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婚:人间慢步》 第1章 浓雾(1) 冇城的冬夜,冷冽如昔。 寒气裹挟着湿气,席卷了接近尾声的繁华。 一辆黑色SUV从主城区绕上高架,它将这样的繁华一帧帧抛诸身后,正朝着半山别墅区驶来,两盏车前灯似要冲破浓重的雾,却又刺进暗黑的霾。 睡眼惺忪的保安还未看清楚车牌号,大门口的自动升杆便利落抬起,将车放行。保安露出见惯不惯的表情,那车里,必是又一个晚归的业主。 保安叹了口气,如果他在这里有栋别墅,他每天一定早早回家。可是,有钱人呀,他们总是想要更有钱,他们也总是比一般人更忙碌。他们在他眼里,是尊贵的业主,但说真格的,他们忙得团团转的样子,和他前天掏的蚁窝里的蚂蚁并没有区别。 车子在16号别墅门口停下,一个裹着灰色大衣的女人走下车来。她背着硕大的单肩包,踩着笨重的马丁靴,但她闷青色短发下面那张脸,却是小巧而精致的。 16号的门开了,女人消失在这道门里。 门内自然是另一番景象,宽敞、明亮、温暖。挑高门厅的墙壁上,挂着女人的画像。不同的是,画像里的她还是长发,挺拔的鼻梁却是一模一样。女人径直往客厅走去,一边走,一边扔掉单肩包、脱掉大衣、甩掉靴子。 当她正式出现在客厅时,已是身着朱红色针织修身连衣裙,赤足踏地。她立在那里,环顾一周,天花板上的巨型水晶灯想是晃到了她的眼,她揉揉眼睛,软软地坐进了沙发里。 一个提着行李箱的男人从楼梯上快步走来。无论是从他的衣着打扮来看,还是从他手上的这只行李箱来看,他此刻都正准备外出。 对于女人的晚归,男人并不感到惊讶,他道:“幸会。” “刘瑞,”女人定了定神,“你既然决定要走,那就走好不送。” 那个叫刘瑞的男人已经和他的行李箱一起到了女人跟前,他紧锁着眉头:“没记错的话,你已经一个月没回家了吧?” “是。” “今天是你提出来的,说晚上你会回家,我们俩应该坐下来谈谈,对吗?” “是。” 刘瑞指了指墙上的巨型挂钟:“已经凌晨,你迟到了。” 女人清亮的眸子里透出几分锐利:“我很忙,接下来,我会更忙。你先走吧,过段时间,我们把手续给办了。” “你要和我离婚?”刘瑞将行李箱竖起,攥住了它的把杆。已经36岁的他看起来依然年轻,头发茂密,身材挺拔。他很体面,而他的婚姻,也曾跟他一样体面。 “你的那位艾瑞说了,她说我们的婚姻名存实亡,让我放过你。”女人说毕,从茶几的纸巾盒上抽了几张面纸,用力地擦拭着她朱红色的嘴唇。用过的面纸被她反复揉捏,一张张揉成了团,团去了唇膏的痕迹。 “她叫洁瑞。” “她叫什么并不重要。” 刘瑞无奈一笑:“你只听了她说什么,为什么不听听我想说的话。” “丈夫对妻子如何,不在于他说什么,而在于他做什么,”她看了一眼他的行李箱,“你看,你不是都要走了么?” “那你呢,你又是怎么做的?” “所以啊,名存实亡。” 刘瑞已然无话可说,只好拉着行李箱往外走。 女人突然说道:“于新没了。” 刘瑞的身体轻微晃动了一下,很快站定。 女人继续说着:“公司那边还有一堆事要处理,所以,咱俩的离婚手续得缓几天再办。” “于新没了?没了?”刘瑞回转身来。 “就是你所理解的那种‘没了’。” “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发现的,发现的时候,人就已经没了,是自杀,”女人继续搓揉着纸巾,“割腕。” “你就这样?” “我应该怎么样?” “你跟他认识十几年,你们是合伙人,他自杀了,你就像是在说和你毫不相干的事?” “我还活着,公司上下的员工还活着,他的老婆孩子也还活着,活着的人,总要继续活下去。” “这会儿,我要是出门被车撞死了,你也一滴眼泪都不会掉吧?是了,你就是这样的人,我早该知道的。安灿,你眼里就只有公司,就只有你自己。” 这个叫安灿的女人,她是新灿教育的创始人之一。十年了,新灿从一间小小的辅导班起步,发展成了如今集线下培训和线上培训为一体的国内知名教育机构,各中辛酸,作为创始人的她,早就不足与外人道。比起缅怀过往,她更喜欢畅想未来。 然而,今晨,不,确切地说,应该是在昨晨,同为创始人,并坐在新灿头把交椅上的于新,却在一个经济酒店的特价套房内,用一把九块九包邮的劣质刀片结束了他自己的生命。他放弃了未来,犹如在畅想着未来的安灿的胸口来了一记猛击。 这一天的混乱,到底是怎么度过的,安灿不愿再去回忆。没想到的是,当她一路疾驶回家,想要得到片刻安宁时,她的丈夫正打了包要走。 一周前,有个叫艾瑞还是海瑞,或者洁瑞的女孩,联系了安灿。差不多就是那些话吧,“你的老公已经爱上了我”“不被爱的才是第三者”“希望你能尊重爱情”。 口口声声的爱,对年轻女孩来说,总是那么的简单,安灿甚至有些羡慕这个叫什么瑞的姑娘。姑娘带瑞,刘瑞也带瑞,听起来一片祥瑞,再合适不过了。 安灿愿意放手的,只是这段时间,她过得并不轻松。她想缓一缓,等解决了公司的问题,再来解决家庭问题。看起来,两个瑞却是迫不及待了。 “抱歉,”刘瑞把行李箱放到一边,“我刚才的话说重了。我知道你很难过,节哀,安灿。” “你走吧。” “其实我……” “慢走不送。” 说是不送,她到底还是目送着他走出了客厅,目送着他消失在门厅这头。听得那关门声后,她蜷曲在沙发上,随手抓过了一条毯子,此时,她只想好好睡一觉。 真是动荡的一天,她的合伙人于新决绝离世,她的丈夫刘瑞决绝离家。他们都有各自的选择,他们都说这是他的错。如果不能骂脏话,她也只能把头埋进毯子,然后,吐出一个百转千回的“哦”。 哦,我知道了。 哦,就这样吧。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2章 浓雾(2) 入户电梯门开了,安灿走进一套大平层,隐隐的,装修的气味还未褪尽,目及之处,尽是奢华。如果没记错的话,墙上那幅新生代画家的画,它是林一曼上个月花高价拍卖得来的,她在朋友圈晒过一次。林一曼和她这个圈子的很多太太一样,“懂点艺术”是她们身上诸多标签之一。 没错,这里就是林一曼和于新的家。这房子还在装修的时候,于新有次无意跟安灿吐槽,说他和林一曼因为装修起了争执,他想要简约风,林一曼则恰恰相反。安灿只劝他听林一曼的,再无多话。她不喜欢闲话家常,要是可以,她更希望和他聊聊新灿的发展。 关于装修风格,于新到底还是听了林一曼的。说来惭愧,这还是安灿第一次来这里。于新乔迁那日,安灿要去开一个挺重要的会,错过了据说同样奢华的暖房派对。那之后,安灿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契机来此造访。 毕竟,他们不再是从前的他们。其实这也没什么,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一成不变的关系。然而,要是让他们还佯装成从前的他们,自己演戏给自己看,那才是最尴尬的。所以,安灿早已接受了这样的疏离。想来,林一曼和于新也是。 空间很大,人也很多,放眼看去,一多半都是新灿的人。不知谁先发现了安灿,众人自觉地退让到了两边,给她留出一条道来。 有个身材微胖,满脸和善的中年女人迎了上去,将安灿拉进了边上的房间。中年女人开了灯,安灿才知道这里是于新的书房。书桌上有摊开的一本书,还零散着几只笔,就好像于新只是出了个差,过几天就会回来。 “安总,你怎么来了?”中年女人注视着安灿。 安灿摆弄着书桌上的一支钢笔:“燕姐,我不该来看看一曼和两个孩子?不该过问一下于新的后事?” 中年女人叫薛燕,在新灿还是“小作坊时代”时,她就跟着于新和安灿了,她不但是新灿的董事,也是新灿人事行政部总监。于新的身后事,便是由薛燕来操持。 “孩子们由一曼的母亲带着,保姆也跟过去了,我刚和那边通过电话,情况都好。只是,一曼的情况让人担心……” “她在这吗?” “在。” “我要见她。” “安总,我还是先跟你说说于总的后事吧,你听听我的安排。” “这些,我自然信得过你。我就说一点,他生前就喜欢清静,葬礼……”安灿慢慢坐进书桌前的皮椅,“不要太铺张了。” “我懂。” “一曼在哪个房间?” “她说,她谁也不想见。” “哦……”安灿点点头,“那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什么都不用!”随着这话音,一个披着睡袍的女人走进门来,她就是林一曼。 林一曼这些年一直在控制体重,本就清瘦,此刻,罩在宽大睡袍里,披着蓬松长发,未施脂粉的她,像是缩水了般,比原来又小了一号。 安灿徐徐站起:“一曼,节哀。” “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林一曼甩开了薛燕已去搀扶的手,“燕姐,你出去吧,这里没你的事。” 薛燕往门口走了两步,却又转身:“你们一直叫我燕姐,我也一直拿你们当亲人,所以,我也不怕多句嘴。于总努力了这十年,就是为着能体体面面做人。如今他人虽不在了,我们还活着的,是不是也要留几分体面给他?” 林一曼挨着书桌对面的沙发坐下,显得有气无力:“我有分寸。” 薛燕点点头,目光转到安灿脸上。 “是,体面……”安灿似乎笑了一下,“忙你的去吧。” 薛燕离开后,安灿从身后的酒柜里取了瓶酒。她晃晃瓶子,还剩一大半,应该是于新还未及喝完的。她倒了两杯,走到沙发旁,递给林一曼一杯。 “这是我家,”林一曼接过了这杯酒,表达着对安灿唐突行为的不满,“这是我丈夫的书房。” “你丈夫的酒不错。”安灿坐到林一曼身侧,抿了一口酒。 “我差点忘记,你早已变得厚颜无耻。” “还有什么,尽管说。” “安灿!” “我在。你不要这么激动,接下来,你跟我一样,也有很多头疼的事要处理,该面对的不该面对的,一件都不会少。如果你还有精力,不必浪费在我身上。” “五千万……”林一曼的嘴唇微微颤抖,“他给了你五千万。” “确切地说,是捐赠给灿基金的,钱,一分一厘都不会用在我个人身上。我今天,就是为这事来的。就我本人而言,我很想拒绝这笔捐赠。但是这样一来,就违背了于新的意思……” “说来说去,你还是想要这笔钱。” “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这笔钱本该属于你和孩子们。但这是他白纸黑字写在遗嘱上,并经由公正的,捐赠这笔钱是他的遗愿。所谓遗愿,就是未了的心愿……” “够了!有些话,我不想说破。” “那么,还是说破了吧。”安灿看向林一曼,眼神坚定。 “他是我丈夫!” “我知道。” “他是我丈夫,本应属于我,对吧?” “是。” “可是,结婚后,我从没有觉得他是属于我的……”林一曼仰头喝下那杯红酒,一滴未剩,“他是新灿的,也是你安灿的……你看,即便他不想活了,他也要为你铺好后路!” “我走到今天,从没有人给我铺过路。” “没有他,你能有今天?” “不,一曼,你搞错了。没有我,他也不会有今天。” “他还有今天吗?我问你,他还有今天吗?” “你冷静一点……” “他还有今天吗!”林一曼将酒杯掷到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听到那沙哑的哭声,安灿知道,这已经不是林一曼今天的第一次失声痛哭。安灿犹豫着,伸手揽住了像是陷在巨大睡袍里的瘦弱的林一曼的肩膀。那肩膀剧烈抖动,清晰的骨感似要穿透安灿的手掌。 “哭吧……”安灿哽咽着,她这话是对林一曼说的,也像是对她自己说的。 那层薄薄的泪水铺满了安灿的眼,只是,泪水还未来得及从眼角溢出,便已风干大半。她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了,大概是在她告诉自己要做一个情绪稳定的人之前,可那又是多久之前呢?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3章 浓雾(3) 2007年初秋,冇城还余留着夏的燥热。A师大毕业的三个年轻人,通过冇城教育局的校招,最终被录用并分配至冇城第一小学任教。对一小而言,不过是多了三个风华正茂的教员,对这三个年轻人来说,他们的选择却意义非凡。 当年,国家普通高校毕业生人数已近500万,就业形势不可谓不紧张。三个年轻人能实现自己的夙愿,到公立学校任教,解决就业问题,已是幸运。所以,哪怕他们远离各自家乡,来到陌生的冇城,也都甘之如饴。 更幸运的是,他们不但是同学,还是最好的朋友。大学毕业了,要好的小伙伴们还能一起共事,开始人生新的阶段,又怎么可能不喜悦、不激动、不兴奋? 这三个年轻人,就是安灿、林一曼和于新。说起来,安灿是他们中唯一跟冇城有渊源的人,这座城算是她的故乡。安父少时考上A师大,成为当时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他毕业后便留校工作,加之成家,他回故乡的次数就愈发少了。随着安灿的祖父母相继离世,安父和故乡的连接就只剩还在冇城生活的胞弟。 对女儿的选择,安父表示费解,他不认为女儿会对故乡有感情,毕竟,他带她回去的次数屈指可数。只是,他一直以开明家长自居,最终还是尊重了女儿或许有些冲动的决定。 女儿在冇城稳定下来后,曾给安父寄过一张明信片,在那上面,她用极为娟秀而端正的字体写道:世人谓我恋长安,其实只恋长安某。 安父顿时了然,正当青春的姑娘为爱远行,是一件既符合逻辑又十分浪漫的事。他多少也能猜出女儿说的“某”是何许人,不过,这位“某”大概还未能感知女儿的心意。 作为父亲,他的内心是矛盾的。他一面希望女儿在冲动任性过后,还能回到他和妻子身边,他将给她物色最合适的对象,好让她这一生也如他的,无风无浪、波澜不惊。可他又希望女儿的爱情是得偿所愿的,然后,按照她所喜欢的方式去生活。 不久之后,女儿的爱情故事还未有后续,倒是传来她被学校辞退的消息。同时被辞退的还有于新。据说,这两人在工作上不够安分,竟然在校外的辅导班做起了兼职。 就在安父打算兴师问罪时,女儿风风火火地跑回了家,向父母展示了她的蓝图和规划:我要留在冇城,我要做课外辅导机构。她的规划漏洞百出,很多观点根本站不住脚。但她目光灼灼,仿佛不做这件事,她眼里的光亮就会马上暗灭。 “还留在冇城,是他的意思?”安父问女儿。 “谁?”她装糊涂的时候,跟刚才的挥斥方遒一样天真。 “于新。” “也是我的意思!” “好,那我问你,你留下是为了他,那他留下是为了什么?” “他喜欢教书。” “既然他喜欢教书,为什么不珍惜这份工作?” “为了多挣点钱……” “想发财就别当老师,这个道理,他应该明白的。你看,你根本不了解他。” “不是的……”女儿已然词穷。 “所以,我和你妈,我们都拦不住你?” “对。” “我没什么可说的了,你已经成年,自己选择,自己负责吧。” 安母坐不住了:“就这样放她走?” “留不住的,”安父背着双手,慢慢走进书房,“她的路,让她自己走。” 安灿明白,父亲是失望的。可她已经顾不得这个了,等着她和于新的,还有许许多多未完成的事——那时候,她还不敢把那些称之为事业。她只知道,于新选择冇城,她就得选择冇城;于新选择去辅导班做兼职,她就必须跟着;于新如今焦头烂额,她就要和他一起想办法。 自己办班,就是安灿的主意。从租下那间小车库当教室,到2018年的现在,已整整过去了十年。有时候,她走进那栋属于新灿的大楼,仍有轻微的不真实感。 当年,安灿和于新做了明确的分工。安灿负责对外,主要就是发传单和找生源。于新呢,他主要负责具体教学。好在林一曼的工作还在,上班时间相对稳定的她,就负责做家务,料理着三人的生活。 合租房不大,是两室一厅的郊区农民房,于新住一间,安灿和林一曼住一间。其实,林一曼在学校里有宿舍,但她坚持要搬过来,就是为了照顾他们俩。 回忆太多了,闸口一开,便汹涌而来。安灿总能记起林一曼给她准备的洗脚水,给于新泡的胖大海。他们也都相信,只要努力,未来会一点一点好起来。但是能好到什么程度呢?他们不敢想,也根本没时间去想。 彼时的林一曼,并不懂什么艺术鉴赏,但她把三人的合租生活过成了一种艺术。她做的每一道菜,哪怕是一盘酱萝卜,都会精心摆盘。合租房里家具破旧,她总能想办法补救,或者找块碎布遮盖,或者买了材料亲手维修。现在的年轻人总说“房子是租来的,但生活不是”,这个理论,林一曼当年就付诸实践了。 安灿经常开玩笑,说不知将来哪个男人有这样的好福气,能把林一曼娶回家。林一曼听了这话,脸涨得通红。 “我才不结婚,结了婚,就不能跟你们混在一起了!”她说。 安灿便笑:“难道我们还能一辈子在一起呀?” “一辈子怎么了……我看是你想嫁人了吧!” 安灿听了这话,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就伸手去挠林一曼的痒痒。 于新则在一旁挠头傻笑,一边笑,一边给她们俩削苹果。 “一曼,要不你也辞职?从学校出来,跟着我们俩干。”笑闹完,安灿问林一曼。 林一曼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我啊,我还是算了。你们俩是做大事的,我不行,我就喜欢安安稳稳的小日子。说真的,当时我报考校招,完全没想到你们也会报冇城……其实,你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说什么呢,现在就业形势这么紧张,你以为谁报名都能被录取呀?那还不是因为我们几个足够优秀吗?”安灿笑道。 “那你们现在不也……不也自己创业了么……你们被学校辞退后,我本以为你们要离开冇城了,这又是一个没想到……如果是为了留下来陪我,我……” “你别看冇城现在只是个三线城市,但它的未来不可限量,特别适合干大事,”安灿说着,扭头看于新,“对吧?” “对对对,一曼你千万别乱想,你就踏踏实实上班,我一定会给你安安稳稳的日子……” “嗯?”两个女孩都看向于新。 “我是说,我们的日子一定会安安稳稳的。” “你们?你俩啊?”安灿打趣。 “不是,不是,”于新急了,“我说的是我们三个人啊,我们……” “我可不想安安稳稳,”安灿站起来,做了个奋斗的手势,“人生那么短暂,我必须轰轰烈烈!”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4章 浓雾(4) 已故于新的书房内。 “你在笑?”林一曼推开了本揽着她肩膀的安灿,“你居然在笑?” “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高兴的事……”安灿站起,“一曼,我们都不是从前了,人也不能老活在从前。真的要想,就都捡着高兴的想吧。于新选择了离开,我们只能尊重。我不信什么鬼神,也不会说什么‘如果他泉下有知,他会希望你好好活着’,这些话,并没有什么意义。我只想说,你得为你自己节哀,为你自己好好活着。” 林一曼仰头,看向安灿。 安灿继续道:“于新捐赠给灿基金的那笔钱,是他的遗愿,钱会用在需要帮助的人身上,这一点请你放心。” “你知道我介意的不是钱。” “你介意的那些东西……他都已经没了,你认为还有介意的必要吗?”安灿低头,伸手擦去了林一曼脸上的泪痕,“先打起精神,把他的后事办完。要是没有意外,我们俩还有几十年要活,有的是时间来谈论你的那个介意。” “一点都不难过?” “什么?” “他走了,你就一点都不难过?” 安灿并没有回答林一曼的问题,她整了整大衣,拎起她的包,走出门去。她走到电梯口,一眼就看到一个年轻男人。 “安总,节哀。”那男人微微将头低下,“很抱歉打扰你,我是你的新助理任意,昨天刚刚报到。” “噢,”安灿打量着他,“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是这样的,于总的葬礼安排在下周一,可是那天,你在冇城大学有一场演讲……” “葬礼是在上午,我没记错的话,演讲是在下午,不冲突。” “只是……” “这场演讲很重要。” “不过……”任意吞吞吐吐。 “‘只是’什么?‘不过’的又是什么?” 任意定了定神,才道:“安总,于总这一走,新灿便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如果你在公众场合露面,各路媒体肯定会跟过来,怕是不好应对。”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安灿看了任意一眼,小伙子的眼神很是坚定。 “我是任意,是你亲自面试进的新灿。” 安灿点点头:“嗯,任意。不错,任意你很聪明,但是你要明白,你能想到的,我也能想到。不然,你为什么只是一个小助理呢?” “谁都有‘小’的时候,十年前,新灿也只是个小作坊。” “有意思……”安灿伸手按电梯键,“冇城大学的演讲,按照原计划就是了,时间不变,什么都不会变。” 任意愣在一边,看着电梯门缓缓合上。 有人走过来,拍了拍任意的肩膀:“女魔头就这样,习惯了就好。” “……” “看来,你一点都不了解新灿,也一点都不了解安灿呀。”那人笑笑,欲言又止。 任意并不认为自己不了解新灿和安灿,他笃定要应聘这个岗位之前,查阅了很多资料,差不多把新灿的发展史研究了一遍。新灿的两位创始人,于新的人设是儒雅,为人向来低调,安灿则正好相反,行事张扬。 就在不久之前,新灿爆发了一次集体辞职,据说,就是这位女魔头,大手一挥,同意了他们的申请。要不是这样的变故,新灿也不会大规模招聘,他任意也没有机会成为安灿的助理。 整个面试流程走下来,任意并不是很自信,论学历和资历,跟其他应聘者比起来,他只能算是中等。还记得安灿亲自面试他那天,他的表现远没达到他自己的预期。当接到录用通知时,他确实是懵的。 然而让任意更懵的是,他到新灿报到的第一天,于新就出事了。公司上下大乱,在一片惶恐中,他看到了仍然沉着冷静的安灿。她被众人簇拥着,手里起码有几百件事要处理,他想上去帮忙,却发现自己根本派不上用场。 他只得先接手安灿接下来的日程安排,这也是他今天为什么会来这里的原因。很显然,在安灿看来,他有点自作聪明了。冇城大学的那场演讲,嘉宾安灿的身份是灿基金理事长,而不是新灿教育副董事长兼第一副总裁。 灿基金并不归属新灿,而是安灿五年前开始运作的妇女儿童公益基金项目。可以想见,在演讲当天,媒体的关注点绝对不会是这个项目,而是新灿教育董事长兼总裁于新的突然离世。 董事长离世,副董事长或许就该掌舵了。这里面,又可以生出无数的浮想联翩。不说外人,就是公司内部,初来乍到的任意就听到了不少八卦。说什么于新其实早就被安灿架空,安灿本就是大权在握的那一位,如今,便可顺理成章了。 以安灿的跋扈和张扬,演讲当天若被记者发难,天知道她会说出什么分分钟被爆上头条的惊人之语。他任意身为安灿的助理,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已经说了,他又还能做些什么呢? 安灿走后,陷在沙发里的林一曼慢慢站起身来,有些艰难地挪步到书桌旁,那上面的酒瓶里,应该还有一点酒,这点酒,足够让她暂时冷静下来。她正准备对着酒瓶一饮而尽时,一双柔软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别喝了。”是薛燕。 “不用你管。” 薛燕夺过林一曼手里的酒瓶,她一贯可亲的脸变得有些严肃:“凡事要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什么意思?” “什么该计较,什么不该计较,这些,你都得仔细想想,再做权衡。” “我还能计较什么?我还能跟谁去计较?” “于总就这么走了,我知道你除了难过,心里还有很多疑惑……” “你觉得我这个家怎么样?”林一曼甩着睡袍的衣摆,在房里转了一圈,“是不是特别好看?家里的每一样的东西,都是我亲手挑选的,包括我的老公,他也是我自己选的。” “一曼,坐下来说。” “不用!我问你,我这个家,漂亮吗?瞧着幸福吗?让人羡慕吗?” “当然……” “但于新不这么想!他很少回来,即便回来,也是躲在这,躲在他的这间书房里。噢,书房的酒柜是他执意要买的。你看,他就算是呆在书房里喝闷酒,也不愿意走出来,和我,和孩子们在一起……” “你先坐下,”薛燕将林一曼摁到沙发上,“我们有话跟你说。” “你们?”林一曼迷茫的双眼里多了诧异。 “他马上就会到,你做好准备了吗?” “燕姐,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急,”薛燕笑了笑,“你很快就会懂的。”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5章 浓雾(5) 安灿的车子驶入了玉山路。 此时的玉山路,车流簇着人流,把这条还是双向两车道的老路挤了个满满当当。玉山路在老城区,这里最出名的倒不是那个小土坡般的玉山(在冇城人心里,冇山才可以被称之为“山”),而是玉山小学。 玉山小学是老牌公立学校,教学质量一直很好,在冇城排得上名,因此,也催生了周边小区房价的一路高涨。这个点刚好是学生们放学的时候,放眼看去,全是来接孩子的家长。 在这条路上堵了半个小时之后,安灿那辆黑色SUV在路口拐了个弯,停到了玉园小区门口。她下得车来,钻进小区门口的一家小炒店。还未到饭口,店里冷清得很,老板娘正磕着瓜子追剧。 见安灿来了,老板娘便迎了上去:“老样子?” “老样子。”安灿坐到了油腻腻的凳子上,一双手也放到了油腻腻的餐桌上。 “加份干锅油冬菜吧,开霜了,是油冬菜最好吃的时候。”刘瑞走了进来,径直在安灿对面坐下。 老板娘点点头,转身进了后厨。这时,安灿才抬头,有气无力地看了刘瑞一眼。 “打你电话也不接,我只好去于新那边找你,燕姐说你已经离开了。我琢磨着,你该是来这了,果然,就在这看到你的车了。” “有事?” “有事,但也没事。” “没事就滚,我只想一个人呆着。” “我得陪着你。”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天凌晨你刚从家里搬走。” “搬走归搬走,但我想过,要是我最在乎的人离世了,你也会陪着我的。” “最在乎的人……”安灿摆弄着一双一次性筷子,“你说这话,又是何必呢?” “反正咱们俩,坏就坏在对彼此什么都不计较上,现在要分开了,好也好在这种不计较。不说了,先吃饭。吃完了,我陪你去那个破车库。” “它不是破车库。” “在我眼里,它就是个破车库……”刘瑞说着,扭头冲后厨喊,“老板娘,快上菜啊,再不上菜,我们俩就得在这尬聊了。” 旋即,老板娘端着一盘菜从后厨出来,笑道:“我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两口子!” 刘瑞说的破车库就在玉园小区内,它可以算是新灿最初的根据地,当年安灿和于新办的课外辅导班就设在这。刘瑞倒是很钦佩安灿的眼光,这个地方距玉山小学步行不会超过五分钟,有的是生源。他刚认识安灿的时候,她带他来这,细说过她的创业史,很是跌宕起伏。 没想到,在刘瑞和安灿结婚时,于新将车库作为新婚礼物送给了他们。附带着车库的,自然是玉园小区的一套房,毕竟,没人会单卖一个车库。这房子虽则老旧,却是一套难求的学区房。刘瑞知道这套学区房对于新来说不算什么,然而可气之处就在于,于新要送的是那个车库,为着车库才买的房。 也就是那时开始,刘瑞才意识到,于新和安灿,他们俩的关系绝不仅仅是合伙人那么简单。刘瑞曾经天真地幻想过,旷日持久的婚姻生活会一点点将安灿拉到他的身边,也会让他一步步走进她的内心。 再到后来,他发现,他根本不是于新的对手。而问题是,人家于新从来没有拿他当过对手。或许,在于新看来,刘瑞还不配。他不配娶安灿,他也不配融入于新和安灿构建的小宇宙。 于新和安灿,一直都是客客气气,保持着合伙人应有的距离,不远不近,从不逾矩。要是逾矩,倒是好了,刘瑞也总能落个心如死灰。可是,他们没有。 于新甚至都没来参加安灿的婚礼。可笑的是,这个没来参加婚礼的家伙,却始终横亘在刘瑞和安灿中间。直到有天,刘瑞变得不再计较。他的不计较,是根本无从计较——是于新和安灿的那个宇宙里,完完全全容纳不下任何人,包括林一曼。他不懂,那到底是怎样一种情感,大概,安灿自己也不懂。 不再计较后,刘瑞感觉自己跟妻子的距离倒是近了。这个车库,是他常常会陪她来的地方,这家小炒店,他们也总是光顾。像是今天,他就能猜到,她肯定是往这来了。 结婚六年,终究快走到头,若论夫妻情义,情可能不太够,义总还是要有的。他想最后再陪她一次。 刘瑞拉上了车库的卷闸门,一股散发着霉味的阴凉扑面而来。安灿熟练地开了灯,昏黄灯光下,是空空如也的破败。小破车库?刘瑞这样形容,其实也没错。 “我想,今天你来这,应该有你要缅怀的……我到门口等你吧,有事随时叫我。”刘瑞转身。 “不用……”安灿犹豫了一下,“咱俩说说话。” 刘瑞的背微微抖动了一下:“咱俩?” “你要是有时间的话。” “当然,”刘瑞转过身来,苦笑,“我今天就是来陪你的,我说过。” 安灿带着一丝笑意,做了两次深呼吸,才道:“其实,我很难过。” “我知道。” “但是,我好像已经不会难过了,”安灿的眼里闪着点点泪光,“就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失去了难过的能力。这些话,可能矫情了。” “咱们聊聊他吧。” “谁?” “还有谁?” “于新吗?”安灿在车库里来回走了两步,“就在这,当时,黑板就摆在这。我们只有六张双人课桌,但每节课总是满满当当挤着来上课的孩子。于新的课,一点都不枯燥,特别有意思。当然,下课之后,他就变成了那样,无趣、乏味、古板……” 那是2008年3月的一天,也是在这个车库,安灿几经奔波,拿到了辅导班的证照,她和于新的这个小作坊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经营下去了。 刚刚下课的于新,送走了他的学生们。当安灿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时,他雀跃至极,笑容和那些刚下课的孩子们一样灿烂。他挥舞着教鞭,一会儿跳上课桌,一会儿又在黑板上奋笔疾书。 他写的那行字,是安灿最熟悉不过的一句诗,她曾在寄给父亲的明信片上写过:世人谓我恋长安,其实只恋长安某。 “你留下是为了他,那他留下是为了什么?”父亲的话,在她耳边回荡。 “安灿!”于新扔掉手里的小半截粉笔,“你知道这句诗吗?” “红衣佳人白衣友,朝与同歌暮同酒……”安灿的声音很轻,“世人谓我恋长安,其实只恋长安某……我,当然知道。” “如今,我终于有底气,也有勇气了。” “什么……” “咱们的辅导班有了证照,一切就会迈入正轨,”他的笑容里带了羞涩,“所以,我决定表白。” 她的耳根在微微发烫:“表白……” “对,我要告诉一曼,我喜欢她,我一直喜欢着她。” “你喜欢的……你喜欢的是一曼?”她往后退了两步,差点撞到桌角。 他看起来有几分得意:“这么说,我的保密工作做得不错,连你都没看出来。当时就是因为一曼要参加冇城教育局的校招,我才报名的嘛。”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不,我问的是,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她……” “我家的经济状况你也清楚,不然在学校上班的时候,我也不会去做兼职。我想着,等我有能力给一曼相对稳定的生活了,再跟她说。” “唔……”安灿背转过身。 于新绕到安灿身前:“你怎么哭啦?”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6章 天寒(1) “哭吧,难过了,就应该结结实实哭一场。”刘瑞说着,伸手想揽过安灿的肩膀。 安灿却双手抱臂,慢慢蹲了下去。蹲在角落的她,看起来很小只,像一只惹人怜爱的兔子。可是刘瑞明白,这只兔子,她只要一站起来,就可以对抗一切。 “你怎么不问问后来的事?”她说话的时候,有热气从她口中呼出,迷蒙着,像她此刻的双眼。 “后来,”他搓着双手,慢慢在她面前蹲下,“我知道你们没有后来。” …… 于新书房内,薛燕紧握着林一曼的双手。 林一曼呼了一口长长的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她说着:“后来,于新向我表白,说他喜欢我,还说他要娶我。我找不到任何拒绝他的理由,他对我实在是太好了。可笑的是,四年后我们结了婚,没过两个月,安灿也结婚了,是闪婚……” “是,我当时也很惊讶。我了解安总,她不是那种草率的人。”薛燕道。 “刘医生非常优秀,可以说,他和安灿是很般配的,但我还是想不通,因为这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就像是安灿要通过结婚这事来证明什么……然而,让我更想不通的是,她的婚礼,于新竟然没有出席。” “那段时间,他确实很忙。” “燕姐,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这种猜测并没有意义。” “于新很难过,哪怕他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我也能够看得出来。而且那时,我已经怀孕了。他非但没有即将为人父的喜悦,他还……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失魂落魄?对,就是失魂落魄。”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当时他到处找人调查刘医生,还买了那个车库送给他们当结婚礼物,他们的婚礼,他比任何人都上心。不过,以他和安总的交情,这些也都不算什么。” “你不用替他打掩护。这么多年,我一直想问他来着,问问他心里到底是不是真的有她,如果有,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在我们结婚之后?还是在我们结婚之前?又或者更早一些?现在好了,他连过问的机会都不给我。” “人应该多想想明天。” “我想不了那么远,我和安灿不一样,我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 “不为自己,也得为孩子们打算打算。” “这是当然。” “我看,你还是没听懂我的话。那个人就在门外等着,不过,见他之前,我还是先把话挑明了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于总走了,公司总得有人带着继续往前走。但这个人,不能是安总,也不会是安总。” “你们……”林一曼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你们要干什么?” “她并不得人心。她这些年一直在搞扩张,看着轰轰烈烈,但公司早已被她弄得元气大伤。要不是我们守着,于总已经被她完全架空了。一曼,做这件事,我们并没有存私心,都是为了公司日后的发展。眼下,除了你,我们实在没有更合适人选了。所以,我们打算推举你出任董事长,兼任总裁,也就是于总生前的那个位置。” “我?”林一曼拉紧了睡袍,低头看着自己的拖鞋,“你们这是在开玩笑吧?” …… 玉园小区,安灿和刘瑞并肩往外走着。夜幕低垂,林荫丛里的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两人渐渐出了小区,在安灿的车子面前停了下来。 “按说,我是医生,是见惯了生离死别的。但我不理解于新,他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刘瑞摇着头。 安灿顿了顿:“也许是累了?是,他累了。直到昨天,在他的遗书里,我才得知他已被抑郁症困扰多年。这件事,我不知道,一曼也不知道,除了他的心理医生,再没别人知道。” “你不用太自责。” “他不再信任我。他对新灿的未来充满了疑虑,也开始怀疑这个世界。我一开始就应该明白,他不够强大,也不够坚定。他只适合站在讲台上,讲台上的他,眼睛里才会有光亮。是我把他推下了讲台。” “可是你和他一起创立了新灿,这个,不是他站在讲台上就能做到的。” “或许,他并不是这么想的,他要是这么想,当年就不会主张卖掉新灿了。对未来,我有着种种设想,那些,我曾以为能和他一起实现的,在他看来,都不重要……”安灿哽咽了,泪水从她脸上滑落,“所以,我真的很难过。” “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 “好,那你慢点开。”刘瑞不再坚持,他知道自己的坚持没有意义。 “那个……”安灿看着刘瑞,“不管怎么样,决定和你结婚的时候,我是真的打算跟你好好生活下去的。” “我该怎么说呢?”他发出一声轻笑,帮她扣上了敞开的大衣,“安灿,我能分得出喜欢和更喜欢,爱和更爱,或者说,比更喜欢和更爱程度更高的,还有一种叫‘唯一’的存在,那样的唯一,无法取代。和于新一样,我也累了。” “对你,我确实努力过。”她摁住了他的手。 他反手,握了握她的手:“感受到了,我也是,但是结果显而易见,我们没法大团圆结局了。” “离婚手续,我会尽快和你办理。” “倒也不是那么急,等你忙完这段吧。” “我不知道那个海瑞……” “她叫洁瑞。” “抱歉。我不知道洁瑞是个什么样的女孩,也不知道你和她是否能大团圆结局,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你以后的人生如愿以偿。” “如愿以偿……”他低头沉凝了一会儿,他本该解释些什么的,可是,在这种时候,解释好像并无意义,他只喃喃,“你可能不信,但我也有我的唯一。” 刘瑞说毕,慢慢朝他的车子走去。 安灿刚想上车,她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她皱皱眉头,还是接起了电话。 “安总,打扰了,我是任意。” “噢。” “我是你的新助理,我……” “不用强调,我已经记住你的名字了。” “得知你下周在冇城大学有演讲,有几个记者想提前采访你。” “让他们当天直接去现场。” “好,我准备了一份通稿,到时候可以给媒体。” “我不需要通稿,他们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 安灿知道,那些记者会写,写她冷酷无情,写她没心没肺,于新葬礼是上午,下午她就满面春风来做演讲,像个迫不及待的篡权者。可她要是哀哀戚戚,他们又会揣测她猫哭耗子,还会说她没有大将之风,连这样的场面都驾驭不了。 话都是别人说的,这些说法一对比,她更喜欢前者。 前者起码证明了新灿不会倒。因为,她还没有倒。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7章 天寒(2) 何夕捂着鼻子走出电梯间,电梯间的湿腐味和逼仄的楼道,都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她狠狠跺了一脚,楼道那盏感应灯才昏昏亮起,那光灰蒙蒙的。 “我回来了。”何夕走进家门,堆在门口的几双鞋七歪八倒,差点没让她摔个狗啃泥。 沙发上坐着一大一小两个男的,大的那个叫王超,是她的丈夫,小的那个叫王乐乐,是她的儿子。 “怎么才回来?晚上吃面条,在锅里,你自己盛。”王超头也没抬,右手正滑动着手机屏幕。 何夕把包一撂:“又是临时通知的加班,再这么下去,直接996得了。” “乐乐,你回房间写作业去。”王超拍了一下乐乐的后脑勺。 “那把你手机给我。” “写作业呢,玩什么手机!” 乐乐纹丝不动,就跟没听见似的。 王超一边把手机往乐乐怀里塞,一边嘟囔:“就玩十分钟!” 乐乐如获至宝,笑着跑进了房间。 何夕脱了外套,洗了手,坐到餐桌前,那个叫她自己盛面条的老公,他到底还是把热腾腾的面条端到了她面前。 “看新闻了么?”他问她。 “嗯。”她知道他要说什么。 “于新真的是自杀?” “我给一曼和安灿发微信了,”何夕搅拌着面条,“她们俩都没回。” “发微信?你不能直接给她们打电话吗?” “这种时候,她们肯定有很多事要处理,我不想打扰她们。” “还真是塑料姐妹花。” “你不懂……” “我确实是不懂。这种时候,你作为老同学、老朋友,你打个电话,或者干脆上门,你安慰安慰她们,她们以后想起来,总还会念你的好。发微信……亏你想得出来。” “还让不让我吃面了?” “于新这一撒手,钱全归林一曼了吧?还有那个安灿,总拿下巴看人那个,她应该就是新灿集团的新任总裁了,你就应该和她们多多来往。” “她们对我挺好的。” “要是你跟她们真处得不错,我们家还能住在这老破小?” “一曼带孩子出去旅行的时候,偶尔也会带上我和乐乐,机票、食宿,她让我掏过一分钱吗?还有安灿,你妈生病那次,要不是她帮忙,老太太能住进单人特护病房?什么叫安灿总拿下巴看人,对她在意的人,她也是掏心掏肺的好吗!” “那我当时让你问她们借钱,帮我们凑个首付,改善一下住房条件,你怎么就怂了呢?” “王超,话不是这么说的,她们有钱是她们的事,她们没义务带着我共同富裕。大家活着,各凭各的本事。” “是是是,是我没本事。” “你看你又来了。我听到于新的消息,说实话心里挺堵的。心里堵,下班回来,那地铁比我的心还堵。我一路堵着回来的,气都气个半死了。你倒好,我一回来,你就跟我唱这出。” 王超摆手:“好了,打住,我错了,我向你认错。” “我不想吃面条,给我做点别的去。” 王超端起面条:“冰箱里还有半碗剩饭,给你炒个饭?” “加两个蛋!”何夕终于露出了笑容。 “你啊,真的也就这点出息了,炒饭里加两个蛋,都能乐成这样。” “那你去找有出息的啊。” “算了,我比你还没出息……”王超叽叽歪歪地进了厨房。 何夕突然想起什么,高声问道:“哎,你那笔提成款发下来没有!” “发了发了,等我炒好饭就转你支付宝。” 饭还没好,何夕抓过手机,麻利地打开微信,林一曼和安灿都回消息了。 明天过来陪我,好吗?这是林一曼回的消息。 还好,别担心。这是安灿的。 何夕盯着手机屏幕,她的眼前渐渐变得模糊,泪水就这么涌了出来。 于新、林一曼和安灿,他们都是何夕的大学同学。上学时,何夕和他们并无太多来往。毕业后,他们都到了冇城,而何夕呢,她本就是冇城人,选择了回家就业,就这样,兜兜转转地,她和他们重逢了。 同是师范毕业的何夕,她没能考进公立学校,私立学校当时她又看不上。她本想在私企过度一段时间,这一过度,就过度到了今天,整整十年了。这十年间,她从小文员变成了部门主管,和做业务的同事王超结了婚,有了一套刚需老破小,生了个让她没少操心的儿子。 而她的三位老同学,他们的十年,和她的十年,完完全全的不一样。要说她一点都不酸,那是假的。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十年里,他们付出了什么,又牺牲了什么。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于新和安灿没有创立新灿,那么,于新的结局或许不是这样。 这些年,安灿和林一曼夫妻俩的关系有点疏远了。何夕并不觉得奇怪,别说是朋友合伙,就是亲兄弟合伙,也有可能会反目。因为安灿没有孩子,何夕与同为人母的林一曼,她们俩的话题更多一些,也更亲近一些。安灿这个人,早些年她还挺热情开朗,只是近年来,她变得有些不太好亲近。 要是有道题出给何夕,说林一曼和安灿掉进水里,先救谁,不用说,何夕先救的那个人肯定是林一曼。林一曼给人的感觉,是需要保护的。而安灿,她可不怕落水,别说游泳了,她可能还会蝶泳、蛙泳、侧泳交替,游出个花样来。 何夕已经不记得她们三个塑料姐妹花多久没同框了,她翻着手机相册,试图找一张她们的合影。待王超把蛋炒饭端了来,她还没找见。 “委屈了?”王超见何夕在流泪,推了纸巾盒过去,“我这就给你转提成款,一分我都不会留,行了吧?” “不是因为你。” “因为于新啊?是,确实挺让人意外的。我怎么听说……”王超停顿了一下,“就是网上有人说,这事跟安灿有关?说安灿一直在拿权,把于新架空之类的。” 何夕擦了擦眼泪,然后把手里的纸巾一扔:“放他们的狗屁!”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8章 天寒(3) “2007年,于新和安灿因违反相关规定,在校外补习班兼职,双双被冇城第一小学辞退,丢掉了他们的铁饭碗。此后,二人从补习班起步,开始创业,及至2008年,他们共同创立了新灿培训中心,这就是新灿教育集团的前身。从一间车库补习班到如今赫赫有名的新灿教育,于新可谓是白手起家的模板。令人扼腕的是,还未到不惑之年的于新,却选择了……” 何夕抓过遥控器,关掉电视:“别看了。” 林一曼红.肿着双眼:“打开。” “早在今年初,新灿便传出过上市计划,据知情.人爆料,正因新灿两位创始人在某些关键问题上未达成一致,迫使上市计划暂时搁置。下半年,新灿教育欲重启该计划,有望成为国内为数不多的A股上市民办教育企业。于新自杀的消息刷爆各大社交网络,网友们在对这位年轻有为企业家表示哀悼的同时,也有一些猜测。某相关人士称,于新一事,恐与新灿重启上市计划有关。他又称,于新与安灿早已不睦……” “早已不睦……”林一曼站了起来,拉开窗帘一角,“何夕,感恩节快到了?” “嗯。”何夕走到林一曼身边。 “感恩节一过,很快就要过年了。” “是啊,快过年了。” “前段时间,我软磨硬泡,于新总算答应陪我回老家过年。现在看来,不但他回不去,我也回不去了。” “一曼……” “我怎么回去呢?我回去了,别人问起来,我该怎么跟他们解释呢?对了,你刚才进门,看到那一屋子的人没有?” “看到了。” “他们就在这守着我,每个人都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林一曼看着何夕,“就像这样,用一种同情、怜悯的眼神,看着我。我不喜欢。” “我跟他们说一下,让他们走。” “安灿来过。我,”林一曼重新拉上窗帘,“也不喜欢。” …… 新灿教育大厦,第一副总裁安灿办公室。 这间位于十八楼顶层的办公室,它不是最大的,但绝对是位置最好的。层高近四米,方正,南北通透,带露台和大落地窗。大办公桌后面是一排书架,右手边有扇隐形门,推开,是独属安灿的隐私空间,她把它布置成了可以小憩的卧室,正对着床的,是一块自动幕布,偶尔,她也会在这里看看电影。 总裁办公室在楼道的另一头。这两间办公室,中间隔着其他两位副总裁的办公室、行政部办公区域、会客室、大会议室等。 连安灿在内,新灿一共有三位副总裁,除了安灿这位常务,另外两位是陈启明和王开。 此刻,坐在安灿面前的就是王开,他主要负责公关事务。上个月,王开刚过完他四十五岁的生日,顺便,和他的第三任妻子举行了婚礼。安灿还记得婚礼的情形,于新喝得烂醉,吐了王开一身。王开随手就扔掉了那件价格不菲的定制西服,和于新一起手舞足蹈。 “冇城大学的演讲,要我延后,”安灿不想兜圈子,“这是你们谁的意思?” “风口浪尖的,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抛头露面了吧,”王开笑了笑,“安总,你没看新闻吗?” “新闻?我看到的都是‘据知情.人爆料’‘某相关人士称’,这些不叫新闻。” “大家各司其职,我的任务就是平息这些。” “你所谓的平息,就是让我缩着脖子,躲着不见人?” “安总啊,”王开站了起来,“我的安总,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这也是为了你好。远的不说,就说前段时间的辞职风波,闹得轰轰烈烈的。我这边刚发道歉信,你却跟记者说,这是我们对人员架构的优化,你认为我们没有错。” “你那封道歉信,我可是没看到一点诚意,全是套话,糊弄谁呢。任何一个行业,任何一个公司,都逃不过优胜劣汰。就拿线上教育部来说,一整年的业绩都是负增长,从部门总监到下边的员工,都拿新灿当养老院了!再者,这些被优化的员工,该给的补偿,我们可是一分都没少。你怎么不跟公众说说这些?” “公众都是同情弱者的。” “如果新灿示弱,就不会得到尊重。我们提供的平台,是为真正有能力有梦想的人准备的……” “梦想……”王开又笑了。 “很可笑么?” “没什么,只是你的梦想总是那么高大上,我们这些人呢,又总是跟不上你的节奏。是我们俗了,不怪你。这个节骨眼,我们只想平稳过度,等熬过去了,再做梦也不迟。” “王开!” “OK,如果你非要去做那个演讲,我不拦着,我也拦不住。但是,我会代表公司发申明,申明你当天演讲的内容,包括你接受采访时的言论,仅仅是你的个人行为,和公司无关,你只能代表你自己和灿基金。” “没问题,我同意。要是没有别的事,请你离开我的办公室。” “别怪我没有提醒你,我不让你抛头露面,本意是为了保全你。有些事,越做越错,有些话呢,也是越说越错。收起爪子,卖两天乖,对你没坏处……”王开走到门边,“是,我知道你看不上我这种人,可能我们这些人,除了于总,你谁也看不上。但你别忘记,新灿不是你一个人的。还有句话,我一直想说,你看看窗外那片天,它不会总是这样的,它会变。等到它变了,你再来品品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就明白了。” 门被王开带上了。 安灿走到窗边,蓝灰色的天空下,高楼鳞次栉比,不远处,就是冇江。 “安灿,你站这来,你看啊,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冇江像不像一条龙……”于新也曾站在这,他看着窗外,“你喜欢这间办公室吗?” “还好吧,我用哪一间都行。”她走到他身侧。 “这儿风景好,是你的了。” “可是,这一间不是应该给你吗?” “没有什么应不应该,只有合不合适。我觉得,你很合适。”他微微扭脸,笑着看向她。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9章 天寒(4) 冇城人民医院,呼吸科,刘瑞从诊室走到办公室,他身后跟着几张年轻的面孔。 “刚才那两位肺结节患者,在随访时,要注意仔细阅看他们的CT,要对比着看,有的变化是很细微的,比如磨玻璃结节的密度变化、亚实性结节中实性成份的变化等等,要是忽略了这些变化,很有可能会……”刘瑞说着。 “我知道,细节决定成败,呼吸决定命运。”其中一个实习生接嘴道。 刘瑞摘下口罩,看着那张年轻的面孔:“我说话的时候,不习惯被别人打断。” “对不起,刘老师,我只是觉得你说得太有道理了,所以,我把你说的每一句都记下来了!” “自作聪明、投机取巧、溜须拍马,噢,溜须拍马应该就是你们说的吹彩虹屁吧?这些,在我这都没用,对你们自己而言,也没什么好处。趁着年轻,好好学点东西,少务虚,多务实,对自己负责,更是对你们将来的病人负责。都散了吧。” 实习生们散去,另外一位医生凑到刘瑞跟前:“怎么,我听说你从家里搬出来了?” “够八卦的。”刘瑞坐下,翻着病例。 “你这点事,还真不能算八卦。拜托你花点时间和流量,好好上个网,你那位安总,她那些事才叫八卦。” 刘瑞虽与安灿结婚六年,但安灿鲜少与他的这些同事来往,为数不多的几次聚会,她总是坐立不安、琐事缠身,身上还带着格格不入的高冷,同事们几乎都不喜欢这位刘太太。加之要好的几个同事,基本都知道刘瑞和安灿的婚姻状况,一直就不看好他们俩,更多的,是在为刘瑞鸣不平。 “那些都是以讹传讹,能信么?”刘瑞已是不悦,网上关于安灿的八卦,他当然看到了。 自从新灿变成股份制,建了新灿大厦,开始集团化,于新便渐渐不太管事,安灿的大包大揽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这些,安灿更是一心扑在公司,她和刘瑞之间的沟通才会越来越少,沟壑才会越来越深。安灿性格不算好,甚至专断、跋扈,可是,这些评价,只有他刘瑞才能给。别人,不可以。 同事见刘瑞眉头紧锁,忙道:“好了,不提她。总之,你能解脱,我们都替你高兴。这样,晚上老地方,大家一起吃个饭?” “没时间。” “那明天呢?” “明天我有事,请假了。” “让我猜猜,你是不是要去民政局办手续,彻底跟安……那个谁说再见。” 刘瑞正色道:“我是去参加葬礼的,彻底跟我的一位朋友说再见。” …… 这天上午,安灿起得特别早。 住家保姆张姐端了早餐上桌,小心翼翼地问着:“太太,你真的要搬走?” “那些东西都收拾好了吗?”安灿喝了口豆浆。 “你要搬走,就带那么点衣物,怕是不够,而且……” “我在市中心有套公寓,我搬到那里会比较……”安灿说了半句,才发现自己不必跟张姐解释,“你还在这,你不用跟着我。” “我一个人?” “你留在这,帮我看看房子。” “那……” “工资不变,还跟现在一样。” 张姐略略放松了一些:“那么说,先生也搬走吗?” “张姐,你又忘记我们家的规矩了。” “我记得的,少说话,多做事。”张姐立在一边,双手都不知道放哪了。 “偶尔我还是会回来的……” 隐隐的,有脚步声传来。 张姐面带喜色:“是先生,先生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吧,有必要这么欢天喜地?也是,安灿和刘瑞呆在家的时间,可能都没有张姐和刘瑞的长。如果这个家分成两个派系的话,张姐肯定是刘瑞的忠实拥趸。 “先生啊,辛苦了辛苦了。我这就去给你做早饭,还是葱油面吗?对了,我再给你煎两个鸡蛋,单面熟……”张姐说着说着,视线对上了安灿木然的脸,立时放低了声音,“我去厨房。” “我给她打过电话的,说我值夜班。”刘瑞拉了把椅子,在安灿身边坐下。 安灿擦了擦嘴:“你要是想在这住,你可以住,我要搬走了。” “不用了。这样,我是来接你的,我们一起送送于新。” “你要送他,我很感动。” “不是冲你,是冲他。我和他,来往不算多,但也可以说是朋友。” “有些话我事先要跟你说清楚。于新的后事原本是打算低调操办的,现在看来,很难低调了。葬礼上,不只有新灿的人,还有很多媒体记者。你陪着我去,会给你惹麻烦。” “能有多麻烦?” “出镜、曝光,牵扯出你的隐私,把你卷进是非。我们结婚那么多年,我极少带你一起出席公众场合,就是因为我不希望你受影响。所以,你还是再考虑考虑……” “要出镜吗?”刘瑞站了起来,“那我得先洗个头。” 刘瑞刚进洗手间,张姐就钻了进去。 “先生……” “你吓我一跳!” “你和太太吵架了?” “她又该说你多嘴了。” “吵架不是坏事啊,你们就是不吵架,这个家才一直冷冰冰的。你搬走了,她也要搬走,这回,就剩我了,住在这大别墅里,跟住冰箱似的。” “你怎么知道我搬走了?” “值夜班要带行李箱?太太那天半夜回来的,你也是半夜走的,对吧?” “你都听见了?” “我倒是想听,不是怕被太太说吗?不过,我听到你车子的声音了,你的车子,那发动机的声音和太太的不一样……” “张姐,我得洗漱一下,你看你站在这……” 张姐还没有走的意思,喃喃道:“太太哭了。” “什么时候?” “就昨晚,她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担心她,隔着门听了听声,我就听到她在哭,哭得特别伤心。我在你们家做了六年,还是头一回见她哭。我是想着要给你打电话的,但是我又担心自己多事。” “她……”刘瑞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他的头发确实有些凌乱,“张姐,安灿的一个很好的朋友去世了。” “我知道,是以前住在隔壁的于总,人很好的。年纪轻轻,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呢?” “你看,你不是都知道吗?” “我看到新闻了,他们还说太太……”张姐到底还是有些分寸的,“都是胡说八道!不过,她这么伤心,真的不是因为和你吵架吗?” “我伤不了她的心。” “你就应该伤伤她的心!”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0章 天寒(5) 在刘瑞的陪伴下,安灿来到了殡仪馆,于新的追悼会就在这里举行。 哀乐声中,前来追悼的人络绎不绝。负责迎来送往的是薛燕,应付各家媒体的是王开,掌控全场的是陈启明。陈启明就站在灵堂门口,一脸沉痛的他,不时和来人握手,不时和工作人员小声说着什么,见缝插针地,还要接受媒体的采访。 陈启明五十岁开外,是新灿教育的副总裁,他主管的是新灿的课外辅导机构和在线教育部门。不久之前,在线教育部门的员工对新的绩效考核制度不满,闹起了辞职,安灿做主,把他们全都给开了。这些员工中,就有安灿前助理的女友。也正是因为这样,她的前助理选择了卷铺盖走人。 在线教育是核心业务,本就不该交给温温吞吞的陈启明来负责,为这事,安灿和于新起过争执。不过,陈启明身上还是有不少优点的。比如,他天生就长着一张谦和的笑脸,哪怕在此刻,如此沉痛,只要有人跨向灵堂,他总能给予对方一个有力量的微笑。 这样的微笑,他也给了安灿和刘瑞。 “辛苦刘医生了,那么忙,还过来送于总。安总,节哀,只有你保重了,我们新灿才有希望……”陈启明分别握了握这对夫妻的手,“安总,出于各方面的考虑,王总和我商量了一下,媒体这边,就由他和我来接待。再过五分钟,民办教育协会的吴会长就该到了,吴会长一到,我们的追悼会马上就开始。不容易啊,王总做了不少工作,吴会长才答应过来致悼词,那可真是百忙之中……” “好。”安灿不想和他多言。 她在来之前,就预料到追悼会不会安排得太低调,可她没想到会是这么高调。以安灿对于新的了解,他希望来参加追悼会的,都是他的至亲和好友,这样,就够了。于新这一生已然尘埃落定,让他安安静静离开,才是对他最大的尊重。可是,他们把这场追悼会做成了一场秀、一个新闻发布会、一次社交活动。 “安总,我是冇城头条的记者,我们都知道,你和于总相识多年,你们一起创立了新灿,你们……” “安总,你会不会接任新灿总裁一职?” “新灿的在线教育业务并不被看好,你能跟我们谈谈下一步的规划吗? “网传于新将个人遗产的一部分捐给了灿基金,你作为灿基金的理事长,能否……” “安总,安总,请你给我两分钟,就两分钟!” 王开、薛燕,以及安灿的新助理任意都拥到了安灿跟前,挡住了那些记者。 安灿扒拉开这些人,不疾不徐地对记者们道:“我希望你们尊重一下逝者。另外,这些问题,可以留到下午,到冇城大学来问我,我在那里有个演讲。” 刘瑞一手拉住安灿,一手挡着她的脸,两人迈入了灵堂。 灵堂内肃穆而庄严,于新的遗像旁摆满了鲜花。穿着黑色大衣的林一曼,她的身边聚了一堆人,有安灿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在人群的簇拥下,林一曼变得更瘦小了,瘦小到,让人忘记她的存在。 林一曼可能还没意识到,这个追悼会只属于已故的新灿董事长兼总裁于新,并不属于她已故的丈夫于新。她只是这个追悼会的一个摆设、一个环节,一个看似必不可少却又可有可无的存在。而她安灿,好像也是这样的存在。 安灿轻轻撒开了刘瑞的手,慢慢朝于新的遗像走去。 …… 林一曼看到了安灿,这是个让人没法不注意的女人。 安灿实在太耀眼了,哪怕她和林一曼一样,也是穿着黑色大衣,也是淡淡妆容,也是哀容满面。跟在安灿身后的,是刘瑞刘医生,他是她的丈夫,至少,现在还是。他们看起来,还是那么登对。 林一曼想起了那年,她只身去参加安灿的婚礼。在那个盛大的婚礼上,刘瑞向安灿深情告白,这对新人甚至对唱了一首歌。那首歌,林一曼到现在还记得,是张信哲的《有一点动心》。安灿的闪婚,固然让林一曼费解,可她真心祝愿安灿能够和这位刘医生白头偕老。 此刻,安灿立在于新灵前,刘瑞则立在安灿身后。 安灿闭着眼睛,一言不发,接着,她朝于新的遗像深深地鞠了一躬。 时间真残忍。很多很多年前,在林一曼久远的回忆里,那个和她在出租房里打闹,总是在笑的安灿,就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了这样,变得疏离、漠然、淡薄,还有虚伪。 林一曼无法想象,安灿是怎么从于新手里一点点夺走新灿的管理权的,用薛燕的话来说,就是“公司里的好多事,于总都听安总的”。甚至,在于新的那封短短的遗书里,安灿也有着她的名字,他给她的基金会捐了五千万。 那年,补习班刚刚拿到证照,于新向林一曼表白。林一曼不是傻瓜,她早就察觉于新对自己有好感。他立誓,会一生一世守护她。这句话,在他们的婚礼上,他又说了一次。如今,他的守护,再也不会有了,或者说,在他决定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他就已经违背了自己的誓言。 就在上个月底,他们有过一次激烈的争执。跟每次吵架一样,她表达着自己的诉求,她只希望他能多抽一点时间,陪陪她和两个孩子。然后,她说了气话,她说自己后悔了。如果人生可以重来,她不会辞掉学校的工作,要是再往前一点,她甚至不会答应和他结婚。 他听了这话,看起来平静极了,他说:你以为我不想重来么? 如果真的可以重来,他们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吗?还有安灿,她又会怎么选?但这世上,暂且还没人能够造出时光机,也没有什么后悔药。他们三个人,根本也就没有“如果”。 “节哀,保重。”安灿和刘瑞走到了林一曼跟前。 林一曼敛了泪水,慢慢抬眼看向安灿:“谢谢。”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1章 凛冬(1) 在新灿集团发给媒体的通稿里,于新的人设是殚精竭虑的总裁,繁重的工作让他罹患抑郁,最终选择了一条令人扼腕的不归路,在通稿的最后,他们没忘记呼吁大家关注并重视抑郁症和抑郁症患者。 年轻而杰出的创业者,他的黯然离世,不知道还会给自媒体们带来多少流量。 今天,他们还邀请了民办教育协会会长吴远山给于新致悼词,悼词很官方,充满敬意,但在安灿看来,这根本不是于新想要的悼词,如果,他在决定离开这个世界的前两分钟,会考虑到追悼会这件事的话。 “走吧。”安灿对刘瑞道。 “现在?”刘瑞小声,“仪式还没结束,悼词都没念完……” “你要是不走,我走。” 刘瑞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上了。 泪眼迷离里,林一曼看到了安灿夫妇离去的背影。 “这……”站在林一曼身边的薛燕要去追。 林一曼拉住了她:“不用了。” “安灿也许是太难过了,由她去吧。”挽着林一曼的何夕轻声道。 “是,她连难过都表达得这么别致。”林一曼别过脸,看向正在致悼词的吴远山。 如果说,刚得知于新噩耗的那一刻,林一曼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那么,到举行追悼会的现在,她已是不得不相信。她的对面,站着她的父母和公婆,四个老人的眼泪早就哭干了。她想安慰他们,却是自顾不及,她甚至没想好该怎么跟家里的两个孩子交代。 往事历历,从相识到恋爱,再到结婚,这条路,走来漫长,却又短暂。 林一曼曾经设想过她和于新的未来。等孩子们大了,她想与他过一些真正的生活,只属于他们俩的。在那种生活里,没有新灿集团,也没有安灿,没有杂事,也没有杂念。现在,他去的那个地方,倒真的没有这些,然而,那个地方也没有她。 她不是没想过跟着他走,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给摁了回去。她要是真的也走了,父母们怎么办?孩子们怎么办?他没过完的余生,怕是要她替他继续往下走了。 但是,当薛燕和董事们出现在她面前,要拥护她接替他的位置,出任董事长兼总裁时,她却断然拒绝了。她的肩膀就这么点大,有些事她能扛,但有些事,她怕是拼尽全力也不行。薛燕让她做的这件事,便是她无力承担,也无能承担的。 别说是管理一家公司了,就是现在让她回学校去上班,她都已经不能够。 2012年,她和于新结婚,很快她就有了身孕。于新劝她从学校辞职,她考虑了几天,终是同意了。还记得她办好手续,离开学校那天,学生们站在校门口送她的情形。那个片刻,她后悔了。这种后悔,在之后的婚姻生活里,她常常会有。 她的生活看似很美好,一个不用为钱犯愁的全职太太,总归少了无数琐碎的忧虑。也许是因为这样,她偶尔一点半点的委屈,就总是会被于新和旁人无限放大。在他们眼里,她是最不应该委屈的人。 于是,她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来消化类似的委屈,是,她只能自我消化。她试过疯狂购物,也试过和差不多条件的全职太太们,一起分享理财、健身、育儿、驭夫,她还在学习茶道、艺术鉴赏、日语,加之各种属于她这个圈子的交际应酬,她把自己安排得满满当当。 不过,当她化着全套妆容,坐在客厅等晚归的于新时,她觉得自己还是空的,这种空,像是谁用挖耳勺,一点点地,旷日持久地把她给掏空了。等她醒过味来,才发现她只剩一个壳子,一个贴着“于太太”标签的壳子。 “于太太,节哀。”三三两两的人,走到林一曼面前,要她节哀。 她低头微微鞠躬,像往常的那个“于太太人设”一样,柔声道:“谢谢。” …… 殡仪馆停车场。 “安总!安总!”任意夹着公文包,飞速跑向安灿。 安灿看了看身边的刘瑞,对他道:“那是我的助理。” “年轻就是好,”刘瑞说着,“就你这脾气,找个助理不容易,以后别虐他。” 安灿本想怼回去,那任意已经站在了她面前,年轻确实是好,跑了几十米,他连气都不带喘的。 “安总,现在你得回公司,准备下午的演讲。” “我就是打算回公司。” “不是,那我……那我呢?我得跟着你。” “你……”安灿此时不想发火,指指自己的车,“那你上车。” 任意点头,便往驾驶座那侧走去。 “你要干什么?”安灿问道。 “开车啊。”任意别过脑袋。 刘瑞看着任意:“你们安总从来都是自己开车的。” 任意有些尴尬:“对不起,是我功课没做足。” “行了,坐前边。”安灿一指副驾驶,说完这话,她自己便先上了车。 任意刚想上车,刘瑞突然叫住了他:“等一下……” “你好,刘医生。”任意微笑着转对刘瑞。 “你怎么知道我是医生?” “六年前,安总嫁给了一位医生。” “看来,功课呢,你确实是做了,只是做偏了。对了,我是想问,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应该没有。” 刘瑞端详着任意的脸:“行了,你赶紧上车吧。” “好,刘医生,再见。” 那任意上了副驾,系好安全带,原本的惴惴不安才舒缓了一些。说实话,让上司开车载自己,这种事,在他短暂的职业生涯里,还真是头一回。 车厢里很安静,任意决定打破沉默。 他问道:“安总,当时面试的时候,好几个人的履历都比我的好看,为什么你会选我?” “嗯?” “我没想过真的能被录用,确实挺意外的。” 安灿扭脸看了任意一眼:“要是我不告诉你,会影响你的工作积极性吗?” “那倒不会,就是觉得心里没底。” “那就好好工作。” “安总,我还是想知道原因……” “你可以闭嘴了。我开车的时候不喜欢跟人聊天。”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2章 凛冬(2) 冇城大学的礼堂内,人头攒动,气氛和殡仪馆的完全不一样,唯一的共同点是,那波上午出现在殡仪馆的记者,他们又出现在了这里。他们是为安灿来的。 五年前,安灿和她的小团队开始运作灿基金,这是一个妇女儿童公益基金项目,其宗旨是帮助贫困妇女及其家庭,开展多种形式的妇女儿童帮扶救助。这些年,基金会主打的女性就业培训项目颇有起色。 冇城大学的演讲,是基金会早就对接好的。除了演讲,基金会的“新女性在线公益课堂”也将在今天推出。 安灿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新灿集团,对独立在新灿之外,并与新灿没有任何关系的基金会,她便有些难以顾及,好在基金会的秘书长陆玲玲很是能干,领着小团队做了不少事。对于有能力的人,安灿总是愿意给他们更多机会,相应的,也会给予足够的信任。 在新灿,安灿的做派向来高调,可是在基金会这边,她却低调得不像话。这场演讲,还是她第二次以灿基金理事长的身份出现在公众场合,第一次则是基金会成立那天。 说起来,基金会的成立,是源于安灿想做点更有意义的事,她把目光对准了帮扶困难女性。这件事,她本没有和于新商量,也无需和他商量。 没想到,他得知后,还挺为她开心的。他说,等时机成熟了,他想和她一起做这件事。只是,安灿怎么都没料到,这个所谓时机,它的成熟指的是他将从遗产里捐赠出五千万给基金会。 难道说,五年前,他就设想过这个结局? 或许,人们选择一条路,这路上,总是由无数偶然决定着必然。安灿经历的这些偶然,堆叠在一起,成为了今时今日的必然。 …… “安姐,放轻松。”礼堂后台,陆玲玲朝安灿走来。 穿着白色西装的陆玲玲,清瘦挺拔。她的栗色长发高高束在脑后,额前无一丝乱发。再看她的五官,说不上明艳,也不算动人,只透着某种清清淡淡的气质。这样的气质,让她看起来很专业,也很干练。 长相颇有些“禁欲”的陆玲玲,她的私生活确实也很简单。除了工作,她好像就没别的事情可以做了。或许,用世俗的眼光来看,这是个大龄未婚女青年,贬称“剩女”,可在安灿看来,这个女人分明活得恣意又洒脱,一点都没有被剩下来的意思。 有时候,安灿觉着陆玲玲是另一个“安灿”,略年轻些的,脱俗点的,未被卷入滚滚红尘的。 “我准备好了。”安灿脱下沉重的黑色大衣,顺手整理了一下短发,然后,从包里掏出一只口红。 …… 林一曼泡在浴缸里。这是一只双人按摩浴缸,只可惜,她从来都是一个人泡。 晚上,她把所有人都支开了,就想独自待着。今天上午,她的丈夫已化为一瓮灰,从此与她天人两隔,她必须提前适应这样的生活。明天是什么样,明天会怎么样,这些问题,她还未来得及细想。 当林一曼在客厅看到何夕时,林一曼有些诧异:“你怎么还没走?” 蜷在沙发里的何夕,她慌慌张张地把手机塞到抱枕下面:“我想陪陪你。” 隔着抱枕,手机里仍有动静传来,是林一曼和何夕都熟悉的女声。 林一曼眼疾手快,从抱枕下面拿出手机。 “我就是无聊,随便看看的……”何夕站起来,“把手机还给我。” “嘘……”林一曼摇摇头,“坐下,好好坐着,我们一起看。” 手机里的视频内容,是安灿在冇城大学演讲的新闻。 屏幕里的安灿,意气风发,正接受记者的采访。被长枪短炮般的镜头包围着的她,嘴角挂着一丝自信而笃定的微笑。 “她涂了最喜欢的口红色号,迪奥999,她说这是她的幸运色,”林一曼盯着屏幕里的安灿,对何夕说道,“她是挺幸运的,那我呢?今天,我的丈夫,她的合伙人,刚刚举行完葬礼,她却涂着幸运色口红,到处招摇。” “一曼,这只是安灿的工作,她也不容易。”何夕犹豫了一会儿,才道。 “工作?365天,每一天都可以工作,就差这一天么?她就不能等等?” “你很久没上班了,你不知道……”何夕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失言了。 果然,林一曼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是啊,我很久没上班了……” “对不起,我就是随口一说。” “随口一说,你们都一样,喜欢随口一说。前段时间,于新也是随口一说,他说他觉得活着没劲,什么都没劲。你看,他这个随口一说,倒是认真的。” “一曼,你不要那么敏感,”何夕定了定神,“这些年,你一直没说,我也没问,但我能感觉到,你和安灿之间,你们或许有些小误会。安灿这人,其实她……” “嘘……”林一曼一手捂上了何夕的嘴巴,一手指着手机屏幕。 视频里,有位记者正向安灿发问。 “安理事长,据传,已身故的于新先生,他将个人遗产中的五千万捐赠给了灿基金,是否确有此事?” 安灿沉凝片刻,才道:“确有此事,我代表灿基金,向于新先生致以最真挚的感谢和最沉痛的悼念。这笔捐赠,将用于帮扶和救助困难女性,给她们提供更多就业机会。” “如今,新灿教育群龙无首,您是否会接替于新先生,出任集团董事长兼总裁?” “这件事,我说了不算,得看董事会的决议。” “除了您,难道还有更合适的人选么?” 安灿一笑:“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 “这么说,您是志在必得喽?” “不是志在必得,是肩负重任,我要完成于新未完成的事业。” 林一曼摁掉手机,看向何夕:“你觉得,于新未完成的事业,我能扛下来吗?” “什么?” “其实我也不确定,不对,不仅仅是不确定,我还很害怕。” “我没听明白。” “董事会想让我接替于新。” “这……”何夕一下站起。 “我想,也该让安灿知道,做人有时候不能太自信。”林一曼也站了起来,她将双手放在何夕的双肩上。 “接替于新,这件事不是闹着玩的,你没有经验,而且……” “不用你在这给我泼冷水。”林一曼轻推了何夕一把,走至窗边。 电动窗帘缓缓打开,窗外,有冇城最美的夜景。林一曼当时决定从半山别墅区搬到这,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她实在太喜欢这里的夜景了。她从睡袍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点开微信,找到和薛燕的对话框。 “燕姐,你们说的那件事,我又重新考虑了一下。”林一曼颤抖着手指,将这句语音发了出去。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3章 凛冬(3) 大约一周后,于新的头七刚过,新灿教育的董事会便发起了动议。这个动议,就是关于推选新任董事长及总裁的。和林一曼想的一样,安灿确实自信满满。这份自信,不是没有缘由的,首先,她和于新一样,都是新灿的创始人。再者,她除了担任集团副总裁外,还有重身份是副董事长。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么多年来,她始终和新灿同进退,为了集团,可以说是殚精竭虑。 所以,在会议室里,安灿看到林一曼时,安灿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们开始吧。”薛燕柔声说着,没忘按了按坐在她身边的林一曼的手。 林一曼的手一直在颤抖。新灿大厦她没少来,但是,坐在会议室里,像模像样地开会,这还是头一次。别说会议室了,就是于新的办公室,她都很少去。她是怯懦的,她甚至有些后悔,她不应该答应薛燕,更不应该在安灿面前逞强。可是,当她看到安灿那张“志在必得”的脸时,她的悔意便一点点褪去。 “这是我们新灿的会议,和一曼无关,”安灿环顾了会议室一周,“是谁让你们把她请到这来的?” “是我,”陈启明说话了,“于总走了,他股份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便是于太太,她有权利也有义务参加我们的会议。” 薛燕点了点头:“于情于理,一曼都应该过来。而且,今天的动议,和她有关。” “什么叫和她有关?”安灿盯着薛燕的眼睛。 “我们打算推选林一曼女士为新任董事长兼总裁。” “开什么玩笑!”这是安灿的第一反应,随即,她转对其他人,“这也是你们的意思?” 坐在安灿对面,看起来事不关己的陈默摊手道:“除了安灿,我们没有更好的人选。” 言下之意,她这一票,是要投给安灿的。 坐在陈默身边的是赵川,他倒是干脆利落:“我选林一曼。” 新灿集团的董事会,连于新在内,总共有八位董事,这里面,除了于新、安灿、王开、陈启明、薛燕五位,还有财务总监曹镇海,另有两位是独立董事,他们是赵川和陈默。赵陈二人不参与集团管理,也不任职,他们经营着各自的产业,赵川是做房地产的,陈默则在医美行业。 这二位独立董事,平时和安灿的关系都不错,尤其是陈默,安灿一直拿她当朋友。现在看来,董事会里,她也真的只有这么一个同道中人。 安灿摇着头:“你们这是在拿整个新灿开玩笑,我了解一曼,她没有任何资历来胜任,她……” “我想试试。”林一曼的声音很轻,但所有人都听见了。 “试试?这不是过家家,这关系到集团的未来发展,也关系到所有新灿人的命运。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说服你来这的,但我必须告诉你,你最好马上就走,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林一曼看着安灿:“既然来了,我就没想走。” “我反对,我选安总,”站起来说话的是王开,“很显然,安总才是更合适的人选。我知道,我的决定影响不了结果,可是,我必须表明自己的立场。” 王开?支持自己的人除了陈默,居然还有王开?安灿不禁苦笑。 平时,王开没少跟安灿唱反调,前几天,他们还因为冇城大学演讲的事,两人起了争执。是了,就是争执那日,在安灿的办公室,王开曾经提醒过她的,说要变天了。当时的她,怎么都没想到,他说的变天是指这个。 “那我们正式开始表决吧。”陈启明笑道。 今年初,安灿开始为新灿的上市做准备,当时,第一个站出来的反对上市的就是陈启明。后来,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的于新,总之,于新也犹豫了。直到下半年,在董事会上,于新才明确表示,他支持安灿重启上市计划。 数月前,安灿提出,在线教育部业绩平平,要给这个部门重新做绩效考核制度。她的本意是想要鼓舞士气,好让能者多得,未曾想,主管该部门的陈启明却开始煽动众人罢工、辞职,摆明了就是在威胁安灿。安灿的手段素来强硬,既是整顿,来一次大换血也未尝不可,便将那些人全都“请”出了新灿。 及至上月,辞职风波逐渐平息,安灿便和于新商量,她想“动”一下陈启明,把在线教育部从他手里拿回来,交由她来主管。于新只说给人留条后路,也是给自己留后路,反而责备安灿,认为她太过苛责。 如今,陈启明没“动”成,于新却出事了。 安灿想过,在接替于新的人选上,如果她真的有对手,那应该会是陈启明。万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林一曼。而陈启明和薛燕,他们又是什么时候结为同一阵营的?还有赵川,他怎么也和陈启明搅到一块去了?至于财务总监曹振海,这老家伙向来不动声色,安灿从来就猜不透他的想法。 其实,安灿替林一曼规划过未来,以她对于新的了解,他也肯定会认可这样的安排。那就是,林一曼可以把手里的股份转手,这笔不菲的财富足够他们母子三人衣食无忧,甚至可以挥霍度日了。 此时的安灿,甚至有些痛恨于新,他那三言两语、仓促交代的遗书,不知是对林一曼太自信,还是对安灿太自信,认为她们能够妥帖处理好他遗留的一切。 …… “陈女士,安总说了,不让任何人进去,请您理解。” “多大点事,至于么?” 安灿坐在办公室里,门外,传来任意和陈默的说话声。 果然,那陈默径直推门进来,一脸沉静地看着安灿。 “安总,陈女士她……”任意有些无奈。 安灿也很无奈,只对任意道:“你先出去吧。” “被阴了?这滋味不好受吧?”任意走后,陈默笑看着安灿。 “你说呢?”安灿笑得有些无奈。 陈默坐下,转了下脖子:“都混这么些年啦,你应该学着习惯。利来利往的,这点事,没什么看不透的。” “不用安慰我。” “谁说我是来安慰你的,我是来给你送请柬的。我要结婚了,和老陆。” 安灿听了这话,很是一愣。 老陆名叫陆泽西,是陈默的合伙人,他们俩共同经营的西亚整形医院蒸蒸日上,在全国各地都开了分院。安灿和陈默相识,是因为陆泽西。安灿有个堂姐,叫安汶,陆泽西是安汶的同学。还记得当时,在安汶开的咖啡馆里,安灿和陈默他们相识。对陈默,安灿可以说是一见如故。陈默和陆泽西原本都是不婚主义,没想到,他们要结婚了。 “该做的事业,折腾了个遍,该玩的地方呢,也都去拍过游客九宫格了,现在,就想安安静静过点小日子……”陈默像是在给安灿解惑,“决定结婚,是因为我发现,人生还有很多的可能性。安灿,世界很大,你不能老是困在这里。” “那我应该去哪里?” “都说不进则退,但还有句话,叫退一步海阔天空呢。对了,你和刘医生还没离吧?” “暂时还没有。”安灿没好气。 刘瑞的同事不看好刘瑞的婚姻,安灿的朋友,其实也不看好安灿的婚姻。倒是好些外人,觉着这一对般配得不得了。 “没离就好,我的婚礼,可是给他留了位置的,”陈默笑嘻嘻地掏出请柬,“记得带他来。”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4章 凛冬(4) 地理上,冇河将这座城一分为二。 林一曼来到冇城的十年,却看着二裂变成四,四又裂变成八。城既以新老城区划分,又以各种产业布局来划分。比如,新灿大厦就位于开发区,这里聚集了很多创业公司,也有无数像安灿那样的人,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谈论梦想。 遗憾的是,林一曼从来没有过类似的梦想。 她出身普通家庭,那对普通的父母并未有过望女成凤的打算。他们一家子,伸手能触碰到的天花板很矮。她考上师范,能进公立学校任教,组建一个同样普通的小家庭,这就是天花板的顶端。后来发生的一切,完全不在林家父母和林一曼的想象中,或者说,他们连想都不敢想。所以,林一曼也曾羡慕安灿,安灿总是敢想敢做。 此刻,林一曼置身这间原本属于于新,现在属于她的大办公室。她曾羡慕着的安灿,就坐在她的对面。 办公室的装修风格很简约,和林一曼的家相比,完全是两个画风。安灿一直在说话,林一曼并未在听,她想的却是,得好好改一下这里的陈设。 “他们只是觉得你好操控,把新灿交给你,就等于把新灿交给了他们。我说了这么多,你到底听明白没有?”安灿捕捉着林一曼的眼神。 林一曼没说话,用手势示意安灿看手机。 安灿有些不耐心地划拉着手机屏幕,发现林一曼给她发过好多条微信。一点开,全是一些自媒体写的八卦报道。 “揭秘新灿的前世今生,两位创始人不得不说的故事……嚯,这个标题够老套的,”安灿笑了笑,“下面这篇也没新意,我都不用看,就知道他们写的是什么。” “那,他们写的都对吗?”林一曼终于说话了。 “你问的是哪个故事,是我和于新有染,还是所谓的我要篡位?” “我只知道,空穴不来风。” “明白了,你以为这些都是真的,你生气了,于是,你跑来这里,要当新灿的董事长。” “我已经是新灿的董事长兼总裁了。” “一曼,你总是那么孩子气。你根本不了解新灿,更不了解围在你身边的这群人。要是你真的有管理集团的能力,我不会有任何异议。于新说过一句话,没有应不应该,只有合不合适。现在的问题是,你不合适,懂了吗?” “为什么不解释!”林一曼站了起来。 “我解释什么?” “你和于新,你们之间……” “我和他从没发生过不该发生的。” “我不信!” “好,那我告诉你,我和他确实有染,和八卦上写的一模一样。” “我……我也不信!” “那你到底想让我说什么?我们能不能对于新有最起码的尊重,这里曾经是他的办公室,他就坐在你坐的这张椅子上。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他的头七刚过,你作为他的妻子,是不是应该对他有那么一点信任?” “是啊,他的头七刚过……那他为什么会走呢?安灿,你想过这个问题么?要不是你逼着他,让他同意新灿上市,他会有那么大的压力吗?他会得抑郁症吗?” “上市有什么不好!” 林一曼越来越激动:“我不懂这些,我只知道,你一直就这么强势。你想做的事,就非得拽着身边这些人一起去做。于新最快乐的时候,是你们的培训班刚从车库里搬出来,有了一间宽敞明亮的教室。那时,他就站在讲台上,认认真真讲着他的课。是你,就是你,你一直跟他说,要扩大,要经营,要学习管理,要做强做大……安灿,这些分明是你的理想,不是于新的!你口口声声说,你要完成你们未完成的事业。你错了,这只是你的事业,你自己的!” “可是,我们成功了。” “你说什么?” “我说,创业这十年,我和于新,我们成功了,他享受着成功带给他的一切,你也一样。你曾经住过的别墅,你现在住着的观景大平层,你的名牌包,你一年不下五次的出国旅行,你的艺术鉴赏课,包括你今天来开会涂在嘴上的口红……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们的成功换来的。” 听了这话,林一曼一时语塞。 安灿终于对上了林一曼的眼神:“这些都是新灿给于新,于新给你的。我要是你,我会好好考虑一下,做什么样的选择,才能对新灿的发展更好,才能对自己更好。你要是现在把股权让渡出来,我敢保证,你还可以继续过你以前的生活。如果你执意要留在这,当这个傀儡董事长,那么,就等着新灿把你的血一点点吸干吧。” “你这是在威胁我?” “我说了,是提醒,提醒你应该提防一些人。” “我看,整个新灿,我最应该提防的人是你。现在,请你离开我的办公室。” “嗯,那么快就进入角色了。好的,我这就离开,林董事长,林总。”安灿说着,站起来往门边走。 “不管你要对我做什么,我都不怕!”话是这么说,林一曼的声调却有些颤抖。 “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安灿回头,“薛燕实在是太了解我了,她算准了,这个位置只有你坐着,我才会缴械投降。” “什么意思?” “因为我们相识多年的情分,也因为你是于新的孀妻,所以,你这个董事长,我只能认。一曼,好自为之吧。” 安灿从林一曼的办公室出来后,径直下楼,到了地下车库。昏暗的灯光下,她看到有个男人正靠在她的车身上。 “安总。”男人说话了。 她摁了下车钥匙,车灯亮起,那男人是王开。 “你给我投了一票,只是表明了你自己的立场,也说明你还算清醒。但是,如果你是来找我要感谢的,或者是来表忠心的,抱歉,我不会感谢你,我也不需要你的忠心。”她拉开车门。 “你总是这么咄咄逼人。我只是想告诉你,咱俩的目标是一致的。” “目标?” “也就是你说的梦想,你和于新的,请算我一份。” “你确定?” “今天这一票,不仅仅是我的意思,要是于新泉下有知,这也会是他的意思……”王开的眼睛湿润了,“我这份忠心,是给他的。” “王开……” “那些八卦,我已经安排人去处理了,我会善后。新灿接下来会怎么样,还是得靠你,所以,你要打起精神来应对,走一步是一步吧。” “当然。”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5章 凛冬(5) 安灿的loft公寓在城市的中心,地处最繁华之处。 或许是她当年一腔孤勇,非要用挣的第一桶金全款买下这套公寓,又或者,其实是她有眼光,当年,城市中心还未偏移,此处仍处规划建设阶段,如今,这一带的房价已涨了好几倍。只是,她买下它的时候,就从没想过要卖掉它,它是她宣告独立的第一步。 平日里,要是不想回半山别墅,安灿就住在这。两年前,陆玲玲来造访,表示这里的装修太陈旧,她自恃审美能力一流,要帮安灿改造。果然,经由陆玲玲一番操持,只花了短短三个月,公寓便焕然一新。 “之前的风格太冷了,我给你做了点暖色调的软装。”陆玲玲说。 安灿倒是觉得,整天冷着脸的陆玲玲才需要好好暖一暖。 不管怎么说,被重新装修过的公寓,确实多了些温馨。这一回,安灿是打算在这里长住了。她已经让律师在拟离婚协议书,到时,半山那套别墅就给刘瑞。 那套别墅也有它的故事。林一曼和于新结婚后,林一曼看中了半山别墅区的15号,一定要安灿买下16号,说是要做一辈子的邻居,永远不分开。 安灿特别怀念那个时候,那个时候的她们,“永远”总是脱口而出。 我们是永远的朋友,我们是永远的姐妹,我们永远在一起。 林一曼后来要搬走,当然,她搬走的理由很充分——半山太偏,孩子上学不方便;她喜欢热闹,这里太冷清;于新说了,大平层住起来更通透。林一曼就算不说这些理由,安灿也不会有什么意见的。因为,安灿没有发表意见的权利呀。况且,这一次人家又没邀请她当邻居。 要走的,从来就留不住。林一曼是这样,于新是这样,刘瑞也是这样。 “又不接电话,我在这等你半天了。”说话的是刘瑞,他就站在公寓楼的电梯口。 拖着行李箱的安灿很是一愣:“怎么回事?” 刘瑞轻晃了一下手里的纸袋:“张姐说你忘带护肤品了,整理了给我,要我送过来。” 安灿正欲接过纸袋,不想,刘瑞先拽过了她的行李箱。 “我送你上楼。”他说。 “刘瑞,”她很认真地看着他,“不管你是出于同情、怜悯,还是别的什么,我都很感谢你,感谢你陪我出席于新的追悼会,感谢你给我送来护肤品,但是……就到这里为止吧。” 刘瑞犹豫了一下,终是将东西都交给了安灿。 “谢谢。”安灿点了点头。 “不客气。”刘瑞说完这话,便慢慢朝门外走去。 …… 晚上,新灿的董事和高级管理层有个聚餐,就在高档餐厅菲斯特。关于菲斯特以及它的老板娘柏橙,城内流传着很多八卦,但林一曼对这些并无兴趣。事实上,对这顿饭,她也完全提不起兴致。 安灿和陈默都缺席了。推杯换盏间,除了薛燕和陈启明等人对林一曼大表忠心外,就是王开的各种阴阳怪气。林一曼从来就对王开没好感,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厌恶。于新还在世时,每回在外面有酒局,几乎都和王开有关。况且,此人的私生活一言难尽,就这么说吧,短短三年,林一曼就参加过他的两次婚礼,婚礼一次比一次盛大,新娘则一个比一个年轻。 那些在餐桌上来来回回谈论着的话,除了恭维林一曼的,别的,林一曼几乎半句都听不懂。她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只闷在那里转高脚杯。聚餐前,薛燕交代过她的,言多必失,第一次和管理层的人打交道,得多听少说。幸好自己的身边有薛燕,多年来,薛燕就像是林一曼和于新的姐姐,公司也好,家里也好,里里外外地照应着他们。林一曼想到这里,不免向薛燕投去了感激的眼神。 林一曼是独生女,从小就渴望能有个哥哥或者姐姐。不过,于新倒是有个姐姐,名叫于慧。林一曼刚从餐厅回家,入户电梯门一开,就听到于慧正扯着烟嗓,在跟于家父母高谈阔论。大概是他们聊得太投入了,没有听到林一曼回家的动静。 在玄关站着的林一曼,不禁吸了吸鼻子,果然,于慧在客厅抽烟了。这个家是禁烟的,连于新也不例外,他想抽烟了,必须得去书房。家里禁烟这事,常来常往的于慧,她明明是知道的。 “太太……”路过的住家保姆刘姐瞧见了林一曼。 林一曼轻轻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刘姐立时心领神会。 “今天必须跟她说清楚,让她写保证书,保证她以后不改嫁。一旦她改嫁,财产、孩子,统统没她的份。”是于慧的声音。 “慧慧,话不是这么说的,论财产,一曼是第一继承人,论孩子,那是她和新新的孩子。”说这句话的是于新的父亲。 “是啊,”这是于新的母亲,“一曼的为人我最了解,她是个好孩子。再说了,你弟也给我们留钱了,我们老两口足够用了。” 这段维持了六年,以于新离世而告终的婚姻,早就如一潭搅都搅不开的死水。让林一曼感到庆幸的是,她有一对良善的公婆,他们从不曾为难她,哪怕,他们的儿子已经去世。 “妈,你真是老糊涂了。你的宝贝儿媳妇,现在都接手你儿子的公司了,家大业大的,说出来都能吓死你们。我弟留给你们的那点小钱算得了什么!好,不提钱,那你们的孙子和孙女呢?你们不要了?林一曼还年轻,早晚是要改嫁的呀。” “你少说几句吧,算妈求你了。别看一曼不声不响的,可新新这一走,她心里比谁都难受。我们今天过来,就只说一件事,我和你爸还能动弹,想帮她带带孩子。要是她愿意……” 于慧高声:“她敢不愿意!我跟你们说啊,这种不声不响的人,她最可怕了,鬼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当初我还以为新新会跟安灿结婚的呢,安灿多大方啊,为人处世那叫一个爽利,有什么就说什么。要是新新跟她结婚了,大概也不会闹这一出,两人在事业上齐头并进,在家里也有商有量的,这多好啊,而且……” 林一曼顺手提溜起了玄关柜上摆着的青瓷花瓶,径直走到了于慧跟前。 “一曼!”公婆皆惶惶站起。 “砰”地一声,花瓶在于慧脚边开了花,瓷片四溅。 “你……你要干什么?”于慧往后躲闪着。 林一曼双目通红,五官全都挤到了一堆,咬着牙:“你给我滚!”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6章 薄暮(1) 那日在安灿的公寓楼下一别,刘瑞再次见到她时,已是半月之后。确切地说,他先见到的并不是她本人,而是她的律师。律师说他受了她的委托,全权代理。 刘瑞表示自己对离婚协议书的某些条款有异议,这些异议必须和安灿本人沟通。兜兜转转,日理万机的安灿才在电话里答应见他一面,她提出,地点必须在新灿附近的咖啡馆,她只能给他半个小时。 安灿是真的很忙。这些天,刘瑞没少看新闻。新灿集团“突击”选举出来的那位林董事长,惹了无数争议。很快,舆论中心就从安灿身上转移到了林一曼身上。那些自媒体文的标题,要么是《于新孀妻出任新灿董事长兼总裁,被指毫无企业管理经验》《新任当家人“不靠谱”,新灿上市恐遭搁置》,再不然就是《神秘股东爆料新灿更换掌舵人内幕》《新灿再度被推到风口浪尖,内耗还是内斗》。 林一曼一家还住在半山别墅时,刘瑞和她打过不少交道。在刘瑞的印象里,那是一个和安灿完全不一样的女人。两家人还未疏远之际,林一曼经常做了美食送来。那些精致的糕点,从某个侧面证明了她的持家有道。只是,会做糕点的她,未必能坐稳她现下坐着的这张椅子。 “我不要别墅。”刘瑞不想浪费安灿的时间,直接说明来意。 安灿才刚坐下,听了这话,倒是一愣:“那你想要什么?” “我就是个小医生,别的不讲,光是别墅的物业费,我都未必有闲钱来支付。” “你可以把它卖了,反正它是你的,随你处理……”安灿略有些放松下来,双手交叠在膝上,“你真不想要的话,我干脆给你一笔钱,说吧,只要不是太离谱,我都会答应。” “除了钱,我们是不是可以谈点别的?” “我喜欢按规矩办事。别墅是婚后财产,把它给你,或者直接给你钱,这是最快的财产分割方式。都到这一步了,除了财产分割,我们还能谈什么呢?” “我什么都不要。” “你不用视钱财如粪土,这并不会让你显得超凡脱俗。我猜,洁瑞……”安灿笑了笑,似乎是因为她终于叫对了那个女孩的名字,“洁瑞喜欢的那个你,是生活优渥,不用为钱财忧心的你。” “那你呢?你如果喜欢过我,又是因为什么?” 安灿怔了怔,并未回答。刚好服务生端了咖啡来,她顺手接过,一气饮下半杯,适才的优雅从容一瞬间消失殆尽,但也只消失了这么一瞬间。 …… 她当然喜欢过他。 2012年的秋天,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共同朋友的聚会上。他不苟言笑,与那些谈笑风生的家伙不太一样。后来,他告诉她,他也觉得她跟他们不一样。 这种聚会,对她来说太稀松平常了。毕竟,结交朋友,搭建人脉,是她的工作内容之一。她的圈子很大,大到拥有无数泛泛之交。有的,因为利益,建立了所谓的朋友关系,常来常往。也有的,聚会之后,就再也未见过。 她一眼就能分辨,他并不属于他们这个圈子。圈子里的人,皆有一个共同点,大家都喜欢把对利益的渴望写在脸上,挂在嘴边。项目和投资,梦想和成功,这些都是他们经常使用的词汇。更有甚者,开局全靠PPT,用所谓的idea行走江湖。 他不是。所以,对她而言,他属于那种以后不会再见的“朋友”。 没想到,隔了几日,她去医院就诊,阴差阳错地挂到了他的号。就这样,两人有了联系。对医生,她有着天然的好感。他呢,好像也未能抵挡住她的魅力。用他的话来形容,就是,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绳子在牵着他,让他情不自禁朝她走去。这位不苟言笑的医生,说起暖甜情话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要是暗恋不算,在遇到他之前,她其实没有谈过恋爱。因为没时间,也因为那个不可言说。 当时,她刚过29岁,倒也没人催她的婚。对父母来说,她早就是那个注定远游的孩子,她的未来有着无限的可能性。对熟悉她的旁人而言,她要是结婚了,才是一桩稀罕事。 关于他,她没考虑得太长远。某种程度来讲,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可是无法否认,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她都觉得异常轻松。就好像,在这座城市,她突然拥有了一个温暖的小角落。在这个角落里,她暂时可以放下一切。 直到有天,她暗恋着的那个人来找她。 “我要是不结婚,还来得及吗?”那个人问她。 她有些诧异:“下个月,你们就要举行婚礼了,恐怕来不及。”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时间能够倒退,能够重新选择,我和你是不是……” “没有如果。” “我知道没有如果。” 没有如果,也没有可以回头的岁月,以及,那些岁月里的所有。 盛大的婚礼如期举行,她带了她的医生去参加。婚礼结束后,他送她回家。 在车上,等红灯的间隙,他突然问她:“你说,我们之间有未来吗?” “我们,”她别过脑袋看向他,“我们结婚吧。” …… 刘瑞递了纸巾给安灿,示意她的嘴角挂有咖啡渍。她掏出小圆镜,仔仔细细擦了,补了粉底和口红。一转眼,她又是那个安总了。 “我们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和精力,这件事,还是按照协议书上的办。”她看着他。 他比她还坚定,一字一顿:“我不同意。” “你……”她话未说出,手机就响了,“怎么……慌什么,去找啊。找不到人?你们找不到她,那我就能找到了吗?好了,不要听风就是雨,我马上回公司。” 她说着站起来,招手示意服务生过来买单。 刘瑞指指自己,表示这个单他还是买得起的。 她点头,一手仍把手机摁在耳边,一手拿了她的包,跟阵风似地刮出了咖啡馆。 安灿急着回公司,是因为林一曼失踪了。 而一小时后,林一曼的履职新闻发布会即将召开。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7章 薄暮(2) 任意看到了杂物间角落里的林一曼。 在林一曼上任之前,他笃定安灿会是接替于新的人。不管是因为他的身份(安灿的助理),还是他的观点(安灿才能救新灿),都让他对林一曼的“空降”很是纳闷。不只纳闷,还有疑惑,巨大的疑惑。偌大的新灿集团,有如过家家,选了一个家庭主妇来执掌一切……当然当然,他对家庭主妇这个职业没有任何意见。他的母亲就是非常称职的主妇。 但是,合适的位置上必须坐着合适的人——这个将身体缩成一团,躲在角落里,哭花了妆的女人,肉眼可见的不合适。 “林总,您好,冒昧打扰,”任意说话了,“我叫任意,是安总的助理。新闻发布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您跟我走吧。” 此刻,对新灿上下所有人而言,找到林一曼,让她出席新闻发布会,这是优先级别最高的要务。打开杂物间的任意,原本只是在做地毯式搜索,让他没想到的是,她真的就在里面。 “你……”那缩成团的林一曼,用手撑着边上的置物架,缓缓站起。 任意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扶一把,她已经颤颤巍巍站住。她只说了一个“你”字,便盯着他,上上下下的打量。 “不是你……”她像是笑了下,“是啊,怎么会是你呢?” “林总,大家都在找您,我刚好负责这个楼层,所以,找到您的人,确实是我。” “你走吧。”她说毕,又看了他一眼。 阳光透过窗户,斜照进来。她就置身于那道光里,也许,她是想晒晒太阳吧。尘埃在光里飞舞,她的那对眸子格外透亮,有着轻微的不真实感。 “林总,新闻发布会马上就要……” “我不想参加,我不想见人!” 林一曼是情绪化的。这点,她上任半月以来,在新灿已是无人不知。别人的情绪化,可能是喜怒无常,但是她的,没有“喜”,只有“怒”和“更怒”,简单概括就是七个字:易燃易爆炸。 不过,关于林一曼的情绪化,在今天之前,任意并未亲眼见到,多是道听途说。钢筋丛林的格子间里,人人在为前程奔忙,偶有闲暇,“吃瓜”便是性价比最高的消遣和放松。 林一曼的“瓜”很多。就在昨天,任意才在茶水间里听了一耳朵。说是高层开会时,林一曼和王开大吵,吵着吵着,她便哭了起来。嚼舌根的两人抬眼看到职级比他们高、恐是安灿亲信的任意,忙说,在他们眼里,安灿那样的,才配当董事长。 任意不想接茬,冲好咖啡就走人。他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更不想给安灿惹麻烦。 刚刚失去丈夫的林一曼,让人同情,也让人叹息。可她偏要坐到这个理性必须大于感性的位置上,在这里,大家对她的包容度并不高。非但如此,众人对她还有着无限的期待。而对他人的期待,总会让我们变得苛责。 杂物间里,面对着林一曼,任意不知该如何应对,便掏出了手机。 “别,不要给他们打电话,不要告诉他们我在这。”她眼疾手快,冲过来夺走了他的手机。 “好……我不告诉他们。”任意摊手,往后退了好几步,他不能激怒她。 “我真的这么差劲吗?”她突然问道。 这里只有他们俩,这话,应该就是在问他的。他没法回答。大概,这个问题,她自己心里本就有答案。 她继续问着:“他们为什么要写那些东西?我怎么得罪他们了?” “您说的,是那些关于您的新闻报道吗?其实这次的新闻发布会,就是为了澄清那些流言的。” “怎么澄清?我确实一无是处,我拿什么来澄清?”她的愤怒值在增加。 “可是,您躲在这里,不出席发布会,他们就更有文章可做了。我记得,于总本也不擅交际,不喜欢出席一些公众场合,可是他的使命决定他必须……” “你记得?”她再看了他年轻的脸孔,“你来新灿很久了么?” “说实话,我刚来没多久,我来的时候,于总就……抱歉,我不是有意提起这些的。” “也就是说,你根本就没见过他。你都没见过他,又怎么记得他呢?”她的怒气看起来消散了一些,转而多了些悲戚。 他微笑道:“来新灿应聘前,我查阅了很多资料。毫不谦虚地说,我比这里的很多人都了解新灿。” 见她沉默,他继续说着:“林总,道路崎岖,可总得往前走。离发布会大概还有半个小时,您补个妆,看两眼发言稿,做点简单的准备,应该还来得及。” 林一曼未置可否,那明晃晃的阳光刺得她的双眼生疼。 新灿集团失去了于新。可是对林一曼来说,在她的家里,却是她失去了丈夫,孩子失去了父亲,公婆失去了儿子,父母失去了女婿。 这样的失去,在刚得知于新噩耗的时候,林一曼还未深刻体会。那时的她,是震惊、惊诧、诧异,还有……不相信。直到举行完葬礼,直到过了头七,直到她被放到了他原来的位置,直到她不能不相信。 在那段越来越乏味的婚姻生活里,于新总是缺席。林一曼虽没有对外人提及过,心里却自嘲,认为自己正煎熬着的是“丧偶式婚姻”。现在,她真的丧偶了。 她变得不能自控,任何一件小事都会让她爆炸。刚到新灿时,她打算重新装修办公室,可当薛燕真的把装修方案拿过来时,她却大发脾气,认为他们这是要毁掉她对丈夫的念想。 前几天开会,她跟往常一般静默坐定,听着那些半懂不懂的东西。不记得王开的发言触到了她的哪根神经,她瞬时爆发,场面特别尴尬。 再比如,今天的新闻发布会,她本答应得好好的,可是,她连他们给准备的发言稿都没看过,只想着逃避。 “林总?” “你怎么还在?”思绪万千的林一曼,这才想起来杂物间里立着个任意。 “发布会,总得试试吧……”那任意顿了顿,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后面这句话,但他仍是说了,“难道还会比现在更糟吗?”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8章 薄暮(3) 夜,私人会所。 年轻的男侍者指引着安灿往观景电梯里走,他的胳膊上,挂着她的包和大衣。 电梯不疾不徐,刚好可以欣赏外边的夜色。安灿看着远远近近的灯火辉煌,微微舒了口气。她抬抬腿,欠身、伸手,将那对高跟鞋给脱了。训练有素的男侍者,表现出了极高的职业修养,他自然地接过了她拎着的高跟鞋。 “女士,等到了楼上,我给您准备一双拖鞋。” “谢谢。” “这一天,一定很辛苦吧?” “谁的一天不辛苦呢?” 电梯门开了,她微笑着走了出去。 安灿一进大包间,就看到了半卧在长沙发上的王开。 王开直起身体,不紧不慢地站起:“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未等安灿回应,他转对那位男侍者:“现在可以上酒了,就拿于先生的存酒好了,随便哪一瓶。” 男侍者应声离开。待他回来时,不但取了酒食等,也没忘记要给安灿的拖鞋。 穿上那双软皮拖鞋,安灿靠在了沙发上,这才真真正正放松下来。 “就我们俩?”她问王开。 “当然不是,”王开晃晃那瓶酒,“还有他。” 她蓦地一愣,却指着酒:“先醒醒吧。” 酒在醒,他悠悠问道:“今天的新闻发布会这么成功,其实都是你的功劳,这些,你为什么不让我告诉一曼?” 安灿虽没学过公关,但深知“公关危机”四字里,暗藏着必须抓住的机会。发布会之前,她便和王开商量,他们得重塑林一曼的形象。发布会结束后,林一曼就会是一个“替夫出征”的奇女子。 在他们的通稿里,林一曼和于新感情甚笃,她始终在他身后,支持着他。如今她临危受命,不惧一切,誓要将新灿带上一个新高峰。 发布会上,声泪俱下念着发言稿的林一曼,非常让人心碎。而这篇稿子,不但诉说了她对丈夫的思念之情,更有着对新灿未来发展的信心和坚定。这种坚定,很是另人敬重。 “我或许做得不够好,但是,为了他,我一定能够做好。”这是林一曼发言稿里的最后一句话。 安灿想到舆论风向即将大变,嘴角忍不住溢出一丝笑:“这些事,不必告诉她,即便告诉了她,她也不会信。” “你们相识多年,总不能一直僵下去,况且,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王开倒了酒给安灿。 “我不想聊这个。只问你,你想过没有……把她推到这个位置上,让她承受这些,或许是于新不愿看到的。而今天,我们俩给她做了人设,把她给框住,于新就会乐见吗?我们做的事,不过是权宜之计,我还是希望她能知难而退。” “她被保护得太久了……”王开咽下了他还想说的话,闷头喝了口酒。 …… 杂物间里,那个叫任意的年轻人,他问林一曼:难道还会比现在更糟吗? 现状就像他说的一样,一模一样。林一曼承认,这些日子,比往常所有苦楚叠加起来还要难以忍受。真是,糟透了。 她跟着他出了杂物间,补了妆发,拿了稿子,上了台前。 上一次当众发言,还是在儿子幼儿园的家长会上。当然,家长会不会有记者,也不会有随处可见的镜头。 她不知这份稿子是谁准备的,后半段的鼓舞士气不像她的口吻,但前半段,真真切切写出了她的心声。她读着读着,就哭了,她甚至还加了一些稿子上没有的。她回忆着他们最后一次家庭出游,她那已逝的丈夫,当时是如何耐心地烤着一块肉,又是如何和孩子们笑闹。 总之,发言结束时,他们给了她长久的掌声。 大概是这些掌声给予的勇气,这晚,她决定去父母家看看两个孩子。 女儿祐祐才两岁,大概是很久没见到妈妈了,林一曼一抱起她,她就哭着挣开。 五岁的儿子叫佐佐,沉着张小脸,故意不去看林一曼。 以往林一曼也会把孩子们暂寄在外婆家,但是待这么久,还是第一次。 “佐佐,妈妈有话要跟你说。”她蹲在儿子跟前。 儿子忽闪了几下眼睛,抚着手里的玩具车:“是悄悄话吗?只和我一个人说的那种吗?” “是。” …… 包间里,那瓶酒已空,边上的两只酒杯内,则余有浅浅。 “再来一瓶?”王开征求着安灿的意见。 安灿摇头:“不了,点到为止。” “这杯里剩下的,”他顿了顿,“给于新送行吧。” 他说毕,将那点酒抛洒到地毯上,嘴里叨叨着:“兄弟,林一曼只说我带着你花天酒地,但她不知道啊,每次你喝醉,都是在这,都只有咱俩。这里,我以后大概不会再来了。你,也别来了。既然走了,就安安心心地走。一路走好啊。” 安灿学着王开,也将她杯里的酒洒尽,却只沉默不语。 “有一回,也是在这,他给我讲了个故事……”王开继续说着。 “时候不早了。”她站起来。 “你不想知道那是什么故事么?” “王开,”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的故事已经写完了。” 听了这话,王开眼里盘旋着的泪水瞬时溢出。 “我也想情深义重,我也想思念,想缅怀,我甚至想回到十年前,回到我和他还未走上这条路的当时。可是,感情这东西,除了锦上添花,我不认为它还有别的用处。我们已经送走他了,就在刚才。所以,我该走了……”她慢慢说着,像是在开导他,又像是在劝慰她自己,“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 佐佐缩在林一曼怀里,手上的玩具车已掉落在地。 “可是,爸爸是爸爸,爸爸和仓鼠不一样。”佐佐啜泣着。 为了让儿子理解死亡,林一曼提起了去年他养的那只仓鼠。可怜的仓鼠被带回家没几日,就死在了笼中。失去了人生第一个宠物,儿子很是伤心,林一曼和于新安慰了他好几天。 “我再也见不到爸爸了!”儿子终于哭了出来。 林一曼抱紧了儿子:“我们可以想他,每天都想,每分钟都想。只要我们想他,他就……” “他就还在。” 失去仓鼠时,于新就是这么跟儿子说的:只要你想它,很想很想,它就还在。 原来,儿子真的记住了。 “除了我们会很想爸爸,我们的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妈妈保证!”林一曼不确定儿子能否理解这些话。 “可是,我们还是没有爸爸了……没有爸爸,就变了。我要爸爸!我很想爸爸!”儿子放声大哭起来。 林一曼无措至极,她劝了几句,也跟着大哭起来。 她一哭,儿子的哭声倒是止住了。 这个小小的人儿用衣袖擦拭着妈妈的眼泪:“我差点忘记了。” 小人儿从她怀里钻出来,离了几步,笔直地立在她面前,奶声奶气道:“爸爸说过,我是男子汉,我要照顾妈妈和妹妹的。我答应他了,我能做到。” “佐佐……” “妈妈不哭。” 林一曼捂着嘴,强迫自己止了哭泣。 佐佐悄声靠近,像是怕惊扰了妈妈,轻轻用小手拍着她的后背:“我们都不哭。我们一起想爸爸。”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9章 薄暮(4) 新灿大厦,人事行政部经理办公室。 薛燕微笑着说道:“陈总和王总都忙着,安总更忙,我是公司的老人了,你有什么话,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坐在薛燕对面的,是一个约莫30岁出头的男人,他戴着副黑框眼镜,看着斯斯文文。 “薛经理,是你说……你要和我谈谈的。”言下之意,他跟她无话可说。 “杨奇,”薛燕顿了顿,“我的意思是,你对公司有建议和意见,你可以跟我们说的,没必要闹得……” 薛燕没再往下说,而是用一种“反正你懂”的眼神看着杨奇。 “我想在朋友圈发什么,是我个人的事。”杨奇低头,有些无聊地滑动着手机屏幕。 “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 “指责?没记错的话,我的顶头上司好像是安总。”总之,薛燕你没权利指责我。 “你是市场部副总监,拿着新灿的股份,公司的这波年轻人里,你是最出色的。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你都应该识大体一些。” “薛总,你提醒的对。朋友圈里发牢骚,确实有伤大雅。既然我是股东,”杨奇总算撂下了手机,看向薛燕,“股东大会有权选任和罢免董事,不如,我也来发个动议,学学你们董事会。” 确如杨奇所说,董事会里,董事可以选任和罢免董事长,那么股东大会上,股东也可以选任和罢免董事。 “你啊,年轻气盛,”薛燕半开玩笑,“你想罢免哪位董事啊?” “谁胡闹,就罢免谁。” 薛燕知道,她是半开玩笑,眼下这位,却根本没打算跟她开玩笑。 她揉了揉久坐泛酸的腰,正色道:“林总当选董事长,是经过董事会决议的,没人在胡闹。” 杨奇站起来,也是一脸严肃:“要是没人胡闹,现在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应该是安总。” 他说毕,开门就要走。那门一打开,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林一曼。 “嫂子。”他冲她点点头,也没别的话。 “哦,我路过,我……”林一曼话还没说完,杨奇就走了。 其实,林一曼不是有意要躲在门口偷听。她是来找薛燕的。到了门口,听到了薛燕和杨奇的对话。他们的对话,让她既好奇又难堪。 “谁是他嫂子?在公司,他应该叫你林总!”薛燕走过来,将林一曼让进了门,顺手把门给关了,“自大、狂妄,杨奇这样,都是安灿给惯的。” 薛燕说这话之前,林一曼倒没觉得“嫂子”这个称呼有什么不妥。于新生前很器重杨奇,两人称兄道弟。因着这层关系,林一曼和杨奇也算相识。往常,他这声“嫂子”是尊重,是因为她是于新的太太。但是刚才,他这声“嫂子”分明就是对她董事长身份的不认可——哪怕她是于新的太太。 开完新闻发布会,林一曼的风评确实在逆转,可是,“替夫出征”“实现亡夫的理想”这样的人设标签并不是人人都买账的,比如,这位杨奇就不买账。 前几天,杨奇在朋友圈里说了些夹枪带棒的话,意指林一曼不能堪当大任。很快就被有心人截图,发到了各种社交平台,接着,各路自媒体又开始大做文章。这种事,向来就是竞争对手看笑话,路人看热闹。 杨奇要只是个普通员工,倒也闹不了那么大的动静。像薛燕说的那样,在年轻一波里,杨奇是佼佼者。别看他现在只是市场部副总监,可他上面那个总监的位置已经空缺半年,外人虽不知道,但薛燕等人都清楚,那个位置是分管市场部的安灿留给他的,只待他羽翼丰满,能够独当一面。等杨奇顺理成章当上市场部总监,就该进董事会了。 所以,这样的杨奇,他在朋友圈发的几句牢骚,就不只是“牢骚”那么简单了。这一点,他自己自然是明白了。他这是在为安灿鸣不平,更是在和陈启明、薛燕等人硬刚。 公司上下,不喜欢安灿的人占大多数,她从来不以为意,主要原因就是,杨奇这样的死忠粉,她有好几个,况且,这几个年轻人都在公司的重要岗位上。 眼下的这些问题,薛燕决定拥护林一曼上位时,就已经预见了。可是,对林一曼而言,却是又一个措手不及。 “杨奇是有点傲慢……”林一曼就这么一脸措手不及地看着薛燕。 薛燕挽了林一曼的胳膊,两人慢慢往外走。行政部本是个大通间,薛燕这间办公室是单独隔出来的。其他员工看到董事长路过,全都站起来问好。这种尊重,林一曼刚才进来的时候已经体验过一遍。只是,他们的尊重和杨奇的不尊重一样,都让林一曼觉得窘迫万分。 两人刚到林一曼的办公室,助理来报,说是任意来了。 薛燕一愣。林一曼倒是不觉惊讶,说起来,她还得感谢一下任意。要不是他把她从杂物间里拖出来,她也不会出席新闻发布会。自从新闻发布会召开之后,她的风评多少有些好转。 “林总,我给您拿了些资料,”任意把一叠装订好的资料摆到林一曼面前,“都是关于新灿的。您要是有时间……” “林总想了解新灿,可以直接问我,”薛燕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到底要做什么,接着道,“对了,是安总让你准备的资料?” “不是,是我自己……”任意知道多说无益,“打扰了。” 他说毕转身离开。 “谢谢你,任意。”林一曼站起来,对着那个背影说道。 他似乎停了一下,很快又迈步而出。 “他是安灿的助理。”薛燕对林一曼道。 “我知道,”林一曼看着任意送来的那堆资料,“发布会那天就是他找到我,劝我出席的。安灿是安灿,他是他。再说,他才刚来公司……” “每次见到他,我总会想起一个人。”薛燕缓缓道。 林一曼似乎了然:“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这么觉得。” 她说毕,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影集,摊开来,第一页就是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三个年轻人立在大学门口,中间那个是男孩,他的身侧站着的是两个女孩。 “这是我,这是安灿,这是,”她的脸上浮出一丝难得的笑意,“于新。” 薛燕看着照片,是了,难怪她总觉得任意有些像于新,原来和任意长相相似的是更年轻些的于新。 “那年,我们刚刚大学毕业……”林一曼盯着照片,眼睛再也挪不开。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20章 薄暮(5) 今年初,新灿有过一次上市计划。 在2016年《民办教育促进法》修正前,民办教育机构受“非营利性”限制,要想在A股上市,门槛可以说是相当高,有些机构便选择了境外间接上市。 随着新《民办教育促进法》的出台后,又有了《关于鼓励社会力量兴办教育健康发展的若干意见》《民办学校分类登记实施细则》《营利性民办学校监督管理实施细则》,这三个配套文件相继落地,我国关于民办教育的分类管理制度逐步确立,简而言之,这些制度为民办教育的资本运作扫清了障碍。 安灿牵头,决定将新灿的“非营利性”转型为“营利性”。选择登记为营利性机构,需完成修改章程、相关登记手续、财务清算、办理新的办学许可证等,如此种种,让原本稳步发展的新灿,一时有些捉襟见肘。但是安灿认为,这是一次自查自省的机会,刚好可以把新灿的短板找出,以期完善。 也是在这一年,安灿振臂一呼,要将转型后的新灿集团化。王开和陈启明就是在那个时候加入新灿的。在此之前,这两人都有自己的公司。王开是做公关公司的,陈启明则是做青少年英语培训的。能吸引他们加入,是因为新灿正在做的在线教育项目。 国内的在线教育,早在2013年就开始呈现井喷态势。教育的互联网化,已是大势所趋。和一些机构相比,新灿的在线教育其实刚刚起步。陈启明他们看好的,正是新灿的可塑性。 从2015年到今年,是新灿在钢索上跳舞的两年。 当时,新灿从初期的中小学生课外辅导、兴趣培训到四六级英语课程、成人教育、企业管理、咨询服务、在线教育等,形成了较为完整的产业链,下属分公司和全国连锁加盟校的拓展业务正如火如荼。2016年底,总部基地新灿大厦落成。 然则,风光背后的新灿,其实元气大伤,此前积累的资本已所剩无几。谁能想到,就在这种时候,安灿突然提出了她的上市计划,遭到了众人的反对,于新亦然。 “那他后来为什么又同意了呢?”林一曼放下手里的资料,看着她面前的薛燕。 薛燕摇摇头:“我不知道安灿是怎么办到的,总之,今年下半年,于总开始支持上市计划。也就是从那之后……” 看着欲言又止的薛燕,林一曼的脸越来越沉:“燕姐,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希望你不要对我有隐瞒。” “我不会对你有隐瞒。论公,我有职责,也有义务,让你在这个位置上坐稳当。论私,我把你和于总当亲人。只是……”薛燕顿了顿,“我不想生什么是非。” “你怕安灿?” “我……” “你想说的是,自从于新开始支持安灿的上市计划,他的精神状态就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薛燕沉默着。 林一曼追问道:“到底是不是这样?” “这也只是我的感觉……”薛燕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其实,2015年,美华科技想要收购新灿,当时于总和我的想法很一致,我们认为这是个机会。我们都累了。可是安灿,她不同意。她总是有着自己的想法,她的步子迈得太大了。” “好好的人,怎么会得抑郁症呢?”林一曼像是自说自话,“要不是他留下的那封遗书,我都不知道他有抑郁症……我和他是夫妻,他有什么事,难道不应该先告诉我吗?我不懂,燕姐,我整个人都是乱糟糟的。” 薛燕站起,将林一曼手上的资料收拢,柔声道:“没事,有我呢。你别着急,凡事都有个适应的过程,慢慢来。还有,于总到底为什么会选了那条路……我们早晚都能查出真相的。” “是安灿,是安灿逼他走上这条绝路的!” “一曼,”薛燕握住林一曼的手,“冷静。记住我的话,一切一切,我们都得从长计议。” 近来,林一曼常常做着同样的梦。那梦里,她从高处坠落,却每次都会有双大手会托住她,有惊无险。梦醒后的现实生活里,对林一曼来说,薛燕就是那双能够托住她的大手。 于新不只一次和林一曼说过,他说要把薛燕当亲人,而薛燕,也是这么对他们夫妇的。平日里,家中大事小情,薛燕没少跟着操心。公司这边,就更不用说了。于新讲,只要把事情交给薛燕办,她总能办得妥妥帖帖。 “那安灿呢?”在于新这么说的时候,林一曼便问他。 “她啊……”他顿了顿,就不再言语。 他不说,她也不再追问。这两年,他们能够坐下来好好说话的时间和机会并不多,她不想破坏氛围。都说夫妻之间可以无话不说,也应该无话不说。但是,有些话,实在是无从说起。 “一曼?”薛燕轻声叫着林一曼,“在想什么呢?” 林一曼揉着太阳穴:“我又走神了?” 要坐这个位置,不可能真的当甩手掌柜,林一曼是有心学习的。所以,她让薛燕跟她讲讲新灿的一些情况。可是每回,她听不了不久便会走神。薛燕就宽慰她,慢慢来,不着急。 薛燕见林一曼略冷静下来了,又道:“佳音回来了,她说,要跟往年一样,大家聚聚,她掌勺。” 薛佳音是薛燕的独女。自从佳音去外地上大学后,她每年放寒假回来,总要请林一曼一家和安灿夫妇去家里吃饭。佳音这孩子很是乖巧,不但林一曼喜欢她,安灿更是视她如己出。 “你要是不方便,我跟佳音说。”薛燕再道。 “佐佐也想佳音姐姐了,还是别让孩子们扫兴,跟以前一样吧……”林一曼的脸上又浮出哀色,“只是,于新再也吃不到佳音做的可乐鸡翅了。” 薛燕听毕,双目泛了红。 …… 佳音回来了。 安灿到薛家时,林一曼和孩子们还没到,佳音便要拉着安灿进房间,说是好久没跟安姨聊天了。 薛燕对佳音道:“你不是要亲自下厨么?厨房里还有一堆事情等着你去做,别缠着你安姨了。” 佳音只好作罢,摊手去了厨房。 “喝点茶?”薛燕问安灿。 安灿笑笑:“还是岩茶吗?” “特地给你留的。对了,刘医生怎么没来?” “医院里忙,走不开。” 之后两人对饮,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这段时间,薛燕心里一直犯嘀咕。那就是薛燕如此公然倒戈,让林一曼当上了新灿的一把手,而安灿呢,她就好像这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在公司里,她以前对薛燕怎样,现在还是怎样。至于私下,佳音让她来家里吃饭,她也跟往常一样来了。 其实,薛燕已经准备好如何应对安灿了,无奈安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这倒让薛燕的一颗心始终悬在半空。 窗外,天色已经薄暮,庭院内四散的灯光依次亮起。 “燕姐,我们认识快十年了吧?”安灿放下茶杯。 薛燕知道,安灿这是终于要开口了。是啊,茶已经喝得差不多,该说正事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21章 大雪(1) 2008年,到处拉生源的安灿,遇到了到处拉业务的保险员薛燕。彼时的薛燕,刚刚离异,带着个半大女儿,母女俩相依为命,当然,现在也是。不同的是,而今的她们,不用再为钱犯愁。 数月前,薛燕的女儿薛佳音已满22岁。生日那天,薛燕送了佳音一辆车。只是,看佳音那样,她对这份礼物并不是很中意。许是为了给佳音贫瘠的童年做弥补,这些年,从母亲这里,她总能得到很多类似的礼物。 对佳音,安灿是极喜欢的。这孩子没有辜负她的期望,考取了一所985大学。上回佳音还跟安灿念叨,说在争取保研的机会,没有意外的话,她还想读博。也不知为何,比起一脸慈爱的母亲,佳音似乎和冷心冷面的安灿更投缘。 安灿与薛燕初识,是在街角的一个小公园的。安灿听到薛燕正绘声绘色推销着保险,纵然声情并茂,那位准客户却并不买账。之后,沮丧的薛燕独自坐在长椅上,安灿递了一瓶水给她。 “姐,冒昧问一下,你干这个,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安灿问道。 薛燕立即露出职业化的笑容:“收入是隐私,我可不能告诉你。对了,你买保险吗?” “我不需要保险,”安灿指指自己,“有本事就是最大的保险。” 薛燕似乎在强忍笑容。 安灿并不在意,只问:“你有孩子吗?” “我有个女儿,叫佳音,”提到女儿,薛燕总是一脸骄傲,“刚上初中,重点初中!” 安灿又道:“那就更合适了。这样,你要是不想再啃馒头,你以后就跟着我干吧。” 就这样,薛燕成了安灿和于新的第一个员工。安灿的眼光极独到,已然当妈的薛燕,比她更能博得家长们的信任。这个三人团队,安灿和于新年纪尚小,难免稚嫩,中和一点薛燕的老成,一下就平衡了。 创业不可能一帆风顺,各中艰辛,熬过就好。那些个苦楚时刻,安灿大半都忘了。但有一件事,她这辈子都不会忘。 当时培训班从两间教室扩充到十间,步子迈得太大,资金极为紧张,已近两个月发不出薪资。有天中午,在办公室午睡的安灿,被一阵喧哗声吵醒。原来,有几个员工要搬了电脑和打印机回家,说是抵工资。 从不与人争执的薛燕,正站在那里叉腰大骂,还起了肢体冲突。要不是安灿和于新反应迅速,薛燕估计得受重伤。 他们俩未及安慰薛燕,手臂上挂了彩的薛燕却道:“我只有个小房子,不值多少钱,先拿去银行抵押贷款,把大家的工资给发了吧。” 虽然没拿薛燕的房子去抵押贷款,但就冲她这句话,安灿和于新从此便拿她当自己人了。三个人甚至像模像样拜了把子,也是打那开始,佳音有了于舅和安姨。 于新总说,薛燕是亲人。后来公司发展壮大,薛燕渐渐跟不上步调,他对她,除了包容,还是包容。倒是安灿,送薛燕去学了管理,好让薛燕能够独当一面。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薛燕不再对于新和安灿直呼其名,而是恭恭敬敬称呼他们为某总。于新不喜欢,说是情分都被叫没了。安灿却认为很合适,“情分”二字从来不体现在这上面。企业管理,有规矩,也必须讲道理。而亲人之间,恰恰是最不能够讲道理的。也许,于新确实很善良,又或者说,他就是被这种善良给裹挟了。 什么是安灿理解的情分呢?比如今天,安灿已经知道薛燕为什么会选择背叛,可是,她仍愿意气定神闲坐下来,一起喝杯茶。 当安灿提到两人相识已近十年时,在薛燕看来,安灿大概是在打“感情牌”了。 其实,安灿很少打“感情牌”,说实话,她要是愿意打这张牌,有的是机会笼络人心。但她明白,人心不是靠这种方式笼络的,而是共同的追求。比如公司里的杨奇等人,他们对她忠心,是建立在信任之上的。他们相信,她可以搭起一个平台,也可以许给他们一个未来。他们和她目标一致。很显然,薛燕已经有了别的目标。 “是啊,快十年了。北京奥运会那年,对,2008年,”茶室内,薛燕笑对安灿道,“我们俩就是那年认识的。当时,佳音刚上初中。” “你是我和于新的第一个员工,”安灿也笑,“没少跟着我们吃苦头。我还记得那回咱俩一起去发传单,你塞了传单给路人,他扭头就扔进了垃圾箱,你硬是捡回来了,说不能浪费。” “安总今天是想忆苦思甜?” “就是聊聊过去,也聊聊以后。” “以后……”薛燕顿了顿,“我啊,再干几年,就打算退休了,我的以后和安总的以后,可能不太一样。我快五十岁了,余生有限,不想再冒险。平淡、安心,这就够了。” “所以,这是他许诺你的?他会给你这样的生活?”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薛燕将盖碗里的茶倒了,重新取了茶叶泡上。 安灿递了茶漏给薛燕:“你最好还是能听懂。” 接下来,安灿的话,让薛燕心头的闷雷彻底炸开了。 “你和陈启明的事,我都知道了。没猜错的话,他答应了你,说他会离婚,然后,和你在一起,给你平淡、安心的生活,对吗?”安灿漫不经心地说着,像是在等薛燕回答,也像是根本不在乎薛燕的回答。 “安总很有想象力。”薛燕脸色煞白,看往厨房的方向。 “你放心,佳音忙着给我们做饭,她什么都不会听见。这些事,我也没打算告诉她。既然我这么问你了,就说明,我有证据。我没把证据摆到你面前,是因为……”安灿顿了顿,“是因为体面。燕姐,你是最要体面的人。那会儿上街发传单,你都坚持穿正装和高跟鞋,你说过,什么时候都不能塌台。” 薛燕交叠着的双手在颤抖,她半闭着眼睛:“你想怎么样?” “于新活着的时候,陈启明借着你,让于新和我意见相左。于新没了,陈启明让你控制一曼,以此牵制我。陈启明还算有自知之明,知道就算他坐上了于新的位置,我也会想尽办法让他下来。唯有一曼,她坐着,她就算再不合适,我也会认。原本,我有好多事情想不明白,直到,有人把你和陈启明的私情告诉了我。是啊,你不缺钱,你也不会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能让你把我和于新卖了的,也只有……” “你到底想怎么样!” “该吃饭了?”安灿缓缓站起,“一曼怎么还没到?我都饿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22章 大雪(2) 林一曼带着保姆刘姐和两个孩子,到了薛燕家。 佳音看到林一曼,飞扑上去,抱住了她。当着小弟弟和小妹妹,佳音什么话都不能说,只是紧紧抱着柔弱的舅妈。于舅突然离世,这个消息还是佳音从微博上看到的。当她准备回家送送于舅时,母亲薛燕却说她回来只能添乱。 “别哭……”林一曼这么劝佳音,她自己的眼泪却早已溢出。 刘姐为人机敏,带了两个孩子到一边去玩。 这时佳音才对林一曼道:“舅妈,你自己要多保重。” 两人哭成一团,林一曼在泪眼迷离里,看到了围坐在餐桌旁的安灿和薛燕。安灿正在打一通工作电话,言辞犀利地指责着手机那端不知哪个倒霉鬼。薛燕看起来有些魂不守舍,一张脸煞白。 之后,要不是佳音尽力在活跃气氛,这顿饭都不知会吃成什么样。 上次也是在这,安灿和于新因为公司的事,大吵了一架。刘瑞和林一曼有心要劝,不料,那对合伙人的争执演变成了两对夫妻之间的争执,很是不欢而散。回到家,于新仍有余怒。林一曼便说,公司那边,要是做得不开心,索性就别做了。于新轻飘飘说了一句“你懂什么”。 总归,林一曼在这些人眼里,无论何时,都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可是他们不知道,“林太太”无论是在幼儿园家委员里,还是在属于她的太太交际圈内,都是个完美的全职主妇。这一点,怕是连于新都不清楚吧? “妈妈,”坐在林一曼身边的儿子佐佐悄声说着,“我想回家。” 这诡异的用餐氛围,别说佐佐了,林一曼都想马上走人。 安灿吃了饭,就去和刘姐逗佑佑玩。佑佑缠着安灿,要抱抱,肉肉的手臂环在安灿脖子上。 “刘姐,你去吃饭吧。”林一曼走过去,支开刘姐。 林一曼说毕,伸手去安灿怀里抱女儿佑佑,佑佑把小脸埋在安灿脖颈,怎么也不愿意撒手。 安灿轻拍着佑佑的背:“让我抱一会儿怎么了?你女儿又不会少一块肉。” 林一曼有些无奈:“我问你,你和燕姐是不是吵架了?” “和你没关系。” “你们是因为公司的事吵架么?如果是,那就和我有关系,我现在是……” “你现在是林总,你别老是强调这个了。有些事,不该你知道的,你还是别知道得好。” “是啊,我什么都不懂嘛。” “我可没说这话。” “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嘘,别吓到佑佑。” 林一曼再次伸手,到底是把女儿给抱回来了:“你这么喜欢孩子,自己怎么不生一个?” 安灿顿了顿,才道:“我和刘瑞就要离婚了。我呢,不会再有婚姻,也不会有孩子。” “离婚?为什么?” “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不会是刘医生的问题,肯定是你……你就一定要弄得众叛亲离,最后变成个孤家寡人,你才开心?”林一曼对安灿的感情很复杂,有猜忌,也有提防,可是,安灿如果过得不甚如意,她林一曼也未必能够幸灾乐祸。她们从大学时代就相识,哪怕早已不再亲密,却有着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牵扯和羁绊。 “到底是当过语文老师的人,说话总爱四个字四个字地往外蹦,”安灿笑了笑,“不过,不用等到最后了,从一开始,我就是个孤家寡人。” 很快,安灿就找了个借口先走。 “刚才,你们俩都聊什么了?”薛燕的脸色看起来仍是不好。 林一曼摇摇头:“她说,她要离婚了。” “她要离婚?” “具体原因,她也没说,大概,她也不会跟我说吧。” “你们只聊了这些啊?”薛燕笑笑。 “你以为我们聊什么了?从我上任到现在,她就从来没跟我聊过工作,她眼里就没有我!”林一曼说着,挽过薛燕的手臂,“幸好我有你,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薛燕似乎舒了口气:“喝点茶?” “不了,你的脸色不太好,应该早点休息,我也得带孩子们回家了。” “一曼……”薛燕似乎还有话要说。 “燕姐,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安灿她为难你了?有话你就说啊。” “你是相信我的,对吗?” “这还用问吗?” “我真的是为了公司好,也是为你好。” “你做什么亏心事了?” “我……” “我开玩笑呢,”林一曼揽住薛燕的肩膀,“快去休息吧。” 林一曼刚回家,佐佐就发现下雪了。冇城很少下雪,这孩子还是第一次见到雪落,兴奋得不行,一定要下楼去看看。不顾佐佐外婆的阻拦,林一曼领着佐佐下了楼。小人儿拉着林一曼,在雪地里转着圈。 “爸爸那边,也会下雪吗?”佐佐突然停下来,用小手接住了几瓣雪花。遗憾的是,那些雪花落到他手里,很快便化了。 “应该不会……” “不会么?”佐佐看起来有些失望。 林一曼刮了一下佐佐的鼻子:“佐佐觉得会,那就一定会。要是这雪下得足够大,明天早上兴许就能堆雪人了呢,我们堆个最大最漂亮的雪人,好不好呢?” 佐佐的脸上又有了笑意:“好啊好啊!” 怀着对雪人的期待,佐佐今晚很快就入睡了。往常爱哭闹的佑佑,似乎也格外乖巧,没再缠着林一曼不放。待孩子们安耽下来,林一曼的夜晚却才刚刚开始。从任意给她的那堆资料里,她认识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于新。她像是个疯狂的私生饭,在网络上到处寻找着于新留下的痕迹。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于新呢?是这个在小众BBS上与人大谈人生理想和教育理念的键盘侠,还是薛燕所说的那个被安灿左右和掌控的于总?这两种样子的于新,林一曼都不熟悉,她熟悉的只有越来越沉默的丈夫。她埋怨他不了解她,不理解她,可她同样不了解他,不理解他。同床共枕的夫妻,像是隔着万水千山。可是,哪怕隔着万水千山,也比现在这样的天人两隔要好。她翻了个身,抚摩着本属于他的那侧床榻,昂贵的真丝床单冰凉如水,也如这个空空荡荡的雪夜。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23章 大雪(3) 安灿离开薛燕家,漫无目的地开着车,最后绕到了半山别墅。 “独守空房”的张姐看到安灿,满脸都写着欣喜。 “你总算是回家了!”张姐几乎要上前抱住安灿了。 是啊,回家。或许,在安灿的潜意识里,市中心的公寓像个临时避难所,而这里,才是真正的家。 “唔……回来拿点东西。” 张姐真的是太高兴了,一只手扶在了安灿肩上:“回家就好,回家就好。你还没吃饭吧?我这就去……” 安灿摁了摁肩上那只粗粝却温暖的手:“我吃过了,你不用管我。” 这段时间,别墅里只有张姐,但是家里什么都没变,和往常一样干净整洁。门厅的大理石地面擦得锃亮,连墙上那副安灿的画像都一层不染。这个安灿和刘瑞未能珍视的家,被张姐收拾得十分妥帖,她比他们爱它。 “吃过了啊,”张姐看着安灿上了楼,“要不我炖点汤?” 楼梯上,安灿止了步。张姐的话,让安灿想起了久未联系的安母,安母特别喜欢煲汤。 三年前,安父来冇城看安灿,返程时,做女儿的本来要送父亲去机场的,但她实在抽不开身,便让司机送。就在这天,一场车祸带走了安父。安父葬礼那日,安母说,她不想再见到安灿。从此之后,安灿不再用司机,也不再坐任何人开的车。在安母眼里,安灿是一个罪人。安灿尝试过求取安母的谅解,但每一次都会让安母歇斯底里,她说,她已经没有这个女儿了。 “好,我先睡一觉,你炖了汤,我醒来刚好可以喝。”安灿回头,对向张姐殷切的目光。 安灿醒来,就看到了一场大雪。这里本就安静,飘洒着的雪花,让安静里多了几分肃穆。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那栋本属于林一曼和于新的房子。他们搬走后,把它卖给了一对年迈的夫妇。此刻,那房子灯火通明,冇城好多年没下雪了,老夫妇应该也在看雪吧? 就在这时,安灿发现自家庭院也一派灯光绚烂。她推开窗,探头去看,却闻到了一股烤肉味。 “醒了?”刘瑞站在窗下的庭院内,仰脸看安灿,“烧酒加烤肉,要来一点么?” 雪天的小酌加烤肉,是于新在上次大雪时和他们说定的。当时,他们两家人还是邻居,都是新婚夫妇,都对生活抱着热忱。那个欢声笑语的雪夜,是安灿记忆里极其遥远而微小的部分,它以于新定下“雪天必聚饮”的规矩而散场。谁也没想到,他们聚的那次,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待安灿到庭院,刘瑞正在小亭子里自斟自饮。烤肉架里的炭火烧得正旺,上面摊着冒着油花的牛肉,还烫着一壶烧酒。 “小心烫……”刘瑞倒了杯酒给安灿,“我是回来看梅花的。梅花果然开了,等明天有了积雪,我要拍几张雪中红.梅。” “梅花么?”安灿抿了口酒,她的胃立时变得暖烘烘,“在哪?” 刘瑞苦笑着,指指安灿身后:“就在那。” 安灿这才想起,他们搬进来时,刘瑞改造了庭院,种了好些他喜欢的花花草草,说是要让这里四时有风景。 “嗯,”安灿只扭头看了一眼那棵梅树,“不错。” “你好歹也算看它一眼了,那它就没白开。”刘瑞将一片烤牛肉装盘,摆到安灿跟前。 安灿确实饿了,三两口就吃毕,想问刘瑞再要一片。她抬头,刚好看到他的眼睛,他正端详着她。这样的对视,近年来少之又少。也是此时,她才发现还算年轻的他,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 “律师和我说,你还是什么都不要。其实你挺喜欢这里的,这房子……”安灿突然道。 “家都要散了,我拿着这空壳子干什么?”他把烤网上的几片牛肉翻了个面,油花溅到炭火上,激起一层小火星,“就按我的意思办吧。” “好。”安灿明白,刘瑞有着他自己的坚持。 “还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他把两人的酒给满上,“洁瑞那边,我都和她说清楚了。也就是,我和她彻底断了来往。” “刘瑞,其实……” “其实咱俩离婚和她没关系,我懂。”他顿了顿,“但是,我得告诉你,我和她之间,也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关系。她和我很聊得来,很投契,我也曾跟她诉苦,说我的婚姻并不如意。我承认,当她向我示好时,我心动过。但也止于那一点心动。这也是她会来骚扰你的原因。” “这些话,你之前为什么不跟我说?” “你只说,洁瑞来骚扰你,你很烦。你在意的并不是我的开小差,而是这些事可能会影响你的工作。所以,每次我想开口跟你解释,却又觉得根本没有解释的必要。因为,你并不在乎我。”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说了?” “安灿,”他看着她,“这段时间,你过得很难。我不希望在我们的婚姻关系结束之后,你回想起来,会觉得自己被背叛和抛弃了。我没有背叛你,也没想过要抛弃你。至少,直到现在,我还是站在你身边。” 背叛和抛弃,安灿实在经历了太多,她的同行者们,都已和她渐行渐远。比如今晚,在薛燕家,她很想发出质问,她有无数的为什么和凭什么。可她不想问,也问不出口。对于背叛者,任何对他们的质问都像是在挽留,而挽留本身并没有意义。 “我们走不下去了……”她对他说。 “我知道,走不下去了,但还可以做一对知己?你或许不够了解我,可是我,我了解你。这些年,你一直忙着往前跑,往上走,大概,在你的意识里,成功必须要付出代价,成功者必然要承受孤独。我不能评判这种意识的对错,只能说,以后我们成为朋友了,我可以帮你消解一点点孤独感。” “还能说些什么呢?”她喝下杯中酒,酒已变得冰凉,却依然暖喉,“大概,我们俩一开始就不该结婚。” “你后悔了?” “并不,你呢?” 他笑了笑:“我也一样。”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24章 大雪(4) 新灿大厦,总裁办公室,笑容可亲的林一曼送走了今天的第二波记者。 她穿着精致的职业套装,梳着齐整的头发,露出标准的微笑。那样的笑,多一分略显热情,少一分稍觉冷漠,“刚刚好”是她对镜练习的成果。除了言行举止,她还背熟了很多稿子。 助理妮娜递上热茶:“林总,还有个会……” “不是快下班了吗?怎么还开会?”林一曼抬手看表。 今天是何夕的生日,晚饭她约了林一曼,说是找到一家看雪景的餐厅。自从于新过世,林一曼的生活可以说是一团乱,公司这边是毫无头绪的凌乱,回到家里,等着她的则是不敢声张的慌乱,她确实需要一点个人空间和时间,哪怕是和朋友吃顿饭。 妮娜笑道:“安总喜欢在这个点开会……” “她召集的?什么内容?我一定要参加吗?” “关于江城分公司的人事安排,”妮娜犹豫着,“安总想调薛总监过去。” “她要把燕姐调走?”林一曼抓起办公桌上的手机,“在哪个会议室!” 林一曼上任以来,做的最多的就是两件事,一件是接受采访,一件则是开会。采访好说,不外乎举止得体,把稿子背熟,然后适度加点自由发挥。开会的话,就有些麻烦了。 薛燕便教林一曼,凡是开会,需要林一曼下决断的,她就告诉众人,这事她需要斟酌,下次开会再议。遇到不懂的呢,不必在会上发问,会后薛燕会答疑解惑。要是林一曼情绪上来了(尤其是安灿在会上飞扬跋扈,她看不惯时),千万得忍,要拿出风度和气度。总之,她林一曼就是会议室里的一尊泥塑,端坐就对了。 别的也就忍了,安灿居然要把薛燕调走,这事,林一曼忍不了,也不能忍。这尊泥塑冲进了会议室,会议室里比她想象中要安静,有种尘埃落定的气氛。 安灿半靠在椅背上,转着一只水笔,对薛燕道:“林总来了,是你亲自向她汇报,还是我来说?” 薛燕缓缓站起,看向林一曼:“林总,江城分公司正是用人的时候,我主动请缨。安总说的对,人什么时候都不能失去斗志,我虽然年近半百,但我还想为新灿做点事,所以我……” “主动请缨?”林一曼觉得不可思议,“你别怕,只要你不想走,谁也不能逼迫你。” “没人逼迫我,去了分公司,我可以历练历练……” 林一曼走到安灿边上,从安灿手里夺过那只水笔:“你就是这么对待新灿资历最深的员工的?燕姐可是和你一起发过传单的!她陪着你吃了很多苦,她都这个年纪了,你把她弄到外省的分公司去历练……你就不怕新灿上下这些人寒心吗?” “我逼迫你了?”安灿问薛燕。 薛燕仍是站着:“没有,安总只是推荐,感谢安总的推荐。” “燕姐,你真的不用怕,只要我不同意,谁都不能把你弄走!”林一曼说着,转向会议室里的另外两位副总裁,“陈总、王总,你们倒是说句话啊!” “薛总监愿意去江城分公司,是分公司之幸。”王开笑道。 “是啊,我忘了,你和安灿是一条心的!”林一曼摇着头,转而看向陈启明,“陈总,你呢?你也没意见吗?” “我当然是……”陈启明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当然是尊重薛总监的选择。” 林一曼干笑了两声,将手里的水笔扔到安灿脚边,扭头就离开了会议室。 安灿弯腰捡起那支笔,收拢了她面前的会议资料,对众人道:“散会吧。” 陈启明迟疑了一下,才道:“安总,薛总监要去江城了,那行政总监的人选……” “我有人选,”安灿笑了笑,微昂着头,像是在告诉他们,无论什么时候,在新灿,她都能说了算,“你们要是有合适的,也可以推荐。今天就这样,我还有事。” …… 何夕说的这家可以看雪景的餐厅,就在半山别墅附近。自从搬到市中心的大平层,林一曼就没有来过这边。雪积在路上,化成薄冰,司机把车开得小心翼翼。坐在后排的林一曼,对着车窗玻璃呵了口气,伸手擦了擦,雾蒙蒙的玻璃变得明晰透亮起来。窗外,虽不是她在雪乡见过的白雪皑皑,但是,挂了晶莹的树木、远山,它们糅合进这座城市的璀璨夜色中,像极了她在某个画展看到的一幅油画。 只是,再美的画,此刻林一曼都无心欣赏。 “林总,要不要来点音乐?”寡言的司机老刘突然问道。 “随便吧。” “这些歌都是于总生前爱听的,”老刘似乎迟疑了一瞬,“他说音乐能解压。” 是了,在新灿,好像并没有秘密,会议室里,林一曼和安灿撕破脸皮的一幕,老刘他们怕是都知道了。到了明天,还不知会传出多少八卦版本来。 对安灿的独断专行,林一曼很是愤慨,同时,薛燕和陈启明的隐忍退让,也让她倍感失望。还记得于新刚出事时,这两人要扶持她,他们信誓旦旦,说他们要让安灿明白,新灿是大家的,不是安灿一个人的。现在呢? 会议结束后,薛燕来找过林一曼,被林一曼拒之门外。随后,林一曼便匆匆离开公司,往半山这家餐厅来了。 服务员迎上前,领着林一曼往包厢走。餐厅的一应装修摆设古色古香,透着清幽和雅致。想来,在这里吃一顿饭并不便宜。以往何夕请吃饭,一般都在实惠却有特色的小餐厅,今天这样的规格,倒是还没有过。林一曼琢磨着,等吃到差不多,她得偷偷把单给买了,不能让何夕破费。 “女士,请进。”服务员引着林一曼进了包厢。 “何夕,生日快……”祝福还没说完,林一曼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她怎么在这!” 这个“她”不是别人,正是刚才那个在会议室里颐指气使的安灿。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25章 大雪(5) 年纪愈大,便愈感孤独。 是何夕的心声,大概,也是她这批快奔四的女人的心声。活到此岁数,很多女人都通透起来了。比如,何夕明白,同事之间最好不要交朋友,免得为了利益伤感情。这种利益,可能是升职的机会、涨薪一两百、年会抽中的手机、上司的偶尔青眼。 庸碌如何夕,走出大学校门后,就活得谨小慎微,她珍视着她的工作,遵从着职场法则,和同事不亲不疏,对上司不卑不亢,手里的活不说干得有多漂亮,但绝对超过合格线,人缘不说多好,可从没得罪过谁。饶是这样,她仍出现在了“被优化”的名单上。嗯,现在裁员都不叫裁员了,叫人员优化。她在她35岁生日的前一天,被优化了。 丈夫王超给何夕支招:“你不是一直想请林一曼和安灿吃个饭,化解一下她们之间的误会吗?我看,就明天吧,你生日,是个好由头。不过,除了化解误会,你把你的情况跟她们说说看,新灿那么大,总有适合你的岗位嘛。” 王超很市侩,也很实际。 要是放在几年前,何夕希望听到丈夫说的是“没事,你回家,我养你”,而现在,这种严重与现实不符的话,哪怕是哄她开心,她也不要听了。在这座城市里,或者在无数相似的城市里,普通家庭的平凡夫妻,谁也没指望对方能养活自己,而是两人相扶着,拉拉扯扯地往前走。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再说了,要是有合适的岗位,你又不是不能胜任。你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要是遇到难处了不开口,那才不对呢……”王超继续说着,“就当你是自荐,直接给两位大佬递简历呗。” 王超说这番话的时候,何夕正低头翻手机,她看着躺在购物车里的一双名牌球鞋,那是儿子求了很久,她终于允诺,要在春节前给他买的。 “那我试试?”这话,像是在问王超,又像是在问她自己。 …… 餐厅包厢内,正燃着的袅袅清香并未让何夕面前的两个女人变得优雅自持,她们吵闹了起来。对,如今安灿和林一曼共事,职场法则说了,最好不要和同事交朋友。而她何夕,却妄想着这对旧日好友能够因为一顿晚餐化干戈为玉帛。看着针锋相对的二人,她想劝一劝,却是劝谁都不是,只得由着她们发作出来。至于“给大佬递简历”,今天还是算了吧。要是王超知道,该说这饭钱花得冤枉了。 “燕姐是我最信任的人,你就这样把她从我身边弄走……行啊,你干脆把我也弄走吧。”这是林一曼在说话。 安灿看起来从容一点,但一样带着怒气:“没有她,你还当不了这个总裁了?我再说一遍,最后一遍,江城分公司是她自己要去的,我只是提了个建议。” “不可能,她答应过我的,她……” “她都答应你什么了?” “你一定是在背后使诈了,你要挟她了,对吗?” “如果你这么觉得,那行,你可以去问她,也可以去查,看看我到底做了什么,而她又做了些什么!” “安灿,你也太着急了,”林一曼的眼里含了泪,“你先是把于新逼死,现在又弄走了燕姐,你真的以为你能为所……” “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本是坐着的安灿站了起来。 林一曼也站起:“对,我就是这么想的。要不是你给他压力,他就不会得抑郁症。” “那你做什么了?” “我?我从来没给过他压力,我尽心尽力照顾着两个孩子,我……” “你是他的妻子,本应是他最亲密最信任的人,你居然没发现他有抑郁症?你别以为把锅全往我身上甩,你就能心安理得地在这里谴责我,你就能少一分负罪感。” “你是说,害死于新的人是我?”林一曼走近安灿。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作为他的朋友、合伙人,你作为他的妻子,我们都有责任。” 林一曼原比安灿高一点,又穿了高跟短靴,她的鼻尖都快碰到安灿的额头了。再这么发展下去,她就该去拽安灿的衣领了。 何夕正要干涉,服务员敲门后推了蛋糕进来。至此,那起了冲突的二人才想起,她们来这,是要给何夕庆生的。 “有什么话,坐下来好好说,我们先把蛋糕切了?”何夕摊手道,“我的人生只有一个35岁生日,你们要吵架,倒是随时都可以。” “我答应你,等吃完这顿饭,我就告诉你,燕姐为什么会去江城分公司。”安灿对林一曼道。 林一曼仍在气头上,声量却低了不少:“新灿所有事,我都有权利知道。” “好,我全都告诉你。或许,我早就该告诉你了。” “好啦,快来帮我切蛋糕,上一次你们陪我过生日,还是十年前,那时候安灿和于……”何夕本是笑着的,提到于新,她的笑容渐渐收起,不知该不该继续往下说。 “那时候,我们刚开始创业,你这个冇城本地人到处帮我们找场地。最后,你帮我们找到了那个车库……”安灿边说,边往蛋糕上插蜡烛,“35岁了,你得好好许个愿。” 何夕点着头:“我希望我们还能有下一个十年,不对,很多个十年。” 林一曼从服务员手里拿过打火机,燃起了蛋糕上的蜡烛:“还没点蜡烛呢,点了再许。” 总算是回到了庆生的主题,林一曼和安灿都带了礼物给何夕,林一曼送的是包,安灿送的是耳饰。林一曼中途想溜出去买单,被何夕看出来了,何夕表示这顿饭无论如何都应该由她这个寿星来请。虽回到正轨,可这顿饭吃得多少有些尴尬。 餐毕,三个人皆有些如释重负,她们并肩走到门口,安灿看到了林一曼的司机老刘。 “老刘,你送一下何夕。林总坐我的车,我送她回家。”安灿对林一曼的司机说道。 林一曼想要的答案,安灿还没给她,她知道安灿的意思,便自觉上了安灿停在门口的黑色SUV。 安灿并没就走的意思,一边嘱咐老刘去开车,一边拉住何夕。 “我问你件事,你必须说实话,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安灿问何夕。 何夕无奈一笑,并未吱声。 安灿又道:“其实不用来这种华而不实的地方吃饭。何夕,我知道你脸皮薄,但是,这人和人之间的交情,都是相互麻烦出来的。” “这顿饭,不只是为了麻烦你们,我是真的想帮着化解一下你们之间的误会。” “唔,我猜到了。” “那什么,我失业了。” “愿意来新灿吗?” “真的可以吗?” 安灿看着何夕:“我们这行,你没什么经验,可以先从课程顾问做起,底薪不高,但是有提成和奖金。我得把话说在前面,新灿没有混吃等死的员工,能力决定一切。” “谢……” “等你过了试用期再谢吧。”安灿说毕,转身上了车。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26章 朔风(1) “你不是送我回家吧?我们要去哪儿?你跟何夕嘀嘀咕咕都说什么了?”安灿一上车,副驾驶上的林一曼便发出了一连串的问句。 “你想知道的,我今天晚上都会告诉你。去哪儿?我还没想好,”安灿发动车子,“至于何夕,她丢了工作,我让她到新灿试试。” “她挺不容易的,给她安排个轻松点的职位。” “我们公司没有什么轻松的职位。” “安灿,你就一定要怼我?” “你是新灿的董事长兼总裁,坐在公司头把交椅上,有助理有司机,前呼后拥,花团锦簇,你轻松吗?” “……”不,林一曼一点都没觉出轻松来。 “何夕在原来那家公司一干就是十年,是,她要照顾家庭,又要上班,她很辛苦,可她从没想过要改变。但凡她真的有能力,也不会被裁员,好,就算被裁员了,要是这些年她有长进,她也不愁找不到好工作。她都求到我们这来了,就说明,这一次她是真的没什么选择了。早年我不是没跟她提过,让她入伙,她害怕承担风险,我能理解,但还是觉得惋惜。她失业不是坏事,人只有在没有退路的时候才能发挥出自己的潜力,课程顾问这个岗位很适合她。”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嗯,我们俩总算能说到一块去了。你现在能心平气和同我说话了么?” “留下燕姐。只要留下燕姐,有些事我可以让步。” “不是这样的,你没到跟我谈条件的时候。当然,我希望会有那么一天,但不是现在。如果我们之间有博弈,那应该是公平对等的。你还不是我的对手。” “你要我心平气和,然后你呢,你就是这么跟我说话的吗?” “我很客观。” “燕姐的事,你必须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这件事,也请你客观。” 车子缓缓滑过弯道,再往前,就是一片绚烂的夜景。那些交织着的七彩灯光,晃得安灿有些恍惚,她把车靠边停了下来。 “一曼,想让燕姐离开的人不是我。我手里确实有可以要挟她的东西,但我没想过要这么做。” “不是你?那是谁?” “陈启明的太太。” “陈太?这怎么可能,她为什么要和燕姐过不去。” “一个女人憎恨另一个女人,往往都是因为一个男人。” “你是说,燕姐和陈启明……不可能!” “陈太来找我的时候,我也跟你现在的反应差不多,直到她给了我照片、视频、聊天记录……总之,那些证据,我们能想到的,我们想不到的,陈太都有。” 林一曼倒吸了一口凉气。 安灿继续说着:“她是聪明人,不想和燕姐正面交锋,要借我的手来处理。” “所以,你就把燕姐弄去分公司了?” “这是眼下最好的方式了,我保全了燕姐的体面,陈太也保全了她老公的体面。燕姐去了分公司,对陈启明而言,也就失去了利用价值,他们俩自然会散……” “陈启明是在利用燕姐?” “如果不是燕姐,你会来新灿吗?陈启明已经觊觎你这个位置很久,他不过是借你来制衡我,然后伺机而动。” “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什么?” “我什么都不相信!” “你还是不能心平气和。” “送我去燕姐家,我们当面对质。” “你要去她家,当着佳音的面说这些,让她这个当妈的在女儿面前抬不起头来?” “我……”林一曼说不出话来了。 还剩下的那点理智告诉林一曼,要是安灿刚才说的都是假的,在白天的会议上,薛燕不可能答应去江城,甚至还主动请缨,而陈启明呢,他也肯定会站出来阻止。 谦谦君子陈启明,为人亲切,总是堆着笑。陈太同样温文尔雅,在于新安排的家庭聚会上,她还教林一曼做过几样家常菜。陈启明夫妇看起来和睦非常,林一曼还曾羡慕过陈太。谁能想到,这恩爱表象背后有着暗涌,而林一曼最为信赖的燕姐,就是暗涌的源头。 更为狗血的是,认为自己找到真爱的燕姐,却只是陈启明的一颗棋子。那她林一曼呢?她又是什么?被棋子捏着的另一颗棋子? “欢迎来到我们的世界……”安灿双手扶在方向盘上,扭头看林一曼,“欺骗、背叛、反目,类似的事,我和于新遇到过太多太多。他比我善良,也比我敏感,所以,他比我容易受伤害。其实,这件事,我原本不想让你知道,但是今天,我的助理任意说,他给了你很多新灿的资料,他还说你在认真学习怎么当好新灿的总裁。那么,燕姐和陈启明的事,就当是我这个创始人给你上的第一堂课吧。” 林一曼沉吟着:“我不干了。” “你不干了?” “不是正合你意吗?我走了,你就可以名正言顺。” “要是新灿的掌舵人甩甩手就可以走,于新他一定还活着。你背了那么多采访稿,还没弄清楚你现在的人设?” “我知道……”林一曼看向车窗外,“但我做不到。安灿,我认输了。” “嗯,你认输了,你向谁认输?向我么?我从来没在和你比输赢。我反对你接替于新,是因为你并不合适,里面还有我存着的一点私心,作为朋友,我想看到你继续过着属于你的生活,照顾好两个孩子,去旅行、去学习艺术鉴赏、去练瑜伽,去做你喜欢的一切。只是,来不及了……” 林一曼红着眼睛:“我早就该听你的。” “这些年,新灿一直动荡不安。在上市问题上,于新和我确实有过分歧,但我们的分歧是在时间点上,他希望能晚两年,是我在坚持……我确实给了他压力。但上市计划已经启动,它真的经不起折腾了。你上任以来,为了让一切平稳过度,我做了很多你看不到的努力。我做的这些,你可以忽视,你可以不在意,没关系。但你真的不再是于太太了,你有你要背负的东西,很多人对你有期待……” “安灿,别再说了。” “你知道新灿有多少员工,这些员工里又有多少是股东吗?他们中的很多人,可是把前途命运都交给了新灿!你知道我们在这个行业里的地位和价值吗?你懂民办教育吗?我们现下主推的在线教育项目,往大了说,它的意义是教育公平,让更多人享受优质教育……新灿承载着这一切,而你这个掌舵人,居然在这里轻飘飘地说着‘我不干了’‘我认输了’。”安灿一气说完这些话,接着一脚油门,车子窜到主路,飞速往前行驶着。 林一曼攥紧头侧的拉手:“你要去哪儿!开慢点!” “送你回家。你就应该回你的世界,去当你的于太太。” “于新已经死了!我这个于太太还有什么意义!”林一曼哽咽道。 一个急刹,车子就这么停在了路中间。 对我来说,生命的轮毂已经停转,但是,对你们而言,又是一次新的启程——这是于新写在遗书里的最后一句话。 关于死亡,在林一曼熟读过的那些文学经典里,有着各种各样的诠释。归有光在《项脊轩志》里写道: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陆游写过“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然而,林一曼最欣赏的却是白居易的“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没什么时间读书的安灿,她对死亡的理解,说来说去,就总是那句“活着的人,总要继续活下去”。 双向四车道上,有车流朝着这辆SUV驶来,那些滑过的车灯,像一个又一个行色匆匆的旅人。而在SUV身后,则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它们在催促它往前走。 林一曼拭去了脸上的泪水:“我们走吧。” “好,我们走。”安灿定了定神,又驶入了那座夜色辉煌的城。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27章 朔风(2) 何夕成为了新灿在线教育部的一名课程顾问,括弧试用期。此时,她正在上新员工集训课,台上的讲师滔滔不绝,学员们则如痴如醉。 “2016年,新灿开始集团化,及至目前,我们有10家分公司,分公司下属共有78家培训机构。公司总部设在冇城新灿大厦,也就是这里,你们中的大部分,将会留在总部工作。总部的组织架构资料上都有,我就不赘述了。对了,你们知道为什么在线教育部归总部直管么?”讲师一脸殷切地看着台下。 “我知道我知道!”有个男孩站起来,“因为,在线教育是新灿未来发展的重中之重。” “对,还有没有别的答案呢?” 一把年纪的何夕不禁低头,以此避开讲师的视线,她可不想出这样的风头。 陆续又有几个学员站起来各抒已见,讲师很满意,便开始讲起了公司愿景。何夕这才小心翼翼地环顾,除了她,教室里的面孔多半年轻而富有朝气,其中好几个女孩都像是刚出校门。 熬到课间休息,何夕给王超发微信,让他早点下班去接孩子。待她打点完这事,听到前排两个女孩正闲聊。 说话的女孩套着件白色卫衣:“你是哪个部门的?” 答话的女孩穿了蓝毛衣,声音柔柔的:“在线教育部,课程顾问。你呢?” “我是行政部,人事专员。哎,课程顾问挺辛苦的,”白衣女孩压低声音,“听着好听,其实就是电话销售。” “我喜欢有挑战性的工作,再说了,”蓝衣女孩的声量也变小了,“我们这一批新员工里,有林总和安总的老同学,人家做的也是课程顾问。” 何夕愣了下,心想,小道消息传得可真够快的。 只听那白衣女孩笑了:“那一定不是什么要好的同学,以后也不会是亲信。要说亲信,我们行政部陆总监才是。你还没见过我们陆总监吧?” 蓝衣女孩摇头:“只听说她很年轻,长得也好看。” “那是!陆总监之前一直替安总打理基金会,薛总监去了江城分公司,陆总监这才空降到新灿的。这一位,才叫做有交情,才是自己人呢。” “唉……” “不是,你叹什么气呀?” “这么一比,我们部门那位老同学可真够惨的。” “用人就得看能力嘛。所以啊,我们得好好干,哪天要是混到给同学打工,还要和刚毕业的实习生竞争……啧啧,不敢想。” 两个女孩笑闹着,扭头的瞬间都发现了后排的何夕。 “嗨,姐,你是哪个部门的?”白衣女孩问何夕。 “我么?”何夕划拉着手机屏幕,头也没抬,“我就是那位混得惨绝人寰的老同学。” …… 新灿大厦18楼,人事行政部总监办公室。 扎着高马尾的陆玲玲坐在大班椅上,她面前的办公桌上摆着个轻巧的加湿器,氤氲的雾气散着微微的玫瑰花香气。电脑旁摆了一溜小巧精致的手办,她正拿着一个把玩。 办公室里人进人出,有换挂画的,有搬沙发的,有挪盆栽的。 有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结伴走了进来,他们相视,眉目间对这位刚来就摆谱的陆总监很是不满。人家林总,新灿一把手,装修办公室的时候也没那么多讲究,偏是这位人事行政总监,哪哪都不满意,哪哪都挑剔,恨不得把这办公室给翻过来。 “陆总监,年会的方案您过目了吗?”问话的男人皮肤黝黑,是人事行政部副总监老方。 陆玲玲放下手办,喝了口咖啡,才道:“看了。” 搭话这位,比老方年轻,是行政主管沈小海:“要是没问题的话,那我们就……” “方案你做的?”陆玲玲看向沈小海。 沈小海点着头,他的眼里带着期许,想来,新总监对他的方案还是满意的。 陆玲玲突然问老方:“老方,你觉得这个方案怎么样?” “不错,有创新,薛总监在的时候,她对小海的方案赞不绝口。” “噢,既然薛总监都满意了,你们找我干什么?” “陆总监,你何必为难我们呢?薛总监确实是满意的,可她还没来得及批示,就被调去江城了。” “幸好她没批示,”陆玲玲站起来,“我们只是搞个公司年会,仅灯光舞美这项预算,居然就要十万。” “年会的账目计入员工福利费用,我们是有这笔预算的,往年也是这样……”沈小海迟疑着,“去年集团刚成立的时候,手笔比这大多了,薛总监也没说什么。” “人事行政部现在的总监是我,我姓陆。”陆玲玲直视着沈小海。 “都知道你是安总的人,得罪不起,”老方冷哼了一声,“但我老方不怕。你这一上任,员工食堂要外包、保洁要外包、安保要外包,这样,这人事行政部,你也搞外包好了。” “人事行政部倒还不需要外包,不过你提醒了我,今年的年会,应该外包出去,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 “丫头,我叫你一声陆总监,是我尊重安总,你可别蹬鼻子上脸。我是老员工,又是公司股东,我……” “但你不是总监。” “你……” 眼见老方的血压都上来了,沈小海忙截下一张要搬走的椅子,摁着老方坐下。 “老方,”陆玲玲倒了杯水递过去,“你是公司的老人,我们部门到底有什么问题,这些问题是怎么产生的,你应该比谁都了解。我不是薛燕,我不想和稀泥,不想睁只眼闭只眼。我就是来解决这些问题的。” “说的容易,怎么解决?” “八个字,把人当人,把钱当钱。食堂为什么要搞外包?噢,我想你们俩应该很久没到食堂吃过饭了。这本来是一项员工福利,结果呢,员工怨声载道,都说食堂的饭菜要人命。原因是什么?饭菜质量和食堂厨工的收入不挂钩啊,好不好吃,他们拿的都是那点工资。还有,年会这事,灯光舞美的十万块,为什么不能省一点下来,真真正正地给员工一点实惠?” 薛燕是个和事佬,凡事能不麻烦就不麻烦,就差往自己身上挂块牌子,上书“得过且过”了。比起做个称职的总监,她更想做个老好人。老方刚成为薛燕副手那几年,也想过大刀阔斧做几件像样的事,她却总是息事宁人的态度。时间久了,老方那点抱负早就所剩无几。 那薛燕和陆玲玲还不一样些,陆玲玲年轻,撑死了不过是安灿的心腹,可薛燕年岁与老方相当,是跟着于新和安灿一路打拼过来,三人拜过把子的,老方唯有忌惮。 没想到,前浪薛燕去了江城分公司,算是被拍在了沙滩上,来了个后浪陆玲玲,小丫头牙尖嘴利、冷心冷面,简直是安灿的翻版,可这丫头却是真心要干实事的。 老方将一杯水喝尽:“我算是知道安总为什么让你来了。” “气消了没?”陆玲玲笑问老方,“能和我一起解决这些问题了吧?” “我对现状最了解,没我你还真不行。”老方喃喃。 陆玲玲接过老方手里的空杯:“我们现在就聊食堂外包的事。对了,小海,年会你去找专业团队,越快越好,多找几家,让他们比稿。具体选哪家,你来定。我没别的要求,就一点,把钱用到该用的地方。” “好的,陆总监。”对这位陆总监,沈小海这才有些心悦诚服起来。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28章 朔风(3) 就在陆玲玲和老方他们在聊食堂外包时,首都机场内,等了很久的任意,终于接到了林一曼。 在北京,有一场民办教育高.峰论坛。这个论坛每年都会举行一次,作为承办方之一,新灿教育的两位创始人,于新和安灿,他们已经与会三届。这一届,将由林一曼和安灿出席。 自从何夕生日后,林一曼就没到过公司,已缺席整整一周。林一曼跟安灿说,她想出去走走,有些事,她需要想清楚。 安灿本以为林一曼不会来北京参会的,她已经想好了如何应对媒体以及那些怀抱着强烈好奇心的同行,直到三个小时前,她接到林一曼的电话,说人已经在赴京的飞机上。 堂堂新灿教育总裁,没带随行,只背着个双肩包,风尘仆仆地走到了任意身边。 “林总?”任意差点没认出林一曼来。 “走!”她笑了笑。 这位女总裁的笑容,任意见过太多,商业或者女性杂志的封面、自媒体文的配图,又或者在公司的某次会议上、回应与她打招呼的员工,但是此刻,她脸上的笑容却是真实的、轻松的,虽然,这个笑容她只保持了一瞬。 林一曼走进安灿的套房时,安灿正跟人谈事,对方得知面前这位有些灰头土脸的女人就是林一曼林总裁时,很是吃了一惊。 等把人打发走,安灿才对林一曼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我把佐佐交给了他奶奶,佑佑呢,我妈带着,然后,我给自己放了个超级大假,”林一曼说,“去了一个小海岛。以前一直想让于新带我去,他总没时间。” “你要想的事,都想清楚了?” “差不多吧。这个会,我都要准备什么?” “会期三天,除了今天晚上的欢迎酒会和明天上午的主题论坛,其他的,你要不想出席,都可以不去。” “行。我住哪?” “我隔壁。房间衣橱里,有给你准备的礼服和鞋,酒会要穿的。” “好。”林一曼这就要走。 “一曼,很抱歉,我知道你并不喜欢你现在在做的这些事,但是非常时期,高层变动会对上市计划造成影响,何况你还不是一般的高层。如果不能顺利上市,那我们之前做的努力就……” “来新灿,是我自己决定的,和你没关系。我可以回房休息了吗?” “当然可以,我送你过去。” “不用了。” 晚上的欢迎酒会就在她们住的这家酒店里举行,两位女总裁一进场,就成为了焦点。安灿不停地给林一曼介绍酒会上的这些人,他们一开口,无不先说“节哀”的。被好奇和怜悯的目光所包围,这让林一曼浑身不自在。这还不够,酒会安排了悼念于新的环节,林一曼再次被推到了那道看不见的聚光灯下。就好像,所有人都在告诉她,你刚丧偶,你很可怜,我们都十分同情你。她决定暂时逃离这里。 …… 林一曼坐在泳池旁,一双小腿泡在水里,高跟鞋摆在一边,那件昂贵礼服的裙摆就这么浮在水面。 “林总,安总到处在找你。”任意一边说着,一边脱自己的西服外套。 “噢,这里很安静,我想多待一会儿。”林一曼扭头看任意。 他手里拿着外套,正犹豫要不要给她披上,但不管给不给,都显得有些尴尬。 “谢谢。”她拿过那件外套,披到自己双肩。 “虽然是室内,但这是泳池,不是温泉。林总,要不我们还是进去吧。” “不去了,安灿自己能应付。” “那我送你回房间。” “你不用管我。”林一曼说着,端起放在一侧的酒杯,喝下一大口。 上一次,任意奉命找林一曼,是在杂物间里找到她的,这一次,则是在泳池旁。总之,他每一次都在奇奇怪怪的地方,找到这位奇奇怪怪的总裁。 “我不喜欢和那些家伙应酬,他们说的话,十句里有五句我是听不懂的。无所谓了,我既然答应了她,要继续当这个总裁,那就当一个吉祥物总裁好了。吉祥物你知道吧?” “林总,你喝醉了……” 林一曼把高跟鞋扔进水里,在身边腾出了一个空位:“来,你坐。” 任意迟疑着,和她保持着半米距离,惶惶坐下。 “我知道于新和安灿创立了新灿,他们做了很了不起的事。像你说的,他们也是很了不起的人,你的偶像,很多人的偶像。可是任意,这世界上有他们那样的人,也有我这样的人。我呢,”她喝光杯里的酒,“从小就没什么志气,只想着有份稳定的工作,嫁个可靠的人,平平淡淡过完这辈子。我就不应该踏进新灿,我丈夫的梦想太大了,我背负不了,那就交给可以背负的人好了。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这些问题,现在,我想通了,轻松了。” “其实,我觉得你挺棒的。” “嗯?”她侧着脑袋看他,“吹彩虹屁没用,我不会给你加薪的。” “没有,”他笑着,“你是真的很强大。不是要像安总那样才算强大的。你失去了丈夫,又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你承担起了本属于他的一切,你虽然看着柔柔弱弱,有时候可能还有点情绪化,但你从没想过要躲。” “怎么不躲?我喜欢躲。” “你要真的想躲,谁也找不到你。” “也是……”她用脚掌搅动着池水,“还能比现在更糟吗?这句话,是你说的。说的很好,我经常想起这话。” “好像也没那么糟?” “大概吧,”她站起来,从水里捞起裙摆,“酒会差不多结束了?我回房了,谢谢你陪我说话。” “鞋呢?”他指指飘在泳池中央的那双黑色高跟鞋。 “不喜欢,不要了,”她转身,边走边说着,“想怎么活,我自己说了不算,想穿什么鞋,我还是可以做主的。对了,你的外套……” 他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将那件外套扔了过来,劈头盖脸刚好罩到他的脑袋上。待他取下外套再看,奇怪女总裁的身影就已经消失不见,不知道她从哪个门溜走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29章 朔风(4) 就在陆玲玲和老方他们在聊食堂外包时,首都机场内,等了很久的任意,终于接到了林一曼。 在北京,有一场民办教育高峰论坛。这个论坛每年都会举行一次,作为承办方之一,新灿教育的两位创始人,于新和安灿,他们已经与会三届。这一届,将由林一曼和安灿出席。 自从何夕生日后,林一曼就没到过公司,已缺席整整一周。林一曼跟安灿说,她想出去走走,有些事,她需要想清楚。 安灿本以为林一曼不会来北京参会的,她已经想好了如何应对媒体以及那些怀抱着强烈好奇心的同行,直到三个小时前,她接到林一曼的电话,说人已经在赴京的飞机上。 堂堂新灿教育总裁,没带随行,只背着个双肩包,风尘仆仆地走到了任意身边。 “林总?”任意差点没认出林一曼来。 “走!”她笑了笑。 这位女总裁的笑容,任意见过太多,商业或者女性杂志的封面、自媒体文的配图,又或者在公司的某次会议上、回应与她打招呼的员工,但是此刻,她脸上的笑容却是真实的、轻松的,虽然,这个笑容她只保持了一瞬。 林一曼走进安灿的套房时,安灿正跟人谈事,对方得知面前这位有些灰头土脸的女人就是林一曼林总裁时,很是吃了一惊。 等把人打发走,安灿才对林一曼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我把佐佐交给了他奶奶,佑佑呢,我妈带着,然后,我给自己放了个超级大假,”林一曼说,“去了一个小海岛。以前一直想让于新带我去,他总没时间。” “你要想的事,都想清楚了?” “差不多吧。这个会,我都要准备什么?” “会期三天,除了今天晚上的欢迎酒会和明天上午的主题论坛,其他的,你要不想出席,都可以不去。” “行。我住哪?” “我隔壁。房间衣橱里,有给你准备的礼服和鞋,酒会要穿的。” “好。”林一曼这就要走。 “一曼,很抱歉,我知道你并不喜欢你现在在做的这些事,但是非常时期,高层变动会对上市计划造成影响,何况你还不是一般的高层。如果不能顺利上市,那我们之前做的努力就……” “来新灿,是我自己决定的,和你没关系。我可以回房休息了吗?” “当然可以,我送你过去。” “不用了。” 晚上的欢迎酒会就在她们住的这家酒店举行,两位女总裁一进场,就成为了焦点。安灿不停地给林一曼介绍酒会上的这些人,他们一开口,无不先说“节哀”的。被好奇和怜悯的目光所包围,这让林一曼浑身不自在。这还不够,酒会安排了悼念于新的环节,林一曼再次被推到了那道看不见的聚光灯下。就好像,所有人都在告诉她,你刚丧偶,你很可怜,我们都十分同情你。她决定暂时逃离这里。 …… 林一曼坐在泳池旁,一双小腿泡在水里,高跟鞋摆在一边,那件昂贵礼服的裙摆就这么浮在水面。 “林总,安总到处在找你。”任意一边说着,一边脱自己的西服外套。 “噢,这里很安静,我想多待一会儿。”林一曼扭头看任意。 他手里拿着外套,正犹豫要不要给她披上,但不管给不给,都显得有些尴尬。 “谢谢。”她拿过那件外套,披到自己双肩。 “虽然是室内,但这是泳池,不是温泉。林总,要不我们还是进去吧。” “不去了,安灿自己能应付。” “那我送你回房间。” “你不用管我。”林一曼说着,端起放在一侧的酒杯,喝下一大口。 上一次,任意奉命找林一曼,是在杂物间里找到她的,这一次,则是在泳池旁。总之,他每一次都在奇奇怪怪的地方,找到这位奇奇怪怪的总裁。 “我不喜欢和那些家伙应酬,他们说的话,十句里有五句我是听不懂的。无所谓了,我既然答应了她,要继续当这个总裁,那就当一个吉祥物总裁好了。吉祥物你知道吧?” “林总,你喝醉了……” 林一曼把高跟鞋扔进水里,在身边腾出了一个空位:“来,你坐。” 任意迟疑着,和她保持着半米距离,惶惶坐下。 “我知道于新和安灿创立了新灿,他们做了很了不起的事。像你说的,他们也是很了不起的人,你的偶像,很多人的偶像。可是任意,这世界上有他们那样的人,也有我这样的人。我呢,”她喝光杯里的酒,“从小就没什么志气,只想着有份稳定的工作,嫁个可靠的人,平平淡淡过完这辈子。我就不应该踏进新灿,我丈夫的梦想太大了,我背负不了,那就交给可以背负的人好了。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这些问题,现在,我想通了,轻松了。” “其实,我觉得你挺棒的。” “嗯?”她侧着脑袋看他,“吹彩虹屁没用,我不会给你加薪的。” “没有,”他笑着,“你是真的很强大。不是要像安总那样才算强大的。你失去了丈夫,你承担起了本该他承担的一切,除了新灿的总裁,你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虽然看着柔柔弱弱,有时候可能还有点情绪化,但你从没想过要躲。” “怎么不躲?我喜欢躲。” “你要真的想躲,谁也找不到你。” “也是……”她用脚掌搅动着池水,“还能比现在更糟吗?这句话,是你说的。说的很好,我经常想起这话。” “好像也没那么糟?” “大概吧,”她站起来,从水里捞起裙摆,“酒会差不多结束了?我回房了,谢谢你陪我说话。” “鞋呢?”他指指飘在泳池中央的那双黑色高跟鞋。 “不喜欢,不要了,”她转身,边走边说着,“想怎么活,我自己说了不算,想穿什么鞋,我还是可以做主的。对了,你的外套……” 他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将那件外套扔了过来,劈头盖脸刚好罩到他的脑袋上。待他取下外套再看,奇怪女总裁的身影就已经消失不见,唯有带着水渍的深浅不一的脚印留在地上。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30章 朔风(5) 于新离世那天,是立冬,2017年11月7日,农历九月十九。 如今已是18年2月初。这段时间,对林一曼和安灿来说,时间像是过得很慢,漫长到她们总以为一切都未曾改变,而有时候,时间却又漏得很急,是指缝留不住的细沙。 林一曼从一个全职太太,变成了新灿教育董事长兼总裁、励志女性、新闻人物,但这些是别人眼里的她,她知道人设之下的自己是谁,她只是被立在新灿大厦门口的一尊石狮子,又或是会被制作成各种周边的吉祥物。她就是她,她永远替代不了她的亡夫,她也成为不了安灿。 这三个月来,林一曼出席过很多场合。在公司年会上,她见到了于新说过的那些兄弟姐妹们,他们或是分公司老总,或是旗下培训机构的负责人。客观来说,新任人事行政总监陆玲玲,她的能力确实远在薛燕之上,这一点,通过陆玲玲办的年会就能看出来。年会透着低调,却又不失温馨,有缅怀过往,也有畅想未来。 酒过三巡,于新的那些兄弟姐妹们便要向林一曼敬酒。他们说着自己和这位创始人的故事。比如,宁城分公司的吴总,年纪和于新相当,他回忆起自己刚到新灿那年,因囊中羞涩付不起房租,于新是如何慷慨解囊。再比如,上海那家企业培训机构的王总,则说起刚刚开辟市场时,于新亲自陪他去见客户,两人都被客户给喝趴下,闹了大笑话。 薛燕也来了,这还是她调到江城分公司后,第一次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她瘦了,到她这个年纪,人一瘦,便多少显得有些苍老。她和那些讲着故事的兄弟姐妹们不一样,只静静.坐在属于她的那个位置上。年会结束后,林一曼找了个僻静的茶馆,让助理妮娜去请薛燕。 “江城那边,都顺利吗?”林一曼问薛燕。 薛燕点头道:“安总喜欢用年轻人,所以,江城分公司那边基本都是年轻人,我嘛,我向他们学习。” “你也别太由着他们……” “我倒是想管,但是,”薛燕看着面前的那杯岩茶,“我老了,我也服老了。林总,能给我换杯白开水吗?其实我没有那么爱喝茶。” 林一曼给薛燕倒了杯温水,一边在心里犯嘀咕,不知堵在心里那些话该不该说,要是说,又该怎么说。 喝下半杯温水,薛燕的脸色好了些,她主动对林一曼道:“你都知道多少?” 在那个薛燕被调往江城分公司的会议结束后,林一曼从没问过一句,薛燕也从没解释过一句。只在薛燕到江城后,发了个微.信过来,唯有短短四字:已到江城。林一曼的回复也很简短,那是因为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回复,只敲下两字:保重。 有些事,只能意会,无法言传。有些事,又是微妙的,是你知道我知道但你装作我不知道。 “燕姐……”林一曼还是开不了口。 “我问的是,我和陈启明的事,你知道多少?” 林一曼沉凝片刻,才道:“安灿没打算告诉我,是我让她说的。” “这就是安灿,顺水推舟让我去江城,看起来保全了我,却也把我从她身边撵走了。” “你别这么说她。她这么做,更多的是在为你考虑。” “我差点忘记,你们始终是朋友。”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指的是哪件事,我为什么要和陈启明在一起,还是,我为什么不想再跟于新、安灿为伍?这两件事,我都做了,但我不后悔。” 薛燕的坦然,让林一曼诧异。 “这是同一件事。”沉默了片刻,林一曼道。 “今天我既然来赴约,就知道你会跟我聊这些。也好,这些话堵在我心里很久了,一直没有机会跟谁分享。我为什么要和陈启明在一起呢?因为,在我那段已经结束的失败婚姻里,没有体会过被重视被呵护的感觉,可是陈启明给我了。” “可是他有老婆了。” “他有老婆了,嗯,当年我前夫出轨的时候,那个女人也知道他有老婆。” “不能说他们伤害了你,你现在就去伤害不相干的人。” “站在道德高点上审判别人,总是张张嘴就可以。” “我没有审判你的意思,我希望你能回头。” “你放心,现在我和他的一切都结束了。就算是结束了,我也还是这句话,我不后悔。” 林一曼皱着眉头:“值得吗?他只是在利用你!” “我……”薛燕扭头去看窗外的夜色,“这个,我也知道。说到利用,十年了,我跟着于新和安灿一起打拼,不也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吗?这几年,我明显感觉到我对他们来说已经没什么价值了,新灿不需要我了。董事会里,我的股份是最少的。我曾经是新灿的人事行政总监,这个职位是挺好听的,但更像是他们俩对我的施舍。我讨厌施舍。可是陈启明不一样,他觉得我有用,他还需要我。” “你怎么会这么想?难道于新和安灿对你不好吗?还有我,我一直都很尊敬你,于新走了之后,我把你当成最值得信赖的人,你却……” “你恨我把你推到这个位置上?”薛燕转过脖子,看着林一曼,“你觉得自己被我们利用了?” “恨?于新走了之后,我把能恨的人全都恨了一遍。我恨于新的心理医生,那个混蛋为什么不把于新的情况告知给我。我恨安灿,要不是她,于新也不会创立新灿。对,除了恨,我还嫉妒她。这么多年,真正和于新携手并进的人是她,不是我!但是,我把所有人所有事都恨一遍,于新就能回来了么?我的孩子就能重新见到他们的父亲了吗?” “对于新来说,除了父母和孩子,我们三个就是他最亲密的人,然而,也就是我们,把他一步步逼上了那条路。哪怕我们什么也没做,自认为从未伤害他,可是在他本该向我们求助的时候,我们又在做什么?安灿要求他做最优秀合伙人,我要求他做最好的丈夫,你呢,你要求他对你这个姐姐言听计从,好任你摆布……”林一曼站了起来。 她在茶室里走了几步,继续说着:“说起来,还是到新灿之后,我才开始真正了解我的丈夫。他说,教育是唤醒良知,也是敬畏真理,他还说,他要带着新灿的这帮兄弟姐妹们一起走向更深更远更宽广之处。他和安灿一样,都渴望把新灿做大做强,他没有想过放弃。只是,他累了。我对安灿确实有怨恨,有嫉妒,还有不满,但她才是那个能够实现于新理想的人。我会好好待在新灿,完成我的使命。” “使命……这是安灿会说的词。嗯,我在江城遥祝你们成功。我等着新灿上市那一天。” “这句话,你应该自己告诉她。” “她不会再信任我了。以我对她的了解,再过一两年,她就会找个由头把我从江城撤下来,让我回家养老。一曼,”此时,薛燕不再称呼林一曼为林总,“虽然我不喜欢现在的安灿,可她仍然是我最钦佩的人。她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想要什么,从来都是心无旁骛。你告诉她,陈启明现在她还不能动,她也还动不了。陈启明是除了你和安灿之外,新灿最大的股东,你们根本不了解他的根基有多深。” “好,我会转告安灿的。” “对了,”薛燕顿了顿,“你知道火箭是怎么发射的吗?” “……”林一曼不知道薛燕要说什么。 “它先得抛弃逃逸塔,接着分离助推器,还有整流罩分离,箭船分离……总之,只有舍弃的东西越多,质量越小,它才能飞往目的地。对安灿和陈启明而言,我已经是被分离的助推器了,但我希望你不是。” “我听不懂。” “你已经不是从前的林一曼了,我知道你能懂,”薛燕有些疲惫地站起,“不早了,我该回家了,佳音还在等我呢。我和陈启明的那档子事,谢谢你们替我隐瞒,让我在佳音面前,还像个当妈.的。说起来,我拼了这许多年,不就是为了当个称职的母亲吗……” 薛燕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走出了茶室。茶室的门一开,夜风便灌了进来,将那未饮尽的茶汤吹皱,微泛起冰凉的涟漪。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31章 乍暖(1) 公司办完年会之后,就快过春节了。这个时候,安灿才想起来,眼下她还有两桩私事要办,一桩是她得参加陈默和陆泽西的婚礼,这对新人一再强调,要她携“先生”赴婚宴。第二桩则是,安灿和她那位先生刘瑞的离婚手续该办了。 婚姻围城,有人进去,就有人出来,当然,也有人会像王开那样,结了离,离了结,在城里进进出出,乐此不疲。王开的现任妻子,比他整整小了十八岁,着实是个小娇妻。他说这一回,他找到真爱了。可是,当他和上一任,那个知性的女文青结婚时,他在婚礼上也是这么讲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安灿没兴趣评价他人。况且,人家王开好歹是在每次终结一段婚姻关系之后,才开始追求新的对象。不爱就是不爱,爱就是爱,一切都清清楚楚,毫不拖泥带水。 为了不再拖泥带水,陈默的婚礼,安灿并没有带刘瑞。 新娘陈默和新郎陆泽西原是西亚整形机构的合伙人,不过,听陈默说,陆泽西为了让两人的婚姻关系更纯粹,婚后将会退出西亚。陆泽西之前有过婚史,他之前的宗旨是“只恋爱,不结婚”,陈默更甚,曾经的她,就从没想过结婚这码子事。他们的故事,说来很长,这个结局,是过尽千帆,也是尘埃落定。 安灿参加过不少婚礼。大多数婚礼,都是办给别人看,比如她和刘瑞的——在那个时间点,遇到一个貌似合适的对象,举行一场看着皆大欢喜的仪式,走进一段完全未知的人生。 比起安灿那个盛大的仪式,陈默的简约了很多,是一个中规中矩的草坪婚礼。 在婚礼上,安灿见到了久违的堂姐。堂姐叫安汶,是陆泽西的同学,安灿和陈默会成为朋友,就是因为安汶。这两年,安汶在投身民宿业。本是小打小闹,倒无心插柳做了个品牌出来,好在她有个得力的合伙人。合伙人叫海莉,安灿见过她两次,看着很是干练。 此刻,素来热心的安汶正忙着和相熟的宾客打招呼。见堂妹到了,安汶忙迎了过来。 “今天是陈默和老陆结婚,等过完年,就该轮到海莉和明杭了,”安汶笑对安灿,“那一对,比陈默他们还折腾,不过,总算也是修成正果。” “站在老陆身边的那位,是方致远?”安灿问道。 “对啊,做油烟净化设备的,和你们新灿有过合作,我介绍给你的。呐,”安汶略指了指不远处一个身材姣好的女人,“那是他老婆周宁静,也是我同学。” “宁静致远,听名字就很般配。” 安汶摇摇头:“这一对啊,差点就离了,闹得特别僵。后来宁静去了上海,他们俩这么一异地,关系倒是慢慢修复了。这世界上,哪有什么天生的般配。般配,都是你退一步,我让一步,你进一步,我跟一步,这么慢慢磨出来的。” “那你和刘易斯呢?你们俩磨出来了吗?” “我啊,”安汶转着手里的酒杯,“我还是喜欢一个人生活。当年生下闹闹,我就和徐子文离婚了。子文命短,他撒手一走,我又开始和徐家争夺闹闹的抚养权。后面你也知道的,闹闹的身体不好,我没少奔波。这一路走来,我真挺累的,特别累。也就是做民宿这几年,整天都呆在山里,我感觉清静了不少。有的人适合结婚过日子,打打闹闹,花样百出都不累。也有的人呢,余生就愿意一个人待着。再说了,我还有闹闹呢,有儿万事足。我知足了。” “也是。” “别光说我,你呢?你和刘瑞结婚这么久,就没想过要个孩子?” “我们决定离婚了,约了明天办手续。” 安汶先是一愣,接着问道:“为什么啊?” “嗯……”安灿不知该从何说起,“不提了。” “这事你.妈知道吗?” “我妈,”安灿的神情黯淡了下来,“自从我爸出车祸之后,她就一直在怨我,这些你是知道的。” “她还是没有原谅你?” “我去找过她,也求过她,没用,只会让她更痛苦。有什么事,她只跟刘瑞说。平常,她也只允许刘瑞过去看她。你提醒的对,我离婚这事,还是得告诉她……” “那你和刘瑞就更不能离了,你们离了婚,往后谁管你.妈?” “当然是我管,我会想办法的。按你这意思,因为我妈,我就得拖着刘瑞,耗着他?” “什么叫拖着他啊,你们未必就走到离婚这一步了……” 两人说话间,一袭白纱的陈默走了过来:“离婚?我大喜的日子,你们就聊这?” 安家姐妹相识一眼,极有默契地微笑着转对陈默。 “我们俩正八卦呢。”安汶说着。 陈默还想说什么,转身就被几个宾客拉到一边合影了。 这时,安汶冲安灿叹了口气,问道:“真的决定好了?” 安灿匆促地点了点头,缓缓道:“我和刘瑞的事,你先别告诉陈默,她刚结婚,别让她觉着婚姻这事无趣。” “我知道。不是,你和你的刘医生,就真的那么无趣吗?” 安灿横了安汶一眼,再无多话。 婚礼快结束时,下起一场微雨。先行离开的安灿,在露天停车场遇到了方致远夫妇。他们俩撑在一把伞下,正亲密地说着什么,还夹杂着些须笑声。没有伞的安灿,一时定在那里,不想惊扰他们,直到她发现自己的头顶上有了一把伞。 她扭头,看到了刘瑞。 “你怎么在这?” “来不及了,我们得抓紧时间。”他一边说,一边就抓过她的手。 “你等一下,这个点,民政局可不上班。” 刘瑞撑伞的手有些颤抖,他顿了几秒钟,道:“妈妈突发心梗,人已经送进ICU。” “谁妈?我妈?” 刘瑞没吱声,安灿突然甩开他的手,快步往车子走去,他追上去,她一个回头,差点撞到他身上。 “什么时候的事,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她看着他。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32章 乍暖(2) 第32章乍暖(2) 海市某医院,ICU重症病房。 安灿在探视区的屏幕上,看到了安母。 “万幸的是,妈妈病发时正和吴阿姨他们在吃饭,才能被及时送到医院。吴阿姨一给我打电话,我就联系了一位学长,学长是这家医院心内科的副主任医师,他的临床经验特别丰富,把妈妈交给他,我很放心。我没在第一时间告诉你,是怕你着急,关心则乱。”站在安灿身边的是刘瑞,他在跟她说话,“学长说,妈.的情况暂时稳定下来了。” “我妈能挺过去吗?”从冇城一直沉默到下飞机的安灿终于说话了。 “能,我们要有信心。等明后天,她就会醒过来,也许,过不了几天,她就能转到普通病房,然后你再陪她好好说说话……” “她不会想见我的,更不会想和我说话。” “安灿,妈妈和我投契,并不是因为她有多喜欢我这个女婿,而是,只有在我这里,她才能知道你过得好不好。趁一切还来得及,你要有点耐心,慢慢来。” 慢慢来?这些年,在安灿的词典里,从来就没有“慢”这个字。在工作中,她每天都会面对各种问题,她需要用最有效率的方式来处理和解决这些问题。可是,换到生活里,她再把那些高效率的方案拿出来时,往往适得其反。 父亲去世后,安灿以刘瑞的名义给母亲请过保姆,找过心理医生,报过旅行团。母亲一开始并不领情,即便出去玩了两次,她也没有得到任何宽慰。 这次回海市,安灿才了解到,刘瑞除了经常和安母联系,两三个月来探望一次,他还打进了安母的社交圈子,什么邻居李阿姨、朋友张阿姨、老同事吴阿姨,全都加了微.信。这相当于给安母织了张安全网,安母这边有恙,不用她自己开口,自有阿姨们及时告知。 其实刘瑞是个有耐心的人。以前的他,不但有耐心,还比常人宁和淡然。安灿自认浮躁,她初时对他有好感,只因他和她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不管这个世界有多喧哗,不管他的身边有多热闹,他都有着自成一体的沉静。 婚后第一年,他的沉静中和了她的浮躁,他们的这段婚姻也曾甜蜜。后来,他们变得越来越忙碌,尤其是她,她是一只不能停转的陀螺。走马灯般的人生节奏,让她很难静下来思考日渐疲乏的婚姻,它的症结所在。待六年后的今天,她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消耗他那份难得的沉静,它不仅被消耗,还被忽视。 从病区到停车场的路上,这对即将离异的夫妻并肩而行,他们保持着应有的距离。很快,安灿就看到了那辆熟悉的灰色两厢车,它曾属于父亲,父亲走后,母亲一直开着它。 “是我拜托吴阿姨把车开过来的,”刘瑞从兜里掏出一把车钥匙,“这样出行方便。” 父亲那场车祸后,安灿就没坐过任何人开的车,包括刘瑞。这个特殊的习惯,给她的出行带来过各种各样的不便。 “我爸买这辆车的时候,我还在小车库里办补习班。”安灿接过车钥匙,钻进驾驶座。 午夜时分,街道却张灯结彩,仿佛在提醒着他们,再过三天,就是春节了。 “看来,我们要在海市过年了。”刘瑞突然道。 “谢了。”这个“谢”字,自于新出事那天起,安灿便对刘瑞说过多次,可是,除了谢,她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她本不想拖泥带水,要给他们的婚姻做个了断。此时的她,实在无法潇洒地让他离开。 自认无所不能的安总,从未像现在这般无助。母亲一旦苏醒,是不能经受刺激的。能让母亲心安的,是刘瑞这个女婿,而不是身为女儿的安灿。安灿必须想办法把母亲接去冇城,这里面,同样需要刘瑞从旁周旋。 “等妈的身体状况允许,就把她接到冇城,”刘瑞知道安灿在想什么,他说着,“问题总能解决的。” “嗯……”安灿很久没开自动挡的车,她略有些手忙脚乱,将车慢靠在了路边,“开个导航?海师……” “导航到海师大教工楼。”刘瑞对着手机里的导航APP说道。 安父和安母都是海师大的教授,教工楼里的那间老公房就是安灿的家。后来,她考上了海师大,那里有着她太多太多的回忆。按照父母的规划,她本应继续留在海师大,考研、读博,无意外的话,最好能跟他们一样,在海师大任教。就算不能留校,在海市工作也行。他们没想到,她会跑得那么远。冇城是父亲的老家,大概是因为这样,父亲是支持安灿在那里创业的。但母亲不一样,她未明言,安灿却能感受到她的失落,或许还有失望。 在安灿考取海师大的那年,由母亲做主,用家中所有积蓄在市中心置办了一套三居,说是送给安灿的礼物,可惜安灿没能留在海市。在安灿创业前两年,遇到过一次重挫,缺人又缺钱,母亲果断把那套三居卖了,解了女儿的燃眉之急。后来,安灿在海市近郊给父母买过一套中式合院。这套合院,父母始终没有去住,他们固执地守着教工楼的老公房,认为这里才是真正的家。 安家的女儿和女婿回来了,自然是要回家住的。安灿已经太久没有回家,有两次她已经到门口,却被母亲拒之门外。还有两次,她到海市出差,偷偷到了家楼下,只看着家中窗户透出的昏黄灯光,却再没勇气上楼。 家里收拾得很齐整,仍是那个安灿熟悉的地方。刘瑞不知从哪里取出簇新的拖鞋、浴巾、睡衣、洗漱用品等,甚至还有安灿常用的护肤品。 “这些都是麻烦吴阿姨准备的,你先洗个热水澡,”他指指厨房,“我去做点吃的。” “其实叫个外卖就行。”她笑了笑,比起她,他更像是这个家里的人。 “大半夜的,叫什么外卖。”他说着,旋即就进了厨房。 安灿并没有急着去洗澡,她窝进了那张熟悉的沙发,沙发布散发着刚刚浆洗晾晒过的香味。母亲把学术上的严谨也用到了居家生活里,不管多忙多累,家务事照样要做到一丝不苟。 “我回家了。”安灿轻声说着,然后把头深深地埋进了一只靠枕里。 当刘瑞煮好面条,从厨房走出时,发现安灿已经蜷在沙发上睡着了,他不忍叫醒她。她的睡眠一直就不好,何况于新走后的这三个多月来,她承受着不为旁人所知的巨大压力。此时,睡梦中的她,连眉头都是紧锁的。他找出一条厚毛毯,轻轻盖到她的身上。她嘴里嘟囔了两声,翻了个身,一手拽住了他的衣角。他就这么弯腰伛偻着,保持着盖毯子的姿势,一动也没动。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33章 乍暖(3) 曾经,林一曼最喜欢的就是过年。 只有在春节,于新才有那么几天完整的陪伴家人的时间。而作为于太太的林一曼,总是能够把这宝贵的familytime安排得十分完美,让家里所有人都满意。 对林一曼这个圈子里的全职太太们来说,家庭就是她们的职场。林一曼曾被年长她很多的赵太太拉去听了一节女德课,台上的老师侃侃而谈,教唆学员把老公当老板。赵太太对此颇有心得,结合着自己身上的案例,恨不得把所有御夫秘籍都传授给对林一曼。 一面说是“把老公当老板”,一面又张牙舞爪要“御夫”,林一曼认为赵太太的这套逻辑根本就不自洽。所谓的女德课,林一曼哪里还肯去听,非但如此,她还有意疏远了赵太太。在林一曼看来,老公就是老公,既不是需要去服从的老板,也无需煞费苦心去征服。 很快,林一曼就找到了真正属于她的圈子。在新的交际圈里,太太们的另一半和于新一样,都属于这个城市的“创一代”。那时,林一曼刚生下第一个孩子,在城内收费最昂贵的月子会所,结识了几个和她有着共同经历的太太,她们的丈夫都是这座城市的新贵。 这样的新贵,往往都没有可以吹嘘的家世,大家皆是光着脚走过来的。对他们而言,不进则退。作为他们的太太,多半也有和他们一样蓬勃的进取心。有了孩子的林一曼,渐渐感受到了婚姻的疲惫,她实在太需要一点半点对生活的热情了,所以,在她们身上,她总能看到希望。 她们不像赵太太那样,只把心思用在丈夫和孩子身上,除了婚姻和家庭,她们关注着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一切,以及还未发生的一切。换句话说,她们都懂一些厨艺,有些甚至精通,但她们绝不囿于厨房。 像莫太太,结婚前是在金融圈里打滚的,对理财投资最是在行。再比如拿过钢琴比赛全国大奖的陈太太,法学硕士李太太,退役体操运动员张太太,前畅销书作家米太太……林一曼属于发展得比较均衡的那种选手,什么都会一点,但没有特别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和诸位太太比起来,林一曼似乎没有闪光点,大概是因为这样,她在圈子里的人缘倒是一直都不错。 有段时间,她们相互安利着一本书,叫《我是一个妈妈,我需要铂金包》,她们在书里看到的是美国曼哈顿上东区焦虑满满的育儿战争。林一曼不一样,她对这些不太感兴趣,倒是想起了她第一次进奢侈品店买包的情形。 那时她和于新的婚期刚定,他喜欢带着她出席各种场合。也是因为这样,他认为她需要一些像样的“装备”。就是那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未婚夫已经不是那个为房租和水电费犯愁的穷小子了。他把挑选婚房的任务交给了她,她走了很多地方,做了详细的攻略,递到他面前,让他来敲定。他指着那套她甚至都不敢想的市中心*房说道:“好是好,但它和你胆子一样,不够大。”于是,她选了半山的别墅。 他说,他已经有能力给她幸福,要给她好的、更好的、最好的。她努力跟上他的步调,去接受他的好,用各种物质来证明她的丈夫已出人头地,奢侈的、昂贵的、稀缺的。然而,几年之后,他却告诉她,不要沉迷物质,人应该有精神追求。待她有些明白他说的精神追求是什么时,他则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们俩永远都无法同频共振。 有些话林一曼从没对何夕说过,要是说了,何夕一定会反感。林一曼一直向往的,其实是何夕那样的生活。林一曼都能想到何夕听了这话的反应:唔,有钱人果然是不快乐的呢。 林一曼喜欢的,是何夕和王超的相处模式,没有谁要征服谁,没有谁要附属谁,他们绝对平等。有时候他们吵得面红耳赤,却又很快会和好。在他们家,所有人都可以说话,所有话都可以说出来,从来就不需要憋着。 春节前,何夕的忧虑成了真,继她失业之后,王超也被原公司辞退了。王超想自己创业,何夕纠结了一下,决定全力支持。这几天再看何夕的朋友圈,她发的最多的还是家庭生活的九宫格照片。何夕的房子是不大,盛放饭菜的餐具也不精致,连那张木质餐桌都是坑坑洼洼的,但她的小日子仍旧充满希望。 当上女总裁的这些日子,林一曼多了自知之明。有的女人,如安灿,钢板一块。有的女人,如何夕,是韧劲十足的橡胶。而她林一曼,就像薄薄的纸片,哪怕修炼到了头,至多就是张粗粝的砂纸。 没有于新的春节,居然比往年热闹了。春节前一天,林一曼的那些太太朋友们相约登门,每个人都带了礼物,说说笑笑,只绝口不提这日是情人节。林一曼感激的倒不是这个,而是,在这个她们本该和她们的老公度过的仪式感满满的浪漫节日里,她们还能想到她。 春节当天,林一曼的大平层更是被挤得满满当当,父母、公婆、儿女、保姆,之前和林一曼闹得有些不愉快的大姑子于慧,她也携家带口来了。众人竭力营造着阖家团圆的美满气氛,连于慧都说了不少场面话。林一曼看到于慧好几次想从包里掏香烟,都暗搓搓地忍耐下来了。林一曼便将于慧带到了于新的书房,让她随意。于慧长着和于新一样的眼睛,她坐进他的书房抽烟,烟雾缭绕的,让林一曼一时有些失神。 “我一个人在这就行,别呛到你。”于慧对林一曼道。 林一曼拧开空气净化器:“没事,我很久没进这间房了,我陪你坐会儿吧。” “上回……我不是有心要和你吵架。爸妈都跟我说了,等过完年,你就会把佐佐交给他们来带。我替他们谢谢你。你放心,但凡你休假,你有时间了,佐佐就回来陪你。” “当时你心直口快,我的情绪也有点激动,都过去了,翻篇吧。佐佐永远都是爸妈的孙子,交给他们,我放心。” “一曼,我不是真的要爸妈和你争什么抚养权……那事一出,二老的头发都白了一大半,他们需要一些宽慰。我知道,你比他们更需要佐佐和佑佑,可我是为人女的,我得为他们考虑……” “别说了,姐。” “你接手了新灿,在外人看来,或许是什么天大的好事。可我明白你要挑的担子是什么,有多重……是,我是挺喜欢安灿的,也很欣赏她,可要是你在新灿,她给你受了委屈,她欺负你了,你得告诉我,我帮你去出头。” 林一曼忙道:“没有没有,没人欺负我。” “以后咱俩还会不会掐起来,这个,我不能保证。但是吧,我们是一家人,吵不散的。我是佐佐和佑佑的姑姑,你的大姑姐,打断骨头连着筋……”于慧说着,把烟头灭了,“走吧,该吃年夜饭了。” 年夜饭照例丰盛,包的饺子仍是于新最爱的三鲜馅。大人们都喝了不少酒,几轮推杯换盏,林一曼已有些不支。恍惚中,她觉得于慧将她送回了房。这位粗枝大叶的大姑子,临走前给林一曼盖上了被子,像是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声长叹,让林一曼瞬时清醒过来,她意识到接下来每个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她和她的家人们都会像今天这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唯恐戳疼彼此还未结痂的伤口。而她的家,是再也团不圆了。 林一曼的手机一直在响,她坐起来看,全是些新年祝福。她想起了什么,点开安灿的微信头像,琢磨半天,发了句“安灿,过年好”。那边“对方正在输入”了很久,才发来一句:过年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真的还会好起来吗?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34章 乍暖(4)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在安灿过往的十年里,曾遇到无数大大小小的坎。 培训班没有生源时,她磨破了脚后跟和嘴皮子,像只呱噪的苍蝇,在家长们跟前嗡嗡转。对方越是难缠,她就越来劲,非要说动对方不可。除了说,她还有行动,什么替人接送孩子,免费送课程,逢年过节的殷勤问候,简直无微不至。 为了拿到培训班的证照,她一趟趟地往有关部门跑。那时的她和于新,没有人脉、没有资源、没有平台,但她有着大把大把的时间和精力。她填了不知多少表格,写了不知多少申请,随时随地都可以跟人的大谈未来。为了证明未来可期,她把自己打造成了行走的PPT。她在哪里,哪里就有路演。 缺钱,她跑银行、找投资,一次次被冷待,又一次次登门。从银行申请到第一笔创业贷款后,她激动地两天两夜没睡觉,拉着于新做规划,想尽办法扩大规模。找投资被拒,对方冷嘲热讽,把她的脸面扯下来,连带着将她的梦想放在地上摩擦。她走出对方公司的大门,烈日骄阳,热浪滚滚来袭,她却庆幸,挂在眼角的泪水瞬时就能风干。她到小商店买了一直没舍得买的最贵的那种矿泉水,冰镇的,一半喝下,一半洗脸,重整妆容后,再次走进了那家公司。 缺人,她又化身伯乐,从各种渠道去物色,低声下气也好,高薪聘请也好,总之,只要她能做到,只要她有。她的这些个热忱,不是每次都能换来别人的善意。可她相信,哪怕十次里只有一次,那就算是值得。 这一路走来,“被拒绝”是安灿的常态,她从来没怕过。然而,大年夜的此刻,徘徊在安母病房门口的安灿,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害怕,她害怕自己再次被母亲拒之门外。 安母终于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这个春节,安灿和刘瑞陪安母在医院过。只是,到目前为止,安灿还未能踏进母亲的病房半步。 许久之后,刘瑞从病房走了出来,他冲安灿点点头:“妈要见你。” 安灿本是靠着墙的,她一下站直了身体,难以置信地看着刘瑞。 “不管妈说什么,你都听着,千万不要说刺激她的话,千万不要……”他叮嘱着她。 “我知道我知道,”她的声音又快又轻,指了指自己的脸,“只是,我看起来……” 他笑了笑:“补个口红就好。” 安母住的单人病房内,病床对面的墙上贴了个喜庆的“福”字,床头摆放了鲜花,这些都是刘瑞给准备的。安灿进去时,安母半躺着,像是一直在等女儿。 “妈。”安灿恭敬地站着。 安母并没有看安灿,只是虚弱地问了一声:“来了?” “嗯。” “还是那么忙?” 安灿点点头。 “我看到你们的新闻了,于新……”安母顿住。 “是,他走了。” “这段时间,你过得不容易吧?”安母侧了侧身体,这才看向安灿。 对上母亲的眼神,安灿哽咽了,嘴里却说着:“我还好。” “嗯,你还好……”安母轻笑,“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你总是这样。人要示弱呐,太强大了,你怎么给别人关心你的机会?” “妈……” “我在鬼门关里转了一圈,以为自己也要走了。醒过来之后,我想了很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我的,我打算放下了,你的呢?什么时候才能放下?” “我不知道。” “是不想回答,还是回答不了?” “回答不了。我们还是聊聊以后……” “刘瑞已经安排好了。他说,等过一阵,就把我接去冇城,跟你们住。怎么,看你这表情,你不愿意?” “我当然愿意!” “是没想到我会答应去冇城?” “是……” “你先走吧,和刘瑞好好过个年。” “妈……” “走吧走吧,我这里暂时用不着你们俩。”安母摆了摆手,示意安灿离开。 安灿和刘瑞出了住院部,她并未往停车场方向走。 “我们随便逛逛?”她问他。 “也好。我和你结婚这么久,从没在海市过过春节。刚才我们开车过来,我看这一路上挺热闹的,那边不远处,就有条步行街。” “是,那条步行街,上大学时,我和一曼最喜欢逛了。步行街有夜市,于新摆摊卖过袜子。你不知道,他进的袜子款式太老土了,压了一堆货没卖出去。结果,我啊,一曼啊,我们所有同学都穿上了他的袜子,他……”安灿说着说着,再也没声响了。 “我们慢慢走过去。”刘瑞脱下自己的羊毛围巾,挂到安灿的脖子上。 他们刚恋爱时,她就像刚才那样爱说话,事无巨细地跟他分享着她的工作和生活。他们俩都忙,却总能抽出时间约会,如别的恋人般,他们也吃饭、也看电影、也压马路。他喜欢听她说话,在她,有倾吐对象大概是种放松,殊不知于他而言,倾听她的一切,则是一种享受。 有次他到新灿找她,那是他头一回见到这位霸道女boss的工作状态。那个状态,和他面前的她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他觉得她对他,和对别人不一样。这就够了。 步行街上年味浓郁,往来的人群以年轻人为主。窝在家里看春晚,对这些年轻人来说,大概不再是一种传统。让刘瑞意外的是,步行街上的店铺多半还都开着,处处张灯结彩。他正想找个地方吃点东西,一扭头,发现安灿不见了。他回身去找,发现她站在街边的一个小摊前。 “小姐姐,这对耳环真的特别适合你的气质,超好看的。”小摊的主人是个清秀的男孩。 “就它了。”刘瑞掏出手机要扫码。 安灿笑问:“你要给我买?” “对啊。” “那就……”她伸手抓了好几对耳环,“多买一点。” “小哥哥,你看我这剩的货也不多了,你就全给小姐姐买了吧。清了这些货,我就要带女朋友去看烟花了。”摊主男孩笑嘻嘻道。 未等刘瑞应声,那男孩就将所有耳环打包好,塞到了安灿手里。 刘瑞问了价格,笑着扫了码:“有烟花?” “对啊,沿江公园有烟花秀,还有灯光秀呢,特别好看。” 刘瑞和安灿对视了一眼。 步行街离沿江公园不远,那里果然热闹非凡。夜空被灯光和烟花点亮,让人仿佛置身梦境。人声鼎沸中,刘瑞牵住了安灿的手,她的手僵了一下,终是没有拒绝。她抬眼看他,只看到他的侧脸,他的嘴角似乎上扬着,是在微笑。 他们已经两年没在一起过春节了。有一年,是她忙着处理新灿的一起突发事件,完全顾不上过年。别说过年,她连家都回不了。第二年,她有心补偿他,要陪他过年,他却要去医院值班。在他们已持续六年的婚姻生活里,真正在一起度过的时间,细算起来,真是少之又少。 在此时,大年夜,在海市,她的家乡,在被烟花铺满的夜空下,灯光交织的梦幻里,他牵了她的手,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有很多理由甩开他的手,每一个都义正言辞,每一个都充满理智:她认为他应该有更好更合适的伴侣,他值得;她没有信心继续经营这段婚姻,她累了;她的前路仍然漫长,孑然一身才是最负责任的态度。 只是……她的感性战胜了这一切。她不喜欢感性的自己,这会让她软弱不堪。但他那双温暖的大手包裹住她的冰凉时,让她觉得,就这么感性一次,就这么软弱一次,好像也是可以的——有他在身边,什么都是可以的。 “在医院时,你都跟我妈说什么了?”她问他。 “我说……”他仰头看向空中那一簇又一簇升腾的烟花,“这不重要。” 他也抬头:“告诉我吧。” “我跟她说,你已经没有爸爸了,不能再失去妈妈。” “刘瑞……”她的鼻尖早已泛酸。 “嘘,别说话,陪我看完这烟花。”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35章 乍暖(5) 看春晚,始终是何夕家大年夜的保留节目。 作为冇城土著,何夕从来没体会过春运,至于“去谁父母家过年”,这种事,她也不必纠结。她自家父母,与她弟弟弟媳同住,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不需要她拖家带口去凑热闹,只需初二回一趟娘家。王超的父母嘛,二老在王超上大学后就离了婚,相继组建了新的家庭,人家其乐融融得很。 所以,对何夕来说,过年是真正的假期,她可以研究一下新菜谱,发起一次大扫除,然后在看春晚时,感慨一句“又老了”。 儿子对春晚并不感兴趣,只醉心手游。大过年的,何夕也便由着他了。丈夫王超好像有些不耐烦,看到一半,他就起身去了阳台。 客厅外面的阳台很是狭小,两侧堆砌杂物,顶上则晾满了花花绿绿的一家人的衣服。何夕撩开一条牛仔裤的裤腿,拍了拍王超的肩膀。趴在栏杆上抽烟的王超条件反射般,要掐灭手里的烟头。 “没事,你抽吧。”何夕立到王超身边。 王超仍是把烟灭了,伸手揽过何夕。这兼顾杂物间和洗衣间的阳台,也只能容纳他们俩。两人往外望去,远远近近的,是高楼林立,也是万家灯火。 这些年,冇城的新楼盘开了一个又一个。别墅、合院、排屋、叠墅、大平层,还有设计合理的带两个卫生间的紧凑*房,也有动静分明的大三房。不过,何夕最喜欢的是四叶草户型的大四房,主卧带卫生间和衣帽间,至于那三间次卧,一间给儿子,一间是客房,还剩一间,嗯,应该给王超当书房。 曾几何时,王超是个文学青年,爱看书,也爱买书。随着儿子出生,他们的小家渐渐容不下王超的个人爱好了。书架被挪走,换成了儿子的写字桌。那些书,则被打包装箱,塞进了床底。 “我……”何夕突然道,“其实我存了一笔钱。” “噢,我知道啊,我又不是大傻子。你存着呗,儿子一天天大了,要用钱的地方多了。再说啦,你不是还想换房子么?”王超笑了。 “换房子,”何夕也笑起来,“这事远着呢,那点钱怎么够?钱你拿着。” “不用。” “你要自己干,要创业,处处都得用钱。你要是挣了,这钱你双倍还我,你要是亏了,唔,那我这个投资人只能自认倒霉。” “你啊,”王超的下巴抵着何夕的额头,“嫁给我,你就已经够倒霉的了。是我混得不好,没让你住上大房子不说,都快四十岁了,我还把工作给弄丢了。” “我不也丢工作了吗?这个吧,不是咱俩能力不行,是之前那家公司的问题,经营不善嘛。再说了,快四十岁失业,总比快五十岁失业要好。你看我,我现在在新灿做课程顾问,发展得挺好的。” “是发展得挺好呢。一天天在你那些微信群里发小广告,挨个给熟人打电话,再这么下去,你可就没朋友了。” “做销售的,脸皮要够厚,这话是你说的。” 王超揪揪何夕的脸皮:“确实有点厚。” “我说认真的。一开始,我是有点拉不下脸,一天到晚给人打电话、发广告,总能碰到那种很反感这一套的。可也有对课程很感兴趣的客户啊,跟我话话家常,聊聊孩子的教育。我以为啊,和我们部门的那些年轻课程顾问比,我是一点优势都没有。可是吧,也只有像我这样当了妈的,才更了解家长们的想法。” “我老婆这就算是上道了。” “年轻有年轻的好,年轻人有冲劲,什么都不怕。可到了我们这个岁数,比如我老公你这样的,成熟、稳重、大方,通晓人情世故,处事周全……” “说半天,大招憋在这呢,这是在夸我?” “自己老公还不能夸了?”何夕也揪揪王超的脸皮,“不好意思啦?” 王超没再说话,只是抓过何夕的手,顺势搂紧了她。 “妈,我饿了,你到底还做不做夜宵了……”儿子捏着手机冲到阳台,“哇,你们……难怪了,我闻到好大一股恋爱的酸臭味……啧啧……” “滚!”王超要去踢儿子的屁股。 儿子哇哇乱叫着跑开,何夕大笑起来。 …… 零点已过。 对独居的陆玲玲来说,春节只是某个时间点,跟植树节没什么区别。大学刚毕业时,她也回老家陪父母过年。后来她年岁渐长,他们催婚的力度也越来越大,就差没把她和他们心仪的女婿候选人绑一块了。三姑六婆更甚,什么人都敢给她介绍。 过完年,陆玲玲就29岁了,以老家那个小镇的婚配标准来看,她这就属于大龄未婚女青年了。她的那些个小学同学、初高中同学,基本都结了婚,有的孩子都挺大的了,有的呢,已经高高兴兴地迈入了第二段婚姻。作为陆家唯一的孩子,陆玲玲压力巨大。 在陆玲玲看来,她的父母就是一组矛盾综合体。在她小时候,他们一直灌输给她的理念是,好好读书,女孩子更要出去见世面。待她大学毕业,他们又要求她回老家工作,理由是:考个编制呗,公务员不错,老师也挺好,总之,女孩子嘛,稳定就行。不好意思,已经见了世面的陆玲玲,她是再也回不去了。 大学毕业后,陆玲玲在好几家公司呆过,所以,她的简历并不算好看。毕竟,每个老板都希望自己的员工相对稳定,坐得住,也留得下。后来,陆玲玲遇到安灿,进了灿基金,一呆就是五年。要不是安灿让陆玲玲进新灿集团,陆玲玲是不会挪窝的。没别的,就只因为,安灿不但是陆玲玲的老板,更是伯乐和偶像。这些年,陆玲玲成长迅速,能够独当一面,那都是安灿手把手带出来的。 对过年没兴趣的陆玲玲,跟往常一样,零点一过就要准时上床睡觉。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皱眉接起,有些不耐烦地嘟囔了几句。 接着,她黑着脸去开门,对着门外的人说道:“我不是说了么,我习惯一个人过年。” 那站在门边的男人,正是新灿集团市场部副总监杨奇,安灿的另一个心腹。 杨奇推了推架子鼻子上的黑框眼镜:“对啊,现在是零点十五分,年已经过完,所以,我可以来陪你了。” “你就没别的事可干了?”陆玲玲还是让杨奇进了门。 杨奇顺手从冰箱拿了罐啤酒,看起来,他对陆玲玲这里很是熟悉:“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随便。” “你是我的女朋友,对吧?” “算是。” “我是你的男朋友,是吗?” “哦。” “嗯,要不是问过你,我还以为你忘了呢。”杨奇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我们有过约法三章,我们的关系……” “两年了,我们在一起两年了,除了我们自己,谁也不知道我们的关系。我不清楚是你不相信我,还是你不相信你自己,为什么一定要……” “杨奇,你越界了。”陆玲玲走过去,夺走了杨奇手里没喝完的半罐啤酒。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36章 暮春(1) 四月初的冇城,以雨水开场。 这雨下得拖拖拉拉,已持续一个多星期,连日的潮湿,多少有些令人神伤。然而,新灿教育课程顾问何夕,她的情绪却和她的业绩一样高涨。 何夕发现,只要迈出第一步,这份名为课程顾问,实为辛酸小销售的工作,她也并非无法胜任。除了扑克脸李组长分派的直访客户资源,何夕还在熟人圈里“营业”。为了让其他同事心服口服,到后来,她拒绝了分派的直访客户资源,开始陌拜。 直访客户,说白了,就是准客户,对产品已经有了一定了解,只差临门一脚。陌拜客户可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们中的一部分甚至都没听说过公司和产品,多半有抵触情绪。刚开始打陌拜电话时,何夕没少受委屈,对方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直接撂电话那都算是客气的。为了争口气,为了不塌台,她硬是给忍下来了。 何夕的业绩一上来,李组长虽还对她板着黑脸,但其他同事对她的态度多多少少有了改变。原先,他们对她的看法有些复杂,既有对她这位“关系户”小心翼翼的巴结和提防,也有对她这位“老板的落魄同学”暗搓搓的看不起。 此时,三组正在开早会,何夕作为上周的明星课程顾问,第一次被众人推到前面,要她分享销售技巧。 “其实……”何夕知道今天要做分享,是打过腹稿的,可真当着诸位同事的面,她突然有些磕巴了,“其实也没什么。我……” “何姐,你就别谦虚了!” “对啊对啊,我们这些新人里,你的业绩是最好的,有什么经验,你可别藏着掖着呀。” 那些家伙七嘴八舌的,何夕刚刚理顺的思路便被打散了,她只愣在那里傻笑。 “好了,都别吵了!”李组长示意他们安静,然后扔给何夕一个像是鼓励的眼神,口吻却还是严厉,“又不是让你做演讲,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吧。” 何夕点点头:“和我同期入职的课程顾问里,我的年纪是最大的,这是我的劣势,但也是优势。我有孩子,是家长,算是比较了解我们的客户吧。我们的优惠、活动、折扣,这些固然很吸引人,但是,给他们推荐真正适合的产品,才是最重要的。我们是课程顾问,做的不仅仅是销售的活,怎么说呢,好多客户也都叫我们一声某某老师。就冲这声老师,我们也有义务给客户推荐最适合的课。就像我有个客户,一开始的时候……” 虽未按照打好的腹稿来,但看着众人肯定的眼神,何夕越说越激动。 待早会开完,何夕走出会议室,发现五组的小米一直站在门口,应该是来找她的。 “姐……”小米拉着何夕进了茶水间,“你怎么什么都往外说呀?” “嗯?”何夕不解。 “大家是同事,但也是竞争对手,你这么掏心掏肺,以后别人的业绩都比你好了,你怎么办?” “刚才你一直在偷听?” “也……也不算偷听,我是特地来找你的,知道你们早会还没完,就在门口等了你一会儿……” “找我有事?” “你还不知道吧?”小米摇摇头,“我估计,林总自己都不知道。” 一听说和林一曼有关,何夕马上追问:“到底怎么了?” “我们有几个爱刷微博的,刚刷到一条……”小米顿了顿,“嗯,姐,你听说过莉莉安吗?” 何夕摇头。 小米继续道:“一个网红模特,她吧,被记者拍到怀孕了。” “她怀孕了,和林总有什么关系?” “据说,她的孩子是……唉,反正说得有鼻子有眼,有图有真相的,说是于总的遗腹子,都七个月了,再过段时间,就该生了,还说……” “这不可能!”何夕说着,慌慌张张掏出了手机,才发现自己根本没下载过微博App。 …… 林一曼办公室,助理妮娜垂手站着。 “莉莉安一年前给我们拍过一组平面广告,后来,她和于总吃过两次饭,但是,一起吃饭的还有很多人,”妮娜为难地看着林一曼,“就是正常应酬。真的,他们不可能有私交。我之前是于总的助理,几乎清楚他的所有行程,他们要是真的有什么,像八卦上说的那样,连孩子都有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有些无良媒体就喜欢捕风捉影……” “捕风捉影。”林一曼看着手机上的一组照片,讷讷地重复着妮娜说的这个成语。 这组照片很模糊,但再模糊,林一曼还是辨认出了照片的男主角,他正是她的亡夫。照片里,身材高挑的莉莉安挽着于新的手臂,两人正从一家酒店走出。 “既然是捕风捉影,她为什么不站出来否认?”林一曼点着手机屏幕,“你看她的微博,她到目前为止,还没发表任何声明。安总呢,怎么还没到?” “安总说,她在忙。” “她……你告诉她……”林一曼话还没说完,拿着手机就往外走。 “林总,林总……”妮娜赶紧跟上去。 “别跟着我,她不是忙吗?行,我自己去找她!” 林一曼冲进安灿的办公室,见那里除了安灿,还立着个杨奇。 “你先出去,”安灿对杨奇道,“跟外边的任意说一下,不许任何人进来。” “好……”杨奇点头,看起来仍有话要讲。 “你在外边等,我和林总聊完再找你。” 杨奇刚走,林一曼便将手机摔到安灿的办公桌上:“听说你很忙?有人在诋毁于新,都传疯了!” “那个无聊的八卦吗?” “原来你知道!” “市场部有件刺手的事要解决,我和杨奇正商量。和这事相比,那个八卦根本不算什么。” “不算什么?” “一曼,你先坐下。我已经让王开去查了……” “然后呢?” “这种事,你还想有什么然后?我们都不知道背后是谁,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他们要的又是什么。我们暂时不需要回应,息事宁人是最好的。” “嗯,息事宁人,好一个息事宁人。于新没做过的事,为什么要去息事宁人!” “既然你相信于新,你又何必动气?”安灿站起来,缓缓看着林一曼,“林总,我真的没时间陪你在这里任性。”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37章 暮春(2) “去年11月份,新灿教育总裁于新自杀,其妻林一曼临危受命,成为新任总裁。林一曼这位本应相夫教子的全职太太,接手新灿以来,力挽狂澜、稳定军心,成为了无数女性的偶像。然而,就在近日,有媒体拍到网红模特莉莉安的大肚孕照,根据相关线索,孩子生父疑为于新。截至记者发稿时,新灿方面、林一曼、莉莉安均未就此发声……” 安灿关掉在看的这段视频,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按了几下座机:“任意,你让杨奇进来。” 眼下,安灿另有一桩麻烦事要解决。 前些年,新灿一直忙着搞扩张,前市场部总监曹云浩就“倒”在了扩张之路上。作为一家K12((kindergartenthroughtwelfthgrade,意为学前教育至高中教育,用来代指基础教育)民办教育机构,新灿现有10家分公司,78家培训学校,他们分布在10个城市,跨越了5个省份。这份扩张成绩单,安灿并不满意。但就算是这样,其过程却并不轻松。当时,作为安灿的亲信,曹云浩是扩张计划的主要执行人。 曹云浩是在薛燕之后进的新灿,也是跟着两位创始人打过江山的。他为人长袖善舞,是做业务的一把好手。正是因为这样,他的心思便比常人活跃些。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开始滥用手里的权利,以权谋私。 于新说,功过相抵,只让曹云浩走人就好。但在安灿看来,功就是功,过就是过,这是两码事。曹云浩在为新灿付出时,新灿从未亏待过他。如今他犯了错,就应该承担责任。他做的那些错事、傻事,都够判他个三五年的了。末了,以薛燕为首的几个老员工来替曹云浩求情,于新还是心软了。 曹云浩走了,安灿一时没找到合适的市场部总监,就开始亲力亲为。直到两年前,杨奇才空降新灿,任职市场部副总监。当时,杨奇刚满28岁,是新灿这批高管里最年轻的。 杨奇是个学霸,名校工商管理学硕士,他先是进了一家国内知名教育机构任职,一到任,就开始搭建新校区运营团队,搞围猎式扩张,很多理念都走在了行业前列。作为营销鬼才,又在大平台,杨奇的未来本该不可限量。可他为人耿直,得罪了前公司的不少同事和领导,厌恶了内.斗和内耗的他,主动离职了。得知杨奇离职,安灿第一时间找到了他,邀请他加入新灿。 杨奇的能力有目共睹,外界有传言,认为安灿和于新不仅仅是拿他当市场部总监来培养的,还将他“钦定”为新灿的“太子”,总之,这小子将来极有可能会是新灿的掌舵人。 这桩棘手的麻烦事,就出在这位太子小爷身上。 去年,新灿在北方的临城成立了分公司,准备先进驻幼教市场。对新灿这样的教育机构来说,跨地域扩张并不容易。临城是省会城市,早有知名幼教品牌进场,加上本土机构诸多,新灿想要分这块蛋糕,犹如火中取栗。然而,临城有着绝佳的地理位置,只有扩张到了临城,以后才有可能扩张到整个北方市场。这颗烫手的栗,新灿非取不可。 前期的人力和财力,各种投入自不必说,杨奇更是将大部分精力放在了临城的业务上。遗憾的是,新灿在临城严重水土不服,杨奇提出,先并购几家本土幼儿园,接接地气。进退两难之际,他确实给了一条可以尝试的出路。 新灿计划在临城并购8家幼儿园,其中3家已到位,还有5家预计在今年内完成。就在这个节骨眼,新灿临城分公司的管理层出了问题,负责人钱远伙同下属,涉嫌在并购过程中舞弊谋利。作为市场部副总监,提出并购方案,参与了并购过程中重要环节的杨奇,他又怎么脱得了干系? “安总,我还是那个请求……”杨奇慢慢说道,“我必须马上停职,接受调查。” “五分钟后,有个会。是否停职,会上有决断。”安灿的声音未带任何情绪。 “安总,你要相信我。” 相信?是啊,安灿能相信的人已经不多了。她沉默着,把面前的手机翻过来,点亮了屏幕。 …… “莉莉安发微博了!” “她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说……” “你小点声!” “林总可也太惨了点。” 正在八卦的几个女同事,她们虽已尽量压低声音,何夕还是听得一字不漏。上午,她在小米的帮助下,下载了微博App,注册了账号,关注了莉莉安。 五分钟前,这位莉莉安发了一条新动态,很简短,却杀伤力十足:逝者已逝,请不要打扰,至于我,嗯,我会努力成为最好的母亲。 “呐,我给你们翻译一下,不要再去打扰我孩子的爸爸了,他已经走了,我会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的……啧啧啧,恶心。明明是个小.三,还往自己脸上贴好妈妈.的标签,她配么?” “她的粉丝更恶心,你们看这条评论,我们莉莉安不争不抢,什么都不要,只想安静生活,求放过……” “我怀疑这一出就是她自导自演的,想红想疯了!” “为了红,拿肚子里的孩子说事,不至于吧?看那些照片,她的肚子都很大了……” 女同事们仍在讨论。何夕再也坐不住了,她站起来就往电梯口走。还没走到,便一头撞到了路过的李组长身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何夕恍惚道。 李组长皱眉:“你是要去18楼?” “我……” “去吧,”他冲她点点头,“你跟林总说,以前也有一些不三不四人的碰瓷于总,他们没一个能得逞的。咱们公司的公关和法务,那可不是吃素的。” 这大概是何夕入职以来,李组长说的最有人情味的话,她不禁有些感激。 “别愣着了,赶紧!” “哎,哎,谢了。”何夕小跑着。 18楼仍然和往常一般安静。妮娜看到何夕,有如抓住了救命稻草。 “何姐,安总让我去找你来着,我刚准备下楼,你就来了。”妮娜低声道。 “安总她人呢?” “开会,公司这边出了点事,她走不开。” “还有比莉莉安这件事更……”何夕一时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更严重的?” 妮娜支吾着,何夕也没再追问。以何夕的职级,公司里她不该过问不该知道的事多了去了,这点数,她还是有的。只是,从她的角度来看,这种时候,安灿应该和她一样,她们得陪在林一曼身边。 林一曼的办公室空无一人,何夕正诧异,妮娜指了指长沙发后边,把自己蜷成一团的林一曼就躲在那。 “一曼……”何夕蹲下,抱住了林一曼。 “他们不让我发微博,不让我说话。他们把我当傻子……”林一曼啜泣着。 妮娜在一边对何夕道:“安总是怕林总冲动行事。” “你出去!”林一曼怒对妮娜。 何夕忙示意妮娜离开,接着小声安抚林一曼:“没事的,没事的,那都是假的,就是个八卦。” “假的?”林一曼看着何夕,“那你告诉我,什么才是真的?”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38章 暮春(3) 安灿走出会议室,紧跟着她的是陆玲玲和王开,这两人一路跟到了她的办公室。 “你们……谁先说?”安灿坐下,笑看着他们。 陆玲玲看向王开,王开道:“莉莉安的怀孕门事件,已经有好几家公关公司联系我们了。我已经婉拒,说我们暂时不需要。” “嗯,我让你暗中去查,查得怎么样了?” 王开继续说着:“莉莉安怀孕是真,她已经有大半年没接任何工作了。年初的时候,她和经纪公司解约了,据她同公司的一个女孩说,莉莉安曾亲口告诉她,莉莉安找到金主了,以后不用再那么辛苦。” “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应对?” “等。” 安灿点点头,表示赞许。 “还等什么?我们应该马上发声明,声明莉莉安和于总没有任何关系。”一边的陆玲玲接嘴道。 “你告诉她,我们为什么要等。”安灿对王开道。 王开笑对陆玲玲:“一个十八线未婚网红模特怀了孕,这种事,如果背后没有推手,是上不了热搜的。爆料、当事人默认、持续发酵,每一步都在逼我们先出招,那是因为,对方还有后手,就等着我们跳脚。现在,对方在暗,我们在明,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对方是谁,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我们耐心等待,保持冷静,就是为了让对方先露出马脚。” “这出独角戏吧,再让莉莉安唱一会儿吧,”安灿道,“对了,王开,媒体那边,你们都是怎么回应的?” “给他们的回应只有四个字,无可奉告。” “好,”安灿说着,转对陆玲玲,“王开说完了,该你了。” 陆玲玲面露难色,王开见状,便找了个借口先离开。 待王开走了,陆玲玲才道:“按照规定,杨奇必须停职。可是刚才在会上,你说调查可以,但是坚持不让他停职……” “你不相信他?” “相信,就是因为我相信他,才希望他停职并接受调查,还他清白。” “玲玲,你跟了我那么多年,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你从来不会多问一句。” “但我现在是新灿的人事行政总监。你这么做,只会让别人觉得你在偏袒杨奇,对你不利,对他更……” “杨奇的事,你不适合过问……” “我知道,这是监察办公室的工作。” “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到底因为什么,你懂,杨奇懂,我也懂。” “安总……你都知道了?”陆玲玲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很正常,你们俩都很优秀,都有值得让对方喜欢和欣赏的地方。我没戳穿,是因为这是你们的私事。只是……不说了,有些话,以后再说吧。”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来新灿之后。本来不确定,但以你今天的表现来看,嗯,基本可以确定了。你都问完了?” “对不起,安总。”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是因为你瞒着我和杨奇谈恋爱?还是因为你今天像个头上挂满问号的好奇宝宝?”安灿说着,站了起来,“玲玲,只有收起你的关心和好奇心,你才不会卷进这场风波。为着你能明哲保身,也为着我身边还有可用的人。总之,做好你该做的,和以前一样,好么?” “嗯。” “我该去看看林总了。” …… 安灿一进林一曼的办公室,何夕就迎了上来。 何夕将安灿拉到一边:“我没拦住……” “怎么?” “一曼她刚才发了条微博,我说不合适,不让她这么干,但是我拦不住她。” 安灿倒吸了一口凉气,快速滑开手机。 “感谢大家的关心,无论如何我相信于新。他只有一个女人,那就是我,他只有两个孩子,那就是我们的佐佐和佑佑……”安灿念着林一曼的微博,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径直走向林一曼,“嗯,不愧是当过语文老师的,不过,你应该多写点,就写这么两句,能发泄完你的怒气和怨气吗?” “我写什么,写多少,跟你没关系。”本是背对这安灿的林一曼转过身来,不无挑衅地看着安灿。 这时,安灿的手机响起,是王开来电。 “唔,我都知道了。好,你们先商量应对方案,我这就过来……”安灿挂断电话后,看着林一曼,“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不让你说话吧?你的情绪是找到发泄的出口了,但是我们呢?我们的计划全都被你给打乱了。我说了,这件事我和王开已经在处理,我们可以解决的。如果你现在仅仅是于太太,好,你的言论只代表你个人,但你现在是林一曼,是新灿教育的董事长兼总裁,你的言论代表着整个新灿,代表着……” “够了!”林一曼推开安灿,“我受够了。董事长是么?总裁是么?谁爱当谁当。” “微博你发了,狠话你也撂了,该消停了。” “一个女人,挺着大肚子,他们说她怀着的是我丈夫的孩子。有照片,有各种小道消息,连她本人都认了,仿佛全世界都在说我是个傻子,大傻子!我的感受,你能理解吗?是,你理解不了。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你会冷静得像一块石头。你知道你为什么能冷静么?因为你不在乎,不在意,你压根就没爱过刘医生!” “我……”安灿的手机又响了,她按掉声音,静静地看着林一曼,“不许再发什么声明了,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许发!” “你没有权利命令我,你也没有权利掌控我。” “等你哪天不再被你自己的情绪掌控,你再跟我说这句话吧。现在,你除了听我的,没有别的选择,明白了吗?” “我不明白。” “何夕,你把最新的热搜念给她听听。” 何夕犹豫了一下,才看着手机念到:“林一曼手撕莉莉安……” “点开,念。” “近日,有媒体拍到网红模特莉莉安的大肚孕照,孩子生父疑为新灿已故前任总裁于新。莉莉安已承认此事,而于新孀妻、新灿现任总裁林一曼也已发微博宣誓主权……” “继续。” “不……”何夕摇着头,她真的念不下去了。 安灿拿过何夕的手机:“该事件的男主于新,在去年11月份割腕自杀,自杀原因成迷……不禁让人猜测,此事或与莉莉安、林一曼的情感纠葛有关。而靠卖贤妻人设坐上新灿头把交椅的林一曼,她……” “别念了,别念了!”林一曼捂着耳朵。 安灿掰开林一曼捂着耳朵的双手:“因为你,你和你死去的丈夫,你们的一切,甚至你们的孩子,都会被人一点点拿出来点评,被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满意了?” “怎么会这样……安灿,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再问你一遍,从现在开始,你能乖乖听话了吗?”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39章 暮春(4) 保姆张姐端上了最后一个菜。 长餐桌旁,只坐了两个人。一个是安母,另一个则是刘瑞。 “妈,我们先吃。”刘瑞一边说着话,一边从张姐手里接过汤勺,给安母盛了碗汤。 安母对这碗汤并没兴趣,问道:“她还没回家?” “公司那边有事,安灿要晚点才能回来,她刚才给我打过电话了。” “又是有事,又是晚点才能回家……嗯,这个世界离了她就不能转了,她比总统都忙。” “等她回来,我说说她。” “你说她?”安母苦笑,“她要能听你的劝,也就不会这样啦。算了算了,我们吃饭。” 安母是月初来的冇城。自她来这里,冇城的雨就没怎么停过,而她的女儿,也像这场不停歇的雨,一直在外面忙。晚归,对安灿来说,是一种常态。 昨天安母和张姐闲聊,张姐说漏了嘴,听那意思,要不是安母过来常住,安灿都未必会回家。安母趁此机会套话,才得知,女儿和女婿前段时间闹过离婚。想来,是因为安母突发的那场病,这小两口才貌合神离地将就到现在。 安灿从小就独立,并不是那种会和母亲交心的女儿。安父和安母的性格都偏感性,偏偏这两人的孩子,却理性得有些过分。在安母的记忆里,女儿唯一一次感性,就是当年和于新、林一曼一起来到了冇城。 世人谓我恋长安,其实只恋长安某。 这句话,安灿曾写在寄给安父的明信片里。遗憾的是,安灿恋着的那个人,他最终娶了另一个女孩。在同一年,安灿通知父母,她也要结婚了,对方是位医生。直到婚礼那天,安母才第一次见到她的女婿。她和安父都很满意。而她最希望的是,女儿对这段婚姻同样是满意的。 不过,女儿追求的,和她这位母亲所期望的,是完全不同的两条车道。 婚姻并没有改变女儿,没有让她从琐碎庸常中获取常人都有的那种幸福感,相反,在某种意义上,婚姻成为了女儿的束缚。但是安母,她仍想试试,想把女儿从那条快车道上拉过来。这件事,在安父出事故后,她就曾努力尝试。安母以为自己的决绝,可以让女儿明白,除了她那不知何处才是尽头的理想之外,她还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这一晚,女儿过了零点才回家。雨已经止了,这个家里,静谧异常,只有女儿的脚步声。听得出来,她的脚步很轻。那脚步在安母的房门前顿了顿,接着,便往书房方向去了。 …… 莉莉安怀孕门事件,在林一曼下场后,彻底升了级。互联网是有记忆的。舆论导向,很快就引到了新灿这里。于新自杀、内斗八卦、林一曼上位,再往前推,便是安灿的裁员风波。一直遮遮掩掩的临城分公司舞弊案,也被扯了出来。于私,这将严重影响林一曼和她家人的生活。于公,对新灿的上市势必会造成负面影响。不管莉莉安背后的那些人是谁,总之,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怀孕门和舞弊案,里应外合,杀了安灿一个措手不及。只有揪出藏匿于暗处的那个人,新灿才能拨云见日。 安灿的偏头痛犯了,她吞下一片止痛药,正要拿水,她的手上就多了个盛放着温水的杯子。 “先放轻松,好好睡一觉。”给她递水的是刘瑞,他正关切地看着她。 她嘟囔着:“你怎么还没睡?” “听到你进书房了,过来看看。” “我妈怎么样?她这几天好像要去医院复查,是吧?” “预约了明天,我会陪她的。” “本来应该我陪着的,但是……” “新灿又上热搜了,你走不开,我知道。别在这待着了,去睡觉吧。我睡客房,不打扰你。” “刘瑞……”安灿欲言又止,却见刘瑞已轻轻掩上房门,转身离开。 在海市过完春节后,安灿和刘瑞再也没有提过离婚的事。虽没再提离婚,可他们之间的关系始终还是那壶怎么也煮不开的水,不温不火。安灿从市中心的公寓搬了回来,和原来一样,还是跟刘瑞分房而居。算起来,他们分房已近两年。直到安母到了冇城,这对夫妻才极有默契地住到了一起。但也仅仅是睡在同一张床上。 安灿和王开简单通了个电话后,她便到了主卧。大浴缸里,热水已经放好,边上摆着还有余温的花茶。这味花茶,是刘瑞才知道的配方,可以缓解偏头痛。就好像,在有些清晨,她想起来了,也会帮他选一件得体的衬衫。当然,相比起来,他付出的要多很多。 其实,她能感觉到,他们都在尽力。只可惜,他们的关系,是一个无法100%缓冲的进度条。有些时候,甚至都到了99%,却也只能是99%。 …… 冇江边的露天大排档,烟火缭绕里,总是坐着那么一群不想回家的人。 夜跑的任意,又一次在他想不到的地方“找”到了那位奇奇怪怪的女总裁。戴着大檐帽的她,独坐在江边的长椅上。就这样,任意把她领到了附近的大排档。他告诉她,没有什么是一顿烧烤解决不了的。 林一曼已经很久没在大排档吃过东西,更别说喝啤酒了(喝啤酒最易发胖)。多年以前,江边还没有樱花跑道,也没有景观灯,她也曾是这些大排档的常客。或是她发工资了,或是于新和安灿有了进账,他们都会选择来这里打牙祭。她一直没告诉他们俩,她喜欢的并不是油汪汪的烤肉串,她喜欢的是他们大快朵颐的样子。 “更糟了,对吗?”林一曼突然问任意。 他放下正专心吃着的那串烤牛肉:“也没那么糟,总有办法的。你……你相信他吗?” “谁?于新吗?”林一曼揉捏着喝空的易拉罐,“我想相信。” “应该怎么理解这句话?” “你还年轻,没经历过婚姻。婚姻里,裹挟着美好和幸福的,有猜疑,有疏离,有着各种各样的不确定。总归,在别的关系里有的,婚姻里都会有。所以,有些时候,只能选择相信。选择相信,会让我自己好受些。” “为了相信。”他举起手边的易拉罐。 她笑了笑,爽快地抓过一罐新的,利落打开:“为了相信。”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40章 暮春(5) 陆玲玲单身公寓内,落地窗前,站着一对年轻男女。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他们都是极为般配的一对。他们都有着不俗的外表,拿着名校的文凭,坐在让人羡慕的高管位置上。然而,他们和这座城市里的其他年轻男女一样,都有着大同小异的焦虑。 “你相信我吗?”杨奇这样问陆玲玲。 她歪头看他,只有这种时候,她才会露出这个年纪的女孩该有的神态:“当然相信。临城那点钱,你总归还看不上。和你的前途相比,它们什么都不算。你可是新灿的太子爷。” “这种话,听听就好。太子爷……”杨奇笑着,“在安总眼里,她把新灿交给谁,她都不会放心。她就是那只无脚鸟,一直在飞,停不下来,直到……” “我们的事,她都知道了。” “正常。她知道了也好。” “新灿要增补董事了……”她说完这话,转身到沙发坐下,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然后呢?”他挨着她坐下。 “本来,我们俩都可以进董事会的。” “再然后呢?” “现在,她知道我们的关系了,我们之间,她只会选一个。” “噢。”他还是在笑。 他总是自信,仿佛在告诉他,如果只有一个,那不好意思,他就是被选中的那一个。他的这种自信,对她来说,是迷人的。一开始,她也是因为这个而沦陷。可是此时,他这没头没脑的自信,很是让她恼怒。 “也未必就是你,你不用得意太早……”她微昂着下巴,“今天的会上,她一直在偏袒你,不让你停职,可她忘了,她这么做,恰恰是在帮你树敌。” “如果她真的偏袒我,我早就应该是市场部总监了。陆玲玲,往常我觉得你这人还算聪明,可是这次,嗯……”他扶了扶眼镜,“我要打个问号了。” “难道,她是故意这么做的?” “有救,你还没算笨到家。” “你是说……”陆玲玲的表情变得有些凝重,“有人要整你,她用这招逼着对方再次出手。” “莉莉安怀孕门也好,临城舞弊案也好,应该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这个人到底是谁,安总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都告诉你了?” “怎么?这回知道她最重用的人还得是我了?” 陆玲玲拍了一下杨奇的胳膊:“好好说话!” “她没告诉我,要是都告诉我了,这出戏,我还怎么本色出演?” “可你不是都猜到了吗?” “我猜到是我的事,她会否告诉我,那是她的事。我呢,该做什么就还是做什么。我在新灿这两年,还能坐在这个位置上,就是因为我一直都在本色出演。” “我不懂。” “你呢,是有点小聪明。你想学她,这么多年了,我估摸着,你也只学到点皮毛。我从之前那个公司出来,就是因为我烦透了内耗,一帮人斗来斗去的,十分无趣。本质上,安总和我一样,是同类人。我们只演自己。我们不和谁斗,不对,确切地说,我们不为私心和私欲而斗。很多事,站的高度不一样,看到的自然也就不一样。我是能够和她一起看到新灿未来的人。现在,你明白了吧?” 陆玲玲没有说话,只冷笑了两声。 杨奇再道:“自从你来了新灿,我发现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聪明是好事,但聪明吧,也是一把双刃剑,你可别伤到自己了。有些事,只在于安总想不想深究,要不要深究。保持本色,才经得起推敲。”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们俩不应该聊这些的,用你的话说,今晚,我们越界了……”他取了外套,走到门边,“要是你真的想进董事会,我们的关系随时都可以结束。你原本就没想过要长长久久,早断早好吧。” 接着,她便听到了轻轻的关门声,而他的脚步声,正离她越来越远。 两年前,在安灿组织的饭局上,陆玲玲认识了初到新灿的杨奇。那时候,陆玲玲还是灿基金的秘书长。得赖于安灿的器重,陆玲玲在灿基金可以说是一人独大。也因为这份工作,她接触到了许多方方面面的人物,帮助了很多在困苦中挣扎的女性。按道理说,她应该是很有成就感的。但时间久了,她才发现,和灿基金相比,新灿才是更大更好的平台。尤其是在结识了杨奇这帮新灿的同龄人后。 她隐瞒自己和杨奇的恋情,一则是,她并不十分相信爱情这种东西,更没想过要和谁携手走进婚姻。大学时代,她谈过一场全情付出,却又卑微离场的恋爱,这让她坚定地认为,不付出、不进场,她就永远都不会受伤害。二则,在她的规划里,她是要进新灿的,她不希望自己和杨奇的关系会成为阻力。 这些年,除了工作,陆玲玲几乎没有什么个人生活,和杨奇的这段隐恋,完全在她的计划外。她承认,刚才他就这么离去,她的心里确确实实有那么一点痛。这点痛,和她那个金光闪闪的未来相比,却又根本不值一提。世界很大,有的女孩流连爱情,没有爱毋宁死,但也有她陆玲玲这样的女孩,她们追求的可不是那些。 此刻,夜已深沉。陆玲玲卸了妆,用心地往脸上贴了面膜,她随手点开了微博,铺天盖地的莉莉安怀孕门事件。各路自媒体比网友还狂热,写了不同立场和视角的文章。莉莉安和林一曼这边,双方的微博倒是再没新动静,只看到双方的粉丝在评论区掐架。 陆玲玲不理解林一曼,如果换作是她,她绝对不会和莉莉安这种女人去计较。那可是林一曼啊,她坐在新灿头把交椅上,从亡夫那继承了让人艳羡的遗产,连安灿都在为其鞍前马后!这样的人生,一出场就已是巅峰,为什么还要和一个十八线网红模特较真? 有雨水击打窗户的声响,她探头去看,风吹走了她脸上的面膜,雨滴飞落在她的脸庞和脖颈,带着惬意的清凉。她看着这座给了她期待和希望的城,无限憧憬着即将到来的明天……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41章 初晴(1) 冇城美术馆,一场个人画展正在举行。 画展的主人是朱太太,不过,今天的她,不会喜欢别人这么称呼她。大概五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发展了油画这项爱好。五年后的今天,恰逢她和朱先生的结婚纪念日,向来宠妻的朱先生便出资为她开画展。 这个画展,既是为着炫技和秀恩爱,也有着它的社交功用,出席的宾客,大半都是朱先生和朱太太的朋友。朱太太的画技大有长进,傲娇是有那么一点的,可她看到比宾客还多的记者时,还是吃了一惊。直到她想起,今天的宾客名单里有林一曼,那一位,如今正是风口浪尖上的新闻人物。 朱太太和林一曼是在月子中心相识的,用朱太太的话来说,她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交情,只是这个生,是生孩子的生。爱吃辣的朱太太,性格同样火辣,和温文尔雅的林一曼很是互补。这份交情持续至今,只增不减。 莉莉安的那个破八卦一冒出来,朱太太就给林一曼打电话了。只要林一曼一声令下,朱太太便会领着人去手撕莉莉安。她颇有几分江湖气,平素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事。别说这回是发生在她身边,往常就是看到电视剧里有什么小.三逼宫的狗血桥段,她都能气得牙痒痒。倒是朱先生说,于新不是那种人,这莉莉安肯定是来碰瓷的,朱太太才略微松了口气。林一曼后来发了微博,朱太太还号召太太们集体转评来着。 不用说,今天这帮记者肯定来者不善。朱太太一面叫人去打发记者,一面联系林一曼,让她千万别来画展。朱太太这通电话还没打,门口就传来一阵喧哗,她不顾形象,小跑着过去,只见那林一曼已下座驾,正挥手和她打招呼呢。自从于新过世,林一曼的穿着便不曾招摇。可看她今天这阵势,不说来参加画展,就是去走T台秀都可以了。 “于太太!于太太!”记者们叫着林一曼。 林一曼没回应,连正眼都未给。 “林总!”有个记者窜得老高,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 林一曼这才止了步,露出她标志性的浅笑。 …… 新灿大厦,会议室内人头攒动。 这是新灿每月一次的述职会,各分公司负责人都会回总部,与会的还有总部各部门、事业群的负责人。总之,新灿的高层都到齐了。 已过了原定的会议时间,总裁林一曼和第一副总裁安灿却还未到。 会议室后门口,垃圾桶旁,几个分公司老总正聚在一起抽烟。 这时,凑过来一个不抽烟的,他用手扇了扇像是散不开的烟雾,低声道:“哎,都听说了吧,那件事查清楚了,和杨奇没关系,是临城那波人给他泼的脏水。” 话匣子一开,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 “虽然没关系,但他作为市场部副总监,总监的位置呢,又长期空着,这件事,他多少得负点责任吧?不说失职,失察是跑不了的。” “天真了不是?杨奇是谁啊,新灿太子爷!调查期间,杨奇本来应该停职的,安总那叫一个据理力争,就是不让他停职,要他照常开展工作。” “这算什么……前几天有个行业交流活动,安总谁也没带,就带了杨奇出席,还让那小子上台发言呢。当时他的事还没查清楚,同行业的人,还有到场的媒体记者,他们看了,不定会怎么想。以前于总在,还有人能管管安总,现在……我看那林总,啧,不说也罢,她能顶什么事?” “顶不顶事的我不管,不生事就行。临城这点糟心事,得赶紧翻过去,要是翻不过去,他们要把我们这些分公司挨个都查一遍……谁家没有半本藏着掖着的烂账,无非是临城搞得太过了……” “快把你那乌鸦嘴闭上吧。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要都按台面上的规矩来,搞得我们这帮人缩手缩脚,能干成什么?有些事,总部这边都知道,且不说初来乍到的林一曼,那安灿是什么人,能瞒得住她?无伤大雅的,能遮也就遮过去了。” “这话在理,可别让她动真格。在线教育部的事你们都没忘吧?主管和主管级别以上的,一个不剩,全都给清出去了。就她原来那助理,叫许博文的,跟了她那么多年,就因为许博文的女朋友是在线教育部的课程研发主管,扯进了那事,他就帮女朋友说了几句话,结果呢?四个字,走好不送。” “别说了,她来了,赶紧都把烟掐了,进去吧。” 任意引着安灿进了会议室,她一进门,会议室里立时雅雀无声,本是坐着的,马上站起身,本是站着的,立得更直了。 “都坐,”安灿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顿了顿,才道,“林总临时有事,不能参加今天的会了。我们开始吧。” …… 美术馆内,林一曼正笑看着那帮记者。 “林总,传闻你将起诉爆出莉莉安怀孕门事件的媒体,是否确有此事?”这是一位语速很快的女记者。 林一曼敛了笑容:“相信我们新灿的法务部能很好地处理这件事。” “莉莉安坚称,她的孩子和于新先生有关,她发了新的声明……” “单亲妈妈不容易,我很佩服她的勇气,更佩服她的想象力。” “你之前那条宣誓主权的微博……” “你喝酒吗?” “喝一点……” “醉过?” “嗯……” “那是我喝多了发的,明白了么?有新素材了?莉莉安怀孕,林一曼买醉?” “……” 林一曼摇摇头,对众记者道:“你们面前这个女人,半年前刚刚失去了她的丈夫,众所周知,她还接手了他的公司,还要抚养一对儿女,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接着,就是各种带节奏的言论……面对这样的恶意诽谤,换了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你们能冷静?你们居然来反问我,我为什么要发微博。我不想卖惨,也不需要你们的同情,希望你们能够公平、客观,希望你们不要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希望你们不要随随便便消费我和我已经不在人世的丈夫。以上,是我最后一次就此事件发表言论。” 一边的朱太太沉着脸,看着那些记者:“抱歉,今天的个人画展,诸位并未受邀,你们可以离开了。” 待记者们散去,朱太太拥住了林一曼。 “我没事,”林一曼拍拍朱太太的背,“倒是你的画展,被我搞砸了。” “你早该站出来说这些话了。” “我也是才拿到新剧本,他们告诉我,我终于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剧本?谁给你的剧本?” “这个不是重点。” “你想说的,刚才已经说了,那你现在想做什么?尽管告诉我,我陪着你。” “好啊,今天晚上,我要请你们看戏。”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42章 初晴(2) 待分公司的这些老总述完职,议程已经过半。就在会议室里的众人都有些昏昏欲睡时,突然被几句掷地有声的话给拉了回来。 “安总,临城分公司的事,杨奇必须负责任。他虽然没有参与舞弊,但他作为市场部副总监,作为临城幼儿园并购计划的责任人,对临城分公司的具体执行疏于监督,只问结果,不问过程,监管不力,不作为,公司应该对其追责。”说话的是原人事行政部总监、现江城分公司总经理薛燕。 薛燕虽被调往了江城,不再属总部核心管理层,但她仍是新灿的董事,是新灿资历最深的元老级人物。大家面上不说,心里其实都明白,薛燕之所以会到江城,是因为她和安灿有了嫌隙。刚才她那番话,字字铿锵,义正言辞,真是一次完美的绝地反击。 “追责?”安灿转着手里的笔,“其他人呢,你们怎么看这事?” 短暂的沉默后,作为当事人的杨奇缓缓站了起来:“薛总说的对,我接受问责,也接受公司的一切处分。” “我没问你,”安灿环顾着众人,“我问的是他们。平时一个个的,出去都是个人物,怎么,在我们公司自己的会议上,倒开始装聋作哑了?” “你别问了,这里除了我,没有人会站出来说这些话……”薛燕直视着安灿,“只可惜,新灿不是你一个人的,有些事,还真不是你说了就能算。你上边有林总,我们新灿的董事会并非形同虚设,监督董事会的还有监事会,董事会和监事会的背后是股东大会。我没记错的话,在座的各位基本都是股东,他们本该有发言权的,但是,你,安灿,把这里变成了你的一言堂。” 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眼前这一幕,堪称“有生之年系列”。薛燕是个老好人,往常别说是冲安灿了,就是对她的下级,她都极少撂狠话。看来,这段时间她在江城过得并不如意,这是憋着天大的怨气来的。 众人都等着安灿的反扑,却只见她笑了笑,转对陈启明和王开:“二位都是我们新灿的副总裁,连你们都不敢说话?” 陈启明讪笑着:“杨总监是有责任,但有些事鞭长莫及,他也是有苦衷的嘛。临城这事,闹得挺大,造成了一些负面影响,给我们开拓北方市场带来了一些不利。在座的好些年轻人,都是安总亲自招进咱们新灿的,我们都知道,她最惜才,最爱才,她看人是很有眼光的。我相信,只要我们给杨总监机会,以他的能力,一定会替新灿挽回所有损失的。所以,将功补过是最好的。” 安灿点点头,似乎非常满意。 “鞭长莫及……”王开接过话茬,“这倒是提醒了我。既然薛总开了头,陈总发表了见解,我们新灿呢,也确实不是谁的一言堂,那我今天就放开说几句,畅所欲言。有得罪诸位的,还请莫怪。” 众人只等着王开畅所欲言,他却停了下来,悠悠喝了口茶。 “我刚说到哪了?噢,鞭长莫及,”王开旋上保温杯盖,仍是不疾不徐,“提起这个,我也有些替杨总监鸣不平。我们有十家分公司,分布在不同的省份和城市,分公司底下,还有近八十家培训学校,市场这一块,就是他杨奇,他市场部的所有人,全都长着千里眼顺风耳也管不过来。” “就是这个话。”陈启明表示赞同。 “要我说,我们还是要从根源上解决这个问题,”王开的神情渐渐凝重,“像双星教育,前些年也出过不少事,他们是怎么解决的呢?轮换制,强制轮岗。尤其是在利益冲突比较大的岗位,保证了人员的流动性,有效地杜绝了职务犯罪、贪腐等问题。” “你是管人事的,你也说说看。”安灿看向陆玲玲。 陆玲玲朗声道:“王总的建议我完全赞同,如果新灿要做轮换制,可以先从分公司各管理岗开始试行。我们人事行政部可以先出个方案。” 会议室里,原本众人只是在窃窃私语,听得陆玲玲这话,嘈杂声顿时四起。 前面几位都畅所欲言了,许是受了他们的影响,向来寡言的监察办公室主管赵思远站了起来:“光搞轮换制不行,我们的监督机制必须配套。刚才王总提到的双星教育,他们就很重视内部反腐,对贪腐问题零容忍,一经查实绝不姑息。不但这样,双星还大力呼吁公司内外的知情.人士提供线索,进行监督和举报,并对举报人的信息严格保密。” 如果陆玲玲的话是颗激起层浪的石子,赵思远的这番话则是闷响的惊雷。 “我们的会议很久没这么热闹了,挺好,特别好,”安灿说着,转对陈启明,“陈总,你说呢?” 陈启明摸了摸微微冒汗的额头:“好,很好。” 安灿指了指正襟危坐的妮娜:“大家说的这些,你都记好了,必须一字不漏地转述给林总。” “好。” “分公司的老总们,你们呢,都别闷着了。冯强……”安灿看向一个年轻人。 冯强慢慢站起来:“我……咳,安总,你是知道的,我这人不善言辞。” “你原来是陈总的助理,他最看重你了,这才推荐你到分公司任职。我想想啊,你到宁城分公司,快一年了?” “马上就满一年了。” “还有孙凯和古海生,一个是从K12事业群出来的,一个是从在线教育部出来的,都是陈总推荐的……” 被点到名的两人,齐刷刷站起。 安灿继续道:“陈总说我眼光好,我觉得,他才是伯乐。你们三个,是这波分公司老总里,最有能力,最出色的。尤其是冯强,听说他到宁城分公司才一年,就换了套大房子。” “安总,我……”冯强一张脸憋得通红。 “安总,赶紧开始搞轮岗制吧,”有人笑道,“一人血.书,求把我换去冯总的宁城,在那待上一年,我也好换大房子。” 这人话音一落,会议室里有了压得低低的笑声,接着,笑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也越来越响。既有没心没肺的笑,也有忍俊不禁的笑,还有干巴巴的苦笑。 “陈总呐,我们早就该畅所欲言了。”安灿笑看着陈启明。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43章 初晴(3) 菲斯特餐厅,观景大包间内。在这里,冇城的夜景一览无余。 林一曼看着久违的太太圈的姐妹们,她们和以前一样,仍是叽叽喳喳分享着各自的生活。朱太太今天成功开了画展,终于将业余爱好发扬光大,还借着结婚纪念日秀了个高级的昂贵的恩爱,已是人生赢家。坐在朱太太身边的是陈太太,陈先生的创业公司刚被收购,算是有了一个阶段的悠长假期,陈氏夫妇终于可以带着孩子满世界浪了。张太太怀上了二胎,珠圆玉润,气色竟比原来还好。米太太始终没忘记自己曾经是个畅销书作家,已在提笔写童书,说是孩子带给她的灵感。李太太品评着餐厅的招牌菜,表示不过尔尔,顺便安利了她在上的料理课。 要是于新还活着,要是林一曼不是林总,此刻的她,应该会给姐妹们推荐她刚换的那款面膜。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坐在她们中间的她,总觉得自己有那么一丝丝格格不入,也有那么一丝丝说不出的违和感。 “一曼,你说晚上请我们看戏,不会就在这吧?”朱太太问道。 林一曼抬手看表:“快了,再等等。” …… 杨奇从健身房走出来,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陆玲玲。 “等你半天了!”她走上前去,挽住他的胳膊。 他抽出自己的胳膊,和她保持了半米的距离:“找我有事?” “OK,”她了然,只笑道,“没错,我们俩……已经分手了。就是吧,今天这个会太精彩了,信息量太大,我一时半会儿消化不了,想和你一起吃吃瓜。” “想问什么,就问吧。”他边说着,边迈开步子往前走。 她紧跟上去:“想整你的人是陈启明,安姐早就料到,她这一出手,轻轻松松推进了分公司主要岗位轮换制,将了陈启明一军。冯强他们几个,都是陈启明的人,说起来,谁的屁股都不干净。这轮换制,他们要是不支持,就说明大有问题,还有可能会殃及陈启明。到了这一步,他们是不支持也得支持,只能乖乖举手。” 他没吭声,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你、我、王开,都是安姐的人,我们配合着她,打出了这手好牌。可是薛燕……我怎么也没想到,薛燕是发牌的那个人。要不是她先站出来,说了那么一套义正言辞的话,今天这戏,还真不好开场。”她道。 有对情侣从他们身边走过,那两人搂在一起,旁若无人地腻歪着。 杨奇站定,回头看了眼那渐渐走远的两人,对陆玲玲说:“我从来就不是谁的人。我只是在其位谋其职,做好自己该做的。我不站队,我只站‘对’,对错的对。” “对错?”陆玲玲看着杨奇,“哪有什么绝对的对与错,无非是立场不同罢了。那你告诉我,在你的立场,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 “什么是错……”他定定看着她。 “说啊。” 他迟疑片刻:“什么是错?不如这样,你先告诉我,薛燕是怎么离开总部,调往江城的,你又是怎么来到新灿,替代她当上人事行政部总监的?” …… 林一曼这边,好戏开场了。 一天前,安灿告诉林一曼,今晚九点,莉莉安的怀孕门事件会收场,这个收场,一定能让林一曼满意。 安灿没有骗林一曼,九点整,莉莉安在自己的微博发了封很长的声明。在声明里,莉莉安表示,她和于新没有任何关系,她这么做,只是为了博出位。她和于新那几张从酒店出来的合影,是饭局结束后,她设计好,请人偷拍的,酒醉的于新甚至都不知道搀着他的人是谁。她诚挚地表达了自己的歉意。至于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故事发展到了这一步,已经没人想要知道了。 和想红想疯了的小模特相比,美术馆里,优雅、大方,却又真性情的林一曼林总,她一不小心,便又圈了一波粉。 王开写的这个“美术馆怒怼记者”剧本,至少有林一曼可以自由发挥的地方,她演的是她自己,比以前她背的那些乏味的发言稿和采访稿精彩太多了。 她果然应该相信他们的。不过,她十分好奇,他们到底是怎么搞定这桩差点让她崩溃的麻烦事的? …… 杨奇和陆玲玲就站在街边,两人对视着。 “薛燕的事,你早就知道?”陆玲玲又是那个脸上带着冰霜的陆总监了。 “也不算早,就在……我最后一次到你家,你说安灿已经知道我们关系的那天。也是在那天,你说如果增补董事,我们俩只能进一个,然后我告诉你,我们的关系随时都可以结束……不对,那天之后,我们就已经结束。”杨奇坦言。 “你怎么会……” “嗯,要不是我不小心看到你夹在书里的照片,薛燕和陈启明的照片,我大概永远都猜不到。不过,说来也奇怪,我看了那些照片一眼,就把所有的事情都串起来了。你把照片像战利品一样保存着,每次拿出来看的时候,肯定特别有成就感吧。了不起啊,陆玲玲。” “不道德的人是薛燕和陈启明,我只是无意中知道了他们的私情……” “嗯,然后你用一些非常手段,拍了些东西,交到陈太手里。我猜得没错吧?” “结局皆大欢喜。让安姐知道,是薛燕背叛了她,让陈启明回到了陈太身边,而我,也终于可以到新灿,做我真正喜欢的事。我没错。” “你的对错,已经和我没关系了。” “我没错!”陆玲玲拽住了杨奇的手臂,“我到新灿后,替薛燕收拾了无数烂摊子,我才是那个位置上最合适的人选!” “好,你没错,是我错了……”他木然道,“陆总监,请你放手,我该回家了。” “这些……请不要告诉安姐,你答应我,我就放你走。” “你不是没错吗?为什么害怕被她知道?你放心,和我无关的事,我一件都不会多管。不过,我跟你说过,有些事,只在于她想不想深究,要不要深究。我可以走了吗?” 她慢慢松开他的手臂:“请便。”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44章 初晴(4) 一场夜雨淅沥至凌晨,瞬尔,天边挂了一抹明霞,冇城迎来久违的晴好。 安灿驾着她的SUV,正驶向机场方向。 “为什么不在家里多呆几天?”安灿问向坐在副驾驶的薛燕。 “佳音在学校,我要是回家了,就只有我自己。还不如回江城,江城分公司的那帮年轻人挺有意思的。”薛燕笑道。 “是有意思,我听说你已经认了两个干女儿,一个干儿子。让你去那边,是管着他们的,不是给他们当老妈子的。” “知道了,一样的话,你翻来覆去说好几遍,我听着都累。” “燕姐,”安灿直视着前方,“这次,多亏了你。” “这是我欠你们的,能还一点是一点吧。” “你不用说这样的话。” “你当初那么做,确实是为了保全我这张老脸。我和陈启明的那点事……” “不提了。” “没什么。犯了错,犯了糊涂,我就得认。想得通的,想不通的,时间一长,全都不在意了。在江城,我在那帮年轻人身上,感受到了在总部感受不到的东西。” “像我们新灿刚开始那样?” “是啊。那个时候,苦是苦一点,但是特别充实。” “每天都充满希望。” “对。” “燕姐,你信吗?我现在还是这样,觉得每天都充满希望。” “悠着点……”薛燕似乎欲言又止。 “嗯?” “我是说,开慢点,离起飞还早呢,不赶时间。” …… 三天前,薛燕到了冇城,为着新灿近日的两场风波而来。莉莉安的怀孕门事件和临城舞弊案,二者看似无关联,前者是冲林一曼来的,后者则指向安灿,但细思之下,薛燕很快就发现,两场风波的始作俑者都是陈启明。 陈启明是除林一曼和安灿外,新灿最大的股东。在加入新灿以前,他手里的那家少儿英语培训机构已创办近十年。用安灿的话来说,陈启明这人有野心,但是胆子小,没什么魄力。十年了,他的培训机构也在本省的几个城市开拓了新校区。倒是于新,他觉得陈启明够稳妥。安灿太有冒险精神,需要有这么个稳妥老成的人加入。 2016年初,陈启明带着他的少儿英语机构正式加盟新灿。那一年好不热闹,和陈启明一起加盟新灿的还有王开,两人成为董事。随后,整形业的陈默,地产业的赵川,这二位相继入股,成为独立董事。彼时,忙着征战市场的安灿,在杨奇的辅佐下,大搞围猎,令不少同行闻风丧胆。 当时,各培训机构的选址多以写字楼为主。安灿和杨奇出其不意,搞起了当时对二三线城市来说,还属陌生的“底商模式”,在社区门店设立教学点,选址以靠近居民小区为主,这些门店,一般都与邻近学校较近。这种“底商模式”,不但拉近了附近居民的距离,也极大方便了周边学员的交通出行。 和安灿、杨奇不一样,陈启明的精力主要放在在线教育,课程研发、推广引流、销售转换,每一件事,陈启明都事无巨细、亲力亲为,除了这些,他没忘记笼络人心和搞小团体。待安灿回过神来,不声不响的陈启明已滚起了一个巨大的权力雪球,他主管的在线教育部和K12事业群,安灿已有些插不进手。 安灿想上市,但陈启明不想。已经掌握了核心权利的他认为,一旦上市,股权分散,控制权和管理权便会受牵制。股权融资的成本是头顶上的利刃,不知道何时会落下,也不知会落在谁的头上。何况,新灿教育的利润和现金流状况都不错,很长一个时期内,都不需要通过上市来融资。 薛燕之所以支持陈启明,有两个原因,其一,当时的她和陈启明的关系已有了微妙的变化,其二,高歌猛进的安灿让薛燕感到了深深的不安,仿佛她随时都可能被安灿甩出那辆疾驶的车。薛燕不再年轻,她想安安稳稳享几年清福,她真的走不动了。 被安灿“发配”到江城分公司的薛燕,有过怨恨和不甘。可她看到林一曼和安灿被卷入风波,看到于新被一个小网红碰瓷,名声受辱,看到新灿有了危机……她到底是坐不住了。她最担心的是安灿会和陈启明硬杠,安灿行事果断,有股狠劲,但她并不阴毒,陈启明则不然,惯会扮猪吃老虎。于新走后,安灿看似掌握着新灿的一切,然则,涌动的暗流下,一些像陈启明这样的人,他们已织下盘根错节的网,随时准备吞噬。 风波要平息,但是,要平得恰到好处,平得点到为止。让薛燕意外的是,安灿的想法竟和她的不谋而合。这才有了述职会上的那一幕。 …… 林一曼早就到机场了,是安灿让她来的。当林一曼看到安灿身边的薛燕时,既诧异,又不解。 “让你来,是一起送送燕姐。这次的事,多亏了她出手相助。”安灿对林一曼道。 “原来……”其实,林一曼根本不知道“原来”到底是什么,薛燕是怎么出手相助的,安灿和王开他们,又是如何轻轻松松解决掉那些麻烦的。这个“原来”,对她而言,太过复杂。待送走了薛燕,安灿要林一曼给自己解惑。 “不急,今天,我们还有一个人要送。”安灿伸手,指向不远处。 顺着安灿手指的方向,林一曼看到了一个瘦骨嶙峋却大腹便便的女人。女人的头脸上裹了丝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孕妇裙下,是拖鞋,拖鞋里的脚掌肿.胀不堪,像是这鞋很快就会飞出去。 “这是?”林一曼并不确定。 安灿点点头:“莉莉安。” 林一曼再瞧时,莉莉安已慢慢地走向安检口。 “她……”林一曼往前追了两步,却又站定转身,看着安灿。 “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不会再回来了。至于别的,等我们上了飞机,我再跟你说。” “我们?我们去哪儿?” “你很久没回老家了吧?” “我们要去云城?” 安灿笑了笑:“对,送你回家。”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45章 初晴(5) 云城,佐佑家政学院的揭牌仪式正在举行。 台上,作为仪式主持人的院长很是激动:“今天的揭牌仪式,我们很荣幸地邀请到了灿基金理事长安灿女士,站在她身边的是新灿教育董事长兼总裁林一曼女士。云城首家家政学院的顺利落成,离不开两位女士的鼎力支持。年初,灿基金给我们捐赠了五千万,而这五千万的出资人就是林一曼女士的先生,知名的教育家、企业家于新先生!为了表达我们的诚挚谢意和敬意,在安灿女士的建议下,学院以林女士和于先生的子女,于佐和于佑的名字来命名。学院将开设婴幼儿护理、老人陪护、病人护理、月嫂、家庭保洁等培训项目,助推女性就业……” 台下的林一曼,她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泪水夺眶而出。在来云城的飞机上,安灿已经把这件事告诉林一曼,可当林一曼真切地看到,并置身其中时,她有了另一种情绪,是感动,却不仅仅是感动。 这五千万,是于新写在遗嘱里,捐赠给灿基金的。为此,林一曼曾和安灿大吵过一架。林一曼从未想过,安灿会用这笔钱,在林一曼的家乡云城,建起一座以两个孩子的名字来命名的家政学院。 从大学时代到而今,身边这个女人,林一曼已和她相识十五年。在漫长的十五年里,林一曼曾以为自己足够了解安灿。走出校门,去往冇城,各自做梦,各自追求,在交叠着这段人生里,她们相知过、相扶过,却也疏离过、淡漠过。但是,无论如何,这一刻,她们仍坐在一起。没有意外的话,这一刻之后,她们仍要同行。 安灿朝林一曼伸出了手:“来,该上台揭幕了。” “好。”林一曼徐徐站起,拉住了那只手。 …… 两个小时前,在飞机上,安灿解开了林一曼的那些疑惑。 莉莉安借着给新灿教育拍平面广告,和于新相识,并开始有计划地接近于新。那组两人从酒店出来的亲密照片,就是她设计偷拍的。她的计划还未实施到关键的一步,于新就离世了,也是在这个时候,她发现自己怀上了某位男友的孩子。得知她有孕,那位男友吓得直接跑路,而她职业的特殊性,也不允许她怀孕生子。或是母性使然,她决定排除万难,生下这个孩子。这时,陈启明的人给了她一笔钱。 “所以,王开去找她了,让她发道歉声明,让她离开冇城?”林一曼问安灿。 安灿笑道:“这些前因后果,是王开找人去查的。至于解决嘛,不用那么麻烦,是陈启明去善后的。他惹的事,就该他去平。” “我不懂。” “他本以为,搞出个莉莉安,临城分公司那边,又出了个把杨奇扯进去的舞弊案,就能弄得我们方寸大乱。我只是将计就计,借着临城的事,发挥了一下,要推进分公司主要负责人岗位轮换制,要清查职务侵占。分公司的总经理,有好几个都是他推荐的,是他的亲信。这几个家伙,怎么说呢,能力是有,但落下的把柄也不少,总之,不干净。真要查起来,他们都是一条藤上的,陈启明会干净吗?他是聪明人,那个会一开完,他就主动来找我,说莉莉安那边,他有办法解决。我当然同意了,就等着他开口呢。我说,行啊,等解决完了,咱们再来商量轮换制,希望他多多提建议。” “把于新和新灿的名声搞砸,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会在乎这些吗?他在乎的只是权力、私欲、利益。再说了,莉莉安这事,他是冲你来的。你只要一下场,他这个计划就成功了一半。要不是他,你不会来新灿。可他没想到,你非但没被他控制,还和我站到了一起。他得想办法把你弄走。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你承受不住压力,自己走人。” “我确实崩溃了。那我们以后怎么办?” “嗯?” “陈启明这样的人,难道还要留在董事会,留在新灿吗?” “一曼,其实我压根就没想跟他斗。他有他的贡献,K12仍是我们的主营业务,在线教育这一块,更是以后发展的重中之重。那些他的拥趸,和杨奇一样,他们都是新灿的中坚力量,新灿的未来和希望。至于怎么用这些人,怎么让他们合作,什么时候压制,什么时候抬高……这些问题,是你林总要思考的。” “我不行。” “听好了,你不是什么新灿大厦门口的石狮子,也不是公司的吉祥物,我更没有把你当牵线木偶……” “这些话,是何夕跟你说的?她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你别管是谁说的,总之,你林一曼到了新灿,接手了这一切,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就有你的价值。” “我的价值,我有什么价值?”林一曼苦笑。 “跟你说件事,”安灿顿了顿,“以后,我可能要匀一点时间给家人了。所以,你得尽快进入角色,当好你的林总。” “你和刘医生……” “我们的婚,还是没离成。” “唔,我明白了。” “春节的时候,我妈病了,心脏问题,年后,我们把她接过来了。她来之后,我和刘瑞的这个家,总算有点家的样子了。虽然,我还是忙,还是很晚才回家。有些话,刘瑞没说出口,我也不想说,但我能感觉到,我们还想试试。” “那就再试试。婚姻,大概不是你结婚前想的那么简单,但是,它也没那么复杂。” “对了,当莉莉安怀孕门事件刚爆出来时,你是不是真的以为她怀着的是于新的孩子?” “有那么一瞬间,确实是。但是后来,我决定选择相信。” “你应该相信他。我曾经怀疑过全世界,但我总觉得,还有值得我们相信的人和事。” 林一曼望着窗的云雾:“我们认识十五年了,其实……你还是那样,你没变。” “我知道。”安灿笑道。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46章 维夏(1) 华灯初上,夜色里的冇城摇摇晃晃,是一艘游走在大江中的巨轮。酒店宴厅内,衣香鬓影,作为这场生日宴会的主角,微醺的舒兰也有些摇摇晃晃,她那双定制高跟鞋踩在柔软地毯上,就像踩进了云朵里。 过完这个生日,舒兰就四十岁了。她对人对事从不过分执着,慵懒地处理着各种情感羁绊,这些情感包括亲情、爱情和友情。所以,看到这场由她丈夫一手操办的生日宴宾客络绎不绝,她有些意外,也大感满足。 就在舒兰决定再喝一杯的时候,安灿走进了宴厅。安灿穿了条灰色真丝长裙,清淡素雅,佩戴的首饰唯有简约的项链和婚戒,有着不抢女主人风头的自觉。舒兰不禁有些感慨,当年的安灿,年纪轻轻就开始创业,只把自己往老成持重的方向装扮,现如今对来说她,穿什么衣服、化什么妆容、戴什么首饰,这些大概并不重要了吧。 岁月总是公平,它让舒兰衰败了不少,也让安灿的眉间有了细纹。不公平的是,舒兰能在脸上动刀,她略有些迟暮的眼神却总是在向人宣告她的年龄。安灿却不一样,她的眼里还藏着野心勃勃。年轻这种事,有时候真的跟年纪无关。 严格来说,安灿不算是舒兰的朋友,当然,她们也不是对手。舒兰才不希望自己有个安灿这样的对手,懒得跟人斗是一回事,斗不斗得过,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那年安灿和于新的补习班终于有了证照,从小车库搬到了一间大教室,那间大教室,就是安灿从舒兰手里“借用”的。曾是舞蹈演员的舒兰,当时开了家少儿舞蹈培训机构,做得风生水起,在市中心足足租了三层写字楼。 当陌生的安灿站在舒兰面前,提出要借用教室时,舒兰差点没把手里那只精致的水杯惊掉。 “舒老师,你这里地段好,生源稳定,口碑也不错,所以,我选了你。”安灿笑道。 “你选了我?”舒兰眯眼打量面前穿着某奢侈品牌西装的安灿,那袖口已微有些磨破。如果没有猜错,西装是那个牌子去年的款式,大概,它已经是这个女孩最昂贵最体面的着装了。 舒兰也笑了:“别闹,要不是有熟人介绍,我都没想见你。” “舒老师,我只要一间教室。” “你还真敢要。” “我不白用……” “那我也得给不是?” “你这边的生源可以推荐给我,每个生源,我给你百分之五的提成。我算过了,这买卖,你不亏。” “嚯……”舒兰抬了抬眼睛,“还真是有备而来。” “我准备了招生计划,噢,还有我们新灿近五年的规划,舒老师,请你相信我们的实力……”安灿从包里掏出一堆资料,手忙脚乱地铺陈到舒兰跟前,“我需要市中心的场地,需要生源,好把我们新灿的知名度打出去,而你……不瞒你说,我了解过,你其实用不了那么多教室。” “我不喜欢给自己添麻烦,懂吗?” “百分之八呢?” “百分之十。”舒兰双手压在那堆资料上,看着安灿。 “百分之八,”安灿直视着舒兰,“这是我的底线。” 有底线的安灿,多年后的今天,已拥有无数间大大小小的教室。倒是舒兰,遇到了比她更有钱的老公,婚后便将那家舞蹈培训机构转手,当起了她的裴太太。这世间,个人有个人的追求,个人有个人的活法。即将不惑的舒兰,将很多事情都看通透了,然而,看得通透不算什么本事,难得的是,她还活得有些糊涂。这种糊涂,让她免掉了许许多多的烦恼,她从不为难自己。安灿恰恰相反。 “兰姐,生日快乐。”安灿递过礼物。 “都四十岁啦,本来没想过生日的,”舒兰眼波流转,“是我老公,非说要办。” “你看着最多也就二十八,会保养。不像我,面膜都懒得贴。” 舒兰便悄声道:“贴面膜有什么用……我这个岁数,还不是靠打针和动刀子。跟你说,陈默他们医院的线雕和热玛吉都不错,你得试试。” “行啊,我一定去试。兰姐,你看,你又有朋友来了,别管我啦,我也乐的自在。” “嫌我烦了?” “我哪敢!” “你?没有什么是你不敢的。”舒兰装作生气的样子,塞给安灿一杯酒,便迎上了刚进门的两位宾客。 已入夏,宴厅的冷气开得很大,这让安灿觉得有些不适。她刚找了个僻静处坐下,就有三三两两的人陆续过来和她打招呼,有相熟的,更多的则是半熟不熟的。早年混迹这种场合,她也是满场转的,恨不得将所有人的名片都拿到手,以为拿到手了,就是某种资源。后来她才明白,资源对等的交换才有价值,如果只是换个名片的,那可什么都不算。 待围着她的人陆续散去,她才低头喝了口水,就听得舒兰在叫她。 “安灿,我把你的粉丝带来了。这孩子一直特别崇拜你,听说你也在,非拉着我,要我替她引荐。” 安灿站起身来,看向舒兰身侧,站在那的可不是什么孩子,而是一个漂亮女孩。女孩穿着白色低.胸礼服,皮肤麦色,线条紧.致,戴着一对洁净圆.润的珍珠耳坠,像窗外夜幕之下的点点光亮。 “裴洁瑞,我们裴家的掌上明珠,洁瑞,这就是安灿安总,你的偶像。”舒兰笑盈盈的。 洁瑞?安灿一怔。 “安灿阿姨好。”洁瑞同样笑盈盈。 舒兰轻拍了一下洁瑞的手背:“怎么就阿姨了,你这孩子……” “你是我婶婶,你和安总姐妹相称,我当然要叫她阿姨了。” “没问题,叫什么都一样。洁瑞,很高兴认识你。”安灿大方地伸出手去。 洁瑞握.住了安灿的手:“我不一样,我早就认识你了。” 是她了,就是那个洁瑞,那个要安灿和刘瑞离婚的洁瑞,那个让安灿放手的洁瑞。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47章 维夏(2) 宴厅外有条回廊,安灿走到回廊时,就预感洁瑞会跟过来。 果然,安灿一回头,就看到这个称呼她为“阿姨”,却惦记着她老公的女孩。 洁瑞手里拿着两杯酒,很自然地递了一杯给安灿。 安灿接过酒杯,不禁莞尔:“果然是你,不愧是你。” “我对这种无聊的晚宴没兴趣,要不是你,我不会来的。”洁瑞也笑。 “很荣幸。” “我跟你想象中一样吗?” “一样,也不一样。” “怎么说?” “你不会想知道的。” “我猜猜?”洁瑞抿了口酒,“在今天之前,你觉得我只是个头脑简单、一时冲动的女孩,年轻、天真、无知,普普通通、简简单单、痴痴傻傻,甚至不配当你的对手。但你没想到,我是裴家的女儿。我倒是想普通,抱歉,我接受了那么好的教育,见过那么大的世界,还真普通不了。” “既然世界那么大,你就应该再去看看,而不是盯着别人的老公。” “这话我爱听,你终于拿我当对手了。所以,你们这婚,是真的不打算离了?”洁瑞将长发拢到胸前。 “唔,我以为他已经跟你说清楚了。” “说过。但是,我没想要放弃。刘瑞永远排在你那些所谓的雄心壮志之后,但在我这里,他很重要。” 安灿仍在笑:“你怎么知道他对我来说不重要?” “要是重要,你就不会总是不回家了。要是重要,他就不会和我诉衷肠了。你们继续维持着这样的婚姻,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你倒是提醒了我,时间不早,我该回家了。”安灿饮尽那杯酒,顺手就将杯子塞回到洁瑞手中。 …… 以往,这种喝了酒的情况下,安灿总是就近找个酒店小憩,等酒醒了再开车回家。但是今天,她只呆立在街边,像是融进了混沌夜色。 夜深了,有几辆跑车咆哮而过。冇城人口已破千万,和任何一座大城市一样,有各色人群生活在此,有安灿这样的创一代,也有跑车主人们这样的富二代,洁瑞那样的富三代却不多见。 裴家正如洁瑞所言,从裴老爷子那辈开始发迹,到了洁瑞这辈,她确实可以活得随心所欲,她是有着无数选择的后浪。而所谓自由,就是有选择。 这种自由,安灿没有。她不但没有洁瑞的自由,也没有洁瑞的年轻。当她立在洁瑞面前时,甚至感受到了窘迫。 最近,安灿过得并不轻松,或者说,从创业伊始,她就没有轻松过。新灿教育合作的那家上市辅导机构是其元证券,双方已签订《股票发行与上市辅导协议》,却在呈报备案资料的当口出了问题,闹得有些不愉快。而新灿内部呢,即将在分公司实行的轮岗制就像一颗炸弹,把妖魔鬼怪全给炸出来了。水至清则无鱼,这道理安灿懂,况且在上市辅导的节骨眼,稳定是第一要素。但换个角度来考虑,只有在上市之前,把新灿的一些内部问题彻底解决,才是计之深远。 安灿何尝不想要自由?可自由对现阶段的她而言,仍然是奢侈品。洁瑞说的没错,安灿生活中的诸多人和事,都排在她的雄心壮志之后。但这雄心壮志不是她一个人的,她要对新灿上下负责,对提早退场的于新负责。 不远处,一辆出租车正朝安灿的方向驶来。车子停到了她身侧,副驾驶上下来的,是神色匆匆的刘瑞。半个小时前,他收到了她发来的定位,要他打车过去找她。 “喝酒了?”他扶住她。 “就一杯,”她专注地看着他,“我的车就停在前面,你来开。我们回家。” 他诧异,自从安父出了车祸,她便坚持自己开车。他能理解,与其说她不再信任任何一个司机,还不如说,她内心的巨大创伤并未愈合。非但没有愈合,反而越来越严重。此刻,她注视着他,仿佛沉疴顿愈。 “好,我来开车,我们回家。” 车子上了高架,副驾驶座上的安灿,她的紧张神色才慢慢舒缓下来。 刘瑞关掉车里放着的一首快歌,才道:“你放心,我会开得很小心,安全第一。” “三年了,每次我踩下油门,总会想起我爸。其实那天的会议,我不是非参加不可的,我完全可以自己送他去机场。我以为,我们还有的是时间见面……从没想过,那天之后,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都过去了。” “刘瑞,这些年,我做错了很多事,也错过了很多事。” “你今天是怎么啦?”等红灯的间隙,他偏头看她。 “我……” 她想告诉他,她见到洁瑞了,她萌生了许久未有的挫败感,她还有了一些本不该有的醋意和妒意。当她站在街边等他,短短半小时,她回顾了他们这段还在进行时的婚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做错的到底是什么,错过的又是些什么。只是,这些话,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们很快到了家,她几乎是半拽着,将他拉上了楼。进房间,关房门,拉窗帘,她一气呵成。接着,她把一头雾水的他摁到了那张大床上。 他们都不记得上一次“上演”这种激情戏是什么时候了,要不是安母被接到冇城,他们甚至都不会睡在同一张床上。不,要不是安母,他们现在已经离婚。 “安灿……”他抓住她的双手,那双手正游走在他胸口,解开了他衬衫的第三颗扣子。 她的嘴唇略过他的耳朵:“你不想吗?” “我想,我很想……”他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很是低沉,“但是你呢,你想吗?” 她本已把嘴唇移到了他的唇边,听了他这话,在两人片刻的四目相对后,她翻身.下来,沉默地躺到他身侧。 “安灿,对我来说,这样的你,有些反常了。” 他的呼吸声仍有些急促,她可以感觉到他在调整自己的气息。 “刘瑞,我们是夫妻。难道说,我以前那样才是正常,今天这样却是反常?” “我不知道你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在一起那么久,那些问题,不是谁说一句做错了、错过了,就能解决的……我已经等了那么久,不差今天。我们慢慢来。” “还来得及吗?”她有些哽咽,微烫的泪水蓄在眼角。 他抓过她的手,紧握.住:“来得及。”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48章 维夏(3) 冇城以西为贵,城西是这座城市未来发展的重中之重。满庭芳小区就位于城西。三年前的林一曼,热衷投资置业,便在满庭芳购置了两处房产。如今,这两套房,一套于父和于母在住,另一套则属于林父和林母。 将双方父母接来冇城,好让他们颐养天年,这是于新和林一曼计划之中的事。于新出事后,林一曼的父母搬过来和她同住,一起帮忙照顾佑佑。佐佐则住在于父和于母这边,以此安慰老年丧子的他们。每到节假日,他们便会按照约定,将佐佐送回林一曼身边。 把儿子托付给公婆,这个决定,林一曼确实经过了思想斗争。儿子是林一曼悉心照料着的,在女儿还未出生前,她几乎将大部分精力放在了儿子身上。公婆自然不会亏待他们的孙子,只是,隔代教育难免会产生各种各样的问题。 林一曼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这天,佐佐的保姆王姐,她给林一曼打来电话,支支吾吾说了半天,意思是于母可能要辞退她。佐佐出生后没多久,王姐就来了。王姐能待这么多年,除了对孩子细致耐心,主要还是为人厚道。从王姐这,林一曼得知,于母认为王姐管得太多了,佐佐的饮食起居应该由于母这个当奶奶的一手安排。还有件事,更让林一曼焦心,王姐说,前几天佐佐居然在幼儿园和小朋友打架。 一听这个,林一曼赶紧联系了幼儿园园长。 电话里,园长语重心长:“于太太,我知道你现在很忙,连家委会的职务你都辞了。你们新灿也是做教育的,你应该明白家庭教育的重要性。你的现状我能理解和体谅,可你在当新灿的总裁之前,你先是佐佐的妈妈,对吧?你不能把孩子往爷爷奶奶家一扔,就什么都不管了……” 不是林一曼不想管,一方面她不愿就孩子的教育问题和公婆闹矛盾,二老痛失爱子,已经够伤心的了,另一方面,她不能再当什么吉祥物总裁,开始学习经营管理,新灿那摊子事,她确实是甩不开了。 这天离开公司后,林一曼并未回家,而是直接来了公婆这边。 已是初夏,晚风徐徐,满庭芳小区的中心花园内,有不少人正在纳凉,追着孩子跑的祖父母、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夫妇、相携着慢步的小两口。林一曼怔怔地望着他们,不免怅然若失。 林一曼的不请自来,让于母有些诧异。一进门,林一曼就看到于父俯在地板上,手脚并用地往前匍匐,而坐在于父脖子上的正是佐佐。 “驾驾驾!”佐佐挥舞着一只小手,“爷爷,你跑快一点嘛,再快一点。” “佐佐快下来,”林一曼上前,把儿子抱到地上,“爷爷身体不好,不能陪你玩这种游戏的。” “是爷爷要玩的。”佐佐乖乖立到林一曼面前,耷拉着小脸,还怪委屈的。 “是是是,是我要陪孩子玩的,不怪佐佐。”于父有些艰难地站起。 林一曼伸手扶住于父,好让他站稳。 “爸,悠着点。” “你今天怎么有时间过来?还没吃饭吧?正好,慧慧他们一家说要过来吃晚饭的,你也来了,就更热闹了。这样,我再去炒两个你爱吃的菜。”于母笑道。 林一曼环顾着客厅,在那张茶几上看到了不少零食,薯片、冰淇淋、巧克力,全是她不让佐佐碰的。 “妈,你先别忙着做饭,那什么,王姐呢?”林一曼挨着沙发坐下,扒拉着那堆零食。 “你.妈觉得王姐做事不利落,让她先回去休息两天。”于父在给林一曼倒水。 “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我刚要给你打电话的,你就来了。” “佐佐生下来没多久,王姐就到我们家了,她带佐佐,我是很放心的,妈,你怎么能……”林一曼本想说,王姐是她花钱请的,于母没有权利辞退她,话到嘴边,硬是吞了回去。 “我也没说要辞退她,就是给她放了几天假……”于母有些无措,喃喃着,“她嘛,话太多,我偶尔下厨给佐佐炒个菜,佐佐还没吱声呢,她就说什么油太大、盐太重的。你看现在这天,到了晚上,还有点凉吧,她倒好,每天都要给佐佐洗澡。佐佐,你过来,给你.妈瞧瞧……呐,一曼你看嘛,孩子还挂着鼻涕虫,感冒了,就是洗澡闹的。” “佐佐你先回房间。”林一曼拍了拍儿子的脑袋。 “妈妈,对不起,我再也不和爷爷玩骑马的游戏了。” “先回房间,等会儿妈妈再来找你。” 待儿子走了,林一曼才对公婆道:“明天就让王姐回来。” “可是……”于母急了。 于父横了于母一眼:“就听一曼的。” “还有这些零食……”林一曼拿过挖了一半的冰淇淋。 于母忙道:“噢,这是我吃的。” “妈,你高血糖,能吃冰淇淋?” “不是,我就是……” “行了行了,”于父有些尴尬,“一曼,这些就是偶尔给孩子解馋的。我们往后注意就是。” “佐佐在幼儿园和小朋友打架,这事,你们知道吧?”林一曼说了正题。 于父端了茶给林一曼:“噢,我们去过幼儿园,佐佐也认错了。孩子还小,打打闹闹,都难免的。” 林一曼欠身端过茶杯,重又坐下:“爸,就是因为孩子还小,我们才要教他。” “我知道,你们这一代教育孩子吧,都是按那些育儿书来、听那些育儿专家的。我和你.妈好歹是养大过两个孩子的,有实战经验,不比那些专家差。一曼啊,你别太紧张,也别太操心……” “是啊,”于母在林一曼身边坐下,“孩子就得像个孩子,管是要管的,但也不能太拘着。” “爸、妈,都是一家人,我就直言不讳了。孩子该怎么管,咱们得商量着来,方式方法得统一。就拿零食这事来说,我讲过,冰淇淋不能吃,一扭头,你们就给孩子买了……这样对孩子不好。” “就吃那么一两次,又能怎么样嘛,”于母说着,抓过林一曼手里的冰淇淋,顺手扔进了垃圾桶,“好,听你的,扔了,全都扔了,这总行了吧?” “我……”林一曼无话可说,站起来就去了佐佐房间。 过没多久,于慧就推开了房门:“巧了,我拖家带口来妈这蹭饭,没想到你也在。妈好像有点不高兴,你们这是怎么了?” “姐,我想把佐佐接回家。” “什么?” “不可能!”于母不知什么时候进了房,她一把抱起佐佐,通红的双目瞪着林一曼,“我的宝贝孙子,谁也带不走!”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49章 维夏(4) 这日傍晚,半山别墅16号,庭院内,刘瑞忙着烤肉,安灿则在一旁帮忙。乐乐和佐佐在玩捉迷藏,张姐和安母忙不迭地从厨房往这边端菜。冷冷清清的16号,很久没这么热闹了,张姐最是兴奋,恨不得把她所有拿手菜都供出来。 林一曼和何夕早就说定,待两人有时间,要来探望大病初愈的安母。安灿随口跟安母一说,老太太很开心,说一定要请林一曼她们吃饭。 何夕本要带老公王超一起来的,结果,王超的火锅店刚开张,实在走不开,她只带了儿子乐乐。林一曼这边,和每次出行一样,仍是浩浩荡荡,两个孩子,两个保姆,外加一个司机。 庭院的长桌上,已摆了琳琅满目的吃食。安母说了,这顿饭客人们不许帮忙,等着开饭就好。于是,林一曼和何夕只能坐着喝茶。 “所以,佐佐这就算是接回来了?”何夕在跟林一曼说着话。 “有点麻烦……”林一曼摇摇头,“于慧说,佐佐刚没了爸爸,不好对孩子太严苛,她还说,佐佐的爷爷和奶奶刚没了儿子,要我体谅。佐佐是要宠溺的,爷爷奶奶是要体谅的,那刚刚失去丈夫的我呢?我不需要宠溺和体谅,只想得到一些理解。希望他们理解我对孩子的良苦用心。” “慢慢来吧,这种事急不来的。再说了,你现在那么忙,就算你把佐佐接回来,也不一定有时间管他。” 林一曼沉默了一会儿,看向何夕:“你是怎么做到的?” “嗯?” “上班、照顾家庭、带孩子,你一样都没耽误,而且你不像我,我身边有一堆人在帮忙,结果呢,我还是弄得鸡飞狗跳。” 何夕笑道:“那是因为我们的标准和要求不一样。只要有人给我带孩子,喂两口冰淇淋算什么?” “你看,你玻璃心了。” “我可没冲你。你想嘛,孩子小的时候,王超和我哪有功夫带,是既没时间也没闲钱,所以啊,我家乐乐上幼儿园之前,是我厚着脸皮求他外婆,让她帮忙带的。我妈倒是乐意帮忙,但是因为给我带孩子,我弟媳妇没少给她脸色看。至于婆家,公婆早年就离婚了,二老都有自己的家庭,我们哪好意思去麻烦他们……” 聊起这些,何夕有一肚子的话要讲。乐乐上幼儿园之后,又涉及到了接送的问题。人幼儿园上午九点上课,下午四点放学,好在王超是销售,工作时间还算有弹性,但总有脱不开身的时候,这时只有何夕顶上,迟到、早退、旷工什么的,都是家常便饭。除了接送孩子,还得买菜做饭吧?孩子再有个头疼脑热的,何夕的生活节奏全都得乱。回想起这些,她是既唏嘘,又欣慰,无论如何,她总算是熬过来了。 “我一直挺佩服你的。安灿和我,是两个极端,你平衡得最好。” “平衡工作和家庭么?这两件事,哪能完全平衡呀?”何夕晃着手里的茶杯,“还是我刚才那句话话,我们呐,对生活的标准和要求都不一样。在我生活的那个圈子里,大家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有一份不咸不淡、不好不坏的工作,和一个跟自己差不多条件的男人结婚,生一两个孩子,没什么大起大落,也不指望有天能飞黄腾达。如果可能,就想着给孩子更好的生活,希望他们长大了会有更多选择。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个人,你知道李新良吗?我的顶头上司,三组组长。” “有点印象。” “我也是这几天才听说,听说李新良是单亲爸爸。他长了一张苦大仇深的脸,很少笑的,只有提到女儿的时候,他才会露出那么一点笑意。对了,他女儿很优秀,学习成绩好,还能歌善舞。” “你倒是挺了解的。” “都是同事,偶尔会聊到这些。我的意思是,在孩子的问题上,你大可以放松一丢丢,孩子们真没那么容易长歪,也没有那么脆弱。佐佐继续跟着爷爷奶奶,没问题的,你和老人们多沟通就行。” “再看吧。哎,忘问你了,你这个课程顾问做得还开心吗?要是不开心,其实我可以……” “别,真不用。我已经拿了好几次明星课程顾问了,没人告诉你吗?” “可以啊,比我强。再这么下去,你就该升职了吧?” “升不升职的,你这个总裁说了还真不算。等我什么时候有资格升在线教育部总监了,你再给我开绿灯吧。” 何夕这话没说错,她只是在线教育部一个小小的课程顾问,按照规定和流程,决定她能否升职的并不是林一曼,而是她的部门主管。前几天,小米暗示过何夕,说是五组组长离职了,打算从销售顾问里提拔一个,要何夕“努努力”…… 只要何夕“努努力”,向林一曼或者安灿开了口,组长的职位定然非她莫属。在新灿的组织架构里,组长不算什么,相当于九品芝麻官。可是,何夕以后若想更进一步,还就真得从这九品芝麻官开始。 销售出身的王超告诉何夕,做销售,不进则退,温温吞吞可不成。不用王超说,何夕入职新灿,成为课程顾问以来,就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招生部的每个课程顾问,几乎都是全力以赴的打鸡血状态,大家每个月、每周、每天都在拼业绩。业绩就是一切。前段时间,一组和二组差点为了一个客户大打出手。 在新灿,何夕最大的体会就是“快”,这种“快”是自上而下的。规章制度实行得快,抢占市场份额执行得快,新灿本身就是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而这台机器的核心动力,便是安灿。安灿很少有停下来的时候,无论何夕什么时候在公司见到她,她都是步履匆匆。 此刻,在不远处,正往烤肉上撒盐的安灿,是何夕从没见过的。 “在想什么呢?”见何夕有些失神,林一曼问道。 “噢……”何夕笑道,“安灿贤妻良母的样子实在太难得了,我想给他们拍几张照片。” “她说了,她以后要多匀点时间给家人。我以前看不懂她,可自从我到了新灿,坐上了这个位置……”后面的话,林一曼并没有继续往下说。 林一曼没说完的话,何夕能猜到是什么。 何夕叹了口气:“人哪能什么都得到,什么都如愿,是吧?” 是吧?是的吧…… 林一曼看着天边那几簇忽远忽近的火烧云,点了点头。 火烧云下,通往半山别墅的山道上,两辆车在疾驶。黑色前车很快就驶进了别墅区,紧跟着的是那辆白车。 16号门口,杨奇从黑车上下来,不禁回头。 “是啊,我早该想到你会被邀请的。”白车里钻出来的是陆玲玲。 “过第一个弯道之后,你本来有机会超车,可惜,”杨奇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你的车技总归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陆玲玲听毕,冷着脸从后座抱出一盆含苞待放的沙漠玫瑰,利落关上车门,头也不回地走进了16号。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50章 维夏(5) 临城分公司的舞弊案,经董事会决议,还是给了杨奇一个失察之责,一纸通告、一份调令,让他去了临城,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说是董事会的决议,可要是安灿不拍板,其实也没人敢动杨奇。 安灿的这顿寻常家宴,一半是为了招待林一曼和何夕,一半也是想给杨奇送行。邀请了杨奇,自然就要邀请他的女友陆玲玲。 “刘医生,我看了你晒在朋友圈的花花草草,觉得你的花园还缺这盆沙漠玫瑰,”陆玲玲将那盆花摆放好,扭头冲刘瑞道,“这花好养活,花语也有意义。” “什么花语?”刘瑞笑问。 “坚定不渝,就像你对安姐的感情。” “你们什么时候加的微.信?”安灿接过话茬,“我怎么不知道?” “早了,”因是私下聚会,陆玲玲说话便有些随性,“至于多早,不告诉你。” 刘瑞对安灿道:“玲玲给你装修公寓那会儿,问了我不少你的喜好。” 安灿装了点烤好的食物,递给陆玲玲:“照顾好杨奇。” 陆玲玲接过,瞧了眼忙着打电话的杨奇:“给他的?行,有好的,反正都是先给他。” “吃完这顿饭,他就要被发配到临城啦。怎么,你也想去?” 陆玲玲给杨奇送了吃的,转身走到安灿身侧,才道:“安姐,跟你说个事,我和杨奇分手了。” “怎么?”安灿微微诧异。论公,她并不希望杨奇和陆玲玲超越同事关系,这会很麻烦,但总有解决的办法。可是论私,这两位都是优秀的年轻人,彼此欣赏和喜欢再正常不过,她其实乐于看到他们修成正果。 “不合适。” 安灿想说些什么,却顿了顿,转对刘瑞:“差不多就开饭吧。” “孩子们,吃饭啦。”刘瑞擦了手,一把抱过满庭院跑的佐佐,一手牵过了乐乐。 如果我和他也有孩子,如今的生活怕是完全不一样吧?安灿的这个念头才冒出来没多会儿,就看到佐佐将一整杯果汁打翻到了林一曼身上。嗯,小朋友这种生物,总归还是有些麻烦。 …… 安灿的衣帽间内,林一曼正在选衣服。这些衣服,多以简洁明快为主,颜色基本是黑白灰,偶尔才有几件安灿喜欢的正红色。每个衣架上都贴着个二维码,林一曼拿手机随便扫了一个,跳出来一张图片,上面是搭配这套衣服的配饰、鞋子和包,还有简短的说明文字,写着适合穿着的场合和场景。 “选好了么?”安灿走了进来。 林一曼晃晃手机:“你可真行。” “噢,让设计师朋友给搭的。” “穿搭是一种乐趣,这么有意思的事,你得自己来。” “这乐趣太烧时间。” “你以前可不这样。”林一曼皱着眉头。 安灿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歪头看林一曼:“以前的我什么样啊?” 以前的安灿什么样? 19岁的林一曼到海师大报到,认识的第一个同学就是安灿。那时,安灿留着柔顺的长发,对穿衣打扮特别有心得。可以说,安灿是小镇姑娘林一曼的时尚启蒙。毕业后,她们一起到冇城,生活最清苦之时,爱美的安灿同样不松懈。那段时间,她们不知道敷了多少黄瓜片。十数年后的今天,她们用着奢华的贵妇面膜,只要她们愿意,可以用各种医美手段来保持年轻的样貌。只是…… “到底还换不换衣服了?”安灿指指林一曼被果汁弄脏的裙子。 “帮我选。” “嗯?” “我说,你帮我选一件。” 安灿走到林一曼跟前,修长的手指滑过那排衣服,接着,拎出来一条白色连衣裙。 “就它了。” 林一曼换好衣服,回转身,看到安灿背对着她,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窗外,夜色袭来,不时有孩子们的玩闹声从楼下传来,夹杂其中的,还有刘瑞清朗的笑声。 “刘医生应该挺喜欢孩子的吧?”林一曼在安灿身边坐下。 安灿笑笑:“唔,不错,这裙子你穿着比我穿好看。” “既然你们不打算离婚,是不是也应该考虑一下你们的以后……”林一曼舒展手脚,将身体靠在椅背上,微仰着头,双手插进自己的长发里,“你知道吗?我最后悔的就是,于新还在的时候,我没能和他好好沟通。你自己不也说了,要多给家人一些时间吗?时间的一码事,你是不是真的用心又是一码事。” “知道啦。于新说过你有时候很啰嗦吗?” “说过啊,但我觉得,要是能回到过去,我还应该再啰嗦一点。要是能回到过去……”林一曼将长发拢到前面,盖住了半张脸,“安灿,对不起。” “又怎么了?” “要不是因为我的猜忌,我和你不会疏远的,或许,我还住在半山和你当邻居。我经常能想起我们合租的那段日子,口袋里没钱,未来也渺茫,但是一点也没觉着害怕……” “一曼,如果我处在你的位置,未必能比你做得好。走啦,吃饭去,大家都在等我们。” …… 待客人们离开,已是月朗星稀。 安母张罗着张姐收拾碗筷,也没忘指使安灿:“你就应该多动动,把那几个杯子洗了去。” “妈,我去吧。”刘瑞道。 “你的手是治病救人的,比她的精贵。” 张姐忙道:“别别别,这是我的工作,我来就行。” “别管他们了,我这还有别的活要你干呢。”安母把张姐拖出了厨房。 厨房里,安灿和刘瑞面面相觑,随后,两人都笑了。安灿笑着把杯子塞进洗碗机,刘瑞又一个个拿了出来:“不懂了吧?这雕花玻璃杯只能手洗的。” 刘瑞把几个杯子放进水池,拧开水龙头。安灿将双手泡到水池里,凉丝丝的,还挺惬意。 “今天辛苦了,家里很久没有这么热闹,我看妈挺开心的。”她道。 “是啊,以后有时间,可以让一曼他们多来聚聚。” “跟你说个事,”安灿摩挲着一只杯子,“舒兰生日,我让你来接我那晚,我见到洁瑞了。” 刘瑞的脸上扬起一阵笑意:“是么?所以那晚,你的反常是因为见到了她?” “我……你在笑?” “没有啊。” 她翻手搅动水池,弄了水花到他头发上:“你都笑出声了,还笑?没完了是吧?” “妈让你多动动,要不然,我们……”他偏头,注视着她,“去夜跑?” 上一次他们夜跑,还是新婚燕尔时期。只是,他们的蜜月特别短暂,短暂到,她总是会忘记它的存在。 “等会儿我还有个视频会议,”她躲开他的目光,把洗净的水杯摆放到一边,“能等我开完会吗?” “没问题。”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51章 残暑(1) “沸腾火锅”的生意,并不像它的名字这么沸腾。 何夕撩开半透明的软门帘,进到火锅店内,本窝在收银台里看小说的美心惶惶站起。 “这么热的天,老板娘你怎么来了?”美心不等何夕回话,便冲后厨喊,“老板,老板娘来了!” 很快,王超就从后厨走到前厅:“我不是说了么,这里有我,你不用过来的。” “今天是礼拜天,乐乐在这附近练跆拳道的,他还没下课,我顺道过来看看你。” “忙着备菜呢,礼拜天嘛,晚上的生意肯定得爆。” 何夕点点头:“必须的。” 开火锅店不是王超的本意。就在他琢磨创业项目时,他一个哥们的火锅店刚好要转让,一来二去的,他就接手了这家店。火锅店不大,加上两个小包厢,满打满算也就十张桌子。刚开始那几天,搞了点折扣活动,客人还挺多的。但这段时间以来,店里就有些冷冷清清了。何夕便安慰王超,等过了夏天,天气转凉,生意保准会好起来。 “你刚过来的时候,看到街头那家奶茶店没有?”王超问何夕,”人家门口,每天都有人排长队。” “它是奶茶,我们这是火锅,能一样么?再说了,这种网红店,能火起来,也得炒作和营销,我猜啊,那些排队的,一多半都是他们雇的。” “时间不早了,你去接乐乐吧。对了,你带他去吃海鲜自助……” “吃什么海鲜自助啊,当然是来我们自己家的店了。” “儿子喜欢嘛。这段时间咱俩都忙,特别是我,就没怎么顾得上他,你就当帮我哄哄他了。” “行,我听你的。” 待王超回后厨,美心端了碗冰镇绿豆汤给何夕:“老板娘,解解暑。” 为了鼓舞士气,何夕夫妇和员工们有过几次聚餐。这美心是何夕的表姨介绍过来的,长相端正,性格颇为内敛持重,给何夕留了不少好印象。 “别叫我老板娘了,叫我何姐就行。” “何姐,那个……”美心欲言又止。 “怎么啦?” “我知道你是老师,就想问问,你们那有没有适合我的课。” 虽然客户们也常称何夕为“何老师”,但“老师”两个字,何夕还真不敢当,她笑道:“美心,我就是个课程顾问,怎么说呢,我的工作就是给需要的人推荐课程……” “那可太好了,我太需要你的推荐了!”美心压低声音,“何姐,跟你说这话可能不合适,但是吧,我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当收银员。我想提升一下自己。我希望有天能像你一样,有份得体的工作,有个好老公,每天打扮得漂亮又知性。” 何夕活了这三十几年,从来都是她想成为别人,至于别人想成为她,这倒还是头一回。 “这样,等有时间了,你把你的想法告诉我,我帮你参谋一下。”何夕道。 美心点头如捣蒜:“谢谢何姐。那我能加你微信吗?” “可以啊。” …… 在何夕一家三口看来,海鲜自助是打牙祭的代名词。这样的牙祭并不是常常有机会打的,或逢重大节日,或是家庭成员过生日,或是作为对儿子的奖励。所以,乐乐一听说今晚居然可以吃海鲜自助,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全然没发现那位当妈的,她的兴致却不如往常高昂,连她最爱的三文鱼刺身,她都懒得去拿。 看着自助餐厅里等位的人,何夕就想到自家人气日渐冷淡的火锅店,她当然没有兴致了,吃什么都味如嚼蜡。她忧心火锅店,更忧心王超,然而更为忧心的是,她的这些忧心还不能被他发现,免得影响他的情绪。要说急,他这个当老板的才是最急的,她帮不上忙不说,可千万不能给他添堵。 “何夕?”有人在叫她。 她一抬头,居然看到了同样带着孩子的李组长李新良。 “你们认识?那刚好可以拼桌。”服务员语速飞快,由不得何夕或李新良拒绝。 凑成一桌,两个大人有些尴尬,孩子们倒熟络得很快。何夕喜欢女孩,她怀乐乐时,一直以为自己会生个女儿,没曾想却生了个儿子。不少她的同龄人都在拼二胎,她也不是没想过拼个女儿,无奈各方面条件都不允许。 李新良的女儿叫小玥,长得眉清目秀。之前何夕只听同事提过,说小玥如何如何优秀,今天见到真人,她对这个别人家的孩子更是添了几分喜欢。 乐乐嚷嚷着要吃水果,何夕便起身去拿,她到了水果区,才发现李新良也拿着盘子站在她身侧。 “带孩子出来吃饭就是麻烦哈?”何夕没话找话,“哟,今天的西瓜不错,看起来很新鲜,得多拿点……” “说到麻烦,能不能麻烦你件事?”李新良犹豫了一下,“吃完饭,我想给小玥买几件衣服,孩子大了,有些衣服我不是很方便带她去买,咳,怎么说呢,她一个人去吧,我又怕她挑不好。” 联想到有些含胸的小玥,何夕顿时了然。是啊,小玥比乐乐大一些,约莫十二、三岁了。现在的孩子发育都快,小姑娘已经到了需要穿合适内衣的年纪。 “这样,等下吃完饭,李组长你带乐乐去商场的儿童玩乐区,我带小玥去买衣服。” “还是觉得有些麻烦你。本来约了小玥的姑姑,她临时有事,结果……” “一点都不麻烦。” 吃完饭,何夕领着小玥去买衣服,顺便科普了一下性别常识,告诉小玥,往后应该抬头挺胸。小姑娘有些害羞的模样,让何夕想起自己的少女时代。那时,何夕家的生活条件不好,有什么好的,都紧着弟弟。别说几件合适的内衣了,就是她心心念念的带锁日记本,都是她再三央求才得来的。她曾跟小玥一样,为自己胸前的突兀而感到无措。好在,小玥衣食无忧,还有个看似粗枝大叶却细致入微的父亲。 为了表示感谢,李新良执意要送何夕母子回家。何夕推不过,只能同意了。到了小区门口,何夕带着乐乐下了车,还没走几步,李新良就追了上去。 “那个,”李新良又是那张扑克脸了,“有件事忘记跟你说了,周五部门开会,研究五组的组长人选,我推荐了你。” “你推荐了我?”何夕大为吃惊。 “我告诉你,是希望你提前做点准备,接下来会有考核。” “李组长,我真的没想到你会推荐我……” “不过,你大概也不需要我的推荐,毕竟你是林总和安总的同学。” “说实话,我是想争取一下这个机会,但我没打算去找她们。谢谢李组长。” “我就是尽职尽责,根据上面的要求,推荐我认为合适的人选而已。论能力和性格,你都是最合适的。” 等李新良走了,乐乐对何夕说:“妈妈,下次我们请小玥姐姐吃饭吧,就到我们家的火锅店吃。” “好呀,看来你和妈妈一样,都喜欢小玥姐姐。” “李叔叔也很有意思呢。” “嗯?” “刚才在游乐场,他讲了好多笑话,太好笑了。” “他会讲笑话?”何夕不可置信地摇着头,看来,她是真的不太了解她的这位顶头上司啊。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52章 残暑(2) 新灿大厦,总裁办公室内。 刺目的阳光从未拉严实的窗帘缝里漏出,打到林一曼的脸上,她微微皱眉。立在一旁的助理妮娜,她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将窗帘拉紧。 “异业合作我们新灿确实有过成功案例,说到底,在合作上,我们还是得掌握主动权,”林一曼低头翻看着一份资料,“具体怎么合作,你们看着办。” 说完这话,林一曼抬头,露出她惯常的微笑,坐在她对面的是安灿和王开。 “这档育儿节目的收视率一直不错,如果能拿到他们的冠名权,可以提高新灿的曝光率。”王开道。 林一曼点点头,又摇摇头:“要说曝光,新灿前段时间曝光的还算少么?合作之前,多考虑一下风险和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这些,王总应该比我清楚。” 对总裁这份工作,林一曼不说渐入佳境,起码是在慢慢适应了。林一曼不像于新那么优柔寡断,也不像安灿那么刚毅果决,她说话做事不疾不徐,对内和颜悦色,对外温婉大方,和他们给她打造的人设倒也符合。不过,管理偌大一家集团公司,仅仅有人设是不够的。表面功夫总归容易做,如何提升内里才是关键。 在新灿,人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他们的立场随着各自的利益随时转换。对分公司负责人施行轮岗制以来,有人怨声载道的,也有人喜气洋洋。一番大清洗之后,又会集结成新的利益团体。 在线教育部的罢工事件、于新的突然离世、林一曼的上任、莉莉安怀孕门、临城分公司舞弊案、市场部副总监杨奇的调任、轮岗制的施行……所有事件叠加和发酵到了今天,新灿只要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影响上市。 千头万绪的不只是林一曼,还有安灿。作为新灿的上市辅导机构,其元证券针对新灿存在的问题再次提出了整改建议,这意味着上市进程需要再度延后。在安灿眼里,新灿明明还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其元证券却递给她一份体检报告,告诉她,这个少年已百病缠身。好在,林一曼进步很快,她们的配合还算默契,这让安灿稍感欣慰。 安灿和王开走出总裁办公室,两人不禁相视一笑,安灿知道,王开也在为林一曼的进步而欣慰。 王开说着:“昨天的会,林总提出下一阶段的重点是打造师资队伍,造才、用才、留才,她的一些想法还是很有建设性的。前面几年,我们把重心放在了布点和品牌上,但是,师资与口碑才是关键,这两样恰恰是要花大量时间和精力来做的。” “她要不提这些,我都忘记她是教师出身的了。如果不是嫁给于新,现在的她应该是一位非常优秀的语文老师了。你都不知道,她离职的时候,不但学校领导舍不得,学生们更是……”安灿道。 两位女总裁的办公室隔着一段很长的过道,王开一边与安灿说着话,一边跟着进了安灿的办公室。 安灿扭头,看着跟在身后的王开:“怎么,还有别的事?” “已经上市的教育企业,这条路,他们没有一家是走得轻松的。去年,主营在线教育的BYO,接连遭遇了大量裁员、资金断裂、对赌等舆论轰炸,不得已搁置了上市计划……” 安灿用手势制止王开继续往下说,她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 王开解释道:“安总,我说这些,不是要给你泼冷水,对新灿而言,有些短板是必须得面对的。道阻且长,我们慢慢走。” “我也想慢,但是我们慢下来了,别人就会走到我们前面。好了,现在我不想聊这些。说起BYO,明天他们集团的一个副总裁会带团队来交流,你接待一下吧。” “明天可不行,”王开顿了顿,“明天是我家小娇妻的生日,我答应过她,要陪她一整天的。上回她的猫过生日,我没及时赶回家,她一气之下,就在微博上写了篇八百字的小作文声讨我,何况这次过生日的是她本尊。” “这叫一物降一物。” “一物降一物不假,说到底,也是因为我真的在乎她吧,”王开似乎犹豫了一下,才继续道,“她啊,怀孕了,三个月啦。” “……”安灿露出少有的“八卦”表情。 “很突然?” 王开之前虽然有过两段婚姻,但他一直没有孩子,安灿曾以为他是丁克。她徐徐坐下,半天憋出来一句话:“你怎么突然想要传宗接代了?” “我从来没觉得传宗接代是我的任务,”王开忍俊,“就是吧,她比我小十八岁,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我肯定得走在她前边。要是有个孩子,她往后也能有个陪伴。人生那么长,有人陪伴着,会好走一些。” “唔,陪伴。”安灿若有所思。 “都说孩子需要父母的陪伴,要我说,做父母的其实更需要孩子的陪伴。就像佐佐和佑佑那样,他们陪着林一曼。这一点,我是在于新走后才……”王开沉默了。 于新已故半年,若非必要,在王开和安灿之间的交谈中,便很少提及他。不提及,并非遗忘。不提及,是不想触碰彼此的痛处。这是某种无需言传的默契。 “明天的BYO团队,我让陈启明接待。现在,你要没什么事的话,我想一个人待着。”安灿望向未拉窗帘的落地窗,她这间办公室光线正好,并不像林一曼的那么晒。此时她才品出,当年于新要把这间办公室让给她,不只为着它足够宽敞,也不只为着窗外的风景。 王开并未往门边走,而是来到了落地窗边,他的视线飘向远处,那是泛着波光的冇江。 “还记得在那个私人会所,我们俩喝他存酒的那晚吗?”王开背对着安灿。 “我说了,我想一个人待着。” “就在那,他跟我说过你们的故事。他说你们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很庆幸能和你成为搭档。” 彼时,王开初到新灿,他并不十分了解于新。在他看来,这是一位本该意气风发的年轻的成功创业者,是扯着大旗跑在最前边的那波人。有一晚,他们结束了乏味的应酬,于新带着他,来到那家与娱乐无关的会所。没有浮光潋滟,没有歌舞升平,没有山珍海味,于新说,这个地方是他为只想暂离喧嚣的人准备的。在于新离世的前一周,他找了个现在听来有些奇怪的由头,将会所送给了王开。 “够了……”安灿站起。 王开转对安灿:“他还说,他选了林一曼,你选了刘瑞,你们都没选错。” “王开!” “是,你劝过我,我们的确不应该困在过往,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但是,你自己呢,你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来?”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