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巴达小祖宗》 第一章 斯巴达夏季的酷热,足以让精力最旺盛的狗子偃旗息鼓。 阳光炙烤着平原,唯有躲在橄榄树下才能苟延残喘—— 可惜,现在就连这最后一片净土,也被不速之客入侵了。 雅辛托斯靠坐在树下,脑袋往背后微凉的树干贴了贴,避开不速之客靠得极近的脸,心情挺好又不那么好地笑了一下:“仄费罗斯,如果我没记错,你已经有妻子了。” 他很有理由心情不好。 任何做梦梦到自己脑袋被砸烂的人,都不会在惊醒后有好心情。 尤其是梦中的凶手就站在他面前,正看似深情地告白,说出的话却离奇地与梦中一模一样。 但当他深呼吸了一口干燥却新鲜的空气后,雅辛托斯又有种意外捡到了第二条命的感觉。 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格外美丽,早已看厌的斯巴达平原从未如此生机盎然,欧罗达河的波浪上游弋着鎏金般的阳光。 就连面前神色阴郁的西风神,仿佛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仿佛。 西风神眼神直勾勾地看着雅辛托斯,过于深的眼窝让他原本就阴沉的气质更加阴鹜:“妻子?不。为我生育了三个孩子,并不意味着就能和我拥有婚姻关系,她只是我的情人。”他不仅没有识趣地后退,反而更逼近几分,眼眸中带着一种冷酷的审视,“雅辛,为什么拒绝我?是不是因为太阳神阿波罗?” 西风神的目光在雅辛托斯的脖颈上巡睃,撑在树干上的手微微抽动了几下手指。 愤怒和嫉妒几乎将他的胸腔烧空,疯狂的杀意在西风神的大脑中呼啸。但每当他将视线往上略偏一偏,看见雅辛托斯那张脸,仄费罗斯的杀意就像遇到了关隘的水流,被扼制得本能一滞,连带着因为怒火而急促的呼吸,也下意识地放轻下来。 凡间的诗人们都在传唱,太阳神阿波罗有着无与伦比、让奥林匹斯众神都羡慕的俊美容颜,但让仄费罗斯说,这群诗人纯属是放屁鬼扯没见识。 假如说在捏脸这件事上,造物主给予了阿波罗三分优待,那剩下的七分一定统统都倾斜给了雅辛托斯。 作为斯巴达的王储,雅辛托斯享有同龄的斯巴达男子无法拥有的特权——不必参与军事化训练。 这也就意味着,当同龄的斯巴达年轻人还在遵循制度,二十岁前不允许蓄发、三十岁之前不允许蓄须的时候,他已经和其他年长的斯巴达贵族一样,拥有了一头保养得当的长发。 瑰丽的金色卷发茂密而蓬松,在夕阳下渲染出玫瑰般的色泽,发丝下茵蓝的眼眸仿佛澄净的爱琴海,倒映出漫天醉人的霞彩。 二十岁正是男子最为美好的年纪,他年轻的身躯覆盖着纤薄肌肉,兼具着青年人的结实与未褪的一丝少年青涩,被顺垂曳地的斯巴达红披风覆盖严实。 线条干练精巧的弓箭背在身后,弯刀与短剑比起武器,更像是装饰一般,被侍奉他的黑劳士悉心悬挂在他柔韧的腰间。 西风神喉结滚动了一下:“……说话。” 雅辛托斯控制住自己翻白眼的冲动,自己动手推开西风神,顺带按了按莫名跳动着疼痛的眼皮:“不。当然不是因为阿波罗。” 如果没有做刚刚那场可怕的梦,雅辛托斯可能真会点头。但现在…… 雅辛托斯移开手指,望向不远处的斯巴达平原。 梦中,他就是在这里答应了阿波罗的求爱,却也因此惹恼了西风神。 他还记得梦中的惊鸿一瞥——河边芦苇荡中,窥伺到这一幕的西风神,面容因为嫉恨而狰狞可怖,淬着毒的眼神笔直扎来。 平原上,年轻的王储还在大笑着和新晋爱人比拼着臂力,年轻气盛的面庞上是对胜利的渴望和愉悦,潜伏在草丛中的西风神却像眼镜蛇一般,微直起身。 神明只稍抬起眼,雅辛托斯掷出的铁饼,便被西风轻易地改变了方向。 沉重的铁饼在空中猛然一个疾转。 用比去时更快的速度,狠狠砸向雅辛托斯的头颅。 ——啪嚓! 疼痛直捣入脑颅深处,伴随着自己头骨碎裂的脆响,让雅辛托斯在这酷暑之中,满背冷汗地惊醒。 西风神发出一声半是冷哼半是嗤笑的气音:“说谎。”他似乎早憋着这一出,以至于语速像排练过很多次一样的快,“三天前,我来到斯巴达,却听见你在阿波罗神殿中祈祷神明的降临,并且向他示爱——” “你误会了。”雅辛托斯干脆地打断。 西风神抬臂环胸,冷笑着等待雅辛托斯的解释。 “……” “…………?” 雅辛托斯面不改色地和西风神对视,仿佛因为想不出下一步而卡住的人不是他自己。 风吹过芦苇荡,送来女孩们的嬉闹声。 雅辛托斯随意扫了眼河畔,目光在稚童高举过头顶的泥偶上停顿数秒,获得了鬼扯的灵感。 借着披风的掩护,他将左手不着痕迹地背到身后:“我祈祷的神明不是阿波罗。” 西风神:“你说谎!你在阿波罗神殿中,怎么可能不是在向他祈祷?” 雅辛托斯从容不迫地收回手,掌心摊开:“是向祂!” 没准备好,最后的声音稍微有点劈叉。 雅辛托斯重新调整了一下坐姿:“赞美无可匹敌的始源神,祂是世界的开端,是一切诞生的起源,是众神之神,是伟大的混沌,赞美卡俄斯!” 素白的手掌上,安静躺着一团泥坨,丑得令人发指。 这是雅辛托斯刚刚就地取材,随手抓来的。 时间紧迫,雅辛托斯瞎几把捏了几下,就拿来糊弄西风神,态度不比糊弄三岁小孩认真多少,不过他倒是记得把手擦干净了,销毁罪证。 雅辛托斯用余光扫了一眼自己“杰作”,也被辣到移开视线,但面上仍是一片坦然:“我的朋友,请欣赏我亲手为我神塑造的神像。” 丑又怎样?只要脸皮够厚,就能拥有打不倒的自信。 挂着自信的微笑,雅辛托斯一边全方位展示自己的杰作,一边在脑海中不断回放梦中的画面。 芦苇荡中那双饱含恶意与轻蔑的眼睛,比起嫉妒,更多的是憎恨和不服气。 在被拒绝这件事情上,西风神更计较的明显是自己输给了阿波罗。至于雅辛托斯,对于西风神而言,不过和那位可怜的情人一样,是一次争抢掠夺的美丽战利品。 雅辛托斯眼底掠过一抹嘲讽的冷笑,针对高高在上的神明,也是针对自己。 对于一个斯巴达男人,尤其是王储来说,不是战死沙场,而是作为情人——甚至战利品,死于被争夺,无疑是最不名誉、极具羞辱性的死法。 雅辛托斯心里已经模拟起弑神的具体章程,土都埋到了西风神的头顶,语气仍旧淡定自然:“你觉得如何?之前我去神殿,就是给祭司看这个。” 现阶段,姑且先把西风神糊弄走,改变被杀死的命运,再着手做准备。 雅辛托斯抬手,将能让三岁小孩嫌弃到暴哭的丑泥坨怼到西风神眼前。 “后来我又修改过,这是最新定下的模子。我准备送去工坊,让最优秀的铁匠来打造,你觉得祭司会愿意用这尊威严的神像,替代阿波罗神像吗?” 西风神:“…………”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 威……严……? 静默之中,两人的目光在丑得人神共愤的泥坨上定格片刻,西风神的脸才抽搐似的扭曲了一下。 他的嘴巴张开又合上,仿佛有满腹复杂情绪,不知该如何宣之于口。 雅辛托斯将西风神的表情尽收眼底,毫无心虚地继续鬼扯:“我认为,黑色的泥土比大理石、黄铜更加贴合我神的形象。至于无法捉摸的形状,比起具体的人形,更加能体现出我神莫测的特性。” 雅辛托斯指着丑泥坨上三道明显的指痕,鬼话信手拈来:“这三处更是点睛之笔,是加诸于柔软线条上的力与美,仿佛在没有固定形状的混沌之后,有肉眼无法看见的神明正欲出来,他的形体之巨大,超乎想象……” 西风神:“…………” 他冲着“神像”瞪眼。 雅辛托斯刚把这玩意儿掏出来时,仄费罗斯还怀疑了一下,是不是雅辛托斯在糊弄他。但结合着介绍左右端详,他还真品出了那么几分力与美的结合、不可名状的意思……? 对于艺术一窍不通的西风神,不大自信地分析: 而且,从理性的角度想一想,雅辛托斯真的会撒这种漏洞百出的谎吗? 仄费罗斯谨慎地看着神像,心中思绪百回千转。 他对于雅辛托斯的执念,确实有几分是贪图美色,但最主要的还是想和太阳神一较高下。可如果这场竞争中再多卡俄斯这样一位竞争者,比赛的天平完全就倾斜了哇! 即便他和阿波罗站在同一边,卡俄斯只用一根手指,都能轻描淡写地把天平的另一端摁进深渊里去。 别说兴起任何比较之心了,就连批驳这玩意儿丑到窒息的话,仄费罗斯都忌惮地吞回肚里。 这正是雅辛托斯拿卡俄斯当幌子的原因。反正他又没有真向卡俄斯祈祷过,卡俄斯知道他是哪根葱?西风神要是能将神殿中回应他的阿波罗误会成卡俄斯,那就再好不过了。 还有个更重要的因素。 就是从混沌诞生至今,这位神明连一个伴侣都没找过,所有的子嗣都是祂自个儿孕育出的,一听就很让人放心。 雅辛托斯紧盯着西风神脸上的神情,能看到原本的愤怒被混乱所代替,迷茫、狐疑、懵逼……权衡之后,最终化为谨慎。 西风神往后退了一步:“雅辛,希望你说的是真的。欺骗神明是不可饶恕的亵渎。”他不甘心地追加了一句警告,“我还会来斯巴达探望你。” 他必须要离开了。这次来到人间,他还肩负着赫拉交给的任务,仄费罗斯深深看了雅辛托斯一眼,没能找出破绽,只得在西风的裹挟下离去。 雅辛托斯也没有目送的意思,确认西风神已经离开后,随手扔开“威严的神像”,在树根下重新歪倒,过了半晌,抬手又按了按眼睛。 黑泥捏成的神像在地上滚了三圈,散落成泥,回归最初的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噩梦遗留的负面影响,雅辛托斯感觉脑袋隐隐作痛,眼睛仿佛还停留在噩梦中,被铁饼撞碎的那一刻。 胸口被愤怒的冷火烧灼过,心脏此时嘭嘭跳得用力,撞得肋骨都有些发疼。 雅辛托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气才吐了一半。 眼前的光明突然被一双手遮住:“亲爱的雅辛,久等了吗?” 一道熟悉的声线在耳边响起,好听,但一点也不受此时的雅辛托斯欢迎。 噩梦前一个主角刚走,后一个主角就姗姗来迟,夹带着月桂与阳光的气息,亲昵地靠近,顺道用另一个冰凉的东西贴了贴雅辛托斯的面庞。 阿波罗松开雅辛托斯,抱着罐头搓搓手,语气中带着一丝迫不及待:“原谅我耽搁许久,听见你在神殿中的祷告后,我连夜走遍奥林匹斯神山,终于挑出最好的一棵圣橄榄树,亲手制做出效果最好的橄♂榄♂油。” 阿波罗含情脉脉,去拉雅辛托斯的手:“准备好成为真正的男人了吗?雅辛?”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啦!撒花~~求评论求包养嗷呜呜! ps:推一波接档文~ 《禁欲总裁老爱换人设》 【虽然是禁欲系但硬着头皮为爱装病尬演攻x科学严谨做护工受】 临解约前,顾迎被经纪人介绍了条“新路子”。 经纪人举着护工合约:放心,就是让你当保姆。这位白总才被诊断为人格分裂,指着电视非说你是他的皇弟。 顾迎:……?真不会有职场骚扰?那危险吗?病情告知股民了吗?不要欺骗百姓血汗钱! 为了治疗,白总暂退二线,顾迎签下合约,唯一的任务,就是尽量配合白总的人格设定。 第一个月, 白鹰:你以为本王会信你?好,将这只断肠穿心菇吃下去,本王允你留在身边。 顾迎一把抢过香菇扔进锅里:断肠穿心不至于,生吃蘑菇拉肚子倒是有可能。 第二个月, 白鹰:你的性命只在本尊一念之间,再说谎,本尊就将你从鲸鸢上扔下去。 顾迎蹦起来把想双人跳伞的白总摁回椅上:?您还是歇着吧,教练,这个降落伞怎么背? 第三个月, 白鹰:圣子又如何,吃下这颗禁忌之果…… 顾迎扑过去抢走苹果:你洗了吗??烫了吗??皮削了吗??? 第四个月,第五个月………… 顾迎总感觉哪里不太对,正琢磨白总这个病,偶然间听到白鹰在办公室里声线紧绷地背词:你这个妖媚惑主的小……小浪、嘶。 白总被台词尬到咬自己舌头,一时沉默,坐在办公桌后独自自闭。 顾迎:………… 感兴趣的小天使阔以戳专栏预收呀! 第二章 雅辛托斯下意识地看向河畔。 齐肩高的芦苇随风摆动,穿梭其中的小女孩们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夕阳还挂在泰格特斯山尖上要坠不坠,这个时候就回家,雅辛托斯只能根据以往的经验推断,这群看似天真无邪的小屁孩们,极有可能是自觉搞到了“殿下又在和人幽会”的劲爆消息,迫不及待想冲回家散播开来。 虽然这时候走神有点不合时宜,但雅辛托斯忍不住进一步地发散思维:但凡今天在芦苇荡中的是一位成年斯巴达女性,就绝对不会这么耐不住性子。 她会像一名士兵一样,在芦苇荡中耐心地潜伏,沉稳地围观到阿波罗登场,然后不甘地被此时的雅辛托斯用视线礼貌请走。 雅辛托斯被自己的想象逗乐,才勾了下嘴角,视线内就撞进一颗金色的大脑袋。 阿波罗提醒:“雅辛??” 他差点以为自己变成了空气。 带着几分不满,阿波罗矜傲地扬起下巴:“面对我这样俊美的面容,竟有人能走神?” 雅辛托斯挑眉,对于这种冒傻气的自恋,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用和阿波罗一模一样的腔调重复:“‘这样俊美的面容’?” 阿波罗噎住:“…………” 他憋了会气,基于对雅辛托斯的了解,决定跳过这个可能导致严重后果——重点是自己毫无胜算的话题:“没有比较的意思——亲爱的,不要浪费宝贵的时间。” 他再次迫不及待地伸出手,闭上眼睛,微微偏头吻向雅辛托斯。 ——然后被雅辛托斯用才捏过泥的手抵开。 其实凭心而论,作为太阳神,阿波罗有着极为灿烂俊美的容貌。 月桂编制的冠冕束住半长的金发,夕阳的余晖倾洒在阿波罗身上,将他的侧脸线条勾勒得无可挑剔。 但此时,雅辛托斯并没有欣赏美貌的心情,看到阿波罗的脸,雅辛托斯只能不断回想起疾速砸来的铁饼,清脆的头骨破裂声,以及直捣脑颅深处的疼痛。 这一切太过真实,雅辛托斯的耳朵仍在嗡鸣,头疼欲裂,只是他比寻常人更加耐痛,所以除了大夏天里出的第二次冷汗,没人能看得出来他的不适。 他叹息了一声,觉得自己活像一个关键时刻却交不出公粮的丈夫,带着几分歉意凝视阿波罗:“改天好吗?我不大舒服,不想做。” 雅辛托斯说得坦荡,有着斯巴达式的直白。 但话音刚落,他的动作不由顿了一下。 说实话,在梦境之前,他从未怀疑过阿波罗的真心,梦境之中,阿波罗也没做错什么。 但就算是他才经历过刺激,敏感多疑吧,雅辛托斯忍不住将探究的目光划向阿波罗的面庞。 他仔细捕捉那张俊脸上不断涌现的神情:困惑、失望、不愿相信…… 雅辛托斯的心渐渐往下一沉,在那么多情绪之中,他却独独没看到最想看见的那几种—— 担忧,或者关心。 “你在说什么傻话?”阿波罗的表情甚至有些怀疑。 他打量了雅辛托斯片刻,厚着脸皮贴过来,像只不愿痛失肉骨头的狗子,伸长狗爪试图揩油:“亲爱的,你是不是在害怕?别担心,有圣橄榄油,你不会感到任何疼痛——” “……”雅辛托斯面无表情地再次推开阿波罗,“不是,我说了,是不舒服。我——” 阿波罗插话:“你看起来很正常——” 雅辛托斯:“流了很多汗,你没发现吗?而且,会害怕疼痛的为什么是我?” “这是夏天,谁都会流——嘎?”阿波罗像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鸡,瞪眼看着雅辛托斯。 ??? 阿波罗眼中的疑问和匪夷所思几乎具象成实体。 雅辛托斯却没有像阿波罗那样计较上下的心情。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忍过突然放大的耳鸣。 有那么几秒,他差点开口质问,为什么不关心、哪怕询问一下他遇到了什么?为什么在他表达了拒绝,挑明不适后,还只顾索求身体上的欢愉。 是因为他不懂得示弱?但每一个斯巴达人,从小就被教育,哭泣和表现得软弱是最不耻的行为。 他想为自己澄清,但梦醒后的疲惫,像潮水突破关隘,在这一刻加倍涌来,让这些话语淹没于无声。 尖锐的耳鸣缓缓褪去,雅辛托斯尽量冷静简短地说:“我做了个梦。梦见和你在一起后,被嫉恨的西风神害死。” 他准备说,惊醒以后,西风神所说的话、所做的事,都和梦中一模一样,而且他还感受到了和梦中死状一样的疼痛,这很可能是个预示梦,就听阿波罗用一种并不在意的语气哄道:“那只是个梦,梦都是反的。比起这个——嘿,你真的认为自己应该是上面的那一个?” 阿波罗的语调里带着笑,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诞、让他忍俊不禁的话。 “……”后续的话被吞了回去,雅辛托斯的手微微一动。 冰冷的科庇斯弯刀自腰间卸下,抵住阿波罗试图把他摁倒的手。 梦醒时分的冷火又在他的胸腔内跃动,雅辛托斯重复:“我不想做。” 他一字一句地反问:“而且,为什么不?” 说实话,他并不在意上下,但阿波罗的语气,让他无法接受。 哪怕没有预示梦呢,单凭阿波罗的这种态度,就足以说明,在阿波罗心中,雅辛托斯的地位和西风神如何看待那位情人并无二致。 冰冷的怒火自胸腔一路烧至雅辛托斯的眼底,他听见自己用一种因为压抑情绪,而显得冷淡的声音提醒:“你是不是也该尊重我的意愿?” 阿波罗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恼火:“容我提醒你,我可是神明!” “我又不是因为你的种族喜欢你的。”雅辛托斯淡淡道,“容我提醒你,当初你我相识的时候,你一直假扮成奴隶。” 雅辛托斯突然感觉有几分可笑,他闭了下眼睛,不想把场面弄得太难看。 或许,他自己也有一定的问题。雅辛托斯想,他不懂得示弱,而阿波罗又恰好不够心思细腻。 雅辛托斯冷静地说:“我们可能不适合在一起。” “……什、你开什么玩笑!”阿波罗惊愕的神情逐渐变得冰冷愤怒,“是你先在神殿中向我祈祷,对我示爱,你知不知道,能够得到太阳神的垂青,是多少少女祈祷不来的荣耀?!” 雅辛托斯只是平静地看他。 “……够了!”阿波罗竟被他看得有几分气短,色厉内荏地断喝。 伴随着怒火,炽热的高温辐射向四周,神明的身影逐渐升空,阿波罗告诫:“我已经对你足够纵容!你还想得寸进尺?太阳神的威仪不容拒绝,跪下吧,祈求我的宽恕,还是你想让城邦覆灭?” 雅辛托斯笑了一下,带着嘲讽。 他一直以为,在这段关系中,自己才是纵容对方的那个。 这些年他尽力减少自己在政权上的存在感,正是考虑到假如未来登基,元老院绝不能允许斯巴达王不娶妻生子,更不可能容忍国王和奴隶在一起。 他甚至做好规划,如何顺利退位让权,成为一个普通人,这样就能和阿波罗厮守。最多就是超过三十五岁后,每年要忍受被拖到广场上被妇女们言语羞辱一次,不痛不痒。 科庇斯弯刀自刀鞘内吐露出寒芒,包裹着锋刃的刀鞘坠砸入泥。 雅辛托斯抬手,干脆有力地做了个请的姿势。 没有斯巴达人会愿意接受自己的命是王储跪着求来的。 在斯巴达,宁可站着死,没有跪着生。 像风中乍然绽放的血花,平日里顺垂的披风展开,“啪”地在空气中抽出简短干脆的声响。 悬挂在另一侧腰间的直刃短刀铮然出鞘,化作一道银虹,疾射向天空中的神明。 阿波罗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旋即盛怒,猛然抬起双手,自拳心迸发出炽盛的光芒—— 也是在这一刻。 在寸寸爆裂的太阳火还未从阿波罗的掌心泄出前。 雅辛托斯突觉眼睑内一痛,有什么东西自眼角坠落,一路划过脸颊,带着微痒的温热。 这感觉太过于陌生,以至于他以为是误撞进眼中的小飞虫,他没在意这点不适,压低身躯,修长的腿部线条绷紧,像弓弦一般拉满,骤然发力。 斯巴达红披风在空中招展,高高跃起的雅辛托斯也在靠近阿波罗的过程中,通过对方眸子里映照出的画面,看清了那只“小飞虫”。 那是一滴泪。 或者说,泪状的金光。 像一颗璀璨的钻石,它划过雅辛托斯白皙的面颊,在滴落的瞬间,悬停在空中。 时间似乎被无限拉长,雅辛托斯被减缓了动作,本能地将视线投向在这悬浮的金光。 它静滞须臾,猛然爆发出无数金线,劈头盖脸地将阿波罗吞噬其中,随后迅速收拢。 “呃——”阿波罗发出濒临窒息般的呻.吟,一枚很难说清色泽的光晕,被金线从他的胸口拽了出来,阿波罗的眼神涣散开来,像是被掏走了灵魂。 那光晕剧烈挣扎着,像发了疯一样地拼命想往阿波罗胸口钻,雅辛托斯几乎怀疑这玩意儿是不是也拥有思想,正嫌恶—— 金线绷紧,将那玩意儿一寸寸拖入雅辛托斯的胸膛。 “……!?!”虽然动不了,但雅辛托斯仍旧在心里骂了一句,同时努力转动眼睛,试图看向自己的胸口。 什么鬼东西?? 时间的流速毫无征兆地恢复正常,雅辛托斯原本挥向阿波罗脖颈的弯刀,因为注意力分散而偏移,只切断了阿波罗右侧的半截头发,刚条件反射地摆好姿势,就坠回地面。 ——而在他之前坠落的,则是阿波罗。 阿波罗根本没想过自己居然会掉下来,摔在地上后痛呼一声,还因为惯性狼狈地打了个滚。 “殿下!殿下!”数个火把的亮光迅速靠近,一小队穿着轻甲的士兵快速赶来,警惕地道,“您怎么在这,我们在远处看到光亮——” 雅辛托斯被火把的光刺了一下眼,才突然意识到,太阳已经彻底沉入地平线了,夜幕笼罩住斯巴达平原。 为首的队长敏锐地注意到雅辛托斯手中的弯刀,以及扎在树上的短剑,神色一肃:“您受到袭击了吗?”他低头看向爬起来呸土的阿波罗,“谁——噢!你!我听说过,一直和殿下幽会的黑劳士。该死!能被殿下垂青,你该感到荣耀,竟敢刺杀王储?卑贱之徒!” 雅辛托斯的思绪正因为之前的意外混乱着,没来得及阻止,队长就一脚踹了阿波罗一个跟头:“你——”雅辛托斯只得收回晚了一步的手,“退后!” 阿波罗大怒,一边挣扎起身,一边抬手:“接受亵渎神明的惩罚吧——嗯?” 他的手在空中抓了抓,连个火星都没搓出来。 阿波罗:“……”再来一次,“接受亵渎神明的惩罚吧——” “噗!” “疯子。”队长嫌恶地皱了皱眉,再次一脚把阿波罗踹回地上,又用脚把捂腿呻.吟的阿波罗拨翻了个身,“——谁允许你携带武器?谁允许你触碰神圣的乐器!” 阿波罗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背后的七弦琴和弓箭就被训练有素的士兵摘走:“嘿!”他惊怒地抬头,“该死的人类!” 即便使用不出来神格的力量,他也是能够杀死巨蟒皮同的大力士,阿波罗眼里几乎喷出火,蹿起来,抬起拳头狠狠砸向胆敢冒犯他的人—— “咚!” “噢——” 阿波罗再次头晕目眩地被趴倒在地。 “脑子是真的有病……”队长收回拳头,看着阿波罗奇怪地嘀咕了一下,回归严肃,“抱歉,殿下,即便他是您的情人,但按照律法,黑劳士刺杀主人,尤其是王储,是不可饶恕的罪行,我们必须处置他。” 后方的士兵已经取下了腰间的皮鞭。 根据律法,黑劳士属于城邦的公共财产,主人不能买卖,但能够鞭打、处死。 阿波罗还在捂着头哼哼,根本没防备新一轮的疼痛在身上绽开:“啊!!” 疼痛让他清醒,惶恐取代怒火占据大脑。 失去神力,甚至连肉.体上的巨力也一并失去了,他现在就和一个普通人类没什么两样,该怎么办? 那滴泪,是因为那滴泪吗? 士兵挥动皮鞭,本身就是以当场处死为目的,当然不会留情。于是,当雅辛托斯勉强从眼下的冲击中缓过神来。 “嗷!救——”阿波罗后续的声音化成一长串“唔唔唔”,被士兵不知从哪掏出来的布团堵住了嘴,只能在压制下拼命仰起头,冲着雅辛托斯使劲瞪大眼睛——带着眼泪。 雅辛托斯:“……” 士兵还要鄙夷阿波罗:“软弱的黑劳士,只是鞭打就涕泗横流,发出如此失态的声音。当初我们受训的时候,甚至连一声都不会吭!” 士兵用力绷了绷胳臂上的肌肉。 在他未被盔甲包裹的皮肤上,覆盖着纵横交错的鞭痕,虽然时间久远,伤口早已愈合,但仍旧留着粗长的疤痕,可见当初受鞭之重。 这是所有斯巴达男人必须接受的训练,是获得公民权利的基本条件。 阿波罗斜过眼睛看了一下:“……唔!唔!唔!!” 阿波罗拼命抵出布团:“我错了!”求生欲使人明智,当年雅辛托斯教他谈判术的时候,他都没这么积极转动大脑,紧赶慢赶在士兵重新堵住他的嘴前,“我——我投降!” 时隔多年,曾经耍赖躲过的考试竟在这种情况下补上,阿波罗的眼泪直往肚里流:“没有威胁的意思,我如果死在这里,姐姐会知道的,众神会知道的——重点是我知道错了!我向宙斯发誓,奥林匹斯众神为证,绝不会有第二次!” 雅辛托斯:“……” 阿波罗:“呜呜,我投降……” “……”雅辛托斯移开视线,在阿波罗绝望地以为自己要完蛋了的时候,雅辛托斯对士兵淡淡道,“他没有刺杀我,是我准备给他一个教训,你们已经代劳了。现在,离开。” 士兵们明显犹豫了一下。 他们对于面前这位王储的“风流韵事”都有所耳闻,互相对视一眼,觉得既然王储已经给予了合理的解释,没必要揪着不放,这才选择听从命令,转身离开。 阿波罗身上的衣服都被鲜血浸湿,又乍逢大悲大喜,整个人几乎虚脱在地。 但想到方才雅辛托斯的维护,他突然又恢复了一点力气,心跳不自觉地加速,他坐起身,抬起手,眼底带着一丝小小的希冀仰头,想去拉雅辛托斯的披风角:“雅——” “按照斯巴达律法,”雅辛托斯收回盯着士兵背影的目光,收起弯刀,“以及古老的传统共识,投降的敌人将被饶恕性命,但从此剥夺自由,成为黑劳士。” 阿波罗的表情僵了一下,还想说什么,雅辛托斯已经后退一步,转身。 斯巴达红披风扫过阿波罗的指尖,带来冰凉的触感。 雅辛托斯抬手拔下扎在树上的短剑,想着士兵们刚刚的犹豫,在心底叹了口气。 可见这几年自己边缘化的努力有多么成功,以军令严明著称的斯巴达士兵都对执行他的命令感到迟疑。 他心不在焉地转了下短剑,心想既然当初的理由已经不复存在,他也该重回政权中心了。只是之前风流的形象塑造得太成功,想要扭转可要费一番功夫。 “……”阿波罗傻傻地坐在地上,低头看看自己落空的手,突然有种好像丢失了什么格外重要的东西的心慌感。 但浑身的疼痛让他清醒,阿波罗啪嗒啪嗒又疼掉了几颗眼泪,抬袖胡乱擦擦脸,暗戳戳看了眼雅辛托斯的背影,尽量轻手轻脚的起身,往后一退。 在斯巴达,除了阿波罗神殿,还建有他的姐姐阿尔忒弥斯的神殿。阿波罗准备溜去姐姐的神殿,让姐姐快点来接他。 脚才挪动半寸。 “唰!” 刚拔下的短剑擦过阿波罗的鼻尖,深深扎入面前的地里。 雅辛托斯微笑着转身:“去哪?” 阿波罗腿一软,差点没坐回地上:“我我我……回、回家……” 雅辛托斯微笑着看他,没说话。 “……”阿波罗缓缓在地上坐下。 实实实在是腿软了,他还是在摔倒前先坐下吧。 雅辛托斯不紧不慢地走到阿波罗面前,弯腰拔出短剑:“来都来了,别急着走啊。” 他顿了一下,回想起之前阿波罗的话。 结合当下的情况,雅辛托斯被逗笑了一下,模仿着阿波罗当时的口吻道:“准备好成为真正的男人了吗?阿波罗?” 阿波罗:“??!!” 阿波罗:“…………你不要过来呀!!!!”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伏笔很多【比如希波战争和罗马帝国在正史中并非同时期,此处是伏笔】,揭开伏笔的线会拉得比较长。 如果看的时候有觉得奇怪的地方,欢迎提出,如果是虫我会尽快修正,如果是伏笔我会回复“伏笔” 2、斯巴达等各地的制度、不同地域的风情民俗等均有历史文献参考【完结时我会列出参考书单】,这些并非我私设胡诌哈!发出任何质疑前,可以先查阅相关文献,或者百度,真的,有些问题问的就像“秦二世为啥亡国啊你这儿写的不合理!”,就让人很秃然(捂脸)……三思而后问…… 第三章 雅辛托斯并不是那种喜欢羞辱俘虏的人,吓唬了阿波罗一下后,便直起身:“算了,想想有点吃亏。” 他将弯刀挂回腰间,用下巴冲着阿波罗点了点,“起来,跟我走。” 阿波罗惊魂未定地保持少女抱胸的姿势:“……” ……就直说我丑呗! 阿波罗胸闷,又不敢逼逼什么,识时务地胡乱擦了下脸,咬着牙忍痛爬起来:“你,你要带我去哪?” 雅辛托斯瞥了他一眼,仁慈地把逗弄的话吞了回去:“黑劳士该去的地方。”他顿了一下,“你最好跟紧一点。” 阿波罗还想细问,雅辛托斯已经不理他了。 确保对方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逃不掉,雅辛托斯便分神去想之前眼泪的事。 对于自己突然拥有神奇力量,雅辛托斯并没有感到狂喜,反倒是惊疑防备更多一点。 他确定自己是亲生的,而且双亲都是人类,那这力量从哪来的? 总不可能是混沌吧,那也太廉价了,他根本没真的祈祷过,而且蒙骗完西风神后,还随手把泥像扔了,摔得七零八落,和泥地完美融为一体。 阿波罗逐渐停下啰嗦,意识到雅辛托斯根本没在听。 他咽了下口水,壮着胆子去拉雅辛托斯的披风:“你就让我回奥林匹斯吧!” 雅辛托斯动了下手臂,披风避过阿波罗伸来的手,他脚步不停:“不可能。你我都清楚,放你回去会有什么后果。” 亵渎神明、拥有能够夺走神力的能力,雅辛托斯毫不怀疑,放阿波罗回奥林匹斯山后,自己会死的比梦中还惨。 阿波罗:“……那能不能走慢点,你不知道,我浑身有多疼。” 雅辛托斯的步子一顿,回头看了眼阿波罗。 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把话说出口,失笑摇了摇头。 夜色渐深,大路都看不清晰,雅辛托斯却脚下一拐,领着阿波罗拐入更加不见光的小径。 这是他常走的路,雅辛托斯并不担心迷失,余光注意着阿波罗,他一心二用继续思考眼泪的问题,将混沌的可能性否决掉。 他做预示梦的时候,还没混沌什么事呢,与其怀疑混沌,不如相信自己是天选之人,就好比弑父娶母的俄狄浦斯王、被箭射中脚后跟而死的阿喀琉斯,都曾有人在一切发生前,窥探到未来。 ——但这还是不能解释眼泪的力量。 雅辛托斯长叹了口气,将走进死胡同的猜测暂且搁置。 和其他城邦不同,斯巴达没有巍峨的卫城,甚至连城墙都没有,整体看起来就是一片村落。军情整肃的士兵代替城墙,作为最坚固的防线,沿着道路巡逻。 雅辛托斯带着阿波罗避绕了一下,走进村落边缘的一间院落。 这些年他一直努力远离政权,特地搬出家族聚居地,所以虽然身为王储,雅辛托斯住的屋舍却并不奢华,阿波罗跟着雅辛托斯进门时,甚至没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到了地方。 “殿下。”黑劳士们聚过来行礼,其中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将好奇同情的目光投向阿波罗,“您又救人了吗?今天可不是一个好时机。” 雅辛托斯的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皱眉:“阿卡呢?” 为了不给阿波罗逃走的机会,雅辛托斯打定主意要盯紧这家伙。但有些场合,是他必须要去,但无法将阿波罗带在身边的,只能找信任的人代劳。 这说起来有点凄惨,他身边能信任的人寥寥无几。父亲能算一个,但那些不能带阿波罗的场合,父亲也一样会出席,而且他还要考虑如何跟父亲解释。 剩下的就是这些被他救回来的黑劳士了。 但扫一眼满屋子的老弱病残,雅辛托斯没找出哪个能在阿波罗逃跑时将人追回并制服的,即便阿波罗带着伤。 这个屋子不大,一眼就能望清情况。屈指可数的家具也没有藏人的余地。 雅辛托斯的目光不死心地再次划过桌、椅、床,也没找到自己想找的人。 小女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扛着锄头出去了呀,不是去下地吗——您不知道吗?”她的脸上这才浮现出一丝慌乱,“我,我以为,是您让他出门的!” “我?我让他出门?在今天?”雅辛托斯重复,“我只说过让你们今天不要离开屋子——他吃错药了?这种时候下地,你们怎么不拦住他?” 小女孩看起来快哭了:“可、可是,阿卡从来没有违背过您的命令,我们看到他出门,还以为是您有什么吩咐!” “……”雅辛托斯深吸了一口气,看看满脸迷茫的阿波罗,又看看这一屋子老弱病残的黑劳士,快速权衡了一番利弊,“走。” 阿波罗完全跟不上事态的发展:“去哪?我们不是才到家?你要去找那个‘阿卡’吗?他不是黑劳士?下地不是很正常?” 他一点不想出门,但雅辛托斯丝毫没有被劝动的意思,大长腿几步就迈出了院落,阿波罗只能很没安全感地揪紧衣领,满脸痛苦地踏回外面危机四伏的世界。 两人顺着来时的路折返,远远地还能听见小女孩带着哭音的声音:“可、可今天是督政官换任的日子呀!阿卡又不是不知道,早晨殿下还特地提醒,他怎么会突然出门呢?” “督政官?”阿波罗气喘吁吁地追在雅辛托斯的身后,“就是你跟我抱怨过的,负责监督国王的那种政务官?换任怎么了,不是喜事吗?” 即便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他的手仍然紧紧抓着衣领不撒开,仿佛那就是他珍贵的贞操。 “……”雅辛托斯的白眼都要翻到脑后面去,不知道自己之前是怎么相信这人真是奴隶的,而且,很明显,自己精心为阿波罗准备的那些课大半是白上了。 他几乎将长腿甩出残影,简短地道:“按照惯例,每届督政官上任,就要对希洛人宣战。” 说起来是“宣战”,其实就是为了防止人数众多的希洛人——也就是黑劳士造反,定期进行一次人口清理。 这是一种极度蛮不讲理、残暴的行为,有些无辜的希洛人可能还在田地里耕作,就被拖出来杀死。 “受训的新兵会接到任务,刺杀最强大、最优秀的希洛人作为考核。” 受惊的表情刚在阿波罗的脸上萌芽,雅辛托斯的挖苦就随之而来:“别担心后者,你上不了刺杀名单。还是想想前者吧。” 阿波罗:“…………” 心碎了,以前雅辛不是这样跟他说话的。 雅辛托斯没再继续抨击阿波罗,只是沉默地再次加快步伐。 宣战、刺杀,这是一种传统。宣战一年一次,刺杀任务则是经常进行,并且并不是每次刺杀出动的都只是新兵,也不是每次都只针对个别几个出挑的希洛人。 雅辛托斯始终无法接受这些“传统”,年幼时还曾提出过异议,却被来议事的元老们惊愕的批判为“软弱”、“懦夫的仁慈”,除了进行严厉的惩戒之外,他的父亲也因此被督政官针对、为难许久。 这也导致雅辛托斯从幼年起就对年长贵族们极度厌恶,更不明白被处处掣肘的国王之位到底有什么好,坐在王座上的国王简直就是贵族的傀儡,除了打仗、祭祀的时候用一下,其余时候都得乖乖呆在王座上,兢兢业业延续腐朽的旧制。 他轻轻眨了眨眼,回想起半个月前救下阿卡时的场景。 那时候,阿卡应该是才经历过一次刺杀,正虚弱地坐在田野中动弹不得。不知道是痛到僵硬,还是太过倔强,明明已经面无血色,嘴唇煞白,还把腰杆挺得笔直。 他的脖颈处有一道抹喉的刀口,并不深,显然是及时躲开了。感受到雅辛托斯的靠近,阿卡几乎条件反射地抬头看过来,但基于失血过多,他抬起头后,直到雅辛托斯表达完自己只是想帮忙,并展示手里的膏药,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一手撑地,想要站起身,并不愿示弱地将怀里的白布披在在身上,遮住累累伤痕,结果还没站到一半,就直挺挺地倒进雅辛托斯的怀里。 想想那会儿阿卡虚弱的模样,雅辛托斯有点想骂人:到底是怎么想的,选在这种时候出门,是觉得半个月足够伤养好?风停了雨晴了,面对刺杀他又行了? 雅辛托斯领着阿波罗快速穿过橄榄林,沿着漫长的芦苇荡,往欧罗达河的上游赶去,越过一个小山丘,大片的绿色在眼前展开。 五月时播下的种子,如今已长出绿油油的粗苗,几近淹没腰际。雅辛托斯眯了下眼睛,远远看见一抹显眼的白。 是阿卡吗?雅辛托斯重重揉了下眼睛,皱起眉头。 往常,他的视力足以让他在夜晚射下掠过的鸽子,但现在不知怎么的,远方的景象他根本看不清晰,只能模糊地根据白影,以及白影周围晃动的黑影判断,那应该是个被团团包围的希洛人。 他顾不上确认,反手提溜起阿波罗的衣领,向那道白影快速靠近,同时吸了一口气,刚准备喝止,步子猛地一顿。 随着距离的拉近,他已经能看清情况: 田野中巍然而立的正是阿卡,他微垂着眼睑,皎白的月光勾勒出深邃冷峻的五官,淡泊的眉眼就好像周遭的一切都和他无关。 但和他置身事外的神情不相符的,则是他举起的双臂,正一左一右各攥着一名年轻战士的手腕,将人提得双脚离开地面。 他穿着和雅辛托斯初见时那匹白布做的衣裳,白色的布料包裹住蜜色的皮肤,只在衣领上方露出一寸欣长有力的脖颈线条。 月光下,雅辛托斯作为“标记”给他的金腰带熠熠生辉,箍出劲瘦的腰身。 近旁围聚着的十来名年轻战士,也并不像雅辛托斯原本所想的那样,准备群起而攻。 他们甚至也不是在等待车轮战,而是出于一种忌惮,徘徊在阿卡周围,既不敢靠近,又不甘心就这么撤退,眼神里甚至带着些敬畏。 在他们的脚下,是已经被折断、原本用来刺杀的武器。 “……”雅辛托斯僵在原地,脑海中有关“虚弱的阿卡”的印象咔嚓裂出一道细痕。 虚假虚弱的阿卡拎着两只真正虚弱的“小鸡”,往前迈了一步。 年轻的新兵们顿时骚乱起来,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这情况极为罕见,毕竟斯巴达人一向以不畏死亡著名。雅辛托斯忍不住奇怪地看了几眼这群新兵们。 “够了!督政官大人已经下了命令,今天必须杀死这个希洛人。”几个年轻人勇敢地冒出头,大声呼喝,“如果连希洛人都害怕,未来怎么上战场?没有刀剑,我们还有拳头、双腿,跟我一起上!” 有那么一小拨新兵被煽动,向阿卡逼近几步,但紧接着队伍里又发出了更多的声音: “但是,宙斯啊!这个希洛人战斗起来,简直就像是英雄赫拉克勒斯本尊!” “说不准他真的拥有半人半神的血统。难道你们没听说过?半个月前,他就被刺杀过一回,执行任务的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兵。五六个人一起上,才把他抹喉,他踢断了三个人的腿,差点拧断其中一个人的脖子,付出这么大代价制服他,结果——天,站在我们面前的究竟是人,还是另一个遗落人间的宙斯之子?” 斯巴达人对于神明的信仰是极为虔诚的,甚至在每次战斗前,都要通过占卜来决定进攻还是撤退。 被剌过脖子的人居然死而复生,他们对阿卡的惊恐已经不是在人类意义上,而是觉得阿卡是否有神明的血脉了。 他们内部正分歧着,带着几分慌乱小声争执,阿卡则像感觉到了什么,突然抬起眼睑,笔直地看向雅辛托斯的方向。 两个挣扎半天的“小鸡”毫无预兆地被松开,坠落在地,发出两声沉闷的撞击声。 “……”雅辛托斯也没想到阿卡会突然看过来,他和阿卡对视片刻,张了张嘴,一下有点没想好该说什么,阿卡就已经单方面切断了视线的连接。 阿卡低下头,一丝不苟地打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裳,然后转过身,冲他大步走来。 被阿卡视为无物的新兵们一阵骚乱,有几个居然头铁地直扑而来,被阿卡不紧不慢地调节步速,毫无停顿地避开,雅辛托斯看得都替他们尴尬,同时也有些奇怪,这样缺乏技巧的攻击,这群新兵真的已经受训完毕,而不是刚刚开始吗? 他没有多少时间思考,阿卡就已经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停下——根据半个月的相处,这已经是阿卡能接受的最近社交距离,如果没有特定原因,就算雅辛托斯主动靠近,阿卡也会自己往后退。 阿卡站在那个最近社交距离的边缘,黑沉的眸子扫向雅辛托斯身边的阿波罗,停顿了片刻,才转回来,看向雅辛托斯,接着眉头迅速蹙起:“你不舒服?” 第四章 “?”有吗?阿波罗从震撼中回神,猛地扭头看向雅辛托斯,没能在那张脸上找出丝毫虚弱的迹象。 雅辛托斯也愣了一下。 其实这会儿他的头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痛了,在他最难受的时候,阿波罗都没看出问题,阿卡到底是怎么看出他现在有点不舒服的? “是有点,”他顺口搭了句无关紧要的话,“你的锄头呢?” 阿波罗:“??” 这话确实无关紧要得有点过分了,以至于阿波罗用更加匪夷所思的目光看着雅辛托斯:这种情况,你是怎么想起关心一把锄头的?? “……”阿卡抿了下唇。 他的眸子是一种很深沉的黑色,沉默着凝视人的时候,会让人莫名心底发慌。雅辛托斯却回视得很坦然,在督政官换任日乱跑的人又不是他。 雅辛托斯敦促:“嗯?” “……”阿卡移开视线,淡淡道,“断了。” “断了?”雅辛托斯挑高眉毛,看向阿卡身后的新兵们。 他们看起来有些踟蹰,瞅瞅他,又瞅瞅阿卡,拿不准该上前行礼,还是继续执行任务。 雅辛托斯:“他们弄断的?” “——???”新兵们瞪大双眼,其中一个忍不住道,“殿下!我们正在执行任务。” “哦,”雅辛托斯随意地应了一声,“那锄头是你们弄断的吗?” 新兵:“——不!”他们弄断锄头干嘛? “来的时候它就已经断了,”他们板起脸,“殿下,请不要妨碍我们的任务。” “任务?”雅辛托斯的目光下移,看了看这群新兵们腰间挂的空刀鞘、剑鞘,“你们的任务是空着手挨打?” 新兵:“……” 雅辛托斯还想再问,负责训练你们的年长者是谁,从背后不远处传来一道耳熟的、叫人讨厌的声音:“雅辛托斯?你在这里做什么?” “……”雅辛托斯缓缓回头。 月亮又藏进云层,一大拨人举着火把靠近田野,跃动的火光映出领头的两人神色不同、但绝对称不上友善的脸。 之前开口的那人穿着一身重甲,见雅辛托斯回过身看向自己,带着一丝炫耀的意味动了动,力图不着痕迹地展示自己崭新的盔甲:“千万别告诉我,你在妨碍这群可怜的年轻人执行任务。” 雅辛托斯叹息,用同样的语气道:“千万别告诉我,这群可怜的年轻人由你负责训练。” 阿波罗感觉到对面队伍里的士兵们投来的视线,夹紧双腿,退到阿卡看起来宽阔可靠的背后,用气音小声问:“说话的那个胖子是谁?” 阿卡沉默了一阵,回头看了他一眼,在阿波罗以为阿卡不会再回答的时候,开口:“另一位王储。你怎么会不知道?” “……”阿波罗心里咯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此时失去神力,已经是个黑劳士了,而正常的黑劳士是不可能不知道斯巴达这些基本情况的。 但是,另一位王储? 阿波罗忍不住追问:“所以,他是雅辛……殿下的兄弟?”他胡扯了个理由遮掩,“我家里条件不好,我几乎是在农田里长大的,除了埋头干活没注意过其他事。” 想想自己现在的狼狈样,死要面子的阿波罗暗暗在心里敲定主意,打死也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他是太阳神。 “……”阿卡重复,“在农田里长大?” 阿波罗心里又是一跳,幸好阿卡并没有考究的意思,扫了他一眼后,转回头去,注视着雅辛托斯,用听起来淡泊的声音道:“不是。斯巴达是双王制度,王位由亚基亚德、欧里庞提德两个家族世袭传承。” 阿波罗:“噢!——什么意思?” “……”阿卡再次将头转了回来。 阿波罗努力挤出一个不那么尴尬的笑容。 他开始后悔,自己之前为什么那么肤浅,和雅辛托斯在一起时,只顾着沉迷对方的美色,却把那些当时听起来很枯燥,但现在看来很有用的课程当做耳旁风。 “就是在同一时间,有两个王,共同执政。”阿卡的语气像在和三岁小孩说话,把词掰开了说,莫名透着一股嘲讽意味,“一个王来自欧里庞提德家族,另一个王来自亚基亚德家族。” 阿波罗讪讪地缩了下脖子:“那……雅辛殿下是哪个家族?” “……”阿卡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仿佛他连三岁小孩都不如。 阿波罗决定把之前编的借口再搬出来用一遍:“我家里条件不好——” 阿卡:“亚基亚德家族。” 阿卡顿了一下:“你说的那个‘胖子’,是欧里庞提德家族的王储,叫做克列欧。” 大概是为了防止阿波罗继续提出愚蠢的问题,阿卡又道:“克列欧旁边的是新上任的督政官。不必知道他的名字,督政官一年一换,一次五个,终身只能担任一次。” “噢……”阿波罗总觉得阿卡把督政官说得好像渔民年抛的鱼叉。 阿波罗把目光转回雅辛托斯那边,基本搞清了状况。 很明显,两个家族——至少这一代之间,关系非常之差。 克列欧明摆着是找茬来的,至于那位跟他一起来的督政官,多半是站在克列欧那一边。 雅辛托斯那边的争吵已经进入白热化: 克列欧:“该死,你竟还敢嘲讽我?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督政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斯巴达的统治,你却要为了一个黑劳士,和自己的同胞作对?” 督政官也绷着脸严厉地说:“律法给予我权利,监督国王的行为、教导斯巴达的青年。雅辛托斯殿下,刺杀名单是我下的,您有什么意见?” 克列欧扬起下巴。 按照以往的经验,基本说到这种程度,雅辛托斯就该退让离开了,于是他提前摆出胜利者的姿势,准备在雅辛托斯灰溜溜地走人的时候,再进行一波言语上的蔑视。 正酝酿着话语。 雅辛托斯:“哦,很有意见。” 雅辛托斯冲着表情愕然的克列欧笑了一下:“我确定你们的眼睛还能正常使用?” 克列欧卡壳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雅辛托斯居然反击了:“你想说什么?!” 雅辛托斯用眼神示意:“能看到金腰带上的亚基亚德家徽?” 阿波罗不由自主地看向阿卡的腰际。 其实那个家徽已经看不大清了,主要是佩戴它的人往上面挂了许多小包囊,阿波罗严重怀疑,这腰带不是纯金的,不然早断了。 督政官铁青着脸:“黑劳士是城邦的公共财产——” “军营里的营帐桌床也是公共财产,你觉得我把你的床烧了怎么样?”雅辛托斯挑眉,“督政官?” 督政官:“……” 他的脸色黑得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这怎么能混为一谈?!”他忍了又忍,从牙缝里挤字,“虽然你身为王储,但这并没有赋予你羞辱我的权利!” “哦,这算羞辱?那就奇怪了。”雅辛托斯耸耸肩,“同样都是公共财产,你可以未经我的允许,下令让人来摧毁,甚至当我在场时,还能理直气壮地讨要,我能不能认为,你是在羞辱我,羞辱亚基亚德家族?” “……” 督政官卡住,被突然扣上来的帽子惊呆。 “但床又没有攻击性。”克列欧那双小而狡猾的眼睛眯了眯,转向旁边不知所措的新兵:“你看看这个希洛人做了什么,他竟敢攻击我们斯巴达的士兵!” 雅辛托斯不无嘲讽地道:“是,连刺杀都做不好,武器都保不住,算什么斯巴达士兵?”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停留在克列欧的脸上。 那张微胖的脸上竟浮现一丝喜色,叫雅辛托斯感觉有些不对。 他立即流畅地改口道:“——但不论上方下达的命令是对是错,义无反顾的执行,这群士兵有着惊人的服从性和不畏生死的勇气,我相信他们所缺乏的,只是一个合格的、能够引导他们的年长者——” 雅辛托斯再次捕捉到那张胖脸上的表情从惊愕又变成窃喜,眯了眯眼睛,信口又来了个转折:“——但是,这也不能说是负责他们的人的错。很明显,应该负责他们的人并没有跟来,我是否可以推测,他们其实并未达到接受考核的标准,你们就背着负责他们的人,给他们下达了刺杀的命令?” “……?”克列欧的小眼睛缓缓瞪大,脸上写满:这你他妈怎么猜到的?? 感谢克列欧糟糕的表情管理,雅辛托斯在心里毫无诚意地感谢了一下,总结陈词道:“所以你们其实是想整治负责他们的人。是谁?” 克列欧花了好大的功夫才从震惊中脱离:“你——你胡扯——” 雅辛托斯看向那群新兵:“所以,到底是谁?” 克列欧气急败坏:“够了!” 他颇有点计谋败露,恼羞成怒的意思:“雅辛托斯!作为王储,斯巴达未来的国王之一,我实在无法容忍像你这样胳膊肘往外拐,帮助希洛人侮辱自己同胞的人,居然有朝一日会和我坐在同一座大殿,决定斯巴达的事务!你简直……简直天生就是斯巴达的叛徒!谁能保证,未来参政的时候,你不会偏袒希洛人?说不准未来某天,你会将整个斯巴达拱手送给希洛人!” 雅辛托斯:“哦。谁?” 克列欧看起来被气得都要头晕眼花了,你了大半天:“——除了像个女人一样搬弄是非,图口舌之快,你还有什么本事?射箭吗?所有人都知道,弓箭是女人和娘娘腔才会用的东西!看看你,就连穿得都和女人一样——哦,不!哪怕是雅典女人,都没你包裹的严实,是羞惭于露出你病鸡一样的身材吗?!” 他越说越起劲,反手拔出腰间的弯刀,自觉英勇毅然地道:“来吧!雅辛托斯!假如你要做未来和我平起平坐的人,敢和我进行一场男人之间的比试吗?!” “哦——”阿波罗本能地发出一声类似听到最糟糕不过的建议的声音,甚至忘记了控制音量。 他的表情就像看到有人吃到鼻涕虫,或者其他什么难以接受的画面,并且情不自禁地摇头。 克列欧看了阿波罗一眼,还以为这个可恶的黑劳士在鄙夷气恼他恃强凌弱,带着几分胜券在握的傲慢道:“敢吗?雅辛托斯?敢和我比赛吗?” 阿波罗:“哦……” 如果说,和雅辛托斯相处的这几年,有什么教训是他学到、并且认为用神明漫长的一生都不可能忘记的,那就是绝对不要和雅辛托斯比赛。 阿波罗又看了眼克列欧。 带着同情。 这男的没了。 第五章 阿波罗的同情绝非空穴来风,只是眼前这帮子人并不知道。 那些跟随督政官而来的斯巴达士兵,有不少都忍不住短暂地蹙了下眉头。 明眼人都看得出场上的差距——穿着重甲、手持圆盾的克列欧,以及只穿着一层布料,手中毫无防具的雅辛托斯,克列欧在重甲里看起来几乎是雅辛托斯的两倍壮。 这场比赛并不公平,但作为士兵,他们首先遵循的原则就是服从,督政官没有发话,所以他们很快就变回面无表情,继续沉默地矗立在督政官身后。 雅辛托斯对于士兵们的表现并不意外,事实上这才是训练有素的军人该有的表现。相比之下…… 雅辛托斯又看了眼那群新兵,这会儿他们正呆头鹅一样地挤在一块,表现菜到能让任何训导者心梗。 “为什么不让你的黑劳士将你的盔甲取来呢?”克列欧找回了从容,“哦,我忘了,那些盔甲太重,或许就连轻甲都能将你压趴。” 雅辛托斯走出田野,踏上宽敞的大路:“你话太多。” 对面那些士兵眼底居然浮现出认同的神色。 薄云浮动,月光挣脱束缚倾洒下来。 督政官在地上画出一个大圆,作为比试的场地,士兵们举着火把围住场地,将这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 那群新兵就比较尴尬了,成熟老练的士兵们并没有接受他们的意思,于是几番挤动后,他们不得不尴尬又郁闷地站在阿波罗和阿卡的旁边。 雅辛托斯解下披风,走到阿卡身边,督政官也跟了过来,看似严正地低声道:“雅辛托斯殿下,您确定不需要去取盔甲?” 雅辛托斯扭头对他笑了一下:“不。” 他甚至不吝啬于替对手找借口:“赛场如战场。在战场上,敌人不会因为我没有盔甲,就把自己的脱下。我相信克列欧阁下一定是这么想,才从头到尾都没考虑过‘自己脱下盔甲’。” 说完,他就无视督政官的脸色,转回头,将披风交给阿卡保管。 整理衣物是打破距离原则的特例之一,阿卡垂着眼接过披风,抬手替雅辛托斯抹平肩头衣物的褶皱,临到雅辛托斯要转身离开的时候,才抬眼看了雅辛托斯一下:“玩的开心。” “……??”旁边的新兵们简直闷了一肚子的问题,等到雅辛托斯和督政官一前一后的走开,才迫不及待地开问:“‘玩’??王储不必接受训练,这就意味着雅辛托斯殿下没有任何技巧,能够弥补与克列欧殿下之间的体型差距。看看克列欧殿下穿的重甲,我都害怕他往前一扑,就能把雅辛托斯殿下压趴!” 阿波罗忍不住呵呵干笑了两声。 他用一种悲天悯人的眼神看了眼无知的人们:等着吧,看清你们殿下的真实模样。 别看你们殿下现在还像个人——你们以为他以神明之躯,为什么畏惧和雅辛托斯比赛,甚至在雅辛托斯面前,连任何可能会导致雅辛托斯认为他有“比较”之意的误会都要立刻澄清?你们的殿下一沾比赛二字,上场之前像个人,上场之后是个鬼! 阿波罗挂着悲悯的表情,望向场上,只见尚且还披着张人皮的雅辛托斯,已经侧身躲过克列欧简单粗暴的撞击式攻击,甚至闲闲地往旁边退了一步,参观一样地欣赏克列欧趔趄着站稳身体的模样。 看,鬼已经从人皮里探出了他的头。阿波罗冷静地想。 雅辛托斯并未注意到阿波罗的目光,也不知道自己在对方眼中的形象。 他正观察克列欧,从对方如何保持重心、如何调节四肢,分析对方的身体素质、行为模式。 其实克列欧的攻击方式并没有问题。 重甲兵的防御性强,几乎全身都被坚固的金属护住,再加上盔甲的重量,一旦被冲击撞中,就是人仰马翻。 但前提是能够撞中。 一般来说,像这样的重甲兵,斯巴达军队在战场上会布置数十到数百名,组成八列方阵。 士兵们左臂绑着圆盾,紧凑地站在一起,这样就能将暴露在盾外的右半身,藏进右边同伴的盾牌里。 像这样排列成队,紧密结合成整体,共同发起冲击,才能提高容错率,确保撞中敌人。 可克列欧只有自己,更遗憾的是,他还没有丰富的经验,不能在冲撞中转向。 好在他的反应力很快,果断抛弃了弯刀,摘下背后长矛,在地面拄了一下。 “嘎——” 长矛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但令人庆幸的是,他也因此得以赶在倒下前,以一种倾斜的姿势止住了趋势。 雅辛托斯欣慰地笑了一下,在阿波罗写满“要开始了”的惊恐眼神中,迈着轻快的步伐上前,对着长矛伸脚一拐。 “嘭!” 克列欧这一跤摔得结结实实,面朝下栽进地里的时候,只觉眼前嗡得一黑。 他顾不上晕眩,手脚并用想赶紧从地上爬起。 雅辛托斯看得直摇头,身上穿着这么笨重的盔甲,想起身怎么能这么慌乱,没有章法呢? 他伸脚又拐了一下克列欧的左脚足踝:“错了。” “嘭!” 克列欧眼前再次一黑。这回不仅仅是摔的,更是因为心理因素。 他咬紧牙关,简直不敢想周围的士兵看着自己两次摔倒的模样,会是什么样的眼神。 夏日的炎热,盔甲的笨重憋闷,一瞬间变得更加难以忍受,以至于他从内而外就像快烧着了一样,脸和耳朵尤其滚烫。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这次起身时用力稳住手脚。 “嘭!” 第三声闷响再次回荡在田野。 督政官从震惊中回神,差点喝止,“住手”在脱口而出前被他紧紧憋回嘴巴。 他没有立场制止,只能惨不忍睹地移开视线,不去看场上被雅辛托斯踩着后背的克列欧,像一只翻不起身、徒劳划动四肢的鳖。 该死,他在心里想,亚基亚德家族果然还是暗藏野心!雅辛托斯的动作那么老练,分明就是在私下接受过训练,克列欧殿下这回是撞到茅尖上了。 他又想:但雅辛托斯这么做也太过分了,简直是在羞辱克列欧殿下,从前怎么没看出来雅辛托斯是这么恶劣的一个人? 督政官憋着一股气,瞪大双目,看向克列欧:站起来啊!殿下!快站起来! 雅辛托斯的内心也同样在念叨:站起来啊,克列欧,为什么到现在还想不出正确的方法? 他简直比督政官还要焦灼,思绪一路飞奔: 为什么克列欧的战斗天赋这么差,真的不是被抱错? 他还有变强的可能吗?但是他可能不会愿意去接受军事训练…… 天,未来我得和这样一个人共同执掌斯巴达? 那出征怎么办,国王同时也是斯巴达的将军。 算了,出征的事还是由我来…… 但是克列欧文职也不怎么样! 雅辛托斯的思绪一顿,最后落定在: 该死,斯巴达要亡。 雅辛托斯忍不住出声催促:“别掏背后的短剑了,能不能先学会站起来?” “——啊!!”克列欧爆发出一声怒吼,猛然发力向前一蹭,抓住之前滚落的长矛,胡乱向背后抡去。 他感到背后一松,显然是雅辛托斯被长矛逼退,克列欧顾不上管身体传来的疼痛,抓住这个时机以最快的速度起身,猛转向雅辛托斯的方向,抡动手臂,长矛像皮鞭一般挥向可恨的敌人。 “嘭!” 第四声闷响,新兵们几乎和阿波罗一起捂住了脸。 克列欧半晌没缓过劲,因为之前用力过猛,这次被雅辛托斯绊倒后,他跌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狠。 花重金打造的盔甲,像是一大坨铁坠子,死死拖住他的动作。 克列欧无法抑制地升起一种深切的后悔,当初穿上盔甲时有多兴奋,现在他就有多后悔,前所未有地渴望能摆脱这该死的、笨重的累赘。 “站起来,”雅辛托斯语气里带着一丝惊喜,没想到在自己绝望地想“斯巴达要亡”的时候,克列欧会突然开窍,他连忙给予及时的鼓励并循循善诱,“再试试?” 克列欧只觉浑身的血液都暴冲到大脑,带着极度的愤怒和痛恨,他狠狠攥紧长矛,再次挥动逼退雅辛托斯,迅速起身,接着举起长矛,笔直地向雅辛托斯的胸口直捅而去。 “……”又错了,雅辛托斯眼底的期待顿时变成失望,闪身躲过的同时,顺带半蹲下身,精准地抓住克列欧的脚腕,把即将把自己送出圈子的克列欧体贴地带了回来,“小心一点。” 他带着轻微责怪的语气,好像看到孩子摔跤的母亲——如果不看面朝下栽进地面,又被他抓着足踝拖回场地的克列欧的话。 雅辛托斯推己及人,很能理解地颔首:“这才开始没多久,你肯定不会甘心就这么虎头蛇尾地结束。” 田野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新兵们半晌咽了下口水,有人用气音悄悄嘀咕:“要么认输……” 阿波罗捂住脸:“他会说‘为什么这么轻易认输,你还是不是斯巴达人’或者‘你怎么不认真对待比赛’或者‘你是不是故意放水’。” 总之就算你主动认输,你别想走出比赛场地。 “……”就连阿卡都缓缓转过头,眼神微妙地看着经验似乎很丰富的阿波罗。 新兵:“……我觉得,这就没必要了吧!赢家要有赢家的胸襟,给输家一个体面嘛。” 他们都有点不忍看场上被一遍遍拖回去的克列欧殿下了,要么抬头望天,要么尴尬地撇开视线。 阿波罗叹气:“和胸襟没有关系,他这是想鞭策对手共同进步。” 从某种角度来说,应该是胸襟过于大了。 新兵:“……他就没输过吗?万一哪天他输了呢?” 阿波罗.干巴巴地咧了下嘴,表情又像哭又像笑。 要么怎么说别和雅辛托斯比赛呢?输也不行,赢也不对。 这群人类,是不知道雅辛托斯多有耐心,能为赢布多大的局。 他回想起刚相处没多久那会,他还年少轻狂,主动提出和雅辛托斯比赛潜行突袭。 这不是很简单吗?他当时沾沾自喜地想,即便我不用神力、装得像个普通人一样,肯定也能击倒雅辛。 于是,他经历了惊愕地被击倒、不信邪地再被击倒、不肯放弃地又被击倒、认输想换个新游戏被拖回来击倒……等全部流程。 第十八次的时候,他像死了一样地躺在地下,呆呆望着天空,终于决定下一轮要用神力。 他赢了,他飘了,给自己编造了一个“虽然身负巨力、但平时并不敢在人前使用”的人物形象,并且给雅辛托斯展示了一下徒手碎大石后,他得意地表示,欢迎雅辛托斯用任何方式来击倒自己。 然后?然后就没了。 阿波罗怜爱地抚摸了一下如今谨小慎微的自己。 火把明明灭灭,每个人的表情都那么古怪,仿佛陷入了一个不知何时能够停止的循环。 在所有人都以为要这样站到天明,站到天荒地老时,自远方的地平线,倏然冒出明亮的火光。 先是一点,随后连成一线,接着像磅礴而出的岩浆,悍然挺入所有人的视线。 火把与风中猎猎作响的红披风伴随着马蹄声迅速靠近,深红色旗帜在疾风中舒展,象征着斯巴达军队的Λ穿透夜色,无声而霸道地宣示着主权。 为首的骑兵队迅速驰骋向卫城的方向,被拥簇在中央的高大男子像是感觉到什么,遥遥回头,望向雅辛托斯的方向,深金色的头发在火把的映照下反射出内敛的光。 第六章 他眉眼间和雅辛托斯有些细微的相似,但又大相径庭。 火光下,他坚毅的下颌线和硬挺的鼻梁充满男性刚硬的气质,无时无刻不紧皱的眉宇间留下深刻的皱纹,薄唇紧抿,一看就是个严苛古板的性格。 雅辛托斯抬起头,越过层叠的人群,和那人对上视线。 虽然模糊的视力让他看不清对方的脸,但根据以往的经验,那人总是紧纠的眉头肯定又皱得更用力了一点。 对方并没有停下叙旧的打算,短暂的对视后,就转回头,奔驰的骏马都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 “噢……是奥斯将军!”新兵里有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差点按捺不住蹦起来追上去的欲望,使劲抻长脖子试图多看那道远去的身影几眼。 新兵中立刻爆发出一小波激烈的讨论: “我记得奥斯将军应该是去友邦,帮忙击退入侵军队?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哦!哦!我看见了,他们带回了战利品,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当然!奥斯将军打了场漂亮又迅速的胜仗!” “不,不仅如此。你知道规矩,在战争结束后,必须要远赴隔海的另一端,去德尔菲神殿还愿——这意味奥斯将军击退阿尔戈斯军队的速度,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快,这么短的时间内,他都已经从德尔菲还愿归来了!” “噢,看,他背后的红披风那么光辉伟岸,就像普罗米修斯盗下的火种。” “……这就有点夸张了,奥斯将军的那条披风看起来已经很旧了。而且你小声一点,雅辛托斯殿下就在旁边,所有人都知道他和奥斯将军处不来。” “——我就不知道,为什么?奥斯将军不是雅辛托斯殿下的亲哥哥吗?” “没有亲到从一个肚子里爬出来。奥斯将军的母亲是个黑劳士,不然你以为以奥斯将军的能力,为什么作为长子,却没有成为储君?” “好吧……但他已经做得很不错了。在他之前,从没有一个斯巴达与希洛人的混血能成为将军,甚至连获得入伍的资格都很难。” “当然,你知道在我们这儿,国王同时也会担任将军的职位,而除了两位国王以外,唯一的一位将军就是奥斯将军了。” 阿波罗的关注点相当与众不同,他津津有味地听完八卦,蹭到阿卡身边,带着一丝幸灾乐祸:“想必这位奥斯将军没少被雅辛……殿下拉着比赛。” 阿卡:“不。雅辛殿下说过,他从没有机会和兄长比试。” 和王储不同,奥斯并没有免除训练的权利。 斯巴达男孩从七岁开始,就要离开家庭,去接受集体训练,一直到十八岁。而在那之后,奥斯就直接投身军队行伍之中了,雅辛托斯和奥斯相差十岁,这就意味着两人甚至连见面的机会都少。 阿卡:“奥斯将军很少回家,即便回去,也会避免和雅辛殿下见面。” 阿波罗的关注点持续走歪:“什么!没有比试,那他凭什么和雅辛……殿下关系不好!!!” 可恶,能够不必担心比赛的威胁,拥有那么美好的一个弟弟,这个该死的奥斯还有什么好不满的!! 旁边的一个新兵突然带着点难名的情绪插嘴:“可能是因为,对于雅辛殿下来说,这种豁免训练的权利可有可无,而奥斯将军因为他的出身,就连接受训练的资格都要想尽办法争取?” 阿波罗卡住:“……” 阿卡淡淡看了眼有些不知所措的阿波罗,很快他就收回目光,继续专注地看着场地中央的雅辛托斯。 克列欧已经趁着雅辛托斯和兄长对视的功夫,连滚带爬地逃开了,他冲着督政官的方向直奔而去,迎面和督政官身后一双双士兵的眼睛对上:“……” 克列欧用力咬住后槽牙,强迫自己将即将踏出圈外的脚收回去。 一个拙劣的士兵可以被调.教,但一个投降的斯巴达人,只配被鄙夷和不耻的目光淹没。 克列欧感觉此时自己就像个千疮百孔的风箱,疼痛在身体里四处穿来穿去。懊悔不断涌上心头,他恨不能回到之前,掐死向雅辛托斯挑衅的自己。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提起脚,走回场中央的动作那么简单,他却感觉双足深陷泥潭。原本给予他安全感的盔甲如此的黑暗、密不透风,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了让他窒息的死海。 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在盔甲中清晰可闻,他和自己不受控制、一动不动的身体较劲,出了一身的冷汗,在即将喘不上气、因为窒息而晕厥前,头盔被人从外掀开,新鲜干燥的空气涌入肺部。 ——然后他就看到了雅辛托斯放大的脸。 克列欧差点一个心脏骤停,休克过去。 雅辛托斯提着头盔挑眉:“你这是什么表情?没事吧?” 什么没事!克列欧瞪着雅辛托斯,就像看到了冥府的死神,猛喘了几口气后,疯狂地扒拉起身上的盔甲。 雅辛托斯神情诡异地看着拼命从盔甲里钻出来,活像那是巨鳄之口的克列欧:“你是不是热过头了?” 正在他想上前帮忙时,一声马的嘶鸣自众人背后传来,士兵们迅速避让开,免得那匹马踩踏到他们身上。 来者孤身一人,直冲到克列欧身边才勒住马。 匆匆翻身下马时,隐约能看出他行动间的不便,那条瘸腿再怎么控制都很明显:“克列欧!” 来人扶住克列欧,抬头看向雅辛托斯,露出一张苍白病弱的脸:“雅辛殿下,我来帮您的父亲乌纳陛下传达口信,陛下让您立即回去一趟。” ——这又是谁?阿波罗冲着阿卡夸张地做口型。 阿卡面无表情:“克列欧的弟弟,涅琉。”眼看阿波罗张嘴欲问,阿卡提前截断,“他们同父同母。” 很显然,即便是同父同母,这对兄弟的感情也好不到哪去。克列欧仍在干呕,还坚持用哆嗦的手臂推拒涅琉的搀扶。 兄弟俩纠缠成一团乱麻,好歹跌跌撞撞地走起来了,涅琉刚要带着克列欧离开。 “等等。” 雅辛托斯环臂抱胸,微偏着头看这对兄弟:“不打了?” 克列欧不可抑制地浑身抖动了一下。 涅琉看起来有些不安:“是的,殿下,您的父亲要您去见他,还是不要让陛下久等的好吧……?” 因为多病,涅琉的身板看起来格外单薄,尤其是还要支撑着克列欧微胖的身躯,雅辛托斯简直怕下一秒涅琉就要像那根被他拐了一脚的长矛一样,兄弟俩一起摔倒在地了。 基于此,雅辛托斯站直了身体,直奔主题地正色道:“多少也得有点补偿,意思一下吧?基于克列欧阁下无礼的挑衅?” 克列欧紧咬的牙都在打颤。 涅琉看看自己的兄长,又带着点怯意看向雅辛托斯:“您想要什么呢?” 雅辛托斯干巴巴地咂咂嘴。 涅琉那双在瘦弱的脸上显得格外大的绿眼睛,看得他都不好意思狮子大开口了。 雅辛托斯想了想,随口道:“赔我一把锄头吧。” 看在涅琉的面子上,雅辛托斯觉得这事可以到此为止。 补偿是必须要有的,好表明亚基亚德家族并不是任人欺负,但象征性地意思一下就得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克列欧显然不这么想。 他猛抬起头,从喉咙里发出一阵类似野兽的咕噜,脸上写满了备受羞辱。 涅琉:“可以……啊!” 他没料到自己会突然被克列欧重重推开,瘦削的身体没给他反应的机会,一下就摔倒在地面,摔出一连串咳嗽。 克列欧倒是踉跄了几下站住身体:“锄头……锄头!好!好!” 他冷笑着——虽然还在打颤:“我记住了,雅辛托斯。” 雅辛托斯眼神渐冷,看看狼狈爬起的涅琉,再看向克列欧时,才刚刚放柔的眼神变得冷硬:“记住?” 他嗤笑一声:“我还没说清楚条件呢,记得那把锄头上要刻清这么一行字:‘克列欧败于雅辛托斯,特此赔偿’。” 在一片寂静中,雅辛托斯又将目光转向勉强绷着脸,硬着头皮挺直腰杆的督政官:“督政官阁下最好也想清楚赔礼,不仅是给我,也是给被你无礼的行为挑衅的亚基亚德家族。” 督政官张嘴欲辩。 雅辛托斯比了个请的手势:“还是您也想上场?” 督政官的脸扭曲了一下,随后猛转过头,将怒火喷向那群新兵:“都过来!还不走?呆在那里做什么!” 雅辛托斯眯了下眼睛,他还没忘督政官和克列欧的目的,是想设计这群新兵的负责人:“等等。” “……”督政官忍了又忍,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殿下,您还有什么吩咐?教育斯巴达青年是我的职责,也是权利。” 换句话说,您无权插手。 督政官用眼神表达完未尽的话。 雅辛托斯走到阿卡身边,接过披风披回背后:“我对于督政官你行使权利的行为存疑。麻烦你和他们一起,跟我去见国王陛下。” “……”督政官的表情阴晴不定,甚至还带着一丝疑惑。 既然有这样的本事,雅辛托斯以前为什么要藏拙? 为什么又选在这个时候不再伪装? ……他是不是察觉到什么…… 脑海中转动着万般心思,督政官示意士兵们归营,自己则一言不发地跟在雅辛托斯身后,听到雅辛托斯一边往卫城内走,一边询问那群呆头呆脑的新兵:“负责你们的鼓舞者到底是谁?” 在斯巴达,每个男孩到了十二岁之后,都会被分配给一个年轻成年战士带领。这位成年战士被称为“鼓舞者”,而男孩则称为“倾听者”。 督政官用晦暗的眼神看了新兵们一眼。 被雅辛托斯点名的新兵:“呃,抱歉殿下,我们暂时还不被允许和任何人讨论这个。” 雅辛托斯把一脸“看完好戏,现在接着想怎么逃”的阿波罗拽到身边:“好吧。那你们务必记得告知你们的鼓舞者今天遇到的事情。” 他有点怀疑这群呆头鹅能不能把这话放在心上,于是紧跟了一句:“免得等他回过神,只来得及给你们收尸。” 呆头鹅们纷纷哆嗦了一下,其中一只嘀嘀咕咕:“但他最近忙到根本见不着人影……” 从田野到卫城的路很长,步行到底是要慢一点。 等雅辛托斯带着人走到父亲处理公务的私殿前,他的兄长奥斯已经从门口大步走出,显然刚刚完成和父亲的会面。 迎面遇上雅辛托斯,奥斯的脚步罕见地顿了一下,难得流露出一丝犹豫,但最后也只是冲雅辛托斯简单地点了个头,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雅辛托斯疑惑地望着兄长的背影,还在想什么事能让一向雷厉风行的兄长犹豫,乌纳陛下的近卫官从殿内走出来,对雅辛托斯行礼:“陛下说,督政官的事他已经听闻了情况。” 近卫官分别对督政官和新兵道: “请督政官先回去,明早前往议事厅,对两位陛下解释自己的行为。” “新兵也回到原本的受训地点,在未经鼓舞者允许的情况下,可以拒绝任何人的调遣。” 督政官的表情一时变得有些懊恼,带着几分烦闷转身离开。 等到最后一个新兵也小跑着走远,近卫官对雅辛托斯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请雅辛托斯殿下入内,陛下正在等您。” 雅辛托斯举步欲进,顿住,扭头看看阿波罗和阿卡。 经过今天这么一遭,雅辛托斯并不放心让阿卡独自站在外面等候,至于随时想偷溜的阿波罗,就更不可能了。 他果断决定使用特权,一手一个抓住阿波罗和阿卡:“他们是跟我一起的,有什么问题找我父亲去。” 将士兵“黑劳士不允许进入私殿”的阻拦抛在身后,雅辛托斯带着两人闷头大步闯进私殿,几近小跑地冲进父亲房间后,以最快的速度“啪”地甩上房门。 士兵在门外: “嘭!” “噢!” 雅辛托斯松了口气,抬起头,和房间内另一道视线撞了个正着。 宽敞的木桌后,坐着一名五十岁上下的男子。 他有着和雅辛托斯相似的面容,但五官看起来更加温文尔雅,乍一看比起将军,更像一位智者。 但如果以貌取人就错了,那双比起雅辛托斯,和奥斯更加相似的深蓝色眼睛锐利而气势逼人。 乌纳陛下坐在桌后,安静地和自己的小儿子对视:“……” 阿波罗紧张地咽了下口水。 即便五官、气质全然不同,但他面对乌纳陛下,莫名觉得乌纳的气势特别像偶尔上奥林匹斯山参加议事的冥王哈迪斯。 房间内一时陷入静默。 又过了须臾,乌纳陛下才缓缓开口:“……你告诉过我,你喜欢黑劳士,但从没说过你同时喜欢两个。” 乌纳陛下的蓝眼睛在阿波罗和阿卡身上扫过:“没有置喙的意思,但作为父亲,我更倾向你选择这个黑头发的。” 作者有话要说:  乌纳:爸爸更喜欢你这个对象,你觉得呢 第七章 阿波罗:“……” 不像雅辛托斯,他并不了解这位陛下的脾性,只是凭借第一印象,将乌纳陛下归类为和哈迪斯差不多不苟言笑的人。 没想到对方一张嘴,却抛出这么一段话,活像看见哈迪斯突然搭错神经,关心宙斯和赫拉的夫妻生活是否和谐。 阿波罗满脸见鬼,瞪着乌纳陛下没有丝毫笑意的脸,几乎怀疑自己是幻听。 雅辛托斯也卡壳了一下,无语道:“您误会了,父亲。我只是担心他们在外面不安——” “我不感兴趣。”乌纳陛下打断,双手搭在桌上,指尖相抵,“在你兄长来之前,我正在和元老院的人谈话。” 他直接切换到下一个话题,好像真的已经对上一个话题失去了兴趣。 雅辛托斯早已适应这种跳跃性的对话,顺着父亲的话问:“谈什么?” 乌纳陛下:“很多。比如奥斯已经三十岁,为什么还不成家。你怎么总为了维护黑劳士,和自己的同胞过不去。你那么偏好收希洛人做自己的情人,斯巴达难道没有好姑娘、好小伙?你到底还能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国王。” 除了头一句,一直在被集火的雅辛托斯:“……” 这群元老的嘴怎么这么碎? 雅辛托斯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保持虚假的微笑:“这么不放心,不如请他们考虑换个王储?” 乌纳陛下没搭话。 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比起让雅辛托斯登上王位,元老院更不能接受更换王储。 亚基亚德家族的上一代颇为好战,只有乌纳陛下的父亲活过了五十岁,留下唯一一个子嗣,也就是乌纳陛下。 乌纳陛下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于是他的两个孩子,成为唯一的选择。 而长老院宁可忍受雅辛托斯的叛逆,也不可能接受让奥斯这个混血登上王座。 乌纳陛下突然问:“你为什么和督政官、克列欧对上?” “?”阿波罗奇怪地看着乌纳陛下,这话问的好像雅辛托斯不该这么做一样,他们父子之间似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共识。 没有给雅辛托斯回答的时间,乌纳陛下低下头,摸出一枚徽章,丢到雅辛托斯面前:“既然打算不再藏拙,那就按照规矩,参与今年的试炼。” 阿波罗猜不透这对父子打的什么哑谜,又不好在这种时候去戳阿卡,只好偷偷瞅了阿卡一眼。 只见阿卡正微蹙着眉头,凝视雅辛托斯的后背,修长有力的手搭在金腰带上悬挂的那些小包囊上,指尖一下一下地将袋口拨开,又盖上,拨开,又盖上。 阿波罗瞪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可能是阿卡下意识的动作,或许阿卡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但不论是神情,还是动作,阿卡的表现都让阿波罗差点以为这“试炼”不是好事,可雅辛托斯却眨了眨眼,眼底漾出一丝真实的笑意:“谢谢。” 乌纳陛下:“你——” 雅辛托斯摩挲着徽章表面印刻的Λ纹:“我明白,父亲。请放心,我会在试炼中为家族争得荣光——” 乌纳陛下盯着雅辛托斯,说完后半截话:“——记得收敛一点。” 雅辛托斯:“……” 乌纳陛下似乎隐约抽了下嘴角:“和你一起参加试炼的,都是未来斯巴达的战士。我不希望他们还没上战场,就对盾或者矛或者其他武器心生抵触,甚至连盔甲都不愿穿。” 阿波罗忍不住偷偷瞄向乌纳陛下,严重怀疑这位陛下也是过来人。 但乌纳陛下说完这段话,就低下头,将目光投注在公务上了,随意地对雅辛托斯摆摆手,示意他离开。 “……”雅辛托斯觉得父亲这些话简直是无中生有,完全都是污蔑,但摸摸手里的徽章,他抬起头换了个话题,“刚刚那队新兵,年纪跟我差不多大,该是受训完毕了。但他们的攻击毫无章法,性格也很不沉稳。到底是怎么回事?负责他们的鼓舞者是谁?” 乌纳陛下比之前稍加用力地摆摆手。 大概可以翻译成“滚”。 雅辛托斯的脚却丝毫没有挪动的意思。 他收起徽章,挑眉看着乌纳陛下留给自己的头顶:“您没别的事要对我说?” “……”乌纳陛下终于抬起头,思索片刻,吐出一个简洁有力的词,“滚。” 雅辛托斯脸上保持着淡笑,心里却轻轻叹了口气。 但他很快便收起那一点偷偷漏出来的失落,转身往外走。还没跨出门,迎面就走来一个六十来岁、面相刻薄的男人:“——克桑陛下?” 他好不容易迈开的腿,又死死在地上定住了,看着满面怒容、大步走来的另一位斯巴达国王。 这是打走了小的,迎来了老的?看起来欧里庞提德家族虽然兄弟情不咋的,但父子还是情蛮深的。 ——嗯,跟我们家一样。 雅辛托斯和克桑陛下喷着火的铜铃大眼对上,发散了会儿思维,转过身,准备自己惹的祸自己承担责任,别让老父亲顶锅:“父——” 乌纳陛下看他一眼:“快滚。” 雅辛托斯:“……” 得,“滚”还加了一个“快”字。 他从善如流地把抬起的脚又收回去,带着阿卡和阿波罗往外走,一个侧步避开克桑陛下伸来的手。 克桑陛下气死,当即就想拦人,被几步走到他身前的乌纳陛下牢牢握住手:“——你放开!雅辛托斯,给我站住,今天的帐我必须和你算算!” 阿波罗被克桑中气十足的声音震得缩了下脖子,凑到雅辛托斯身边:“我们不管他吗?” 雅辛托斯耸耸肩,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大步流星往外走。 踏出私殿的时候,还能听见克桑陛下的怒骂:“你也昏了头了!就这么纵容雅辛托斯带着黑劳士进出私殿!难道就不怕他们看到军情机要?立刻把他们喊回来!” 乌纳陛下:“你在教我做事?” 阿波罗:“……” 离开私殿,巡逻的士兵就没有那么密集了。 阿卡在出门前,问士兵讨要了一根火把,回去的路总算没有来时那么摸瞎。 雅辛托斯看着跃动的火光,不自觉地笑了一下,眼底本想兴师问罪的怒火像靠近暖源的薄冰,迅速坍塌融化。 他缓和了语气,对微抿着唇,身体似乎有些紧绷的阿卡道:“你私自外出的事,等回去再说。我带回来了一个麻烦,需要你帮我盯着。” 他一边说,一边把阿波罗推到阿卡身边。 阿卡:“麻烦?” 他黑沉的眸子扫向阿波罗,又转回来看着雅辛托斯,不知道为什么,显得似乎有那么几分……不安。 雅辛托斯并未注意到,他短暂地闭了闭仍旧不太舒服的眼睛:“是。” 雅辛托斯没搭理试图软磨硬泡耍赖的阿波罗,继续对阿卡说:“情况比较复杂,暂时不能告诉你原因。总之,有赖你多盯一盯,平时就让他和大家一起生活、劳作。务必注意,不要让他靠近任何一座神殿。” 阿卡沉默地点点头,绷紧的肩背微微放松了一些。 雅辛托斯话锋一转:“好,现在我们谈谈你私自外出的事吧。” 阿卡:“…………” 他刚放松的肩背一紧,接着略带僵硬地缓缓转过脸,总是淡泊没什么情绪的眼底写着:不是说好回去再谈? 雅辛托斯挑眉:“长路漫漫,后半程总不能不说话?讲讲吧,你是怎么想的。早上我就提醒过你们,不要出门,今天是督政官换任的日……这是?” 阿卡掌心摊开,手掌里托着一顶细细的花冠。并不是什么艳丽的花种,只是一些零碎的小野花,什么颜色的都有,开得很完整。 “哪摘来的杂草。”阿波罗抻着脖子看了一眼,带着点愤愤地说,他正攒着满肚的不情愿,“你不会是想用这么俗气的玩意儿、这么俗气的办法就把雅辛打发了吧?” “……”阿卡愣了下,眼神里有几分动摇。 他犹豫片刻,紧接着把手往回缩。 “等会。”雅辛托斯拦住。 他本想问你从哪掏出来的,但话在喉咙滚了一下,又滚回去了:“给我的?” 阿卡垂着眼睛:“在地里跟其他人学的。” 雅辛托斯顿了顿,低头看看花冠,有些失笑,他伸手接过,直接戴到头上:“至少算个礼物。——但这也不是你能冒险跑出去的原因。” 他还想再说几句,步子一跨,已经迈进了院落。 好几个黑劳士坐在门槛上等的望眼欲穿,之前那个小女孩头一个蹦起来:“殿下!阿卡,你们没事!” “嗯,”雅辛托斯收回未尽的话,给阿卡递了一个待会再继续算账的眼神,“塔娜,叫大家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你们的新同伴,叫做——” 他鬼扯了一个名字:“阿波。” 阿波罗的表情介于“还好没露馅”和“叫这名字我不如死”之间。 塔娜笑嘻嘻:“我还以为只有阿卡的名字这么奇怪,原来还有人会叫阿波!” 一句话伤害了两个人,雅辛托斯用调侃的目光看了眼面色发僵的阿卡。 他这起名风格还真是从阿卡这儿汲取的灵感,只不过,阿波是个假名,但阿卡却是个实实在在在斯巴达活了二十来年的真人。 或许也正是年纪长,并且经历的磨砺也比较多的原因,阿卡才格外沉默,也格外会照顾人。 黑劳士们格外积极地行动起来,烧水的烧水,拿药的拿药,拥簇着满身鞭伤的阿波罗往他们住的房间走。 雅辛托斯回过神来:“等等,阿波——跟阿卡一起,晚上在我房间守夜。” 阿波罗脸色一僵,接着一惊,紧接着变得极为惶恐,之前已经放下的手再次和衣领重逢:“你你你想干什么?” 雅辛托斯微笑:“反正不会是找亏吃。” “……”再次被提醒自己丑的阿波罗,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好,还是生气好,总之就很悲哀。 顺着回廊,雅辛托斯走向自己的房间。 封闭式的屋舍和狭小的窗户让屋内漆黑一片,雅辛托斯站在门口,手扶着门框安静地看了一会:“……阿卡,能把火盆点上吗。” 阿波罗有些吃惊:“你居然怕黑?” 他突然想起之前明明已经出了私殿,阿卡却突然停下,转身回去问士兵索要了火把。 火盆被点亮,雅辛托斯踏进房间,这时一天的疲劳才潮水般涌来,占据身体。 他连披风都没解,站在床边晃荡了两下,便懒懒地躺平,口中还不忘澄清:“不是怕,就是不大喜欢黑咕隆咚的感觉。” 正背对这两人,将火把挂上墙壁的阿卡动作停顿了一下,接着转身,走到房间角落的箱子边,从里面拿出了什么。 雅辛托斯揉了揉还有些干涩得疼痛的眼睛,懒洋洋地问:“怎……” 剩下的话在嗓子里一下卡壳住。 阿卡一手托着一小块蜂蜜蛋糕,另一手托着一叠整齐的红色布料,走到他床头半跪半蹲下:“今天是你的生辰,祝你快乐。” 他一板一眼地说完,将碗碟和布料整齐放在雅辛托斯的床头,然后迅速退了回去,严谨地坚持自己的距离原则。 “……”雅辛托斯缓缓支起身。 火盆中的木柴噼啪作响。 雅辛托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清晨到傍晚,他遇见那么多人,甚至还有两个试图向他示爱的神,却没有一个人,或者一个神,对他说一句“祝你快乐”。 他本以为那顶花冠就是今天能得到的最好礼物。 红色的布料在床上展开,有一角顺垂地滑落地面。金色的Λ纹用不知材质的线绣在背面,明灭不定的火光照耀下,似有金光伏在线下暗潮涌动。 披风安静地床上铺陈,在火光下旖旎蜿蜒,像被扯下的一小片红海。 第八章 雅辛托斯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噢。” 他又花了一会功夫找回自己的脑子:“谢谢……” 哦,真棒。 十几年的斯巴达教育,我能写出最优秀的赞颂诗歌,面对人生第一份生日礼物却只能说出一句谢谢。 雅辛托斯在心里对自己翻了个白眼。 但现实中,他却是带着几分不知所措,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红披风。 斯巴达人会庆祝很多节日,比如卡尔涅亚祭、少年欢舞节,多数是为了祭拜阿波罗、雅典娜之类的神明而举行。 但对于生日,唯一算得上“庆祝”的,可能就是刚出生的那一次。 父母会将新生儿送到元老那里,家中所有的男性长辈们聚在一起,看元老用烈酒擦拭新生儿的身体。 如果新生儿表现出承受不了的虚弱状态,比如抽搐,或者这个倒霉的孩子天生残疾,那么经过所有男性长辈讨论后,父亲有权利决定是否弃养这个孩子。当然,如果不是家里真的困难到一定程度,父亲一般都会选择留下,斯巴达甚至还有全部由残疾青年组成的军队。 ——总而言之,这是雅辛托斯第一个被庆祝的生日。 这并不意味着他的父母不爱他,只是他们更倾向于“用严格教会坚强,爱你就是确保你有在战场活下去的能力”。 罢工的大脑总算恢复正常,雅辛托斯轻咳了一声,将红披风提起:“要帮我披上看看吗?” 阿卡站在原地片刻,上前一步接过披风,宽阔有力的手臂探过来,绕到雅辛托斯后背去解旧披风。 这动作似乎有些超乎寻常的亲密,看起来像一个拥抱。但雅辛托斯垂下眼,却能从阿卡被紧绷的结实肌肉撑紧的袖子看出,阿卡其实稳稳端着手臂,确保过程中不会产生任何不必要的肢体接触。 他黑沉的眸子看起来很专注,专注于一颗有点难解的索扣,于是雅辛托斯带着一半感谢、一半恶趣味地猛然伸手,用力抱了一下近在咫尺、毫无防备的阿卡:“谢——” “——啪嗒。” 索扣被扯断、掉落地面的声音比雅辛托斯第二声谢谢还早,小小的贝壳扣砸落地面,骨碌碌滚进不见光的床肚底下。 阿卡宛如被一只被戳了软肉的海蚌,迅速往后一撤,黑眸中飞速掠过各种情绪,最后定格为无声的责怪,指责地看着雅辛托斯。 雅辛托斯低头看看被扯烂的旧披风,抬起头冲阿卡挑眉:“不怪我,谁都知道解披风可以站在背后解,你难道不是暗示我给你一个感激的拥抱吗?对吧,阿波——” 雅辛托斯及时把最后一个音节吞回去,并冲着呆滞的阿波罗扬了扬下巴。 阿波罗一个激灵:“对,”他眼泪汪汪地说,“对不起,雅辛——殿下,我真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辰,以及能不能帮我上个药?伤口疼得我快要晕厥了。” 他眼巴巴看着雅辛托斯,指望能获得一点同情,然而屋里的两人没有一个表现出一点怜悯的,阿卡甚至有些嫌烦一样地皱了下眉头。 雅辛托斯耸耸肩:“别担心。你已经跟我东奔西跑到现在了,也没出什么事,就说明你完全能撑得住。但是阿卡,还是给他拿点药吧,我不希望他在今晚发热。” “……”阿卡杵在原地没动,看起来有些不甘愿,“剩下的伤药不多——” 雅辛托斯安抚性地冲他笑笑:“我的训练已经结束,基本用不上伤药了。剩那么点干什么呢?摆着也是浪费。” 阿波罗简直对雅辛托斯感激涕零,这个阿卡到底是什么魔鬼!同是黑劳士,难道就不能享有一点点共情? 他手忙脚乱地接住阿卡抛来的伤药,还要卑微讨好地连说几声谢谢,什么“能不能帮我擦后背的伤”之类的要求都不敢提了,自觉地滚到另一边自食其力。 要说不怨恨,是不可能的。阿波罗攒着一肚子怨气,一边吭哧吭哧给自己擦药,一边竖起耳朵听另一边的对话。 雅辛托斯在床边端正坐好:“来吧,我保证这回不动手了。” 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真诚。 “……”阿卡微蹙眉头,似乎在衡量雅辛托斯有几分可信。 他要么是被雅辛托斯眼中的“真诚”说服,要么就是觉得辛苦准备的礼物不能浪费,在原地僵持了一会后,提着新披风缓步靠近,吸取教训绕到侧面,从背后动作迅速地将索扣扣上。 雅辛托斯不紧不慢地道:“你知道吗?在斯巴达人的习俗里,披风其实是一个很重要、很私人的存在。” “能陪伴一个斯巴达士兵走到人生尽头的,不一定是他的武器,但肯定有他的红披风。” “指导我训练的那位内卫曾跟我戏言,这辈子碰过他红披风的人,除了织布缝纫的裁缝,只有他的妻子。” 从颈后顿时传来布料绷紧的压迫感,雅辛托斯怀疑阿卡是想用披风勒死自己。 反正他满足过自己的恶趣味了,于是偏过头一脸正经地说:“我可没动手。” 阿卡:“……” 他居然没退回社交距离,在雅辛托斯有些讶异的目光中,垂眸看了雅辛一会,黑色的眸中倒映出一团烈艳的红。 但他很快就收回视线:“你的眼睛是不是不舒服?” “躺下,我帮你按按。” “……我才披上披风,还没看到怎么样,你也没评价如何。”雅辛托斯已经数不清这是今天第多少次惊讶,他一边抱怨,一边带着几分迫不及待地解开披风,带着几分粗鲁地扯下衣裳,熟练地在床上躺好,“你到底怎么看出来的?” 他也就刚惊醒那会儿揉了几次眼睛,回到院落之后,他碰都没碰眼睛一下。 “……”阿卡凝固住,过了一会才张了张嘴,“按眼睛,为什么要脱衣服?” 红色的布料在床上堆叠,年轻的王储在其上打了个滚:“?不好意思,习惯了。” 雅辛托斯不仅没有尴尬,甚至凭借一贯的厚脸皮倒打一耙,用谴责的目光看着阿卡:“以前不是都会有一个全身按摩?为什么今天我过生日,反而没有了?你不会是想用物质上的礼物,代替身体上的享受吧?” 阿卡的脸更瘫了:“…………” 不过他瘫了一会脸,突然像想起什么一样,猛然回头,看向阿波罗的方向。 阿波罗正目光发直地盯着躺在披风中的雅辛托斯,嘴巴愚蠢地张开。 阿卡伸手抓起旧披风,冲着阿波罗劈头盖脸地甩过去,声音冷硬,堪称疾言厉色:“看什么?” 和阿卡想得不同,阿波罗却不是因为垂涎美色而眼神发直,他手忙脚乱地把旧披风扒拉开,瞪圆眼睛雅辛托斯赤.裸的上身:“这……是什么?” 雅辛托斯顺着阿波罗的目光低头看看自己,无所谓地道:“这么快就不认识了?你刚刚还在为自己身上的鞭伤擦药。” “不是……!”阿波罗一时忘记了自己身上的疼痛,“我是说,你为什么也有……” 不是说王储不需要接受训练吗?那么哪怕雅辛托斯接受格斗方面的训练,也不需要和其他人一样,连鞭打也接受吧? 即便接受了,为什么雅辛托斯身上的伤痕,比之前那个冲他亮出伤疤的卫兵还要密集? “……”雅辛托斯笑了一下,没再回复阿波罗,在床上舒服地躺下。 这披风的布料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触感比他的床铺还舒服,雅辛托斯懒洋洋地在上面蹭了下脸。 既然感情已经无疾而终,那么他也没必要和阿波罗解释,这些繁多的伤疤是他当初决定要和一个黑劳士共度一生后,加倍训练得来的。 身为王储,想要和一个黑劳士在一起,想要护住彼此、平平稳稳度过未来余生,他得比以往任何一个斯巴达战士更加强大,才能面对将来的疾风骤雨。 才能不重蹈父亲的覆辙…… 雅辛托斯打了个哈欠,困倦中依稀听到阿卡似乎在用很差的语气对阿波罗说“转过去”,阿波罗居然难得不糟心地保持了安静。 紧接着就是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是阿卡正带上手套,从腰间的包囊取出精油,芬芳的花香伴随着橄榄油的气息挥散开,一双手搭上他的眼睛,熟练而力道适中地揉按起眉心。 过了一会,那双手挪开,将旁边的被子妥帖地盖在雅辛托斯身上,才继续回去揉按眼眶。 雅辛托斯:“……” 片刻后,他的睡意彻底消散了:“阿卡,你知道现在是夏天吗?” 他那么积极把衣服甩开,有一部分原因是贪图凉快,被子一捂,但凡有点睡意都被燥热给捂没了。 阿卡:“不穿衣服会冷。” 雅辛托斯猛然支起身,把被子拎开:“现在是夏天。” 阿卡沉默地回视。 雅辛托斯:“……” 行叭,有一种冷叫做阿卡觉得你冷。 雅辛托斯放弃地趴回去,折中地用披风裹住自己,顺便寻找了一下阿波罗的位置。 屋舍角落,单独隔出来的小浴间里传出火光,估计阿波罗就是被阿卡赶到那里面去了。 他放心地收回目光,闭上眼想找回睡意,没过多久,清醒地睁开眼:“……” 算了,彻底睡不着了。 雅辛托斯顺着阿卡的力道翻了个身,方便对方替他推拿背部:“你怎么这么熟练?我知道雅典有很多体育场,里面有专门为运动员抹精油、缓解伤痛的医者,但斯巴达可没这些享受的机会。你是怎么学到的?” 雅辛托斯舒坦得快要瘫成一块饼。 说起来也奇怪,认识阿卡不过就是半个月的时间,在此之前,他从没有过过如此精致享受的日子,但现在他趴上床的动作自然到仿佛生来就是被伺候长大的。 ——好吧,一点也不奇怪,享受就是这么一点点腐蚀人的进取心的。 雅辛托斯勉强让自己集中精神:“对了。你还没回答,怎么看出我眼睛不舒服的?” 阿卡沉默得就像他根本不存在。 雅辛托斯抬手一抓,拉住阿卡反射性想往后收的手:“你不说,我就不放手。” 阿卡:“……” 他挣动了几下,最终停住。 “……克列欧挑衅的时候,你没有用弓箭。”阿卡说话的声音有点闷,连对克列欧“殿下”的称呼都省略了,“他说‘只有女人和娘娘腔才用弓箭’,你本应该用弓箭反击他。当时那种情况,用弓箭更简单。” 以雅辛托斯的技巧,完全能够射中克列欧暴露在盔甲外的部分,将这场决斗漂亮地结束,可雅辛托斯却偏偏选了更麻烦、且并不能直接回击克列欧的话的办法。 “——好吧,”雅辛托斯顿了顿,但是还没撒手,“我怎么觉得你不开心?” 阿卡的表情有点欲言又止,好像想问“不是说好的回答了就放手”,但最终,他将目光落在雅辛托斯纵横交错的疤痕上:“这值得吗?” 雅辛托斯知道,阿卡并不清楚今天发生了什么,这么问或许只是出于这些触目惊心的伤痕。 但或许是身下的披风太柔软,弥漫的花香太芬芳,他忍不住道:“当然。即便那个为之奋斗的理由已经不在,但我所经历、学习到的一切,一定会在未来某天变成礼物——嘿,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基于祖父那一代有过血的教训,收留每一个黑劳士之前,雅辛托斯都会反复测验他们的人性,确保不会有城邦外——甚至城邦内的人试图向他身边安插刺客或者间谍。 院落内的每一个人他都能相信,区别只是他愿不愿意和他们分享这个称得上私人的秘密而已。 雅辛托斯将白天的事简述了一下:“……大概就是这样。总之,我准备先哭一次试试。” 他干巴巴地砸了下嘴。 这听起来很简单,但从他小时候因为换牙疼哭后到现在,他没流过第二次眼泪。哪怕是接受加倍训练时,两次发热到神志不清。 他简直怀疑那颗泪状的金光,就是他十来年浓缩至今的眼泪结晶。 雅辛托斯将期望寄托在阿卡身上:“所以,你能让我哭吗?” “让”这个字听起来太过温和,雅辛托斯担心阿卡会大大低估这件事的艰巨性,有所保留,于是他又特地改口,加重语气:“所以,你能弄哭我吗?” 阿卡:“……” 第九章 这是什么见鬼的要求?阿卡略显古怪的眼神仿佛在传递这句话。 他的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很难形容,雅辛托斯自动把这理解为“无言以对”和“黔驴技穷”。 后者应该更多一点,因为半个多月前,把阿卡救回院落后,他就去接受了“结业典礼”。 作为最后一堂课,他回家时背后没有一寸好皮,当晚就陷入高热昏迷,隔日才清醒,阿卡恰好见证了全程。 如果那样的伤都没法把眼泪从他泪腺里挤出来,那“弄哭他”真的是一件天大的苦差事。 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到任务的严酷性,阿卡半晌没说话,在雅辛托斯开始考虑是不是换个话题时,他沉默地转身,离开房间,过了一会拿了个洋葱回来。 雅辛托斯:“?我不饿,而且这是个生洋葱。” 阿卡面无表情地收紧手指,那颗可怜的洋葱顿时被捏得汁水淋淋,随后他将手凑到雅辛托斯的眼睛附近。 雅辛托斯:“我不——?等等,好像有点感觉了。” 少顷,雅辛托斯拽着阿卡的衣摆猛擦过盛的眼泪:“你在那上面放了什么神奇的药草?” “……”阿卡救回自己的衣服,将干净的手帕递给雅辛托斯,语气淡淡,和之前嘲讽阿波罗时有异曲同工之妙,“一般会做饭的人都知道,切生洋葱的时候会流泪。” 雅辛托斯:“……” 他缓缓将头埋进手帕,只给阿卡留了个后脑勺。 阿卡等了一会,也没看那个后脑勺有啥动静:“……殿下?” 他忍不住反思了一下,自己刚刚的嘲讽真的有那么大威力?以雅辛托斯的厚脸皮居然能感觉到尴尬? 雅辛托斯冲他摆手:“再给我条新手帕。” 哦,就说厚脸皮怎么会懂得尴尬。阿卡帮雅辛托斯换了条手帕,过了会眉头开始紧蹙:“远离洋葱汁后,应该过一段时间就停止流泪,我不知道你反应会这么大?” 雅辛托斯用新手帕闷了会脸,随后摘下:“可能是我第一次接触这个,不太适应。”他使劲睁了睁,把最后一点泪意回收进眼眶里,“好吧,现在看来,之前那种眼泪不是想有就能有的。” 厚脸皮不懂得尴尬,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雅辛托斯若无其事地继续话题:“这条路行不通。我试试看那个硬塞给我的光团能不能用,是不是阿波罗的神力。” 屋角的小隔间顿时发出狗爪挠门的动静。 阿波罗在门缝上方露出一双眼睛,睁得溜圆:“你不能——你不可以使用我的神格!” 没人理他,雅辛托斯闭上眼睛,回想之前光团塞进胸口时的感觉,憋了半天:“……” 他默默换了个姿势,在床上躺下,免得保持这个坐直的动作让他联想起便秘。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足够阿波罗攒起新一波的底气,得意洋洋地叫嚣“我就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使用我的神格”,一抹微光才从雅辛托斯的胸口扩散而出。 像清晨时修饰在帕尔农山顶的朦胧熹微,这抹光逐渐扩大、增强,最终包裹住了雅辛托斯。 “很好,”雅辛托斯三步并作两步蹿到铜镜前,左右看看,点点头,“现在我们晚上可以省柴火了。” 他现在简直像个行走的大号光团。 雅辛托斯:“就没点别的用?” 阿波罗又在那儿挠门,发表“只有我才能发挥它的真正威力”之类的见解。 雅辛托斯回到床边坐下,捧起蜂蜜蛋糕啃了一口,语气随意地道:“哦。你开始想和我比试谁能更好地掌握你的神格了吗?” “……”门板另一头的小狗勾霎时乖而安静。 雅辛托斯收回目光,对着蜂蜜蛋糕啃了一大口,带着点郁闷。 其实他有些夸大其词了。即便已经成攻堵住了阿波罗的嘴,他也不得不承认,在他使用阿波罗的神格时,确实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这种不配适的感觉很强烈,总之就是鲜明地在心底留下“这不是我的东西,也不适合我”的印象。 而且这光亮并没有维持多久,在他吃完蛋糕后,就熄灭了。 “味道怎么样?”阿卡的目光像是能穿过刺目的光团,笔直而专注地落在他身上。 雅辛托斯回味了一下,蜂蜜蛋糕的味道确实格外甜蜜,于是他心底的郁闷不知觉消散大半:“很棒。”他又忍不住抱怨,“就是太小了,这可是我攒了二十年的生日。” 阿卡接收到雅辛托斯“所以值得二十倍大的蛋糕”的暗示眼神,用冷淡筑起反弹之壁:“我去学做蛋糕时,厨娘特地强调过,不要一次给你吃太多糖,免得牙疼。” 雅辛托斯还想再软磨硬泡一下,从外院传来一阵细微的动静:“……等等,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哭?” “……”阿卡沉默地点了点头,证明雅辛托斯没有听错。 打开门将蔫哒了的狗子拎出来,雅辛托斯循声走到院里的干草垛边,找到了一群大晚上不睡觉,聚众对月抹泪的黑劳士们:“怎么了?” 考虑到今天日子特殊,雅辛托斯问到一半,眉头就已经提前皱上。 之前的那个小女孩吓了一跳:“殿下!你,你怎么没举火把就出来了。” 雅辛托斯挑眉:“然后等着被你们发现?说吧,怎么了。” 黑劳士们慌乱起来,擦眼泪的擦眼泪,说没事的说没事,东一句西一句听得乱糟糟。 雅辛托斯对此早有预料,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精准定格在努力往后头缩的小女孩身上:“塔娜。” 小女孩猛地捂脸,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心虚声明:“我不知道!不要问我!” 她绞尽脑汁,还想再编出点“其实我们自古就有月下祭拜狼神的习俗”,细细的手腕就被稳稳抓住,力道温和地拉开。 雅辛托斯靠近的面容不期然撞进视线,月光下完美得像是被造物主眷恋地啄吻过,她的脑海一空,如同听闻海妖歌声的水手一般,晕乎乎地开口:“他们的家人受伤了。本来,在督政官换任的日子,即便没有主人家可以藏,大家也会找到隐蔽的地方躲好。但今年克列欧殿下和督政官阁下亲自带队,围剿了好几个往年都很安全的隐蔽处……他们的家人虽然侥幸逃走,但受了重伤,没有药的话,在这么炎热的夏天肯定活不过两天!” 雅辛托斯下意识看向阿卡:“我这边的药——” 阿卡:“没有了。”他冷冷地看向缩手缩脚的阿波罗,眼神称不上友善,“最后一点刚刚被他用完。” 阿波罗被黑劳士们齐齐投来的眼神看得连脖子也缩起来:“我……我也受伤了啊!” 这话本该占理,但他又有点心虚。 之前上药的时候,他觉得特别疼痛难忍,于是上完一层药后,又挖空药罐怼着伤口多抹了几层,按量来算,至少还能再供三四个人。 雅辛托斯也想到了这点,目光转凉,扫向阿波罗。 阿波罗差点捂头:“对……对不起嘛,那个,不能买,或者问乌纳陛下借吗?” 阿卡眉头一皱。 不是每一个医者都靠谱,有很大一部分“医者”是借着神明之名,以及一些糟糕的治疗手段,谋取钱财。 雅辛托斯使用的那种草药难得有效,但配方只掌握在阿波罗神殿的祭司手中,每年制作完成后平等地分配给每一个斯巴达人,即便是乌纳陛下,按照规矩也只能多拿一份。 因为雅辛托斯的训练,乌纳陛下早已经将今年分得的药全给了雅辛托斯,即使现在去借,乌纳陛下也拿不出药来。 雅辛托斯的目光落在阿波罗身上,停留片刻,眼睛一眯:“你真感到对不起?” 阿波罗连忙点头。 “很好,”雅辛托斯拖长声音,“我刚想起一个地方,有着源源不断的草药,甚至还能拿到配方。” 阿波罗反应慢半拍地道:“哪——哦!” 哪里有源源不断的药草,还有药草的配方? ——阿波罗神殿。 · 午夜时分,祭司完成最后一次祷告,将神殿的大门半掩上。 顺着幽长的回廊,他来到专门为祭司准备的休憩处。 休憩处面积不大,简单分了几个房间。走进屋里,已经有几个同伴安顿下,正坐在床边交谈: “所以克列欧殿下来的时候,你不在?那你也没看到他一脸见鬼的模样,对我嚷嚷那套重甲里有邪祟,让我用圣火驱走它?” “什么邪祟,我听说那套重甲可花了克桑陛下不少钱。” “没错,我不觉得面对一套普通的盔甲,阿波罗会显灵。那玩意儿进了熔炉,没了就是没了。但克列欧殿下根本不听我劝,自己动手把盔甲给推进火里去了。” “啧,那听起来被邪祟附身的更像是克列欧殿下。这么晚了闯进阿波罗神殿,就为了废掉一套重金换来的重甲。” “可不是吗?但后来我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克列欧殿下离开后,隔壁老列欧家的儿媳妇来给他送夜宵,她的丈夫是一个士兵,才结束任务从军营里回来。听说这事已经在军营里传遍了——我们一直认为风流、一事无成的雅辛托斯殿下,原来是在藏拙,今晚在督政官的见证下,狠狠打败了穿着重甲的克列欧殿下!我想,克列欧殿下想摧毁重甲,并不是因为那里面真的有邪祟,而是被雅辛托斯殿下打怕……哦阿波罗在上!那是什么?!” 祭司们的讨论被大殿处传来的耀眼光芒打断,他们几乎瞬间从床上弹跳起来,面朝光明大脑空白了一阵,身体先于理智地撒腿奔向大殿。 只见高大的阿波罗神像头顶,一团煌煌然不可直视的光踞坐其上,将整座神殿照耀得宛如白昼。 “哦,阿波罗啊……”其中一个祭司先是下意识地感叹了一声,然后猛然反应过来,“天!是光辉伟岸的阿波罗啊!” 祭司们一时慌乱了,他们虽然笃信神明,但这辈子何曾见过神迹?有的噗通一声跪下,有的跌跌撞撞地跑向供桌,将祭品高高举起。 雅辛托斯提溜起大为感动、当场就想张嘴的阿波罗:“你想干什么?” “……”阿波罗被掐着后颈,两脚悬空,连动都不敢动一下,惊恐地转着眼珠子往下望。 阿波罗神像高达七八米,下面还有两米高的底座,站在神像头顶往下望,地面看起来是那么遥远,掉下去一定死的很难看。 雅辛托斯在阿波罗脸侧耳语,“你以为我是来带你接受祭拜的?” 阿波罗的眼泪都要出来了,悲伤地看了眼底下乱成一团,全然不知自己真正信仰的神明正被人挟制的信徒:“其……其实你可以把我留在院子,让阿卡看管。” 雅辛托斯微笑:“你真体贴。我必须感动地向你承诺,只要我能做到,一定优先把你拴在身边,亲自看管,除非实在没办法,我才会让别人代劳。” 阿波罗:“…………”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雅辛托斯从腰后摸出刚刚溜进神殿前,在窗外摘下的藤蔓绿叶,丢下地面。 绿叶不大,但被光芒包裹住,就像神明遗落下的一粒星光,祭司们立即蜂拥而上接住了,定睛一看:“……您想要我们所持有的草药和全部配方?” 神像头顶的神明屹立不动,没有发出丝毫声响,祭司们心头升起的疑惑很快就被惶恐和激动淹没:“没有问题!我们立刻去取!” 阿波罗哆哆嗦嗦地看着下方的祭司迅速去后仓取药、装车,小心地将脚往自己神像的头顶蹭:“可可可以了吧?” 雅辛托斯打量着其中一名祭司殷勤端上的水果:“你知道吗?这些水果极其珍贵,是边民组织的商队漂洋过海贸易来的,不仅数量稀少,而且价格昂贵,即便是我也只能偶尔吃上一点,解解馋。” 来都来了,对吧。 第十章 夜深人静,月光怠懒地藏进云层。 雅辛托斯沿着小路悠闲地溜达,手中是剥了皮的柑橘,身边是委屈憋泪、吭哧推车的阿波罗。 阿波罗会感到委屈很正常,就在刚刚,雅辛托斯当面搜刮了他的神殿,并且随意展示了一下“如何刚上手就把神格玩得比他还溜。” “我也就是瞎试试,”这人还要表现得好像自己也很惊讶的样子,满脸虚伪的谦虚,“谁知道反向使用神力就能有隐匿的效果?你拥有神格这么长时间,难道没试过?” 彼时,阿波罗正被迫负伤推车,闻言顿时一口老血梗在胸口。 他用幽怨的眼神死死盯着祭司们,偏偏因为神力的加持,那么大一个人加车杵在祭司们面前,没有一个人能看到。 祭司们还在像睁眼瞎一样,在他身边惊呼“果真是阿波罗赐下的神迹,装满药草的推车竟然凭空消失”。 要不是被掐着后颈皮,阿波罗恨不得一推车把他们怼醒。 雅辛托斯剥下一片果瓣,泰然自若地顶着阿波罗火辣辣的视线,丢进嘴里:“说实话,这东西有点酸,我不是很喜欢。但它的价格非常美丽,因为这种水果只产自爱琴海西南部的一些岛屿,近几年才开始流入伯罗奔尼撒岛。” 阿波罗盯着剩余的果瓣:“噢,你不喜欢吗?其实,我恰好有点口渴……” 雅辛托斯:“我观察了一下,这很可能是两个地区运来的货。你看这一碗里的,皮薄果酸,这一碗里的,皮厚果甜。而且咬开果核,里面的芯看起来也不大一样。我不大懂,但会出现这样的差异肯定有原因,而且至少能证明,这水果在不同的地域有机会成活。” 仿佛没听懂阿波罗的暗示,雅辛托斯把剩下三瓣都塞进嘴里。 阿波罗本来还在惊叹雅辛托斯怎么琢磨出来的,见状气得一个仰倒,当场把推车一撒:“你——” “想好再闹,”雅辛托斯带着笑意瞥了他一眼,“上次一滴眼泪就让你没了神力,这次可能就是少一只眼,一条腿。” 他随口一诈,说完顿了一下,想起不对。 之前和阿卡折腾眼泪的时候,阿波罗就在小隔间里,应该听到了他们失败的尝试。 雅辛托斯略微琢磨了一下,刚准备给漏洞打个补丁,就见阿波罗默默缩起脑袋,扶起地上的推车把手。 “……?”雅辛托斯有些惊奇地看着竟被威胁到了的阿波罗,忍不住问,“你在小隔间里挠门前,都在干什么?” 明明他们刚谈起试用神格,阿波罗就立刻激动地插话了,怎么可能没听到之前他们的动静。 阿波罗居然更加心虚了,眼珠子乱飘:“我……我上药呢。”他加重语气为自己辩解,“没有浪费的意思,是真的很痛!我也没想到,一放松下来,伤口反而比之前痛得更加明显了,疼得我脑瓜子嗡嗡的,头晕目眩,所以才晕头转向地胡乱往伤口上又抹了点药。” 阿波罗极力往描述里添加形容词,好说明自己浪费药草真的情有可原,并且努力睁大眼睛,好向雅辛托斯展示眼底的真诚。 不用他把真诚挤出眼眶,雅辛托斯就已经信了。 这得是多烂的运气,恰好因为疼得晕头转向而错过了关键信息。 他抬手略带怜悯地搓了一下阿波罗金色的脑袋:“别摸鱼,现在不疼了吧?快点把药草送到地。” 阿波罗:“……” 雅辛托斯:“对了,顺便问下,你知道有什么弑神的办法吗?” “……” “啪嗒!” 阿波罗被吓掉了手里的扶手,回过神来赶紧扶起,一时心底涌现出无限的干劲:“我我不知道啊,我就知道我爱劳动!” · 梦境和神格的事,雅辛托斯并不打算告诉第三个人,于是只吩咐了阿卡等在院落后的荒地里,好交接药草。 无人打理的土地野草疯长,灌木丛生,高得足以没过人头。 雅辛托斯拨开草丛向约定好的裸岩边望去,就见不知站了多久的阿卡恰好抬头,黑沉的眸子从空旷到被注入神采,紧接着利索地点亮火把:“神殿里所有的药草都在这了?” “留了一半在神殿,毕竟还要考虑到战士和受训新兵。”雅辛托斯看着阿卡走过来清点药草,“你带了火把,怎么刚刚不点?” “……不需要。”阿卡收回翻看药草的手,“准备怎么把这些药草送出去?” 雅辛托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你想吧,反正别用我的名义。免得回头神殿里的事情一传出来,就和我联系上。” 他见阿卡一直看着自己,还以为是想不出法子:“可以乔装打扮一下,捏造几个医者的存在,假借他们的名义分拨送去。总之别跟我或者神殿扯上关系。” 他摆摆手:“我真得去躺下了。刚刚绕远路去了一趟父亲和老克桑的私殿,又跑了一趟元老院,把配方扔到他们桌上……” 不得不说,他能使用出来的神力看似无用,其实还挺方便。至少他送配方时,不需要殚精竭虑地思考怎么绕过巡逻士兵,直接翻窗就行了,省了不少事。 雅辛托斯往院落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后面还有一小筐水果,你也顺带分给——算了,那样也太明显了。” 他环顾了下四周,带着点调侃的语气道:“刚好,你不是想下地?后面这片荒地多适合施展拳脚,你开垦出一小片,试试能不能种活这些水果。” “……” 月光下,阿卡的神情依旧淡淡,可那双凝视而来的黑眸却莫名让雅辛托斯感觉,对方似乎有点难过。 ——有什么好难过的?是因为头一次被罚了?我的语气也没有很责怪吧? “这是想让你长个记性,别下次明知有危险,还净往里面闯……”雅辛托斯说着说着,渐渐顿住,“……好吧。” 一直被忽略的阿波罗忍不住插嘴:“你这是什么语气??他什么话没说,什么伤没受,你怎么就一脸心软,我伤成这样你还让我推车呐!到底谁才是和你相处数年的恋人?!” 他颇为委屈,满脸写着破罐子破摔,自觉豁出脸面,宁可暴露真实身份,也要给自己求个解释,却不知道自己擦药擦得晕头转向时,底裤早已经被揭了个精光。 雅辛托斯推开愤慨凑来的金毛,纠正:“不是恋人,我们没定下过关系。” 阿波罗一脸晴天霹雳:“好极了!我连情人都不如!” 雅辛托斯不得不使出杀手锏:“我看你是想叫我哭一次试试了。” “……”阿波罗在阿卡迷茫的眼神中秒变乖怂,“没……没有,哈哈,我爱劳动,那什么,没恋就没恋,心软好,心软好。要开心,不要哭泣。” 阿卡沉默地投来眼神,大概在询问这家伙到底有什么毛病? 雅辛托斯捂住不敢挣扎的金毛耳朵,凑近阿卡的耳畔,用气音将这傻金毛如何错漏关键信息、不知道自己的眼泪并不可控的事情说了,随后退开。 “一个人打理荒地确实困难,而且水果这件事最好别让院里的其他人知道。这么多水果,你一个人不好消灭,背着人种植起来也麻烦,我们把这些水果解决了再回去吧,果核留下,明天开始,等到晚上其他人都睡了,我跟你一起种。” 阿卡还是没吱声,只是点点头,但雅辛托斯望入那双黑眸,那股莫名难过的情绪却似乎消散了大半。 雅辛托斯不由得笑了一下,拍拍阿波罗的后背:“去,把水果拿来,我们三个分了。” 金毛狂喜,当即撒开腿,将刚刚的蔫哒甩在身后。 · 一筐水果足够让三个成年男性吃得肚撑溜圆,阿波罗头一次体会到“撑到胃疼”是什么感受。 雅辛托斯的屋舍只有两张床,阿波罗只能暂时打地铺。他瘫在被褥上哼哼唧唧揉着自己的肚子,心里偷偷盘算起怎么逃出生天。 斯巴达境内有好几处大神殿,供奉着智慧女神雅典娜、月神阿尔忒弥斯、酒神狄俄尼索斯等等。 虽然斯巴达人祭祀阿波罗的庆典最多,但最为信仰的神明还是雅典娜。 照理来说雅典娜应当时常来巡视的,可谁让他在见到雅辛托斯后,就格外积极地宣布了要追求斯巴达王储的消息,搞得这些神明们或是糟心、或是知情识趣地特地避开了斯巴达这个地方。 说实话,阿波罗甚至不能确定,自己就算跑进其他神的神殿,这些神还会不会回应自己,更何况那个什么阿卡一看就不好糊弄,有时候眼神让他都感到害怕,他连跑进神殿的机会都不一定有。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阿波罗悔得肠子都青了,忍不住抬起脑袋,望向雅辛托斯的方向。 雅辛托斯就比他享受多了,躺在床上由阿卡帮忙揉腹:“……嗯,本来在结束受训后,就应该参加当年的集体试炼。之前我没打算露脸,所以没要这个徽章。” 他舒服得在床上抻了抻四肢,懒懒道:“如果不出意外,按照往年的时间来推算,这个试炼应该在后天举行。按照一贯的流程,头一天晚上就会安排一次竞技,所有参与试炼的人都要和受过训练的公猪搏斗——” 阿波罗一骨碌支起身,郁闷被短暂地抛之脑后,他兴冲冲地道:“噢?那你会在场上要求公猪一起进步吗??” 第十一章 阿波罗也不一定真指望雅辛托斯会“鞭策”公猪进步,只是这种想象让他身心愉悦,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直到他又被阿卡扔进小隔间。 雅辛托斯懒散地侧卧在床上,右手支起脑袋,看着被挠得直响的门板,目光怜悯:“你说这漂亮脑瓜里都装了些什么?” 他收回目光,正准备催促阿卡尽快送药,就见对方才放松没多久的眉头又难分难舍地蹙在一起。 “晚上?”阿卡重复了一遍,“你的眼睛还没恢复,能参与试炼?” 雅辛托斯玩笑地道:“你担心我会输?” “……”阿卡自上而下地投来注视,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他的目光仿佛有实质的重量,带着几分严厉,盯得雅辛托斯差点条件反射地跳起来立正站好,仿佛梦回训练。 他难得将嘲讽对准雅辛托斯:“我担心你的墓志铭过于引人发笑。” “……咳。”雅辛托斯用清咳遮掩一瞬间的条件反射,并且放肆地翘起腿,“放心,即便是瞎了我也不会被猪拱死。比起担心我,你还不如担心那头公猪。” 他意识到自己好像有点矫枉过正,默默在阿卡复杂的眼神下放下抖搂的腿:“快去送药,我在这里看着阿波罗,等你回来了再睡。” 阿卡看起来欲言又止,但重重皱了下眉头后,他还是转身离开,大步跨出屋门。 门板里的金毛发出可怜兮兮的声音求关注:“他走了吗?我能出来了吗?这里面真的很黑。” 雅辛托斯索性起身,搬了个板凳在门板边坐下,免得自己在床上睡过去:“不能。” 阿波罗:“别这样,你应该懂我怕黑的感受。” 雅辛托斯耸耸肩:“不懂,我只是不喜欢黑而已。”他打了个哈欠,决定用谈话驱赶睡意,“七岁前我在这样的小隔间里呆了小半年。这是每一个斯巴达男孩必经的训练,好培养他不怕黑、独立坚强的个性。” 阿波罗本想反驳,明明雅辛托斯在进屋前,会让阿卡先点亮火盆,但又立马回想起头一次回院落的路上,橄榄林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枯枝藤草蔓延,雅辛托斯照样趁着夜色走得很顺当。 雅辛托斯靠在门板上,听见里面的金毛咕哝了几声,带着点不甘心的意味,紧接着就是被褥窸窣,不久后,轻轻的呼噜声有节奏地传来。 “……”他有点哭笑不得,这金毛到底是有多没心没肺? · 帕尔农山顶吐出一抹熹微时,雅辛托斯才得以睡下。 阿卡熄灭火盆时,他正做着烦人的梦,梦中自己正没头没脑地在一片黑暗中奔跑,活像背后有一头公猪在追。 “……睡了就跟没睡一样,你知道我现在有多累?”雅辛托斯两手抓着被角,躺在床上抱怨,懒洋洋地打发来送午饭的阿卡,“所以我准备继续睡——别瞪我,还不是赖你,昨天说我可能打不过公猪?” 阿卡冷漠地提醒:“我从头到尾都没提过‘公猪’。” 雅辛托斯:“你暗示了。” 阿卡:“……” 雅辛托斯进一步翻旧账:“昨晚你嘲讽我‘墓志铭太过令人发笑’,你以前从不这么跟我说话的,太过痛彻心扉,印象特别深刻,所以昨晚我才梦到和公猪赛跑。” 阿卡的嘴唇动了一下,像是在忍耐,最后黑着脸,转身离开。 雅辛托斯打着哈欠随意鼓掌庆祝了一下胜利,随后翻了个身,继续睡他的回笼觉。 迷迷糊糊间,他好像睡了挺久,中途短暂地醒来过几次,但眼睛还没睁开,他就放纵地再翻了个身继续睡过去。 直到被人按着肩膀轻轻推醒。 阿卡在他睁眼的瞬间就立刻直起腰,往后退了一步,在雅辛托斯用被子蒙头前淡淡道:“乌纳陛下来了。” “谁……”雅辛托斯在床上打了个滚才反应过来,“谁?!” 他连忙直挺挺地跳下床,心里多少有些惴惴不安,毕竟藏拙只是面对外人,乌纳陛下对他的要求一向严格:“父亲。” 乌纳陛下正站在门口,挑剔地拢起斗篷,以免扫到经阿波罗打扫过、但反而变脏的门槛,闻声抬头:“雅辛托斯。” 他顿了一下后,听不出喜怒地道:“我看到你在白天仍赖在床上。” 雅辛托斯:“……我可以解释。” 只要你等等,我能给你编出百八十个理由。 但没等他绞尽脑汁,乌纳陛下已经跨进屋内,在床边坐下,神色中甚至有些欣慰:“很好。保持这个状态,明天就是试炼,你记住一句话,竞技重在参……” 他可能想说参与,但说到一半,乌纳陛下把后半截吞了下去,斟酌着换了个词:“重在愉……” “愉快”也不太行。 “……”乌纳陛下略微陷入沉默,似乎在思索正确的用词,最后索性放弃,直白道:“记得你的对手是公猪和未来斯巴达的战士,哪一个都不值得你鞭策进步。” 雅辛托斯:“……” 父亲,为什么你也认为我连公猪都不会放过? 刚刚的紧张彻底消散了,他翻了个白眼坐回床上:“我为什么要鞭策一头猪?而且在试炼场上,一共有少说五百来人,我上哪一个个鞭策去。” 乌纳陛下不动如山:“你话是这么说。” 不等雅辛托斯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他将特地带来的东西放在床上,“不知道你有没有听闻阿波罗神殿昨晚发生的事。” “我今早在桌上发现了这些药草配方,打探了一下,克桑和元老院也收到了。这个配方和阿波罗神殿昨夜祭司给出的配方完全一致,按照祭司的说法,是阿波罗仁慈宽厚,特地讨来分享给大家。” 正在擦地的某只金毛瞬间竖起耳朵。 乌纳陛下却并没有赞颂神明的意思,言简意赅道:“给你抄录了一份,有需要自己去配。” 他说完,就站起身要走了,倒是雅辛托斯想起之前在神殿中,听到祭司们关于克列欧的谈话:“对了,克列欧还好吗?老克桑陛下还好吗?” 乌纳陛下:“干我屁事?” 雅辛托斯:“……” 他再努力了一下:“父亲,你知道拉家常是什么意思吗?” 乌纳陛下:“你知道‘你话多’是什么意思吗?” 雅辛托斯:“……” 好的,不拉家常,再见。 · 试炼前的时间,雅辛托斯基本是在床上躺着赖着度过的。以至于当天下午,他从床上起身时,都有点四肢发懒,差点栽到上前来替他更衣的阿卡身上。 雅辛托斯无语地看向光速后退的阿卡:“我要是没扶住床头,你就真让我栽下去?” 阿卡也不知道是完成了什么进化,还是心情确实不好,只冷冷地问:“被猪拱死和摔死床边,哪个墓志铭更好?” 雅辛托斯:“……” 他闭上眼感受了一下:“已经好多了,不涩不痛,最多就是看远处不太清晰。放心,我真不会被猪拱死。” 金毛在旁边支棱起耳朵。 雅辛托斯黑线:“——也不会鞭策猪。” 试炼需要提前入场,雅辛托斯没像其他贵族子弟一样,带上大群奴隶前呼后拥,只提溜上了金毛以及金毛托管员阿卡,不紧不慢、溜溜达达地走上场地边的小山丘。 往下眺望,即便试炼得从傍晚才正式开始,绝大部分选手已经入场,在进行准备了。 像这样的比赛,很多选手都会选择打赤膊,更加讲究、富有一些的,甚至会让奴隶在他们身上抹上精油,一方面是起到活络筋骨的作用,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进入场地后,精油黏住沙土,能够增加一些摩擦力。 更多的人,则早已做好准备,正成群地聚在一起,小声低语的同时,将审视的目光投向其他群体的人。 雅辛托斯远远看了眼这些泾渭分明的团体,嗤笑了一声:“说什么平等……” 他的视线掠过那些装备精良的选手,望向场地边缘。 穷人永远是更多的。 但即便是穷人,也分了两个阵营。 他们都穿着灰扑扑的衣服,却各自占据左右半场,互不搭理地整理着粗劣的武器装备。 “有矛盾?”阿波罗嘀嘀咕咕,“都穷得不相上下了,就不要互相排挤了吧?” “矛盾?算有吧。”雅辛托斯用下巴点了点场上,“那群装备精良的都是斯巴达贵族子弟,稍微差点的,也都是小贵族的后裔。至于这群灰得不相上下的人为什么还分两拨……” “这一拨是斯巴达平民,父母都是斯巴达人。” “那一拨双亲里至少有一个是边民,或者黑劳士,这种‘混血’也叫作摩塔克斯。” 他耸耸肩:“很好分辨,少的那拨永远是混血,毕竟以他们的血统,能有资格参加试炼的人少之又少。基本是贵族的私生子,家里愿意出钱资助他的训练,这样他们才能作为某个斯巴达男孩的同伴参与训练,赢得试炼机会。” “待会会有祭祀,你甚至能通过他们献上的祭品看出家里人对他什么态度。” 那一拨贵族子弟互相点头,似乎达成了什么共识,紧接着其中一名看起来最为自信高傲的选手,在同伴的拥簇下,走向场地中央的祭台,除了规定的每人必须奉献的祭品,他们又在祭台上留下从肉类到蔬果各种食物。 雅辛托斯看了会祭台上高高堆起的祭品,捉住下意识就要往后撤的阿卡,小声道:“记得提醒我,晚上再来一趟。” 第十二章 作为完成训练后的毕业试炼,和公猪搏斗只能算得上试炼前的小插曲。 成年战士并不太重视这个“小插曲”,对于他们而言,重头戏在第二天的集体试炼上,至于今晚的“与公猪共舞”,更像是一种残酷的筛选,存活下来的人才算是有资格的人,能进入明天的试炼。 也因此,放眼望去,并没有哪一位选手的家属前来观看。 搏斗场地布置得非常粗糙,基本就是在圈养公猪的后山圈出一大片区域,用尖刺栅栏将公猪、选手分隔开。 站在山脊,雅辛托斯可以清晰看到下方几十个小隔栏里的黑色公猪,各个体型精悍,正撅着后蹄,吭哧吭哧吐着粗气,一副蓄势待发的状态,蹄上的粗铁链绷紧,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挣断。 “……”阿波罗咽了下口水,“没有什么防护措施吗?万一有人受伤了怎么办?” 阿卡冷冷道:“等待集体葬礼。” 他的目光扫向雅辛托斯,然而某人脸皮极厚,若无其事地扭过头去观察地形,只给阿卡留了个后脑勺。 唯一被吓到的阿波罗瑟瑟发抖。 当他还有神力时,面对巨蛇皮同他也不会畏惧,但此时他只是一个身娇体软一推就倒的人类…… 阿波罗望着公猪横龇的獠牙,忍不住道:“这……这些选手都疯了?为什么不害怕,为什么愿意参加这种试炼?” 雅辛托斯在心里大概盘了一下整个场地的地形,懒洋洋地道:“除了疯了以外,我能给你两个更现实的原因。” “第一,只有完成试炼的人,才有资格成为合格的士兵。” “第二,试炼的前三名,将成为‘骏马指挥官’,每个人都有资格从这场试炼的对手中挑选一百名下属士兵。他们会成为国王的贴身近卫军,或是军队里的精英部队。” 完不成试炼,就意味着之前接受的所有训练统统白费,他们会成为人人鄙夷的失格者,丧失包括从政、从军在内的大部分斯巴达公民权利。 沦为失格者的威胁和成为精英部队的诱惑,鞭策着这成百上千名斯巴达青年战意昂扬,没有一个人选择回头。 雅辛托斯望向准备区里正在活动手脚的选手们:“这也是我父亲会让我参加试炼的原因。” 一个靠真实本事夺得‘骏马指挥官’名额的王储,比克列欧那样靠血脉继承王位的王储,肯定要更得人心。 斯巴达人向来敬畏强者,不管之前他表现得有多么荒唐,只要能够夺得‘骏马指挥官’的名额,都足以在这场试炼中抹消。 阿波罗露出不敢苟同的表情,但看看场地上一大半已经准备好的选手,他忍不住道:“既然要参加,那还是早点进场准备比较好吧?” 雅辛托斯无所谓地道:“不急,这会儿进去也就是被围住,听他们聊废话,顺便被邀请拉帮结派……” 他目光一凝,停下话头。 选手准备区的某一角突然掀起一阵骚乱。 一小拨装备精良的贵族子弟围住两个打扮简单的青年,正趾高气昂地说些什么,并步步逼近,将这两人堵在角落。 因为距离遥远,加上眼睛不太中用,雅辛托斯看不太清两拨人的神情,但那群贵族子弟推搡人的动作却很明显。 场上的气氛一时有些僵滞,不少人将目光投向矛盾发生处。 照理来说,这时候该有一个管理人前来调和,但此时还远未到试炼开始的时刻,因此场地虽然开放了,负责主持试炼的战士却还没来,只有几个训练野猪的黑劳士正战战兢兢地检查着野猪的状态。 “那边怎么——哎!”阿波罗刚张嘴想问,就见雅辛托斯皱起眉头,大步向准备区走去。 下山也有一段路程,等雅辛托斯走进准备场地,那两个倒霉蛋已经快被挤到墙上去了,几乎所有目光都会聚在冲突发生的地方。 比起僵滞,现在的气氛更像是一触即发。 撇除掉那些或是漠不关心或是看好戏的贵族子弟,几乎所有的平民子弟和混血都直勾勾地盯着冲突发生处,面上带着不同程度的愤怒,身体紧绷。 “——谁准许你用这种眼神看我?诺姆?你的平民父母如此疏于礼仪,没有教导你如何表示尊敬?”挑事的那名贵族子弟手里把玩着一柄弯刀,刀面像被外力撞击过一般,弯曲变形,显然已经无法再使用了。 根据已经被磨秃皮的刀柄判断,这弯刀显然并不属于他。 包围圈里,刀的原主人咬着牙忍耐:“把它还给我。” 贵族子弟耸肩:“它已经废了。你还要吗?哦,我忘记了。你家里是如此拮据,这把弯刀就是能提供给你的最好武器。” 这人简直将招人厌表现得淋漓尽致,将变形的弯刀丢在诺姆脚边后,又对着另一个被围堵的青年道:“你呢?你还想要你的斧头吗?艾芝?” 艾芝的神情比诺姆冷静许多:“我明白你的目的。试炼场上不论出身,你怕到那个时候压不住我们,所以在比赛前大发威风。你认为自己能够在这场试炼中取得第一吗?容我提醒你,今年雅辛托斯殿下也参与了试炼。” 雅辛托斯站在门口遥遥挑起眉,看着选手们低声讨论起来,却完全没发现自己讨论的主角就站在他们身后的场地入口处: “是真的吗?凭什么?他又没有接受训练。” “难道你没听说过?之前他是如何赤手空拳打到穿着重甲的克列欧殿下的。有一整队的近卫军做证,当时他们就站在督政官身后,亲眼目睹那场比试。我有一位兄长就在近卫军里,他很肯定地跟我说,雅辛托斯殿下一定是接受过训练,而且战斗技巧非常优秀。” “你们听说过另一件事吗?就是雅辛托斯殿下身边的那个黑劳士,前后两次被督政官安排战士刺杀,被剌开脖子还活得好好的。之前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既然那个黑劳士那么厉害,那为什么还会跟在雅辛托斯殿下身后?现在想一想,一切都合理了。” 毕竟还没正式入伍,这些选手们多少保留着少年心性,说起话来有点打不住,直到有个选手无意间转头:“——雅辛托斯殿下!” 这一声惊呼不大,但足以让所有的视线齐刷刷汇集过来。 场内安静了几秒,除了讲闲话被当事人抓到的尴尬,更多的是没见过雅辛托斯的选手们对于雅辛托斯容貌的呆滞。 隔了一会,才有人小声梦呓似的说: “这就是……殿下吗?但他看起来……并不怎么高大。是怎么赢过穿着重甲的克列欧殿下的?” “人不可貌相。但这肯定是雅辛托斯殿下,看看他背后的红披风,还有肩头的长发,只有王储不需要遵守二十岁前不得蓄发的规矩,也不必通过试炼就能穿戴红披风。” 那些贵族子弟们的反应更大,哪怕之前有些满脸漠不关心的,也不由得投来谨慎的目光。 之前他们无所谓,是确定凭借艾芝、诺姆的身份,哪一个都不敢犯上作乱,但雅辛托斯不一样。 克列欧在比试后发疯似的烧毁重甲、并和父亲大吵一架表示再也不要成为重甲兵的故事,在贵族中流传得更快、更完整。 几乎是立刻的,就有不少贵族子弟一马当先走过来示好,仿佛场地另一角还未解决的矛盾从未发生。 “有话等会再聊。”雅辛托斯拨开这帮聚来拉帮结派的人,径直走到艾芝、诺姆身边。 艾芝的斧头已经被丢回他脚边,但他木制的斧柄已经断裂,显然无法再用了。 “你知道没有武器,参加试炼无异于让他们送死吧?”雅辛托斯收回扫视斧头的目光,看向抱臂环胸,并没有退却意图的贵族子弟,丝毫不遮掩自己不友善的态度,“达斯。” “雅辛认识这……”阿波罗的小声逼逼被阿卡用眼神堵了回去。 环视四周,大半的贵族子弟都不着痕迹地避让开了,表示自己明哲保身的态度,唯有这个达斯身后的几人并无退意,还带着几分傲慢的神色。 达斯冲着雅辛托斯露出一个同样不带友善的笑容:“雅辛托斯……殿下。好久没在议事厅看到你的身影,还以为是上次你胡言乱语,提倡什么黑劳士与斯巴达人平权,被我父亲罚了小半年,不敢再去议事厅了呢。” 雅辛托斯面无表情:“是吗?你当然不会看到。据我所知,元老之子并没有资格凭借父亲的职位进入议事厅。” 达斯的表情狠狠扭曲了一下,猛地逼近,压低声音:“你可以继续挑衅,但我今天所做的事情绝没有错。这两个人,一个领导着参与这场试炼的平民之子们,一个领导着那群卑贱的混血。让他们屈服,成为我们手中的利器,才是维护统治的正确办法。” 达斯退开:“我给予了他们选择。臣服,我就会赐予他们崭新的武器。拒绝,那他们就该承受相应的后果——要么赤手空拳死于野猪蹄下,要么灰头土脸地滚回家。” 达斯的目光带着嘲弄:“雅辛托斯殿下,您最好别认为我们和克列欧殿下一样好对付。他未曾接受过训练,而我们都是训练中的佼佼者。放弃吧,殿下,不要因为您的一时‘仁慈’,给乌纳陛下招惹麻烦。想必您还记得,当初乌纳陛下为了给您在议事厅所说的话收拾烂摊子,焦头烂额了多久。” 他身后的元老之子们也低笑起来,有的则毫无尊重地交头接耳,讨论着明明听说之前阿波罗在神殿中现身,为什么他们献上这么多祭品,阿波罗却无动于衷。 达斯的目光蛇信一样舔过阿卡和阿波罗:“也希望你提高一点找情人的标准,这些卑劣的黑劳士只配在野猪蹄下的泥里生活。” 他说完,就利索地转身离开,率领着他那一批同伴在祭坛前单膝跪下,虔诚祈祷:“太阳神,保佑我获得胜利!” 才被痛骂过的阿波罗:“……” 太阳神保佑你被公猪拱!!! 没有神力又怎样呢,他猛地扑过来巴住雅辛托斯的胳膊:“弄死他弄死他弄死他,”阿波罗压低声音碎碎念,循循善诱地引导,“你感觉一下,有没有一种‘鞭策’公猪的欲望?” 雅辛托斯的目光早已经在黑猪身上徘徊良久了,闻言顺势道:“我确定,达斯这群人应该不是我父亲想要的斯巴达战士。” 他顿了一下,又慢条斯理道:“还有,这怎么叫‘鞭策’呢?这叫训练。而且先说好,这可是你求的。” 第十三章 矛盾发展到这一步,之前那些还想来拉帮结派的贵族子弟们,也都犹豫地停在不远处。 达斯等人与雅辛托斯之间的碰撞,俨然就是元老院与王权之间的摩擦,有点远见的人都会选择明哲保身。他们并不想在其中拥有姓名,掂量片刻后,三两成群地若无其事状地散开。 雅辛托斯站在矛盾的中央,将周围的一切收入眼底。 在场的选手仿佛三拨泾渭分明的洪流,被无形的因素分隔成了三拨阵营。 贵族子弟一拨,平民子弟一拨,另一波则是人数比较稀少的混血儿。 此时,前者散开,后两者连忙涌了过来,各自拥簇住诺姆和艾芝,有表达关怀的,也有急切询问没了武器,下一步准备怎么办的。 艾芝看起来还比较游刃有余,诺姆的神情就显得很沉重了。 他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简短地安抚了几句,和艾芝一前一后拨开围住他们的人群,挤到雅辛托斯身边。 他们几乎同时开口:“谢谢。” 雅辛托斯摆摆手:“武器的事,你们打算怎么办——算了,别和我说。” 他扭头对阿卡低语几句,才转回身道:“待会儿阿卡会帮你们带两把新武器来。别跟我推辞,我现在心情相当不好,经不住你们火上浇油。” “……”诺姆拒绝的话顿时被堵在嗓子眼。 艾芝倒是接受得很没障碍:“谢谢殿下。你或许不知道,在我还小的时候,就听父亲您说过您的事情。” “他说您在议事厅发表了一些骇人听闻的言论,被元老们呵斥严惩,再后来,我听说您就不再进议事厅了,近些年又传出不少风流韵事……” 艾芝饱含深意的目光扫过阿卡和阿波罗。 雅辛托斯:“……我记得刚刚才说过不要火上浇油。” “——但我更希望这把火烧得再旺点。殿下。” 艾芝蓦然收敛了脸上的轻松,闲聊的语气徒然一变,从随意变成肃穆郑重。 他沉声问,“我只想知道,如今您选择参加试炼,是不是准备回到议事厅?当年那些骇人听闻的言论,您是否还如此坚持?” 他语气的改变、问题的抛出,都毫无预兆,以至于显得有些突兀,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唐突。 “……”雅辛托斯不期然地愣了一下, 这些年对政事的敬而远之,仇敌们见面时的耳提面命,让他历经十来年后,仍对童稚时提出的疑问记忆犹新。 那是他头一次被父亲带入议事厅。 只到父亲腰际的他,对于这座高大宽敞的厅堂充满憧憬,好像能从任一角落中看出斯巴达人的特质。 这里简朴的设施是干脆果决的,坚硬的立柱是冷峻不可动摇的。 墙壁上悬挂的火把跃动,仿佛象征着斯巴达的荣耀,将永恒地燃烧、高高擎立在伯罗奔尼撒岛之上。 参与议事的成年斯巴达男人们不断抛出一个个话题,唇枪舌战地讨论如何维护斯巴达的荣耀。所有的一切都让年幼的他激动到炫目,他像个小号笨手笨脚的胖布偶,几乎忘记呼吸心跳,只知道杵在父亲身后,努力去听、试图去理解。 他甚至想到很久远以后的未来,将有一天,他会代替父亲坐上这张国王的椅子。 他在心里向自己发誓,等到那天,坐在他面前的人,一定会用一种更加激动的语气,讨论比如今更加强盛的斯巴达。 他可能是自顾自想得太久了,也太远了,或许有些不切实际。 于是当元老用“黑劳士始终是斯巴达身上的一块恶瘤,必须保持对它的严控和削弱”结束议政,父亲询问他对于今天的听政有什么收获时,他几乎迫不及待地将自己那些稚嫩天真的构想,倒竹筒似的倒出来: “……既然每年都要花大力气去和黑劳士——也就是希洛人对抗,为什么不改用另一种方法化解问题呢?” “把他们接纳进来,当做我们斯巴达真正的子民。当他们享有和我们一样平等的权利时,还有什么必要发起战争来表达抗议呢?” “我知道军队里有很多混血,他们的父母就来自不同的民族。如果撤销不同民族严禁通婚的禁令,那么很快每一个希洛人都会和我们多多少少沾上亲缘关系,那么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会对自己的家人举起武器呢?” 他并不清楚,议事厅里的寂静是因为什么,只觉得能在这样的场所下被所有人注目,让他备受鼓舞。 血液不断上涌,以至于他甚至有些缺氧眩晕,只顾将自己的话倒完: “你们也说了吧,阻碍斯巴达进一步向外发展的原因,就是内部有黑劳士随时可能生事。那如果黑劳士能够成为斯巴达的一员,消除了后顾之忧,还有谁能够阻挡我们呢?” “所以,为什么还要继续沿用每年对希洛人宣战、刺杀希洛人的笨主意呢?” 雅辛托斯从回忆中抽离,几乎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后来事实证明,在议事厅大声说出那番言论,才是真正的笨主意。 他抬起眼,艾芝仍旧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眼底带着压抑不住的期待,以及并未掩藏好的紧张。 雅辛托斯笑了一下:“当然。” 原本这样简短的答复已经足够,但他还是将艾芝的问题挨个复述着回答了一遍,仿佛在进行一项承诺,或是履行某种郑重的仪式:“我准备回到议事厅。并且坚持当年的言论。” “殿——”游离在对话外的诺姆,已经接过阿卡送来的斧头,正准备向雅辛托斯道谢离开,抬眼望进雅辛托斯眼中,便遗失了到嘴边的话。 他们的王储有一双格外美丽的蓝眼睛,即便近些年的传闻不太好,仍有些女孩做赞美诗歌颂,他的眼睛就像盛了一汪爱琴海。 诺姆望入雅辛托斯的眼底,只觉自己就跌落在这片爱琴海面前,一眼望去,海面上的波光粼粼,折射着阳光,看似美好,但待他细看,那些波光粼粼骤然一翻,都化成一柄柄游弋在水面的银刃。 像刀锋构成的陷阱,像徘徊于浅水、只露出背脊的鲨鱼。 “很好。”艾芝说,他眼底的期待宛如薪柴,被雅辛托斯的话点燃,烧出一片火光。 他动作利索地后撤一步,紧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雅辛托斯面前单膝跪下:“那么我代表我身后所有的摩塔克斯们,向您献上我们的忠诚。” “阿波罗见证此誓,我们愿用生命和鲜血铸成您手中的刀锋。” “……?”尚在祭坛祈祷胜利的达斯愕然回首,毕竟艾芝效忠的话简短又有力,清晰传入他的耳中,也像个巴掌响亮打在他的脸上。 他几乎顾不上仪态,咬着后槽牙猛然转身,疾走而来:“你说什么?!” 有个做元老的父亲耳提面命,他当然知道这群混血们有多难搞。迄今为止,没有哪个斯巴达人曾让他们说出“献上忠诚”这类的话。 他的父亲在说起这点时,神色阴郁,显然自己也折戟沉沙过,他甚至说:“这群混血实在太难掌控了,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他们至少还认同自己生活在斯巴达的领土上,愿意为斯巴达这个城邦效力。但这种凭借自己的意志行动的刀,不掌握在我们手中,又怎么能够信任呢?” 也是因此,达斯选择在试炼开始前杀一杀这群混血以及平民的锐气,一来通过打压他们的领袖,削弱这两拨阵营的实力,二来,万一走狗屎运就有人被他威胁到了呢? 可惜的是,走运的人确实有,但并不是他。 达斯还想说话,但入口处已经吹响成年战士入场的号角,负责监督这场试炼的裁判官进入准备区,犀利的眼神逼退了达斯失态的行为:“准备入场。” 裁判官的命令很简短,却足以抹消场上一切骚动。 所有人立即行动起来,向通往后山搏斗场地的门边前进。 艾芝压低声音询问:“达斯一定会在搏斗中想办法找回场子。这场试炼是一场混战,几十头公猪一起冲进山林……这是什么?” “嗯……”雅辛托斯飞快从阿卡的包囊里摸出一堆精油瓶子,才跟着选手们往门边走,“一会儿需要用到的东西。” 基于摩塔克斯选手们已经将他俩团团围住,艾芝也不必担心达斯能听见自己的密谋,他猜测道:“这是能让公猪发狂的药草吗?但这样会不会不太安全,毕竟公猪发起狂,是不分敌我的。” “当然不是,”雅辛托斯搓搓手,表情颇有点兴致勃勃,宛如期待游戏的小孩,“这是个非常安全的训练方法。” 艾芝:“??训练?……现在?训练我们?” 雅辛托斯取下弓箭塞进艾芝怀里:“训练公猪。” 艾芝:“…………??” 训啥。 我想必是听错了。艾芝想。 雅辛托斯道:“山里除了放出来的野猪,还有其他猎物吧,比如野兔和鹿崽、蛇,我要你的人多捕杀一些这样的猎物。” 他顿了一下,又道:“如果有坚果、浆果也可以多摘一点。” 艾芝的表情开始木讷:“干……干什么?投喂公猪吗?” 他就差抓住雅辛托斯的肩膀摇晃,叫雅辛托斯醒醒了:“野猪如果这么容易被收买,就不会有那么多负责喂养它的希洛人死于猪口了!” “别紧张,这方面我很熟练。我父亲院落里的牲畜,都是我驯来的。”雅辛托斯的兴致丝毫不减,晃荡了一下手里的精油瓶,“你以为这些年我不去议事厅的日子都在做什么?” 艾芝:“…………” 他本来想说训练,或者像个王储一样由父亲教导政事的,但雅辛托斯这个口气…… 艾芝:“……驯、驯猪咯?” “这个真没……等等,好像有?似乎很小的时候是驯过,我已经记不清了,想来并不难。按年纪算,那头野猪现在大概已经去冥府了吧?”雅辛托斯托腮回忆了一会,突然一时恍然。 之前父亲提出不要“鞭策公猪”时,他还奇怪父亲的担忧从何而来,现在想来可能就是这段他都快遗忘的幼年记忆,给父亲留下了深刻印象…… 雅辛托斯干咳了一下:“近些年驯的都是一些比较难搞的动物,我父亲的后院里有熊有鹰有狼。” 是不怪父亲印象深刻了,每次捣鼓完些稀奇古怪的动物,他都会把这些动物塞到父亲的后院去。 雅辛托斯心底刚升起一抹带着愧疚的孝意,又随之想到: ——但当初他把第一只动物塞进父亲后院,好像想的是把父亲从私殿里赶出来,或许就会来和自己一同吃饭说话了。 结果呢?没有。多少只动物都不能把父亲赶到他的房间。 雅辛托斯果断把这抹孝意怼回去:“总之你放心,我是老手了。你以为我哪来的鞭策克列欧的耐心?都是从驯养中磨砺而来。” 艾芝:“……” 他现在更担心乌纳陛下的后院是不是不太对……? 作者有话要说:  艾芝:瞳孔剧震.jpg 乌纳陛下:这些年我忍受了太多.jpg 第十四章 夜幕低垂。 橡树下,十数名选手死死摁住野猪挣扎的四肢,浑身肌肉紧绷。 这牲口不但力大无比,而且皮毛极为厚实,即便身上已经扎了四五支弓箭,脖颈处砍入一把斧头,仍在挣动。 诺姆攀着树枝几下跃落地面,握住斧柄:“按紧了。” 斧头从脖颈处用力拔出,噗得喷溅出一蓬腥血。 诺姆的嘴唇随着用力抿紧,斧头便被高高抡起,带着罡风再次狠狠砍入脖颈处那条伤口。 “吭——”野猪发出气绝前最后一声嘶鸣,终于泄去了力道。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不远处有同伴疾步跑来:“诺姆。” “嗯?”诺姆拆下腰间的绳子,和同伴们一起绑住野猪的蹄子,“怎么,有我们的人失手了?” 那位负责打探、传递消息的同伴撇了下嘴:“当然不。我在来的路上,看见两拨人,一拨是艾芝的队伍,一拨是达斯。” “……”诺姆停下手中的动作,直起腰,“他们对上了?” 同伴:“他们之间的距离还很远,但愿不会很快碰上。我来的时候,达斯正抓着一支散人队伍询问艾芝他们的踪迹,不过那队散人报了个错误的方位。” 同伴分析道:“照理来说,按达斯那帮人的实力,围剿一头野猪是手到擒来,早该提着死猪复命去了,到现在还在山里晃荡,四处寻找雅辛托斯殿下和艾芝他们,摆明了来意不善。” 诺姆皱了下眉头,很快又露出疑惑的表情:“虽然摩塔克斯的人数不多,但乐意跟在达斯身后混的,也就只有家里和元老院关系匪浅的那帮人。两边人数大差不差,雅辛托斯殿下和艾芝能应付,你紧张什么?” 同伴僵着脸:“因为我看到艾芝那边的人,没一个在杀猪,都漫山遍野地捅兔子窝、抓蛇,还有挖地摘果子的。” 有没有搞错?这是个搏斗比赛,又不是野外生存! “……”诺姆的表情也空白了片刻。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手中的斧头,陷入犹豫。 照理来说,他不应该插手他人的试炼,但试炼开始前,雅辛托斯殿下才帮助了他,而这把斧头对他来说意义重大,约等于给了他第二条命。 同伴们低声讨论: “我们该不该去看看?” “那这头已经杀死的野猪怎么办,我们要一路扛着它吗?” “阿波罗在上,丢下这头野猪吧!我认为,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阻止达斯成为骏马指挥官。为此我宁愿重新杀一头野猪!你们想想,每个骏马指挥官能挑选一百名手下,而这一百名手下随时可以被代替。如果达斯强行挑走我们,上战场后支使我们深入险境怎么办?” “……我必须承认,这很有可能。贵族们一贯都是这样铲除异己的。还记得前几年,在试炼场中出了一支非常优秀的摩塔克斯队伍,后来第一场战役,就被骏马指挥官派去做敢死队,没一个人能回到斯巴达。” 无形的压力顿时压上每个人的心头,沉寂片刻后,队伍里有人小而含糊地恨恨道:“该死的贵族……!当初我家的土地……” “别说了,在场的谁不是……” 这片小小的区域一时变得更加压抑。 诺姆的眉头快速皱了一下,沉声道:“你们带着这头野猪出去,交给裁判。我欠雅辛托斯殿下一条命,理当过去看看。” 有人咒骂了一句:“我也要去。我要去问清楚,艾芝这群人怎么想的,难道要把骏马指挥官的名额拱手让给达斯?” 这话顿时引起不小的共鸣: “没错,都是一起参加训练的,那帮摩塔克斯的实力我清楚,杀个野猪不在话下,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三个骏马指挥官名额,最好就是让诺姆、艾芝、雅辛托斯殿下占上——如果雅辛托斯殿下确实有传闻中那样强劲的实力的话。” “我可不许他们把骏马指挥官的名额让给达斯,走走走,把这头野猪带着,他们敢让,我就敢把野猪塞他们手里去。” “不。”诺姆语气强硬,严厉地指出,“集体去找殿下,你们是想向元老院传达‘拥簇王权,对抗元老院’的信号吗?你们出去,我留下。” “……”选手们短暂地互相对视了一眼,选择服从领袖的指令。 他们快速收敛了不甘,恢复沉默,扛猪的扛猪,警戒的警戒,迅速向入口处撤离。 诺姆则用树皮擦了擦沾着血的斧头,挂回腰间,随后向雅辛托斯所在地进发。 他无声地前进,极为迅速,跨越了一条蜿蜒的小溪后,便远远瞧见摩塔克斯选手们盘踞的地盘。 ——也听见了无比嘈杂的吆喝声。 说什么的都有,从“走开!该死的野猪”到“啰啰啰”,期间还有些趁机宣泄情绪的“啊!我该怎样才能娶到喀莎?她的父母一定不会允许”。 诺姆:“……??” 要不是之前那个传讯的同伴已经离开,去通知其余平民小队尽快撤离试炼区,他都想抓过来问问,之前这群摩塔克斯就这个鬼样吗? 他震惊地望向怪声传来的嶙峋石林,喃喃出声:“他们在做什么?” 月光下,石林中掠过数道黑影,那是野猪在岩石与岩石间嗖嗖穿过。 它们被这恼人的声响所激怒,龇着獠牙发出咆哮。 想要攻击发出噪音的选手吧,这些狡猾的人类又分散在三米以上的陡峭岩石上,以野猪的弹跳水平和四蹄协调力,并不足以跳上、或爬上岩石,够到恼人的两脚兽们。 想要离开吧,那些选手又会齐齐射出弓箭或石子,就像赶羊一样地驱使它们冲回石林。 艾芝站在岩石上,犀利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见小溪外石化的诺姆。 他本能地身体一僵,停下扔石头的动作:“……” 莫名的羞耻感迅速蔓延。 雅辛托斯看不清远方,但察觉艾芝的状态不对:“怎么?” 艾芝吭哧:“诺……诺姆在小溪那边。” “?他来干嘛,”雅辛托斯一边奇怪,一边用弯刀割下一片鹿肉,“叫他要么离开,要么上来。看目前的情况,再巩固一会就可以‘放猪归山’了,别等会儿碍事。” 艾芝看看石头下吭哧吭哧的野猪,硬着头皮站起身,冲着诺姆的方向比了一串行军专用传递信息的姿势:【安全,迅速靠近,不要发出声音。】 “……”诺姆瞪大眼睛。 他忍不住抬手揉了一下眼睛,再看,还是那串姿势。 他的大脑不由自主开始思考自己是否不小心得罪过艾芝。 粗略地数一下,在石林里的野猪少说有七八头,像这么大、又受过训练的公猪,至少七八名选手合力才能毫发无损地制服一头,更别说他一个人应对七八只—— 艾芝仍在远远地打手势,诺姆咬咬牙,心想,他们想到的事情,艾芝不可能没想到。 艾芝不可能害他,让贵族那边多占骏马指挥官的名额。比起他们,摩塔克斯人才是最招达斯痛恨的,更何况试炼开始前,艾芝还那样当众打了达斯的脸。 诺姆紧握住武器,靠近石林。 也几乎是他开始移动的那一刻,岩石上方迅速冒出几颗头,摩塔克斯选手们往下掷了点什么,大概是肉或是成包的坚果。 他快临近的时候,石林中的噪声和箭雨骤停。 诺姆的心脏也差点骤停了,猛地瞪向岩石上方的艾芝,收到对方催促的手势。 无比奇怪的是,石林中原本乱窜的那些野猪也看不见了,诺姆只能听见野猪吭哧吭哧的声音,隔着几块巨岩传来。 过程顺利到不可思议,他简直像梦游一样顺着垂下的绳索爬上岩石,一直到在顶部坐定,还有点恍惚。 他堪称懵懂地往岩石下方望去,终于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实现的—— 看起来简单到匪夷所思,就是摩塔克斯选手们趴在石顶,从看不到人流靠近的岩石另一端,将食物绑着藤蔓轻轻送下去,接着野猪们就在几石之隔外,仿佛家养的肉猪一样,聚在一起埋头猛吃。 “???”诺姆的疑问脱口而出,“怎么做到的?” 话音未落时,摩塔克斯选手们就已经停下了投喂,之前那种讨人厌的嘈杂声和弓箭石子再次驱使野猪横冲直撞起来。 雅辛托斯耸耸肩:“别看野猪好斗凶猛,但其实胆子小。所以这些公猪在放入搏斗场地前,都接受过一次针对攻击性的训练。我年幼的时候,时常跑来围观黑劳士为搏斗试炼训练野猪。” 他指了一下不远处,有一支摩塔克斯小分队扛着一头新猪走来:“要是好奇,待会你能看见我怎么训的,其实很简单。” 诺姆的震惊消减了艾芝的尴尬,一时间“在试炼中跑去驯猪”变得似乎有点值得骄傲,艾芝放松下来:“殿下还会去看黑劳士驯猪?这么喜欢动物?” 雅辛托斯笑了笑:“倒也不是。主要是没有朋友,只能自己给自己找点乐子。” 艾芝下意识道:“怎么会没有……” 他想说,雅辛托斯贵为王储,又生得这么好看,怎么可能没有朋友,但紧接着他又想起这位殿下在议事厅中的“壮举”。 一个胆敢在议事厅中说出“允许通婚;让黑劳士、边民和斯巴达人享有同等权利”的贵族子弟,怎么可能有人敢和他沾上关系。 艾芝顿了一下,岔开话题:“殿下,您小时候也是这样驯野猪的吗?” 雅辛托斯突然干咳了一声:“那倒不是。” 他望天,眼神飘忽地避开艾芝的目光。 在试炼场地,没有现成的条件,才只能进行这么麻烦的训练。 其实驯养野猪简单的很,抓住了扔家猪圈里,如果是一只公野猪,那猪圈里就放一只母家猪,渐渐地就相处和谐了,就有崽了,一代代下来,幼崽的性格越来越温顺。 要不他怎么小小年纪就发表出“允许通婚”之类的见解,完全是从动物世界汲取的经验。 曾经他和父亲私下里也探讨过这个话题:“……父亲,你看这个公野猪,像不像黑劳士,母家猪像不像斯巴达人,如果两个配——” 乌纳陛下当场糊了他一脑瓜子,并反手赏了他半年的小隔间紧闭。 时至今日再想起,雅辛托斯还是严重怀疑,当初父亲突然暴起伤儿是因为他把斯巴达人比作了母家猪…… 作者有话要说:  幼年雅辛托斯:小小的养猪农活中有大大的治国智慧! 第十五章 雅辛托斯含糊地唔了几声,避开艾芝的眼神,站起身道:“做准备吧,这头驯完我们就去找达斯验收成果。” 诺姆回过神:“达斯也在找你们。不过之前被带错了路,现在应该已经意识到问题,差不多朝这边赶来了。” “自送上门?这么积极,主动替我省心?”雅辛托斯挑眉,拍拍艾芝,“找个兄弟盯着,别耽误我们接客。” “……”艾芝死死憋住纠正殿下措辞的欲望,紫着脸走到岩石边,对着负责看守的兄弟打手势。 同样的程序进行了七遍,不需要雅辛托斯指挥,摩塔克斯们就默契地行动起来。 每块岩石顶上,都有专门负责置备食料的人,他们迅速片出少量的肉,又用漫山遍野收集来的、野猪可食用的草茎,将少量坚果塞进草里揉成草团。 诺姆眼尖地看到,其中有一部分人比别人多出一个动作:“他们在往食料上滴什么?野猪的嗅觉非常灵敏,下过药的东西它们不会碰。” “你是说这个?不是药。”雅辛托斯晃晃手里的精油瓶子,“这是从爱琴海东方的爱奥尼亚流传来的精油,可以食用的。” 他看诺姆还是直直地看着自己,好像被触及到了知识盲区,便笑了一下,主动说得更详细一点:“爱奥尼亚在制香上非常有名。这种精油里面,除了当做赋形剂使用的橄榄油,还包含有不少花草类香料,你说它是香水也行,雅典人经常拿它兑葡萄酒。” “……”诺姆的表情有点复杂,想表现出嫌弃,又因为从未有机会拥有过这东西,眼神中难免露出些好奇。 雅辛托斯在兔肉边缘滴了一滴:“但这东西在我们的市集不太流通。毕竟使用香水后,很容易在潜行中暴露位置,而且价格非常昂贵,所以很少有人去购买。” 雅辛托斯顿了一下,补充多说了几句:“流入斯巴达后,这些芳油一般都是供给神殿祭祀时使用的,因为保存不方便的关系,神殿也会划拨出多余的部分,分给国王和元老院。” 他稍微解释了一下自己为什么拥有这么多小瓶子:“我的父亲和兄长从来不用这玩意儿,所以全家的份例就都拨到我手上了。” “刚刚达斯靠近我说话时,我就闻到了这股味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雅辛托斯示意诺姆往下方看,“他将把柄自己送到了我手上。” 石林重新归于安静。 野猪群已经被滴了香油的食料引到石林的另一边,扛着新猪的摩塔克斯小队趁机迅速靠近,将新猪绑住四蹄,倒吊着,挂在从岩石顶部垂下的绳索上,随后,解放了双手的他们轻松顺畅地顺着另一根绳索爬上石头。 “……”岩顶的选手们无声地打手势,确认进度,等小队全部抵达安全区域,并且割开挂着猪的绳索后,他们齐齐发出嘈杂的呵斥声,箭雨与石子重新砸向才歇了一会脚的野猪们。 诺姆蹲在石头边缘往下看,那头新猪毛色较浅,还挺好辨认,此时刚被割开倒吊的绳子,摔在地上后一骨碌爬起来,就被噪音和攻击刺激得跟着同胞们横冲直撞起来。 雅辛托斯已经没兴趣看第八遍驯猪了,他盘起双腿,托着腮帮子分享趣味小知识:“你知道,猪的嗅觉比狗灵敏,而且比狗聪明吗?” 诺姆惊讶地转头看他。 雅辛托斯就是随口一搭:“反正根据我的经验,驯猪比驯狗要快。如果放进已受过训的群体里,学习的速度还能更快。” 摩塔克斯选手们已经放下了新一轮的食料。 这次的食料滴加了芳油,野猪嗅觉灵敏,猪群几乎立即嗅到了特定的香味。 这一晚上在石林里四处乱撞,它们获得了一个经验,就是这香味代表着食物、嘈杂的声音停止、石林箭雨停下。 绑着食料的绳索还未完全放下,它们就涌了过来,甚至有几只跳起来,发达的肌肉支持它们跃起一米左右。 雅辛托斯居然还能用“看起来很精神嘛”的欣慰目光看着野猪,他用一种和小伙伴分享新鲜事物的语气给诺姆介绍:“如果是在家驯养野猪,即便和母家猪合圈,也要饿它个八九天,才能让野猪迫于饥饿低头去进食。” “但这些野猪不一样。”他兴致盎然地道,“让野猪保持攻击性的方法,就是给予陌生刺激和保持饥饿。所以,为了给今天的试炼做准备,它们已经被饿了很多天,再加上现在又和同胞们在一起,有一定的安全感,因此面对食物没有那么硬的傲骨。” 诺姆的表情本来有点空白,毕竟在他的想象里,如果有机会和王储聊天,那聊的应该多少都是经济、政治、宗教相关的话题,哪晓得居然是养猪。 但他木着脸听到这里,心头情不自禁冒出疑问,忍不住开口:“那第一头呢?你们怎么训练第一头的?它没有同胞,警惕性肯定很强,如果就是硬骨头,坚持拒绝进食呢?” “……”艾芝用大指往背后指了指后方的小悬崖。 “?”诺姆回头,话头一噎。 之前注意力都集中在摩塔克斯和野猪身上,没细看,这个小悬崖上铺了一层沾了泥泞的草皮,有几处没盖严实,露出底下支棱出的死猪蹄子,看那隆起的规模,底下少说有五六头公猪。 诺姆:“…………” 懂了,硬骨头都死了。 诺姆僵硬地收回眼神,重新看向岩石下。 那头新猪的迷茫简直显而易见,和同胞们在一起显然削弱了它的好斗性,作为群居动物,它本能地跟随着同胞们的步伐,却没料到同胞们突然停下。 摩塔克斯们已经将食料全部放下,野猪们牢记着一晚上受训得来的经验,毫不犹豫地一拥而上,对着食料埋头苦干,试图充饥的同时,享受难得的耳根子清净。 只有新猪毫无经验,没刹住车,鼻子和前方公猪的屁股狠狠“亲密接触”了一下,撞了个头晕目眩。 它晃晃大脑袋,被包裹在猪群中间,进退不得,猪鼻子嗅了嗅,闻到前方掺杂着奇怪味道的食料香气。 诺姆看着新猪缓缓摇摆的尾巴,仿佛能读懂它的判断过程: 应该是安全的,所有同伴都在吃那个食物。 于是它果断加入了抢食行列,腆着猪脸挤到前排,将大脑袋埋进肉里,大约是吃到了里面的坚果、草茎,发觉这是一道全面营养大餐,猪尾巴摇得又快又猛。 但是,这些食物实在是太少了,同伴又太多了,它就尝了点味道,快乐就已经结束。嘈杂的声音刹那响起,石林箭雨驱赶着它不得不和同伴奔跑起来。 雅辛托斯解释道:“不能真让它们吃饱了,否则食料就不足以吸引它们继续训练。像这样每次给予少量食物,没吃多少东西又得继续运动,立即把刚刚吸收的食料消耗掉,才能一直保持饥肠辘辘的状态。” “……”诺姆好像有点明了这其中的原理,胡乱点点头,目光紧盯愣头愣脑的新猪。 此时,摩塔克斯已经放下了第二波食料,但没有添加芳油。 新猪扬起头颅,显然是嗅到了食物的香气。 它的身体本能地往食物的方向摆了一下,就被继续奔跑的同伴撞回原来的方向。 讨厌的嘈杂声和石林箭雨没有停下,它仰头的动作差点让自己的眼睛被箭射穿,被同伴冲撞腹部的疼痛令它吭地嘶鸣了一声。 它不得不扭回看向食料的头。 没有香气的食物,不仅没有同伴去吃,而且还差点弄瞎它的眼睛,让它腹部带伤。 它又看了食料几次,但没有停下脚步,跟随着大部队从食料身边路过。 第三波,那股特殊的芳油味道再次袭来。 新猪迟疑地跟在同伴身后,靠近食料。 当第一头猪将嘴拱向带着特殊香气的食物时,嘈杂和箭雨停下,提供了美好的进食环境。 诺姆可能都没意识到自己此时看猪的神情多么投入。 他原本半蹲的姿势已经变成半扒在岩石边,看着那头新猪将大脑袋埋进食料里,小小的猪眼眨了眨,在同伴们吭哧吭哧的声音中微微扬起脸。 第四波,没有芳油的食料放下。 新猪试探着靠近食料,但动作比之前谨慎。 它没有抬头,以免被石头或弓箭伤到眼睛;并且在同伴撞来时迅速改变了自己的方向,免得腹部再受一次撞击。 诺姆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无意识地张大嘴:“它……它是不是意识到了?” “试一下,之前的七头都没有这么快学会。”艾芝说着,放下一拨没有芳油的食料。 那头新猪脚步不停地从食料边跑过,这次甚至连靠近的想法都没有。 摩塔克斯们又连续下放了两拨食料,在呼喝和箭雨之中,野猪群像黑色的洪流在石林中奔跑,没有哪一个停下脚步。 直到第四拨带着芳油的食料从石顶放下,它们才颇有秩序地集体停下,那头新猪刹得很稳,俨然老练有加了。 诺姆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看猪看得心情舒畅,但那头新猪稳稳刹住车的时候,他不禁发出庆祝的声音:“漂亮,它也太聪——” 最边缘的岩石顶端,负责看守的同伴突然起身,打了个“敌人正在靠近”的手势。 是达斯,他已经找到正确的方向,向这里接近了。 摩塔克斯们神情一肃。 之前还在趁机发泄情绪的吆喝一个急刹,变成规规矩矩的咒骂和驱赶,乍一听很像那么回事。 远处。 达斯拨开沙棘丛,耳朵一动,听见山头那一边传来的呼喝声。 虽然听不太清在说什么,但多半就是雅辛托斯那帮子人了。 他面色一喜,一整晚没头没脑的四处乱找,终于找到了对的方位。 他立即向背后招手,示意同伴们快速跟上,刚往前迈出一步,一小支摩塔克斯队伍不期然从山尖冒头,满面仓皇地迎面跑来。 摩塔克斯选手们不断回头,好像身后有什么在追一样,其中一个还摔了个五体投地。 夜色昏暗,或许是没看清挡在面前的人是谁,又或许是没空细看,他们只高声喊道:“快走!快走!离开这里,那里有一整队野猪在发疯!” 达斯高高挑起眉头,一把拽住还想跑的摩塔克斯选手们,嗤笑一声:“跑什么?真当我会相信?整个试炼放进山的野猪不过四十来头,守在门口的人已经飞鸽传信告诉我,选手们送出去了三十五头,你不至于告诉我,剩下的猪就这么好巧不巧都聚在你们这儿吧?” “……”摩塔克斯选手表情诚恳,“真的有一群猪聚在那,千万不要过去。” 达斯其他的同伴也聚了过来,其中一个打量着摩塔克斯选手的神色,慢慢道:“为什么不想让我们靠近?不是艾芝在里头受了伤,无法移动,你们才想急着赶我们走吧?” 摩塔克斯选手再次强调:“真的有猪群,你们快走。” 谁信啊,达斯将弯刀拔.出来,冲着摩塔克斯选手冷笑一声:“我偏不。你们跟我们一起走。” 摩塔克斯选手:“信我!别去!” 达斯:“不信,快走!” 第十六章 为了找到艾芝等人,达斯的小队已经在山里折腾了大半个晚上,此时终于寻找到目标,有几个人甚至按捺不住,伸手摁住武器。 没人想相信摩塔克斯的话。 达斯摩挲了一下弯刀银亮的刃背,森然一笑:“可得对得起我今晚走的冤枉路。” 摩塔克斯还在劝阻:“别去白白送命。你们非得去就放我们离开,被困了这么长时间,我们还想抓紧时间找落单的公猪呢!” 达斯权当他们在放屁,用刀背推了其中一人一把:“快点。” 不需要他多说话,小队成员们立即默契地包围上来,推搡着摩塔克斯们走向石林,有人闲闲地发出嘲笑:“演的这么真,怎么不去雅典?斯巴达没有剧院,真是耽误了你们的天赋。” 达斯立即不客气地“哈”了一声。 他们行进的速度很快,一直到能将石林全貌收入眼底,才放缓了速度。此时再听声响,哪有什么野猪,只有几个人的声音从石头顶有气无力地传来:“箭!谁还有箭?我的箭用完了。” “吭……” 在达斯看不见的石林另一头。 低头吃食料的猪群们不安地骚动了一下。 这是第一次,在它们吃带特殊香味的食料时,出现了声音。 但是没有危险的石林箭雨,而且这个噪音还在它们可容忍的范围内。 猪群们迟疑了一下。 摆放在它们面前的选择太少了,它们所知道的唯一消除声音和危险的办法,就是吃带特殊香味的食料,于是在停顿片刻后,它们将头更深地埋进食料里,吃得更加卖力。 食料消耗的速度骤然加快,伴随着食料见底,猪群们不难预知即将到来的又一波噪音和危险。 它们隐约不安地踩动蹄子,忽而有一阵夜风绕过石林,将另一端的熟悉香气送入野猪的鼻子。 “吭……”野猪们纷纷扬起了黑色的头颅。 达斯对于石林另一边的事情一无所知,他听着石林中传来摩塔克斯们半死不活的声音,几乎控制不住笑容:“说谎,嗯?猪群呢,你不是说这里有野——!” 话只说到一半,他的笑就凝固在脸上。接受的训练让他本能地往旁边扑倒,但循着香味而来的野猪实在是来的太快了—— “吭哧吭哧!” “昂——” 七头公猪毫无征兆地从石林后转出,它们各个精悍强壮,目露凶光,汇聚在一起驰骋,像一股小型但破坏力骇人的洪流。也不知是不是发觉了达斯他们的存在,野猪们几乎毫无迟疑地笔直冲向他们。 “呃——”达斯不敢相信地瞪大双眼,即便战斗的本能驱使他扑向旁边,他的右腿仍旧被横冲来的野猪乱踩的猪蹄踏断,痛得他发出一声闷哼。 他的耳边是四散开来的摩塔克斯“该死!为什么不听我们的!”“我早告诉你们了!”的高叫,眼前是不断凑近的一张张野猪的大黑脸。 疼痛、失血、懊悔……种种原因交织,让他只觉眼前一黑。 不远处。 雅辛托斯盘膝坐在小悬崖上往下看,达斯刚刚还来势汹汹的队伍,已经被猪拱的人仰马翻。 达斯是最惨的那一个,所有公猪都是冲着他冲来的,被踩断右腿后他就一直被野猪包围。 他身边的贵族子弟也多多少少被波及,或轻或重挂了彩。这会哪还有什么傲气或者风度,在地上一阵连滚带爬,狼狈地躲开野猪的蹄子:“居然真的有猪群!” 还不是两三只,这么多的野猪,以他们的人数,怎么可能打得过,唯一的办法就是分散开来,分头逃跑。 但逃也不是那么好逃的,野猪一直在挤来拱去,撞得这群上场前气势凌人的贵族子弟柔弱无助地被猪拱得翻来覆去: “啊——滚开!” “斧头呢?这么多猪,刀剑根本不顶用!” “砍它们的腿!” 野猪们被武器招呼着,嘈杂的声音不绝于耳。 一个晚上的训练成果在这一刻经受了挑战,它们有些不明所以,只好更加努力地挤在一起,试图去啃那个带着特殊香气、有点滑不留手的食料。 达斯的衣服和盔甲都报废了,好在旁边还有些有良心的队友试图帮他,他狼狈地捂住下腹——倒不是因为要面子或者风吹蛋蛋凉,主要是刚刚他差点经历猪拱蛋蛋没。 那些留下的队友分散开来,站在外围,想方设法地轮换着吸引野猪的注意力,顺便努力让自己无视猪群中被拱得滚来滚去的某位果男。 可惜经过一晚上的训练,野猪对果男达斯的兴趣更大一点,即便能引走它们的注意力,时间也很短暂,达斯仍然是野猪的最爱。 雅辛托斯的目光在那些留下的人身上停留了一会。 别的不提,达斯小队的实力还是没话说的。里面倒是也有些人品过得去、危难时机选择留下帮助队友的人。 “你们不追上去吗?”诺姆望着达斯等人被猪拱得连滚带爬,浑身是伤往远处逃的背影。 艾芝:“不。我们追上去就太明显了,生怕他们不知道我们是想检验成效吗?” “现在这样刚刚好,之前派出去的小队演得不错,达斯他们只会以为是野猪发疯,正常人谁会想到‘有选手试炼中跑去驯猪’?而且,穷寇莫追,该报复的我们已经做到位了,以达斯的伤,肯定无法争夺骏马指挥官的名额,没必要非得追上去赶尽杀绝。否则,我们和达斯又有什么区别?” 艾芝涌出一大波话,说得很流畅,很有条理,但表情却有点木。 他僵硬地将视线下移,看向雅辛托斯怀里,半晌才憋出一句:“殿下,这头猪您打算……?” 一头被五花大绑的浅毛猪和他大眼瞪小眼。 这就是之前那头聪明的浅毛猪,临动手前,雅辛托斯还是舍不得,和一队摩塔克斯们下去把它捉上来了,此时这猪被绳索捆绑着,嘴也被缠了几道,除了尾巴哪里都动弹不得。 可能是艾芝寓情于物吧,他觉得这猪的眼神透着一股心如死灰。 雅辛托斯疼爱地抚摸了一下野猪的硬毛:“这么聪明的野猪,我还是头一回遇到。拿去对付达斯有点浪费了,回头带回院子里配种多好。” 浅毛猪:“……” 诺姆倒是挺认同,他实心眼地顺着雅辛托斯的话思考:“怎么带回——” 然而雅辛托斯已经跳到下一个话题了:“你知道的吧,”他对艾芝道,“我们驯猪就是出口气,哪怕解决了达斯,也不代表彻底解决了一切麻烦。” 艾芝艰难地把目光从猪身上移开:“我明白。达斯无法竞争骏马指挥官的名额,贵族不会放任前三就这么落进王权、平民、混血手中。” 诺姆勉强跟上话题的转换速度:“明天的第二轮试炼,所有空闲的斯巴达成年人都会来观看。根据惯例,第二轮试炼允许并鼓励互相攻击、偷袭,贵族们想要插手的最佳时机就在明天。” 艾芝看了诺姆一眼:“虽然因为效忠的事,贵族的大半仇恨都会集中在我们摩塔克斯身上,但你们平民之子也不是就置身事外了。说到底,我们这两帮子人,都是贵族想削弱的对象。” 诺姆沉默片刻:“第二轮试炼的内容基本每年都会轮换,如果他们想动手,一定会在试炼内容上下功夫。殿下,您认为呢?” “唔唔,”雅辛托斯心不在焉的摸猪,心思就像捉摸不透的气球,又飘回到偷猪上了,他喃喃自语,“这么大只活猪,从裁判眼皮子底下带出去是不可能了。要不先把它找个方便偷的地方藏起来,等这场试炼结束,山里没人了再带回去……” 艾芝:“……殿下!” 雅辛托斯眨眨眼:“你们现在烦忧明天的试炼有什么用呢?又猜不到试炼内容。” 他很乐观地道:“顺其自然吧,咱们还是想想现在该怎么办。既然在达斯面前演了‘一直被野猪群困到现在’的戏码,那我们肯定不能立马出去,不如在这里多呆一会休息休息,大家驯猪驯到现在也辛苦了,等时间差不多了再提着死猪出去。” 一边说,雅辛托斯一边用手撑地站起身。 艾芝下意识跟住:“去哪?” 雅辛托斯理直气壮:“藏猪。” · 等雅辛托斯金屋藏猪回来,试炼的时间就差不多临近结束了。摩塔克斯选手们这才扛起之前那几头“硬骨头”的猪,一起往试炼入口走去。 裁判官检验完死猪,狐疑地看了好几眼诺姆:“你怎么跟他们一块出来。” 他也是负责训练这一批年轻人的成年战士之一,当然认得诺姆这个优秀学员。 之前平民选手们挨个走出试炼场,他还惊愕了一下,难道诺姆这个领袖在试炼场里遇到意外,不幸牺牲了,不然怎么不见人影?没想到是跟混血选手们一道出来。 诺姆挑拣了一部分真相道:“试炼开始前,雅辛托斯殿下在一场小纠纷中帮助了我。试炼途中,我听说摩塔克斯选手那边出了意外,所以才赶去还情。” 他还想着要不要打点补丁,裁判官已经点点头,语气了然:“我听说了。摩塔克斯们一进去就被一群野猪围攻了?在石林里被困了很久。” 不用诺姆问怎么知道的,裁判官已经将目光投向了准备区。 雅辛托斯顺着望去,意外地挑了挑眉。 达斯居然活着出来了——虽然并不太完整。他躺在荨麻编制的草席上,有医者正在给他身上的血窟窿做处理。 在他身边,还有一部分贵族子弟在接受治疗。 说起来也奇怪,那些留下来帮忙的人身上的伤反而轻点,早早逃走的人却伤得惨重,在旁边的草席上和达斯并排躺着。 裁判官嘀咕着走开:“上试炼场用芳油……真有你的,接受的训练都训到猪肚子里去了。要不是带了死猪出来,真想判他们失格。” “……”雅辛托斯凝视了一会成排的草席,蓦地轻轻笑了一声。 其实仔细想来有些滑稽,真正遇到生命危险时,乐意留下的人都是和达斯关系不怎么样的。那群和他混得最熟的,连上试炼场时用的精油都一模一样的“挚友’,却跑得比谁都快。 可惜,两条腿逃得还是不如野猪快。 草席旁,还有数道身影。 因为他们的莅临,医者的动作都有些谨慎得发僵,行动间不敢发出太大声音。 元老院的人平时不太会集体行动,出现在公众场合。这次也算是破天荒,基本来齐了,站在各家子弟身边,脸色难看得骇人。 其中一个指着达斯厉声质问:“为什么使用芳油?一个合格的斯巴达战士,身上不应该有任何会暴露行踪、影响潜行的东西。你们到底是斯巴达的男人,还是雅典的女人?” 他这一骂,不光是达斯,把和达斯联排的贵族子弟们都给骂了。 痛斥完选手,他又手指一抬,指着这群倒霉鬼的父亲们继续大骂:“你就是这么教导儿子的?学着雅典女人擦香抹水?” “……”达斯父亲的脸色极度难看,“这种精油用花草、橄榄油制成,没有会吸引野猪的气味,恰恰相反,反而会遮掩住一部分人体的气味,谁会知道这一群野猪会喜欢这个!” 达斯受重伤,他自己就已经够烦躁的了,好好的骏马指挥官的名额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猪拱走……达斯父亲气得一哆嗦,不愿再想不下去,递给达斯一个失望的眼神,转身大步离开。 幸好他不止这一个儿子,家族的脸不至于被丢光。 他气闷的眼神一转,恰好和雅辛托斯对了个正着:“……” 越是丢脸,就越要端足贵族的架势,达斯父亲丢给雅辛托斯一个高高在上的睥睨眼神。 元老们也陆续发觉了雅辛托斯的身影,看看身边的弟子,各个绷起脸藏住颜面无光,丢给雅辛托斯模样各异、但基本都可以总结为“高高在上的睥睨”的眼神。 雅辛托斯全无所谓地转身,把后脑勺留给这群糟老头子。 不打口仗那就撤,他还急着回家和阿卡商讨怎么偷猪呐。祭品也记得顺带翻一波,又有新的水果种子啦。 第十七章 雅辛托斯离开试炼场时,已经接近清晨。 帕尔农山背后的天空泛起一片鱼肚白,按照时间安排,第二场试炼将会在太阳升起后开始,也就意味着没多少时间供他休息。 这安排其实很合理,毕竟上战场后,没有哪个敌人会体贴地等待你睡饱觉再进攻。并且,这也是对于实力强者的一种优待。 越早结束第一场试炼,就能越早休息,为第二场试炼养精蓄锐。 雅辛托斯倒是没什么困意,这两天他基本都在睡觉,但是:“——你们不回去?” 他有点嫌弃地看向两个跟屁虫,艾芝也就算了,诺姆为什么也跟过来? 诺姆顶着一张正直人的脸:“我是和你们一道出来的。如果贵族们准备在试炼上动手,我肯定也在名单上。要谈计划,你们不能撇下我。” “嗤。你在不在名单上,关殿下什么事?”艾芝抱臂环胸,离开生死攸关的试炼场后,这俩人一贯针锋相对的影子又冒了出来,“殿下只是好心救了你一把,你就借机赖上来?” 诺姆:“呵,你就合理?” 艾芝:“我宣誓效忠了。” 雅辛托斯:“……” 如果现在让他选择更想和谁一起回家,他选择那头浅毛猪。 幸好这俩人还记得尾随雅辛托斯的初衷,互相讥讽了一番后,将话题拉回第二场试炼:“……根据当年选手的能力,以及是否有要紧的战事,试炼会更改形式,调整选拔标准。” 诺姆瞥了艾芝一眼,也跟着切回正题:“但比较常用的还是两种形式,一个是分成两队搏斗,另一个是所有人争夺祭坛上的贡品。” “说实话,我希望是前者。”艾芝叹了口气,“一对一的较量再怎么耍手段,也都容易破解,大混战就不一样了。殿下,你说呢?” “嗯……嗯?”雅辛托斯的思绪被迫从偷猪上扯回来,对上两双虎视眈眈的眼睛,“……” 如果我不回答,你们是不打算放过我了对吧?雅辛托斯和这两人用眼神交流了一会,放弃地道:“从理性的角度分析,更有可能是后者。” 不管是一对一,还是大混战,达斯都不可能再有机会争夺骏马指挥官,那他现在就不过是一枚弃子。 贵族们不会关心他在第二场试炼中获得什么成绩,只会在意能不能把艾芝、诺姆、雅辛托斯这三人中任意一个拉下马,好给贵族势力腾出一个名额。 大混战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他们绕过无人打理的沙荆林,远远望见雅辛托斯的院落。 黑劳士们在院子里架起锅,正干劲十足地为雅辛托斯准备宵夜,炖肉的香味随风弥散。阿卡斜倚在篱笆边,眼神垂落在丛生的野草上,出神地发着呆。 但没等雅辛托斯再靠近几步,他就像感觉到什么似的,迅速抬起头,目光在雅辛托斯身上落到了实处,紧接着站直身体。 艾芝和诺姆的注意力还集中在规划未来上,他们盯着炖肉的锅咕哝:“想想吧,等到试炼结束,我们就必须选择一个团体加入。今后每天的三餐都得在公众餐会中吃,那里面最好的食物也不过就是黑汤……” 这“黑汤”已经算得上是斯巴达“名菜”了。 曾有位外邦的使节有幸获得斯巴达国王的款待,品尝了一下这种由肉和猪血炖成的黑乎乎的汤,回到自己的城邦后,他对着其他人大加感叹:“难怪斯巴达人有那样坚强的意志,这应该也是一种为战争而准备的训练,训练战士们不会在行军途中对食物有任何挑剔。” “啧。”雅辛托斯也被提醒了这一点,想到等自己回归议事厅,就得和元老院那群人共餐,他忍不住咂咂嘴,活像吃了什么咸东西。 阿卡已经大步走到雅辛托斯面前,刹在社交距离外:“眼睛还好吗?” 他的眸色很深,注视着人的时候,很容易造成一种他很专注的错觉。 雅辛托斯对此见怪不怪,也不会误解,毕竟阿卡那老长的社交距离就搁那儿摆着呢,足以打破一切想入非非的可能。 他摸摸自己的肚子,哀悼它未来将承受的肠胃折磨:“不怎么样。汤炖好了吗?来得及的话,先跟我去后山一趟。” 他顿了一下,总算把阿波罗从脑海的犄角旮旯里捡出来:“阿波呢?有没有乖乖的?” 诺姆将视线从汤锅上移开:“殿下也养了狗?”他带着几分找到同道中人、想要分享的兴致盎然,又因为之前试炼场中的经历,有点不太确认,“还是猪……?” “……”阿卡无声地望向他。 雅辛托斯差点没忍住笑,他拍拍不明所以的诺姆,示意了一下大门。 阿波罗正扶着后腰,步履艰难地从门里跨出来,眼睛里含着悲愤的眼泪,一看到雅辛托斯,情绪顿时崩盘:“雅——殿下!!”他好歹还记得给自己披个马甲,哽咽道,“阿卡他打我!我的母亲都没有打过我的屁股!” 他用怨念的眼神盯着阿卡,嘴皮子无声飞快掀动,要么是在骂人要么是在诅咒。 阿卡连神情都没变,低头看着雅辛托斯:“他偷跑了两次。” “……”阿波罗僵了一下,气势顿无,小声嘀咕,“那也不能……” 没人理他,黑劳士们已经一拥而上,帮雅辛托斯卸武器的卸武器,招呼客人的招呼客人,唯有阿卡还记得他,将他像拎小猫小狗一样提溜着,跟随人群一块进屋,接着无情地将他关进小黑屋。 过程中,小姑娘塔娜还叉着腰落井下石:“打屁股便宜你了呢!整个斯巴达,哪还有别的地方比这里更好?殿下还会给我们工钱!这里没有狠心的主人每天奴役你不分日夜的干活,毫无理由地鞭打,也不会有人突然闯进家门将你拎出去像猪羊一样宰杀……” 这话是对雅辛托斯的赞美和褒奖,但雅辛托斯听着,脸上却没多少愉悦的心情。 原本,就不该是这样的。 艾芝的神情反而比雅辛托斯轻松,他在黑劳士们的簇拥下洗了手,在简陋的餐桌边坐下,此时托着腮帮子道:“斯巴达人禁止从事商业,殿下还有余钱给他们支付工钱?” 诺姆的脸色莫名一黑,像被戳中什么痛脚。 “总会有的,”雅辛托斯摘下胸前的徽章,心不在焉地在手中把玩,指腹摩挲着上面象征斯巴达的Λ,“即便为了消除财富差距,斯巴达人禁止从商、从事手工业,钱币也用只在斯巴达内部流行的铁币,但如果真能那么平等,怎么还会有人连完整的盔甲都买不起,有的人却能把重甲随心所欲、说不要就不要了的烧了玩?” 贵族永远是贵族,掌握着绝大多数的财富。他们可以寻衅夺走他人的田地、霸占矿产,即便斯巴达人内部,也不是平等的,多得是被夺走田地、家境捉襟见肘的斯巴达人。 雅辛托斯淡淡道:“坦白来说,我们亚基亚德家族的先辈也曾收敛过财富,直到我祖父那一辈。” “突然就有人——按照元老院的话来说,‘发神经’‘想不开’,提出重新平分土地。” “后来的结果你们也看到了,我祖父那一辈只活下一个男丁,其余的要么在战场战死,要么在自己家死于‘间谍’的刺杀。” 乌纳陛下从不相信这个解释,身为王族,家里人的警惕性只高不低,“间谍”是怎么伪装成黑劳士进门的? 比起外邦人,乌纳陛下一直认为更可能是斯巴达内部的大贵族——或是代表大贵族利益的元老院下的手,毕竟重新分配土地严重损害了大贵族的利益。 诺姆的神情有些空白,像是没想到雅辛托斯会这么轻易把这种话说给他们听。 他的眼神无措了一下,莫名有种“别人跟我说了个惊天大秘密,我至少也得说点什么投桃报李”的紧迫感,在椅子上坐立不安了一会后,没头没脑地开口:“我家的土地是被欧里庞提德家族抢走的。” 艾芝有些意外地望向他,毕竟从七岁到二十岁,在一起训练了十三年,诺姆除了和他针尖对麦芒的较劲,从没说过这种事。 开了一个头,后面的话就好说了,诺姆闷声道:“没有土地,就没有收成。斯巴达人又不被允许从事商业、手工业,我家甚至比一些边民家里还要穷。训练、上战场用的盔甲、武器又得自费,如果不是殿下给的这把斧头,我可能真的要葬身猪口。” 所以他对雅辛托斯的感激是真诚的,才会在确定同伴们都能通过试炼后,选择独身离开队伍,想去帮雅辛托斯搭把手。 包括这会儿厚着脸皮跟来,也是之前没能还上恩情,想着能不能在第二场试炼中多少帮点忙。 诺姆看起来愁苦得就差借酒消愁,可惜斯巴达人也不喝酒,只能仰头闷了一大口水。 凉水入喉,胸中闷了多年话变得更加没头没续,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于是他的思维自然选择了一个轻松点的话题,暂时打个茬,好给自己真正想说的话留出更多组织语言的时间:“——后山的猪,殿下还要和人一块去带回来吗?” 雅辛托斯:“……” 你是怎么把话题从“我家庭困难”跳跃到“你怎么还不去偷猪”的。 你喝的是井水吧?怎么喝出了醉酒效果? 但是,雅辛托斯微微起身:“你要这么说的话——” 诺姆正襟危坐,严肃而诚恳地请求道:“可以让其他人去拿吗?其实土地这回事,我也想过很多回,想跟您谈谈。” 雅辛托斯:“……” 谈可以,为什么非要在今天,非要是现在,你们真的不想回去睡睡觉,准备第二轮试炼吗? 他倒是也能理解这种心情,当初他站在议事厅里,头一次试图和人探讨政见时,也是这么一种“错过这次没下次,抓紧时间一股脑都说出来”的迫不及待的状态。 但理解归理解,雅辛托斯道:“实不相瞒,那头猪已经被饿了很久,我把它藏起来的时候,它都快晕了,我不去的话,谁能投喂它呢?” 艾芝也不是很想走的样子,此时毫无责任感地提议:“送到乌纳陛下的后院吧?反正也不是头一次了,陛下——或者打理陛下后院的卫兵,应该有处理经验?” 第十八章 雅辛托斯:“……” 刚刚在试炼场里你可不是这个样子,看着我的眼神就差说不孝子,怎么现在就助纣为虐上了,同流合污得就这么快吗? “行吧,”他带着几分好笑,还是给了两人一点面子,“我去叮嘱几句,你们坐在这儿等会,吃点宵夜。” 雅辛托斯站起身,动作熟练地捕捉住没来得及后撤的阿卡,转进此时无人的后院:“本来打算和你一起去的……辛苦你单独跑一趟了。以防万一,我用神力帮你隐匿身形,这会儿试炼场应该已经关闭,祭品要到日出后才有神殿的祭司来运走,你先去祭坛挑拣一下水果,带回来种植,另外我还相中了一头猪,藏在石林旁边的小山洞里,你帮我把它送到我父亲的后院里去。” 阿卡:“……” 相中这个词用的就很魔性。 也很有雅辛托斯一贯的风格。 阿卡的眼神显得有些无语,他启了启唇,看起来有很多话想说,犹豫片刻,最后低声道:“你的眼睛呢?” “不舒服得有这么明显?”雅辛托斯对着井水照了照,结果自然是照了个寂寞,“其实还行,最多有点干涩。等你回来,要是来得及,麻烦帮我按按。” “……不麻烦。”阿卡的神色看起来放缓了一些,“乌纳陛下的卫兵会喂猪?院里突然多了一头猪,不会觉得奇怪?” 雅辛托斯不在意地摆摆手:“奇怪什么?这又不是第一次。也别担心卫兵,我父亲从来不让外人进他的房间或者后院,那些小可爱送过去都是他自己养的,喂个猪不在话下。” 他突然有些若有所思。 那照这么讲,他父亲还挺忙。白天要处理公务,晚上回家还要面对一大群嗷嗷待哺的动物…… 之所以动物送得越多,父亲就越不来,该不会是养动物没时间吧? “……”阿卡眼神复杂地离开了,不知道是不是在内心吐槽他们这对奇葩王室父子。 雅辛托斯则忖着“这么多年,我该不会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转身回屋。 艾芝和诺姆两人已经吃上了,根本没空抬头跟雅辛托斯打招呼,雅辛托斯不得不敲敲桌角:“朋友们,你们似乎不是为了干光我的宵夜留下的。” 诺姆耳朵一红,有些窘迫地放下碗筷,艾芝则又哧溜了几口肉:“很难相信,我以为我家的经济条件不错,厨师、食材也该是最好的了,跟您这儿比起来,简直天差地别。” 艾芝的赞美戳中了雅辛托斯的某个点,他乐意为这件事短暂地浪费一会时间,小小地骄傲一下:“当然。厨师是我母亲从前的侍女,她从我母亲那儿学来的手艺。” 艾芝讶异:“从王后那儿?” 在斯巴达,一切农活、家务都由黑劳士包办,即便是平民家中,只要有黑劳士,都是如此。艾芝很难想象雅辛托斯的母亲贵为王后,竟会亲自下厨,而且厨艺超群。 雅辛托斯漾起一抹很淡的笑意:“她有一根很挑剔的金舌头。其他人做的食物,她都吃不下去。从前她还在世时,即便是兄长也常受她邀请,夜晚从军营回来,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宵夜。” 只是后来,作为纽带的人不在了,这小型的家庭聚会也就散了。 雅辛托斯停顿了一下,岔开话题:“你们或许不会相信,小时候我胖得能有两层下巴,都是被她养出的肥膘。” 他点了点桌面,将艾芝感兴趣的追问堵回嘴里:“但我们在这儿不是聊我的过往的。诺姆?” “殿下。”诺姆脸上的赤红还没消下去,欲盖弥彰地把残留着汤汁的碗勺往远处推了推,端正地坐好。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慢慢道:“按照律法,斯巴达人禁止从商,禁止从事手工业。” “我见过很多同龄人,他们的父母都是斯巴达人,但家中土地很早被大贵族夺走,又不能从商。他们没有经济来源,就无法购买武器,没有武器,就无法通过试炼。” “而在试炼中失败,则意味着失去作为斯巴达公民的权利。他们无法再从政、从军,还要被人当做‘无能的失败者’嫌弃地戳脊梁骨。” “没有粮食收成、没有公民权利、没有经济来源,他们日子过得还比不上像艾芝这样的边民混血。” “嘿,”艾芝发出低声的抗议,“你觉得我们混血的日子就好过吗?我们连参加训练的合法权利都没有。斯巴达几年下来能出多少个摩塔克斯新兵?” 不等诺姆说话,艾芝又加重语气道:“上战场后,能不被指挥官当做敢死队弄死,活着回家的,又有几个?” 诺姆没说话。 艾芝长长的停顿了一下,最后重重吐出一口郁气:“十年了。就一个,就奥斯将军一个!” 奥斯将军能在斯巴达士兵心中享有威望,当然不是因为他是国王的私生子。 而是他身为混血,多次被指挥官派进敢死队送死,却又次次凯旋,用强硬的实力和辉煌的战绩,硬生生将指挥官碾压,才一步步爬到今天的位置。 或许大贵族们对于这种情况并不满意,但在绝大部分斯巴达士兵心目中,奥斯将军俨然是一个神话,他凭借强横的实力,跨越了血统给他划下的、原本该不可逾越的鸿沟。 艾芝闷声道:“而且,虽然斯巴达允许边民经商,我母亲的家族通过经商确实很富有,但因为斯巴达禁止通婚,她到现在都没有一个名份。我的父亲为了我的母亲,坚持不娶。你知道咱们城邦的老规矩的,一个斯巴达男人,超过三十五岁还没结婚,每年都要被拖上小广场,被妇女羞辱他的无能。” 两人同时沉默了片刻。 斯巴达的等级制度实在是太混蛋了,更混蛋的是,没有留给人一点改变现状的机会。 诺姆闷声道:“我希望允许没有土地的斯巴达人开拓商业。” 艾芝:“我希望斯巴达允许通婚。” “——那么,我希望你们的愿望都能实现。”雅辛托斯的语气听起来很淡,又似乎承载着再重的的语气也无法表达的郑重。 “……”诺姆愣了一下。 又好像愣了很久,总之似乎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大脑才反应过来,雅辛托斯刚刚说了什么,这又意味着什么。 他的眼睛骤然被点亮,沉闷的情绪一扫而空。 诺姆张张嘴,好像想说点什么,但情绪激荡下,他又说不出来。 笨嘴拙舌地在原地开合了一会嘴巴后,他猛地站起来,几个踏步跨到雅辛托斯面前。 雅辛托斯挑眉:“干什么?” 诺姆酝酿了半天措辞,实在激动得组织不出语言,只好照抄了一下艾芝的作业:“只要您的政见不变,我代表我身后所有的平民之子,向您献上我们的忠诚。” “阿波罗见证此誓,我们愿用生命和鲜血铸成您手中的刀锋。” 他的脸上充满了光亮,情不自禁地想说出更多赞美的话:“真的……” 他说了两个字,就卡住了,斯巴达军营的训练并不重视文学教育,他努力憋了半天,言不达意、磕磕绊绊道:“我选择跟来是做对了,殿下,您是万里挑一,斯巴达历史上头一个……” 我他妈的在说什么狗屁玩意儿。诺姆脸上简直写满了这么一句话。 雅辛托斯忍笑,干咳一声:“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夸,他当然是夸。”即便不是第一次听到雅辛托斯赞同通婚,艾芝的眼睛仍旧忍不住被希望和期待点亮,“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王储会像您一样容忍我们这些发言,甚至赞同。” 如果不是雅辛托斯刚刚那句“是夸还是损”,艾芝真想说“您知不知道这稀罕得就像老虎窝里生了一个只吃草的崽”。 他艰难地吞下这个讨打的比喻,又不禁喃喃道:“但究竟为什么呢?您不知道,当初我听到父亲说您在议事厅里的那些发言,我就一直在想,这样的政见由混血、黑劳士、边民,任何一种出身的人提出来,都很正常,可您是养尊处优的王储,是大贵族,为什么您会认为黑劳士、边民应当和斯巴达人享有平等的权利,认为应该允许黑劳士、边民和斯巴达人通婚?” 雅辛托斯耸耸肩:“为什么不?——顺便纠正一下,同样的话你们对我父亲说,只要是私下里,不需要对外做表面功夫,他也会告诉你,他非常赞同。” 他笑了一下:“我的父亲深爱过一位黑劳士,我也曾爱过一个奴隶,虽然因为种种原因,结果都并不很好,但自始至终,我们从未认为我们的爱人该低人一等。” 艾芝缓缓睁大眼。 有关于奥斯将军的母亲,外界流传的消息很少,大家多半认为那只是乌纳陛下的一夜风流。但听雅辛托斯殿下的用词,“深爱”? ……我是不是又听到了一件皇室秘闻? 艾芝莫名有些亚历山大,但他还是坚持问完:“但大部分斯巴达贵族都认为黑劳士连猪狗都不如。” 雅辛托斯挑眉:“真有意思,那和猪狗上床生子的他们算什么狗东西?” 雅辛托斯骂完,又慢条斯理地敲了下桌面:“不好意思,有点侮辱狗了。” 第十九章 应对试炼的策略虽然没研究出个所以然,但艾芝和诺姆都无限欣喜。 多少次,他们展望自己的未来,人生仿佛笼罩在漫长而没有尽头的黑暗中,这黑暗压得他们喘不过气,如今却摸索到一线光明。 没人想去计算成功的可能性有多难,他们愿为此孤注一掷。 炖肉的汤汩汩滚开,令人胃口大开的香气为这一刻的拨云见日锦上添花,也为某些人的小黑屋雪上加霜。 阿波罗扒在门边,使劲嗅了嗅鼻子,眼泪不争气地从嘴角流了出来。 这个浴间是在雅辛托斯的卧房里单独隔出来的,十分狭小,能透光的除了门缝,就只有上方窄小的一扇窗洞。 扰乱神心的香味狡猾而邪恶地钻进鼻翼,阿波罗痛苦地挠了一会门板,毅然离开门边,垫着脚扒住窗沿,使劲把自己的脑袋往窗洞外塞,大口汲取没有邪恶香味的新鲜空气:“可恶的雅辛,连口汤也不给我喝……” 他嘀嘀咕咕着,视线刚望向不远处的羊肠小路,整个人一顿,随后狂喜,差点喊出声:“——丘比特!” 只见路边站着一个矮墩墩的身影,正高举着藕节似的短胳膊,费力地撑开弓,努力仰起身体,将箭对准他前方正低头絮语的一对过路情侣。 那对情侣太高了,他也实在太矮了,身体奋力一仰,背后胖嘟嘟的翅膀顿时戳进泥地,一下把他绊了个跟头,啪叽摔了个屁墩儿。 阿波罗:“……” 这玩意儿靠谱吗?感觉在雅辛手底下走不过一眨眼。 刚刚的骤然欣喜顿时冷却,阿波罗冷静地看了会丘比特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的样子,深吸了口气。 好好想想,丘比特是他至今为止,接触到的第一个——也很有可能是最后一个神明。 像雅典娜、酒神等等,都顾及着他之前的爱情宣言,主动避开斯巴达,也就只有曾和他有过节的丘比特,才会丝毫不给他面子,跑来斯巴达射他的爱心小箭。 考虑到雅辛托斯他们还在大厅里聚餐,阿波罗四下望望,捡起搓澡用的海绵,使劲往丘比特头上一掷。 刚重新摆好姿势的丘比特:“嘿!” 爱神之箭低低地斜飞出去,扎进路边的水洼里。 前方正在行走的情侣似乎察觉到动静,转身回头看了看:“是不是有风声?” 他们的视线穿过丘比特的身体,投向后方的小路:“可能是有鸟飞过去吧。已经很晚了,明天我还要回军营,我送你回家。” 小情侣加快步伐离开,剩下丘比特虎着一张胖脸,一把扯下头顶的海绵,扑腾着翅膀飞起来嚷嚷:“谁!谁啊!” 阿波罗本来就没有隐藏自己的意思,丘比特很快就瞅见了他,顿时咬牙切齿地冲向阿波罗:“你!你是不是故意坏我的事!” 丘比特气势汹汹地喊了一句,立马回想起自己刚刚摔个屁墩的记忆,气势顿时一虚:“……你在这干什么?” 丘比特疑惑地打量这个狭小的窗洞,阿波罗扒在窗口的样子,就像被困在这里一样。 人在出过糗以后,总会希望身边的人也倒霉,丘比特的眼睛缓缓亮起:“你该不会是——” “不,你小声一点,”阿波罗用气音打断丘比特的话,“别让亲爱的雅辛托斯知道我藏在这里,他一定又会热情地扑进我怀里,索求无度。哦,天,他真是太黏人了。” 如果说阿波罗跟雅辛托斯相处这段时间,学到的最大本事是什么,那肯定是鬼扯和演戏。 在说这段鬼话的时候,阿波罗的脸色连变都没变过,讲得跟真的一样——如果不看他缓缓跪下的膝盖的话。 不得行,这段话说得他打心底里发虚,虚得他腿软站不住。 丘比特看着他一截一截矮下去,狐疑:“真的假的,那你干什么跪下。” 阿波罗诚恳:“说不来也不怕被你笑话,这几天被雅辛缠得有点虚。但这都是甜蜜的折磨……” “……”丘比特的脸色顿时臭得活像不小心吞了什么恶心的东西。 没什么比在仇人面前出糗、仇人还炫耀自己过得特别好更叫人气得牙痒痒。 本来他还想解除神力,现身叫嚷一番,好让困住阿波罗的人误以为阿波罗想要逃走,但现在…… 丘比特黑着脸,牢牢地把嘴闭上。 喊啥?把阿波罗的爱人喊来在他面前展示恩爱吗? 阿波罗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的大脑空前加速运转,口中却以咏叹的语调滔滔不绝地表达对雅辛托斯的深爱:“哦,我亲爱的丘比特!我想,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像雅辛一样,让我这般心动了……” 口中爱越深,膝盖跪越软。 阿波罗顶着满脑袋的冷汗飞速思考:连我都被雅辛用一滴眼泪放倒了,这矮豆丁肯定搞不过雅辛。 天!那照这么说,即便我能让丘比特把我的姐姐喊来又有什么用?阿尔忒弥斯的神力和我水平差不多,还不是一滴眼泪的问题。 阿波罗一时愁眉苦脸起来,配合他“爱人精力旺盛,我好像有点撑不住”的人设,倒是异常贴合。 谁能想到呢?当初在山林中初见雅辛托斯时,他还以为是找到了一个美好的人类情人,结果却是一头凶兽,一个强盗,一个烫手山芋。现在他想要摆脱这烫手山芋…… 可谁又能把他救出苦海啊啊啊!! 阿波罗在脑中抓狂薅头,思绪千回百转。 他在心里把奥林匹斯众神按实力排了个序,宙斯首当其冲。 阿波罗稍微想象了一下万一宙斯得手的场景。 “嗬——”他猛地吸了口气,痛苦地捂了捂胸口,差点没心梗死。 不行不行,那他宁可在这小黑屋里蹲一辈子,守着雅辛托斯这颗他拱不到的白菜,也不能让宙斯拱了! 那诸神之中,又有谁有这个实力,或许可以暂时拖住雅辛托斯,又不那么见色起意? 阿波罗左思右想,心中逐渐有了人选。 他清咳一声,无比自然地将话题滑入自己的引导方向:“……唉,丘比特。你常和我争执,说你的箭才是最无敌的。但我爱雅辛托斯,这份愿为他献出生命的爱意,却和你的爱神之箭无关。” 阿波罗用眼角的余光观察丘比特的表情,果然看见丘比特被激怒,肥嘟嘟的短翅膀炸起毛,赶紧抢在丘比特开口前道:“即便是当年,我被你的弓箭射中,疯狂地爱上达芙妮的时候,我也不曾像现在这样。” “我以前从未患得患失,但现在,我时常在夜晚惊醒,梦中是雅辛托斯转投他人怀抱,这梦令我痛苦到不能呼吸。我想,如果真有这样一天,我一定会痛苦得恨不能死去。” “这一切,难道还不能证明真正的爱情,比你的爱神之箭更加强大百倍吗?” 阿波罗的语气逐渐变得不屑和鄙夷:“说到底,还是你不行。” 丘比特大怒:“你胡说!” “难道不是吗?我和雅辛托斯的爱情就证明了这一点,”阿波罗偷偷挪动了一下膝盖,跪得有点麻了,“别的不提吧,我就举个最简单直白的例子。冥王哈迪斯,你的箭能够融化冥王万年不化的冷硬的心吗?神王宙斯身边有神后,海神波塞冬身边有海后,只有冥府的后位空悬,你敢和我打赌,能用爱神之箭为冥府找一位王后吗?” “怎么不能!”丘比特脱口而出。 丘比特也是被情绪冲昏了头脑,话说完了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事的难度。 但仇人当前,丘比特梗着脖子强硬道:“即便是冥王哈迪斯,也不过是我一箭的事!你就给我等着吧!” 阿波罗嗤笑一声,傲然看了丘比特一眼:“谁要等你?我在等心爱的雅辛找到我,和我再赴爱河。看见这条红披风了吗?这就是雅辛三天前送给我的定情信物。” ——其实并不是,这只是雅辛托斯换下的旧披风。 当时阿卡送了雅辛托斯一条新披风作为礼物,雅辛托斯当场就给换上了,恰好他初来乍到没有床铺也没有被子,雅辛托斯表示“懒得准备新的”,就顺手把这条弃置不用的旧披风丢给了他。 昨晚他盖上这条旧披风入睡前,还悲愤地拿腿猛蹬了一会泄愤,被雅辛托斯评价为“狗蹬后腿”。 但这些真相丘比特又不知道,阿波罗炫耀得非常趾高气昂。 “……”丘比特气得脑瓜子嗡嗡的,差点从空中栽下来。 这太阳神是不能要了,要不是他的箭是爱神之箭,不是死神之箭,他恨不得……哎,等等。 丘比特的眼珠骨碌一转,想起阿波罗之前的话。 “……梦中是雅辛托斯转投他人怀抱,这梦令我痛苦到不能呼吸。我想,如果真有这样一天,我一定会痛苦得恨不能死去。” 丘比特恶向胆边生,顿时生出一个邪恶又绝妙的主意:对啊!如果,他能让阿波罗所痴迷的这个“雅辛托斯”,成为哈迪斯的冥后呢? 他的嘴角顿时咧开了,嘿嘿一笑,扑棱起翅膀,居高临下地看了阿波罗一眼:“等着吧,你将会为今天对我的挑衅而后悔!” 虽然这件事听上去有点风险,但他所要做的,也不过是将爱神之箭分别射进雅辛托斯和哈迪斯的胸膛。 哈迪斯比较难蹲,平时不轻易离开冥府,但这个雅辛托斯,听阿波罗的语气,现在好像就在屋里吧? 丘比特转身飞出老远,装做自己已经离开,这才猛地一个疾转,呲溜钻进远方一处正对前院的草丛里,悄悄抬头,望进大门,想找到阿波罗口中那个“金发更胜阳光、美貌连阿芙洛狄忒都甘拜下风”的雅辛托斯。 哼哼,到时候,他就用这支金色的爱神之箭,射中雅辛托斯,让雅辛托斯对哈迪斯爱的死去活……来…… 丘比特的呼吸在不知不觉中静止。 月光照进木门,正对大门的厅堂中,火光跃动。 皎洁的月色与温暖的橙火,在中央落座的那人身上交织出奇异的对比色。 一冷一暖的色彩在他的脸上勾勒出惊心动魄的美,超越了性别,超越了种族。 这种震撼类似于不经意间窥见无边夜色中迸裂出的一抹银色月光;无心远眺,却眺望见漫漫荒野中燃起的一缕划破黑暗的火;像看到有人将天与湖揉做一处,洁白的盐与漫天飞云相连。 丘比特在母亲美神阿芙洛狄忒的身边长大,从未想过世上还会有比母亲更美的存在,但当他将目光落在雅辛托斯身上时,他的心头甚至蹿上一丝想将其私藏的不舍。 恍恍惚惚回过神时,他甚至想冲上去摁住坐在雅辛托斯身边的两人,把这两个家伙的脑袋往桌面上狠撞一下,然后质问你们是不是瞎?为什么能在这样的美貌面前安之若素,谈笑风生? 丘比特默默地从草丛离开,同时将自己之前的计划画上一个大大的叉。 射什么爱神之箭,像亲爱的雅辛托斯这样的存在,就应该吃铁石心肠的铅箭,一个人独美,谁也不爱。 呸!这卑劣的阿波罗,居然还想将这样美好的存在私藏,亲爱的雅辛合该成为整个世间的珍宝! 至于哈迪斯嘛……丘比特琢磨着,虽然难蹲,但冥王也不是一直都不出门,他就在冥府的门户蹲守着,等哈迪斯一出来,他就射金色的爱神之箭,然后给雅辛托斯射铅箭。 哼哼,就让哈迪斯爱而不得,他还不信了,冥王会允许自己都得不到手的爱人,被阿波罗染指?到时候阿波罗还是得受到两倍的伤害。 丘比特满意地点头。 计划虽然发生了一点微小的变化,但问题不大,问题不大。 第二十章 有些话在肚子里藏久了,乍一揭开盖子,很难刹得住。 艾芝和诺姆就处于这种异常亢奋的状态,他们对于小浴间窗口发生的事情毫无察觉,直到阿卡披着月色归来,才意犹未尽地停下话头:“怎么这么快?就送完猪回来了?” 雅辛托斯已经被这两个碎嘴子吵了一晚,能保持礼貌微笑都是给面子:“是。你们差不多该走了吧?不需要回家做准备?” 他一边说,一边起身,走到卧室门边斜倚着:“反正我是准备做按摩了,恕不远送。” 脸皮厚如艾芝都适时地起身,准备告辞离开,但老实人诺姆的眼睛却亮了一下:“按摩?我听说过。在雅典的很多体育场内,都会有专门的医者提供治疗和按摩。有些手法好的,甚至能通过按摩减缓运动员的病痛。我的父亲在战场被重锤击中过侧腰,每到阴天腰脊就会疼痛,我能不能学一学按摩的手法,以后有机会回家时,帮父亲按一按?” 艾芝瞥了诺姆一眼:“这是看看就能学会的吗?”他颇有点财大气粗的意思道,“殿下,您说会给院里的黑劳士按工付酬劳,我能不能支付一天的工钱,请这位……阿卡?去诺姆家,替他父亲按摩一下……呃。” 艾芝不自觉地收住声音。 其实这提议没什么毛病,但这个叫做“阿卡”的黑劳士闻声后,却微微抬头,冷冷的视线投向他,莫名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睥睨。 艾芝突然有种自己刚刚说的话仿佛很荒唐、很可笑的错觉:“嗯,这个,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阿卡神色淡漠地垂下眼睑,沉默矗立的样子就像刚刚的对视只是艾芝的幻觉。 “不方便?”雅辛托斯背对着阿卡,并没有看到这小小的对峙,他觉得艾芝这个提议不错,能多赚钱的事谁不喜欢呢,于是侧过脸问,“阿卡,你想去吗?” “……”阿卡看向他。 很多时候,雅辛托斯都觉得阿卡眼中的神色太多,像一层一层铺陈上去的颜料,将最初的底色毫无缝隙地掩盖住,叫人很难辨清他的情绪。 但他能看到阿卡微微蹙起的眉头:“——哦,我忘了,你不喜欢和人接触。不想去就不去。” 阿卡的眉头舒展开,雅辛托斯自作主张地将这视为高兴:“那诺姆就进来看看吧,刚好我也想做个全身按摩。” 他说着,转身走进卧房。 折腾了一天,总算能适度地休息一下,雅辛托斯懒散地抻了个懒腰,舒展了一下身体,随后在床边坐下,抬起手解领口的纽扣。 “不用脱。”阿卡突然开口。 他上前一步抓住雅辛托斯的手腕,用轻柔但不容抗拒的力度,将它们带着放下。 “为什么?”雅辛托斯带着几分不乐意地扬扬下巴,表示抗议,“你每次按摩都要带那什么手套,已经够影响我享受的了,现在还要再隔一层布料?” 不管,他就要脱。 雅辛托斯手指灵敏地在领口滚动,眨眼的功夫就把衣服解开一大截。 布料还未从肩头滑开,一条毯子就将他从前往后裹了个严实。 “……”雅辛托斯无语,艰难地从毯子里钻出一只手,拨开毯子低头看看自己的胸膛,“我身体就这么不能见人?” 是因为鞭痕吗?雅辛托斯端详,没有吧,这伤疤多有男人的阳刚之气。 诺姆也在旁边微微睁大眼睛惊叹:“殿下!虽然听说您私底下接受过训练,但没想到您也会接受忍耐疼痛的特训,而且……看看这些伤疤,您是加倍训练了吗?” 诺姆眼底充满了纯粹的敬佩,令雅辛托斯非常满意,冲着阿卡点点下巴:“看见没?把这襁褓给我拆了。” 话是这么说,他自己已经动起手,把毯子撩开,在床上舒坦地趴下。 艾芝搬着凳子进门,给诺姆分了一个:“没开始吧?坐这个。来都来了,我也看看,谁父亲身上没点小痛小伤?” 黑劳士们送来了一些腌制好的青橄榄,艾芝抱着碗坐下,一边吃一边看向他们殿下露在被子外的背脊。 说实话,很难想象就是这么一具看起来并不厚实的身躯,将克列欧殿下打得对重甲心生恐惧,但看过那些鞭痕,任何斯巴达人对于雅辛托斯可能产生的质疑,都会消散。 没人比经历过特训的斯巴达人更清楚,那些受炼内卫甩起鞭子来下手有多狠,甚至有些孩子体格弱点、意志力差一点,死在鞭下的都有。 甚至于,对于他们这些刚从训练中走出来的预备役们来说,特训时发没发烧、烧了几个晚上,都能算得上是闲着无聊时攀比的趣事, 艾芝嚼着青橄榄,含糊地道:“我接受特训以后,连续烧了两个晚上,殿……” 他缓缓停住话头。 橄榄油的清香在室内蔓延,阿卡的手上戴着一截不知道用什么材质做成、银白色的手套,光滑的面料被橄榄油浸润,在火光的照耀下泛着一层亮光。 他的手隔着被浸湿的布料,掠过那些层叠的疤痕,手掌缓缓在雅辛托斯殿下微微隆起的蝴蝶骨处推按过。那力度怎么说呢?让艾芝有种莫名的感觉,就像手中的主人想要将这些陈年旧伤抹平,又怕这些旧伤会稍不小心就再次裂开,沉重又轻柔。 雅辛托斯殿下打了个哈欠,半合上眼睛。 于是房间内的气氛变得有些昏昏欲睡,在火盆明暗不定的火光中,又显得有那么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但又因为那层手套,好像隔着一层距离,叫人心头有些发痒。 “……”艾芝抱着碗,莫名有点坐不住。 他用舌头抵了抵酸甜可口的青橄榄,伸手提溜住还兀自认真学习的诺姆,在对方带着点凶意地瞪过来后,递了个“别出声”的眼神,将人拽出房间。 诺姆:“干什么?我还想问问那个手套是什么做的,看起来不像猪羊的肠子。” 艾芝狂翻白眼,这榆木脑袋还真能用一句话破坏氛围:“你就不能下次再问?” 床榻之间,雅辛托斯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即便前些天已经睡得很饱,但每次被阿卡这么按一按,他的骨子里总会泛起一股懒意,好像四肢都酥软下来。 他挣扎着和自己想要合上的眼皮作斗争,声音因为带着困倦而有些含糊:“今天……你没有看见。” “我刚从试炼场出来的时候,达斯和他那帮‘挚友’并排躺在草席上,因为他们用着相同的芳油,即便那些‘挚友’第一时间撒腿就跑,还是被猪追上。” 他顿了很长一段时间,在阿卡以为他睡着的时候,才又继续:“那帮人曾是我的朋友。” 在他还没有走进议事厅,发表那番“骇人听闻”的言论前,达斯那帮子人作为元老之子,大贵族的后裔,当然是王储最适合的玩伴。只是在那通言论之后,这些玩伴跑得就像今天在试炼场里一样快。 雅辛托斯有些抵不住席卷而来的困意,声音渐低:“你不知道,今天我是有点高兴的。” 高兴于这么多年过去,终于证明当初自己被抛下,并不是自己的原因,只是交友不慎。 也高兴于斯巴达没有真的打根里坏透,那些贵族子弟里还是有好苗子的。 阿卡的手顿了一下,微微抬起,似乎在迟疑是否要安抚一下雅辛托斯。 雅辛托斯近乎于半呢喃:“就是实力不行……怎么这群好人就连达斯都打不过呢?要好好鞭策……” 阿卡:“…………” 刚抬起的手顿时又牢牢地吸回雅辛托斯的后背。 快睡着了还想着要找人鞭策,看起来是不需要安慰。 雅辛托斯打了今晚第三个哈欠,这次彻底陷入睡眠。 他没享受多长时间的安稳觉,讨人厌的梦就不期而至。 又是一片黑暗,又是在黑暗中奔跑,梦中的他不停地回头,像是身后有人在追逐。 透支的疲惫感占据四肢百骸,他还在机械地迈动双腿,但这一次比试炼前的那个梦看得要更清楚一点,他看到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隐隐约约透着一丝金光。 “……!”雅辛托斯猛地从梦中惊醒。 高而狭小的窗洞外,照进一缕清晨的阳光,光斑落在他的眼皮上,乍一睁眼有些刺目。 雅辛托斯在床上挪动了一下四肢,确定那种讨厌的疲惫酸胀感没被带出梦境,才揉了揉眼睛坐起身。 和梦境恰恰相反,在他睡着后,阿卡显然有好好照顾到他身上每一寸肌肉,所以他浑身轻巧得就像随时能一蹦几尺高,眼睛也没有之前那么干燥难受。 他踩着鞋子站起来,一边思考着“同样的梦,反复做两次,会不会又是什么预示梦?但是不太可能,上一次预示梦醒来,我梦里哪儿受伤现实就哪儿痛,这次浑身舒服得能再追几头野猪”,一边往靠近后院的窗外望去。 阿卡正站在三天前那块荒地里,拄着一根锄头,皱着眉凝视已经开垦好的地面上一个小土包。 那是他种下水果的地方,今天也有好好的浇上水了。 他眉头紧蹙的样子好像在研究为什么还不发芽?什么时候能发芽?还能不能发芽? “……”雅辛托斯的思维霎时峰回路转,开始想“觉得比我高出一个头的大男人有点可爱我是不是有问题”。 他踮起脚,扒在窗台上冲着阿卡不太正经地吹了一声口哨:“我去试炼场了,记得给阿波喂吃的,我听到他肚子在叫。有空盯着他该干活干活,别大晚上的精力充沛,一会蹬被子一会挠门板。” 金毛瞬间在小黑屋里发出凶狠的挠门板声。 第二十一章 直到出门,雅辛托斯还在自得其乐地想,自己真是蛮好哄的。只是欣赏一会阿卡对着土坑皱眉的画面,就足以保持心情愉悦,恼人梦境带来的糟糕情绪一扫而空。 他抬手闻了闻手腕,确认出门前的沐浴已经将身上芳油的香味洗掉,才继续晃晃悠悠地往试炼场的方向走。 和前一晚的野猪搏斗不同,第二轮试炼受到城邦上下的重视。骏马指挥官的三个名额,就将在这场试炼中决出。 因此,即便雅辛托斯住得偏僻,一路上还是撞见零星几个家庭正以上战场一样的架势,板着脸向试炼场进发。 这画面又莫名戳中了雅辛托斯某个诡异的笑点,以至于他嘴角挂着笑走了好一段路,直到途径橄榄林时,在林中不经意间望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吗?”细碎的谈话声绕过橄榄林传来。 那袭年岁老旧、洗得褪色发淡的红披风移动了一下,从橄榄树粗壮的树干后露出一角。 “?”雅辛托斯意外地挑了挑眉。 回到斯巴达以后,奥斯将军就基本没出过军营,这还是自父亲私殿前碰面后,他第二次遇见兄长。 他下意识地想了一下,最近有什么事需要兄长出军营,接着反应过来,今天是第二场试炼,就连国王都会到场观看,兄长会离开军营就很正常了。 雅辛托斯的脚步顿了一下。 姑且不论他们兄弟之间冷淡的关系,奥斯似乎正在和人讲话,这会上去打招呼多少有点没眼力见,于是他也仅仅只是停顿了一下,便收回视线,准备继续赶路。 带着暖意的风吹过,将橄榄林中的只言片语送入耳中:“……雅辛托斯,你……有毛病?” “……?”雅辛托斯缓缓驻足。 林中正在对话的人更换了一下角度,从树与树的间隙中露出半张脸。 这张脸虽然不太熟悉,但雅辛托斯也认识,是兄长在某次战役中结识的挚友。 这位朋友年长奥斯一岁,有着和奥斯一样的境遇——父亲是斯巴达某个古老家族的一员,母亲却是黑劳士。 同样是摩塔克斯,同样是被指挥官派遣去敢死队,两人背靠背一起浴血奋战过,结下深厚的友谊是顺理成章的事。曾经雅辛托斯的母亲还在世时,奥斯还曾带过这位朋友回家聚餐,那时候在餐桌上介绍过朋友的名字,虽然时隔旧远,但雅辛托斯隐约记得,似乎是叫“阿兰”。 阿兰和奥斯所站的位置离小路还是有一段距离的,能听见只言片语已经是极限,雅辛托斯看了看日头,大概算了下时间,还是闪身潜入橄榄林。 为了方便试炼,他今天没穿戴红披风,简朴轻便的衣着为悄然靠近提供了条件。 “……你有什么好担心我的,能够被选中,成为这一届代表斯巴达赶赴奥林匹克运动会的选手,难道不是一件好事?”阿兰的声音和面容都比记忆中更成熟,只有脸上那种讨人喜欢的、晴朗中带着一丝蔫坏的笑容仍然未变。 如果不是提前认识,很难想象这样生动的神情会出现在一个三十一岁的摩塔克斯身上。这个年纪的摩塔克斯,要么被现实蹉跎得沧桑黯然,要么就已经被无情的战场吞噬生命。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证明阿兰的实力。 即便如此,雅辛托斯听清阿兰的话后,仍旧不由得感到惊讶。 奥林匹克运动会代表着城邦的荣誉,元老院一向看摩塔克斯不顺眼,又怎么可能让一个摩塔克斯代表斯巴达,站上奥林匹克运动会的赛场? “我怕有问题。”显然在这方面,奥斯和雅辛托斯持有相同的观点,“元老院答应这件事,就像雅典让女人代表雅典参加运动会一样不可思议。他们也没有举行欢送选手的仪式,还偏偏选择在今天——城邦上下都在关注试炼的日子,催促你们出发。你真相信他们说的‘对你的实力持保留意见,如果能赢,等回来了再补上凯旋仪式’这样的鬼话?” “……”雅辛托斯在树后忍不住摇摇头。 “你知道在这件事上,我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对吧?”阿兰的笑容里带上一丝无奈,“这些年我们一直在为摩塔克斯的权益做争取,现在元老院主动提出让我参加奥林匹克,如果我拒绝,元老院就会趁机表示摩塔克斯担不起责任,给了机会却不把握,未来我们再想替摩塔克斯说话,他们可就有现成的话柄了。” 他顿了一下,又安慰道:“也不一定真有问题。元老院里好歹也有一半以上的人,是将城邦利益置于维护自身贵族利益之上的。这个提案能够通过,也经过了这些元老的同意,他们不会希望我作为代表斯巴达的奥林匹克运动会选手出问题。” 这话说的倒是有道理。奥斯和雅辛托斯一样有点被说服了,举步和阿兰一起往林外走:“你自己小心。”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他们前进的方向正对着雅辛托斯的藏身处,雅辛托斯险险将脑袋缩回草丛,屏住呼吸的同时,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刚刚瞥见的兄长的神色。 在他的记忆里,兄长一直是强大、没有人能打败的,奥斯也用赫赫战绩证明了这一点。 或许是出身的关系,奥斯对于仪表礼节的讲究严苛得令人发指,在雅辛托斯关于兄长有限的记忆里,很少看见奥斯脸上有除了肃穆严厉以外的表情。 直到刚刚。 可能是与信任的朋友相处,不需要戴上面具,奥斯的神情称得上放松,总是绷直的嘴角微微下垂,眼神中透出一股倦意。 明明比阿兰还小一岁,但他满身疲倦地站在阿兰身边,却硬生生像比阿兰老了二十来岁。 “……”雅辛托斯有点想不起来,兄长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六七年前奥斯还是个会绷着害羞,把认识的朋友带回家给王后过目的青年。 奥斯和阿兰并没有经过雅辛托斯潜伏的那片草丛,远远地拐了一个弯,走上经人踩踏出的小径。 阿兰的声音重新变得活泼,带着几分调笑用手肘推搡了一把奥斯的肩膀:“比起我,你多久没回家了?这天天呆在军营里,连面都不往家里抛一个。” 奥斯没说话,洗得褪色的红披风在草丛上掠过,带得野草扑簌摆动,抖落茎叶上未蒸发的夜露霜寒。 阿兰的声音逐渐远去:“好歹和你亲弟弟搞好关系吧?不管怎么说,未来雅辛托斯殿下可就是斯巴达的王。” “……你看看你的表情,一提回家就深仇苦恨的,不回就不回,我看你就继续泡在军营里吧,看能不能在营帐里孵出一个老婆。” “哦对了,提到‘孵’,我那一窝雏鸟你记得帮我照看一下……” 奥斯和阿兰都有一双大长腿,走出橄榄林仿佛就是几步的事情,雅辛托斯一直等到他们走得连小径上都瞧不见声音,才从草丛里站了起来,一边拍掉身上的草屑,一边思索:雏鸟? 斯巴达军营可没有养宠物的习惯,阿兰这是掏了哪个倒霉鸟妈妈的蛋? 太阳已经彻底从帕尔农山顶升起,雅辛托斯没胡思乱想多久,就加紧速度,赶往试炼场。好在这一场试炼将地点设置在郊外,离橄榄林并不远,雅辛托斯抵达时,离开始还有一会。 他站在入口处,环视了一圈半圆形下沉式的试炼场。 上千人已经在观众席上入座,视野最好的那片区域正坐着他的父亲,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气着旁边的老克桑陛下玩儿。两位国王的左右两侧,分别坐着斯巴达的剩余二十八位元老。 因为距离太远,雅辛托斯看不清这些老头的神情,只注意到奥斯拾阶而上,引起了观众席的一片骚动。他没有停留地穿梭过蠢蠢欲动想要靠近的子民们,在乌纳陛下身后落座。 雅辛托斯敏锐地察觉到达斯的父亲似乎转头看了奥斯一眼,即便看不清楚表情,但雅辛托斯也能确定,达斯父亲的眼神不会太愉悦。 “殿下!”艾芝的声音从场地内不远处带着点气喘吁吁传来,他费力地挤开其他选手,走到雅辛托斯身边,“您怎么才来……对了,您看到了吗?达斯今天也来了。” 仿佛是上一场试炼的重演,直到艾芝喊了这一声,那些专心做着准备工作的选手们,才齐刷刷地扭头过来。 和上一场试炼不同的是,几乎所有人都或先或后地向雅辛托斯行礼,以摩塔克斯选手最为热切。 大部分人的行礼还不那么服气,投来的眼神带着审视,几乎把心里话都写在脸上:“知道你通过了昨晚的试炼,姑且认可你有这个资格,但具体能力怎么样,还是要在这一场中见真章。” “平民选手太多,也有一部分单干或者和贵族有牵连的,情况比较复杂,所以诺姆没把昨天效忠的事告诉太多人。”艾芝压低声音,对雅辛托斯耳语,“他只跟一些确定可以信赖的核心队员说了一下,稳妥起见,他们准备做暗处的友军,等这场试炼尘埃落定,结果已经板上钉钉,再公布出来。” “哦,”雅辛托斯淡定地应了一声,“你刚刚说达斯也来了?怎么来的?” 就达斯那全是血窟窿的胳膊腿,能站立都费劲,来干什么?体验夏风穿洞而过的快乐? 第二十二章 艾芝啧了一声:“几个黑劳士抬着担架把他送来的。” 他毫不吝啬地挖苦:“就达斯父子的品格,我也讲不清是达斯执念太深,还是他亲爹把他当做弃子。不过他那几个和他‘感情深厚,同甘共苦’了的忠实拥趸者倒是没来,光看上头坐的那几位元老的脸色,就能看出谁家的崽弃了权。” 两人正说着,就见坐在观众席中央的诸多长老之中,其中一人缓缓起身。 守在试炼场内的战士捧起象牙似的的阿夫洛斯管:“呜——” 嗡鸣自管腔中传开,震荡着大地与空气,原本还有些嘈杂的试炼场霎时归于寂静。 “下面宣布本次试炼的规则。”元老的声音中气十足,看不出这人已经满头白发。 但即便如此,座位排在中间靠后的人也听不太清,不过没人在意观众听不听懂规则,这是说给选手听的。 雅辛托斯被涌动的选手们裹挟着靠近观众席,这个距离总算能看清发声人的面容,是之前那个指着达斯父亲鼻子骂的那位元老。 元老严厉的视线越过他的鹰钩鼻:“基于近期发生的种种,元老院对试炼的形式进行了商议,并征得了两位国王的同意与五位督政官阁下的赞同。” “本次试炼,将以帕尔农山为试炼场地,选手通过夺取对手身上的试炼徽章积累成绩,一天一夜后,回到这里的人,谁手上拥有最多的徽章,谁将获得胜利。” 雅辛托斯不禁挑了一下眉:说得好像很新鲜一样,不就是换了个场地,还是混战。 不过这规则听起来对达斯并不有利啊,毕竟按照规则,在场的谁都是对手,他还以为达斯既然上场露面了,他的父亲多少会想点辙子…… 雅辛托斯看了看那位正在宣读规则的元老,怀疑达斯父亲是想辙了,但是被这位元老铁面无私地掰断了。 元老虎视眈眈的模样活像和所有选手都有仇:“同时,军营也会派遣出成年战士,在山林中进行‘狩猎’。” 选手们骚动了一下。 他们从训练中获得了对敌人的无畏,对于成年战士的下场甚至充满了跃跃欲试,有些人低声私语:“那打倒成年战士有没有奖励?这个一人得值十个徽章吧?” “哈!”元老的脸上咧出从开场到现在第一个笑容——充满嘲笑的那种:“打倒?” 他的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嘲讽:“你们最好不要以为这次的试炼和以前的一样简单。这些战士们手上拿的将不再是仁慈的皮鞭,而是真正的武器。” 选手们开始低低地抱怨起“抽鞭子还叫仁慈?以往不是每年都会抽死好几个?”,元老则用他刮刀一样的目光扫过全场,尤其在雅辛托斯和另一个方向停顿片刻:“基于最近发生的事,我们一致认为,试炼宁可一人不过,也决不能容忍某些浑水摸鱼之徒!”他着重咬字强调了一下,“耍些小聪明,或凭借身份之便,就轻轻松松得到将象征着斯巴达战士荣耀的红披风披在肩头的权利!” 雅辛托斯在艾芝凑过来紧张耳语前镇定地道:“主要不是针对我们,放心。我敢跟你打赌,这位刚刚瞪的另一个方向正瘫着达斯。” 这位元老从很早之前就爱用这种眼神瞪他了,对他的不满一直固定在“好好一小孩,怎么毫无征兆就长歪了,居然觉得黑劳士应该和我们斯巴达人平等”上。但雅辛托斯仍旧对他没有太大恶感,因为—— 艾芝眼睁睁看着那位长老在瞪完雅辛托斯、达斯后,又猛地将头一扭,目光直勾勾地瞪向坐在老克桑陛下身边的克列欧。 这位铁面元老在大庭广众之下,几乎和指着鼻子骂“说的就是你一样”,对着克列欧重重地用鼻子出了口气:“哼!” 如果刚刚他看向雅辛托斯的眼神是看到怪胎的“恨铁不成钢”,那现在就是看废物一样的鄙夷。 雅辛托斯乐观地道:“我觉得这位其实打心眼里挺喜欢我的。” 艾芝:“……” “……”克列欧一时间坐立不安,脸上的尴尬根本掩饰不住。他肩头微耸,仿佛披在身后的、因为王储身份而直接得到的红披风突然变得滚烫。 克桑陛下脸色铁青,张嘴像是要说什么,然而铁面元老已经把脸转回去了:“出发吧!勇士——如果你们配得上这个称呼的话,在明天的太阳升起时,将胜利带到我们眼前。” 战士再度吹响阿夫洛斯管,在大地的震颤中,上百名选手矫健起步,豹子一样掠向试炼场所依靠的帕尔农山。 只有雅辛托斯还淡定地站在原地,抻长脖子,被那位铁面元老一瞪:“你他——”元老辛苦地吞回大骂,“你在干什么?” 雅辛托斯闲闲地张望:“别急吧,我想看看达斯要怎么赶路?” “——给我滚!”铁面元老还是被气得破功,一把抓起手边的东西狠狠往雅辛托斯头上砸。 雅辛托斯被迫往前蹿了几步,被折回来的艾芝截住。 艾芝也是跑到一半才发现身边那么大一个殿下不见了,此时抓着雅辛托斯的手腕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您快别看戏了,试炼场地突然更改,帕尔农山的地形我们根本没有勘探过,早一点去就是早一点抢占先机——而且,这次试炼,我和殿下您之间也是竞争关系。”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雅辛托斯这才纡尊降贵地挪动脚步,离开铁面元老的探听范围后道,“照这位铁达列元老的情况看,这次的试炼元老院没准备插手搞什么幺蛾子——或者准备了,但是夭折了。要是这样,我也期待和你进行一场公平的竞争。但是时刻小心,算我多虑也行,我还是觉得达斯选择参加试炼很不合情理。” 艾芝很想尽快赶到山里,雅辛托斯却不紧不慢,于是他们在半途分开。 沿着长长的小径,雅辛托斯甚至在上山前去了趟帕尔农山脚下的阿尔忒弥斯神殿,才慢吞吞地进山。 他的理由很简单,早在幼年漫山遍野祸祸小动物的时候,他就已经熟悉环绕着斯巴达三面的诸多山脉的地形,并不需要踩点。 而且谁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他更想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里的那只静待猎物自己喂胖自己的黄雀。 帕尔农山的植被疏密间布,雅辛托斯熟练地顺着半人高的灌木丛传入茂林中,没有停顿地一路向上。 期间捡拾起早来的鸟儿战斗落下的箭支、弹石,直到灌木丛在某处戛然而止,才停下潜行,不慌不忙地回身轻点了一下收获。 五个装满箭的箭筒,三个装了急救草药和徽章的小包囊。 后者是他在穿行间“惊喜”地和三个同道中人碰面,友好地把他们的徽章顺手“借来”,顺便“捡拾”起的。 前方不再有茂密的灌木丛,但只要冒着短暂的暴露危险,向前冲几大步,就能钻入一片绵延至林深处的蕨类植物丛中。 雅辛托斯将箭筒和小包囊背好,握紧已经出鞘的直刃短剑,一个箭步就向蕨丛掠去—— “!”从蕨丛掠向灌木丛的艾芝,愕然地与雅辛托斯在相对运动中对视。 这他妈就很尴尬。 两个人同时刹住步伐,猛然转身,各自握住手中的兵刃,面对和自己擦肩而过的对方。 “……这么大一座帕尔农山,我们撞见的几率有多大?”艾芝有点无语,但没有放下兵刃。 雅辛托斯和他对峙片刻,忍不住笑起来:“要现在就比试吗?这比我料想得早。” 按他的预想,这么大一座帕尔农山,足够他和艾芝互不干扰地发育,直到最后,第二天临近黎明时,大家的腰包都富得流油,再一绝高下。 但是,见都见了—— 雅辛托斯和艾芝几乎同一时刻转动剑柄,短剑的刃背微微一偏,在日光下反射出雪亮的光。 灌木与蕨丛间的□□泥地溅起泥点,积蓄在洼坑中的一小汪水霎时被践踏起雪浪,艾芝的直刃短剑向下割向雅辛托斯胸口的徽章,雅辛托斯则在抵出锋刃的半途骤然收手,一个矮身踹向艾芝的右足踝。 两人都因为惯性的作用扑倒在地,艾芝还没抬头,一根箭就嗖得掠过,深深扎入近旁的土地,雅辛托斯低而急促地道:“进草丛。” 他当先一步滚进茂密的蕨丛里,随后猫一般敏捷地窜起身,半伏在蕨丛中,伴随着风吹草悄无声息地摇向蕨丛深处滑入。 艾芝紧随其后,他们几乎是没头没脑地在蕨丛间穿梭了快要有小半个斯巴达卫城的距离,才在两株大树隐蔽的死角后停下。 艾芝看看自己的右臂,那里的衣服被锐利的箭头划破:“我都没看清楚,刚刚那是不是成年战士?” “不清楚,但这个确实是军营的箭,”雅辛托斯的后背抵着树,将手中滚进草丛前顺带拔出的暗器递给艾芝,“你看箭柄下面的刻印。” 艾芝一边接过,一边揉着自己的足踝,他将箭头凑近眼睛看了看:“上面涂了药?” 这就有点夸张了吧,如果是毒药的话。艾芝嗅了一下,紧绷起来的神经才放松下来:“只是迷药。那刚刚的就是弓箭手?” “不知道。”雅辛托斯把玩着手里的短剑,看起来有几分漫不经心,“我其实没搞明白他为什么在我们打起来的时候射箭。难道是……” 艾芝心里一咯噔:“刺杀?” 雅辛托斯:“劝架?” 第二十三章 “……”艾芝无语地瞪他。 雅辛托斯耸肩:“开个玩笑。” 但迷惑是真迷惑,成年战士是冲着淘汰人来的,那等他们中哪一个击败了对方再出手不是更好?这一箭射的时机,更像是担心被他们发现,于是趁着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对方身上,冷不丁地从背后放暗箭。 但这事你也讲不准,有些弓箭手确实偏好潜行偷袭。 “箭先留着,”雅辛托斯把涂了迷药的箭拿回来,怼进背后的箭筒里,“说不定有用。现在已经是中午,该肥的已经肥了,我准备去南边看看,那儿有一片沙荆丛,应该能摸到不少肥鱼。” 他顿了一下,这次主动道:“一起吧,万一在遇到这种用迷药的,互相搭把手还能多个挽回的机会。”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 就是这箭到底是不是成年战士放的尚且存疑,多一分防备总是好的。 艾芝不知是不是也想到这点,没作声地点点头。 两人顺着厥丛无声地向南方靠近,这次没再好运地碰上同道中人,一路顺畅地穿过浅草区,在一片天然堆垒交错的岩石后稍作休憩时,时间已过正午。 炎阳将石面炙烤得滚烫,雅辛托斯随手擦了擦顺着下颌流下的汗,用水囊里最后一点水润了润干得起皮的唇,往下方望去:“打斗消耗、翻越山麓,肯定会有人去补给水源。” 艾芝一路看着雅辛托斯怎么大手大脚地饮水,此时面无表情道:“比如您?” 雅辛托斯:“——”他准备说对,但不是在这儿,话到嘴边,就被下方的场景摄住。 沙荆林中,一条清澈的小溪蜿蜒而过,阳光下闪耀得宛如砌雪堆玉,是这样炎热的天气里最诱人的陷阱。 在这陷阱之中挣扎着十来名选手,他们或许是仗着对自己实力的信任,被引诱而来,或许是发生了一场乱斗,但这一切都终止于五十名成年战士构成的围剿机器的碾压。 很难去形容这种力量上的差距,选手们引以为傲的实力不比蚍蜉撼树更强,在这些经历过战火历练的战士手底下,仅仅一照面的功夫,他们就稀里糊涂地被击掉武器,懵逼着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像十来只没有重量的玩具人偶一样,被战士们强悍的手臂力量高高掀过头顶,接着从近两米的距离狠狠摔下,发出无法抑制的闷声哀嚎。 “咔!” 是骨头折断的声音。 无从抵抗,天壤之别。 战士们无声地又迅速地结束战斗,连背后的红披风都没有弄乱分毫,那些根本没打算、也用不着出手的弓箭手步履轻盈地上前,将这些被淘汰的选手连武装带衣服剥了个干干净净,最后也只是毫无怜惜地一脚踹上仍站不起来的选手腰际,发出一道短暂的驱逐指令:“滚。” “——啊!!”有选手怒号起来,拖着断了几根骨头的身体奋不顾身地扑向士兵,伸手去扯弓箭手的红披风,试图拼死一搏。 他不能不拼,直到这一刻,试炼开始前元老那饱含嘲笑的警告才被当真,只是眨眼间——只是一眨眼而已!他就失去了成为一名真正的斯巴达公民的资格! 他内心止不住地惶恐,可以预见到未来:一切权利之门将对他关闭,当他回到家中,会被家人唾弃,往后余生,都将背负“失败者”的耻辱被人戳脊梁骨。 艾芝扒在岩石后,倒抽一口凉气,险险将溢到喉咙口的话强行吞下去,用手势代替:【四十个轻甲兵,十个弓箭手……成团行动,这要怎么打?】 ——打个屁,雅辛托斯掉头就走。 也不知是风向不对,亦或是他们行走间,鞋底与砂砾摩擦发出了声响,雅辛托斯刚回身一半就寒毛一竖——隔着百米多远,那十名弓箭手突然齐齐扭头,无机质的冷硬目光笔直投来。 电光火石间,雅辛托斯的思绪却莫名想到清晨的橄榄林,成年战士们的敏锐让他忍不住怀疑,阿兰和奥斯是不是真的没发现他? 他从岩石上一跃而下:“——跑!”踩着狭小的落脚点,他连续跳跃五六次,紧接着笔直向东,“跟住!” 冷箭几乎霎时贴着他的耳垂擦过,狠狠扎进被晒得干硬的土地,第一支、第二支,接着如同一场夏日骤来的疾雨,追赶在他身后。 雅辛托斯有一瞬间的眩晕,不知是因为紧绷的神经,还是炎热下出现的幻觉,脚下的路、前方的路,有那么一秒变成虚无的黑,背后的箭恍然间变成更加恐怖的东西——但当他将下一步坚实地迈向前方时,这幻觉被有力的脚步踏碎,面前是熟悉的儿时游乐场。 他抿唇,灵巧地在树间闪过,从断裂的土坡上一滑而下,豹子似的一蹬地面,借着这条沟壑的遮蔽,毫无停留地一个直转,转换方向,接着顺着侧方的树藤轻如飞燕时地蹬壁借力,几下攀上对面的山丘。 艾芝的脚步声一直紧随其后,偶尔被拉远,但很快又追上,他们连续奔跑、改向,又跨越过数条沟壑,最终在一条掩蔽在厥丛之下的鸿沟中寻找到了目的地——一个隐蔽的溶洞。 即便身后的箭雨已经停止,雅辛托斯仍旧没有停顿,一头冲进洞中。 ——然后和洞里正袒露上身、替另一个选手包扎的诺姆对上视线。 诺姆:“……” 雅辛托斯:“……” 艾芝:“……” 帕尔农山这么大,有多大的几率让最有希望竞争前三的三名选手,同时汇聚于同一个小小的溶洞? 雅辛托斯的视线在洞中几个或轻或重负伤的人身上划过:“你们也遇上成年战士了?” “……对。”诺姆半晌才干巴巴地道,“正面撞上,五十人成团,四十名轻甲兵,十名弓箭手。需要药草吗?” 艾芝深呼吸一口气,拔下肩头的箭支:“要。” 警惕与防备暂时消弭于无形,雅辛托斯随意找了处空地,一屁股坐下,抬手按了下眼睛咕哝:“我开始厌恶奔跑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刚刚奔跑时,眼前会闪回那段重复做过两次的梦境。梦中的疲惫感随着回忆被一同翻上来,他有种恨不能在这个溶洞里瘫上三天三夜、什么事都不做的欲望。 那些伤员看诺姆的意思不像要干架,这才又放下手中的武器,其中一人啐骂了一句:“五十人成团!真他妈的能想,我以为最多就是十来个战士打游击……现在好了,我们不仅要防着同场的对手下黑手,还要防备那些军团——艹!这军团还不止一个!到底怎么想的?” 雅辛托斯放下按着眼睛的手,幽默道:“可能是想再现斯巴达内忧外患的现状?” “……” 他幽的这一默没人敢接。 基于现在内耗非常不明智,雅辛托斯和艾芝得以被暂时接纳,诺姆替艾芝处理伤口:“你们进来的时候,没把军团引过来吧?” “没有——这话你不应该一看我们进来就问?”艾芝才反问完,就被诺姆加重的力道摁得龇牙咧嘴,“对了,你们有遇上落单的弓箭手吗?” 诺姆反手从箭筒里抽出一根箭支:“你们也遇到了?” 艾芝拿来嗅了一下:“也是迷药。你们遇到达斯那帮人了吗?” “哈!”这次回答的是旁边的选手,虽然腹部被刮了长长一道口子,他仍旧兴致勃勃地猛地凑过来道,“岂止!我们遇上军团的时候,达斯刚好在和我们对峙。他被一群小贵族出身的子弟抬着,我们刚互相放完狠话,军团就不知道从哪儿冲出来,直接把达斯的担架给掀了——我们跑得快,回头的时候还能看见那群小贵族想跑路,被一个个逮回去,直接折了一大半。” 雅辛托斯递去询问的眼神,诺姆点头:“达斯退场了。” 旁边的人直犯嘀咕:“你说他图的什么……” 特地支使小贵族把他扛上场,如此身残志坚,就为了体验上场即退场的快乐? 诺姆放下手:“我们准备等到晚上,借着夜色潜行更加方便。你们接下来什么打算?” “我本来打算独自‘捕鱼’去的,被殿下拉住……而且又弄了军团这么一出,我都有点不确定活着的‘鱼’还有多少。”艾芝捋下袖子,“殿下呢?” “我?哦,”雅辛托斯放下手中把玩的箭,淡定地说,“我准备去找场里剩下的那些大贵族出身的弟子,先打个五六七八遍……” 之前按摩时,他在半梦半醒间对阿卡说的话可不是梦话,大家都是元老之子,为什么达斯最优秀?一定是其他人训练不积极,态度有问题。 “……”诺姆不禁沉默片刻,“那现在……?” 雅辛托斯稳如老狗:“不急,也等晚上,等他们再肥一点。” 洞里,有人折了枯枝,在空地上烤起携带的干粮。这并不容易,因为溶洞中都是交错纵横的暗流,雅辛托斯给水囊装满水的功夫,身边就蹭来一人。 这人看起来有些腼腆,小声对雅辛托斯说:“殿下也支持斯巴达人通商的事,诺姆已经跟我说过了。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成,我还是想来感谢殿下。我的弟弟……我的弟弟也快到接受训练的年纪了,但家里并没有那个经济实力供他训练,我们一度很绝望……” 他没说太多,短促地又说了声谢谢,便退了回去。 诺姆走到雅辛托斯身边蹲下:“斯巴达男孩七岁起就要开始训练,他的弟弟已经六岁了。明年……”他不禁轻轻叹了口气,“明年,我能不能活着来再到这里,和今天的同一帮人见面?” 在之前面对五十人军团的时候,诺姆反而觉得试炼很轻松。 那些射来的箭涂得不是毒药,而是迷药,士兵摔碎的只是肋骨而不是头颅。 而当他们走出这个试炼场后。 当他们走出试炼场后,将踏上的是一条前人从未走过,或试图走过、却被扼杀泯灭于历史长河中的路。 幸运的话,或许改革就能将长夜一扫而空,但更可能的是政变、战役……血流成河。 他们将面对的不再是仅仅是外面五十人的军团,也不再有躲进溶洞的机会。 如果失败,他们将无一例外被送去见冥河的摆渡人卡戎,如果成功,那也总有人得为这场天翻地覆献上性命。 然而他已经准备好,成为这场天翻地覆的一块垫脚石。 山洞中,有人在低声咕哝,最终归于安静。 他们蛰伏着,等待着,最漫长的黑夜逐渐降临斯巴达,无尽的黑暗笼罩帕尔农山。 接着有火石嚓响,一道火光驱散黑暗,从微弱到明亮,点亮每个人的脸庞,跳跃在沉默的选手们的眼中。 雅辛托斯的手指抚摸过胸口徽章上隆起的Λ纹,当先走出溶洞,走向夜色:“来吧,去赢得最终的胜利。” · 夜幕降临,看似已接近象征结束的凌晨,但事实上,晚上才是真正的开始。 斯巴达人擅长于潜行,黑暗之中,无数暗潮在帕尔农山中涌动。 雅辛托斯几乎刚出溶洞,就听见沟壑上方的战斗:【等等。】 他冲背后打了个手势,顺手捡起一颗石子,掷到与发出响动的地方相反的方向。 几乎与石子落地前后脚,雅辛托斯左臂一拽树藤,借着蹬壁的力气,从沟壑边缘一跃而上,在那名喜提徽章加一的选手扭过头时,手中裹着鞘的直刃短刀直击对手后颈。 “唔!”对手发出一声本能的闷哼,整个人身体一摇,重重倒向地面。 溶洞里的其他人都陆续爬出沟壑,雅辛托斯一边掏倒霉幸运儿的包囊,一边道:“之前说乐意搭把手的朋友都是谁?先分散行动,别耽误大家各自打猎。等有需要,我再燃起篝火。不过为了规避军团,我会把篝火点燃在聚集地的西南侧,距离就是我先前说的那个数字。来的时候千万小心,别直接撞上军团。” 诺姆沉默地点头,带着身后的同伴迅速融入夜色之中。 艾芝低声道:“诺姆的人之前不是传讯说找到元老院那帮人了吗?他们虽然没有聚在一起,但都游荡在西侧,互相之间距离不远,喊一声就能听见。我们只有两个人,只能暗‘杀’,而且一旦被其中一人发现了,传声出去,我们就会被围困。” “这不是训练的基础课吗?”雅辛托斯的手在包囊里摸到了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嫌恶地皱了下脸,掏出来一看,“一包才碾碎的药草,你闻闻是什么?” 艾芝眼前一亮:“迷药!——不过和箭头涂得那种不同,这种最多能把人迷晕一小会,箭头上的迷药真扎中了能让你晕过明天。” 那也够用了,雅辛托斯当即将药草包揣进包囊,往里硬塞的时候,动作突然一顿: 说起来……艾芝被军团里的弓箭手射中过,却没有昏迷。 军团的箭头没有涂药。 作者有话要说:  入v啦~明天开始往后三天,会很早更新,基本在凌晨_(:3」∠)_ 等同于今晚晚点还有一更大肥章,求评论求包养各种求~ ps:推一波接档文~ 《禁欲总裁老爱换人设》 【虽然是禁欲系但硬着头皮为爱装病尬演攻x科学严谨做护工受】 临解约前,顾迎被经纪人介绍了条“新路子”。 经纪人举着护工合约:放心,就是让你当保姆。这位白总才被诊断为人格分裂,指着电视非说你是他的皇弟。 顾迎:……?真不会有职场骚扰?那危险吗?病情告知股民了吗?不要欺骗百姓血汗钱! 为了治疗,白总暂退二线,顾迎签下合约,唯一的任务,就是尽量配合白总的人格设定。 第一个月, 白鹰:你以为本王会信你?好,将这只断肠穿心菇吃下去,本王允你留在身边。 顾迎一把抢过香菇扔进锅里:断肠穿心不至于,生吃蘑菇拉肚子倒是有可能。 第二个月, 白鹰:你的性命只在本尊一念之间,再说谎,本尊就将你从鲸鸢上扔下去。 顾迎蹦起来把想双人跳伞的白总摁回椅上:?您还是歇着吧,教练,这个降落伞怎么背? 第三个月, 白鹰:圣子又如何,吃下这颗禁忌之果…… 顾迎扑过去抢走苹果:你洗了吗??烫了吗??皮削了吗??? 第四个月,第五个月………… 顾迎总感觉哪里不太对,正琢磨白总这个病,偶然间听到白鹰在办公室里声线紧绷地背词:你这个妖媚惑主的小……小浪、嘶。 白总被台词尬到咬自己舌头,一时沉默,坐在办公桌后独自自闭。 顾迎:………… 感兴趣的小天使阔以戳专栏预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