外,抢先出城先攻一阵。虽然胜负仍是莫测,可一旦晋军大部入此,守城羯军将更加没有机会。 这一次出城作战,张豺打算亲自坐镇督战,务求先挫晋军锋芒。临战前夕,于护国寺集宴时流,维稳人心的同时,也为誓师必胜。而祖青这个婿子,同样也在邀请之列。 宴席上,张豺无论说些什么,祖青都只是冷眼以望。一直等到宴席结束,也未发一言。罢宴之后,张豺自率家众前往城门处军营入宿。而祖青刚待要携妻归去,却遭到了阻拦。 “此番出战胜负难料,目下城中也是人心混杂,护国寺内亦不能外。妹婿你新贵骤显,难免招惹群妒众忌,此际还是暂留舍内才可得保万全。” 负责留守护国寺的张苌出面留宿祖青,但观其身后贲士林立,虽然语调仍是温和,但很显然不是要征求祖青的意思。 祖青自然也知,他的心迹对张氏父子而言已经不是秘密,对于自己被软禁的事实也并不感到意外,闻言后只是轻笑点头:“夜已及晚,我也不是府上新客,舅兄不必再关怀起居。丈人出征之后,家事国事俱系舅兄一人,还是要多做保重。” 话语听起来倒是不错,可是祖青却用一种近乎调侃的语调讲出,便近似于意指张豺此番出战凶多吉少。饶是张苌素来稳重,听到这话后,也忍不住怒视祖青,一直看着他转身入舍,才恨恨离去。 这一夜,对信都居民而言可谓十足漫长,辗转难眠,不独独是因为那夜幕中不断响起的战鼓声,更因为心内的焦灼。不知有多少人扶栏远眺,苍穹上几点寒星忽明忽灭,更是扰人心境。 后半夜时,有人熬不住夜深徐徐睡去,但是忽有金戈铁马之声陡然入梦。梦境陡碎,扶榻惊醒,迷茫中侧耳倾听,才知并非是梦,城外的确已经是热战正酣,杀声震野。 虽然城内已经实行了严厉的宵禁,一旦入夜之后,任何人都不许于街巷游荡,甚至就连房间中有灯火光芒透出,都会有巡城兵士凶猛冲入,杜绝一切私下串联的暗室之谋! 但是当察觉到城外战斗已经开始后,关乎到自身安危生死,还是有大量的民众冲出屋舍,集聚于街巷之间,翘首踮脚望向城外已经被战火映衬得一片火红的夜幕,努力想要从那杂乱的厮杀声中分辨出战事孰优孰劣。 护国寺中,气氛同样肃杀紧张,多处房舍灯火通明,所有人都了无睡意,迫切想要第一时间知道这一第一场战事胜负如何,因为这对人心是否能够归安、城池是否能够固守至关重要! 被软禁在张家院舍的祖青同样无眠,他虽然不像其他人那样表现得坐卧不安、惶恐有加,但此刻临窗而立,扶在窗边的手指时而收紧、时而舒展,显示出内心同样不甚平静。 反倒那位阿冬娘子,却是内外如一的平和。她自室中起身,缓步上前踮起脚来将一件御风的大氅披在了夫郎身上,而后便从背后死死抱住了祖青。祖青反手将小妇人揽入怀中,视线仍然须臾不离战火熏烤的夜幕。 城外的厮杀声自开始之后持续了将近小半个时辰,之后便暂告段落,街巷中翘首以望的民众们似乎忍耐不了这种近乎死寂的宁静,纷纷大声叫嚷求问战况如何,同时也是以此来发泄心中的不满。 这种混乱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便有大量兵众自城中营垒涌出,开始驱赶长街上所聚集的民众,很快街巷便被肃清一空。这些甲士们仍然是一如既往的粗暴,但在此刻,民众们除了惊惧之余,竟然难得的生出一丝安心。 小民哪知战事诡谲凶险,他们只是单纯的认为,看来城外战事进行颇为顺利,否则这些悍卒就该要出城助战,哪还会有心情继续留在城内欺侮小民。而只要城池一日不破,眼下这种虽然谈不上舒心、但起码生存还能继续的日子便还有持续下去的希望。 然而这些小民却不知,城中民巷、兵道并无交错。就算真的有援军大举增援于城外战场,他们也是无从察觉。 小民稍得安慰便放下心来,最起码这一夜还能小得安睡。可是对于真正有着战争经验如祖青之类,哪怕并没有身临战场,也能猜到城外战事进行得很不顺利。 像是开战伊始,那持续长达将近一个时辰的厮杀声,当中其实有几个很不明显的起伏。普通的民众乏于经验,自然不会分辨得出,但祖青听在耳中,内心却有了几分笃定。 事实上,哪怕再怎么体力悠长的军众,也很难支持住长达一个时辰的高强度厮杀。尤其目下羯军人心涣散,野战中体力耗损又要加倍,如果张豺真的能一击得手,凭其谨慎,肯定不会再继续肆意浪战,而是尽早收兵回城、宣扬战果。 且晋军虽是远来疲师,但却大势锁定,前锋甫抵战场便遭受夜袭,正常的战法应该是固守营垒、拒不出战,不强争于一时之胜负。可是刚才城外的厮杀,绝不是羯军一方强攻猛击能够造成的动静,可以想见双方确是交战激烈。 能够让晋军不顾远来疲惫、夜中鏖战,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出城作战的羯军实在表现不堪,远没有能够压制得晋军龟缩营中而不能出战的威慑力! 综合种种,便可分析得出,张豺此番夜袭首战便遭遇重挫。而这一场战事胜负如何对羯国而言又至关重要,张豺骑虎难下,不得不频频外遣卒力以期凭着主场的人众优势压制住晋军,如此才有了持续将近一个时辰的激战! 想要验证自己的猜测也很简单,那就看一看之后羯军会不会还继续抽调城中卒力。 果然,过了没多久,护国寺中便响起了杂乱的甲戈碰撞等士伍开拔声。同时祖青身在舍内,也能听到不远处张氏厅堂内不断的人众出入声,很显然张苌正在频频接见人物,继续为其父筹措战力。 如是漫长一夜之后,黎明时分又有几次厮杀声响起,但已经不如最开始那样猛烈。清晨时分,城池再次复苏过来,一队羯国骑士自城门处穿城而过,这些骑士俱都挑着长长的竹竿,竹竿上则悬挂着晋军的首级、戎袍这类战利品,以此夸耀武力、彰显胜果。 而在这一队骑士之后,则是人数多达数千的步卒,待到民众们被那些夸功骑士引出家门、集聚于道路两侧之后,后方步卒便冲入人群中,抓住其中的壮丁乃至妇人便不由分说编入伍中,之后便将他们驱赶到城墙各处充作劳役、助战守城。 午后时分,张豺匆匆归府,满脸的疲倦与风尘。行过廊下时,他转首看了看站在远处正观察他的祖青,随手打了一个没有意义的手势,并又对张苌耳语几句,之后便匆匆行入房中。小半刻钟之后,张豺才又换了一身新的衣袍,在前后兵众簇拥下匆匆离开居舍,直往西殿方向而去。 “王师雄壮,果然不负战名!” 心中对于战事的猜测,种种迹象都已坐实,虽然祖青很早便对王师满怀期待,但在看到王师不过前锋方临城下,便能打得老奸巨猾的张豺如无助困兽,祖青对于王师之骁勇能战便有了一个更加深刻的认识,同时也难免好,城外那王师前锋大将究竟是谁,是否那几个早已威震华夷的名将? 之后两日,祖青一直被困在张豺家舍之内不得外出。而城防战斗似乎也进入了胶着对战期,除了第一夜那场夜战激烈之外,之后都没有发生什么高强度的战斗。 城中早已经被甲士严控,生民不得靠近城墙数丈之内,而靠近城池附近的城内区域,不断有流矢包括一些传自城墙外飞入。如此就算普通民众还难窥战况,但羯军守城颓势也越来越掩饰不住,甚至已经不能强阻晋军战卒靠近城墙投矢飞! 城池安危与否,并不能影响那位沉浸在甜蜜家居中的阿冬娘子,眼下的她,人生可谓达到一种完美境地,夫郎待她亲昵温和,不再像以往那样刻意冷落疏远。因此每天除了固定时间去问候阿母之外,每天大半时间都要留在舍中陪伴夫郎。 但这一日,阿冬娘子在问候过阿母起居返回居舍时,神情却是有几分恍惚,一俟行入房中,她便屏退一众侍者,行至端坐看的夫郎面前,脸色更显凝重。她在袖中掏出一方符令推至祖青面前,语调凝重道:“夫郎或潜于渊、或飞于天,但唯独不可侧身世道之外,虚度光阴,辜负志力。阿爷符令,妾已盗出,夫郎出入再无禁制……” 祖青闻言后,身躯蓦地一震,待到验明娘子掌下符令是真,已是控制不住的笑逐颜开,他抬手握起那符令,继而握住娘子柔荑,低语道:“贤妻助我,虽前途万难,我亦能趟!家中早有壮力待命,只待我归。只是之后娘子恐将伤于人情,但我一定……” 阿冬娘子抬手掩住夫郎的嘴,神色惨淡摇了摇头:“夫郎不必多言,妾有幸能享良缘片刻,已是无憾。但福薄之人,不敢再作奢求。我若随夫郎共离,阿兄必有警觉,届时夫郎必将难出。更何况,之后夫郎投南,归义之后自得清白,妾不过只是北国贼凶余孽,怎么能穷追不舍、连累夫郎……妾只望夫郎平安归南,爵禄常享,福泽绵长……” 祖青听到这话,心内一片挣扎,片刻之后才抬臂将那娘子紧紧拥入怀中。那娘子再依此温柔片刻,便以莫大毅力推开祖青,一如早前将夫郎送离家门那样,素手抬起小心翼翼为夫郎抚平袍服,只是泪水却止不住的涌出来:“苍天不负有情者,愿夫郎此去、此去……” 抽噎声起,已是口不能言。 “残躯尚待家用,不能轻许娘子。娘子恩重,青誓不敢忘!此番劫难,若能得活,待家事了结,天涯海角,相见有期!若不能归此觅回娘子,则青死不葬土!寄指为凭,勿失勿忘!” 说完后,祖青抽出配刃,直将尾指切断,将断指置于娘子掌中。那娘子见状,已是花容失色,正待要寻丝物为夫郎包扎伤口,祖青却大笑一声,将娘子衣带抽出,缠住染血之手而后大步离开。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0001 江东之豪 1473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最快更新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手持阿冬娘子盗来的符令,祖青很顺利便离开了张氏宅舍。当然这也是因为城防局势越来越严峻,张氏父子并重要族人都不在此,就算他们对祖青有所提防,这件事也不会宣扬的人尽皆知。 张氏宅舍同样在护国寺中,祖青离此不久,附近一座建筑里便冲出几道人影,正是祖青日前赴宴安排在外的家将。 “张贼终于愿意放出阿郎?阿郎若再不出,我等已经打算冲入营救了……” 几名家将看到祖青终于脱身,一个个激动不已。 祖青闻言后,脑海中又闪过自家娘子那怯弱又坚决的倩影,然后很快便收拾情绪,带领家人们由偏僻处返回他家居舍,沿途便开始问起他被困在张宅这几日信都城内变故种种,以及吩咐家将进行的事务如何。 信都目下局面,较之祖青想象中还要更加恶劣几分。这一点从护国寺内紧张氛围就可以看得出来,尽管祖青他们一路前行尽量选择偏僻路径,但仍然可见许多巡防兵卒,护国寺内防卫较之此前又提升数倍。 这一切自然是因为城外晋军战斗力惊人,按照祖氏家将近日所打探的情报,单单在第一夜张豺亲自率众出城夜袭晋营,前后投入兵力便将近万余,以逸待劳、兵力上又占据着绝对优势,但最终还是没能于战场上压制住晋军,却被晋军反杀将近两千人众。 经此一役之后,可以说守城羯军已经完全丧失了继续组织出城野战的能力和信心。而城外晋军在经过几次试探性的进攻之后,眼下正将信都城东北角作为主攻的方向,此处是信都城防一个漏洞所在,原本是化作禁苑建筑范围,但是工事进行到一半便停止,因是与整个城防体系产生了脱节。 早前燕王石斌秘密遣回信都,便是选择要由这个方位入城,也是因为此处直通禁苑。晋军由此发动攻势,正是理所当然。 “王师仍在陆续不断增兵,但具体兵数如何,城内却少有人知。” 祖氏家将们自然不会被纳入城防作战第一序列,因是无从知晓王师翔实。但其实就算是城墙上那些直接与晋军作战的羯军将士,对此也乏于一个全面了解。 第一场夜袭作战的失利,给羯军带来极大的压力,根本就不敢派出斥候力量去全面窥察晋军兵力。尽管也有少数斥候出城,但要么被晋军绕城斥候逐杀,要么干脆一去不返。到如今,张豺干脆下令彻底堵死城池四方门户,禁绝一切出入人等,希望能够坚定守城之众与城偕亡的信念。 但其实这样的手段,收效也是甚微,虽然眼下晋军只攻城池东北角,但其他方面城防局势仍然异常的严峻,就是因为许多守城卒众都借由职事之便,私自通过吊篮、吊索之类放人出城逃命。 这在信都城内甚至已经成了一桩暴利的买卖,许多对羯国已经彻底失去信心的人宁愿承受那些军卒盘剥,舍尽家财,只求能够离城活命。 张豺对此不是不知,而是根本不敢严查下去,因为谁也不知参与其中的兵卒究竟有多少,背后又有着怎样的靠山与组织。一旦严查,极有可能会造成守城卒众直接哗变内讧。因是也只能通过不断的调防、征发城中人家部曲补充守城卒力,才能勉强稍收压制之效,但也只是治标不治本。 护国寺内近来多增添国中权贵住户,就是越来越严峻的城防态势加上张豺不断的施压征发,这些权贵人家不得不将私曲投入守城作战,家眷则被收入护国寺中,半是保护,半是留质。 “出城路径,已经有所准备。牙门将军高铢目下职守西南明德门,已于仆等结成密约,愿与我家同出南投……” 一名家将上前附耳低语道,目下城防看似严密,实则四处漏风,他们想要选择合作者还是不乏。 这个牙门将军高铢,渤海人士,前年羯国征发各郡人力而受迫引部来到信都,早前又因为卷入护国寺那夜变故而入城,结果陷入此境,心中不乏懊恼。此前祖青尚还在势时便约见其人几次,之后又吩咐家人继续接触,眼下终于有了成效。 说话间,众人便返回了祖氏家宅。祖青虽然遭到张氏父子软禁,但知者终究不多,目下城防战事正酣,许多禁卫将士只道祖青也被丈人张豺留在城墙处听用,因是也不敢擅自为难其家。 返回家门后,祖青发现家人们早已经将行装打点完毕,倒是省了许多时间。为防张苌得知他出走的消息前来围堵,这居舍是不能待了。因是祖青即刻召集家人们,吩咐退路事宜。 原本跟随祖氏北投的老人,到如今已经凋零过半。不过祖青这些年在羯国也培养出一批心腹,全数集结起来,约有两百余众。祖青将这两百余众分成两批,其中一批负责护送堂兄祖道重并一批年老行动不便的家人们即刻离开护国寺,于城中暂时藏匿,准备今夜便撤离信都。 至于另一批家众,祖青则留在自己身边,继续留在此中,准备伺机弄事。 听到祖青不愿撤离,家将们纷纷出言劝告,他们自然明白,留在此中每多一刻,便会增加无数危险,而且之后也未必再有逃离的机会。 但祖青心意已决,并不听从众人劝告,只是说道:“张贼奸诈,此前诸事皆废,若是就此逃离,我实在不甘心。况且我家……唉,即便不论家声如何,你们年久追从于我,我怎么忍心再让你们归南之后更被人以罪逆视之!此事不容迟疑,只求诸位能够护送我兄平安归南,青则在此逐功遗惠……” 一些年迈的家人这会儿也是老泪纵横,抓住祖青衣袍泣诉道:“可恨老朽之身,不能再助阿郎建事。但旧年敢从祖公跨江御胡,如今又岂惧一死!阿郎壮节不屈,敢为家门捐躯,我等衰老纵不能为助,也不敢因贪活再为拖累!阿郎速去,我等自留此中,也可稍作遮掩……” 多年的相依为命,情深已入骨髓,祖青也明白他实在势孤,有什么谋求都是勉强,更难面面俱到。这些老家人们舍命殿后,也实在无可奈何。 他大礼拜别那些自愿留守的家人,洒泪而出。此时天色尚早,一行几百人行走于护国寺内还是颇为醒目。但祖青在信都也非寂寂无名之人,再加上有张豺的符令在身,寻常将士不敢刁难。 当然,祖青也不敢行往守卫森严之处,比如距离居舍不远的东台。他与张豺的矛盾还未公开化,但东台守卒正是此前张豺自他麾下夺走,肯定也有一些将领察知内情,会对他有所设防。祖青若敢闯进,不啻于自投罗。 护国寺居者增多,已经多有拥挤混乱,巡防兵众看似增多,但其实整个指挥系统已经驳杂不堪,这也给祖青一行人提供了方便。他将祖道重等人送到偏僻僧舍所在的侧门,原本居住的僧尼早已经逃散过半,由此而出,便可直入内城。 只要离开护国寺,祖氏家人也准备许多通行手令,寻常人此刻于城中或是寸步难行,但祖青自然不是什么俗流,到现在为止,他还是张豺婿子、羯国新贵,那些巡城兵众们就算发现了他的家人游荡,多数也都不敢留难,自可从容潜伏下来,等待夜幕降临。 一行人分开之后,祖青便又率领几十名心腹家人再次潜入护国寺中。羯主石虎侫佛成性,因是这寺庙规格宏大,不逊于一座小城。 祖青此前也曾为寺中手握重权的禁卫大将,对于寺庙整体布局自然不陌生,想要潜伏下来并不困难,除非张氏在察觉到他出走之后大肆搜索护国寺,否则便不会有什么暴露的危险。 不过张氏也根本没有了这样的机会,午后刚过不久,城池东北瓮城突然被晋军攻破,甚至有一部分晋军直接由此冲上了主城墙。前线督战的张豺即刻下令防线卒众向此充填,双方在这瓮城之间展开了殊死力战,死尸堆叠几欲盈丈! 城头急讯飞报护国寺,留守护国寺的张苌也是惊恐有加,忙不迭抽调寺中禁卫于西殿之下集结几千之众,准备随时增援城头。 兵众如此迅猛抽调,防卫上自然难免出现漏洞。若是外来者或还难以利用这一混乱时机,但这对祖青而言不成问题,趁着各方兵卒抽调、军令正是混乱之际,他堂而皇之引众便入西殿范围,并且凭着兵符半途拦截数百禁卫跟随其后。 混乱持续了一个多时辰,黄昏时分,城头危机暂时解除,但西殿殿前集结起的那几千军众也并未散去,其中半数被征调到了城头补充此前那场恶战的损失。 留守护国寺的张苌此刻也是焦头烂额,即便没有城外晋军攻城的庞大压力,单单目下城内乱象丛生、乱命百出,便完全梳理不出一个头绪。 他这里刚刚送走增援城防的禁卫,即将入夜的时候,又开始检查今日城内令出种种,继而便发现一个直接出于他父亲、级别甚高的符令今日被人多次使用。 察觉到这一点之后,张苌心中顿时大惊,此际城中虽然令行混乱,但真要上升到一定层次的命令其实也是有迹可循。特别属于他父亲张豺的符令,究竟有几枚,又如何使用,父子之间都有充分沟通,绝不会出现这种级别的乱命! 这时候,他才想起午后家人急急前来,然而他忙于调集禁卫准备应对城防危局而没有时间召见,连忙命人将家人引入,这才知道祖青已经于上午出走,时间恰与那枚符令被使用的记录向吻合! “竖子,真是贼心不死!” 张苌心中暗骂一声,先是挥笔疾手令、告令各处紧要戍处作废那一枚符令,又开始思考该要如何处理这一桩变故。 他虽然亡羊补牢、作废符令,但想要覆及全城,最少也要几个时辰的时间,而祖青出走早已经过了一个白天,其人本身便是信都人尽皆知的禁卫大将,此前张豺也并没有公开罢免其人职事,如今手中又持着这样一份级别甚高的符令,会酿生怎样的变故,实在难以估量。 略作沉吟之后,张苌一面派遣一部禁卫直扑祖氏寺内居舍,虽然张苌也明白还能堵住祖青并其家人的机会已经微乎其微,另一面,他则带领几名心腹家将行出西殿主殿范围,沿途让人调走值宿禁卫,一直行到西殿侧方一片不甚起眼的厢室。 祖青也是异常胆大,占据西殿一处角落,沿途通过兵符召取相当一部分禁卫兵众。他本身的车骑将军印令虽然被张豺收走,但此前在势时,自然也将一部分家将安插进禁卫中担任不同级别的兵长,这些人虽然不再在禁卫军中供事,但也有许多兵符被有意识保留下来。 从年前到现在,羯国禁卫算是变化最频密的部伍,加上如今王师攻城,禁卫军众频频调动补充,符令系统早已经混乱不堪。因是祖氏家将所保留下来的兵符,便有了很大的浑水摸鱼的机会。 当然,若按照正常时期的禁卫严谨指挥系统,想要行使军令、有效调度禁卫,除了兵符吻合,还要有手令搭配。但这一套在眼下几乎都已经尽数作废,兵众们也只会辨认兵符等级,只要是上峰调令便要应从。 世道之中,内贼最是防不胜防,更不要说祖青这种级别的大将意图谋乱。他如今就身在西殿当中,左右集结数百名禁卫散卒,与其他受命入拱的禁卫部伍完全无疑。只要不是公开现身,在一些熟知他身份的禁卫将领面前招摇,张氏想要短时间内将他搜查出来实在太难。 祖青之所以选择西殿,是因为眼下西殿范围内调发频频,乃是护国寺中兵众重要的集散地,而另一个关键的东台则要相对稳定得多。如果不是局势万难,张豺也绝对不会轻易调动留守东台的禁卫兵众,毕竟那里关押着的是羯主石虎。 但意外发生也是控制不住,就在祖青于西殿角落安心等待夜深的时候,突然两名张氏家将出现此中,喝令他们这一部禁卫撤离此处。 借着依稀的灯火光芒,祖青看到那两名张氏家将至此,心弦几乎紧张的崩断,这两人乃是张氏最亲信家将,对于祖青也是熟悉,突然行至如此偏僻角落,自然难免令祖青疑神疑鬼,以为自己行踪已经暴露。 但那两名家将行色匆匆,下令驱赶之后便转身离开,并没有停下来仔细打量,便与隐在廊下幽暗处的祖青失之交臂! 祖青望着那两个张氏家将离去的背影,心中狐疑顿生。他之所以选择此处藏匿,正是因为心知这里乃是西殿非常偏僻所在,最不容易暴露。如今内外事务正是繁忙,这两个张氏亲信出现在此,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多想。 他一边应付着命令,隐在家将之中跟随撤离此处,一边给一名家将打了一个眼色,示意追踪上去查探究竟。 过了小半刻钟,那名追踪上去的家将原路返回,寻到祖青之后附耳低语道:“张苌行入左后一处侧厢,行迹鬼魅。厢室左近伏有张氏暗哨,仆下不敢近窥,张苌入室片刻便出,离开……” 祖青闻言后,眉头便紧紧皱了起来,苦思半晌没有头绪。适逢此时西殿钟响,到了禁卫放餐的时间,此方禁卫兵众们便要分批前往固定的地点用食。 用餐之际,出出入入,人员往来最是混乱。祖青原本的打算是趁着这个时间,欺近到西殿内殿的位置上,届时再伺机猝然发动,便可直接撼动内殿防御,若能趁乱除杀刘后或储君,只要任何一个得手,城内必将大乱,那么他纵死也无憾了。 可是现在由于张氏家将突然出现,他们已经被赶离原来潜伏位置,加上家将所汇报的情况,让祖青此前的计划有些不好实施,且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略作沉吟后,祖青掏出属于张豺的那名符令,让家将交给一名禁卫兵长,下令让这兵长持令前往西殿东南方入值待命。 待这几百兵众离开后,祖青便给身边家将们打个眼色,一行人再次返回他们此前潜伏位置,并由此前那名追踪的家将引路,直往先前张苌所入厢室而去。 此时夜色静谧,高高低低的建筑投下大片的阴影,祖青并其家众几十人穿行在宫阁之间,仿佛鬼影出没。 突然之间,西殿南侧传来尖锐鸣金示警声,整个西殿范围顿时骚乱声大作。听闻此声,祖青嘴角泛起冷笑,张豺那一枚符令盗出已经这么长的时间,必然已经暴露,特别在这西殿重防区域,早已经从护命符便成了催命符。 有了那一枚符令暴露掩人耳目,西殿的前殿范围禁卫兵众俱被惊动起来,纷纷往警兆响起的方向冲去,这让祖青他们行进更加顺畅。 “正是此处!” 夜色中,负责领路那名祖氏家将直向前方一排厢室中的一座。祖青抬眼望去,只见厢室前后多有树荫,西殿作为帝王行宫,本来是禁止植树特别茂密大木,但此处前后松柏成荫,可见其荒僻。 “什么人?” 夜色树荫下,突然响起一声暴喝,旋即便有数道人影冲出,各持强弓利刃。 “杀!” 祖青心知留给他的时间不多,舌尖一抖下令道,之后其人奋然向前,身后几十道人影俱都冲出,如虎狼一般直直向前扑去。双方陡然碰撞,血腥杀戮由是展开。此处留守者非止此前露面几人,前前后后又有二十多人冲出,俱都彪悍异常。 但祖氏家将也不是吃素的,作为偷袭一方,更兼人多势众,杀戮开始小半刻钟之后,留守在此的张氏亲信尽数伏诛,而祖青方也死伤三十余人,为了争抢时间,他们也付出惨痛代价。 “速速搜索室中,不要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祖青肩头中箭,此刻却无暇处理,咬牙折断箭杆,示意家人一起冲入厢室,拿出火种照亮室中,然后便展开了快速细致的搜索。 “阿郎,此处有物!” 厢室面积不大,器物陈设也并不复杂,很快便有家将循木梯登上房梁,继而便在房梁上寻找到一个被紧紧包扎起来的锦盒。 祖青接过那锦盒,剖开包裹在外的布层,掀开锦盒之后,便见一方印玺摆放其中。凑于灯火下细览,只见这方印玺一角镶金,肩刻“大魏受汉传国玺”,侧则“天命石氏”,正方玺文赫然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果然是传国玺! 观此印玺,祖青已是激动得浑身战栗。他自知年初护国寺事变后,传国玺落入张豺手中,但张豺究竟有没有归还给刘后,祖青并不清楚。但是按照他对张豺的了解,得此重器,又怎么会轻易让出。且如今信都张豺大权在握,即便刘后也不敢撕破脸强要玉玺。 眼下张豺身在城头督战,处境混乱且危险,自然不敢将国玺随身携带。而护国寺张氏家舍中,也只有一群家眷留守,甚至就连阿冬娘子都能轻易盗出张豺符令,可见防卫疏松,也绝非藏玺之地。至于留守西殿的张苌,更不敢将传国玺贴身收藏,此玺本就石氏夺自屠各刘氏手中,若是走漏消息,禁卫中屠各势力难免拼死争抢。 而将玉玺收藏在西殿隐秘处,看似凶险,实则很安全。如果不是祖青隐匿偏僻暗处,偶然间察觉异兆,他更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张氏父子会将国玺藏在此处。 祖青已经算是介入张氏家事极深,他都想不到的事情,旁人又怎么能够料到?而如果没有一个确凿的目标,就算是城池告破,西殿大乱,乱卒们也不会大举冲击这一处偏僻地点,即便一些散卒无意游荡至此,留守在此那二十多名张氏亲信壮卒足够应付。须知就连祖氏部曲精卒,都要付出三十多条人命的代价才能冲入此中,寻常溃卒又怎么有此厉胆。 “我们走!出城,投南!” 意外得此重器,祖青心境顿时畅快豁达,他已无需再冒险刺杀内殿贵人,只要能够成功离开信都,大功已经可望! 与此同时,西殿南侧的战斗也结束了。张苌正忧苦于祖青的不知所踪,陡然得知失窃的符令竟然出现在西殿近畔,那里正是护国寺物储所在。得报之后,张苌顿时喜出望外,即刻下令西殿禁卫卒众围杀那一批持令兵卒。 那几百兵卒完全不知为何遭此无妄之灾,但求生乃是本能,遭受围杀自然奋力抵抗,但哪里又扛得住源源不断投入作战的禁卫。很快便被残杀殆尽,几名重伤垂死者被押到张苌面前,张苌一边下令搜索当中可有祖青尸首,一边厉声询问这几名垂死者何处得此符令。 审讯过半,张苌脸色已经陡然变得难看起来,疾声下令道:“速速封锁护国寺,不许任何人等出入!违禁者,杀无赦!” 下令之后,他又率领一批张氏心腹,直往此前刚刚查看过的厢室冲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0001 江东之豪 1474 功成此夜 最快更新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将军,城上羯军举止异常……” 入夜之后不久,信都城外王师负责于城下监察羯军动静的兵卒飞奔返回数里外的王师大营中,将查探到的迹象详细汇报。 东武城这一路王师统军将主乃是辛宾,听到兵卒的汇报,便连忙又披上刚刚解下的战甲,匆匆下令营中两千军卒直接待命,而后他便亲自率领百余轻骑离营,亲自前往城下查探。 目下时日新抵四月朔日未久,天上无月,夜幕深沉。但从大营到信都城下这一段距离早被王师将士往来之间踩踏得平坦至极,因是辛宾等人离城未久便抵达了信都城下。 从城下望去,整座信都城都浸入幽深的夜幕中,城头全无火光。 信都城内本就百用匮乏,物资急缺,其中也包括薪柴、油膏等物,更兼此前那场夜袭非但无功、反而小挫,之后也很难再组织什么夜袭,因是这几日来,每当入夜之后,张豺便禁止城头照明,节省物资之外,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防备晋军进行夜攻。 今夜自然也不例外,城头一片黑暗,但较之此前又有不同。辛宾距离城墙还有一段距离,便听到夜幕中城墙处传来许多杂乱之声,这便是此前兵卒汇报的异常了。 “还有什么异兆发生?” 抵临前线,辛宾便召来一直在此监视的兵卒询问。他比较担心的是城内羯军再次发动夜袭,夜中作战对于任何军队而言都有着极大压力,虽然此前那场夜战,王师以远来新锐略占优势,但损失也不小,足足千数兵卒或死或伤而不能参加之后的攻城战斗。 不同于羯军的雄城据守、几万待战之众随时可以进行补充,东武城王师今次北进只有五千步卒并充作斥候的五百轻骑,这已经是在确保赈济河北游食难民的同时,东武城能够发动的最大力量。 此前辛宾之所以不顾代价,强硬击退羯国夜战之军,除了打击守城羯军军心之外,也是为了确保王师虚实不被羯军洞见。而之后几日事态发展对王师也颇为有利,信都羯军本就动荡未定,初战小挫之后更是胆寒,几乎不敢再试探窥望。 辛宾将大营安札在距离信都数里外的平野中,除了维持住日常攻势之外,每夜暗遣一批军众离营遁远,到了白天便又旌旗招展的返回大营,再配合着于郊野召集游荡左近的流人之中,便形成了一个王师增援陆续抵达的假象。 如今王师大营规模上已达万数之众,但事实上还仅仅只是那五千出头的兵力,而且由于多日作战的消耗,目下王师能战之众也只剩下了三千多人。 所以如果羯军再发动一次如此前规模的夜袭,眼下的王师兵力已经很难再将之从容击退,而最重要的是,王师所维持的这种强悍姿态将很难再保持下去。正因如此,辛宾才会如此紧张于目下羯军所显露出来的异兆。 “应该不是集甲出击夜战……” 前线监视兵卒对于城池内骚乱观察更久,自然也有了一定的猜测。城内所出现的异常动静,根本就不是有组织的甲士调集,更像是一种不受控制的骚乱。而且,通常夜中出击,必须要确保一个突然性,只有保证了突然性,才能掌握住主动权。 且不说目下城头骚乱根本就无从隐瞒,而且眼下刚刚入夜未久,日间王师又攻破羯军瓮城、激战一番,警惕性也没有完全消除。在这种情况下组织发动夜袭,也根本没有必要。 关乎到王师安危问题,辛宾自然也不会简单做出结论,在听取此处兵卒汇报之后,便又将斥候遣出,绕城细窥城内羯军整体动静。 随着时间的流逝,虽然那些游骑斥候还没有尽数返回汇报,但单单眼前东北角这一处羯军防区骚乱声便有逐渐扩大之势,而且越过城头阴影,依稀可见城池内已经隐有火光闪烁。 “羯军似是将要势崩啊!” 辛宾须臾不离此处,甚至在夜幕的掩饰下欺近到距离城头更近的位置上,去捕捉倾听更加细微具体的动静,他脸上已经隐有喜色流露,心跳也逐渐加快起来。 这种猜测,可不是一味的过于乐观。按照王师所掌握的信都情况,这种变数会有极大概率发生,反而在面对王师强悍进攻之下,信都羯军若还能保持长久的固守城池那才有些出人意料。 “不妨给他们再添一把火!” 辛宾心中暗忖,退回到一定距离之后,便转头下令营中待命的王师将士分出千人列队至此,同时鼓号齐鸣,摆出一副将要于此夜强行进攻城池的假象。 命令下达未久,几名被派往城南方向的斥候已经策马返回,及到近前,斥候难掩喜色:“将军,大喜!羯军城南溃乱,多有人众越城出逃,已有近千人众遁出野中,往西、往南溃逃而走……” 听到这一汇报之后,辛宾也是忍不住的笑逐颜开,一颗悬着的心稍有回落。须知他这一次率部北上进攻信都,本就不在原本的军事计划中,此前那些溃逃的河北乡民给东武城方面带来极大的压力,根本就抽不出足够的兵力来进攻信都。 依照大将军最新安排的战术,辛宾这一路东武城王师北上,最主要任务还不是攻拔城池,主要是摆出一个强攻信都的姿态来,持续给城内羯军施加压力,当然最好的结果便是压迫得守城羯军承受不住这股压力而主动溃逃。 至于真正扑杀信都这一股羯军残余势力的王师力量,主要还是来自信都西侧的前锋大都督谢艾所掌部伍。如今信都城防已有崩溃之势,这对辛宾而言自然是一个十足的好消息! “告令营中,今夜再奋战一阵!若能惊溃城中羯众,则明日我部便可入城休养!” 辛宾话语中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激动颤音,虽然陷于兵力不足,他所部王师是很难兼受夺城并剿杀之功,但若能真的攻夺信都,则此行王师上下参战将士,每一个最差都可得四转大功! 因是辛宾当机立断,决定尽发营卒,不再只是佯攻,而是要真真正正开始夜攻信都城! 周遭王师士卒们,听到辛宾这一命令,一时间也都振奋不已,甚至有人按捺不住胸膛中所涌动的澎湃战意而引吭长啸起来。 辛宾也并不阻止士卒们一时乐而忘形,只是眯着眼望向不远处那黑洞洞的城池,脑海中却忍不住回想起旧年于京府毅然决然投入大将军麾下的王事。 当年的辛宾,不过只是永嘉之后南渡之众当中一员,并无旧势家声可恃,搭着沈氏经营京府的势头而小得资产。这在当时京口人众看来已经算是非常值得称羡的成功,可是辛宾却不愿一生困于商贾事务。 当年的他,趁着大将军途径京府之际,豪掷三十万钱只为获得一个拜见大将军当面投献的机会。老实说,当时他这个决定,不独遭到一部分时流抨议讥讽,甚至就连家人都不甚支持。 之后他跟随钱凤北行襄国,于羯国腹心之地弄险为谋,之后跟随石虎大军南下,临阵归南,经此一事而名动江左,一跃成为大将军麾下忠义肱骨,于一众大将军门生中不过仅次于胡润等寥寥数人。而随着大将军力挫石虎,他们这些门生也是水涨船高,也让旧年一些讥讽辛宾的京府旧人称羡不已。 然而这还不是辛宾命途辉煌的终点,由于本身有着潜入羯国腹心的独特经历,在这一次的军事行动中,辛宾被沈牧选为此次率兵进攻信都的人选。 区区一个背井离乡的河南农家子,敢拼敢搏,因缘际会,到如今,即将要把肆虐河北经年之久的羯国都城踏于足下! “我与诸君,名著此时,功成此夜!攻城,必胜!” 如今的辛宾,早已经是年近五旬的老将,不可再以筋骨竞勇称胜,可眼下他心情之激动澎湃,一如早年于京府决定投效大将军那一刻,面对着快速冲行至此的王师将士,他振臂高呼,轻狂锐盛,不逊少年! “攻城,必胜!” 哪怕此刻营卒尽发,不过区区三千余众,但三千余虎狼之师挥戈高呼,声震于野,如雷霆降世! 幽暗的夜色之下,星火点点,聚成猛龙,以势不可挡的姿态,凶悍无比的扑向那坐落在平野上的羯国都城! 反观城头上羯军,本身就已经骚乱难制,在听到城外野地传来那摄人心魄的鼓号与喊杀声,众多羯卒口中已经发出近乎绝望的凄厉嚎叫:“晋军攻城了!晋军攻来了……” “晋军疲弱,不耐久战!固守城墙,擅离者死……” 城头上,除了羯军士卒们惊悸惶恐的嚎叫声外,间或还有几个将领声嘶力竭的催战声,但在此刻城池内外声浪滚滚,这区区几个杂音,已经完全不能再将局势稍作扭转。 王师夜中发起进攻,根本就没有准备足够的器械攀越城池,哪怕将士们冲至城下,也无非只是引弦密射,以凶狠洪亮的喊杀声震慑贼寇。 黑暗的信都城墙上,羯卒仓皇奔走溃逃,有的冲开督阵执法兵卒的封锁,直往城内冲去,有的则抛出一早准备好的绳索,要跃下城墙投晋乞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0001 江东之豪 1475 巨贼伏诛 最快更新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羯军夜中突然发生的骚乱,追本溯源,主要还是因为张苌突然下令封锁护国寺。 作为目下信都城中自成一体的核心所在,护国寺防卫级别本就极高。若非祖青这种深知护国寺防卫底细的高级将领,寻常人想要私下里出入其中简直难如登天。 最要命的是,张苌需要对付的恰恰正是祖青。这个狗胆包天、狼子野心的竖子,居然都能在张苌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潜入西殿如此重要所在,护国寺那所谓的防守严密,在其眼中不过四处漏风的簸箩而已,想要悄无声息的潜出逃离,简直就再简单不过。 陡逢剧变,张苌的第一反应自然是要将祖青彻底捂死在护国寺中,虽然这可能已经微乎其微,但关乎到传国玉玺这种国之重器的得失,哪怕还有一丁点可能,张苌自然都不会放弃。 随其一声令下,护国寺内外通道顿时断绝,彻底成为一座强兵驻守的孤岛。而如今的护国寺中,又增添许多权贵住客,他们本就不满于张豺的挟君弄权,只是迫于晋军兵势威胁而不得不选择合作,协力守城。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完全相信了张氏父子而无有防备,张苌突然下令封禁护国寺出入通道,这无疑是给本就脆弱的合作关系以重重一击。 寺内居住的那些权贵们自不甘于被张氏父子困于此中以兼并吞没他们参与守城的部曲,由此产生强烈的抵触乃至于冲击禁防。 张苌心忧传国玺得失,仓促下令也根本来不及再作仔细叮嘱,那些受命奔赴各个通道的张氏心腹家将们只是谨记违禁者杀无赦,对于那些敢于用强冲击禁防的权贵家众自然痛下杀手。 见了血,死了人,事态自然就变得严重起来。如果说此前还是因为沟通不畅而产生的误会,那么现在便可以确定张氏父子是心怀不轨,要对这些羯国权贵一打尽! 这些人自然不甘于束手待毙,一方面组织人力强行冲击禁防,告令参与城防的部曲私兵迅速向此回防救援他们,另一方面则组织寺中的人手,直向张氏家眷居舍冲杀而去! 张苌无法接受传国玉玺被祖青窃夺的事实,方寸大乱之下又忽略了信都目下脆弱的人情态势,根本就不容许他如此大张旗鼓的封禁护国寺以搜索失物。而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厮杀冲突早已经彻底爆发开来。 眼见事态已经不可挽回,张苌更加不敢收回前令,一方面下令继续加固禁防,另一方面则派人前往通告城头督战的父亲张豺。只是他也不敢明告传国玺失窃的事情,只说祖青出走作乱,希望张豺能够尽快归此主持局面。 变数陡生,许多累积的隐患突然一起爆发出来,张苌已是焦头烂额。更要命的是傍晚时分城防刚刚抽调走几千禁卫,这使得张苌手中力量更加不足应对此刻护国寺的混乱。 为了能够快速将局势控制起来,张苌只能将寺中还在其家控制的力量尽数调动起来,稳固禁防,回守家眷,同时还要保护眼下身在西殿的自己,甚至就连东台驻守禁卫都被调离。纷乱之中,早已经顾不上再去搜查祖青的踪迹。 除了张氏势力之外,护国寺内还有一股可观力量,那就是驻守西殿内后的匈奴将领呼延盛。张苌突然搞出这么大的动作,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呼延盛自然不能淡定,忙不迭派人前往前殿斥问张苌究竟意欲何为! 传国玺失窃这等大事,张苌甚至不敢如实汇报给他的父亲张豺,担心其父恼怒之下会将他放弃以平息众怨。呼延盛的斥问,张苌自然更加不会据实以告。 夫妻之间若不能情至意达,尚要暗怨丛生,更不要说这本就脆弱无比的政治联盟。张苌拒不回应,在呼延盛看来便是倨傲至极、心志叵测,特别随着寺中骚乱急剧扩散,呼延盛耐心更是快速的消磨殆尽,不愿再求全求忍。 于是呼延盛便下令保护着刘后并太子石世,准备离开护国寺,转移到禁苑之中,以避免再与张氏共存一地、与虎谋皮的凶险。 然而呼延盛这一决定举动,更是直接突破了张苌的底线。他奉父命留守护国寺,先是传国玺意外失窃,若连刘后并太子都一并脱离其家控制,他甚至已经不敢想象当其父归来时将会是如何的震怒。 一方强要离开,另一方则绝不同意,双方各拥一批悍卒,又根本不能得于有效沟通,那么结果只有一个,就是毫无意外的展开火并! 张苌与呼延盛于西殿中直接动武火拼,城头上的张豺同样不得安生。 午后亲自督战指挥夺回被晋军攻破的瓮城,张豺已经颇耗心力,随着一批护国寺中新的兵众抽调到城防上,张豺甚至已经没有精力再布置城防的修复,诸事吩咐次子张宝并其他亲信家人,他则返回城内营中小作休息,同时思忖来日对策。 城外晋军攻势凶猛,但张豺戎马半生,军旅经验也是极为丰富。虽然晋军仍是一副源源不断增兵的态势,但几日作战下来,张豺却能隐隐感觉到晋军颇有几分外强中干的意思。但是由于没有斥候系统性的去查探晋军详细军情,这一点可能也只存于猜测。 但是就算不能确定晋军实力翔实,张豺对于城池继续坚守下去的信心也增加许多,原本在战争开始之前,城中已是人心涣散、诸用告急,储备甚至不足维持到三月末。 可是随着晋军真正兵临城下,原本城中许多拒不合作的权贵迫于危势,也不得不改变了态度,开始进行合作。这些权贵人家不独提供卒力加固城防,也将家门存储物货拿出来用以维持局面,如此竟然生生将局面维持到了四月。 至于扶柳城的张举,在得知主上已经被张豺所控制后,也终于投鼠忌器的表示愿意合作。但是在晋军进攻信都的同时,西境也同样出现了晋军活动的痕迹,已是张举表态在确定西境晋军虚实之后,才会给予信都以实际的援助。 对于这一点,张豺倒并不怎么怀疑。东武城晋军既然已经北上,那么襄国方面发兵也是正常。他与张举虽然不能亲密无间,但也总有相同的利益立场,如今信都已经到了凶险十足的时刻,张举再引兵自重已经没有了太大意义。 城外晋军虚实,张豺已经有了一定猜测,而来自扶柳城的援助也是切实可望。眼下的张豺已经是不求有功,只希望能够将眼下局面短暂维持几日,待与张举合力逼退城外这一路晋军,就算之后晋军还要继续进攻,届时也可且战且退,谋求从容。 这么想着,张豺精神越发倦怠,不知不觉已经入睡。可是未等到他睡太久,突然家人急入汇报言是祖青作乱护国寺,护国寺中已经骚乱起来。 张豺被扰醒之后,心情本就恶劣,待听到仅仅只是祖青出走作乱,便没有给予足够重视,只是回道:“归告大郎,擒住那竖子之后,即刻斩杀即时,无需再纵容养恶。至于其他扰动人家,安抚为主,还是不可交恶。” 对于这个长子的稳重与能力,张豺还是比较信任的,否则不至于安排张苌留守护国寺这一要害之地。而对祖青,随着国中权贵人家次第加入城防,彼此已经有了一定默契,张豺便也再无需顾忌此前的问题。 前来报信的家人,也并不知护国寺这场纷乱当中还牵涉传国玺失窃这种大事,听到家主如此吩咐,便匆匆告退而后返回护国寺复命了。 张豺这里还待要继续卧榻休息,可是突然城防各处骚乱声响起,而且正在快速扩散。 “发生何事?” 关乎到城防安危,张豺不敢怠慢,睡意全消,披甲出营,疾声问道。 “末将不知……只听乱卒叫嚷,言是、言是……” 家将上前,神色颇有惶急,还在犹豫着该不该据实以告,但是很快别处叫嚷声已经代替他回答了:“狗贼张豺,父子俱恶,挟持君王,弄权国中,收夺各家人物,害我各家主父……” 张豺听到那些叫嚷声,脸色陡然一沉,即刻下令道:“妖言惑众者,杀无赦!并告城防各军,敢擅离职守者,军法论罪……” 不过他这命令还没说完,便见到营区四边早有属于各权贵人家的私兵之众已经冲破营禁,直往城内护国寺方向冲去。这些人虽然暂时听命于张豺参与守城,但他们真正效忠的对象,还是各家主君,又哪里会将张豺所谓军令放在眼中! “大郎究竟在做什么?区区一个竖子,也值得闹出这么大风波!” 张豺心知这些权豪部曲是控制不住了,唯有赶紧返回护国寺让他们各自主人出面安抚,才能安定下来。于是他一面吩咐城防严守,一面率领百数家众,匆匆出营,直往护国寺方向而去。 此时,护国寺外围一周早已经混乱到了极点,各家回防部曲都在拼命冲击防守通道的禁卫。而当张豺出现在长街上的时候,便有救主心切之人发现了他,大声吼叫道:“狗贼张豺在此,擒下这个害国巨贼,为主君偿命!” 张豺心急而来,却没有想到护国寺局势已经恶劣到了这种程度,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转瞬间便被蜂拥而上的各家私兵所淹没!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0001 江东之豪 1476 羯主末路 最快更新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信都城内的混乱,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的清晨,随着王师以云梯等器械正式登上信都城墙,才稍稍有平复下来的迹象。 辛宾站在信都东北角城墙位置,俯瞰这座羯国继襄国之后的新都城,目中所见,无丝毫与繁华、雄壮有关,包括据此不远、营建近半的宫苑。宫墙苑台之间,到处都抛撒着横七竖八的尸体,同时还残留着大片大片猛火熏烤所遗留下的黑灰痕迹。 坚固的堡垒,往往由内部被攻破,更何况信都城本就谈不上是什么坚不可摧的雄城。 垣墙上同样堆积着大量的尸体,几乎无处落足,而通过对这些羯卒尸体的检查可见,真正直接死于王师流矢之下的少之又少,而绝大多数死去的羯卒,还是丧命在彼此的厮杀之中。死状千百怪,尸体之间所遗留的器械也全无制式可言。 随着王师登上城墙,朝阳下依稀可见城内仍然不乏浓烟翻滚、混战不止的区域。 也有一部分衣衫褴褛之人聚集在王师所登上的这一段城墙下,眼见王师士卒身影不断出现在墙头上,表情自有一股癫狂的凌乱,甚至已经不能表达他们此刻心底那复杂的感想,只是匍匐在地上不断顿首,以此来表示对王师归降。 “那一片宫舍便是禁苑所在,护、护国寺在那一处……” 夜中也有羯军中的晋人士卒越城投降,此刻被引至辛宾身侧,战战兢兢的指着城中不同区域介绍城内的分布情况。 王师三千余众,想要完全控制住信都城还是有些难度。辛宾也并没有即刻下令扫荡全城,先在城头处清理出一片据点之后,便先派两营六百卒众直入不远处的羯国禁苑,将这一城内核心控制起来。 王师入城的消息也在城内飞速传播开来,越来越多城内幸存者眼见逃脱无望,俱都弃械归降。辛宾又派出一部分兵众将这些降卒整理一番,然后下令让他们清理出早被木石杂务填充堵死的城门。 如此一番忙碌,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距离此处最近的一处城门终于被清理出来,而后辛宾才率领一部分王师主力由城门入城。 虽然昨夜的混战之后,已经有相当一部分部伍卒众越城出逃于四野,但此刻留在城中的,数量仍然颇为可观。逃又逃不了,防又防不住,这一部分卒众也只能弃械归降。 随着王师自城门处进入信都城,他们便在各自兵长头领的带领下,匍匐于道路两侧,哀号乞饶求活。 很快的,单单聚集起来的降卒,便超过了此刻王师的总兵力。但随着一夜内乱,原本城中权贵人物或是出逃,或是横死,单纯数量上的优势已经远不足以再次激发这些人心中凶厉。 更何况,作为王师多年宿将,在还没有完全控制住城内局势之前,辛宾更加不会让这些降卒轻易看穿王师虚实。毕竟,抛开信都城池所具有的政治意义,不过是王师在征伐过程中又攻破的一个新目标而已。在王师壮大的过程中,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纳降纳俘的经验。 在王师将士的喝令下,这些降卒们纷纷指认出原本羯军城防体系中的将领、兵长,自有王师虎狼之卒冲入将这些人逮捕受压,敢有反抗者,就地格杀! 于是,原本在这些降卒们看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羯军将领们,此刻在王师威势之下一个个形如待宰羔羊,不免更加深刻意识到如今的信都城,的确是已经变了天。 通过这种简单粗暴的手段,便能直接有效的完成权威的破而后立。而那些踊跃指认羯将的降卒们,则就有幸成为王师优先认可的归义之众,作为一股重要的助力帮助王师在这座残破城池中构建起新的秩序。 有了这一批城内降卒的帮助,对城池的清理、对降众的整编、对顽抗之徒的清除,诸多事务一起展开。 这一批被挑选出来的降卒们,各自对于身份的突然转变有着极强的适应性,他们本身对于城池内部情况便更了解,此刻为了体现出自己的价值,对于之后城务种种,甚至比王师本部士伍要更加热切上心。 有了这些人的配合,王师对于城池的控制力度也是进展喜人。更多的城内幸存人众被搜集出来,城池的主干道也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恢复了畅通,更重要是许多原本羯国上层人物一个个被揪了出来。 有了这些羯国权贵俘虏,辛宾对于信都战斗前后局势的变化便有了更加全面的了解。 这些讯息都是需要载录于战报中,之后呈送大将军亲览,作为论功行赏的重要凭证,自有独立于作战系统之外的勋事参军负责整理,也将其中有助于当下情况的资讯与将主共享。 辛宾也由此了解到信都在这一段时期内所发生的诸多局势变化,当了解到王师之所以能够攻破城池,最直接原因在于此前把控城池的张豺父子突然向一些同盟者发难,这一条讯息被辛宾朱笔勾勒出来,表示存疑,还需更多佐证。 因为早年有潜入当时还是中山王的石虎府下任事的独特经历,哪怕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但是对于张豺这个石虎麾下重要的追从者,辛宾还是印象颇为深刻。 虽然当年有着诸多的限制,他也没能与张豺发生什么直接的接触,但哪怕通过前后事态分析,也觉得张豺父子选择发难于城中的时机实在是有些古怪,这当中肯定还存在着别的内情。 不过这些被擒获的羯国权贵们,他们所能了解到的讯息也多是道听途说,更不会了解更深层次的内情。而真正了解事情始末的人物,如张豺之子张苌,已经有确凿证据指明,其人早在混战的后半段率众出城,向西北方向流窜逃亡。 确定仍然在逃的羯国上层人物,还有羯主石虎的皇后刘氏并太子石世等人,只是混乱中也没人能说清楚这些人的逃窜方向。 当然这也跟王师眼下所掌握的情况仍然粗疏有关,还需要继续深挖梳理。随着时间的推移,诸多细节线索被披露出来,迷雾自然也会逐渐消退。 追击信都城破前后那些羯国逃人,并不是辛宾的任务,他也没有足够的机动力量去进行追击,但若能够掌握更多的翔实情报,对于其他几路王师的追剿残敌也能提供更多的便利与帮助。 果然,到了第二天的午后,王师在清理禁苑过程中发现被人藏匿在一处偏僻宫舍中的许多尸体,在其中就整理出了羯国魏王石苞的尸体。察其死状,很有可能是死于乱卒残杀,施暴者何人已不可查,这一桩功事自然也要记在破城的王师头上。 诸多细节线索,如雨后春笋般不断涌出。但在这当中,辛宾却注意到一个怪的现象,那就是作为羯国最重要的两个目标,羯主石虎与权臣张豺,居然都没有确凿讯息指向他们。 作为王师审问的重点问题,所得到的答案自然也是极多,众说纷纭,不一而足,能够得到验证的却是少之又少。这就造成一种怪异的现象,这两人明明全城皆知,但却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根本就没有确凿的证据指明他们究竟是生是死,又身在何处。 甚至就连张豺的家眷都在之后大索全城的过程中,被从一处民宅中搜了出来。但就算是这些张氏家人,都不能提供张豺确凿所在。 至于羯主石虎,则有许多羯国权贵证词指明其人被张豺幽禁于禁苑中,可是王师接连几日不眠不休,几乎将禁苑翻个底朝天,而石虎的儿子石苞的尸体,就是在搜索过程中从一处枯井中打捞出来,但却唯独不见石虎,甚至不见其人被幽禁此中的确凿指向。 很显然,要么是张豺欺骗了这些羯国权贵,要么是这些权贵欺骗了王师。之后通过斩杀十几个羯国权贵,辛宾算是确定前一个可能更大。如此说来,羯主石虎有很大几率是被属于张豺的部曲裹挟出城逃亡。 可就在辛宾正略带遗憾准备将此重要情报传告大都督谢艾时,事情又有了一个突破性进展,那就是张豺的尸体意外被发现。 时间已经过去了几天,这一具尸体本就死状恐怖,近乎被残忍分尸,此前由于清理护国寺外围被随意抛弃于外,还是王师在接到张豺死在护国寺外街上这一讯息再作复查的时候,才通过尸体携带的兵符等物确定张豺的身份。 有了这一个意外的发现,辛宾原本失望的心情复又怦然而动,告示全城凡晋胡之众、只要能够提供有关羯主石虎的讯息也能验证,俱都给以高额犒赏。 然而真正打破这一僵局的,还是辛宾突然而来的一点心血来潮。那就是他突然回想起当年潜伏羯国旧事,得了祖约许多关照,才能成功返回淮南创建功业,如今他率部攻入羯国都邑,际遇已经大为不同,也想在公事之余对祖约稍作回报,让人搜索祖氏家人稍作关照。 通过这一条线索,辛宾才突然发现祖约的儿子祖青居然曾经一度在羯主石虎与权臣张豺之间担任某种重要角色。这个祖青,是羯主石虎所器重的羯国新贵,是张豺倚为臂助的亲厚婿子,同时还是原本羯国中的重要将领。 也无怪辛宾会忽略祖青身上这一条线索,首先祖青在信都城中达于最显赫的时期还是在年初护国寺事变前后,等到张豺上台弄权,祖青在护国寺禁卫体系中所担任的角色已经少为外人所知,更不要说在王师抵临信都攻城之前,祖青早被张豺解除军权、完全淡出时局之外,甚至一度被软禁,最起码这些散落在护国寺外而被擒获的羯国权贵们,对此种种所知不多。 而且,王师新入信都不久,首先所关注的还是诸多浮在表面上的线索,随着时间的推移才会更向下发掘。因此直到此刻才意识到祖青身上所蕴含的丰富信息,并加以重视起来。 其实有关祖青的讯息被忽略,辛宾也要负上一定责任。他在一开始便已经接收到一些有关祖青的讯息,毕竟祖青一度曾是信都主要的实权者之一,而恰恰正是因为这一身份,才让辛宾有意识的回避有关祖青的讯息。 辛宾曾经受惠于祖约,也愿意在职事允许的范围之内对祖约的后人稍加庇护。可他也没想到祖约的儿子祖青居然在羯国如此威赫,这就让辛宾心绪有些复杂矛盾。 类似祖青这种级别的羯将,并不是辛宾这种级别的前锋战将能够处理的,关于其罪实种种,也都必须要整理出来之后最起码交由前锋大都督谢艾裁断。若再考虑到祖青那特殊的出身,说不定大将军都会亲自过问。 如此一来,辛宾立场便有些尴尬,他并不是一个利禄熏心的名欲之徒,祖约对他有旧恩,他并没有忘记。而祖约的儿子在羯国势位之高,已经不是他所能够庇护的了。所以他是下意识的有所忽略,希望就算这个祖青罪孽深重,也交由前锋别的将领去处理,而不是由他亲手处置祖约的后人。 这一次之所以主动念及,辛宾重点关注的也并未放在祖青身上,而是希望打听一下祖约还有没有别的家人在世,如果确定跟祖青于羯国所为没有太深瓜葛,他愿意出面保下一部分祖约家人,以回报当年祖约对他的恩惠。 就是因为这一点心血来潮,关于祖青的线索才被第一次汇总起来进行梳理,凸显了其人特殊身份之后,有关祖约曾经较长一段时间驻守护国寺东台的情报也被筛选出来。 护国寺一度曾为信都最重要核心,王师对此自然不会忽略,但重点还是在刘后并太子石世所居住的西殿。至于东台范围,由于王师兵力有限,也仅仅只是进行过一次大概梳理,确保没有羯国残卒于此游荡之后,在继续新一轮的搜索中,次序被排在很后。 祖青在张豺弄权的过程中,曾经担任很重要的角色,而且按照那些羯国权贵的供词,张豺对于这个助他甚多的婿子也颇为看重,屡次人前以子待之。作为张豺势力中如此重要的一个角色,祖青长久驻守的东台岂能没有玄机?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辛宾才将探查的重点稍稍倾斜于护国寺的东台范围。不得不说,羯主侫佛的确是达到了极高的境界,单单这个东台范围内,各种亭台楼阁便多达十几座,不乏建筑得富丽堂皇所在。 这一片区域乃是作为藏经的馆阁,存放最多便是各种佛经佛典,虽然羯国礼佛成风,不乏沙门虔诚信徒,但很显然当真正危机来临时,这些沙门典籍并不值得羯国那些悍卒们冒着生命危险前来哄抢争夺,因此保存得尚算完好。 辛宾下令重点搜查此境之后,便有几百王师战卒进入此处,将那些亭台楼阁之中存放的佛典俱都搬运出来。而在那些佛典之外,居然还发现为数不少的礼佛器物,这些佛器大多造型精美华贵,抛开高超的工艺不谈,材质上也多为金玉铜锡等珍稀之物。 那些此前内讧溃逃的羯卒若是看到这一幕,意识到自己居然遗珠于此,大概要后悔不已。但这些器物却并非王师搜查的重点,当他们搬空各处阁室之后,便很快发现一处玄异所在。 那是一处在东台一众建筑中不甚起眼的台阁,除了一层有一些杂物陈设之外,向上的阶梯都被拆除,上层的位置更是漏洞可窥望,门窗早被厚厚的木板钉死。 发现这一处怪异所在,士卒们连忙汇报,而辛宾在得讯之后,也顿时心跳得厉害,又召集两营士卒亲自率领至此,将此处完全封锁起来,这才吩咐兵卒们架起阶梯,从外部撬开那些钉死门窗的木板。 随着一个窗户被打开,那阁台厅室内顿时涌出一股浓烈异味,就连站在近处的兵卒们都忍不住掩鼻干呕。 “可有发现?” 辛宾站在下方,昂着头紧张问道。 “有、有……那、那是什么鬼怪!” 听到兵卒略显诧异乃至于有些惊恐的声调,辛宾心情更是激动,他等不及上方兵卒再转述所见,自己亲自攀上阶梯,但在头颅刚刚探入的时候,也险些被房间中那股浓烈恶臭给顶出来。 眼下却不是在意这些细节的时候,辛宾抬手割下袍服一角掩住口鼻,旋即便翻身越过窗洞踏入房间中。 房间长久被封禁,气息沉浊、异味浓烈自不必说,由于被封锁的门窗仅仅只是开了一个口子,光线也是非常的幽暗,骤入此中,辛宾的视线稍稍恢复片刻才渐渐看清楚室内情形。 这一处厅室空间非常的大,但摆设却并不多,甚至连基本的帷幔装饰都无,几根孤零零的廊柱之外便余物不多,一眼可望通透。辛宾视线向内望去,首先看到的便是一具骸骨,饶是他久经沙场、见惯生死,在看到那一具尸体后,瞳孔也是骤然一缩。 那一具尸体横陈于厅中,手足都已经露出惨白筋骨,腹肠内脏都被拖撒一地。如此死状,绝非什么利器加害,更像是被凶物生生噬咬至死,而观那噬咬极有规则,分明是被人咬死且生啖充饥! 至于那个凶物,此刻正匍匐在辛宾视野尽头的一具卧榻上,宽大袍服覆盖其身,杂乱须发掩住脸庞,也是此刻房间中异味最浓厚的一个源头。 更多的士卒冲入此中,得到将主示意后便缓缓向那卧榻逼近。 卧榻上那凶物此前似乎在沉睡,随着王师士卒步履渐近而蓦地微颤起来,继而便缓缓抬起了头,乱发之下露出一双布满血丝而又浑浊无比的眼珠,喉咙中荷荷浊息,好一会儿才凝成依稀能够听得清楚的语调:“狗、狗贼,竟敢害朕……杀朕……贼、逆贼……朕是大、大赵天子,朕是天下之主,朕要食你、是你荣幸……竟、竟敢反噬……杀、杀!” 那凶物蓦地加重语调,凄厉嚎叫,与此同时,身躯也突然向前扑来。王师士卒见此一幕,俱感心底发毛,有几人下意识挥戈欲斩,辛宾突然大吼道:“不要擅动!” 他两眼死死盯住自榻上跃下这人,这人虽然吼叫凶恶,但动作却是迟缓得很,特别随其跃起,腹间血水汩汩向外翻涌,随着乱发翻飞,露出血肉模糊的脸庞,一侧耳朵已经完全不见,右侧脸庞更是露出明显被撕咬的伤口,足足缺失了一大块的血肉,甚至牙关隐现! 如此状态之下,那人自然冲不太远,两步之后便颓然扑倒于地,周身疼痛大作,语调转为呜咽,身躯也不由自主的抽搐起来。 辛宾缓步上前,翻过那人身躯,低头仔细打量,又示意两人上前小心翼翼将之搬移到阳光照耀的区域,抽出佩刀割去其人满头乱发,再垂眼仔细观察良久,这才低笑起来:“石季龙,久违了!” 石虎此刻周身痛楚,更兼饥渴难耐,思维已经完全陷入了混乱,根本就听不清辛宾再说什么,他胸膛剧烈的起伏,但却只有浓稠的血水不断自喉咙之间涌出,也完全不能发出什么声音来。 特别长久的不见天日,当阳光照在其身体上时,那翻转的血肉更是不由自主的弹跳舒张起来,痒瞬间便深入骨髓。他喉咙中荷荷有声,蓦地伸手抓住近侧王师一名士卒的脚踝,眼神中满是乞求,换来的却只有无动于衷。 这种痒无从阻遏,一波比一波的还要猛烈,石虎摊仰在地,只能握拳不断的锤击地面、捶打伤口,用疼痛去压过那周身的刺痒,一时间全身血肉绽裂,低吼连连。 “羯狗,羯狗!河北霸主?一条众叛亲离的待死老狗罢了!” 辛宾口中低笑着,但也不再旁观石虎如此的自残,无论口中再怎么贬低,活着的石虎与死了的石虎,是截然不同两种意义。他连忙让人上前按住石虎那抽搐捶打的四肢,并召集医士尽快至此。 谁能想到,肆虐河北几十年、残害河北民众数不胜数的羯国暴君,途穷之际竟然被臣下幽禁在这样一处不见天日的暗阁中,之后更是被人完全遗忘,更险被近侍之人生啖充饥! 若非辛宾突然注意到东台此处不同寻常而命人提前搜索,这亘古未有之大凶羯贼大概只能生生饿毙此处,一如天下这几十年间受其残暴虐害而横死无算的诸夏生民! 医士至此,快速诊断石虎伤势。石虎状态看似凶险恐怖,但其实最严重还是饮食困乏,身上诸多被噬咬伤口在经过一定止血包扎处理之后,暂时是不会有性命之危,到了傍晚时分,已经可以稍稍饮用些许流食。 得知石虎情况已经稍有稳定,辛宾先是下令封锁消息,之后又亲笔疾、着人快马加鞭,一定要将石虎业已被生擒的消息回奏大将军!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