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猫后我走向了人生巅峰》 第 1 章 太宰治第一次见森鸥外是在一个沙龙。 说沙龙也不太对,无非是些有钱有势的人打发时间的地方,顺便谈些交易,打发些人情,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男人,无他,只是他第一眼看见森鸥外就觉得这家伙虚伪得有点过分,还令他隐隐约约有些不适。 对方看着很是年轻,大约二十岁出头,却没有平时来家中拜访父亲的年轻人那样初出茅庐的气质,穿着笔挺的军装制服,单排银扣闪闪发光,军装西裤包裹着两条笔直的长腿,黑色的长筒靴到膝,戴着白色手套,一截漆黑镶着铜扣的腰带将制服勒出优雅的线条。 “这是家中幼子,以后就要托您照顾了,修治一直是家妻最宠爱的孩子……” 太宰治扬起唇角,冲着眼前的白发老头乖巧地笑了笑,一边将自己的敷衍和不耐烦很好地掩饰起来。 挂着华贵水晶灯的豪华房间里面,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上流社会人士特有的造作微笑,夜色已深,外面还隐约下着雨,没过多久落地窗上已经被雨珠印上一条条的湿痕。 “抱歉,我来晚了。” 森鸥外便是在这个时候进的门,男人乌黑的发丝还沾染着水汽,一路走过来,身上还挂着横滨夜晚湿冷的气息,深紫色的眼眸显着放松而又闲适的笑意,面前的黑手党老头见到他,顿时中断了和旁人的交谈:“鸥外!” “果然是青年英才,鸥外先生。”津岛源右卫门伸出手和他握了握:“我前一段时间还看过你对异能力者的预测和构想,如果真如你所说,异能力者在接下来的战争中势必要发挥极大作用才对。” “军队实在事务繁忙,不然我能早点脱身。”森鸥外皱了下眉,摘下右手手套,那只白手套的指尖不知道什么时候溅了点针尖大小的红,他笑着说:“要是之后确定要去常暗岛,那便要很长时间没法过来了。” “哦呀,这里怎么还有个小孩子?” 小孩身量不高,又没出声,站在成年人身侧的阴影里面,他乍一下完全没发现旁边还有个小萝卜丁,对方在自己被发现以后又往后藏了藏——长得挺可爱的,森鸥外想。 “津岛家的幼子。”港口黑手党的首领慈眉善目地摸了摸太宰治的头:“尽管放心,之后我会找个合适的人照顾修治。” 森鸥外一听津岛这个姓氏便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这小孩的父亲津岛源右卫门是近来风声最高的议员之一,估摸着日后长子和长女也要进入政坛,横滨这地方和外面不同,控制这座城市的不是政府,也不是租界那些外国人,而是港口黑手党。 估计是有些利益交换,那么这小孩就像是个摆件了——作为港口黑手党和津岛家之间友好情谊的象征,或者有时候拿去当当靶子,再倒霉点做个人质也能派上用场。 森鸥外半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和小孩持平:“在这里呆着是不是很无聊?” 他去和太宰治说话没什么原因,单纯是看见一个漂亮的孩子想要逗弄一二,和在路边瞅见毛茸茸的小猫想上前摸一摸同样道理。 小男孩陡然向后退了一步,反应超大。 一双鸢色的稚圆眼睛“嗖——”地掠过些警惕,蜻蜓点水一般,稚嫩的脸还没长开,但已经能预见到日后的好相貌,浓黑的睫毛又卷又长,皮肤冷白,嘴唇却是柔软而又可爱的形状,那点与生俱来的冷淡劲便被那些可爱的地方中和了不少,显得很是乖巧了。 森鸥外将小孩的情绪看得分明,有些好笑,一头白发的黑手党首领又揉了揉太宰治的脑袋:“鸥外还是这么喜欢小孩子,那可要抓紧时间娶上一位漂亮的妻子,最好是在在去前线之前定下来吧。” “说笑了。”森鸥外弯了下眼睛。 津岛源右卫门对孩子要求向来颇高,见到太宰治略显失礼的举动便是脸色一黑,眼看着便要斥骂两句,这种老派的作风森鸥外向来不喜欢,愚蠢就算了,还令人难以忍受。 “怕生。” 森鸥外略微一怔,含着笑问:“修治刚才说什么?” 太宰治抢在自己被父亲扒拉着骂上几句之前,又重复了一句:“我怕生。” 小男孩咬字咬得相当清晰,完全没有小孩说话黏黏糊糊的毛病,他往前挪了挪,却不曾挪回之前的位置,始终保持着近一米远的距离,说话时睫毛轻轻颤了颤。 又警惕又抗拒,偏偏还要装模作样地装着乖。 一个怕生的孩子是决计不可能像太宰治这样,更何况怕生这句话通常都由家长来说,哪有自己说的道理?森鸥外摸了摸下巴,心想这倒是很稀奇,他一向拿小孩没有办法,过去在德国医院实习的时候,渐渐的孩子们都喜欢找他看病,理由只有一个。 森医生不像其他医生那么吓人,好看的脸总是带着温和的笑,开的药也没有那么苦,打完针还能收获几句温柔的安慰,桌子上还始终摆着一碟糖果——里面全是高级货,糖纸在光线下闪闪发光。 森鸥外饶有兴趣地看着太宰治,轻轻笑了一声:“修治要吃甜点吗?这里的厨师是首领从法国请来的,是非常纯正的西洋点心哦。” 太宰治点了点头。 这只是个小插曲,小男孩踩着小皮鞋蹬蹬两下溜到摆放着各式餐点的长桌边上去了,旁边是沙龙的女服务生,森鸥外收回目光,投入到自己的正事里面,他并不关心一个已经被家人舍弃,注定有悲惨命运的小孩之后会遭遇什么。 祝他好运,森鸥外漫不经心地接过侍者递给他的香槟。 “……现在的问题就是不容易找到他们,找到了也不知道具体能力是什么。”森鸥外举起酒杯和港口黑手党的首领碰了碰:“不过法案一旦通过,也就好办了。” “我之后可能还要去趟德国。” 和上层还没意识到异能力者价值的日本不同,欧洲那边对异能力的研究属于世界前沿水准,据森鸥外所知,英国已经准备将异能力者试验性投入战争,这是个相当不详的信号,他瞥了一圈周围穿着各异的人,再一想想前线,男人不由地揉了下额角。 异能力的存在将彻底改变战争的格局,说得再夸张一点,改变战后格局也没有问题,但眼下这个国家却还拿异能力当作街头巷尾的灵异故事,充其量算个谈资,上层的保守势力更是迟迟不能决定是否要将异能力者派上战争—— 可是决定了也没什么用。 异能力者的数量其实不算多,能力优秀的人便更少一些,他和港口黑手党打交道很大程度是出于这个组织的暴力性,一些明面渠道不好操作的事情,却都能通过港口黑手党达成目标,顺便再看看能不能通过港口黑手党找几个像样的异能力者。 世界上没有没用的异能力,但蠢货却遍地都是。 森鸥外自然没那个时间和耐心去引导一群蠢货把自己的能力派上用场,无奈之下只能去找具有压倒性优势的异能力,哪怕异能力拥有者是个傻瓜,但眼前这只老狐狸非要他拿出点诚意来。 “最近是不是要采购军用物料了?” 作为军队高级官员,森鸥外有许多东西可以拿出来交换,可他依然在这鬼地方耗着,面对老狐狸故作热情的询问,他略微喝了口酒,笑着说:“不清楚,等我军衔再高几级,恐怕才有资格接触这些大人物的决策。” 原因很简单。 他不想。 港口黑手党的首领和他已经是老熟人了,但森鸥外一直挺嫌弃他们——愚蠢就算了,简直是群蛀虫,他用餐叉扎了块小蛋糕,漂亮的裱花捏出完整的形状,味道倒是不错。 “我去抽根雪茄。”应酬了几个小时令他有些疲惫。 森鸥外又从桌上的雪茄盒中拿出一把银色雪茄钳,酒杯被他随手放在桌上,再叫住路过的侍者:“吸烟室怎么走?” 他走出大厅的时候轻轻理了理领口,沙龙所在的地方是港口黑手党首领名下的一处私产,庄园里的造景和植物都用心打理过。 他沿着走廊走了一段,却转去了与吸烟室恰好相反的方向,外面还在下雨,天空黑沉沉的,时不时打一声雷。 港口黑手党会成为横滨的祸根,一路上他保守估计了一下那个日益年迈的黑手党首领剩下的寿命,又想了想对方拟定的几个继承人候选,顿时感觉横滨的未来更惨不忍睹起来—— 轰隆! 电闪过后便是雷鸣。 白天看着很是气派的庄园在夜晚便显得有几分恐怖,走廊又深又长,趁着这点功夫还不如去花园透口气,空气里的湿气几乎都要凝结成水珠,闷得厉害,越往前走,喧闹的人声就越小,雨水落地时淅淅沥沥的,雨幕如注。 ——轰隆! 森鸥外停住脚步,低下头,靴尖在地毯踩了踩,一滩暗色的液体慢慢浸透暗红色的缠枝羊毛地毯,朝他的方向蔓延。 滴答。 滴答。 滴答。 富有节奏的水珠落地声一下一下地敲在前方的楼梯上,在楼梯中间的位置站立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一道电闪过去,夜色陡然被撕成白昼,雪亮的白光中,小孩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仰着头看着什么,听见声音以后,男孩侧过脸,稚圆的鸢色眼睛望着他,一张脸精致而又端丽,如富士雪景一般,泛着冷色调的白。 “怎么不开灯?” 太宰治见男人散漫地用地毯蹭了蹭靴底,再将溅上血迹的靴面也一同擦干净,之后对方随手拧开他无论如何都够不着的廊灯,弯着眼睛,噙着笑意戏谑地望向他。 “治君,晚上好。” 作者有话要说:  阅读指南: 1.响应国家加强未落生态治理,保护未成年人身心健康,本文严格遵守晋江分级制度,角色成年前不涉及任何爱情元素——养崽!养崽!养崽就对了!绝不碰触任何原则问题!!! 2.故事背景架空,人物仅是二次元纸片人形象,不涉及任何三次元。 3.老样子,无大纲激情摸鱼,无法精准排雷,但作者本人属于毫无雷点那种,不建议任何有雷点的读者阅读。 ps:写文很菜,想练笔,想根据评论提高水平,觉得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请在评论区畅所欲言,特别是感觉什么地方不够养崽,请务必指出(这辈子都没和小孩相处过,对小孩的印象全来自二次元和纸片人,所以不够养崽的地方请务必告诉我qaq,我好改一下) 第 2 章 这场景着实怪异。 打开灯以后,环境不再像之前那样幽暗,但也没好到哪去,可以说是从一种恐怖片到另一种恐怖片,前者容易闹鬼,后者喜欢泼血浆。 太宰治头顶是盏壁挂式古董灯,之前黑暗中隐隐约约看见的长条物体终于窥得了全貌——那是个人,一个男人被像菜市场挂猪肉一样挂在灯尖上,被捅得对穿,姿势相当扭曲,小孩身上溅了不少血,那张漂亮脸蛋也落上了血痕。 而森鸥外像逛花园一样和他打招呼,就像一切都还正常似的。 太宰治木着脸,觉得森鸥外这人有点毛病,但根据他打听来的——眼前这个男人十几岁便从东京大学医学系毕业,之后留德回来,短短几年便升成了军队高官,现在外边正在打仗,森鸥外身上都是实打实的军功,在战争那种血肉搅拌机里呆久了,想必他早已对这种血腥场景习以为常。 “晚上好,森先生。” 森鸥外从制服兜里取出一张手帕,在太宰治脸上擦了擦,衣服实在是蹭不干净:“那么修治君,你怎么会在这里?” 太宰治抿着唇:“我本来在走廊,之后听见有什么声音。” 他看着很是镇静,唇色浅淡,因为皮肤太白显得没什么人气,倒像一只精美的人偶,或者是只陶瓷猫儿,即使身处凶杀现场,也没有半点惊慌失措流露出来。 森鸥外点了点头,心想小朋友胆子还挺大,他现在不确定这孩子是吓懵了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还是因为不理解发生了什么。 不过像修治君这么可爱的孩子,哭闹起来也不惹人厌烦吧? “死者是上原二郎,前几日我还在东京的大正银行见过他,之后又去他家做了客,当时上原先生正在筹备长子的婚礼,长子的未婚妻是本山家的小姐,在九州当地颇有资产,如果不是这次意外,过几天上原家估计会实现一番大的迁越才是。” “你看见什么了?”森鸥外问:“听见也行。” 太宰治略一沉默:“什么都没有,至于我听见的,大概是错觉吧。” 森鸥外唇角还挂着笑,脾气很好地反问:“真的什么都没看到?” 太宰治略微往后退了一点,森鸥外不确定地想,表情有些意外,好像比起头顶那具形状狰狞的尸体,这小朋友更怕他一些? “我听见了不间断的敲击声。”太宰治说:“至于其他的,就再不知道了。” 森鸥外轻描淡写地点点头:“这样啊。” …… 太宰治:“……?” 这人对着他问了半天,然后就这样上一句完事了? 小孩一双鸢色眼睛清澈得像是分明的玻璃珠,现在玻璃珠一个劲地瞅着他,森鸥外眼睛微微弯着,垂下视线看对方时,深紫色的瞳孔带着似笑非笑的意味,嗓音温沉:“我是个医生,不是警察。” “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他已经死了。”森鸥外说。 太宰治微妙地沉默下来。 作为案发现场的第一目击者,他肯定就不能这么离开,但和森鸥外一起呆在这里让他更加难受,男人不紧不慢地按了串号码之后,便和他一起等了起来,在警察来之前,先是响起一声恐慌到极点的惨叫。 端着托盘的侍应生哐当摔在地毯上,连滚带爬地往后缩了好几米。 “有人、有人死了!” 侍应生在对上森鸥外平静的眼神后,战战兢兢地爬了起来,随后他又发现凶杀现场还有个浑身是血的小孩,又没忍住惨叫了一声,太宰治在森鸥外身后低下头,心想之后他该怎么表现才能让人满意。 津岛家是个相当古板的家族,他的父亲又有些迷信,他卷入凶案现场肯定会被那男人视为丑事,特别是在选举之际,津岛议员的幼子和银行家被害案,两个词放在一起就足够夺人眼球。 他低着头琢磨了半天,却不知道另外一个人一直打量着他,不过他知道也不会有多在意就是了。 毕竟这次之后他和森鸥外基本不可能再有见面机会。 再忍忍。 走廊传来的脚步声渐渐杂乱起来,太宰治用手理了理衣袖,和服衣袖被血浸透了,一阵一阵的铁锈味散在空气里面,混杂着雨水的潮气,在警察赶来之前,先听到骚乱的主人先赶了过来,身旁便是太宰治的父亲。 津岛源右卫门在看见太宰治的时候面色刹那间就变了。 他快步走近,伸手就想扯小孩的衣领,在触及到染血的和服之前男人又迅速将手收了回去,脸色愈发差劲,黑手党首领则派人迅速封锁了这个地方——这期间警察终于来了。 “警察先生。”津岛源右卫门不等办案的刑警开口,便沉着脸说:“我儿子会出现在这里纯属意外,不管你们有多少疑问,一个不七八岁的男孩又懂什么?你看……” 警方在这件事上很是为难,案发现场是港口黑手党首领的私产,死者是知名的银行家,目击者又是议员的幼子和具有实权的高级将领,接到森鸥外的报案电话差点让警视长一口气没喘上来,砸了下桌子就迅速带人上了警车。 “修治一直和我在一起。” 一道温和的声音打断津岛议员,太宰治蓦地抬起头,眼睛被光映衬得竟然有些幽深,走廊外的雨声越来越大,听着愈发清晰,接着他又慢慢垂下眼帘,浓密深长的睫毛给眼下打上一层扇型的阴影。 这孩子……真的、真的、真的很漂亮,森鸥外想。 他指了指古董灯:“我们走到这里的时候,上原先生忽然被人抛了下来,灯尖造成的刺创深入腹部,下坠时划开的伤口让血淋了这孩子一身,真是抱歉,我没能及时拉开修治君。” “太客气了。”津岛源右卫门如释重负地接下话锋:“快和鸥外先生道谢。” 道谢?道什么谢?父亲这姿态真是太难看了,要是能聪明一点,也不至于难看到这种地步,即便暗自在心里腹诽,太宰治还是有礼貌地按照父亲的吩咐道谢,声音又轻又脆:“森先生,谢谢。” 森鸥外端详着小孩儿那张精致的脸,忽地露出一丝细微的笑意,他难得生出了一些逗弄的心思,心口不一这种放在大人身上很厌烦的品质,换到一个如同雪捏的人偶身上,却顿时可爱了起来。 “不客气。 太宰治努力克制住往后退的念头,望着那只修长优美的手摸了摸他的头,动作之间军装袖口向上爬了一点,露出骨形优美的手腕。 “死者腹部原来就有刺伤,和腕部割伤相同,不过都没触及大血管,无法制造失血过多的假相,凶手并不是专业人员,接连出错想必会令他慌乱起来。” 森鸥外不等警方询问,他叹了口气,戴上手套,俯下身按压了一下死者的脸:“面部淤血,双眼结膜出血,尸检时候估计还能发现口腔粘膜和心脏外膜出血……以及内脏淤血。” “上原先生死于机械性窒息。”他重新取下手套:“之前我听见了不间断的敲击声,这是间修建在一百多年前的旧宅,管道都是旧式的拼接方式,通过连续不断的敲击就能脱卸接口,估计凶手本来想引发爆炸好毁掉痕迹,却没想到会有人从这里经过。” “一时惊慌就将上原先生扔了下来。”森鸥外的语调温柔得近乎叹息:“脱卸这种管道需要非常熟练才能找对节点,如果可以,请务必调查一下庄园是否有维修工的出入记录。” “叫管家过来。”港口黑手党首领当即立断地吩咐。 “那么,失礼了。”森鸥外摩挲了一下指尖,想去洗手,小孩儿乖得有些过分了,于是他的笑容便愈发温柔起来:“我带修治君去换身衣服。” 说完,他不等谁同意,对着黑手党首领略一颔首,又冲着太宰治伸出手,掌心向上,他注意到太宰治的垂落在身侧的手指颤了颤,继而对方很慢很慢地将手放进他的掌心。 仿佛连骨头都是软的,温度很低,冷得像一块冰。 太宰治又幅度极微地抖了抖手指,像是被烫到了一样,森鸥外无端有一种感觉,就像自己捧了一只有着蓬松幼羽的鸟,他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孩子没准是在害怕。 在没有光的空旷走廊,独自一人,被砸落下来的尸体淋了一身血—— 倒是把他也骗过去了,森鸥外哑然失笑。 他想对了一半,太宰治的确在害怕,可原因却完全不同。 男人特意放慢了步伐,迁就着漂亮小孩的小短腿,但握着的柔软手指始终凉得如同一捧雪,怎么都捂不热,走廊很长,还要走一段距离,森鸥外无声地叹了口气,松开那捧雪,若有所思地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等一等!” 忽然他们身后的转角便钻出一个金发女孩,和太宰治差不多大,金发璀璨如流淌的蜜糖,小女孩提着裙摆跑到前面,伸开手臂拦住他们,声音活泼而又开朗,她皱了皱鼻子:“原来这里还有和我一样大的人,那些大人都要无聊死了!” 说完她便来拉太宰治的手:“我们一起去……” [——人间失格!] 青色的光芒顿时充斥着整个空间,金发女孩的蓝眸充斥着不可置信的神色,下一秒却像破碎的荧火般消散在空中,周围还隐隐约约浮动着微弱的光点。 太宰治陡然向后倒退几步,拉开距离,又无意识地抬起头,屋檐外的雨越来越大,风将雨水斜着吹进长廊,冷风直直灌入和服衣领,男人垂着眸注视着他,眸光晦暗难明,渐渐的,一些缱绻的细碎笑意一点一点地从那双深紫色瞳孔中渗出来,对方低下身,指尖轻轻擦过他的耳侧,指尖温热,触感比羽毛更轻,再重新握住那几根柔软的手指。 “漏了一点,之前没擦干净。” 太宰治猛地僵住了。 第 3 章 “修治君,你有考虑过换一个监护人吗?” 太宰治注视着森鸥外。 穿着军装制服的男人视若珍宝般地望着他,深紫色的眼眸亮着醉人的笑意,鸦羽似的发丝泛着潮气,垂落在亮闪闪的肩章上,轮廓清俊,神情柔软,满是期待地等待着他的回答——但太宰治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含在蛇口的鹿,毒液随时都能注入他的血管。 森鸥外给他的感觉比任何人都要危险,他也说不上来具体原因,或许是类似于人类幼崽本能般对危险的感知,可就在刚才,他展露了一些——至少对这个男人具有价值的地方。 森鸥外的声音很好听,温柔中带着蛊惑的意味,他半蹲下身,好让视线与小孩儿持平,他很少这样郑重地对待谁,更别提这样对待一个年纪尚幼的孩子。 太宰治低声说:“刚才那是什么?” “异能力。”森鸥外把小孩拦腰抱起来,太宰治坐在他的臂弯里,很轻很轻的一小团,被抱起来的时候小孩又抖了一下。 男人毫不顾忌自己崭新笔挺的制服被对方身上的血污弄脏:“爱丽丝就是我的异能力,修治君的异能力叫什么?” 太宰治没作声,半天过去,他伸出手,攥住森鸥外耳边垂落下来的发丝,像是认命似的低低说道。 “人间失格。” …… 森鸥外把太宰治带回去没费半点力气,他在军方担任要职,即将又要被任命成常暗岛的最高指挥,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年轻人前途无量,港口黑手党的首领也乐得卖他个人情。 太宰治从头到尾都保持安静,乖乖巧巧地牵着森鸥外的手,对自己拥有异能力一事绝口不提。 提了他就走不了了。 太宰治在青森那种小地方长大,从未见过异能力者,但伴随着近年来异能力逐步浮出水面,愈发受到政府重视,他也在仆人闲聊时听过一点,他的消息渠道之所以是仆人,那是因为他只是津岛家的幼子,吃饭时都只能和一众家人坐在小厅里面,高一层的饭厅只有父亲和长兄能在里面用餐。 异能力者并不常见,也并非被所有人接受。 在报刊杂志等等小道消息里面,异能力者通常被当作妖怪充当反派,在一些太空歌剧类的科幻故事,异能力者则可以充当实验品,充当没有感情的机器人,看到这里,太宰治已经能估量出异能力者在社会中属于什么存在。 一些小众却具有力量的不安定群体。 森鸥外则在思忖他应该怎么安排太宰治。 小孩长得精致端丽,很是乖巧,也不惹人厌烦,但森鸥外现在并没有多少功夫去养一个孩子,他像捡小狗一样把这孩子的监护权移到自己手里,但也只是看在太宰治极为珍贵的异能力的份上,不然他好端端一个单身军人,莫名其妙养一个孩子做什么? 人间失格是能无效化所有异能力的异能力。 太宰治在森鸥外眼里只是人间失格的载体,人间失格弥足珍贵,自然不能被除他之外的人所拥有,不然等上几年,等这样珍贵的异能力被人发现,要是不与他为敌还好,一旦站在敌对方,势必是极大的麻烦。 他丝毫不觉得自己这种想法有多过分。 可太宰治年龄尚幼,柔软而又脆弱,连骨头都是软的,没了旁人的保护,能不能活下去都不一定,森鸥外拿走了他的监护权,可无论怎么看,他都不是个合适的监护人。 这时候国家正在打仗,外忧内患一起爆发,森鸥外指挥了几场对日不落帝国的关键战役,一方面积下了军功,另一方面也把自己竖成了靶子,多的是人想要他死,仅仅一个月他就经历了三场暗杀,杀手无一例外被他用手术刀抹了脖子。 现在不一样,森鸥外挪开落在太宰治身上的目光,悠悠地叹了口气。 最好别给他演什么人质戏码。 可就算不演人质戏码,要是修治这样珍贵的异能力者还没派上用场就死了,而且是死在一些毫无价值的地方,这未免太过暴殄天物…… 要不先藏起来? “修治想要上学吗?”森鸥外含着笑意问道。 太宰治把手藏在和服袖子里面,手指冰凉彻骨,他仰着脸去看森鸥外,说不清楚是打量还是观察。 半晌过去,他慢慢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我听森先生的安排。” “啊呀。” 森鸥外只觉得小孩真是乖得过分了,神情又柔和了几分:“在我这里,只要在合理限度之内,修治想做什么都可以,提什么要求我都会满足哦。” 太宰治乖巧归乖巧,却也没什么人气,没人理他的时候,孩童稚嫩的脸上没有半点情绪,冷淡到可以称之为冷漠了,清亮的鸢色瞳孔总是平静地看着周围,如同一面只会照出影像的镜子,自己则空荡荡的。 小孩露出一个讨喜的笑容,歪了下脑袋,嗓音脆脆软软,是种小男孩特有的温顺音调:“以前在家的时候,父亲给我请了家庭教师。” 森鸥外眨了眨眼。 这回答正巧合了他的心意。 若是太宰治想要上学,他和文部省的人事课课长相熟,到时候为小孩挑一所安保森严的私立男校不是难事,只是一来二去,肯定也会耗费一定人力物力,肯定比不得在家请老师来得方便。 “我会为你请最好的国文老师。”森鸥外一锤定音:“那就这么定了。” 太宰治自然没有异议。 森鸥外在自己的私宅里挑了所公寓,算不得豪华,但对一个孩子来说已经足够空旷,又请了一个管家,之后聘请仆人管理开支的工作便都由管家负责,他将自己的卫兵派了一些给太宰治,人选都由他亲自挑选,之后便投入进了自己的正事里面。 丝毫想不起自己还是一个小朋友的监护人。 这一忙就是两个月。 他这两个月一次都没能想起来太宰治,军队上的事务忙得他焦头烂额,上层那群蠢东西对他的提议一直抱着犹犹豫豫的态度,争斗也日益趋于白热化,他的勤务兵都换了几波,有一天森鸥外忙得连口水都没空喝,回到休息室以后他正准备脱外套休息,新的勤务兵敲了敲大门:“森先生。” “怎么了?” 对方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您给津岛少爷请的老师……被人杀了。” 面对这种耸人听闻的消息,森鸥外面色如常,自顾自地把外套妥善地挂好:“修治呢?” “被抓去做了人质。”勤务兵额头渗出几滴冷汗,头低的极低:“他们想和您做个交易,是仇杀,和上个月津岛议员被刺的凶手是同一批人,情报官查出他们和大谷康平有过信息来往……具体内容还没查出来。” 说到最后,冷汗不知不觉已经爬满了他的后背。 大谷康平是个商人,起家靠的是倒卖,将一些东西从横滨卖出去,再将一些东西交换回来,他什么都卖,小到黄金首饰,大到人体器官,前一阵他恭恭敬敬地拜访过眼前这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勤务兵恍然惊觉,这位总是看着很温和,声音带笑的长官比他也大不了多少。 森鸥外的指尖有节奏地叩击着扶手椅的扶手:“过去多久了?” “距离津岛少爷失踪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开始管家以为是小孩贪玩,后面在津岛少爷的房间发现了老师的尸体,绑匪不止一人,其中一个还留在您的旧居里面,谈判专家已经过去了,但对方要求亲自见到您才肯继续交流,不然就撕票。” 森鸥外看不出喜怒,深紫色的瞳孔一如既往显得沉然而又温和:“……原来是这样啊。” 勤务兵的头又低了一点,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鹌鹑,休息室的寂静随着时间推移,不知不觉有了迫人的力量,他能感觉汗珠顺着鼻尖滑落。 他不知道这位深不可测的长官在想什么,未知才是最恐惧的存在。 这件事是他们的失职,作为备受对方信赖,精心挑选出的下属,却让敌人将上司养的孩子绑走了,他们一群职业军人,居然连保护一个小孩的人身安全都没做到,说出去都嫌丢人! 勤务兵反复回想着这次绑架案中的细节,连为自己找出开脱的理由都做不到,这件事全是他们的过错,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先不提他们并没有放松警惕,也不曾擅离职守,可那些绑匪究竟是怎样在他们眼皮底下绑走小少爷的? 难道真的是一时疏忽? “现场有狙击手吗?” 一道平和的声音打破休息室的寂静。 勤务兵慢慢抬起头,沐浴在他的长官平静而又轻松的目光里面,他有种自己心里的一切想法都被翻出来呈现在对方面前的错觉,整个人都无所遁形。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头顶那盏暖色调的欧式顶灯,那双露着笑意的瞳孔似乎隐隐约约泛着些红。 “有是有的,可是……”对上森鸥外毫无波澜的视线,他未尽的言语不知不觉地吞了下去。 可是小少爷还在敌人手里,贸然开枪肯定会惹怒对方,很有可能招致人质死亡。 “有的。”他低声道。 “别再让我失望,找个枪法好的。”森鸥外站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一把漆黑的波洛克,用腰间的单点式枪带别好,修长的手指再将军装外套那点微小的褶皱抚平,一连串动作优雅而又漂亮,带着说不出的矜贵:“去叫司机过来。” “对了,在我过去之前。” 男人漫不经心地说:“把尸体处理干净。” 第 4 章 横滨港,圣玛丽亚号。 几个全副武装的男人焦躁地在三等舱的船舱外走来走去,时不时走上楼梯警戒一番,狭小的房间里点着昏暗的灯,一张不太大的小床摆在房间角落。 这些打扮凶恶的男人,却不约而同地将可以休息的床让给了一个孩子。 太宰治精致的脸没有什么表情,皮肤很白,身上面料精贵的和服和三等舱格格不入,鸢色眼睛平静如青森的雪原,过了一会,他轻轻拉开窗帘一角,侧过脸朝外看了看。 “还有多久起航?”一道沉重的声音打破沉默。 在得到手下第无数次相同的答案后,金发男人焦躁的擦了擦腕上的手表,他是这群人的首领,过了一会,像是为了安抚自己的情绪,又或者想找枚定心针,他盯着正向窗外看的小少爷出了会神:“你确定我们能从横滨港出境?” 理所当然的,他没得到任何回应。 首领又吸了口气,极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用着不太自然的语调问:“修治少爷……关于您的父亲的事,我很抱歉,现在我们已经让那个动手的混蛋得到了报应——只是、只是现在……” “你们还能站在这里。”那位矜贵的小少爷终于舍得施舍他一丝注意力:“已经证明了我的正确性,当然,我是没有能力强迫你们一定要听从我。” 他的镇定在一群慌乱的成年男人中显得格格不入。 “如果你们愿意,现在下船也来得及。”太宰治冷淡地拉回窗帘:“你们之前浪费了太多时间,如果你们能早点决定让那位……哦,对了,刺杀过我父亲的人留在森先生的公寓,不然按照时刻表,我们现在已经在公海上面了。” 这种场景无疑很是怪异,一群身怀武装的绑匪,面对他们年龄尚幼的人质,却不知不觉地居于了弱势地位,太宰治的语气并没有什么起伏,仅仅是在叙述,他面前的男人却不由地摸了摸脖子,眉毛向下压了一点,愈发不安起来。 男人攥紧手里的枪柄,无措地低下头:“是……是的,可是之前我们并不知道——” “我说过了吧,你们最后一定会选他。”太宰治第二次打断眼前这个人。 男人不再说话了,讪讪地沉默下来。 但他似乎能从小少爷身上汲取到不被恐惧压垮的力量,情不自禁地磨蹭在船舱不愿意走,潜意识中一直渴盼着对方再说点什么,哪怕是如同之前的斥责也行。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于是太宰治无聊之中向对方投以一瞥时,便看见男人那双碧绿色的眼珠蒙着湿润的雾气,潮乎乎的,又泛着些热气,充斥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依赖。 很像英治养的那条蠢狗,见人就摇尾巴。 “在非合作博弈中,想要达成先胜的结局,一方只有在具备压倒性的优势时,才能有可能创造先胜的契机,不巧,你们实在太弱小了,不过弱者也有弱者的活法,藤川先生,大谷康平给你们留下了什么?” 男人忙不迭地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在叙述的过程中,男人脸上的不安逐渐被着放松与舒适所取代,他说的很投入,来龙去脉都讲得很细致,从大谷康平准备接触森鸥外时讲起,说了一阵他有些口渴,心里想着要喝口水继续讲,可一对上小少爷平静的目光,他又想,啊呀,即便是口渴也不是不能忍受,不行,我要先说完才对。 因为说了太多话,男人的声音愈发得沙哑:“……他的遗产存放在一个不记名账户,我也仅仅知道这些,不过之后的,我可以再去打听。” 他又像是为了证明自己一样,紧紧抿了一下唇,又重复了一遍:“我能打听到。” 太宰治打了个哈欠。 “这样,到我平时睡觉的点了。”即便是面对这样卖力的讨好,他依旧没有给出什么回应,只是看向床头柜上的台灯,再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去门口和你的同伴呆在一起吧,他们需要你。” “……” 男人慢慢反应过来,这就是逐客令了。 但他的脚像钉在地上一样动弹不得,无他,只是因为房间里面能给他无与伦比的安全感,一旦离开这间船舱,死亡的威胁便随时悬挂在头顶,但呆在这里他同样也感到害怕,而这种害怕,却来源于将他们从必死的困境中解救出来的津岛少爷。 明明对方救了他们不是吗? 如果没有太宰治,他和他的同伴可能早就死在了那所公寓,或者死在了被追捕的路上,决计无法逃到这艘圣玛丽亚号。 太好了。 小少爷愿意帮他们真是太好了,他感激地想,什么都不用害怕,只要按照对方的吩咐去做,便什么都能做到。 “藤川先生!” 男人一脸空白地抬起头。 “你做的很好。”太宰治笑了一下,这下他看着又像那个雪捏成的人偶,他平和地望进那双湿漉漉的碧绿瞳孔:“不要再让我失望了,藤本先生。” “是!” …… 等房间只剩太宰治一个人之后,他掀开蒙住脸的棉被,轻手轻脚地踩在了地上。 糟透了。 他没对这群人抱有什么期待,一群可以利用的蠢狗罢了,在他眼里这群人唯一有用的地方就是可以带他脱离森鸥外的势力范围。 对太宰治而言,津岛家和港口黑手党这两个选择并无区别,无非是个落脚的地方而已,不过说真的,他宁可呆在港口黑手党闲得无聊,也不想被森鸥外养着。 他安安分分地呆了两个月,这两个月期间,森鸥外似乎忘了他,恰好这群人又自己送上门,太宰治便顺势改了改自己的计划,如果实施的顺利,他就能离开这个国家。 毕竟他和森鸥外之间有时间差。 而且他又不打算给森先生添麻烦,只是找个机会溜走而已。 一切都实施得很成功,中途有些小波折也不妨碍计划的顺利进行,除了这场该死的雨——太宰治再一次看向窗外,神情不愉,夜色中雨点啪嗒啪嗒地击打在玻璃上,几乎看不清窗外的景象,电闪雷鸣,横滨港笼罩在猛烈的暴风雨里面,灰色的积雨云几乎要压到眼前。 失策了。 一场毫无征兆的暴风雨。 太宰治此前并没有什么独自出行的经验,他对人心的掌握与预测在人类中是佼佼者,但在需要亲自经历才能纳入拥有的经验与常识面前,他无疑欠缺了许多,至少对于一个每天起床都有人为他穿衣服的小少爷来说,天气好坏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盯着窗外的雨,不住地在心底盘算着森鸥外的反应,太宰治没对骗过森鸥外抱有幻想,时间紧迫,当务之急是先从这艘破船上下去。 太宰治看向头顶的排气扇。 砰! 是枪声。 零散的交火声中,太宰治迅速皱了下眉,枪声隔着门板被削弱了不少,他没再耽误时间,趁着外面杂乱的脚步,迅速拖过来两张椅子,艰难地叠放在床上,再扶着床头的栏杆晃晃悠悠的往上爬。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敲门声响了几下,门把手便剧烈晃荡起来,锁眼被太宰治提前堵过,现在连带着背后堵门的桌子一起震个不停,那张桌子被一根铁棍别在角落,太宰治听得极其不耐烦,用力扯开排气扇的隔板。 哐当! 伴随着沉重的砸击声,太宰治把手里的隔板扔到地上,他刚才差一点从椅子上摔下去,三等舱的木门并不结实,无论一会进来的人是谁,对他都不是个好答案,小孩用力踮起脚—— 那扇门被人几脚踹开:“修治少爷……” 进来的是那群绑匪的首领,男人在看清屋内景象的时候愣了几秒,绝望、恐惧、希冀——那些情绪混合在一起,再抱着点孤注一掷的勇气,他几步冲过来,面目狰狞,将太宰治从椅子上提溜下来,再踢飞摞在一起的椅子:“你想跑?” 真是只蠢狗,太宰治想,我果然是讨厌狗的。 “你居然想跑!”男人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不行,你还要带我出去、你得带我出去……现在怎么办!” 太宰治被枪口怼住额头,白皙细嫩的皮肤顿时红了一块,一瞬间他脑海闪过无数种对策,但眼前这只蠢狗已经被精神压力压得濒临崩溃,他正准备说话,耳朵却捕捉到了靴底敲击着地板的声音。 那声音很是从容,不紧不慢的。 还能怎么办,太宰治面无表情地想。 因为交火的缘故,刚修过的走廊又被折腾得脏兮兮的,森鸥外撩开木门外的布帘,身上的军装制服笔挺而又干净,一抬眼,他便看见太宰治苍白着脸,顶着枪口可怜兮兮地瞅着他,鸢色的漂亮眼睛就差浮出一层水雾。 小孩的声音也像被吓惨的猫崽似的:“森先生?” 啊呀,这可真是…… 森鸥外笑了笑:“怎么被坏人抓到这种地方了?” 两个月不见,森鸥外一点变化都没有,太宰治一边想,一边像以往应付津岛议员那样将组织着说辞:“我本来在睡觉,忽然听见外面有什么东西砸碎了,但出去以后公寓里面只剩下我一个人……” “原来是这样。”森鸥外噙着笑意:“都是我太疏忽了。” 男人深紫色的眼眸一如既往显着捉摸不透的笑意,军装被淋湿了一些,鸦羽似的黑发带着潮气,和他们初见时一模一样,下一秒,一道银光从他身侧闪过,顶着他额头的枪口抖了一下,蓦地滑落下去。 身后那人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闷的响。 “森先生?” “修治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孩子,非常聪明。”他轻声说:“只是聪明的乖孩子是不会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的,不过修治还小,不明白也正常,之后我会教你的。” 森鸥外弯腰将手术刀拔了出来,擦干净后重新收好,军装排扣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外面迅速进来两个人将尸体抬了出去。 “是我不对,让修治一个人在小公寓呆了两个月。” 他有些苦恼地看着太宰治,俯下身,用手指很轻很轻地揉了揉小孩额头上的红印,因为用枪和握手术刀的缘故,男人修长的手指覆盖着一层薄茧,太宰治下意识躲了一下,却又被拦腰抱了起来,森鸥外身上没有他想象的硝烟和血腥味,却萦绕着雨水的潮气,和一点浅淡的木质香调。 “——原谅我,好不好?” 第 5 章 都是我太疏忽了。 这句话森鸥外说得真情实感,毫不作伪。 本来以为是个漂亮的精致人偶,锦衣玉食地好好养着就行,却不想是太宰治是一颗连打磨都不用的钻石,稍稍擦拭就能显出夺目璀璨的亮,他倒没因为小孩折腾出这一出而感到恼怒。 恰好相反,太宰治这点狡黠的心思都可爱得犹如法式点心上的糖霜,轻盈而又甜蜜。 他来圣玛丽亚号之前自然去旧宅看过,那是他以前住过的地方,太宰治在里面呆了两个月,原本的主卧变得乱七八糟,一片凌乱。 森鸥外去的时候仔仔细细地看过了现场留下的痕迹,最后不得不惊奇地承认,那群绑匪能突破守卫闯进来,居然是有人指导。 他站在窗边,将那位不知名的幕后黑手的手笔一一还原,越还原越好笑,整场事件缜密又透着疏漏,拙劣算不得拙劣,却在一些微末地方显着些稚嫩,最后得出的人选只有一个——他又顺着留下的痕迹往前走,那些痕迹一路通向厨房,又折返了回来。 一对比,厨房里,他前些日子派人送来的进口糖果少了一袋。 森鸥外瞥了一眼太宰治的和服衣兜,里面不规则地鼓起一角,显然拿走的糖还没来得及吃完,他本来打算象征性地警告一番,一想小孩偷溜之前还要跑去抓把糖,顿时又忍俊不禁起来。 这还怎么生气? 所谓的警告自然全部咽进了喉咙。 “修治要是喜欢这个牌子的糖果。”森鸥外抱着小孩走下邮轮,穿着制服的司机早已拉开汽车后座的车门:“我再让人送些过来,喜欢什么口味?” 由于打仗的缘故,这个国家商业一片凋敝,物资很是缺乏,西洋那些新鲜玩意便显得愈发稀罕,那些包装漂亮的糖果偶尔会出现在东京最昂贵的橱窗里面,而这两个月,太宰治可以拿糖球当弹珠扔着玩,放在以前想都想不到。 津岛议员自然不可能购买这些价格不菲的糖果。 这也是他跑路之前去抓把糖的原因。 以后大概率要吃不到了。 太宰治一言不发的爬上汽车后座,转过身,脸冲着窗外,只留给对方一个后脑勺。 车窗倒影里,小孩那张漂亮的脸露着藏都藏不住的恼怒,自然没有什么心情再去应付森鸥外,他很清楚,自己这次是自作聪明,自发跳了火坑。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能离森鸥外远远的,太宰治自然不会说自己有什么不好,于是外面那场雨便愈发碍眼起来。 这种恼怒的心情竟然渐渐把他对森鸥外的害怕都压过去了。 汽车驶过一个路口,向左拐了个弯,道路愈发开阔,两旁伫立着高大的光叶榉树,树叶被雨点打得扑簌直响,不同于横滨其他地方的日式民居,这处地方更多的是红瓦白砖的西式洋房,干净气派,一看便有人专门打理。 “这不是回公寓的路。” 森鸥外放下手头的文件,似笑非笑地看了太宰治一眼,仿佛洞悉了他的想法:“当然,之后你和我住在一起。” 他瞧着小孩睁着圆圆的眼睛瞪他,心脏仿佛都软得快要融化,他觉得自己似乎养了只坏脾气的猫崽,过了一会太宰治率先挪开视线,又缩回了后座的角落,小小的一团窝在皮质座椅上:“我能拒绝吗?” “我也不是什么坏人吧。”森鸥外哑然失笑。 这意思就是不行了,太宰治投过去的目光分明写着“你在说什么鬼话。” 森鸥外虽然还在看文件,但心思已经没投入多少,现在看来,他之前并不是产生了错觉,而是太宰治真的挺怵他的,可他无论怎么想,都没找出一点太宰治怕他的理由。 这么胆大包天的一个坏孩子,怎么对他倒是畏惧起来了? 要是太宰治知道,一定会说森鸥外很有自知之明。 他对森鸥外也不能说是畏惧,而是出于对危险本能地远离,毕竟对他来说,无论是同龄人还是长辈,都是如出一辙的愚钝,太宰治又挺难伺候,蠢货也不喜欢,聪明人更不喜欢,前者让他觉得烦,后者令他觉得危险,整个世界在他眼里都别别扭扭,怪模怪样。 所以被森鸥外养着,无疑是他人生中遇着的第一个危机。 没过多久,汽车就在一处公馆前停下,用公馆形容这栋房子不太合适,它分明比太宰治以前在青森的家还要大得多,若是再拥有配套的巨大花园,几乎称得上一所庄园了。 公馆设计得富丽堂皇,森鸥外留德回来,不同于国内的保守人士,他是新派的拥护者,行为举止受西化影响很深,太宰治打开车门,才伸出一只脚,又被抱了起来,他不由地“啊”了一声,情不自禁地伸手搂住男人的脖颈。 “雨这么大。”森鸥外接过秘书递给他的伞,另一只手勾着小孩的腿弯,轻斥道:“淋雨发烧了怎么办?” 这座公馆对太宰治来说实在太大,光是进门就要先踩上十几级台阶,夜色中,是个黑漆漆的庞然大物,仿佛能将他吞进去,打开门却又是另一番天地—— 落地窗旁的猩红色窗帘用搭扣捆着,壁炉旁铺着绒红的鎏金地毯,高高的方形曲腿木桌压在地毯边上,配套摆放着两张雕花橡木椅,看色泽是乌木制成的,壁柱装饰着浮雕和铜护条,桌面上还摆着一局没下完的西洋双六棋。 松枝燃烧时噼啪作响,空气中浮动着微苦的松木香气。 和这座堂皇的公馆一比,他之前住的小公寓只能用寒酸来形容,只是太宰治一点都不为这种待遇而感到高兴,窗外下着瓢泼大雨——有了!小孩的眼睛迅速亮了一下。 “修治。” 太宰治一回头,却发现森鸥外饶有兴趣地端详着他,端详了一会,他指了指窗外:“我在船上教给你的东西还没忘吧?不要把自己置身于险境,刻意跑出去淋雨发烧,那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 “顺便一提,刚才有件事忘记说了。” “唔?” 森鸥外不轻不重地警告:“下不为例。” “……” 太宰治顿了顿,松开搂抱男人脖子的双臂,一脸不高兴地垂下眼睛,听见动静的管家匆匆披上衣服走出来,手里还持着烛台,见到森鸥外抱着一个孩子,他明显愣了愣,又迅速恢复自己的职业素养:“这位就是津岛少爷……” “不是。”太宰治拍了拍森鸥外的肩膀,示意他要下去自己走,一边冷声道:“我和津岛议员没有关系。” “太宰治。” 他在森鸥外开口说话之前,先漠然地看向管家:“以后这样叫我。” 津岛议员遇刺后能不能醒过来,都还是个未知数,英治自己都不一定顾得上自己,这样一来他还顶着津岛的姓氏干什么?不过要是被这老头擅作主张,让他跟着森鸥外姓森,那种场景简直比英治养的那条狗扑上来舔他还可怕。 说真的,森先生到底打算做什么? 太宰治倒不担心森鸥外对他有企图,但他受不了森鸥外的企图隐藏在一片浓雾里面,时间不早,客厅里即便燃着壁炉,气温也高不到哪去,太宰治的外套落在了船舱,被森鸥外抱着还好,一旦离开热源,寒气几乎能从和服布料里渗进来。 而且他对这个管家老头相当不顺眼——我和你讲话,你去看森先生做什么? 太宰治把手捂在唇畔,轻轻哈了口气。 正当他不悦时,忽然肩膀一沉,一件笔挺的军装外套搭在了他身上,这件外套森鸥外穿着极其合身,衬得对方无比英俊,搭在他身上却长及腿弯,外套还残留着男人身上的温度,暖洋洋的。 “全听他的。” 森鸥外将太宰治身上的外套拢了拢,语气含笑,嗓音轻柔:“以后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不用来问我,深田先生,明天就拜托你去办理一下更名的手续,再采买些修治可能要用的东西,旧宅不用收拾了,全部买新的回来。” 管家赶紧应了一声。 “我带你去你的房间?” 森鸥外笑眯眯地向太宰治伸出手,等了好几秒,小孩慢吞吞地牵住他的手指,冷冷淡淡地笑了一下,皮肤接触时,男人的唇角的弧度敛了少许。 这种体验过于新奇了。 怎么说…… 倒是很有成就感,类似于拿小鱼干逗了半天猫崽子,最后对方终于屈尊降贵地叼走了小鱼干——明明自己才是被饲养的那个,森鸥外一本正经地想着一些不着调的比喻,一边匪夷所思地想,他以前到底是怎么把太宰治看成一个乖孩子的? 算了,就当养一只坏脾气的猫儿,能难到哪去? …… 三天后,深夜。 森鸥外无奈地从床上坐起来,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叹了口气。 第 6 章 深田管家遭受了职业生涯中最大的挑战。 他在成为管家前是一名职业军人,因伤退伍,与其说是管家,不如说是受了森鸥外的恩惠,而在他手下做事,这座公馆便是他在森鸥外授意下从英国人手里买来的。 碍于森鸥外的工作性质,有些不方便公之于众的事务与会面,便可以在这座公馆里进行,公馆里面存放着许多机密,守卫森严,安装着无数摄像头,仅仅请了几位必要的佣人。 无论怎么想,都不是小朋友探险的游乐场。 而从两天前,每到所有人都入睡的时候,深长的走廊、无人的书房、楼下的地下室……种种地方,便会响起一些轻而快的脚步声,就在昨天下午,女仆疑神疑鬼地告诉他,这座公馆可能闹鬼,或许是前主人的幽灵。 ……公馆的前主人名叫柯南道尔,出于一些恶趣味将公馆布置得很像侦探小说中的背景场地,但他本人,的确是在苏格兰养蜜蜂,好好地活着没错。 深田管家自然知道这些脚步声是怎么回事。 但他向公馆的现主人说明此事时,对方只是怔忪了片刻,随即面上浮上纵容的笑意:“他好奇心重,逛累就回去睡了,没关系。” 太宰治自然不知道自己自因为隐蔽的探索活动早就被森鸥外发觉,他趴在窗户口,看着深田管家熄灭公馆大门的灯,又数了一千个数,便熟门熟路地裹着床单,将门打开一条缝。 漆黑的走廊里,晃荡着一个矮小的黑影,黑影后面还拖曳着一块什么东西,毛茸茸的小兔拖鞋踩在绒红色的地毯上,太宰治一路跑到前一天最后经过的地方,用手里握着的细铁丝,轻轻捅了捅门锁。 “咔哒。” 这座公馆对一个孩子来说实在太大,每一处房间又被各式各样的物件塞满,即使以太宰治的效率,他也连这栋宅子的三分之一都没探索完,眼下他屏住呼吸,又轻轻将门推开一条仅容纳他通过的缝隙,犹如探索龙洞的勇士一般,悄悄闪了进去。 太宰治的适应能力很强,但他对周围的一切有着难以言说的掌控欲,之前住进森鸥外的旧公寓就是这样,第一时间就将公寓里外上下都探查了一遍,确保没有他不知道的地方,才安安稳稳地住了进去。 但这座公馆却犹如童话故事中的迷宫一样,他转过拐角时还看见角落里摆放着一具盔甲,太宰治身上的床单本来就在地上拖了一大截,这处拐角没有窗户,晚上又不点灯,即使他已经尽可能地小心,但摸黑下楼已经是件难事,更何况这种拥挤的拐角。 那具盔甲被拖曳在地上的床单轻轻一带,顿时晃了两晃,太宰治赶在盔甲砸落下来之前,抢先上前扶住那堆铁皮的小腿,好不容易保持住平衡,楼梯上却隐约传来一道不徐不急的脚步声。 太宰治神情不变,松开盔甲,踮着脚窜下楼梯,找了一处柜子爬了进去,不多时,那道脚步声就从他面前经过。 森鸥外:…… 他感觉自己是真养了只猫,白天懒洋洋地窝在床上打瞌睡,晚上就跑出来东挠西抓,折腾得所有人都没法睡觉。 第三天了。 他本以为太宰治无伤大雅的顽劣持续一两天就差不多,若是换成其他孩子,森鸥外也就随他去了,但太宰治不知道从哪学会的开锁技能,再结实的锁,捅上两下就能开,开了也不要紧,但太宰治就是能攥着一只小小的手电筒,挨个照过去,不管是他存放的资料,还是一时兴起买来的闲书,都被这孩子地毯式扫了一遍。 这也不要紧,毕竟太宰治就在他眼皮底下。 ——如果他能保持安静的话。 这其实怪不得太宰治,他已经极力保持安静了,但作为时不时就要遭遇一次暗杀的军队高官,稍有些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森鸥外的察觉,更何况一个孩子哒哒哒的脚步声?一来二去,太宰治多晚入睡,他也多晚入睡,第二天太宰治还在睡,他却得起床工作,军队还有繁忙的事务等他处理。 好不容易结束工作,渐渐有了困意,外面又闪过细细簌簌的摩擦声。 森鸥外慢慢睁开眼睛,笑了一下,额上青筋突突直跳。 这不管是不行了! 太宰治等了一会,那道脚步声并没有在他眼前停下,而是继续朝远走去,他隔着柜门听了一阵,轻手轻脚地爬出来,向那道脚步声的反方向溜去,地毯被踩出一个个浅浅的凹坑,这条走廊会通向他的卧室,但就这样回去他又有些不甘,便转道向右一拐。 他刚抬起来的脚顿时悬在空中,整个人骤然一僵。 森鸥外不似之前那样穿着军装制服,反而换了一身棉制睡衣,看着懒洋洋的,笑容倒是一如既往的优雅随和。 太宰治迅速藏起了手里的细铁卡,慢吞吞地转过身,再仰起脸,裹着床单冲森鸥外乖乖巧巧地露出个笑:“晚上好,森先生。” 是用睡不着来搪塞还是用迷路来搪塞,在森鸥外面前,哪个都不算个好主意,而森鸥外意味深长的目光在太宰治端丽白皙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忽然伸出胳膊,将小孩连人带床单一起施施然地端进了卧室。 太宰治:“!” 他差一点就要去揪森鸥外的头发,却感觉挨着的胸膛轻轻震了震,对方言笑晏晏地回应,声音显得很是无奈:“晚上好,如果现在还能称作晚上的话,修治,我是养了一只晚上会到处乱跑的猫吗?” 换个新地盘,一定要将所有东西都蹭上一遍,仿佛是在确认自己的领地一般。 “我睡不着。”太宰治貌歪了下头,将手从床单的包裹中解救出来,脸上写满无辜:“已经很晚啦森先生,我先回去了。” 森鸥外扯了扯小孩身上的床单,又察觉到对方偏低的体温:“床单是怎么回事?” 太宰治眨眨眼,理所当然地回答:“没人给我穿衣服呀。” 他身上套着管家睡前替他换上的睡袍,若是窝在羽绒被里安睡自是不会冷,但出来夜游就单薄了些,森鸥外为这意料之外的答案怔了片刻,小朋友一边说话,一边心不在焉地瞥着门口,皮肤白皙细腻,眉眼精致得如同雕琢出来一般,软绵绵的一小团,可爱到让砂糖都能化掉。 ……算了,森鸥外想。 但小孩只在他面前装乖依然是件麻烦事,太宰治仰起脸,觉得眼前这人似乎在考量着什么糟糕主意,要不明天再继续? 好好规划一下时间和路线,确保不会被发现第二次。 “明天我带你参观这里。” 森鸥外自然看透了太宰治不安分的想法,他也没戳破,只是无奈地弯了下眼睛:“好了,现在到了好孩子的睡觉时间。” 他索性随手关上卧室门,抱着太宰治走到床边,把他连着床单一起塞进被子,又去衣橱里取了床新的,再将壁炉生得旺了一些,主卧的床非常大,睡几个人也绰绰有余,自然也容得下一个小不点。 他真的很困了。 和所有军人一样,森鸥外平时一直按照严格的作息表作息,一想起明天还有公务要处理他就很是头疼,被他塞进被子的猫崽子终于安静了下来——这样总能睡个好觉,准备破罐子破摔的森先生暗想。 太宰治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观察起这间卧室来,按理说这间卧室处于他第一晚的行动轨迹上,但一时半会他还没打算招惹森鸥外,看着看着,那双点漆似的鸢色眼睛便显得有些茫然。 太宰治是第一次和别人一起睡,哪怕他更小的时候,卧室里都总是只有他一个人,照顾他的仆人只会在第二天早上把他提溜起来去私塾上课。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习以为常的生活要被另一种生活所彻底取代。 明天会发生什么? 他又慢吞吞地滚了一圈,翻身回去。 森鸥外闭着眼睛,看不出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在睡不着这方面,太宰治并没说假话,他盯着森鸥外出了会神,盖在身上的羽绒被又暖又软,不知不觉中,他也慢慢闭上了眼睛。 …… 森鸥外是半夜被踢醒的。 他睁着眼睛凝视着天花板,心想自己的警惕心果然全喂了猫,太宰治踢他的力道不重,但他却有种莫名的疲惫,类似于被自己的猫打了一晚上。 太宰治睡得很熟。 只是他入睡之前是竖着躺,现在变成了横着躺。 原本盖在小孩身上的被子不知道是经历了什么,乱七八糟地拧成一团丢在地上,也许是一开始他将壁炉烧得太旺,但小孩踢掉被子以后又觉得冷,又在睡梦中去卷他的被子边,脸颊还在他手腕处蹭了蹭,像一只不安分,却很漂亮的猫。 太宰治又翻了个身。 森鸥外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盖的好好的羽绒被“嗖——”地一下被夺走了半截。 你为什么这么难伺候。 男人唇角掀起一丝苦笑,无端想起和同僚一起喝酒时,对方半是炫耀半是苦恼的抱怨。 猫这种动物果然是别人家养的才乖。 猫又踢了他一脚,蓬松卷曲的发丝被对方的动作蹭得乱糟糟的,挨到手边,柔软得像棉花糖一样。 森鸥外揉了一把棉花糖,慢慢叹了口气,拎起被子的一角,结结实实地在太宰治身上裹了两圈,裹成一只圆融融的茧,又把小孩不安分的胳膊也一同塞进去,再去地上捡起另一张羽绒被,抖了抖,盖到身上。 又伸出手臂,将那只茧圈到怀里。 …… 第二天太宰治是被阳光投射到脸上唤醒的,一睁眼,卧室早就只剩他一个人,窗外的花园明丽清翠,窗户开了一条缝,几个松软的大枕头将床沿围了一圈。 床头柜上摆着一只精致的银盘,里面摆放着几块面包,还有一杯加了蜂蜜的热牛奶,他探出身,凑过去摸了摸杯壁,玻璃杯尚且残留着一丁点热量,蜂蜜罐放在一旁,随时可以多加一些。 太宰治不确定地眨了眨眼睛。 好像…… 他可以再过分点? 第 7 章 “真是不好意思,我现在没空,日后吧,日后有空再说。” 森鸥外苦笑着推脱了同僚的邀请。 在这个国家,无论是谁,不管官职大小,下班总是不能立刻回家,一定要和人消磨掉足够时间才可以。 根据财力选择不同的地点,有钱人则去东京或者横滨那些高档的精舍,有化着精美艺伎妆容的女子在旁边作陪,没钱的人则在路边的居酒屋,点上几串关东煮。 森鸥外对哪一种都不感兴趣,但他也不排斥这类同僚之间的活动,身处什么地方,就要遵守什么地方的规则,他一向将自己的人际关系经营得很好。 谁知道关键时刻是否能派上用场? 但他近来却一反常态,一到休息时间就收拾好东西,微微颔首,向周围的人礼貌道别:“我先回去了。” 森鸥外现在是升迁的关键时刻,即便他的官职对于他这个年龄的人来说,已经足够不可思议,但现在整个欧洲都乱作一团,横滨租界愈发紊乱,即便他自认为自己什么都没做,数不清的荣耀和赞誉依旧如雨般落到他头上。 这样一个在社交场上炙手可热的人物,除了工作,就是回家宅着? 他的同僚岛崎藤村很是无语:“你没有结婚,也不去约会,这么着急着回去,是怕暴露出自己无趣的一面吗?真是的,那些花了大价钱养着的研究员,今天交来的报告还是一堆垃圾,人工异能力果然……” 他又抱怨道:“我看你现在就挺有空的。” 作为被森鸥外连续放鸽子的人,他很有话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刻起,他们便很难将森鸥外叫出去。 一开始森鸥外是提前离场,后来是婉拒,再后来就像现在这样,开着些谁也不信的空头支票。 但他们又不死心,一次又一次地邀请着。 德田秋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是不去约会,而是已经跳过这一步,直接进入有孩子要养的阶段了,前天我还见到他抱着那个孩子去看了陈列展。” “完全看不出来。”岛崎藤村盯着森鸥外那张英俊得有些过分的脸:“怎么没听你说过有孩子的事?” 森鸥外半是苦恼半是莞尔道:“没什么可说的,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唉,简直是束手无策。” 岛崎藤村差点破音:“……束手无策?” 这话由任何人来说都行,唯独不能由森鸥外来说,自从他认识森鸥外起,这个男人永远都是挂着温和有礼的微笑,尤其是战略方面,这人简直是预言家,再束手无策的困境,只要出现森鸥外的身影,所有人都会立刻松口气。 而现在这个人,说他自己束手无策? 森鸥外想了想,真真切切地点了点头。 他没再耽误时间,留下自己重刷世界观的同事愣在原地,司机早就等候在门口,不等他吩咐,对方已经主动掉过头。 目的地是一所学校。 司机开车到学校的时候还很早,森鸥外也不着急,找了处停车的地方耐心地等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却始终不见人影——这所学校特供于上层人士,属于寄宿制学校,会出来的学生本就不多,一目了然,非常好找。 本来太宰治并不需要上学,头几天,森鸥外为他聘请了一位在教育界颇有名声的大教育家作为家庭教师。 第一天太宰治按时起床,收拾好自己,有问必答,对方对他赞不绝口:“小先生真是一位天资聪颖的孩子。” 第二天太宰治迟到了一早上。 第三天他把老师气跑了。 小少爷理直气壮地缩进那张对他来说太过威严的红丝绒椅子,蜷缩起双腿,聚精会神地玩着一只监护人从德国带回来的八音盒。 “太无聊了。” “不管是什么,都是如出一辙的无聊。”太宰治随手扔开八音盒,抬眼望向窗外的花园,那一瞬间他的神情有种与孩子格格不入的成熟,清亮的眼睛有些疑惑,又有些冷漠。 “……实在是太无聊了。”他低声说。 森鸥外在太宰治刚住进来时答应过他,由自己带小朋友参观这座公馆,保证不存在半点隐瞒,等他准备兑现承诺,却被太宰治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太宰治真的很像只难伺候的猫,在明设禁令的时候,猫猫会探出爪子,小心翼翼地四处乱抓。 等一切对他畅通无阻,他又迅速失掉了全部兴趣。 尽管森鸥外对太宰治的底线就是没有底线,但作为接受过高等教育,又有留德经历的新派人士,在接受教育的方面,他难得强硬了一次。 只是太宰治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了寄宿,在听到森鸥外为他找了一所寄宿学校以后,太宰治在原地愣了半天,再三质疑,他终于确定这不是开玩笑,就慢吞吞地凑过来抱森鸥外的胳膊,拖长了声音,音调软软的:“换一所吧。” “换一所吧,森先生。”太宰治在想要达成自己目的的时候,从来不吝啬于撒娇,倒不如说他向来擅长撒娇:“我不想寄宿,只有那些心理扭曲的古板老头才会把小孩送去寄宿学校——我会在寄宿学校死掉的!” 森鸥外不为所动:“太夸张了,修治。” 太宰治退而求其次,满是期待地问:“那我能把深田先生一起带过去吗?” 森鸥外莞尔一笑。 答案自然是不行,太宰治犹如一块柔软的棉花糖一样拽着森鸥外纠缠半天,最后勉强让男人做出了一定让步。 他去这所学校念书,但不用寄宿,司机每天晚上回来接他回家。 太宰治不甚满意地瞅了森鸥外一会,吧嗒吧嗒地踩着拖鞋走出了书房,比起和一群小金鱼朝夕相处,他姑且能接受这个待遇。 森鸥外也很满意。 他原本压根没指望能把太宰治送去学校。 对他来说,能让小孩点头答应地去上学就是胜利,但修治这样的聪明孩子尤其擅长讨价还价,不经历一番努力就能得到的好处,不仅不会让太宰治珍惜,只能让小朋友愈发得寸进尺。 当然,他一开始就没给小孩办理寄宿手续。 但今天显然不太对劲,放学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司机还是没能接到太宰治,过了一会,中年人擦着额头上的汗:“森先生,我问过老师,他说修治少爷今天就没有来上学。” 森鸥外叹了口气。 完蛋,小朋友反应过来了。 不能这样下去了,他想,又让司机转过弯,拐去百货商场,将橱柜中包扎着红色缎带的巧克力买了下来。 巧克力的价格是九十五元。 又涨价了。 …… [到底是怎么演变到这一步的?一开始只是退让了一点,可这怎么也不能说是我的错误,修治君正出于长身体的阶段,自然要保证充足的睡眠,根据德国科学家最新的研究,八岁以前的孩子一天要睡够十个小时。] 他为自己找了些借口。 [把小孩从睡梦中扯起来有什么必要?他又不需要工作,我也没必要扮演对小朋友严苛的家长角色,不是吗?]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森鸥外唇角噙着些若有若无的笑意,颇有诚意地反思着。 森鸥外并没有对同事说谎,也没有用上夸张的比喻,和一开始扮乖不同,太宰治那点狡黠的顽劣劲已经毫不遮掩地流露出来。 小朋友似乎迅速认清了自己的新监护人是个会纵容他的全部任性的存在,即使他对新监护人仍然存在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抵触。 不过这并不妨碍太宰治日益嚣张。 森鸥外一边想着,一边推开门,太宰治就像掐好时间一样,坐着旋转楼梯的扶手“嗖——”地一路滑下来,再轻巧地从扶手上纵身跳下,身形有着和孩童绝不相符的轻盈感,在他快要落地时,却陡然跌进一个泛着木质香气的怀抱。 男人深紫色的眼眸快速掠过一丝情绪波动,他略微收紧手臂:“我说过了吧,修治,不要拿扶手当滑梯玩耍,如果真的要玩,让深田先生带你去游乐园如何?前几天市政厅刚刚修好了摩天轮,马上就要正式开放了。” 太宰治皱了下鼻子,心不在焉道:“日后再说吧。” 森鸥外:…… 报应来的太快,他才用日后再说敷衍过别人,转眼间就轮到自己被敷衍,于是路上那个问题再度闯入他的脑海。 [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太宰治习以为常地趴在森鸥外肩膀上,下巴抵着男人的肩膀,习惯性地去够对方手里的包装袋,从某一日他和森鸥外闹过不愉快起,森鸥外每次回来都会带一些有趣的东西。 德国产的古董八音盒、天文钟、单边望远镜……每次都不重样。 渐渐的,他就有些期待森鸥外每天回来。 太宰治会在森鸥外进门前十分钟的时候把壁钟的弦调紧,时间一到,那只黄铜小鸟就能一下一下跳出来蹦跶。 与此同时,他注意到,最近他的监护人行为有些莫名其妙。 就拿他从扶梯上滑下来这事来说,一开始森鸥外根本不会限制他的行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可这两天,他恍然惊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知不觉变成了想做什么,就不让做什么。 还有无聊透顶的寄宿学校——他发誓森鸥外是他见过最狡猾的坏家伙,和津岛议员不同,这人从来不会直接要求他做什么,而是用更加不着痕迹、更加恶劣委婉的方式达成自己的目标。 太可恶了,他想着想着,便牙痒痒地探出爪子。 “……不要玩我的头发。” 森鸥外无奈地捉住那只在他发尾作乱的猫爪子:“我有事情要和你说。” 他抱着的软团子僵了一僵,又伸出另一只没被抓住的爪子去绕他的头发,很是警觉地直起身体:“如果是学校的事情,事先说明,我接下来的陈述并非偏见,实在是那群和我差不多大的学生比金鱼还要愚蠢……” “不是这件事,谢谢,你提醒我了,上学的事情我们之后再谈。” 森鸥外晃了晃手里包装精美的绸布袋,嗓音柔和:“以后我不会带东西回来了。” 他并非出于心血来潮做出这个决定,事实上,成为太宰治的饲主是个非常、非常、非常愉快的过程。 太宰治一个聪明而又精致的孩子,即便性格恶劣了一丁点,也丝毫不减损他的可爱,如果他的同事岛崎藤村也能体会到他的乐趣,之后势必不会再嚷嚷着要去和年轻小姐约会。 只是战事越发吃紧,整个国内的经济形式越来越差,物价飞涨,横滨这种大都市都凋敝到难以置信的地步。 一盒巧克力的价格是九十五元。 一克黄金的价格一点四七元,港口黑手党下级成员的月薪是两元,内阁总理大臣的月薪是六百元,森鸥外时任陆军省军医总监,军衔为中将,明面上的薪水,一个月仅有五百元。 他去年年底刚刚从柯南道尔手中买下了这栋公馆,平时还有乱七八糟的应酬和开支,司机、管家、佣人……等等都等着他发薪水,本来以他的收入应该毫无压力才对。 如果把太宰治比作猫,那一定是只娇贵到让人望而生畏的猫,每根猫毛都比黄金还要贵重,衣食住行无不挑剔,在太宰治的要求下,森鸥外又请了三名佣人。 再加上小朋友各种稀奇古怪的要求,到月末的时候,银行的雇员来找他清点账单,森鸥外才意识到这只猫有多费钱。 森鸥外向太宰治宣布完这个对猫猫来说属于噩耗的消息,难得有些愧疚。 [要是修治这时候提什么要求,就算过分一点也没有关系。] ——但平时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此刻安安静静地坐在他怀里,反常得有些诡异。 森鸥外停住上楼的脚步,低下头。 太宰治正用一种似乎不可置信,又似乎意料之中的眼神看着他,如果一定要形容,那应该就是“你在外面有别的猫了!” 半晌,如同雪捏般的精致人偶冷不丁地歪了下头,冷漠地开口。 “所以,你又养了谁?” 第 8 章 [所以你又养了谁?] 森鸥外似笑非笑地在心底重复了一遍。 [猫这种生物果然是娇贵而又过分的存在,尤其擅长得寸进尺,如果我还有精力去养谁的话……幸好爱丽丝是我的人形异能力,性格与偏好都是规划出来的,要是再来一只麻烦透顶的猫,那可怎么办?至于约会与结婚生子——听说津岛议员生了十个孩子……] [他到底是怎么养得起的?] 森鸥外及时把发散过头的思绪拉回来,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睛,正巧对上太宰治愈发冷淡的神情。 森鸥外顿了顿:“太宰君。” 太宰治板着脸:“嗯?” “差不多就行了。”森鸥外不紧不慢地拧开书房门:“以后想要什么还是可以告诉我。” 太宰治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沉默了一会,他颇为失望地叹了口气:“嘁,森先生果然是个无聊的人。” 他灵活而又敏捷地挣脱了森鸥外的手臂,所谓猫猫就是如此,一旦发现凑过去蹭一蹭无法令对方心软,就会立刻翻脸溜走,甚至不肯让饲主多摸一把猫毛。 森鸥外拉开书桌的椅子,拿回来的东西全部落在桌面的角落上,他又从密封箱里取出一叠资料文件,但因为之前的小插曲,他迟迟无法投入进工作,等他好不容易将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公务里面。 ——吱嘎。 这声音微乎其微,在森鸥外背后,关好的书房门突然打开一条小缝,太宰治刻意放轻了脚步,他走路本来就没有什么声音,书房又铺着厚重的羊毛地毯。 一步、二步、三步。 太宰治悄悄伸出手。 等他快要摸到森鸥外背后时,男人冷不丁地转过身,手肘搭着膝盖,双腿交叠,好整以暇地偏了下头,垂落在颈侧的发丝因为他的动作微微一晃:“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太宰治若无其事地往后避了避:“巧克力不是给我的吗?” 森鸥外微微一怔。 果然,之前被太宰治搅和得做什么都心不在焉,带回来的巧克力被他顺手连同文件一同拎进了书房。 他很少犯这种错误,碍于工作性质,有些绝对机密的文件和物品会被他带回来,这样一来,除非被他邀请的客人,以及偶尔进来打扫的深田管家,再不会有其他人擅自闯进书房。 太宰治是个聪明得出奇的孩子,第一天就从旁人的态度里察觉到这间书房的重要性。 类比一下,大概是津岛议员的会客室吧,雪团子漫不经心地想。 森鸥外:“……” 今天明显要破一次例。 太宰治站在他面前,穿着浅色布料裁成的和服,卷卷的头发遮住额头,看着非常天真无邪。 不管怎么样,擅自溜进他的书房还是太过分了,他这里放着这么多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被太宰治当作游乐场,那还像什么样? 下不为例,森鸥外想。 仅此一次,他也不能太纵容这只坏猫猫了。 森鸥外放下钢笔,去拿那盒巧克力:“修治,这栋公馆随便你怎么玩,可这间书房不适合……” 他话还没说完,软绵绵的雪团子扯了扯他的裤腿,挺括的面料顿时揪出一点细微的褶子。 太宰治踩着椅子的横杆,另一只手扯着森鸥外的军装外套,轻快地爬上了他的膝盖,抢先一步够着绸布好的巧克力,再抱在怀里。 森鸥外:“……” [所谓警告教育要防患于未然才行,即使是教育一只坏脾气的猫,也要在对方还没犯错的时候提前设置禁令,毕竟不知者不怪,如果我现在做些什么,就是我无理取闹了。] [还是下次再说吧。] 太宰治的身高仅仅比这张气派的酸枝木办公桌高了一点点,他还是第一次看清这张书桌的全貌,和他被他摆得乱七八糟的书桌不一样,桌面整洁而又干净,一应物品分门别类放好,一堆摞起来的文件摆在身前。 [实验体b632在……抗异能力……研究?] 距离太远,他看不太清楚,正当他眯起眼睛时,森鸥外不动声色地按住了镇纸,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正好遮住大半文件。 太宰治悄咪咪地往上瞟了一眼。 森鸥外正好也在看他,面上没什么情绪,男人的轮廓本就凌厉深刻,不笑的时候,神情便有些冷锐,平日掩饰的很好的冷漠与倨傲顿时不自觉流露出来。 对上视线以后,森鸥外懒洋洋地扯了下唇角:“修治?” 他就叫了一声太宰治的名字,再什么都没说。 太宰治不避不让地与森鸥外对视了一阵,目光落上桌上的文件,几秒后,他向文件露出来的那部分探出手,就在他即将触碰到纸面的时候——一只手又不容抗拒地将他的手包住,缓缓拢了回来。 太宰治仰起脸:“……我不可以看吗?” 他没有立刻等到回应。 森鸥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似乎在度量着什么,这期间太宰治朝后窝了窝,让自己靠得更加舒适,对方身上浅淡的木质香气笼罩在周身,书房安静地连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配合着壁炉里柴火毕剥剥的爆裂声,竟然有种静谧而又安稳的气氛。 他略微打了个哈欠,抽出自己的手,又去扯桌上的文件。 森鸥外隐隐约约叹了口气。 他不再阻止太宰治,反而挪走沉重的镇纸,单手将剩下的文件理了理,声音无奈而又宠溺:“好吧,你当然可以看,只是不要说出去,我想这点不用提醒你也明白。” 太宰治随意应付了一声:“知道了知道了。” 太宰治阅读和浏览的速度都很快,甚至快于大部分成年人,他很快看完了手里这份文件,这期间小孩慢慢抿住唇,坐直身体,再去取另一份。 “还要再看下去吗?”森鸥外平静地问:“这可不是什么有趣的童话书。” 文件的抬头是这份报告的全名——《基于实验体b832在ncov17下的抗异能力与耐药性研究》 太宰治扔掉手里的纸页,声音没什么波动,神情却头一次流露出毫不作伪的嫌恶来:“真恶心。” 他一直知道自己的监护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对森鸥外究竟是干什么的,他也无从知悉。 明面上这人是陆军省军医总监,但一个普通医生显然没理由被任命为常暗岛的最高指挥。 太宰治以前听津岛议员提及过常暗岛。 一个突然出现在太平洋的小岛,不属于任何国家,只有黑夜没有白天,在极夜的时候,极光的电磁波会破坏所有电子设备,如果这里成为战争后期的战场,大概率只能打接近战。 “把那些不太一样的家伙送上去好了。”津岛议员曾经这样说。 过去得到的信息与眼前的情报犹如珍珠一般被串联起来,太宰治又翻了几页:“你们打算把常暗岛作为实验场?” 一个不属于任何国家的地界,又没有什么珍贵资源,也没有被夺取的必要,那么这个地方能成为战场的理由只有一个 ——用来测试所谓异能力者的作用。 异能力者出现在大众视野也就这些年的功夫,谁也不知道他们能做到什么,也不知道他们能派上什么用场,异能力五花八门,各有强弱,有的异能力者杀伤力大到可以击沉一块大陆,有的异能力者却只能将蜡烛点燃。 战争无疑是测量出他们极限的最好工具。 这样一来,涉及多国之间的战争便可以演变成局部小范围的对抗,如果异能力者真的能决定战争走向,日后的研发与军备……等等等等,都会转向一种全新的局面。 “不是我们。” 森鸥外轻描淡写地说:“是所有人,钟塔侍从率先做出了决定,阿加莎根据女王的命令选定了常暗岛,欧洲那些小国也展开了动作,不出意外,在未来,常暗岛会成为大战后期的主阵地。” 男人按压了一下眼眶,面上闪过一丝细微的疲惫:“反正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总之是麻烦极了。” 太宰治拍了拍文件。 他意有所指地嘲讽:“你是在说这些?” 他的语气比之前尖锐了不少:“人造异能力者?这只是造了一群怪物吧,森先生?把人变成非人的模样,这就是你的工作吗?” 森鸥外若有所思地审视着太宰治:“我以为你不会在意这些。” 即使和太宰治相处不多,但这个孩子的本性无疑比冰块还冷,他实在太聪明了,聪明到那些普通人会在意的东西对他来说完全不值一提,第一次在沙龙见到这孩子,森鸥外便注意到属于孩童的那双眼睛里面过于深重的冷漠—— 而这样一个孩子,会在意一群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人吗? 森鸥外正在忖度这个问题,太宰治却敛去了脸上全部神情,不是曾经那种刻意装乖和发脾气,而是一种更微妙也更厌倦的态度:“放手,森先生,我要回去了。” “……这不是我的工作,我只是把文件带回来而已。”森鸥外忽然说。 太宰治身体一顿。 森鸥外平静地叙述着:“我一向对人造异能力者保持反对的立场,但这个国家的异能力者无论是从数量还是质量,都不能在战争中占据优势,一些人便通过了这项实验,在我看来,所有人工异能力者都存在一定瑕疵,这些缺陷已经远远朝出他们能带来的好处。 “都是废品而已。”他一锤定音地说。 “——前几个月我叫停了其中大部分实验。” 森鸥外淡淡地解释道:“再多我也做不到,有几项实验出现了可喜的进展,上面加大了对它们的支持力度。” 太宰治反问道:“剩下的实验是什么?” 森鸥外有些困扰地说:“治疗和控制,用于应对医疗资源太过匮乏的困境,实验者都自愿签订了承诺书,如果还有什么不太常规——最后一项实验是人造神明。” 太宰治从文件中抽出一张晃了晃:“不包括异能力无效化的人工研究?” 森鸥外:“不包括,直到现在为止,全世界还没发现和人间失格的异能力,实验室的大型设备可以达成短暂无效化的结果,前提是针对极其弱小的异能力,类似的实验体也有几个,但他们和你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他注视着怀里的孩子,低阖起眼睫,轻微地笑了笑,手指慢慢梳理着对方蓬松的耳发:“你是独一无二的。” [独一无二的奇迹,珍贵的异能力,偏偏又聪明到这种地步……比钻石还要耀眼,比宝石还要可贵,这样一个孩子,幸好我提前捡到了他。] [如获至宝。] [要藏好才行。] “听起来人道多了。” 太宰治“啪——”打开那只手,目光冰凉:“离我远点。” 作者有话要说:  总之旧名字不够和谐不能用,就这样吧,我想不出什么和谐名字了…… 第 9 章 [他倒没有说谎。] 太宰治无比清醒地想着。 [如果人间失格能被复刻的话,别说是做些实验,想必那些人愿意动用一切手段,这样一来,就算是为了我自己,我也要依赖于森先生的庇护,至于什么独一无二之类的话,听一听就好,又不能当真。] [我的独一无二在于我的异能力,因为异能力我才显得珍贵起来,那么哪一天,他碰上比人间失格更珍贵的异能力了呢?不,都不需要更珍贵,只要对他来说更派得上用场。] [我顿时就没有那么独一无二了。] 他始终不太喜欢森鸥外,一个颇为直接的原因就是森鸥外的行事风格他很不喜欢,太宰治并不喜欢一个绝对理性的人,比起森鸥外,他倒是更喜爱犹如津岛议员那样有欲望有弱点的人,他的父亲只是想在政坛占据一席之地而已。 森先生就复杂多了。 [我虽然不喜欢人,但人之所以作为人而存在,是因为人具有一些与生俱来的资格和权利,在这方面来说,那些实验体却已经彻头彻尾地失格了,嘁,杀掉他们都比这样好吧。] 太宰治迅速分析着。 [森先生没有参与过人体实验,但作为知情者与旁观者,以及作为这个体系中的一员,他又和其他人有什么区别?他的人情味都是听起来富有人情,不过既然是森先生,想装出温和友善的模样,那可太容易不过啦。] 想到这里,他便一把拍开了森鸥外抚摸他脑袋的手,满脸都写着“我不高兴”。 手是拍开了,人还在人家怀里窝着,还抱着人家买回来的巧克力不放手。 森鸥外并不恼,反而被小朋友逗乐了,嗓子里溢出一声模糊的笑, “太宰君。” 森鸥外突然开口,像是极其精准地揣测出了他的所思所想,简直犹如具有读心能力一般,太宰治掩藏在内心的想法被对方一一洞察,并全部勘破。 森鸥外收回审视的视线,依然是温温和和的模样:“我的确不在意那些实验体的死活,一部分实验体还能通过后续恢复回到过去的生活,另一部分无论如何都无法修复成最初的状态,至于他们是否保留做人的尊严,这对我来说其实不那么重要。” [……把人变成非人的模样,原来他在意的是这些。] 森鸥外回想着太宰治之前说过的话。 [如果是面对这样聪明的孩子,说谎都成了无意义的行为。] 森鸥外淡声说:“这些无意义的实验花费了巨额的资源,又摧毁了一些相当珍贵的异能力者,实际上只是一些失败而又无望的挣扎而已,无论是实验还是实验体,在我看来从头到尾都是废品——不过从结论来看,我叫停了这些让你很不高兴的实验。” “从结论来看……吗?”太宰治拖长音调,垂着眼睛低低地重复了一遍。 太宰治继而抬起头,瓷白的面容上挂着甜蜜的笑意,他作出可爱的模样,客客气气地说:“我明白了,森先生,那就不打扰你了。” 说完,他便轻盈地对方膝盖跳了下去。 “不谈谈学校的事?” 森鸥外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话锋一转,从之前堪称危险的话题无缝进入日常里面,又温柔地揉了揉太宰治蓬松的脑袋,这次小孩没有打开脑袋上的手:“下次学校就要和我打电话了,哪怕是做做样子也好,拜托了,不要让我太难办,好不好?” “不好。” 太宰治斩钉截铁地拒绝了监护人的请求,换上轻巧的口吻:“您要把唯结果论用到我身上吗?我还是个孩子呢,森先生,我连续按时起床了好几天,又忍着无聊坐在教室里面,我已经努力过啦,努力过就行,结果反而是其次。” [嘶,真恶心。] 但太宰治还是面不改色地说着把自己都恶心到的理论,朝森鸥外掠了一眼:“你说对吗?森先生?” [不对。]他在心里自问自答道。 但表面上,这只娇纵的猫猫还是若无其事地踩上自己毛茸茸的拖鞋,又兀自伸手拿走自己的昂贵巧克力,桌面已经不复之前的整洁,被太宰治翻看过的文件全部胡乱地堆成一堆。 …… 咔哒。 锁舌轻微地响了一声。 森鸥外脸色很是平淡,他微微侧着身体,手肘支着桌面,拄着下巴,安安静静地将乱七八糟的文件重新整理好,再叠成一摞,书房重新恢复之前的安静,理着理着,就瞅见地毯上被踩出的浅浅凹坑,最后侧过脸,唇角弧度的弧度深了几分。 “……没大没小。” “谁给惯得这么娇纵?”森鸥外自言自语道:“津岛议员可真不会养孩子。” * 第二天森鸥外按照日常作息醒来,习惯性地将滚得四仰八叉的雪团子重新归位。 一开始太宰治独自睡了两天,有一次他半夜醒来口渴,不像津岛家那样,森鸥外只请了几个维持公馆正常运作的佣人,他喊人送水自然没有应答。 于是大半夜的,森鸥外便被笃笃笃笃地敲门声折腾醒了。 打开卧室门,雪团子拎着一只柔软的大枕头,一言不发地顺着缝隙钻进卧室,再自顾自地爬上床,卷走尚且温热的棉被,卷成了一个真正的团子。 森鸥外:“……” 他还能怎么办? 森鸥外出门的时间和太宰治上学的时间差不多,但他一向随着小孩高兴,从来没叫醒过他,最多在床沿多丢几个枕头,以防太宰治滚到地上。 他一如既往地放了几个枕头上去,便去洗漱。 等他回来,被子乱糟糟地卷在一起,人却不见影子,森鸥外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走下楼梯:“深田先生,修治呢?” 深田管家不知所措地拎着豪华便当盒:“上学去了。” 森鸥外:“?” 那便当盒? 他的表情一定很困惑,以至于深田管家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补充了一句:“修治少爷说他认识的人会招待他——总之是饿不着。” 他试图模仿着太宰治说话时无理的语气:“晚上不要来接我,我有自己的事要做。” 上午十点,学校里。 太宰治懒洋洋地将绸布包好的巧克力往旁边推了推,明明是他特意去森鸥外书房里拿回来的,现在却连包装袋都没解开。 “今天是什么馅的面包?给我一半吧,早上什么都没有吃,我现在已经快要饿晕了。” 他身旁的男孩慢吞吞地将手里的方包掰成两个三角形,单纯地陈述着:“你这样很无聊,如果像你讲的那样,你的那位监护人迟早会因为比你更贵重的东西而放弃你,和那种人呆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的。” 和太宰治不同,他规规矩矩地穿着一身黑色的学生制服,乱翘的头发不听话地从帽檐边上露出来,还有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加上男孩懒散的神情,在阳光下,很像一只慵懒过头的黑猫。 他们俩凑在一起,仿佛互相贴贴的两只黑猫一样挨着。 太宰治用惊讶的语气说:“怎么看都是我更吃亏一些吧,这盒巧克力够藤原老师不吃不喝地工作三年了。” 对方丝毫没理解太宰治想表达的真意,诧异道:“这是很贵的意思?” 太宰治笑眯眯地想了想,没去回答这个问题,又像被抽走骨头一样趴在桌子上:“麻烦死了,完全不想来这种地方浪费时间,呐——乱步君,下午陪我出去看电影吧。” “要叫我乱步大人。” “嗨嗨,好的好的,乱步大人,我看看……”太宰治从书里翻出一张小纸片:“今天下午的排期……宝可梦的奇妙旅行、流浪狗的奇妙一生、奇妙的密室杀人案——” 他一下子坐起来:“我们去看密室杀人案吧!” 江户川乱步的不高兴都摆在脸上,他扫了太宰治一眼,将另外一半面包精准地丢到他手里:“不去,太无聊了,那些东西不是看一眼就知道了吗?” 也多亏他是个心思单纯的人,换成森鸥外,一定要提溜着太宰治的领子,要他看完流浪狗的奇妙一生才行。 江户川乱步是后转学进来的,他的父母都是警察,前一阵他的父亲侦破了一件重大案件,受害者的家属为了感谢他,特意打点好关系为江户川乱步办理了入学手续。 这所学校无论是升学率还是人际关系,都属于佼佼者。 但江户川乱步没过几天就把所有人都得罪了,包括老师一起,他的观察力实在太过敏锐,又不懂得察言观色,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最后的下场自然是被人孤立起来。 日本社会被孤立是件很可怕的事,太宰治虽然也和学校这个群体格格不入,但他和江户川乱步却是两个极端。 他轻而易举地就讨得了所有人的喜爱,尽管太宰治日后将一切出格的事都做了一遍,旁人只会在一边应和着,语调中透露着讨好的意味:“真不愧是太宰君呀。” 哪怕是老师,也一样对太宰治保持着纵容的态度。 太宰治在江户川乱步转学过来的头几天,始终对他的遭遇冷眼旁观,一直等到有一天江户川乱步的储物柜被人丢了垃圾,便当盒也不知道被谁丢掉了,他才冲着独自坐在他旁边的江户川乱步推了推餐盒里的西式点心。 “要尝尝吗?” 江户川乱步有些困惑地看了看他:“好呀。” [我身上有什么令他感兴趣的东西吗?] 他一边想,一边咬了一口小甜饼,等砂糖甜蜜的味道在味蕾缓缓散开,他庄重地作出了一个持续了许久,没准可能影响一生的决定。 [不管了。] “也是,密室和杀人案都被编剧变得无聊了。”太宰治兴致勃勃地说:“不过我听说横滨有个真正的密室,和电影院的无聊戏码不同,相当有趣。” “唔。”江户川乱步兴致缺缺地转过身。 “乱步大人,下午和我一起去看看吧” 太宰治敲了敲巧克力盒:“之后我请你吃蛋糕好了。” 第 10 章 “烤布蕾,巴黎布雷斯特车轮泡芙,玛德琳蛋糕、猫舌头饼干、蝴蝶酥、 三王朝圣饼,焦糖布丁……再来两个奶酪蛋挞。” 西点屋。 敞亮的落地窗旁坐着两个穿着黑色学生制服的男孩,其中一个合上菜单,熟练地报出一连串糖分超标的点心:“放双倍糖。” 他转过头,鸢色的漂亮眼睛眨了眨:“乱步大人,这些可以吗?” 江户川乱步还是不太高兴:“完全不够,想要使唤乱步大人,你就想用这点东西打动我?” 他向一旁拿着菜单的年轻店员伸出两根手指:“这几页菜单,两倍。” 店员:“……” 可恶的有钱人。 这家店的价格算不得便宜,偶尔能见着一些出手阔绰的青年学生来这里约会,即便如此,他们往往也是点上几样充当门面,更不会将点心摆得像要吃寿喜锅一样——暂且不提价格,一口气点这么多,再好吃的蛋糕也会发腻。 他无意识地看向两个人里面结账的那个:“小先生?” “先生就先生,小先生听着像什么样子?” 太宰治笑了起来:“没听到吗?先生?就按照他的要求制作。” 江户川乱步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眼睛,阳光下,他犹如一只晒太阳晒到餍足的黑猫:“现在让乱步大人听听你的请求好了。” 江户川乱步从来不让别人说自己和太宰治是朋友,哪怕是老师在一旁感叹“你们关系真好”,他也会立刻反驳回去,太宰治听见也不反驳,只是用悦耳的声音说:“乱步大人自然不会出错。” 平心而论,江户川乱步不太喜欢太宰治,这种不喜欢和那些向他表明恶意的人还不太一样,后者让他觉得无法理解,而前者则让他感觉不愉快。 现在的江户川乱步还不能很好地描述出自己究竟是反感太宰治的什么地方,但自从他当着太宰治的面揭穿他的想法以后,对方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乱步大人,你听说过大谷康平这个人吗?” 不等江户川乱步回答,太宰治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密室的所有者大谷康平死于十个月之前,他也许是横滨最富有的人也说不定,我们所在的这条街,直到去年为止,都属于大谷康平的产业。” 江户川乱步:“然后呢?” 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如果只是这样,你没必要和我提起他。” “大谷康平死后没有留下任何遗产。”太宰治又笑了笑:“但传言说他给自己打造了一个密室,里面存放着他这些年的财富,怎么样,是不是听起来很像本格派推理小说的情节?一开始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可昨天我在森先生那里又看见了这个名字。” 江户川乱步接过年轻店员手里的蛋糕,若有所思地舀了一勺:“森先生?” 太宰治有些微妙地回答:“他是我名义上的监护人。” “虽然他……”太宰治找了半天形容词,最后还是选择掠过森鸥外这个话题:“但这间密室的可信度就高了许多。” “而且密室里面不是什么财富。”江户川乱步兴致缺缺地说。 “总之我对这件事非常感兴趣,如果森先生之前没有说谎,那他为什么会和这件事有关系呢?”太宰治拿过他平日装书的手提包,本应躺在森鸥外书房里面的机密文件被太宰治若无其事地拿了出来:“这是对大谷康平死亡一事的调查报告。” 江户川乱步端详了太宰治一阵,拿过那堆文件,低声嘟囔着:“感兴趣?真是……” [啧,这家伙麻烦死了。] 太宰治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江户川乱步没理他。 他翻看文件的速度甚至比太宰治还快,一目十行这个词就是为乱步量身定做,不到一分钟他就将那叠文件扫了个遍,绿莹莹的眼睛掠过一道亮光:“原来如此,我之前听父亲提过,横滨这座城市是由港口黑手党掌管而非政府,不过居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好奇怪啊,这种局面是怎么形成的?” “谁知道呢?”太宰治微笑着说:“乱步,你注意过坐在你前面两排斜对角的那位同学吗?” “啊?” 江户川乱步咬着小勺子:“那是谁?” “内山翔太。”太宰治的神情迅速闪过一丝不耐烦:“前几天他和几个朋友围在一起模仿百日谈,每个人都要讲一些鬼故事,最后他想组织一场试胆大赛,很不幸,我也在他的邀请行列之中。” “你要去?”江户川乱步无所谓地说:“试胆大会的场所是旧校舍,说是旧校舍,也不过是战争期间受损的荒废建筑物而已,建造好还没有超过五年。” [唉,谁要和这家伙一样,不管去哪里都要保证没有东西超出自己的掌控,明明他和那个头发梳不妥贴的家伙没有交集吧?] “当然不会。” 太宰治拿着小勺子搅了搅蛋糕顶上的奶油:“即使他们的百日谈都是编造出来的,但内山君却反复强调他说的都是真事——一栋会吃人的房子,只要进去就再也出不来。” “内山君的父亲是警察厅的官员,称得上年轻有为,半年前刚被提拔,现在正是大展身手的时候,横滨报纸最近全是一些疑案旧案侦破的报道。” 太宰治又从身旁的椅子上拿过一张报纸,摆在江户川乱步眼前。 “特大连续杀人案侦破,连环杀人犯落网。”太宰治用手指点了点页脚,不等他开口,江户川乱步叼着巧克力棒,含混不清地:“有谁规定连环杀人犯只能是一个人?” [这样一来就全部说得通了。] [原来他是个异能力者。]江户川乱步想:[太宰治的异能力是无效化所有异能力,无效化?反正也没什么用就是了,但这种异能力算得上少见吧。] [怪不得他要用甜点来贿赂我,所以他是卡在哪一步了?] [太宰治和那位森先生也好怪啊,明明住在一起,直接求助不就好了?非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惨不忍睹。] 他暗自给太宰治和他所说的那位监护人之间的关系下了个定义。 江户川乱步并不太在意人情世故,或者说他压根不懂什么是人情世故,按照他平日里的做派,此刻他应该把之前所想全部说出来才是,再一步一步地解释为什么他能得出这种结论。 这也是他为什么得罪了自己所有老师和同学。 可出于一些小动物特有的直觉,或者是看在未来——堪称长远的高级甜点贿赂上,在家里,他的父母并不允许他无节制地吃零食,经济条件也不允许他买这些贵得毫无道理的点心。 所以他并没有像平常那样直白地戳破太宰治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内心活动,只是撇了撇嘴,就连太宰治对他的称呼从乱步大人降格到乱步君,再降格到乱步都懒得反驳了。 “去看看好了。”江户川乱步说。 太宰治也很满意。 [如果他非要说些什么不中听的话。] 他的余光从江户川乱步绿莹莹的猫瞳旁扫过,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如果我不管他,在这个年龄的小金鱼直白且愚蠢的恶意针对下,哪怕乱步不在意,他的父母也会让他退学吧?] * 横滨西区,大谷康平的旧别墅。 这里和横滨的贫民窟只隔了几个社区,靠海。 大海一方面是穷人赖以生存的宝库,一方面是富人独占的景色,两者被一道人为的屏障隔开,这座豪华的宅子便是后者。 太宰治和江户川乱步站在同一个垃圾桶上,江户川乱步甩了甩胳膊,交叠十指:“喏,踩上来吧。” 这堵墙对两个孩子来说还是高了一些。 太宰治踮起脚尖勉强能看过围墙,江户川乱步踮起脚也看不到,而他却很有自信,觉得自己能支撑住太宰治,就准备像孩子之间的游戏那样,让太宰治踩着他的手爬上围墙。 太宰治:“……” 太宰治叹了口气:“乱步大人,如果你能独自翻过这堵墙,我倒是能让你踩着上去,只要你中途不要摔下来就好。” [他一定会摔下来。] “好了好了。”他随意敷衍着身旁的猫猫,又把乱步朝自己的方向拽了一点:“我先上去,之后再拉你过来,手扶着这里,不要摔下去了。” 接着他屏蔽了江户川乱步叽里咕噜的抱怨,轻巧地伸手按住围墙边缘。 太宰治:猫猫探头.jpg 他并不担心守卫,江户川乱步推理出了保安巡逻的路线和时间,这个位置也是他找出的摄像头死角,此刻这里再安全不过,和摇摇晃晃堪称笨手笨脚的乱步不同,太宰治轻巧地翻了上去,他侧过脸向屋内看了看,便稳稳地踩着墙头,膝盖分开蹲了下来。 标准的猫猫蹲。 “乱步大人,伸手。” 太宰治的力气不小,却还是废了些功夫才将江户川乱步拉了上来,乱步在保持肢体平衡上和他的头脑绝对成反比。 太宰治穿着制服走了那么久的路都没出汗,现在额头上却渗出一些细密的汗珠,乱步从乘搭电车的时候就放弃了挣扎,他是个很神奇的人,能在半秒钟之内看穿事件真相,却对电车束手无策,更别说预测地图上的距离了。 江户川乱步已经成了一只被太阳烤化的猫团。 太宰治则有些微妙地哄着他,就像平时森鸥外那样,做出了不少保证,江户川乱步不会像他那样恶劣地得寸进尺,但也不是随便敷衍就能蒙混过关。 [原来平时森先生这么不容易?] 太宰治一本正经地说:“就这样说好了,乱步大人,之后就拜托你了,这栋房子的密室在哪里?” [唉,好累。] 他的思绪渐渐飘散开来,理直气壮地想着。 [我可比乱步省心多了,之后一定要森先生十倍……不,一百倍补偿我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晚上九点更新,没更就是鸽了 第 11 章 江户川乱步:“你找不到吗?” 太宰治:“大谷康平的产业实在太多,我做完筛选之后只能定位在这座别墅,也只可能是这座别墅,可无论怎么看,这里都不像有密室的样子。” 太宰治略带嘲讽地说:“港口黑手党来这里搜查了一遍,据说还派来了空间方面的异能力者,也是一无所获。” 他一边说着,一边熟稔地朝书房里走,明明是第一次来,太宰治却犹如逛自家后花园一般。 太宰治抿了抿唇:“如果是这样……” “这栋别墅本身就是密室。”江户川乱步不甚在意的接住话锋,他拖过书房的椅子,踩上一面,绿莹莹的猫瞳从成排的书籍上扫过。 “高卢游记,罗马帝国的崛起,塔里斯的罗马史,世界历史的中上集单独抽出来过,放在书架的倒数第二排,一伸手就能够着的位置。” 江户川乱步轻声念出几本书的名字:“虽然这些书架上的书基本没翻看过,但大概分类以后不难发现这栋别墅的主人对罗马——古罗马相当痴迷。” 太宰治:“我还以为满屋子的罗马柱只是个巧合。” “?” “罗马柱对一些稍微有点钱的中年男人来说是标配,哪怕没有穹顶也要硬塞两根罗马柱上去,如果森先生要在玄关立两根罗马柱……”太宰治及时停住:“太庸俗了。” 江户川乱步:“而且很蠢。” 江户川乱步从椅子上跳下来,淡淡地说:“最古老也最简单的密码而已,稍微看一眼都不会为此困扰。” “大谷康平的罗马音打乱以后重新排列,一路上这样的牌子并不少,包括墙上的挂画,我们一共走过了多少个房间?” 太宰治平静地:“十六个。” 江户川乱步:“大谷康平感兴趣的不是罗马,而是凯撒,或许他的愿望是成为一个新的凯撒,以至于他的加密方式也是最原始古老的凯撒密码,所有字母按照一定顺序向后进行替换,我们进来的时候,门口的墙上钉着一块牌子吧?” “fkdpehu ri vhfuhwv.”江户川乱步微微眯起眼睛:“chamber of secrets,密室,我中间修正过几个字母,严格来说这不是一个合格的密码,而是一个连数字母都能数错的拙劣把戏。” “太无聊了。”他说:“我后悔了,早知道乱步大人就答应你去电影院看那场奇妙的密室杀人案好了。” 他提高声音:“喂,太宰,得到这个结论就足够了吧?” “再呆下去这里就不再安全了。” 太宰治挨个将他之前扯开的抽屉塞回去,假模假样且一本正经地鼓了鼓掌:“啊,得到这个结论就够了,啊啊,原来如此——” 江户川乱步坐在椅子上,晃荡了两下小腿,绿眼珠盯着太宰治看了一会,很是烦躁地挠了挠头发:“你不是也知道吗?” “我最讨厌做些没必要的麻烦事了。”他孩子气地撇了撇嘴。 太宰治笑了笑:“我的确想过这间房子就是密室本身,只是理由并不一样,呀,多亏了乱步大人,现在我就完全理解了。” 他的猜测是基于对大谷康平行事风格的预测与模拟,然后在诸多可能性中找出其中一种,像江户川乱步这样轻而易举地推理出准确答案,他就完全做不到了。 “那么还剩最后一个问题。”太宰治笑眯眯地说:“为什么港口黑手党没有发现这么简单的事实?” 江户川乱步怔了怔。 大谷康平的密码并不复杂,唯一的问题就是大谷康平本人都不知道该怎么设置密码——一个什么都不会的新手犯下的错误,直接杜绝了往密码方向想的可能,更别提像乱步这样修正错误了。 密码的作用是加密传递信息——将信息完整且不被泄露地传递给另一个人,传递才是密码的生命力所在,可如江户川乱步所说,这个密室把戏只是别墅的主人一时兴起设下的装饰,本质上和走廊的挂画并没有区别。 更别说是为了向谁传递信息了。 “换言之,为什么会有大谷康平将所有财富封锁在自己的密室里面的说法?” 太宰合上最后一个抽屉,这间书房里桌椅的摆放方式也不常规,正常情况,桌子的主人应该面对窗户摆放椅子,这是大部分人都会做出的选择,或者侧着面对窗户摆放。 他拉开椅子坐了上去,椅子摆放的位置恰好背对窗户,面向门口,太宰治轻轻歪了下头,背光的环境下,那双鸢色眼睛显得极黑,他脸上的神情此刻与孩童并不相符,危险而又天真,看着有些古怪,又有些微妙。 江户川乱步抿了抿唇,正准备开口,他倚靠着的墙壁却突然变了个模样,原本坚硬的水泥墙突然犹如沼泽般流动起来,身体和墙壁接触的地方涌现出无穷的吸力。 江户川乱步猛地睁大眼睛,下意识地想要抓住里他最近的支撑物——太宰治的衣袖。 但在最后关头,太宰治轻轻侧了下身。 第 12 章 “……剩余项目已经毁弃,实验体a5158号已经转移去横滨西区的地下实验室。” 森鸥外挥了挥手,示意下属可以离开了,等对方为他轻轻带上办公室大门,他缓缓揉了揉眉心,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一直处于心神不宁的状态。 按理说人造异能力者相关的一系列实验都已经暂停,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之后,即便是一开始最坚定的策划者也不得不承认这些项目的缺漏,而在十个月之前发生的大型实验事故,更是彻底证明这些上面寄予厚望的计划不过是空中楼阁。 而且一直存在的隐患还潜伏着,从未浮出过水面。 最后这些烂摊子还是丢到他手里了,森鸥外输入保险箱密码,从里面抽出一只文件夹,翻开对着目录检索起来,即便他外表看着一如既往,但轻轻捏紧纸页的手指还是暴露出主人内心的烦躁。 他快没有耐心了。 愚蠢的上司,不成熟的计划,整日里被一些无意义的破事折腾得束手束脚,现在还要负责收拾烂摊子,哪怕这些事对他来说没有什么难度,也足够令人心烦。 森鸥外翻了几本文件夹,眉头越拧越深,最后他抬手将文件夹丢进保险柜,也不上锁,只保留了其中一个,之后他走下楼梯,穿过被格子间分割成一块块的大厅,在格子间最里面的办公室揪出了正在摸鱼岛崎藤村。 “早上你派人去我家里取的文件在哪?” 岛崎藤村莫名其妙地抬起头:“已经送到你的办公室了?” 昨天晚上东京临时出事,借调了不少人过去,现在横滨人手严重不足,森鸥外和他都忙得团团转,一点休息时间都没有。 管理科一直调查的案件也多找到了几条线索。 这样一来,原本可以慢慢处理的工作顿时逼到眼前,森鸥外的勤务兵也一同抽调去了东京,他实在没空回家取资料,就拜托岛崎藤村的人顺便去公馆带一趟,以他们之间的熟悉程度,没什么可保密的。 “我要的是文件c42-1。”森鸥外彻底失去了耐心:“连文件装帧都能出错……” 岛崎藤村听着听着,面前这人突然不说话了,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文件夹看,眼神莫测,戴着白手套的手指仔仔细细地划过封订的边角。 不知道为什么,岛崎藤村无端觉得他这位同事的心情差极了。 “怎么了?” “没什么。”森鸥外的视线还停留在文件上,他淡淡地说:“没什么事,就当我没来过,对了岛崎,一会儿我要出去一趟,之后大概率也没有时间,这几天的工作就拜托你了。” “什么?”岛崎藤村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现在积压的工作有多少,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急迫到非要现在……”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人拘谨地敲了敲半掩着的大门:“森先生?” 面对两位长官面无表情的脸,他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硬着头皮:“刚才联络处接到了一个电话,来电者身份未知,信号源加密隐藏过,我试图打听出他的身份,但对方坚持要和您亲自联系,以及……” “来电者留言。”他的脚尖在地上略微一蹭:“否则他就要了这小鬼的命。” “哈?”岛崎藤村匪夷所思地望向森鸥外,一脸迷惑:“我没听错吧,有人想用人质威胁你?你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折腾出了——” 在对方意味不明的目光下,岛崎藤村识相地将私生子这三个字吞了下去。 森鸥外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侧过脸看向那位传令员:“电话还通着吗?” “还通着。” 森鸥外笑了一下,拎起岛崎藤村办公桌上的固定电话:“既然已经这么说了,我还要拒绝就显得不识抬举了,不是什么大事,转接过来吧,顺便让那个小鬼接下电话,不然我怎么知道是真是假呢?” 他的声音很是平和,语气也很柔软,但传令员却无端感觉一股凉意顺着脚底窜上了脊背,慌乱的情绪在神经间流淌,再定睛一看,这位长官面上挂着温和的笑,丝毫没有动怒的意思。 肯定是错觉。 他迅速立正回了声“是!”,便转身快步离开,岛崎藤村饶有兴趣地拉回椅子坐了回去,心想这事倒是有趣,森鸥外瞥了他一眼:“现在看来,几天时间肯定不够,之后的工作也一起拜托你了。” 岛崎藤村:“……” 森鸥外盯着他,又冒出一句:“不,还是再多几天吧。” 不等岛崎藤村抗议,森鸥外竖起食指立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听筒里的沙沙声响了一阵,接下来是男人压着声音的低沉嗓音,这声音离得很远,听不太清楚,又是一阵摩擦声后,听筒终于响了起来。 “……” “森先生?” 对面是一道清朗而又悦耳的声音,语调还带着稚气,对方拖长了音调:“莫西莫西,能听见我说话吗?” 森鸥外一言不发地听着,办公室安静得过分了,以往太宰治总能在森鸥外这里得到回应,哪怕是耍赖也不会被无视,但现在电话的另一端悄无声息,仿佛没人存在一样。 “——嘶,好疼。”他抱怨似地哼唧了一声:“言简意赅的说,我被一群很恐怖的人抓住了,如果您不满足他们的条件,我可能要失去点身体部位,呜哇!听着就很可怕。” “啊呀,好可怕好可怕,别那么凶,大叔,把我吓哭了到时候连话都说不清楚,你也不想这样吧?” 太宰治举起手,细瘦的手腕上挂着两圈对他来说显得颇为沉重的铁圈,他睁着一双稚圆清澈的鸢色眼睛,像只小猫崽一样被人扔到墙角:“就是这样了,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森先生,我的小命就交到你手里了……什么?你们还要和他说话吗?” “太宰君。” 森鸥外终于开口,男人的另一只手不紧不慢地敲了敲桌面:“麻烦你解释一下,你怎么会出现在大谷康平的宅子里?” “这些之后再说,森先生,你再不来我又要断一条腿——说实话我相当讨厌疼痛,与其忍耐疼痛,不如早早死了算了。” 森鸥外从从容容地“唔”了一声:“但是我之前应该提醒过你,做个乖孩子,听话一点,不要乱跑,再往前一点,我说过聪明人都不会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这两人一点紧张感都没有地在聊天,用枪口顶着太宰治脑袋的男人却彻底失去了耐心,他骂骂咧咧地照着人质踢了一脚,一把夺过电话:“给我闭嘴!” “给你三十分钟,不然我就毙了这个小鬼。”他恶狠狠地威胁着:“还是我要先剁掉他一只手?” 为了听清太宰治和森鸥外之前的交流,电话被他特意调了免提,现在他和森鸥外说什么太宰治也能听到。 男人朝太宰治看了一眼。 小孩安安静静地靠着墙,右手轻轻捂着左腿的膝盖,鸢色眼睛又黑又沉,他的皮肤又极为白皙,面容端丽精致,蓬松柔软的卷发搭在前额,若不是被冷汗浸透了一点,乍一看还以为是只不会哭不会笑的人偶。 作为一个人质,太宰治无疑是个合格品,他很乖,不哭不叫,也不挣扎,但他看着这小孩就想起曾经在实验室见过的那个人——年轻的军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毫无情绪,仿佛在看什么无机质的物体。 之后一定要他们一起去死才行,他想。 太宰治忽地别开视线,垂下眼帘。 听见这种毫不作伪的威胁,森鸥外竟然轻轻笑了一声。 他声音里笑意更深,脸上却没有半点笑的痕迹,恰好相反,那双深紫色的眸子里蕴含的冷意愈来愈重,男人柔和地陈述着:“既然你认识我,就该知道我不吃人质威胁这一套,犯了错就要接受惩罚,也要承担代价。” 太宰治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唇角。 “想杀就杀吧——” 森鸥外顿了顿,语气愈发柔软:“我本来应该这样说,不过既然是太宰君,作为我最珍视的孩子,我自然不希望他受到伤害,也不能丢下他不管,哪怕是要我去死,我也一定要将他救出去的。” “你们想要什么,说说看?”他似笑非笑地说:“我全都答应。” 太宰治瞅着拿听筒的男人脸色阴晴不定地闪了闪,怼着他脑袋的枪口下的力气越来越大,对方恨不得直接在他脑袋上戳个洞,却又因为目的还没达到,不得不暂且忍耐。 岛崎藤村听见对面的条件,一瞬间诧异地睁大眼睛,在打印机上敲了几下,森鸥外用余光瞥了他一眼,抬手覆盖住打印机的按键:“可以。” “嘭!” 电话断了。 挂完电话以后,森鸥外面无表情地在原地站了一会,拉开一把椅子坐下,竟然翻阅起文件来,又拧开钢笔在上面勾勾画画,岛崎藤村忍了半天,中途打量了这人一遍又一遍:“听着还是挺严重,我看你之前还挺急迫,现在怎么……?” 现在怎么留在我办公室看起文件来了? 闻言,森鸥外眉梢轻轻一动,慢条斯理地抖了下手里的打印纸,神情很是矜慢,很是悠闲:“不着急。” “也该让小朋友长点教训了。” 第 13 章 男人挂掉电话以后,就一直心神不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时不时看一下手腕上的表,大谷康平的宅子位置不算偏,分针已经转了一圈半,但事态的发展显然和他预想的有很大出入。 不是说森鸥外像疼爱自己的眼珠一样对待太宰治吗? 他其实不是第一次见太宰治,小少爷显然不可能对他存有印象,但他却将那天的一点一滴都记得很清楚。 当时他被追查他们下落的人逼得东躲西藏,身上带伤,衣着破烂,这副模样最后却救了他一命——他因为断腿缩在街角,来来去去的人都以为他是乞丐。 战时的横滨最不缺乞丐。 他就是那时候见着了太宰治,小少爷远远的看上去就像个精巧的娃娃,笑容精致而又端丽,穿着学校制服,牵着他的男人神情温和而又柔软,衬衣袖口被他松松垮垮地拢到小臂,时不时回应着小孩说些什么。 和他见过的那位军官仿佛不是一个人。 那个森鸥外——剥夺了他们作为正常人所该拥有的一切幸福的陆军长官,自己却养了一个孩子,就像寻常的父子一样相处着。 他的眼睛不知不觉泛起血红,乱糟糟的头发遮挡了大部分视线,他渐渐得看不太清楚,可那副景象实在太过碍眼,碍眼到当他们经过拐角的时候,他无意识地向前爬了一步伸出手,却又狼狈不堪地摔在地上。 “好可怜啊。” 他一抬眼,那个雪做的人偶就站在他身前,凑近了更像是画出来的人一样,对方微微侧着头,周身的气质是只有生活在极度丰裕的情形下才能养出不谙世事和矜贵,接着又从钱夹里摸了几枚银币递给他。 之后他像着了魔一样调查太宰治,即使太宰治作为森鸥外身边的人本来就在他的调查范围之内,也乔装过一番去太宰治的学校打听。 太宰治和森鸥外一点都不像。 森鸥外没让这孩子接触一点阴暗的东西,捧在手里都怕他受伤,小心翼翼地娇惯着,自己暗地里在做哪些勾当更是只字不提。 “太宰君的话……他是神一样的好孩子。”教太宰治的老师唇畔不自觉浮现起柔软的笑:“就算顽劣了一点,对正事也没什么兴趣,整日就爱些旁门左道,不过那也无所谓吧。” “森鸥外还没来。”男人自言自语地说,又忍不住看了一次表:“他舍弃你了。” 他又像强调一样,对着太宰治重复了一遍:“森鸥外没打算来救你。” 太宰治对自己被放弃的事实没有丝毫表示,受伤的那条腿微微蜷屈着,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男人盯着他瞧了一会,像是突然被惹怒了,迈开大步向他走来,手里的枪托高高扬起,眼看着就要落下。 太宰治忽然掀起眼皮。 “——你再动我一次试试。” 太宰治的神情动作都很平静,语气也不尖锐,但瞥向他的那眼却和他心中另一个人的形象突然重合。 男人内心却无端一怵。 下一秒他顿时恼羞成怒。 在此之前,为了震慑住人质,他没管三七二十一,先打断了小少爷的左腿,和他一同来探险的同伴被他用异能力关进储藏间,之后又从对方口中逼问出了他所知晓的一切情报,太宰治几乎是吓懵了,有什么就说什么。 “想找死就直说!”男人提高声音,却不想太宰治声音比他还大,对方厉声呵斥道:“我看你才是不想活了!大谷康平!” 男人心里一跳,整个人顿时僵住了。 男人,不,大谷康平被戳破了最隐蔽的秘密,脸色倏然变得苍白,却见太宰治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受伤的那条腿不能受力,他的站姿便不如平时那样端正好看。 大谷康平自己也受过同样的伤,自然知道那种疼痛,可太宰治也就起身的时候隐约显得有些不适,之后再未有过半分失态,依旧是那个矜贵而又漂亮的人偶。 “过来扶我。”太宰治命令道:“还愣着干什么?” 见着大谷康平没动,太宰治的目光又往上移了一些,大谷康平刚从僵直状态中缓过来,就撞上太宰治的视线。 那些被娇惯出来的不谙世事褪得干干净净,波澜不惊,冷漠彻骨。 “你真的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吗?”太宰治不耐烦地说:“会吃人的房子,失踪案和连环杀人犯落网,大谷康平的密室遗产,这些消息是谁放出来的?” “想要找出犯人并不难,大谷康平已经死了,他没有任何继承人,港口黑手党拿走了他大半财产,但大谷康平这个名字还是没有退出众人的视野。” “很难想象做出那种密码的人是隶属于港口黑手党的走私者,太愚蠢了不是吗?”他话锋一转:“如果大谷康平并不是大谷康平呢?” 太宰治笑了:“港口黑手党担任重要职务的人都是异能力者,在这种组织想要更上一层,首先要是个异能力者才行,在两年前,大谷康平给港口黑手党的生意造成了一笔极大损失。” 太宰治的语气轻盈而又充满恶意,他笃定地说:“从那个时候开始,大谷康平就换了人,追溯到三十五年前,大谷夫人生下的不止是一个孩子,而是一对双胞胎兄弟,弟弟因为幼年时被人发现具有异能力,被古板的父亲扔到乡下由仆人照顾长大,他似乎没接受过正式教育吧。” 说到这里,太宰治微笑着反问:“你说,既然我都知道这么多,森鸥外又知道多少?” 大谷康平彻底屏住了呼吸。 正如太宰治所说,他的消息来源只有一处,他不知道森鸥外知道多少,但危险雷达却轰然鸣响,每根神经都叫嚣着逃跑。 人工异能力实验并非无中生有。 经过无数次研究,研究员得出了一个结论,异能力可以被放大,可以被抑制,唯独不能被创造,两年前他通过一些机缘巧合,从森鸥外那里得知了人工异能力者实验的真相。 研究员从实验体身上转移异能力,并不断增强。 他曾经长久地困于非异能力者的身份,即使自己已经是港口黑手党的老人,也始终无法更进一步,更得不到首领的信任,恰好管家要去银行给他那个没用却是异能力者的弟弟打款,他一时间鬼迷心窍,不知怎么,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身处乡下的老屋之中,面前是被他击晕的大谷康正。 ——之后的事情就顺理成章起来。 大谷康正弱小的异能力转移到了他身上,那个废物的异能力有幸在他身上增强了无数倍。 【匣中之屋】 大谷康正的能力是操纵半立方米的房间,而转移到他身上之后,只要是房屋这个概念之内的一切,都可以被他操控,他受得苦都有了回报,他终于成了异能力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7月29日,【大谷康平】被森鸥外宣布死亡。 * 如果森鸥外或者江户川乱步也在这里,便能察觉到太宰治已经处在耐心极度缺失的状态。 他的心情恶劣极了。 如果太宰治一开始只是因为受伤而普通不愉快,当他渐渐意识到自己不愉快的理由之后,这种负面情绪便陡然被加了一把火,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情绪也一同荡入谷底。 “……” “你说什么?”太宰治心不在焉地扭过头,面前那根被吓坏的木头终于动了动嘴,色厉内荏,仿佛一只随时都会呲牙冲上来咬他一口的狗。 “……” “哦。”太宰治轻快地打断大谷康平,他本想装作害怕地抖索两下,却又陡然想起了什么,立刻失掉了兴致,表情也恢复到之前的安静,太宰治短暂地发了一下呆,平静地说:“他不来救我,实在太正常不过了,我一开始就没指望森先生会为我做点什么。” 他似笑非笑地弯了下眼睛:“倒是你,大谷先生,你对森先生还抱有什么幻想吗?” “作为我最珍视的孩子,我自然不希望他受到伤害,也不能丢下他不管,哪怕是要我去死,我也一定要将他救出去的。”大谷康平一字一顿地冲着太宰治重复着之前森鸥外说过的话:“他会来救你的。” “他会来救你的。”他喃喃道,好像森鸥外之前的承诺能带给他莫大力量似的,全然未察太宰治的脸色又阴沉了一些。 大谷康平狞笑着自言自语:“再等一分钟,我先杀掉你的朋友,下一个就是你——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 …… “时间到了。”大谷康平抬起手,掌心冲下,五指张开,再虚虚一握,眨也不眨地瞪着太宰治:“下一个就是你。” 太宰治面无表情地倚靠着墙壁。 …… …… “怎么回事?”男人脸上阴森的笑容冻结成一张怪异的面具,他霍地向前走了两步,子弹上膛,一张脸涨得通红,眼睛布满血丝。 原本应该受他控制的房屋一动不动,如同一个无机质的死物。 他的异能力。 他好不容易才获得的异能力、他仅剩的异能力不见了! “给我出来!” 大谷康平神经质地用枪来回指着窗户和门,有如惊弓之鸟,简直落根针都能让他立马扣动指间的扳机,太宰治慢慢闭了下眼睛,再睁开,轻轻叹了声气。 ——唰! 枪口立刻对准了他。 顶着黑洞洞的枪口,太宰治冷漠地笑了笑:“大谷先生,和我做个交易,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 一个柔和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房间里,接着紧紧闭锁着的大门被陡然破开,重重砸上墙面,磕出一道深痕,站在前面的那人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制服,神情温和而又冷淡,看见太宰治的时候他却很轻微地笑了一下,轻轻按了下挂在耳侧的耳麦。 “太宰治,我觉得不怎么样。” 第 14 章 森鸥外极少叫太宰治的全名。 太宰治习惯于男人不轻不重地叫他一声修治,或者是含着戏谑轻念一声太宰君,后面那个相对生疏的叫法使用于什么时候,仅仅依凭年长者的心情,多半时他一抬眼,便能看见男人修长如竹的身影,对方深紫色的眼眸注视着他,眉眼间总是蕴藏着柔和的笑意。 现在男人那双眼睛却像是笼罩着一层看不分明的雾气,冷而平静,面上却挂着笑,太宰治多少清楚森鸥外大致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但现在他受伤的膝盖很疼,在见到森鸥外以后,原本尚能忍耐的疼痛忽然成倍发作起来。 太宰治并不想让显得自己像个发脾气的愚蠢小金鱼。 于是他也学着森鸥外,扯了下自己的唇角,脸上多划过一丝情绪都欠奉,即使他的理智知道森鸥外能来救他都是意外之喜,可男人耳侧别着的耳麦却依然不自觉地变得扎眼。 “告诉我。”森鸥外往前走了两步,摘掉手套,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太宰治的脸颊。 他好不容易把小朋友养得这样好,现在出门前对方身上干干净净的黑色学生制服沾了大片大片的灰,一条腿不能受力,怎么看都很狼狈。 即使他本来就打算给太宰治长点教训,眼下的局面也在意料之中,但当他真的看见一只可怜兮兮的猫崽子,森鸥外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愉快,男人那双深紫色的眼眸又幽深了一些:“你打算和他做什么交易?” 太宰治没说话,他轻轻一瞟,大谷康平手腕上的分针在森鸥外接完电话转了将近两圈。 将近两个小时。 整整两个小时,太宰治想。 整整两个小时森鸥外就戴着他那个丑不拉几的耳麦,不知道呆在什么地方听大谷康平犯病,他之前还不能确定大谷康平这事森鸥外是否参与,但根据这个耳麦来看,何止是参与,大谷康平自以为安全的宅子早被森鸥外监控了个底朝天,至于是什么时候开始监控的——这只有森鸥外本人才知道了。 想到这里,太宰治打量森鸥外的目光愈发疏离起来。 森鸥外等了小孩一会,低低笑了一声:“很好,太宰治。” 接着他不再理会太宰治,转而看向大谷康平:“你要见我,我现在来了,找我有什么事?” 太宰治压根没管大谷康平提了什么要求,视线再一次从大谷康平的腕表上擦过,他自始自终都背着手靠着墙,袖口散开,皮肤挨着冰冷的墙面,森鸥外扫了他一眼,身体不着痕迹地顿了顿,却仍然耐着脾气听大谷康平说废话。 “就这些?”听完他反问道。 大谷康平举着枪口对着太宰治,枪口微颤:“没错。” 森鸥外挑起眉:“如果只是这些,你没必要这么兴师动众,可以,当然可以,我认识一个异能力者能将你的身形外貌都换成另一个人……” 太宰治猛地抬起头,冷冰冰地注视着森鸥外,他愈发疾言厉色,森鸥外的神情就愈发和缓,甚至还好脾气地和大谷康平谈起条件:“大谷先生,我还可以给你一个选择,既然你了解我是个怎样的人,自然也知道我对异能力者的态度。” “你现在已经是个珍贵的异能力者。”他说:“非常强大的异能力,这种时候为国家效力,每个人都义不容辞,除了为港口黑手党做事,也许你对政府的异能特务科会感兴趣。” 森鸥外的目光和太宰治的视线在半空相撞,他平和地对大谷康平说:“我能为你写一封推介信。” 大谷康平的脸色相当古怪。 能得到这种结果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做梦都不敢想象,他一开始的疯狂想法被森鸥外三言两语打消得干干净净,心思也活络起来,这时候他手底下的小少爷却突然忍无可忍地出了声:“森先生!” 森鸥外被太宰治打断,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太宰君,你对我的做法有什么不满吗?” 他像是完全察觉不出太宰治的情绪,太宰治动了动唇,像是平日里他那些精巧的词句已经积攒到舌尖,最后他还是沉默下来,又一次瞥过大谷康平的腕表。 森鸥外的神情骤然一冷。 下一刻金发的人形异能力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空中,略一用力便向门外冲去,房间里倏然掠过一道迅疾的风,大谷康平陡然一惊,本能地就想扣动扳机,之前言笑晏晏和他交谈青年军官却只是冷冰冰地侧过脸,浓黑的睫毛下闪过一丝冷光。 “砰!” 一声枪响。 太宰治的鸢色眼珠轻轻震了震。 森鸥外收起手.枪,随意将倒下的尸体踢开,迈步向前走去,军靴在地上敲出清脆的声响,这声音在太宰治面前停下,小孩的鸢色眼珠乌润清透,却没有因为刚才的变故而染上水汽,恰好相反,太宰治两道目光锋锐地刺向森鸥外,等着对方开口。 “你很有本事,太宰治。”森鸥外近乎于赞叹地鼓了鼓掌:“偷走我的机密文件,逼着我杀了大谷康平,现在又把福泽谕吉引了过来,告诉我,之前你想和这人做什么交易?” 太宰治反问:“你听了多久?” “从一开始。”森鸥外重新戴上手套:“自然也听见了你那句“他不来救我再正常不过了”,太宰君,被你这样说,即便是我也相当伤心呢。” “现在你杀了他,自然也没必要谈起交易了。”太宰治说:“毕竟我不知道森先生你是否会来救我,自然也要多做几手准备,不是吗?” “不是吗?”森鸥外似笑非笑地重复。 “好一个多做几手准备。”森鸥外脸上的笑意霎时间消失得一干二净,他冷不丁地伸手钳住太宰治的脸颊,手指用力收了收,掰着他的脸向上扯了点,小孩柔嫩的皮肤顿时出现少许红印:“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让你觉得我随时会把你送到实验室解剖?”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罕见的听着有些严厉。 太宰治不耐烦的挥开森鸥外的胳膊,正准备开口,森鸥外却直起身,转头向门口看去,门口那人有着一头银发,手中执着一柄锋锐的长剑,在他身侧,人形异能力断成两截,正在缓缓消散。 “大叔?”一道属于孩童的稚嫩声音出现在剑士身旁。 福泽谕吉若无其事地提溜起江户川乱步,把放到门口旁边,确保他不至于看见屋内的血腥景象:“没事,站在这里别乱动。” 江户川乱步扯了扯他的衣袖,拖长声音正准备讨价还价,福泽谕吉深吸一口气:“——不然我就把你送回家,告诉你母亲你今天都做了什么!” “森阁下,好久不见。” 刀光一闪,福泽谕吉利落地收剑入鞘,肉眼几乎无法捕捉到痕迹,男人的面色谨肃且不愉:“我只是受人之托过来救人,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碰见了曾经逃跑失踪的任务对象。” 福泽谕吉:“那么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森鸥外惊讶地睁大双眼:“哦呀,想不到居然有人能从政府最强的暗杀剑士手里活下来。” “实在不好意思。”他苦笑着说:“我前一阵收养的孩子被这人绑架过来,情急之下行事就粗暴了些,倒是福泽阁下会出现在这里,着实超乎了我的预料。” “当然超乎你的预料啦!”江户川乱步在门口试图从福泽谕吉身旁的缝隙挤过来,又被银发男人轻而易举地拎到一边:“乱步大人自然能找到最合适处理这件事的人,是不是,大叔?” 福泽谕吉眼皮跳了跳。 “切,我都说了没必要,都是太宰……”他被福泽谕吉镇压着动弹不得,嘟囔着抱怨:“这事还没完吗?乱步大人肚子饿了!” 森鸥外微微愣了一下,略微挑起眉。 不等森鸥外开口,福泽谕吉当机立断地抬起手,和服的振袖正好盖住江户川乱步的脑袋,别在腰间的剑柄因为这个动作显露出来:“我对你的表演毫无兴趣,这次来只是因为故人之子上门请托我帮忙,既然大谷康平已经死了,此事自然和我再无干系。” “希望我们不要再见了。”福泽谕吉拎着乱步的衣领,四平八稳地说:“告辞,森医生。” 他说完就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森鸥外微微眯着眼,目送着福泽谕吉的背影离开,经历了这个小插曲,他和太宰治之间的气氛缓和了许多。 这次来找太宰治,他没带任何人,也没有开车。 小朋友膝盖受伤,森鸥外便轻柔地将他抱了起来,又小心地避开伤处,太宰治熟练地伸出胳膊揽住男人的脖颈,对方身上温热的体温顺着衣料传过来。 他突然有点委屈。 森鸥外感觉怀里的雪团子突然将脸埋到了他的颈窝,安安静静地贴着不动了,他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睛,看着太宰治,从这个视角看去,他发现对方耳垂上有一颗小小的红痣,那颗痣很小很小,不仔细看就不能发现。 他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再开口时,他含着笑诱哄似的问:“太宰君,大谷康平让你感到害怕了吗?” “大谷康平?”太宰治闷闷地笑了一声:“别开玩笑了。” 太宰治放松下来后,觉得疲惫都快将他淹没,疼痛又让他无法安安稳稳地靠着森鸥外睡上一觉,他抵着男人身上挺括的面料侧了侧脑袋,露出小半张脸:“你不是也很清楚吗?” “我害怕的人是你呀,森先生。” 第 15 章 太宰治久久没等到森鸥外回应,半天过去,他感觉男人略微收紧了手臂,力道极轻,森鸥外垂下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顺着怀里猫崽子的后背,明知故问道:“为什么?” 太宰治静了一下,慢慢反问道:“森先生,您什么时候和我说过实话呢?” “不对。”他轻轻弯了弯眼睛:“您只是选择性阐述了一些事实而已。” 他受伤的膝盖愈发疼痛起来,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很没意思,平日摆出来的绵软笑容自然消逝得一点不剩,太宰治窝在森鸥外怀里打了个哈欠:“大谷康平成为实验体是他自愿的吗?森先生,几个月前我曾经在你的书房里找到过一份调查报告,调查对象名叫大谷康正。” “那是一份很久之前的调查报告了。”太宰治说:“一个拥有平平无奇的异能力、生活在乡下旧宅不被重视的次子,你调查他做什么?” 森鸥外敛住视线,深紫色的眼眸中浮动着难以辨明的情绪:“原来……” [原来从那个时候,他就开始怀疑了吗?] 太宰治拨开垂落在森鸥外肩头的发丝,又摘掉了男人制服上的胸章放进口袋,找了处舒服的地方蜷靠上去,闭上眼睛:“森先生对异能力一直很感兴趣吧,既然你能叫停人工异能力的实验,那么最开始你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即将被任命为常暗岛最高指挥的你对异能力者持什么态度?” 太宰治眼皮越来越沉,他恹恹地歪了下脑袋:“你曾经说人造异能力者实验基本全都以失败告终,负责处理失败实验品的人是福泽谕吉吧,以大谷康平的能力,他真的能从福泽谕吉手里活下去吗?” 没听到回应,太宰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问森鸥外:“他怎么能活下去呢?” 森鸥外含笑叹息:“原来是这样。” 太宰治低低地说:“匣中之屋是个成功的异能力实验,大谷康平身上没有发生任何排异反应,你曾经下令叫停所有人造异能力者实验,所以你宣布了大谷康平的死亡,但这样一个成功而又珍贵的实验体样本就这样被杀死未免太过可惜,于是你帮他摆脱了福泽谕吉,并在大谷康平的旧宅里安装了监视器,这个过程,就连大谷康平本人都不知道。”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微不可察,下一秒就要睡去。 森鸥外摸了摸太宰治的侧脸,触手之处的温度并不高,即使被他笼在怀里,太宰治似乎也很冷,蜷得很紧,就像一只怕冷的猫,因为疼痛显得脸色苍白,没什么精神,他又轻轻摩挲了两下手下柔软的皮肤,太宰治像是感到了外界传来的骚扰,皱着眉往里藏了藏。 [所以这孩子才会问我,剩下的异能力无效化研究包不包括人工研究……吗?] 森鸥外出了一会神,再一低头,怀里的小孩明显已经困极了,却仍然强撑着不要睡着,鸢色眸子固执地望着他,浓黑的眼睫因为困顿时不时颤抖一下,仿佛再等一个他自己也不清楚什么才会令他满意的答案。 森鸥外这一生被很多人注视过,无论是什么场合他都能游刃有余地作出最好的反应,尽管太宰治天生便有一身叛逆的骨头与常人难以想象的智慧,可怀里的小孩依然如家猫般乖巧温顺,精致的脸孔他似乎一伸手就能盖住,小小的一团,哪怕有人要对他打些坏主意,这个年龄的太宰治也依旧无计可施。 [……还是个孩子呢。] “睡吧。”森鸥外顿了顿,抬手遮住了那双眼睛,掌心里搔过的触感像是拢住了两只蝴蝶,他沉默地停顿了一阵,温和地开口:“不用怕了。” “修治还是个小孩子呢。”森鸥外说:“还不到需要考虑这些事情的时候,在我这里,你始终有任性的权力,所以不要再害怕了。” 太宰治太困了,男人的声线低沉而又悦耳,横滨前俩天才下过一场雨,空气中还泛着湿气,街头各种杂音此刻似乎都在远去,整个世界里,只有对方的声音还是清晰的,森鸥外身上有着浅浅的木质气息,非常熟悉,就像每天晚上他一侧身就能挨过去嗅到的气息一模一样。 昏黄的路灯光线落在对方身上,鼻梁高挺,轮廓清晰,却因为神情显得无端柔软起来,于是他放任意识沉了下去,恍惚间膝盖都没那么疼,不远处似乎又有着壁炉中柴火爆开时噼啪的响声。 …… 太宰治醒来时还沉浸在有着暖和壁炉的梦里,视觉被阻断后,其他感觉就尤其突出起来,身旁的确有着声音,却不是什么木柴爆开的燃烧声响,那声音更宏大,更密集,与此同时,微冷的湿气从衣料里渗了进来,唯一不变的,还是鼻端萦绕着的木质香气。 他无意识地挪动了一下。 “醒了?”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从他眼睛上移开,太宰治迟滞地聚焦目光,再转过头。 他很少在夜里出门,自然认不出这是什么地方,天色越来越黑,雨水瓢泼如注,森鸥外的外套此刻正披在他身上,男人抱着他站在一处破败的商户雨棚下面,左右都挤满了人,店里面摆放的木椅已经没有了空位。 太宰治鼻音浓重:“怎么还没到家?” “你跑得太远了,这地方我不好叫人来接。”森鸥外回答,又把外套向上提了一点,将小孩的脑袋也一起盖住:“继续睡吧。” 太宰治伸出胳膊抱住森鸥外的脖子:“我以后走路不会受影响吧?好像没那么疼了。” “我做了一些临时处理。”太宰治的膝盖上缠着一圈厚厚的绷带,上面打了一个漂亮的结,森鸥外又检查了一次:“没什么问题,回去好好修养几个月,不会有问题。” “可是我的腿还在疼。”太宰治扯了扯森鸥外的发尾,尖尖的下巴硌在年长者肩膀上,他趴在对方耳朵边上:“庸医。” 这句庸医实属冤枉了森鸥外,太宰治自己也清楚他这是无理取闹,但那条没那么疼但也依然发疼的腿让他无端变得幼稚起来,这种行径他三岁之后就再没做过,但现在他自顾自地将一切错处都甩给了森鸥外:“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 找我。 不是救我。 森鸥外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太宰治睡着的时候无疑是个神一样的好孩子,和他醒来就是两个极端,但以防在这种时候被猫挠脸,他还是无奈地认了错:“是我不好,回去再补偿你,好不好?” 太宰治不甚满意地仰着脸打量着森鸥外,余光却扫到有几个矮小的身影眼巴巴地瞅着他们,最小的那个还不到森鸥外的腰部,身上套着过窄的旧棉服,还留着几个窟窿。 他再一环顾四周。 这地方和他平时接触的地方完全不同。 到处是低矮破败的矮屋,铁皮墙上喷着乱七八糟的油漆,地面是没有修过的泥巴路,坑坑洼洼蓄满泥水,店里店外的人都穿着破旧,尽可能地把衣服套在身上,大体看过去,人都是干瘦的,还有几个人歪扭着不正常的身体委顿在角落,仔细一看,他们都或多或少失去了些肢体。 太宰治渐渐意识到了这是什么地方。 横滨的贫民窟和富人区离得不远,她不知道森鸥外为什么会来这里,但肯定自有他的倒理,最小的那个小女孩看他的眼神有些不解,又有些羡慕,一张脸又黑又瘦。 [他真像玻璃柜子里的瓷做的人偶。]小女孩想。 小女孩犹疑了半天,还是尝试着冲着太宰治怯生生地笑了笑,又从身后取出了一只装着胶底布袜的篮子,像是想要推销商品。 太宰治没什么情绪地望着她,又收回目光,凑到森鸥外脸侧:“她旁边的小孩在掏你的口袋。” 森鸥外沉默了两秒,平静地:“我知道。” 太宰治就不再说话了,那个小女孩仍然茫然而又无措地望着他看,一眨不眨,仿佛在看什么稀罕事物一样。 夜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时就已经雨停,那几个小孩雨一停就跑了出去,在他们走后,森鸥外单手揽着太宰治离开了雨棚,他对这块地方似乎很是熟悉,在混乱的贫民窟也能找到路,一直到人不太多的地方,他才沉静地说:“那些孩子的父母都征召去干活了,我上次来这边,这里还没破成这样。” 森鸥外似乎只是随口这样一说,他抱着的太宰治却直起身体,他抿了抿嘴,心口有点堵,又皱着眉盯着森鸥外,眼睛一眨不眨,盯得森鸥外无法忽视那种过于热烈的视线。 “怎么了?” 太宰治却像是被火烫着爪子一样,陡然缩了回去:“没什么,你之后是不是要去常暗岛?” “按计划是要去的。”森鸥外垂下眼帘,微微地笑了:“但现在我还有个孩子要养,只能暂缓些时日了。” …… …… [只能暂缓些时日了。] “到时间了——太——宰!”太宰治还沉浸在这句话里面,另一道格外过分的声音在他上方蓦地响起,他下意识地睁开眼睛,一抬眼就是江户川乱步在他脑袋顶上咔哧咔哧地嚼粗点心,两人视线相撞,江户川乱步停下咀嚼,若有所思地俯低身体:“你梦见什么了?” 太宰治看清是江户川乱步以后,他的眼睛迅速地弯了一下,声音轻柔而又流畅:“什么?” 江户川乱步一见太宰治装傻,顿时失去了继续探究的兴趣,他懒洋洋地倚靠在一边:“快要轮到你去做毕业演讲了,父亲打算让我继续在这所学校升学,你呢?” 太宰治轻飘飘地站了起来,向远处眯着眼睛眺望,轻快地说:“大概和你一样吧。”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梦见很久之前的事——不对,梦到这些事的理由他很清楚,乱步也从他的表现中瞥见了一两分端倪。 “才不是。”江户川乱步皱了皱鼻子,略有些嫌弃地往太宰治身上丢了块粗点心:“你再这样我就不管你了。” 他丢完粗点心,又抿了抿唇:“你知道你可以不理会森鸥外的,对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一些时间大法 第 16 章 “……以上。” 太宰治的演讲可谓是精妙一流,只是江户川乱步一直在底下打瞌睡,他前一天晚上思考太宰治思考到睡不着觉。 不是说思考什么无法解决的棘手问题,而是单单思考太宰治这个人而已。 战争已经到了末期,败局已定——这种时候森鸥外去常暗岛做什么,他没有太多情报分析不出来,可他的幼驯染太宰治肯定是知道的。 [所以说这个家伙麻烦透了。]江户川乱步暗自抱怨道。 在明知道常暗岛不是什么好地方的时候,却始终像找死一样跟着森鸥外一起过去,即便这里面有森鸥外的要求,但太宰治本人似乎对此毫无意见。 想到这里,他便抬头向演讲台上看去,而太宰治似乎一直没将注意力从他身上挪开,很轻微却也很真诚地翘了一下唇角。 …… “今天的天气真是差极了,老是去买炭的那家店一定大亏了一笔,如果你要采买炭火——当我没说,太宰,你以前训练到一半的体术现在必须捡起来了,啊,这是为了你好,如果不想……” “打住,乱步大人。”结束演讲后,太宰治及时冲着乱步比了个结束手势,结束对方不知所云的跳跃陈述,笑眯眯地:“倒是你,真打算去做警察吗?” 江户川乱步的父亲是优秀的警察,按照这个国家的惯例,乱步未来也会戴上警徽,成为这个国家的执法部门中的一员。 这些年下来,哪怕是他依然对乱步没太多好感,可就当他在养一只猫,现在也养得很有经验了。 乱步性格使然,依旧没有什么朋友,这些年愿意和他来往的仍然只有自己一个,每天早上他都要让司机先将车开到乱步家门口接到他,否则乱步就会独自一人在电车上迷路,更别提那些因为乱步不通人情世故惹出的麻烦了。 乱步:“司机怎么还没来?” 太宰治回过神:“田中先生的母亲生了病,森先生还没找到代替的人……怎么了?” 乱步兴致勃勃地睁大那双幽绿色的眼眸:“所以啊,所以电车怎么坐,太宰,我们今天要坐电车回家吗?” 太宰治顿了顿。 他不由地交叠起双手,两边食指轻轻摩擦着,这是他一贯的思考方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跟着森鸥外养成的坏习惯,但说实话,对于安排一个人的未来——他倒是也能粗暴了事地安排出一条有迹可循的轨道,但放在乱步身上,他却无端陷入了迟疑。 [如果我把乱步独自一人留在这里。] [乱步是个真正的天才,只是他的父母将他保护得太好,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有过人的才能,甚至单纯地以为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 乱步还什么都不明白,太宰治这些年偶尔也冒出来过若是他将乱步的父母精心为他设下的保护膜戳破会发生什么的念头,但出于某些理由,他始终没有这样做。 [我还是更愿意看着他在这个世界四处碰壁——]太宰治转而敷衍起自己来。 江户川乱步极度不爽地摁住太宰治的脸颊:“你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乱步大人就要生气了!” 太宰治轻巧地扯下他的手,一如既往地:“嗨嗨,遵命,乱步大人。” “常暗岛很危险。”江户川乱步突兀地:“森鸥外想你过去一定没安好心,啊啊!好讨厌,为什么你一定要和他呆在一起?” 他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厌恶地皱起眉:“万一你死在常暗岛怎么办?” 太宰治倒是心情很好,但他显然清楚如果他对着乱步说“那也不错”会迎来什么后果,就依然挂着无懈可击的微笑:“理论上森先生还是我的监护人,这种少爷日子我还没过够。” 江户川乱步暗想:这倒是真的。 “乱步。”太宰治放任乱步在他一旁嫌烦似的作了半天,忽然正色道:“我要你回故乡那里去,乡下没什么不好,至少比城市里规矩少一些,你的父亲也快要退休了,我希望你们能一起回去。” 他原本还想说点什么,例如解释一下自己的理由,可这种坦然对太宰治来说已经是极限了。 他只能貌似无意地微笑道:“就当作我们之间的约定怎么样?” …… 太宰治回到公馆,周围几乎没有落脚之处,深田管家恨不得将太宰治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全部打包装去常暗岛,尽管太宰治口上说着他还没过够少爷生活,但在这些真切关系到他日后的准备面前,他反而毫无兴致。 深田管家见到他:“小少爷,您还是不要去常暗岛,那地方我曾经去过一次,一年到头连太阳都没几天。” 太宰治飞快地点了下头,几步掠过地上的包裹,踩在楼梯上回了下头:“森先生?” 没人回应。 太宰治等了几秒,又提高声音:“林太郎?” 深田管家已经不再纠正太宰治的称呼问题,可他还是忍不住会冲着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少爷叹口气,絮絮叨叨:“您要是不想去,只要说一声就行,常暗岛真的不是——” 那可是战争,老管家想起战争,就觉得喉头梗塞,说不出话。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从楼梯上走了下来,金发碧眼,长发系成一束,戴着白色手套,全身裹得严严实实,不露出一点皮肤,太宰治笑眯眯地冲着他挥了挥手:“爱丽丝,森先生呢?” “太宰君。”金发男人顿了顿,无奈地微笑道:“修治,有什么事?” 太宰治几步走到他身边,像没骨头一样挂在他身上,姿态懒散:“你不是也听见了,深田说我不该去常暗岛。” 从大谷康平那次事件之后,森鸥外就给太宰治多配备了几个守卫,但太宰治向来是个安分不下来的坏家伙,得寸进尺,日益嚣张,到最后,他不耐烦地扯住森鸥外。 “我想要爱丽丝。” 森鸥外:“……” 太宰治睁着两只能让世界上最铁石心肠的人心软的漂亮眼睛:“森先生,把爱丽丝给我吧。” 森鸥外自然拿他没有办法。 爱丽丝是森鸥外的人型异能力,性格外貌都可以自由设定,不清楚底细的人,根本不能发现爱丽丝的本质,他看着实在太真实了,太宰治一开始觉得这东西挺令人毛骨悚然,纯粹是个披着人皮的小怪物。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爱丽丝是森鸥外的一面镜子。 作为异能力造物,森鸥外的喜好会毫无保留地反应在爱丽丝身上,如果将爱丽丝身上的一切设定都剥除,最后剩下的,就是森鸥外本人。 太宰治的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爱丽丝身上挂着个拖油瓶,他熟练地伸手一托,又调整了个不至于硌着太宰治的姿势——太宰治自从入夏之后就越来越懒,一步路都不想走。 他抱着太宰治,语调很是平静:“如果你不想去,那就留在这里。” 话虽如此,金发碧眼的男人,脸上的神情却有些微妙,很是矛盾,冷淡之色一闪而过,继而又恢复平时的模样,那点细微的神情变化几乎无法被察觉。 太宰治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爱丽丝脸上,见状,他拖长声音:“——这样?那我就不去了。” 爱丽丝没作声,揽紧的手臂却稍微收了收。 太宰治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一把揪住他的领口:“你好大的胆子,我上次给你设定的人格是什么?” 爱丽丝:“……” 爱丽丝的嗓音低沉而又无奈:“不能对你有任何隐瞒。” 太宰治靠在他胸口,像一只懒洋洋的随时都会晒着太阳睡着的猫,阳光从透明玻璃穿透进来,在他毛茸茸的蓬松卷发上镀了一个亮色的圈。 好想揉一揉,手感一定很好,爱丽丝莫名产生这种想法,下一秒又哂然一笑。 随着年龄增长,太宰治那张原本就极其精致的脸,也渐渐的长开。 他现在看着不是橱窗里摆放的人偶了,却成了比人偶昂贵无数倍的珍宝,鼻梁挺秀,睫毛纤长,那双鸢色眼睛时常含着笑意,此刻他冲着爱丽丝伸手比划了一下,手指挨着对方的脖颈虚虚擦过。 “没有下次。”他不讲理地威胁着,唇角勾了勾:“不然我就重新设定你。” 爱丽丝瞥了他一眼,心想你要是现在碰到我,就得从楼梯上一骨碌摔到底,摔得你一瘸一拐,但被人间失格碰触的感觉的确不好,那种感觉类似于死亡,毫不夸张地说,人间失格能真真切切地杀死他。 但至今为止,他只货真价实地碰到过太宰治一次——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爱丽丝移开目光,掩住眼里的笑意:“遵命。” 他拧开太宰治房间的门把手,把他放在欧式的软床上。 这间卧室全是他迫于作过头的太宰治一点一点布置出来的,那张床软得几乎可以陷进去,一戳就是一个小坑,躺在上面,就像躺在云里,体验感自然糟糕透顶,晕乎乎的。 当时年龄尚幼的太宰治刚看完一篇童话故事,就指使着他按照豌豆公主的规格待遇,堆了一层又一层羽绒被,又强迫他变成金发幼女在上面躺了一整晚。 至于太宰治本人。 ——他从不在这间卧室休息。 亮堂堂的日光下,对方本来就白的皮肤更是细腻如冰凉的瓷,看着又柔软又娇气,生长期的小孩骨头虽然坚硬了一点,总体还是软的,太宰治又很瘦,又有挑食的毛病,不管怎么养,抱着都轻盈极了,仿佛没有重量。 想到这里,爱丽丝眼中的笑意淡了一些。 正值盛夏,外面的喧嚣蝉鸣却被隔绝在这栋公馆之外,太宰治的睡眠一向很浅,每年夏天,深田管家都要去花园搜寻个遍,确保没有一只夏蝉打扰他。 不管他对太宰治一同去常暗岛抱有什么态度,常暗岛到底是什么样,他比深田管家清楚太多,而太宰治这些年又过的是什么奢侈的生活,被娇惯得有多无法无天,他自然也一清二楚。 太宰治过得极好,无论外面因为战争已经凋敝成了什么模样,哪怕是战火烧到海港,物资极度紧缺的时候,他依然可以拿那些飘洋过海极其昂贵的西洋玩意扔着玩,森鸥外对他更是毫无底线,哪怕是议事时紧锁着的会客厅,他也可以肆无忌惮地推门闯入,再爬到森鸥外膝盖上,听着他们讲那些极其重要、极其机密的事情。 他真的要把这孩子带到那种地方去? 爱丽丝垂下眼睛,往瓷杯里倒满牛奶,又拿过去,心想一会他再去看看深田管家给太宰治装的行李是否有什么疏漏,身后却传来对方漫不经心的声音。 “爱丽丝。” 太宰治双手捧着瓷杯,蜷起一边膝盖,眼睛笑眯成一条缝,肩膀没忍住抖动了两下,又趁着爱丽丝俯身替他换鞋的时候,毫不客气地踩上对方的腿面。 “——所以,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男人挺括干净的黑色西裤顿时多了一小块灰,脏兮兮的,仿佛被猫踩过的脏爪印。 爱丽丝握住太宰治的脚踝向上提。 太宰治蓦地收敛起笑容,居高临下地望进另一双碧绿的眼眸,他好整以暇地望着一瞬间眼里掠过惊愕之意的金发男人,却像是在对着另一个人,轻飘飘地开口。 “你对我隐瞒了什么?” 第 17 章 爱丽丝垂着眼睛,一声不吭,挪开踩在自己膝盖上的那只脚,又替他套上袜子。 戴着白手套的修长手指握着吊带袜的袜带,再握住对方的小腿,将金属扣拉紧,多余的系带穿入软扣,这才将另一只皮鞋套上去。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缓慢地:“早点休息。” 太宰治之前的问题他没回答,即使他知道答案,也不该由他回答。 可实际上,他刚才和太宰治的相处模式,已经脱离了他的性格设定,更加偏向于原本模样。 ——他的所有者,森鸥外本人。 爱丽丝一向对太宰治百依百顺,有问必答,而森鸥外和太宰治之间的相处,却是两个极端。 哪怕太宰治被森鸥外娇惯得无法无天,森鸥外对他来说几乎没有秘密,但他们之间却很少像之前那样平直简单地交流。 都是心思极深的聪明人。 太宰治坐在床上放空了一会,忽然一骨碌翻身从床上下来,几步跑到门口扯开门,径自左拐去了楼上,影子从走廊的落地窗前经过,一会长一会短。 他毫不犹豫地推开门:“森先生!” 他的监护人照例穿着笔挺的军装制服,黑发如鸦羽一般,这时候的书房窗户正好落进橘红色的日光,照在他胸口闪闪发光的勋章上。 听见声音,男人颇为意外地转过身,眉眼顿时舒展开:“修治?” 太宰治怕热又怕冷,盛夏的横滨热得宛如一只蒸笼,他热得要命,衬衣领口敞到第三颗扣子,露出的皮肤就愈发得白,白得近乎透明,以前的夏天他基本都会找一件柔软的浴衣,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些和津岛家有一些联系的物品全被他扔进了垃圾桶。 他现在的生活习惯相当西式——早餐是香肠煎蛋牛奶面包,每天早上要泡澡,还跟着森鸥外学了几门外语,就像他一开始就生活在这栋坐落于横滨的公馆里面一样。 太宰治停顿了一下:“要出发了吗?” 他放慢脚步,走到森鸥外身后,书桌上照例摆放着成堆的纸张,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亲眼看着这堆文件从小小的一摞,逐渐堆得连书桌都放不下。 森鸥外站起身,不着痕迹地掩住面前的文件夹,目光似乎穿过他面前的少年,看到更远的地方,在他的手边有一只被剪过的雪茄,却没点燃。 “太宰君,你可以不和我一起的去的。” 太宰治听见这道和缓的声音,试图分辨里面的情绪,也许是常暗岛的麻烦足够紧迫,让森鸥外都罕见地不再那么游刃有余,他揉了揉太宰治的脑袋:“留在这里,深田先生也能照顾好……” 太宰治抱住了他的腰。 “……你。” 森鸥外怔了几秒,不确定地伸出手,又捋了捋太宰治柔软蓬松的发顶,又顺了顺他的脊背,为这难得的乖顺而感到苦恼:“怎么了?” 太宰治低低地抱怨,像是很受不了一样:“森先生,你现在装什么好人?” “已经晚了。”他低着声音,相当不客气地控诉:“你明明是想要我和你一起去。” 森鸥外接到调令之后就忙碌起来,书房的电灯彻夜点着,常暗岛曾经计划的用途即将被启用,桌面上每一页文件都记载着沉甸甸的人命,炮火、尘土、疼痛——还有死亡。 太宰治的异能力极度珍贵,在关键时刻,绝对是一张扭转局势的鬼牌。 森鸥外从未想过那个在沙龙里捡到的小孩能呆在他身边这么久,直到今天,他还记得那个夜晚潮湿的水汽气息,小孩长得精致漂亮,早慧聪颖,冲着他露出甜美的笑容,一双鸢色眼睛清亮如镜,像是能照映出人世间全部污脏的念头。 而他把这孩子一点一点养大,就像在驯服一只聪明的猫,纵容他全部的心思,连一些无伤大雅的坏习惯都一并纵容着,纵容得他没有任何距离感,直到现在为止,他多年前特意为太宰治准备的卧室,都没有真正派上用场。 而他真的要把这孩子带到常暗岛去吗? 森鸥外含着自嘲的笑意想,明明他一开始养着太宰治就是为了这个用途,可就像他暂缓一会的计划一样,一暂缓,便是这么多年,暂缓到如今火烧眉毛,他竟然还犹豫着做不出决定。 尽管太宰治对江户川乱步说他去常暗岛是森鸥外的要求,可实际上,森鸥外从未将这个念头说出过口。 倒是太宰治,懒洋洋地要深田管家为他准备行李。 两条环住自己的两条瘦弱手臂一触即离,森鸥外叹了口气,刚才还伸手抱住他的小孩现在却已经略显别扭地将视线移到别处,他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头:“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没有人有尊严可言,无论是长官还是士兵,随时都可能被炸个稀烂,比你想象得糟无数倍,到时候我也顾不上你。” 森鸥外的声音仍然温和而又轻柔。 “太宰君,即使你在这些纸张上看见了那些场景的复刻。” 男人平静地说:“现实和故事,完全不一样。” 太宰治无所谓地嗯了一声,他离森鸥外离得很近,木质香气很淡,始终萦绕在这一小片地方,阔大的落地窗,阳光毫不吝啬地晒在他身上,烤得他昏昏欲睡,而这点浅淡的香气又让他的睡意更重了一层。 他打了个哈欠,窝进办公桌旁的狭小软榻上,困顿地:“我早就知道。” …… 太宰治一直到船上才又提起之前问爱丽丝的问题。 深田管家耗费无数心思为他们收拾好的行李还是留在了家里,时间太紧,常暗岛基本运不进物资,到最后森鸥外也只是拎了两只皮箱就带着太宰治坐进了汽车。 太宰治撑着下巴:“森先生,现在该告诉我了吧。” 森鸥外没回答他,微笑着试图敷衍过去。 太宰治的眼神愈发不高兴,他在桌子上轻扣了两下:“您是觉得之后我发现不了?” 森鸥外叹气道:“你不会乐意听到的。” 面对少年眼里满满的“你不说怎么就知道我不乐意”,他沉默了一会,推开身旁的舷窗,湿冷的海风吹得太宰治抖了两下,眼看着伸手就要扯走他的外套。 森鸥外盯着远处越来越近的海岛:“我以前有个计划。。” 太宰治骤然一怔。 下一瞬他用力抿住唇,再放松:“——不死军团?” 森鸥外像是已经预见到小孩的反应,他平和地嗯了一声,等着迎头而下的狂风暴雨,从很久以前,太宰治就毫不掩饰地展露出对一切将人化身工具的手段的不喜,这项计划即使仅搁置于纸面,太宰治也因为他居然能想出这么丧心病狂的计划冲他发了很久脾气。 但他迟迟没等到身旁的动静,略一侧脸,太宰治裹着厚厚的棉外套,握着一杯热水出神,嘴唇抿得有些发白,靠近极圈的地方气温已经很低了,比冬天的青森还冷,触着杯壁的手指冻得有些发红。 太宰治怔忪了一会,发觉森鸥外望着他的眼神愈发复杂,他深深吸了口气,干而冷的空气冲入肺部,又绷直了背,若无其事地笑弯眼睛:“怎么了?” 这话通常是由森鸥外来问。 在过去的相处中,森鸥外总是一遍又一遍地不胜其烦地问着他“怎么了”,太宰治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森鸥外也不是,但身为监护人总是要纵容自己养的小孩。 “不死军团。”太宰治的脸色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异样,过低的气温并没有让他的思维停滞分毫:“这项计划被停止是因为太过不切实际,现有的治疗手段都无法将士兵恢复原样,短短几年,科技也没有发生颠覆性地突破,既然您又提起了它……” 太宰治笑起来:“您终于找到了能促成计划实施的异能力者,接下来我就要见到他了?” 他的语气相当漫不经心,手里抱着的那杯热水已经凉了许多,杯口氤氲着有气无力的热气,太宰治随手将杯子放上桌面:“祝贺您。” 得到答案以后,太宰治迅速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至少明面上如此,那双漂亮的鸢色眼睛也向窗外看去,灰暗的天空下,常暗岛仿佛一只卧着的死寂怪物。 “真可怜啊。”他评价道。 森鸥外则苦笑了一下。 * 到处都是鲜血,到处都是焦痕。 各种意味着死亡的轰爆声几乎二十四小时伴随在耳边,天上一直飘着雪花,断肢和废墟被冻得硬邦邦的,血混着水冻成一块,不慎滑倒在冰面,就能嗅到令人作呕的腥气。 太宰治在常暗岛过得相当适应,出发前森鸥外对他的担忧和疑虑现在看来全是多余,到最后他反而忍不住揪住往外跑的太宰治,严肃地问他:“你还好吗?” “我有什么不好的。”太宰治莫名其妙地反问。 和熟悉他的人的想象完全不同,太宰治真的不在意自己过得是好是坏,金碧辉煌的宫殿他能住,风一吹都会倒的破旧帐篷他照样能住,现在更困扰他的问题是,他到现在都没找到曾经一直困扰他的问题答案——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啊? 这个问题被常暗岛变得更加尖锐了。 他是这地方唯一称得上孩子的人,不管他是否愿意,不只是森鸥外,所有人都会对他多加照顾,前俩天有个试图给他讲睡前故事的青年,今天已经被炸成了两截,听说家里也有一个孩子,太宰治白天基本呆在医疗兵的房间里,一间不大的屋子里面挤着几十个人,伤员蜷缩在木板床上不停地发出痛苦的声音。 这算是常暗岛最安全的地方。 没有意义。 太宰治连他们的名字都懒得记,一开始就注定是败局的战争,一见面就知道会死的人,什么都没有意义,倒是森先生那个不死军团—— 打住。 所以那个讲故事的家伙先死了,倒也是好事,太宰治一边想着,一边翻开一本急救知识百科。 他旁边担架上被炸伤的男人也快死了,脑壳塌陷进去了一块,肠子被人勉强塞回原位,写下的遗书已经被人拿了出来,等着有机会寄回去。 紧闭着用以保存一点热气的房门被人用力推开。 “你们要睡到什么时候!你们这群废物!” 太宰治一脸空白的抬起头,瞳孔剧烈收缩。 房间很暗,被推开的那一瞬间门口无数光芒陡然倾泻下来,站在那里的两个人像是要融进光里,他先看见的是一个女孩——太宰治没法用其他词语来描述她,毕竟对方站在那里和乱步差不多高,穿着裙子,头上还戴着一条棉质的发带。 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气若游丝的士兵眼中迸发出怒意,却又因为疼痛骂不出声。 女孩几步跑过去,伸手触碰到他的伤处。 一瞬间,士兵脸上扭曲的神色凝固在了脸上,狰狞可怖的伤口尽数消失,被炸掉的胳膊长了出来,无形的生命力轰然注入这具躯体,男人躺在地上,像是想哭,又被狂喜冲击地哆嗦了两下嘴唇。 他含含糊糊地看向自己的长官:“长、长官,我——” 她简直是个天使,士兵想。 太宰治砰地一下合上书。 与谢野晶子救完一圈人并没有花多久时间,她照着伤势轻重挨个救过去,又注意到坐在桌边的太宰治,她一开始就对这个和自己差不多的少年很是在意,这地方全是伤员,理所当然的,她以为太宰治也受了重伤。 晶子走过去,试图碰触到他的皮肤。 对方笑了笑,轻巧地避开,冷淡地瞥了她一眼。 “——离我远点。” 第 18 章 (以下是与谢野视角,第一人称。) 森鸥外来敲我家大门的时候,我正好在帮父亲打下手,我父亲是酒井一老字号点心铺骏河屋的老板,家里还算富裕,但身为商人,和森鸥外那种大人物几乎没有接触。 森鸥外就是那种买两块点心都有勤务兵或者秘书或者司机来跑腿的人。 我当时满手都是点心糖霜,他站在门口,我第一眼看见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他胸口那些勋章,那些只在报纸上见过的东西,父亲显然比我懂得更多,毕恭毕敬地请他进了门。 森鸥外拒绝了,他冲着我父亲诚恳地笑了笑,接着两个人就去了里屋——等他们出来,父亲抹了抹眼角的泪花,紧紧地抱住我,嘴里喃喃念叨一些他平时念叨过千百遍的话:“没事的,不会有事的,晶子,你要多救些人,把胜利带给我们。” 对了,我是个异能力者来着。 “拜托了。”森鸥外这样对我说。 我很喜欢森鸥外,他和那些大人不太一样,会尊重我的主意,对我也很好——好到几乎是纵容过头,我干什么他都不会生气,我被他纵容得自己都开始心虚,而且他从不试图教我大道理,可我对那个叫常暗岛的地方还是充满害怕,又强撑着不能表现出来。 森鸥外见我看着窗外,离开了车厢,回来时他给我买了条发带,说没关系,你会呆在最安全的地方,虽然无聊,但只要你不往外跑,谁也伤害不了你。 他郑重其事地向我保证:“我用我的一切向你发誓。” 我信了。 森鸥外忙得要命,哪怕是在火车上也一直对着一些他不让我看的东西沉思,我闲得无聊,就去扯他的袖子,这人第一反应不是拽袖子而是收拢自己的头发,接着他像是早就预料到一样,递给了我一只手提箱,里面摆着满满的女孩会喜欢的东西,可爱的毛绒兔,法式奶油蛋糕、香水、首饰—— 我指着他另一只箱子:“那里面是什么?” 森鸥外弯了弯眼睛。 他笑得时候非常温柔,深紫色的眼睛像会流动的湖,垂落下来的发丝从他脸侧擦过,他说:“我也要带一些打发时间的东西吧。” 我“噢”了一声,指了指:“我能看看吗?” 他自然答应了。 说实话他那口箱子相当无趣,除了书就是纸,还有一台信号发射器,唯一有意思的就是他还装了两只蟹肉罐头,我问他你喜欢蟹肉罐头吗?森鸥外却收敛了笑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不喜欢。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这个陌生的军官对我来说太遥远了,如果不是我的异能力,我和他这辈子都不会有交集,但我喜欢和他说话,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会认认真真地听,不同于经常有人对我说的“以后你努力嫁个好丈夫”,森鸥外不会嘲笑我的想法不切实际,也不会将我的努力视为玩笑,他就那样拄着下巴,温温柔柔地看着我,笑着说。 “这样很好。” 我发誓我的耳朵一下子红了。 然后我把注意力放到他那口箱子上,说实话我对常规意义上女孩喜欢的东西并不感兴趣,在那堆书里面,我还见到了一本医书,就问他怎么回事,森鸥外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以前是个医生。”他说:“东京大学医学系,就是你想读的那个东大,如果要写推荐信,我可以帮你写。” 我说我也想当医生,我想用我的异能力救人。 森鸥外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我下意识地以为他要嘲笑我,非常恼怒,还有种被人背叛的难过,憋着气问他怎么了?他笑着摇了摇头,把我抱起来放到火车窗边的位置,却没像之前那样说“这样很好”,我手里还抓着那本医书,赌气似的翻开了。 毕竟那是森鸥外,他不想我知道的事,我决计打听不出来,就和太宰治一个样。 我和他赌气,要他教我这本书,森鸥外原本忙得不可开交,我知道他会拒绝我,以前在家的时候,最疼爱我的父亲都不可能完全顺着我的意思,我以为他会微笑着敷衍我“晶子,乖一点”,但森鸥外毫不介意我对他工作的打扰,收拾好那些文件:“想学哪些?” “……” “都要学。” 森鸥外没把我的赌气当回事,戴着白手套的手指从书页上划过,他讲课(姑且算讲课)速度极快,略着跳着讲,思维还极度发散,我虽然想当医生,可在此之前也最多是提前完成了女校的课业,除了基础课程,额外的都是弹琴、跳舞、插花、茶道……这类我认为没有用的东西。 听他讲课的感受和之前去女校完全不同。 简言之,听不太懂。 森鸥外讲了一会,哑然失笑。 “抱歉。”他摘下手套,揉了揉我的脑袋,对我说:“我习惯了。” 我不知道他习惯了什么,但在冷色调的天光下,森鸥外显得没那么温和,深刻的轮廓棱角,削薄的嘴唇,然后他一点一点重新戴上手套,眼神十分平淡。 进入营地的时候我其实没那么镇定,即使出发之前,森鸥外给我看了一些影像让我提前做好心理准备,但随处可见的痛苦和绝望还是让我腿软,思维一片空白——我当然害怕。 我怕死了。 那句废物自然也骂得不是特别中气十足,强撑着让自己不要暴露出色厉内荏,随即我立刻看见桌前坐着的那个少年,蔫巴巴的,懒洋洋的,让人挪不开眼睛,他长得实在太漂亮了,容貌极盛,漂亮得一切词汇都难以描摹。 我以为他受了伤,很快我立刻意识到这个人和森鸥外认识。 他不说话,也不做出任何表示,倒是对森鸥外笑了一下,鸢色的眼幽深一片,面色苍白。 我觉得他们一定关系不好。 接着我收获了平生第一句“离我远点”。 ——我觉得太宰治这人就是有病。 我从士兵口中知道了他的名字,又知道这是长官一起带来的孩子,和我关系好的士兵都不了解太宰治,一说谁都知道他,再一问谁都不了解他,哪怕那声冷淡至极的“离我远点”和他糟糕而又恶劣的态度都阻挡不了我的好奇心,军营实在是太无聊了,我的同龄人就太宰治一个。 而且我很不高兴。 凭什么太宰治想去哪就去哪,我却要始终呆在屋子里面,被人保护着?我越想越不满,面前的医书都看不进去。 于是我又去找森鸥外。 我直接撞门进去,刚要质问他,森鸥外竖起食指在唇边向我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我骤然一噎,才发现他旁边那一小团——太宰治整个人笼在森鸥外的黑色大衣里面,蜷在他旁边的宽大椅子里面睡得不省人事,两只脚塞在森鸥外怀里,靠对方的体温取暖,他真的很像只猫,蓬松柔软的头发压塌在脸侧,我家里那只又肥又胖的三花猫都不如他睡觉时间长。 我看着太宰治,感觉自己生吞了个柠檬。 森鸥外这里多舒服啊,我追悔莫及,森鸥外作为常暗岛的最高指挥,房间时刻供应着热水和暖气,安安静静,这些天士兵对我的喜爱让我非常苦恼,他们对我太好,对我太热情,早知道我也躲到这里来。 但我心底有点不对味。 我来常暗岛,每天都在想家,家里还有那么多人在等我回去,我想念家里暖烘烘的糕点香气,母亲给我做的新衣服,来常暗岛之前我和她一起挑了布料,父亲说生日那天他会给我做个西洋蛋糕。 现在生日都过了。 森鸥外压低声音,听着和平时又不太一样,柔软了很多,但也一样轻快:“怎么了,晶子?” 我仔细阐明了自己的理由,如实说:“我也想出去,森医生,往前走全是机密,往后走是厨房和伤员营,这么多天我的活动范围就是这几条走廊。” 而太宰治这个家伙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凶森鸥外:“你不让我出去,我就把你的鼻子咬下来。” 森鸥外唇角勾着一点点笑,那点苦恼而又柔软的笑意就像繁星一样藏在他的眉梢眼角,我最受不了他这副表情,那种年长者看不懂事的孩子的表情,会让我感觉很愧疚,但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他看起来有点难过。 森鸥外叹了口气。 我:“……” 我想要不算了,我也不是非要出去,只是憋着难受,这时我听见森鸥外旁边有人噗嗤笑了一声,我不爽地瞪了过去,那一团黑漆漆的宽大衣服抖了抖,悉悉簌簌抖个不停,太宰治要是一只猫,现在估计笑得毛肚皮都亮了出来,我也跟着他一起发抖,只不过是被他气的!我想也不想地提高声音,满是敌意地问他你笑什么! 太宰治转过头看我。 我一下子愣住了。 那家伙笑得眼角挂着泪花,鸢色眼睛倒影出我的身影,和我偶然见到他时那种阴郁的眼神不同,现在那双眼睛像是有光落了进去,微微发着亮,太宰治懒洋洋地往后靠了靠,唇畔含着倦懒的笑意:“好了,我带你出去。” “——修治。” 森鸥外的声音听得我心脏漏跳一拍,那种叫法就像我父亲在我即将闯祸或者已经闯祸之后叫我“与谢野晶子”,太宰治脸上笑意不变,直接把森鸥外不轻不重的警告当耳旁风,他抽回腿,我发现这家伙连袜子都没穿。 森鸥外是不是太娇惯这家伙了? 常暗岛这地方真的很冷,太宰治刚踩到地上就顿了一下,他皱着眉去找鞋,森鸥外眼皮跳了跳,捏着他的踝关节把他扯离了地面,又握住他的小腿,语气重了不少:“别闹。” 我心想太宰治这家伙应该挨顿打。 我父亲从来不打我,但我见过邻居家的男孩被母亲揍了一顿,揍完就老实了,我几乎是惨不忍睹地看着森鸥外替太宰治套上袜子,再套上鞋,心想这之后太宰治肯定更加得寸进尺,我又有点心痒,但到底心痒哪一个也不太清楚。 森鸥外想对一个人好,那是真的无法抗拒,哪怕他作为最高指挥时发号施令时再无情、再冷酷,或者他穿着那身军装时显得再冷硬,你也可以放肆而又过分地打扰他,要他满足你的要求,他只会含着笑任由你对他胡作非为,就像没有底线一样。 而太宰治要是扒掉他那身阴郁而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壳子,露出里面的柔软猫猫,安静而又乖巧地信赖着你,哪怕恶劣对待他,他也不会生气,时不时还会被猫猫轻柔而又小心地略微一蹭—— 我几步走上去,拉住太宰治的手,那只手有点凉,形状优美,手指修长,我因为帮忙做糕点指腹磨了些茧,而太宰治那只手简直和他本人一样娇气,我望着他那张显得十分愕然的脸,豪气冲天地咧嘴一笑。 “走吧。” 我也要养猫,我想。 作者有话要说:  晶子:我是来加入他们的。 第 19 章 我拉着太宰治,那只手绵软得仿佛我能直接碰到他的骨头,骨头也很细,又软又荏,这家伙全身上下都精致过分了。 我更想养他了。 太宰治维持着高深莫测的神情任由我把他拽出门,关门前我瞅了一眼,森鸥外屈着食指抵在唇边,低着头,肩膀抖了一下,一抬头,太宰治的高深莫测中还是有些懵然。 我脑子里面全是我拥有一只漂亮猫猫的快活日子。 我想抱着他一起睡觉。 ——砰。 门一关上,太宰治这家伙就立刻变了脸。 他立刻抽出自己的手,插进西装外套的口袋,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施施然地走在了我前面,我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跟了上去:“太宰治,你为什么要我离你远点?” 太宰治反问:“所有人都喜欢你吗?” “是啊!”我大声回答:“所有人都喜欢我,我长得这么可爱。” 太宰治似乎噎了一下,他一言难尽地打量着我,最后肩膀一垮,又不理我,如果我还把他当人看一定会特别恼火,但现在他在我心里已经是只漂亮猫猫,所以我对他出奇地富有耐心:“现在去哪?” 太宰治轻飘飘地:“带你出去。” 我将信将疑地跟在他后面,这些天我听到最多的话就是“与谢野小姐,您不能出去”和“立入禁止”,太宰治也不是大人,他又能干什么?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常暗岛。 我跟在他身边,太宰治身量修长,比我高很多,他的外套衣摆随着步伐摆动出细微的弧度,这人永远都是懒洋洋的,不紧不慢的,又有种无法形容的轻盈,空气中裹挟着营房特有的金属气息,中间夹杂着一点淡淡的木质香气。 还真的没人拦太宰治。 走到我平时被立入禁止的地方,守卫冲着他微微鞠躬,竟然就让开了,我满是震惊地几步赶到他身边,问他是怎么做到的,他淡淡地瞥了我一眼,唇畔依然噙着笑,还是没理我。 左拐、前行、再左拐、不断深入、上行……我跟着他走了一会,太宰治从兜里摸出一张卡,在一旁的机器上轻轻一滑,吱嘎!那扇厚重的铁白色大门就那样缓缓地向上提了起来。 冷而干的风一瞬间充斥了我所有感官,我睁开微微眯着的眼睛,还没来得及高兴。 几秒后,我一下子跪到地上,撕心裂肺地呕吐。 太宰治把我扶起来,带着我往里面走。 我在常暗岛见过不少濒死的重伤者,每一个都足够凄惨,哪怕我再疲倦,我也想让他们恢复如初,我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疼痛的哀嚎和伤者抓住我的力道—— ——不远处的冻土已经被黑灰与血凝成的冰块所覆盖,尘土和雪块轰然炸起,我看得很清楚,几百米外的那个士兵被一枪击穿了头盔,脑浆和着鲜血泼洒在雪地里面,我不知道他属于哪个阵营,又一声炮响,一些人体组织被崩到我面前,但外面的烟雾几乎让我无法呼吸,硝烟滚滚而上,这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脚腕被什么东西陡然抓住。 我尖叫了一声。 那团东西含含糊糊地说:“救救我。” 我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后来我知道那是那个人的异能力的一种表现形式,我的鞋子袜子里都灌进了雪,再融化成冰冷的水,那一瞬间我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什么叫死,死亡到底是什么,而那团破破烂烂的东西还在朝我一点一点地蠕动。 一只手触及到我的脚腕。 我一脸空白地抬起头,太宰治侧身对着我,我只能看见他精致的轮廓曲线,鸢色眼睛微微垂着,那只手漂亮得无与伦比,太宰治的神情也薄凉得无与伦比,青色的光芒从他手指间溢出,像是一捧青色的火焰,又迅速化作满天飞雪。 [——人间失格。] 他站起身,随意踢开了那团东西,翻过去以后我才发现那竟然是个人,刚刚断掉最后一口气。 太宰治漫不经心地冲着我笑了笑:“还要往里面走吗?” 一股让我眼睛发红的情绪陡然升起。 我怒视着他,反胃感还是一直往上涌,但也咬着牙瞪着眼睛说让他离我远点,太宰治摆了摆手,又笑了,我感觉视线模糊,擦了一把才发现自己满脸都是眼泪,皮肤被冻得生疼,然后我爬起来,冲过去——以前我和邻居家小孩打架总能打赢,但我扑过去,挨到那具纤瘦的身体,太宰治像撸狗似的,满是敷衍地顺了一下我的后背。 我一下子特别委屈。 他的体温很低,手指碰到我的脸,那点冰凉的温度差点让我打了个哆嗦,这架肯定打不成了,他比我高,我埋下脑袋就能让头顶正好抵着他的下巴。 太宰治轻声说:“你看……” 后面我渐渐明白了太宰治当时想说什么,“你看,就是因为你,才会变成这样”,“你看就是因为你,被你治好的士兵才要一次一次来送死”,“你看这里面有些人连死的仁慈都得不到”,“你看,正是因为你的异能力——他们才没法撤退”。 我估计当时太宰治想说这些。 “什么!”我闷声闷气地大声问他。 太宰治看我的眼神相当晦涩,他轻轻叹了口气,没什么,他这样说,又抬手遮住我的眼睛,这次他声音温柔了许多,我像只被冻僵的小狗一样被他牵着,闭着眼睛,走了好久好久,又停顿了一会,细细簌簌的,我听着好像是开门的声音,随后他才移开手。 暖意扑面而来。 这房间不太整齐,东西不多,单人床边上放着一只正烧着的暖炉,桌面上有几只打开已经吃完的蟹肉罐头,敞开的衣橱里面挂着两件大衣,太宰治把我塞进被窝裹了裹,有往暖炉上架了块隔板,往上面放了一只玻璃瓶装的牛奶,没一会牛奶瓶就冒起热气,几乎沸腾,他又从柜子里找了个干净玻璃杯,涮了涮,倒入牛奶,往里面丢了几块巧克力。 他无声地将牛奶递给我。 这家伙现在看着有人情味,可我还没忘记这人之前的表现,但我还是丢人地接过了那杯牛奶,心想这是我应得的赔罪,经过这出以后我对太宰治的感官更加复杂。 这人应该和我差不多大吧?而且这算什么猫猫? 我喝了两口牛奶:“喂——” 房间里空无一人。 太宰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没影了。 我顿时气结。 …… “你带晶子去哪了?” 太宰治嗤笑一声,没理会森鸥外,手底下也没停着,他拿了只笔在白纸上勾勾画画,另一只手上拿着森鸥外经手的情报。 森鸥外不轻不重地:“差不多点。” 他揉了揉额角,独自呆在房间里的时候,疲惫之色再也掩盖不住,他对着桌上的地图沉思了一会,忽然开口:“我以为你不喜欢晶子?” 太宰治慢吞吞地在椅子上转了一圈,双手扶着椅子边:“森先生,你是要我对一把刀发表观点吗?” 与谢野晶子是一把被利用的刀,是一副工具,是摧毁人的利器,他不去厌恶持刀的主人,不去憎恨那个杀人的要犯,反而去厌恶那把刀,这是什么道理? 如果与谢野有错,那森鸥外注定该下地狱。 倒是他的确希望与谢野晶子能离他远一点,这女孩日后会经历什么——森鸥外在与谢野晶子眼里还是个好人呢,现阶段被她救下的士兵把她当成天使来爱,之后呢? 太宰治颇为烦躁地扔下手里的纸页,发泄自己恼怒似的靠着森鸥外,去揪森鸥外的头发,见到森鸥外正在审视着他,一直存在的不悦顿时呈几何倍数膨胀,一些他们心照不宣的事实正在变质,无论是对方的控制欲还是年长者居高临下的独断,都令他感到不快。 森鸥外注意到太宰治的眼神变化,敛住眼眸中的冰冷,他笑了笑:“毕竟你说过让她离你远点,这之前我以为你会生气,还在苦恼怎么安排晶子——现在这样真是太好了。” 太宰治嫌弃地皱了下眉。 在虚伪这方面他是比不过森鸥外,他很少装模作样地去说些肉麻话去恶心森鸥外,因为大概率到最后是他先受不了,而且森鸥外真的能表现出你是他最重要的人的错觉,没有什么能越过你——乐此不疲地展示着虚幻的温情。 “对了,太宰,把卡还给我。” 太宰治之前偷走了他的权限卡。 也不能算偷,太宰治一向拿森鸥外当储藏柜使,自己什么都懒的带,任何随身物件都塞给自己的监护人,用的时候再招呼都不打一声偷偷拿走,只不过权限卡着实有些过分,几乎接近于他的底线。 太宰治露出了恶作剧得逞后的笑容,笑眯眯地:“你发现了?” 森鸥外平静地看着他:“听话。” 出发前,森鸥外还能让太宰治留在家里,可这些天过去,他不可能再放任太宰治类似于之前那样百无禁忌,他们已经成了共犯,年长者的不设防与纵容也意味着最为窒息的束缚与禁锢,他们的过去混合在一起,哪怕是毁掉,也不可能放走他。 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太宰治猝不及防地得到这种回应,他微微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咬着字:“森-先-生?” 森鸥外沉默地望着他。 太宰治的脸色陡然冷了下去,森鸥外一怔,成年人已经被工作疲惫到没有心思再去应付猫崽子的那些心思,他率先举起双手,苦笑着服了软,比起太宰治他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忙。 所以他总是率先退让的那个人。 他虚虚地环着怀里这具瘦得全是骨头的身体,相当敷衍地讲了几句权限卡的重要性,一边对着地图思索他应该怎么最大程度利用地形,一边随手从太宰治内兜里掏出自己的权限卡,就像太宰治了解他一样,他同样知道太宰治会把重要之物放在什么地方。 太宰治把下巴搁在森鸥外肩膀上,重新阖上眼睛,森鸥外被他尖尖的下巴硌得生疼,无奈地把太宰治拎起来:“别闹了。” “早点休息,我要出去一趟。” 第 20 章 与谢野晶子被从梦中叫醒,她还处于没睡醒的状态,眼眶干涩,头脑昏沉,浑身每块骨头都吱嘎吱嘎地抗议,入睡前她用异能力连续治疗了几十个人,疲惫到几乎是倒进床铺就睡着了。 这种时候谁这么不识趣来找她! 但她的门锁却颤动两下,便吱嘎一声拧开,那道门她睡前锁得严严实实,这种超乎预料的情况让她感觉有些不妙,下一秒房门被人用力推开。 “晶子!” 与谢野晶子愣了愣,为这意料之外的人选。 太宰治微喘着气,近乎粗暴地提溜着与谢野的衣领,半拽半拉地出了门,她没穿外套,离开房间顿时被冻得够呛。 太宰治面无表情地快步向前走着,他步子迈的很大,时不时跑几步,走路姿势有些不自然,与谢野为了跟上他只能一路小跑:“出了什么事?” 太宰治嗓音低哑,焦躁的神情一闪而过:“救人。” 她想了想能让很讨厌她的太宰治,半夜来找她的人选。 现在与谢野毫不怀疑太宰治能看着谁死在自己眼前,并且眼皮都不掀一下,这样一来,也只有一个人符合条件。 森鸥外。 与谢野:“森医生出事了?” 太宰治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基地很大,可她的活动范围很小,现在太宰治带她走的地方,她完全没来过,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跟着对方穿行了一阵,太宰治拿着卡照例在某个机器上一刷。 “——嘀!” 听见仪器声音,太宰治明显变了脸色,她被跌跌撞撞地扯了过去,担架上的人浑身都插着透明管,不断往外流着血,那道尖锐的鸣响持续不停,心电图已经变成一条平直的曲线。 毫无血色的脸,平静的神情,紧闭的眼睛。 与谢野瞳孔剧烈收缩,呼吸近乎停止,她的异能力请君勿死只能用于濒死的那几个瞬息,并非万能,经常会有被抬回来,在离她还要咫尺距离时就已经断气的士兵。 她受够了生命在眼前消逝却无能为力的滋味! 就差一点。 就差一点。 她在心底疯狂祈求森鸥外不要死,一边屏着气,浑身颤抖着去碰触男人冰冷的手。 [——请君勿死。] 仪器还在尖锐地鸣响着。 太宰治难以置信地往前挪了两步,他也受了一些轻微伤,脚踝有着不正常的肿胀,太宰治死死地盯着森鸥外的脸,脸色几乎和担架上的森鸥外一样苍白,瞳孔缩成一道细线。 “他死了?”太宰治轻柔地问。 我怎么知道!与谢野想。 与谢野分不清是已经死掉的森鸥外更糟一点,还是看着马上就要死掉的太宰治更糟一点,她擦了把脸,一连串怒骂都挤压上喉咙口,最后扑上去将太宰治重重地摁到另一副简易担架上,斥骂到嘴边却变了个样:“你给我好好躺着!” 太宰治毫无抵抗地、温顺地被她按了下去。 他没有躺下,只是睁着那双漂亮的鸢色眼睛,死寂而又安静地望着她,从她的视角能看见太宰治锁骨上的凹槽,与谢野自己慌得要命,但面对这样的太宰治她又不能将自己的慌张表示出来,她换上不容置疑的口吻:“森医生没有死。” 她盯着太宰治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重复:“他没有死,我救了他,我知道他没有死。” “……” 太宰治轻轻笑了笑,轻飘飘地说:“我知道了,晶子。” 与谢野的直觉在说太宰治压根没有相信她,就在她绞尽脑汁地想着一些论据让太宰治信服——就算森鸥外死了,她也要让现在的太宰治相信他还活着。 太宰治看起来实在太糟糕了。 仪器鸣叫的声音尤为刺耳,她恼怒地低吼:“吵死了!” ——那道一直伴随在他们耳边的尖锐鸣响骤然消失。 与谢野猛然回过头,仪器表上那道平直的线重新起伏,稳定而又强健地跳动,森鸥外捂着额头□□一声,毫无负担地坐起来,牵动身上的针头,他熟练地扯下那些医疗用具,又翻转手臂来回看了看,兴趣盎然地微笑着,颔首冲与谢野道谢:“谢谢你救了我,晶子。” 与谢野晶子抽了抽鼻子,狂喜之下,她无意识攥住离自己最近的人的手指:“太宰……” 她后半句话没机会说出口。 太宰治的手指比外面的冰块还冷,和之前看着并无区别,鸢色眼睛如深潭般暗沉,若不是呼吸间胸口微微起伏,她真以为这是一具漂亮过头的尸体。 她没有穿外套,就这样,她的体温比太宰治还要高一些。 晶子讷讷地放开他,搞不清楚这两个人之间是怎么回事,接着自己肩头一重,森鸥外体贴地将搭在担架旁的军装外套披在她身上,她紧了紧领口,犹犹豫豫地:“森医生……你们?” 她微妙地换了个代词:“你是怎么回事?” 森鸥外悠悠闲闲地俯下身,处理起太宰治扭伤的脚踝,漫不经心地:“我吗?” “太宰差点被炸到,我替他挡了一下。”他轻描淡写地说,笑眯眯地感叹:“啊呀,幸好我就在太宰旁边,现在想想当时的景象,仍然让我后怕不已。” “之前被你耍赖抵掉的防身教程该提上日程了。”森鸥外温和且不容拒绝地说。 大谷康平事件后,森鸥外试图让太宰治掌握基础的防身技巧,但太宰治说什么都不愿在训练场上被揍来揍去,稍微碰到他,小孩都会像一只被扔进水里的猫猫一样冲着他耍赖,一会是胳膊断了,一会是腰疼,到最后他坐在森鸥外的办公桌上晃荡着腿。 “学这些干什么,不是有你吗?”他顽劣地弯着眼睛:“森先生?” 明明自己险些踏入黄泉女神的殿堂,可比起被他挡住一发致命炮弹的太宰治,森鸥外却显得格外游刃有余,仿佛死亡的阴影从未追逐过他,反而笼罩到从头到尾只是扭伤脚踝的太宰治身上。 “别开玩笑了。”太宰治苍白着脸,忽然笑起来。 “——森先生明明知道我会好好把您带回来。” 他尖锐而又嘲讽地反驳道:“加上晶子的异能力会被我的异能力无效化,很有可能无法救回来,我该感激您对我的信任,还是赞叹您居然疯狂到这种地步……?” 森鸥外耸了耸肩,嗓音里略带些责备意味,但更多的还是纵容的笑意:“被这样恶意揣测,我也会难过的,修治。” 太宰治冰冰凉凉地扯了扯唇角,单脚跳着扶着担架站直,受伤那只脚稍微承受一点重量,他顿时拧着眉头倒抽一口凉气。 他无奈地:“晶子。” 与谢野回过神:“啊?你叫我?” 太宰治挑起眉:“扶我一下。” 与谢野眉毛挑得比他还高,但还是看在伤员的份上,不太情愿地充当起人形拐棍,同时频频用余光去瞥森鸥外,男人放任太宰治一瘸一拐地扶着她离开,面容平静,照例看不出什么情绪,对上她的目光,却温和地弯了下眼睛。 明明以前娇惯太宰治到那种地步。 她满心困惑,小心地不去踩到身上属于森鸥外的大衣,那件大衣对她来说过长了,长到拖到地上。 她撑着太宰治走出房间,关上门,走了一小段路,太宰治身体一歪,直接把全身重量都压到她身上——哪怕太宰治再瘦,这重量突然压上来还是差点让晶子没站稳,她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干什么啊?” 太宰治现在丝毫看不出他一刻之前还大步扯着自己往前走,甚至还冷静地和森鸥外对峙时的坚硬,他现在只是一只怕疼的瘸腿猫猫:“你说我也去死一次,你能不能把我恢复成原样?” 太宰治有气无力地抽着冷气:“好疼啊,晶子。” 他皱着眉,弯着唇角,含着柔软的笑意,撒娇似的对着晶子抱怨:“我讨厌疼痛。” 与谢野只想回呛回去,你可一点看不出怕疼的影子,太宰治薄凉的神情又一次出现在她的脑海,冷感而又冰凉,把她的猫猫幻想击得粉碎。 可现在太宰治现在柔软打卷的发丝挨着她的侧脸,软绵绵的,额头渗着冷汗,比起曾经接触的同龄人,一双眼睛带着笑意,像蒙了层雾气。 他是真的很怕疼。 晶子没好气地:“行了,我知道了!” 她又不自然地梳了下耳畔的发丝,好遮住自己隐约泛红的耳朵尖,又想起对方的”死一次”宣言:“我警告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揪掉你的耳朵。” 她顿了顿,相当霸道地:“不准看我。” 第 21 章 太宰治靠在与谢野身上,女孩力图装出不在意的模样问他:“你们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太宰治眼神短暂地失了下焦,无所谓地撇了撇唇,把森鸥外曾经问他的问题照搬出来问与谢野:“晶子,你还挺喜欢森先生的?” “森医生?”与谢野不自在地用鞋尖蹭了下地面:“我不讨厌他。” 太宰治无声地笑了笑。 与谢野一抬眼就瞅见他在无声发笑,女孩被戳破了心思,差点恼羞成怒:“我看你不是也挺喜欢他的,什么时候都跟着森鸥外,我想找你都找不到。” 太宰治笑眯眯地反问:“你还来找过我?” 与谢野:“……” 与谢野差点气结,承认哪一个事实都让她相当尴尬,而太宰治则自顾自地笑着转移了话题,与谢野被他忽悠了一阵,突然想起初衷:“等等!你还没告诉我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太宰治眨了眨眼:“就像他说得那样。” 与谢野诧异地:“……你偷着跑出去了?” 太宰治被呛了一下,他顿了顿,这次是货真价实毫不作伪地笑出了声,一笑又感觉脚腕疼,脸色又苍白了一点,与谢野被他笑得直炸毛。 太宰治笑了一会:“是啊,我也嫌这里太无聊啦。” 太宰治是真的好奇森鸥外是给与谢野灌了什么迷魂汤,或者说他是怎么驯养了与谢野——想来想去,估计和在他面前差不多。 晶子是位很厉害的女性,心智坚强,精神稳定,但在常暗岛这种地方,她每天接触的都差不多是负面情绪和痛苦绝望,森鸥外三言两语,几颗糖加几颗蜜枣,脆弱糖衣编织的梦幻蛛网,自顾自地让猎物陷进一厢情愿的美梦。 哪里是嫌这里太无聊。 他这段时间简直被森鸥外当骡子使,疲惫到了极点,稍一放松就倒头睡去。 人间失格比不上请君勿死珍贵,在异能力战争中也是特洛伊木马,他这只木马自然要用到最恰当的地方,森鸥外深思熟虑的黑白棋盘之上,他是一颗不被规则限制的黑棋。 这次森鸥外不来救他,他估计就要交代在那个鬼地方。 脚伤是在撤退的时候,不远处爆炸了颗流弹,剧烈的冲击波让他根本没法站稳,其实他伤得不重,只是很疼,疼到他只想摆烂,索性连动都不想动,这点他没对晶子说谎。 他真的、真的、真的、非常讨厌疼痛。 太宰治意外地平静,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更没有对森鸥外的期待。 人从出生起就是孤身一人,死亡时还是孤身一人。 太宰治垂下眼睛,却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手正在几不可察地发着抖,于是他靠着冷得能冻穿骨头的泥土,端详着自己略带颤抖的手指,发现自己的身体违背了自己的意志。 原来他还是会害怕。 但这种心情能称为害怕吗? 太宰治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等着下一次轰炸带走他脆弱的生命。 结果森鸥外为他挡住了致命的火光。 与谢野念叨着太宰治的鲁莽和可恶,努力将少年往屋里搬,她和太宰治一样,不用去住大通铺,而是有自己的房间,太宰治的房间离这里更近,她想责怪太宰治没轻没重,但对着那张脸,对着压在身上颤抖的躯体又责怪不出口。 而太宰治说了几句话,就像是疼极了,微抿着唇,沉默地靠着她。 “——不要给森医生添麻烦。”她别别扭扭地:“他足够辛苦了。” 太宰治单脚跳到床边躺下,再轻飘飘地冲着弯起眼睛:“我不会的,我怎么敢给他添麻烦?” 他和森鸥外一样,外面的事情绝口不言,对与谢野只字不提,出于一些微妙的心思他甚至没告诉与谢野真相,随便用谎言糊弄了过去。 既然森先生想当好人,那就让他当好人好了,太宰治自顾自地想,但究竟是想看见与谢野幻想破灭陷入崩溃,还是对森鸥外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独占欲和讥讽…… 太宰治打了个哈欠:“晶子,你还不走吗?” 与谢野没好气地:“不走了!留在这里照顾你!” “……” 她迟迟没听到太宰治回应,走过去一看,太宰治已经沾到枕头就已经沉沉入眠,脸色几乎和他睡着的床单一样白——果然只有猫猫一天才会睡这么多觉。 与谢野在床边的椅子坐了一会。 非常无聊。 太宰治的房间除了一些吃完没收拾的罐头瓶,连打发时间的东西都没有,她呆坐着又觉得冷,视线不由地黏上太宰治的漂亮脸孔,她下意识地挨近了一些,摸了摸对方细腻的皮肤。 太宰治可能是梦里感觉到热源靠近,微微朝晶子手掌里埋了埋,那点热量就像雪地里燃烧着的木柴,晶子又掀开被子,钻了进去,胳膊覆上对方瘦而韧的腰。 头发上别的蝴蝶发卡不小心刮蹭到了太宰治的下巴。 与谢野见他眼睛微微眯了条缝,就像野猫被人抚摸时半眯着眼瞧她,呼吸一窒,心虚极了,但对方薄薄的眼皮又迅速耷拉下去,继而闭着眼皮精准无比地伸手捏住那只金属蝴蝶,取下来放在枕边。 与谢野:“……太宰?” 太宰治像抱一只洋娃娃一样,将她往怀里收紧了些,看得出来这人挺习惯睡觉抱点什么,半阖着眼,敷衍地用唇在她额头上碰了碰,这人的嘴唇也像冰一样凉,与谢野惊讶地扬起脸,却见太宰治依然昏昏沉沉地睡着,安稳了几秒,她轻轻蜷起膝盖,往外钻了一点。 “别闹。”他用柔软而有鼻音的声音说:“我身上还有伤。” 与谢野不动了。 她心想太宰治这家伙不讲武德,被他抱着睡觉的滋味一点都不好,又冷又冰,果然养猫还是得看别人养,别人养的猫才是最香的,人一旦不动就容易犯困,等她醒来,太宰治靠在床头,漫不经心地握着她那只金属蝴蝶发卡。 与谢野不是吝啬分享的人,可她一向珍视这枚礼物,火速爬起来从太宰治手里抢过金属蝴蝶。 太宰治任由她拿走金属蝴蝶,若有所思地:“立原道介送你的?” 与谢野:“立原道介?” 太宰治拄着腮:“唔……异能力是金属操控,他有一本诗集。” 与谢野点点头。 她来常暗岛之后才接触了除自己以外的异能力者,那一次她救完人,坐在墙角的清秀青年为了感谢她,轻笑着为她变了一只蝴蝶出来。 拖曳着微光的蝴蝶从诗集中飞起,再停落到她耳畔,精致的金属丝缠绕成小巧的形状。 ——异能力是奇迹,是这样漂亮而又不可思议的存在。 太宰治听完,没什么诚意地评价:“骗小孩的把戏。” 与谢野勃然大怒。 她气鼓鼓地张开嘴,一口小巧的白牙眼看着就要咬到太宰治的猫爪子上,太宰治什么都不怕,唯独怕疼,立刻苦笑着讨饶——他在与谢野面前和森鸥外面前表现得完全不同,没那么多任性,倒是靠谱得紧。 “别再和他接触了。”太宰治慢悠悠地说,声音半浮半沉:“如果我是你,就哪里都不去,每天多睡几觉,森先生不是给你带了只皮箱?” “森先生还有几本打发时间用的书,我过俩天给你取来。” 与谢野被他逗弄得恼怒,加上这种话本质上和过去那些劝她别想太多,以后嫁个好丈夫的言论没太大区别,别说是听不进去,她甚至觉得太宰治白长得这么好看—— 长再好看也是个蠢货。 她打了一串长长的腹稿准备反驳太宰治,才起了个头,太宰治就皱着眉看她,他动了动唇,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忽然房间门被人有节奏地敲了两下。 与谢野趴在他身上,两人一起向外望去。 “长官让我叫您过去。” 少年习以为常地“嗯”了一声,偏了偏头,卡住与谢野的胳膊弯,把女孩从自己身上提溜下去,动作还是有些迟滞,他怀疑自己不是崴了脚,而是碎了骨头落在里面,之后可能要让森先生检查。 “他不去!”与谢野用力瞪着门口那人:“没看见他受伤了吗?” 说实话,在常暗岛很容易对生命产生钝感,特别是与谢野拥有请君勿死的异能力,生和死仿佛真成了她把玩的提线木偶,可这一遭她猛然意识到太宰治和别人都不一样,要是这家伙死了,她就算来得及,也不一定能救活他。 有她在,别人都有无数条命,可太宰治只有一条。 太宰治是一只货真价实的脆弱猫猫。 太宰治哭笑不得地在心底感叹晶子未免太过好骗,现在这么好骗,以后该怎么办?基地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凝重,这个傻姑娘只想多救几个人,却不知道她救下来的人已经不想承她的情。 这场战争打不了多久了。 太宰治温柔地搬出与谢野自己说过的话:“我不想给森先生添麻烦,你说呢?” 与谢野噎得半天没开口,这期间太宰治穿好外套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揣测着森鸥外又因为什么事找他,又打算干些什么,那所谓的不死军团又重生了几次——事到如今也该差不多了,太宰治心生厌烦,又因为受伤和寒冷,注意力难得有些涣散,比平时迟钝了不少。 所以他完全没注意到,大衣兜里的权限卡早已在他睡着时,被晶子悄悄取走了。 十数秒之后,与谢野晶子悄悄将门掰开一条缝,跟了上去。 第 22 章 [……以下与谢野晶子视角。] 我后悔了。 当时我真不知道太宰治会干什么。 我跟在太宰治后面,太宰治脚受了伤,走的不快,却走得很稳,他进了森医生的办公室,我用从他大衣兜里掏出来的卡刷开隔壁房间,隔着监控器屏幕观察,没一分钟,他就走了出来,靠着办公室大门微阖着眼,我很好奇他为什么不在森医生办公室等。 不一会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站在他面前,我隔着门都能感觉那边死寂的气氛。 我那会还好奇他们要对太宰治做什么,甚至胡思乱想着,要出了变故我还要冲出去保护他,可有森先生在,谁能欺负最高指挥当眼珠一样溺爱的太宰治?我记住他们的路线,跟着他们左拐右拐,上行下钻,见到他们最后走出那扇银灰色大门,我暗自吞咽了一下。 这些天我终于知道,基地的出口大门,都是那个型号。 好奇心还是压倒了恐惧。 我怀疑太宰治这张卡刷不开门,因为我哪都不能去,他肯定也一样,偷着跑出去还差点害死了森医生,我还是做了个尝试,那扇门不给我面子,却给太宰治面子。 嘀。 门开了。 ——这就是我为什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的原因。 我盯着太宰治,膝盖破掉的地方被冻得发痛,太宰治比我惨得多,他被敌人用铁铐栓在了墙角,手腕上的铁圈我看着都冷,我扒着沉重的牢门试图想一些出去的办法,急得团团转,仿佛热锅上的蚂蚁。 太宰治和我是两个极端,他不仅不着急,还舒舒服服地靠在墙角,心情很好地哼着不着调的曲子,要不是被人磕了一下,额角往下流血,不然我看他能在这鬼地方开茶话会。 “我们可能会死在这里!” “不会的。”太宰治心平气和地说。 我真是奇了怪了,怎么世界上会有这么奇怪的人,现在我不觉得他是我的同龄人,但要我把他归成立原先生那样的大人我也做不到,而且我还是解释不通他为什么能带着几个士兵跑进人家基地。 非常神仙。 我跟在他们后面,一路上全是枪炮死人,太宰治就是有本事找一条安全到堪称大摇大摆的路,他和他的同伴钻进敌人基地,我胆战心惊地跟在他后面,一眨眼功夫,谁都没了。 再一眨眼,太宰治拍了拍我的肩膀,脸上一瞬间闪过一丝崩溃,天崩地裂那种,我摸了摸鼻子,还没来得及不好意思,这人就抓着我开始飞奔。 ——他不是瘸了吗! 太宰治的邪门之处根本不止这一点,他带着我一阵飞奔,飞奔到无数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我们,不认识的中年人捏着他的脸左看右看,再一拍巴掌恍然大悟,后来我才知道太宰治和我不一样,即使我是制造不死军团的罪魁祸首,可他名声比我大多了。 还全是些流言蜚语。 太宰治缩成一团:“他们……他们想送我离开常暗岛。” ——原来森医生是想把太宰治送出常暗岛吗? 他颤抖得连话都说不清楚,说几句就要断一下,我冷得手脚都快没有知觉,被扒掉外套的太宰治跪在地上,后脑抵着一柄枪,估计比我更不好受,在他叙述里森医生已经知道自己只不过是苟延残喘,所以想偷偷派人先把我们送出常暗岛。 至于为什么要带我们过来,太宰治替森医生解释得天衣无缝。 我目光恍惚。 要不是我知道我爸爸不叫森鸥外,否则我都信了。 我强迫自己不去往外看,几具尸体堆积在牢房外面,血已经冻成了冰,脸色青白,我当时闭着眼,太宰治被对方抓着头发,强迫他睁着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人被杀死在他面前,一颗子弹一条命,血溅了太宰治一身,现在已经冷了。 “你怎么知道会没事!” 我忍了又忍,忍无可忍,我太后悔和太宰治一起出来,我必须承认现在的我有点心态失衡,又有些嫉妒,常暗岛呆着实在太过痛苦,被我救活的士兵早就不和我说话,每天我都压抑得快要窒息,只能偶尔和立原先生交谈几句。 可现在太宰治马上就能下岛了。 也是。 他是森医生的被监护人,和我不一样,我酸溜溜地想。 “你到底知道什么。”我的语气已经没法像之前那么强硬,我还是很冷,很想凑到太宰治身旁和他挤着一起取暖,但太宰治推了我一把,不让我沾到他身上的血,我又想挨近他,他慢条斯理地指了指面前,手腕上的铁链叮当作响:“就这个距离,你离我远点。” 我觉得太宰治一定知道什么,不然他不会这么气定神闲。 “我什么都不知道。”太宰治瞥了我一眼,淡淡地说。 我“唰——”地一下蹦跶起来,真想冲上去和他打架,又害怕、又惶恐、又生气、我以为我和绝望已经是老朋友,但现在我们关系又近了一层,我以为我会因为这种事哇哇大哭,可眼眶出奇干燥,又干又涩。 行,我再去捣鼓两下门锁。 背后传来一声叹息,太宰治轻柔地说:“别闹了,我不是说了吗,会没事的。” “你怎么知道!” 太宰治交叠双手枕到脑后,口吻无比笃定:“这不是有你吗?” “……哈?” 我发誓太宰治一定是被敌人折腾得神志不清,就问他是不是脑子有病,还是我看起来有逃跑的主意和能力?他一言难尽地打量着我,又把手放了下来,毫无情绪地弯了下眼睛—— 我估计我要听到太宰治式的婉转嘲讽了。 我听见过太宰治骂人——不对,那不叫骂人,那是一门艺术,我有一次救活了一屋子士兵,弯着腰扶着墙往房间里挪,太宰治和我擦肩而过,身上的木质香气残存在寒冷的空气里,然后我听着他在里面把一群比他年长得多的人嘲讽地体无完肤。 要是他这样嘲讽我,我一定想找个地方上吊,我当时这样想。 但太宰治顿了顿,又头疼似的揉了揉额角,接着他的视线滞留在我脸上,那双平静的鸢色眼眸似乎掠过了一丝波澜,又瞬息不见,他微微笑了一下,眉目柔和,还是那样轻缓而又冷淡地开口:“森先生会来救你的。” 救你。 不是救我们。 太宰治将要离开我的事实又一次浮现于我的脑海。 我张口就反问他凭什么这么笃定?万一森医生以为你已经离开常暗岛了呢!而且你就这么确定自己能活着从常暗岛离开? 太宰治怔怔地望着我,停顿了半天,噗嗤一下笑了——忍俊不禁的那种笑法,配合他那张脸显得阴郁而又漂亮,纤长的眼睫都遮不住他眼睛里的讥讽,最后他噙着笑意,冲着我摆了摆手:“啊呀……好久没听过这么有趣的话了。” 白而冷的天光落到他脸上,像被割碎的月亮。 他冲我招了招手,即使我不想像小狗一样被他呼来唤去,但双脚还是不争气地自发挪动到他旁边。 “放心。”他用铐着铁圈的手摩挲着我的脸颊,淡青色的血管蜷伏在他苍白的手腕,太宰治这时候简直是一阵随时都会消失的雾,我看着那点光落在他眼睛里,落在他脸上,却毫无暖意,他轻轻地说:“晶子,你比谁都重要。” 他说得那样笃定,笃定到我盯着他的苍白的脸愣神,一时间忘了反驳。 “如果只是我一个人,我反而要担心起我的命运。”太宰治轻声说,音调柔软极了:“可现在你在这里,森先生就不可能放着你不管,如果只是带你从这里出去,我现在就可以做到,但如果要带你回去,我只能等森先生来。” 我紧紧地抿住唇。 太宰治不是个好相处的家伙,在所有人都喜欢我的时候,他讨厌我,可在这种孤立无援的境地,他反而变得温柔起来,我用力绷紧眼眶,这种时候在他面前哭出来实在太丢脸,我丢脸过一次,绝不想丢脸第二次。 太宰治更加无奈地望着我,朝我做了个鬼脸,然后闭目养神,我乘着这个功夫赶紧抹了下脸,靠着太宰治坐下,四下无声,我问他:“森医生为什么会带你过来?” “不是他带我来,而是他想我来常暗岛,所以我就过来了。”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那么你是自愿的?” “不能再自愿了。” 我又问:“那你为什么和他不是同一个姓?他收养了你吗?我还听森医生叫你修治……” 太宰治似乎觉得我很烦,唇角烦躁地绷直:“没有,这个姓是我自己起的,我的原名是津岛修治。” …… 津岛修治。 太宰治说起这个名字时自己都有点陌生,他这些年被森鸥外照顾的太好,被带去港口黑手党之前的生活居然已经遥远得像梦境一般,横滨从不下雪,他对雪却毫不陌生,在青森的冬天,他被女佣牵着穿过长廊,屋外大雪纷飞,在常暗岛他不像晶子这般不适应,倒是想起一些旧事来。 他刚被森鸥外捡走的时候,那天晚上他也像现在这样伤了腿,比现在还要严重许多,当时穿着制服的军官抱着他往家——往公馆走。 太宰治不认为森鸥外对他有什么好意,第一次见森鸥外,他就想躲开这人,之后他也反复提醒自己不要陷进森鸥外的糖衣陷阱,只是人类天生具有容易被驯养的劣根性,连续两次森鸥外都救他于险境,吊桥效应催生出他对森鸥外无意识的信赖, 人很容易被一些温情迷惑,森鸥外又任由他予取予求,哪怕太宰治早早看穿了森鸥外的本质,如果他没有人间失格,森鸥外只会毫无波澜地扫他一眼,就和对待路边无生命的石头一样。 多年前的那个雨夜,森鸥外抱着他穿过横滨的贫民窟,他注视着森鸥外放任那些瘦巴巴的小孩偷走他的钱包,听他谈起战争和伤员——森鸥外本来没必要来常暗岛,不是吗? 他是前途无量的军官,平步青云,前路尽是康庄大道,完全没必要跑到常暗岛来受苦,来承担他随口就能推卸掉的责任,再拿自己的前途作为赌注,孤注一掷地全部抛出。 我和他不一样,太宰治清醒地想。 我来常暗岛是因为森先生想要我来,他需要我,可我本身并没有自我意志可言,对我来说一切都无所谓,只是他要我过来,我就和他一起过来了。 太宰治没去想自己到底属于森鸥外想要保留的部分,还是属于森鸥外打算全部抛出的部分,气温越来越低,脚踝的疼痛已经无关紧要,极冷时就变得麻木,但新鲜的伤口则不一样,挨过打的地方泛着尖锐的疼。 太宰治时不时活动两下手指,如果之后再出变故,他还要靠自己从这里出去。 “……我无意与你为敌,当前的境况继续持续下去,只会导致局面继续僵化下去。” 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不紧不慢。 与谢野在听见这声音时就猛地站了起来,跑到牢门处抓住栏杆,太宰治坐着没动,手肘搭在蜷起的膝盖上,半阖着眼睛听着森鸥外和对面交涉。 他换位思考了一下。 对方的最高指挥想要来敌人基地救人,战争取胜的最佳方法是拥有压倒性的暴力优势,不巧,不死军团让战局僵持在原地无法进退。 那么想必没有比这时候更好谈条件的机会了。 他听着森鸥外不断进行着拉锯,计算着得失,一边听着那道脚步声不断靠近,在几米之外停下:“如果是这样,我需要先见到他们。” “晶子。” 穿着笔挺制服的军官站在牢房之外,大衣衣摆垂落在脚边,军靴反着光,身上落着灰暗的光,那双深紫色的眼睛因为背光而显得接近于深黑,没什么情绪波动,平静无澜,他先是将视线落在女孩身上,又短暂地和太宰治对视了一瞬。 “太宰君。” 森鸥外侧过脸,和他一同进来的看守打开牢门,他牵住女孩柔软的手,冷眼从太宰治身上扫过,敌方将领放任他领着谢野晶子出去:“按照我们谈好的条件,留下一个孩子作为人质,等你履行承诺,我会将他毫发无损地送回去。” 森鸥外嗓音和缓:“好。” 森鸥外话音刚落,女孩陡然瞪大眼睛,声音前所未有的尖锐:“等等,你先带他——” “晶子。”森鸥外轻描淡写地打断了她,语调平静:“安静。” 与谢野望进男人冷漠的双眸,感觉在这种天气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骨头都被冻住,对方长而浓的眼睫在眼底打下一层阴影,幽深一片,平和似镜,此刻这种平静就显得有些瘆人。 她失神地顺着森鸥外的目光向后看去,太宰治冷静得出奇,对他成为被放弃的选项毫无反应。 只是他好像被冻过了头,半垂着眼睛,很轻很轻地揉搓着手指。 第 23 章 与谢野缓了很久才暖和过来,她迟滞地侧过头,森鸥外在她旁边有条不紊地发出各种命令,她虽然被冻得不太清醒,也没放过森鸥外口中半点和太宰治相关的信息。 可是没有。 完全没有。 自始至终森鸥外都没提起过太宰治,就好像那是一枚无关紧要的弃子。 房间时不时还会吹进彻骨的风,他们没有回基地,而是呆在了临时搭建的前线战壕和窝棚,即便是指挥室,也不过仅仅能满足人的生存需要,森鸥外手头的事务终于告一段落,士兵都领命出去,房间里终于只剩他们两个人。 与谢野讷讷地开口:“太……太宰怎么办?” 之前森鸥外瞥她的那一眼还是给她留下了不少心理阴影,男人牵着她穿过战区——她终于真切理解了被她治疗的人要面对什么,断肢横飞,前一秒还鲜活的人后一秒已经炸得不成人形,再仅剩最后一口气被拖回去,拖他的那个人再被炸得不成人形。 她看着这种人间地狱,想要呕吐,可吐都吐不出来。 森鸥外让她去治他们。 她治了,醒来的人看她如同看什么魔鬼,憎恶而又恐惧,即使身上已经没有伤口,可依旧蜷缩着抱头颤抖着,无法动弹,森鸥外低下身和那人说了几句话,她听不清男人说了什么,但他面对的那个人瞳孔紧缩成一点,仿佛又死了一次,然后僵硬地站起身,继续往前爬。 “太宰?”森鸥外手指在桌面轻扣两下,漫不经心地回答:“没事的。” 与谢野极力让声音不要颤抖:“可是你们不是签了协议——” 你们签了协议,交换了条件,然后救太宰治出来,她想,如果你都不去救他,还有谁能救他? 可森鸥外不仅不救太宰治,还让军队向敌人进行火力轰炸,直接把火线推上去,先遣部队已经全部被她治疗了一遍,等那些炮弹砸过去,被铐在牢房动都不能动的太宰治怎么办? 她眼眶发热,低着头,紧紧地咬着嘴唇,从未觉得自己如此绝望与无力。 她什么都做不到。 “我不治了。”与谢野低声说。 森鸥外正在调试信号器,闻言他侧过脸,神情冷漠而又平静,这样的森鸥外让与谢野觉得陌生得过分,她回想着一开始带她一同坐火车的男人,茫然而又无措地垂下眼睛。 我来常暗岛,是因为我想救人,让更多人活下去。 ——而不是让他们送死。 森鸥外:“你说什么?” 她略微提高了声音,即使听着还是相当虚弱:“我不想再治……” 简陋的铁皮门被人毫无征兆地推开。 与谢野及时住了口,朝门口望去,冷风一瞬间尽数灌入,外面的少年一身寒气,神情与森鸥外是如出一辙的冷漠,他来找森鸥外向来不用通报,更不用在意时机是否合适。 他轻声叫他的监护人:“森先生。” 与谢野猛地直起身,尽管骨头因为异能消耗过度而嘎吱作响,她紧紧地盯着太宰治,想确认他是否安好。 他比之前在地牢里还要糟糕。 太宰治冻得脸色苍白,嘴唇乌青,额角的破损已经结痂,因为脸上被人揍了一拳,嘴唇也有一块淤青,他捂着小腹,外套隐隐约约湿润了一块,受伤的那条腿已经快要动弹不得。 森鸥外微微挑了下眉,心想这倒是看着可怜,太宰治本来就长得好,受了伤不影响他的昳丽,反倒像是布满裂纹的脆弱瓷器,越破碎越漂亮。 男人收回视线,转身去取药箱。 太宰治一步一顿,慢慢地往森鸥外的方向走,他走得很慢,药箱打开在桌面上,森鸥外在里面挑挑拣拣,见到太宰治走到跟前,他不悦地轻斥:“到这里来干什么?去床上坐着。” …… 太宰治语气古怪地反问:“干什么?” 太宰治一把抓过办公桌上的柯尔特17型枪,抬起手,枪口对准森鸥外,因为身体不听使唤,他的手不受控制的轻轻颤着。 但这丝毫不影响他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咔哒! 森鸥外冷眼看着少年因为疼痛快要拿不稳枪的手,视线又移到对方苍白的脸上,对方冷冷淡淡地注视着他,瞳孔中倒映出他的影子。 很好,他在心底轻轻感叹,好极了。 长大了。 森鸥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忽然握住太宰治的手,眼睫一点一点垂下,居高临下地、慢条斯理地捏住太宰治的手指。 他把这孩子养的很好,即使在常暗岛过了这么久,握着的手依旧软绵,隔着皮肉捏着的骨头也不甚坚硬。 男人不急不徐地掰开那些僵硬的手指头,再撑开对方的虎口,将枪柄塞了进去,紧紧吻合着,扣着食指上移,一点一点地调到握枪的标准姿势,又轻而缓地敲了一下太宰治的手肘:“收进去。” “手腕要直,不然弱腕会使套筒不能回膛。” 男人柔和而又含着笑意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大了一圈的手掌包裹住他手背那些那些骨头:“这个姿势就对了。” 森鸥外捏着太宰治的下颌让他偏过头,再将枪口对准一旁,另一只手覆盖上来,略微一推,再抵着太宰治的手指扣下扳机。 ——砰! 子弹出膛,直直嵌入墙壁。 “最重要的,下次开枪前记得卸掉保险。”男人低沉的声音从他耳畔掠过,森鸥外神情寡淡的放开那只手,兴致缺缺地弯了下眼,却没什么笑意:“如果你对枪有兴趣,以后我会教你,现在先学会怎么保命,行了,去床上躺着。” 太宰治抿了抿唇,一言不发的扔下枪。 他很讨厌受伤,但他更讨厌森鸥外为他处理伤口,于是他站着没动:“我记得晶子也受伤了。” 森鸥外眼皮都没掀一下,继续剪着绷带,手里的镊子夹过几个棉球:“处理过了,晶子伤得很轻,膝盖蹭破了块皮,以后不会留疤。” 太宰治顿了顿:“我去医疗兵那里。” “多此一举。”森鸥外平和而又冷淡地指了指:“过去躺好,我的医疗水平还没差到那种程度。” “……” 森鸥外将镊子丢进铁盘,很轻很轻地一声响,眼神冰冷:“还是你有其他理由?” “我讨厌疼痛。” 太宰治解释着,看着森鸥外面前那堆东西,他的面色不自觉地又白了一点,少年拧着眉:“受伤又不是我的错,说到底不是因为森先生没有及时来救我吗?” “你去医疗兵那里照样会疼。”森鸥外倒是没反驳,他嗤笑了一声:“如果你需要我保证患者隐私,晶子——” 他温和地说:“你先出去一下,我怕一会你的耳朵被太宰吵坏。” 想到与谢野的处境,他又补充:“不要去其他地方,就呆在门口,现在到处都不安全。” 森鸥外也很烦给太宰治包扎伤口。 太宰治鲜少受伤,除了一些偶尔划破皮的意外,上次正儿八经受伤还是小时候大谷康平打断了他一条腿,森鸥外的诊断结论就是普通骨折,在家里处理一下,修养几个月就好。 但太宰治从打麻药就开始挣扎,他差点以为自己正在淹死一只猫。 最后他不得不叫出爱丽丝帮忙,人形异能力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试图小心而又严谨地摁住这只猫崽子,依旧不行,爱丽丝差点被人间失格无效化,最后他不得不带太宰治去了医院。 太宰治被森鸥外这样一说,差点发火:“用不着!” …… 等森鸥外捏住他的脚踝,太宰治立刻后悔了。 早知道还是去找医疗兵。 和森鸥外在一起,他很容易卸掉一些防备,一不小心就着了道,森鸥外稍微一按,太宰治浑身过电似得一哆嗦,条件反射地勾起脚腕,就要往回缩。 男人早就知道他是个什么德性,波澜不惊地又扯了回来,脚腕的伤还好,头疼的是身上的枪伤,太宰治被流弹击中,运气好不至于被子弹贯穿,但伤口确确实实地存在着。 森鸥外拧开酒精:“很快的,不会疼的。” 太宰治看着恨不得立刻找个地方投河,好躲避这番蹂.躏,他十指交握在一起,捏得死紧,身上所有地方都是僵硬的,等森鸥外真的准备来碰他的伤口,少年瞳孔剧烈收缩,想也不想地踹开森鸥外,又因为这个动作扯到疼痛的部位,一瞬间疼得蜷缩起身体,脸色煞白。 森鸥外安静了一会:“我还没碰到你。” 太宰治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他平躺着侧过脸,又抬起胳膊遮住自己的眼睛,一副任人鱼肉的样子,森鸥外早就被他折腾得无比烦躁,下手自然不会很轻,只让太宰治要是太疼可以咬自己的嘴唇,或者抓紧床单,等沾满酒精的棉签触及创面,太宰治痉挛了一瞬,尖叫还是从唇缝溢出,暴起就要反抗,至少让森鸥外离他远点。 这简直是噩梦。 “——别动。” 森鸥外冷静地捏住猫爪子,穿着洋裙的人型异能力显露于空气之中。 等处理完所有伤口,太宰治疼得连嗓子都哑了不少,从一开始胡言乱语的求饶,到最后只能断断续续地发出几声痛呼,在温暖的环境里面,原本冻得麻木的感官全部恢复。 他正处于生长期,又紧张过了头,小腿被他硬生生地绷到抽筋,森鸥外比他更加头疼,本想丢着不管,最后却还是忧愁地叹了口气,坐在床边,用掌心缓慢地揉搓着那块绷紧的位置。 “怎么看起来这么可怜,显得是我欺负你了一样?” 太宰治动了动,侧过身体,耳畔的蓬软黑发轻轻发着颤,像是夜莺柔软的蓬羽,森鸥外自然没指望太宰治能给他好脸色,只准备警告他不要乱动,不然还要再疼一次,却不想被太宰治抓住了另一只空闲的手。 太宰治慢慢呼吸了一下,吐息湿润温暖,他握着那只手抵住自己的额头,这个距离,他在讨厌的消毒水和酒精气味之中,又嗅到了森鸥外身上浅淡的木质香气,即使他在心底一再强调森鸥外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渐渐消减的疼痛和轻轻穿梭在发丝之中的手指又让他提不起别的心思。 于是他又抓着那只手,往里蹭了一些。 “庸医。” 作者有话要说:  ……算了,我这种口味很怪的东亚同人女也做不出什么健康向上的饭,就是喜欢一些封建。 再预警一下,就是我真的是混邪杂食型同人女,(洁癖洁党真的不要看,会雷到自己)这本不入v,写文很菜,再遇到ky说我瞎磕cp,不从一而终,不尊重爱情,我cp太假,人身攻击……我就要直接开麦骂人了。 第 24 章 森鸥外手掌贴着细滑的皮肉,太宰治脸皮嫩,手下触感如同触摸奶油,他等了一会,见太宰治完全没有松手的意思,叹了口气,不轻不重地:“别撒娇。” 太宰治沉默了几秒,僵着身体,整张脸都埋进对方掌心,闷着声音:“谁撒娇了?” 森鸥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报复性地抓得更紧,倒是没再说什么,这几天猫崽子估计也过得担惊受怕,这也算太宰治式独有的“我想和好”的举动,他自然不能不给少年面子。 男人脸上闪过一丝好笑。 哪怕是再珍贵的钻石,仅是放在首饰盒里束之高阁,也不过是块漂亮的石头,他倒也没安排给太宰治什么太过分的任务,虽然可能要吃点苦头。 但他自认为全在太宰治的能力范围之内——他养大的孩子和外面那群蠢货自然不一样。 结果太宰治还真的一不小心差点死在了外面。 森鸥外心想幸好来看了一眼,对小孩的纰漏他一向保持宽容态度,也懒得教育,下次太宰治自然清楚该怎么做,他替太宰治挡下攻击显然是最优解,要是这只娇生惯养的猫崽把折腾得自己半死不活,后面折磨得还是他自己,加上请君勿死对太宰治是否有用,还是个未知数。 但回来的路上森鸥外百无聊赖地瞅着太宰治抿着唇忍痛往回挪,一边试图不碰到他身上伤口,难得有点预料之外的惊讶。 这只猫多怕疼他还是知道的。 森鸥外又贴了下太宰治的额头,现在温度还好,没有发热的迹象,要是在常暗岛发烧生病也麻烦得紧——他头一次觉得太宰治的异能力棘手,不过就算晶子的异能可以起作用,让太宰治受伤受到濒死,事后这只猫一定要向他伸爪子。 翻脸都算好的。 “我让爱丽丝陪你,放过可怜的大人吧,太宰君。” 寂静无声。 再一看太宰治已经睡得沉钝,森鸥外叫出爱丽丝,试图用人型异能力戴白手套的手换出自己的手,太宰治可能感觉到皮肤与布料的区别,轻轻皱了下眉,半梦半醒地伸出胳膊抱住森鸥外的腰。 这睡觉一定要抱点东西的习惯怎么养成的? 早知道不惯着他,森鸥外漫不经心地想。 “晶子。”他朝一旁看了一眼,压低声音,摆出一副诚恳的样子:“请你帮我个忙,照顾一下修治。” 他朝与谢野招了招手,也不征求对方的意见,就把与谢野随意地塞给太宰治,太宰治半睁开眼睛,姑且接受换人的事实,蹭着与谢野的肩窝继续睡,森鸥外看着女孩手足无措地瞪他,略微弯了弯眼睛。 “好好休息。” 他做好了两个孩子都被惊吓过度导致发烧的准备,结果第二天准备全没用上,女孩睡了一觉精神也好了许多,现在麻烦的就是给太宰治换药。 一想起换药时的鸡飞狗跳,即便是森鸥外也不免拖延起来,他不情不愿地拖到不得不去抓猫的时候,猫早就溜得没影,找了一圈都没找到,森鸥外的心往下骤然一沉,最后发现太宰治哪都没去,只是瘸着跑到屋后,和与谢野一起晒太阳去了。 常暗岛靠近极圈,日光也没什么温度,男人沉着脸往近走了几步,太宰治似乎听见了声音,敏锐地停止交谈。 他侧过脸,那双鸢色眼睛一开始还残存着几分戒备,看清是谁后,又瞬间放松下来,懒懒散散地挑起唇角:“森先生?” 太宰治见森鸥外面带愠色,就收敛了笑容:“怎么了?你找我?” 森鸥外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在阳光下,脑袋被太阳衬得毛茸茸的,那点愠火不知不觉也散得干净,打小太宰治的长相就能为他惹祸时争取不少同情分,现在长大一些,一双眼睛的形状倒是显得情深,唇形优美,坠着一点唇珠,小时候的可爱是不复存在,倒还是一样漂亮精致。 森鸥外随口问:“没事,在聊什么这样高兴?” 太宰治一下子笑弯了眼睛,嗓音里的愉悦和幸灾乐祸快要溢出来:“在听故事,他们说你和我有染。” 有染。 森先生不可置信地在心底重复了一遍。 “晶子告诉我的。”太宰治一脸无辜:“林太郎,你是不是该反省一下自己?” 森鸥外顿了顿,脸色顿时黑了不少,他阴晴不定地瞅着太宰治,最后扔出一点份量都没有的四个字:“没大没小。” 这可不是没大没小? 这只猫崽子一天到晚不干人事,现在居然还败坏起他的名声,果然不能再娇惯太宰治,他这辈子除了太宰治再没养过谁,养太宰治显然也不能和别人交流经验—— 森鸥外缓缓微笑起来。 “该换药了。” …… 太宰治心想他为什么要受这个折磨。 他甚至在想森鸥外是不是有公报私仇的成分在里面,疼还是疼,但他要把三分疼痛呼成十分疼痛,咿咿呀呀一通乱叫,自从上次森鸥外为他处理伤口之后,他就彻底破罐子破摔,丢了的脸捡不回来,更何况他乐得看森鸥外变脸。 太宰治对打破森鸥外那副镇定的神情向来乐在其中。 森鸥外低着头处理伤口,处理到一半处理不下去,阴沉沉地看着他:“你一定要这样吗?” 太宰治睁大眼睛:“什么?” 森鸥外一言难尽地:“——我是说,你可以稍微表现得成熟一些。” 他之前没觉得有问题,但自从太宰治那句有染蹦跶出来以后,原本习以为常的事情都变得奇怪起来,而且太宰治乐得坐实谣言,他看着森鸥外纠结着就是不愿把话说清楚,更是忍笑忍得难受。 森鸥外看着斯文,举手投足更是温文尔雅,唯独他知道男人温雅外壳下是冷酷而又暴戾的灵魂——他当然想看森先生失态,如果可以,他还想看森先生烧起来。 男人的眸光闪了闪,显得难以捉摸:“没事。” “忍着点。” 话音刚落,他极为随意地往下一压,精准而又利落,这才是他平时对待病人的一贯做法。 节约时间、高效、却也不留情面。 太宰治被猝不及防的疼痛袭击,一下子疼懵了,疼过头他反而叫不出声,森鸥外三两下换完药,又重新裹好绷带,一抬眼,太宰治咬着嘴唇盯着他,眼神看着有点茫然,见他抬头却避开他的视线,拿手臂遮着眼,安安静静地蜷起身体,不说话了。 森鸥外:“……” 他是把人欺负狠了。 他知道这种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扔着太宰治不管,但前一刻还蹬鼻子上脸的坏猫猫现在蔫巴巴地缩成一团,眼角都在发红,还是被他欺负的,哪怕是太宰治自讨苦吃,森鸥外难免也自觉理亏。 男人收拾好医疗器具,想去揉一揉猫脑壳,太宰治一动不动,就当他不存在。 森鸥外替他擦了擦后颈的冷汗:“有这么疼吗?” 太宰治听着那道无奈的嗓音,缓缓垂下眼睛,又一次咬住嘴唇,他现在很想踢森鸥外一脚,再提高声音说他当然疼,但他又想了想,自己的理智冷冰冰地告诉他不该有这种多余的情绪。 这不应该。 他早就知道森鸥外捡走他的理由是因为他有价值。 但森先生平时对他实在太好,好到任何一个人都会被他轻而易举地驯养,可如果真的就这样对森鸥外毫无保留,到最后,会吃苦头的还是只有他自己。 会吃苦头的。 太宰治深深吸了口气,坐起来推开森鸥外的手,又拿过搭在床边的外套,他感觉嘴唇有些泛疼,伸手一摸,指尖却沾了一丝红色,原来是不知道时候什么他自己咬破了嘴。 明明昨天都还好。 他拿过森鸥外放在托盘里的纱布按住嘴唇,慢慢瘸着腿推开门,出去了。 * 太宰治也没想到他和森鸥外和好的契机居然来得这么快。 那天晚上与谢野晶子被人刺伤,曾经被所有士兵当成天使的女孩,现在成了他们痛恨不已的对象,没人能在反复被救活再去送死后依旧保持客观,而对着晶子举起匕首的那个青年,曾经和她关系极好。 “这根本不是打仗!就因为她,全部人都要去死!” “哐当!” 太宰治眼神阴冷,一声巨响,被他踹开的伤员向后倒退几步,撞倒一堆杂物,怒骂声刚要爆发,咔哒,少年已经利落地推上弹夹。 ——上膛,卸掉保险,抬手瞄准。 “要试试吗?”他唇边甚至还显着一丝轻柔的笑意,鸢色瞳孔却愈发得深,仿佛能将一切光亮吞没。 不死军团着实过违背伦理性,战场上有全灭的说法,但这里的全灭是指只要半数士兵失去战斗能力,军队就可以撤退,不需要半数死亡,只要半数人受伤不能继续作战就可以。 ——与谢野的异能力请君勿死,夺走了所有人撤退的可能性。 有与谢野晶子在,她的异能力能无数次将濒死的人恢复原样,不受限制,正常情况战况拖不了这么久,也是因为有与谢野晶子,原本可以快速结束的战争,一直打到了今天。 人的承受能力是有极限的。 一次又一次的死而复生,足够将任何一个人逼疯。 “……我不想再治了。” 太宰治把与谢野挡在身后,听见对方颤声说:“……我不想再继续让他们去送死,可以了,我不想再治了。” 太宰治一言不发地拉着她离开房间,刚想说话,走廊入口又有人进来。 新一轮伤员已经送来。 无休无止的死亡与重生。 有的人并不是濒死,只是轻伤,但为了不影响作战,也要接受与谢野晶子的“治疗”。 这一次的伤员有与谢野最喜欢的人,立原道介,那个用异能力变出金属蝴蝶送给她的清秀青年。 “不要使用镇痛药。”和伤员一起回来的森鸥外制止医疗兵,立原道介靠在墙角,接受过无数次治疗的青年精神几乎崩溃,已经听不清长官在说什么:“这类药物的药效会持续到晶子治疗结束,他们需要立刻返回战场。” “……我不想治了。” 与谢野略微提高声音:“我不想治他!” 森鸥外稍稍侧过头,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们一眼,眼睫微微垂着,深紫色的眼眸没什么情绪,冷冷淡淡的。 男人轻声开口,声线轻柔,唇畔还噙着一抹苦恼的笑:“你想任由他伤势恶化,让他回后方治疗,好逃离这个战场……真头疼啊,基于我现在的立场,我必须命令你才行。” 他蹲下身轻轻揉了揉与谢野的头发,语气愈发淡漠:“可是我经不住少女的请求呢。” 在不远处,太宰治扯了扯唇角,双手插进大衣兜里,走到森鸥外身旁停下。 与谢野看着森鸥外的反应,脸上浮现起一丝细微的希冀。 “但是你除外。”男人话锋一转,紫眸冷沉,扣在对方后脑的手指略一用力,语调冰寒。 “——给我治他。” 他站起来:“异能正在改变战争,和枪炮改变陆战、飞机改变海战一样——你的作用,就是让军方理解这个变化。” “给我去治。” 与谢野不由地向森鸥外身旁的太宰治望去,少年披着黑色大衣隐没在阴影之中,如果她无法改变森医生的想法,那太宰治一定可以。 她从未见森医生拒绝过他。 可事态注定要让她失望,接到她求助的目光,对方漠然而又平静回望着她,不一会,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抱住手臂懒洋洋地向后靠了靠。 与谢野低着头咬紧牙齿,掩饰住自己的仓惶与失望,过了几秒,她握紧拳头,寸步不让地和森鸥外对峙:“我不要!我只想拯救我能看见的生命!” 森鸥外注视了她一会,意味不明地:“……那好吧。” 他抬手覆上枪带,却摸了个空,男人微微眯了下深紫色的眼,语含警告:“太宰君。” 与谢野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提起了太宰治,却见太宰治顿了顿,扫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从身上取出手.枪,交到森鸥外手里。 “——砰!” 之前只是肘部轻伤的青年,被子弹射中致命部位,瞪圆眼睛倒了下去,身下溢出的血泊渐渐扩大。 “行了,这样他就快死了。”男人垂下那只握枪的手,漠然地从青年身旁离开,无动于衷地说:“治吧。” …… 太宰治平静地转身跟了上去,大衣衣摆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 …… …… ……他们才是同类。 与谢野晶子怔怔地垂着头,去触摸中了枪伤的青年。 第 25 章 两周后。 立原道介自杀。 太宰治听见这个消息后笑了一下,冲着森鸥外略一偏头:“不去看看你的天使?” 森鸥外头也不抬:“交给你了。” 森鸥外被战争和布局烦扰得焦头烂额,他远没有看上去那样游刃有余,这时候也就是僵持着耗到最后结局,早已没有胜利的可能,哪怕他一开始就知道败局已定——他接手常暗岛的烂摊子理由很简单,正如他所说,让军方知道异能力在战争中的作用。 现在他的目的已经达到。 当失败犹如黑色污渍糊上白墙般显眼地扔在面前,森鸥外闭了下眼,掩住疲倦和冷意,再睁眼时又是一如既往的风轻云淡,太宰治沉默地看了一会,从椅子上跳下。 森鸥外:“很晚了,不要乱跑。” 太宰治头也不回:“我去完成您交给我的任务,晶子恐怕再没有治疗的心思了。” 事实上,与谢野晶子不仅没有继续治疗的心思,她甚至浑噩到几乎无法对外界作出反应,太宰治安静地抬眼看了看,前不久这个位置吊着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人死之前还给晶子留了遗言——还有遗物?他匪夷所思地想。 他蹲下身,一点一点地、慢慢地抽出与谢野手里的纸,很小声很小声地叫她:“晶子、晶子。” 纸上笔迹杂乱,立原道介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与谢野说的。 “——你太正确了。” 太宰治将自己的不悦收拾得很好,就算与谢野精神稳定时也看不出他的真实念头。 他极其恶意地想,要死就快点死,给别人惹什么麻烦? 他粗鲁地将那张纸捏成一团扔到角落。 一开始将晶子捧到掌心里当作天使感谢,等超出自己想象后就叫她死之天使。 一群懦弱而又自欺欺人的家伙,真正一手造就死之军团的森先生至今还活得好好的,可晶子却要经历这些。 晶子头发上的那枚金属蝴蝶不见了。 他知道自己已经失掉了晶子的信任,也不指望再重新获得一遍,只是小心翼翼地半跪在晶子面前,捧着女孩的手,去触摸自己的端丽精致的脸,就像小狗祈求主人抚摸以换取饲主的好心情一样,急促而又小声地呼唤她:“晶子。” 与谢野迟滞地仰起脸,看清是谁之后,眼睛里那点光再次消失不见。 太宰治视若无睹地继续说着:“我有个让所有人都能撤退的办法。” …… 与谢野又缩回墙角,她的嗓子因为缺水沙哑到如砂纸打磨:“我不要再相信你了。” “没关系。”太宰治轻巧地弯着眼睛:“之后我们不会再见面,晶子,听我说。” “常暗岛是交火的阵地,所以我们呆着的基地在一艘大船上,晶子也是知道的,每一处守卫交接换班的时间都不一样,装备着最顶尖的武器,任何地方都有监控,一旦发生意外,基地会自动躲避并且提前发出警告。” “但常暗岛靠近极圈,为了取暖,船上运载了大量燃料,作为基地又储存了不少军需,一旦在合适的位置着火就可以引爆动力室,到时候这艘船就会“呜——”地沉下去。” 他绘声绘色地描摹着那副景象,又轻轻抬起与谢野晶子的脸:“你看,这是这处基地的详细结构图。” 太宰治变魔术似的将一叠勾画着无数线条的纸放在地上,比例尺,设计标准,结构施工图与各种平面立面剖面构造,承重结构与尺寸大小一应俱全。 他笑着发出邀请:“要成为我的共犯吗?” 与谢野沉默了许久,嘶哑着问:“我该怎么做?” …… 与谢野拿着一只小巧的联络器,按照太宰治的指令,向后一躲,站进架子之间的缝隙。 在她半米之外,几个全副武装的守卫,拿着手电筒经过。 从她答应成为太宰治的共犯开始,就不止一次体会到太宰治惊人的布局和头脑,这种状况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她确信如果没有太宰治帮忙,自己早就已经被守卫关了起来。 “向左直行一百米后停下。” 与谢野用指尖敲了敲联络器示意她知道了,她全程没发出任何声音,可当她靠近那扇紧闭的大门时,门却自动向上卷起。 她想起计划刚开始时问太宰治的问题:“你为什么要背叛森鸥外?” 她毫无疑问的将这个举动归结于背叛,可太宰治仅仅是若有所思地敲了敲额头,凑过来笑着说:“晶子是担心我背叛你吗?不会的,我们才是一起的——在这个地方,只有我能帮你了。” 她揪着这个问题没放,不允许太宰治转移话题,少年被她紧追不放了一阵,无奈地举起手:“啊呀,你就当我想逃跑就好。” 他纤长的手指抚上自己的领口,扯开了一点:“我也快要喘不上气了。” 与谢野产生了一个奇妙的想法,大概唯有这句是太宰治的真心话,她从对方偶尔显得阴郁而又沉闷的鸢色眼睛中窥见了他与森鸥外之间微妙却又粉饰得天衣无缝的裂痕。 太宰治教会她如何安装炸药,她不禁又想,这是否也是森鸥外教给他的? 不出意外的话,今晚他们就可以炸掉这艘船。 她像幽灵般在偌大的基地游荡,没人察觉到她,越接近目的地,她就越心颤,等她终于抱着炸药刷开那扇极度隐蔽的入口。 已经有人在那里了。 与谢野浑身僵硬,瞳孔紧缩,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见状,森鸥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遍,让语气听起来更加温和。 “该回去睡觉了,晶子,不然明天会起不来床,不要什么坏习惯都和太宰学。” 男人轻描淡写地拿走她手里的烈性炸药,又向她摊开手:“修治那孩子还给了你什么?” “……” “修治。” 太宰治听着电信号沙沙的杂音中混合着他最为熟悉的那道声音,森鸥外的嗓音依旧平静,太宰治无声地笑了笑,侧身往后靠了靠,像只没骨头的猫,顶灯打下来的光落在他的手腕上,无端使得那截脆弱的骨头锋锐起来:“森先生?” “我不想听森先生像个老头子一样对我喋喋不休。”他轻笑着说:“我也不想被关起来。” 森鸥外:“太夸张了,我可舍不得。” 森鸥外眉梢一动,忽然想到了什么,下一瞬他皱起眉,略带烦躁地推开门,让守卫带与谢野回去休息,信号另一端少年的嗓音比平时更加轻盈,像是气流顺着电信号一同钻进他的耳朵。 太宰治:“你可要好好感谢我才行。” ——他重重地按下手中的按钮。 一阵隐隐约约的微弱轰鸣,伴随着细不可察的震颤,接着脚下的地面剧烈晃动,太宰治毫不留恋地扔掉手里的通讯器,外面已经出现骚乱,他随手扣上一顶军帽,钻进人流。 * 太宰治决定炸掉这处基地并非深思熟虑,他也没想到自己能成功,看来森先生是真的疲倦到无暇顾及他,才让他在自己眼皮底下做了这么多准备。 晶子是他的共犯,更是他的诱饵。 对森先生来说,她远比他重要。 小时候开始他就觉得森鸥外不可信,但脱离森鸥外又要做些什么,又干些什么,他却无从得知,好像也没有什么自己的想法——虽然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这样,但一旦意识到问题,便很容易陷入无休无止的痛苦。 也许森鸥外能给他点什么。 可森鸥外给了他一艘纸做的船,周围是一望无际的海,用不了多久就会沉没,森鸥外和他一同站在船上,却没打算和他一起沉入海底,等浪涛打来后,他还是那样斯斯文文地登上救生艇,甚至不会拉他一把。 永远有比他更重要的东西排在前面。 太宰治不太想让自己显得像个需要得到监护人注意力的小孩,但事实就是他对森鸥外从来不是什么最优解,森鸥外养他就像往贝壳里面塞一颗沙子,然后等着沙砾化作珍珠,这中间的体验自然糟糕透顶——等异物变作病症,再披上华美的袍,最后再试图撬开蚌口取走那颗凝结着无数痛苦的珍珠。 他受够了。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生物,他也不是离了森鸥外就不能活,过得不舒心就想办法让自己舒服,与其等着森鸥外把他放到利益的天平取舍衡量,不如由他先做出选择。 [基地沉没还有2小时27分钟。] 与谢野晶子抱着膝盖出神,脑海一片空白,外界的喧闹都与她无关。 她的异能杀了人。 她害死了许多人。 我也快要死了,她将头颅埋进臂弯,想到这里她心头的巨石松快少许,又动了动脚趾,膝盖以下的部位似乎要冻得麻木。 只是见不到爸爸妈妈了,她想着外面冰冷的海水,咬紧后槽牙。 “晶子!” 门开的声音。 她略带恍惚地抬起头,看见太宰治裹着一件过长的黑色大衣站在门口,下一秒身上又是一暖,那件大衣已经落在她肩头,另外一只纤瘦冰凉的手握住她的手腕,对方搓了搓掌心蹭出一点微热,再拢住她的手指,又将帽子也戴到她头上,扶正。 他温温柔柔地说:“你该回家了。” 她跟着太宰治一路奔逃,冷风吹得实在太烈,刮得她眼睛里面不知不觉蓄满泪水,甲板还在倾斜,逃生的机会已经不多,那些海水泛着冰冷的色泽,令人望而生畏。 太宰治不是什么好东西,她用力眨了下眼睛,眼泪溢出眼眶就要被冻成冰,这个人一开始就没向她说实话,什么共犯——太宰治就是和森鸥外如出一辙的骗子。 她要恨死这家伙了。 “好了,快上去。” 太宰治把她推进逃生的洪流,跟在后面一同上了船,尘埃落定,她回过头,却只看见对方轻飘飘的转身离开的背影,她猛然意识到这人一开始就没打算和她一起走,她用力推开面前的障碍想要下去,却又反复地被撞回去,她又听见音调前所未有的尖锐:“你去哪?” 太宰治唇角微勾,极光将天幕染得绚烂,鸢色的眼睛似乎也倒影着无数细碎的萤光。 “我有另一张船票。”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是港口黑手党上市篇(不是) 第 26 章 太宰治送走与谢野后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他慢慢地将手揣进外套兜里,以不被人注意的方式逆着人群,一路向下,这是一处各种意义都十分完备的基地。 即将沉没的钢铁巨兽已经不剩多少人。 太宰治从仓库找出早已准备好的汽艇,朝海面推去,膝盖略一用力,整个人便无比轻盈的跳上舢板,那艘小船因为他的体重略一下沉,向一旁侧翻,再惊险地转了回去。 “……啊啊,好险。” 他眯着眼睛向常暗岛的方向望了望,那块地方什么时候看都一样,一支军队撤退了,又有新的军队补上,他烧起汽缸,把着方向盘,朝常暗岛驶去。 太宰治熟门熟路地找了一处刚结束交火,尸体还未僵硬的地方,皱着鼻子在地上滚了一圈,好让自己看起来像刚从泥坑中爬出来的,又强忍着厌恶,扛起一具破破烂烂的尸体走了几步,重重扔下,又长长地叹息一声。 ——然后直挺挺地躺了下去,还不忘记扒下一件破衣服给自己取暖。 没错,这就是他的另一张船票。 常暗岛的战争愈打愈烈,异能力在战争中的用途也被前所未有地重视起来,不只是一个国家,各个国家都试图解析研究这种无缘无故随机出现的力量,所有势力都希望掌握异能力的本质,并早日达成人造异能力者的目的。 如果异能力可以被人为制造,世界形势又要发生洗牌一次。 异能力者并不常见,而人体实验又具备伦理性问题,这样一来,每时每刻都在进行异能力者战争的常暗岛,无疑就是全世界异能力者密度最高的区域。 死去无人收殓的异能力者尸体可以用于解剖,还剩一口气的异能力者,更是上好的实验体。 太宰治无意间发现每当战斗暂停,战场上会出现一些谁也不知道来历的幽灵,不属于任何一方,后来他想办法捉住几个人撬开了他们的嘴,得知了这个秘密。 [……想必过一会就会有哪个研究机构捡走我吧。] [最好快一点,不然我真的要冻死了。] 太宰治恹恹地阖上眼睛。 他做出这个选择并非一时兴起,想要不被森鸥外找到,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加上离开森鸥外以后他还要自力更生养活自己—— 太宰治一想起自己要在这个年龄负担起挣钱的重担,他就怠惰得不像话。 [果然还是继续找个地方被人养比较好。] 要是养过他的森鸥外知道他的想法,一定会苦笑着抱怨那哪里是养——太宰治根本不是寻找饲主,而是无比过分且极有存在感地入侵对方的生活,再自顾自地统治起自己的领地来。 福利院自然不在他的选择之内,路上随便找个顺眼的人——太宰治天生看谁都不顺眼,想来想去,不如去研究机构找点乐子,他对生死并没有那么看重,比起死亡他更不想像野狗一样满世界游荡。 加上他的异能力人间失格,但凡不要太蠢的研究人员,都不会把他折腾得破破烂烂,这样一来,自己最讨厌的疼痛也不用忍受。 那还等什么? 太宰治就这样怀揣着碰瓷的想法,往死人堆里一躺,一切皆好,除了有点冷,好在不多时那些戴着防毒面具伪装成士兵的“拾荒者”就出现在视线里。 [让我找到一些有趣的事吧。] 拾荒者对异能力者的分门别类已经总结出一套标准的程序,太宰治在快要检查到他的时候剧烈颤了颤,作出一副被震动波炸晕后知后觉才醒来的倒霉蛋模样,顺理成章地混进了被送去做活体实验的类别。 那间船舱中间伫立着一个巨大的笼子,里面的实验体形容萎顿,全是只剩一口气,或者多剩几口气的异能力者。 这其中有一个人特别显眼。 也不能说显眼,笼子里面所有人都脏兮兮的,一副很多天都没洗澡的模样,但太宰治乍一看见那家伙,却莫名其妙联想起一只雪白雪白的饭团。 对方年龄和他相仿,皮肤比他还要苍白,裹在厚厚的披风里面,只不过那条披风也脏兮兮的,他脑袋上还戴着一个更像方块饭团的毛绒灰帽子,不知道多久没洗过,一副病弱模样,纤细而又脆弱。 [真讨厌。] 太宰治迅速给对方贴了个讨人厌的标签。 太宰治讨厌一个人通常不需要理由,但要是对面这个白饭团,他倒是能列出一张长长的表,先不提对方身上那种落魄贵族的气质——白饭团估计觉得自己伪装得挺好,但在他看来,和以前见过养在华族后院自觉罪孽深重,快被压力压垮的漂亮花瓶没有什么区别。 非常消极。 他打量对方的视线渐渐向下挪,那只白饭团略微一动,把手拢进披风里,再冲着他露出了一个有点虚弱却依旧非常漂亮的笑容,紫色的眼睛没有丁点亮光。 [……真讨厌啊。] 太宰治在心底重复着呢喃了一遍。 真巧,对面那只白饭团也是这样想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没过见过这么令人厌恶的【同类】。 是的,他们是同类,费奥多尔毫不犹豫地确定了这个事实。 他一向将所有异能力者视为自己的同类,可看他的异能力罪与罚就知道,他对人类,特别是异能力者的态度——对包括他自身在内的异能力者的态度显然都不怎么好。 异能力者皆是有罪之人。 异能力即为原罪。 他同样不喜欢身怀异能力的自己,自觉负担与生俱来的罪孽,越和他相像则越惹他不喜,而对面那个脏兮兮的家伙显然和他相似得有些过分了。 不合身的大衣,虚伪的华族气质,对一切都抱着若有若无的恶意,笑意挂在脸上却从未深入过眼底,那张脸倒是相当精致,当对方向他投来自以为无所谓,实则好奇的探究目光后,他将手往里藏了一点。 因为巨大的压力,他有个一个无伤大雅的坏习惯,无意识地时候会啃食自己的手指。 而他并不想在对方面前暴露这点。 不过也不一样,他一边神游一边思忖着,没准对面只是个空有一张脸的漂亮花瓶。 …… 常暗岛回收异能力者的人统称为拾荒者,他们做得事情本就见不得人,却能藉此换取高额利润,船在公海上行驶了三天,中间太宰治再没向那只白饭团多看一眼。 他舀起一块土豆。 难吃,太宰治不由地皱起眉。 略一侧脸,那只白饭团也蹙着眉,活像每一口都能要了他的命。 太宰治这下彻底被倒足了胃口,将塑料小勺丢回盛满汤糊的铁盘,屈着腿,将脑袋枕在膝盖上闭目养神,船舱紧缩的门却在这几日中第一次发出声响。 打扮成拾荒者看不见脸的人,提着一堆笼子走了进来。 他们要在公海上交接货物,进行分流。 太宰治很容易就估摸出他们的目的,不等对方来提溜他的胳膊,他就相当主动地站了起来,一个笼子能装两个人,他老实而又温顺地主动打开笼门钻进去。 拾荒者很满意他的识相,继而向第二个人走去,好补足笼子里的空余。 太宰治脸上的神情顿时僵住了。 [不要告诉我这样倒霉,啊,糟透了,真是糟透了。] 费奥多尔眼角抽了抽,却也被人打开笼门推搡了一把,他垂着脑袋生无可恋地靠在角落,太宰治和他斜对角对坐着,左右一边一个,面无表情。 气氛相当尴尬。 ……喀啦。 笼子被悬空吊起,运往另一处船舱,中间两个人无一例外地拼命握着铁栏,以免不小心撞到一起,太宰治是嫌恶心,费奥多尔则考虑得更多一些。 若是让这人就死在这里,他的白帽子又要更脏一点。 牢门重新锁上。 “你的手。” 等骚乱平息下来,太宰治一针见血地戳到费奥多尔最不想被他提及的地方,又变魔术似的摊开手掌,手心里放着一卷小绷带:“流血了。” 费奥多尔礼貌地拿过:“谢谢。” 他不太想被对方提醒自己和对面这个人有多相似。 于是他将话题岔开:“你怎么会在这里?” 太宰治眨了眨眼:“和你一样。” 太宰治:“你打算去什么地方?” 费奥多尔:“和你一样。” …… 两个人脸上挂着相似的笑容,不约而同地想着。 [……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 公海转往陆地还要经过很久,出于一丁点微妙的心思,费奥多尔的态度反而先友好了起来,中午他们正试图彬彬有礼地推脱属于自己的午餐。 他们终于在讨厌彼此之外达成又一共识。 这玩意实在太难吃了。 这福气要让对方享受才行。 两人都属于不太在意周围环境的人,归根结底是出于对自己的无所谓,太宰治觉得饿上几天也不要紧,与其吃狗粮不如饿到目的地另做打算,费奥多尔则觉得饿上几天也饿不死,但他们作为商品被人严格管控着,倒掉食物很容易被看守理解成绝食抗议。 太宰治则在推让中,从对面的白饭团身上摸到一块小小的金属条。 直率坦诚就是对他人的残忍,太宰治更不可能体贴地对待一个他相当讨厌的人,推算出金属条上的加密字符于他也不算难事。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白饭团:“……果戈里?” 费奥多尔眼神格外冷冽。 他和太宰治的相像更属于根源上的相似,可实际上他们却是两个格外不同的个体,太宰治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他的驱动力可以是一些恶趣味或者是单纯的追寻“有趣”,森鸥外在他的范畴属于例外,可费奥多尔则有着明确的理想目标,一举一动并非因为混乱与随性,而是的确有动机可言。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 ——他信教。 作为一个有信仰的人,他不如太宰治那样空虚。 他不想再和这个无关紧要的人继续耗下去了。 费奥多尔略微歪了一下头,略向前倾,直起纤细的身体,他静静得低垂头颅,缓缓抬手,那张漂亮的脸在这个距离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身上的白袍落在他脚边。 “……愿你摆脱罪孽的枷锁,让灵魂得到救赎。” 太宰治任由那只手落上自己头顶。 什么也没发生。 望着对方微微睁大的眼睛,他顿了顿,劈手捉住那截苍白的腕骨,似笑非笑地仰起脸。 他强忍着笑意,清了清喉咙,拗出甜蜜而又雀跃的声音。 “谢谢?” 作者有话要说:  我先看得漫画陀总,所以陀总形象按照漫画病弱美少年毛子,不是动画版那个一拳打死两头熊的毛子。 第 27 章 “……是不是很惊喜?” 太宰治每个字都似乎在舌尖上研磨过一遍,他含着笑意轻声说:“我没死。” 费奥多尔货真价实地怔住了,一瞬间他内心掠过了许多心思,对于他这样的聪明人,在接触人间失格后,弄清事实真相简直再容易不过。 “这是你的异能力吗?” 费奥多尔和森鸥外的心态很像,见到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就动起多余心思来,更何况费奥多尔的理想宏大到听着几近荒谬,而目前为止他能用得上的棋子都还需要他费心,这一次他之所以会伪装成商品,也是听说这艘船的目的地,有一个据说能够真正实验成功的人工异能生命体。 截止到现在,全世界唯一成功的人工异能生命体在欧洲,但对方已经被多方势力视为所有物,身旁还有个伪装成实验品搭档的情报员,于是费奥多尔自然而然地将注意力投向大洋彼岸。 一个还在沉睡中,一旦被唤醒,可以爆发出神明般力量的人工异能生命体。 遇到太宰治纯粹是个意外,人间失格这种能力,可谓是辅助类异能力的巅峰了。 费奥多尔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他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并不太好,他的身体状况极差,如果没有异能力,连一个小孩都能伤害到他,在这个只有他们两人的密闭狭小空间,太宰治对他做什么都行。 [被抛弃了?不,他应该是自己跑掉的,太出色了,我知道他,现在正好是他最脆弱,最难以自控的阶段——看来他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无所谓。] 费奥多尔并不怎么慌乱:“如果你要寻找下一个容身之地的话,和我来怎么样?太宰君。” 太宰治迅速地揣测了一番白饭团的意图,又反复打量着对方:“你都知道些什么?” “老鼠什么都知道。”费奥多尔意有所指地微笑着:“你是在消极抵抗森医生带给你的影响,不过无论是你想知道的答案,还是你想要追寻的意义,他都不能给你。” 太宰治没放开费奥多尔,反而像教堂向神父告解一样仰着脸,秀丽的脸庞挂着病态的笑容,奇异而又微妙,就像他找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存在,轻轻柔柔地:“我还是不喜欢被老鼠在暗中窥探,不过我很喜欢你。” 少年顿了顿,微笑着把对方扯到自己怀里,又将下巴抵住那只毛茸茸的白帽子,如同抱一只精致人偶一样收起双腿,对方身形并不比他矮小,却因为病痛脊柱略有些变形,习惯于弯着背。 他忍着快要起鸡皮疙瘩的恶心感,将对方的名字反复念叨了几遍,又颠三倒四地截取其中的音节,他笑容不变:“费佳,不,费尼亚。” 他用孩童拉钩订约一样的天真嗓音,鸢色眼睛满是阴郁:“那我们之后要好好相处才行。” 太宰治货真价实地被戳中了痛处,于是他就要别人比他更痛才行。 还有什么比让对方功亏一篑更深刻的事? 现在的身体接触,对两个人都是如出一辙的难受,费奥多尔由于自己的异能力罪与罚,被人抓在怀里当娃娃抱显然是第一次,太宰治纯粹是因为讨厌这个人——他倒挺喜欢抱着拿着点什么,要么靠着点什么,一个人呆着反而不习惯。 但现在他为了让对方更难受一点,也强忍着厌恶,装出亲昵的模样。 [真是太讨厌了。]两人不约而同地想。 他们两个像较劲一样,非要忍耐到对方受不了再松手才行,两人都有一定洁癖,费奥多尔更重一些,他对自己的白袍白帽子向来爱惜,去肮脏地方都要脱下来以免弄脏,这样近的距离几乎让他浑身都不适起来。 太宰治则嫌弃白饭团从头到脚都脏兮兮的,很没数地不去正视自己其实和对方一样。 平心而论费奥多尔抱着手感并不糟糕,尽管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太宰治虚虚地抱着他,感觉对方比晶子还要轻,但那身上好的皮草白袍和白帽子更是加分项。 他又换了个让自己更舒服的姿势,伏靠在对方身上,费奥多尔身上留有那个国家鲜明的印记,让他联想起俄国广袤无垠的雪松林,阴冷干燥,船舱外正巧下着暴风雪,和他故乡津轻的雪景不一样,沉郁而又冰冷。 太宰治挨着费奥多尔的脸颊,太瘦弱了,瘦弱而又苍白,是一只骨瘦嶙峋的老鼠,挨着的皮肤没什么温度,和他自己一样冰冰凉凉。 “费奥多尔君。”太宰治语气中潜藏着微妙的恶意:“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出去?” “半周吧。” “这么久——实在太无聊了,费尼亚。”太宰治漫不经心地微笑:“在力所能及范围内,打发些无聊吧。” …… …… 他没有完全解开对方的厚重披风,只是让纤长的手指顺着衣服缝隙钻了进去,被衣料覆盖的温暖身躯被那几根手指冰得颤了颤,费奥多尔早就信仰基督,情.欲和放纵都是罪恶之源,是伊甸之果。 疾病和赌博是贯穿他人生全部的关键词,而孤独和性生活则是堕落——越堕落则越富有诱惑。 太宰治则完全反过来。 日本具有恪守道德却又挑战伦理的民族性,这个国家的堕落笑话不亚于几百年前的法国宫廷,他的监护人对欲望更是坦然,拜森鸥外的教导所赐,太宰治的厌恶和羞耻从未延及到这方面。 他亲吻着费奥多尔,亲吻这样一个人让他略有些反胃,温热的呼吸在狭小的空间交换着,他轻轻咬了下对方的下唇,指尖继续向下滑蹭。 另一只手则扣着对方的后颈,毛绒绒的脑袋向下移了些,唇珠一下一下地碰触着俄国人的喉结,又慢悠悠地在对方耳边低而柔和地说一些挑战虔诚教徒,足以让对方感到不适的羞耻话语。 …… 费奥多尔无意识地挣了一下,压抑住喉咙里模糊的声音。 太宰治在这方面相当无师自通,他在如何让自己舒服上面可谓是天赋异禀,被他扣着手腕的人微垂着眼,似乎已经沉沦进去,苍□□致的脸庞露出隐忍而又糜丽的神情。 ——费奥多尔的体验并不算太好。 任何一个人第一次都不算太好,更何况两只都没有经验的猫猫撞到一起,其中一只猫猫不健康到堪称羸弱,他迷迷糊糊地心想这活也太烂了,又伸手按住太宰治的脑袋,让他不要那么过分。 太宰治的心理体验也不太好。 他强忍着厌恶好让自己不要抽身逃跑,一边亲昵地抚摸着对方的后颈,为日后裸露在外的薄弱皮肤增添几个青紫的指印。 他想看费奥多尔君灰溜溜地离开,什么都没得到,耗尽心思最后只是一场空。 他想看罪恶压垮他、折磨他。 …… 太宰治重新为费奥多尔裹紧白袍,又用手指理顺对方被他揉乱的头发,再慢慢将那顶他看着很像饭团的帽子妥贴地戴到费奥多尔身上。 船舱里的冷意驱散了不少,他再抱着费奥多尔感觉也不似之前那样冰凉,外面的暴风雪依旧没停,灯塔的暖光照着反而多了厚重的质感,他此刻出于一种慵懒而又熏然的状态——就连怀里这只饭团都没那么不顺眼。 他重新把脸埋进费奥多尔的毛茸领口,听着外面雪花敲击玻璃的细簌响声,不容抗拒地收紧手臂,再阖上眼睛。 费奥多尔盯着狭小的玻璃望了一会,也往后靠了靠。 * 半周后,国防军机密研究机构的人员来接手这批实验体时,便看见两个紧紧靠在一起打瞌睡的少年,就像一只黑猫猫与一只白猫猫挨在一起。 其中一个像是被抽去骨头一样,脸埋在另一个的肩窝,胳膊环住对方的腰,很是惬意,听见声响,他半眯着眼睛往外看了看,打了个哈欠。 “——他在发烧。”黑猫往上蹭了蹭,松开胳膊,指了指被他抱着的白猫。 “我叫太宰治。”他又这样自我介绍道,又无比亲昵地凑在另一个人的耳朵边上,小声叫他:“费尼亚,我们到了。” 太宰治说话的尾音粘连着,“尼亚”被他说快了,听着就像“meow”一样。 河合亮差点倒吸一口凉气,他目眩神迷地看着两个容貌极其漂亮的少年贴贴挨挨,定了定神,刚想感叹一声你们的关系真好,就见太宰治毫不留情地晃醒对方,再把他往外推了推。 河合亮:“……” 他出于一些国民性的礼貌,选择不去想太多,但长得好的人天生就是人群的焦点,平白皱一下眉观众都能脑补出无数故事。 “你们关系真好。”他略带尴尬地说:“接下来请在这份协议上签字。” 没错,哪怕他们是不干人事的研究所,也依旧需要在表面上看着合理而又公平,确保每个人都是“自愿”才行。 太宰治眼珠一转:“哎,好的,他先签字吧,费佳?” 他很好奇这只白饭团的异能力是否和他一样是被动型,自己无法控制,打开舱门后气压对流,太宰治被风吹得打了个寒颤,又缩着脖子赶紧去把费奥多尔抱在了怀里。 他体质很好,每年又被森鸥外抓着各种营养品,于是就肆无忌惮地把病人当作暖炉,作为把别人折腾生病的罪魁祸首,他反而一点都不理亏,甚至还以“病人需要补充能量”这种借口,强行把自己的土豆午饭塞给了费奥多尔。 费奥多尔咳嗽了两声,平静地抬起眼,他的后颈还存留着指印形容的淤青。 费奥多尔接过纸和笔,并像是为了满足太宰治的好奇心一样,不经意地碰了一下河合亮的手指。 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们是一起的。”他说。 “——你们查一下太宰君的编号,a7612,应该有过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