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是我前男友》 应聘 九月末,天气依然燥热。 落叶游乐园位于历城南部,以从中心呈放射状发散的五条人行道旁的银杏景观闻名,每到秋季,满目金黄,银杏叶洋洋洒洒,游客络绎不绝。 人事管理办公室隐没在乐园中心城堡的后方。应聘人员一走进通道,便能感受到源源不绝的冷气。 时朝是今天最后一位受试者。 他在沙发上坐好,不着痕迹地把那条廉价的金红色领带往西装里塞,被背面的亮片扎到了手。 因为廉价,所以它总想向外挣脱。 他抽出手指,刚好对面的中年女人从一堆简历里抬起头,用中指扶了一下眼镜,问:“想应聘安保岗位?” 时朝:“嗯。” 女人伸出镶着粉色水钻的美甲,不停地戳着那张简历,公鸡啄米般戳得简历哗哗作响:“以桑武校是哪里的?那么多有名的武校,怎么这个我都没听说过?” 时朝低声答:“在文河,一个小地方,离这边两百多公里,您不知道很正常。” 女人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重新将目光投回简历,又问:“我看你大学学外语的?虽然今年三十,年龄确实有点大,但为什么不去外企找工作?德语专八成绩这么好?来这里做安保未免大材小用了吧。” 时朝:“这里时间自由些。” 其实第一眼看到他,没人会觉得他已经三十岁了。 他是在人堆里尤为抓眼球的类型,头发很黑,皮肤偏白,身上连颗痣都找不到,一身黑西装,给人的视觉冲击感尤其明显。 但他气质又温润,感觉不到锋锐,远看着,像个脾气很好的大学生。 女人抬起一边眉毛:“外形条件倒是很不错……没想过当网红吗?如果我推介你做网红你愿意吗?” 时朝轻微地摇一下头:“我们这行……不喜欢被很多人看着。” 女人一针见血:“简历这么旧,是不舍得换还是别的原因?之前找过很多工作吧,没有一个录用的?你是不是背债?” 这次时朝没有立刻回答。 他情绪并不外露,半耷拉着眼睛,因为上睫又浓又长,略微垂眼就像睡着了。 这让他看上去更像一只困倦的猫科动物。 时间在一分一秒中流逝。 女人咄咄逼人:“如果你解释不了,肯定拿不到这份工作。我的时间很宝贵。” 时朝将视线移到她脸上,盯着她嘴角那颗显眼的媒婆痣,低低地说:“……是。” 女人将简历一推,吐出一口气:“那今天就到这里吧。后续有录用情况我会通知……你怎么连个电话都没有?是漏填了还是不用手机?” 她惊讶道。 时朝礼貌点头,起身,没有解释。 既然没当场要,那就不会有后续录用情况了,手机号码与否……不重要。 他拿起那张饱经风霜的简历,仔细捋平上面一个小褶皱,护在怀里,走出了门。 女人看在眼里,没有出声,加了收拾东西的速度。家里的狗还等着喂,她很忙。 初秋还热着,但临近傍晚便能感到一股沁凉。 时朝走出门,偶然路过一只玩偶熊,便和它挥了挥手。 呆在角落里、没有游客关注的玩偶熊眼力很好,看到他,向他举起双臂,在空中画出一个巨大的爱心。 时朝微微一笑。 他走进游乐园旁边的一家小打印店,进门时如果不是反应快,潜意识弯了弯腰,差点被门框磕到脑袋。 店主哈哈一笑:“帅哥,没事吧?这门框一米八,我们店的身高检验器呢,别生气。” 时朝将简历递给他:“没生气。复印一份新的。” 今天的面试没戏,明天的还要继续。这张简历确实该换了。 店主:“二号机拿,两毛。” 时朝取走新的简历,把两个一毛硬币递给店主。 店主接过来,啧啧称奇:“这年头还有人有一毛硬币?老古董了啊,有收藏价值。” 时朝稍稍停顿:“不能收?” 店主:“那倒没有,感叹一下嘛,没想到你看着年轻,付钱像个老年人。” 时朝又轻微地笑了一下。 那笑意非常浅,随着门外渐起的风一起,很快消散。 “我今年都三十了,不小了。” * 和店主告别,时朝走进一条小吃街。 以游乐园为中心的商圈在这里停下,铅灰色高楼身后,两步之隔,是风吹雨打过的掉灰白墙。 说是小吃街,其实是居民扩大后墙窗户,摆上摊,开出来的三无摊子,无证经营。 游客来得很少,捧场的大多是周围的居民,二维码都不用,全靠邻里间的口碑存活。 时朝躲过突然掉下来的一块白灰,在卤肉摊上买了一兜猪耳朵,又去馍店买了个发面馒头。 老板娘把馒头递给他,说:“五毛。” 时朝:“涨价了?” 老板娘利索地给时朝装馒头,点头道:“三毛不好找,干脆做大,卖贵点。” 因为知道赚钱不易,所以听到这句计较两毛钱的询问时,她没有露出多余的神色。只是平静地伸出手,等时朝来接。 那双手粗糙黝黑,但很干净,换季起的皮被她用指甲钳剪掉,有细小的伤口。这伤口在无数次洗手中,被水泡得发白。 是经年劳动的见证。 时朝把裤兜里仅剩的五角纸币递给她,接过馒头,说:“谢谢。” 他话音刚落,小吃街尽头突然一阵骚乱。 有车在路口堵着,一群人蜂拥而上,发生短暂的交通拥堵。 时朝放慢脚步,听路过的两个学生妹一边走一边聊天,据说是街口有个小偷,被人拦住了。 他眯了眯眼睛,有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人群分开,小偷挥舞着一把水果刀,狂乱地冲出来。 因为扑出人群扑得太快,他还在土灰路上摔了一个大马趴。 小偷摇摇头从地上爬起来,看起来年纪不大,很快收起狼狈,四处转头叫嚣,声音也是青涩的:“我看谁敢……谁敢拦我!” 仅剩几家摆摊的摊主关上后墙窗户,几秒内带着他们的商品不见踪影。 一片枯黄的秋叶划开空气。 这条街上,转眼只剩站着的时朝和小偷。 他们自然地对上视线。 小偷饿得眼冒绿光,吼道:“看什么看!把你的猪耳朵给我!” 时朝没想到自己被“挟持”的原因是手里这包猪耳朵。 “站着傻愣什么!赶紧拿来……别……别逼我不客气!” 时朝没什么表情,说:“你来拿。” 小偷已经放了话,难以收场,干脆恶向胆边生,挥舞着刀扑了上去! 时朝在他接近时才双脚略分,偏头躲过刀,用空着的手抓住他手腕。 他并不是健壮的体型,但力气非常大,攥着小偷的手腕铁钳一般,将他猛地拽一个趔趄,接着趁小偷身体拐了个路线,直直把人撞到墙上去! 他接着毫不留情狠狠一窝,把这人右腕卸了个脱臼。 清脆的咔嚓响声在窄巷中异常清晰。 “啊——!” “我错了!爸爸!爷爷!祖宗!” “饶了我——救命救命!!!疼——疼——疼死了!!!” 整条街只剩下小偷鬼哭狼嚎的叫声。 商贩陆续打开窗,小心翼翼地朝这边瞥。 小偷像只虾米,顺着墙滑落下来,捂住自己的手腕,蜷在地上流眼泪。 时朝踢了一下他的膝盖,把他踢得从地上弹起来一点,说:“卸手腕而已,别叫了,吵到别人。” 小偷恐慌地收声,求饶道:“我错了……大哥,大哥别杀我……” 时朝垂下眼,因求职失败的坏心情一扫而空,温声说:“告诉我警局在哪。” * 历城市公安局。 小偷躲在警局角落,被手铐拷在座椅上。现在他带着黑色头套,却还是抱紧了脑袋,连带捂住耳朵。 自闭中。 刚才被时朝卸掉的手腕早就重新被他接了回来。接手腕时,几个小警员还站在一边啧啧称奇。 时朝被警员们邀请和他们一起吃饭,探讨卸关节和接关节的技巧,顺便了解到一些信息。 小偷听到他们聊天,偷偷从头套孔里瞄了这群人一眼,忿忿地转过头去。 这群魔鬼!根本不知道有多疼! 小偷名叫周小威,是个惯犯。这是他这个季度第三次进警局。 第一次偷了一袋零食,第二次是骑走一辆没拔钥匙的电瓶车,这次是离家出走不成,没钱吃饭,便偷东西吃。 拿的也不是水果刀,塑料的,贴了镜面贴,所以晃眼。 警员们刚刚和他的家属打了电话,等他母亲来保释。 因为警局菜色不错,时朝没有拒绝,还和他们分了自己的猪耳朵。 他取下自己那条金红色的显眼领带放进衣兜,得到一个警员恍然大悟的眼神:“我说怎么看了您半天感觉不对劲,原来是领带太突兀了。” 时朝吃了口菜花:“嗯,比较贵,没舍得买好看点的。” 警员识趣地不再多问。 有个警员吃得快,已经收拾好东西,在旁边的办公桌上查阅小偷偷的物品,挨个分类,问:“您没有东西被偷吗?要不要来看看有没有您的。” 时朝摇头:“他没偷到我。” 小偷听到自己被提起,惊慌地扬起脑袋,像只慌乱的呆头鹅。 警员拿起一个吊坠向时朝展示:“可这是您吧?您看看,这是您的东西吗?” 时朝疑惑地抬头。 他的视线在半路上凝滞。 警员手里,那个椭圆形的吊坠通体黄金镶嵌,外壳设计繁复,一眼便知造价不菲,且外壳的装饰圆盖已被警员按开,露出内层的照片。 照片上,是时朝的脸。 但更年轻一些,竟然是微笑着的,带着难掩的青涩,看向镜头。 经年累月放在吊坠里的缘故,照片有些掉色。 时朝茫然地放下筷子:“它怎么会在这?这应该在……” 警员笑了笑:“真是您的?您拿好吧,见义勇为刚好拿到自己的东西,多好。” 时朝接过他递来的吊坠,余光扫过疯狂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的周小威。 这其实……不是时朝的东西。 应该是时朝前男友……郝与洲的,也应该在他手里。 看时间还是大学。虽然照片上大部分是时朝的脸,但也勉强看到一点背景:历城大学校门的牌匾。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个他离开七年的人和地,以至于骤然看见有些无措,只好僵硬地和七年前的自己对视。 这是……大四临近毕业时,郝与洲缠着他要给他拍张照留念,他答应了。 之后毕业出了点事,他离开得匆忙,也没再过问照片的事,这一走便走了七年。 只是不知道,这张照片竟然被摄影者如此珍藏。 明明……那个暑假,郝与洲一次也没联系过他。 时朝被周小威吞口水的声音拉回现实。 他抬头,看到饿得摘下头套、连忙接过警员递来盒饭的周小威,说:“和警察道谢。” 周小威看见他面无表情就发怵,刚才时朝就是这么面无表情,把自己手腕咔吧卸了的。 他立刻端正态度,大吼道:“谢谢警察叔叔!” 给他递盒饭的警员年轻,爱开玩笑,顺势耸了耸肩,无奈地说:“周小威同志,我谢谢你啊。我今年警校刚毕业,刚工作仨月,才二十三岁,刚看你档案我比你还小呢。咱俩商量一下,不用给我抬辈儿,行不?” 其余警察笑作一团。 过了休息时间,时朝不愿在这里多留,拒绝了警局给他送锦旗的提议,起身要走,刚站起身—— 警局门被碰一声推开,周小威的母亲走进来,咆哮道:“周小威!你给老娘滚出来!这是你今年第几——” 周小威刚吃完西红柿,一嘴的红,听见这声音本能地从饭里抬头。 自己老妈还没吼完,声音半道拐了个弯,接着扑到自己面前,颤声问:“小威?!你这是怎么回事?是血吗?你别吓你妈——” 周小威被老妈的美甲戳得手疼,对上时朝打量的视线。 看他视线落点是老妈时,他顿时一个激灵,以为自己老妈太聒噪,吵到了这位祖宗,连忙安慰。 “妈,妈,我没事,你听我解释。这不是血,是西红柿!” “你别骗我,真的假的?” “真的,铁真!不能比这更真了。” “你看谁呢?” 女人转过脸。 时朝看着这个下午面试自己的中年女人,心想。 ……好巧。 作者有话要说:  冬天就应该冬眠(…… 攻第三章出场 搬走 * 夜风微凉,警察局门口的草丛里蛐蛐很多,尤其吵闹,更显得两个人安静。 时朝接过周小威的妈妈、周常虹递来的玉溪,说:“能借个火吗。” 周常虹把打火机递给他。 晚上,她粉色镶钻的美甲在路灯下流光溢彩。 周常虹和下午面试时判若两人,此时粉底斑驳,眼袋在灯下拖出拉长的阴影,像苍老了数十岁。 两个人沉默着抽完烟,周常虹回头看了眼扒着玻璃向这边看的周小威,主动开了口。 “他爸走得早,他随他爸,胆小任性,一点儿心劲儿都没有。” “几个月前因为上司多说了他几句辞职不干。这几个月闲在家,我说他说得多,直接要跑。现在进警察局留下案底,这下好,更废了。” “他今年都二十七了。” 让一个母亲说自己的孩子“废了”,是一件很难的事,但周小威做到了。 “他还偷跑出去买彩票……” 时朝看着她在自己面前短促地停顿,呼吸不过来一样,没力气说完剩下的家丑。 他安抚道:“我妈也像他这样。” 他声音平和,声调都没怎么变,但就是有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周常虹深吸一口气,从自己做过造型的铁刘海里抬头,想到下午的面试,说:“你欠债就是因为她?” 时朝:“嗯。” 周常虹:“那她现在……” 时朝:“死了。” 像在说他们头顶的路灯一样,随便,自然。 周常虹像从未见过他一样打量他。 可能夜色与灯光赋予人带着尖锐棱角的阴影,时朝这时才像个有锋芒、有血肉、又被生活细细打磨的人类。 周常虹突然说:“你不像简历上写得那么简单,我当时确实没有考虑雇佣你。” 时朝:“现在……” 周常虹:“现在觉得你能制服小威,身手不错,也挺热心肠的,没要走司法程序。如果你还没找到别的工作,明天来游乐园报到吧。” 时朝:“我有带他的义务吗?” 周常虹没想到时朝会突然袭击,直接问了出来。 她存着让时朝磨练周小威的心思,毕竟今天是她第一次看见周小威这么害怕又敬佩地看一个人。 之前周小威即使被抓到警局,也愤愤不平,不愿回家,今天竟然主动安慰她,那么只有眼前出现的时朝能成为缘由。 怎么会呢? 这像大学生一样的人。 但具体的她问周小威,周小威也不说,只好以这种方式旁敲侧击,没想到立刻就被看了出来。 她半晌才说:“我让他跟着你,理不理他随你心情。” 时朝按灭烟蒂:“好的,周总监。” 周常虹这才从这个称呼里找到点权威似的,说:“嗯,明早七点报道,到了有人和你说注意事项。” 说完一甩头发,踩着高跟鞋往回走,在路上把自己额头的冷汗擦掉。 等到保释周小威出来,时朝拒绝了周常虹要开车送他的提议,只是说:“我那边比较乱。” 到底是凌乱的乱,还是另一个乱,不得而知。 周常虹:“公司提供食宿,如果有问题可以找我,比如搬家。” 时朝难得开了个玩笑:“如果今天被房东赶出来,我就带着自己的被子,在公司门口打个地铺,行吗。” 周常虹认真地说:“好,我明天早点来。” * 今天好歹吃了一顿饱饭,时朝心情很好。 他从警局往回走,内袋的吊坠随着动作偶尔和胸膛磨蹭。 这吊坠太过珍贵,以至于他拿着像烫手山芋。 思考间,他步伐很快,已经弯腰钻过枯萎的紫藤花架,借着昏黄的大灯,看到对面猪油腻子一样的墙皮。 这是个老旧的小区,离市区很远,和那条小街巷类似,只有两栋楼,相对分立,在乱接的电线里剑拔弩张,远远相隔。 时朝走向其中一栋。 楼道里的声控灯忽明忽灭,听得到墙内人翻身的声音。 他打开铁门,避开绿漆铁门上沾满灰尘的防尘网,走进去。 “哟,时朝回来了,等你好久了,这是干嘛去了来这么晚?” 这屋子尤其狭窄,客厅不超过十五平,狭窄拥挤,又相当杂乱,这样竟然还是个六人间。 此时有三个在工地干活,还没回来。 除去时朝,剩下两人加上房东,满当当地挤在一节窄窄的沙发上。 刚才那句是房东问的。 他正在抽烟,混着口臭的浊气挤压着向时朝扑来。 时朝绕开他,走向自己住的下铺,把兜里的简历放进自己的行李包里收好,没回他的话,只是问:“怎么了?” 房东被拂了面子,面色不虞:“哦,主要是和你说说租金,这不马上要下个月了,上个月的钱你还没交齐。我这不是担心你什么时候给吗,就早点来了,早收早安心,你说是不是。” 他说话时,嶙峋的牙齿像山洞,黑黢黢的,看不明晰。 时朝略过他古怪的语气,继续清点自己的东西,陈述道:“给够了,我记得很清楚,还能住今后两天。” 两兄弟努力把自己当空气。 这小区大都短租,租一个月走人是常事。 租之前时朝便听说房东人品一般,没想到刚住不到一月,便露出马脚。 房东阴阳怪气:“记得清楚?我看你挺糊涂的吧?你住在这哪能按一个人算,你不是两个人吗?当然要付双份,没在月中找你不错了。不然人家别的房客住得也揪心啊,是不是。” 两个人?这怎么可—— 时朝扭头去看坐在沙发上的两兄弟,果不其然得到躲避的视线,同时,他没摸到自己包里应该安静躺着的骨灰坛。 顷刻,他脸色变得青白,下颌骨咬肌紧绷在一起,只剩口腔里肌肉可怖的颤动! 房东下句话还没说出来,就被时朝抓住头发从沙发上提了起来!顿时爆发出一声怒叫! 但他的怒气没能发泄,时朝已经用那条金红色的领带把他束在窗户挂钩上,拿起桌子上的水果刀,哆一声把他钉在窗框上! 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没花五秒,是外行人也能一眼看出这是个行家的程度,让挤在沙发上的两兄弟一齐呆住。 下一秒,兄弟俩反应过来就要往门外冲! ……但时朝比他们更快。 他简直像只魑魅的鬼,在屋里赤白的灯光下稍微一晃,便晃到门口! 下一秒,时朝抬起那双无比稳定的手,抓住疾冲的两人的领子一提,像拽鸡仔一样把他们扔回沙发! 沙发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这两人体格健壮,一人单拎出来少说有一百四五十斤,却被他轻描淡写地扔回原处。 兄弟两人没有一个敢再动。 房东瞪着眼睛,一个字也不敢说。 怪物。 时朝从凌乱的黑发里抬起眼睛,叫了两个人的名字,声音不复往日温和,哑声问:“骨灰坛现在在哪。打了?还是扔了?” 房东说时朝是“两个人”,那是因为还有一个不是活人,是骨灰。 时朝母亲的骨灰。 他此时全身逆鳞倒竖的样子,像只发狂的兽。但这发狂又非常安静,像流动的、无声的燃油。 只要一丁点火星。 只要这两个人里有一个说“骨灰坛碎了”,就会即刻将这里烧成灰烬。 弟弟看着他连反光都没有的黑色眼睛,鸡皮疙瘩一层一层地出,冷汗都下来,说:“柜子,柜子顶上……” 时朝转过眼,看着从始至终没说话的哥哥,确定了主谋,问:“为什么之前没动作?” 哥哥牙关打着颤,那张粗野的脸五官踌躇,操着浓重的乡音说:“弟娃前两天去酒吧……赊了两瓶洋酒……额们这天儿瞅见你哩坛……” 在纷乱的角落卑贱地活着,还要互相拖拽,生怕有谁能逃出生天似的。 时朝在柜子上拿到骨灰坛,仔细检查一遍,发现没被打开过。 他渐渐平复呼吸,闭了闭眼,撂下客厅三个人,去打包收拾自己的东西。 五分钟后,他提着老旧的蓝白格编织袋,环顾一圈。 三人中没人敢动,唯一变化的是房东的裤子洇湿一片,丑态毕露。 时朝走到他面前,把自己那条领带抽走。 失去束缚,房东瘫软在地,怎么也没想明白,这个看起来最好欺负、白白净净、毫无攻击性的人,动起来像只凶恶的虎。 时朝伸手出去。 房东看他动作,以为自己要被打,发着抖紧闭双眼。 可时朝的目标不是他,而是抽走了他衬衫口袋鼓囊囊的一团票子,捏在手里数。 时朝很快数完。 足足一千两百零一块。 这里一个月房租也才三百。 两兄弟里的哥哥最会看眼色,立刻翻自己衣服,把一张藏在裤子内袋的一百递给时朝。 时朝没接,从一团票子里抽出张一块扔回给房东,说:“自己收好,下次别拿这么多钱出来讨债。” 也到离开的时间了。 原本的计划就是在这里住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找到工作,搬离这里。 即使今天没有应聘上游乐园,明天他也会去别的地方。 ……去他一定能应聘上的地方。 他在渐凉的秋夜里走下楼梯,挥走鼻尖缭绕的飞尘。 时朝站在小区门口的十字路口,看着面前呼啸的车水马龙发呆。 一辆本田过去时,他被汽油味呛了一下,想从兜里摸根残烟,却没摸到。 身边有人递一根崭新的过来,中华,说:“哥。” 有一瞬间,时朝以为那是郝与洲。 但不是。 他恍惚一下,心想。 自己竟然还是想他的。 时朝视线从周小威脸上绕过一圈,默认了他从警局跟到这里,一并默许了他的称谓。他没有问周小威为什么跟过来,周小威也没问他为什么拿着一袋行李。 他接过那根烟,问:“在哪弄到的?” 周小威没反应过来,以为他说的是中华:“什么?烟吗?别人送我妈的礼。” 时朝熟练地吐出一口烟圈:“我说吊坠。在哪弄到的。” 漂亮的椭圆形烟圈在空气中逸散。 周小威一改下午抢时朝猪耳朵的色厉内荏,乖顺地站在他面前,听见这话连忙摇头:“那不是偷的,那是捡的!在人民公园里捡的。哥你要想看我带你去看看,我还记得地方。” 时朝:“好。” 他把烟摁灭在垃圾桶顶的石英砂里:“那就去看看吧,带路。” 时朝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片地方,跟上前面的周小威。 他们到达时,公园门已经关了。 周小威抓耳挠腮想进去的办法,想提议他们翻过去,扭头却发现时朝站在门口的灌木旁,专注地看公园门口巨大的显示屏。 显示屏二十四小时工作。 此时深夜,它兢兢业业,循环播放。 时朝一眨不眨,正看着上面英气逼人的年轻人,完完整整听完了郝氏集团董事长的个人介绍,目光专注。 细看去,这和他看到别人的平淡目光都不一样。 竟带着奇特的深情。 周小威也跟着去看屏幕。 屏幕上的人刘海向后耙梳,拥有一张俊美优越的面庞。 那是张极具杀伤力和记忆点的脸。浓眉高鼻,脸廓流畅。 如果旁白不说,周小威还要以为是什么国际巨星。 郝与洲。 二十七岁,已婚,一妻一子。 荣誉加身,外貌优越。 事业有成,家庭美满。 而时朝负债无数,只有自己。 ……和手里的一包行李。 广告结束,大屏幕转到交通提示。 时朝回神:“你回去吧。我去游乐园。” 想来现在郝与洲也不缺这一个吊坠。 既然都丢了,应该也不会再要了。 * 周小威没让时朝在公司待,理由是更深露重。 ——虽然时朝不觉得有什么。 最终,在他极力要求下,时朝在他租的房子打了个地铺。 还算夏末,屋里闷热,地铺倒更凉快。 周小威租屋里的空调坏了,没修。 时朝在黑夜里看着天花板,听周小威煎鱼一样翻来翻去,问:“睡不着?” 周小威翻身面朝他:“哥,我能跟着你吗,我就觉得跟着你特别安心,你把我当个小弟吧,使唤我就行,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挨着你我就不浮躁了。” 他憨憨地挠自己的后脑勺:“就觉得和你待一块特别静,哥你想要啥跟我说,只要不犯……” 他思路越来越偏,时朝及时制止:“手腕不疼了?” 周小威脸庞稚嫩,还带点婴儿肥,忽略掉黑眼圈,也算清秀。 他踌躇片刻,还是有点怕他的,可更怕他不答应,说。 “哥,你别吓我啊。” 时朝没理他。 周小威脸埋在被子里,这是半夜,流水的月光透过窗棂,照亮他神色挣扎的眼瞳。 “我今天……第一次知道我妈抽烟,烟哪是什么好东西啊。” 时朝睁开眼:“好。” 这才是他想听的答案。 多一个不多。 他被越来越多关于郝与洲的信息搅和得坐立难安,有个人分散注意力也好。 作者有话要说:  玉溪、中华都是烟的牌子。 玩偶熊 * 周小威半夜兴奋得要死,两点才睡。 早上六点半,穿着黑背心的时朝把他从床上拎起来,面无表情地说刷牙。 周小威困意不翼而飞,一个激灵从床上翻起来:“起了起了,我真起了!” 刷牙时,周小威偷偷从余光觑他,这才发现他体格很好,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类型。拿杯子时大臂的形状结实又美。 周小威没忍住,问:“哥,你这怎么练的?我看和健身房里那群人不太一样?你这……我不知道怎么说,反正特好看,流畅!对,流畅。” 时朝吐掉漱口水:“从小练的。” 周小威还想再问,被时朝截断:“刷牙。” 时朝把一次性杯子扔进垃圾篓,问:“有吃的吗?” 周小威咬着牙刷呜呜呜,伸手指了个地方。 时朝顺着他指的方向找到厨房。 冰箱里没东西。 只剩几瓶调味料,面条,鸡蛋,和两根火腿肠。 够了。 等到游乐园门口,周小威还是没明白那碗看着平平无奇的面条怎么会那么好吃,说:“哥,你教我下厨行吗?” 时朝带着自己的行李,重新穿上那身粗糙的西装,端端正正坐在保卫处门口的沙发上,正在看外面灰蓝的天色:“不行。” 周小威眼巴巴地忍住了。 时朝转回头看他:“我学的时候……差点出人命,现在应该叫炸厨房。我不教你。” 周小威这才收回想学的神色:“那我在这陪你待一会儿,游乐园保卫处我听说还挺好的。” 周常虹来得很快,看到周小威时有些惊讶。 反应过来之后,她冷冷地说:“缺勤半年复工,底薪两千。” 周小威忙不迭点头。 交代过正常的交接之后,周常虹示意时朝和她来楼梯间:“有个事要和你商量一下。” 时朝跟上:“您说。” 周常虹抱歉地说:“就是……公司现在的宿舍名额暂时不够了。” “不过有名员工三个月后离职,三个月之后他的宿舍就能空给你。” “现在的住宿你不用担心,除了他之外,还有个骨折的员工回家休养,他半个月之后才会回来,你接下来半个月可以直接住他那里。” “中间空出来的两个月……最近几天我帮你联系附近租房的地方,你肯定能住好三个月的。这是我的失职,剩下的你就不用管了,有地方我立刻联系你。” 周常虹停顿片刻,问:“……这样可以吗?” 时朝没有异议,点头应好。 * 落叶游乐园的员工宿舍在游乐园偏南的角落,离园门较近,中间有道围墙隔开,内部员工才有钥匙。 时朝打开门,走过红铜色的楼房,看到楼顶上的巨大蓝色糖果装饰。 门口的围栏有泡泡贴纸。 很有游乐园的氛围。 时朝把东西带到一楼宿舍。 宿舍制式二人间,里面倒没什么新奇,普普通通的上床下桌,一人一张凳子。 门口两个长铁架,只有一个里面放着粉色脸盆、肥皂和牙刷杯。 原住民在睡。 原住民听到声音,从床上坐起来,动作很快,露出个鸡窝头问:“谁?” 时朝打了个招呼:“新来的。” 鸡窝头“哦”了一声:“小伙,几点了?” 时朝:“不知道,没手机。” 鸡窝头抱怨道:“我也没,你怎么跟我个老头一样。” 两个人简单认识了一下,时朝在宿舍柜子里拿到安保的黑色制服和警棍。 鸡窝头特意问:“听周总监说你很缺钱?” 时朝:“还好。” 刚从上任房东那赚了九百,能过很久。 鸡窝头点头:“合同签了吧?工作一个星期就能预支工资,有事去财务。” 时朝表示知道,拿起制服要换。 鸡窝头打量他两眼:“不着急换衣服,放那吧。西装也脱了,穿个衬衫就行。这领带看得我眼花,以后别戴了,先跟我走。” 时朝疑惑地放下。 他们从宿舍回保卫处。 时朝发现保卫处和后勤部挨在一起。游乐园每个城堡旁边有个小单间,方便穿各种玩偶装的员工休息。 有拿着发光/气球的孩子路过他,跑得像一阵风。 时朝看着穿着鸭子裤、扎着羊角辫找爸爸的女孩儿,弯起眼睛,露出最近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 上班第一天,时朝被分到站岗。 保卫处一共九个人,分南北两个办公室,每个办公室各四人。有个处长独立出来。 南边办公室鸡窝头是领班,领包括时朝在内的两个人,他上面有个办公室主任,这会儿没来。 鸡窝头手底下另一个人是个女人,慈眉善目,和周常虹差不多年纪。她分到内勤,便坐在工位,拿出自己的毛线团包、毛衣针,开始织毛衣。 准备开始的时候,她问时朝:“喜欢什么颜色?” 时朝:“……?” 鸡窝头跟在后面进来,从自己工位抽屉里拿烟,被时朝茫然的表情逗乐,笑着说:“别害怕。她来个新人就要给人织件毛衣,我们这里老传统了。” 时朝:“谢谢姨。……米黄色吧。” 阿姨笑得心花怒放:“哎,我就喜欢新来的小年轻叫我,看这嘴多甜。” 鸡窝头嘿嘿一笑,咬着烟没点,示意时朝跟他去仓库。 时朝倒是微微愣了一下。 最近找工作,因为年纪他没少被诟病,但在这里,竟然变成了“小年轻”。 时朝领到一件棕黄色的熊装。 毛茸茸、软乎乎,在九月末二十多度的日子里像个炉子。头套上,网球那么大的黑眼珠直冲着自己。笑容憨厚温暖。 鸡窝头吩咐:“之前一直是一只熊在外面,没游客来看。今天你也去,两只一起,看看有没有游客来。” 他不是个保安吗? 但时朝面上不显,乖乖拿起来。 鸡窝头想了下还是和他解释:“你不是替那个骨折的吗?他就是干这个的,他不还得半月才回吗。这半月你干脆把他工作也替了吧,我按日薪三百五给你算。你肯定不亏,就是有点累,想做就做,这天热,出汗。不想做你放下走就行。” 时朝当然不会拒绝:“谢谢您。” 鸡窝头摆摆手,出门抽烟去了:“不谢。” 时朝在单间换上头套,闷在里面,习惯了一下用头套的网孔往外看。 他适应得差不多才走出去,找昨天和自己比爱心的难兄难弟。 等走到地方,他已经习惯移动等于流汗的模式,汗流浃背。 只是走了这几步,汗水就囤积在睫毛上,欲坠未坠。 他和另一只熊摆摆手:“你好,你是哪个部门的?” 熊站得笔直,瓮声瓮气,是只公的:“我兼职。你刚来吗?告诉你啊,少动,除非看到游客来。不然一上午能把人汗死,这个天还二十几度,真要了人命了。中暑找我,我有清凉油。” 时朝安慰道:“进十月就降温了。” 熊:“那倒是。” 时朝:“怎么想着来这找兼职?” 熊长叹一口气:“唉,说来话长,和我姐夫有关,为了锻炼我把我扔到这,说是体验一下生活。” 时朝:“姐夫?” 熊:“嗯,特别变态一人,自律得像个刻度表,纯工作狂。我老爸特喜欢他,什么都听他的,我们家他最大。他说让我兼职,我就得出来兼职。” 时朝:“就让你一直在这?” 熊:“那倒没有,他让我在这呆一个月,然后给他写一份工作报告,什么人流量啦,吸睛元素啦,还让我挨个数游客,数据分析啥的,这是人过的日子吗?!我还只是个学生啊!” 时朝没明白其中的逻辑关系。 出来兼职为什么要做这种社会调查?这更像定向培养。 直到熊和他解释这个游乐园是自己家开的,姐夫把他扔在这里属于锻炼,时朝才说:“姐夫对你很好。” 熊:“是挺好的,就是整天板着个脸,回回看他都没高兴过。” 时朝笑了笑,不再接话。 从交谈中就知道,熊的姐夫很优秀。时朝也比较倾向于熊姐夫的态度,毕竟处理那么多事,不可能每天笑脸相迎。 那郝与洲会不会也…… 时朝一愣,连忙拍了一下自己的头套。 * 这里处于游乐园偏南的角落,离主干道很远,游人来得很少,他们便无言站着。 中间,熊同事左看右看,趁着没人还上了趟单间歇息,回来碰到鸡窝头临时突击检查,吓得以为要被扣工资。 快午饭时,两个人正要离开这里去换下玩偶服吃饭,时朝突然被一个小朋友从后面扑了上来,抱住了腿,叫道:“小舅舅!” 小朋友年纪不大,不超过五岁,声音软甜软甜的。 时朝旁边的熊啧了一声:“叫谁呢?竹竹,把你舅舅认错了好不好?” 时朝从他先前的话里一下子明白过来。 既然叫舅舅,那这是熊同事姐夫的孩子。 熊摘下头套,把松开时朝的小朋友举起来在空中转了一圈:“竹竹今天终于学乖不嫌热了?新衣服谁买的?” 叫竹竹的小男孩跟着他的动作张开胳膊,兴奋地笑,条理很清晰:“衣服是爸爸买的!今天坐爸爸的车来的,刚从空调车里下来才不热。妈妈有事,我和爸爸一起来看你啦。” 时朝这才转身,看到这个小朋友。 小朋友穿着一身白色运动装,长袖长裤,全身裹得严严实实,戴着墨镜。 蘑菇头。头发竟然是漂亮的白金色。 时朝和小朋友打了个招呼,刚想摘掉头套,看到不远处跟过来的男人。 大步走来的不是什么陌生人,是刚才他在想的人,已经和他分手七年的前男友,也是昨晚他盯着看了半天的新任郝氏集团董事长…… 郝与洲。 熊同事毫无所觉时朝呆滞的目光,热情地说:“这是我姐夫!姐夫,这我兼职的同事。” 时朝透过玩偶服眼睛的孔,视线黏在来人脸上下不来。 今天二十八度,穿着熊衣服像烧热,可时朝的血液都趋于冰凉。 男人走到他面前,和昨晚显示屏里一模一样,甚至比分辨率不高的显示屏更加俊美。 此刻他没有表情,微微点头,说:“您好,麻烦你照顾以航。” 阳光从他耳侧落下,将他的头发染成金棕,时朝从网孔里,看到他礼貌疏远的眼睛。 看到穿着熊玩偶服的人呆住,来人略微蹙起眉,像在谴责时朝的失礼。 但那一点不喜也很淡漠。 他确实和熊同事话里说的一样。 板着个脸,没高兴过。 熊同事、也就是余以航圆场道:“这是今天新来的同事,比较腼腆,不爱说话,姐夫别介意。” 男人没得到回答,不再多话,把视线从时朝脸上移开。 他“嗯”了一声,伸手捏了捏小朋友的脸,说:“竹竹,想去哪里吃饭。” 时朝这才听实了他这句话。 他声线位置很低,出口声音低沉,给这个角落里带来一丝不合时宜的贵气。 大学在宿舍,他们一起睡觉时,自己总会被对方搂住腰,蹭不够似的贴着耳朵摩挲,因此最熟悉的就是这种音调。 像下午空无一人的音乐教室里,一台大提琴在阳光下晒暖,摸上去,会带着午后太阳的温度。 额上麻痒的热汗唤回他的神智,时朝回神,第一个念头是想给自己一巴掌。 第二个念头…… 是跑。 遗愿 他确实是逃开的。 时朝狼狈地钻进滑梯乐园的单间,摘下头套,因为慌乱没有关门。 他满身是汗,热得脸蛋发红,站在凳子旁发懵。 单间里有中央空调,他在冷气里慢慢缓过神。 时朝不知道郝与洲和余以航之后说了什么,现在回神,只想的起来自己和熊同事挥了挥手,便仓皇逃走。 他站起来要换衣服,可衣服拉链和他作对似的,拉了好几次,拉到腰便纹丝不动,挂在背上。 玩偶服还算贴身,时朝怕蛮力会把拉链毁掉。 他试了第三次,依然没成功。 手一直发抖。 时朝不再尝试,无力地、一节一节靠着墙滑下去,蜷起来,捂住了自己的脑袋。一动不动,像块石头。 竟然罕见地放弃了。 他明明是最擅长坚持的类型。 郝与洲比七年前更沉稳、矜贵,即使他们站在同一片土地,也有无形的沟壑从两人中分开,划出透明的界限。 他从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压抑的声响,像兽类呜咽,却没有眼泪。 他想去问七年前为什么郝与洲一次也没找过他,想去问他现在还生气吗,可又害怕和他相认。 那个人有家庭、有孩子,有一群关联的、亲近的人。 他算什么? 他不敢。 数年重逢,他连和他打个招呼的勇气都没有。 * 郝与洲抱起时竹,看人走了,问:“认出来了吗?” 时竹皱起鼻子,即使戴着墨镜,也没掩住他的懊恼,从郝与洲肩膀向时朝离开的方向看:“没有,小爸跑得好快,还戴着熊脑袋。” 男人拍拍他,鼓励道:“嗯,下次再来,不着急。” 余以航换好衣服出来,说:“哥,走吧。” 不叫姐夫了。 郝与洲:“生日想和朋友去哪玩?给你买个岛?自己布置?” 余以航眼都亮了:“……真的?!” 郝与洲:“嗯,遇到人的奖励。” 余以航欢呼一声:“没问题!先让我选选,我要挑一个名字和我差不多的!” 不枉他在这兼职了一个月,一发现时朝就狂按手机联系郝与洲。就差大吼:郝与洲你老婆回来了赶紧来堵人! 好家伙,不亏! 郝与洲:“竹竹,和你以航叔叔一起走,爸爸在这待一会儿,好吗?” 时竹拿白色的头发蹭他脸一下,说:“别难过哦,找到小爸就是胜利!” 郝与洲斯文地笑了笑。 小男孩看到他一如往常的笑脸,这才放心,松开搂他脖子的手,要他以航叔叔抱:“叔叔,我想吃冰沙!” 郝与洲在他们身后叮嘱:“只能一盒。” 余以航比了个ok。 直至两人离开,郝与洲才在正午的阳光里拿出一个铝制的打火机,抛向空中,再接住。 如此反复。 他一改刚才笑意,眼神冰凉,从未失手。 他想追上去,但最终没去,现在忍得手指用力,抓住打火机,按的指节发白。 郝与洲收起打火机,转身离开。 * 时朝一整个下午都心不在焉,蒙着去食堂,蒙着站完下午的岗,蒙着下班,连周小威和他打招呼都敷衍了过去。 接着蒙着回到宿舍洗完澡。 他湿着头发,顶着毛巾继续发懵。 鸡窝头晚上没吃饱,食堂这时候已经关门了,从外面小超市买了盒红烧牛肉面,走进来一顿稀里呼噜。 呆滞的时朝站起来打开窗户,又呆滞地坐回去。 鸡窝头吃完看他还在发呆,问:“咋了小同志,上班第一天就这样?” 时朝缓慢地摇了一下头,不自觉地想倾诉,要住嘴的时候已经晚了:“碰见一个……老朋友。” 鸡窝头乐了,打趣道:“我看你这不是碰见老朋友,倒像碰到老相好,老相好还跟人跑了。” 倒真的误打误撞说对了。 时朝从毛巾里抬头。 鸡窝头从抽屉里掏出一包金鸽瓜子,拉着凳子坐在他床底下,边嗑瓜子边说说:“我说中了?看你怎么跟懵了一样不知道怎么办了,她怎么着你了?” 时朝摸了摸贴身带的吊坠:“……没,什么也没干,就是碰见了。” 鸡窝头看到他恍惚的神色,捏着下巴思忖:“不可能啊,小伙。你们遇见的时候他旁边还有别人吗?” 时朝说:“还有他……儿子。” 鸡窝头咂咂嘴:“那怪不得。多久没见了?她都有儿子了?她老公没在旁边吧?既然结婚了,就不要破坏别人家庭了。” 时朝知道他误会了性别,没有解释,回答:“七年。” 鸡窝头:“你们就碰了一面,什么也没说?这不可能见了一面就这样了吧?” 时朝:“我戴着头套,他没认出来。” 鸡窝头:“哦……这是你不想见啊?” 时朝这次沉默了很久。 他很久才在鸡窝头越来越放肆的嗑瓜子声音里回神,说:“不想。” 不想见。不愿意见。 因为时朝一向对郝与洲毫无办法。 只有躲,只能躲,才有避开他的余地。 时朝骤然起身,把毛巾一搁,去换衣服。 鸡窝头一摊手:“她也没看见不是吗。当没见过呗。你现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为了不想碰见她,你收拾东西干什么?你要走?” 时朝点头。 鸡窝头劝道:“我都听周总监说了,你不是背债吗,也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份工作,从这走了你还要去哪,还想去哪,还能去哪?既然都分手了,那就是一个过客,至于吗?怎么一个小年轻还没我看得明白?我也没什么文化,但也知道到手的热饭不能随便砸了。你这不瞎搞吗。” 对他们这辈的人来说,饭碗比命重要。 时朝低声说:“……还好还不熟。” 鸡窝头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时朝:“我和你们还不熟,走了也没人……” 鸡窝头皱起眉头:“怎么不想你自己,想别人那么多?你走和同事有个屁的关系?要走就走,别拿别人当借口。” 他实在是喜欢时朝这个性格的孩子,踏实肯干不埋不怨,话少,长得还好看。 中午的时候没事甚至扫了一遍办公室,清理了每个人工位肉眼可见的粘胶,还擦了玻璃。 他今天好几次突击检查,吓得兼职的熊立刻坐起来,时朝还站得笔直,有余力和他打招呼。 不然也不会找周总监问那么多。 时朝梗着脖子不说话,还是决定按自己的来,卷好铺盖踩着梯子下来。 鸡窝头提溜着凳子回自己桌,口音都出来了:“想东想西有啥用?碰见个和你有过节的就跑,就算你前功尽弃也还是要走,到最后你能跑到哪去?跑去山上喂狼?” “再说了,人家压根儿没看见你,想真多。” 时朝没回话。 鸡窝头鼻孔哼哼喷气,气得关灯上床。 时朝闭了闭眼,知道他是好心,但又不知道他为什么生这么大气。 可他没办法和鸡窝头细说。 他知道郝与洲是什么人。 他知道郝与洲一旦发现可能的痕迹就会费劲心力,绝不放过,最终一定会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可他也在犹疑。 犹疑郝与洲可能只当他是个陌生人,只是今天偶尔来到这个只有秋季火爆、其余季节凋敝的游乐园。 自己还能在历城好好待着,只要在游乐园的一角,穿着熊衣服,不露面,不和他接触,在这里待到死。 待到死。 毕竟……这是亡母的遗愿。 * 时朝在之后的几天一直神经紧张,两头摇摆。 直到过了差不多大半个月,骨折的同事回来,他换下玩偶服,开始在附近保安亭站岗。 同时,熊同事兼职到时间,离开这里。 没人在吃饭的时候不经意地和他提起郝与洲、郝与洲的儿子、他们的习惯、生活方式,时朝才渐渐缓过来。 历城一到十月温度骤降。 十月初温度降到十多度,路上行人混搭,有短袖短裤,也有棉服高靴。是个乱穿衣服的季节。 落叶游乐园里,银杏叶纷飞,偶尔落在他的帽子上。 中午午休回宿舍,周小威提着一盒花生酥和他献宝,在保卫处办公室打开礼盒,和鸡窝头还有打毛衣的阿姨挨个分。 “哥,来尝尝,文河那边的特产,花生酥,特好吃。” 时朝动作稍顿:“好,我洗个手。” 时朝自己就是文河人,却不知道文河有什么特产。 他在门口脸盆里洗过手,水里冰凉,洗过手擦干净,手指尖自然地泛起红。 周小威吃着吃着就有点说不出话。 他这几天还没习惯时朝这身行头,只觉得时朝穿着这身精神,时朝人又习惯性地腰杆笔直,特别好看。 周小威是饱暖思淫/欲的类型,问:“哥,你不找个女朋友?条件这么好。” 打毛衣阿姨一边织毛衣一边附和,那件米黄色的毛衣已经成型大半:“就是啊,小时,你长这样,每天在游乐园最偏的地方站岗,太浪费了。咱们不比门口的向导好看?” 她越想越气:“你知道他们靠脸赚多少钱吗?秋季本来就游客多,还按人头分成,一旬下来那两个人就能拿五千块提成!” 落叶游乐园门口有两个男性向导,相貌英俊,但是有些看人下菜碟,打毛衣的阿姨被他们拦过,怀疑阿姨是农民工,不让进。 时朝知道阿姨气他们见风使舵的态度,安慰一番,却没回答他们的问题。 条件这么好? 除了脸看得过去,别的地方他只能是……勉强符合正常人标准。他对自己要求很低,物欲也很低,活着就行。 更何况他有喜欢的人。 虽然喜欢的人已经结婚生子,但他也还是喜欢。 他当然没有打扰对方的想法。 经过这段日子,时朝没有被郝与洲找上门,更加确定那次相遇只是偶然。 更何况他冷静下来回忆,那天,郝与洲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如果以后遇到郝与洲,那他就好好打个招呼。既然对方已经成家,那自己独自一人也没什么不好。 这段感情就应该死在他心里,不被任何人知道。 他封存这段感情已经耗尽了精力,实在没有余力再开始新的恋情。 找朋友……当然不行。 鸡窝头也来凑个热闹:“白瞎你这张脸了。” 时朝:“……” 时朝把鸡窝头要的玉溪放在他桌上,拿给毛衣姐买来的新针线盒,去饮水机接杯水、递给被花生酥噎到的周小威。 * 晚上,时朝被北边办公室一个小家伙拜托替他的班,说回来会请他吃饭。 明明时朝才来这里不超过二十天,所有人却都对他非常安心。 时朝看着小家伙红着脸提着东西拜托自己,叹了口气:“那去哪吃?” 小家伙瘦瘦小小,不知道怎么应聘上保安的,闻言立刻道:“这边最好的馆子!哥,我今天人生大事!相亲!我真不能值晚班!” 时朝把他挥了出去。 这就是答应的意思。 小家伙开开心心跑走了。 夜班的同事来办公室交接,时朝扶正帽檐,抽出警棍,确定北边的保卫亭,在渐凉的夜色里踩着银杏叶往灯亮的地方走。 原本这应该是个无聊、枯燥的夜晚。 原本。 保安亭不远处——应该说正对面——旋转木马亮起灯,梦幻的灯光照亮整个圆形场地,吊杆上流光溢彩,吊顶错落有致的灯饰宛如梦境,漂亮缤纷的彩釉马匹开始转动。 有人打开了原本该关闭的旋转木马总控。 那个不久前刚见过的白头发孩子打开旋转木马的门,欢快地向旋转木马身上爬。 这次他没戴墨镜,满眼洋溢着欢欣。 时朝像飞蛾于火一般,不听使唤地往前走去。 他本不该往前走。 他明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帝豪是烟的牌子。 这是11.5号的更新。 时竹 时竹吭哧吭哧爬上旋转木马的背,坐好,刚要等旋转木马开始转,就被人提着领子拎了出去,放在旋转木马入口的地面。 时竹呆住,接着不可思议地转头,对上时朝面无表情的脸。 时朝拿备用钥匙锁上门,说:“你家长在哪里?” 时竹扁扁嘴,隔着栏杆和旋转木马远远对视,满眼不舍:“你是谁啊!不要管我!我听爸爸的话带保镖了!你让我玩嘛!” 时朝四处看了看:“在哪?” 空无一人,只有夜风。 时竹谎言被戳破,不吭声了,自暴自弃地捂紧自己的外套。 等时朝扭头回来,发现他憋屈地直掉眼泪,豆大一颗,珠串似的顺着脸蛋落下去。 看得时朝无措地伸手去给他擦眼泪,被小朋友赌气地扭过脸。 可时朝力气很大,手掌温热,尤其指腹。 时竹拧不过他,且穿得薄,站在这里两分钟就有些冷,乖乖地扭回来,主动来蹭他温暖的大手。 时朝看他像只没骨气的小猫,没忍住笑了一下。 时竹恶声恶气:“你笑什么!” 时朝含笑说:“笑你。” 时竹气鼓鼓地瞪他。 可时朝长得很好看,清俊温和,不像保安,更像老师,含笑看人时,眸光温润,显得尤为宠爱。 时竹怒瞪他被他无视。 小朋友气鼓鼓了十几秒,崩溃地朝旋转木马撒气:“让我去坐旋转木马!我不管!我要去坐旋转木马!” 时朝问:“可以白天坐,为什么要晚上来?没有人看着你很危险。而且你去配电室拉电闸了,是不是?” 离得近,时朝才发现,小朋友连眼睫毛和眉毛都是白色。 时竹心虚了一会儿,可细想一下,觉得还是自己亏:“你好烦啊。我只是想坐个旋转木马都不行。我白天又不能到处跑,好不容易晚上我还避开爸爸出来玩,结果你还要来拦我!” 他越想越难过:“我遭了什么罪!我今年才五岁!连一个旋转木马都不能坐!” 说着说着又要哭。 时朝试图和他讲道理:“可你为了坐旋转木马去了配电室,里面都是带电的高压配电柜。如果不小心碰到,可能命都没了。你出事的话,爸爸不是会很担心吗?到时候游乐园也来不了,只能呆在病房里,也可能再也见不到爸爸。” 可能是对着一个孩子,而不是市井圆滑的成年人,他的话不自觉多了起来。 时竹颓丧地埋进他的肩膀。 时朝站起身,单臂抱起他,一边用对讲机和配电室的员工解释出了什么事,一边连连道歉,把孩子跑去配电室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接着挂下电话,等人来关旋转木马。 时竹听他打完这个电话,说:“你好逊哦,一直在和人家道歉,我爸爸就不这样。” 时朝看着他,平静地说:“因为麻烦到别人了,他本来都下班了。” 时竹:“可这里都是爸爸的,我开一下有什么关系?” 时朝不赞同地顶顶他的额头。 “你只是用一下,可后续的维护还要别人来,他们也很重要,对不对?” “而且刚才已经说过了,这时候不是上班时间,你擅自进了配电室,也让自己很危险,对不对?” “你说保镖会跟着你,那之前电闸都是保镖开的,你在旁边学会了,今天就敢大胆地自己开,对不对?” 时竹脸皱得像个包子:“……对不起嘛,下次不会了。” 时朝走回岗亭,把时竹放在岗亭唯一的凳子上,脱下外套裹住他,说:“外面很冷,我没有手机,现在我准备去等配电室的人来了让他和你爸爸联系,等等吧。” 孩子的情绪总是一阵一阵的,时竹坐在凳子上晃荡着腿,晃着脑袋四处看,已经不生气了。 他盯住时朝头顶的灯泡,大方地说:“不用,我带电子表了,爸爸能定位我,他闲了就会来找我的。” 他的头发被灯光染成美丽的金黄色,这样不耍脾气的样子,像个白白瘦瘦的小精灵。 时朝听他这么说,不自觉有些如坐针毡。 郝与洲会来,可他又要站岗。 实在不行,郝与洲来的时候,他就假装要去休息,躲躲吧。 很快,配电室的人到达,把旋转木马关掉。 这片地方重新陷入昏暗,只剩保卫亭的一盏小灯泡在黑夜里亮着,像温暖的萤火。 时朝收回视线,主动提出话题,问:“头发是你自己染的吗?爸爸同意了?” 时竹哈哈一笑,神气地说:“这是天生的!好看吧!” 时朝抿了抿唇:“好看。” 这孩子是白化病。 时朝:“为什么今天要来这里?” 时竹:“因为这里是爸爸买给我的,我想来就来呀,刚才就告诉你了,这里都是我的。” 时朝:“……?” 以郝与洲现在的财力,买下这里倒也正常。怪不得这个破败的游乐园会在郝氏集团名下。 时竹:“这里很偏,晚上有人在游乐园里也没人在意,我就可以多玩一会儿不被打扰了。” 时朝沉默了一会儿,说:“对不起,我……” 白化病畏光。 上次那个大热天,时朝第一次见裹得严严实实的时竹就该想到的。 时竹不能接触过多的紫外线,所以一开始才会那么生气,说自己白天不能到处跑,晚上还不能出来玩。 而他阻止了时竹继续玩下去。 非常过分。 时竹摆摆小手,非常大方:“不用啦,你又不知道嘛,不用道歉,而且我也闯祸了。” 他看了一会儿灯,便转开眼睛,虹膜也是浅色的,问时朝:“你可不可以蹲下来和我说说话呀,灯照得我眼睛有点痒。” 此时游乐园一片寂静,只有偶尔风吹落叶的簌簌声响。 时朝依言蹲下来:“嗯。你今天为什么偷偷跑出来了?” 时竹踢踢腿,落寞地说:“因为家里没有人。” 时朝轻轻地摸他后脑勺的头发。 时竹乖乖地让他摸,抓着他空出来的手指把玩:“妈妈很忙,爸爸也很忙,最近好像因为一些事他们更忙了,还吵了架。” 他摇头晃脑,天真地说:“昨天他们吵架,我偷偷看见了,妈妈把她最喜欢的花瓶摔碎啦,爸爸也差点砸掉自己的手机。但是佣人姐姐都装作不知道一样,都不告诉我,都觉得我什么也不知道,哼,无聊的大人,我就跑出来了。” 小朋友的手指细软,时朝一动不动,任他摸来摸去。 时朝没敢问下去。 时竹看他不接话,觉得无聊,瞎问:“哥哥,你今年多大了呀。” 时朝:“不是哥哥,我三十了。” 时竹:“比我爸爸还大哦。” 时朝:“嗯,所以你可以叫我伯伯。” 时竹:“才不要。你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叫伯伯也太老了。” 时朝:“可是按年龄辈分来说,就是伯伯。” 时竹:“才不要,别的问题争不过你,这个我才不要叫你伯伯!你最多和我爸爸一级!” 时朝愣了愣:“可——” 时竹:“这样吧,你长得这么好看,还脾气这么好,我可以认你当我另一个爸爸,怎么样?” 他自顾自决定道:“今天开始你就是我小爸了。这样我晚上来玩旋转木马就找你,好不好?我也不会去配电室了,一举三得!” 这小家伙算盘打的啪啪响。 时朝被他这个称呼吓得一僵,回过神自己气笑了,摇头:“不要以为我对你很温和就得寸进尺,到处开条件,你叫什么名字?一会儿你家长来了我要和他告状。” 他不会告状的,只是拿这个来吓他。 小家伙一点也不怕,昂起头神气地说:“我才不怕!你去告吧。就叫爸爸就叫爸爸!” 时朝哭笑不得。 这样叫,搞得这个小朋友像是他和郝与洲的孩子一样。 这怎么可能。 这明明是郝与洲和他妻子的孩子。 * 郝与洲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 时朝蹲在时竹面前,正和他说着什么,简简单单一个蹲姿也很漂亮,正握着时竹的手,含笑和他说话。 他知道自己走出去,这个人立刻会变成受惊的兽类,摆出防备姿态。 于是郝与洲只是站在银杏叶林里,忍受着被踩烂的银杏果味道,没再往前。 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站在黑暗里,近乎贪婪地看他。 七年时间仿佛在时朝身上凝固,他看起来依然年轻、俊秀,拥有柔韧、又富含爆发力的身体。 灯给他的脸一副模糊的光晕,他轮廓柔和,警帽下的后脑勺弧度都是漂亮的。 郝与洲打开手机相机,放大倍率,安静地连拍数张,甚至录了个几分钟的视频。 做完这一切,他退后数步,装作刚来的样子给时竹打电话。 郝与洲看到时竹抬起手腕,同时耳边清晰地听到声音。 “爸爸,你来接我了吗?” 郝与洲确定自己的声音平稳、正常,说:“十点了,玩够了吗?还在旋转木马旁边?” 他看到时朝立刻站起身,无声地和时竹说了什么,接着走向角落。 时竹:“在旋转木马对面的保卫亭,我好冷,快来啦!” 一直到郝与洲把时竹接上车,期间时竹数次回头,时朝都没有再出现。 郝与洲碰碰孩子的手,问:“他刚才和你说了什么?” 时竹的手一点也不冷。 时竹恨铁不成钢地连声说:“啊啊啊啊,我都说受凉,让你快点来了!小爸一听到你的声音像只兔子,窜得特别快!爸爸笨!气死我了!” 郝与洲:“出来快了怕你没说完。” 而且现在也不是见面的时候。 没有媒介,他们见面除了僵硬还是僵硬,不然就是时朝一味的躲避。 像刚才那样。 时竹:“我早就说完啦,说了吵架的事。今天的任务圆满完成!” 郝与洲:“录音了吗?” 时竹眼珠子滴溜溜转:“我……” 这是录了,但有东西不能给他听的意思。 郝与洲十分专/制,轻松地从拳打脚踢的时竹手里夺走手表,按住小家伙的脸不让他靠近,在车里听完了全程。 郝与洲黑着脸:“自己去了配电室?” 时竹欲哭无泪:“爸,我错了……” 郝与洲:“回家收拾你。” 时竹身上,时朝留给他的外套也被抽走。 小家伙抓住衣角哀嚎:“……爸你不能抢!这是小爸给我的!不是你的!” 郝与洲:“没收。” 时竹控诉:“爸,你怎么和小孩抢东西,你还是人吗!” 郝与洲丝毫不松劲,淡淡地说:“我可以不是人,但还是你爸爸。外套给我。” 时竹悲愤地松开爪爪。 qaq。 我在这个家一天都待不下去了!爸爸连我的东西都要抢! 学姐 * 深夜。 时朝躺在床上,盯着手里的纸条发愣。 暗金色的吊坠安静地躺在他的胸前。 早知道就拒绝帮忙站岗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对方请他吃饭的地方是以前他总和郝与洲去的饭店。 时朝翻了个身,有些烦躁地吐了口气。 他想过回到历城有可能会碰到郝与洲,却没想到最近几乎事事都与他有关。 虽然本人与他并无交集,但这种慢慢入侵他生活的感觉让他汗毛倒竖,感到被冒犯。 时朝把纸条扔进床角,拉起被子闭上眼。 他难得做梦。 纸条上,饭店的名字唤醒他的思绪,也顺带把他带进那一段久远的记忆。 * 时朝刚上大学时非常开心,一是考上了首都一个很不错的大学。二是能接触到更多的……和他不一样的人。 和从小学武、跟着爷爷长大、像个闷罐子的自己不一样的人。 周围都是不谙世事的大学生,每天最烦恼的事是今天说错了话、逃课点名没人代答、体育考试跑不及格。 但很快,他陷入一个循环里。 时朝发现自己没有前路。 他遗传母亲,对语言非常敏感,所以在没人指点的情况下,自己选择了英语专业,二外选择了德语。 一开始,他对自己的选择非常满意。 但后来越学越发现,英专生的出路比他想象的挤,且限制很大。 语言是优势的岗位,例如跨国销售,英专生没有该岗位的专业技能。语言是专门用途的岗位,例如同声传译,数万计英专生顶破头向里挤。 优秀者大有人在,而从山村里出来、没有语言基础的时朝不在那列。 二外大二才学,刚接触德语的那段时间,他甚至无法把自己的舌头捋直。 专四专八?考吧。 教师资格证?考吧。 雅思托福?考吧。 周围人都在考。 偶尔在深夜,他也质疑自己,是不是没有做这件事的天赋。 那时,因为压力,时朝开始频繁地做兼职。只是和周围同学们的各种家教不同,他去安保公司兼职。 从小练就的过硬格斗技巧让他如鱼得水,经常被老板钦点。 因为他让老板感到安全。 兼职和固定工作不同,跟的老板不固定,常换,目的地也大概率不定。出国是常事,时朝时常因此悄无声息地从学校消失几天。 兼职一天下来大几万,偶尔带伤回寝室,吓到正在听听力的同寝同学。 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即使他脸长得不错,且看起来温和,靠近的人也很快会被他不经意露出来的气质、和添油加醋不知道传成什么版本的传说驱赶。 后来,他偶然听到别人的评价,说他像原始森林出来的一匹独狼。 时朝没在意,只是更加谨慎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口罩、帽子和墨镜是他必备的饰品。 事情转机出现在升大三的那个暑假,八月初。 时朝不知道被谁误拉进学校的新生群。 新生们要军训一个月,现在群里热闹得很,马上开学,都在约见面。 他不常看消息,也没搭理,把群退了。 通常消息响两下就会自己停下。 但这次不是。 有新生在他退群之前看到了他,在这短短几分钟里发现他,加上他,验证信息上写:学姐好。 加了好几次。 他不通过,对方就定时定点发。 早上一次,中午一次,晚上一次,非常难缠。 时朝看着手机没动弹,有一天中午不知道怎么想的,点了通过。 这时他刚结束一个兼职,受了点伤,左臂骨折,打着石膏。 时朝躺在空荡荡的寝室床上心静自然凉。 隔壁床的室友比他高一级,开学大四,上学期期末就搬离了寝室,双人寝就只剩下他一人。 可能酷暑燥人、伤口发痒,再加上周围一个人都没有,让他满心恶质,难得有逗人的想法。 让他看看这是谁加错了人。 对方上来,很规矩地打招呼:学姐好,我是之前和你联系过的工管大一新生,郝与洲,你还记得我吗? 跟着一个可爱的猫猫蜷爪表情。 时朝单手打字,慢吞吞地回复:嗯。 这是个非常健谈的人。 在和他时不时的闲聊里,时朝看得出这个人家境很好,很有教养。很多话题只是点到为止,表达一下自己的态度,从不越界,是非常正常的社交尺度。 加上时朝的好友,也只是为了提前了解一些校内常识。 比如学校哪个门让车进入,快递哪里取,餐厅哪个窗口的饭好吃,附近什么地方好玩。 但时朝很少出门,最多告诉他快递站在哪里。当时他去快递站拿老板买给他的蝴/蝶/刀,顺手拍了个路线视频发给郝与洲。 后来郝与洲发现他并不知道,就不再问他,保持每天和他打个招呼,偶尔看到有趣的事分享给他。 除此之外,别的大部分时间,时朝都在养伤,戴着老式的、笨重的挂耳式耳机,听枯燥的英文和德语,宅在寝室里,谁也不见。 他口味偏重,无辣不欢,而这个学弟营养均衡,口味清淡。 所以两个人在生活和学习上没有很多共同话题。 但这样还能断断续续从暑期过半聊到开学,比起不善言辞的时朝,谁在维系这段关系,就更加显而易见。 临近开学,郝与洲非常热情地想请时朝吃饭。 原话是:学姐,一个暑假你都没嫌我烦,帮了我这么多,我请你吃饭。宇文苑的沸腾鱼很有名,要去试试吗? 宇文苑是历城大学附近一家有名的川菜馆。 老板相当个性,不送外卖,只能到店吃,而且吃饭一律需要预约。 时朝小部分时间人比较寸,预约凑不上点,饭店不是人满,就是突来贵宾;大部分时间不在大学城周边。 因此明明最爱吃辣,却很少吃到这家的辣。 现在有人请吃饭,他欣然答应。 这倒是他头一次更好奇吃饭的人,而不是饭。 他很好奇郝与洲见到他时的表情。 只是去到之后,出了点事故。 他们聊天时,一开始郝与洲称呼时朝,称呼的是认错的那个学姐的名字,所以时朝知道那个女生叫什么。 他从出租车上下来,听到有人喊那个名字时,不自觉地停顿。 宇文苑门口台阶下,一群人正在聊天。 他们年纪都很轻,穿得光鲜亮丽,时髦又养眼,中心簇拥着一个高个子的男生,和一个矮一点的女孩儿。 周围一群人正在打趣两个人。 郝与洲提前说过自己的穿着,时朝一眼就认出了他。 肩膀很宽,条纹衬衫,白t内搭,牛仔裤,再配上那张满是杀伤力的脸…… 他站在门口戴着鸭舌帽低头,被帽子遮住眼睛、和人聊天的样子,让人误以为是什么私服明星。 门口的交通都因为这个人略微拥堵。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时朝的视线,他突然抬头,嘴里还在和旁边女生说话,眼神却已经牢牢锁定了时朝。 因为兼职需要,时朝会读唇语,很轻松地看懂了他在说什么。 “学姐,我好像看到人了?那个是不是他?” 时朝转身就走。 他不知道郝与洲怎么会知道自己是谁,但郝与洲确实认出了自己。 他甚至听到郝与洲和他们告别。 这种局面太过被动,时朝一向不喜。 那群人发出遗憾的声音:“哎,小学弟,你这样不行啊,看见哪个漂亮美女了?!” 时朝钻入人群,心想,美女? 哈。 这条街是步行街,有辆奔驰行进来,造成一定程度的拥堵。 时朝按住车前盖,利落地翻到路对面。 他快速脱离周围的惊呼,从小饰品摊上顺走摊贩扔下的鸭舌帽,扶正,压低帽沿。 等走到一颗巨大的洋槐面前,时朝确定身后没人紧跟过来,才松了口气,摘掉帽子,摸了一把自己的刘海。 因为跑动,他光洁的额头不断渗汗。 时朝突然汗毛倒竖。 有人从树后窜出来,很有技巧地锁住他的腰,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同时反应极快,抬手卡住他想要发力的手肘。 这人语气哀怨,语调压着笑。 看样子守株待兔了很久。 “见到我就跑,也太欺负人了吧?” “还拿了摊贩大叔的帽子……嗯,我现在报警好像能抓到一个小偷?” “你说是不是,学姐?” 盛夏幻梦,蝉鸣声声。 * 时朝睁开眼时,天边仍雾蒙蒙的。 灰蓝色带着冷气的天光照进室内,带着点虚幻的味道,照亮室内缓慢飞舞的微尘,让他一瞬间没有分清梦境与现实。 他右臂发涨,夜里侧躺压的。 挂钟指向五点二十五。 时朝坐起身,难得没有准时起床,而是看着被单发呆。 那天之后确实吃了沸腾鱼,郝与洲和他一起吃的。 对方知道他不喜欢和人打交道,特意带他绕开来时门口碰见的人,从饭店后门上去。 吃饭时,郝与洲不好意思地解释,其实他也是偶然知道自己加错了人。 因为那个学姐听说自己负责的学弟很帅,主动来加郝与洲,郝与洲才发现,时朝好像被迫成了个冤大头。 他和时朝聊了一个月,自然也明白对面不会主动解释,便旁敲侧击问了好几个其他同学。 可惜时朝昼伏夜出,很少露面,又不是他们学院的,大家都不认识这个企鹅号的主人。 最后才在外语学院一个大四学长那问到。 那天约他出来吃饭,纯粹想知道这个他这个学长什么样,没料到被他躲病毒一样躲开,一时生气,才去抓的他。 说这话时,他眼睛尤亮,神采奕奕。 旁边鸡窝头翻了个身,将时朝带出回忆。 时朝掀起被子下床。 离晚上吃饭还有十五个小时。 他站在下床的栏杆上一会儿,还是伸长手臂抓住那张纸条,展开,看着上面宇文苑三个字。 去吧,总不会再碰上他。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乖,你怎么活那么大还不知道自己是个乌鸦嘴呢() 包厢 * 宇文苑还和以前一样人满为患。 时朝坐在不大的双人桌一边,手肘搭在桌边,微微晃动茶杯,听对面男生说自己的相亲经历。 他正在说女方对自己非常不满意,走的时候说和女孩结婚不香吗,回去准备出柜。 时朝愣了愣,问:“什么?” 男生:“什么什么?” 时朝欲言又止:“出柜……那之后她……?” 男生给端上来的沸腾鱼让了让,听懂了他话里的未尽之意,说:“哥,你不知道?同性婚姻合法了。上月刚通过,这月已经实行了,游乐园旁边那条街最近老堵不是吗,那条街上就是民政局,很多同性情侣去领证。现在都受法律保护,不怕的。” 时朝放下险些泼出水的杯子:“……还真没关注过。” 男生:“你搜搜呗,哦,你没手机,给,看我的。” 男生把手机递给他,思考半天相亲犯的错误,跟回忆面试漏洞似的,最后总结道:“我也觉得人家说得对,和我有什么好相亲的,要相亲也至少是和你这样的相亲。” 时朝接过手机,顺手给他添了点茶。 男生:“哦对了,哥,你知道吗,楼里的都说要来要你的电话号码呢。我还打赌他们一定要不到,现在看准赢,你压根儿没手机。” 在游乐园里,他们在外站岗,叫“外面的”,文员之类坐办公室的,叫“楼里的”。 时朝停下滑动屏幕的手:“……” 这几个知道不知道问得时朝在思考,自己是否有必要上知天文下晓地理、随时关注落叶游乐园所有八卦。 他实在不适应他们这样的年轻孩子的思考方式,每天除了恋爱相亲,抱怨抱怨工作,看点帅哥美女,就是刷刷手机。 尤其对长得好看的人抱有极大热情,躲都躲不过来。 他把手机还给他,借口去厕所,在卫生间洗了把脸。 这里的陈设没变。 等他娴熟地在一个包厢门口停下,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也惊异于自己竟然能记得这个地方。 他看着房间号,表情怀念。 这是他和郝与洲第一次吃饭的包厢。 大学时候,知道时朝喜欢吃辣,他们经常来宇文苑,这个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预约的包厢总会空出来。 时朝觉得郝与洲运气好得离谱,去问,每次都被郝与洲笑眯眯地搪塞过去。 在很久之后,时朝才知道以郝氏的家底,历城没人不卖面子。 一个包厢而已,宇文苑的老板随时准备给郝氏的公子。 现在,包厢内安安静静。 里面没有人。 他的思绪被清冽的雪松味止住,有人突然打开了门,一把将他拽了进去! 有人?! 时朝没来得及抬头,被人攥住手腕带到沙发上,从肋骨摸到他的胸膛! 对方动作很快,胸肌结实,紧紧裹过来,一时间这片空间都是他的味道。 门随惯性哐一声关上,震响。 这男人手指有点糙,温度比正常人高一点,熨帖里带着烫,像条灵活的游鱼,在时朝没反应过来时,摸到腰掐了一下! 这动作太熟悉,时朝本能地对来人不设防,下意识向沙发里瑟缩,被他凑过来亲。 男人拿脸颊贴着他的侧耳,磨蹭间带着清晰、直达鼓膜的声响。 时朝彻底懵了。 他像是被久违的亲近烧得血液凝固、大脑停滞一般,张了张嘴。 他应该说你怎么在这里,又想质问你现在在和前任干什么,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只知道他们不该是现在这个亲密的姿态,自暴自弃,抬腿就要踹他! 郝与洲反应极快地扣住他膝盖,但被空间限制,免不了被力道冲击,闷哼一声。 还是没松手。 这一声让时朝片刻凝滞。 伤、伤到了? 郝与洲找到机会,压着时朝的脸把他压在沙发角,腿死死卡着他的,仗着体型优势牢牢将他困在沙发上! 郝与洲骗他的。 这家伙毫不满足暧昧的肢体触碰,双臂铁箍一样,箍紧他的腰贴向自己,一点不管时朝动作抗拒,哑声说:“睡醒看到你自己送上门,就别怪我了。” 时朝被他的嗓音分神,放缓挣扎的力道,难以置信地说:“什么?” 郝与洲不由分说吻了过来。 这个吻根本不足以称为吻,更多的是撕咬。 嘴唇甫一碰见便开始撕斗,很快见血。 可郝与洲强势、坚持,仿佛被咬的人不是他一样。 即使流血,也含着血腥强迫时朝仰头,以一个绝对弱势的姿势承受他的舔舐。 时朝见咬人无效,反而要被他越吻越深,当机立断,抬手一个巴掌! 郝与洲被这一巴掌扇得偏向一边,脸颊立刻一道红印,额发落下来,凌乱又狰狞。 他没管,反而居高临下,眼眸晦暗,伸手去擦时朝带血的嘴角,说:“……舌头还是那么笨。” 包厢没开灯,两个人呼吸都很急,带出一点难言的暧昧。 时朝止住因接吻发抖的胸膛,闭了闭眼,说话间一口锈味,手抵在他胸前,用力到指尖泛白:“放开我。” 郝与洲仍有余力擦掉他额上的汗:“不可能。” 语调温和,力道一点没放。 他又用手蹭时朝的嘴角,和老情人说话似的:“你嘴唇好凉,脸也是,洗了个脸么。” 时朝躲开他的触碰,黑发凌乱地落下来一些,一声不吭。 郝与洲冷哼:“怎么在包厢门口?” 时朝沉默两秒:“路过。” 郝与洲嗤笑:“在包厢门口站了三分钟。动都没动。路过。” 时朝反问:“你怎么在这?” 郝与洲摩挲他的鬓发,手指冰凉,说:“来这怀念旧情。” 时朝一拳砸向他的脸! 郝与洲侧身躲开,从沙发上滚到沙发背面。 这正好方便时朝挣开身体,让他可以从沙发这一边翻下来,咚一声摔在地毯上。 不疼。 经过一路争执,他的衬衫早已不成样子,第三颗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的,吊坠突兀地掉出来。 郝与洲站起身,被吊坠落下的声音惊醒,这才从睡梦里清醒,声调古怪地面朝他,像要哭了。 他抹了一把脸,音调古怪地说:“时朝……这怎么会在你这里。” 时朝充耳不闻,把吊坠塞回去,起身要走。 郝与洲:“吊坠留下。” 时朝:“你都不要了。” 郝与洲在沙发上坐下,撸了一把头发,烦躁地点了根烟,说:“我弄丢了,没不要,给我。” 他知道时朝的性格,怕时朝不信,难得解释:“前段时间有个竞争对手想不开,派人来我家抢标书,偷东西的小偷把我吊坠顺带拿走了,之后虽然搜了他家但没找到。” “我刚才没睡醒,认错人了,我和你道歉。” 他嗓音哑得惊人,自己也意识到了,请了清嗓,才说:“现在麻烦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时朝站在黑暗里,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在这睡着了?” 为什么在这里睡着? 为什么在他们从前经常一起吃饭的地方睡着? 还包了包厢。 他在刚才争执间摸到了一个滚动杆,抬头一看,发现竟然是个放衣服的衣架,衣服满满当当。 ……郝与洲住在这里。 郝与洲古怪地笑了一声:“关你屁事。” 时朝:“那我不会给你。” 郝与洲一脚踢在茶几上,情绪彻底失控:“你不是不要吗?!都七年了,你管我怎么保存?照片都不能留?找个地方都不能睡?!” 茶几上的瓶瓶罐罐噼里啪啦栽倒,一个水杯水满着,哗——,洒在时朝面前。 时朝似乎感受到近在咫尺的湿意,握紧了吊坠。 郝与洲喉咙发紧,刚睡醒的起床气还没消全:“要么把东西留下,你走。要么等我抽完这根烟,你也别想跑。” 时朝从始至终没看清他的表情,但知道他怎么样是真的生气。 他不想再纠缠。 时朝把吊坠取下来,放在房间地毯上,毫不留恋,转身出门。 随着最后一丝亮光湮灭,包厢里彻底暗下去。 猩红的火光照亮郝与洲狰狞的神情。 皮质沙发上,他五指紧紧扣入其中。 * 时朝狼狈地走回来时,男生已经等得花都谢了,见他和出去时的样子完全不同,差点吓着:“哥,你这是怎么了,被人打劫了?” 时朝捏着衬衫领子,神色不太自然,问:“我身上有血吗?在厕所摔了,扣子找不到了。” 男生以为他打了人不好明说,瑟瑟发抖,回答:“就、就嘴边有一点,没事,别人看了还以为是女朋友亲的呢。” 时朝差点呛到。 他连忙顺气,结果碰巧摸到郝与洲刚才掐自己的地方,顿时思绪一坠,回想起刚才离开时的情景。 他走时打开门,才在短暂的余光中看清郝与洲的装束。 外面的长条状灯光照亮郝与洲半边脸和头发,男人头发凌乱,西装一片皱巴,因为熬夜血红着眼,气色差得像吊命的鬼。 像宿醉。 但时朝没尝到酒味。 那就是通宵了。 这是他回历城他第三次看到郝与洲。 第一次来找余以航,他气色不错。 第二次来接竹竹,他心情也很好。 但第三次,也就是今天这次,他像个不能自理的富二代,把自己往非人里祸害。 刚才亲吻的时候,时朝甚至被他几天未刮的胡茬扎到。 联系竹竹之前的说法,他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郝与洲的婚姻一团糟。 现在自己回来,彻底变成了那根导火索。 时朝不敢深想,抬手去夹盘子里的鱼片。 鱼片滑嫩,他连着夹了三次都没夹到,放下筷子开始喝水。 男生看他脸色不虞,连忙叫服务生来添茶。 他们吃完,男生很快结完账,连声和他告别。 时朝站在饭店门口,看男生走远拦出租车,无力地蜷了蜷掌心。 一遇到郝与洲,他的情绪就会被带着走,完全不受控。 他走下台阶,来到马路边。 十月中旬,气温骤降,晚上不到十度。 周遭车来车往,时朝只穿了一件衬衫,冻得耳尖脖子都是红的,难得想抬手拦车。 但他的手很快放下。 因为一台兰博基尼富有张力的线条滑入他的视野,稳稳停在他面前,单支点剪刀门紧跟着向上滑开。 郝与洲坐在车里,一手握方向盘,一扫刚才失控,面无表情地说。 “上车。” 这时饭店人散,人流车流高峰期,路上尤堵。 时朝迟疑还不到两秒,听见身后车辆催促地按喇叭。 他认命地闭了闭眼,抬腿上车。 质问 跑车风驰电掣,吸气发动机在轰鸣中带着两人驶上环山公路。 车厢里气氛沉闷,没人率先开口,便这样相对无言了一路。 快到时,郝与洲打开了车窗。 冰凉的空气总算打破两人沉闷的氛围。 他很快驱车驰骋入一片枫叶林里,在一个昏黄的路灯下停下,熄火。 这里离市区很远,枫叶林没有开发,只有没怎么修缮的粗糙水泥路,混着泥土。零星几个路灯,将灭未灭地闪。 郝与洲下车,关门,背对着他看远山昏昧的轮廓,没在意皮鞋上沾了泥土。 黑夜里,什么都不太清晰。 时朝坐在车里没动。 郝与洲呼出一口气,说:“下车。还要我请你?” 语气很不客气。 时朝只当没听见:“要在这里呆多久?我急着回去。” 郝与洲神色阴鸷:“什么工作这么着急?保安吗,要二十四小时站岗?” 时朝脸色阴晴不定。 他并不确定这是否是无心之语。 郝与洲看他神色防备,转回身放缓语气,讥讽道:“不久。怎么,七年没见,连帐都不让算了?” 郝与洲说话虽然很有迷惑性,但他说不久,就是真的不久。 时朝下车,站在他身边两步距离,盯着脚下的叶子一言不发。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新的须后水味道,郝与洲在刚刚吃饭的那段时间里,将自己收拾了个差不多。 现在他人模狗样,在昏黄的灯下,像个颓废派的男模。 时朝默默地想。 瘦了。 比以前瘦了一点,但还好不是很多,所以这几年过得应当不错。 那就好。 没他也过的不错,那之后他离开想必也会轻松一些。 郝与洲面朝他,背对路灯,神色都在阴影下,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时朝:“八月底。” 郝与洲:“怎么突然想回来?不是在外面疯了七年吗?” 时朝略微停顿,对他尖锐的语气有些不适,皱眉道:“……有点家事。” 他没在外面疯。 就算两个人现在已经分开,也不代表他喜欢被人这样冤枉。 大学时候郝与洲从来没这样冷嘲热讽地和他说话。他也确实见过,只不过是冷嘲热讽别人。 冷嘲热讽那件事还在大学他们相熟之后,如果再精确一点,应该叫阴阳怪气。 郝与洲那时候老爱蹭课听,一般都跟着时朝一起,经常引来不少多余的注视。 时朝不喜欢,但总会被他在别的地方收买,要么是代答到,要么是请吃饭,要么是帮忙买药。 最后总是被郝与洲笑眯眯地跟上来。 时朝只好让他一起。 有一次,时朝兼职的老板手底下人拖延了时间,货没清完,时朝很有职业精神地加了班,结果到快交货时,真的出了点事。 他回宿舍时已经凌晨三点,还受了点皮外伤,第二天早上闹钟响起来,差点把闹钟给砸了。 但想想是自己买的,还是放下了手。 郝与洲在外面敲门。 这时候他们已经很熟,郝与洲早上来叫时朝起床是常事——后来他们谈恋爱,时朝才知道郝与洲是个纯粹的赖床精。 总之时朝这时候起了,到教室之后不像往常一样和郝与洲聊上两句,而是在桌子上一趴,立刻陷入昏迷。 他是被人抖腿抖醒的。 前座的人不停地晃脚,像电动马达不带停,身上还一股烟臭味。 时朝坐起来,表情不太好看。 郝与洲看到他生气,拉拉他袖子示意他靠过来一点。 时朝疑惑地看他一眼,还是依言靠过去。 郝与洲:“哎,哥,你骂我吧。” 时朝像看神经病一样打量他。 郝与洲没辙地笑,声音又压低了一点,挨着他耳朵:“不是这意思,你这样,你就骂:郝与洲,你抖什么腿,肾虚吗?非要靠抖腿强身健体?” 时朝这才明白他意思,小声回:“……你确定?我真这么说了?” 郝与洲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嗯,没事。” 时朝就他的话复述一遍。 抖腿的男生听到时朝骂人,脾气很冲,回头看了一眼,一看是时朝,表情立刻僵下来。 接着又收到郝与洲威胁的注视。 他家底也不错,但相比起来更知道郝与洲是什么人,他父亲都不敢惹,自己焰气泄下一大半,再也没敢抖腿。 时朝那天上午就那一节课,点名、答到、外加回答问题都有郝与洲提醒,上完立刻回去,在他的帮助下睡了个好觉。 现在被冷嘲热讽的人轮到时朝,他却也无法反驳。 ……当时确实是他抛下郝与洲在先。 是他切断联系,跑回文河,再也没回来过。 他心有亏欠。 他活该。 时朝回过神,听见郝与洲一点话尾巴,在问他因为什么事回来。 他含糊道:“没什么大事,不都说了吗,鸡毛蒜皮、家长里短而已。” 和郝与洲不同,时朝如果不想说,就会最大程度地模糊答案。 郝与洲冷笑:“什么事现在连我都不能说了?时朝,我好歹也算了解你吧?” 他话里尽是□□裸的探求之意。 时朝装出一副被冒犯的样子:“别把自己看得太重。郝与洲,我们已经分手七年了,我没必要什么都告诉你。” 郝与洲像没听见似的:“现在在哪里工作?” 时朝割裂般地说:“我不可能告诉你。” 看来他不知道之前两次偶遇。 那就好。 郝与洲跨过来一步,抬手要去捏他的下巴,被时朝握住手腕要拧。 可他有所顾忌,还是中途停下了手。 他了解的更多是伤人的办法,却没有法子医治,就像七年前他逃走一样。 现在他面对郝与洲无从下手。 时朝甚至想知道,郝与洲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自己的原因。 因此郝与洲最终还是成功了,捏着他的下巴轻微一笑,说:“我现在的表情看起来是不是像要掐死你?时朝,我问了你五个问题,你一个也没回答我。” 时朝拍开他,像在劝一个叛逆期的小朋友:“郝与洲,不要任性。” 郝与洲神色冷下来:“我怎么样了?” 时朝无力地说:“别有了妻子还在外面这样,回去陪她吧。” 他根本没想过郝与洲会是这样的人。 这七年发生了什么,让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但他没有资格去问。 因为这很大可能是他的主动缺席造成的后果。 他现在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郝与洲松开他,靠着车前盖笑了:“在外面怎么样?你接着说啊。” 他跨过来一步,按着他的肩膀没让他逃离,压低声音:“你怕我晚上顶着巴掌印回家没办法解释,是吗?” 时朝:“够了。”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似乎也知道这不是什么能好好说出来的事,便将视线放回时朝的下巴,来回逡巡。 时朝刚才被他掐了一下,下巴那个指甲印渐渐泛红。 郝与洲看到那个红印,风流地吹了个口哨:“还是那么细皮嫩肉。” 时朝终于不再死盯树叶,转为死盯着他:“你别逼我。” 郝与洲点点头,懒懒散散地靠着车身:“嗯,我在逼你,不仅逼你,我还——” 他笑了笑,没说下去,但很开心,非常纯粹的开心,开心到眼睛里都是明显而满溢的笑意:“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时朝语气接近训斥:“你这个态度,那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郝与洲:“你是在说教吗?水平真次。” “怎么,下一句是不是你对我很失望?时朝,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任人丢弃的狗,你喜欢我就得陪在你身边?不喜欢随便就甩了我?现在你有什么资格来管我?七年前不是你先甩的我吗?” 他看到时朝毫无波澜的眼神,突然失去了和他理论的心情,说:“告诉我,你毕业的时候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了?七年没联系过我?你要是能解释清楚,我现在就回去,再也不来找你。你知道我说到做到。” 时朝:“……我不会说的。” 郝与洲:“你是觉得我很有耐心?” 时朝也知道自己实在过分,但他只能接着说下去:“没有必要听,走了就是走了,没别的事。我毕业了,所以我们分道扬镳,很多情侣都这样。” 郝与洲打断他,微怒:“但没人像你一样人间蒸发,还蒸发了七年。解释。我要的是解释,不是借口!” 时朝只是注视着他。 郝与洲和他对视良久,在他顽固的眼神里一下泄了气,兀自笑了一下,说:“我还以为能听到你有什么解释呢,我真是疯了。是不是,时朝?” 他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就我一个人为了你七年前和我分手的破事,困扰了七年,是不是?” 时朝手指动了动。 那是个要抬起手的预备动作,但最后也没再有后续。 时朝在来历城之前便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建设,除去初见时候的震惊加溃败,他到现在足够坚韧。 亡人告诉他,自己应该去见郝与洲。 他见了,那就不应该做多余的事。 即使他现在几欲窒息。 郝与洲等了很久,没等到答案。 秋风萧瑟,一阵风过,豆大的雨滴敲打叶片,毫无征兆。 夜晚,落雨了。 雨打枫叶,陡然给这片地方增加了空间感。 郝与洲的声音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地方飘进人的耳朵里,满含失望。 “上车,我送你回去。” 时朝:“我自己可以走。” 郝与洲坐进车里:“我知道你能徒步很远,跑的也很快,但是环山公路离下面三十多公里,别让我说第二次。我已经问完了。” “……嗯。” 时朝在跑车发动机的轰鸣里无声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可我不能解释。 * 深夜,西柚服装工作室。 伏案工作的女人从图纸里抬头,拿起电话,看到郝与洲三个字,原本有些疲惫的目光立刻炯炯有神起来,吩咐身旁的人:“我先生来电话,你在这看着,我接一下。” 她拨弄一下自己的长发,忽略旁人艳羡的目光,走进隔音的密闭里间接通电话。 “余龄溪。” 余龄溪躺在沙发里,闭着眼听对面男人说话:“是不是碰到他了?让我猜猜,什么也没问到?” “嗯。” 余龄溪:“不着急,那就planb,该我出场了,按计划慢慢来。” “我想不明白有什么能让他这么躲着我,他什么都不愿意说,比七年前更像一堵墙。” 那边的人声线颓废。 余龄溪并不意外:“你都想不明白,我就能想明白了?查吧,总能查到。” “还有件事。” 余龄溪转转眼珠,问:“……是父亲吗?” “对。” 余龄溪:“行,我会带上离婚证的,吃灰三年总算有用了。” “嗯,明天联系。” 余龄溪:“好,挂了。” 她放下手机,摸了摸联系人的头像,摇头感叹:“真惨。” 两个人都是。 郝与洲想了七年的人,她一个旁观者,旁观也旁观到不少信息,从他嘴里听说的时朝……确实不是一个一声不吭就离开七年的人。 这其中必有隐情。 离开 * 时朝在中央大道下车,离游乐园还有一段距离,他没让郝与洲跟,自己步行过去。 其中他数次回头,发现那辆车只是停在雨中,没有向前跟进的意思,连雨刷都没用,一时半会儿没有离开的意思。 雨越下越大,很快有倾盆趋势。 一场秋雨一场寒,时朝没想自虐淋雨,也没有小言电视剧的心情,他现在很累,只想在床上躺着发会儿呆。 但这个夜晚注定不会那么平静。 时朝在保卫处办公室看到老人,第一个反应咯噔一声,接着看到周小威从里间出来,端茶给他。 最近落下的银杏叶都是青色,和逐渐发黄的银杏混在一起,不太美观,再加上清理银杏果,周小威忙到晚上是常事,看来是在这里等他回。 老人笑眯眯地,这个天气穿着唐装,看起来精神矍铄,手里拿着一根棕木手杖,身后跟着便衣保镖。 他没接周小威的茶,只是示意周小威把茶放在桌子上,见时朝进来,嘘寒问暖道:“呀,我等的人终于来了,小朝,我今天就是来看你的。” 老人养尊处优,自然不会喝这几块钱的茶。 时朝一路走来没躲雨,被淋得湿透,可直到刚刚老人说话,才感受到浑身粘腻的冰凉。 周小威连忙给他递了条毛巾:“哥,你这怎么回事?没带伞吗?先回宿舍洗个澡吧?” 但时朝表面看上去和平时并无不同。 时朝接过毛巾点点头,转向老人:“怠慢了您,对不起,我先离开一下。” 老人依然笑眯眯地:“不怠慢不怠慢,快去快回。” 时朝重新走入雨幕里。 等他洗完澡回来,雨已经停下,表指向凌晨一点。 时朝把在沙发上睡着的周小威拍醒,让他去宿舍睡,接着出门,打着手电沿刚才的脚印往外走。 他在一地湿乱的落叶里找到背对他的人,说:“您好,我来了。” 老人寒暄道:“年轻孩子就是好,淋了两场雨也不怕感冒发烧,哪像我个老家伙。” 时朝谨慎地说:“您正是老当益壮的年龄,正享福呢,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老人满意地点头,笑眯眯地说:“这里的银杏很不错,在这里工作一定很舒心吧。” 他话里有话,意在追责时朝怎么在这里找了个工作,未免离郝与洲太近,当时他们的协商明明是至少相隔两个区。 时朝只当没听见:“还好。” 老人又笑:“我记得你上次说,这次回来是为了母亲?你打算把母亲葬在哪里?” 时朝:“还没想好。她喜欢海,我准备找个靠海的墓地。” 老人:“哦……那对你来说可能有一点贵了,历城这边靠海的公墓地段都不错,如果你想要,我可以马上安排。” 时朝谦卑地说:“谢谢您,但只有这个……我想自己做。” 老人惋惜道:“好,好。好孩子。那你打算怎么做呢?这里的保安……一个月也才三千块吧?真可怜。” 时朝:“嗯,我会去找兼职。” 老人:“好,再找工作,还是找一些不那么明朗的吧,不然……你那三点八个亿要怎么还呢?这笔欠债还是不要为外人知道的好。” 他紧接着叹息道:“已经七年了,我没有计利息,可你似乎还是只还了杯水车薪的一小部分。这笔债,什么时候才能还完呢。没有偿还能力的债主真是让我头疼啊。” 时朝低下头。 刘海遮住他的表情。 老人听到他平稳的声音。 “……我一定会还。” “你要怎么还?用你的一生来还吗?” 时朝:“我听您的,一切按您的吩咐。” “那就好,那就好,”老人站起身,笑得温和又慈祥,“真是个好孩子,明明是母亲欠下的债,却要你承担,你真是辛苦了……” 见时朝还是这么好说话,他喜笑颜开:“只要你好说话,我们就能和平共处,这是一定的。” “你能答应我,安顿好你母亲之后,立刻离开历城吗?离与洲越远越好,这不难吧?” “我不逼你很快就走,毕竟这样与洲也会怀疑,我只是让你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最好一直在角落里。” “你做得到吗?” 七年前,这个老年人也是这么说的。 不要抛头露面,不要靠近郝与洲,只要见不得光的角落里,怎样活着都可以。 时朝:“好。今天只是个意外,而且我明确拒绝了他。” 老人:“录音笔给我。” 时朝将一个成人指节长的录音笔递给旁边的保镖。 老人按开。 今天的对话一字不漏地落进老人耳朵里。 他听完,叹息道:“与洲这孩子还是心软,没敢问你还有没有感情,那你就能说……” 时朝罕见地打断了他:“我不爱他,从七年前我就再也没有力气爱人了,我已经……失去了爱人的能力。” 老人满意地点头:“很好,很好。” 他还是不太放心,敲敲手杖,又嘱咐道:“最近……他肯定会想方设法烦你几天,不要理他,他自然会收心回来。” 他语带威胁:“记住,我难得宽限你,一旦越界,我会立刻派人把你送走,到时候即使是与洲都救不了你。” 时朝:“是,我不会有任何联系方式,我尽快走。” 老人:“嗯,那没别的了,老头子我先走一步。唉,天一晚,我这一把老骨头就熬不住啊……阿辉啊,记得给小朝一个新的。” 保镖递过来一支新的录音笔。 时朝展开手,保镖便将录音笔放在他掌心,带着老人离开。 时朝从始至终没有抬头:“您慢走。” 他没叫爷爷,是因为老人自始至终没让时朝叫他爷爷,老人只让时朝用“您”来称呼他。 他出身名门望族,骨子里的传统改不了,连攀亲带故、想要沾染上血缘的称呼都无法容忍。 更何况是拐带他孙子走上歧路的男人。 在老人自己看来,他没有动辄打骂,已是仁慈。 脚步声再也听不到时,时朝才直起上身,活动僵硬的肩膀。 他洗了个热水澡带来的热气在这冷风里被吹得一干二净,直到躺在床上,时朝也没能松一口气,反而只觉得身体沉重。 是要病的征兆。 他朝着天花板扯起一个难看的笑容。 我怎么敢说……我怎么能说? 我不会说。 与洲,你的问题注定不会有答案。 即使再多……也一样。 * 时朝第二天醒来,头晕目眩,下床时差点从楼梯上摔下来,被鸡窝头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搞啥呢,小伙。” 时朝站稳,反手摸了一把自己额头,心想果然:“……不太舒服,发烧了吧,我吃个退烧药就好,很快。” 他体质很好,一旦感到累,那么一定是生病了。 鸡窝头把自己的大瓷缸往他面前一放:“唉,喝点热水吧,看你这一天天的,干的啥事,把自己搞成这样,站个岗也不至于啊。” 时朝看着这个印着“人民幸福安康,人民团结奋斗”的白瓷缸,难得有些怀念。 现在已经很少见到这种杯子了,之前时朝的爷爷最喜欢用这样的杯子喝水。 可能伤病一来,人本能地会想让自己觉得愉悦满足的事。 他摇摇头:“和站岗没关系,昨天夜里吹了点风。” 鸡窝头:“嗬,我看你天天一件薄衬衫,套个外套就出门了,也没见像今天这样啊。” 时朝笑了笑:“您就别取笑我了。” 鸡窝头最不爱他这种腔调:“客气得像个客人,我可不爱招待人,你去办公室当客人去吧,多上几年学跟个纸片堆……那个什么堆似的。” 时朝乐了:“故纸堆。” “哎,对对对,你知道我要说啥就好了嘛。” 只是这八竿子打不着的词语也能凑在一起,时朝被他逗乐,无奈摇头,穿好衣服出去食堂吃饭,打算马上上班。 鸡窝头拦住他:“哎,别着急,领冬装了吗?” 时朝:“还有冬装吗?” 鸡窝头:“走走走,跟我去拿,降温的厉害,临时做的新的,可暖和了。” 时朝:“可我……” 可他觉得他不用领,领了穿几个月估计就要走,浪费。 鸡窝头一瞪眼。 时朝:“……我去。” 他们拿到冬装。是黑色皮衣,羊羔毛内里,十分暖和,便都给办公室的人分了分。 但现在穿还太热了。 打毛衣的阿姨最后一个到,给时朝带来了那件她打了二十多天的毛衣,炫耀地晃了一圈:“今天早上我去改衣服的摊子上找摊主了,给你匝了两圈,怎么样,好看吗?小朝,来试试!这天穿正好呢!” 鸡窝头和她解释一圈,她才明白时朝今天发烧了。 一场秋雨过后,天气越来越冷,屋子里,窗户上都是水汽。 时朝里面塞着衬衫,把毛衣套上,拿起一块毛巾擦玻璃。 阿姨连忙把他拦下来,赶他去里间:“去去去睡着去,别瞎忙活,我来,今天你正好是内勤,睡吧,谁都不会知道的。” 周小威已经出勤,坐在游乐场负责清洁的橘色卡车上路过保卫处,从外面和他挥手。 这是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刚刚六点,朝霞撕开灰暗的天幕,流心咸鸭蛋蛋黄般的太阳从云层间升起。 温暖的阳光照在他的毛衣上。 时朝眼睛有点热,微微笑起来,没有松开拿毛巾的手,说:“姨,没事,让我擦完这块玻璃吧,我吃退烧药了,现在感觉还行。” 他身边很久没有这么温暖、有活力过了。 只是这活力总是很难延续。 他像只从石头缝中艰难生长的植物,刚刚从角落里探出一个头,好不容易有了茁壮生长的趋势,却被人拿另一块石头遮住头顶。 因为有人来威胁他。 走。 不走的话,他,连同他爱的东西都会被连根拔起。 * “什么?!你要走?!那我租的房子怎么办?时朝,你怎么回事?!” 周常虹在办公室里拔高声音。 “本来你今天来得正是时候,我正要告诉你,我已经给你付了三个月的月租,现在你告诉我你要辞职走?!” “时朝,你知道房租多少钱吗?为了补偿你,我找的很好的地段!三个月加起来一万八千块!现在你告诉我你不住了?” “那好,你把钱还我,依你现在的薪资水平,你少说也得工作六个月!这和你在这里再住几个月有什么冲突?!你告诉我你要走?!” 时朝怎么会知道这几件事赶得这么巧。 他更知道周常虹锱铢必较的性格,作为总监她尽职尽责,生活上也十分计较。 时朝:“离这里很远吗?” 周常虹看他有留下的意图,才放缓声音:“五个路口,不远不近吧,我把房东的电话给你,你有事打这个号码。” 时朝:“好,麻烦了,谢谢您。” 周常虹:“哦对,你没有号码,算了,有事你让小威帮着你吧,他有手机,他不是天天跟着你吗。” 时朝看她表情放松,难得多嘴:“小威最近表现怎么样?” 周常虹是典型的刀子嘴:“……还行吧,马马虎虎。” 时朝接过她递来的名片。 周常虹哼了一声,警告道:“听好了,你最好给我住满三个月,我可不想让我的钱白花。” 时朝无奈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离开失败qwq! 遗嘱 * 昨晚骤雨,今日薄雾,没有太阳。 历城北开发区,湖心岛在冷然的水汽中如梦如幻。 郝家大宅。 巨大的城堡外,一字排开眼花缭乱的豪车,来人下车大都一身黑色,向门童展示黑金色的请柬。唯一能抵达湖心岛的道路上,仍有车源源不断地驶来。 今天是郝与洲的父亲设立遗嘱、见证的日子。 郝与洲一身纯黑色西装,像一尊会呼吸的雕塑,抱臂坐在沙发上,闭目等里面的律师出来。 他身后,助理紧盯着那扇紧闭的门。 受遗赠人不见证,现在只能等。 助理左耳的蓝牙耳机断断续续传出声音,大多是些寒暄。耳机那边,余龄溪去接郝与洲的爷爷,马上抵达。 很快,律师打开门,将带着日期和签名遗嘱装订,递交给郝与洲。 助理收下这份遗嘱。 郝与洲立刻起身,走进里间。 律师看他匆忙去找父亲,摇头叹道:“唉,我为郝家工作这么多年,遇到的所有人里,就数和与洲最亲近,也最孝顺。现在郝聪先生要……要走,他得多难过啊。” 助理将文件确认无误、复印,将原件收进保险箱,闻言推了一下眼镜,说:“我相信老板。” 律师长叹一声:“我也是,这个关头可不能出了岔子。” 这时,余龄溪带着郝老爷子赶到,问:“文杰,与洲人呢?” 她是温婉型的美人,今天穿一身黑色连衣裙,更衬得肤白貌美,略带忧郁。 助理叫李文杰,说:“夫人,老板在里屋。” 余龄溪对身旁的老年人说:“爷爷,我去陪陪与洲和爸爸,您要一起来吗?” 老年人扶着沙发靠背缓缓坐下,像是把骨头一节一节安放好了,不愿再动,神色慵懒地摆手,说:“不啦,一路颠簸,让我这把老骨头休息休息吧。该说的我们也早都说完了,小聪他命数已定,哪有早晚。” 正是昨天半夜去找时朝的老人。 余龄溪:“好,那我先进去,您休息着,我们马上出来。” 她拿着一个黑色手包敲门。 门内,郝与洲打开门,向投来视线的爷爷点头。 余龄溪走进来与他错身而过,低声说:“看过房间了?” 郝与洲:“嗯,都没有。” 没有摄像头,录音机,录音笔。 这间屋子说是里屋,更像病房,里面甚至一面墙上都挂着各种仪器,墙边更是配备有两个氧气瓶。 经年累月住在这里的病人给予房间一股难言的药人味。 郝与洲的父亲,郝聪在床上躺着,此时精神很好,见到余龄溪来,招呼她道:“小溪来了,来,让爸爸看看。” 一边说一边要坐起来。 郝与洲扶起他,在他身后塞了个枕头。 余龄溪走近,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爸爸。” 郝聪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常年打点滴,针孔无数,青青紫紫,与余龄溪白嫩的手相比,更显触目。 郝与洲站在一旁,垂着眼睛听他们讲话。 郝聪眼神已经不对了,看着手上的一个点笑:“没事的,不就是要死了吗,谁能没有一死?小溪不必忧伤。” “爸爸从小时候开始就把你当亲女儿疼,你也从没愧对我的期待,现在看你们过得那么好,爸爸可以放心地去了,可以说我想见的人都已经见到,没有遗憾了。” 余龄溪听着听着,一个没忍住,鼻头一红。 郝聪示意她坐下,叹息道:“我这一生都被病痛缠身,能活到这个份上,也是和老天爷争岁数了。你们俩已经相伴七年,相信以后也会一直走下去。” 他重新躺回床上,闭上眼,呼吸越来越弱:“我昨天也已经和爸爸聊过了,没什么好说的,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是我不对。” “与洲,还好有你,你要孝顺,等爸爸走了,好好照看爷爷,记得吗?从小我就知道你能担大任,虽然成长过程中出了点问题,但现在一切都走入正轨,稳步上升,人生圆满,你们好好的,我就心满……” 他还要说,却被郝与洲轻飘飘地打断了。 “哈哈,问题?” 这声嘲讽像一道号令,余龄溪跟着站起身,小心地避开睫毛膏,拿纸巾沾掉自己欲出未出的眼泪。 她收起乖顺的表情,轻声说:“那您真的误会了。” 郝聪察觉不对。 两个人同时站起来,表情都称不上和善。 尤其郝与洲一冷下脸,他轮廓鲜明深刻,一旦背光,鼻骨的凹陷阴影落下来,又冷又凶。 更何况此时夹杂着嘲讽。 像他母亲。 郝聪手心出汗,说:“你们……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郝与洲将门房锁死,踱步回来,露齿一笑。 他有一口漂亮好看的白牙,现在笑起来尤为扎眼,怕郝聪咽不了气似的,说:“我没耐心,不陪你玩了,演到现在也差不多了。” 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本红本,稳稳地拿给郝聪看,说:“看见了吗?离婚证。” 他接着掀开内页,给他看自己的单人照,和印痕老旧的戳印:“三年前离的。” 郝聪瞪大眼球。 余龄溪在旁边温温柔柔一笑,从手包里拿出自己的那本,说:“说起来,我一开始还以为离婚证是绿的呢。” 郝与洲配合地说:“时竹也是我和小溪领养的。我们结婚,就算真的生,怎么可能生出一个有白化病的孩子?” 余龄溪放下最后一个重磅炸弹:“再说了,我们不可能生,我喜欢女人,他喜欢男人,这一点,到我们死都不会变。” 她卷了卷自己的发尾,说:“我们两个人,没有其中任何一个有、问、题。” 郝聪看着他的眼神像是要把两个人吃了。 但他只能发出一点愤怒的气音。 他很久没有受激,现在一生气,血液冲撞血管,气冲到头顶,整张脸通红。 郝与洲拉过一张凳子坐下来:“我忍了你七年,你知道这七年我怎么过的吗?” “我总不能登报纸、买热搜,把郝氏集团前董事长郝聪先生是偷窥狂、跟踪癖的事实昭告天下。更何况你监视了我们长达七年,直到现在,半只脚踏进坟墓,才刚刚停下?” “这消息一出,明天你猜股市会不会全面飘绿,股民跳楼?不用我做什么,郝氏被搞垮很快。” 一关系到郝氏,郝聪难以置信地惊住:“你怎么敢……!” 郝与洲漠然道:“你猜我敢不敢?” 余龄溪笑着打圆场:“那我不是更没有资格说话了?我要说就只能说,我的公公其实把婆婆折磨致死,婆婆死后又因为愧疚折磨自己,心理问题常年难治,结节不断,再加上先天性心脏病,一直卧床不起,精神变态,还对外说自己操劳不已,立慈父人设吧。” 两个人像唱双簧,一人一句,击溃郝聪游刃有余、本准备安静赴死的表情。 郝与洲:“听说人死的时候,最后消失的才是听觉,你肯定都听完了?” 郝聪:“你们为什么知道……” 余龄溪:“不巧,你的心理医生是我的奶妈,她最疼我。” 郝聪:“那你们怎么现在才……现在才说……” 那你们怎么现在才出手?既然三年前已经离婚,说明那时候二人已经有足够的准备翻盘。 为什么现在才出手?为什么? 这个问题,没人回答他。 郝聪开始大量渗汗,抖着嘴唇,仅有的一点血色如同退潮,迅速消失。 因为大量用药,他神经尤为脆弱,再加上血管细,医生很早以前就说过有堵塞风险,现在这个样子,很像心脏栓塞。 他眼球暴凸,死死盯着郝与洲。 郝与洲恶质地笑起来:“看我没用。当初你把我送到电疗所就该想到有这一天。” 郝聪依然倔强,且执拗:“那是……那是为了你好!” 当时大学,郝聪知道郝与洲和一个男人谈恋爱,把还在读大二的他强制休学,说要给他“治病”。 郝与洲被保镖抓回家,迎头面对的便是束缚带、病床与电击室。 但他毕竟和那时的自己不一样了,他现在游刃有余,连眉头都没动,只是偏过头,带着点天真的疑惑,问余龄溪:“他怎么还不死?” 余龄溪安静地看着艰难抓住郝与洲衣角的郝聪,说出来的话和淑女形象八竿子打不着:“可能老烂种,没觉得自己错,还想坐起来搞一下我们。没必要吧,有些老古董还是死了好,省得把腐朽的观念传给小孩,容易带坏。” 郝聪像岸边一只濒死的鱼,攒了好几个字,大口喘气:“怪、怪不得你们不让我带猪猪……你们逃不出去……父亲、父……不、不对,给我氧气瓶……!!!” 他低估了自己的体力消耗程度,依然没说完这句话。 不……你们说的都是假的…… 就算是真的,父亲也能…… 在他没看见的地方,郝与洲把拔下来的氧气输送管扔在一边,上前半步,捂住他投向门外的眼睛。 接着,他默默肃立,看起来哀伤至极。 郝与洲的手掌宽大且温热。 可对郝聪来说,却像死神的旗帜。 余龄溪整理一下表情,打开门,带着哭腔奔向众人,掩口低泣:“爷爷,爷爷,父亲他……父亲他……” 所有坐着的人站起来,向这边的房间投以注目。 外面,巨大的坐式石英钟闷响。 在这天中午十点,郝家前任家主郝聪逝世。 郝与洲在钟声下,轻声回答他那个“为什么现在才出手”的问题。 这回答被钟声掩盖,没人听见。 “当然是因为……我爱的人回来了。” 他神色晦暗,手掌触着死去之人渐冷的皮肤,说。 “放心,你只是第一个。” “我们慢慢来。” * 文悦小区,13栋501室。 周小威举起手机,拿中介发来的照片对照屋里的内景,四处乱看,说:“……哥,还真长的一样哈,真大。” 时朝仍提着自己蓝白格的旧编织袋,把钥匙放在鞋柜上:“先进来。” 这间房子三室一厅,一厨两卫,一百五十八平。三室是主卧、客房和书房,两个卫生间其中一个卫生间内嵌在主卧里。 打开灯,电视柜上放着茎比花大的干花。吊灯是个简约的球体,从天花板安静地垂落下来,散发着暖黄色的光。木地板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巧克力色的沙发在有些棕黄,沙发底,一块纯色羊毛地毯毫无褶皱,上面两个打结抱枕,看上去弹性很好。 让人有种想躺上去的冲动。 周小威真的坐了过去。 时朝放任他玩,把行李箱拉进客卧,打量了一遍房间。 客卧的装饰相对外面更简洁一些,时朝面前是墨绿色的遮光窗帘和灰色格纹被单,圆形床头柜上放着一盏黑色的床头灯。整面墙那么长的书桌上,一台银色台式电脑安安静静。 他手边,是一个全是挂衣区、没有收纳区的衣柜。 这根本不像租的房子,反而像是揣摩着他心理对口设计的。 和周常虹说的一样,租金贵,也确实舒适。 时朝坐在床上,抓着被单想事。 他没有手机,就算有也没有对方的电话,联系不到郝与洲的爷爷。 对方如果知道自己还在历城没走,应该很快就会联系自己。 到时候……可能又要增加一笔新的欠款。 为了让他离开郝与洲,老爷子什么都做得出来,给他一笔钱让他离开这种事,七年前就已经出现过一回。 大学时候,老爷子第一次出现就是要给他四个亿,对当时的时朝来说是一笔巨款。 只是大学时……时朝没收。 之后他和郝与洲分开,再次被老爷子找上,却不得不收。 像是终于来到一个令人安心的环境,他很快停止思绪,从行李深处拿出那个黑白相框,摩挲了一下照片,放在书桌上。 接着把骨灰坛取出来,放进衣柜最深处。 做完这一切,他蹲在衣柜前,喃喃道:“安置好你,我就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11号的,这两天写得都比较赶,明天会不停修文,不用点进来。 房东 今天周六,他们来得早,还能顺带吃个早饭。 时朝洗了个澡从屋子里出来,周小威刚好买来早饭进门。 时朝在地毯上坐下,打开茶几上的蛋花汤、两笼灌汤包和一笼煎饺,招呼周小威:“来一起吃。” 周小威:“不用,我馋,刚刚在外面先吃了。” 时朝掰开木头筷子,夹起一个灌汤包放进嘴里:“那行。” 他们偶尔聊天。 时朝本质上对大多数人和物十分宽容。 比如现在,对周小威就是。 只要周小威不会不长眼睛故意提起郝与洲的爷爷,那么他们可以和平共处到老死。 虽然这么说,但他依然做好了周小威问自己的准备—— 准备这小子但凡说出口一个字,自己就把蒸笼的蒸盖送到周小威脸上去。 周小威:“哥,我太好奇了,平时你站岗我也不好问你,你又在宿舍宅得要命,我特想知道……” 时朝停下咀嚼的动作。 如果郝与洲在这里,他会发现此时的时朝在紧张,姿态堪比如临大敌。 周小威星星眼道:“你真是武校出身啊?武校什么样子?好玩吗?” 时朝:“……” 时朝的思绪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他咽下蒸饺回忆:“……上学肯定比较好玩,什么都教。老师严不严就看拳头,哪个老师揍人狠,哪门课学得好的人就多。都是被逼出来的。别的记不太清了。” 回想自己十好几年前的校园回忆,实在是要了时朝的老命,他现在一点也不记得当时被学校的几个人带头揍了一个学期的细节了。 最后…… 好像是他喂带头的那个人吃了一碗操场上被无数人踩过的黄土,这事儿才结束。 眼看时朝发着呆,饭都要凉,周小威连忙提醒道:“哥?哥,吃饭。” 时朝回过神,一边搅蛋花汤一边说:“你问我这个干什么?想让以后孩子去吗?最好不要,我不会给你推荐学校。” 周小威还真是这么想的:“不能吗?我觉得我挺体弱的,想让我孩子健壮点。” 时朝摇摇头:“看上去很风光,其实更多是像我这样的,训练里受伤、没办法高强度训练、所以被剔掉的普通人。别让小孩子在十几岁就落下一身病。” 周小威:“哥……那你……当时伤到哪里了?” 时朝:“脊柱。” 周小威:“……天,严重吗?” 时朝不自觉地去摸自己后背的骨节:“当时……中间有一节骨头骨裂,后来长好之后发现它长多了一块,和上面那块磨。动久了会很疼,但是不动久了也疼。现在……不清楚它怎么样,我很久没有做耗费体力的工作,所以它很久没疼过。” 周小威:“没想过去医院切掉那一块吗?” 时朝:“一开始想过,但是当时技术不成熟,没办法治,那一块非常小。之后……” 他含糊地说:“之后比较忙,没时间想了。现在没什么钱。等我赚了钱就去看看。” 这让他不自觉地想起大四实习,那时候,他没办法找需要久坐的工作,却也不能高强度站立。没有王子命,却有王子病。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看着offer都会头疼。当然,后来也不需要为offer头疼了。 因为他很快被郝与洲的爷爷找上,回了文河,见到自己活得一团糟的母亲。 只是照顾她,几乎就要了他半条命。 时朝喝了口汤,觉得不对,问:“怎么想让孩子学武,不去学文化课?” 周小威挠了挠头:“……就、就是觉得厉害啊,以后也不会被人欺负。” 时朝皱了皱眉:“虽然强身健体是好事,但只有一身力气也没什么用处,报个兴趣班就行,实在不放心……” 他原本想说实在不放心可以交给他带,但他迟早要走,于是一句话断半截在嘴里,不上不下。 好在周小威连忙点头:“嗯嗯,记住了。” 时朝:“你今天没事吗?呆在我这。” 周小威挠挠头笑:“我没事,哥这舒服,我能多待会儿吗?” 时朝:“嗯。” * 中午吃过饭,有人按门铃。 时朝在屋子里洗衣服,洗他上次下雨天穿的那身西装,那天见过郝与洲和他爷爷,他没有洗的心情,当时湿着就放在那里。 所以现在这件西服全都皱在一起,散发着一股沤坏的味道。 时朝连皱眉都没有,捋起袖子朝盆里撒了半盒子柠檬味的洗衣粉,蹲在地上搓衣服。 搓到半个手臂上都是泡泡沫。 周小威在客厅看电视,听到声音去开门。 他打开门,没看到人,只看到一个巨大两米多高的纸箱,上面写着海尔冰箱,还贴着一张便条。 周小威撕下便条,朝屋里喊:“哥,有人送来一个冰箱,说是房东。” 时朝蹭掉鼻梁上沾着的泡沫,问:“房东?门口没人吗?” 周小威走进卫生间,把便条拿给蹲着的时朝看:“没有,只有这张纸条,走得好快,我就关个电视的功夫。” 时朝疑惑地看过去。 【您好,我是房东。租屋没有冰箱,我想应该给您带来了不便,但现在我人在外地,只好安排人送过去,希望没有打扰您。】 【洗衣机和烘干机也很快会送来的,到时候麻烦您签收一下,记得让快递人员帮您搬上来。】 字迹娟秀,像个女人写的。 “房东好客气。”周小威感叹。 时朝倒掉这盆水,打开水龙头,让水哗啦哗啦地向下流:“何止客气,我从来没见过收拾得这么整齐的房子,房主还人这么……谦逊。” 他勉强找到一个相近的形容词。 周小威:“哥没提前找她?哦对,你也没法联系啊,要不咱晚上去买个手机?” 时朝关上水龙头闻了一下衣服,还是带着点沤味:“不用,真用不到,你不是在我旁边吗。” 周小威不知道怎么说。 他觉得时朝为人处世的方式十分神奇,在现在的现代社会甚至可以说傻。如果房东给了他一个假钥匙,他又能怎么办?连手机都没有。 他这么想,也这么问出口。 时朝摇摇头笑,继续搓衣服:“我才是光脚的,怎么会怕穿鞋的?” 还是拒绝了。 他说这话时,眼里带着一点难得的凶戾,像未开刃的宝具,透过光,隐隐窥见慑人的寒芒。 但因为低着眼睛,被浓密的睫毛掩盖。 时朝吩咐:“别在这堵路,闲着没事去看着冰箱,我马上洗完和你一起搬。” 周小威:“ok。” * 时朝的一天在闲不住中度过。 上午洗完衣服去搬空调,搬完空调去买菜,买完菜去做饭。 吃过饭,时朝午休睡二十分钟,不需要闹钟就可以准时起床,接着活动身体,出门熟悉一下周边。 这里非常便捷,楼下就是便利店、药店、理发店、小吃零食店的商圈集合,邻近两条街是花鸟市场和菜市场。 时朝甚至可以去摸猫、撸狗、逗逗鹦鹉、扒拉巴西龟,回来叫醒午睡刚结束的周小威,再去买菜做饭。 晚上,他在菜市场挑了一条刚死的黑鱼煲汤,便宜又新鲜,和周小威两个人解决掉两个菜和一锅鱼汤。 周小威:“哥,走了,明天再来。” 时朝按着门框擦鞋柜,顺带和他告别:“明天有雨,来记得带伞。” 周小威:“好嘞。” 时朝放下毛巾关上门,等周小威走远,才走回屋子拿起当天的报纸,看招聘版面的工作。 他没想过这么快遇到郝与洲,也没想过这么快和老爷子见面,现在一切都加快了进度,自己的家事上也要加快进度了。 南山墓地……a06型要五万块。 时朝拿着一支黑色签字笔在报纸上写写画画,很快圈出几个可以尝试的工作。 他视线下扫,发现小区附近就有一家五金店招人。 他当即放下报纸,拿起钥匙出门。 * 李文杰在文悦小区13栋一单元出口的一辆别克里窝着,写今天一整天的工作日报。 后视镜闪过人,他会下意识抬头。 这是他的新工作,五倍时薪,帮他老板蹲人。 这次正正好,是一身清凉、在临近十一月的日子里穿短袖长裤的时朝。 李文杰立刻放下手头的工作,给郝与洲发消息。 那边,郝与洲刚刚结束视频会议,摘下耳机,收到李文杰的讯息。 【老板,您爱人出门了,刚下楼】 郝与洲略微坐起身,给余龄溪通了个视频电话。 是小家伙接的。 时竹软软的脸怼上镜头,扁扁嘴,说:“爸,我还要在这里等多久,等不到小爸,还好冷……” “冷个屁,”余龄溪从镜头角落探出个脑袋戳穿他,“现在没通暖气,便利店店员给他拿了个暖扇,正在下面放着呢,好得很,看这小脸儿红的。” 她伸出两指捏小朋友的脸。 “溪溪姐姐揭我老底!” 余龄溪眉毛一竖,故作凶相:“叫阿姨,阿姨懂吗?我和你爸爸是一辈儿的,小朋友,你是不是想屎?” “就不,我就不!啊啊啊啊啊,不准捏我俄朵——” 郝与洲眼底泛起笑意。 等两个人闹完,那边动静歇下来,他才说:“竹竹,见到他要在他没反应过来之前抱上去,记得?” 小家伙在那边用力地点头:“记住啦,爸爸你念叨多少次了。我是五岁,不是五十五岁!” 余龄溪在他们对话间瞟了一眼便利店的监控画面,突然出声:“门口那是不是你小爸?人来了人来了,竹竹别拿我手机了,快挂电话,我们出发了!” 时竹忙乱地拿起手机,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说:“真的是哎!爸爸再见!我和溪溪阿姨挂啦~” 镜头一阵晃动,接着挂断。 郝与洲放下手机,关掉灯。 空旷的别墅里,他完全隐没于黑暗,眼神失焦,不知道在想什么。 月亮轮转,流水般的月光分割明暗,映出坐着的人微动的喉结和紧闭的眼眸。 时光流逝里,月光从他肩头流下胸膛,照亮郝与洲胸前定制的太阳胸针。 他一动不动,像条华美的孤魂。 作者有话要说:  朝,太阳。 离婚 时朝路过门口那家711便利店,看到有视频博主举着相机进去买东西,有意想绕开。 但它就堵在小区门口,大家出门的必经之路上。 他只好加快脚步—— 但没快过台阶上大声哭嚎着跳下来的小孩子。 小朋友哇哇大哭、精准地扑进他的怀里。 时朝被撞得退后半步,反应很快,右脚后撤稳住退势,接住他,茫然地抬起眼睛。 有人适时地跟了出来,喊:“竹竹!” 她跑到近前,初秋的天气只穿着一件杏色薄内搭和风衣,冻得脖颈都是红的,按住膝盖喘匀了气,才抬头说:“竹竹,过来,到妈妈这来……” 长相温婉,十足的美人。 时竹抱住时朝的腿不撒手,皱皱鼻子,还带着哭腔:“我不!不和你走!你答应我和爸爸离婚我再走!” 女人神色哀求,去拉时竹的衣角:“竹竹,你松开这位叔叔好不好?咱们不要麻烦到别人,好吗?” 时朝愣在原地。 竹竹的妈妈,那这位女士是…… 时朝略微蹙起眉,对自己产生了些许质疑。 ……他怎么下来找个兼职,都能碰到郝与洲的夫人? 孩子挣扎间,卫衣兜帽落下来,露出一头漂亮的白发。 时朝和女人对了个眼神,看到她通红的眼眶,蹲下来抹时竹的眼泪,问:“竹竹,看看我,认出我是谁了吗?” 时竹的睫毛非常柔软,带着点湿,像把白色的小刷子,忽闪忽闪。 时朝仔细地擦掉他的眼泪。 时竹被他摸得舒服地眯起眼,像只可爱的金吉拉,不哭了,抱住他的脖颈不撒手,兴奋地说:“保安叔叔!” 女人适时地表达出惊讶:“您认识竹竹?” 时朝把竹竹抱起来:“嗯,他经常去的游乐园有我站岗。” 女人点头,抱歉地笑了笑,说:“麻烦您照顾竹竹,竹竹,到妈妈这来,好吗?” 时竹抱住他不撒手,背过身不搭理她:“我不管!我不要以前的爸爸了!老是惹妈妈伤心,还要和妈妈离婚!坏男人!” 路过的行人投来注目礼。 举着相机的博主听到外面吵闹,拿起相机。 猹猹冒头. jpg 时朝示意她回头看便利店门口围观的人,说:“我们找个安静点的地方说话吧。” 余龄溪擦掉眼泪,歉意地跟着时朝向里走,说:“不好意思……竹竹他好像很喜欢你,我看您也是从这个小区出来的,能麻烦您送送竹竹吗,我们家正好在这边,不远的。” 时朝:“好。” 走到13栋,两人一起上去时,他们已经微笑着对了个眼神。 等到501室门口,时朝拿出玉桂狗挂饰的钥匙,两个大人又对视一眼,同时出口:“您……” 时朝客气地说:“您先说。” 余龄溪大方地说:“没想到您就是租客,您好,这是我家的房子,这个挂饰就是我买的,还是竹竹挑的。请进吧。” 这时候,趴在他肩膀睡着的小家伙醒过来,偷偷擦时朝肩膀上他留下的口水。 时朝把他放在主卧床上,笑着说:“不用擦,睡吧,竹竹。” 小孩子坐在床边搂着他不放,因为吹了风有点受凉,鼻子囔囔地说:“我不,我要你陪我……” 时朝摸他漂亮的白色短发,安慰说:“我就在隔壁,你有点着凉,我给你拿药,吃完再睡。” 等时竹吃过药彻底睡着,呼吸都变得绵长,时朝才起身,关掉灯,给孩子掖了掖被子。 * 家里有人,他自然无法再贸然出门,只好在房间里睡下。 半夜时分,门被人打开一条缝。 他被门口的响动惊醒,猝然从床上坐起来,低声说:“谁?” 走进来的人被他吓到,停在原地,说:“叔叔,你醒啦?” 时朝打开床头灯。 是时竹穿着睡衣,光着脚,一脸无措。 他拍拍被子,示意小朋友上来:“怎么来我屋了?” 时竹爬上他的床,埋在时朝暖融融的怀里,说:“妈妈刚才接完爸爸的电话一直在哭,也不理我。现在她出去客厅了,我不敢和她说话。” 时朝拍拍满含困意却又害怕的时竹,说:“竹竹在我这睡吧,我出去看看妈妈。” 时竹困倦地埋在被子里:“嗯,谢谢叔叔……” 话还没说完就睡着了。 时朝帮他关掉灯,披上外套往外走。 客厅的烧水壶停止咕噜,时朝关上客卧的门,正好看到红着眼睛找抽纸的余龄溪。 看时朝出来,她动作略微停顿,仍然顾及礼节,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说:“您怎么出来了?” 时朝:“竹竹跑去我屋睡了。” 余龄溪遮着鼻尖,因为鼻子堵,嘟嘟囔囔地:“真不好意思,我马上把他抱过来……” 时朝:“不用。” 他在茶几下拿出一包抽纸递给余龄溪,接着倒出两杯热水,递给她一杯。 回来时,余龄溪已经恢复了部分从容,坐在地毯上,盯着电视一角发呆。 感受到挨近的热气,她才抬起头接过时朝递来的热水,抱住杯子说:“真是太麻烦您了……” 时朝:“小事。” 余龄溪:“还没和您自我介绍,我姓余,年年有余的余。名龄溪,年龄的龄,小溪的溪。” 她介绍完自己,面露难色:“今天晚上让您看笑话了……” 时朝:“您不常来这边,对吗。” 余龄溪略微疑惑地抬头:“您……这是什么意思?” 时朝:“那可以把我当做一个陌生人,说什么都可以。我记性不太好,这会儿很困,应该还在做梦。” 他把自己的那杯水放下,霸占一整个沙发,横躺着,微微阖眼。 浓密的眼睫遮住他本就寡淡的神情。 他说:“我先睡了,您随意。” 余龄溪微微一愣,很快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说者不方便,那么他作为听者就会是“睡着的”,是“听不到的”。 余龄溪找不到自己舌头似的,福至心灵地明白,郝与洲为什么喜欢面前的人。 她过了很久才低声说。 “我丈夫今天和我提了离婚。” 时朝没有动。 他像一只睡下的宠物猫,你知道他活着,待在你身边发出咕噜咕噜的咕哝声,但没有丝毫威胁,反而能安定心神。 余龄溪在他让人安定的动作里加快语速。 “我和他是商业联姻,历城这类事屡见不鲜,生下来就是为了利益交换,自然也没用感情。而且因为我的家族相对较为弱势,更被他的父亲处处拿捏,发展受限,现在这几年错过势头,开始走下坡路。” “今年是我们结婚的第五年。” “他是一个非常……偏执的人,对自己严格到了极点,这五年里,每天都自律得像个怪物,我从没见过他起床时间晚于早上五点半。” “他和我结婚也是为了完成任务,讨他父亲的欢心,因为老人家希望他早早成家,和我结婚能让父亲的遗嘱更偏向他。” “我丈夫还是个同性恋,我一清二楚。这么多年里,他躲我躲得唯恐不及,什么明面上的夫妻,那都是演戏罢了。” 她泪眼婆娑,嗓音嘶哑:“您知道我为什么知道他是个同性恋吗?” “……因为竹竹不姓余,也不随我丈夫姓,他姓时。” “他叫时竹。” 时朝陡然睁开眼睛。 “我丈夫常年带着一根金色的照片吊坠,里面那张照片是他爱的人,他从来没让人看见过面孔。” “但我偶然瞥见过一眼,上面不是个女人。” “那个人肯定姓时。” “他怎么能这样把我的尊严放在脚下踩?就因为喜欢男人,和我没有感情,就能这么作践我?这五年难道不是我陪在他身边?!” 余龄溪崩溃地闭了闭眼:“老先生今天早晨去的世……我丈夫他拿到肖想多年的遗嘱,继承家产,所以最近情绪不稳定,最先被波及到的就是我。” “我……不怕您笑话。我是个残缺的女人,无法生育,所以一直觉得愧对他,说不定我能生,他就不会喜欢男人了呢?” 她哽咽道:“竹竹也是我们因此领养的。” “您看到了吧?竹竹有白化病,这让竹竹很容易掌控。他在孤儿院的时候还被拉到太阳下虐待过,严重到抢救,现在连一点光都不能见,只有晚上可以出来玩。如果没有足够的医疗资源,他活不到现在这个年龄。” “马上我丈夫就要得偿所愿,自然不再需要我这个累赘,也不需要我们这个家族。前几天……我不经意间……看见了书房里起草的离婚协议书。” 她停顿片刻:“我不愿意离婚。” “今天这事就是因为我们吵架,我丈夫执意要离,被竹竹听到了。竹竹很偏向我,非常生气,耍性子,闹离家出走。” “等我发现,竹竹已经呆在这边的便利店里面等着我,闹着要我答应和我丈夫离婚。我怕被丈夫看出端倪,只好带着竹竹先来这边住,借口说要找他以前的玩具。” 余龄溪长叹一口气,语速越来越快:“竹竹还这么小,怎么会明白我的顾虑?如果离婚,他跟着我丈夫,固然生活上什么都不缺……” “但我丈夫是个什么人?他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掌控欲太强。他根本不会来哄生气的竹竹,他只会把小孩子晾在这里两天,等竹竹气消了,再默默回去。” “这简直是驯化。” “我太害怕这个孩子被他潜移默化,变成他那个样子……太可怕了……竹竹是个非常天真烂漫的孩子,我不想看到他这样。” 余龄溪痛苦地把脸埋进手心:“可我能怎么办?!如果我上诉,法院判决只会偏向我丈夫!因为他有最好的律师团队,更何况他能提供竹竹最好的资源、最安全的住所……这点我不如他……” 她默默地流了会儿眼泪,眼神涣散。 “刚才那通电话,他告诉我他和他爱的人重逢了,所以必须和我离婚,否则会立刻断了我们家的资金链。” 她抱住膝盖,把脸埋进去:“我恨死他了……该死的……” 不知过了多久,余龄溪才缓过来,揉揉凌乱的头发,起身关灯。 临走前,她一脚踢在墙上,骂了一句脏话:“他仙人板板的,明天还要守孝。” 意识到时竹还在睡,她甚至踹完又抬手摸了一下墙壁。 就像时朝说的那样,完全把他当成空气。 她停顿一下,没和时朝打招呼,关上了主卧的门。 时朝坐起来,拿起遥控关掉灯,在黑暗里呼吸一变。 他心悸地按住自己的心脏,一手死死扼住巧克力色的鹅绒沙发。 他和黑暗浑然一体。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剧情需要,这里的余龄溪是在演戏。她需要让时朝认为她已经走投无路,让时朝认为郝与洲已经无药可救、像个疯子。 其实郝与洲也确实是。 他和余龄溪之前已经商量过,他认为以时朝油盐不进的性格,让时朝留在自己身边的办法不多。 他七年前被时朝丢下,接着骤然面对家族为了纠正自己性向的所谓“疗法”,现在对身边人无法建立正常的信任关系。他不相信时朝会一直待在这里,毕竟在之前的见面里,时朝如此抗拒。 所以他要制造一些“猛料”,制造让时朝会待在他身边的理由。而他和余龄溪假夫妻的身份制造了天然的冲突。 他就是这么疯狂。 ——也就是说,余龄溪在这段剧情里说的这番话有一部分都是假的,即自己怨恨自己不能生这件事。 如果现实发生了这种事,错的绝对不是女生。不是像余龄溪话里说的那样,因为被迫当“同妻”的她自己不能生育,老公才是同性恋。绝对不是。 男同性恋既然喜欢的是男人,就不要和女人结婚,毁女人前程。既然已经结婚,从根源上就是那个男同的错,是他欺骗。 千万别拿男同的错误惩罚自己。一旦发现自己是同妻,想尽办法离婚,财务自由。不要给男同找理由,不要以为男同和自己一条战线,不要刷多了视频给男同装滤镜。 放弃幻想,独立作战,爱自己。不要像余龄溪演出来的这场戏一样,这戏里她怨恨自己、无力挣脱、任人摆布。 现实不像小说,可以轻松说一句,这些是假的。 特此标注。爱你们。 筹码 * 第二天一大早。 周小威提着打包来的羊肉汤向13栋走,走到楼下看到一辆保养得锃亮的大g。黑色越野安静地蛰伏在树下,像头凶猛的巨兽。 它旁边,一辆别克委委屈屈,挤在大g旁边。 昨天楼下还没有这两辆车,原先是两辆日产。可是这个点儿停这里,上班也太早了吧……?真奇怪。 他疑惑地挠挠头,上楼敲门。 开门的是位女士。 她神色并不太好,此时还没化妆,脸色苍白,看到周小威略微有些讶异,接着想起来什么似的,说:“您是周先生?进来吧。” 周小威看了眼门牌,确定自己没走错门,说:“……你好,你是?” 听到声音的时朝出来,正在穿毛衣。 他把毛衣拉下来,毛躁着头发解释:“这是房东,有点事,昨晚临时来的。屋里有小孩在睡觉,说话小声点。” 周小威脸色空白地接受讯息,把羊肉汤放在桌子上,说:“嗯好……哥,早饭。” 时朝疑惑地接过来:“昨天就和你说别带了,怎么今天还带?我都打算做饭了,明天别带了。” 周小威:“好。我就是闲的来看看你,反正周末也没什么事儿。” 他坐在沙发上看女人忙来忙去,而他哥已经坐在茶几上准备吃饭,一点帮忙的意思都没有,小声问:“哥,不招呼一下吗?” 时朝打开塑料袋,羊肉汤的味道鲜香扑鼻。 周小威看女人在回屋化妆,细致地打开窗户通风,防止一会儿羊肉汤的味道沾的女人满身都是,才又坐回来。 时朝摇摇头,喝了口汤,说:“她和她……丈夫出去,马上走。” 周小威福至心灵:“是楼下那辆大g吗?好早就来了,在楼下等着呢。” 余龄溪这时已经收拾齐整,只差口红没涂,出来客厅,刚好听到他们的谈话。 她脸色难看地给自己补口红,说:“什么?他来了?他没和我说他要来啊?你确定是大g?是96开头的车牌吗?” 周小威还不至于几分钟就忘记:“是。” 时朝:“别着急,他……” 余龄溪焦急地说:“他知道是哪一栋哪一室,婚前财产我们都公证过的!最近我资金不足把这间房子租了出去,他不知道!现在他如果进来我更说不清了,你们还两个人,还都是男人……你们能躲一下吗?!” 时朝:“……” 时朝本想说他要见见郝与洲,但是他自己就是郝与洲抛弃余龄溪的根源。 现在再出现在郝与洲的面前,无疑是对余龄溪的又一次打击。 这对余龄溪来说……未免太残酷。 他放下只喝了几口的羊肉汤,说:“小威你先走,碰到人了就说是跑腿送早饭的。” 少一个是一个。 楼道里,脚步声密集,越来越近。 余龄溪看起来快哭了:“求你们了,快点……” 周小威立刻表示知道,拉起皮衣拉链,拿着手机和两个人告别,一副急匆匆的样子:“好的好的,既然东西送到了我就先走了,下次有事还可以叫——” 说着,门已经被推开了。 他边往门外走,边撞上一个彪形大汉,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抱歉,我这着急送下一单呢,您既然尝了羊肉汤没问题,那我就走了,我们跑腿的也不容易,理解一下哈——” 进来的保镖斜了他一眼,像在确认他的身份,很快侧身,将他放出去。 周小威走时最后一眼,往里看去,他哥已经不在原地。 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的。 不过以他哥的身手,这也很合理。 周小威继续下楼,在楼道拐角处和穿大衣的男人擦肩而过。 零上四度的天气,对方西装革履,大衣都是披着的,容颜俊美,气势极盛。 周小威看脸就明白,这就是那个貌美房东的丈夫,顿时同情地回望一眼。 这房东的老公也太能醋了吧。 把自己老婆吓成那个样…… * 余龄溪看到时朝从阳台翻下去时心脏都差点蹦出来,连忙趁拿烧水壶的空档向外面看了一眼。 ……刚好看到时朝光着脚踩过空调外置机箱,抓住客卧窗棂,矫健地翻进去。 她像在短短几秒坐了个跳楼机,现在安全落地,松了口气,心想,时朝要是出了事,姓郝的还不得把她弄死。 进来的保镖很快把这间屋子挤满,接着像是收到信号一般,极有素质地侧开身,让出一条路。 郝与洲在视线尽头姗姗来迟,身后跟着提着公文包的李文杰。 他走进门,四下扫了扫,冷淡地俯视她,纡尊降贵地问:“竹竹呢?” 余龄溪神色忐忑,抓了抓裙子:“还在睡。” 郝与洲眯起眼睛:“怎么一股羊肉味?” 余龄溪:“早、早饭,我让跑腿送来的,我太饿了,准备点点再去葬礼。跑腿刚走,不信你问,保镖都看到了。” 郝与洲接受到保镖肯定的视线,走到茶几旁,拿起羊肉汤碗里的勺子端详片刻,抬眼端详她,说:“哭了一晚?” 余龄溪一僵,咬住唇。 郝与洲笑了一声坐下来,看到茶几下面一双男士拖鞋,眉头微动,说:“多上点眼影打底,别让奶奶看出来。” 郝与洲坐在那里,姿态优雅地喝完那碗羊肉汤,拿起桌上的一次性塑料杯又问:“这是谁的?” 那是时朝喝水的杯子。 余龄溪:“竹竹的,昨晚来得着急,没顾上给他带杯子。” 郝与洲拿起杯子喝下一口水,像是终于确认家里没有男性,才对保镖说:“去楼下等着。” 接着示意李文杰:“文杰,协议书。” 客厅和客卧最近,只有一板墙格挡。 时朝呆在衣柜里,闭着眼放缓呼吸,心脏却像烧起来一样。 郝与洲非常敏锐,差点被他看出来了。 郝与洲打开李文杰递过来的协议书,慢条斯理地说:“怎么样,给你一天,想好了吗?想好了就签字。” 他们的婚前公证在两方家族的共同见证下完成,条件严苛,财产清晰罗列。 而现在,余龄溪只要签下这张纸,就得净身出户,分文不取,在郝家这么多年化为泡影。 余龄溪坚持道:“……没有,今天父亲下葬,我们可以回来再说吗。” 郝与洲敛起眉目:“孝期三个月,你就要拖我三个月,是吗?” 他嘴唇也拉平。 那是生气的征兆。 余龄溪没敢接话。 郝与洲:“没用。” 他残酷而冷静地陈述:“你能拖我三个月,我就能让他明天就住在我们家里,到时候看看是谁难受。他已经和竹竹见过,竹竹很喜欢他,取代你不难。” “余龄溪,不如趁你还有价值的时候和我多开点条件,这样还能帮帮自己,而且有意思一些,不会那么不体面。” “别为了一个领养的孩子和我撕破脸,不然你可能会出现在明天的社会新闻上。你喜欢你出轨外卖员的新闻,还是我家暴你的新闻?” 时朝硬生生把自己想冲出去的冲动按捺下去。 因为时竹朦胧听到外面争吵的声音,已经醒了。 郝与洲站起身,略微收声,自己也知道刚才的话太过伤人,不能拿到孩子面前说。 他说:“我去看看竹竹。” 时朝听着脚步声靠近,收回想关掉百叶栅栏的手。 这时候再关就太明显了。 时竹刚睡醒,坐起来还在蒙着,看到郝与洲,下意识叫了一声爸爸。 小孩子被爸爸抱起来才想起昨天的事,又开始推爸爸的脸,情绪化地说:“走开!我不要你!妈妈在哪里!我要妈妈抱!” 郝与洲冷下脸:“你最好乖一点,不然之后想见到妈妈都很难。” 时竹被他这句话说蒙了,扁扁嘴准备掉眼泪。 郝与洲:“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你再吵闹,我会让保镖把你带走,别说见你妈妈,你能不能回家都是个问题。” 时竹不敢再吭声。 郝与洲:“今天你跟我走,我们要去参加爷爷的葬礼。妈妈坐后面一辆车,她要补妆,晚点来。现在你自己穿好衣服,我让保镖给你买早饭,可以?deal?” 时竹消化完这番话,点头:“嗯。” 郝与洲和他谈判完成,把他放下来,拉着他关门。 合上门的那一刻,时朝和他从百叶栅栏中对上了视线。 郝与洲眼神锐利,像只蝎,准确地锁定时朝的位置。 时朝因为长时间窝在衣柜里,被蛰了一下似的,从脚跟发起麻。 郝与洲嘲讽地笑了一下,意有所指道:“竹竹,下次起床之后要先看看衣柜里有没有东西,记得吗?” 时竹小声回答:“好……”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时朝在那里。 * 郝与洲带着时竹离开,时朝才从衣柜里出来。 余龄溪怕他闷着,连忙给他递了杯水:“您没事?躲在哪里了?” 时朝:“衣柜里。抱歉,他发现我了,但是没说。” 余龄溪目光呆滞:“他发现您了?那……” 时朝扫到茶几上的羊肉汤,说:“这是他喝的?” 余龄溪:“嗯。” 时朝站在郝与洲坐过的位置,视线下扫,踢出来自己的那双拖鞋:“从这时候应该就看见了,不过没提,你也不要主动提。” 余龄溪画了底妆,现在已经看不出脸色变化。她这才慢慢蹲坐下来,捋起自己的头发,说:“我这是做了什么蠢事……” 时朝拿起协议书,翻看一下,说:“没签字就还有救。” 余龄溪微愣,仰头说:“什么?您别逗我了,您和我丈夫认识吗?我没有别的意思,但您怎么看也……” 时朝手指磨蹭一下裤缝,脸上罕见地出现一丝愧疚,说:“对不起,我瞒了你。” 余龄溪:“您……” 时朝直视她:“我姓时。” 余龄溪呆立原地,脸色惨白。 她茫然地张了张口,眼泪跟小池塘里落雨似的,啪嗒啪嗒往下掉,说:“那……那您现在是什么意思……是来嘲笑我的吗……” 时朝摇头道:“不是。” 他礼节性地擦掉余龄溪的眼泪,解释道:“真的还有救。” “我向你保证,如果我回到他那里,竹竹不会有事,我会经常带着竹竹来看你。” 余龄溪没反应过来,声音闷着:“您是说您过去吗?那我的家怎么办?我家……” “你可以把我当做筹码,和郝与洲交易。如果他给不到你满意的条件,我不会过去。” “他不就是想要我吗?” 时朝把那张沾了她眼泪的卫生纸扔进垃圾桶,说。 “你开价吧,往高了开。” 往能救你家的价格开。 时朝想。 碰运气 * 葬礼结束得很快,郝家风风光光将郝聪先生放入水晶棺,安葬在最高规格的公墓里。即便当地记者在入场前才被告知禁止开闪光灯,依然有颇多入场。 郝与洲在一众人拿铁锹铲土往下砸时,才悄悄红了眼眶。他身旁,余龄溪仪态相当好,借着他肩膀掩住通红的眼睛。 接着是觥筹交错,宴席上的生意往来依然是重头戏,只是在交谈前多加了两个字。 节哀。 下午四点多,二人回到宇文苑包厢。 郝与洲率先打开灯,将手里卷成桶状的报纸扔在茶几上,啪一声响。 他点评道:“报社记者未免太有想象力。” 余龄溪跟在后面,关上门:“他真不是自己得了红眼病吗。我觉着这辈子都见不着你红眼睛。” 郝与洲哂笑。 她转转眼珠,思索道:“爷爷自始至终没什么表示。” 郝与洲在单人沙发上坐下:“要不是郝聪临死前话那么明显,谁都不会怀疑到老爷子头上。现在只能先派人看着,一旦有动作,马上控制住。” 余龄溪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低头写字,闻言把签好的协议书向郝与洲那边一推,说:“先不提他。原定的售后服务我不参与了。” 郝与洲坐在沙发上,原本正仰头靠着沙发背,看天花板。 闻言,他交叠双腿向后靠,直起脖颈眯眼打量她。 两秒后,他确凿地说:“良心过不去了。” 余龄溪:“嗯。反正快到末尾,陪你收完尾我就走,别的我不多做。” 郝与洲叹了口气:“还是他太好了。” 他接着说:“他要是稍微坏那么一点,你都不会这样来找我。” 余龄溪皱起眉头:“郝与洲,你这样真的太过分了,我觉得作为你的帮凶我更过分。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才非要把他绑在你身边?这个你一直没告诉过我。” 郝与洲:“你已经退出,我为什么还要告诉你?” 余龄溪:“那我现在就去完完整整和他说一遍你的计划。” 她一改时朝面前的柔弱,坚持道:“反正早晚都是要知道的,不是吗?” 郝与洲:“……” 郝与洲:“算了,你去说吧,我不拦你。” 余龄溪对他自暴自弃的棘手样没有办法,叹了口气:“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你,这样……你以后就算能把人留在身边,接下来又怎么办?” 郝与洲将悬空的视线落到她脸上,说:“我在赌,一直在赌他还爱我。” 他低下声音。 “如果他爱我,我以后去跪搓衣板,怎样都行。如果他不爱我……我只会一直守在他身边,不会再让他跑第二次。” “有我这样的人在他身边,他不会有新的恋情。” 他虚浮地笑了一下:“我就是个烂人。” * 郝与洲对自己的定位十分清晰。 他甫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个烂人。 因为……他和时朝开始恋爱的契机不是什么偶然、天作之合。 就是他郝与洲故意的。 天知道初见那天,他看见时朝有多惊艳。 当时的时朝背脊笔直,袖子捋到手肘,头发柔软黑亮,带着几分闲适停在对面,隔着几步朝这边看过来,身影在中午的阳光里不染凡尘、清俊得不可思议。 尤其是那双眼睛,透亮得像会说话,清澈无比。 郝与洲第一次……如此明显地知道,自己原来可以喜欢上人。 他一见钟情。 接下来他几乎处心积虑、寸步不离地和时朝相处了三个月,由陌生变得相熟,再由相熟变得亲近。 郝与洲在亲近到恋爱这一跨度中思索良久。当时时朝总是冷冷淡淡,表现亲密都比别人要隐晦,他实在无法确定。 关系真正开始变化的那天,是一次雨后夏夜。 夏季阵雨总是瓢泼且声势浩大,雷电在远空闪亮,隆隆响。 郝与洲那天站在教学楼门口撑起伞,从一个路过的学生干部那里,听到阶梯教室被人反锁的消息。 他将时朝的课表背的滚瓜烂熟,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那是时朝在的教室。 那阵子时朝依然在养伤,总是懒洋洋地,在教室从早睡到晚都有可能。 但那时他们还不是如此亲密的关系,至少没有亲密到郝与洲可以问时朝……你身上的伤是哪里来的。 郝与洲打算去碰碰运气。 他从学生干部的手里拿到钥匙,把阶梯教室的学生解救出来时,天边已经放晴。 只有屋檐滴答和暗下去的柏油路面能证明雨刚来过。 火烧云重新耀武扬威。 郝与洲在微信里联系学生会的朋友:【阶梯教室的学生都离开了,我临时有急事先走,没关门,应该掩上了,好兄弟帮我去锁个门】 对面那个大大咧咧:【好嘞兄弟】 他不是鬼使神差,反而异常清醒,接着收起手机,坐在了教室里依然睡着的那个人身边。 这运气……他碰到了。 时朝像只懒洋洋的黑猫,黑色的发丝柔软地垂在颊侧。他眼底发青,睡着的表情不太好——夕阳的余晖映在他脸上,照到他的眼皮。 郝与洲伸出一只手帮他挡住光,另一只手绕过时朝搭在胳膊上那只发青的手腕,轻轻从他小臂向上摸。 他手指在对方光滑的小臂上流连两下,很快发现时朝皱起眉。 时朝要醒了。 郝与洲收回手,这下切切实实地伸手,按在他肩头,轻推他一下,说:“哥,醒醒,睡过头了。” 装的像刚来。 时朝睁开眼,视线还朦胧着,听到熟悉的声音茫然地舔了一下下唇,接着听到门口的响动。 他坐起身体,声音因为刚起有点低哑:“嗯?” 下唇因他的舔舐徒增一点水光。 郝与洲隐晦地收回视线,因他难得的慵懒样子放慢音调:“早就下课了,你睡了很久,今天下雨,晚上会很冷的,我们走吧?” 哄人一样。 时朝支着头缓了一会儿,闭着眼,神色困倦,半天才说:“如果我刚才没听错……外面好像有人把门锁上了。” 郝与洲愣了愣:“什么?” 时朝重新趴回自己臂弯里,懒散地说:“我再睡会儿,好困。” 郝与洲从门口折返:“……真的锁了。” 时朝已经重新睡着,没答话。 他对郝与洲完全不设防。 郝与洲伫立许久,脱下外套披在他身上。 时朝再次睡醒,下意识偏一下头,闻到好闻的香水味。 他下半张脸都埋在另一个人的运动外套里。 他对香味很敏感,所以不喜欢过浓的香味,但这味道刚刚好,撩人似的,在鼻尖若隐若现。 他没坐起来,反而贴近外套转了个方向,这才意识到到身旁有人朝向他,只穿着件短袖,正睡着。 是陪着他的郝与洲。 时朝略微仰头,看到窗棂下的月色。 现在已经半夜。 雨后的植物异常清晰,他这个位置靠窗,还是一楼,非要出去的话,撬窗也不是不可以,只需要借用一个凳子。 但有点麻烦,声音还大。 时朝不想在大学校园里演半夜惊魂。 他今天没带手机,但郝与洲带了,这个时间……只能联系住在楼里的阿姨来开门。 郝与洲的手机在他身体另一侧。 时朝确定位置,伸手过去,慢吞吞地摸手机,期间手不小心蹭过郝与洲的背。 没想到郝与洲条件反射攥住他手腕,抽手将他猛地拽过去!力道之大让时朝从座位上前冲一段距离! 时朝那只手受伤,不敢用力,腰带着胯跟着他向上的力道,拿右腿跪在郝与洲另一侧座位上,等反应过来,人已经被迫撞进郝与洲的怀里。 把他扣在怀里的人刚刚睡醒,看清是他才放开手上的力道,倒抽一口气,说:“哥?你怎么……我起床气,不好意思……” 他刚醒,身体像个火炉。 时朝跪坐在他身体两侧,现在高他一点,垂眼看他,不知怎么的竟然没动:“我只是想去拿你的手……” 手机两个字被郝与洲的动作揉碎。 郝与洲小心翼翼地握住时朝手腕,神色复杂地将他发青的手腕贴在自己唇上。 可能夜色骤冷,这一片滚烫尤为明亮。 时朝像被烫了一下,想躲,却被他下一句定在原地。 “这是……我弄的吗?” 时朝不由自主跟着他低下声音,半晌才答:“……不是,只是我……不小心。” 时朝依然没回答真正的理由,郝与洲并不意外,温驯地抬起眼。 忽然,他耳际一暖。 是时朝把手放在他侧脸,拿掌缘轻贴他的侧脸。 郝与洲听到他安慰说:“我说的是真的……可你为什么看起来要哭了。” 月色浓郁,流水的月光落进来,给两个人蒙上一层模糊的银纱。 有时候,一点模糊的回应都会给予莫大勇气。 郝与洲眼睫纤长,扬起来时带着月光的碎屑,里面的亮光都在抖:“……因为看起来好疼。” 靠得太近了。 呼吸相缠,脉搏相贴,身体阻隔不住加快的心跳。 更何况时朝身前的人身体温热,神色让人心碎。 时朝喉结滚动,微微张口,最终只是说:“没关系……你脸好暖。” 郝与洲手烫得惊人,哑声直呼他的名字。 “时朝。” 声音穿过耳膜,麻痒麻痒。 时朝低声应:“……嗯?” “我的嘴唇也很暖……” 郝与洲此刻的动作已全然越界,贴在他颈间似有似无地触吻。 时朝停顿片刻,手指挪到他下巴,挠猫似的挠他一下。 他没有拒绝。 接着,在郝与洲要烧着的眼神里,他偏头舔开了他的牙关。 那触感令人沉迷,飞快沉溺,柔软得像在云端。之后唇舌试探,滚烫热烈,带着点确认和欣喜,心动又不敢相信,和对方十指相扣,愈演愈烈。 等喘着气反应过来,他们紧紧抵在一起,额贴着额,对视里,眼中都是笑意。 郝与洲一把将他抱在桌面上,低头蹭不够地蹭他的鼻尖,把自己披在他身上的外套给他套好,拉上拉链,不断叫他的名字。 时朝温顺地随着他的动作抬起胳膊,又放下来,抬起手勾住他一根手指,思索一下,又去亲了一下他的下巴。 他叫一声,时朝就应一声。 来来回回,没有厌烦。 “冷吗?” “不冷……再亲一下?” “唔……轻点。” “刚才是要拿我手机给阿姨打电话?” “嗯。” “手给我。” “?” “录个指纹。” 那天他们确实找来阿姨出去了。 牵着手出去的。 * 郝与洲的走神让余龄溪误以为他接下来的话更加劲爆。她头皮发麻,艰难道:“这会不会是求而不得的执念?” 郝与洲被她从回忆拉回,不置可否:“我们讨论过很多次。之前我的一笔带过给了你错觉吗?” 他说:“那我现在和你解释。一开始被分手,我也在骗自己说……他没那么重要。” “可惜不是,他失去联络的前两个月我像发疯一样找他,当时你们都说我疯了,也是那次我才被郝聪发现我和他恋爱的事。要是在平时,怎么可能?” 郝与洲眼神渐冷,但很快收敛,垂眸道:“谈恋爱都没有。当时谈恋爱,我甚至觉得那是一次普通正常的恋爱,如果之后分手,我可能会痛苦几个月,但会接着重新投入正常的生活里。” 郝与洲难得吐露心声,余龄溪默默听了一会儿,插话道:“有没有想过是他不告而别,引发了你的逆反心理?” 郝与洲清醒异常:“当然想过,是那样就好了,重逢之后我才发现不是。如果是逆反心理,那我会生气……但我没有。” “我只是想他,很想他,再也不想和他分开,想这辈子就和他一起过下去。我们谈恋爱的时候一次架都没吵过,这几天倒是吵了好几次,我单方面的,他连话都不想跟我说。他还是那样,几乎没变,只是比原先成熟了一点。” 他默默总结道:“我不想再用离别来验证我的感情了,太累。如果他再跑一次,我真的会发疯。我疯了两年,准备了五年,不会现在就放弃,你走吧。我没有退路。” 他势在必得。 余龄溪犹豫地说:“那你保重,你别那么……你对时先生好点。” 郝与洲敷衍地点头:“他不会任自己被我欺负。” 余龄溪开门要走。 郝与洲:“不送。” 今天招待客人,包厢难得开了灯。 郝与洲在水晶吊灯下打开手机,磨蹭着屏幕。 那上面,秋夜里,时朝的背影在昏昧的灯光中静谧而安宁,丝毫不见和他对峙时,剑拔弩张得像只炸毛的动物。 他看了一会儿,隔着手指,轻轻在屏幕上落下一个吻。 李文杰在外面敲门:“老板。” 郝与洲:“进。” 李文杰走进来,拿着手机说:“向您报告您爱人之前的行踪。” 郝与洲:“嗯。” “八月二十七日从文河抵达历城,在青古街住了二十八天,九月二十五日晚离开,共计二十九天,途中与房东及两民工发生冲突。” “两民工已送回农村,房东妻子刚刚与他离婚,现在此人精神状况略有问题,在原先房子附近的一个狗窝里生活,是否要赶往其他区?” 郝与洲:“不用,继续。” “九月二十五日晚在周小威家中留宿一晚;九月二十六日至十月十四日在落叶游乐园宿舍暂住二十天,十月十四日晚与您吃饭;十月十五日至十月十七日在文悦小区住下,中途未有冲突。” 郝与洲这才将视线从手机里的视频上挪开,问:“今天还有没有别的事?” 李文杰:“没有,明天九点和新能源的秦总有场会谈,八点钟我准时来接您。” 郝与洲:“好,你下班吧,辛苦了,之后都不用去文悦小区了。” 现在急着找郝与洲的是时朝。 郝与洲只需要等。 李文杰很快反应过来:“是。” 李文杰能侦查,而时朝擅长反侦察,他在文河的行踪依然是迷。 他几乎是……凭空从文河火车站冒出来一样。 没有摄像拍到他,最近的一条监控录像里,他突然从人堆中出现在火车站门口,径直买票上车,前往历城。 郝与洲闭上眼。 文河就那么大地方,他能从哪里冒出来? 他把手放在沙发上,食指有节奏地点着沙发,一手支头,就那么在有节奏的敲打声中睡着了。 * “笃笃笃。” 郝与洲被敲门声惊醒时还不太清醒,仔细听了一下敲门的频率,才缓慢地从沙发里坐起来,舒展身体。 像头养精蓄锐的豹。 他要等的人来了。 时朝,你走吧 * 时朝敲门习惯性敲一下停顿,接着快速敲三下。他重复三遍这个集合,依然没有人来给他开门。 上次这个时候……郝与洲在睡。 时朝握住门把手下压,门果然开了。 包厢里一片黑暗,走廊的光漫进来一点,又很快消失。 时朝关上门,站在原地没动,喊:“郝与洲?” 无人应答。 他打开灯,打量室内陈设。 这里说是包厢,其实和套房没区别,最外面和普通包厢那么大的地方,桌子被移走,只放一个茶几和沙发用来待客。 随着时朝往里走,里面用隔断断开,柔和的白色、绿色拼接,搭配深棕色墙面。 窄长的书案上,镇纸随意搁置,看了一半的文件安安静静,画龙点睛的植物微微摇曳。 这是书房。 沿贴墙的走廊向里,时朝隐隐看到卧室一角。 他紧跟着听到熟悉的呼吸声。 郝与洲睡着。 时朝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靠近的。可能是一步一步挪过去,也可能是快步走过去。 总之,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站在郝与洲床边,凝视了他好几分钟。 时朝像大学时无数个普通的早晨一样,下意识伸出手,要去摸他的脸。 应该睡着的人猝然抬手! 时朝原本以为他醒了,吃过前几天的亏,下意识要抽手。 没想到郝与洲只是紧紧抓住自己,接着…… 开始流眼泪。 这眼泪流的悄无声息,从眼角淌落鬓角,落进发里,洇湿枕头。 郝与洲握住他的那只手冰凉,感受到热源,下意识把手向自己脸上贴,轻声梦呓。 时朝被郝与洲的力道拉得向前又走半步,只好半坐在床边。 他听到梦呓,不由自主垂头,想听清郝与洲在说什么。 听了一会儿,他发觉那呓语非常轻,模糊而柔软,像陷入一个美好的回忆。 他突然不敢听了。 时朝刚要站起身,便被背着的人察觉他脱离的意图。睡着的人攥紧他的手,侧过身把他的手压在脸下面。 时朝这下彻底动弹不得。 他的手沾到郝与洲冰凉的眼泪,不自觉地触到他的头发,下意识抚了一下。 这动作几近本能,以至于时朝做出来才发现…… 他那么贪恋这种触感。 可他这次来……不是来干这个的。 第二次察觉要脱离的力道,男人面孔整个皱起来,他眉心紧挤在一起,像是在想挽留的方法,张了张嘴,终于声音大了一点。 时朝微微矮身,这次才听清他的话。 “我好想你……” 时朝依然坚持要抽手。 郝与洲眼泪更急了:“别走……” 这时呓语渐大,但他依然没有要醒的迹象,反而加重力道,像是陷入更深的梦境。 “时朝,别离开我……” “别离开我……求你了……” 他混乱的求情和挽留像是堤坝的缺口,时朝木然的面具终于敢在他睡着时崩裂,嘶声道:“不行,我一定要走,我不该留下。与洲,我不该在你身边。” “对不起……” “与洲,对不起……” 睡着的郝与洲在他的回应中茫然无比,甚至回了他一句话:“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时朝没有回应。 那像一个说出来就会撕裂一切的魔法,以至于他连一句类似结构的咒语都不敢念。 郝与洲得不到回应,梦境中断,很快停止流泪,松开他的手,翻了个身。 时朝退后两步,按住床头柜,才勉强稳住身形。 床头柜是檀香木做的。 时朝拿开手。 那木质的床头柜上留下一个浅浅印痕。 * 他在将近午夜才等到郝与洲醒来。 男人穿着睡袍在中岛台拿水喝,咽下去两口才发觉不对劲。 屋子里多了个人。 他抽出刀架上的一把刀,冷静地问:“谁?” 时朝站在他三步距离,抬手说:“我。” 郝与洲打开灯,带着点戾气,问:“你怎么在这?” 即使睡了这么久,他神色依然不太好,总带着点疲惫,因为在自己的地盘才没多掩饰。现在光着脚踩在地毯上,面色发青。 时朝:“我……来找你谈谈。” 郝与洲把刀放回去,捋了一下头发,嘲讽一笑:“我想起来了,今天早上在余龄溪那看到了你,找我什么事。” 时朝刚想说什么,就看到郝与洲一抬手,说:“等会儿,我打个电话。” 电话他开的免提。 那边很快接通,态度很好,问:“老板,找我什么事?” 郝与洲表情冷肃:“下午你值班,怎么办事的?随便把人放进来?” 那边反应了一会儿,声音一下急起来:“老板,我的好老板!您可不能冤枉我啊!当时您给我的名单里有时先生的名字,我看他是您熟人才放进来的!” 郝与洲冷冷道:“多熟才让你不问过我就把人放进来?” 那边小心翼翼:“可您给我的名单上面,时先生的备注是爱人啊……” 郝与洲僵住脸。 时朝垂下眼,看地毯上俄罗斯方块般的花纹,装没听见。 空气死寂足足有两分钟。 郝与洲僵硬道:“……哦,那是我太久没更新名单。没别的事了,挂吧。” 那边喜笑颜开:“好的老板!您就放一百个心吧,我办事什么时候出过错!再来一百个这位我都认得出来!” 郝与洲忍无可忍地摁断电话,把手机摔在茶几上,努力挽回尊严:“这一层都是我的,门口有个门童,把你误放进来了。” 时朝不会不给他台阶下:“嗯。” 这会儿,郝与洲才像一个鲜活的人一样。 时朝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唇角向上勾了一下。 这个话题很快揭过。 郝与洲坐在中岛台边找冰块、倒酒,像是因为刚才的事突然有了点良心,说:“这么晚来找我,有急事?” 他又补充道:“早上的事我可以略过不提,毕竟你不想见我也不是一天两天,躲我可以理解。” 他说时朝不想见自己的语调十分平常,让时朝莫名有些难过。 时朝:“……嗯。” 郝与洲得到回应,话多了些:“房子租的?什么时候那么有钱,能租到文悦?” 其实时朝只要稍稍细心,就能发觉他的漏洞。 因为大学时时朝没差过钱,只是物欲低,远没有现在欠债的窘境,而现在时朝欠债的状态……需要打听。 郝与洲一直关注着他。 可时朝没有发现,他的注意力还在郝与洲的情绪。 他如实和郝与洲说了周常虹的事,这没有必要隐瞒,因此说得相当流畅。 郝与洲晃动麦芽色的酒,盯着冒冷气的杯壁,听完淡漠道:“怪不得。余龄溪已经没钱到这个地步了?租房才多少。” 时朝不太赞同,温和地反驳:“蚊子再小也是肉。” 郝与洲坐着一个高脚椅,闻言转过来朝向他,半倚着岛台,满不在乎地笑:“这三个月的房租,不够她做一个钻石美甲。” 时朝:“半夜她在房间哭,竹……时竹来找我睡,我不小心知道了你们的事。” 郝与洲一掀眉毛,嗤笑:“怪不得坐不住来找我,原来知道时竹姓什么了?” 时朝:“他为什么和我姓?” 郝与洲拿杯子磕了一下大理石台面:“因为你大学里没对别的东西感兴趣过,除了有一次一个小学来学校办运动会。我知道你喜欢小孩,所以领养的。” 时朝想说他的动机未免太过离谱,可真正给时竹治病的人也是郝与洲,自己站在道德制高点谴责……才叫伤人。 用最不可能的方法来吸引他……不是大学时的那个郝与洲会做的事。 但是,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会做的事。 他只是简单几句话,已经能让时朝勾勒出几年前郝与洲找不到他的样子。 疯狂而寄一线希望。 如今这希望变成七年难言的岁月。 郝与洲不着调地说:“等这么久,还以为你要旧情复燃,是我多想。” 时朝下意识握紧了手:“这不……” 郝与洲知道他要说什么,自嘲地笑了笑,灌了口酒,及时打断他:“没事,别害怕。时朝,我想开了,我打算放过你。” 他盯着手里的酒,神色落寞,说:“我今天做了个梦,梦到你了。” 他放空表情:“我梦到大学的时候。你走那天穿的也是件衬衫,洗得发黄,那天被可乐泼了,对吗?” 时朝当然记得:“……你怎么知道?” 郝与洲眼神发直:“果然是你。那天我以为你不在学校,碰到你了……没有过去确认。结果这一放……就放走了你七年。” “但在梦里不是,我梦到……看到你,我去抓你了。” “我像个怂包一样抓着你哭。我问你为什么要离开,你一个字不说。我说我很想你,你开始和我道歉,一直在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时朝抿紧嘴唇。 他知道郝与洲说的都是真的。 因为时朝当时就在他身边。 现在,他掌心还有郝与洲干掉的泪痕。 郝与洲一字一顿:“对不起。时朝,我不想再听见对不起了。你对不起我的还少吗?” “我想要的哪是道歉啊……” 他眼睛光亮,在灯光下仿佛有一层剔透的水膜。 像要哭了。 “我要解释你不给,我要爱情你不给,我还能要什么?” “只有我被困在七年前而已。” 他自嘲道:“现在连我说这么一堆,你也一动不动像个雕塑,真好笑。是不是只有做/爱的时候你才会有表情?我应不应该像一些无厘头电影一样,把你困在小黑屋里,哪儿都不能去?” 郝与洲讽笑道:“说不定还真行,那样你还不至于看着我一脸空白,也跑不掉。” 时朝一脸被噎住的表情,瞠目结舌:“……你都是个成年人了。” “谁让我只吃你这套呢。”郝与洲抹了把脸,喝水一样把最后一口威士忌喝干净,下达最后通牒,“你走吧。我该说的也说完了,现在心情不错。一别两宽,之前的事我没心情追究,就不追究了,我很累。” 岛台上方的射灯给他有棱角的阴影,他半阖着眼,疲惫、又寂寞。 “至于今天你想说的,我不想听。” “无非是为了那个女人求情,太搞笑了,我的前男友要给我如今的妻子求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有一腿。” 他佯作抱住肚子,弯身笑了一声。 时朝站在原地,在郝与洲睡觉期间想好的一干说辞一个字都没用上。 他在郝与洲的视线里活动自己被凝固在空气中的身体,离开沙发,直至门口。 期间一步一步,仿佛要走向那个崩溃落泪的余龄溪,要告诉她…… 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他左右摇摆,竟然最后还是偏向郝与洲的。 这个事实让时朝整个人都紧绷异常,试图回忆之前郝与洲的咄咄逼人,不把余龄溪当人,只想把人扫地出门,狼心狗肺…… 他一向吝啬语言,现在却只能靠花哨的形容词堆叠对郝与洲的敌意。 他必须承认,自己到现在也依然对郝与洲不设防。 他的手已经搭在门把手上停留数秒。 就在他下压门锁,打算离开时—— 骤然灯灭。 眼前一片昏暗,酒杯碰得磕在大理石台面,冰块被这力道撞得叮啷弹起。 他身后那个原本该一动不动的人两步奔过来,拖回他的腰,抱住他在地上滚了一圈! 压着他的人手灵活得像蛇,从他毛衣摆向里钻,重重在他腰眼摩挲。 “……骗你的。” 威士忌浓烈的酒味这时才传入时朝鼻腔。 那人低声笑,灼热的呼吸直直撩在时朝耳廓,重重吻了一下。 “好软。” 是在说耳垂。 作者有话要说:  变成虎,变成猫,变成被雨淋湿的狗。 明码标价 郝与洲在他脸颊轻吻一下,宛如蝴蝶落花,异常轻柔:“时朝,我怎么可能放过你。” 黑暗放大触感,时朝脸颊一痒,想躲,身后却只有地毯。 以这个被压制的姿势,他甚至能感觉到郝与洲睡袍的纹路。 可自己两手被锁在身后,挣不开。 时朝没有再躲,安静地看着他,说:“你知道我来做什么。” 郝与洲埋在他肩颈磨蹭,模糊地嗯了一声,手向上,要去撸他的米黄色毛衣,答非所问:“这是买的?” 时朝按住他肩膀,没有抬手让他得逞:“不是,前辈送的……不要这样。” 郝与洲舔了舔唇:“我知道你想给她求情,那好歹要预支我一点利息?” 时朝沉默地盯着他。 大学时候,这个反应对总爱来挨蹭他、想和他亲密接触的郝与洲最好用,几乎等于令行禁止。 毕竟……郝与洲总让时朝觉得无法招架。 他们确定关系的第二天,郝与洲就带着自己的打包行李,从自己宿舍楼搬来了时朝的宿舍。 时朝那天吃完午饭,走进宿舍那一刻差点没敢认。 他看到宿舍里踩着凳子贴墙纸的人,扭头去看门口的寝室号,确定没错,才说:“你怎么在这,还在贴墙纸,装饰我的宿舍干什么……?” 郝与洲把最后一片墙纸贴好,从椅子上跳下来搂他,亲亲热热地挨蹭,拿柔软的自然卷蹭他的脖子:“现在是我们的宿舍了。我和导员申请换了宿舍,想离你近点。” 时朝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打量着焕然一新的宿舍,心情很好,没有多想。 他之后才知道…… 离得近到底是什么意思。 时朝从那之后没少体会半夜被爬床,对方还一个字不说,直接烙下来一个吻。 尤其夏季炎热,屋里只有空调的声响,郝与洲吻在他肩头,偶尔兴起,会拿牙齿缓慢地磨他的锁骨。 时朝按住他的肩膀坐起来,明明气息不稳,眼眸却黑沉黑沉,表达着明确的拒绝意愿。 他按亮手机屏幕,把手机朝向被推开的人,一字一顿地念他的名字:“郝、与、洲,现在两点三十七,我要睡觉。” 郝与洲在屏幕蓝光下的笑容无辜又可怜,说:“我能和你一起睡吗?我怕黑,真的睡不着,老毛病了。” 时朝:“……” 那你之前将近二十年是怎么过的? 但即使这样拙劣的借口,也十有七八能成功。 毕竟比起无理的“捣乱”,还是被抱着睡觉更容易让人接受。 更何况时朝格外偏爱他。 只是这眼神只是大学时有用。现在,他这种拒绝已经不起作用。 因为眼前的人已经知道,自己现在不是他的偏爱。 郝与洲看他这样,冷笑着说:“时朝,我是个生意人,你想什么都不做,就从我这换余家一条活路?” 他轻嗤,说:“痴心妄想。” 他见得不到回应,时朝还眼神恍惚,低头狠狠咬住他颈侧,意在让他回神。 时朝吃痛,低声抽气:“嘶——” 郝与洲松开嘴,寻到那个齿印,拿指腹慢慢摩挲。 没有破皮。 时朝挡开他的手,捂着脖子哑声说:“那要我做什么,要脱吗?我怎么卖?” 郝与洲脸色更冷。 他把时朝抱起来,下意识向上颠了点,是时朝下巴刚好能放到自己头顶的位置。 他们还恋爱的时候,郝与洲抱他就最爱用这个姿势。 这样能让他刚好高郝与洲一头,而郝与洲的头发很软,时朝喜欢把下巴放在他头顶上,这样舒服而且很亲近,是时朝的一个小癖好。 时朝一开始睡在下铺,基本不会和住上铺的那个学长有接触,对方躲他都来不及。 郝与洲搬来之后,他却养成了每天早上起床、向上铺望一眼的习惯。 那段日子,经常他坐在下铺床上,郝与洲坐在地垫上,背靠他的床看书。 时朝总会从他身后抵着他头顶发呆、或者听听力,双腿分开靠在他手臂两边,有时候这个姿势他保持一下午也不觉得烦。 遭殃的总是郝与洲——头顶会被他的下巴硌疼,可总能在这时候得到时朝一个奖励性质的吻。 火是发不出去,他只能好气又好笑地压住他,和他捣乱,索要补偿。 ……最后一团乱、很难收场。 等时朝反应过来,郝与洲已经把他放在床上,说:“现在陪我睡觉。” 他眼底一片青色,疲惫地把时朝向自己怀里揽,像搂一块僵硬的木头。 直到把人抱实,他才叹息着关掉灯,在一片黑暗里说:“……大学的时候骗你说睡不着,现在真的睡不着了,时朝,你知道我多久没睡一个好觉了吗,一睡觉就梦到你。” 他喟叹:“你好暖和,总是这么暖和,和梦里一样。” 时朝能感觉得到,他冰冷的手正紧紧地按在自己腰后,像是怕自己跑掉。 他反手过去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抚,说:“多少?” 两个人挨得很近,感官最大限度地接受对方的信息。 时朝身上干净的皂角味道和暖意传过来,让郝与洲困意顿生,有些迟钝:“什么?” 他前几个小时都是装的,没睡,等时朝来叫自己。可时朝耐心很好,在外面等了很久,自己只好被迫装醒。这会儿他进入自己的生物钟,刚好开始有困意。 时朝:“不是说生意吗。陪你睡觉,能换多少?” 郝与洲这才听懂,是问余龄溪能拿到多少,顿时一口恶气梗在喉咙里,冷笑道:“两百万。” 时朝宁愿心疼余龄溪,都不愿意多心疼自己一点。 时朝听到这个数字,向他怀里靠近一些,几乎埋在他颈侧。 他在黑夜里睁着眼,浓密的上睫飞快地眨动两下,轻声说:“嗯,那是我赚了。” 时朝的主动突如其来。 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什么。 七年重逢,时朝自始至终贪恋他的亲近,却碍于原因种种。不敢。 现在郝与洲的强迫给了他可以靠近他的理由。 他们分别了七年。四舍五入,放在人类百年寿命的时间段里,将近占据了七分之一。 好想你。 好想你啊…… 这种被对方的气息环绕、两人没有剑拔弩张的氛围太让时朝回到舒适区,且屋子里22c恒温,温控良好。 他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以至于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脱掉了硌人的毛衣和衬衫。 ——明明在余龄溪那边时,他半夜听到开门声响,可以立刻清醒。 * 早上醒来时,时朝睡的不知今夕何夕,身边早已没人。 他拢着被子坐起身,只露出一个脑袋,靠着床头闭目养神。 屋里温暖如春,他拥着的被子柔软、带着点厚度,而他难得懒洋洋的,头发都是暖的。尾发长长了,落在被子上一点。 被子里还有郝与洲身上的冷香。 久违的舒适。 有人问:“醒了?” 时朝没睁眼:“几点?” 郝与洲坐在椅子里,正翻看一份报纸,回答:“六点五十一。” 时朝立刻睁开眼,下床找衣服。 他竟然睡过了将近两小时,这在平常根本不可能。 今天周一,他得去上班。 但他那件黄色的衣服和衬衫一起不见,时朝光着上身,只好裹着被子下床,无声的视线转到郝与洲的脸上。 郝与洲:“你的衣服送去干洗了。去衣柜找件我的穿,大学时的卫衣还在。” 时朝打开衣柜的动作非常利落,以至于看到熟悉的衣服仍没回神。 这样熟稔的语气,好像回到七年前。 但他已经从梦里醒来,所以拿到衣服时没有多余的神色,只是略微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在郝与洲面前换。 他背对着的人突然出声:“背上的纹身,怎么回事?” 他还是看到了。 时朝动作顿了顿,说:“好看就纹了。” 郝与洲陈述道:“纹身下都是疤痕,挡不住。” 已经没有遮掩的必要,时朝把被子扔回床上,反手搓搓自己后脖颈,低头找衣服,说:“单纯因为好看纹的,没别的原因。” 衣柜很大,郝与洲除了正装清一色的蓝灰黑,其他休闲装五彩斑斓,时朝揪出一件红色的长袖,不是他说的那件。 温和的晨光里,他光裸的背部整个暴露在空气里。 郝与洲口中的纹身从斜方肌向下,绕开最容易被发现的后脑位置,铺满时朝整个背部,剩下的部分没入尾椎,被平直的底裤边截断。 他背上,一龙一虎纠缠撕咬。一个威风凛凛,一个气势汹汹。云朵围绕,灵气跟随。纹身师功底很好,画的栩栩如生,冲击力极强。 一整背的龙虎斗纹身。 时朝终于找到衣服,把那件绒卫衣套在身上,大红色,愈发显得肤色哑白。 纹身被卫衣遮盖,那肆意的凶狠气息收敛,时朝眼神温驯,翻出来一条灰色抽绳裤套好。 郝与洲眯了眯眼,没再多问。 这些天足够让他知道时朝不想说就一定会闭死口的道理,再问下去也是徒生嫌隙。现在时朝送上门来,他没有把人往外推的道理。 于是他在烤箱“叮”一声响过后说:“烤箱里有吃的。茶几上有手机,卡买好了,通讯录存有我的号码,给你打电话要接,不接扣钱,一次十万。” 时朝走出里间,去外面开放厨房拿吃的,下意识说:“好的老板。” 郝与洲敏锐地问:“老板?” 时朝暗暗掐一下自己:“昨天听你打电话顺口。” 郝与洲这才收起神色,但疑窦迟迟未散。 时朝刚才那句“老板”,更像是得知命令时下意识的反应。 就像…… 就像郝与洲神身边保镖的口气。 郝与洲注视着时朝从微波炉拿出两个蛋挞,一口一个很快消灭,等纸盒牛奶不那么烫了,才插入吸管咬在嘴里。 时朝拿起桌面上的手机,走出门时,甚至还转身向他挥了挥手。 他脚步轻快,再加上帽衫和运动长裤,显得年轻雀跃,带着一丝难见的悠闲,走进门外早起的微微喧嚣里去。 郝与洲收回眼神。 现在人已经留在他身边。 他只要等待就好。 等门合上,郝与洲仍站在原地展开手,看自己的掌纹,实则在发呆。 时朝的纹身七年前没有。 时朝纹身下诡奇无序的伤疤……七年前也没有。 早上醒来,郝与洲看到时朝背朝自己,整个背部的纹身裸露出来,自己的感觉依然历历在目。 有十多秒,他甚至没敢呼吸,生怕气流吹到时朝的皮肤,将时朝惊醒。 伤疤有新有旧,深浅不一。 新长出来的肉与旧的皮肤交接,不止颜色,触感都不同。如果不是纹身覆盖,他完全能重现,这该是多么丑陋的伤口。 还有浅浅的、长长的伤疤,类似抓痕。 这些伤疤层层叠叠,像腐生在树干上、伞盖厚实的菌类,密密麻麻占据一整个背部,仿佛以他那七年的秘密行踪为养分,在他身体上肆意生长。 怎么会这样…… 他郝与洲放在心尖上,连磕碰一下都心疼的人,到底在七年里经历了什么…… 时朝,你那七年……到底在做什么? 喝醉 * 时朝从宇文苑出来,径直回文悦小区。 他脚程很快,步子大,比平常人走路要快得多,像山里经常走山路的人。 早上,绿化带旁边晨跑的人很多。 有个慢跑的男人看到他走路都比自己快,不信邪加了速。跑到最后,男人气喘吁吁,仍然没跟上甩他一大截的时朝,眼睁睁看着时朝走进小区,步伐不停。 这合理吗,这不合理啊……?! 然而时朝没有分给他一点眼神。 他急着回家。 时朝很快穿过小区,走进家门,从房间的桌子上找东西。 他动作略微迟疑。 电脑线背面,时朝用胶带把录音笔粘在上面,现在上面多出一道褶。 他走时没有。 这房子除了他,只有另外一个人有钥匙,谁动了他的东西显而易见。 但她没把她拿走,那就是还有考量。 时朝把录音笔拿下来,重新固定在裤袋内里,不再多想,准备下次见到问一下。 至于昨天为什么没带录音笔…… 时朝知道自己昨天的决定偏离了老爷子的意愿,所以没带。 昨晚的东西交上去,麻烦的是两个人。 比起自己麻烦,他更不想让郝与洲麻烦。 时朝从家到落叶游乐园时,离七点半仍有点距离,他在员工食堂打了一份土豆丝,吃饭的时候看到刚醒、还睡眼迷蒙的周小威。 周小威看到他,打了个招呼,接着投入排队大军。 等打过饭,周小威坐在他面前,把自己的两个鸡腿、青椒炒肉、鸡蛋清炒西葫芦放下,发出疑问:“哥,你吃这么少?就一个菜?这哪够啊。” 时朝咽下一口土豆,回:“提前垫了点,不用给我——” 周小威把自己的一个鸡腿硬夹给他,趁机八卦道:“哎呀吃吧。我还得问你呢,哥,那天我走之后那家房东和她丈夫发生什么了?她男人上楼时候那个脸色,啧啧啧。” 时朝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 他不知道周小威八卦成这样。 周小威吃了一口西葫芦:“说嘛说嘛。我都贿赂你了。” 时朝摇头:“……我躲在衣柜里,什么都没听见,他们走了我才出来,之后房东急匆匆走了,你贿赂我没有用。” 周小威遗憾地“啊”了一声。 时朝低下头吃菜,刚好露出脖颈那个过了夜、青紫起来的咬痕,在白皮肤上尤为显眼。 周小威不经意一抬头,被这场面吓得窒住了,声音抖啊抖:“哥,你脖子……” 时朝:“……?” 时朝反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第一时间把兜帽的抽绳拽长,在前面打了个蝴蝶结。 这样,兜帽自然上扬的弧度刚好挡住脖颈印痕。 做完这些,他才放下筷子,看着面前目瞪狗呆的周小威,说:“吃你的饭。” 他语气绝对不是烦躁,因此周小威放心地继续大舌头:“幸亏我看到了,不然一会儿被别人看见又要说什么。楼里的可八卦了,尤其一些男的,当心你女朋友被……” 时朝没有打断他、反驳他、并且解释的意思。 说是男朋友吗?不对。 说是前任吗?也不对。 这团关系太乱,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食堂也不是说事情的地方,更何况,看起来周小威很有大嘴巴的潜质。 他喜欢有人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的感觉,不代表喜欢有人在自己背后嘴碎。 食堂门口一阵骚动。 周小威率先扭过头:“嗯?发生什么了,门口怎么那么多人,跑去看什么呢?” 他站起来才看到个大概,惊讶地拍拍正在吃饭的时朝:“咦,哥,那不是你房东吗,她怎么来了……” 时朝吃完,端着盘子起身:“嗯?” 果然,门口的身影正是余龄溪。 只有她自己一人,现在正向食堂里张望。 因为她漂亮,且气质很好,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 时朝把餐盘放到取餐区,快速朝她走过去,把人带走,像知道她会来一样。 周小威看了看他哥,又看了看余龄溪,怀疑地眯了眯眼。 可联想余龄溪的性格……他们只有一面之缘,周小威推断房东不至于那么凶……毕竟昨天说个话都要急哭了…… 那会是谁呢? 咬那么狠。 还那么野。 * 时朝带着余龄溪向南边走,他走得快,走到拐角便会停下来等余龄溪一会儿。在这期间,他摸到录音笔的位置,把开关关掉。 等走到一个没人的角落,时朝才停下,问:“余小姐找我什么事?” 余龄溪上上下下打量他:“我联系不上你,怕你出事。他……他没对你做什么吧?刁难你了吗?” 确定时朝至少没有皮外伤之类,她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时朝:“没有,都在我承受范围之内,余小姐等消息就好,现在你们应该已经在协商了?” 余龄溪点头:“嗯,您说得对,现在有了您帮忙,我确实应该尽快和他离婚,现在我们双方律师都在进一步交涉。今天郝与洲的律师在条款上突然划出价值两百万的不动产给我,这是时先生做的吗?” 时朝:“嗯。” 余龄溪:“您不要勉强,我想通了,现在的结果已经很好。” 时朝摇头:“真的没有。如果勉强到自己,我自己会离开。” 余龄溪:“既然您一切都还好,那我就不多话了。今天也是来感谢您的。房子那边中午会搬洗衣机、烘干机来,您没有在家里留贵重物品吧?” 时朝:“嗯,没有,让他们进来就行。” 他们简短的交谈结束。 余龄溪站在原地,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时朝问:“你为什么总是用这种眼神看我?” 余龄溪:“什么?” 时朝:“带着怜悯和心疼的眼神。我们似乎没有熟到这种地步,而且你知道我帮你是为了谁。” 余龄溪有些慌乱,张了张口,无措地说:“不、不行吗……您之前照顾了我,现在您也一直在迁就自己,给我们家解围,您是我的恩人,我只是想报答……” 时朝接受了她的解释,只当她是同情心泛滥,没往别的地方想:“没关系,对我来说没什么,毕竟与洲麻烦你在先。只是想提醒你,不要太相信一个和你认识两天的陌生人。” 他答应,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郝与洲。 他的初衷是替郝与洲收拾残局,如果可以,把郝与洲掰到一个正确的路子上去。 但他只找到一根被旧情困扰七年、伤害自己、又伤害别人的尖刺。 那尖刺让人无从下手。 一向以坚固出名的时朝也只能软化自己来适应他。 现在他的语气像给弟弟收拾烂摊子的哥哥。 余龄溪站在原地,低下头,思索良久,才抬起头,一改刚才的懦弱,抓住了他的手臂。 她张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时先生,还有一件事。您身上有一个特别的录音笔,是吗?】 她说得很慢,足以让精通唇语的时朝看懂。 时朝拎起帽子的动作停住了。 他没想主动提起,余龄溪却自动送上门来。 他在自己手心里写:【现在没在身上,但我确实有一支】 余龄溪想了想,拿出手机打字给他看:【与洲喜怒不定,难以控制,于是爷爷最近扶持了一个别支的新人,想培养起来,以期未来能和与洲分庭抗礼。最近与洲一直在监视他,包括我,所以对这些设备比较敏感】 余龄溪:【昨晚我回家拿机器检查电子设备,检查到了您的录音笔。那个牌子的录音笔做私人供给生意,只有爷爷手里和历城少量几人手里有,为什么在时先生那里?】 时朝拿过手机,眉头深深地皱起来:【我以为你和郝与洲已经崩盘】 余龄溪:【是这样,但现阶段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暂时还互通消息。那是爷爷给您的吗?】 时朝…… 摇了摇头。 他把手机还给她:【无论你相信与否,我不是他那边的人。这个录音笔是我找爷爷借的。他曾经对我有恩,回到历城之后便联系我要来看我。因为我一直找不到工作,看过我之后,爷爷借给我录音笔,为了我找工作之后可以复盘面试】 他的回答无懈可击,将爷爷撇得一干二净。 余龄溪拿回自己的手机:【好,那我先走。您有什么需要我随叫随到,我和郝与洲的利益关系很快会崩解,您永远是我的恩人,竹竹就拜托了】 时朝点头,将她送到游乐园门口。 * 时朝在办公室躲过一众人等的询问,总算找了件能遮住牙印的衬衫换上,在渐凉的冷风里站岗,方便纷乱的思绪充斥脑海。 郝与洲在反查老爷子。 那会不会有一天查到他和老人的约定? 时朝思考一会儿,又觉得不可能。 老爷子老谋深算,想查到要费一番功夫,更何况和时朝、以及时朝妈妈的交流除了那张三点八亿的欠条,没有留下任何的书面形式。 而那张欠条…… 现在在时朝的行李包最下面。 一天的日常工作结束,时朝换下制服下班,刚好卫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电话铃声也很熟悉,生怕他不知道这是自己的手机一样。 铃声是七年前他手机的铃声。 一段时朝不知道名字的乐曲,但音律欢快,到末尾又和缓,像呼唤。 他看到上面“鱼粥”的备注,接起来。 电话那边,男人的声音混着风声和醉意,仔细听,还能听到一丝隐晦的缠绵。 他声线沉缓,慢悠悠的。 “时朝,我喝醉了,来接我。” 时朝:“我……” 似乎因为酒精,那边的人少有的耐心告罄,察觉到他迟疑,立刻烦躁起来,说:“不准拒绝。” 时朝沉默片刻:“你在哪?” “芙蓉路108号,凯旋酒店门口,站着吹风。” “……我马上到。” 撒娇 时朝从出租车上下来,一眼看到郝与洲。 嘴里说“站着吹风”的人非但没有站着,反而坐在马路檐上,埋在自己臂弯里。 他头顶柔软的头发被风时不时吹起来。 看起来比电话里醉得更厉害。 时朝下车,走到坐在路沿的人面前,伸手说:“给钱,司机在等。三十二。” 醉着的人抬起通红的脸,开始摸手机,摸到司机按喇叭催。 郝与洲抬头瞪了绿油油的出租车一眼。 但那一眼没什么力道,软绵绵的。 时朝在一旁看乐了,确定他是真醉,说:“找到了吗。” 郝与洲找到了,而且没忘记打开微信递给他。 但没告诉时朝密码。 时朝付钱时试了一下,没有障碍地成功打开。 密码是他们确定关系那天的日期。 时朝心头被人拿针戳了一下似的,轻微地泛起刺痛。 * 时朝付过钱折返,在他面前蹲下,把手机放进郝与洲的大衣兜,没想到被他按住了手。 时朝要抽手,没成功。 郝与洲反应很快,在他抽手时抓住他手腕,把他的手塞进自己衣兜里。 他手指从时朝手腕向下滑,从他手指缝隙钻进去,牢牢扣住时朝五指,委委屈屈,抬头问:“你怎么……现在才来?” 说话口齿不清,张嘴都是酒味。 看样子喝了很多,闻起来像发了酵。 时朝没有第二次拿开手:“路上有点堵。怎么喝了这么多?” 现在面前的人醉着。 他稍微温和一些……应该没有关系。 郝与洲委委屈屈地把他的手抓得更紧,眉毛都皱在一起,没什么精神,耷拉着,脸颊醉红,说:“烦。” 时朝哄小朋友一样,问:“烦什么?” 醉鬼不愿意说,不过松开了他的手。 晚上很冷,时朝穿着早上走的时候那件红帽衫,在夜风里起鸡皮疙瘩。 郝与洲突然从浑沌里清醒片刻,像辨认出了他是谁,说:“过来。” 时朝:“不要。” 郝与洲眉毛都拧在一起:“可这样我碰不到你。” 时朝:“为什么要碰我?” “风大,你一冷耳朵尖就特别凉,”郝与洲眼睫半耷拉着,“我只是想给你暖暖。” 长足的沉默。 时朝:“可你喝了酒。” 醉鬼重新睡了回去。 时朝低声问:“我有什么好喜欢的?” 郝与洲不理他。 但没关系,因为他问出口就没想要得到答案。 时朝拍拍他的手臂,被他嫌烦,挥开了。 郝与洲又兀自趴了一会儿,捂着自己肚子,表情痛苦:“想吐。” 时朝:“我扶你。” 郝与洲拧起眉头,扶着电线杆缓缓站起来,抗拒地说:“别过来。” 是在生气刚才时朝不让他碰。 时朝只好妥协,退后一步:“与洲,你喝太多了,站稳。” 但郝与洲没有去吐,他站起来之后,粘人地跟着他向前走了一步。 很突然。 是醉酒的人才有的反应。不过脑子。所以动作突兀,让人猜不到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郝与洲站在他身前一拳距离,向他微微倾身,问:“这下你为什么不躲?” 他温热的呼吸和酒气一起向时朝扑来,挡住路灯的光,身高和体型带来的压迫感一并而来,像只撒娇的大型犬。 时朝一眨不眨,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回答:“因为你醉了,随时要倒。” 郝与洲在路灯下粲然一笑,拿手摸他的脸,并不纠结他的答案,快速跳到下一个话题,说:“时朝,带我回家好不好?” 时朝眨眨眼。 郝与洲喝醉断片,既然醉着,那他纵容一点……也没关系。 时朝最终还是被他捂住了耳朵。 时朝在他烫热的掌心里说:“……可我没有家,没法带你回去。” 郝与洲嗤笑一声:“你真惨。” 他又补充道:“不过没关系,我有。” 时朝有点想笑,觉得他还是醉了可爱:“嗯,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郝与洲笑得天真烂漫:“就在我面前。” 时朝愣在原地。 郝与洲说完这句话,又神色痛苦地想蹲下去,抱着脑袋:“我头疼……” 时朝因为他的回答足足愣了好几分钟,无措地低头看他的发旋,良久,才想起抬手拦出租。 * 他把醉鬼弄上出租车,再搀上楼,打开灯,扶到沙发上。 期间郝与洲没有辱没大型犬的盛名,抱着时朝肩膀不撒手,牢牢扒在他身上,像块橡皮糖。 酒品和七年前一点也没变。 这样虽然避免了他到处挪动的情况,但是直到两个人坐在家里沙发上,他还是没有松开双手,表情安定,闭着眼靠着沙发背,又想睡。 时朝拍拍他的脸:“鱼粥,醒醒。” 郝与洲被他拍得清醒一瞬,握住他的手,在他掌心烙下一个吻,下意识说:“嗯?” 时朝掰开他:“去刷牙,你很臭,一说话全是酒味。” 即使被掰开了,郝与洲依然维持着握着他手的姿势,说话时滚烫的温度吐在自己掌心里,闭着眼问:“刷牙有没有奖励?没有我不去。” 时朝:“……” 像是感受到时朝无奈的情绪,他主动站起身脱衣服。 脱了大衣脱毛衣。 可他脱毛衣的动作被时朝拦住。 时朝抓着他要拽衣服的胳膊,说:“别脱了,够了,还没供暖,屋里很冷。” 郝与洲扯扯高领的黑毛衣,示意自己马上要被勒得喘不过气。 时朝拗不过他,坐回沙发上,看到他从头上把毛衣拽下来,露出结实的背部、肌理分明的肌肉。 这位人体模特走向卫生间,期间一个踉跄,差点跪在门槛上。 时朝连忙跟上。 没有一次性牙刷,时朝给他用了自己的。好在郝与洲并不介意,皱着眉刷完了牙。 等到漱完口,把唇周的水擦干净,他才眉头舒展,按着洗漱台低头。 他脸上红晕依然未散,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嘟囔道:“我是不是发烧了?” 烫得很。 时朝难得放松,牵着他一只手向主卧走,说:“没有,只是喝得多了。” 郝与洲被他带到床上,塞好被子,看他要走,语速很快:“我也不想……你怎么走了,你不在这睡?你不陪着我?” 时朝:“我就在隔壁。” 郝与洲坐起来,抓着他手不让他走。 但这次时朝轻敲一下他的麻筋,趁他反手摸自己时站起身,说:“晚安。” 屋里没开灯,门口漏进来的辉光给予时朝一个清晰的剪影。 郝与洲心里一突,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揽住时朝,把他按在了墙上。 时朝安安静静。 怕反抗他他会伤着,时朝没动。 郝与洲半身光着,拿肌肉压着他,带着一股薄荷牙膏的味道嗅他的脸,说:“我知道奖励是什么了。” 时朝只当他发酒疯,但现在他刷过牙,身上的味道很好闻,被压着也不生气,顺着他说话,只希望他赶紧消停。 时朝:“是什么?” 郝与洲慢腾腾地说:“我男朋友酒精过敏,刷过牙才能亲。” 时朝愣住了:“你不是不知道吗……” * 七年前他们突然分开那次,是唯一一次吵架,并不是整个恋爱过程里连架都没吵过。 在一些他想模糊掉的细节里,郝与洲还是对余龄溪说了谎。 那是时朝大四毕业,刚拍完毕业照的时候。 郝与洲那段时间尤其烦躁。 他知道大四是个分水岭,两个人可能各奔东西,再难联系。 当时郝与洲要被爷爷送出国,想把时朝一起带走,而时朝态度不明,总是回避。 他无法理解时朝的回避。 毕竟在郝与洲看来,时朝翻译学学得很好,完全可以去国外锻炼,这是个一举两得的事,可时朝不愿意多谈。 聊一些平常的话题,他们还可以做到表面和平,可一旦话题转到以后、未来,时朝明显的躲避态度总会让郝与洲觉得被刺伤。 郝与洲实在闷不过气,一天晚上,自己开了两瓶好酒在宿舍喝。 时朝那天回到宿舍,进门被酒味熏得想走。 可他刚走进去一步就被人死死抱住,被人凑到自己颈间舔吻,鸡皮疙瘩已经起来,反射性地抗拒。 他们第一次争执,甚至动了手。 这场架甚至没什么声音,只有一点闷响——郝与洲被时朝撂翻在地的闷响。 最后以郝与洲被时朝找准机会一脚踹开,接着夺路而逃而告终。 那时候郝与洲虽然喝了很多,但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相当清醒,并且自己憋屈得紧,没有去追。 之后几分钟,他沉浸在自己挫败的情绪里大哭一场。 他没在意楼下嗡鸣的120的声响,第二天问起周围同学,才知道有个人过敏,被拉上了急救车。 有人说那是时朝。 他在时朝离开很久以后,很久很久以后,无数次回忆那段回忆,才想起来时朝动手时,脖颈那片不自然的、大片的红。 那天过敏的人……就是时朝。 酒精过敏。 郝与洲从那以后再也没碰过酒。 这几乎成了他的执念。 他曾无数次在深夜里怨恨自己,为什么有事要借酒才能说出口,为什么要发酒疯,为什么不能清醒地和他说话。 都叫了救护车,过敏反应肯定很严重,他会不会很痛?很痒?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时朝才毫不留恋地离开他? 他知道有些人走,只需要一个很小的借口。 很小很小。 正如接下来的七年,时朝人间蒸发、杳无音信。 而他和幼时的青梅重逢,两人被家族制约,被迫相亲,在饭店里握手之后,先后说。 “我恐男。” “我厌女。” 他们对视一眼,一拍即合。 * 时朝那句话没有说完。 面前的人伸手蒙住他的眼睛,气息凌乱,落在他唇角的吻一触即离,不敢深入。 他轻轻地摩挲时朝的指甲。 郝与洲慢腾腾地、难过地问。 “……你说,我现在和他道歉,他还能回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  app更新之后可以点赞点踩了耶。 断片 时朝闭着眼睛,眼睫在他手里颤动,许久才说:“不会。” 郝与洲眼神浮漂,好像回到了七年前,看起来更难过了:“为什么?……他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他的过敏治好了吗?” 时朝像在思考措辞,睁开眼睛,只能看到一片暗色。 他感受到眼皮温热,说:“治好了,没什么大事,当天就治好了。不要难过……他从没有因为这个埋怨过你。这和他没回来没有关系,不会就只是不会。” 郝与洲垂眸思索了一会儿,像听懂了,还是不死心,思考一会儿,说:“我后来去医院找他,他已经不见了……你说,我这样还能追他回来吗?” 时朝问:“他没有理由地离开了你七年,为什么还要找他?他不值得。” 郝与洲把额头抵在他肩膀,紧闭着眼,痛苦地说:“他没有不值得,那都是我的错……” 他不知道想到什么,放开时朝蹲下去,捂住了脸。 时朝跟着蹲下去:“与洲,你没有错。” 郝与洲喃喃:“我一定有错……” 时朝有些茫然。 郝与洲能有什么错? 要说有错,也是他时朝有错。 郝与洲抬起眼睛。 一滴剔透的眼泪从他眼中直直向下掉落。门口流泄出的光偶然映在上面,划出一道直落的亮线。 他语无伦次地说:“如果我没错,那为什么他要离开我这么久……重新碰见后还不愿意回来?我怎么……我不会……我……肯定是我惹他生气了……” 他仍然在觉得是他的错。 他说一个“错”字,就好像在时朝心里砍了一刀,现在几刀下去,角度刁钻,鲜血淋漓。 时朝伸出手,默默咬住自己下唇,努力安慰他:“与洲,没关系,说不好可以不说。不是你的错,这怎么会是你的错?你是最好的,你是他心里最好的人。” 时朝用温热的掌缘去抹他的眼泪。 但抹不完。 他鲜少看到郝与洲的眼泪,应该说根本没看到过。 七年前的大学生活,他们那两年里融洽而甜蜜,郝与洲人缘又很好,不论感情还是人情世故,没有能让他哭的事。 但重逢不过一月,时朝已经看到他哭了两次。 时朝本以为他家庭美满、事业有成。 现在郝与洲的婚姻不过空壳,家族事业又处处受制,完美的表象破碎,下面嶙峋的伤口和过往的自责像海潮涌来,要把郝与洲淹没了。 时朝红着眼睛,想安慰,却说不出口。 因为连他自己都没有留在他身边的想法,这几句安慰就更显得单薄。 而且比这更痛苦的是…… 郝与洲还爱他。 郝与洲充耳不闻时朝的劝解,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回不过神。 他像抓救命稻草一样,突然抓住他的手:“你能陪我睡觉吗?我一个人睡不着。” 时朝压住自己因为想哭而发痒的嗓子,问:“怎么陪你?我不可以在床上睡,如果在你房间里……那还可以。” 其实时朝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脖颈开始发痒,刚才被他又摸又蹭,难免沾到一点,现在有些发红。 他忍住了,没有去挠,待在这里陪着他。 但和他睡一起不行。 半夜他就可能因为过敏反应窒息。 郝与洲坐在地毯上,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没有听他的回答,只是颓废地嘟囔:“你除了会说不,还会说什么?” 在他潜意识里,时朝一定会拒绝这个问题。 他喃喃道:“……这样好像只有我自己在无理取闹。可我之前无理取闹你都会回来哄我,为什么这次不行?” 这样对牛弹琴的感觉并不好,糟透了。 一个一味否认,一个一味劝解。 时朝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让他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半天才回答:“……我在,鱼粥,我真的在,你没有在无理取闹,你只是太难过了。” 时朝不想让郝与洲觉得他自己在唱独角戏,绞尽脑汁想回答他,最后只能干巴巴地回了这么一句。 其实他的语言功能在过去的七年里退化了很多。 在很长一段日子里,时朝一个字都不说。因为说话没有人听,也没有人会听。 久而久之,他几乎快忘记怎么说话,比起来更多的……是写。 他德语学的很好,便用德语写——后来随身带着的笔墨被他用光,时朝连写也不写了。 那时候,他偶尔举目四望,只有高耸的树冠遮蔽天空,像他简单的、暗无天日的人生,把他捶到地下。 而时朝踩着肥厚的树叶,把摘来的菌菇和小土豆扔进家里的篮筐,洗手做饭,喂给屋子里奄奄一息的母亲时,想的最多的,就是还在读大学的郝与洲。 后来随着母亲逝世,他终于把自己从这汪泥潭里拔/出/来,花半年时间收拾、打理自己。 西装领带不离身,干净到近乎洁癖,才不会有自己是个原始人的错觉。 回来历城之后,他在那个六人间里听了好久其余五个人说话、吵架,才慢慢缓过来,像个正常人一样,能和别人交流。 但他依然话很少。 他以为语言曾经是他的优势,现在发觉那只是一个错觉。 和眼前的郝与洲一样,在他大学四年的生活里,成为一场巨大、美丽的幻觉。 当血淋淋的现实摆在面前的时候,所有人都为之避让。 包括时朝自己。 * 郝与洲看他一眼,说:“我不难过,我头疼,头好疼。” 他闭上眼,现在又恢复了坐在马路牙子上那个姿势,把脑袋埋在自己臂弯里,嘴里咕哝着什么。 时朝听不太清,问:“能大声点吗?” 郝与洲依然在自己的世界里,觉得他烦人,说:“我在喊我男朋友,不要烦我。” 时朝把手放在他的发旋上,说:“粥粥,我错了。” 郝与洲反射性抬起头:“……嗯?” * 他们之间从没吵过架的另一个原因是…… 时朝很会认错。 他们交往之后,时朝的兼职依然没停。 他知道自己做的兼职让郝与洲担心了,但具体的又不能告诉他,以郝与洲的性格,可能就直接养着他,不让他做。 可时朝不愿意。 一开始,时朝就是靠叫郝与洲的昵称蒙混过关。 “鱼粥”是时朝起的。 刚听到这个外号的时候,郝与洲没反应过来。 彼时,他正捏着时朝的脸把他堵在寝室门和自己之间,挠他胳肢窝要逼他供认。 可时朝太狡猾了。 他被讨饶的时朝握着手,在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字。 写鱼粥。 指尖划过手掌的皮肤,敏感得让人不自觉收紧手,心浮气躁。 郝与洲明明被撩得火气上头,还非要无视生理反应,坚持要时朝说实话的样子太可爱。 时朝一边写,一边笑得眼尾都弯起来。 时朝喜欢又低又轻地叫他的名字,吻他的喉结。现在他墨黑色的眼睫不停颤动,无辜地说:“粥粥,别生气,真的只是兼职。我保证,做一段时间就不做了,你看,我今天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 郝与洲脸色爆红,哑着声音骂他:“好不容易逮到你一回,还只知道糊弄我。时朝,别和我装乖……” 时朝因为被他猝然按在门上,墨绿色衬衫的扣子都崩开两颗,衬得锁骨莹白——郝与洲知道他体力好,用了十成十的劲。 他闻言笑得停不下来、笑到发抖,还不忘勾着郝与洲的脖子朝他怀里靠,连带着郝与洲都跟着他在轻微地抖,生理反应越来越明显。 时朝咬着他耳垂,把装乖贯彻到底:“我看挺有用的,你不是……很精神吗?” 郝与洲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捏着他下巴吻下来。 “疼,粥粥轻点……咬破皮了……” 郝与洲并不反驳,眸色越来越暗,轻轻舔/弄他的嘴唇,尽量放轻动作,说:“……唔。” 他呼吸醇厚又热,亲吻总是温和缠绵。 这就是被哄好了。 * 骤然听到七年没被人提过的外号,郝与洲抬起头,眼神模糊了一瞬,说:“……时朝,是你啊。” 他这时候像清醒了,看到时朝,嘲讽地笑了一下,骂自己:“怎么又梦到你了……今天你没来接我,我梦里也要你来接我啊?没出息。” 郝与洲伸手过来,捏了捏他的脸,自顾自评价道:“热的,软的。这次的触感还挺真实。” 时朝被他惊住了,没说话,也没躲。 郝与洲看了看他,接着自言自语:“你怎么穿着我的旧衣服?……哦,我想起来了,今天早上我把你衣服藏起来了。” 时朝:……? 狗崽子,不是说送去干洗了吗? 但时朝看他醒了过来,只好没辙地笑了一下,想要张嘴说话,却被郝与洲一把捂住了嘴。 郝与洲动作飞快,先发制人,淡淡地说:“你还是不说话比较可爱,前几次梦里噎我,最近见了面还在噎我,现在还是闭嘴吧。” 看样子记了很久。 他显然喝断了片,没有刚才的记忆。 不然只会求着时朝,让时朝多说两句。 时朝:……………… 他到底在郝与洲的梦里干过什么? 郝与洲闻到自己嘴里薄荷牙膏的味道,嗅了嗅自己:“怎么还刷过牙了……这梦真实过头了吧,呃,还是好臭。” 郝与洲:“不管了。” 以为这是梦,所以郝与洲说话和动作都肆意了很多,没有刚才的郁结。 时朝也很高兴,没有反抗,想看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郝与洲手臂发力,轻轻松松将时朝抱起来扔在床上,趁他爬起来时把他重新压回去,低头亲了他额头一下,命令道。 “乖朝朝,今天听我的,脱了。” 作者有话要说:  郝与洲,你醒醒,这是真的老婆,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