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头战败后多了个孩子》 星落(一) 星落崖远处是绵延不绝的苍青群山,雨中百余名修士御剑而悬,皆是玉簪束冠红带白衣,墨色罩纱在雨中未打湿半分,俱是戒备十足地盯着崖边那人。 “宁不为!把玲珑骨交出来!”玉簪白衣的修士御剑悬于半空,痛心疾首道:“事到如今你竟还不知悔改!” “魔头!你杀我宗门一十七名内门弟子,今日吾等绝不会善罢甘休!” “宁不为!你身后是星落崖,再往后便是暗域,你已无处可逃!”有人怒声道:“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波涛汹涌的无尽河滚滚向西,浑浊的河水永远看不见河底,漆黑的天幕之下雷声轰鸣,蓝白色的闪电撕裂苍穹,将星落崖漫山遍野的彼岸花照得如同燃烧的火海。 “不过是块破骨头而已,值得你们动这么大阵仗?”男子站在陡峭的崖边,很是随意的抛了一下手中的盒子,引得众人呼吸一窒。 “白送我都不要。”他轻蔑一笑,手腕一翻,那黑色的檀木盒就在雨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住手!” “宁不为!” “魔头罪该万死!” 无数修士冲向星落崖边试图阻拦,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在外,显然此处已经被人布了大阵,有欲灵力相撞破阵者,下一瞬就被吸入阵中,顷刻化作干枯的尸体,作了大阵的养分。 “竖子尔敢!” 苍老雄浑的声音响彻天穹,强劲的声息自星落崖瞬间席卷整个辛州,无数修士为之一震,纷纷望向西方。 正当惊疑不知是十七州哪位老祖震怒,然而当听到宁无尽三个字时,霎时边歇了看热闹的心思,一时恨不得有多远跑多远。 天上飘着冰凉的细雨,无尽的红被朦胧的水汽笼罩,崖边玄衣男子负手而立,鸦羽般的长发被一根极不相称的雪青色发带扎在脑后,秋风将他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 朱雀环首长刀的刀身嗡嗡争鸣,无数亡魂化作漆黑的浓雾环绕着刀身,发出凄厉不甘的惨叫,骇人惊悚。 令十七州无数人闻风丧胆的朱雀刀被随意地踩在脚下,宁不为看向远处那须发皆白的老者,漫不经心一笑:“怎么不敢?” 老者怒喝一声,掌心祭出一个八宝玲珑塔,塔身瞬间暴涨百倍有余,轰然坠于大阵上空,“邪魔外道!今日老夫会你一会!” “尊者且慢!”修士中有人急忙制止,“此处乃是星落崖,崖底便是暗域,倘若一着不甚,吾等都要同狂妄小儿堕入暗域!尊者三思啊!” 此一劝,便又有数人出面。 “尊者,玲珑骨如今已入暗域,此事须再从长计议,万不可于此同他一般见识!” “无尽河途径二府中州,还请尊者三思!” 白发老者怒斥道:“尔等后辈!贪生怕死!此等魔头不除,日后必为大祸!” “宁不为!”有人怒喝一声:“东南巽府参商二州因你宁家生灵涂炭灵脉尽断!五百年间冤魂流魄肆虐十七州,你宁家乃罪魁祸首!” “你犯下杀孽无数,身上怨气滔天,今崇正盟在此替天行道!魔头速拿命来!” 一青年男子御剑俯冲而下,指间掐诀眼花缭乱,护体金光冲天而起,背后三柄玉色长剑引雷而下,长雷带剑掀起强劲的罡风,满是杀意直冲宁不为而去! “褚礼!回来!”青年身后有人阻拦不及,只能出剑助力,然而为时已晚。 朱雀刀尚未出鞘,宁不为站在原地长袖一扫,褚礼尚未近身,整个人轰然炸开,血雾在雨中弥漫而开,混着雨水滴滴答答落在了花瓣上,留下片片深色。 “花里胡哨。”宁不为颇有些嫌弃地作出评价,轻蔑一笑,“尔等蝼蚁,死不足惜。” “走!”修士中有人见势不妙便要撤退,可惜为时已晚,那恐怖的大阵早就在不知不觉蔓延至他脚下,顿时惊恐出声:“这阵是活的!啊啊啊啊——” “狂妄小儿,且拿命来!”白发老者怒喝一声,宝塔轰然下压,天地间骤然变色。 宁不为脚下的朱雀刀霎时狂震,厉鬼冤魂凄厉的吼声响彻整个星落崖,黑色的雾气在雨中蔓延,如同滴入清水的浓墨,霎时四散而开,须臾间将所有人都席卷入内。 带着寒光的长剑划过靡丽的殷红,绯色在朦胧的雾气里倏然炸开。 一时之间惨叫声此起彼伏,朦胧氤氲的血雾铺天盖地弥漫而起,秋雨微凉裹挟着血雾瓢泼而下,打落在开得如火如荼的彼岸花间。 无尽河自东方震府乙州发源,自东向西穿过中州,于兑府辛州星落崖轰然坠入暗域。 星落崖上黑云滚滚,电闪雷鸣,此一战七七四十九天,周围群山灵脉尽断山毁地陷,星落崖断坠入暗域。 流向自东向西的无尽河倒流百日,无时宗宗主褚临渊出关,君子剑出鞘力破山河,才使得无尽河恢复流向,免去沿河七州生灵涂炭。 星落崖一战,崇正盟一百二十宗门五百一十三人,无一人生还,宗门内魂灯尽灭,无数天才就此陨落,各大宗内长哭哀绝。 而在修真界叱咤风云近五百年,搅得十七州不得安宁的大魔头宁不为不知所踪,自此销声匿迹。 —— 冷白的天空之下阴风怒号,秋雨淅淅沥沥而下,枯黄的野草形销骨立在风中飘摇,空气里弥漫着潮湿黏腻的血腥味。 不远处浑浊的河水暴躁地拍打着岸边嶙峋的石头,几只躲雨的乌鸦抓在干枯的枝桠上,哑着嗓子冲着树下嘎嘎直叫。 碎石堆上躺着一个衣袍破烂的青年。 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宸宁之貌清俊不凡,即使双眼紧闭,眉宇间也难掩疏狂之气,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此人半边身子都泡在血污之中,尤其是右臂已然化作白色枯骨,上面带着淋漓的血肉,树上的乌鸦可不止喜欢吃腐肉,馋得泛着猩红的黑色眼珠子咕噜咕噜直转,然而又像是似乎在惧怕着什么不敢靠近。 宁不为是被吵醒的。 他缓缓睁开眼睛,眼底血色未褪,旋即周身剧烈地疼痛让他闷咳出声,血从嘴角溢出,顺着下颌浸染至鬓角,洇透了雪青色发带的尾梢。 冷雨打在脸上,唤回了他有些涣散的神智。 他竟然没有死。 宁不为盯着灰白色的天空,缓慢的勾起了嘴角,脸上的笑容在雨里一点点扩大,最后大声笑了出来。 天不亡他宁不为! 什么崇正盟无时宗,什么难书尊者褚家新秀,这群道貌岸然贪心不足的杂碎!还不是统统命丧他手!魂飞魄散都化作了朱雀刀的养分! 疯狂的笑声吓得树上准备饱餐一顿的乌鸦扑棱着翅膀惊惶地飞走。 宁不为笑声渐歇,一张俊脸阴森又可怖,他迟早杀尽这些伪君子!屠了无时宗荡平崇正盟!尤其是那群姓褚的杂碎! 想到这里宁不为血色的眸中满是杀意,然而他躺在硌人的碎石滩上动弹不得。 他试图调动丹田处的灵力疗伤,却发现丹田中枯涸一片,半点灵力都无,他不信邪再试,可是次次都是同样的结果。 他苦修五百年的修为竟是一朝散尽! 心头怒气上涌,气得宁不为一口污血喷了出来。 定是难书那个老东西搞得鬼! 只可惜难书尊者早就化作朱雀刀的养分魂飞魄散,宁不为最喜欢让人死无全尸,这会儿就是鞭尸都无法。 宁不为使劲舔了舔牙齿,口中弥漫着血腥味,他习惯性地要祭出朱雀刀,结果手下重量一空,抬起胳膊定睛一看,他的宝贝环首刀这会儿只剩下一了个“首”,孤零零地躺在他的手心。 朱雀——宁不为心中哀嚎一声,险些一口气没上来直接过去。 这简直比他修为尽失带来的打击还要大。 本命法宝死无全尸碎成了片,宁不为颤抖着快只剩下骨头架子的手掌,拼凑起了一小半,还有一大半朱雀刀的尸身不知所踪。 宁不为仰面躺在石头滩子上,绝处逢生的喜悦已经变成了凄风苦雨的惨淡。 修为尽失,朱雀刀碎,重伤在身动弹不得,他盯着头顶上探出的枯树枝,上面一片枯黄的落叶要掉不掉在秋风里垂死挣扎。 宁不为看着叶子,又咳出了一口血,半晌后阴恻恻地笑出了声。 玲珑骨。 他费尽心机从崇正盟盗来的玲珑骨,凡人用之能生死骨肉重塑根基长生不死,修者用之可一夕间修为暴涨直接踏碎虚空飞升。 那群道貌岸然自诩正道的伪君子争夺不休,最后谁都抢不过就想了个蠢招供了起来,最后还不是便宜了他宁不为! 这么好的宝物他怎么可能说扔就扔。 宁不为的身体早就没了知觉,他有些艰难地抬起胳膊,伸向自己的衣襟,用带着血肉的骨爪拎出了玲珑骨—— 能让他即刻飞升的至宝! 宁不为将至宝拎到眼前定睛一看。 “哇!” 一声清亮的婴孩啼哭声响彻河岸,惊起了河滩边的飞鸟,嘹亮的哭声在空旷的幽谷中阵阵回响。 无恶不作为祸一方的大魔头宁不为,脸上狂喜的表情瞬间裂开。 星落(二) 宁不为皱眉打量着手里的婴儿。 不足他小臂长的婴儿,紧闭着眼睛,肤色通红,还皱皱巴巴的,丑得像只灰皮耗子,他两根手指头就能捏死的小东西。 看着也就刚出生不久,这会儿张着嘴巴哇哇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唇都有些青紫。 什么玩意儿? 宁不为拎着小孩懵了一瞬,反手就要把孩子扔出去。 扔到一半忽然一顿,拧起眉,这么点儿大的东西扔出去会不会摔死? 宁不为十分嫌弃地将小孩放到了旁边的碎石滩上,继续伸手往衣襟里摸。 玲珑骨玲珑骨,这么块破骨头他记得放到身上了。 摸了半天什么都没摸到,宁不为顿时傻眼。 我那么大一块玲珑骨呢!? 大魔头没找到玲珑骨,周身的气压顿时一低,阴恻恻地盯着被他扔到一边的小娃娃,一个略显诡异的猜测涌上心头: 莫不是这孩子是玲珑骨化的? 那他是该油炸还是红烧?或者干脆炼化了这个小东西? 大约是察觉到了来自魔头的杀意,婴儿哭得更大声了。 他光溜溜地躺在硌人的碎石滩上,被冷雨浇了个透心凉,原本响亮的哭声渐渐变得虚弱,浑身都在发着抖,之前还略显红润的小脸这会儿已经变得青白,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 就算宁不为不动手小东西也撑不了多久。 宁不为虽然是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但是对个刚出生的孩子下杀手他心里多少有点膈应,他大发慈悲地决定耐心一些,等着这小娃娃自己撑不住冻死,然后他就把小孩儿的尸首给炼了,看看不能不能炼出玲珑骨来。 他仰面躺在河滩上,因为不能动弹只能淋着雨,百无聊赖地盯着树枝上那片要掉不掉的黄叶子,耳朵边是小孩儿越来越虚弱的哭声。 虽然在雨里听着跟猫叫一样,但宁不为听得还是很烦躁,冷声威胁道:“闭嘴。” 但凡换成个正常的知道宁不为三个字的人定要吓得屁滚尿流忙不迭失地滚了,可偏生这小孩连话都听不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宁不为阴沉着一张俊脸,伸手把小孩抓起来,恶声恶气道:“再哭我就吃了你!” 尚且带着淋漓血肉的骨爪扣在小孩细嫩的皮肤上,格外可怖瘆人。 然而小孩像是终于找到了依靠,哭得倒是没那么撕心裂肺了。 小孩儿抓在手里软乎乎的,还带着点热意,跟手里抓了只没毛耗子似的,宁不为一阵恶寒,手上力道一松,小孩啪嗒一下就掉在了他胸口上。 哭声戛然而止。 “呵,算你识相。”宁不为冷笑一声,捏住小孩扔到一旁。 “哇!”哭声顿时响起。 听起来还带着股誓不罢休的怒意。 宁不为听得耳朵疼,冷声道:“我不杀你已是难得,你休要得寸进尺。” 哭声一刻不停,带着骨子与生俱来的倔强,势必要和宁不为这个大魔头对抗到底。 宁不为最不喜别人挑衅,恶声恶气道:“你可知我是谁?你落在我手里能保全魂魄乃是万幸,再哭我便将你抽筋剔骨千刀万剐,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哇——哇——”小孩儿哭得极惨,那架势像是要活活哭死过去。 宁不为深吸一口气,咬着后槽牙将小孩拎起来扔到了自己胸口上。 整个世界顿时安静下来。 宁不为双目无神地盯着天空,冷声道:“我要把你这无知小儿炼化,生吃血肉。” 小孩儿软乎乎地趴在他胸口,还在小声的抽泣,间或打个哭嗝,丝毫不受影响。 小孩的手抓住了他的前襟的一点布料,趴在他胸前打了个小喷嚏。 淋了这么久的雨,虽然雨并不算大,但这对一个刚出生的小娃娃来说已经是致命的,他浑身打着哆嗦,拼命地想往宁不为怀里钻。 可暖烘烘的大热源十分冷酷,半点儿热乎气都不分给他。 宁不为察觉到小东西在自己胸前动来动去,还哼哼唧唧地,扰人得很,索性闭上眼睛不去管,昏昏沉沉地迷糊了片刻。 冰凉的触感碰到他的侧颈,宁不为猛然惊醒,猩红的眸子里满是杀意,他捏起冰凉的“暗器”一看,发现是只冻得有些发紫的小手。 身上的小娃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再抽泣也不哼唧了,宁不为皱了皱眉,鬼使神差地伸出了食指凑到了小孩的鼻子下面。 微弱细小的呼吸,还带着点热乎气。 竟然还没死。 宁不为正要收回手指,下一秒食指就被一只小手给抓住,那点小拳头还没个核桃大,小孩儿还委委屈屈的抽噎了一声,又打了个小喷嚏。 手指冷不防被软和的小手包裹着,带着全身心的依赖,让大魔头浑身一僵。 宁不为阴气沉沉地盯着他,冷声道:“得寸进尺的东西。”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现在修为尽失,就算这小孩儿死了他也没办法即刻将其炼化,反倒是便宜那群爱吃生肉的魔鸦。 身为一个半点亏都不肯吃的魔头,宁不为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半晌后,大魔头艰难地抬起另一只伤得快只剩下骨头的胳膊,从身上摸索出一个无需灵力就能打开的纳戒,然后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全都倒了出来。 他忘了这是从哪个倒霉蛋身上抢来的,里面有不少高品阶的丹药,还有几件法衣,他扒拉出来一件料子还算柔软的中衣,潦草地把小孩给裹了进去。 应该是觉得暖和了,小孩打了个哭嗝,抓着他的手指不放,宁不为冷酷无情地手指抽了出来。 他拎起盛着丹药的小瓷瓶看了一眼,将里面的丹药全都吞了,最后还大发慈悲地留了颗养元丹,寻思着喂给小孩儿,结果发现这颗高阶养元丹比小孩嘴都大。 宁不为:“…………” 算了。 他跟吃糖豆一样吃完了一瓶丹药,多少有了点力气,但还是没有知觉,只能半死不活瘫在碎石上,被越来越大的雨淋得透心凉。 小孩裹上衣服似乎暖和了些,这会儿又在他身上开始哼唧。 宁不为试着调动体内的灵力,还是空荡荡的不见半丝反应,他有些暴躁的啧了一声,低头同胸前的小孩脸对着脸。 然后就被小孩给丑到了。 “你爹娘是何人?怎的将你生得这般丑陋?”大魔头嫌弃地戳了一下他的脸,“还是那玲珑骨过于奇形怪状,才化形得如此一言难尽?” 小孩自然不可能回答他,被他戳脸也不生气,哼唧了一声,吧嗒了一下小嘴巴。 宁不为道:“待我恢复修为,定然给你个痛快,省得你长大了自惭形秽,下辈子托生记得托个好看些的。” 宁不为这个混不吝的魔头,欺负个小孩儿也半点不羞愧,揶揄完小孩儿不知名的爹娘,还要再宣布一下自己对他杀心未消。 “不管你是不是玲珑骨,落在我手里断没有活着的道理。” 小孩儿又打了个喷嚏,喷了他一脸口水。 宁不为:“……放肆。” 小孩又哭了起来,闭着眼睛张着嘴巴,哭得宁不为脑子疼。 宁不为暴脾气上来想一指头按死他,手落到小孩绵软的脖子上,却没用上力气。 小孩儿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杀意,哭得更厉害,额头眉心处陡然爆发出一阵青玉色的光芒,显露出独属于宁不为的血脉传承印记来,只瞬息又消失。 宁不为脸上的表情凝固住。 小孩的眉心又亮了一下,这次宁不为清楚地看到了上面青玉色的纹路,九叶莲的纹路——这是他宁家的血脉传承的印记。 宁家家族庞大,每一支的印记都有细微的不同,宁不为这一支八代单传,打死他都不会认错自己的血脉印记。 宁家血脉传承印记为青玉色,寻常时会隐于眉心,只有遇到危险或者将死时才会显露。 宁不为他亲爹娘已经死了几百年,很显然不是他爹娘从坟里蹦出来又给他生了个弟弟。 活到现在,宁不为自认遇到过不少奇人异事,但如此诡异离奇之事他还是第一次碰到—— 手里这个小崽子是他的种。 血脉相连,实打实的亲儿子。 生来便修无情道的宁不为愣住,脸上的表情在孩子的哭声中一点点裂开。 这个刚出生的婴孩是他儿子? 谁生的? 他不记得同哪个女子有过肌肤之亲,难道是有人趁他重伤昏迷将他给采补了还给他生了个儿子,然后把他们扔在了这荒山野岭中? 想到这里宁不为的脸一阵扭曲。 到底是哪个丧心病狂的女子,破了他修了五百年的无情道!? 可仔细一想,宁不为还是觉得不对,他把小孩提起来,“你到底是玲珑骨所化的妖物还是人?” 小孩额头的血脉印记又亮了一下,无声地回答了宁不为的疑问。 玲珑骨化的妖物可不会有这印记。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河滩边昏睡了多久,期间意识全无,便是有人把他给睡了他也不会知晓。 这女子简直是、简直是——宁不为恨恨地想——不知羞耻! 不只睡了他,还给他生了个儿子,最后把他们都扔在这里等死! 把这小崽子扔给他一个修为全失的人算怎么回事? 小孩额头的血脉印记再一次亮了。 “行了,我知道你是亲生的——”宁不为说到一半突然顿住,宁家血脉传承印记只有遇到危险或者将死时才会显露。 显然这会儿没什么危险。 那就是小崽子快死了。 宁不为:“…………” 小孩儿被衣服裹着,大魔头没有注意到孩子肩胛骨处绯色的血脉印记亦亮了几下。 那处绯色的血脉印记在求救。 婴孩虚弱的哭喊声逆着奔腾不歇无尽河逆流而上,穿过层峦叠嶂的群山,荒无人烟的沼泽,人声鼎沸的城镇,越过无时宗十万重灵山灵脉,落入了某处高峰洞府正在闭关之人的耳中。 霜雪般清冷的人猛地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宁不为:你爹娘是谁?怎么把你生得这般丑?让我来把你炼了吧。 宁不为:亲爹竟然是我自己。 长大后的宁修: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我刚出生差点就被我亲爹折腾死。 星落(三) 宁不为不喜欢小孩,即便是亲儿子他也喜欢不起来。 而且这孩子来历不明,亲娘都不知道是谁。 宁不为生平最讨厌和别人扯上关系,在他看来死了正好,省得烦他。 可那血脉印记隔一会儿就要亮一下,那闪亮的程度快要把他给闪瞎。 宁不为吞了一大瓶丹药,这会儿勉强能动弹了,艰难地从地上坐起来,烂了的半边身子骨肉在悄无声息的愈合,剧痛难耐,呼吸里都带着血腥气。 孩子包着衣服从他胸口滑落,正好落在他的臂弯里,青白着一张小脸委委屈屈地抽噎着,连哭得力气都没有了。 宁不为摸了摸他的脸,滚烫,然后就被抓住了手指。 宁不为这辈子没干过什么好事,生来修得就是无情道,即便是师长亲友对他疼爱有加,他对他们也没多少感情。 故人皆落个不得好死,他宁不为深恩负尽,宁家偌大一族如今只剩他一人,死了倒也干净利落。 只是地下无颜再见。 大魔头深吸了一口气,剧痛让他身体微微发颤,他一只胳膊抱着孩子,另一只胳膊撑地,艰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拖着半根瘸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远处的山谷里走去。 雨势渐大,噼里啪啦地砸在身上,冷风跟刀割一样刮过脸颊,宁不为低头看了一眼孩子,发现雨已经把包着他的衣服给淋透了。 宁不为下意识的抬手掐诀,掐到一半才想起自己灵力全无,这会儿同凡人无异,黑着一张脸将胳膊挡在了小孩前面,宽大的袖子遮去了大半的风雨。 “你身负宁家血脉,便是活下来,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被喊打喊杀。”宁不为在雨里沉声道:“活下来作什么呢?” 不知道他是在对怀里的孩子说,还是在对他自己说。 偌大的天地间只剩下瓢泼大雨和侵入骨髓的冷,怀里的孩子动弹了一下,像是在提醒他自己还活着。 宁不为叹了口气。 “也罢。” —— 浩瀚无垠的识海中,四处都是清澈的水,随着和煦的风微漾。 识海中央,一人掐诀盘腿而坐,雪色的衣摆覆着墨色的罩纱逶迤于水面之上,如同化散而开的轻雪随水面轻晃。 他看上去不过及冠,墨色长发被木簪挽住,肤色白皙如玉,眉如墨画,凤目微挑,唇不点而朱,鼻梁又将这过分的美丽生生压下,平添几分让人不敢亵渎的冷意。 似是察觉到什么,他睁开眼睛,垂眸望向水面,如同静止的水墨画活了过来,长袖一扫,平静的识海内顿时巨浪滔天震荡不止,而他依旧端坐在原地,脸上的神情不喜不悲。 巨浪化作一只巨大的手掌,于浩瀚识海中游荡一圈,半晌后又乖巧地回到了他面前,掌心托着一个不足成人小臂长的婴孩。 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孩灵识。 虚弱得只剩一口气,若不施救便很快消散。 褚峻微微皱眉。 他的识海强横非常,莫说是个刚出生的婴孩,便是炼虚尊者进来也休想完整出去——可这孩子的灵识不单进来了,还在小声的哭。 褚峻伸出二指覆于孩子眉心,探察过后发现确实只是名普通的婴孩,而非什么东西的伪装。 也罢,既然找上他,便是他们二人有缘,搭救一把亦是无妨。 褚峻指尖微亮,红色的荧光星星点点地落于婴孩灵识之上,谁知片刻后,神仙似的人脸上表情微僵,罕见地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这婴孩灵识上,竟有他的血脉传承印记。 平静的识海开始震荡不休,褚峻勉强稳住心神,定睛一看,覆于右侧肩胛骨,绯色的血脉印记同他的一模一样。 这婴孩竟是他的亲生骨肉。 生来便修清净道,现已年近千岁,无时宗内辈分最高的师叔祖愣在了自己的识海中。 谁给他生了个儿子? 而且这婴孩的灵识看着诞生未超十二个时辰,褚峻闭关已有五百年,这孩子是怎么来的? 然而不等他细思,那孩子的灵识大概是有了气力,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清净了五百年的褚峻顿觉如魔音绕耳,险些手一抖直接把孩子的灵识打散。 幸而关键时刻收住了手,才让孩子保下性命,否则灵识在他识海中溃散回不去肉身—— 褚峻伸手将孩子的灵识抱在了怀里,想到了这个关键的问题。 孩子的肉身在何处? 小孩的灵识被他抱在怀里,带着天然的亲近,抓住他衣服上的玉佩开始啃。 褚峻:“……” 这孩子莫不是饿了? 只可惜他怀里的是灵识,他至多只能让孩子灵识强壮一些,却是无法让他吃饱饭。 他垂眸看着孩子身上裹着的衣物,不像是孩童所穿,反倒像是件被撕开的低阶法衣,应当是有人在照顾。 莫非是孩子的娘亲? 想到此处他神色微僵,顿觉怀中的婴孩重逾千斤。 孩子啃了一会儿玉佩应当是没咂摸出什么味道,小手抓住他雪白的袍袖,啊啊地哭喊。 褚峻抱着孩子的姿势很别扭,别无他法,只能将自己的灵力分出细之又细的一点儿,又担心这一点儿孩子都承受不住,耐心地一分再分,慢慢地渡给了孩子。 小孩原本青白的一张脸渐渐有了点血色,抱住他的手不肯放。 已然没有性命之忧。 褚峻捏了捏孩子柔软的小手,而后指尖轻点其眉心,声音冷冽清灵如山泉,“且去吧。” 小孩的灵识被一层强大的同源灵识包裹住,温柔地送出了识海。 广袤的识海中霎时又安静下来。 褚峻分出了一抹细微的灵识相护送,也是想探查那名女子究竟是何方人物,竟神通广大到在他全然不知的情况下生下了褚家的孩子。 只是他尚且在闭关中,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这抹灵识极其细微,尚未仔细探查,就被人粗暴地斩灭了。 朱雀刀的一枚残片深深的插|进山洞的洞壁之中,一抹极其细微的绯色灵识溃散成点点碎光消失不见。 宁不为过去将那残片拔了出来,在指间转了两圈,臭着一张脸道:“什么脏东西也敢来我的地盘撒野。” 虽然宁不为现在的地盘只是个三人宽的山洞,勉强能直起腰来。 朱雀残片划过手指,殷红的血从指尖滴下,宁不为冷着张仿佛被欠了八百万灵石的脸,将手指塞进了小孩嘴里。 小孩吸吮着新鲜的血液,激动地抱住他的手不放。 劲儿还不小。 “哪里学来的破毛病。”宁不为冷哼了一声,到底是没抽出手,直到伤口里再挤不出血来,小孩才松开了他的手,打了个小小的饱嗝。 宁不为抱着他倚着洞壁坐下,外面倾盆大雨片刻未曾停歇,混着泥浆的水顺着凹凸不平的泥地淌到了他脚下,浸湿了他的靴子。 靴子上是厚厚的一层泥巴,还沾着几根枯黄的杂草,他为了找个能避雨的地方走了不少路,孩子眼看就要咽气,情急之下他就划破手指喂了点血,谁知这一喂就没完没了。 他划得很豪放,手指上的伤口纵横交错,看着有点恐怖。 小孩吃饱喝足,脸色十分红润,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水灵得如同紫葡萄般,好奇地望着他。 过了这么几天,小孩的皮肤不像刚开始那么又红又皱巴,变得白皙又滑嫩,五官逐渐有了模样,整个小孩儿都漂亮得不像话,如果不是这几天他一直带着小孩,都快怀疑一开始那只没毛小耗子被人掉包了。 尤其是那双眼睛,有点像微翘的丹凤眼,睫毛长得有点过分——过分地漂亮,宁不为的眼睛狭长冷酷,很显然不是随的他。 孩子他娘长得应该挺俊。 宁不为脑海里闪过好几张合欢宗妖孽美人脸,顿时一阵恶寒。 “啊~啊~”小孩被他平放在大腿上,冲他伸出白嫩的小胳膊要抱抱。 宁不为伸出手戳了戳他的小脸,凑近他恶劣一笑,“我就不抱。” 小孩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脸颊上被他戳了个窝,吧嗒了一下嘴,一巴掌拍到了宁不为的脸上,“啊~” 宁不为杀气腾腾地盯着他,威胁道:“你竟然敢打我?” 小家伙嘴一瘪,那架势像是要开嚎,宁不为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抄了起来。 “啊~”小孩盯着他,咧着嘴冲他直乐。 宁不为松了一口气,见他在那儿没心没肺地笑,恶声恶气地吓唬他,“把你养胖了之后,两口就吃掉。” 小孩似乎觉得他这样很好玩,咯咯直笑,口水流了一下巴。 宁不为揪起包着他的衣服一角,十分嫌弃地给他擦掉,“脏死了。” 小孩儿冲他吐了个口水泡泡。 宁不为眉梢一挑,“来,再吐个我看看。” 小孩扭过头去不理他了。 “啧。”宁不为戳了戳他软乎乎的脸,笑得邪气四溢,“给你爹再吐一个。” 小孩哼唧了一声,一脚丫蹬在了他嘴巴上。 宁不为眯起眼睛,冷声道:“我看你这脚是不想要了。” 噗。 小孩又吐了个口水泡泡。 宁不为:“……看在你诚恳认错的份上,饶你一命。” 星落(四) “修真界这八府十六州托八卦之阵而设,另有中州阴阳二心震于中央,那宁不为便是翻出天也成不了大气候!”青衫修士将酒杯一放,“小二,再来一坛桃花酿!” 酒楼之中人声鼎沸,有人听见他这般说,接话茬道:“道友此言差矣!八卦之阵五百年前便已破,东南巽府的参商二州时至今日仍是寸草不生灵气绝迹,便是那宁家的杰作。” “天杀的宁家!净出些离经叛道的人物!”有人大声嚷嚷:“就该杀他个干净!” “宁家五百年前还是十七州第一大宗族,那可是唯一敢和无时宗抗衡的世家大族,宁家早就没人啦!”又有人幸灾乐祸。 一穿着朴素相貌平平的男子正倚在窗户边看外面盛放的桃花,不解道:“那宁不为五百年前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孩童,巽府灵脉尽绝的时候他还不知事罢。” “你这人!”青衫修士将长剑往桌上一拍,怒道:“怎的替那魔头说话!?” “道友莫气。”那人微笑着冲他一拱手,和气道:“我也是道听途说而已。” “子章,切勿生事。”青衫修士旁边的人劝他。 被唤子章的修士冷哼了一声:“一年前星落崖之战,那宁魔头早已死无全尸,宁氏一族这回算是根脉尽断,十七州再没姓宁的便能安生了。” “说起星落崖那一战可谓是惨烈至极,崇正盟一百二十宗门集合了五百多弟子,还有妄海宗难书尊者坐镇,谁料竟是没有一人活着回来!”有人感慨,“那宁不为的修为究竟是何等恐怖?” “难书是天机榜排名前十的尊者,他那十六层震魔宝塔可移山填海震邪魔万祟,宁不为便是再厉害也不曾进天机榜前十,何况还有五百余名金丹元婴期的高手助阵——”靠在窗户上看花的男子提出疑问,“他怎么可能把这些人全杀了?” “宁魔头那柄朱雀刀是神兵册榜首,宁家代代相传的镇族至宝,且那魔头尤喜钻研邪阵诡符,手段毒辣诡谲,否则也不会在十七州猖狂这么多年!”子章冷笑道: “星落崖下便是暗域,其中魑魅魍魉数之不尽,谁知那魔头用了什么邪术?崇正盟里的各大宗门快把星落崖的残址翻烂了,也没能找回那五百多人一丝半点的残魂落魄。” “唔。”那赏花的男子转过头来冲他道:“竟是如此。” 大约是觉得这名人确实不知情,之前冲他撒火过意不去,子章冲他颔首抱拳,道:“在下艮府柳州云中门冯子章,敢问道友名姓?” 男子微笑着冲他回礼,“在下无门无派一散修,晏兰佩。” 冯子章见他桌上放着枚木简,便问:“晏道友也是来中州参加临江会的?” 晏兰佩笑道:“正是,冯道友也去临江会?” 冯子章点了点头,“我与师兄接了宗门任务,有一味草药尚未找到,便来临江会碰碰运气。” “不知可否方便透露是何种草药?”晏兰佩道:“我略通医术,或能帮你一寻。” 冯子章眼睛一亮,却被旁边的修士在桌下拽了拽袖子,笑道:“多谢晏道友美意,这草药也不算难找,便不劳烦你了。” 晏兰佩点点头,也不在意,继续倚着窗户看桃花去了。 酒楼里来往大多都是修士,亦有凡人混杂其中,酒杯碰撞声、谈笑声私语声和小二高亢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空气里混着酒香和菜香,油腻喷香的味道从酒楼门窗里一直弥漫至街上。 这里是中州临江城最宽敞的一条街道,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车水马龙,数不清的酒旗茶幌在风中摇曳,街道一侧酒楼、店铺、衣坊和粮栈鳞次栉比错落而座,另一侧是横穿中州而过的无尽河,沿河栽种了一眼望不到头的桃花树。 同辛州浑浊急涌的河道不同,中州的这段无尽河宽阔而平静,河水清澈,河面上乌篷船和货船来往不休,街道靠河一侧还修了蜿蜒曲折的廊道供行人歇息,许多商贩挑着担子穿梭其中,或是在廊道外找处空地摆上摊子,懒洋洋地靠在树上等人来挑。 “这桃花被四季堂的修士施了长生小术,一年四季都会开得这么旺盛。”冯子章见他一直在看那桃树,便随口一提。 “四季堂?”晏兰佩有点疑惑。 “道友竟不知四季堂?”冯子章有点诧异,忽然又想到对方是无门无派的散修,估计之前不知道在哪处山野小林中修炼,便同他解释:“这四季堂门人众多,不止有修士,还会收许多凡人子弟,像这酒楼和街上的许多店铺都是四季堂的产业,晏道友多转转自然就了解了。” 晏兰佩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他的目光依旧没从桃花上收回来,仿佛那花在他眼里美丽非常,冯子章是个话多的,道:“乍一看还挺好看,一年四季都这般,再好看也都看腻了。” 晏兰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确实如此,世间万物皆有其生长规律,何必强求。” 冯子章听得一愣,旋即笑道:“晏道友说得在理。” 待冯子章喝过一坛酒,同师兄推杯换盏完准备离去,却发现窗边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莫要同散修牵扯过多。”师兄告诫他。 冯子章点了点头,同几人一起出了酒楼,便听得周围一阵惊呼声。 他循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却见无尽河边一眼望不到头的盛放桃花瞬息间凋落,漫天的粉色花瓣在肃杀的秋风里飘零满城。 冯子章站在酒楼门口,似有所觉转头望去,却只看见个身姿颀长的背影,再定睛一看,那背影已经湮没在络绎不绝的车马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子章,看什么呢?”师兄推了他一下。 冯子章猛地回过神来,恍惚道:“没什么。” “该走了,临江会马上就要开场了。” 冯子章不死心地回头再望,却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方才那人的样貌了。 大抵是对方用了什么障眼法,方才在酒楼中见到的也并非真貌。 冯子章觉得遗憾,但很快便不再去想,修真之人切忌牵扯过多,若是有缘,总能再见。 落花随流水一路飘出临江城向西而去。 宁不为蹲在河边捻起了一片桃花瓣,递到旁边被他放在石头上的孩子嘴边上,问:“吃吗?” 小孩什么都不懂,见他递过来张嘴就啃,吧嗒了半晌后哇得一声哭了起来。 宁不为从河里又捻起片桃花瓣,放在嘴里嚼了嚼,苦得他呸呸吐了出来。 然后捏开小孩的嘴把那片被吧嗒烂的桃花揪了出来,在河水里涮了涮手,一把将孩子抄起来,看着满河的桃花瓣迁怒道:“哪个缺德货闲得没事往河里撒花玩?” 小孩还在哭,宁不为捏住他的小嘴巴,不甚走心地哄他:“不哭,等你爹恢复修为,就把那缺德货杀了给你报仇雪恨。” 小孩被捏住嘴巴,喘不上气来脸都憋紫了。 宁不为大发慈悲地松开手,熟门熟路地把食指塞进他嘴里,果不其然哭声顿停。 宁不为还没来得及得意,胳膊间便传来一股温热的湿意,顿时浑身一僵,继而杀气腾腾地瞪着怀里的孩子,怒道:“你怎么又尿了!?” 让整个十七州都闻风丧胆的大魔头指着石头上一溜排开的几件衣服,愤怒地质问怀里的小孩,“你数数你都尿了几件衣裳了?我身上穿的是最后一件!” 然而他儿子毫无悔改之意,含着两泡泪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生气,小手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指,“啊~” 宁不为:“…………” 大魔头愤怒了半晌,然后老老实实蹲在河边开始洗被尿湿的衣裳,冰冷的河水冻得手通红,明明是一个小清洁术就能搞定的事情,却因为他修为尽失而不得不饱受折磨。 宁不为活了五百多岁就没亲手洗过衣裳,结果这小东西出现不到十天,他洗了已经够八百次。 作天作地的魔头就没受过这么大委屈。 他洗完衣裳晾到石头上,光裸着上半身盘腿而坐,把光溜溜的小屁孩放到腿上,指着他的鼻子恶狠狠道:“再敢尿老子就阉了你。” 白嫩嫩的小脚丫踩到他的腹肌上,小孩子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两只小脚丫子在他肚子上蹬来蹬去。 宁不为一只手就把他两只脚丫全攥住,将小孩倒着提起来悬在河面上,“把你扔到河里喂鱼信不信?” 小孩咯咯地笑了起来,两只小胳膊在空气里乱晃,然后打了个喷嚏。 秋天的风还是很凉,宁不为皱了皱眉,将小孩抱回来放到腿上,扯了件晾得差不多干的衣服使劲甩了甩,还是有点潮湿,皱着眉穿到身上。 过了好一会儿摸了摸干透了,他才脱下来,用衣裳把光溜溜的孩子裹住抱在了怀里。 宁不为坐在河边看了看四周,还是一模一样的枯树野草, 这是宁不为醒过来的第九天,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掉进了暗域里,但是边上就是无尽河,而且越往上走河水越清澈,很显然他已经出了兑府——无尽河自东向西途径震府、中州和兑府,只有兑府那一段是浑浊不见底的,中州和震府的河水尤为清澈。 可十七州那么大,便是他修为尚在,有引路符在手,横跨一州也要过十几个大阵,更遑论他现在修为全失,可能走上十几年都出不了一个州。 现在秋天还好,天气不那么冷,他可以随便吃点野果子,偶尔还能烤个野鸡吃,但小崽子现在只能喝血,一天两天还好,若长此以往,小崽子也受不住。 衣服也不够他尿的。 想起换尿布宁不为就头大,必须尽快找个城镇,先换身衣服好好洗个澡,他现在只觉得自己满身都是小崽子的尿味。 宁不为把小孩揣进怀里,见他还眨巴着眼睛望着自己,眉梢一挑,“爹给你取个名字。” “你是在秋雨里出生的,不如你以后就叫——”宁不为不怀好意地勾起嘴角,“尿尿吧。” 作者有话要说:  宁修:撒开我!我要换个爹! 星落(五) 宁不为说完,父子俩无言对视半晌。 小孩显然没听懂,冲他吐舌头,肉嘟嘟的小脸一颤一颤的。 “这个名字味道太大,看在你长得好看的份上,爹给你换一个。” 到他儿子这一辈应该是书字辈,可宁不为自己都没按辈分起,也不会让他儿子规规矩矩的,他抱着孩子在无尽河边吹了半天冷风,冥思苦想许久。 “单字一个修。”他伸手掐了掐小孩软乎乎的脸颊肉,“你先凑合着用,等长大了不喜欢就自己换。” 终于有了名字的宁修看着来很兴奋,小脚丫蹬着衣服,在他怀里动来动去,“啊~啊啊啊~” 宁不为把他举起来跟自己平视,“喜欢?” “啊!”小孩儿弯起眼睛冲他笑,啊得这一声清脆又欢乐。 “那你喊声爹我听听。”宁不为举着他晃了晃。 “啊~”小孩张着嘴,流了一下巴的口水。 “连话都不会说,小废物。”宁不为一边嫌弃一边嘲笑,拿起专门撕下来给他擦口水的帕子往他嘴上胡乱擦了几下,“亏得你爹是我。” 宁不为孤身一人生活习惯了,只有他自己的时候十天半个月都不见得能说句话,一般他开口说话那必然是要夺人性命血流成河,可这会儿自己一个人对着个什么都不懂得奶娃娃,反倒变得话多起来。 宁修只会啊啊地喊,他魔头爹絮叨一句,他就啊一声,不开心了饿了尿了就哇哇大哭,他爹发脾气他就笑,气得他爹经常想把他扔无尽河里。 宁不为气狠了一黑脸,奶娃娃就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他,好生无辜,有时候都能让宁不为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暴躁了。 一直觉得自己性格沉稳安静的大魔头从来没有过此等离谱的怀疑,直到有了宁修。 又过了几天,宁不为一手抄着孩子,一只手拿着朱雀刀的三片碎刃,蹲在地上画阵。 他虽然修为全失,但是朱雀刀碎片里还残存着不少灵力,只可惜碎片有点少,他这几天在附近找遍了也没有找到其他的碎片,只能先拿着着三块临时凑个数。 “这是传送阵。”宁不为提着宁修画给他看,“你祖父教的,但他画得不怎么样,经常被你祖母骂,我就给他改了几笔。” “啊~”宁修盯着阵法上鲜红的血,馋得蹬了蹬脚丫,要去抱宁不为的手。 宁不为捏着碎刀刃用手背抵住他的额头,“不能再喝了,喝多了就会变成小魔头,等找到城镇之后爹给你买好吃的。” 宁修饿得吧嗒小嘴,指着地上的血冲宁不为示意,意愿十分强烈,“啊~啊~” “……好吧,最后一次。”宁不为叹了口气,把还在滴血的手指塞进了宁修嘴里。 宁修抓着他的手用力地吸吮,有点疼,但很细微,宁不为不怎么放在心上,换了只手继续画阵,从旁边捡了几根树枝折断,沾了点血放到了阵中。 “咱们去最近的传送阵,看看到底在哪里。”宁不为见他吸不出血来了,就把手抽出来,“你也太能吃了。” 宁修意犹未尽地吧唧了一下小嘴,嘴角还沾了点血。 宁不为伸手给他把血抹掉,将他揣进怀里,“走。” “啊~”宁修回应了一声,抓着他爹的手不放。 “贪得无厌的东西。”宁不为换了只手给他,另一只手开始掐诀。 修长的手指间夹着锋利的刀刃碎片,上面的伤口纵横交错,因为他掐诀的手法太不讲究,殷红的血从掌心淌到了略显清瘦的手腕上,滴在了宁修脸上。 阵中霎时间红光大盛,附近的河水陡然一凝,继而波涛汹涌狂风怒号,周围的树被拦腰折断,原本还算晴朗的天骤然阴沉下来。 十几里外的某处山顶。 几名青衫修士不约而同的望向了某个方向,其中一名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剑眉星目丰神俊朗,神色凝重地从掌心祭出来一枚晶莹剔透的琉璃球,上面是镂空的流云仙鹤纹路,琉璃球中心是一柄悬浮的碧蓝小勺。 琉璃球内流光溢彩,折射着斑斓的光,勺柄指着某处震颤不止。 “是邪阵!”冯子章脸色一变,“西北方向十九里,无尽河北。” “子宋子陈,你们留在此地等花开,子章随我来!”为首的青年面容冷峻,乃是云中门大师兄韩子杨,他召出本命法宝,化作一道青色的流光直冲西北方向而去。 “师兄等等我!”冯子章将自己的配剑扔到空中跳了上去,一下子没站稳险些摔了下来,继而口中念念有词,亦是化作青光随韩子杨而去。 留下来的二人对视一眼,揶揄一笑,继续蹲着等崖边花开。 韩子杨比冯子章先一步到了无尽河边,他停悬于河面上空,召出了本命法宝玄天镜,玄天镜在他掌心疯狂的颤动,像是在惧怕又像是在激动,韩子杨眉头紧皱,警惕地望着四周。 “师兄——”冯子章比他晚来一步,脚下的飞剑没有控制好力道从他身边直直冲了出去,韩子杨搭救不及,连片衣角都没能抓住。 “砰!” 一阵令人牙酸的撞击声,冯子章直直地撞在了一棵枯树上,头朝下趴在地上,吃了一嘴的土。 韩子杨:“…………” 冯子章从地上爬起来,狼狈地捡起地上的飞剑,呸呸得吐着嘴里的土,脸还被石子划破了一道,他灰头土脸地仰头问韩子杨,“师兄,你停上面干什么?下来啊。” 韩子杨紧盯着手中的玄天镜,“这地方不对劲,你上来。” “好。”冯子章一向听他的话,正要飞上去,余光扫过脚下忽然一愣,猛地蹦到了一边,祭出手中的琉璃球,果不其然里面的勺子开始疯狂转动起来,“师兄,就是这个邪阵!血还没干呢!” 韩子杨额头青筋直跳,“上来!” 冯子章老老实实御剑飞到了韩子杨身边,发现自己袖子上沾了阵中的血,骂了句晦气,施了个小清洁术,沾了灰和血的衣袍顿时整洁如新。 韩子杨聚集灵力,准备用玄天镜破阵,周围灵光大盛,刚正肃杀之力势必要荡平一切邪气,破到一半却停下来收了法力。 冯子章不解:“为何停下?” 韩子杨的表情很是一言难尽,将玄天镜收回识海,道:“这就是个普通的传送阵,方才你那一摔已经将阵给破了,看到那几根断树枝了吗?” 冯子章刚才还被那几根树枝硌了屁股,点了点头,“昂。” “……那是阵眼。”韩子杨皱眉。 冯子章纳闷地问:“只是个普通的传送阵,为何要弄这么大阵势?这四溢的邪气不知道还以为是宁不为再世。” “这阵法虽然普通,但有些地方不太对劲,不像是正道所为。”韩子杨御剑落在了河滩边上。 他话未说完,冯子章就直接将琉璃球扔到了传送阵上空,“这等邪里邪气的传送阵不如直接消了了事。” “且慢——”韩子杨正要阻止,奈何他性子急的小师弟直接将那阵毁了个干净,灰尘碎石扬了他满身。 收力不及的冯子章:“……师兄,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韩子杨咬牙瞪着他。 “哪个混账东西动我的阵!”宁不为抱紧了怀里的孩子怒骂,宁修大哭出声,周围一片黑暗天旋地转。 传送阵被破不一定会被送到什么地方去,而且会对阵中的人轻则损失修为,重则遭到反噬身受重伤,若是修为低的直接被里面扭曲的空间挤压而死也是正常的。 所以十七州的传送阵一般都有专门的修士护阵,修士交纳灵石便可后顾无忧,普通修士如果是孤身一人一般不会画传送阵,无人护阵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情况。 但是宁不为从来没这种顾虑,他向来是走哪儿画哪儿,到个地方不画个阵跟白来了一样,现下即便修为全失他拿着碎刀片也照画不误,他在阵里一般折腾不死,可他忘了宁修不行。 情急之下宁不为划破手掌,用血在宁修身上画了个阵中符,勉强护住他,又开始在阵中画阵。 若不是情况危急,宁不为一般不太喜欢阵中阵,稍有不慎就会遭反噬,他的阵狂放随意,反噬起来的滋味并不怎么好受。 宁修大概难受极了,额头的印记一直亮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宁不为听得有些着急,怕他撑不住,画着阵还要分出神来哄他,“没事,一会儿就好。” 宁修哭得撕心裂肺,被一只微凉的手接到了怀里。 入定中的褚峻在识海中再次被吵醒,睁眼便看见孩子快要散开的灵识,微微蹙眉。 宁修这会儿身上全是宁不为用血画的笔迹凌乱的符,原本白嫩的一张小脸血迹斑斑,裹在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烂烂,每次灵识快要散开时,都会被那狗爬般的血符给拢起来,但很显然画符的人灵力不够,那人似乎也知道这一点,只能靠数量取胜,勉强将孩子的灵识护住,但很显然有些捉襟见肘。 这是遇到什么危险了? 褚峻一边疑惑,一边将手指抵在了孩子眉心,细微的灵力缓缓地注入,化作薄薄的一层透明质的膜,将孩子的灵识护住。 褚峻用的灵力极少,能刚好护住孩子的灵识,又不会被旁人发觉——虽然看样子孩子的母亲应该是被什么棘手的事情缠住了。 宁修身上不疼了,就慢慢地止住了哭泣,睁开眼睛看着眼前陌生的男人,小脸上有一丝茫然,显然是不认识褚峻。 他转着脖子下意识地想要找宁不为,在发现找不到人之后小嘴一瘪,泪眼汪汪地就要哭,可这人的怀抱虽然冷,但是却让他很安心,甚至比宁不为抱得要舒服得多。 奶娃娃在褚峻怀里要哭不哭,看得褚峻有点惊讶。 他竟然从这孩子眼里看出了一丝纠结? 宁修水汪汪的眼睛望着褚峻,冲他喊:“啊~啊~” 爹爹呢?爹爹呢? 褚峻听不懂他在喊什么,伸手将他脸上的血抹净,见他身上的血符还在不停地亮,便知他们的危机尚未渡过。 宁修的灵识稳定下来,褚峻才收了手,目光落在那笔走龙蛇的血符上,一瞬间看得眼睛疼。 孩子的娘亲画符当真是……豪放至极。 宁修被他抱着老实了片刻,大概是觉得饿了,抓住他的手指就要往嘴里塞。 褚峻见他身上的符光芒大盛,便知道那名女子应当是应付不过来了,他将手轻轻抽出来,操控着灵力将那惨不忍睹的符修改了几处,一抹绯色的灵力缠在孩子的手腕上。 “啊~”宁修见手腕上多了东西,张嘴就要啃,被褚峻轻轻捏住了小嘴巴。 褚峻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这是给你娘的。” “啊~啊~啊~”宁修懵懂地看着他。 娘是什么?爹爹呢?爹爹呢? 褚峻见他呆呼呼的小模样,长袖一挥将他送出了识海。 星落(六) 朱雀刀碎片里的灵力有限,扛不住宁不为不要钱似的造,他从前大开大合用惯了,阵画到一半暗道不妙,只能硬着头皮强行改阵。 怀里安静了好一会儿的宁修突然很兴奋地冲他伸手,好像许久未见似的。 宁不为这会儿没空管他,余光却瞥见小孩手腕上多了一圈绯红的灵力,宁不为觉得有些眼熟,但来不及细想,伸手就薅了下来塞进了碎刀中,“来得正好!” 这点灵力算不得多,却正好解了宁不为的燃眉之急,阵中阵完成,宁不为把宁修揣进怀里,一阵激荡混乱过后滚到了地上。 “什么人!?”有人高喝出声,剑光一闪抵在了宁不为的喉间。 宁不为眼底瞬间杀气四溢,指间的朱雀刀碎片嗡嗡作响,就在他准备动手之际,怀里的宁修突然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拿着剑的人目光一顿,看向宁不为怀中的孩子,剑稍微偏离几寸。 另一人客气许多,问:“道友为何出现在此处?” 宁不为抱着宁修站起来,看了眼面前两个穿着青衫束莲花冠的修士,将碎刀不着痕迹的塞进了宁修的衣服里,道:“传送阵出了些岔子,打搅了。” 整个十七州见过他真面目的人屈指可数——见过的基本上都被他杀了,是以他并不怎么担心会被别人认出来。 那两名修士大约是见他抱着个孩子,还没多少修为,这会儿身上还穿得破破烂烂的,觉得他没什么威胁,便收起了剑。 其中一人道:“还请道友速速离去。” “这就走。”宁不为的目光落在他们的腰牌上,上面祥云仙鹤的门纹瞧着像是艮府柳州云中门,“敢问这里是何处?孩子饿了,我去给他找些吃的。” “此处乃是中州临江城郊外七里的平仄崖,你沿此地往东走,便能看见临江城的城门。”另一人给他指了个方向。 宁不为笑道:“多谢。” “赶紧走,哭得人心烦。”一开始拿剑指着宁不为的那名修士嘟囔了一句。 “子陈。”另一人示意他别乱说话。 子陈撇了撇嘴,低头去看崖边快要开的花。 原本往前走了几步的那人突然转过头来,笑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情——” 子陈闻言不耐烦得抬头看向他,下一瞬却惊愕得瞪大了眼睛,一片闪着寒光的碎刀刃刺穿了他的脖子,血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我很讨厌别人拿剑对着我。”宁不为扯了点布将宁修的眼盖住,脸上的笑容缓缓扩大。 “子陈!”另一人拔剑怒视着宁不为,“你究竟是何人!?” 为何这人明明没有修为,可他竟然都没有看清对方是怎么动的手! 子宋试图调动灵力杀了此人为师弟报仇,却不想这会儿竟是半点灵力都调动不出来,一阵阴冷顺着脚底窜上后脊,他竟然从对方身上感受了威压。 “你猜?”宁不为笑意微敛,朱雀碎片穿透了子宋的脖颈,飞回到了他的指间。 子宋捂着脖子嗬嗬得倒吸着气,眼中惊恐未消,抽搐着倒在了地上。 宁不为有些烦躁得将刀片上的血抹在了包着宁修的外袍上,宁修大概是哭累了,这会儿正一下一下得抽噎着,小手还不怎么老实,想掀开挡着眼睛的布料。 宁不为给他盖得更严实了点。 他在传送阵中便在落地的地方提前布好了阵,他树敌无数,自然不可能随便将性命交由别人手中。 这两个云中门的弟子身上并没有多少东西,只有几百块中品灵石,还有两个木牌子,上面写着临江会,宁不为看了一眼,拿了一块塞进怀里,起身欲走时,悬崖边上传来一阵奇异的香味。 宁不为走到崖边一看,一朵九叶莲刚刚绽放,淡青色的花瓣在风中轻轻摇曳。 宁不为伸手把崖边的九叶莲薅了下来,塞给了怀里的宁修。 宁修这会儿正委屈着,眼前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哭也没力气哭,抽抽噎噎地哼唧,突然小手里多了一朵会发光的漂亮花花,登时来了精神,在衣服底下抱着花盯了一会儿,伸手揪上面的花瓣。 就下来花瓣还发着淡青色的光,宁修吧唧了一下小嘴,把花瓣往嘴里塞,没想到花瓣入口即化,宁修顿时眼睛一亮。 比爹爹的手好吃! 宁不为抱着他一路向东,待找到水源洗干净了手之后,掀开一看,一朵九叶莲已经被小崽子吃掉了大半。 宁不为揪了片花瓣尝了尝,甜丝丝带着点清苦,他幼时经常摘一大捧当零嘴吃,现在再尝只觉得没什么滋味。 他把自己吃了一半的花叶塞进了宁修嘴里,宁修乐滋滋得开始啃花叶子。 宁不为戳了戳他鼓起来的小肚子,“你怎么这么能吃?” “呀~”宁修被他戳得抖了抖小身子。 宁不为哼笑一声,将花梗随手扔到了地上,“进城再给你找好吃的。” 宁不为杀人抢灵石顺便摘花给儿子当零嘴,父子俩喜气洋洋地走了。 待韩子杨与冯子章从无尽河边回到平仄崖上,看到的却是同门师兄弟的尸体。 “子陈师兄!子宋师兄!”冯子章脸色煞白,激动得就要从剑上往下面跳,结果被韩子杨一把抓住胳膊。 冯子章挣扎着要跳下去,带着哭腔喊:“大师兄你放开我!我去救师兄他们!” “他俩已经死了。”韩子杨神情冷酷,“你贸然下去也只是白搭上条命。” 冯子章显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师兄他们说不定还有救——” “一击毙命,魂灯都灭了。”韩子杨祭出玄天镜,里面投放出云中门内诸位弟子魂灯的投影,属于吴子陈和吴子宋二人的魂灯已然寂灭。 他显然比冯子章冷静很多,拧眉仔细观察着平仄崖的情况,玄天镜又是一阵疯狂的颤动,险些让他控制不住,底下那诡异的阵法比方才无尽河边的邪阵厉害百倍有余,阵中灵力十分强横。 “是我思虑不周。”韩子杨冷声道:“你们三人都是第一次出宗门历练,我不该让子宋子陈落单。” 九叶莲虽然难得一见,但用处并不怎么大,这也是他放心让二人守在此处的原因,谁知只是过了不到一刻钟,他们便命丧于此。 冯子章已经哭得涕泗横流,攥紧了手中的琉璃球,“大师兄,到底是什么人干的?我要给子宋师兄和子陈师兄报仇!” “别哭了。”韩子杨转头对他道:“修真界向来弱肉强食,杀人夺宝是寻常事,技不如人随时都会丧命,你便是哭死他们也不会活过来。” 冯子章抽了抽鼻子,红着眼睛看向他,只觉得原本在宗门内和蔼可亲的大师兄现在变得十分陌生,他扯着袖子抹了把眼泪,“可是、可是我和子宋子陈师兄从小一起长大……他们是我的亲师兄——” 说着他就要催动琉璃球破阵。 韩子杨拦下他,“你干什么?” “我要给师兄们收尸!”冯子章悲伤之下甚至有些恨大师兄薄情,看着同门师兄弟死在眼前都无动于衷。“我要带他们回云中门!你不在乎我在乎!” 韩子杨沉默片刻,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冯子章离平仄崖远了些,玄天镜自镜身爆发出一阵强光,集中攻击向阵中的阵眼——布阵之人似乎并不介意被人看出阵眼在何处,甚至过于明目张胆。 “破!”韩子杨强行将阵破开,喉间涌上了一口腥甜的血,站在剑上晃了晃。 冯子章狠狠的抹了把眼泪,从剑上跳了下去,连滚带爬的跑到了两具尸首身边。 “子章!回来!”韩子杨看着他身后,瞳孔骤缩,御剑贴着地急速飞向他,将人拎到了剑上,突然身体猛地僵了一下。 “师兄?”冯子章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神色茫然。 无数细小而碧绿的藤蔓刺穿了韩子杨的心口,嚣张地冲着他张牙舞爪,殷红的血滴滴答答落在了冯子章的手背和袖口上,浓郁的血腥味和诡异的香气杂糅在一起,喷洒在冯子章脸上。 韩子杨缓缓的低下头,看着穿心而过的藤蔓,抓着冯子章的手将他推开,“走……” 冯子章眼中的泪尚未来得及掉,就被玄天镜护住心口,带着巨大的冲力猛地推了出去。 “师兄——” 撕心裂肺地吼声在平仄崖上空响起,无数碧绿的藤蔓从地底钻出,密密麻麻地覆盖了整个平仄崖,将三具尸体缠绕裹紧,带入了地底,瞬息间又恢复了平静。 冯子章被玄天镜护着送到了临江城门下,原本干净得一丝不苟的青衫满是血与灰尘,整个人失魂落魄地委顿于地。 “认字不?”一道带着笑意的男声自不远处响起。 冯子章抬头望去,却见一名容貌俊美洒脱肆意的男子抱着个看起来还不足月的小娃娃,同小娃娃指着城门之上的临江城三个大字教他认字。 冯子章想起小时候自己调皮,子宋师兄和子陈师兄按着他的头逼他认字读书,也是这般温柔正派,不由悲从中来,泪洒青衫。 “跟爹念。”那男子眼带笑意,好像真的想要教会怀里的孩子,“好、吃、的。” 哭得正伤心的冯子章:“……” 男子怀中的小娃娃“啊啊啊”了几声,水汪汪地眼睛落在了城墙下的冯子章身上,奶声奶气道:“啊?” 男子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来,颇有些不在意道:“哦,那是个傻子。” 小娃娃扭过头对男子吐了吐舌头,“呀~” 突然被指成傻子的冯子章:“??” 星落(七) 城墙下的那人看着年纪不大,衣服上全是泥和血看不清本来的颜色,头发凌乱地散在脸上,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抱着把破烂的剑一边哭一边不知道在念叨什么,跟修炼走火入魔的失心疯别无二致。 宁不为抱着宁修从冯子章身边路过,告诫儿子,“以后要好好修炼,不然就跟这傻子一样。” 冯子章抽了抽鼻子,登时大怒,爬起来冲宁不为吼:“你说谁傻子!?” 正在冲他爹吐舌头的宁修吓得一哆嗦,小手抓住了宁不为的点衣服料子,哼唧着往宁不为怀里钻。 宁不为沉下脸来,目光不怎么和善地看向冯子章。 冯子章后背一凉,本能地退后两步,又觉得自己这样很没气势,梗着脖子瞪他,可看着宁不为抱着孩子又想起自己死去的师兄们,顿时悲从中来,控制不住自己呜呜地哭了起来。 正准备杀人的宁不为:“…………” 他活了这么多年,杀过这么多人,还是头一次碰见这种怂货,让他动手都觉得掉价,顿时失了兴致。 原本往他怀里的钻的宁修听见了动静,这会儿又不怕了,大概觉得找到了同类,歪过头来好奇地盯着冯子章,“啊~” 冯子章见小孩看着自己,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抬起袖子抹眼泪,对小孩哭道:“我方才不是故意要吓唬你……我看见你爹,就想起了我刚死的师兄……都怪我……” 宁修眨巴了一下眼睛,别的没听懂,但听见了“爹”这个字,有点激动的冲他喊:“啊~啊啊~” 爹,我哒~ 冯子章哭得肝肠寸断,“呜呜你真好,你爹还活着……” 宁修:“啊!” 我哒! 一大一小驴唇不对马嘴在呜呜哇哇,听得宁不为脑仁疼,此时从城门里出来了一队人马,约莫有二十几人,皆是着苍黄衣袍,负长剑,左手腕处缠着三圈细细的麻绳,上面挂着片桑叶形状的玉片,气势浩荡地走出城门,为首的一人体型硕大,满脸横肉,挤得眼睛只剩两条缝,偏生两颗眼珠子还转得飞快。 冯子章脸色一变,拽住宁不为的袖子躲到了旁边,低声道:“是四季堂的人。” 宁不为一时没摸清这些人的来路,干脆就站在原地静观其变。 “怎的城门口还有人?”那人有些不耐烦的指着宁不为和冯子章,冲身后的人喊:“让你们封城你们就是这么封的?看守西北门的人呢?” 这时有人急急忙忙从城门后跑了出来,“堂、堂主恕罪!我一时不察——” 那人脸上还有半边红印子,显然是偷懒睡觉去了。 “玩忽职守!”为首那人怒喝一声,长剑出鞘,一剑捅穿了那人的肚子,顿时血花四溅。 宁不为眼疾手快捂住了宁修的眼睛,宁修大概以为他在和自己闹着玩,咯咯笑了两声。 很快上来两个人将尸体拖了下去。 “我四季堂绝不容许此等偷奸耍滑之辈存在!”为首之人冲身后的诸人警告道:“将举荐他的门人革职!让副堂主找人顶上!” “是!”有人领命往城里跑去。 “其余人等分成五队,沿周边搜寻,势必要将那名散修找到!”他刚说完就听见小孩的笑声,皱了皱眉,“江一正,你来核验这二人的身份。” “是,堂主。”一容貌英气的女子从队伍中出来,其余人四散而开,没多久便不见了踪影。 那女子冲宁不为和冯子章拱手行礼,“四季堂夏堂江一正,请问二位道友是否为临江城人士?” “不是。”冯子章从怀里拿出个巴掌宽的牌子来,“我是来参加临江会的,这是临江会的入场牌。” 一个普通的木牌子,上书“临江会”三字,后面简单写着冯子章的名字,江一正注入一丝灵力验明真伪后交还给他,转而看向宁不为,“这位道友呢?” 宁不为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拎出木牌来扔给她,江一正看着后面的名字念出声:“李乘风?” 宁修正冲他爹傻乐,口水顺着嘴角淌下来,宁不为正在给他擦嘴,闻言抬起头看向她,“嗯?” 木牌中是雄浑纯正的绯色灵力,一派正气。 “没问题。”江一正将木牌递回给他。 “敢问姑娘这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好端端地突然要封城?”冯子章悲痛之余还不忘探听消息。 虽然他现在形容狼狈,但是江一正还是很耐心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几日前临江城无尽河边的桃花树上所施的长生小术被人瞬息间破除,当晚负责这一事务的四季堂长老暴毙家中,尸身为妖藤所食,这三日来每晚都有修士被害,若二位没什么要紧事,还是不要进城为好。” 宁不为闻言皱了皱眉,旁边的冯子章却一下激动起来,“那藤蔓可是从底下生出,叶片锯齿状,细小密集,穿透心脏一击毙命?” 江一正神色微变,“道友如何知晓?” “我师兄就是为那邪物所害!”冯子章说着就红了眼眶,“就在自此往七里外的平仄崖,那平仄崖上有一邪阵害我二位师兄性命,我与大师兄查探之时又有这藤蔓害我大师兄,大师兄拼死保护才将我送回临江城……” 江一正神色严肃起来,“此事容我先禀明堂主和堂内长老,还请道友与我同去。” “自然!”冯子章伸手抹了把眼泪。 “不知道友是何方人士?”江一正问。 冯子章这次又从怀里掏出来一块玉牌,比那临江会的木牌子精致贵重上许多,正面雕刻着仙鹤流云的宗门祥纹,背面写着籍贯宗门和名姓,“在下艮府柳州云中门冯子章,家师闻鹤深。” “原来是云中门的道友,失敬。”江一正将玉牌递还给他。 冯子章像是终于从悲痛中清醒过来,对她道:“自平仄崖西北方向十九里处,无尽河北还有一个邪门的传送阵,被我一气之下毁了,当时我与大师兄就是欲查此阵才和二位师兄分开……平仄崖上的邪阵与那传送阵虽然力道不同,但观手笔应当是一人所为——仔细探查一番说不定也会有线索。” 江一正点点头,“恐怕那邪阵与那妖藤是一人所操控,还要请冯道友随我入城面见长老。” “好。”冯子章强行振作起来,使了个小清洁术,顿时又变成那丰神俊朗的青年,只是眼睛还是红的,他正欲同那父子二人告别,却发现旁边早没了两人的身影,“咦,那对父子呢?” “早已入城去了。”江一正道。 冯子章不可思议道:“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他竟然全完没有发觉。 “我验完木牌之后他便进城了。”江一正对那父子两个倒没怎么在意,如今城内人心惶惶,城外也未必安全,她拿着剑道:“冯道友请。” 冯子章也顾不上旁人,随江一正进了城。 已经在成衣铺逛了一圈的宁不为捏着匹布料问老板,“当尿布好用吗?” 老板是个身材丰腴的女子,卖了百来年的布,什么人都见过,闻言笑道:“这布对孩子来说太糙了,我给您挑一匹。” 老板从后面拿出来一匹细软的棉布,扯了一截递给宁不为,“您摸一摸,纯棉的布料,柔软舒适还透气,给小公子用正好。” 宁不为点了点头,“包起来。” “好嘞。”老板看了一眼他怀里的宁修,夸赞道:“小公子这眉眼好生漂亮精致,长大了定是个神仙般的人物。” 宁不为扯了扯嘴角,又听老板笑道:“您这般气度不凡,想必您道侣也定然极美,不给夫人扯匹布料做衣裳吗?咱们这儿的布料都是从锦衣阁拿的,不管是寻常穿还是做法衣都是极好的,当然也有成衣,就是价格稍微贵些。” “不必,孩子他娘难产死了。”宁不为张口就胡扯,唬得老板一愣。 “哎呀,是我冒犯了,您节哀。”老板叹了口气,又拿了匹布料出来,语气诚恳又真挚,“这料子给小公子做襁褓正合适,冬暖夏凉,上面的清心咒和辟邪符是锦衣阁金丹期的绣娘一针一线灌注灵力绣出来的,保证小公子诸邪不侵安稳入睡……” 一刻钟后,宁不为换了身衣裳,怀里的宁修垫着柔软的尿布,裹着据说是锦衣阁金丹期绣娘一针一线精心绣出来的襁褓,冲宁不为弯起眼睛,奶声奶气地笑。 宁不为故作严肃地盯着他,“灵石花了一半,没钱吃饭了。” 听见吃宁修眨了眨眼,在他怀里动来动去。 宁不为勾了勾唇,哼笑一声:“爹带你去酒楼吃顿好的。” 临江城一向繁华,承运楼临河而建,是城中最大的一家酒楼,宁不为在窗户边的桌子坐下,便有小二凑上来给他递菜单,“这位公子,您看想吃点儿什么?咱们这儿的承运桃花酿特别出名,是从震府乙州无尽河发源的若谷峰取得山泉,口感醇香灵气浓郁,乃是崇正盟特供灵酒……” “还有这佛跳墙,是咱们请金丹期的厨子做的,吃了灵力飞涨……” 小二在叭叭地说着,宁不为听得心烦,将菜单一扣,“有刚出生的小孩能吃的吗?” 小二一拍手,“您这可问对人了,我家那婆娘也是刚给我生了个大胖儿子,这刚出生的小孩可不能乱吃东西,只能喝奶水。” 宁不为面不改色道:“孩子他娘难产死了。” “哎哟,您节哀。”小二顿了顿,问道:“您家中就没别的女眷啦?” “没了,就我们两个。”宁不为皱了皱眉,难不成他还得去抓个刚生完孩子的女修来给儿子喂奶? 那个只管生不管养的女子当真是可恶至极。 小二的语调一下子低了下来,颇有些同情的看着这一大一小,“其实也有办法,您把米糊磨得尽量细一些,多加些水,待温了再喂给孩子,只是不如奶水好罢了。” “多谢,还请给我找些米糊来。”宁不为往桌子上放了块中品灵石。 小二大喜,拿起灵石来连连道谢,笑道:“您放心,我定给小公子找磨得最细的米糊!” 宁不为又点了几道菜,小二开开心心地下去了。 宁修大概是闻到了酒楼里各种各样的香气,也没见过这么多人,小鼻子一耸一耸的,眼睛好奇地提溜转,扯着宁不为的衣服拽来拽去。 “啊~啊啊~”肉乎乎的小脸一颤一颤的。 宁不为没忍住,伸手戳了戳,一戳一个窝窝,又弹起来,手感十分绵软。 宁修想抓他的手指,宁不为故意递给他又不让他抓到,逗得他有点生气,“啊!” 宁不为掐住他的小脸,懒洋洋道:“就不给你抓,你打我呀。” 宁修被他捏着半边小脸,咯咯笑了出来。 坐在对桌正依着窗户看外面桃花的男子闻声望过来,目光落在宁修身上,目光微凝,语气里带着些许羡慕,“道友这位小公子天资绝佳啊,竟是天生金丹。” 宁不为嘴角噙着的笑敛起,目光阴冷地看向说话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后来。 褚峻看向宁不为:听说你当初四处宣扬我死了? 星落(八) “道友莫要介意,我能看透人的资质与修为,令公子甫一出生便能有如此资质,实在是晏某平生仅见,非是恶意。” 那人穿着一身简单的布衣,样貌平平,坐在凳子上倚着窗户,手里还捏了朵桃花,轻捻了一下,那朵花化作齑粉飘散不见。“这些桃树不过歇了几日,四季堂那些人又施了长生小术让它们盛开,逆天而为,强人所难。” 宁修抓着他的手指往嘴里送,宁不为垂下眼睛,捏了捏他的小嘴巴。 那人又指着外面开得繁盛的桃花对宁不为道:“人若是逆天而生,那也算不得是人,迟早为天道所不容。” “道友觉得我所说是也不是?”他笑着问宁不为,像是话里有话。 “你姓晏?”宁不为不仅没有回答,反而还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在下晏兰佩,无门无派一散修。”晏兰佩冲他拱手行礼,“我观道友经脉尽断,修为全失,体质还比不得稍微强健些的凡人,在下略通医理,或可帮道友调理一番。” “你们姓晏的都爱多管闲事。”宁不为冷嗤一声,没再搭理对方。 晏兰佩碰了个钉子也不在意,只是目光在他们父子二人身上流连片刻,倚窗赏花自斟自饮起来。 那小二做事干脆利落,很快就端上来一碗温热的米糊,还贴心的放了小勺子,将一枚低品纳戒交给宁不为,“客官,里面的米糊都是已经磨好的,已经替您分成了许多份,小公子饿时您喂一小包即可。” 宁不为点点头,“多谢。” “哎,您客气了。”小二即便是准备了这些,一颗中品灵石还剩下多半,自是乐得伺候得精细,“您稍等,您点的饭菜马上就来。” 宁不为拿起小勺舀起迷糊,递到了宁修嘴边上。 宁修这会儿对什么都好奇,张开小嘴吃了进去,眼睛顿时一亮,“啊!” 香香哒! 宁不为见他爱吃,便耐着性子给他喂了小半碗,宁修没吃够,还张着嘴含勺子。 宁不为摸了摸他的小肚子,对他道:“不能再吃了。” 宁修扭头看着桌子上又香又好看的菜,伸着小手,示意宁不为喂,“啊~” 宁不为从前一直不怎么重口腹之欲,尚未筑基前也只喜清淡,筑基成功后更是连饭都不怎么吃,只是现在他修为全失,饥饿感尤为强烈,竟觉得桌子上的饭菜很香。 尤其是在某个小倒霉蛋什么都吃不到的情况下,他尝着更香了。 “啊!”宁修委屈地喊他,趴在他怀里眼巴巴的盯着,看他一口一口吃得这么香,口水流了一下巴。 宁不为幸灾乐祸了一会儿,拿起筷子沾了点鱼汤塞进宁修嘴里,这汤鲜美非常,尝尝也无妨。 宁修惊诧地瞪大了眼睛,吧唧了吧唧小嘴,冲宁不为笑:“啊~啊啊~” 香~还要~ 宁不为只让他尝了一点儿便不肯再给了,宁修瘪了瘪嘴,眼巴巴地望着他爹。 宁不为吃得很满意,见儿子苦大仇深地瞪着自己,坏心眼地拿筷子沾了点酒往宁修尝,宁修被辣得呸呸呸吐舌头。 大魔头心情愉悦,捏住他的小脸道:“还馋不馋?” 宁修气得直往他怀里钻。 宁不为笑了起来,伸手拍了一下他的小屁股,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足饭饱之后,宁不为抱着儿子准备找个客栈歇脚,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还有牵着灵兽招摇过市的,宁修看着那比大人好要高的庞然大物惊呼出声,拍了拍宁不为的衣服让他也看看。 宁不为将他抱得高一些让他倚在自己身上看,道:“这是中州盛产的雪尾兽,跟你一样嘴馋,不过人家只吃草。” 雪尾兽近十尺高,皮毛雪白柔软蓬松,四肢粗壮有力,吃饱时力气大脚程快,被用来做脚力驼货,偏生长得还好看,也有不少修士喜欢养来当灵宠。 宁修好奇得不行,宁不为干脆就抱着他看了一会儿,余光瞥见他襁褓上多了片绿色的小叶子,便伸手帮他拿下来,结果一碰便察觉到不对。 冷光闪过,朱雀碎刀将一粒碧绿的种子拦腰切断,宁不为捏着片碎刀,断成两截的种子落到了地上,瞬间枯萎化作齑粉消失。 宁不为眼底杀意顿显,抬头看向承运楼二楼的那扇窗户,结果那人早就不见了人影。 待他收回目光,便见一模样俊朗的青年站在他几步远的地方惊讶道:“咱们又见面了!” 这青年穿一身灰色衣袍扎着马尾,面生得很,宁不为皱眉,“你谁?” 冯子章指着自己道:“是我啊,一个时辰前咱们还在城门口说话,结果你不告而别。” 此人和之前那灰头土脸的傻子大相径庭,不过声音没怎么变,宁不为想起来,却也不欲同他多言,抱着宁修转身便走。 “哎——”冯子章喊了一声,结果没叫住人,叹了口气,心情低落地欲进酒楼,却在人群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纠结片刻之后,握着剑跟了上去。 宁修吃饱了,这会儿窝在宁不为怀里睡得正香,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小脸上还带着笑。 风有点大,宁不为给他把襁褓掖了掖,不知不觉走进了一条窄巷子里。 这条巷子狭窄阴暗,斑驳的墙壁上爬满了绿色细长的藤蔓,叶子在风种微微晃动,但是这巷子寂静非常,根本没有风。 宁不为走了几步停了下来。 窸窸窣窣的声音贴着地面从背后响起,下一瞬凄厉的恶鬼声充斥着整个小巷子,一片朱雀刀的碎片深深的插在青石砖上,裂纹如蛛网般散开,周围是被斩断的七零八落的藤蔓。 巷子口正准备冲进去救人的冯子章猛地缩回了头,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以为自己刚才出现了幻觉。 宁不为抱着熟睡的孩子,背后弥漫着无数黑雾,数不清的猩红鬼眼在黑雾中闪烁不定,他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站着的人。 晏兰佩惊讶道:“竟还是个深藏不露的。” “没见识就滚出去多练练,往云中门那几个蠢货身上种也就算了,还敢惦记我儿子?”宁不为看他的目光如同在看个死物。 巷口的冯子章乍然听见自己宗门的名字,顿时一愣。 晏兰佩恍然大悟的看着宁不为,“原来就是你截杀了我的猎物。” “不杀等着他们变成你的傀儡?”宁不为语气里夹杂着一丝厌恶。 晏兰佩道:“那师兄弟四人资质都不错,我可是物色了许久,真是太可惜了。” 他在承运楼往云中门那师兄弟四人身上种下了种子,等种子在他们体内发芽慢慢吸收掉对方身上的灵力,谁知有两人突然中途被人截杀让他功亏一篑,只能吞食掉血肉,只有那个修为最高的韩子杨发芽成功,修为和血肉都已为他所用。 只是可惜了资质最好的那个冯子章,身上的种子一直没发芽。 “冯道友,既然来了也别藏着了,出来见见吧。”晏兰佩未回头,长袖一挥,巷口突然多了个穿青衫束莲花冠的修士。 “师兄!”冯子章一眼便认出了韩子杨身上的玉佩,从巷口冲了进来,却在看清对方之后退后了两步,声音发颤,“师、师兄?” 只见韩子杨整张脸缠绕着绿色藤蔓,两颗眼球凸在外面,还不断有细小的藤叶从眼球处往外冒,看得冯子章头皮发凉。 晏兰佩根本不在意多出来的冯子章,他盯着面前的宁不为,“阁下到底是何人?” “你祖宗。”宁不为冷笑,身后的黑雾瞬息扩散开来。 晏兰佩长袖一挥,警惕地退后几步,七八个绿藤做成的傀儡挡在了他跟前,冲上去将那黑雾打散。 凄厉的叫声在巷子中经久不绝,待黑雾散去,那父子两个却不见了人影。 晏兰佩意识到自己被耍,登时大怒,“给我追!” 宁不为抱着孩子在屋顶上跑,冯子章御剑紧紧跟在他身后。 宁不为见状怒道:“你跟着我作甚?” 冯子章大声道:“我子宋子陈师兄是不是你杀的!?” 地面的藤蔓马上就要追来,宁不为没工夫跟他扯,从屋檐上一跃而下,滚了几圈落在了另一个屋顶上,瓦片砸了个七零八落,然后继续爬起来往前跑。 冯子章声音里还带着哭腔,“你为什么要杀我两个师兄!?” 藤蔓的速度越来越快,冯子章还在这里黏糊,宁不为怒喝道:“不杀他们也活不成,只会神魂俱灭变成傀儡,死在我手里起码还能转世投胎,你是不是属棒槌的!” 冯子章御剑贴着屋顶飞行,正好跟上他的速度,“那晏兰佩究竟是何人?他为何要害我们?” 宁不为着急逃命,快要被这个傻子气笑,“你去问他啊!你问我干什么!?” “我打不过他。”冯子章抬起袖子抹了把眼泪,目光真挚地望着他,“看在你保住我子宋子陈师兄神魂的份上,我替他们谢过你。” 宁不为觉得这是个真傻子。 要是有人杀了他的同门,即便是出于这种原因他也会杀了此人泄愤,这傻子竟然还一本正经地同他道谢,也不怕他那两个师兄气得变成厉鬼揍他一顿。 原本贴着地面飞速延伸的藤蔓冲天而起,直直的冲着宁不为手中的宁修而来,而后被凌冽的寒光斩断,岂料这藤蔓断而不绝,从四面八方朝着宁不为围拢而来。 “我来帮你!”冯子章祭出琉璃球,七彩的流光瞬时扩散将他们罩住。 “蠢货!快住手!”宁不为快要被他气吐血。 几乎就是同时,地面开始剧烈地震动,临江城的中央一颗几十丈粗绿色藤蔓冲天而起,在空中飞速蔓延,引得城内修士纷纷震动。 “啊?”冯子章眼看着那七彩的灵力全都被吸收到了藤蔓里,原本手臂粗的藤蔓猛地暴涨几十寸,纠结缠绕成球,将他们三人包裹了进去。 宁修突然惊醒,周围一片冰冷漆黑,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星落(九) “那是什么东西!?”承运楼有人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往外看。 街上的修士也纷纷抬起头来,看向突然出现在空中的庞然大物,那看起来像是一根巨型藤蔓,高耸入云,还有无数藤蔓从顶端生长蔓延出来,几乎是在瞬息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伞盖,遮天蔽日,将整个临江城都覆盖在了那藤蔓形成的伞盖之下, “何方妖孽在此放肆!”一声怒喝自临江城上空激荡而起,无尽河瞬间波涛汹涌,修为稍低的修士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威压,赶忙将放出去的神识收了回来。 “是四季堂的渡鹿尊者!”有人惊讶道:“渡鹿尊者竟然被惊动了?” 渡鹿未露真容,只是怒喝一声,便让城内惊惶不安的修士们瞬间安下心来。 渡鹿尊者已是炼虚期修士,虽不如难书尊者名气大,但也是天机榜上数得出名号的,在整个中州都是临江城能发展到现如今这般繁华,还能举办十七州都趋之若鹜的临江大会,盖全赖于渡鹿尊者庇佑。 然而那妖藤却丝毫不惧怕渡鹿,甚至更为嚣张地暴涨百丈有余,将周围的店铺酒楼冲得七零八落,一时间修为低的修士溃散而逃,亦有凡人避逃不及被砸在废墟之下,尖叫声哭嚎声不绝于耳。 就像是对渡鹿明晃晃地挑衅。 “四季堂弟子随我摆阵御敌!”一身着苍黄制衣容貌姣好的女子高喊一声,御剑悬于空中,声音未落,便有千百道黄色流光自临江城四处聚集而来。 “是四季堂大堂主梅落雪!”有人惊呼。 四季堂的弟子悬剑而立,等候梅落雪的指令。 “春夏秋冬四堂主听令!四时除妖阵!”梅落雪祭出自己的本命法宝,是一盏苍黄明灯,罩于那妖藤之上,灼热的气流轰然炸开。 “落雪灯内是地心真火,可诛妖邪鬼煞,我还是头一次见!”一个穿白袍的少年激动道。 “褚信!”有一比他年纪稍长的白袍青年拽了他一把,“赶紧走,长老已经传令让我们回去!” “可我还想再看一会儿嘛,师叔,就再看一会儿好不好?”名唤褚信的少年站在屋顶上兴致勃勃地看四季堂众人摆出的大阵,撇了撇嘴,“这四时除妖阵空负盛名,依我看还不如咱们无时宗的诛邪阵呢。” “褚信。”青年的语气沉了下来,“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 褚信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跟着他御剑飞走了。 四时除妖阵已成,更有落雪灯坐镇,势必要将那妖藤斩草除根,有些原本还惊慌失措的修士们大约觉得胜局已定,干脆就不远不近地观起战来。 近千人组成的大阵实属罕见,有的也是抱着想参悟的心态在观摩,有的便是纯属好奇想开开眼界,却没细思若真是这般简单,四季堂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渡鹿!你自己胆小如鼠,却让底下弟子门人来替你送死,还要不要脸!”一道带笑的声音自远处传来,却落在了每个人的耳朵里,教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究竟是何方妖孽?还不速速报上名来!”梅落雪听不得旁人诋毁自己师尊,怒喝道:“藏头露尾算什么本事!” 岂料这妖藤根本不将她放在眼里,“渡鹿!你可还记得五百年前东南巽府宁行远!我今日来便是替他清理门户!” 渡鹿尊者突然间失了声。 旁听者纷纷诧异,有好事者问身边的人,“宁家不是早没人了吗?一年前连宁不为都死了,这宁行远又是何人?” “你们年轻修士没听说过正常。”有须发皆白的年长者开口,他修了六百多岁现在还停留在元婴境界,自知渡劫无望,才来这里碰运气,闻言道: “六百年前那宁行远是十七州天机榜上不世出的天才,与如今无时宗宗主褚临渊和寂庭宗明桑禅师是至交好友,当年三人结伴同游十七州,斩妖除魔名噪一时,现在的崇正盟之所以能成立,他可是首要的功臣,若宁家五百年前没出事,他合该是下一任家主。” “那宁行远嫉恶如仇为人清正,若是他还活着,哪里轮得到宁不为此等魔头出来作乱,那宁魔头早被清理门户了!”又有知情者接口道:“可惜天妒英才,他活了不到百岁便早早陨落,实在是可惜可谈呐!连他那神兵朱雀刀都沦落到宁魔头手中为虎作伥!” 一旁观战的修士议论纷纷之时,那四时除妖阵猛地爆发出一阵强劲的光芒,近千名悬于空中的修士如同下饺子一样从空中纷纷掉落。 梅落雪捂住心口,心神震荡。 这妖物实力竟如此强横,她修为已近炼虚竟全然奈何不了他! “渡鹿,你盘踞这临江城五百余年,占尽灵脉逆天而行,今日我便将你这不入流的城池与门人统统清理了,免得在这里碍眼!” 无数碧绿的藤蔓自地底生出,冲天蔓延直高空凝结而成的伞盖,围观的修士们见状不对纷纷四散而逃,岂料逃至一半浑身陡然僵住。 “啊啊啊啊——”有人惊恐地哀嚎出声。 无数细小的绿色藤蔓自他们口鼻处钻了出来,由外而内将他包裹在内,体内灵气瞬时被抽干,神魂血肉统统化作了藤蔓的养分,变成了只会听主藤号令的傀儡。 多出来的傀儡行动迅速,还活着的修士但凡被抓住,就会被那诡异的藤蔓缠住,将灵力吸收殆尽,统统输送给了城中心庞大的藤蔓上。 有修士祭出法宝调动灵力来对抗,岂料灵力一出更加坏事,反倒是助长了那些藤蔓吸收的速度,让自己死得更快了一些。 “临江城被那妖藤封住了!根本出不去!”试图逃走的修士崩溃大喊:“这究竟是什么妖物!” 一时间整座临江城都乱做了一团。 梅落雪果断收了灯,大喝道:“不要动用灵力!那种子能悄无声息钻入人的体内,但凡发现有人眼睛变绿,刺穿心脏!” 哀嚎声不绝于耳,梅落雪见局势已然控制不住,飞速朝着渡鹿所在的府邸跑去。 江一正拿着剑刺穿了门人的心脏,只见对方自耳鼻口腔内长出来得绿色藤蔓瞬时枯萎化作了灰尘,然而一抬头,还有七八个门人动作变得迟缓起来,绿莹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江一正虚晃一剑,吓得他们退后几步,然后拔腿就跑。 地面上铺满了缠绕生长的藤蔓,她只能从高一些的房顶上跑,还要不时砍断四面袭来的藤蔓,很是耗心力,却迟迟没有办法找到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外面乱做一团,被裹住的宁不为和冯子章全然不知。 冯子章拿着剑拼命地砍着面前坚硬无比的藤蔓,终于砍断了一根,累得一屁股坐在藤蔓上直喘气。 宁不为好不容易把嚎哭不止的宁修哄睡着,见他忙活半天砍了一根,很是无语,“你到底是云中门的弟子还是云中门旁边灵谷宗的弟子?” 冯子章被他揶揄得面色涨红,怒道:“我自是云中门的!你说不能用灵力我才这样砍的!” “云中门扫地杂役的弟子?”宁不为不解。 “家师云中门长老闻鹤深!”冯子章怒道。 “哦,原来是那只小鸟的徒弟。”宁不为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么弱。” “你师父才是小鸟!”冯子章气得想把他砍了,这人乍一看人模狗样,说话却是能气死人。“你全家都是小鸟!” 宁不为轻嗤一声:“我师父和全家都死光了,你骂也没用。” 冯子章一噎,火气顿时消了大半,抱着剑讷讷道:“对、对不起啊,我不知道——” 宁不为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很认真地问:“你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 冯子章消下去的火气腾得一下又冒了起来,“你!” “小子,今年多大了?”宁不为道:“筑基期就敢出来到处跑。” “二十四!”冯子章瞪着他,“虚岁二十五!” 宁不为乐得笑出了声,“原来是个小娃娃。” “你才小娃娃!”冯子章恼得不行,“我下山是有师兄陪着的……可是他们全死了——都是我害的。” 说着冯子章又想起伤心事来,把剑一扔抱着膝盖呜呜哭了起来。 宁不为刚哄好了一个小的,这会儿他又哭起来,顿时觉得脑仁疼,伸脚踢了他一下,“借我点灵力用。” 冯子章被踢得有点疼,抬起头来抽了抽鼻子,“可你刚才不是说不能用灵力吗?” “你不能我能。”宁不为有些不耐烦,“把剑给我。” “哦。”冯子章摸索了半天摸到了刚才被自己扔掉的剑,抹了把脸,然后拿起剑来剑尖对准了他的掌心。 宁不为:“…………” 冯子章见他没接,抬起头来不解地望着他。 宁不为颇有些一言难尽道:“你能活这么久真是天道垂怜。” “啊?”冯子章呆愣愣地瞧着他。 宁不为深吸一口气,伸手一踢他的手腕,长剑在空中挽了个剑花,剑柄落在了他手里。 冯子章从地上爬起来,“你要多少灵力?” “有多少给多少。”宁不为一点儿也不客气道。 冯子章也是个实心眼的,半点防备心都没有,将灵力全都注入了长剑之中,宁不为试了试,眉梢微动,“就这么点儿?” 已经虚脱的冯子章快要哭出来,“我已经全都给你了。” 宁不为嫌弃地收回目光,这点灵力还不如宁修上次身上突然多出来的那绯色灵力的十分之一,但好歹是聊胜于无,长剑一挥,那厚实的藤蔓裂开了一道缝隙,从外面透进来一丝光亮,勉强能让人伸出根胳膊去。 冯子章大受鼓舞,“继续啊!” “没灵力了。”宁不为嫌弃的将剑扔回给他,“你赶紧调息,再多攒一些。” 冯子章这会儿正疲惫着,闻言委屈道:“我能不能歇一歇?” “呵,歇吧。”宁不为道:“等你歇完了,晏兰佩差不多也就来了。” 冯子章顿时一噎。 宁不为勾了勾嘴角,皮笑肉不笑道:“你就能攒够灵力开开心心送死了。” 冯子章抽噎一声,立马盘腿坐下准备调息。 宁不为抱着宁修倚在藤蔓上,手里三块朱雀碎片来回转。 他现下没有灵力,之前传送阵耗光了一块碎片里的灵力,迷惑晏兰佩又耗光了一块,现在只剩下一块碎片里还有点东西,这块用来保命用,他不打算现在就用上。 虽然宁修天生金丹,但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压根不会用,也积攒不出多少灵力来,反而像块大肥肉,什么杂七杂八的人都敢觊觎,如果没有修为,他根本护不住宁修。 其他朱雀刀碎片到现在都没有任何感应,他只能慢慢去找,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恢复修为,最不济也得弄些灵力来用。 上一次宁修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绯色灵力就很好用,虽然看着就一点儿,他那么大开大合地用都绰绰有余,很是方便顺手。 尤其是跟冯子章这个小垃圾那点灵力一比更明显了。 想到这里,宁不为忍不住戳了戳儿子的脸颊。 睡得正香的宁修恹恹地睁开了眼,茫然地盯着他爹。 “你上次那灵力从哪儿弄来的?”宁不为很没有当爹的自觉,一点儿也不要脸地跟儿子要东西,“再给爹弄点儿来呗。” “啊?”宁修疑惑地眨着眼睛。 宁不为:“别跟那傻子瞎学。” “啊?”正在费劲巴拉积攒灵力的冯子章。 宁不为:“…………” 正在此时,冯子章突然从藤蔓劈出来的缝隙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往这边跑来,激动地喊道:“江道友!江姑娘!” 见对方好像没听见,冯子章从缝隙里伸出一只胳膊拼命挥舞,用尽全身力气吼:“江一正!!!” 正在夺命狂奔的江一正一愣,只见前面绿色巨大的藤球突然伸出了一只惨白的胳膊,还再不停地气势汹汹喊她的名字,吓得脚下一滑险些从屋顶上栽下去。 这妖藤竟然还知道喊名字诱敌深|入! 星落(十) 前有虎狼后有追兵,江一正对那只手怒喝道:“妖孽,受死吧!” “江道友且慢!”那只手拼命摇晃起来,“是我啊!我是冯子章!” 江一正准备砍杀的动作一顿,“冯子章?” 冯子章小半张脸都挤在缝隙里,努力彰显着自己的存在,“对对对!江道友!麻烦你从外面帮忙砍一砍!这里面太难砍了!” “好,你躲开些!”江一正知道着藤蔓的德行,没有动用灵力,一剑劈了下来。 “这藤蔓很硬,可能要砍许多次——”冯子章在里面话还未说完,整个藤蔓球被劈成了两半。 冯子章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我虽天资愚钝,但生来力气就大。”江一正收剑,见他惊讶便解释了一句,目光落在宁不为身上,“李乘风道友也在?” “我们被那晏兰佩困在了藤中,却不知为何没来收拾我们。”冯子章拍了拍袖子上的灰尘,冲江一正行礼,“多谢江道友出手相救——” 他话音未落,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宁不为脸色一变,抱着宁修转身便跑,江一正头都未回紧跟其后,冯子章愣愣地看着几个藤蔓人爬到了房顶上,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追了上去,“等等我!” 地上的藤蔓越来越多,那些被吸食完灵力和神魂的藤蔓人动作也越来越灵活,惨叫声和哀嚎声不绝于耳,听得人头皮发麻。 宁修这会儿又忘了在黑暗中的害怕,以为宁不为正带着自己玩,被他爹抱着咯咯得笑,丝毫不知道自己正在逃命。 宁不为在奔跑中看向了城中央那近百丈粗的巨大藤蔓,敏捷地躲开冲他脚腕缠来得绿叶,猛地一跃跳到了更高的屋顶之上。 几乎就是在他落地的同一时刻,被他放在怀中的朱雀刀碎片突然开始嗡嗡地剧烈震动起来,像是在跟其他的碎片相应和。 这附近有朱雀刀的碎片! 宁不为拿出那块尚且含灵力的碎片以血画了个感应符,原本只是想确认一下,谁知收笔的刹那,一股堪称恐怖的力道从那参天藤蔓处传来,猛地拽着他往临江城中央而去。 宁不为本想去一探究竟,结果余光瞥见了怀里的宁修,下意识要伸手要将那血符抹掉,却腾不出手来。 “李道友!”跟在他身后的江一正高声喊道:“那地方去不得!” 追上来的冯子章见状冲上来死死地拽住了宁不为的腰带,但那力道太大拽着他往空中而去,冯子章一个人拽不住,赶忙冲江一正道:“江道友搭把手!” 江一正也是古道热肠,怒喝一声扎起马步抱住了冯子章的腰,“我来助你!” 宁不为悬在空中,一手死死拽住朱雀刀的碎片,另一只手抱着宁修,冯子章拽住他的腰带挂在他身上,脚尖勉强着地,腰被扎着马步的江一正死死勒住,三个人跟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样串在了一起。 “李乘风!”冯子章觉得自己的腰快被江一正勒断了,额头青筋暴起,“你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被吸住了!?” “把那碎刀片给扔了——”江一正眼神比冯子章要好上许多,崩溃地怒吼:“那些变异的怪物要追上来了!” 冯子章快被勒吐了,面目狰狞道:“李乘风你快扔了那破刀片!” 宁修怔怔地望着宁不为,大概是被这紧张地氛围感染了,小嘴一瘪,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李道友!” “李乘风!” 宁不为咬紧了牙关,死死地捏着那片朱雀刀不放,猩红的眼睛盯着宁修,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把这个在不停嚎哭的小东西就这么给扔下去。 朱雀刀是他的本命法宝,也是他恢复修为的关键,他可以为了宁修改变主意暂时不去找其他碎片,却不可能为了这么个小东西放弃他手里的朱雀刀。 他宁不为能活到现在,靠得就是不择手段和没有累赘。 有宁修在,他永远都会束手束脚,没办法像从前一样毫无顾忌。 心有挂碍,是无情道的大忌。 宁不为冷眼盯着怀里嚎啕大哭的小东西,脸色阴沉,抱着宁修的那只胳膊陡然一松,怀里的孩子向地面跌去,他转身打掉冯子章的手,整个人往那巨藤的方向而去。 “孩子!”冯子章惊呼一声,连剑都来不及御,从房顶上跳了下去。 这屋顶十几丈高,冯子章情急之下用上了灵力,撞断了数个檐角,冲还在哭嚎的孩子伸出手,却始终差那么一点儿。 站在房顶上的江一正刺穿追来的藤蔓人的心脏,偏头往底下一看,焦急道:“冯子章!你这么冲下去会死的!” 言罢顾不上太多,御剑冲下去救人。 冯子章咬牙冲宁修伸出手,抓住了襁褓的一角,谁知那襁褓的料子滑得很,从他手指间溜了出去。 冯子章急得目眦欲裂,眼看宁修就要摔到地上,一阵疾风自侧面猛地冲了过来,一只手抄过了包着孩子的襁褓,另一只手抓住冯子章的腰带,几乎是贴着地面张牙舞爪的藤蔓飞过,脚踩着窗棂上,动作敏捷的往上面跳去。 冯子章被扔到了江一正的剑上,心有余悸地抹了把冷汗。 宁不为抱着宁修站在房顶,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嚎啕不止的宁修,抱着孩子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而另一只手上鲜血淋漓,滴滴答答地落在了青瓦上。 他仅存的有灵力的那块碎片被他丢了,感应彻底断了。 他因为这么个无关紧要的小东西,放弃了自己的本命法宝。 宁不为想不通为什么。 一段因为时间久远而显得有些陌生的对话突兀地出现在他脑海里。 ‘乘风,他们怎么能让你修无情道?’ ‘无情无心。’ ‘别听他们瞎说。’ ‘他们说得对。’ ‘他们说得不对。’ ‘…………’ ‘乘风,听我的,别修无情道。’ ‘已经修了。’ ‘那就改道。’ ‘不能改。’ ‘……乘风,你修不成的,早晚要改。’ 那应当是很久很久之前了,五百多年前,他还没有对方的腰高,只能仰头望着他。 ‘宁行远,你修的什么道?’ 那人朗然一笑,“叫什么宁行远,喊哥。” “李乘风!”有人在他耳朵边上怒骂:“你是不是疯了!自己的孩子都扔!” 宁不为抬头,便看见冯子章蹲在江一正的宽剑上对他怒目而视,江一正在一旁劝道:“也许是李道友脱力手滑了。” 冯子章一噎,愣了愣,问宁不为,“是吗?” 宁不为突然觉得喉咙干涩,一时竟答不上来—— 他竟被这么两只放在从前随随便便就能碾死的蝼蚁逼问得说不出话来。 幸而在魔头发怒之前,那些锲而不舍的藤蔓人又追了上来,江一正操控着灵力险些被吸走,赶忙收了法力,和冯子章一起跳到了屋顶上。 那些藤蔓人极其难对付,被缠住了只有死路一条,三个人一路往前狂奔,在路过一家客栈时一扇窗户突然打开,有人探出半个身子冲他们招手,“几位道友!快进来!” 那看起来是个年级不大的少年,穿着一袭白袍外罩墨纱,冯子章眼睛一亮,“是崇正盟的道友!” 江一正的眼睛要比他更好使一些,看清了对方腰上佩戴的宗门玉牌,惊喜道:“是无时宗!” 宁不为眯了眯眼睛,跟在两人后面跳进了窗户。 “褚信!”有人揪住那少年的耳朵训斥道:“外面这么危险你还敢开窗?” “我是在救人!”那少年不服气道。 正在训斥他的青年松开他的耳朵,用符纸将窗户再次加固了一遍,才转过身来冲三人拱手道:“在下无时宗三百一十四代弟子褚荪,这位是我师侄褚信。” “多谢褚道友救命之恩。”冯子章赶忙拱手行礼,“在下艮府柳州云中门冯子章。” “在下四季堂夏堂弟子江一正。”江一正亦是拱手行礼,“多谢道友救命之恩。” 褚信好奇地看着抱着孩子的宁不为。 宁不为抱着孩子无法行礼,只能略一颔首,“李乘风,散修。” 这房间里只有褚荪褚信二人,褚荪显然是对褚信贸然救人不怎么满意,但是人都已经进来了,也不好再往外面赶,只是转过身警告地看了褚信一眼。 江一正和冯子章在交谈外面到底是什么鬼东西,褚信显然也很好奇,兴致勃勃的加入了他们的讨论,三个人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像三只麻雀。 宁修早就哭哑了嗓子,窝在宁不为怀里不停地抽泣,显然是被吓坏了,宁不为皱着眉,伸手给他擦眼泪,整个人都有点焦躁。 “不哭。”他线条凌厉的侧脸紧绷着,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摸着小孩的后背,跟小孩道歉,“是爹混账……” 宁修哭得呛咳起来,宁不为将他抱得高了一些,轻轻的给他拍背,放缓了声音哄他,“乖,不哭了,爹在这儿。” 宁修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不放,像是生怕再被他突然丢下。 什么无情道什么朱雀刀这会儿宁不为全都想不起来,只想着把自己抽一顿。 他宁不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 而在浩瀚无垠的识海中,褚峻看着怀里哭得撕心裂肺还在不停发抖的小灵识,缓缓地皱起了眉。 临江(一) 孩子受惊过度,三魂七魄皆不稳,一小团灵识窝在他怀里将散未散,小手抓着他的袖子死死不放。 怎么吓这般模样? 褚峻给怀中的孩子渡了些灵力,可孩子惊惧过度,根本接收不到,依旧哭得撕心裂肺。 前两次只要他渡过灵力去,孩子便会安静下来,现在灵力渡不过去,他只能动作生疏地拍着小孩的后背,清泠的声音罕见地温和,“别怕。” 大约是听见了他的声音,正窝在他怀里嚎哭的小孩儿哭声渐止,睁开了眼睛,里面蓄满了泪,委屈又害怕地望着他,不停地抽噎着,两只小手都抓着他柔软的袖子不放。 间或还要打个哭嗝。 褚峻见他终于哭得不那么撕心裂肺,试探地渡给他一些细微的灵力,“怎会吓成这样?” 宁修一边抽泣一边看着他,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听语气知道是在哄自己,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哗下来了,委屈巴巴地歪头埋进了他怀里,小身子哭得一颤一颤的,“呜呜——呜呜——” 爹爹——坏—— 爹爹—— 本来以为哄好的小孩哭得更凶了,褚峻只好不停的轻怕着他的后背,一点一点地给他渡灵力过去,口中低声念着安神咒。 抱着自己的怀抱暖融融的,被好听的声音轻轻安抚着,宁修哭得也没有力气了,软乎乎地窝在褚峻的怀里,眼睛红彤彤地望着他。 “啊~”原本奶呼呼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 是你呀~ “啊~”宁修抽了抽鼻子,拍了拍他的衣服。 好听~ 识海里终于清净下来,煦风微漾。 宁修大约是哭得累了,闭上眼睛窝在他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褚峻将这一小团灵识查看了一遍,清冷的目光停留在了孩子的心口,那里隐隐发着淡青色的光,他将孩子的衣服掀开—— “李乘风,你的符画得也太丑了。”冯子章蹲在床边看宁不为画符,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宁不为符只画了一半灵力就没了,冲冯子章伸手,“再来。” 冯子章把剩下的一半灵力全都渡给了他,“你这是画的什么符?一个符就要耗掉我全部的灵力。” “普通的安神符。”宁不为在宁修的心口落下最后一笔,冯子章给他的灵力也只剩了一点儿。 冯子章看了半天没从那鬼画符里看出点门道来,但直觉这个符应当是很厉害,不等他多看两眼,宁不为就用襁褓把孩子包了起来,反手递给他一个圆圆的玉色小石头。 “这是什么?”冯子章捏了捏那石头,竟然还有点软。 “玉灵丹。”宁不为头也不回道,伸手把睡着的宁修抱了起来。 “玉玉玉玉灵丹!”冯子章登时觉得手里的绿石头重逾千斤,“李、李道友,这可万万使不得!” 玉灵丹是可遇不可求的天阶上品丹药,百万上品灵石都不见得能买到手,他师父闻鹤深有一颗,掌门求了许多次都没求去,现在还被他师父宝贝一样供着。 “这是谢礼。”宁不为抱着宁修转过头来看着他道:“谢你不顾危险救我儿子。” 冯子章不好意思地咧嘴笑道:“不管掉下去的是谁我都会去救的,你不必放在心上,最后还是劳烦你救的我……这玉灵丹价值贵重,我不能收——” “给你你就拿着。”宁不为不耐烦地皱眉,“哪来这么多废话。” 宁不为脾气不好,发起火来更是吓人,冯子章登时不敢再推拒了,小心翼翼地将玉灵丹收起来,“多谢李前辈。” 这会儿一下子从李乘风直接变成了李前辈。 宁不为懒得搭理他那诚惶诚恐的眼神,抱着宁修站在窗户边开了条细缝往外看。 外面是普天盖地密密麻麻的绿藤,似活物般还在不断扩张着领地。 渡鹿尊者失踪,四季堂的堂主梅落雪担起城主的大任,和崇正盟联手四处搜救落单的修士,江一正回了四季堂,而宁不为和冯子章被褚荪安排在了一处较为安全的客栈中,这里面还有上百名躲难的修士,嘈杂得厉害。 临江城已经被那妖藤封了七天。 城里的修士想方设法也出不去,有鲁莽胆大又或者自恃修为强横的想要出去,却统统化作了那参天妖藤的养分。 而最令人恐惧的是,修士在里面一旦动用灵力就会被缠上,而城中的灵气却在一点一点变得稀薄,若是再不想办法将这妖物除掉,恐怕这里将会变成一座死城。 冯子章有些颓丧地坐在桌子前,外面又有修士起了冲突,不知是在打架还是群殴。 宁修在宁不为怀里打了个哆嗦,不知道是梦见了什么,小腿还抽搐了一下。 宁不为皱了皱眉,将窗户关紧,抱着他坐了下来。 宁修小脚丫子在襁褓里蹬了蹬,扭着身子往他怀里钻,宁不为干脆用外袍将他裹了进来,大概是宁不为身上的气息让他觉得安心,终于老实下来。 宁不为一手抱着他,另一只手里转着全然没什么用的朱雀刀碎片,半阖着眼睛,试图用方才剩下的那点灵力来修补一下自己破损的不成样的识海。 碎片锋利,他玩得很是随意,一着不慎将指间划了道口子,血不小心滴在了宁修的襁褓上洇透了进去,浸染在了宁修右肩膀上,绯色的血脉印记不着痕迹地亮了一下。 宁不为这会儿还在对着自己的一片狼藉干枯的识海暴躁,很不走心地把血抹在了儿子的襁褓上,却在手碰到的瞬间,眼前的景色忽然一变。 眼前的识海广袤无垠,脚下是随风微漾的清澈灵力,除了灵力化作的清水还是清水,一眼望不到头,空中是大片大片的白,看得人头晕。 整个识海空间干净无聊得不像话。 显然这不是宁不为的识海空间。 往常他进去别人的识海,通常都是奔着让对方神魂俱灭去的,先不由分说来上一刀,管你风景如画还是热闹繁华,先弄死了再说。 宁不为还是头一次这么平和不受任何排斥地进入别人的识海,而对方的识海中空间极广,灵力充沛到即使他是在巅峰状态都会觉得羡慕的程度。 而识海的主人显然没有发现自己。 宁不为身为一个不择手段的魔头,想搞事的心蠢蠢欲动。 他现在修为尽失,最缺的就是灵力,冯子章那点灵力还不够他随手画个符用的,眼前这一大片识海简直就是来给他送菜的。 但是识海的主人显然实力雄厚,保不齐是在哪个深山老林里闭关修炼的老东西,他甚至都不清楚自己怎么进来的—— 保险起见,宁不为试探地放出了一小缕灵力,那小缕灵力化作了一个巴掌大的小勺,将对方化作清水的灵力舀了一勺起来。 静候半晌,对方仍旧没有什么动作,宁不为顿时胆子大了起来,将勺子里的灵力全都吸收化为己用,而后用对方的灵力化作了个更大的勺子,原汤化原食,很是肆无忌惮。 宁不为在这边猖狂地盗取对方浩瀚无垠的灵力,甚至想过化用之后将对方反杀,奈何他现在经脉破损严重,真斗起来他绝对是神魂俱灭的那个,只能遗憾作罢。 而被宁不为觊觎灵力甚至想下毒手的识海主人,此时正端坐在识海中央,抱着熟睡过去的一小团灵识,皱着眉看向小孩儿心口那笔法狂放的安神符。 若不是这安神符的标志太过明显,他甚至觉得这可能是某种邪术,画符者不是想安神,而是想画魑魅魍魉来兴风作浪。 褚峻盯着那符看了半天,想下手给好好改一改,又怕改动得太整齐被孩子的娘亲发现,最后干脆拿起襁褓将孩子裹住,眼不见为净。 再次被对方狂放的手笔震撼到的褚峻冷静了片刻,眸光一凝便察觉到不对,原本平静无波的识海内顿时杀意毕现。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宁不为早有准备,见势不对便立马往外撤,偏生他还是个不安分的,临走前还要用人家的灵力在人家的识海里画了个反噬阵想坑对方一把,自己虚晃一招便要逃之夭夭。 谁知对方的速度和实力堪称恐怖,远超过他的想象,不到瞬息,那无穷无尽的灵力化作一只巨大的手掌便将他捏在了掌心。 褚峻有一丝疑惑,他不但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入侵者,而且对方身上没有丝毫灵力,乍一觉经脉都破碎地不成样子,甚至还不如毫无修为的凡人来的强健。 一个修为尽废竟能悄无声息地闯入他的识海—— 只是一念之间,对方突然灵力暴涨,与他同源的灵力化作无数利剑冲他袭来,褚峻神色微冷,长袖一挥便将所有攻击尽数化去,冷不防掌心一痛,对方竟是猖狂到从他手心夺取灵力。 褚峻从未见过如此嚣张的家伙,正要看看对方是何模样,怀里的小灵识突然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宁不为趁着对方分神的瞬间,猛地将自己的灵识从对方识海中抽离出来,临走还不忘捞上一大把灵力,将自己那两块朱雀刀碎片给塞满了。 一不留神被对方逃走的褚峻:………… 这修士怎么——如此厚颜无耻? 厚颜无耻的宁不为神识归位,猛地睁开了眼睛,那老东西虽然修为恐怖,但反应好像不怎么灵敏,也许他能找对方法进去多去捞几次。 等他恢复了修为,定要拿朱雀刀将对方那干净广阔的识海劈个四分五裂,装模作样竟还敢捏他—— 宁不为眼底的猩红一闪而过,脸上露出个狞邪的笑来。 “哇!”怀里的宁修嚎哭出声。 宁不为脸上准备杀人夺宝的狰狞笑容顿时一散,一把将宁修抱起来,放缓了声音哄他,“爹在呢,不哭。” 在一旁围观了他变脸全程的冯子章抱着剑瑟瑟发抖,哆哆嗦嗦地开口:“李、李道友?” “嗯?”宁不为一边哄着孩子一边懒洋洋地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跟以前一样,不屑中带着几分不耐烦。 “没事没事!”冯子章顿时松了一大口气。 看样子应该还是李乘风,没有被什么魔头邪物给夺舍。 然后不等冯子章这口气送到底,窗户突然被人从外面猛得一拍,上面留下了一个血色的手印,声音凄厉地吼:“冯子章!!!” 临江(二) “啊啊啊啊啊——”冯子章惊恐地喊出声,抱着剑就往宁不为身后躲,八爪鱼似的扒在宁不为身上不放。 宁不为用那老东西的灵力很是顺手,轻轻松松将冯子章震开,伸手推开了窗户。 一个血人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身上还背着另一个人,破布一样滚在了地上。 冯子章看清了对方身上的佩玉,赶忙上前,“褚道友?” 他将那人翻过来,正是不省人事的褚荪。 另一个血人从地上爬起来,二指并拢施了个清洁术,从嘴里吐出来一口污血,冯子章这才看清她的样貌,“江一正!?这是怎么回事?” 江一正十分不见外地端起桌上的茶杯了猛灌了几口,这才缓过来,冲宁不为和冯子章道:“崇正盟和四季堂集合了百余名金丹期之上的修士,试图从西北门那里打开一个缺口传递消息出去,结果人折进去一大半。” 冯子章愕然道:“这么多金丹期都不行?” 江一正摇摇头,“我本来是和几个堂里的人在搜救那些凡人,正巧看见褚荪前辈躺在死人堆里,还有气,我就给他从那藤里拽出来了。” 江一正尚未筑基,只有炼气期,胆子却奇大无比,心肠更是好到不行,竟然硬是把褚荪从那妖藤嘴里救了回来。 宁修这会儿还在哭,宁不为站起来四处走动哄他,这会儿他灵力充裕,便毫不吝啬,随手用灵力捏出来一个小铃铛悬在宁修头顶轻轻晃动。 宁修显然是被这小铃铛吸引住了,眼睛里含着泪还要紧紧盯着,慢慢地忘记了哭,还要拍拍宁不为的衣服,示意他爹也赶紧看。 宁不为伸手碰了碰那铃铛,铃铛顿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啊~”宁修咧嘴笑了起来,“啊~” 好听~ 和那个白白冷冷的人唱歌一样好听~ 宁修想跟他爹交流一下关于漂亮白白的事情,奈何现在只会啊啊啊,他转动着头想找白白,却没有发现他,反倒被躺在地上血淋淋的褚荪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盯着地上的血人,“啊!” 宁不为抱着他离那半死不活的人远了点儿,又晃了一下铃铛。 宁修果然就忘了看地上的人,伸手要去抓那只小铃铛。 宁不为哼笑一声,将那只小铃铛拨到他手里。 宁修一抓,顿时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啊啊~” 爹爹~ 白白~ 铃铛是用褚峻的灵力捏的,触感和褚峻的灵识别无二致,宁修的灵识在褚峻怀里睡了好几天,对他的气息和灵力十分熟悉,白白抱着很软和舒服,还会给他唱歌—— 天生孝顺的宁修很想跟自己这个不靠谱的爹爹分享一下自己的快乐,表达欲十分旺盛,抱着铃铛啊啊个不停,还要张嘴去啃。 宁不为看他傻乎乎的小样,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这几天宁修精神一直不怎么好,恹恹不乐的样子让宁不为有点急躁,这会儿终于又变回了以前那个只知道傻乐的小屁孩,大魔头心里才痛快了起来。 这边宁不为专心致志给儿子捏铃铛,大大小小十几个被灵力串在一起,挂在床上随风晃动,发出清脆的响声,宁修玩得津津有味,躺在床上手脚并用去碰那些小铃铛。 那边冯子章和江一正愁容满面地看着重伤昏迷不醒的褚荪,焦头烂额。 “我去通知无时宗的人。”江一正道:“还麻烦冯道友看顾他片刻。” “好。”冯子章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宁不为刚给他的玉灵丹来,神色纠结。 宁不为走过去,眯起眼睛问道:“你打算给他吃?” “这玉灵丹能救命。”冯子章纠结道:“给褚道友服下他肯定能活下来——” 不等他说完,下巴被人一把捏住,手里的玉灵丹消失不见,下一秒就被塞进了他嘴里,入口即化。 冯子章震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还没咂摸出什么味道来,那么大一颗玉灵丹就进了他的肚子。 “我给你的东西是让你去送人情的?”宁不为冷冷盯着他,“你们才认识几天?若是他起贪心要杀你夺宝怎么办?” 冯子章被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小腿肚子都在打哆嗦,“不不不是,我也没、没打算真给……” 宁不为扯了扯嘴角,“你现在想给也给不了了。” 冯子章欲哭无泪,那么贵那么大那么有用的玉灵丹被他自己给吃了,还不是性命危急的时刻,真是糟蹋了! “闻鹤深怎么养出你这么个蠢货来?”宁不为颇有些不解。 冯子章却终于聪明了一回,惊讶道:“你——您认识我师父?” 宁不为冷笑一声,走回床边逗孩子去了。 冯子章好奇地凑上来欲伸手碰碰那些灵力捏的小铃铛,被宁不为一把拍开了。 冯子章龇牙咧嘴地捂着自己的手,试探道:“您与家师是旧识吗?” “旧识算不上。”宁不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旧仇倒是有一些。” 冯子章闻言警惕地退后半步,小心翼翼地问:“敢问前辈,是什么程度的旧仇呢?” “灭门而已。”宁不为咧了咧嘴,笑容倏然扩大。 冯子章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脸色煞白。 他师父闻鹤深五百岁整,在云中门是说一不二的大长老,脾气暴躁易怒,平日里挂在嘴边的仇人有且仅有一个,那就是名震十七州作恶多端的宁家余孽—— 宁不为。 他自幼跟在闻鹤深身边长大,耳濡目染之下自然对宁不为也是深恶痛绝,有事没事就要骂上一骂,就是不小心被石头绊倒了都要骂一句天杀的宁不为来解解气…… 冯子章开始回忆在李乘风面前有没有说过宁不为的坏话,并且开始纠结自己到底是宁死不屈还是跪地求饶的时候,便听对方懒洋洋地对床上玩铃铛的小孩儿道:“以后别学那傻子,别人说什么信什么。” “啊~”宁修配合地喊了一声。 冯子章猛得松了一口气,抬起袖子擦着额头的冷汗,干笑道:“前辈……您可真爱开玩笑。” 然后忙不迭失地往昏迷的褚荪跟前走去。 他背后的宁不为对着铃铛勾了勾嘴角。 大约过了一刻钟,江一正终于带着无时宗的人进了门,而她带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开窗救他们的褚信。 褚信一见他师叔这半死不活的样子,登时就慌了神,冲上来晃他,“师叔!师叔你醒一醒!” 这六神无主的样子,他师叔没死也要被他给晃死了。 “你怎么不找个大人来?”冯子章问江一正。 江一正无奈道:“无时宗这次统共就来了五个人来临江会,带着他们的长老不久前刚被那妖藤吞了,还有两个年长的一个化作了藤蔓人,还有一个身受重伤动弹不得,就褚信自己了。” 褚信红着眼睛从自己的纳戒里掏丹药,手还在发抖,不要钱似的把里面的丹药一股脑全倒出来散在了桌子上,什么天阶养元丹极品洗髓丹甚至还有颗中阶的结金丹,都是些罕见昂贵的丹药,看得冯子章和江一正都直了眼睛。 这小子可真不把他们当外人。 但凡有一个心术不正的,立马就把他这个小筑基期给砍了夺了丹药,甚至还能用他师叔的性命来威胁他拿出更多。 偏偏冯子章和江一正两个人一个比一个正直,傻乎乎地看着桌子上宝贝眼馋。 “冯道友,无时宗可真有钱呐。”江一正咽了咽口水。 “比我大师兄的宝贝都多。”冯子章点点头,“难怪大家都想往无时宗跑。” “我也想去。”江一正真挚道:“你说我救了褚荪道友,他能不能推荐我进去做个洒扫杂役?” “我看行。”冯子章道。 褚信也是个没数的,红着眼睛在桌子上扒拉,问冯子章,“冯道友,我该给我师叔吃什么丹药?” 往日宗门里的丹药课和医术课自己不是逃课就是在睡觉,这会儿褚信悔得肠子都快青了,恨不能回到过去抽自己两耳光。 “养、养元丹吧?”冯子章不怎么确定道,平常都是子宋子陈两位师兄照顾他,吃什么丹药他都是听师父师兄的,自己丹药学得马马虎虎。 “反正你给你师叔吃下去,不管什么丹药肯定有用。”江一正补充道:“还都这么好。” 江一正是半道被四季堂招收上来的弟子,资质一般,至今没拜师父,只知道好东西能救命。 三个人在那里一本正经地瞎鼓捣,商量了半晌准备养元丹和提神丹一起灌下去,听得旁边的宁不为额头青筋直跳。 “你们是打算直接送他去死么?”宁不为一脸嘲讽地看着这三个蠢货。 褚信顿时不敢把丹药往师叔嘴里塞了,半是害怕半是期待地望着宁不为,害怕是因为宁不为的语气特别像那些教授他们课业的长老,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暴躁,期待是因为这语气分明就是知道该给他师叔吃什么! “前、前辈!”褚信拱手给他行弟子礼,几乎要喜极而泣地问他:“依您看,我该怎么救我师叔?” 冯子章和江一正也是一脸的期待。 宁不为:“…………” 半晌后,褚信看着呼吸逐渐平稳的褚荪终于放下心来,转身向宁不为一揖到底,“多谢前辈指点!” 宁不为捏着宁修的小肚子没搭理他。 “原来不用吃丹药啊。”江一正看着褚信收回那些珍贵的丹药,不舍地看了两眼解解馋。“不愧是前辈。” “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往鸠尾穴注灵力这种方法。”冯子章感慨道:“前辈好厉害。” “前辈”无动于衷地盘腿坐在床上,兴致勃勃地捏儿子的小肚子肉。 宁修被宁不为这个不靠谱的捏得有些疼,不开心地伸脚蹬他,宁不为坏心眼的不让他蹬到,还要手贱戳他的肚子。 宁修气得哇一声哭了出来,小脚丫子一个用力,正踢在他爹的肚子上。 在宁修的嚎哭声和冯子章江一正褚信三人震惊地目光中,宁不为整个人被一只白白嫩嫩的小脚丫蹬飞了出去。 冯子章:!!! 江一正:!!! 褚信:!!! 临江(三) 宁不为经脉尽断身上存不住灵力,一部分被他趁热捏了铃铛给宁修玩,剩下的全被他塞进了两块朱雀刀里,突然被蹬飞实属他对自己的亲儿子毫无防备。 在修真界兴风作浪这么些年的大魔头在惊愕中结结实实地撞到了墙上。 “前辈!” “前辈!” 江一正冯子章七手八脚地要来扶他,被宁不为一抬手制止了。 褚信三人鹌鹑一样排成一排不敢动弹。 魔头阴沉着一张脸站起身来,杀气腾腾地走到床边盯着罪魁祸首,看得冯子章和江一正心惊胆战。 鉴于他有很明显的前科,冯子章壮着胆子劝道:“前、前辈,他肯定不是故意的……” “对对,前辈,他还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江一正硬着头皮劝道,不知道为什么后背发凉,总觉得这人一个不高兴就要大开杀戒。 褚信不明所以,惊叹道:“这孩子真厉害,一脚把前辈蹬这么远!” 冯子章和江一正猛地转过头杀气腾腾瞪着他,用眼神示意他闭嘴。 褚信茫然的挠挠头,“不、不厉害吗?” 江一正一把捂住他的嘴将他拽到了一旁,冯子章继续心惊胆战地在旁观望。 宁修脸上还挂着泪,但是见他爹突然不见就忘了哭,小脑袋扭来扭去找他爹,见爹爹走过来沉着脸蹬自己,咧开小嘴巴笑了起来。 “啊~” 爹爹~ “啊~” 糊糊~ 见宁不为不理他,他鼓了鼓嘴巴,用力地喊:“啊!啊啊~” 爹爹! 肚肚饿~ 宁不为听不懂他咿咿呀呀的话,黑着脸掀开了他的小襁褓,露出了白嫩的小肚子,孩子细嫩的皮肤被他给捏青了一块。 宁不为顿时皱起了眉,也没心思跟宁修算账了,将他抱起来,往他小肚子上覆了点灵力上去。 宁修觉得自己的小肚肚暖呼呼的,舒服地窝在他爹怀里直哼哼,“呀~” 热呀~ 宁不为捏他小肚子的时候自觉用的力道很轻,但是大魔头忘了他正常力道都是用来捏断别人脖子的,他刻意放轻了的力道对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孩来说,还是太大了。 宁不为顿时觉得挨这一脚都是轻的,把宁修抱在怀里给他揉了揉小肚子表示歉意,宁修舒服地眯起眼睛冲他爹笑。 就在冯子章欣赏这父慈子孝的美好画面终于放下心来的时候,一个奇异中又带着点闷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旋即一股不那么美妙的味道四处弥漫开来。 冯子章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 正在和褚信小声说话的江一正震惊地瞪圆了眼睛,褚信嘴巴快,“什么味道?怎么这么臭?” 连昏迷过去的褚荪都皱了皱眉表示难受。 抱着孩子的宁不为僵在了原地。 胳膊上温热的触感是那么明显,并且提醒着他那不是尿。 曾几何时,大魔头天真地以为不停地给儿子换尿布就已经挑战了他最大程度的底线和耐性了,直到宁修他在怀里拉了一坨屎。 宁不为的脸何止是难看,已经青里透着黑了。 抱着宁修的手蠢蠢欲动,他盯着窗户,十分想把这个臭烘烘的小东西扔出去。 “前辈!冷静!”冯子章一边以袖掩鼻一边疯狂地在房间里放小清洁术。 江一正努努力,放了两个清洁术。 褚信灵力很足,直接放了个大清洁术,房间里的臭味顿时消散了大半。 宁不为捏住襁褓的一角把宁修拎在半空,皱着眉让他离自己远一些,最后索性将他放到了床上,自己站到一旁,从朱雀刀碎片里掏出点灵力来给自己施了个清洁术。 外面全是藤蔓,不能开窗户通风散味,即使用了清洁术还是隐约有点味道,冯子章江一正和褚信站在床边盯着床上的动来动去的小家伙,俱是一脸深沉。 “应当是得换尿布。”褚信想起宗门里的育善堂,他曾经和几个师兄弟一起去帮过忙。 “是不是……得给他洗洗?”江一正身为一群人中唯一的女人,试探地开口道。“用个清洁术?” 冯子章道:“清洁术本质上是将杂质分解转换为灵力,如果用清洁术岂不就是把……转化为灵力吸收?” 褚信一本正经道:“照顾孩子的嬷嬷曾经说过,用清洁术对孩子的小屁屁不好。” 三个人对着床上的小孩神色肃然,宁修好奇地望着他们,“啊?” 爹爹呢? 站在窗户边自闭的宁不为假装没有听见。 “前辈,他好像很不舒服。”江一正看宁修在不停地动来动去,当机立断,“我去楼下帮您烧点水!” “我也去!”冯子章紧跟在她身后,“顺便给孩子找块尿布!” 褚信一正言辞道:“我去端水!” 三个人一溜烟地跑了,只剩下还在昏迷的褚荪痛苦地皱眉。 宁不为走到床边,宁修一脸无辜地冲他笑,笑得乖巧又无辜。 暴躁中的大魔头对着儿子奶呼呼的笑,有点暴躁不下去。 他儿子还没满月,之前喝他的血只是尿床,他给喂了几天米糊当然就会排泄,人之常情,再正常不过了。 最终还是身为父亲的责任感战胜了他那早就不知道被宁修逼到什么地方去了的洁癖——又或者说,早就在他第一次被宁修尿了一身的时候,就注定了他会有这么一天。 好父亲宁不为忍着臭味将宁修从襁褓里给拎出来,然后眼疾手快将那价值不菲的襁褓从开了条缝的窗户里扔了出去。 一个小清洁术下去,宁修脏兮兮的小屁股顿时干干净净。 灵力被宁不为很无耻的塞回了朱雀刀碎片里。 外面四处爬动的藤蔓察觉到灵力的波动,一下将那襁褓卷了进去吞食,片刻后缠绕在一起的藤蔓僵在了原地,猛地将那襁褓吐了出来: 呕~ —— 这间客栈里大多数都是筑基期以上的修士,辟谷之后不吃东西也无妨,厨房里基本没什么人来。 江一正动作十分麻利,挽起袖子来就架锅烧水,看得冯子章和褚信一愣一愣的。 “江道友,你可真厉害。”褚信敬佩道,他还是头一次见有人用火折子而不是控火术点火。 “刚才放清洁术灵力不够了。”江一正拍了拍袍子上的灰,语气真挚的问褚信,“褚道友,你看我这样的去无时宗做杂役够不够格?” 褚信愣了一下,脑子没转过弯来,讷讷道:“应、应该吧。” 冯子章有点好奇地问:“褚道友,你们无时宗的洒扫杂役一个月多少灵石啊?” “外门的杂役一月三千下品灵石,内门的杂役一月六千下品灵石,也可兑换成五百中品灵石。”褚信想了想道。 冯子章听得直了眼,他在云中门一个月也不过拿四百中品灵石,接个宗门任务统共也就六百中品灵石,攒上一年半载都不够买件好法器的,还要厚着脸皮去跟他师父师兄借钱…… 十七州第一大宗门,果真是财大气粗! “你们宗门招收杂役有什么要求吗?”冯子章忍不住问。 “外门杂役资质丙中以上,炼气七层以上,内门杂役丙上,炼气十层及以上,最好是有人推荐——”褚信道:“不过各峰各谷都有他们自己的要求,我也不是特别清楚。” 江一正有些垂头丧气道:“我资质丙下,现在才炼气六层,今年都十八了还没能突破。” 冯子章安慰她道:“没关系,我资质乙中,今年二十四了现在也才刚筑基。”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褚信,目光中带着点好奇。 大概他们年纪都差不多,现在又都被困在临江城内生死难料,没了宗门师长的约束,年轻人独有的好奇心和交流欲便显现了出来。 “我资质甲下,今年十五,修为……”褚信不怎么好意思道:“才筑基期大圆满,宗门内排名年年都是倒数。” 冯子章和江一正震惊了。 十五岁筑基期大圆满还是倒数! 这就是十七州第一宗门的恐怖么? “那我进去当个洒扫杂役好像也不亏。”冯子章感慨道。 三个人一边烧水一边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吐槽各自的宗门里那些烦人的规矩和无聊的课业,瞻仰一下天机榜上那些年少有为叱咤风云的同龄人,又满是不安地猜测外面那可怖的妖藤到底是什么来路,祈祷着城里城外的大佬们赶紧出神通收了这妖孽…… 水快烧开的时候,褚信脸色突然一变。 冯子章问:“怎么了?” “刚才咱们一进来我习惯性地就往墙上放了个小聆音符,隔壁好像有人在说我们几个。”褚信道。 聆音符,顾名思义,专门用来偷偷摸摸听外界动静的。 冯子章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会习惯性地往墙上贴聆音符?” “我特别烦宗里教授丹药课的长老,每次上他的课我都会往我丹房墙上贴上一把。”褚信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对方没来他就睡觉,一听外面有脚步声他就赶紧起来装模作样地炼丹药。 “这不重要。”江一正打断他俩,聆音符这么高阶的符纸她没有,只能将耳朵贴到墙上听,问褚信道:“他们在说什么?” 褚信毫不吝啬地分给他俩一人两张聆音符,三个人蹲在厨房的角落里听隔壁房间的墙角。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迟早会被困死在这里……” “连无时宗的人都折了进去,只剩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了,我们能怎么办?” “那小孩才筑基大圆满,咱们几个联手绝对能搞死他,无时宗用来保命的宝贝可不少,咱们说不定能接机逃出去……” “那个云中门的姓冯的看着也傻兮兮的,正好一块宰了——” “可万一无时宗和云中门寻仇怎么办?” “嗐,咱们能不能逃出去还是两说,再说他们怎么寻仇,这妖藤吞食了这么多人,也不差他们两个!” “那个四季堂的丫头……” “呵,老子一根指头就能按死她!” “楼上还有个男人带着个孩子,我暗中探查过了,那男人身上没有一点儿修为,应当是个凡人,但是他那个孩子是金丹期的修为……” 几声压低的惊呼响起。 “这金丹期的婴孩可比那几个大宗门的小崽子有用处多了!”有人激动道:“若是用来炼器说不定还能——” “你怎能用如此邪法!你和那魔头宁不为有什么差别!” “啧,我就这么一说,又不是真要去做……” 那群人嘀嘀咕咕商量了半晌,有人提议道:“外面那藤蔓专挑修为高资质好的修士吞食,若是咱们将那孩子抢来做诱饵引开那藤蔓,说不定就能有机会逃出去……” …… 一群人低声密谋,在厨房里偷听的三个人都傻了眼。 “我和师叔他们拼死将他们救回来,他们竟然恩将仇报!”褚信愤怒地拔出剑来,“我要杀了他们!” “你别冲动!”江一正拦住他,“你没听见他们中有好几个金丹吗?我们三个加起来都打不过他们一个。” 冯子章听得十分愤怒,“他们竟然连小孩子都不放过,我大师兄说得对,人心叵测!果然不能随随便便救人!” 他从前还觉得大师兄冷酷无情,可现在却渐渐明白了韩子杨为什么会这么做,只是一想起自己害了大师兄,顿时更加悲愤了。 “我们赶紧回去跟前辈商量一下怎么办,他一定会有办法的。”江一正拉着他俩要开门出去,结果刚一转身,厨房的门就被人一脚踹开。 “我当是哪几个杂碎在偷听,却原来是你们自己送上门来了!”一名紫衣女修士娇声笑道。 她身后站着几个目光不善的修士,正贪婪地打量着面前三头小肥羊。 褚信拔剑横在身前,对他们怒目而视:“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修士,妄为正道!” “反正大家都要被困死在这里,既然你们这么正义,何不好人做到底,把身上的宝贝都交出来!”那紫衣修士娇喝一声。 两柄泛着冷光的弯刀直冲三人而去,门框轰然炸开! “砰砰砰!” 宁不为刚给宁修换好尿布,用崭新的襁褓把不怎么老实的儿子裹住,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临江(四) 宁不为一把抄起宁修抱在了怀里。 外面敲门的人破门而入,还有人直接穿墙进来,目光紧紧地盯着宁不为手里的宁修。 “小子,把你怀里的孩子交出来!”为首的是名紫衣修士,目光在宁不为脸上停留了片刻,勾起了嘴角,“长得这般俊,给我当炉鼎兴许还能饶你一命。” “呸!你这人好生孟浪!”有女修士骂他,冲宁不为道:“赶紧把孩子交出来,不然对你不客气!” 七八个修士目光贪婪地看着宁不为和他怀里的宁修,似乎是笃定了他们父子两个跑不掉,甚至当着宁不为的面就开始商量怎么剖了宁修的金丹。 宁不为面无表情地抱着孩子站在那里,看起来像是放弃了反抗。 “哈哈哈我就说他不足为惧!我一个人也能收拾了他!”那紫衣修士冷哼了一声,伸手就要来抓宁修。 然而他伸出的手不等碰到宁不为的衣角,便骤然干枯化作了齑粉。 “小心!”有人眼疾手快将他拽了回来,却还是阻止不了他半边身子都干枯失去生机。 “啊啊啊啊!”紫衣修士在地上痛苦地哀嚎,一时之间没人再敢贸然靠近。 “这是什么邪术!?”一女子警惕地看着宁不为。 “我还就不信了,一个废人能翻出什么浪花来!”另一名修士祭出个一人多高的黄铜大钟来,顿时洪亮的钟声响彻房间。 客栈中不知情的修士有人怒道:“哪个疯子竟敢动用这么多灵力!?” “你别其他人都引来了!”女修士道。 她话音刚落,楼下就传来了惊天动地的爆炸声,还有少年愤怒地吼声:“我要杀了你们!” 客栈中的修士纷纷被惊动。 “管不了那么多了!速战速决!”那控钟的修士口中念念有词,大钟嗡嗡作响,直冲宁不为而去。 其他人见状干脆也都祭出各自的法器,势必要将孩子抢到手。 宁不为单手掐诀护住了宁修,朱雀刀碎片中储存的灵力汹涌而出,他空余的手飞速起阵,快得都出了残影,但眼看那钟就要将他们罩住。 宁不为目光一凝,另一块朱雀刀碎片飞出,整个房间轰然炸开,无数蛰伏的藤蔓察觉到灵力的波动,从地面陡然拔起朝着众人聚拢而来。 “该死!”那紫衣修士因为那藤蔓有片刻的分神,结果只是分毫之差,他那本命法宝便被一块诡异的碎片击得粉碎,甚至钟身上他精心布置的符箓阵法都瞬息间被破解,口中顿时涌出鲜血来。 “师兄!”有人在混乱中喊了一声,却被那藤蔓穿心而过,速度极快地卷走了。 客栈中的修士纷纷慌了神,有的下意识要御剑祭出法宝的,立即就变成了一个个活靶子,被那妖藤缠绕住挣脱不开,灵力全部被吸食耗尽。 宁不为站在原地画完了最后一笔,地面突然开始不停地晃动。 还有人不死心,躲开藤蔓的攻击直冲宁不为而来,脸上的表情却变成了惊恐。 无数黑雾自地面弥漫而起,凄厉的鬼啸厉风席卷了整个客栈,鬼爪锋利犹如实质,刺穿了他们的喉咙和心脏,还要将他们的神魂抽出来吞食,白骨破土而出,将那妖藤撕扯断,姿势诡异地匍匐在地,速度却飞快,层层叠叠瞬间将围着宁不为的几个人全部湮没在鬼雾之中。 逃命中的众修士甚至分不清到底是那妖藤可怖还是这鬼雾白骨更可怖,却始终逃不开被屠戮的命运,哀嚎声惨叫声接连不断。 宁不为猩红的眸子闪过一丝狠戾,正要再起手,怀里的宁修突然呀了一声。 宁不为低头去看,宁修不知道什么时候拨开了遮着他脸的襁褓,正瞪着漂亮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爹。 宁不为给他以诀护身,他听不见外面的鬼啸哀嚎,却能看见他爹爹阴沉的脸和变红的眼眸。 “啊~啊啊?” 爹爹~眼睛为什么红红哒? “啊~~” 不要难过呀~ 宁修学着他爹哄他的动作,白生生的小手胡乱地在宁不为的前襟上拍了几下,小脸上奇异地表现出了点担忧。 宁不为被宁修用清澈的眼神望着,突然就没了杀人抽魂的兴致。 这处的灵力波动实属过大,数不清的妖藤嗅着味道而来,抬头望去,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无数绿藤在簌簌而动,看得人头皮发麻。 宁不为将怀里动来动去的孩子裹好,两块碎片飞回到他手里,乖巧地装死不动弹了。 “褚信!”江一正的声音在楼下响起,“你疯啦!?” “褚信回来!!!”冯子章惊恐的声音比江一正还要夸张,“救命啊啊啊啊——” 话音刚落,褚信就半死不活地从楼梯上探出半个身子来,浑身都是血。 客栈三楼被宁不为用阵给平了,这会儿只剩下光秃秃的地板和蠢蠢欲动想要靠近又有所忌惮的妖藤,直立在空中不停地舞动着。 褚信竭尽全力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师叔褚荪还好端端地躺在地上,像是放下了最后的遗愿,吐了口血半个身子趴在楼梯上不动弹了。 宁不为:“…………” 宁修探出头来想看,被宁不为一指头给按了回去。 “啊~”宁修习惯性地抱住他的手指头往嘴里塞。 宁不为随手捏了捏他的小嘴巴,抬起头看向临江城中央那棵愈发粗壮的巨型藤蔓,只不过短短几天的功夫,那藤蔓就已经遮天蔽日,开始还能有阳光,现在阳光只能从缝隙里照进来,到处都是蠕动的绿色。 他在临江城逗留这么些天,一是他想再探查一下朱雀刀碎片的事,二来他灵力一直不怎么够用,可现在他有从那老东西的识海里取来的灵力,现在即使用掉一部分也绰绰有余。 方才的事情给他提了个醒,困在这城中对宁修来说危险太大,还是早出去为妙,至于丢掉的那块碎片,他迟早会回来取。 他掂量了一下朱雀刀碎片里的灵力,至对宁修道:“爹带你出去玩。” “啊~”宁修正对着他的手流口水。 宁不为刚要动,突然从楼梯口冲上来了两个血淋淋的人,有一个还不小心踩了褚信一脚,晕过去的褚信被强制唤醒,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又锲而不舍地往他师叔那边爬。 “前辈,你没事吧?”江一正伸手抹了把脸,结果越抹越脏,一点儿也不拘小节地往苍黄色的袍子上抹了抹。 “那群混账!”冯子章愤愤道:“竟用这么下作的手段!活该他们自作自受!” 三个人当时都被困在一楼的小厨房里,褚信急眼了要跟那几个修士同归于尽,千钧一发之际不知道是谁将藤蔓引进了客栈里,顿时一片混乱,三个人趁机躲了起来,没有看到那三楼上百鬼哭嚎的可怖场景,只以为那是修士的惨叫,是以现在见宁不为还好好的,都松了口气。 宁不为跟这几个小鬼没什么好说的,转身便要离开,却听江一正道:“咱们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必须想办法找个安全的地方疗伤。” 冯子章看向宁不为,“前辈,咱们去哪儿?” 褚信和江一正也满是期待地望着他,一副前辈你去哪儿我们就跟哪儿的蠢样。 “随便。”宁不为冷冰冰地扔下两个字,本意是他们去哪儿和自己无关,结果他抱着宁修跑了两条街,一转头,身后齐刷刷跟了三只尾巴,还有一个背着个半死不活褚荪。 宁不为停下来对他们道:“别跟着我。” 冯子章茫然地张了张嘴,江一正局促地摸了摸鼻子,褚信背着他师叔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气,闻言欲哭无泪道:“可是我们在城中只认识您了。” 宁不为心情有些烦躁。 宁修是他亲儿子他勉强也就忍了,这几个小鬼跟他非亲非故,一个赛一个的蠢,他不过是心血来潮偶尔指点了他们一下,便被这几个小崽子给黏糊上了。 他又不是他们亲爹。 “再跟就杀了你们。”宁不为撂下狠话,转身抱着宁修就蹬上了墙继续往前。 冯子章江一正和褚信三个人面面相觑。 “前辈……看着有点吓人。”江一正咽了咽唾沫。 “咱们还跟吗?”褚信有点犹豫不定。 冯子章身为三人之中最年长的一个,开口道:“方才那么混乱前辈都毫发无伤,你看那些藤蔓都不敢近他的身,他一定是在隐藏自己的实力。” 江一正点点头,“前辈那么厉害,说不定他知道出去的办法。” 褚信赞同道:“如果咱们三个单独走,不是被那妖藤缠住就是被那些困疯的修士给杀了。” 回想起方才的生死一战,三个人还都心有余悸。 “跟着吧。”江一正一脸严肃道:“实在不行咱们认他当爹。” 冯子章和褚信大受震撼,但是回过神来竟然有些心动。 三个人不远不近地悄悄缀在了宁不为的身后,一边追着他一边说悄悄话。 “我刚出生就被扔到了路边,要不是我师兄把我捡回去我就被野狼叼走吃了。”冯子章说:“我师父很好,但是有几百个徒弟,经常想不起我叫啥,仔细一想认个爹好像也不错。” “我在临江城讨饭长大的,我娘死得早,后来被堂主招揽了去,干得都是最脏最累的活。”江一正说:“我挺想有个厉害的爹,师父也成,最好能推荐我去无时宗做杂役。” “我虽然从小在育善堂长大,可我有亲爹也有师父,”褚信遗憾道:“要不我认个干爹?” 三个人嘀嘀咕咕,他们初出茅庐尚未经历诸多险恶,少年人的想象力又总是天马行空,不到半个时辰已经笃定宁不为一定是哪个开山老祖伪装下山,并且还能兴致勃勃地自圆其说。 修真界从来不缺少什么奇遇诡谈,但他们越编越离谱,连他有一百零八个貌美如花的夫人都给编出来了,听得宁不为额头的青筋直蹦跶。 正当宁不为忍无可忍想捏死这几个小蝼蚁的时候,临江城中央的那棵巨大的藤蔓突然开始蠕动起来,无数金光自里面投射而出,地面上翠绿的藤蔓突然长出了无数小花苞。 那妖藤上的花苞生长得极其迅速,很快便从含苞待放变成了盛开,半透明的花瓣上流动着金色的脉络,星星点点的金色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宁不为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只是这一瞬,便失去了先机,抱着宁修僵在了原地。 跟在他身后的冯子章三人早就昏倒在了地上,与此同时,隐藏在临江城内的上千名幸存的修士几乎是瞬间全部失去了意识。 巨藤之中,晏兰佩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目光透过重重叠叠的藤蔓和无数盛放的花朵,落在了宁不为和宁修的身上。 临江(五) 远处是层峦叠嶂连绵起伏的群山,云海缥缈飞捲奔腾,仙鹤展翅穿云而过,清亮的啼声由远及近,近处碧波林涛,泉水泠泠,奇珍异兽三三两两或追逐打闹或静卧于地,俨然一副世外桃源的景色,目之所及,美不胜收。 上千名修士被随意扔在了地上,一声响彻云霄的鹤唳之后,陆陆续续有人转醒,俱是被眼前美景震撼。 “这、这是何处?”有人正好在参天古木下醒来,抬头望着高耸入云的古木震惊道:“是红木!是十七州早已绝迹的红木!” 十七州现存的红木皆是从前遗存,巴掌大的一块红木都要引起番腥风血雨,遑论如此参天巨木! 那名修士这一声吆喝引过了许多人的目光,当即便有人蠢蠢欲动想要收入囊中,然不等动手,便又听人在喊:“是九尾灵狐!天阶的灵兽!” 只见清泉边,一只一人多高的灵狐慵懒地趴卧在草地上,毛发雪白无暇,柔软蓬松的九条大尾巴晃来晃去,一双漂亮的狐狸眼波光流转,眼尾还自带一片媚人的绯色,引得人心旌荡漾。 “抓住它!”当即便有人祭出了捕兽网,然而刚一动手,整个人便爆体而亡,化作一团血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了草丛中。 那灵狐混不在意地舔了舔自己的爪子,懒洋洋的睥睨着众多修士,打了个哈欠后趴着继续睡了。 像是完全不怕他们。 上千名修士突然都被聚集在这满是奇珍异宝的仙境中,自然有人心生贪婪,然而无一例外,只要动用灵力便会立刻暴毙,死状千奇百怪。 “这里不能动用灵力!”一女子高声喝道:“都住手!” 那女子正是四季堂的大堂主梅落雪,她容貌清丽身材丰润,眉梢眼角自带着上位者的威严和压迫,十几名着苍黄衣袍的四季堂修士忠心耿耿地守在她身边,众星拱月气势十足。 “梅堂主说得对,大家都快将法器法宝收起来,不要轻易触碰那些灵兽灵木!”一名着僧袍拄禅杖的僧人亦是高喝一声,虽未动用灵力,却仍旧能让方圆几里的修士都听得清清楚楚。 “是寂庭宗的百羽禅师!”有人将他认出来,“百羽禅师竟然也被困在了临江城中!” 百羽是入了天机榜前百名的修士,师承天机榜榜首明桑禅师,乃是明桑三名亲传弟子之一,他一开口,周围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百羽禅师,您可知这是何处?”一容貌俊秀的红衣少年笑嘻嘻地问他。 百羽摇摇头,“贫僧亦不知。” “是合欢宗的卿颜!”有人惊呼,“天机榜前百竟有三人都在临江城?” “你莫不是忘了渡鹿尊者?”有人说:“说起来渡鹿尊者为何一直不曾露面?我们是来临江城参加临江会的,却遭受此无妄之灾,渡鹿尊者身为一城之主,难道不该出来给我们个说法吗?” “对!梅堂主,令师尊到底在何处?”有胆子大的直接问了出来。 梅落雪的脸色很是难看,却还是沉声安抚道:“大家稍安勿躁,当务之急是先从这诡异的地方出去,待之后我师尊定然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修真界向来是以强者为尊,有了梅落雪和百羽禅师还有卿颜在此,惶惑不安的人心勉强被安抚下来,上千名修士各宗各派各门聚集在一处,或有关系亲近的宗门散修也干脆合在一起,找出各自领头的,去梅落雪百羽那边一起商讨解决的办法。 无时宗现在只剩褚信一个,他不敢贸然出头,甚至还把自己的宗门玉牌藏了起来,和冯子章江一正一起蹲在离宁不为不远的地方观望着那些大佬。 宁不为之前刚醒来就在摆弄着手里那两块破刀片,不知道在地上画什么东西,动作很是随意,这会儿正好画完了最后一笔,眯起眼睛看向那几团落下的地方,又低头添了几笔。 “卿颜今年才二十有一就进了天机榜前百。”褚信艳羡道:“据说他是天灵之体,一呼一吸皆是在修炼,现在已经是合欢宗的长老了。” “我二十一岁的时候还没筑基。”冯子章羞愧道:“难怪我师父经常骂我废物。” “他长得好俊。”江一正的关注点很明显有点偏,“就是比咱爹差点儿。” 冯子章看向宁不为,那卿颜实在是十七州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而宁不为整天都臭着张脸,不笑的时候像是随时要杀人灭口,他觉得江一正这说法有失偏颇,但是不敢反驳。 他怕爹还没认,宁不为就把他给砍了。 宁不为这会儿正神色肃然地从纳戒中拿出一小包米糊来,苦恼着怎么喂给宁修吃。 宁修显然是饿了,哼哼唧唧的抱着他的手指啃,奈何嘴里没牙,委屈又急躁地望着他爹,“啊~” 饿呀~ “啊~啊~” 爹爹~饭饭~ 江一正身为自行认爹的好闺女,厚着脸皮凑了上去,没敢上来就喊爹,从自己纳戒里掏出口锅来,恭恭敬敬道:“前辈,我这儿有锅,很干净,正好能给弟弟煮米糊。” “前辈,我刚捡的树枝,正好能用来生火。”冯子章抱着一摞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柴放在了江一正架好的锅底。 “前辈,这泉水我尝过了,很甜,没问题。”褚信用竹筒盛了泉水来倒进锅里,“煮米糊正好。” 宁不为:“…………” 好像,完全没有办法拒绝。 他没有在纳戒中随身带锅的好习惯。 江一正甚至从纳戒里掏出来几个红薯,兴致勃勃道:“这火正好可以烤红薯。” 宁不为坐在地上,薅了根狗尾巴草给宁修编小蚂蚱玩,其他三个围在火堆边上真的烤起了红薯,他也懒得去管。 在这仙境般的美景之中,在众人惶惶不安聚在一起商量怎么逃出去的时候,香甜的米糊味和烤红薯的味道猝不及防地弥漫开来,同这紧张的气氛幻美的景色格格不入。 连梅落雪百羽以及卿颜几人都向他们望了过来。 只见火堆上架着口刷得锃明瓦亮的铁锅,锅里是香甜的米糊,快熄灭的火堆里还埋着几个红薯,而这格格不入的铁锅旁,围坐着四个修士。 一个容貌俊美怀里抱着个娃娃的废人。 一个资质奇差长相英气的女子。 一个剑眉星目但是看着就蠢兮兮的青年。 还有一个娃娃脸满是愁容的少年。 而且除了那个废人,其他三个都是灰头土脸血呼啦哧,看着就惨,这几个人聚在一起,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但问题是所有人都在这里绞尽脑汁地想法子,这几个跟郊外踏青似的熬饭烤红薯,舒服恣意得一批,怎么看怎么让人不爽。 宁不为向来不理会旁人的目光,从锅里盛了小半碗米糊,从纳戒里拿出一个小瓷勺,那小瓷勺做得精致,上面还画着一只憨态可掬的黄毛小胖狗,垂着耳朵冲宁不为吐舌头。 大概上面是被画了什么符,那小狗的眼睛还会眨,尾巴也甩来甩去,像是活物一样。 宁修盯着那小勺好一会儿,学着那小胖狗的样子眯着眼睛冲他爹吐舌头。 “蠢死了。”宁不为对儿子很嫌弃,对那店小二准备的小勺也很嫌弃,却还是老老实实拿那小狗勺子舀了勺米糊放进嘴里尝了尝,确定没问题了才喂给了宁修。 江一正拿着剑把红薯从灰烬里扒拉出来,冯子章伸手去拿结果被烫了一下,不停地吹着烫到的手指,褚信干脆一剑切开,剑法飘逸地给红薯去了皮。 若是他亲爹和师父见他用无时宗远近闻名的无时剑法来给红薯去皮,只怕要气得将他就地正法。 江一正挑了块最大的红薯,恭恭敬敬地放到了宁不为面前的草地上。 “前辈,您吃。” 那恭敬地态度宛如在给先人上供。 冯子章还在抱着烫到的手疼得抽冷气。 褚信啃了口红薯,眼巴巴地望着锅里的米糊,问宁不为:“前辈,我能尝一口吗?” 宁不为被宁修吐出来的米糊沾了一手,闻言不耐烦道:“随便。” 于是褚信很开心地跟江一正要了个勺子。 江一正甚至还给多给了他一个碗。 褚信如果是馋,那冯子章则是刚辟谷还没改过习惯来,厚着脸皮跟江一正要了个碗,江一正则没有辟谷,只吃红薯有点干,嗫嚅道:“前辈,我喝半碗成吗?” 宁不为拿着帕子给宁修擦嘴,自闭到不想说话。 三个人端着碗围着锅,把锅里剩下的米糊分了,就着红薯吃得十分满足。 不少围观的修士看向宁不为的目光从一开始的愤愤变成了同情。 难怪会做此等离谱的行径,一个废人带着三个傻子和一个奶娃娃,也怪不容易的。 但是为什么看起来他们吃得这么香!? “这位道友。”就在众人都歇了看热闹的心思时,一名须发半白的中年人凑了上来,冲宁不为拱手道:“在下长生谷陆南,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宁不为冷冷看了他一眼。 那自称陆南的修士脸上的笑容未变,“我观道友与我一故人十分相象,奈何我那故人早早陨落……你我二人有缘,我便帮你怀里的孩子卜算了一卦。” 陆南长叹一声,望着他怀里的宁修道:“此子逆天而生,自出生便有七七四十九命劫要过,便是过得了命劫,也是个天煞孤星,克父克母,道友你——” 他话未说完,就被人怒声打断。 “我怎么没听过什么长生谷!”褚信怒道:“你这人分明就是信口胡言!” “我虽修行不深,但唯独于卦象颇有研究,断卦无一不准。”那陆南冲宁不为笑道:“此等命格百年难出其一,上一个被我算出克父克母天煞孤星命格的,还是宁不为。” 早就有人在暗中观察这边的动静,待陆南说出“宁不为”这三个字来,原本嘈杂的环境倏然一静。 连褚信都被噎住。 宁不为是何人? 六岁父母双亡,所在的宁家旁支就剩他一人,后被接到宁家主家,宁家掌权人接连陨落,死得只剩下宁行远那个不足百岁的主家嫡孙掌权,但连宁行远那等天纵奇才都早早陨落。 当年盘踞在巽府偌大一个宁氏家族,千百万人的参商二州连草都没活下来一根,就单单活下来一个宁不为。 若他不是天煞孤星,那十七州真就找不出第二个能称得上天煞孤星的修士了。 更遑论这些年宁不为所到之处,皆是腥风血雨,在众人心中,宁不为这个名字永远和死亡紧紧联系在一起,但凡沾上那么一星半点,都要骂声晦气。 那陆南似乎很满意用宁不为营造出来的效果,见众人陷入沉默,他微微笑道:“诸位!我观此处乃是那妖藤所造幻境大阵,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找出阵眼以力破之,定然能出去!” “那这阵眼在何处?”有修士忍不住问道。 “那妖藤阴邪得很,将阵眼设在了活人身上!”陆南伸手一指,正落在宁不为怀中的宁修身上,“那活人阵眼正是他怀中抱着的婴孩!” “信口雌黄!”冯子章闻言怒道:“你先是说什么命格,现在又扯什么阵眼,分明就是你在打孩子的主意!” “没错!你凭什么说阵眼在孩子身上!?”江一正同样很愤怒。 “呵。”陆南冲百羽禅师和梅落雪几人所在的方向拱了拱手,大声问道:“百羽禅师,梅堂主,卿颜长老,此处是否为一幻阵?” 梅落雪皱眉道:“确实如此,那妖藤修为极高,所设幻阵皆似实体。” 百羽亦是点了点头。 卿颜抱着胳膊倚在红木上笑吟吟地没说话,但是也没反驳。 “这孩子天生金丹之体,丝毫不懂得反抗,将他作为阵眼再合适不过,大家只要一点灵力稍微探查便能感知这孩子身上的阴邪之气,他便是此阵阵眼!”陆南大声道。 当即便有人想用灵力入宁修识海,却被一股强横的力道给挡在了外面,险些爆体而亡。 宁不为抱着宁修站起身来,扫视过围上来的众人,开口便是张狂的挑衅,“一群死不足惜的杂碎。” 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承受得住他们的灵力探查,陆南分明就是想要孩子死。 挡在他前面的江一正冯子章还有褚信傻了眼。 “前、前辈,好歹辩解一下啊……”江一正小声道。 “分明是他们挑事!他们还没有证据!”冯子章快要气炸了,“就凭着一张嘴说是就是了?” 褚信看着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急道:“你们怎么能凭他一句话就断定孩子是阵眼?” “是不是一试便知!”有人高声道:“把孩子交出来!” “就是,把孩子交出来!” “交出孩子!” 江一正握着剑的手有点抖,冲梅落雪的方向大声喊道:“梅堂主!您来主持一下公道!总不能任由他们欺负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吧!?” 然而梅落雪百羽等人却俱是沉默不做声,还有许多修士保持中立的态度观望。 如果孩子是阵眼,这些群情激奋的人抢过来杀了他们便能出去,如果不是阵眼,那也是这些打头的滥杀无辜,同他们没有半分钱的关系。 甚至冷眼旁观者要占据多数。 梅落雪久久未回声,江一正神色多了几分茫然。 陆南义正言辞道:“道友,为了大家的性命和安危,你还是将孩子交出来吧。” 不等他话落,一片碎刀直冲他眉心而去,浓郁的黑雾倏然炸开,化作了无数利刃刺向诸人咽喉! 有些动用法力去挡,结果刚动用灵力就炸成了一团血雾,剩下的记得不能用灵力,却来不及躲开,被那利刃直接刺穿了喉咙委顿于地。 “怎的他用灵力就可以!?” 有人发出质疑,然而那些黑雾如同活物一般四散而开,众人纷纷逃窜,待回过神来,却发现那带着孩子的修士连同那三个傻子都不见了踪影。 “他们进了红木林!快去追!”陆南率先冲了进去,亦有许多修士跟在他身后。 甚至梅落雪都带着四季堂的修士追了进去。 卿颜倚着树干挑了挑眉,“都疯了不成?” 百羽盘腿而坐默念经文,将那些流连不去的黑雾挡在了外面。 卿颜笑道:“禅师,您看如何?” “阵中阵。”百羽皱眉盯着方才宁不为几人待着的地方,“不能动用灵力非是因为我们在妖藤的幻阵中,而是因为方才那名抱着孩子的修士在妖藤幻阵中另起一阵,此人——” “邪魔外道,其心可诛。” 临江(六) “从小到大,师父和师兄们就教导我要做个好人。”冯子章一脸迷茫,“下山前我以为会遇到很多有趣的事和志同道合的道友,可跟我一起长大的两个师兄无缘无故被那妖藤盯上要抽神魂,大师兄因为我任性神魂被妖藤吞食化作藤蔓……” “大师兄跟我说修真界生生死死再正常不过,他们要我当好人,可我只会被欺负。”冯子章想起韩子杨三人,眼睛红彤彤的,使劲抽了抽鼻子。“我不明白。” “崇正盟第一要义就是崇正黜邪,加入崇正盟的宗门弟子须以维护苍生安宁为己任。”褚信闷闷不乐道:“我和师叔长老救了他们,见我势单力薄他们却反过来要杀我和师叔,明明他们也是崇正盟的人,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救。” “梅堂主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女修,她是我修行的榜样,四季堂招收我的时候堂主说堂内修士人人平等,大家都是兄弟姐妹,一起帮扶弱小,切勿恃强凌弱。”江一正道:“可春夏秋冬四个堂主杀起堂内弟子毫不手软,现在梅堂主还带人欺负一个不知事的婴孩,这难道不是恃强凌弱吗?” 冯子章江一正褚信三个倒挂在树上聊天,他们一直以来学习的都是除魔卫道匡扶正义,然而等真的下山到了这尘世间,却发现想象和现实大相径庭,难免会悲愤,甚至开始怀疑自己。 他们所处的位置极高,时不时会有流云穿过他们,留下湿漉漉的雾气,褚信好奇地尝了一口,没咂摸出什么味道来。 “连百羽禅师和卿颜长老都默不作声,”褚信失望道:“我本以为他们会站出来主持公道。” “人心险恶。”冯子章道。 “人心不古。”江一正说。 “人面兽心。”褚信骂。 半个时辰前他们落在这高耸入云的红木顶端,激动之余江一正口误说了句“咱爹真厉害”,冯子章和褚信还点头附和,就被宁不为头朝下挂在这红木枝上挂了小半个时辰。 流云贴着脸飘过,下面不啻于万丈深渊,云层都离他们的脑袋老远,这会儿一个个脑袋都充血了,说话前言不搭后语。 三个人骂了半晌,冯子章终于受不了了,欲哭无泪地对着盘腿坐在宽大树枝上的宁不为央求道:“前辈,求你把我们放下来吧,我们不要爹了。” “前辈,我错了,您怎么配做我们爹呢?”江一正有气无力道。 “不不不,是我们怎么能做您爹呢。”褚信帮她改。 “…………”宁不为想一脚把他们三个踹下去。 “啊~”宁修在他怀里蹬了蹬腿,小脚丫从襁褓里伸出来蹬在他手上,白白嫩嫩的脚丫子还没宁不为手大。 宁不为捏着他的小脚,宁修有点痒,笑得往他怀里缩。 红木树下,陆南道:“那几人从这里就消失了,一定没走远,大家可以散开四处找找,切忌不能动用过多灵力。” 有胆子大的修士一点点试过,发现动用的灵力只要不超出练气十三层的范围,就不会有太多问题,是以用个探寻符寻人咒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听他这般说,一群人四散而开,俨然将陆南当做了领头的。 梅落雪带着四季堂的人亦在其列,陆南叫住她嘱咐道:“此人极其狡猾,切忌不可轻敌。” “嗯。”梅落雪冲他点了点头,对身后的人道:“跟我来。” 陆南站在一棵高耸如云的红木底下,一眼望不到树顶,沉吟片刻,动用些许灵力借着树枝往上飞去。 宁不为折了根小臂长的红木,用手里的碎片飞快地刻着什么,对冯子章三人道:“你们逮过麻雀吗?” “啊?”冯子章挠了挠头,“我吃过,没逮过。” “我逮过,用框子和灵谷。”江一正说。 “麻雀好吃吗?什么味道?”褚信问冯子章。 “还行吧,云中门旁边的灵谷宗大师兄做的,麻辣味。”冯子章老老实实地回答。 宁不为拿着红木敲了一下褚信的脑袋,褚信吓得缩了缩脖子,习惯性地道歉:“对不起,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显然是因为走神说小话没少在课上被长老训。 “从树下飞上来了只□□雀,你们三个逮住他。”宁不为给他们三个的后背上一人拍了张传讯符。 “可是这里不能动用灵力啊。”冯子章提出疑问,“我们掉下去就摔死了。” “或者现在就摔死。”宁不为冲他微微一笑。 冯子章立刻乖巧闭嘴。 “把修为压制到炼气即可。”宁不为的目光落在江一正身上,“哦,你不用。” 江一正悲愤地捂住脸。 “来了。”宁不为将手中的红木一转,往三个倒挂金钩的小崽子腿上一敲,冯子章江一正与褚信三人便直直地坠落下去。 “啊啊啊!” 三个人鬼哭狼嚎往下掉,却听宁不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丹田提气。” 褚信反应最快,自丹田识海调动全身灵力,将稳稳压在了炼气期,用脚腕构筑树枝一转蹲在了树干上。“诶嘿。” 冯子章也赶忙提气,手忙脚乱地抓住了根树枝,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 江一正反应最慢,直直撞上飞身而来的陆南,喉咙里只剩尖叫,却听宁不为的声音自背后的传讯符中响起:“踩脸。” “啊啊啊——啊?”江一正“啊”到一半,心下一横,下意识地按宁不为的指示去做,正好一脚才在了陆南脸上。 陆南登时大怒,虎爪扣住江一正的脚腕就要将她掀飞出去。 冯子章大喝一声御剑下来助她,褚信亦是紧跟其后。 “赤焰术攻他下路。”宁不为道。 江一正目光一凛,手中聚集起一个拳头大的火球,这赤焰术是最最基础的法术,但凡有些灵力的孩童也会,她盯着陆南下路,本来想打腿,结果扔偏了正好打在了男人不可言说的位置。 陆南正在和冯子章缠斗,冷不防被江一正打中,登时痛呼一声,看得冯子章和褚信牙疼。 陆南恼羞成怒,祭出一把长剑直冲江一正而去。 在宁不为的指点之下江一正左躲右突,竟没让他碰到一片衣角,冯子章和褚信两两配合之下,在纵横交错的枝桠间攻击陆南,每次都以为能杀了他时,却都被陆南狡猾地躲了过去。 四个人的修为现在都在炼气期,冯子章三人加在一起竟奈何不了一个陆南,陆南每次停留的位置都在不断上升。 “东南一人,西北二人,结安神阵。”宁不为不疾不徐的声音从三人背后传来。 安神阵也是最为基础的阵法,修仙入门阵法的第一个,三个人闭着眼也能结出来,虽然不知道结这个阵有什么用处,但是他们下意识地就听从了宁不为的指挥。 “呵,愚蠢!”陆南见他们结安神阵,嗤笑一声,长剑裹挟着罡风冲褚信江一正兜头而下,速度极快,根本不给他们躲闪的机会,江一正看着劈向自己额心的长剑睁大了眼睛。 正当千钧一发之际,只见几人上方兜头落下来一根小臂长的红木,正正好好落在了阵眼的位置,陆南的剑尖离江一正的眼睛不足一指,下一秒就被股自上而下爆发出强劲的力道轰然拍入了地下,整个人都深陷进了土里。 冯子章三人惊愕地低头看向下面炸起来的灰尘泥土。 “我去杀了他!”江一正提剑欲飞身而下。 却听宁不为幽幽道:“下去找死?” 江一正瞬间停下。 “打不过就要学会跑。”宁不为的声音变得有些缥缈,“你们三个蠢货。” “前辈等等我们!”冯子章率先反应过来,提气便追了上去。 褚信和江一正也忙不迭失地跑了。 几息后,趴在地上的陆南从地上爬起来,面色阴沉地盯着宁不为逃跑的方向,飞身要追,却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晏兰佩笑吟吟地望着他,“渡鹿,你果然沉不住气了。” 陆南冷声道:“那个孩子身上有玲珑骨的气息,他们是你放出来的诱饵?” 无数藤蔓自晏兰佩身后而出,他笑容变冷,“凭你也配提玲珑骨?” “当年的事不是我做的!”陆南怒喝一声,直冲晏兰佩而去。 绿藤登时纷扬而出,刺穿了陆南整个身体,然而那“陆南”登时化作了几片叶子落在了地上,原来竟是那渡鹿放出的□□障眼法。 “渡鹿休走!”晏兰佩怒喝一声,响彻整个幻境,强大的神识四散而开,搜寻着幻境中的每一个角落,只听他怒声道:“你本是宁家家仆,得宁行远赏识提拔收你为徒,你却恩将仇报,联合外人弑主!你有何脸面自称尊者活于世间!” 这声音带着巨大的威压,一时间幻境中的修士纷纷心神巨震,又因那神出鬼没的噬魂阵而不敢乱用灵力,只能生生硬抗。 “晏兰佩,你不过是宁行远养得一根伴生藤蔓,你既然如此忠心,何不将崇正盟那些混账东西统统杀了!若说恩将仇报,也该是他们!”渡鹿尊者的声音忽远忽近,从四面八方传来:“宁行远养出你这么个妖物,又养出宁不为那么个魔头,他自作自受!” “渡鹿!”晏兰佩怒极反笑,“给我滚出来!!” 偌大的幻境开始四处崩塌溃散,无数藤蔓自虚空处穿入进来,将所有的神识都捆缚而住,“你若不出来,我便一个一个全都杀了,总会杀到你!” 晏兰佩的声音几近癫狂,只听渡鹿骂道:“你就是个疯子!” 宁不为和冯子章几人被捆缚在一大片藤蔓之中,周围的藤蔓合拢而来,团成了一个大球将他们困在了其中。 晏兰佩和渡鹿的对话清晰地落在了宁不为的耳朵里,然而面上却没什么反应,宁修被他用符护封闭了听觉,看着宁不为给他捏出来的会发光的小灯笼,眨巴着眼睛伸手指给宁不为看。 “啊~” 爹爹~光~ 宁不为捏着他软绵绵的小手,“嗯。” 宁修听不见他爹说话,却能看到他爹在灯光下的神情,小手抓了一下他涨了点青胡茬的下巴,小腮帮子鼓了起来冲他爹吹气,“啊~呼~” 爹爹不难过~ “那晏兰佩说我们现在都是神识,难不成我们的肉身不在此处?”冯子章问:“他竟然把这么多人的神识都拉进了同一个幻境中,难道不怕反噬吗?” 江一正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那死在这里,岂不是神魂俱灭?” “这妖藤疯了吧?”褚信吓得面色苍白,“前辈,咱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宁不为转了转手里的两个刀片,问他们:“想出去吗?” 三个人齐刷刷点头。 宁不为伸出来一块刀片,“借我点灵力。” 他之前从那老东西那里顺来的灵力在客栈用了小半,被卷到幻境中布置噬魂阵又耗光了大半,剩下的一点儿灵力被他用来给宁修捏了个会发光的小灯笼,现在身上半分灵力都不剩了。 “前辈要多少?”江一正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她只剩下一点点了。 “你们看着给。”宁不为很不矜持道:“等我回来双倍给你们。” 褚信是个莽的,一听立刻把所有的灵力都灌进了碎片里,冯子章咬咬牙,也把剩下的灵力全放了进去,江一正腆着脸把自己仅剩的巴掌大的灵力也给了。 宁不为看着三个人加起来都不够他画个符的灵力,扯了扯嘴角,“我去去就回,帮我看好孩子。” “前辈放心!”冯子章几人信誓旦旦地保证。 “前辈去哪儿?”褚信好奇道。 “去位朋友家拜访。”宁不为话音刚落,整个人就安静了下来,只剩了抹神识抱着孩子。 灵力不够,他出不去,幸好上次他留了个心眼在对方浩瀚无垠的识海里留了指甲盖大的一丁点儿自己的神识,方便下次“拜访”。 要多损有多损。 随随便便进入别人的识海乃是大忌,即便是道侣之间都不会随便进入,若是自己神识强大便也罢,若是对方神识强过自己,一旦被对方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可宁不为现在走投无路,也只能兵行险招。 他特意选了个不起眼的犄角旮旯,对方的识海同上次相比又强悍不少,宁不为一边啧啧称奇,一边厚着脸皮往自己那小破刀片里灌注灵力。 说他谨慎,他偏偏不怕死地再次进到这实力可怖的识海中。 说他大胆,他偏偏小心翼翼地循序渐近悄悄薅人家的灵力。 识海中央,清净了许久的褚峻眉头微皱,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悄无声息地在自己识海中扫视一圈,果不其然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发现了异样。 对方似乎十分谨慎,根本没露出原本的面目,即便是他也只能看到一小团黑雾。 这一小团黑雾没有什么修为,经脉尽断甚至隐隐有枯竭之势,褚峻几乎可以断定就是上次那厚脸皮的修士。 他竟然还敢来? 褚峻这下是真有些惊讶了,如此胆大妄为,偏偏又警惕非常,他的一抹神识只是稍微靠近了一些,对方就停下了动作,一团小黑雾安静半晌,又继续十分嚣张地窃取他的灵力。 对方拿得那点灵力于褚峻而言算不得什么,但他不能容忍对方随随便便就轻易进入自己的识海,而且这两次都是对方已经进来了他才发现,而且对方异常狡猾,上次被他逃走。 褚峻眸光微沉,此等隐患绝对不能留,这次必须要将对方绞杀。 一小团白色的雾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小黑雾的背后。 宁不为装满了两块碎刀片准备打道回府,后背陡然一凉,心中暗道不好,马上就要跑,却被一小团白雾拦住了去路。 临江(七) “这个藤球在不断变小!”褚信观察半晌,突然脸色一变。 “前辈?前辈你回来了吗?”冯子章喊了宁不为一声,抱着孩子的人根本没有什么反应。 “前辈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回来,咱们必须想办法自救。”江一正握着剑,狠狠往那藤蔓上一劈,结果不仅没有劈开,反倒使得藤蔓收缩的速度变得更快了。 “他们肯定就在此处!”外面传来了几个人嘈杂的声音。 “渡鹿尊者、百羽禅师和卿颜三人联手肯定能制住那妖藤,你看现在那妖藤都腾不出手来将我们困住——”有人一边往前走一边道:“那孩子不简单,梅落雪都想抓他,咱们不如先下手……” “这里怎么有这么大个藤球?”突然有人停下来看向冯子章几人所在的藤蔓球。 球内,冯子章一把捂住宁不为捏的会发光的小灯笼,几人俱是屏住了呼吸。 周围突然变得一片黑暗,原本安静的宁修小嘴一瘪。 外面的人停留片刻,似乎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抬脚离开,却冷不防听到了一声孩童的啼哭。 “!!!”屏息凝神的冯子章三人傻在了原地。 千防万防,没防住这个怕黑的小祖宗! “他们就在里面!”外面有人兴奋道。 “把藤蔓给砍开!” 七八个人虎视眈眈地围着藤蔓编织而成的球,刀剑砍在藤蔓之上,却看不懂分毫。 “怪了,他们怎么进去的!?”有人不信邪,往剑里灌注了灵力。 “你不要命了,百羽禅师说有人在幻阵中布了噬魂阵,动用这么多灵力会变成血雾的!”旁边有人拦他。 “那噬魂阵乃是魔头宁不为所创,邪乎的很。” “呸!魔头死了还要作妖!” “我们想其他办法……” 藤球内的冯子章冲端坐在原地抱着宁修的人喊:“前辈!不好了你快回来!” —— 宁不为打量着面前浮动着的一小团白色雾气,这团雾气看着没有什么攻击性,但是灵力程度非常高,应当是一小团灵识,他也许可以趁其不备吞了来补补经脉。 不过这老东西是已经痴呆了么,谁都能进他识海来薅一把灵力? 又或者这团灵力是老东西的伪装想引他上钩? 宁不为摸不准对方什么来路,一时之间没敢轻举妄动。 那团白色的雾气停在他面前,像是在打量他,周身不见丝毫杀意,宁不为看着这一大团上品灵力很是眼馋,对方表现地又像是个很好欺负的软包子,思量片刻后,伸出了小缕黑色的雾气试探地在对方身上戳了一下。 识海是修士修真之根本,闭关时修士自己的神灵二识在此修炼,绝对容不得他人进入,一旦有人侵入,修士会立刻察觉,识海会自动将对方绞杀,修为越高识海越广,神识灵识越强悍,比之修为低的修士灵识进来绝不可能有活路,除非对方的修为远远高于他。 而神识与灵识不同,如无必要,神识是绝对不会离体的,那样无异于自寻死路。 他儿子生来金丹,灵识强横,又与自己同源,小孩子刚出生无法自控会经常往他识海里飘,而且是来寻求庇护,褚峻自然不会将亲儿子绞杀,可面前这一小团黑雾已经是二次来犯,而且两次他都没有及时发觉。 褚峻自是容不得此人如此放肆。 褚峻将自己浩瀚无垠的识海布置了一圈,确认对方这次绝对无处可逃之后,才腾出手来,准备好好将此人探查一番再将其彻底绞杀。 他这般想着,突然那一小团黑雾用雾气凝聚出来一只圆滚滚的小手,往他肚子上戳了一下。 褚峻:“…………” 这修士莫不是脑子有些不正常? 对方没有反应,宁不为大喜,为了不吓到对方,他刻意将自己的杀意收敛得干干净净,这种高纯度的灵识吞掉,他身上的伤就能好上三四成,巨大的利益诱惑之下,宁不为决定铤而走险,慢吞吞地靠近这一小团白雾。 褚峻很耐心地请君入瓮,在他靠近的一刹那,原本平静无波的识海中顿时波涛汹涌,无数灵力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欲将这团黑雾困在其中。 岂料就在此时,原本动作缓慢的黑雾周身爆发出澎湃的杀意突然疾速朝他袭来! 就在此时,褚峻突然听见了一声缥缈又遥远的孩童哭声,听着耳熟,分神往识海中望了一眼,并没有找到儿子的身影。 他游刃有余地接下了黑雾一击,用自己强横的灵力将对方死死压住,一缕白雾直冲对方而去。 他果然要抽魂! 宁不为正等对方这一手,身上的噬魂阵已经在等着对方,故作不反抗等着对方踩坑,脑海中却突兀地响起了冯子章的声音:‘前辈!不好了你快回来!’ 隐约还能听见宁修的哭声。 宁不为果断先下手为强,留在对方背后的灵力毫不犹豫地冲对方攻击而去。 褚峻头都未回,轻松地将本就属于自己的灵力给化解收了回来,却不想那团黑雾陡然涨大十几倍,将他这抹神识所在的白雾包裹了进去。 宁不为担心宁修安危,赶时间要离开,情急之下抽来了自己的一小抹神识将这团灵力给死死绞住。 黑白两团雾气交融在一起,黑雾气势汹汹,如误入水中的墨弥漫而开,却又瞬间聚集在一起牢牢将白雾困住,凶狠地要将白雾吞食,却发现根本吞食不掉对方,反而两团雾气勾缠融合不分彼此,黑白二色的雾气翻腾滚动,下方原本波澜不惊的水面微微震荡。 宁不为动用噬魂阵意图将对方这团灵识吞食掉,不仅没有成功,反而一阵从未体验过的诡异至极的舒适感瞬间席卷了全身,险些让他闷哼出声。 宁不为登时傻了眼。 这是……怎么回事!? 而被黑雾死死缠住的白雾本人已经僵在了原地。 铺天盖地超乎寻常的愉悦舒适席卷全身,仿佛是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颤汹涌而出,将两个杀心澎湃的人猝不及防地击溃,脑子里俱是一片空白。 宁不为的神识本意是将对方这一团灵识吞噬绞杀,现下却同对方交融于一处不分彼此,甚至诡异地感觉这团白雾香甜至极,带着让人上瘾的滋味让他不愿意放手。 杀气腾腾杀到一半的大魔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顿时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这一小团白雾里包裹的压根不是灵识,而是一小抹神识。 好巧不巧,他方才情急之下也抽了自己的一小抹神识进来。 众所周知,神识吞掉灵识没什么问题,毕竟寻常人神识不轻易离身,放出去的都是灵识,灵识打架互相吞噬再正常不过,打不过也就是魂魄受损而已,宁不为厉害惯了,胆敢进他识海的孙子都被他用灵识绞杀,难缠一些的直接神识灵识一起上,势必让对方魂飞魄散。 他在自己识海中动用神识自然没问题,但现在是在别人的识海里,他也敢不要命地抽了神识过来。 一个人的神识是吞不到另一个人的神识的,两团神识充其量只能交融在一起,通常来说人们管这个叫做—— 神交。 只有极其亲密互相信任的道侣之间才会做的事情。 据说……舒适程度难以形容,甚至有人以此来双修,大魔头从来都是嗤之以鼻。 到底是什么品种的傻子才敢动用神识进入到另一个人的识海里,怕不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直到他干了这么件蠢事。 尽管他们都只是动用了自己的一小抹神识,交融程度跟完全的神交天差地别,但……也是神交。 他万万没想到对方把神识也裹进了雾气之中。 一道陌生而压抑的喘息在宁不为耳边响起,如同惊雷般将他炸回了神。 神识交融的双方可以感知到对方的情绪与感觉,对方显然也没想到他竟然敢肆意妄为到敢把神识抽过来,双倍的愉悦之下是双倍的震惊。 黑白相间的雾气交融在一起,在波澜四起的识海上方纠缠不清,神识交融,宁不为自然也体验到了对方的愕然和不知所措。 汹涌澎湃的舒适愉悦让宁不为脑子有些发懵,本能地不想将对方放开,好在冯子章的鬼哭狼嚎即时唤回了他的甚至,让他倏然清醒过来。 宁修! 大魔头急着回去救儿子,对方似乎察觉到了他要跑,白雾突然涨大将他牢牢困住,宁不为自然不肯,两团雾气从暧昧的纠缠变成了凶狠的争夺,那诡异的舒适反而更加强烈,让宁不为闷哼了一声。 那团白雾听见他的声音失神了片刻,宁不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机将那团白雾狠狠地揉搓一顿,艰难地保持住清醒,临走时甚至气急败坏地掠走了对方不少灵力,趁其不备再次逃之夭夭。 端坐在识海中央的人浑身一震,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清冷的眼尾染上了层薄薄的绯色,修长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袖子,像是高山冷雪渐融,继而迅速凝结成冰。 清心寡欲了近千年的人初尝尘世滋味,而且连对方的脸都没能看清,这给褚峻的刺激不啻于闭关五百多年却突然莫名其妙多了个刚出生的孩子。 他沉下来脸来,眉梢眼角俱是冷意。 打不过竟对他用如此手段,此人简直是……不知羞耻! 临江(八) “糟了,我师叔醒了!”褚信急道。 “那岂不是——”江一正话音未落,原本就拥挤的藤球里有突然多了一个人,五个大人一个小孩挤得满满当当,还有宁修的哭声。 “这是……怎么回事?”褚荪一睁眼就发现自己以一个扭曲地姿势被人挤在藤蔓上,浑身的伤口都在痛,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之前褚荪昏迷被褚信背着,灵识也陷入了沉睡,自然没有被晏兰佩扯进这诡异的幻境里,谁知刚一醒就被困在了藤球之中。 “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褚信喊道:“师叔,你有办法破开这藤球吗?” “我试试。”褚荪说着就要动用灵力。 “等等!不能用太多灵力,若是超过炼气期就会爆体而亡!”江一正后背抵在藤球上,两只脚死死地撑着对面,见褚荪要祭法器赶忙制止了他,“他们说这里有什么阵中阵!” “噬魂阵!”冯子章弯着腰跟只大虾一样,因为用力脸憋得通红,“说是宁不为那孙子独创的——” 刚睁开眼睛的宁不为:“…………” 宁修哭得嗓子都快哑了,被挤在一群大人中间,宁不为抬起胳膊将他护在了怀里,顺手给他捏了个小灯笼塞进了他的小手里。 哭得泪眼朦胧的宁修抽噎了一声,抓着小灯笼往宁不为胸前摔,气呼呼地哭,却没那么卖力了,显然是在委屈。 宁不为拍了拍他的后背以作安抚。 “前辈你可算回来了!”冯子章发现他回来几乎要喜极而泣。 “怎么了?”宁不为懒得跟他废话。 “球在不断变小——”冯子章一边用力撑着一边咬牙回答,“外面还有群修士要抢孩子!” 冯子章话音刚落,地面忽然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外面传来了修士的惊呼声:“糟了,此处的幻境要塌陷了!赶快走!否则灵识就要随幻境湮灭!” “可是孩子——”有人不甘心道。 “保命要紧!”有人大声喊道:“走!” 地面震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褚荪还在压着修为试图破开这藤蔓球,宁不为把宁修揣到了前襟中,双手结印,原本在不断缩小的藤球突然停止了动作,甚至十分顺从地都窸窸窣窣退了下去。 看得其余人目瞪口呆。 宁不为冷声道:“各自逃命去吧。” 说完便要带着宁修离开,谁知刚说完,江一正等人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一株巨藤突然自地底冲天而起,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藤蔓四散而开,晏兰佩踩着藤蔓而下,动作飘逸流畅,落在了几人面前,他们身后原本在不断塌陷的幻境也随之静止。 “果然是你。”晏兰佩冲宁不为笑了一下,“乘风,好久不见。” 冯子章江一正几人脸上的表情从目瞪口呆变成了震惊,前辈竟然和这妖藤认识!? “你认错人了。”宁不为看他的目光称不上友善。 “不可能认错的,解笼印他只教给过一个人。”晏兰佩脸上带着毫不掩饰地开心,“当年我尚未化形,你不认识我也正常,可你总归认识这藤——” “不认识。”宁不为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 晏兰佩脸上的笑容缓缓敛了起来,看向他怀里的宁修,道:“我知你心中有怨,但当年之事绝非行远所为,还有你怀里这孩子……” “我说你怎么匆匆逃开,原来是在此处!”一声怒喝自天边传来,继而几道流光飞来,落在了他们对面。 正是陆南,或者说是渡鹿尊者和梅落雪几人。 不多时,百羽禅师和卿颜带着幻境之中其他修士也匆匆赶到。 “这妖物一直在幻境之中藏头露尾,这次绝对不可再让其逃脱!”渡鹿高声道:“只有击杀了这妖物咱们才能从幻境之中出去!” “没错!而且他身边那人来历不明,说不定就是和那妖物是一伙的!”梅落雪紧紧盯着宁不为怀里的宁修,“那孩子是阵眼,杀了那孩子,我们的修为就不必再受压制!” “诸位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此时褚荪站出来道:“在下无时宗褚荪,之前便是承蒙这位李乘风道友搭救——” “你何时冒出来的?怎的之前没有见过你?”有人不客气地问道。 “说不定是妖物的障眼法!”有人嚷嚷道:“杀了他!” 这些修士十分不讲道理,群情激奋之下竟是不顾晏兰佩的威胁,一拥而上。 “渡鹿,你还是只会这些蛊惑人心的不入流手段!”晏兰佩朗声道:“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区区妖物也敢口出狂言!”渡鹿冷笑一声,袍袖一挥,原本去讨伐褚荪的修士们突然扭转了方向,不要命般直直冲着晏兰佩而去。 无数藤蔓在空中张牙舞爪刺穿了来犯者的心脏,刹那间灵识俱灭,然而那群修士像是不知畏惧为何物一般,疯狂地朝着晏兰佩涌了上来。 渡鹿还在嗤笑,“宁行远不是最恨滥杀无辜之人么?若是他泉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再自戕一次谢罪啊?” “渡鹿!”晏兰佩双眼霎时变成了血红,无数藤蔓直冲渡鹿而去,空气中炸开无数幻阵,层层叠叠爆发出强劲的光芒,声势浩大地冲渡鹿压了下去。 谁知不等压下,一柄禅杖和一把折扇突然横插在了渡鹿跟前,百羽禅师和卿颜纵身而上,百意禅声轰鸣,合欢扇化作无数繁花将那幻阵符咒包裹而住,梵文印记冲天而起,根枝强壮的藤蔓被硬生生从地下连根拔出。 晏兰佩心神巨震,在空中踉跄几步,手中掐诀,缠绕着的藤蔓登时化作一条巨龙,裹挟着凛冽的杀气将那禅杖震开,半透明的花苞倏然炸开,刺穿了合欢扇,将已经完全被渡鹿控制住的卿颜和百羽打入了破碎的幻境之中。 “你果然早就给城中的修士种下了惑心种!”晏兰佩咬牙道,“无尽河边桃花树施的根本就不是长生小术!” “哈哈哈哈哈哈!”渡鹿大笑道:“你知道的太晚了,那确实不是长生小术,而是惑心长生术!城中的人只要待够十八天便会完全由我控制,你杀了的那个长老不过是个替罪羊。我还要感谢你帮我把临江城封了这么些天,让我能控制住绝大部分修士——” “只可惜最开始那批桃花被你给毁了,否则他们就会彻底为我所用!”渡鹿得意道:“你学宁行远替天行道前怎么不想想,那个蠢货死得有多惨?” 他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起来,一道锋利的碎刀片疾速而来,他竟一时之间没来得及躲闪,嘴唇被利刃硬生生剌开了一道血口子。 渡鹿登时痛得大怒,杀意凛然地看向底下的宁不为,“你竟敢偷袭!?” 朱雀碎刀回到了宁不为手中,他下巴微仰,脸上露出个傲慢又嘲讽的笑来,“你这条狗如此嘴臭,吠得人心烦。” 他的话精准地踩中了渡鹿的痛脚,空中的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梅落雪!杀了他!” 原本正在困杀褚信几人的梅落雪立刻调转了矛头,冲宁不为杀来。 宁不为从那老东西的识海里掠了不少灵力回来,对上梅落雪丝毫不惧,顺手从旁边的修士手中夺了把剑来,剑身一甩,浩瀚纯正的绯色灵力裹住了利刃,罡风以他为中心飞旋而起,整个幻阵都开始摇摇欲坠。 “前辈……”江一正正提剑抵挡着对方的攻击,大家都是炼气期她没什么好怕的,但是当她看向宁不为时,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住了。 “前辈果然深藏不露!”褚信震惊道。 冲天罡风化作犹如实质的利刃,径直对上了梅落雪祭出的落雪灯,相触的刹那陡然爆发出一阵轰鸣,将周围混战中的修士席卷进了两人的战局。 宁不为没有同梅落雪硬扛,反而趁机收剑转身踏藤而上,梅落雪紧追不舍,落雪灯的强光化作无数利箭直冲宁不为背后而去! 宁不为脚下一顿,踩着藤蔓翻身而上,长剑一甩,剑意犹如实质般将那些利箭卷走,继而剑意劲风裹挟着利箭直直刺向了落雪灯。 梅落雪脸色大变,但显然已经躲闪不及,落雪灯噼里啪啦化作了无数碎片,然而不等她心痛自己的本命法宝,一柄长剑疾速穿过碎片粉尘,直冲她丹田而来。 “师尊救我!”梅落雪霎时惊慌失措,冲上空的渡鹿大声喊。 渡鹿情急之下将身边的一名修士直直扔下,梅落雪抓住那修士挡在了自己身前,趁着剑入血肉的片刻,飞身而上,那名倒霉的修士被一剑穿心钉在了树上。 梅落雪心中发恨,姣好的面容上闪过一丝狠厉,盯紧了宁不为怀中的宁修,趁着宁不为被其他人缠住,绕后宁不为背后,化掌为爪直向宁不为心口掏去。 宁不为转身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梅落雪一不做二不休,抓向他怀中的宁修,动作却突兀地停在了半空。 “呃——”梅落雪惊恐地低下头。 宁不为眼底猩红闪过,血顺着手腕流下,一把捏爆了她的心脏,温热的血溅到他脸上,带着恶心的腥气。 “啊~”宁修的脸贴在他的心口上,听见动静想转头看,被宁不为两根手指头给按了回去。 梅落雪整个人霎时化作了飞灰湮灭在了幻阵之中。 “落雪!”正好看见这一幕的渡鹿痛呼一声,却被晏兰佩的藤蔓刺穿了肩膀。 宁不为甩了甩手上的血,从地上踢起把剑单手握住,转身看向周围一群蠢蠢欲动的修士,脸上露出个狞邪的笑来,“来,一起上。” 宁不为的路数诡谲多变,虚虚实实让人捉摸不清,一时之间周围血流成河,只剩下凄惨的叫声。 打着打着渐渐发现人已经被宁不为杀没了的江一正几人:“…………” 冯子章看得后背发凉,握着剑的手有点哆嗦,“前、前辈可真厉害。” 厉害到有些邪性了。 但是他没敢说,怕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褚信激动地要上去帮忙,被褚荪神色凝重地扯了回来。 “师叔?”褚信疑惑地转头看向褚荪。 褚荪到底不是他们这种初出茅庐的傻小子,很快就从宁不为的路数上看出了不对劲,可对方毕竟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也不好明说,只是道:“李道友能应付得来。” 宁不为身上的衣袍被血浸染透,脸上的笑容愈发地不加掩饰,自心底升腾而起的愉悦让他眼底的猩红愈盛,被他留在幻境中的噬魂阵和怀中的朱雀刀碎片嗡嗡作响,无数冤魂厉鬼蠢蠢欲动的嚎叫声离他越来越近。 “呀~”奶呼呼的声音自他心口响起,穿过杀意躁动的心脏和恶念缠绕地血液,穿过冤魂厉鬼悲怆凄厉的惨叫,落在了他耳朵里。 杀意正盛的大魔头浑身僵了一瞬,有些机械地低下头看向前襟。 只露出来一只小手,抓着他的垂落下来的雪青色发带,又拽了一下。 那只白嫩的小手和雪青色的发带上面被溅了几滴血。 宁不为站在原地,脸上邪狞疯狂的笑容微敛,抬起手来想把宁修手上的血给抹掉,却忘了自己手上的血更多。 白白嫩嫩的小手上留下了道刺眼的血印子。 宁不为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面色阴沉地皱起了眉,不耐烦地又帮宁修抹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见他这幅模样,冯子章和江一正反倒是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 然而不等他们这口气松到底,渡鹿猖狂地笑声响彻了整个幻境:“就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惑心种!” 上空突然传来一阵藤蔓爆裂声,伴随着晏兰佩惊怒的声音:“乘风快躲开!” 宁不为闻言急速向后退去,褚荪拽着褚信几人亦是飞速躲开,岂料漫天花瓣如影随形,将他们彻底湮没了进去。 眼前一片模糊,宁不为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宁修,谁知怀里突然一空,紧贴在他胸前的那片温热乍然消失,宁不为催动朱雀刀碎片斩碎了眼前的花瓣,杀意凛然地看向前方,表情却凝固在了脸上。 “乘风,过来坐。” 临江(九) 眉眼温润的青年坐在廊庑之下烹茶,雪青色的发带落在玄色的衣裳间格外显然眼。 宁不为抿了抿唇,冷着脸跪坐在几案对面的蒲团上,垂眸看着他烹茶。 天色已晚,外面落着雪,远处的沉月山在雪中化作了一抹苍青,廊庑外成片的九叶莲盛放,淡青色的花叶被积雪压得弯了下去,雪块顺着叶片砸在黑褐色的土地上,发出声闷响。 红泥炭炉古朴雅致,青年端起上面的玉书煨,倒进紫砂壶中,清新的茶香随着朦胧的雾气四散而开,宁不为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 对方的动作依旧不急不缓,举手投足间俱是清雅,似乎是察觉出他的不耐,温润的眉眼间掠过笑意,“万玄院课业重,好不容易回来,怎么不出去玩?” 宁不为撩起眼皮飞快觑了他一眼,心里发虚,目光落在那小炉子上,纠结半晌,闷声道:“你不问我为什么回来?” “无外乎又同闻在野和崔家那小子一起惹了什么祸。”青年将茶杯放到了他面前,笑道:“先生罚你回家反省多久?” “一旬。”宁不为有些不服气道。 青年觉得他这反应有趣,便又问:“你们做了什么?” 宁不为正等着他问,闻言下巴微扬,眉宇间是嚣张和不服输的狂妄,“郝诤那个老东——老古板非说我的符画的不对,罚我重画一百张,闻在野和崔辞气不过,便替我画了一模一样的符交上去,郝诤非要揪着这事不放。” “嗯,还有呢?”青年微笑道。 宁不为耷拉着眼皮盯着那小茶杯半晌,才闷闷不乐道:“在郝诤背后画了只王八。” 青年端着茶杯笑出声来,玄色的宽袖在冷风中微动。 宁不为恼羞成怒,“宁行远!” 宁行远眼底笑意未散,不怎么诚心地安慰他,“没关系,郝先生脾气不好,我和褚临渊在万玄院上课时也时常受罚,先生从不记仇。” 宁不为冷嗤一声:“可我记仇。” 宁行远不置可否,随手从外面扯了朵九叶莲来,甩了甩上面的雪,揪了片花瓣递给他,“来,去去火。” 宁不为接过来咬了一口,他从小便爱吃这玩意儿,清甜中带着点苦,刚到主家的时候把宁行远种的一院子九叶莲给薅了个干净,急得他那随从险些哭晕过去。 宁行远倒不心疼,知道他爱吃,院子里的九叶莲随便他薅,只是出了院子不行,这九叶莲即便是宁家主家也当宝贝供着,若是见宁不为这么糟蹋,家主非要动家法不可。 宁不为吃了一片不过瘾,伸手从外面薅了朵大的,手背上落了几片雪,凉丝丝的。 吃了大半,他一抬眼便见一小节绿藤从宁行远袖子中探出头来,悄摸摸地要卷走他一片九叶莲。 宁不为伸手掐住那绿藤,藤蔓顿时挣扎起来,尾巴缠在宁行远的手腕上向他求救。 “你跟它一般见识做什么?”宁行远无奈道:“它只是嘴馋。” 宁不为自小就跟这藤蔓有仇,每次宁行远要教训他,都会指使这可恶的绿藤团成一个球将他困在里面,不认错就不会放他出来。 藤球里乌漆嘛黑,有时候还故意使坏不断缩小把他搓圆揉扁,宁不为有气不敢对着宁行远来,便迁怒到这藤蔓上,这藤蔓有灵识,同活人没什么两样,一来二去人和藤的梁子就结下了,每次碰上都要斗得宁家上下鸡飞狗跳。 久而久之,连宁家看门的大黄狗都知道宁行远养得这俩祖宗不对付,碰上了夹着尾巴就跑。 “它只馋我的东西,它这是嫉妒。”宁不为冷哼一声,坏心眼地揪了绿藤一片叶子,还要将自己的那片九叶莲给薅回来。 那藤蔓缩回宁行远的手腕上,支起上半身委委屈屈地往宁行远怀里钻,宁行远捏了捏它的叶片以作安抚。 宁不为最是看不惯这伴生藤蔓装模作样,任他怎么看这色藤都对宁行远心怀不轨,揪了片叶子恶狠狠的磨牙,“你这绿藤应当快要化形了吧?” 宁行远日日用上好的丹药和灵泉养着它,又将它本体种在沉月山山顶,天时地利人和全占了,自然要比那些野生的精怪化形来得快。 “待过了年关,明年初春便能化形。”宁行远碰了碰藤蔓,细小的藤条乖巧顺从地缠住了他白皙的手指,似乎也在为能化形而开心。 宁不为觉得这藤蔓心思不纯不是一天两天了,提醒宁行远道:“你最好还是离他远一些,万一将来化形成女子,岂不是坏了你清白名声?” 缠在宁行远手腕上的绿藤一僵,宁行远失笑道:“胡说八道些什么。” 宁不为气得又薅了绿藤一片叶子,绿藤见主人对宁不为的恶劣行径视而不见,委屈地缩回了宁行远的袖子里。 见宁行远走神,宁不为扬了扬眉毛,“它是不是在同你说我坏话?” “它说自己不会化成女子。”宁行远替他俩传话早就成了习惯,有时候一人一藤能吵半个时辰,全靠他搭桥,而他本人还乐此不疲,津津有味地坐山观虎斗。 “还说等化形了定然比你高大强壮。” 宁不为大怒,伸手要从他袖子里拽出那该死的藤蔓来,“我今年才十五,它一个快上百岁的精怪还敢跟我比,有本事让它等我长大了再化形!” 两人一藤在廊庑之下吵吵嚷嚷,红泥小炉上煮着茶,氤氲的白色雾气升腾而去,裹挟着茶香散进了廊外的细雪里。 宁不为被罚回家反省这几日,正巧碰上宁行远有空,见他没有罚自己,便将心放回了肚子里,权当做运气好放了个假。 将前来挑事的几个主家子弟给揍趴下,宁不为拿绳子将他们捆在了后山的山门口,拍拍手就要走。 “宁乘风!你不许走!”宁昊头朝下挂在树枝上,大声喊道:“你给我回来!” 宁不为转过身看向他,扎着马尾的少年笑得意气风发,“我偏不。” 说完祭出自己的飞剑跳了上去,还十分嚣张地御剑围着鬼哭狼嚎的几个人转了一圈,把宁昊几个气红了脸。 马尾玉带划过利落地弧度,宁不为踩着长剑直冲云霄,玄色衣袍被风吹得鼓起,连人带剑穿破流云飞速而过,惊得云中翩然而过的仙鹤一个踉跄。 他去锦衣阁取了前些日子定做的高阶法衣,又顺手从珍宝阁挑了块若谷峰灵玉做镇纸,拎去了宁行远的院子让他给自己雕朵九叶莲。 宁行远正在前厅擦刀,闻言道:“这九叶莲天天都能见,你看不腻么?” “好看又好吃,不腻。”宁不为一路飞回来有些渴了,嫌弃宁行远的茶杯太小,起身去博古架上寻摸了个大点的杯子,一个小清洁术下去才往里面倒水。 “那杯子我天天擦,就你爱干净。”宁行远放下手中的朱雀刀,拿起那块灵玉来看了两眼,“成色不错。” “我挑的自然不错。”宁不为将茶杯放下,隔着茶杯将宁行远放在桌子上的朱雀刀推得远了一些。“刀不像刀,剑不像剑,真丑。” 朱雀刀气得刀身嗡嗡争鸣。 “环首刀都长这样,你别惹它。”宁行远一把按住要发脾气的朱雀刀,“方才宁泽龄过来,说是你将宁昊几个绑在了后山?” “他们先挑的事,约我去后山,里面全是他们布的陷阱。”宁不为手贱戳了一下朱雀刀,被暴躁的朱雀刀划了道血口子,他也混不在意,放了个治疗术伤口顿时愈合,“我没把他们推进去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宁行远显然也没打算追究,拿出个精致的刻刀来给他的镇纸灵玉上雕花,“明日你就要回万玄院了,可还有什么想带的?让渡鹿给你备好。” “没什么好准备的——”宁不为话音突然一顿,感觉自己像是忘记了什么事情,却怎么都想不起来,问他:“你那宝贝绿藤没带回来?” “它要化形便需闭关,来年春分前我不许它下沉月山。”宁行远道。 宁不为幸灾乐祸了好一阵,便见渡鹿敲门进来,他先是对宁不为微微一笑,继而对宁行远道:“公子,崔家小少爷崔辞过来了,说是同咱们小少爷约好了。” “对,我们约好要今天一起回万玄院。”宁不为想起来自己刚才忘记的事情,站起来就要往会客厅跑,却被宁行远叫住。 宁行远目光温和地望着他,“乘风,你镇纸不要了?” “等我年关放假回来再取!”宁不为急着要见自己的好友,抬脚就要踏出门槛。 他们约好回去的路上要去云中门接上闻在野,三个人一起去星落崖看看。 星落崖底下便是暗域,平时大人们都不许他们靠近,可少年好奇心重,越是不让做的事情越想去做,尤其是和好友一起背着大人偷偷摸摸去做,便更有趣了。 宁不为迫不及待要走,却听宁行远的语气一沉,“乘风,你真要回万玄院吗?” 刹那间,宁不为脑海中接连闪过几个破碎的画面,尸山血海,烈火焚原,巨藤尽断,朱雀弑主,凄厉的冤魂肆虐在皴裂的褐土之上…… “乘风?”宁行远喊了他一声。 宁不为猛地回过神来,方才脑海中的画面瞬间破碎,他记不起刚才想到了什么,却本能地开始抗拒回忆。 “我……”他一只手扶在门框上,朱红的连廊外长雪未停寒风凛冽,门内暖意融融沉香渺远。 “乘风,别去万玄院了,留下来过年吧。” 他听见宁行远对自己说。 “宁乘风!你怎么还不出来?再不去接闻在野他就要发疯啦!”崔辞咋咋呼呼的声音透过院墙和厚雪传进了他耳朵里。 渡鹿恭敬地侍立在宁行远身旁。 远处沉月山上的绿藤舒展着枝叶为来年春分化形做着准备。 一院之隔,崔辞在兴致勃勃地喊他。 偌大的宁家人来人往又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年关,出了府,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热闹非凡,人们脸上都带着即将过节的喜气,再往外,隶属巽府的参商二州烟波浩渺,生机勃勃。 他生于巽府这片浩浩汤汤的红尘之中,对这里的人,这里的一砖一瓦再熟悉不过。 宁行远跪坐在几案前,拿着刻刀和一块灵玉冲他的背影温和地笑着。 宁不为逆着光背对着站在宁行远面前,抓着门框的手因为过分用力而骨节泛白。 不能走。 留下来。 你回头看他一眼。 再看他一眼。 宁不为在心里大声地冲自己喊,声音泣血。 恍惚间,宁不为真的就想回过头去,好好看一眼宁行远,然后留下来,陪他过完这个年关。 下一瞬朱雀刀碎片自他手中飞射而出,带着浓郁的黑雾,将眼前身后这些幻象统统击溃。 再睁眼,只剩诡异粘稠的桃花瓣粘附在四周,花中张开无数血盆大口,花蕊吸附在他全身,血液顺着花蕊流向花朵。 宁不为眼底闪过几分厌恶,朱雀碎刀将那些恶心的东西统统斩断,直冲前方最大的那朵桃花而去! “哇!”一声清亮的孩童啼哭声陡然在空洞的幻象中响起,宁不为出刀的手一僵。 渡鹿自层层叠叠的桃花中走了出来,怀里还掐着一个嚎哭不止的婴孩,正是宁修。 宁不为周身顿时杀意暴涨,“把孩子给我!” 渡鹿笑道:“小少爷,五百年未见,竟然真的是你。” 宁不为目光冷冽地盯着他。 “我很好奇,惑心种这么完美,根本无解,你从哪里发现了破绽?”渡鹿好像是在很认真的问他。 宁不为捏紧了手中的碎刀片,冷声道:“宁行远从来没有留过我。” 渡鹿一愣,“什么?” 宁不为抬眼看向他,“你根本不懂。” 渡鹿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正欲开口,突然后背一凉,猛地往旁边躲开,却还是硬生生地被断刀削去了半根胳膊,怀里的孩子掉了下来。 宁不为飞身扑了过去,谁知刚碰到宁修的襁褓,旁边的一朵桃花猛地张大了嘴,一口将宁修吞了进去! 宁不为操控着碎刀要劈开那合拢的花骨朵,却被一柄长剑挡住,刀剑相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渡鹿死死挡住他将他逼退好几步,畅快笑道:“我早便看出你经脉尽断修为全失,你现在就是一个废人,不过是靠着几片碎刀里的灵力在强撑而已!宁乘风,你打不过我!待灵力耗完就是你的死期!” 宁不为被他逼退到那些桃花组成的墙壁前,趁他全力对抗着渡鹿,那些花蕊缠绕成刃,猛地刺穿了他的脚踝。 宁不为脸色骤然一白,死死地咬住牙,积聚灵力一把将渡鹿掀开,另一块刀片斩断了那些花蕊,不退反进直冲渡鹿而去。 渡鹿一边提剑抵挡一边高声道:“你可要快一些了,不然你那宝贝孩子马上就要被闷死在花里了!” 宁不为眼底的猩红骤然四散而开,两片碎刀交织在一起绞住了渡鹿的长剑,转头去寻困住宁修的花苞,然而那些组成墙壁的桃花在不停地移动,让人眼花缭乱,他根本分不清宁修被困在何处。 连破三朵,里面都是空荡荡的,宁不为一边抵挡渡鹿的攻势一边单手结印,渡鹿还在不停的拱火,“小少爷,你不是修的无情道么?怎么还对着一个奶娃娃牵肠挂肚?” 渡鹿趁他不备,一剑刺穿了他的肩膀,“哦,也是,宁行远说你修不成无情道,他说你总是心软。” “哈哈哈哈,他说你这种无情无心的魔头心软,可真是太好笑了!” “你放着好好的魔头不当,偏偏要和那妖藤一起来我临江城行侠仗义,还真是跟宁行远一样道貌岸然令人作呕!” 宁不为一把攥住了剑身,以血飞快画符,渡鹿见势不好便要撤,然而不等他退,那柄插在宁不为肩膀里的剑倏然炸开! 顿时周围血肉四溅。 宁不为趁机将另一只手中的印拍向地面,空气中霎时弥漫起浓郁的香气,粉雾散开遮挡住了视线。 渡鹿在一片雾气中找不到他的人,大声笑道:“别再负隅顽抗了,你的灵力已经耗光了,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给你个痛快!” 他闭上眼睛,指间血符闪烁,耳朵边传来宁修细小微弱的哭声。 宁不为猛地睁开眼睛,两块朱雀碎刀一击一护,将那朵不起眼的桃花轰然劈开,宁修的哭声顿时清楚了起来。 他飞身过去,伸手要将嚎哭不止的宁修抱起来,后背陡然一凉,一阵剧痛自心口传来,他有些僵硬地低下头,染血的长剑穿透了他的胸膛,剑尖染着温热的血,滴滴答答落在了宁修的脸上。 宁修水汪汪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宁不为的心口,吓得忘记了哭,急得冲宁不为伸出自己的小手,声音里全是惊惧,“啊!啊啊!” 爹爹!爹爹! 宁不为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他伸手捂住了宁修的眼睛,想要说话却呛咳一声,喉咙间全是血沫。 “没事……别怕。” 临江(十) 血滴在宁修的嘴边,他下意识要去舔,却听见了宁不为沉重的呼吸。 眼睛被捂住一片黑暗,他却因为感受到爹爹的气息没有感到害怕,他伸出小手紧紧抓住了宁不为的小拇指。“啊~” 爹爹~ 宁修察觉宁不为遇到了危险,下意识地想去找白白帮忙。 白白那么厉害那么暖和,每次他不舒服都会去找白白,被他抱一会儿就不难受了。 他要带爹爹去找白白要抱抱,白白抱抱爹爹,就不难受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出不去,宁修急得快要哭出来。 白白!救爹爹! 他们的灵识被困在幻阵之中,灵识根本就出不去,而宁不为之前能离开,全靠他对晏兰佩这幻阵的了解和不要命的胆子,宁修一个小孩子的灵识根本离不开这里。 “啊~”宁修还带着哭腔的声音传进了他耳朵里。 疼得意识模糊的宁不为陡然惊醒过来。 渡鹿志得意满道:“你在晏兰佩的幻阵中布下那噬魂阵又能怎么样?现在是在我的惑心阵中,不知道那妖藤舍不舍得离开活着的宁行远呢!” 渡鹿以为宁不为灵力耗尽,不再惧怕于他,猛地抽出了长剑,宁不为吐出一口血跌落在地上,却还要伸手将宁修抱进了怀里。 宁修泪眼汪汪地看着他爹,他爹嘴里全是血,还有空冲他笑,“爹没事。” “呜呜……”宁修呜咽了一声,小脸皱成了一团像是在用力。 宁不为捂住不停涌出血的嘴,呛咳了好几下还要坚持笑话他,“你个灵识……拉不出屎来的。” 宁修不知道是气得还是憋得,小脸通红。 “呵,不过是块骨头化的小妖物,你还真把他当成儿子了。”渡鹿嗤笑一声。 宁不为撩起眼皮冷冷看了他一眼,“你……懂个屁。” 渡鹿脸色微沉,正准备一剑结果了他,宁不为掩在袖中的手血符微闪。 谁知就在此时,那桃花凝聚而成的墙壁被人由内而外破开,晏兰佩脸色苍白地冲了出来,哇得吐出了一口污血。 渡鹿见他出来,宁不为半死不活不足为惧,便将注意力便放到了晏兰佩身上,冷笑道:“你竟还舍得出来?” “利用已死之人,渡鹿,这就是你的本事。”晏兰佩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看向他身后的宁不为,见他浑身是血脸色一变,抬手就要将宁不为送出幻阵,却被渡鹿拦下。 无数桃花凝聚成鞭与绿藤缠绕在一起轰然炸开,那墙壁裂开了几道口子,依稀能看见被困在里面神色迷幻的冯子章几人。 晏兰佩破开挡在眼前的无数桃花,直取渡鹿面门。 晏兰佩破开自己的惑心阵便消耗过多,而渡鹿已经吸收了幻境之中其他修士的灵力,轻轻松松就挡下了这一击。 桃花花蕊瞬间抽条变长,化作无数利刃刺穿了晏兰佩的四肢,晏兰佩痛呼一声,无力地跪到了地上,浑身的血液与灵力顺着那半透明的花蕊飞速流失。 由晏兰佩操控的幻境大阵因为主人实力大衰而逐渐消散,反而让惑心阵占据了主导。 晏兰佩愤怒道:“这生花术是宁行远教给你保命用的,你却将它变成了惑心邪阵!” “这说明宁行远教给我的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渡鹿脸色有一瞬间的扭曲,旋即得意道:“还是我改的好,你看看,不管是修无情道的人还是你这本就无心的妖,还不是因为一个死人就败在了我手里?” “若是单打独斗我打不过你们,可宁行远……他站在我这边啊。”渡鹿似乎要将这几百年的愤怒都一并发泄出来,抬起手臂大声笑道:“看看!他死了还要影响你们的道心,他死了还要为我所用!哈哈哈哈!” 晏兰佩死死地盯着他,“你本是参州一无名乞儿,若不是宁行远收留你,你早冻死在寒冬烈雪中了!宁家给你吃给你穿,宁行远将你养大,你要修道他便收你为徒亲自教导——” “你说得好听!他不过是个惯会演戏的伪君子!”渡鹿愤怒到眼眶通红,“他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说着收我为徒,实际上还是将我当成下人!我一个亲传弟子不仅比不上宁乘风这个旁支来的天煞孤星,甚至还比不上你这么根妖藤!” 渡鹿的声音里带着怨愤,“他从未将我当成过徒弟,对我的好也不过是虚情假意!既然如此他当初何必救我!?” “他心善救你!他将你养大!他从沉月山下去时还说要将回春阵传授给你!” “可是你却伙同外人内外勾结陷宁行远于不义!”晏兰佩竟是生生扯断了那些花蕊从地上站了起来,浑身浴血,声音恨到泣血,“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渡鹿愣了一瞬,旋即怒道:“不可能!他怎么可能会将回春阵传给我!?不可能!你骗我!” “他就你一个亲传弟子,你还想他怎么样!?”晏兰佩眼里满是恨意,“我亲眼见你杀了宁行远!” 原本安静调息的宁不为听到这里猛地睁开了眼睛,死死盯着晏兰佩,“你说谁杀了宁行远?” “就是他!渡鹿!”晏兰佩指着前面的人,“那日我从沉月山上下来,亲眼所见!” “不是我!”渡鹿登时大怒,“你休要血口喷人!我怎么会杀他?我只是——” “我亲眼所见难道还能有假!”晏兰佩盯着他,周身爆发出一阵强劲的光芒,“今日你必死无疑!” 晏兰佩显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晏兰佩毫不惧战,惑心阵中无数桃花陡然暴涨,柔和的花叶化作了尖锐锋利的巨刃长鞭,裹挟着浩荡灵力集中冲晏兰佩攻来,摧枯拉朽带起狂暴的波动。 宁不为不顾心口的剧痛,抱着宁修在不断突出变换的惑心阵和花刀中纵横腾跃,还要顺手在脚下拍符,血染透了包裹着宁修的襁褓。 “宁行远口口声声说视我为亲传弟子,转头却要将我祭阵!”渡鹿愤怒的控诉响彻整个幻境,“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怎么到了你们口中就变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 “信口雌黄!”晏兰佩恨声道。 然而愤怒中的人哪里会细想那么多,整个惑心阵已经千疮百孔,无数利刃如潮水般席卷向中间的晏兰佩。 晏兰佩已然力竭,无数藤蔓黯淡下来呈枯萎之势,明显是抵挡不住。 千钧一发之际,无尽符文层层叠叠于他面前展开,那些符文上面散发着纯正雄浑的绯色灵力,璀璨如星,化作牢不可破的屏障替他挡下了那一击,又因为力竭而倏然溃散。 站在角落里的宁不为心神俱震,抱着宁修的胳膊在轻微的发抖。 其中一块还算完好的朱雀碎刀表面已经出现了裂纹,里面残余的灵力丝丝缕缕地泄露出来,却溃而不散,缠绕在他和宁修身上不肯散去。 甚至自发地往他心口处的伤汇聚而去替他疗伤。 宁不为愣了一下。 只有自身的灵力才会如此贴心地自动修复伤口,这灵力分明是他从那老东西识海里偷的,竟还主动给他疗伤。 难不成不小心神交了一次,那老东西就……想到这里宁不为顿时一阵恶寒,连带着看那绯色灵力都不顺眼起来。 然而他来不及多想,渡鹿已经逼近至他跟前,不可思议道:“你竟然还活着?” 宁不为虽被他刺穿心口,可幻阵中的是灵识,虽说要疼上些,但不至于被一击毙命,闻言哼笑一声,“我儿子旺我。” “呵,这孩子天生金丹不假,可分明就是逆天而生,身上还有玲珑骨的气息——”渡鹿料定他翻不出什么浪花来,剑尖抵在宁不为的下颌上,“待你死后,我便将他给炼化,看看能不能炼出玲珑骨来!” 宁不为轻蔑一笑,像是懒得跟他废话。 即便快死在他手中,对方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倨傲模样。 “你笑什么!?”渡鹿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将人扯了起来,神色阴狠道:“你都要死了你还笑!宁行远这样,连你也这样!?就你们姓宁的这么有种是吗?” “是啊,我们姓宁的……都这么有种。”宁不为扯了扯嘴角,露出个狠戾的笑来。 话音刚落,他伸出一只手五指齐张,原本快要枯萎的藤蔓像是陡然有了生机,在宁不为灵力的催动之下击穿了周围桃花凝聚而成的墙壁和利刃。 渡鹿脸色大变,不可置信道:“不可能!你分明已经没有灵力了!怎么你能操控晏兰佩的藤蔓!偏偏就我不行!” 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晏兰佩畅快笑道:“因为……我认宁家人为主!而不是你这个畜生!” 宁不为冷冷看了渡鹿一眼,另一只手张开,上面赫然画着一张早已画好的血符。 不等渡鹿看清那血符的模样,宁不为便猛地拍向地面,无数黑色的雾气在惑心阵中冲天而起,条缕分明构筑起一个噬魂阵来,而每一处布阵关键点,都是方才宁不为抱着孩子躲避跳跃的落脚点。 他方才不止是在手忙脚乱地逃跑,竟然同时还在以血符布阵! 渡鹿顿时如坠冰窖,后知后觉想起那人对他说过的话: 宁乘风此人邪性得很。 然而此时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自惑心阵中布下的噬魂阵破阵而出,同幻阵中宁不为一开始布下的噬魂阵合二为一,无数绿藤为他所用,牢牢守住每一处阵脚,如同无数细密交织的大网,将渡鹿困在其中。 渡鹿已然无处可逃! “宁乘风!”渡鹿神色慌乱,忍不住大叫道:“你不能这么做!若我不死,临江城近百万人的性命还有救!若你杀了我,他们就全都救不回来了!他们会和同巽府参商二州的那些人一样,变成冤魂厉鬼永世不得超生!” 晏兰佩艰难地抬起头,“乘风……” 宁不为满眼猩红,他歪了歪脖子,脸上露出个狰狞的笑来,“那岂不是正好?不然你以为这五百年来,崇正盟那群杂碎为什么天天对着我喊打喊杀?” 那一瞬间渡鹿通体发寒,眼前的宁不为如同从地狱爬回来的厉鬼,癫狂可怖。 他根本就不在意别人的死活! “你经脉尽断,控制不了这么多阵!”晏兰佩拼命爬起来想夺回藤蔓的主导权,然而根本插不上手。 宁不为怀里的宁修嚎啕出声,抓着他的衣襟用力地扯,然而宁不为像是没听见一样无动于衷。 晏兰佩凝结的幻阵之中,两个噬魂阵合二为一,吞噬掉了渡鹿的惑心大阵,继而又将晏兰佩的幻阵破解而开,顿时幻阵之中天崩地裂,还幸存的修士灵识无处可逃,或被压在废墟之下,或被噬魂阵吞噬殆尽。 “你不是要灵力吗?都给你。”宁不为勾了勾嘴角,幻阵中汹涌澎湃的灵力霎时涌向了噬魂阵中的渡鹿。 “不!不——啊啊啊!”渡鹿发出锥心蚀骨的惨叫声,无数灵力凝结着鬼气冲入他的识海丹田,只要再过片刻,等着他的结局便是爆体而亡。 无数血色符文如同璀璨星芒将他湮没,凌迟着他灵识的血肉,这远比□□的痛苦来得强烈。 渡鹿终于意识到宁不为和宁行远是不一样的,他恶狠狠地盯着几人,眼底满是狰狞的疯狂,“那就一起死吧!!” 临江城中,波涛汹涌的无尽河底陡然亮起一处大阵,牵扯住宁不为在城中的噬魂阵和城中央那棵巨大的藤蔓,无数失去意识的修士身体被吸了进去。 察觉到有阻力抗衡,宁不为神色狠厉,将朱雀碎刀中所有的灵力全部注入进了自己控制的大阵。 此刻决不能退,退者只有死路一条。 “宁乘风!快停下!你会灵力枯竭而死的!”晏兰佩大声喊道:“想想你儿子!” 宁不为动作一顿,旋即朱雀碎刀冲天而起,带着宁修晏兰佩还有冯子章几人的灵识落在了他之前揍渡鹿设置的安神阵中。 晏兰佩看着此处狭小却牢固的安神阵,一道强大的无形屏障将他们牢牢护在了里面,外面山石倾颓幻境湮灭,里面却安稳无虞。 宁修被陌生人抱在怀里,冲着空中的宁不为伸着小手,哭得撕心裂肺嘴唇发青。 幻境外,以承运楼为中心的噬魂阵连接起客栈中的噬魂阵,遮天蔽日的藤蔓簌簌而动,整座临江城地动山摇,城内无尽河霎时波涛汹涌,临江城上空电闪雷鸣黑云滚滚。 围在临江城外面的修士们神色惶然,他们早就察觉到临江城异状,这些天来一直在想办法进去却寻不到办法,同里面困着的人也联系不上,此时城内出现异动,显然那结界有所松动,此时正是破城的好时机。 云中门长老闻鹤深的四个徒弟都被困在临江城,他此时心中焦灼,见状催动自己的献风剑,对身后一众门人道:“云中弟子随我破城!” 崇正盟十大长老之一褚白亦是祭剑而出,“崇正盟众人听令,准备破城!” 更有寂庭宗合欢宗等来救人的宗门,看准时机随时准备破城而入。 城内狂风大作,幸存而下的修士们灵识归位,然而不等他们庆幸,要么被卷入无尽河底,就被城中充斥着的黑雾白骨捆缚而住,神魂在逐渐消逝,惊恐地嘶吼出声。 宁不为唇角不断溢出污血,渡鹿还在拼死挣扎,势必要拉着宁不为陪葬。 宁不为力竭,如同断线的风筝从高空坠落,掉进了无尽河之中。 冰冷的河水浸入口鼻,宁不为在水中睁开眼睛四处搜寻,破水声自耳后传来,他猛地往旁边一躲,脸上便多了一道深深的伤口,血顺着伤口洇出来,在水中扩散而开。 他在水中转了一圈,却不见渡鹿身影,准备游上去换气,脚腕却被冰冷的水草死死缠住。 胸腔里的空气逐渐稀薄,血和水混在气管里,宁不为开始不停地往外咳血,就在此时,他余光里陡然发现了处异样的光源。 半晌后,宁不为咬着牙操控着无数绿色藤蔓,化作一只巨掌将渡鹿的真身从无尽河底抓了上来。 真身被抓,渡鹿脸色惨败,口中不断溢出鲜血,恨恨地望着宁不为,“你……杀了我又能怎么样?宁、宁行远已经死了……姓宁的都已经死绝了……巽府参商二州近千万人都……都因你们宁家不得好死……宁行远拼死护下你一个……你却入了魔,十七州人人喊打……如同、如同丧家之犬!哈哈哈哈!” “宁乘风!你就是个天煞孤星!你身边的人谁都活不了!”他垂落的手牵动着大阵,两人位置瞬时倒转,河底大阵带着千钧之势轰然压向宁不为,脸上露出个阴毒的笑,可那笑却凝固在了半道。“呃——” 宁不为一手撑阵,一手催动灵力,绿藤化作的巨掌径直将渡鹿捏成了一团血水,淅淅沥沥落在了汹涌的无尽河底。 朱雀碎刀上面的裂痕逐渐变多,恐怖阴冷的黑雾笼罩了整座临江城,噬魂阵凝聚而起的黑雾聚拢在他的左手指间,缠绕着直直刺入他的手腕血液,另一只手操控着数不尽的绿色藤蔓。 他原本猩红的眸子闪过千丝万缕的绿光,两者像是在缠斗。 宁不为显然已经丧失了神智,鲜血自胸前的贯穿伤口汩汩而下,左手已经化作了嶙峋骨爪。 他终于支撑不住,渡鹿留下的大阵压碎了他的手臂,轰然而落。 “乘风!”晏兰佩目眦尽裂,催动着灵力飞身而上。 被护在藤蔓中的宁修嚎啕大哭,冲坠落的宁不为伸出小手,身上爆发出一道灿然金光。 与此同时,城外雷霆暴动,想方设法救人的诸多修士御剑而起,无数灵力凝聚成一柄巨型长剑,引雷而下,带着千钧之势轰然劈向那遮天蔽日的藤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