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不知春》 叶知春(春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山河不知春 文/容光 ——若你还愿振翅高飞,我来做你的风。 一 午后,袁山河从食堂出来,慢悠悠往住院大楼溜达。 沿途遇见好些熟面孔,言笑晏晏冲他打招呼。 “小袁,吃完饭啦?” ——这是同一层楼的病人家属,一位姓李的阿婆。 “山河哥,下来得挺早啊。” ——这是普外的年轻医生。 袁山河转过弯,意外撞见正在抹眼泪的小护士。护士名叫王娜,还在轮科,前一阵刚刚从肿瘤科转去神经外科。 袁山河:“怎么了这是?” 花坛里有支一串红探出头来,火一样的色彩。 王娜正蹲在前头哭呢,闻言吓一跳,慌慌张张回头,就见袁山河似笑非笑俯身盯着她。 “谁惹我们娜娜哭了?” 男人很清瘦,穿着病号服,浅色条纹,松松垮垮,手肘肩侧还有睡出来的细密褶皱。头发久未打理,乱蓬蓬的,下巴上也泛着青色胡茬,皮肤在阳光下呈半透明的白。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歪着头冲王娜笑,琥珀色的眼睛里蓄满阳光。 王娜擦干眼泪,站起来把脚一跺,“别叫我娜娜!” “怎么了?” “从今往后都别叫我娜娜了!” 追问之下,原来王娜今天收到一本书,书名就叫《娜娜》。 “我一开始还挺高兴,听说是世界名著,法国作家左拉写的。” “结果?” 袁山河没什么文化,不读世界名著。 “结果女主角就叫娜娜,是个妓|女!”王娜又开始擦眼泪,“我招她惹她了呀?这才转科一星期,她都挤兑我多少回了……” “谁挤兑你?” 其实这话还没问出口时,袁山河的脑子里就莫名其妙浮现出三个字,果不其然—— “还能是谁?当然是叶知春!”王娜捂着脸崩溃地说。 叶知春,女,二十来岁。 袁山河与她素未谋面,但已经听说过太多次她的大名。 听说她常年住在神经外科的单人套房。 ——就这笔住院支出来看,家中非富即贵。 听说她脾气很坏,动辄摔东西。 ——没事,非富即贵嘛,禁摔。 听说她半年内气走了11名护工。 ——这年头的护工心理素质不行啊。 还总是刁难医生。 ——哎,医患关系紧张也是常有的事。 不同于叶知春的恶名远扬,袁山河是出了名的好脾气,靠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开口就是“护士妹妹”,闭口就是“医生姐姐”,在医院混得风生水起。 就连食堂阿姨都跟他混熟了,打饭时四下看看,手一抖,餐盘里立时多了几块晶莹透亮的红烧肉。 于是袁山河从他的“姐姐”、“妹妹”、“哥哥”、“弟弟”口中听了无数次叶知春的名字。 大家给她了个外号:公主。 只是,不同于童话里的那一种,她这个公主颇具嘲讽意味,所有人避之不及。 袁山河见不得人哭,当下好言相劝:“别哭别哭,我这还有块巧克力,吃点甜的就高兴了……” 他摸摸衣兜,掏出一块皱巴巴的德芙。这还是隔壁病床的小孩送他的,他借花献佛。 王娜接过巧克力,打了个哭嗝:“都化了。” “那咱们凑合一下,下次买个热乎的?” 王娜破涕为笑,“巧克力怎么热乎?一热乎不就化了!” 她抬眼对上袁山河含笑的眼睛,不好意思地擦擦脸,心知肚明对方只是在逗她笑。 “谢谢山河哥。” 男人摆摆手,慢悠悠晃过花坛,消失在住院大楼。 二 医院大门口有几棵树。 三月的风还带着料峭春寒,一夜之间,悄悄吹绽了枝头的杏花,一群人拿着手机围观留念。 闲来无事,袁山河也去凑热闹。 又听了一耳朵八卦。 神外的医生a打着哈欠拍完照,收起手机:“谢天谢地,我的苦难暂时告一段落。” 医生b刚从医院外赶来上班,哭丧着脸说:“而我的苦难却刚刚开始……” 袁山河笑吟吟跟他们打招呼:“什么苦难?” 两位医生齐刷刷回头,看见是他,松口气,幽幽道:“还能是什么苦难?” “当然是那位公主啊。” 话音刚落,医生a的手机催命似的响起—— “刘医生,叶知春又闹起来了!” 刘医生正色道:“我已经下班了,现在是李医生的上班时间,有什么事请打他的电话!” 李医生:“……” 袁山河在一旁饶有兴致地读出了李医生的表情,三个词:what the fxxk。 杏花也看了,照也拍了,他干脆跟着李医生回到住院大楼,步入电梯。 电梯停在十三楼,神经外科。 李医生大步流星往外走。 袁山河本该去十四楼的,却鬼使神差跟了出去,大概是想亲眼看看,这位远近闻名的公主到底有多可怕,才会令所有人谈之色变。 走廊尽头是vip套房,仅供一人居住,条件好得像是五星级酒店。 他立在病房外,透过虚掩的门,第一次看见叶知春。 准确说来,他并没有看见她的脸。 病房里一地狼藉,餐盘奄奄一息躺在角落,满地都是粥和小菜。 护工阿姨从厕所里冲出来,挥舞着健壮的手臂,风风火火拖起地来,见惯不惊。 医生护士将病床团团围住,有人高呼:“别拔针呀,别拔——哎!” 从最后那一声蓦然上扬的调子来看,估计是手起针落,拔了。 一位衣着得体、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妇女捂着脸,一边抽噎一边躲出病房来,差点撞到袁山河。 李医生喊了句:“去开镇定剂!” 王娜忙不迭回头,跌跌撞撞冲出门来,看见袁山河愣了下,“山河哥,你怎么在这?” 没等袁山河回答,她又慌慌张张往护士站跑:“我先去拿镇定剂!” 一旁正在抹眼泪的中年女子拿出手机,拨通电话,带着哭腔问那头:“老叶,你人呢?” 不知那头说了什么,她忽然哭起来:“钱钱钱,就知道钱,你女儿都成这个样子了,你还顾着赚那堆破钱!” 电话那端的声音也陡然大起来—— “我不赚钱,谁来付医药费?” 说话间,王娜端着药盘冲了回来,“镇定剂来了!” 病房外,女人和男人双双冲着电话喊。 病房里,医生护士忙得团团转。 真是兵荒马乱的早上。 袁山河莫名其妙看着这场闹剧,视线穿过人群,落在病床上。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一个侧影,年轻的女人单薄得像张纸,拼命挣扎,却挣不脱众人的束缚。 在那些“按住她”、“乖,别动”、“针呢,给我”等杂乱无章的信息里,袁山河仔细听,终于捕捉到了叶知春的声音。 她痛苦地张着嘴,像涸泽之鱼,明明是想用力呼喊,却只能发出低哑的单音。 “啊,啊——” “打,不,不,打打——” “哇,哇哇——” 她侧过头来,像是在呼喊门外的人,可是门外的母亲正流着泪冲电话那头大喊大叫:“你死在你的破钱里吧!” 那个身影太单薄,太矮小,被医生护士摁倒在床,侧过头来也看不见脸。 袁山河只看见她拼命颤动的身体,不知为何令人想起蝴蝶振翅的模样,那样奋力,那样脆弱。 午饭时,他在食堂坐了很久,终于看见入口处走进来的疲惫身影。 “娜娜!” 王娜一愣,抬头看见是他,立马就笑了,一路小跑过来,“山河哥,吃午饭啊?” 袁山河面前的盘子已经空了,却笑着说:“一块儿吃?” “好!” 没有人能拒绝袁山河。 没有人。 王娜端着餐盘跑回来,脸蛋红扑扑的,再也没有来时的倦意,反倒像只精力充沛的小麻雀,叽叽喳喳,问这问那。 “身体还好吧?” “这次的反应大吗?” “哼,听说我刚走不久,你就跟新转科的小姑娘们打得火热了!” 袁山河静静地倚在靠背上,微笑反问:“那我怎么没和其他小姑娘一起吃饭呢?” 王娜红了脸,喜不自胜。 谈话间,袁山河不经意间问起:“对了,那个叶知春,生的什么病?” 提起叶知春,王娜就没劲了,把筷子搁在餐盘里,无精打采道:“运动性失语症。” “运动性失语症?” “嗯,她是去年入院的,进来就没出去,前后折腾大半年了吧。” “我不太懂这个病。” “喔,也不是什么罕见病啦,就是左脑的布罗卡区域——”王娜可爱地指了指自己的左侧脑袋,“这个区域专管人的语言功能,有的人因为大脑受伤,这儿出了问题,所以语言功能受损,通常情况还伴有偏瘫什么的。” “她怎么受的伤?” “好像是有天晚上演出完,正在路边打车,被一个骑摩托的男人撞了……”王娜小声说,“我也是听主任说的,那男的喝了酒,也没戴头盔,撞了她之后又跟辆卡车撞上,当场死亡。” 袁山河敏锐地捕捉到关键信息—— “演出?她是干什么的?” “咦,你还不知道吗?我以为大家都知道呢。”王娜是个善良的姑娘,被叶知春挤兑得哭了好几次鼻子,提起这事也还是一脸惋惜,“叶知春是潞城交响乐团的大提琴手,听说她出车祸之前,还在国外开过独奏会呢。” …… “哎,山河哥,你怎么忽然问起她啦?” “没什么,随口问问。” “对哦,早上你还跑到神外来了,专程来看她的?” “也不是。”袁山河笑笑,懒洋洋靠在椅子上,“住院生活那么无聊,人嘛,全靠八卦赖以为生……?” 王娜欢快地笑起来。 “你都多少岁的人啦,还喜欢听八卦!” “41。” “啊?”王娜目瞪口呆,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端详他,“41?” “怎么,看着不像?” 王娜捂住脸,一脸失望地嚎了声:“啊,咱俩居然差了二十岁!” 哀嚎半天,最后还是不死心地问:“怎么可能四十一了?你这样子,最多三十出头,不能更多了!” 袁山河笑得浑身颤抖,“虽然我也很想三十出头,但很遗憾,确实不惑了。” 三 正儿八经见到叶知春,已经是半个多月后了。 那是个傍晚,袁山河在天台吹风。 此时的风已不似半月前那么凉,带着几分夕阳晒过后的暖意。医院附近是座低矮的山丘,山下有湖,粗略一看,倒也有漫山红遍、层林尽染的味道。 上来的时候,袁山河背了把木吉他,没走几步路就喘起来,坐在石墩上休息了好一会儿。 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才低头拨弦。 只是,右手刚触到琴弦的一瞬间,浑身像触电一样,一激灵,发出一声刺耳的噪音。 但他还是弹了起来。 同是过路,同做过梦, 本应是一对。 人在少年,梦中不觉, 醒后要归去。 三餐一宿,也共一双, 到底会是谁。 但凡未得到,但凡是过去, 总是最登对。 袁山河有一把符合年纪的嗓子,不同于这欺世盗名,稍显年轻的脸,他的声音是沧桑的。 他慢悠悠地唱,慢悠悠地弹,目光飘得很远。 飘过远山,飘过晚霞…… 近处冷不丁一声巨响,吓得他手一哆嗦,擦出一个难听的音节来。 歌声戛然而止。 “谁?”袁山河站起身来,狐疑地绕过障碍物,朝声音来源靠近。 在天台的另一边,有人从轮椅上摔下来,狼狈地趴在地上,正努力挣扎起身。 她穿着与他同色的病号服,一样的条纹,一样的松松垮垮,一样的布满褶痕。 袁山河吓一跳,俯身,一手拿着木吉他,一手去拉她:“你怎么样?没事吧?” 刚触到衣袖,被她一胳膊肘撞开,袁山河后退两步,堪堪扶住一旁的石墩才稳住。 “走,走——” 那人撑着地,不要他帮忙,口中发出重复的单音,试图爬起来。 袁山河本来就没力气,给她猛地一撞,手都麻了,也来了气,干脆作壁上观。 地上的人行动困难,轮椅就在咫尺之遥,她却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大汗淋漓。 病号服颜色本来就浅,在地上稍微蹭两下,立马就脏了。 他看见她后脑勺的发丝被汗水濡湿,背上也有了一小片氤开的痕迹。 到底还是不忍,袁山河放下吉他,走上前,强行拉住她的胳膊。这次有了准备,没给她挣开,只是女人力气很大,他又恰好在乏力期,差点没拉住,两个人一起倒回去。 “消停会儿,行吗?”他没好气地呵斥一声,气喘吁吁把人扔回了轮椅上。 这回终于看到正面。 轮椅上的女人很年轻,看起来不到三十,脸色苍白,皮肤薄得像是能看清底下的血管。 她面色不善望着他,胸口大起大落,要是眼神能说话,估计这会儿正在骂c语言。 白瞎了这张脸…… 袁山河估摸着自己是推不下去她的,靠在石墩上喘气,问她:“你家里人呢?” 女人瞪着他。 “一个人跑天台上来了?” 女人瞪着他。 “怎么摔的?” 女人瞪着他。 “问你话呢,哑巴吗,光知道瞪我?”袁山河也来了气。 谁知道一句话像戳中开关,女人忽然发作,眼里喷火,张嘴咿咿呀呀发出一连串气急败坏的音节。 就是一个字都听不懂。 袁山河一愣,这才发现她真的不会说话。 那句“哑巴”只是无心之言,竟戳中人家软肋,他顿感歉疚,急忙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 女人张牙舞爪想朝他扑过来,坐在轮椅上摇摇欲坠,吓得袁山河赶紧冲上前接住她,怕她又一次摔倒。 “我错了,真错了,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别给自己磕坏碰坏了!” “哎哎,别抓我头发啊,痛痛痛!” “你再抓我松手了啊,我告诉你我已经没力气了,这回你倒地上我真扶不起你了啊!” “噢噢噢,你松口!松口!!!” 袁山河被气急败坏的女人一口咬住肩膀,痛得嗷嗷叫,好不容易抽手而出,蹭蹭蹭退后几大步,怒骂:“你是狗吗?” 然后—— 哇的一声,女人哭起来。 夕阳只剩下小半边在天际挂着,摇摇欲坠。 夜风吹起她的头发,她的衣襟,越发衬得她消瘦单薄,像是随时随地能被吹走的纸。 这一幕格外眼熟,配上她哭起来都不连贯的单音,哇——哇—— 苍天啊。 救命啊。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袁山河头痛欲裂,原本就没精神的脑子嗡的一下,更混沌了。 他手足无措蹲在轮椅边上,一会儿喊着“姑奶奶,我错了,我给您赔不是”,一会儿双手合十,就差没跪地求饶“您要我怎么着,您说,我通通照做”。 这大晚上的,天台上再来第三个人,指不定以为他把她怎么着了呢。 女人这下不哭了,忽然身手朝他背后一指,雄赳赳气昂昂的。 袁山河一愣,回头看看。 “你指哪儿呢?” 女人:“跳,跳……” 袁山河气绝,“不是吧你,我好心好意扶你一把,你要我跳下去以死谢罪?” 女人缓慢点头,“跳,跳。” 我跳你妈呢跳。 袁山河扶着额头,“我说小姑娘,年纪轻轻心肠怎么这么歹毒呢,这可是十八楼,跳下去我得灰飞烟灭吧?” “跳,跳。” ——回应他的还是这两个字。 袁山河没辙了,想转身就走吧,又怕她真出什么意外。 他束手无策,站在原地想了想,有了个主意。 “那这样,刚才确实是我嘴贱了,戳了你的痛处,我给你赔不是。” 怎么赔? 他转身从地上拿起吉他,重新背上,在石墩上坐下来。 “我给你唱首歌吧。” 女人摇头,“不,不,不——” “不听?”他反问,然后痞里痞气笑起来,“不听也得听,反正这是我的道歉,接不接受在你。” 右手触到琴弦时,依然有一瞬间的战栗,不自在。 但他忍住了。 袁山河眨眨眼,戏精似的宣布:“一首《春夏秋冬》,献给天台上这位美女。” 秋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秋风即使带凉 亦漂亮 他唱秋,唱冬。 他唱夏,唱春。 能同途偶遇在这星球上 燃亮飘渺人生 我多么够运 无人如你逗留我思潮上 从没再疑问 这个世界好得很 起初那双望着他的眼睛还饱含怒火,后来怔怔的,怔怔的,不说话了。 最后一段是春。 春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春风仿佛爱情在酝酿 初春中的你撩动我幻想 就像嫩绿草使 春雨香 男人的手拨动琴弦,像是敲在心间。他痞里痞气唱着歌,下巴的胡茬像是能刺死人,眼神也锐利明亮。 奇怪的是,他的歌声却很温柔。 他唱到春天时,抬眼去看轮椅上的人,指尖一顿。 “哎,怎么又哭了?” 一个脑袋两个大。 他松开吉他,重新蹲回轮椅边,不可置信地问:“不是吧你,我唱歌有这么难听,能把你难听哭?” 轮椅上的年轻女人睁着一双明亮的眼,一眨就是一滴泪。 圆滚滚,亮晶晶,落在衣服上明明无声,袁山河却分明听到吧嗒一声。 这怎么还带配音的? 他手足无措,又开始双手合十,“行了行了,姑奶奶,我错了,我不唱了,您别哭了成吗?给人看了不定以为我怎么你了……” 噗嗤一声,她笑了。 袁山河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了,但抬起头来,那个脸上还挂着泪痕的女人的确在笑。 他匪夷所思望着她,“你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 女人用蓄满眼泪的眼睛望着他,费劲地张开嘴,比口型都比了半天,最后才气喘吁吁说出一个字。 “cun——” 袁山河不解:“什么?” “cun——” 这一次比之前稍微顺畅一点。 对她而言,说话似乎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她要思考很久,酝酿很久,面部肌肉都是僵硬的、颤动的。 她费力地抬起手来,指着自己,一遍一遍说:“cun……” 袁山河实在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拿出手机来,“……要不,你打字?” 女人目光一黯,慢吞吞抬起手来,手在止不住地颤。 想起刚才她跌倒在地,爬不起来的场景,袁山河大概猜到了,她偏瘫,估计是打不了字了。 所以cun,到底是哪个cun? 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口气叹了又叹,最后只能说:“要不咱们先下去,太阳都落山了,你家里人找不着你该着急了?” 风静默地吹,吹起她的头发和衣角。 良久,她缓缓点头,同意了。 袁山河如释重负,背起吉他,上前推她,“你能用劲吗?我力气不够,推你下去可能有点费劲。” 女人颤巍巍把手搭在轮椅上,开始用力。 他们从天台离开,两个伤残人士互相扶持着走进电梯。 袁山河问:“几楼?” 女人一指禅,颤巍巍抬起手,费了好大劲才指向十三楼的按钮。 “十三,神外?” 她郑重点头。 袁山河按下按钮,决定先把她送回十三楼,自己再回十四楼。 “哪个病房?”他下意识问,问完发现女人张嘴,又开始艰难地阻止语言……赶紧阻止,“算了算了,你别说了,说了我也听不懂。” 女人张开的嘴奇异地停顿片刻,合上了。 她的眼睛黑而亮,肤色过于苍白,对比就更加明显。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她这眼神看得人极其不自在。 袁山河心想:唉,又说错话了…… 明明走到哪里都讨人喜欢的他,怎么到她这就屡屡碰壁,像是话都说不利索了? 他自讨没趣地摸摸鼻子,好在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 “走吧。”他推着轮椅往外走。 王娜今天在值班,从护士站出来,恰好撞见两位互相扶持的“伤残人士”,眼睛都瞪圆了。 “山河哥?!” 下一句是叫的坐轮椅的人—— “叶知春?!” 袁山河蓦地一愣,不可置信地低下头来。 谁? 她叫她什么? 叶知春?! 一片静默里,王娜急匆匆上前接过轮椅,“山河哥,你怎么会推这个?你这会儿不能碰金属啊!快松手,我来推!” 显然是害怕轮椅上的公主忽然发飙,王娜着急地把人往走廊尽头推,“知春,你妈妈去趟食堂,回来就找不着你了,吓坏了。我们护士站好些人都跟出去找你了。” 她一边推,一边拿出手机打电话。 “对,我找到叶知春了……” 王娜步伐急促,几乎是小跑着把人推回病房。 袁山河站在电梯口,只来得及看见轮椅上的侧影,他总觉得她在转头,似乎想朝他这边看上一眼。 但她行动太缓慢,王娜又太迅速,直到轮椅消失在病房门口,她也没能转过头来。 很快电梯门重新打开,一群人急吼吼冲出来。护士长在,上次在病房门口看见的中年妇人也在,只是这回她的身旁还多了个中年男子,大概是叶知春的父亲,西装革履,一表人才。 只是,夫妻俩都跑得急,谁也顾不上形象。 袁山河背着吉他,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踏入电梯。 原来是她。 居然是她。 他摁下十四楼的按钮,笑了笑,心道还挺巧,原来她就是叶知春。 也是,他人太疲倦,要是换作平常,看她偏瘫,又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猜也该猜到她是哪一号人物了。 何况她在天台上的表现,当真对得起她的鼎鼎大名…… 叮——电梯门又开了。 袁山河疲倦地往病房走,边走边想,不愧是公主,又是咬人,又是让他载歌载舞的…… 啼笑皆非间,《春夏秋冬》的歌词在脑子里无意识地飘过,某一刻,他脚下一顿,忽然抬起头来。 cun。 也许不是cun,是春? 原来她指着自己,一遍一遍告诉他的,是她的名字。 她叫春。 叶知春。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袁山河(往前一步是黄昏,退后一步...) 四 隔壁病房的老人去世了。 直肠癌,发现太晚,从入院化疗到离世,前后不过一年功夫。 哭声穿墙而来,叫人不得安宁。袁山河躺在病床上,强忍不适,把输液管开到最大。 护士姑娘来测体温时,吓一跳,“怎么输这么快?” “没事。”袁山河问,“这是最后一瓶了?” “对。” 年轻的护士一边测体温,一边观察他。 她转来肿瘤科时间不长,本来挺伤感的,毕竟这地方住的都是癌症病人,隔三差五送走一个。 可来了之后,又觉得其实没那么糟糕。 如果像袁山河这样的病人再多一点,肿瘤科也未必不能待一辈子。 她看看床头摆的那把吉他,又看看袁山河瘦削的面颊。认真说起来,其实不算英俊,甚至因为生病的缘故,略显凹陷,过分苍白。 床尾贴着病人信息,上面清清楚楚写明:袁山河,男,41岁。 他不年轻了,被病痛折磨得眉头紧锁,细看之下,有岁月的痕迹。 护士悄悄地按住输液管,正准备调整速度,床上的人忽然睁开眼睛。 “没事,就这么输。” 他冲她笑,带点安抚意味。这一笑冲淡了眼角的纹路,也抚平了眉心,令他看上去年轻不少。 大家都知道,袁山河很爱笑——打针笑,输液笑,上手术台也在笑。 他对麻醉泵反应很大,从手术台下来,断断续续吐了一宿,奄奄一息时,还在对照顾他的值班护士笑着道歉,说真是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没有人不喜欢袁山河。 哪怕他今年四十一岁,离过婚,没什么钱,也算不上多英俊,还得了这么个要命的病。但不得不承认,他身上有种看不见的东西,像火吸引飞蛾,叫人忍不住一再靠近。 所以护士们偶尔凑在一起八卦:“那他前妻到底为什么离开他啊?” “是啊,山河哥那么好一人。” “啧,我就知道你喜欢他!” “说得好像你不喜欢他似的!” 小姑娘恼羞成怒的反问,换来一片附和声:“说的也是,谁能不喜欢他呢?” 所有人都喜欢的袁山河,快速输掉最后一瓶液体,在一片哭声里离开十四楼。路过隔壁病房时,他侧头看了一眼。 只看见病床上一片白茫茫的布。 老人家很亲切,他们曾经一起吃过饭,做过放疗。 喜欢看抗战片,之前住同一间病房时,电视里天天都在噼里啪啦打枪。 最好笑的是,有时候看到激烈处,老人还会“垂死病中惊坐起”,振臂高呼:“打倒日|本|鬼|子!” 袁山河总会被吓一跳,然后啼笑皆非看着这一幕。 他收回视线,走进电梯,在门合拢那一刻,轻声说了句:“一路走好。” 离别总是伤感的,但仔细一想,人活一辈子,从出生那天起,就在进行一场漫长的告别:告别童年,告别发小,告别每个阶段的伙伴,最后告别父母。 后来呢? 后来轮到你离去,年轻的孩子们冲你挥手,也与你告别。 电梯停在十三楼,神经外科。 护士站的姑娘们坐在柜台后面说话,看见他出现,王娜第一个站起来,兴高采烈地叫着“山河哥,你怎么来了”。 袁山河拿了一大盒巧克力,放在柜台上:“上次说好的。” 王娜都快忘了,半个多月前,她还在花坛边上哭呢,袁山河说下次给她买热乎的巧克力。 旁边的小护士捂嘴偷笑:“山河哥,就请娜娜吃,不请我们吃呀?” 袁山河大大方方说:“这么大一盒呢,大家分分。” 护士站人不多,大家懂礼貌,一人拿了一颗,也不贪心。 盒子里还剩了一小半,袁山河的目光不知不觉飘向走廊尽头。 他一向是个求自在的人,想什么做什么,很快站在了那间病房外。 透过门上的窗格,他看见屋子里的光景,第一反应是,果然是非富即贵的vip包间啊。 瞧瞧这双开门的大冰箱,这宽敞的真皮沙发。 病房里有两个女人,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床边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 对袁山河来说,两个都不陌生。 叶知春了无生气地躺在床上,抬手指着电视,机械地说:“换,换……” 母亲放下正在削的苹果,拿起遥控器,“想看什么?” 做母亲的极富耐心,换到每个台都停留几秒钟,给了叶知春充足的时间做决定。 可惜切换到某个频道时,画面上猝不及防出现了一场音乐会,不偏不倚,正好是交响乐。 指挥激情四射地挥动“魔杖”,乐声激荡。 母亲反应过来,第一时间切换频道,可惜还是太迟了。 几乎是一刹那,叶知春就发作了。她猛地离开靠背,坐起身,歇斯底里地喊起来。 母亲扔了遥控器,一边抬手摁铃,一边死死抱住她。 那一天其实阳光正好,是个惬意的春日午后,花园里青草葱郁,蜂蝶起舞。 vip病房有一整面落地窗,可阳光好像过分羞赧,不肯照进来。于是温暖惬意都被隔绝在外。 母亲哭着劝慰:“春天,你别这样……妈妈求你,别这样……” 而被她叫做“春天”的姑娘,看起来一点也不春天,反而更像萧瑟的冬。 叶知春剧烈地哭泣着,情绪激烈得像是随时能写出一篇檄文,声讨这世间种种不公。奈何张开嘴,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越说不出,就越煎熬。 越煎熬,就越失控。 袁山河怔怔地立在门外,恍惚间昨日重现:医护人员急匆匆跑进病房,母亲抹着泪致电父亲,医生大喊着“镇定剂”,护士步伐踉跄与他擦肩而过。 他还拿着半盒巧克力,如今显然也没有进去的必要了。 叶知春像一朵枯萎的花,日复一日等在这牢笼里,她在等什么? 袁山河仿佛看到了结局。 她好像迫不及待想与这世界道别。 五 那天稍迟些,袁山河离开医院,在公交站台研究半天,坐上了一趟陌生的线路。 潞城交响乐团位于市中心,周边是繁华地段,放眼望去全是昂贵的招牌。袁山河好不容易才在巷子里找到家沙县小吃,点了份炒面。 可惜没吃出什么味来。 有时候他会想,是不是选错了。不接受治疗,至少还有味觉,身体不会衰败得这么快。 当时医生对他说:“你还年轻,一定要接受治疗,否则哪天肿瘤一破,人就没了。” 一下就没了,听起来挺可怕,但也不失为一个痛快的结局? 大概是此行目的地特殊,他一边进行哲学的思考,一边走进了交响乐团。 人与人之间也许真的存在缘分一说,不然该如何解释,那么多的宣传照里,他一眼就看见了叶知春呢? 确切说来,他看见的这个叶知春,显然不是医院里那个叶知春。 不同于那朵正在凋零的花,这里的叶知春是鲜活的,是热烈的,哪怕坐在乐团之中,也似乎有天降光束罩在她一个人身上。 后来袁山河笑了,稍一细想就明白过来,哪里是叶知春太耀眼,分明是他专程来看她,为她加了一层滤镜,打了一束光。 年轻真好啊。 她穿一身黑色礼服裙,坐在人群之中,手握大提琴,专注的神态,明艳的五官。 袁山河看着照片上的人,耳边仿佛响起大提琴的奏乐声。 可惜后来一阵风起,蝴蝶陨落,花朵凋零。 那天夜里,袁山河回到自己的小屋,拿出吃灰的笔记本电脑,开机居然用了两分多钟,他到底是多久没开过机了? 他一边回忆,一边打开浏览器,输入“叶知春”三个字。 正如儿时读过的童话故事,魔法出现,木偶便有了生命,在他点开视频后,那个静静坐在照片里的姑娘忽然鲜活起来。 贝多芬,《命运交响曲》。 她是那样热烈地绽放着,殊不知命运之神也是个孩子,偏爱作弄人,将人高高举起,却并不轻轻放下。 袁山河叹气。 商品社会,轻拿轻放的道理,怎么老天爷都不明白? 网上的信息铺天盖地,填补了他的一知半解,将叶知春拼贴完整。 十六岁被柏林音乐学院录取; 二十岁前往茱莉亚音乐学院进修; 二十二岁归国,成为乐团首席大提琴手; 二十四岁应邀在德国举办独奏会; …… 恢宏的篇章正待铺展开来,曹雪芹去世,有人来狗尾续貂了。 二十六岁,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星辰陨落。 那篇新闻下方,很多人扼腕叹息,说好遗憾,还没去听过她的现场演奏,怎么会这样。 人总是以自我为中心,各自遗憾各自的。 但这场遭遇里,大概没有人的遗憾能比得上叶知春本人。 后来的后来,大家都在说:“还好抢救过来了”,“肇事者太恐怖了,死了活该”,“没事,至少她的命保住了”…… 袁山河静静地坐在台灯下,看着那个独奏的姑娘。 人在少年,不曾经历过生活磋磨,眉梢眼角都带着顺境酝出的从容骄矜。 可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会经历挫折,前半生越顺,挫折来得越晚,打击越沉重。 他看了很多采访,叶知春笑着对镜头说:“我从四岁开始学大提琴。” 记者问她:“每天都练琴吗?” “没有一天落下。” “未来有什么愿景?” “嗯,说是愿景也不算吧。其实国内学习大提琴的人并不多,如果我能让更多人领略到它的魅力,就很高兴了。” 四岁,差不多是一个人开始记事的年纪。 二十七岁的叶知春,与大提琴相伴二十三载,一夜之间要告别它。她要告别的不止是今后,还有从前。 袁山河问自己,如果是他,他能接受吗。 后来合上电脑时,他又低声笑笑,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他这辈子,告别的东西还少吗? 音像店。 乐队。 妻子。 家庭生活。 不同的是,他知道叶知春和他不一样,顺境中的孩子没有他这样打不死的精神,公主落难时,没人拯救,一般不是饿死就是……被拐卖? 袁山河被自己逗乐,他果然很爱国,童话故事到他这儿,也有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色彩。 六 隔日,袁山河又去了趟十三楼。 正值饭点,大家热饭的热饭,去食堂的去食堂。 袁山河带着吉他跑到护士站,他弹琴,大家唱歌。 昨天有人离去,不少病人情绪低落,被他这么一搅和,又高兴起来。 他们唱:“往前一步是黄昏,退后一步是人生。” 他们唱:“别怕以后将如何结束,至少我们曾经相聚过。” 护士站的姑娘们都很高兴,有人饭都不吃,赖着不走。病房里的家属也哈哈笑着,说“还好有山河,住院也没那么无聊了”。 只是走廊尽头依然静悄悄的,日光照进来,把苍白照得更苍白。 一连唱了好多天,从任贤齐唱到周传雄,从张学友唱到张雨生,就在袁山河研究歌单,开始琢磨是不是要考虑一下卓依婷了,那间病房终于有了动静。 那天中午,袁山河唱的是张学友,《她来听我的演唱会》。 我唱得她心醉 我唱得她心碎 唱到这一句时,他似有所感,忽然抬头望去。 走廊尽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一个小小的人影,逆着光。她坐在轮椅上,安安静静地看向这边。近处的热闹,远处的寂静,像是她壁垒分明的人生。 袁山河停下来,从包里拿出巧克力分发给大家,然后放下吉他,走向她。 走近了才看清她的表情,依然是孱弱苍白的脸,唯独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藏着不易言说的抵触与渴望。 “是春天的春,对吧?” ——这是袁山河的开场白。 他弯下腰来,伸手递给她一颗圆圆的巧克力球,包着金箔纸,在太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 叶知春没有伸手来接。 他也不介意,轻轻拉过小姑娘纤细的手,把巧克力放在她手心,然后指指自己。 “袁山河。” 约莫一个月前,她在天台上指着自己,断断续续说了五遍:“cun。” 而今,袁山河指着自己,含笑说了五遍:“袁山河。” 最后一句,他直起腰来,望向窗外郁郁葱葱的春天。 “花都开好了,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看看,叶知春?”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迎春花(一程过完,还有下一程。...) 六 入院一年,叶知春早已不知四季。 做完开颅手术后,她昏迷了半个月,醒来变成下床困难户。 别说手指,她连身体都控制不了,哪还有闲心理会窗外是下雪还是开花。 是在袁山河推她至花园里,她才恍然发觉,花都开好了。 在这明亮的世界里,阳光没有被病房的玻璃过滤,草木的气息扑面而来,像克里斯托佛·马洛写的诗一样,世界充满生气。 记不清上一次看见这一幕是什么时候了,叶知春一直活在快节奏里,不论是在车祸之前,还是在车祸后。 之前忙着学琴,辗转于全世界。 之后忙着绝望,忙着反复诘问命运,到底她做错了什么,要遭受这种惩罚。 更多时候,她望着天花板思考一个问题:那辆摩托当初为什么没撞死她? “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思绪被袁山河拉回现实。 花园里,叶知春抬头,看见袁山河笑吟吟指着那只一串红。 “一串红”,这三个字出现在脑子里毫不费力,但要她开口说出来,却比登天还难。 她的脑部受过损伤,留下后遗症,导致她能顺畅思考,却无法顺利用语言表达出来。 医生安慰她说,只要接受康复训练,就会慢慢好起来。 可是一年过去,她仍然像个哑巴。 所以叶知春看着那簇花,最终摇头。 袁山河说:“它叫一串红。” 他又挑了一朵问:“那你知道这个吗?” 叶知春还是摇头。 “这是山茶花。” 连问数种,叶知春除了摇头,没有别的反应。 袁山河四下瞧瞧,趁没人发觉,飞快地弯腰摘了朵花,回头一边说:“你还真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一问三不知啊。”一边把手摊在她眼前。 那是一朵很小的花,黄得耀眼,风一吹就要飘走。 袁山河不得不拢住手心,小心翼翼护住它。 “那这朵呢,知道是什么花吗?” 叶知春摇头,这次是真不知道。 下一秒,男人将花放在她手心。 “这是迎春花。”他说,“是春天开得最早的花。天寒地冻,别的花都还不敢开的时候,它已经勇敢地绽放了。” 叶知春的手很僵硬,握不住那朵小小的花,风一吹,她想合拢掌心,但为时已晚。 黄色小花一瞬间被吹得很远。 她下意识张嘴,发出啊呜一声,摇摇晃晃想去抓。 袁山河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 “不要紧,还有很多。”他指指身后那一片金灿灿的黄。 叶知春却还惦记着刚才那一朵,四下寻找,却再也看不见它,最后默不作声坐在轮椅上。 “怎么了?” 她摇头。 “我再给你摘一朵?” 还是摇头。 袁山河看出她的不高兴,蹲下身来耐心地问:“只要刚才那朵?” 这次她迟疑了下,慢慢地点头。 袁山河笑起来,说:“那你等着,我去给你找找。” 风仍在吹,那朵花早不知道飞去哪里了,可袁山河居然耐心十足地在花园里四处搜寻,颇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叶知春没见过这样的人,视线一直停留在他身上。 头发乱蓬蓬的,该剪了。 衣服也皱皱巴巴,洗脱色了。 胡茬都长出来了还不刮,配上那苍白的脸色,真像落拓的流浪汉。 他太瘦了,似乎也没什么力气,每回弯腰翻开草丛,重新直起腰时都有些喘,动作也变得缓慢。 是因为年纪不轻了,还是因为身体的缘故? 直到某一刻,他兴冲冲回头招手,唇角一勾,“找到了!” 叶知春没忍住眯了眯眼。 即便他这样落魄,这样瘦削,也笑得比阳光更热烈,竟叫人不敢直视。 他走回轮椅旁,重新把黄色小花放回她手心,“是这朵吧?” 叶知春低头看花,光看轮廓都知道,很明显,这不是刚才那朵。 她下意识想摇头,可不知为何,也许是袁山河热切的口吻,欣喜的目光打动了她,她临时改变了主意,点了点头。 这一次,她很有先见之明地握住了那朵花,不让它被风吹走。 后来的半个下午,他们也不过是坐在太阳底下晒晒,袁山河一个人絮絮叨叨,叶知春一个字都不说。 他几乎把花园里的花都问了个遍,而她通通表示不知道。 最后推着轮椅,慢慢地把叶知春送回十三楼时,都快到走廊尽头了,袁山河才说:“其实我知道,刚才那朵花不是最初那一朵。” 叶知春一怔。 “可你还是接受了它。” “……” 走廊上,袁山河轻轻拉过她的手,掰开指缝,静静地看着那朵黄色小花。 “花园里那么多迎春,一朵飞走了,还有下一朵。”袁山河的目光落在她面上,“人生也一样,一程过完,还有下一程。一种过不了,还有下一种。” 叶知春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袁山河瘦削到刀刻似的下颌,和下巴上一片不羁的青。 男人静静地站在白炽灯下,伸手拿过那朵迎春,从容不迫插在她发端。 “换一种人生过过吧,叶知春,就当一次全新的冒险。” 她张嘴发出两个单音,有些生气,想问他知道什么,站着说话不腰疼,灌什么鸡汤。 可袁山河好像被她生气的样子逗乐了,居然还笑着说:“怎么,你不敢?” 叶知春狠狠瞪他一眼,自己动手推轮椅,头也不回地往病房里去了。 背后传来袁山河的声音:“这个眼神我看懂了,你在说,[激将法没用]。” 叶知春停在病床前,慢吞吞回头,一本正经点头。 袁山河继续翻译:“这个眼神代表,[哟,心里有点逼数啊]。” 叶知春:“……” 到底还是没绷住,她笑起来。 这一笑,头上的迎春花就掉了下来,袁山河走进来帮她捡起,“我重新帮你插上去--” 手抬到半空,被女孩缓慢地、笨拙地拉住了衣袖。 叶知春摇摇头,小心翼翼从他手里借过了那朵花。 “不……”她重复了好多遍这个字,最后还是没能说出下一个字。 “不插?” 她重重点头,模仿他的嘴型,发出了模糊的音:“不……ca。” 袁山河笑起来:“学得很快啊,再来一遍?” “不……ca。” “不插。” “不ca。” “舌头卷起来,不cha,不是不ca。” “不……”这一次又费了极大功夫,才说出下一个字,“ca。” 结果还是ca。 袁山河:“……” 叶知春:“……” 两人相顾无言,袁山河只能拍拍她的头,“没事,下次继续努力。” 门口的王娜小心翼翼往里瞧,“山河哥,十四楼找你呢,说要聊聊下一轮治疗的方案。” 于是袁山河很快道别走人,倒是走到门口了,还不忘回头问一句:“上床用我帮忙吗?” 王娜赶紧表示:“我来我来,你这身子骨,还是歇着吧!” “那行,我明天再来找你啊。”袁山河自然地抬手挥了下,消失在病房门口。 叶知春憋半天,憋到那个身影估计都进电梯了,还没憋出一句:“来干嘛。”沮丧到家了。 王娜小心翼翼凑过来,“知春姐,我扶你上床?” 叶知春轻飘飘看她一眼,只一眼,王娜提心吊胆。 毕竟上一回她表示要帮助叶知春做点什么时,叶知春就拿“怎么你当我是废物”的眼神冷冰冰盯着她,没两秒钟就发作了。 王娜心有余悸。 好在这回没有,叶知春默不作声,任由她帮忙,片刻后躺在了床上。 王娜凑近问:“还要我做点什么吗?” 叶知春慢吞吞抬眼看她,废了老大功夫,说出一个字,起初不甚清晰,王娜还贴近了仔细听。 最后才听明白,她说的是-- “滚。” 王娜:“……” 王娜表示好的,松口大气,迅速不带回头地滚了。 留下叶知春静静地躺在床上,一点点抬起手来,仔仔细细看着那朵黄色小花。 她有些困惑,有些迷茫,但说不清为什么,耳边仿佛还回荡着袁山河的那些话。 这是迎春花,是春天开得最早的花。 天寒地冻,别的花都还不敢开的时候,它已经勇敢地绽放了。 叶知春看着那朵勇敢的花,比起刚摘下来时,它已经有点蔫了,但颜色依然灿烂。 她凑到鼻端闻闻,发现没什么味道,想半天,最后费力地撑着身子,把枕头抬起,将花压在了下面。 半小时后,叶母来到病房时,意外听见女儿在说话。 叶知春已经抗拒康复治疗很久了,每次练半天练不出一句话来,就会崩溃,会大哭大闹。 久而久之,叶母也放弃了,比起歇斯底里的女儿来说,不说话就不说话吧。 可时隔好几个月,她破天荒看见叶知春在主动说话。 “不ca。”她说,然后又沮丧地皱起眉头,“不……zha!” 叶母在门口站了半天,抹掉眼泪,笑吟吟走进屋:“不扎什么?不扎针?” 叶知春死鱼眼瞪着天花板,泄了气,重重地锤了下床。 不练了! 可是当天半夜,值班护士巡房时,又一次听见了类似声音。 隔天,护士站都在悄悄议论:“看来公主是扎针扎怕了,大半夜都在苦练[不扎]呢……” “什么?公主肯练习说话了?!” “可不是?也是可怜人,扎针扎到最不想做的康复训练都主动做上了,唉……”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昨日长(托斯卡纳艳阳下。...) 七 像是春天的第一缕风,无人知它何时来,非要瞥见了枝头新绿,才会恍然大悟:是春天来了啊。 袁山河就是这一缕风。 总之,等到叶知春回过神来,他已经像龙卷风一样席卷了她的整个世界。 说来惭愧,她的世界小得可怜,总共也就十三层的一个单间。 就在叶知春惆怅地看着这方天地时,袁山河削好苹果递给她,顺口一问:“打量什么呢?欣赏你的vip单间有多豪华?” 叶知春慢吞吞接过苹果,慢吞吞张口:“小。” 这个字她说得还算顺畅。 袁山河挑挑眉:“我说公主啊,就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吧。vip单间都小得可怜,那我们三人间算什么,贫民窟?” 叶知春捧着苹果,转过头来,费劲地说:“你,你……” 你了半天,没你出下一个字。 袁山河替她补充完整:“我该死?我以下犯上?我罪大恶极?” 叶知春:“……” 她说不出下一个字来,有些沮丧,明明昨晚练习的时候是可以做到的。 最后眼珠一转,指指床头的标签:“你?” 袁山河的目光落在那张菲薄的纸片上,那是病人的信息卡。 姓名:叶知春 年龄:27岁 病情:运动性失语症 于是他知道了叶知春想问什么,她认真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却只等来一句:“再不吃就氧化了。” 袁山河指指她手里的苹果。 身后的房门一开,是叶知春的母亲来了。她带着春天的花束,一边含笑说:“小袁也在啊?”一边为床头的花瓶去旧换新,“你俩聊什么呢?” “宁姐。”袁山河跟她打招呼,“吃苹果吗,我给你削一个?” “……不用。” 叶母啼笑皆非,说起来,这苹果还是她买的,这自来熟…… 所有人都习惯了袁山河的存在,包括叶知春的父母。 起初是每天跑来十三楼,嘴上说着饭后溜达一圈,却总在护士站弹琴唱歌,叫人想不注意都难。 然后溜达着溜达着,总会溜达到尽头的病房来—— “叶知春,太阳都晒屁股了,还赖床呢?” ——关你屁事。 “叶知春,出来听歌神唱歌了!” ——张学友还活得好好的,有你什么事? “叶知春,我听娜娜说,你昨晚又发脾气摔东西了?哎,要不下次你摔东西之前,知会我一声,往我这儿摔,正好我这趟住院东西没带够,从你这儿顺回去也不错。” 叶知春拎起靠枕就朝他砸过去,被他一把接住。 他似笑非笑扬扬那只雏菊形状的枕头,“那我就笑纳了啊。” 叶知春气急败坏:“还,还,还……还给我!” 说完,她愣住,袁山河也愣住了。 躲在袁山河身后的王娜兴高采烈冒出头来,“欸,知春姐,这句讲得很流利啊!” …… 后来,叶知春的世界终于不止这一间小小的病房。 在夏天来临前,她总是坐在轮椅上,被袁山河推去医院的每个角落,美其名曰:春游。 于是叶知春在夜里的语言训练,也逐渐从“我自己来”、“谢谢你”,变成了“呸”、“放屁”以及“你,闭嘴”。 袁山河还带了一只小小的音响来,巴掌大,木质纹理,兼具收音功能。 手拿音响走进来时,他还连上了蓝牙,音响里播放着他曾在视频里听见叶知春弹奏的贝多芬。 几乎是听见音乐的一瞬间,叶母脸色骤变。 “拿走,快拿走……”她猛地站起来,一边挡在叶知春面前,一边压低声音不住说,“她见不得这些!” 和音乐有关的一切,都能击碎叶知春不堪一击的自尊。 袁山河不说话,只越过叶母,看向床上的人。果不其然,叶知春脸色煞白,颇有山雨欲来的前兆。 病房里回荡着母亲的哀求,病人沉重的呼吸声,和与之截然相反的悠扬乐章。 叶知春神经质地揪紧了床单,指节发白,眼底亦泛起红血丝,胸口大起大落。 “走——”她重复着这个字,泪如泉涌,“走,走……” 在歇斯底里发作起来之前,她用力捂住耳朵,一边尖叫一边哭泣。 母亲蓦地转身抱住她,眼眶一红,哀哀地叫着春天,正准备伸手按铃时,贝多芬的《命运》却停了下来。 袁山河低头拨弄旋钮,音响里忽然放起了另一首歌。 那是一首很老的歌,唱歌的男人当年红极一时,却因一次舞台上事故,离开人世。 那一年,叶知春还未出生。 他唱着—— 谁人定我去或留,定我心中的宇宙。 只想靠两手,向理想挥手。 叶知春自幼学习古典乐,并不爱听流行歌,更何况是她出生前的老歌。 可从劣质音响里传出的声音极具生命力,是狂妄不羁的,带着一身反骨,仿佛命运的车轮轧过去,也没能压垮过他的脊背。 问句天几高,心中志比天更高。 自信打不死的心态活到老。 …… 叶知春越过母亲,定定地看向袁山河。 他手持音响,静静地注视着她,仿佛在问:“你就只能这样了吗?” 他甚至轻轻地扬了扬那只音响,意思再明白不过。 要留下它吗? 叶知春望着他,耳边是那个男人纵情的呼喊:“我有我心底故事”,“总有创伤不退避”。 一遍一遍。 一遍又一遍。 说不出为什么,她忽然松开了捂住耳朵的手,慢慢地叫了声:“妈妈。” 母亲的手才刚刚触到呼叫铃,忽然顿住。 低头,叶知春面色苍白,却倔强地伸出手去,接住了袁山河递来的那只音响。 他像是完全没有留意到刚才的突发事件,和往常一样,只是溜达过来看看,挥一挥衣袖,顺手留下一只价格并不昂贵的礼物。 叶知春艰难地问:“为,为什么?” 袁山河笑笑:“只是觉得,你会喜欢。”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把礼物郑重其事地放在小姑娘的手心,伸伸懒腰往外走,“大概是,在我看不见希望的时候,也曾经得到过一点力量吧。” 希望那点力量能传递给你。 哪怕只有一点。 袁山河都走到门口了,身后第三次传来叶知春的声音:“为什么?” 他回过头去,看见她面上还带着未干的泪,执着地追问一句为什么。 侧头瞟了眼窗外和煦的春天,袁山河笑笑,“叶知春,想不想跟我出去走走?” 叶知春倔强地摇头,却听见他说:“不是在医院里春游,这次我们走远一点。” 摇到一半的头顿时停下来。 袁山河的目光落在叶母面上,礼貌询问:“可以吗?” 叶母条件反射想否决,女儿却忽然回头望着她,黑白分明的眼。 那句“不可以”到了嘴边,出口却变了调。 送走两人,她在病房里坐立不安,思来想去,给丈夫打了通电话。 叶知春的父亲不可置信:“你就让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把你女儿带走了?!” “春天想去,我没办法——” “你就不怕他万一起了坏心眼?” “能有什么坏心眼呢?”叶母站在窗户边上,看着瘦削的男人慢慢地推着轮椅,一边说笑,一边走出医院大门,“我问你,你有多久没见过春天笑了?”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 “他能让你女儿笑出来,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叶父疲倦地叹口气,“我找人打听过,那个姓袁的离过婚,以前又是搞乐队,又是开什么音像店,听着就不像什么正经人。” “正不正经都是以前的事了。”叶母看着那对消失在公交车上的背影,轻声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八 袁山河的家并不像个家该有的样子。 这些年来,城市改造进行得如火如荼,老城区的四周,高楼拔地而起,将他居住的老街包围得水泄不通。 风吹不进来,改造也被挡在外面。 于是这片老街区得以维持从前的样貌:奄奄一息的平房,不怎么隔音的红色砖墙,大片四季葱郁的爬山虎,和在高楼掩映下越发不见光的居住环境。 袁山河没什么力气,上下车全靠乘客们帮忙,才把叶知春连人带轮椅抬上去。 叶知春可算是见到不要脸的好处了,有些人就是恬不知耻,笑得人畜无害冲人讨方便,哥哥姐姐叫得可甜了。 袁山河推着她沿着老街慢慢走时,她费尽千辛万苦组织语言,还是问出了那句:“你,四十几?” 袁山河空出一只手来,比了个一。 叶知春回身指指刚刚离去的公交:“他,没,三十。” 她说的是刚才在袁山河的热情求助下,不得不呼哧呼哧抬她下车的男子。 “我知道啊,看那样子就没到三十。” “那,那你……&*%¥” 后面的句子太复杂,叶知春半天没组织好语言,热情如袁山河,当然要帮她补充完整了。 “那我怎么叫他哥?”他笑起来,漫不经心的样子像只猫,“求人嘛,当然要嘴甜了。” 说话间,他要推叶知春上一个小坡,知道自己力气不够,袁山河爽快地侧身拉住一个胖乎乎的男大学生,“哥,帮个忙?” 叶知春:“……” 被推上坡的全称,她的脑子里都在反复循环。 ——这种让人无法拒绝的魅力,不当乞丐可惜了。 ——要是这个世界有人能靠沿街乞讨发家致富,非袁山河莫属。 可惜她表达不出这么复杂的句子,否则脑子里的弹幕都能念上一整天。 袁山河的家很老旧,居然是卷帘门。 他拉帘子时颇为费劲,中途歇了好几下,直到确定卷帘的高度可容轮椅进出,才气喘吁吁松开手。 令人意外的是,屋内别有洞天。 这根本不像个家,更像是个……大仓库。 不,说是仓库也不尽然,仓库不会拿来堆放这些东西。而这个地方,四面墙上都是内嵌式柜体,柜子里密密麻麻摆满了碟片。 上一次看见dvd、vcd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叶知春张大了嘴,看着这一室旧物。 而在房子中央,她看见了电钢琴、吉他、贝斯、架子鼓……琳琅满目的乐器。 叶知春说不出话来,这次不是病的原因,就连大脑里也空空如也。 这是家? 竟然真有人住在这种地方? 她推着轮椅,慢慢地来到一面墙前,仰头一排一排看过去。 周星驰,王家卫,王晶,徐克,吴宇森。 ——香港电影。 《教父》、《肖申克的救赎》,《海上钢琴师》,《西西里的美丽传说》…… ——都是经典。 “为什么?”她怔怔地问。 “我没说过吗?”袁山河笑笑,来到她身边,“我以前是开音像店的。” “为什么?” “因为我不爱读书啊,读完高中,没考上大学就去了技校,这在我那个年代很常见。” 袁山河打开了话匣子。 那时候国企还算欣欣向荣,很多人读完高中,学门技术,就能端上铁饭碗。可他一身反骨,偏偏不爱这铁饭碗,看了点香港电影,就摩拳擦掌学古惑仔们,想自己闯荡。 可最终也没闯出个名堂来,开了个小小的音像店,当了个帅气老板。 他说这话时,站在一旁眯眼笑,冲叶知春神神秘秘说:“你别看我现在这副模样,以前我真挺帅,十里八街出了名的大帅哥。” 屋子里光线不好,他也没开灯,半开的卷帘门外透进夕阳余晖,为他的侧脸陇上一层影影绰绰、不甚清晰的光。 叶知春的心里也浮起一缕模糊的念头。 不知为何,在他的描述里,那个把日子过得自在又随意的浪子,绝不会比今天的他更好看。 这种念头叫她吓一跳。 等等,他好看吗? 这样胡子拉碴的老男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角的皱纹一笑起来就变成褶子,眉心也有无须紧蹙就显形的沧桑。 可当他回过头来,接触到那样深邃又温和的眼神,叶知春又确信了。 他的确是好看的。 有些人拥有美丽的皮囊,可坐下来浅谈片刻,就会令人倍感失望,因为乏味的灵魂不足以激起深入交往的兴趣。 可有些人像埋在地下的酒,表面陈旧,不起眼,揭开盖子后却能闻见历久弥新的香气。 叶知春听见胸腔里有些激烈的心跳,这才意识到周遭有些过分安静了。 她移开视线,指指那些乐器。 “它们呢?” “哦,后来有了网络,有了电脑,你也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下场。”他笑着看看满墙的旧物,“只是我还舍不得扔,都是当初辛辛苦苦到处背回来的宝贝呢。” 离开轮椅,他走到那堆乐器中央。 “后来,我就开始玩乐队,租碟子的人越来越少,泡酒吧的越来越多。我干脆白天看店,晚上去酒吧驻唱。” 男人有双漂亮的手,修长,指节分明,可惜如今上了年纪,又过于消瘦,像是失去水分、逐渐干枯的竹子。 那只手轻轻拂过乐器,最后,袁山河带着一抹笑转头问:“想听哪个?” 叶知春慢吞吞组织语言,一分钟后吐出一句:“小提琴。” 袁山河:“……” 袁山河:“open your eyes. there is not……”卡顿两秒,他说,“小提琴。” 叶知春笑喷了。 “怎么,不知道小提琴怎么说很丢人?” 叶知春点头。 “那你说给我听。”袁山河彬彬有礼,不耻下问。 叶知春立马张嘴,可惜嘴跟不上大脑,vi了半天,没发出violin。 沮丧! 袁山河哈哈大笑:“大哥不说二哥啊,咱俩谁也不知道小提琴怎么说。” 这回,叶知春无需思考,张口就来:“放屁!” 这话跟袁山河说得多了,已成条件反射,无须组织语言。 既然她不选,他就替她选了。 袁山河拿起贝斯,清清嗓子,“下面,有请全场最帅的袁山河,为大家带来现场表演——” 他唱的依然是beyond。 前面是哪方谁伴我闯荡 沿路没有指引若我走上又是窄巷 寻梦像扑火谁共我疯狂 长夜渐觉冰冻但我只有尽量去躲 …… 其实你与昨日的我活到今天变化甚多 贝斯声音激昂,唱到尽兴,他忽然放下贝斯,又拿起了电吉他,玩了一小段后,又改换键盘。 叶知春从前没有见过这样的袁山河。他们相识太晚,从认识那天起,袁山河就是个人见人爱的乐观大叔,说着好笑的话,眼里是一片和煦的春。 惊鸿一瞥,她似乎看见了昔日风华正茂的袁山河。 他也有过彷徨与放纵。 他也曾活得颠沛流离,没心没肺。 叶知春怔怔地望着他,听他唱歌,听他因气力不足而声音沙哑,看他明明一身倦意还硬撑着要唱完一整首歌。 最后,在破了好几个音后,他坐在架子鼓前,停止了歌唱,奋力地打起鼓来。 一支歌而已,却好像要了他的命,满头是汗。 这时候明明已没有歌声,叶知春的耳边却还回荡着他唱过的一字一句: 陪伴度过黑暗为我驱散寂寞痛楚 期待暴雨飘去便会冲破命运困锁 她看见他素来温柔深厚,像是看破人生的眼底,终于也有了不甘与怨怼。 原来他们都有不甘,只是表现方式不同:她总在歇斯底里的爆发里表达不满,而他藏得更深,只在这难得的一刻,在只属于他自己的天地,才用挥汗如雨来诘问命运的不公。 当袁山河精疲力尽,扔了鼓架,一屁股坐在地上时,抬起头来,忽然一怔。 他本想冲轮椅上的姑娘笑一笑,说句“见笑了”,或者“果然老了”,可抬眼对上那张泪流满面的脸,到嘴边的玩笑话如春冰瓦解。 “怎么哭了?”他强支着身体站起来,慌慌张张走到轮椅前,蹲下身来,摸摸包里,没找到纸巾,只能小心翼翼伸手替她擦眼泪,“别哭啊,这歌不挺励志的吗?” 下一句:“还是我唱得有这么难听,都给你难听哭了?” 叶知春低头看着他,她坐在轮椅上,高他一个头,他像虔诚的信徒,匍匐在地。 你看他,不管什么时候都能说出这样动听的话,开着玩笑,插科打诨间便有无尽温柔。 她相信袁山河年轻时是个英俊多情的浪子,在他寥寥数语一笔带过的岁月里,多少人前赴后继,多少痴心错付。 很难去描述此刻的感受。 她既遗憾于自己不曾赶上那段意气风发的轻狂,又欣慰于能见识到他百川归海的沧桑。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卷帘门外,夜色温柔,风在一旁探头探脑。 叶知春感受着男人温热的指腹,奇怪,明明是干枯的指尖,触到她的面颊时,却又枯木逢春的力量。 它温柔地,不容置疑地擦干她的眼泪,将百川归海后的平静也传递给她。 袁山河像哄小孩似的,轻声说:“不哭,不哭了啊。” 叶知春闭了闭眼,点头,重新睁眼时,看见袁山河费力地站起身来,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越过她,从柜子上摘下一张碟片。 “看部电影?” 他笑得那样轻快,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痛苦,仿佛刚才的歌声里从未有过不甘。 《托斯卡纳艳阳下》,这是他选的片子。 他打开一旁的门,将她带进了放映室,在那逼仄的空间里,只有一张破旧的皮沙发,墙上是一整面幕布。 叶知春很久没有看见过dvd机了,小小的机器吐出驱动来,吞纳了菲薄的碟片,发出嗡嗡声响。 袁山河扶着她,两人一起用力,费了老大力气才把她弄上沙发——“轮椅坐久了不舒服。” 然后他快步走出门,在电影正式开始前,又拎着些吃的喝的回来了。 果冻,瓜子,巧克力,饼干,薯片……一些年轻人会吃的东西。 他坐下来时,沙发凹陷,双人座并不算宽敞,他的手碰到了叶知春的手。 叶知春浑身一僵,像是被火星烫到,可侧头打量,却发现袁山河似乎压根没注意到这一遭。 电影开始了。 她有多久没看过电影了?说不清。 片子很文艺,稍显平淡,后来再回忆,依稀记得是一个婚姻失败、事业遇到瓶颈的女作家踏上流浪之旅,最后治愈了心灵,收获了灵感的故事。 可当下,叶知春有些心不在焉。 她能感知到身侧的任何一点动静,甚至是轻微的呼吸,偶尔短促的一声轻笑。 很多年以后再回想起来,关于这场电影,叶知春只记得一些碎片。 比如,年轻的恋人在艳阳下练习接吻,穿黑裙子的女人在喷泉里翩然起舞,盛放的花园里人们纵情欢笑,从广场上悄然经过时无意间惊起的一群白鸽。 最后,光影消散,画面定格。 她的眼前只有袁山河。 他侧过头来,唇边挂着一抹松散的笑,问她:“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 叶知春慢慢地开口,慢慢地说:“谢谢。” 袁山河一愣,却没问她为何道谢,只是笑得更灿烂了,摆摆手说:“不客气。” 很久很久以后,在叶知春能够像正常人一样交流,只要她不说,就没人知道她曾经得过失语症的时候,被问及这场病带来的最大遗憾,她总会沉默不语,脑子里永恒复现的却是眼前这一幕。 她总会止不住地想,如果那时候她能够多说一点就好了。 袁山河真的明白她在谢什么吗? 也许他只是单纯以为,她在感谢他带来回家,观看这场电影,所以才那样漫不经心地回答说:“不客气。” 不,不止这些。 实际上比这要多得多。 叶知春在这一生里感谢的人或事并不多,她从来都相信自己是有天分的人,靠努力就能达成大部分的愿望,所以没什么可感谢的,要谢就谢自己。 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带走了她引以为傲的天分。 也许是老天爷不肯继续眷顾不知感恩的人吧,她曾经这样想,直至遇见袁山河。 她要谢谢他在这个春天走进她支离破碎的人生;谢谢他伸手拉她一把,无人知道她已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谢谢他用那些她曾经看不起的通俗歌曲给她带来些许慰藉;谢谢他的陪伴,不论是一场电影,还是那些被称为“春游”的短暂午后。 在电影落幕时,叶知春定定地看着袁山河。 他这样落拓,这样疲倦,这样一无所有,却又好像拥有全世界。 她真羡慕他。 接触到那双眼睛,就克制不住地想要靠近,想要…… 叶知春这样想,也这样做了,她忽然伸手,揪住男人的衣领,横冲直撞地亲了上去。 也许是她的眼神太热烈,袁山河竟好似有几分预感,下意识偏了偏头。于是这一亲没亲对地方,温软的唇瓣抵在了他的左边下巴上。 胡茬刺痛了叶知春。 这一举动震慑了袁山河。 她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退回原位。 他脑子里断了根弦,好半天才转头看着她。 谁也没说话。 dvd机还在嘶嘶地叫着,拼命提醒观众观影结束,该换片了。可观众们充耳不闻,各自有各自的心事。 窗外是一个春天的夜晚,温柔得像首诗。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乘风去(还没有开始,才没有终止。...) 八 在这间小小的放映室里,机器嘶嘶作响,屏幕发着幽蓝的光。 袁山河错愕地望着满面绯红的年轻姑娘,脑子里的弦半天续不上。 说来好笑,他玩了多少年乐器,又在乐器行教了好些年,按理说换弦这种事应当轻而易举才是。 可脑子里的弦和乐器比不了。 左边下巴上似乎还留有余温,他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叶知春的面上、嘴唇上,脑子里下意识浮起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柔软得不可思议,像刚摘下的迎春。 停! 脑袋里警铃大作。 不是没接过吻,也不是没谈过恋爱,年少轻狂时,比这离谱事情也干过不少,可是—— 可是叶知春不行。 他也早过了年少轻狂。 短暂的沉默后,袁山河移开视线,抬手看了眼表,“时间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医院。” 叶知春怔住。 在那短暂的沉默里,她呼吸急促,心脏扑通乱跳,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她忍不住打量他的脸色,揣测他会作何反应,会觉得她唐突,虎着脸骂她一顿,还是会难为情,对她一通说教? 她当然知道袁山河不会回应她,他俩一个四十一,一个二十七,他都快当她叔叔了。 更何况相处这么些日子,即便他亲和力爆棚,也从未对她有过逾矩言行。 她知道的,袁山河对谁都好,不局限于她。 但人都是贪心的,一旦有了感情,就会变得粘稠。会开始敏感多疑,开始患得患失,开始欲求不满。 护士王娜是个叽叽喳喳的小姑娘,每次被叶知春气哭或者吓跑,下次还不长记性,仍旧黄鹂鸟似的对她碎碎念。 “山河哥很好吧?他对谁都好,但我觉得他对你最好!” “哇,好漂亮的花,又是山河哥送你的吧?” “真羡慕你,我也想和山河哥多呆呆,但他老像打发小孩儿似的,逗我几句就让我一边儿玩去。” 在那些孩子气的玩笑话里,叶知春的内心滋生出不可遏制的旖旎,起初不过是一阵风,吹着了一点火苗。 后来烈火燎原,烧得她神志不清。 对啊,如果不是喜欢她,为什么要帮她? 明明她一开始拒人于千里之外,他热脸贴冷屁股,还贴得那样起劲…… 辗转反侧时,叶知春又沮丧地问自己:可他凭什么喜欢她?如今的她是个残废,连话都说不利索。 她打开床头柜,拿出那面早就摆在那里,她却从来不用的镜子。 前后不过一年功夫,风华正茂的大提琴家变成了风干的野草,面色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 他喜欢她什么? 他会喜欢她吗? 在诸多猜想里,叶知春把这个人放在了心上。 她原以为这只是一个可笑的念头,是一个日复一日待在医院里的落魄者聊以慰藉的心理安慰。 却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傍晚,这样隐秘的放映室里,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冲动驱使着,她付诸行动了。 是电影和音乐怂恿了她,或是窗外的夜色与清风撩拨了心神。 分不清。 须臾的沉默里,她作出诸多揣测,惴惴不安地望着眼前的人,却没想到他的反应压根不在她的预期里。 因为他没有反应。 他竟然像是无事发生一样,站起身来,准备将她抱上轮椅。 叶知春起初是错愕,然后涌起说不清的失望,最后是巨大的委屈。 她不肯起身,一把攥住袁山河的衣袖,“你,你说,说——” 说点什么。 袁山河微微一顿,“你该回去了。” 叶知春不肯走,倔强地望着他,用眼神询问:你就这个反应? “你指望我有什么反应?”袁山河低声问。 起初是欣慰的,你看,短暂的相处时间竟培养出这样的默契,很多话无须开口,他已明白她想表达什么。 可两人对视了几秒钟,叶知春松开手。 因为她仔仔细细地凝视那双眼睛,却没有发现任何她想要的情绪。它们充满关切,充满无奈,带着一点不着痕迹的小心翼翼,酝满令人心醉的温柔,却无关爱情。 叶知春轻声问他:“你,你喜欢我吗,袁山河?” 这句话她说得意外的流利,这令袁山河难以呼吸。无关问题本身,而是他心知肚明,为了说出这句话,她大概练习了很久。 他的眼前几乎浮现出了这一幕:年轻的女孩躺在床上,夜深人静时,翻来覆去在嘴边练习对白。 可她问错了人。 强按下心头的苦涩,袁山河点头,“当然。” 他看见叶知春稍微雀跃一点了,却又被他的下一句话打入谷底。 “只要你不乱发脾气,所有人都会喜欢你。你年轻,漂亮,充满才情,谁会不喜欢呢?” 那双眼里的光彩顿时黯淡下去。 叶知春一言不发,像木头人一样坐着不动了。明知袁山河力气不够,她若是不使力,他很难凭一己之力将她挪到轮椅上,可她就是呆呆地,一点力都使不出,也不想使。 袁山河也没有要她配合,累得大汗淋漓,愣是死撑着把她挪到了轮椅上,由始至终没开口,只喘着粗气。 说来好笑,他们明明截然不同,性格里却似乎有什么一模一样的东西,比如眼下表现出来的这点特质: 死倔。 这一夜,袁山河打车送叶知春回医院,沿途二十来分钟的车程,他们各自望着窗外,谁也没有打破这份令人不安的静默。 大概是出租车师傅也觉得这气氛有些诡异了,挠挠耳朵,打开电台。 eason低沉的嗓音漂浮在车内: 还没有开始,才没有终止, 难忘未必永志 还没有心事,才未算相知, 难道值得介意 言尽最好于此,留下什么意思 让大家只差半步成诗 叶知春的眼前浮现过这些年的种种,她自幼家境优渥,被父母寄予厚望,一生都在追逐大提琴。 追她的人很多,她却不曾谈过一次完整的恋爱,如今回想起来,能勉强称作感情经历的,也不过是一场高中时分的懵懂心动。 那个年纪的男孩子,篮球打得好,面孔生得漂亮,会在夏日午后偷偷放一杯奶茶在她的抽屉里,晚自习前心照不宣地递来一只奶油蛋糕。 那样美好的青春,叫人如何不心动,可它无关爱情。 那现在呢? 现在的心动又是怎么回事? 叶知春情绪低落,开始为刚才的莽撞后悔。明明之前从未想过要与他发生什么,别说亲吻了,她连两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都没去琢磨过。 他找她,她开心。 他弹琴,她静静听。 他推着她四处游荡,花蝴蝶一样和医院的护工、食堂的阿姨乃至小卖部的老板打招呼,每个科室似乎都有他的熟人。她听他讲着那些人的故事,会觉得死气沉沉的医院也变得有人情味。 仅此而已。 本就该只有这些。 是那场电影,是王娜的碎碎叨叨,是今晚夜色正好,才会迷了心窍。 那首歌还在唱: 并未在一起亦从无离弃 不用沦为半路,别寻是惹非 随时能欢喜亦随时嫌弃 这样遗憾或者更完美 九 “我不喜欢袁山河。” “我一点也不喜欢袁山河。” “谁会喜欢老年人?” 这是最近叶知春练得最勤的几句话,当然了,还是夜深人静偷偷练习的,白天有人的时候,她就只会练习一些日常表达。 叶知春的父母高兴坏了,这叫什么,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反正,他们的女儿总算从沉舟变成了千帆,病树逢春了。 叶知春不再抗拒康复训练,从下地行走到语言能力的训练,她一样也没落下。 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呢? 约莫,是从那一夜从袁山河的家中归来,她彻夜未眠,在病房练习了一整夜,次日于袁山河拎着吉他出现在门口时,流利地说出那句“别再来了”开始。 是丢脸的,难堪的,想不明白的,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经历。 叶知春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挫折,也不想再回忆起那一幕。 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要不是遇见这场车祸,要不是忽然变成病床上的废人,她大概根本不会接触到袁山河这一类人。 他贫穷,落魄,生着病,一无所有。 对啊,他还生着病,叶知春忽然发现,自己从来都不知道他得的什么病。 她问过几次,他总说:“不是什么大病,死不了。” 叶知春家教良好,懂得不去寻根究底,愿意说的迟早会说,不愿说的撬开嘴也不会说。 她就最烦别人来刨根究底,要不这一年来怎么会对护士站的人发那么多次火? 说起来,自从认识袁山河,她发火的频率似乎越来越低。 叶知春喃喃念着又一遍的“我不喜欢袁山河,一点也不喜欢”,翻了个身,从枕头下拿出那朵早已干枯的迎春花。 瘪了,干了,一点水分都没剩下。 前几次护工打扫卫生时,随手把花扔了,她难得发了脾气,吓得大婶一路冲到整层楼的垃圾桶里,一通翻找,屁滚尿流把花送了回来。 叶知春把它打理得干干净净,重新放回了枕头下面,谁也不让动。 谁也不许动。 而袁山河呢?呵,他可真是朵奇葩,都叫他别来了,偏来! 他还得寸进尺了,别人都不敢对她说的话,就他敢说。 康复师指导她朗诵诗歌:“他日再相逢,清风动天地。” 袁山河坐在一旁啃苹果,咯嘣咯嘣的,“你不如教教她,公主发脾气,骂声动天地。” “……” 康复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叶知春果然真实演绎了什么叫做“骂声动天地”…… “滚!” “你滚!” “滚出去!” “再也,别来!” 可是拿着苹果优哉游哉踱步而出的袁山河,第二天又来了,这次拿了几只梨子。 康复师正在教她一首英文诗歌,叶知春磕磕巴巴念到一半,抬起头来,看见袁山河推开门,踏着一地倾泻而入的阳光朝她走来。 他狗嘴里没吐出什么象牙,扔了只大鸭梨给她,“今天我们结巴小姐又在学什么?” 学济慈。 “世上的鲜花会相继盛开,美丽而不朽的事物会接踵而来。” 像是一个隐喻,当她张口念出那句“美丽和不朽的事物”时,他就来了。 这一刻,由不得叶知春不信,他们的相遇是一个神迹。 你说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袁山河这样的人?赶不走,骂不气,任你如何挤兑,他都安然自若跑来你生命里瞎搅合。 他只字不提那一晚的事,只推着她到处晃荡。 他们甚至又去了他的秘密基地,看了好几部电影。 后来他好像嫌这路途太漫长,一边念叨着“公主殿下,你是不是长胖了啊,这轮椅怎么越来越沉了”,一边从家里兴冲冲搬了台dvd机来她的病房,隔三差五拿几张碟片,两人把这vip病房玩出了新花样。 他们看《肖申克的救赎》,在男人重获自由的那一刻,彼此欢呼。 他们看《给朱丽叶的信》,在轻快浪漫的爱情故事里一边吐槽一边笑,这世上谁不爱童话呢。 他们看《喜剧之王》,看《大话西游》,看周星驰的一部又一部老电影。 成年后,叶知春不再为这些无厘头的幽默动容,但笑是这样有感染力的一件事情,当有人在旁开怀大笑时,不知不觉间,她才发现自己的嘴角也高高扬起。 要不,就这样下去吧? 叶知春对自己说,何必去定义什么,何必去问什么。他们分明都感到快乐,这还不够吗? 她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喜欢袁山河,因为他像一阵风,自由自在,从不停留,吹过谁的身侧,谁都会眷恋地回头。 人们活在固有的生活轨迹里,鲜少见到这样浪迹天涯的人。 他是那样无拘无束,孑然一身。没有人看到他的孤独,于是他们都下意识羡慕他的自由与轻快。 这样的他,浪迹四十一年,会为她停留吗? 假如他真的停留了,她又会长久地维持如今的心动吗? 那就慢慢走下去吧,看看命运会把她带到哪里。 在这些日子里,叶知春慢慢地能说出一点长句了,虽然生涩,不算流畅,但比之前已经好太多。 她会慢吞吞侧头望着袁山河,一脸嫌弃地说:“别笑,满脸,褶子。” 她会在吃饭时把青椒和苦瓜挑进袁山河的盘子里,“恶心,拿走。” ——放在以前,她不是这样轻浮的人,但这一行为是袁山河先发起的,她不吃的,他通通慷慨接受,后来习惯成自然,叶知春对自己说:这叫不浪费粮食。 每当她扒拉着病房的扶手,气喘吁吁走完一圈,袁山河就会鼓掌问她:“要什么奖励?” 起初她总说两个字:“稀罕。” 袁山河便自作主张给她带来礼物,有时是一支雪糕,有时是一块巧克力,有时是张他收藏的碟片,有时是一盒春草莓。 在春天的尾巴来临时,他们吃掉了最后一茬草莓,看完了一部沉重的文艺片,男女女主因为一场误会,永不相见。 女人一生都在等待重逢,男人却在战场上牺牲,这是一场没有道别的分离。 叶知春无声地流着泪,被袁山河看见,他长叹一口气,一边低声说“怎么还像个小姑娘”,一边抽纸巾替她擦眼泪。 不知哪来的冲动,叶知春忽然一把揽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 她这才发现他是真的骨瘦如柴,相信之下,男人的腰是那样窄,纤细到不可思议、棱角突出,好在他的心跳是强有力的,紧紧相贴时,还能感受到他蓬勃的生命力。 袁山河愣了下,轻轻地推了推她……没推开。 叶知春把他抱得紧紧的。 “……怎么了?” 她也不说话,抿了抿唇,好半天才低声道:“借我,抱一下。” 男人不说话,也没有回抱她,只是低头看着这只倔强的后脑勺,最后慢慢地抬起手来。 就在叶知春以为他会说“时间到了,松手”,然后推开她时,那只手却出人意料地没有推开她,反而轻轻地落在她的头顶。 他轻轻地拍了拍她,揉乱了她的发。 叶知春吸吸鼻子,说:“你怎么,这么瘦?” 袁山河轻声笑:“瘦还不好吗?你们女孩子不是一天到晚叫嚷着要瘦?” “男人,瘦,不好。” “到我这个岁数,瘦不瘦也无关紧要了。” 叶知春想了想,问出了一个傻问题:“等你,好了,或者,我好了,我们……” 她语焉不详地停在这里,抬头看他。 她知道他明白她未出口的话。 “我们会分开吗?” 袁山河静静地望着她,眼里似乎有一片雾,拨不开,看不清。 他当然知道她想问什么,看完这样一场电影,任谁都会诘问命运,思考聚散离合。 他想了想,认真地说:“人活一辈子,本来就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起初告别儿时的玩伴,每个阶段的同路人,后来告别父母,最后告别世界。” “所以我一直认为,所有人都只能与你同行一小段路,分别是迟早的事,也许在下一个岔路口,也许是下下个。” 说这些话时,袁山河能感觉到腰间的手有收紧的迹象,年轻的女孩眼里有又开始积蓄的雾气。 她说着傻气的话:“可我,不想,分别。” 他又能说什么呢?无奈又好笑,眼里涌起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 “大家都要分别的。” “我不要。” “那这样。”袁山河好言好语和她打起商量来,“你看你恢复速度这么快,肯定比我先出院,等你见到花花世界,交新朋友以前,我都会晃悠在你旁边,这总行了吧?” “真的?”叶知春半信半疑。 “我保证。”某些人不愧是当年的情场浪子,居然比了个发誓的手势,“我袁山河,在叶知春出院、厌倦了老朋友之前,都会陪在叶知春身边。” 他看见小姑娘心满意足笑起来,松了手,擦擦眼泪,有些难为情地别开脸去,耳根子都红了。 “那我走了?” “走吧走吧。”她背过身去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袁山河笑笑,说声晚安,踏着很轻的步伐离开病房。 他知道叶知春会很快好起来,她的主治医师说了,其实她这么年轻,只要坚强点好好做康复训练,早该出院了。 袁山河读的书不多,也不像叶知春踏遍了半个世界,但他比她多活了十四年。他知道叶知春把他当成了救命稻草,也知道等她踏出这逼仄的医院后,会看见广阔的天地。 在属于她的世界里,袁山河不过是一只汲汲营营的蚂蚁,不值一提。 他们能够同行的这一小段路,全靠一场事故,是不幸中诞生的万幸。 等她破茧成蝶,乘风而去——袁山河这样想着,深吸一口气——就是他这阵风吹往下一处的时候了。 踏进电梯时,袁山河哼起一首歌来,不偏不倚,恰好是上一次在出租车上听过的那一首。 从没有相恋,才没法依恋, 无事值得抱怨 从没有心愿,才没法许愿, 无谓望到永远 蝴蝶记忆很短,留下什么恩怨 回头像隔世一笑便算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