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预备天子》 出发应天 至正十六年。 夜色笼罩下,薄薄的云雾在空中飘散,月亮挂在天边,好像在从一层油纸里透出光芒,朦朦胧胧叫人看不真切。通往应天的大路上,寒风四起。 路边树木在风的吹拂下嗖嗖作响,凉风吹过,一直吹至火堆前,火焰乱晃中,光影也跟着狂舞。 由几百人组成的队伍正在歇息,从他们的排兵布阵、夜间巡视中,能看出这是一支很有纪律,很有规矩的部队。 这一支部队属于朱元璋。 三月份时,朱元璋攻下集庆府,将其改名为应天,好好修整了一番,弄清楚自己住哪,军队放哪,决定把这地方作为大本营后,就派人来接自己的妻儿过去。 和州离应天说近不近,说远也不太远,难免要走夜路。 朱元璋最重要的家眷就住在最中间的帐篷里,众将士分散在周围,把它团团围住,力求达到最好的保护效果。 马秀英不用提,这位是朱元璋起于微末时的结发妻子,是放在心尖上的老婆,热炕头的唯一人选。还有一位就是他目前唯一的儿子——朱标。 朱标的出生代表着朱元璋有了自己真正的后代,不同于收下的养子,和前来投奔的姐夫侄子等亲人也不一样,对于幼年丧父丧母又流浪许久的老朱同志来说,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好像终于有了着落。 那是一种叫做“家”的感觉。 如果说这一点是对朱元璋自身情感的意义,另一点就是对他的野心的意义,随着势力的不断发展,朱元璋的家业已经和千千万万个人的家业捆绑在一起,如果他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后代,对跟随他的部下来说,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举个例子。 人都是会生病的,事情也都是会出现意外的,如果朱元璋突然死了,失踪了,瘫痪了,谁是下一个主公? 大家要是抢起来了,这么一大票人,辛辛苦苦攒下的官职和财富,难道要在新的政权更迭中消失? 所以说——少主是很重要的。 这两位加起来,是双倍的重要,把他们送到应天的路上,绝对不可以发生意外。 寒风刺骨。 山上冷得要命,几只寒鸦在叫。 马秀英挑亮灯火,坐在枕边,拿着一份地图,指着应天轻声道:“标儿,你看,这就是应天,原本是叫集庆。” 说完这句话,她就伸手,把被子紧了紧,生怕野外天寒地冷,让朱标冻着,这样还觉得不够,又拿来自己的棉袄来加在被上,向下压了压,这才满意。 “娘,应天是个怎样的地方?” 朱标上辈子也叫朱标,现在嘛,就只有三岁多一点,但是说话已经很清楚了,毕竟有个成年人的灵魂,装成很幼稚的样子太为难他了,做个聪明点的小孩儿就好。 “很繁华。”马秀英回答道,“比和州要大多了,东晋、宋、齐、梁、陈都把那里当作都城,所以还是个兵家必争的险要之地。” 朱标的历史其实没有多好,最好的时候也就是高三,穿越以后又过了三年,该忘的早就忘了个差不多,虽然知道这些朝代的名字,但要具体去说,根本和没听过差不多。 也就是他比较感兴趣的明朝,朱标能记得点儿东西了,就这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 在这个没什么故事听的古代,听自己博学多才的母亲讲历史能算作很好的睡前消遣——史书上也确实记载着马皇后通读史书,机智聪敏。 “爹就在应天等我们吗?” “对。”马秀英摊开地图,有心给儿子做军事上的启蒙,继续柔声道:“标儿你看这儿,这地方是陈友谅的地盘,这里是张士诚的,只要你爹把这两块地方拿下来,大业就成了一半。” 古人早熟,马秀英觉得自己的孩子聪慧异常,一定也能听懂她在讲什么,平日里朱元璋那里来的战报大部分都会念给朱标听听。就算没听懂,也当是陪儿子玩乐了。 朱标知道应天就是南京,拿下这里,无疑代表着朱元璋的力量又强了很多,几乎称得上是一个分水岭,和马秀英说的类似,如果打败那两人是大业成了一半,拿下应天就是大业的开始。 所以这次,他们要去的地方就是南京。 古代的南京,和现代有什么不同? 更重要的是——“我们住在应天,是不是就能经常看见爹了?” 马秀英摸摸儿子的头,笑道:“我们就和爹住一起,有应天城在,你爹他也不会到处跑了。” “那爹他……”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加上盔甲的碰撞声,让算是在军营里呆过很长时间的马秀英立刻警惕起来,一把搂住朱标,把他从被子里抱出来,护在了怀里,同时另一个手也握住了藏在身上的匕首。 一个年轻女人猛地掀起帘子,顺着一股冷风跌跌撞撞跑进帐篷,见到自家夫人还没有睡,不由松了口气,颤声道,“夫人,前,前面有士卒通报说见到了鬼火!” 鬼火? 朱标知道鬼火多是因为死人骨头的磷元素燃烧起来的,容易漂浮在空中,加上风的流速,人一走,就会跟在后面飘。他自己倒是没有见过的,但这东西再可怕,驻扎在这里的也是身经百战的士卒,鬼火竟会吓到他们? “鬼火?有多少?” 出乎朱标的意料,就连马秀英的脸色也变了,从出生到现在的三年多以来,她一直是既温柔又耐心的,现在却变得好像隐隐有些惶恐。 名叫李鲤的侍女颤声回答道:“不多,说是有三四朵。” 朱标费力从马秀英的怀抱里伸出一只手来,试图引起注意,装作不解的样子问道:“娘,你怎么了?鬼火是什么东西?” 马秀英脸色苍白,又把朱标往怀里紧了紧,没有解释什么,只是道:“标儿,一会儿无论怎么样,你都千万别说话,听见没有?不能发出声音来,你要是讲了话,娘就不带你去应天了。” 朱标看出她是认真的,只有应下,心里疑惑的同时,也不由变得紧张起来,因为他知道马秀英并不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而且她也很久没有用这样哄孩子的语气和自己讲话了。 叮嘱了儿子,马秀英继续问道:“汤和怎么说?他怎么安排的?” 李鲤道:“将军叫我来通知夫人,说要夫人赶紧带着小公子出去,大家一起往前赶,说不准就糊弄过去了!” 这位侍女是朱元璋和马秀英一起从落难的大家闺秀里挑选出来的,人漂亮,也聪明,读过一些书,懂得大体,见过世面,现在虽然害怕,却已经在一边回话,一边替马秀英收拾行李了,并没有拖后腿。 马秀英也立刻动起来,她跟着义父郭子兴住在濠州城,后来又嫁给朱元璋,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麻利得很,片刻就给朱标套上衣服,卷起地图,就要出门。 “小鲤,别收拾了,我们什么都不要了,赶紧走!” 李鲤回头看一眼,急道:“这些金银细软呢,夫人也不要了么?” 马秀英顿了顿,改口道:“那就带上金银,其它的不要!” 李鲤麻利收拾好东西,将财物放在一个小包里,往身后一背,片刻就跟了出去。 帐篷外已经密密麻麻地站了一片人,噤若寒蝉,兵戈带来的铁锈气和隐隐的血腥气好像又开始飘荡起来,萦绕着漆黑的夜色,在每个人的鼻尖肆虐。 汤和站在队伍最前面,穿着一身厚重的甲胄。他在不充裕的时间里,已经整理好队伍,灭了篝火,做好了逃命的准备。此刻看见两人带着朱标和东西出来,汤和眼前一亮,立刻迎了上去,心里暗道夫人就是靠谱,比别的什么自己见过的夫人小姐都明理很多,出来得真够利索。 马秀英出来以后,什么都没说,汤和一给她牵马,翻身就上,坐得稳而快,怀里抱着朱标,一点都不碍事。 李鲤也骑了一匹马,不用人帮忙,紧紧跟在马秀英身后。 他们来时的马车自然是丢下不要了。 军队开拨,令行禁止,十分有规距,汤和护在队伍中间,号令一发,蹄声一响,几百匹马就带着人跑了起来,只留下一个空趟趟的营地。 “驾!”汤和喝了一声,抽空回头看,对身边一个士卒吩咐道,“去问问队尾,摆脱了那鬼东西没有?” 士卒脸色也不好看,白得吓人,应了一声,打马转向,回去问了。 过了片刻,人就回来,一张脸已经铁青,咬牙道:“禀将军,后面人说那鬼火追上来了,而且越来越快!说不定马上就……” 汤和沉默片刻,对着他道:“你保护好夫人,一定要到应天,听见没有?办不好这件事,现在不死,以后也要死!” 士卒道:“属下明白!” “好,去吧。” 队伍立刻分为两波,从中间断开,前面的兵马围住马秀英三人,后面那些调转方向,跟着汤和一起冲刺回去。 汤和一边纵马狂奔,一边喝道:“点火把!” 一开始,星星点点的火光亮起,到了后来,很快就成了光的长河,奔流着向前行进。 正对冲锋的,只是三四点幽绿幽绿的鬼火,比较起来渺小得很,好像是烤肉架的炭火对着萤火虫。但是能让所有人都这么紧张,这鬼火怎么想也不会简单。 若是面积大了还好说,一群一群的鬼火只是普通小鬼罢了,军队人多,阳气一冲也就散了,只有三四朵还能在外面飘的,只怕是成了气候的精怪。 待到距离逐渐拉近,汤和定睛一看,才发现前方是一个身披斗笠的老年人,脸色青绿,神情呆滞,头发也不如常人乌黑,看着像是发黄,长着动物皮毛一般,两条腿好像是随便安上去的,走起路来东倒西歪,在他左右两侧,正好不偏不倚飘着鬼火,走到哪跟到哪。 汤和身边的一个年轻士卒大声道:“将军,那是个什么东西?” 汤和也大声道:“我他娘的怎么知道?你问老子,老子问谁?传令下去,搭弓射箭!” 兵都是好兵。 数发箭矢脱弓而出,锵锵的声响下,一道道弧线从空中俯冲直下,却只是纷纷扎进了土里。 一部分好似被无形的力量剥开,一部分虽然穿透了老人的身体,可却如同穿透了水中虚影一般。 “将军!没用!” “将军,要不要再射一轮?” “老子看见了!还射个屁!”汤和怒道,“拔刀!就算用牙咬,这东西也不能碰到夫人和公子,拿出你们的血性来!” 一群汉子憋红眼睛,噌噌几声拔出背后的刀来,纵马上前,抡圆胳膊挥刀就砍,又是砍了空。 汤和灵光一闪,想起村里的老辈人曾说当兵作战的煞气重,于是立刻把刀在手上一抹,沾着鲜血再砍,这奇怪的老年人果然踉跄着避了一下。 还没等他再砍一刀,斗笠人就闪身几下,好像突然长了飞毛腿一般,飞也似得不见了。 汤和扭头一看,只见鬼火飘了老远,一路追着前方人马去了,顿时心跳加剧,冷汗淋湿后背,嘶声道:“追!快追!” 这一边的人马也在用尽全力奔驰,朱标被马秀英抱着坐在马上,以一种崇敬的目光看着她——马秀英一手朱标,一手缰绳,过了这么久还是半点也不勉强。 她皱着眉,低头看看乖巧坐在身前的儿子,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标儿,冷不冷?” 朱标道:“娘,是不是有人追我们?” 马秀英道:“标儿怕不怕?” 朱标道:“我不怕,我保护你。” 这话由小孩子之口说出来,有些幼稚,但是又非常感人。朱标当然是认真的,马秀英也心里一暖,继续道:“标儿,那东西若是追上我们,你就跟着这些叔叔跑,别管娘了。” 朱标道:“可是……” 是这一字刚说完,天上孤清的明月突然暗了下来,一阵阴风吹过,星光也跟着消失,朱标一回头,就见到了身后碧绿碧绿的鬼火。 这是什么玩意儿! 朱标没有被被鬼火吓到,反而被它身边的东西吓了一跳,这分明是一个直立而起的黄鼠狼,头上带着斗笠,披着蓑衣,露出毛茸茸的脑袋,一双漆黑的眼睛正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马秀英。 马秀英深吸一口气,对着吓傻了的李鲤喝道:“把金银丢给他!” 李鲤吓得哭了出来,流着泪打开包袱,哆哆嗦嗦地把金银递了过去。 这是好姑娘,没有手抖,也没有叫。 黄鼠狼看一眼金银,不甚在意,又抬起头来,声音沙哑,如同两块糙石头在磨,一字字问道:“我像不像人?” 李鲤咬牙道,“像!” 她是想这样说的,可是刚一开口,就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脑袋,失魂落魄一般,喉咙里也好像被棉花塞住,反应不过来,昏昏沉沉地倒在马背上,失去支撑后扑通一声滑落在地。 金银黄黄白白地洒了一地,骨碌碌地滚进了草地里。 黄鼠狼笑了笑,嘴角的毛皮跟着抖动,细细微微的在风里颤动,一咧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又问:“我像不像人?” 旁边被汤和叮嘱过的士卒本要大声喝一句像,可他的嘴刚张开,这句话还没出口,又是扑通一声,追随李鲤睡到了地上。 黄鼠狼在笑。 它好像只要问马秀英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啦!今天更两章! 相见 马秀英脸色苍白,一手挡住朱标的眼睛,另一只手偷偷伸向后腰处摸刀。 万籁俱寂,虫鸣声,风声,连同木叶扫动的簌簌声都一起消失了。 朱标趁马秀英不注意,偷偷从手指缝中又往外看。 视野里虽然模模糊糊的,光线也不太好,但朱标还是看见了几撮黄毛。 黄鼠狼说话了! 黄鼠狼真的说话了!黄鼠狼不仅说话了,还是穿着衣服站直了说的! 暂且不提朱标被击碎的世界观,他这个时候突然想起来上辈子看过的志怪故事,据说黄皮子修炼到一定的年月,要化形的时候,就会出山去找人问话,问的问题就是自己像不像人。 要是说不像,它的一身修为就会化为乌有,只能返回树林里,再度修炼,然后再次出来问人。在这之前的报复肯定少不了,轻则家庭不和,重则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要是说像,就会给些报酬。但日后它若为恶,报应也会分给这人一份,吃不了好果子。 总之就是,怎么说都是自己吃亏,怎么说都不对。 娘啊,你给我讲故事的时候,好像从来没和我说过咱们这里还有妖怪啊。 朱标正在想黄鼠狼怕什么东西,突然就被马秀英单手提了起来,又被她一个反手放到旁边的将士怀里,眨眼之间,他就只能看到马秀英的背影,而那只黄皮子已被她挡了个严严实实。 发觉马秀英要开口,朱标就急了,以马秀英的性格来说,她一定会选第二种解决方法,这样就算出事,也只会由她一人承担,不会伤到朱元璋和朱标。 黄鼠狼咧嘴笑了笑,盯着马秀英,又问:“我像不像人?” “像!” 朱标扒着士卒的甲胄,拼命把前半身探了出去,扯着嗓子又喊了一声:“像!” 马秀英惊呼道:“标儿!” 黄鼠狼也瞪大了眼睛,愣了片刻,竟然也探头,绕过马秀英去看朱标。 “这位……公子,敢问这位公子,我哪里像人?” 为什么你还有问题? 朱标没有办法,只能勉强陪他聊天,奇怪的是,他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却好像冥冥之中被引导着,说了许多话出来:“你穿着人的衣服,还学人走路。” “那老夫,不,我,我有哪里还不太像?” “你得改改你的毛色,尾巴也要收起来,最好再穿一双鞋。” “好,好,好,您能不能再说一点儿?”那一张吓人的脸上,竟然很人性化的出现了类似小心翼翼的表情。 朱标放大了一点胆子,继续道:“不要大半夜出门,也不要晚上带着鬼火赶路!” “好!好!我记住了,我记住了!” 黄鼠狼后退三步,喜不自禁,砰砰砰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日后必有重谢!” 这几句话说完,它竟然高兴得忘乎所以,四脚并用,在地上跑起来,连蹦带跳,在空中翻了好几个筋斗,转眼就进了树林,蓑衣不要了,斗笠也不要了,鬼火甚至都落下一段距离,只能跟在后头追赶。 这只是朱标眼里的样子,毛绒绒的动物就算年纪大了,但也是毛绒绒,虽然诡异,倒也有几分可爱。 但是别人看来,就是一个脸色发青的老人,披着一头黄发,疯了一般在地上爬行,形似爬虫,手脚并用,脱光了衣服钻进黑暗里。 它一走,虫子又开始飞,树叶又开始响,月光重新洒照大地,寒风也吹了起来。 刚刚的一切,都仿佛是一场幻梦。 马秀英的心都要跳出来,慌忙搂住朱标,连声问道:“标儿,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娘摸摸你,头烫不烫?能听见我说话吗?” 朱标啥事儿没有,在马秀英担忧的目光中问道:“娘,那是什么?” 马秀英把朱标摸了个遍,看他没有缺胳膊少腿儿,神志也清醒,说话正常,稍微放下心来,柔声道:“只怕是狐狸一类的东西,专门讨债来的,城里是见不到的,标儿别怕,到了应天,就……” 朱标打断了她的话,指着黄鼠狼跑走的地方道:“那是只黄皮子啊。” 马秀英好不容易恢复的脸色又变了,沉声道:“标儿,你说什么?” “不是狐狸,是黄皮子。” “你能看出来它是什么?” “嗯。” 马秀英还不死心,追问道:“能看清楚么?你有没有瞧见老人家?” “就是黄皮子,没有老人家。” “他那样开心,你是不是许给他好处了?” 朱标头上顶满了问号,回答道:“我和他说什么,娘你肯定都听见了。” 马秀英呆住,仔细又想了想,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的知识也不过是皮毛,儿子能看见妖怪的原型,也许是因为年纪太小,还有灵气。与其在这问儿子,不如赶到应天叫重八找几个道士和尚来看看。 再说标儿也说那东西像人了,现在虽然没事,也许迟早会惹上报应。还是越早去庙里看看为好,花重金请高人除妖。实在不行,再想别的办法,总归不能让儿子受了委屈。 就在这时,汤和也终于追了上来,一骑当先,赶到两人身边,见他们安然无恙,脸上的冷汗才止住,刚想开口,又看到马秀英明显不对的神色,硬生生又闭上嘴。 马秀英把朱标放好,对一头雾水的汤和说道:“我们不如连夜赶路,早到早安心。” 汤和立刻道:“好!” 马秀英喝道:“驾!连夜去应天!” 一干士卒纷纷响应,有几人扶起地上的李鲤和先前那位临危受命的幸运儿,搬到马上由人带着,整个队伍又以更快的速度朝应天出发。 到了第二日中午,应天的城门才在地平线处浮现出来。 宽厚的城墙上站着哨兵,远远看见一队人马,辨别出汤和竖起的旗帜,两方交涉下,打开城门,放了人进去。 数骑伴随着马蹄声,从护城河上飞驰而过,一队护着马秀英和朱标去帅府,一队回了军营。 春光洒在帅府的庭院里。 朱元璋正在喝茶,喝一口,看一眼手里的纸,用练的还不是很好的毛笔字去写信。 至正四年,黄河暴溢,冲坏了朝廷的盐场,上面那帮人才不在乎死了多少人,只在乎银子有没有少收,能贪的钱又少了多少。到了十一年的时候,工部尚书贾鲁强征了十五万民工去修河道,劳苦百姓平日里分散住着还好说,一合起来,有心人就能抓住机会,韩山童和刘福通起义,创了红巾军,韩山童后面虽死了,红巾军到底已经成了气候。 十五年,刘福通从砀山夹河把韩山童的儿子韩林儿接到毫州,就地建都,立国号为宋,年号龙凤,开始更有力地抗拒元朝。 朱元璋自己原来是出家当和尚的,后来应汤和的邀请去濠州城投奔郭子兴,才成了义军。郭子兴是红巾军,他当然也得是,直到现在,还承袭着名号,韩林儿称帝后,也照样尊他,用的年号都改成了龙凤。 老朱同志也未必有多尊敬小明王韩林儿,只是树大招风,没有他们在前面挡着元军,不敢好办事,要偷偷的发展才好。 那句话怎么说,要稳,要忍,才能办大事。像苏州府那边的张士诚,屁大点地方就称王,简直是脑子被驴踢了。 攻下集庆算大事,照理也得写份报告上去,表表功,求求名分。 现在这封信,就是写给小明王的。 “唉,这字怎么写不好看。”朱元璋嫌弃地看着自己的笔迹,觉得很是糟心,把纸揉成团,啪的一声丢在了地上,“算了,让百室写。” 这么一想,他就舒服了点,站起身来,走到门外,舒了几口气,去看外头的山。 就在这时,帅府正门口一阵喧哗,声音大到内室这里也听得见,朱元璋眉头一皱,有心发火,想到什么,又压了下去。 算算日子,是不是妹子带着咱儿子回来了?这动静莫非就是他们发出来的? 朱元璋搓着手就往门外走,看见抱着朱标进来的马秀英,眼睛立刻冒出光来,再也看不见别的人,喜道:“妹子,你来了!快让咱瞧瞧,路上受苦没有?咱儿子又长大了!哎,这模样真俊!” 马秀英也笑,把朱标往他怀里一放,笑道:“标儿,喊爹!” 朱标换了个猫爬架,听话道:“爹!” 朱元璋乐得找不着北,一使劲,把朱标举起来,做出一个托举辛巴的姿势,喜滋滋道:“好儿子!以后就跟爹住一块儿,咱不去别的地方了!你看看爹刚打下来的这块儿地方,好不好看?” 马秀英怕朱标着凉,一路上把他捂得严严实实,朱标其实什么都没看见,但是听了朱元璋这句话,还是很有眼色地说:“好看。” 汤和见他们一家团聚,远远恭敬地拱了个手,让朱元璋瞧见,就带着人走了。 马秀英对李鲤说道:“你去收拾东西吧,问问其他人房间在哪。” “是,夫人。” 父子俩亲热一阵,朱元璋才静下心来,发觉马秀英的笑容里带点不安和紧张,立刻追问道:“妹子,你怎么了?在和州的时候,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马秀英勉强笑了笑,拍拍朱标的背,柔声道:“标儿,你去前厅玩一会儿,饿了再来找娘,娘和你爹说点事。” 朱标暗叹口气,知道她还是担心那只黄鼠狼,自己也没办法,也挺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只能迈着短腿吧嗒吧嗒去了桌子附近坐着。 朱元璋看到她这么安排,眉毛中间挤出好几道褶子来,压低声音道:“到底怎么了?标儿不能听?” 马秀英拉着他的手,把他扯进一间房里,上了锁,才红了眼眶。 她自己害怕朱标看出不对来,硬是一直忍着,现在见了朱元璋,才终于忍不住了,当下就把事情细细讲给他听。 “重八,你走南闯北见识多,比我要强,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标儿是不是不小心把自己的东西许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本文的提示,请务必看一下! 本文主角并不会针对朱棣。 但出于可能会有部分读者是朱棣粉的缘故,特对部分情况解释清楚。 关于朱棣的生母是谁,这个一直有争议,有种说法是碽氏,作者也知道这被讨论过是不太符合事实的。 但本文采用碽氏的说法。 一是便于剧情写作,二是出于马皇后的出场率考虑。史书上记载朱标生于1355年,朱樉生于1356年,朱棡生于1358年,朱棣生于1360年,朱橚生于1361年,这五个人要都是马皇后生的,剧情前期就会只顾着怀孕了。 所以本文中马皇后的孩子只有朱标与宁国公主和安庆公主三个。 家庭安排 厅里没有人,空旷而安静。 正中间放了一张大桌子,看材质很不错,估计是士兵入城后收缴来的,上交给自家大帅做了办公桌。 椅子也很不错。 除此之外空荡荡的,角落里放了几盆红红紫紫的花,看着也不像自家追求简朴的爹会喜欢的,铁定也是之前的主人留下的,被充数摆在这里。 有些农民审美的意思了。 朱标走到一半,返回去捡起了地上的纸团,展开看了看,马秀英还没有教他认字,但以他自己的水平,马马虎虎的也能看出来不少。 这信是写给小明王韩林儿的。 攻下应天,奉小明王为正统,这些都和正史没什么出入,怎么到了自己这里,就会有妖怪了呢? 转世投胎是一件快乐的事,没有丢掉记忆也很快乐,做朱标更快乐,三件快乐的事加起来怎么会变成这样? 朱标一脸严肃,爬上朱元璋的椅子坐下,用手拖着下巴开始发呆,思考黄鼠狼的问题。 之前娘问自己能不能看见老人家,意思是不是黄鼠狼在别人眼里都是人的形象?为什么自己看到的却是一只动物?而且自己出声后也没有像李鲤和士兵一样晕过去,黄鼠狼还跪下磕头了,是不是说明自己有哪里特殊? 啪。 朱标一个巴掌盖到自己脸上。不不不,不能这么想,醒一醒,只是投胎技术好成了朱标而已,有没有金手指还不一定呢。妖怪学艺不精,只能把两个人迷晕的可能性也是有的。或者他干脆是突然顿悟,不敢招惹朱元璋这个杀星了也说不定。 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还是要看两个大人有什么看法,自己再想办法跟着。 该担心的是怎么打探消息才对。 这一边朱标在头脑风暴,那一边朱元璋也差不了多少。 马秀英对孩子的关注早就超越了对自己的关注,她和朱元璋的情况差不了多少,寄人篱下的生活让她也很渴望亲人,嫁给朱元璋以后,她空洞的心里被填满一块,有了朱标以后,就更是简直要溢出来了。 而朱标对老朱同志的重要性,之前已经提过。 他们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都动用了全部的脑细胞,去仔细思考这个突如其来的事情。 朱元璋既为儿子的表现感到高兴,也和马秀英一样对此感到担忧。 “妹子,你说标儿他能看见妖怪?” “我想是,标儿说那是一只黄皮子。” “这也许是好事。”朱元璋迟疑道,“妹子你读的书多,书上不是常说有些人生来不凡,天生就能瞧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么?咱们的标儿说不准是……” “书上说的东西有真有假,我们又没亲眼见过,怎么能弄清楚?再说了,那样写的,多是一些人成事后给自己添的谈资罢了,同标儿这样的不同。” “是不是小孩子机灵?咱还放牛的时候,地主家的小儿子刚生出来一个月,见人就哭,怎么也停不住,最后叫一碗符水治好了。听说就是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 “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但标儿看的那样清楚,敢冲撞大队士卒,这妖怪道行不浅的!” 朱元璋不管说什么,马秀英都能找出例子和道理来反驳,好像诚心和他打辩,其实也只是关心则乱。 老朱同志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连忙安慰道:“这东西没有立刻报复回来,想必也是有原因的,未必就会出事。” 他又在房间里转了转,接着道:“咱一会儿就叫人去请些和尚道士回来,看他们能不能瞧出什么,再多派点兄弟去门口站岗,增点阳气。” 马秀英还要开口,朱元璋就扶住了她的肩膀:“咱再把百室叫来,看他认不认识什么高人,标儿若有这个天赋,就正好叫他学一学。” “可是……”马秀英抿着嘴,担忧道,“我想了很久,这件事还是瞒下去为好,标儿这么特殊,叫你那些部下怎么想?” “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咱的儿子什么样,关他们屁事?有人敢说闲话,就通通砍了。” 马秀英拉住朱元璋的手,喊道:“重八!这事儿不能任性,你老是这样喊打喊杀,怎么治家?以后有了发展,又怎么治国?何况标儿这事,涉及妖鬼,让属下知道了,难免要偷偷担忧我们家会些神鬼手段,对你的威信有影响,时间久了……于公于私都不好办。” 朱元璋沉思片刻,喃喃道:“妹子你这么一说……倒很有道理,咱打下来的地盘是要给标儿留着的,让别人知道他有这样的本事确实不好,应该偷偷地练。” 马秀英怒道:“我刚刚讲的话你都听到哪里去了,练什么练?从明着到暗着,就不一样了么?太危险了,我不同意。” 听了这句话,朱元璋心里的想法又开始摇摆起来,最后只能道:“这事儿再说吧!总之不管怎样,咱都给儿子安排好路就是了。标儿想干啥就干啥。” “那么我们该怎么和标儿说?”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不能叫孩子担心,也别说谎骗了孩子。”朱元璋沉声道,“标儿才三岁,就懂得爱护母亲了,也不哭不闹,将来一定大有出息。” “你心里有数就好。”马秀英把事情告诉朱元璋,心里放心很多,讨论出对策来,气色也好了一点,柔声道,“鼎臣在路上很是照顾我们,遇险时更是没有怕事,有这样的兄弟是重八你的福气,你可要好好对他。” “嗯。” 朱元璋抬手去拿门闩,点了点头,心里给汤和记了好处,面上却不显。 他们回来的时候,本来就已经是中午了,现在有些过了饭点,大家都饿,夫妻俩谈了事情,一个去叫人上饭,一个去抱儿子。 “标儿,看什么呢?” 朱标举起手里的纸,抬起头报告:“在看爹写的字。” 朱元璋瞅了几眼,立刻干咳两声,两只手拖住朱标的腋下,把人抱起来,然后又自己坐下,再把朱标放在自己的腿上,解释道:“爹小时候没钱读书,后来当了和尚,就算读过经书,也读的一窍不通,这字儿吧,还是你娘教爹认的,认倒是认识了,写出来就不规整。” “那爹写字,要和谁学?” 朱元璋来了精神,道:“爹在滁州找到一个人才,大名叫李善长,字百室,很有本事,抽空带你见见他,也叫他认认少主。等你长大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就能去问他。” 百室,好家伙,这字起的好。 朱标想起了快乐水。 现在老朱同志的字可能确实差一点,但以后一定会练好的,后世留下来的真迹,字写的都很不错。 突听有人说话,父子两个一抬头,就看见马秀英正笑着站在门口,温声道:“我叫人上菜了,快走吧。有什么事边吃边说。” 朱元璋不喜欢摆架子,甚至称帝后还会在皇宫里专门开辟一块儿地用来种菜,吃饭的要求就更不高。 一个得有肉,一个要热乎的。 如果马秀英肯给他烙几张饼就更好了。 朱标抱着一碗米饭坐在小凳子上,还没说话,马秀英和朱元璋就一人夹了一个鸡腿给他,把米饭遮了个严严实实。 “小孩子长身体,多吃点肉。” “菜也多吃些。” 朱标把想要问出口的话又咽回去,乖乖拿起筷子往嘴里扒饭。 就在这个时候,马秀英说话了:“标儿,娘跟你说件事。以后出门,看见了什么妖怪,千万不能和别人讲,要回来告诉爹娘,听见没?” 朱标点点头。 “不仅不能告诉别人,也别让人家知道你能看见妖怪。”马秀英道,“黄皮子的事,我们心里有数,你爹已经找人去忙了,你别多想,开开心心的就好。” 朱标放下心来——事实上,他现在除了放心下来,也做不到别的事。 朱元璋吃饭快得很,好像在往嘴里倒,一会儿就干完一碗饭,然后又从锅里往外盛了一碗,也不要人伺候,自觉得很,同时嘴里也不闲着,接着马秀英的话道:“一会儿爹带你去见个人。你以后就跟着他玩儿,要把他当你哥哥。” “哥哥?” 朱标第一反应就是老朱同志纳了小妾,后来又觉得不对,就算自己不是嫡长子,也该是长子才对,这不仅是因为老朱同志忙,还有他尊重爱护自己的娘,一定要让她生下长子的原因。 那就是义子? 义子里朱标有印象的就只有朱英,也就是大明鼎鼎的云南沐王爷沐英。 沐英八岁的时候被朱元璋和马秀英捡到,十二岁的时候跟随朱元璋攻打应天,三十七岁镇守云南,后来就因为马秀英和朱标离世而过度悲伤,也跟着走了,沐氏子孙世代镇守云南,一直到了明末。 至正二十七年,沐英才回复沐姓,现在还是叫朱英,跟着老朱同志姓。 沐王爷为人忠勇,知恩图报,而且算算时间,他跟着打应天,现在也就在应天里,能让朱元璋放心托付朱标过去的人,估计就是他。 朱元璋果然道:“那孩子叫朱英,是你爹我收下的义子,八岁就跟着咱了,你要把他当亲哥。” 马秀英皱眉道:“重八,标儿还小,哪里懂什么分别,你这样说,反而不好。” “这有什么,标儿早慧,聪明,有出息,要早早培养心智。” 朱标站在朱元璋这边,使劲点头。 “你看,咱的标儿自己也清楚。”朱元璋大笑道,“标儿,你这几天就跟着爹睡,晚上出了事,咱也不怕。” “好!”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的加更! 其实吧,透个底,我这里只有十万字的存稿来着…… ———————— 感谢在2021-08-16 20:11:40~2021-08-17 18:57: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接头霸王臭鼬凯露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婴弗、小说快更新 2个;雯雯、驻雨、冕冕、thelonglygrass、傻傻的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圆桂 80瓶;清和夏杪 62瓶;喵呜、七月与安生呢、音音 30瓶;轻舟雨色、5651983、洛宁、君琢、墨迹如风、小丸子、阿沉、谛七 20瓶;柒霓 18瓶;花墨 11瓶;红色预警、旺仔牛奶糖、夜猫子、果果、妞砸在找糖、辰砂zz 10瓶;忍者茶杯 9瓶;爱爱爱爱 8瓶;38978501、48389707 6瓶;因为因为、账号已注销、让我康康 5瓶;葉子 2瓶;一颗成精的茶花、提灯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兄长与天下 吃过饭后,马秀英要带着朱标去后院休息。 后院与前面大不相同,颇有几分富贵人家的奢侈样子,不过想到这院子本就是打败元朝守军后战利品的一部分,也就合理了。 庭院一重套着一重,深沉冷寂,白墙黛瓦,铺路用的是青石板,角落里种着翠竹,放眼过去好几处假山,甚至还有个不大不小的池塘,苍穹碧蓝,全部反映池底。 院中还放着一套木制桌椅,椅背用藤条编成,斜着摆了好几张。李鲤背对着他们,手里拿着粗布,正在擦拭桌子。 元代的统治不讲道理又残暴异常,可是文人墨客们对美的追求到底还是留着,这院子漂亮得不成样子。 他们大概会在这里住上很久,直到朱元璋一统天下,南京的紫禁城修好。 马秀英走过去看了看,笑道:“这湖不错,可以养些荷花看看。” 朱标也跟着看了看,很有不同的意见,认为这样的水质可以养点鲤鱼草鱼鲫鱼,现吃现杀,保证新鲜,而且健康营养。 李鲤听见动静,转身行礼,也笑道:“夫人喜欢花,奴婢方才在院子里四下转了转,倒是瞧见不少名贵品种,一会儿就给您送来看看。” 马秀英道:“不急。先带我看看标儿的房间。” 虽然老朱同志不久前刚说过要朱标和他一起睡,但这并不代表朱标会没有自己的地方住,凭朱元璋现在的势力和财力,在这处宅院里,朱标拥有好几个屋子并不是稀奇的事。 李鲤把马秀英引过去,推开门,里面的房间不大不小,还放了一个小书柜,床垫、枕头、被子,都是挑着软的来,颜色也温和,每样东西都很不错。 朱标在后面不紧不慢得跟着,背着短手,好像老大爷游街,走走停停,虽然没在手里提着鸟笼子,但非常神似。 马秀英挽起袖子,用手一寸寸将床摸了摸,确定没什么刀片破布藏在里面,才放下心来,对李鲤道:“以后标儿睡觉时,你要亲自来铺床。” “是。”李鲤记下,又指着不远处的小屋子道,“奴婢问过了,那里是大帅吩咐人准备的房间,说是个小厨房,供夫人下厨用的。” 马秀英笑道:“你以为他仔细,其实是想吃好的罢了。” 说这句话时,她的脸还有点红,嘴上在嫌弃,心里却忍不住开心,已是老夫老妻,能有这样的心思和感情,实在很不容易,相逢于乱世之中,走到今天这一步,朱元璋和马秀英对彼此都太重要了,那是一种心灵上的港湾。 不管朱元璋再纳多少妾,结发妻子也只有这一个。 这辈子也就这一个。 马秀英见朱标还在费力登那两节台前的石头楼梯,走过去把他抱起来,稳稳放到床上,温柔道:“标儿睡吧,醒了带你去见哥哥。” 小孩子本来就容易累,吃饱了就更想睡,马秀英替朱标脱了鞋,把被子往他身上一拉,哪怕朱标再不想睡,也抵抗不了床的魅力,好像磁铁碰见铁,吸在上面不能挣扎,意识逐渐沉了下去,进入完整的睡眠。 再睁眼时,天色又有些暗了,马秀英拿着针线,在窗下的光中补衣服,还没发现他醒了。 “娘。”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她一跳,见朱标已经在自己穿鞋子,马秀英也就不过去帮忙,坐在椅子上带着笑意看他。 “娘,人来了吗?” “来了,和你爹在一起呢。” “我这就过去。” 朱标从墙角架着的盆里捧起水,洗了一把脸,就向外面走。 穿过院落,再过后院大厅,走进曲廊,隔着花窗窗纸,就能看见两个人影模模糊糊在动。 沐英似乎也是刚来,十二岁的孩子站在那里,竟然已经很高,而且身着甲胄,英姿飒爽,腰杆也挺得笔直,军人的硬朗展露无遗。 朱元璋正在说话,似乎在交代什么事,沐英频频点头,神色认真又冷静,一点也不像个孩子,倒像个饱经风霜、历经风雨的成熟男人。 朱标站在回廊拐角,远远瞅着,越看越觉得他很像郭靖那一挂的老实人,聪明大约是埋得比较深,要仔细看才能看出来的。 “好,有事记得来找我。” 沐英恭敬道:“属下记住了,一会儿回去就办。” 朱元璋却道:“不急,你随便找个人做这事,咱叫你来,是有别的事嘱咐你。” “义父请讲!” “咳。”朱元璋咳嗽一声,“你娘带着你弟弟来了,昨天到的。” 沐英的眼睛立刻亮了,脚也动了一下,看样子恨不得立刻冲出去见人。 “咱平时忙,妹子要管那些从军家属,还要处理后宅的大事小事,标儿若是让底下人去看管,难免养得娇气,容易使性子。你多带带你弟弟。” 沐英傻了。 “怎,怎么带?” 朱元璋道:“这有何难?无非是下河摸鱼,上树掏鸟,玩泥巴打滚,你自己看着办,别让他伤着就行。咱爷俩小时候都是这么过来的,你看现在,身体多好,说明这么养才锻炼人。” 沐英觉得很不靠谱,但是提不出别的意见,想说母亲也许不会答应,看着朱元璋自信的样子,又说不出来。 这时候朱元璋倒是看见朱标了,招招手大声道:“标儿,过来。” 朱标过去。朱元璋道:“叫哥。” 朱标乖乖道:“哥。” 沐英愣了一下,眼眶有点红,不知道从哪里领会到了老父亲的感觉,和第一次听说自己有儿子的朱元璋通了感觉,高兴道:“哎。” 朱元璋就知道沐英会喜欢朱标,一手一个小孩儿,把他们从厅里提出去,像提了两只兔子似的,放置到门口,说道:“你带你弟出去玩,晚上再回来,府里的兵随便挑,多带点出去,咱心里有数。” 现在约莫是四月,按照阳历算是四月,阴历还是三月,说是春天,但其实还有点冷。 沐英很早就跟着朱元璋在军伍里混,下面的人也都认识他,简单说了几句,就点了几个大汉跟着一起走了。 朱标从一个良好青年变成封建制度的享受者,一开始可能不习惯,但是适应久了,尤其是在马秀英那里见多了口称夫人的巴结者,对自己的身份也有了正确的认知,已经学会选择性的无视。 要是每到一个地方,就把侍立在侧的仆人一个个记住记好,按照现代人的理解和态度来对待,不仅心里会别扭,又怎么和别人讲话,做好自己的事情。 以后成为了太子,身边出行更要前呼后拥,动辄门口站上一堆请他去求朱元璋不要那么残暴的大臣,想想就还是越早习惯越好。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朱标有些担心自己会逐渐变得对生命不再看重,成为一个无情的统治者,所以他也在试图为自己找到平衡。 但是此时此刻,他和沐英交流就足够。 他和沐英认识的时间才这么点,还不了解他的性格和为人,所以决定先从颜值夸起。 “哥!我们去哪?哥,你长得真好看。” 沐英本来还有点紧张,现在被拍了一句马屁,笑出声来,不好意思道:“标儿也好看。” 朱标一点也不谦虚:“我也觉得我好看。” 这句话好不要脸,但是沐英立刻点了点头,认真道:“说得没错。” 朱标年纪还小,但是已经能看出长大后绝不会差的样子了。 马秀英当然很好看。朱元璋也不差,他能娶马秀英本来就有点入赘的意思,怎么会真的长一个鞋拔子脸,古人觉得相貌奇伟的人有大出息不假,但也不至于到如此离谱的程度。 朱元璋就是正常水平的英武,高大英俊,气势不凡,行走间步伐有力——怎么帅怎么来的样子。 如果换上西装,大概就是霸道总裁的风格。 是那种你给咱滚出去、咱有个视频会议要开,让他们赶紧滚过来、叫大厨给咱弄点馒头的总裁。 沐英对朱家有着敲也敲不碎的滤镜,别说朱元璋真有一个鞋拔子脸,就算他有个屁股下巴,沐英也能面不改色地夸上几天几夜。 “那边有座高楼,我带你上去看看应天城。”沐英笑道:“城里已经大致修整好了,再过几天,我就带你到处转转,今天晚了些,就算了。” “嗯。” 楼梯在脚下吱呀作响,看来有点年头,还积着灰,乱世中人们忙于奔波,这座高楼的主人恐怕也早已遭遇不测了。 朱标还小,腿短手短,沐英想到老朱同志的话,有心磨练他,所以让他一个人爬楼梯。出于个人的担忧,他又跟在后面护着,爬楼梯虽然过程有些费力,但总不会有什么危险。 楼梯也有护栏,朱标摸爬滚打着上来,摸了一手的灰。 最后一节楼梯上去,朱标站定,一扭头,就睁大了眼睛。 万山苍翠,远处的景色皆可收入眼底,天边布满红霞,归鸟在头顶盘旋,秦淮河如同玉带,城中处处雕梁画栋,飞阁流丹,金色的阳光从楼顶射下来,打在朱标脚边,一切正是气象万千。 沐英缓缓走到朱标左边,卸下甲胄后,朱标能看见的就是他收紧的黑色袖口。 风云变幻,大明正在乱世中崛起,虽然还未出现,但必将把大好河山握在手里。 这是朱家的天下。 朱标从未如此清晰得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责任,也从没意识到山河的壮阔雄奇,现在,年轻又古老的应天城把自己的美丽呈现给了他。 沐英静静看着被景色震撼到的小孩子,有心说两句诗夸夸应天,却想不出来,暗叹一声自己没什么文化,只有摸了摸鼻子,轻声道:“哥明天早点来帅府接你,带你去燕雀湖钓鱼怎么样?” 朱标愣愣道:“嗯。” “标儿是不是还没划过船?” 朱标回过神来,回答道:“没有。” “我去找个渔船来,明天好好带你玩玩。”沐英对兄长这一身份适应良好,“还可以带点点心去吃,在湖边烤只鸡,也很不错的。” 这是野餐! 朱标已经开始很期待明天了,并决定今天回去就找母亲替自己多准备点糕点茶饼带过去。 两个人从楼上下来,沐英把朱标送回帅府院子,和马秀英好好叙了旧,请了安,满足地离开了,走之前还承诺绝不会忘记明天的约定。 朱标还沉浸在高楼的惊鸿一瞥里,恍恍惚惚吃了晚饭,就被李鲤带到了朱元璋的书房里去。 这样的重地,能不通报而进去的,大约也只有马秀英和朱标两人,李鲤转身走了,朱标就一个人往前去。 刚走到拐角处,他就借着灯光看到一个人影离开,身着青袍,看样子是个文人,背对着自己见不到脸,自己太矮,这里也不甚亮堂,估计他也没看到自己,急匆匆地走了。 应该是朱元璋的谋士。 朱标推开门,一束光照出来,洒在地面上。 朱元璋立刻抬头看去,见到是朱标,立刻变了脸露出笑来,道:“标儿来了。” “爹,刚刚出去的是谁?” “是百室。李善长。”朱元璋道,“帅府都事。” 那个就是李善长?能够在夜晚被召入帅府议事,看样子果然很受信任。 儿子来了,朱元璋也不做事了,放下毛笔,把灯吹了,一手抱起朱标,大步走向旁边的房间,一手开了门,才将人放在地上。 房间里总算不像厅里那样简单,有张桌子,上面堆了些纸,窗前摆着几盆绿植,床榻附近放着柜子,支着衣架,还挂着几副字画,唯一有点老朱同志审美的,就是那个架着剑的兵器架。 朱元璋转了几圈,拿起桌上的茶杯倒了水塞到朱标手里,道:“爹去打盆水,你自己坐会儿。” 朱元璋自己当然有上好的茶叶,但他给朱标倒的却是白水,因为小孩子喝茶不好。 你看他一面对沐英交代小孩子不能娇贵养,一面自己又小心翼翼,这大概就是为人父母的矛盾之处。 过了一会儿,朱元璋就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了,放下水盆,扒了朱标的外衣挂在架上,父子两个就到了床上,一个坐着泡脚,一个盖被子躺着。 “咱听下面的人说,你哥要带你去燕雀湖?” “嗯。” “别往水里走。”朱元璋有些担心,“多带点人。” 虽说朱标刚遇见黄皮子,但朱元璋心里清楚也不能就此哪都不让他去,世上的妖怪精鬼多了去了,若是故步自封,可怎么活。 他自己有偌大的野心,要创造一番伟业,心里也早就为朱标安排好了一切,既要锻炼他,也要让他能平平稳稳地成长。 小时候亲眼看着亲人饿死却无能为力的痛苦,朱元璋再也不想体验了。 “你出去的时候,爹请了一些道士和尚回来。都他妈的是狗屁,什么也瞧不出来,就算留了好些符贴在门上,咱看也都是扯淡。” 朱标认真听着,心里也很在意。 “刚刚百室来这里,爹就是问他这事的。”朱元璋把手放在朱标头上揉了几把,接着道:“咱当然没明说你的事,就告诉他想找几个高人。” “可是爹你已经找了那么多和尚道士来试过了。” 朱元璋叹道:“高人哪能那么好找。大多数都是沽名钓誉之徒,三杆子打不出货来,用的都是歪门邪道,忽悠别人还行,忽悠咱,哼,早晚拉出去砍头。” “咱是听说青田有个叫刘基的有真本事,懂风水,会观星,但是难请得很,原来为元朝廷做过事,不知道现在是怎么想的……还有几个文人听着也不错,那个叫宋濂的有文名,找过来教你念书最好。” 说到这里,朱元璋一个向日葵猛回头,盯着朱标道:“你可给咱好好学,听见没有?天下爹给你打,行兵布阵要学,但这个文啊诗啊,你也得明白。管天下要靠文人,咱不说能鼓捣出名篇,起码不能让他们弯弯道道讲的典故给骗了。” 这真是农家父子会谈的事了,别的富贵人家听了可能要羡慕死——爹给你打基业,你会管就成。 朱标刚要表一下好好学习的决心,被子就被朱元璋拉了一下,盖到脖子边,敷衍道:“明天出门,今天早点休息,快睡。” 小孩子大约只能被人催着做事的份,马秀英照顾得太细太温柔,老朱同志又带有□□独.裁的作风,朱标一天到晚,光是睡觉了。 幸好他从不失眠。 朱元璋卷起袖子,端起水盆,轻手轻脚出门倒了水,返回来擦了手,一口气吹出灭了灯,才静静躺下。 第二天一早,朱标吃过早饭,刚在院子里转了几圈,沐英就来了,隔着老远和他挥手。 作者有话要说:  由于世界观不同,建筑的画风不是正经画风,是比较奇幻的那种。人们的服装也一样。 燕雀湖 钟山龙蟠,石城虎踞。 钟山指的就是紫金山。 以钟山为界划开的,就是燕雀湖和玄武湖,它们都是应天有名的湖泊,沐英之所以带朱标去了燕雀湖,是因为燕雀湖水鸟多些,他觉得小孩子会更喜欢看。 马车从帅府驶出,在中午已到燕雀湖。 沐英先下了车,找好地方,安排人警戒,才把朱标从车里抱出来。 一出马车,入目所及只剩下满眼生机盎然的绿,山是浓绿的,草木是翠绿的,湖则是墨绿色,岸边生长着大片枫树与柳树,随风摇曳,长枝条纷纷垂入水中,轻拂湖面。 远处重峦叠嶂,雾气朦胧,不时吹来阵阵山风。风里带着的是水的气息。燕雀湖占地面积极大,一眼望不到尽头,视野的边际处也只是墨绿色的水罢了。 湖中有一处岛,似乎住着鸟雀,偶尔会飞出十几只在碧蓝空中盘旋一阵,朱标还瞧见一列鸭子排队游了出来。 突然有翅膀扑棱棱的声音传来,还有鸡鸭争鸣的声响,朱标扭头一看,见到沐英从车后走了过来,左手提着一只鸡,右手擒住一只鸭。 再一看,他背后还挎着一个青布包裹,正是马秀英为他们俩准备的糕点和饼子,里面还装有两个茶杯供他们接水喝。 沐英道:“这只鸭烤了给你吃,另一只做叫花鸡。裹东西的布正好铺在地上用来坐着。” 朱标点头说好。 岸边积累了许多淤泥,石头上覆盖一层厚厚的苔藓,丛丛的青草和水草到处都有,远些的地方还有个亭子,连着亭子的是个长吊桥。 这里虽到处都是绿色,却并不显得阴暗,反而意外的给人以生机勃勃的感觉,阳光温柔,反映湖中,通透得像一面镜子。 沐英带朱标上了桥,两个人从桥缝里向下看深深沉沉的墨绿色的水。 朱标看了一会儿,问道:“哥,这里有没有鱼?你会钓鱼吗?” 沐英道:“鱼肯定是有的,这地方大得很,只是我没有带网,也没带钓鱼竿,怕是捉不什么。” 下了桥,几步之外就是凉亭,沐英挽起袖子,掏出一把刀来宰了鸡鸭,拔了毛,找了处流水去洗,接着又寻柴火。 朱标也挽了袖子,看着自己只有一点点大的手,不知道该帮什么忙,想了半天,翻开包裹,取出糕点和茶杯放在一边,铺起垫布来。 水声潺潺中,鸭子被架起来,在烈火下冒着热气,一滴一滴向下淌油。 那只鸡也被树叶包着,裹上黄泥,丢进了柴火里去烧,不停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朱标坐在地上,嘴里叼着糕点,伸直了腿看远处的风景。 万籁俱寂,长风吹过木叶。 黄褐色的鸭子排队从桥下游过,湖面泛出一道长长的波纹,像被压皱的绿色丝绸。 一只鸟雀从天上落下,站在尖尖的亭角上,叽叽喳喳叫着,黑色的豆豆眼盯着火苗看。 沐英笑着翻动树枝,问朱标要不要去划船。 朱标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只是瞪大了眼睛顶着停在瓦片上的麻雀看。 “这是谁家的孩子跑这里玩了?最近不是打仗么,他们怎么敢乱跑?” 鸟说话了。 不知道为什么,朱标心里平静得如同坐禅几十年的和尚,片刻惊讶后心如止水,全然没有之前见到黄鼠狼开口时的崩溃——也许是他已经对这个不科学的世界绝望了。 另一只麻雀降落下来,跳了两下,开始啄自己的翅膀,淡淡道:“愚蠢,你这是老消息,集庆最近给一个姓朱的人类攻破了,他还把这里的名字改成应天,已经不打仗了。” “哦。” 第一只麻雀蹦了两下,突然看到了什么,立刻低头喊道:“大哥好!” 朱标顺着它的目光看下去,在亭边的水里看见了好大一条鲤鱼。 “哥……” “怎么了?”沐英问道,“是不是饿了?” 朱标并不是什么不懂事的小孩儿,知道自己不是迪士尼里能叫小动物洗盘子的公主,明白人妖之别,第一反应就是警惕。 所以他快速站起来,跑到沐英身边,提出要警戒。 沐英听完后,皱起眉毛,把手摸向怀里的短刀,没问朱标为什么能听懂鸟语,只是低声道:“标儿,我过去看看,要是出了事,你就赶紧跑,我们的人都在附近候着,不要怕。” 二号麻雀这时也喊了一句大哥,恭敬道:“大哥不在岛里呆着,怎么出来了,是不是有事吩咐?” 鲤鱼呸出一口泡泡,回道:“我闻见香味,找过来的,这是什么人呐,大中午的在这里做饭?要不要鱼活了?” 说到这里,它直起身子,用鱼眼睛使劲向前看,尾巴在水里扑腾,用一个火箭起飞的姿势努力着,竟觉得这样就能瞧见了似的。 一号麻雀道:“是两个小孩儿,烤了两只鸡吃。” 二号麻雀举起一面翅膀,照着它的脑袋就猛扇一下,纠正道:“只有一只鸡,另一只是鸭!而且也不是两个人,对岸还来了好多士卒,他们的身份肯定不简单。” 朱标屏住呼吸听着,觉得这只麻雀还挺聪明。 鲤鱼道:“这样啊,好香。” 大概只有这只麻雀聪明。 此时沐英已走到亭边,倚着柱子,飞快向水里看了一眼,看到足有一老朱同志高的鲤鱼沉在水中,忍不住出了一后背的冷汗,飞快退了回来,抱起朱标就要跑。 可是他的年纪到底还是太轻,听过的志怪故事太过可怕,害怕朱标受伤,行事稳重中透着不足,虽然果决,却不够仔细,光知道要走,没想到伪装一下。 二号麻雀看到他的反应,再看看水里显然超过普通人认知大小的鲤鱼,尖叫道:“大哥!他认出你是妖怪了!” 鲤鱼:“啊?他要走了,那他是不是不要那只鸭了?你能不能把那只鸭给我弄下来?” 这句话却是对一号麻雀说的。 一号麻雀高兴道:“大哥我这就给你搞!” 还没有等麻雀飞下来,剧烈的水声突响,一只磨盘大的乌龟腾空而起,从湖中跃出,落到桥中间,什么也没有做,沐英就咚的一声扑倒在地上。 和遇到黄鼠狼的李鲤一模一样。 这些妖怪好像都串通好了似的,全会使那么一两招“麻瓜”驱逐法。 他抱着的朱标也滚出去几圈,一直滚到了亭前的台阶边上。 幸运的是,他在翻出来之前已拿到了沐英的短刀,所以也不能算是毫无反抗能力。 铁青色的乌龟伸长脖子盯着朱标,眼睛里闪着冰冷而残酷的冷光,龟壳在日光下闪着幽绿幽绿的金属暗色,看样子坚硬如铁,简直是个小号的坦克。 现在的场面是,一个三岁的小孩儿拿着有自己手臂长的短刀,在吊桥尽头对峙着一只巨大的青色乌龟。在不远处,还躺着他晕过去的哥哥。 这简直太惨了,朱标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胜算。 就在这时,湖中又是哗啦一声,一只一米多长的泥鳅凌空钻上来,竟然盘在了乌龟背上。 “二哥。” 乌龟没回答它,反而对着湖里道:“大哥,你上来。” 他们竟然还有辈分,竟然还是家族企业。 鲤鱼应了一声,也从水里出来,落到乌龟身旁。 桥面顿时一沉,往下压了很多。 朱标看着面前拦着的三个“小动物”,想起前几天的黄鼠狼,觉得自己可能运气不好,忍不住咬牙问道:“你们想干什么?无论想要什么,等我出去以后都可以……” 乌龟动了动,扭着脖子向后看了一眼,对着泥鳅问道:“那些人怎么样了?” 泥鳅道:“我用了点术法,不会有人起疑的。” 鲤鱼完全没听他们说话,直愣愣地盯着烤鸭看。 乌龟咳嗽几声,对着朱标沉声道,“在下乌品,这是我三弟宁万,大哥申海。” 乌龟叫乌品,泥鳅叫宁万,鲤鱼叫申海,名字都很不错,很有文化的样子。 “开门见山,我们本来想主动找你的,没想到你自己过来了。” 朱标道:“找我?” 乌龟问道:“你前几天是不是见到一只黄鼠狼?” “见过。” “消息已经传遍了……”乌龟不提这是什么消息,转移话题道,“你是朱元璋的儿子,他现在是这里的大帅,占着整个应天的人气和人望,自己也有煞气,我们找你拜山头是没问题的。” 泥鳅附和道:“对,你别看我们这样,其实你们要想制住我们,也容易的,只要填湖就行了,再不行,还可以多叫点道士和尚什么的,带着渔民的网来这里,几百张网下去,就算是大哥,也容易翻车。” “不错,渔网对我们水族天然有克制的作用。” 朱标不明白它们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弱点告诉自己,就算为了安抚自己,也不至于说出这些,心里更加警惕。 乌龟见状继续道:“你不要多心,我们其实是在讨好你,你的兄长也没有问题,我帮你抹除了他的记忆,他醒过来的时候,会以为自己还在烤鱼。” 泥鳅提醒道:“是鸭。” “哦,是鸭。” 朱标:“……那我可不可以问你们一些问题?” “请问。” “你认识那只黄鼠狼?它那天晚上是不是在讨封?为什么只对着我娘讨?” 泥鳅抢着道:“认识是认识,就是关系不太好,这个关系嘛,就是模模糊糊的关系,毕竟我们住在水里,它住在山上,不是同一家的……” 乌龟打断它的话,说道:“他是在讨封,盯上你娘的原因是因为她身上人气多,要是她亲口为它封命,好处也更多。” “什么叫人气多?” 这名字的逼格实在有些低。 乌龟道:“世间万物都有气。气者——生之元也。你爹是元帅,起于微末,对抗元朝,众望所归,身上就有信服他的人的人气,你娘是他的正妻,当然也有。” “可是你刚才说自己要拜山头,听语气讲是害怕我爹,那么黄鼠狼为什么不怕我娘?” 泥鳅道:“因为你娘到底还不如你爹,女子属阴,阳气不足,加之山中夜晚,那只黄鼠狼道行可深啦,最起码也活了快一千年,一直压着自己不向人讨封,直到听说你们路过,才出来的!” “那它为什么要对我说报恩?我有什么恩给它?它是不是在骗人?” 乌龟竟然结结巴巴起来,一点没有刚才的冷静沉稳,回答道:“这个当然没有骗你,我敢保证。至于为什么,也许,也许是因为你主动给他封号吧,谁,谁知道呢,二弟,你说是吧!” 泥鳅也道:“对,对对,谁知道那头黄鼠狼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我们住在水里的,怎么会懂。” 这摆明了是不想明说,朱标不好问下去,只能当作什么也没有问出口。 乌龟看他不问了,才小心翼翼道:“你该找个师父教你,这种事情不能拿来问我们的。” “师父?”朱标想起老朱同志的话,追问道,“你们认不认识什么高人?是否肯为我推荐一番?” 乌龟看看泥鳅,泥鳅看看天上飞的两只麻雀,麻雀们又看看鲤鱼,鲤鱼在看烤鸭。 真是见了鬼的烤鸭,见了鬼的香。 乌龟看不下去了,把背上的泥鳅往鲤鱼那里一甩,才把它砸明白了。 “二哥!疼!”泥鳅痛呼一声。 鲤鱼呆呆道:“怎么了?” 乌龟道:“大哥认不认识高人?” 鲤鱼用在高考阅读理解里叫做“鱼眼闪过诡异的光”的眼睛盯着天空,想了半天,才用鱼鳍一拍肚子,大声道:“有有有,殿下前几年告诉我,说青田的刘伯温不错。” 乌龟点点头,对着朱标复述一遍:“青田刘伯温。” 刘基刘伯温,朱标当然是知道的,但是这人一时半会请不过来,更不是他能主宰的,还要看老朱同志的努力。 所以他只能关注一下殿下,鲤鱼嘴里的殿下,……难道是龙三太子什么的? 这燕雀湖里不会还盘着一条龙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加更! 本文中可以化为人形的妖怪会使用她/他的人称代词,其它都用“它”这个词。并不是码字中的疏忽! 这样可以区分妖怪的道行,还可以区分出对话中的人和妖。 开局的碗 湖里有没有龙,朱标没有搞清楚。 并且他现在大约也没有这个本事和时间去搞清楚。 说完那几句话,乌品就拖着它的三弟和大哥,外加两只飞在天空中的麻雀回湖中岛去了,只留给朱标几条浮于湖面的水纹,还有掉落在地上的羽毛。 看它的样子,很想再多留一段时间,却不得不走,好像有人在使劲催促,话里话外透露出一种既恭敬,又讨好,还有些害怕在里面的态度,实在很奇怪。 而沐英醒后,也根本没提什么妖怪,连自己晕过去了这件事也不清楚,看着朱标,还问他要不要去划船。 沐英睁着大眼睛一脸期待地看着朱标。 朱标叹了口气:“……今日就算了吧,哥,我们吃饭。” 乌龟说需要讨好朱元璋,他身上聚着庞大的人气和煞气,是因为众望所归且又是元帅,带兵打仗兼之驰骋沙场,沐英也从军,照理来说不该差的。 但沐英现在只有十二岁,作为朱元璋从小养大的义子,在军中的地位虽高,却也只是在人心里的地位高,实际官职不大,参加的战役也有限,估计受此影响,没有聚拢人气和煞气。 毕竟他还不是日后的云南沐王爷。 以上都是朱标自己的猜想,他现在并没有系统的知识,搞不清到底是沐英的问题,还是乌龟道行太深,又或者这里面有什么法宝也说不定…… 他确实迫切的需要一个师父带自己了解这些神神鬼鬼。 烤鸭,叫花鸡,糕饼和茶水都在,鲤鱼被乌龟拖着,虽然眼馋,但它自己似乎也很有礼貌,没有动鳍动尾,乖乖游走了。 两个人吃了一顿饭,沐英又带着朱标去湖边放马,甚至还带着他认了几种能吃的野菜。 “我八岁时被义父收养,之前跟着母亲逃难,那时候什么都吃的。”沐英叹道,“书上的树皮也有扒,柳叶有人吃,更不要提野狗雀鸟,死人也……” 说到这里,沐英突然住嘴,不想对朱标说这些话,只是弯腰从地上拔了一株常见的野菜给他看。 可能用不太上的知识增加了。 有老朱同志在,朱标同学吃到野菜,估计只会是在忆苦思甜的时候。 他们还远远看见了几艘正在撒网的渔船、岸边的斜木屋子和几座茅草屋,不过并没有过去打扰,太阳快落山时,就坐车回城里去了。 朱元璋和马秀英早早就坐在厅里等着,桌上摆着饭菜,用白笼纱罩子盖着,他们一回来,就开饭。 沐英留在帅府吃过晚饭,傍晚时回去军营。 沐英走了以后,朱标就把湖里的事告诉了朱元璋和马秀英,两人听了神色不定,心里却放心一些。 他们两个又不笨,一个饱读诗书,一个历经风雨,明白自己的儿子是真的有常人不能理解的天赋和神异,连着遇到这么多妖怪没有出事,不仅不出事,还被尊敬,约莫不会被报复。 只是朱元璋还是决定,在找到高人之前,朱标夜里都得和他睡,用那自己没听说过的人气和煞气帮儿子镇着妖怪。 一晚过去,好眠无梦。 朱标在睡回笼觉,老朱同志起得早,留下他一个人,可以展成大字形占据这张木床。 到了快巳时的时候,也就是快到九点时,朱元璋从前厅议事回来,手里抱着一大摞东西,迈着大步走进书房放下,又从书房里出来,进了卧室,掀开被子,把朱标提了出来。 朱标打个哈欠:“爹?” “咱给你带回来几本书。”朱元璋坐在床头,手里卷着几本书,“你抽空让你娘给你念念,这都是爹吩咐下去,从那些土财主啊士族手里搜刮来的。” 朱标还睁不开眼睛,眯出一条缝来恍惚着去看被塞进怀里的书。总共三本,一本《淮南子》,一本《山海经》,还有一本《太平广记》,都是很常见又基础的书本。 《淮南子》是西汉淮南王刘安和门客们一起写的,写道家,也写阴阳家等思想。《山海经》是上古奇书不必再说,《太平广记》则是宋朝十四人受宋太宗的命令撰写的,里面什么都记点儿,写神写仙写鬼,更像是个故事书。 老朱同志泥腿子出身,跟着打天下的也都是泥腿子兄弟,家里没什么文化底蕴,翻出族谱来,祖上三代都不一定有认字的,屋子里更是一片纸也找不着,想弄书,还真的要靠战后搜刮捡漏。 “这书厚得很,咱往书房放了许多,你拿着的都是第一册,看完了记得再去取后面的。” “爹,这书有用吗?”朱标坐在床上抱着被子,彻底清醒过来,翻了几页,看见许多奇怪的异兽图画。 “你问咱,咱问谁去?”朱元璋道,“百室说有用,先看看吧,比没有要强。” 老朱同志这是涉及到了自己完全陌生的领域,开始徒手摸索了,现在恰逢乱世,得道高人大多避世修行,藏于深山老林,一时都摸不到踪影,加上这是异族入华,在外面入世做官的都没有几个,简直连根高人毛都摸不着。 朱标问道:“爹,你长这么大,难道没有见过妖鬼?” “有。”朱元璋应道,“但是没见过大的。” “大的?” “大妖怪哪里那么好找。咱有点眉目的都是小的,靠你爷爷说给咱听的。”朱元璋道,“比如什么,黄牛死前给主家留了金银,狐狸要被剥皮时流眼泪,或者撞见恶鬼,小孩儿给水鬼拖进河里淹死了等等的杂事。” “爹你都见过?” “差不多。”老朱同志一边开始给朱标套衣服,一边继续道,“比如——饥荒的时候,你爷爷就给我托梦了。” “啊?” “他叫咱去当和尚,混口饭吃,以后要是有机会,就还俗参军,给自己拼个前程。” “那爷爷真的是很有先见之明!”朱标竖起一个大拇指点赞。 “还有一次,咱在寺庙里守灯火的时候,见着主持的佛珠在案前乱蹦,和鸟似的。” 这时候朱标的衣服也穿好了,赶紧下地问道:“爹,你的意思是不管什么东西都能成精?” 朱元璋道:“那倒也不是,物件用久了,沾了人气,就容易成精。” 朱标立刻道:“爹!我记得你和我说你要过饭,是不是!” 朱元璋一愣,一巴掌扇在朱标后脑勺上,笑骂道:“小兔崽子,那叫化缘,懂不懂?化缘。” “哦。”朱标装作很乖的样子点点头,追问道,“爹,你的碗呢,要,化缘的碗还在不在?” 朱元璋又愣住,张开嘴又闭上,好不容易想起来:“在是在,约莫是你娘收着……” 朱标道:“我这就把它拿过来!” “等等,拿过来干嘛?” “沾您的人气儿啊。” 开玩笑,开局一个碗的碗,怎么可能会没有成精的道理,等老朱同志成了皇帝以后,怎么也是一个了不得的法宝。 同理还有那结局一根绳的绳,现在这绳一定不会有了,但它若是存在,朱标认为那种结束一位天子性命、结束一个王朝气运的绳子,一定是对国宝具才是。 朱元璋竟然无法反驳,他的势力现在虽然不大,但也是大有前途,自己心里当然也认为自己一定会大有出息,经过儿子这么一说,还真觉得碗有成精的可能。 可是碗成了精能干嘛?自己跳进锅里舀饭吗? 还是替自己吃饭? 朱标根本不给朱元璋反应的机会,迈着小短腿,手里捧着这几本书,哒哒哒出了门,身后自然跟上五六个侍女,一路去了院子里找马秀英。 院子里飘着香气,似乎是在煮粥。 马秀英拿帕子擦着手,穿着一件豆绿色花鸟纹褙子,湖蓝色裙子,从小厨房走了出来,看来这粥就是她煮的。 “标儿?你怎么来啦,来,过来喝粥。” 朱标走过去,问道:“娘,你看这些,这是爹给我找的书。” 马秀英接过来一看,皱眉道:“这有用吗?” 朱标老老实实道:“不知道。” “我先收着,明日起抽空念给你听。”马秀英道,“说起来,还有识字认字的事没安排,娘晚上同你爹商量商量,给你请个师父,先读些书,日后再请名儒来授课。” 朱标点点头,握住马秀英垂下的宽袖子,问道:“娘,爹化缘时候的碗在不在你这里?我想拿到爹的房间里去。” “要它做什么?” 马秀英嘴上这么问,腿却已经动了起来,走进屋里翻找东西。 离开和州时,她和李鲤已把东西收拾得差不多,这几天,朱元璋纳的姬妾、一车车的行李都作为后续部队进了府里。 这里面当然就有朱元璋的碗。 一个很普通的黑色陶碗。 朱元璋那个时候当然用不起什么好碗,有这个就不错了,毕竟连筷子都是随手从路边树上折下树枝来做的。 “娘,这碗我拿走了。” 马秀英笑道:“你那么急做什么?你别看你爹把碗放在我这里,他这个人念旧得很,你拿走它——你爹知道么?” “知道的。” “那这,这碗能有什么用?”马秀英蹲下来,看着朱标接过的碗,“标儿,你可是看出了什么?” “还没有,等它有动静了,我会告诉娘的。” 小孩子活力大,朱标自觉上辈子的自己和现在比起来像个咸鱼,也许也有这不科学的世界里不科学的“气”的作用,人人都早熟,力气大且精力充沛,反正他从前院跑到后院,一点也不感到累。 例如马秀英,她带朱标来的路上,动不动就把朱标提起来挪地方,朱标虽然没有问过,但他觉得自己的母亲也许力能扛鼎…… 等他回去时,朱元璋已经又走了。 门口守着好几个彪形大汉,跟朱标跑上跑下的侍女都不能进去,只有等在门口,朱标一个人进了院子,穿过长廊,费力踮脚推开门,把碗放在了桌上。 霎时间,云雾四起。 这是别人看不到的云雾,别人看不见的景色。 朱标的眼睛里好像有金色的光芒一闪而过,替他打开了人妖两隔的大门,让他见到别人无法发现的瑰丽。 雪色的云雾从房间四脚卷起,穿过床头、桌角、凳腿,绕过柜子、衣角、长剑,如风席卷,弥漫开来复又收紧,全部灌入了黑色陶碗之中。 无人动手。 碗自己动了。 六出白/兄弟 朱标的生活逐渐稳定下来。 老朱同志的大业也在稳步发展,有徐达、汤和、常遇春等将帅替他征讨天下,康茂才替他屯田,自己坐镇应天即可,就有了更多的时间陪朱标和马秀英在一起。 马秀英每天教朱标认字练字,做些学前启蒙,念些神神鬼鬼的故事,听的多了,朱标已经到了就连晚上睡觉,看着外面的树影都暗觉不对的程度。 还有那一只碗,那天确实闹了很大动静,可是就像放了个哑炮,动静虽大,没什么后续。每天傍晚时,朱标若是正好在朱元璋的卧房,倒是能恰好瞧见它吞吐人气和云雾,除此以外再无成精的迹象。 朱元璋听朱标说了这件事,兴致上头,也捧着自己的碗仔细看过,什么都看不出来,也就放在桌上不管了,懒得再瞧一眼。还是马秀英听说了这件事,叫人专门做了个架子去放它。 转眼入冬。 这天清晨朱标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的时候,朱元璋照常已经早早走了,不知道是要开会,还是要处理文书,总之忙得很。 照理说,应该是有人伺候朱标起床的,但由于书房就在隔壁,加上老朱同志认为要锻炼儿子,再加上那个碗的原因,这里并没有第二个人在。 朱标低头穿靴,带上兔毛帽子,踩上凳子,撑起窗户向外看去。 窗外的梅花已经开了,枝丫上落满雪花,长廊石板一片白色,亭顶更是见不到瓦片,整个院子就像已被融炼的白银铺满,寒鸦飞过,停在树上,积雪纷纷落下。 下雪了,鹅毛大雪。 朱标从椅子上下来,又给自己套了件直领对襟的浅褐色云纹厚披风,才向外走去。 披风这东西,在古代和斗篷不一样,更像件宽大的外衣,颇有武侠和仙侠里的意境,哪怕朱标现在还是个五短的身材,穿起来也觉得自己很帅气潇洒。 当然,等他长大以后,一定不会差的。 天边落下鹅毛般的大雪,朱标在石子路上留下一行脚印,出了门,路过两侧侍立的守卫们,转角处等着的人就迎了上来。 李鲤倒是穿着斗篷,一看见朱标,就把手里捧着的手炉塞了过去,一手牵住朱标的手,一手替他整了整衣领。 “少爷,夫人在等着了。”李鲤笑道,“今日厨房做了些枣泥糕点,还炖了一只鹌鹑。” 朱标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抬头看了一眼刚刚还在卧房外,现在却落在栏杆上的寒鸦。 寒鸦羽毛上闪着紫蓝色的金属光泽,迈着八字步走了几步,似乎是在清嗓子,看见朱标,打招呼道:“早上好!” 因为有人在身边,所以朱标只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李鲤没发现他的小动作,小心带着人,怕他滑倒,一路去了马秀英的院子里。 马秀英正在院子里赏梅,看到他来了,就把目光从梅花身上,转移到了儿子身上。 “标儿,冷不冷?” “我不冷。”朱标转头看见厨房顶上的烟,问道,“娘,今天爹来吃饭么?” 马秀英淡淡道:“他有他自己的脑子,不用管他。” 看来老朱同志犯了错,今天中午一定会赔罪。 朱标对此已经很习惯,自觉进屋找了《山海经》开始看,遇到不认识的字,看不懂的句子,就去问马秀英。 别人家的小孩用《三字经》、《论语》、《百家姓》来启蒙,到了朱标这里,就成了这些书,仔细想想也真的叫人头大。 朱标认认真真学了一上午,还没到饭点的时候,朱元璋就来了,他风风火火地进门,套了件棉袍,外面穿着一身狐皮大衣,身后跟着一个随从,随从手里提着好大一个铁笼子,用布遮着,也不知道是什么。 “标儿,过来让爹看看。” 朱元璋一把抱起朱标,掂了掂重量,好像在称猪肉,满意道:“不错,长个了。” 他身上融化的冰雪蹭了朱标一身,寒意也席卷而来,朱标还没开口,马秀英就立刻把他夺了过来,气道:“标儿还小,染上风寒怎么办?你自己烤火去。” 朱元璋也没生气,赔笑道:“好,好,妹子,咱这就去,这就去,吴策,你给标儿看看咱带回来的礼物。” 他自己进屋去了,身后一直如影子紧紧跟随的那个人才露出脸来。 这人有一张很英俊的脸,漆黑的眼睛,左眼下有道很深的疤痕,穿着深色的劲装衣服,脸上虽然带着笑,却并不显得谄媚,反而给人一种很奇妙的恭敬感。 朱标看见他提着铁笼子的手指上有许多茧子,再绕过他往后看了看,发现他在雪上留下的脚印几乎轻到无法看见,这一阵的功夫,雪又下了许多,更是掩盖了不少痕迹,如果不是见到他跟在朱元璋后面,朱标几乎以为他爹是一个人来的。 吴策瞧见朱标看自己的手,又看自己的身后,笑眯眯地道:“少爷真是聪慧。” 有了妖鬼,再加上武林高手,好像也不是那么难接受了。朱标仗着自己现在是小孩子,指着笼子直接提问道:“礼物是什么?” 吴策揭下那一层布,打开笼门,抱出一条雪白的小狗来。 “这是元帅派人从陕西找来的细犬,种配得最好,而且也是那一窝里最有灵性的一只。” 朱标立刻懂了朱元璋的意思,自古以来,狗都是忠诚的代名词,传说二郎神的哮天犬就是细犬,细犬本身就很护主,警惕性也高,养这么一条狗…… 爹难道想让我把它养成精了? 那只碗似乎为老朱同志打开了什么不得了的大门。 说不定以后的某一天,老朱同志会穿着龙袍,指着自己刚换下来的裤子,对他的太子说——标儿啊,给朕把这个裤子变成裤衩精! 朱标稍微联想了一下,就觉得无法接受,连忙摇头把这个想法从脑袋里摇出去。 抱在怀里的白色幼犬似乎是觉得冷,一直往朱标怀里钻,毛绒绒的看起来很好摸,蓝灰色的眼睛到处乱看,大约是在害怕。 朱标从来没养过狗,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真的很喜欢毛绒绒,就连那只当初的老迈黄鼠狼都能让他觉得可爱,更别说其它。所以纠结一阵后,他也就抱着狗子进了屋,李鲤也跟着进去,替他找来一个木箱子,腾空里面的杂物,放了旧衣服进去,又塞了点碎布条填充。 马秀英指点道:“小鲤,别放你的旧衣服,把标儿穿过的小衣服拿出来垫着,让它熟悉熟悉气味。” 李鲤隔着屋子应了一声好,找出马秀英收着的小衣服,重新铺了铺,才请朱标向里放。 白色幼犬一进去,就窝在了旧衣服里,动也不动,瞪大眼睛看着朱标,呜呜咽咽了几声。 朱标听不懂它在说什么,看来这只狗还没有成精,就只是普通的狗而已。 李鲤站起身来道:“少爷,我去找些羊乳来喂它,这狗想必是饿了。” “嗯。” 李鲤掀开帘子出去,一阵寒风进来,幼犬打个哆嗦,又往朱标的方向靠了靠,果然是有灵性的。 朱标试探着把手放在它头上摸了摸,幼犬马上抬起头来,用鲜红的舌头舔着他的手心,留下一片湿漉漉的痕迹。 窗外大雪漫天,寒意更深,朱标听见了朱元璋吩咐要温酒的声音。 他再低头看了看狗子,想起了元稹的诗句——飞舞先春雪,因依上番梅。一枝方渐秀,六出已同开。 六出是雪的别称,因为雪花为六瓣。 “你叫六出白怎么样?”朱标琢磨道,“小时候叫你小白,大了叫大白,出门有人问起,就说是六出白——雪白,听着有文化点。” 小白叫了两声,看来对这名字的感官不错。 李鲤这时端着一碗羊奶进来,搁在了纸箱旁边,有点发愁。她自己本来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落难后学会了不少粗活,但养狗这一项确实不太懂。 朱标道:“不用操心,它会自己吃的。小白,去。” 小白嗷的一声从木头箱子里跳出来,跟着朱标的手势蹲在碗前,低头把舌头伸进碗里去舔了一口。 李鲤喜道:“少爷,这狗真的好有灵性。” “它叫小白。” 朱标正准备给李鲤讲讲全名,朱元璋就推门进来,唤道:“标儿,来,吃饭去。” 正厅里烧着暖炉,温暖如春,火上滚着热水,一会儿要用来泡茶,桌上已经摆好了一大碗炖鹌鹑,三碗鸭子肉粥,一盘炒青菜,一只烧鸡,还有一道火腿炖肘子。 而那个吴策已不知道哪里去了,也许是走了。 马秀英神色淡然,说不上讨厌,也说不上冷淡,就是有些怪怪的,好像不待见朱元璋,又好像对他没什么意见。 她的眼里好像压根没有这个人似的,老朱同志呆着的地方,在她看来就是一片空气。 朱元璋也别别扭扭的,似乎有点想讨好马秀英,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朱标拿着碗筷,终于忍不住了,问道:“娘,爹怎么了?” 马秀英给他舀着炖鹌鹑,微笑道:“有件好事情,标儿,你自己问你爹。” 朱标于是看向朱元璋。 朱元璋咳嗽一声,说道:“标儿啊,这个,你有个弟弟了,开心吗?” 朱标把菜放在嘴里,都忘了嚼,不知道该考虑弟弟的问题,还是该考虑自己亲娘原来是吃醋了的问题,愣愣地问道:“是哪个姨娘生的弟弟?” 朱元璋道:“李氏生的,就在昨天晚上才刚生出来,名字咱已经想好了,叫朱樉。” 樉与赏同音。 历史上,记载着朱樉的生母是孝慈高皇后马氏,也就是马秀英,虽然也有生母是李氏的说法,但不太可信。现在在这个时空里,马秀英忙着照顾朱标,好像暂时也没有再生一胎的打算,朱樉就真的变成李氏所生了。 秦愍王朱樉,年幼时聪慧英武,到了封地以后却作恶多端,大兴土木,抢夺民女,强争幼儿做阉童,肆意坑杀宫人,宠爱妾室,荒淫无度,到了洪武二十八年时死去,死因还是因为被老妇人投毒而毒死的。 朱元璋认为他死有余辜,和礼部尚书拟订谥号的时候,直接定了个愍字,后续写祭文,又写了这样一段话——他自尔之国,并无善称。昵比小人,荒淫酒色。肆虐境内,贻怒于天。屡尝教责,终不省悟,致殒厥身。尔虽死矣,余辜显然。 一点面子也不留,就差说他恶心丢脸。 这些过错,都被老朱同志记录在《御制记非录》里,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朱标对于明朝的历史了解不多,并不是很清楚朱樉都具体都做了些什么,只隐隐约约记得这不是个好人。 他虽然感觉有些棘手,但认为这个弟弟还是可以救一救的,毕竟时空不同,不能完全当做参考,好好管教应该就行。 朱标一边吃饭,一边沉思。古人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是不无道理的,即使朱标自己不愿意,老朱同志、马秀英、朝臣、宫人,甚至朱樉的母亲李氏,都会默认他要管教弟弟,并支持这一行为。 何况老朱同志忙于征战,马秀英虽然是主母,但却很容易传出对庶子苛刻的流言,由朱标来做这件事,反而会有好名声。 马秀英这时道:“重八,水开了。” 朱元璋于是立刻站起来,殷勤给马秀英沏茶,笑道:“妹子,后院就多多拜托你了。那些妇人手段……咱虽然明白,却懒得管束,还要看妹子你的本事。” 马秀英叹了口气,皱眉道:“重八,我不是不高兴你有了儿子,开枝散叶是好事,何况你是做大事的人,我生气的是你竟然觉得我会使性子,我……” 朱元璋道:“是咱的错,咱的错,妹子你胸怀宽广,咱当然没有这么想,咱就是怕你心里不舒服。” “我为什么要不舒服?” “因为,这不是因为,因为妹子你……” 眼看老朱同志就要僵住,朱标接着他的话道:“因为妹子心里有爹!” 看破不能说破,说破不能久留。在他们两个要打孩子之前,朱标火速下了椅子,掀开帘子跑出门去,喊了一声我去看弟弟,就没了人影。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是隔日更。 所以我并没有断更。 如果更新有变化会通知的,文案那里也会改的。 高人做客 李氏住的院子在更后面些的地方,比马秀英的院子要小许多,但这是有对比的情况,若是单拿出来,依旧算是个很不错的地方。 朱标一进去,就有几个婆子迎了上来,先是皱眉看着他,后又明白过来是谁,立刻行礼,连声问候。 “我来看弟弟。” 一个用深蓝棉布裹住头的妇人笑道:“大公子跟奴婢来吧,小公子在里屋呢。” 乍一听这个称呼,朱标有些恍惚,以后他就不是什么少爷、公子了,而是大少爷、大公子,长子的称呼也加在了身上。有了这些前缀,就势必要扛起对应的责任,遇见匹敌的阴谋。 这些称呼大概要一直持续到朱元璋成为吴王、皇帝,朱标跟着成为世子、太子时,到了那个时候,长子的称呼虽然不再有人提了,这些独一无二的称谓却会更加沉重。 妇人替朱标掀开帘子,引他进去,又仔细将帘子放下,隔绝门外的冷风。 屋子里很暖和,奶娘似乎是刚把婴孩放下,正侍立一旁,整理些杂物。 小孩子刚出生,软乎乎的一团,被裹在襁褓里,单独放在一张小床上。 说实话,是真的不好看。刚出生的婴儿皮肤大多比较黑,头发也稀疏,至于奶香味,那更是压根没有。 就算是睁开眼睛看人,黑漆漆的眼珠没有具体目标,也叫人害怕。 以上的缺点虽多,也不是没有优点,现代社会的说法是,老二是用来给老大玩的,有个弟弟或妹妹,老大会很沾光。 朱标看着朱樉,心里虽然没有在想关于欺负他的事情,倒不自觉地盘算起今后该怎么教育他。 看了半天新鲜,朱标也就出去了,其实他本想要拜会李氏的,只是妇人说她身体虚弱,还在休息,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而且屋子里血腥气重,见不了人,于是只好作罢。 等他回去以后,朱元璋和马秀英果然已经和好了,正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马秀英坐在榻上绣一方黄色帕子,朱元璋倚在靠枕上看书,手里拿着花生,一颗颗剥着吃,偶尔把红色的皮衣扔在盘子里。 朱标刚走到他们跟前,朱元璋就把手里剥好的去皮花生塞了他一手,然后把人抱上来放在了腿上。 马秀英看着他们,嘴角带着笑意,眼神又柔软了一些。 朱标也去看朱元璋手里的书,发现是自己已经看完的《太平广记》,顿时没了兴趣,一边往嘴里送花生,一边看向窗户外面,突然直觉似地感觉到不对。 没有什么根据,也没有缘由,更像是准确的直觉,朱标抓住朱元璋垂下来的袖子,警惕道:“爹,有人在看我们。” 朱元璋奇道:“确实有人,是吴策。” “吴策?” “就是提笼子的那个侍卫。”朱元璋道,“标儿,你是怎么知道外面有人的?” “感觉。” “什么感觉?” “我感觉自己似乎可以看到他。” 朱元璋高兴道:“你再感觉感觉,他在哪里看我们?” 朱标又看一眼,虽然没看到人,但果断道:“亭子顶上。……现在去树上了。” “不错不错。”朱元璋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大喜道,“妹子,你看咱的标儿,已经显出本事来了。” 马秀英也高兴道:“这倒是好事,有这样的本事,对立对外都安全些,以后你有什么机密要事要谈,可以让标儿去帮你看看。” “吴策是爹的侍卫,隶属拱卫司。”朱元璋道,“你多认认他,少不了见面的。” “他会轻功吗?” 朱元璋反手拿着书,漫不经心道:“应该是会。” “他是江湖人?” “也许是吧。” 朱元璋话里话外透露着霸气,脸上写满了御下之术四个字。 对于他来讲,吴策以前做过什么,当然都已经查得清清楚楚,但考虑到朱标还小,不想太过明说,更何况他以前是什么人并不重要,现在把人拿捏在手里,确保忠诚才最重要。 朱标把目光一转,发现吴策已又到了门外。 外面果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吴策低着头,头上身上落满雪花,沉声道:“元帅,有军情来报。” 朱元璋迅速把朱标放下,猛地起身,一甩袖子,拿起衣架上的大衣披在身上,也不系扣子,头也不回,出门而去,只留下踩踏楼梯冰雪的吱吱声。 吴策跟在他身后,像一道紧紧贴着的影子,寸步不离,无声而阴暗,好像一条毒蛇在游走。 他出去了,马秀英便搁下手里的针线,坐到朱标身边,问道:“标儿,你去后院看了弟弟,如何?” 朱标道:“挺丑的。” 马秀英一拍朱标的头,把他拍的矮了一下,笑道:“你小时候也丑,我是问他的身体如何,情况如何?” 朱标道:“身体很健康,下人也很用心,只是李氏还没有醒,我没有见到。” 马秀英道:“没有醒么……也不差见这一面。你平时里小心些,我这里是希望你爹多些香火的,可是别人就不一定了,明白吗?” 朱标表示明白。 马秀英却否认道:“不,你不明白。我不只是叫你自己小心些,还是要叫你别因着算计上当,害了自家兄弟,被当替罪羊。” 朱标问道:“娘是说像武则天捂死自己的女儿那样?” 马秀英叹道:“你这孩子说话也太直了……不过正是这个意思。” 朱标这才道:“我是真的懂了,懂得不能再懂!” 马秀英满意地点点头,支使道:“快习字去吧,今日还有两张纸要写呢。” 朱标习了字,抱着六出白路过正厅,穿过雪色的花园,经过长廊和花窗,才回到卧房。 六出白一路上睁着灰蓝色的圆眼睛,摇着尾巴扫朱标的手腕,对地上的雪花很好奇,对天上的麻雀也很感兴趣。 到了夜里,朱元璋还没回来,估计是彻夜议事。 本来站在门外的侍卫往里移了移,侍女也多了好几个,确保朱标一有动静就能来人照顾。 后半夜的时候,朱标觉得被上一沉,睁眼一看,是六出白正蹲在被子上踩他,还不断发出汪汪声。 朱标第一反应就是掀开被子,连着被子把六出白也掀到了地上去,同时把老朱同志放在枕下的匕首一把抽了出来。 这么大的犬吠声,门外的侍卫竟然没有反应,不是死了就是晕了。 难道是有刺客闯进来了? 朱标正准备想办法跑路,门就开了,一只浑身湿漉漉的麻雀飞了进来,落在架子上,抖着羽毛打了个喷嚏。 “你是那只……” 磨盘大小的乌龟慢吞吞地爬进门来,在地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水痕,龟壳在月色下发出鲜绿色的光,一闪一闪的,它的话也慢吞吞,“在下特来拜会大人。” 真是奇了怪了,这八九个月里,它们也不是没有见面,乌品带着这两只麻雀,偶尔会送点灵芝山参或是什么野果之类的土特产来拜会。 今日一见,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朱标在它嘴里,竟突然有了大人的称呼。 乌品道:“冒昧来访,还望恕罪。” “阁下有事?” 乌品道:“我家殿下说今日有高人做客,让我带着大人去拜会一番。” 朱标道:“……能不去吗?” 乌品似乎没想过会被拒绝,迟疑道:“这,大人真的不想去?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高人难寻,何况是今夜久留。” 朱标觉得还是命要紧,要慎重再慎重,绝不想冒险。 乌品道:“大人还是去吧,万一拜师成了,对朱元帅、朱夫人,都有莫大好处,还有那只黄鼠狼,大人不是总担心他要报复么?” 乌品心知黄鼠狼要巴结讨好还来不及,万万不可能报复,但为了完成自己的任务,还是想方设法地扯谎。 这句话确实有用,朱标思量再三,反倒认为过于谨慎也不够好了,今时不同往日,谨慎也代表着错过机会,错过机会就没有大出息,怎么守天下,怎么发展大明? 天平的一端再加上父母、黄皮子、高人这样的砝码,更是直接倾斜了。 “好,我去,请稍等片刻。” “这是自然。” 麻雀落到乌龟背上,一起退了出去,守在院子里等着。 朱标穿好棉服和披风,套上小羊皮靴子,才抱上刚刚被裹在被子里的六出白出了门。 六出白倒也乖,硬是半点声音也没出,除了凶狠地瞪着乌品以外,什么都没做。 他向院外望了一眼,发现那些侍卫侍女还站在原地,好像根本无所察觉。 乌品看他望过去,解释道:“这是小把戏罢了。朱元帅的煞气太重,我们若想来找大人您,只有趁他不在的时候来,今日高人来访,朱元帅又恰好不再,正是巧合极了,十分难得。” 朱标没回答这话,问道:“我们怎么走?” 乌品带着朱标偷偷出了庭院,走到一条河边上。 月光清冷,小河的水很清,闪着细细碎碎的银色碎光,竟然还没有结冰。河边有些冻土,黝黑发硬。 朱标偏头看了看四周,发现右边的高阁楼,正是沐英带他登过的那一座。 乌品跃入水中,向下一沉,快速沉入冰冷的河水里,再浮上来时,身体竟然大了五六倍,足有一个小汽车车顶的大小,竟然是在示意朱标到它背上去。 麻雀扑棱棱地飞过去,停在乌品背上,嘴里衔着一颗明珠,明珠在黑暗中发着莹莹光辉,照亮了一小片水域。 “大人请。我们走水路,从护城河出去,直达燕雀湖。” 朱标踩着河边冻结的湿泥,撩起袍子,站到龟背上,复又坐下,听着流水声,只觉得既新奇,又离谱。 乌品号出发,游得非常快,好像一艘特快游艇,两侧溅起水花不说,尾后也留下一串印记。朱标坐在上面,没觉得有什么不适,只是到了宽大的护城河里后,头顶只余一轮明月,看不见别的,即使有夜明珠的微光,也很是吓人。 燕雀湖的木叶已不复青绿,树叶掉光后,剩下湿漉漉的棕色树干,四野冷寂,鸟兽绝踪,树干上落满积雪,一片银装素裹之象。 湖泊也没有结冰,整片暗沉沉的水好像从树叶上滴下来似的,只有一滴,匀称而平静。 朱标站在地上,沿着石子路向前走,远远看见湖边燃着一丛篝火,火焰跳动,成金红两色,在冰天雪地里十分引人注目。 火焰周围的土地被热气烘熏,积雪散散地化为雪水,向周围流去,隐隐闪着冷光。 火上架着一口造型奇特的铜锅,上面冒着热气,白茫茫一片,也不知道在炖些什么。 而在那火堆旁边,站着一个身着宽袍大袖的道士,只能看见背影,高而消瘦,一头乱发花白,垂至腰间,背负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拿着酒樽,仰天大笑,反手把杯中之酒尽数泼进了湖里。 “鱼兄,鱼兄,来,饮酒!”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加更 顺便打个广告。 这是下下本想开的书,大家感兴趣的拜托收藏一下~ 我也是想写感情流的有志向的鸽子! 异常事件一直以来困扰着人类。 位于y市的第一收容博物馆,起到收容部分危险异常物品和展览部分无害异常物品的作用。 博物馆内研究组能力最出众的博士名叫钟溪午。无论是研究多么可怕、多么奇怪的东西,他都能很快拿出成果来。 科技展区排第一的展区,总是摆满他的成品。 钟溪午最新的研究成果,在离开实验室的短短三天内,也往往就会被各大收容所广泛应用,同时把早间新闻、午间新闻和晚间新闻都轮着上过一遍。 但还没人发现——钟溪午自觉情商很低,容易害怕和紧张,某种意义上是个又怂又怯弱的人。 他担心被仰慕自己的行人认出来,担心被出租车司机要签名,更担心和别人讲话,哪怕这个人是相处已久的同事。 他一直觉得自己挺像小说里那种稍有不慎,就会被逼进角落里任人摆布,只能哭出声来的科学家。 这样不行。 所以他一直伪装得很好,把自己塑造成一个稍显沉默的普通人。 而行动组的新任组长方陆,观察力敏锐,武力值点满,表面看起来很有礼貌,实则一肚子坏水,对钟博士一见钟情,热衷于接近他获取关注。 最可怕的是他好像看出了钟溪午的本性。 被分到一组后,钟溪午很想换个冷淡点的搭档,却又不敢说,觉得会拂了方陆的面子。最重要的是,他也不知道如何开口表达,因为一开口就会容易紧张到腿软。 “钟教授。” 方陆推门进来,一把将身后探头的队员按下去,礼貌道:“我送您回去吧。” 钟溪午张嘴又闭上,方陆就很自觉的,习以为常的拿上了他的外套。 “钟教授,晚上还去看夜景吗?” “……嗯。” 要命,钟溪午看着车窗外的霓虹叹了口气,总觉得自己很不妙的就要被攻略了。 靠近方陆的时候,他好像就不会再觉得没有安全感了。 ps:能力很强但怂包受x白切黑思虑周全主动攻 拜师 湖里响起一阵咕隆隆的声音,朱标看见熟悉的大鲤鱼冒出湖面,一口将酒水全部吸入腹中后,鱼鳍挠了挠头,刚要说点什么,只听“波”的一声,就翻起雪白的肚子躺了回去,顺水飘远了。 那道人却还没发现,估计是醉了,杯中的酒倒完了,还要拿着壶去倒,倒了个空也无知无觉。 “鱼兄,再来,喝,多喝点。” 鲤鱼已越飘越远,哪里还喝得到他的酒。 乌品道:“大哥它……不胜酒力,大人多多包涵。” 朱标道:“……嗯。”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酒中有毒呢。 乌龟又道:“二麻,你回去复命,告诉殿下,就说我已把大人带回来了。” 麻雀一路上都没开口。它的外表虽然是只毛唧唧的球球鸟,却莫名总是透露着一种异常沉稳的高冷气质,一看就是几月前的那两只麻雀中的第二个。 要说佐证——它叫二麻。 它这时点点头,终于说道:“是。”随后将嘴里衔了一路的夜明珠放下,扇动翅膀冲进了无边夜色里,向着湖中岛飞去了。 朱标捡起地上的夜明珠,塞给怀里的六出白,小奶狗倒聪明,用两只前爪抱着珠子,不让它轻易地掉下去。 乌品走过去,恭敬道:“道长晚上好。” 道人扭回头来,露出一大把稀疏的花白胡子,他的人有点干瘦,看起来像个桃核儿,但双眼却如同寒星,说话声也精气十足,一听见声音,就立马应道:“龟兄也来了,来,龟兄,看看我这杯中的酒……啊,没了,那就看看我这葫芦里的酒!都是好酒,此酒取于竹中,九九八十一天乃出……” 话说到一半,他就突然停下,张大嘴巴看着站在不远处的朱标,连话也忘说了。 朱标弯腰行礼,一句道长还没有说出口,就有狂风吹来,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眼时,道人已不知什么到了眼前,提起朱标空闲的那只手仔细看了看手相。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看完了手相,道人又眯着眼睛去看朱标的头顶,看了好半晌,才叹道:“真是奇事……世上竟真有你这种人,真是怪了……怪了……” “怪哉!” 朱标忍不住问道:“请问道长,是什么奇怪?哪里奇怪?” “你奇怪。”道人长叹一声,重复道:“你奇怪,想不到啊,贫道真的想不到。” 说到这里,他又想去看朱标另一只手的手相,刚摸过去,就咦了一声。 只见他缩回来的手上挂着好大一只,不对,是好凶的一只小奶狗,瞪着眼睛,呲牙咧嘴地咬在道人手指上,全身都在使力气,看力道很想直接撕咬下一块肉来。 但是道人非但没事,还甩着手提着狗晃了晃,用一种欣赏的目光盯着六出白看了看,称赞道:“如此护主,实乃好狗,若是一般来看……不不不,放在你身边,是定然能够成精的。” 朱标接住被放下来的奶狗:“道长究竟是什么意思,不如直说了吧。” 道人愣了愣,想不到朱标年纪虽小,性情倒是稳重,说话也很是坦诚大方。 他瞧着还不到自己腰高的小孩儿,越看越觉得满意,越想越有主意,琢磨了半天,突然大喝一声,身体前倾,逼近朱标问道:“你可否愿意拜我为师?贫道名叫张中,字景和,学太乙神数,可观云望气,知祸福预言,你……” 朱标很果断:“我愿意。” 张中又愣住:“你为什么不多问几句?” “因为我明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道理。” 世上本就有很多人、很多事,是全靠时机崛起的,一个好的时机,一个好的选择,也许不能决定人或事的命运,却绝对可以让路变得又宽又直。 朱标恭恭敬敬地行了拜师礼,跪在地上磕了头。 这里的准备不够充分,没什么材料,也没茶可奉,更没有礼物,但张中素来放浪形骸,浪荡不羁,对这些都不甚在意。 朱标就算是口头喊他一句,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大问题。现在行了礼,磕了头,他就已很满意。 拜了师,张中突然挑起的兴头才下去,从袖里摸出一节枯枝,丢进锅里煮了煮,水开了一刻钟以后,才捞出来扔掉,用碗舀起汤来,递给朱标,笑道:“徒儿,喝!” 这碗汤被递过来时还是热的,一到朱标手里,就霎时变了温度,冷得像是河水,同时它的样子也变得清澈如水,和刚才大不如同。 朱标一口饮进,只觉得眼睛发疼,瓷碗摔碎在地,疼到用手捂住眼睛,连手也开始发烫,喝下去的这碗水好像在眼睛里流动一般。 六出白急得叫了几声,抛开夜明珠,任由它滚落在地,两只爪子扯着朱标的袖子干着急,看来它也知道主人摔了碗也没摔自己,是多么厚重的爱护之情。 张中道:“别捂着,快抬头让为师瞧瞧。” 朱标想拿开手,却突然眼睛刺痛一下,忍不住又捂了回去,一拿一放之间,竟泄露出一抹耀眼金光。 这道光如同初升朝阳一般,在夜里分外显眼,乌品在一旁看着,瞪大了眼睛,嘴也忍不住张开,下巴都要掉到枯草上去。 幸好这光芒没有持续太久,慢慢就减弱至无了,否则朱标还真要变成一个人形探照灯。 他的眼睛现在由黑色变成了金色,虽然不再发光,但朱标只觉得自己好像是西游记里,刚从炼丹炉中出来的猴子。 时间虽短,张中却看得一清二楚,高兴道:“果然如此,不出所料!果然是这双眼睛!今日来访真是太对了,这是天授佳徒!” 过了好半天,疼痛才撤下去,朱标抬起头一看,整个人都呆住,只见远处的山水在视野里清清楚楚,大到一颗树木,小到树叶上的一滴雪水,全部映入眼帘,只好像在眼睛里有个超高倍望眼镜。 张中指着地上的大乌龟,问道:“来,徒儿,你看看龟兄,有几百年道行?” 朱标道:“五百二十七年又八天。” 乌品颤了颤,深深低下头去。 张中乐道:“好,好。你再回头看看。” 顺着他指的方向,朱标回头,看向应天方向,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无边夜色里,应天城上方竟有一片茫茫雾气,五颜六色,其中金红之色最为显著,占有四分之三。 “看到没有?” 朱标乍一下被打开新世界的大门,恍惚道:“看见了。” “看见什么?” “是气。” 张中喜道:“不错,不错,乖徒弟,你这一晚上虽初入门径,却顶得上为师百年修行。” 朱标问道:“师父……这东西怎么关掉?” 张中道:“你关它做什么?这双眼睛远能看山,近能看水,能辨正邪,能分人鬼,你关它做什么?就算是神仙也想要啊。” 朱标道:“师父,再好的神通,也需要能收起来才对。” 张中道:“也是,你等为师想想。” 合着师父还不知道,朱标大感不靠谱,只好问问别的:“师父,我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嗯?你说什么?” “我说我的眼睛,师父。” 张中回忆道:“古籍所记,传闻神人天授,有天生法眼,能观万物,能辨百妖,极其难得,我观你气象正是如此。这书里嘛,别的倒是没有说,毕竟只是残篇,写有辅助开眼的法门……这门神通太过神异,师父我才记住大半。” 朱标问道:“那么这门神通如何称呼?” 张中随手拔了一根枯黄的野草变作汤勺,伸向在锅中转了转,漫不经心道:“不知道,管它叫什么呢,反正这眼睛别人也不会有的,你自己给它起个名字不就是了。” 看来师父又不知道。 朱标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看师父喝干一锅的汤,才继续道:“请师父同我一起回应天去,也好招待您一番,好酒好菜什么都有的。” 张中道:“有没有床?” “当然有,拿出一套府邸来也是有的,师父尽管住下。” “很好。”张中暗道这孩子还挺富,也不知道家里什么出身,不由问道,“徒儿怎么称呼?” “家父朱元璋,家母马秀英,徒弟的名字是朱标。” “你爹叫什么?”张中大惊失色 “朱元璋。” 道人霍然起身,惊疑道:“可是应天城中的元帅?” “是。” “你,你,你怎么会是朱元璋的儿子?”张中颤声道,“这怎么可能?修道之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来历?你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睛?不不不,难道正是因为这双眼睛你才能有这样的来历?” 朱标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听这话,难道是说富贵人家、或者军伍人家的孩子不能修道?还是说朱元璋煞气太重,生在这样的人家,作为他的儿子,注定不能修行? 张中盯着朱标看了一会儿,喃喃道:“这可怎么办……徒儿啊,应天城龙盘虎踞,天然养着龙气,依为师看,你爹有望成为天下共主。” “请师父明示。” “自古以来,无数的帝王将相都想求得长生,但却没有一个人成功,这正是因为人气与灵气不可同具。” 张中接着解释道,“气,乃万物之根本。帝王将相之气不需修炼,人心所向即可天生具有,最易获得,最易增长,也最易消失。修道之人,走不了捷径,只能自己修炼灵气,或观星象,或修文气,或看风水,或炼丹药,或练武功,任选一门学问,从中提炼万物之气,所以……” “所以有人气者不可修万物之气。” 张中一拍大腿,胡子一甩,道:“正是如此。” “那么我有没有人气?”朱标问道,“师父说我爹有望为天下共主,意思是我不可以修行么?” “不,你身上已经有人气了。”张中道,“为师刚才瞧见你的眼睛太过惊讶,没顾得上别的,这么仔细一看,才发现你已经有了人气。想必是你父亲的部下中,已有人在心里将你奉为少主。” “既然我已有了人气,又怎么会还能用到师父的药?” 张中道:“这药只是推开了一扇门,并不是一把钥匙,你的眼睛当然自己有自己的本事,不需我来帮忙。” “所以我……” “所以你可以修行!”张中道,“这简直是千古奇事!比你的眼睛还要离谱!妙哉怪哉!” 朱标问道:“师父看我可修什么?” 张中老实道:“不知道。” “……” “咳,徒儿啊,你这例子绝无仅有,为师还需琢磨琢磨,研究研究。”张中卷起袖子,掰着指头数数,“为师会风水,会炼丹,懂点武功,还会抓妖怪,偶尔也能写写文章,骂一骂别人……” 朱标看他五个指头数了半天,在心里记着数,总共数出十样本事来,谁知道张中一伸手,道:“为师总共会六样本领。” 朱标微笑道:“……嗯。” “学哪个?” “徒弟想学武功。” “好。”张中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册子来,递给朱标道,“来,徒儿,给你。” 朱标接过册子,恭敬道:“谢师父传宝。” 张中道:“小道而已,为师去也。” “啊?”朱标傻了,连忙快步上前跟着张中,问道,“等等,师父,这书怎么练?” “自学。” “那——那师父您去哪?师父不去应天坐坐么?我们大办一场拜师宴,又或者徒弟跟着您五湖四海的去修行?” 张中道:“不去了,修道之人,不宜与你爹这些王侯将相之流距离过近。至于徒儿你,我们有缘再见罢!” 说完这句话,他就捡起了自己放在河边的铜锅,用河水洗了,噗的一声扣在头上。 这东西原来竟是个帽子!还是个铁帽子,并不是个铜锅,或者它本身是个锅,结果却被张中拿来做了帽子。 朱标突然想起什么,铁帽子,铁冠,这不就是铁冠道人张中么? 传说鄱阳湖之战的时候,两军都不知道陈友谅已经中箭身亡,还是张中用望气术看出来的,将此消息通知朱元璋后,才扭转了整场战役的局势。 师父果然大有来头,虽然不太靠谱,还不会数数,但确实很有本事。 张中戴正帽子,一甩袍袖,将手伸向火堆,凌空一抹,就把熊熊烈火收入袖中,地上顿时痕迹全无,连融掉的积雪都悄无声息地凝结回来,好似根本什么都没发生过。 除了那条飘在湖面露出白肚子的鱼。 朱标知道自己留不住张中,只有道别,于是深深弯下腰去行了礼节,再起身时,眼前已空无一人。 远山寂静,乌云半卷,月光星光全无半点,雪地上没有哪怕一个脚印,只余千里白茫茫的大地,道人的蓝色身影更是不剩分毫。 四周唯一的光源,只有滚落在朱标脚边的那粒夜明珠。 乌品这时才缓缓爬到朱标身边,开口道:“大人,我们回去吧。” 朱标看着大如磨盘的乌龟,低声问道:“乌先生,师父是被你家殿下请来做客的么?” 乌品笑道:“不是,虚灵子道长是自己来的,道长喜欢云游四方,四处观景,见到燕雀湖的冬景美丽,又遇到我家殿下,才特地多留了留。” 朱标知道自己这次能见到张中,全靠这位“殿下”的通知和带路,不知道该怎么道谢,只好把恩情先记在心里。 他倒是也可以告诉朱元璋,拜托自家老爹寻找金银珠宝送来,但料想这位“殿下”也看不上俗物,让乌品喊自己大人,只怕早就看出自己的与众不同之处,想要好处,要的恐怕也不是凡间的东西。 朱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狗子,这一看,突然就看出了不同,金光在眼底流溢之中,六出白的跟脚被他看得一清二楚,这只细犬奶狗竟然还真的有哮天犬一样的血统,长大以后不说吞个日月,一口一头牛还是毫无问题的。 不愧是老朱同志找来的狗。 朱标暗赞一声后,心里忽然咯噔一下,笑容逐渐冻结,冷汗也流下额角,声音艰涩:“乌先生,师父他刚才有没有告诉我如何关掉这门神通?” 乌品略加思索,果断道:“没有。” 后宅符纸 这是朱标第一次被打。 朱元璋是凌晨回来的,和朱标被乌品送回来的时间差不多,只晚了一点点。 当他看见门口的脚印和水迹时,立刻就发现不对劲,冲进房间里去找儿子,恰巧就看见朱标正在踮着脚尖照镜子。 镜子里倒映着的是一双金色眼睛。 朱标瞧见了,朱元璋也看得一清二楚。 这也是朱标第一次被揪着按在桌子上打。 等他被掀翻过来,屁股上结结实实挨了好几下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原来竟然没有给老朱同志留一个字条解释一下。 朱元璋捋起袖子:“怎么了,咱的好儿子,大半夜的去给眼睛买金子去了?” “不是,爹,这个眼睛它……” “它怎么了?它自己变的?你长本事了啊朱标,敢自己跑出去了?下次咱再看见你,你是不是得在月亮上和咱招手?” “爹,我错了!” “你错了?都是你娘太宠你了,照咱来看,你爷爷说得对,小孩儿就得打,不打不长记性,咱一鞋底子拍死你!咱,咱真是气死了!” 此事不要再提,这是朱标永远的黑历史——幸好那时太阳刚刚升起,府里活动的人不多,朱元璋卧房外乌品设下的法术也还没有解,要不然整个帅府都会知道元帅今天打孩子了。 事后马秀英知道了,又是好一阵数落,幸好她素来温和,否则那就是男女混合运动项目。 冬去春来,四季轮回。到现在已经是至正二十年的年岁了。 至正十九年时,小明王来了圣旨,升老朱同志为仪同三司、江南等处行中书省左丞相。 以小明王韩林儿的实力,他当然控制不了这里的,圣旨的作用也就是意思意思,朱元璋向龙凤政权表示衷心,小明王也就给予反馈,共同的敌人还是元朝,暂时达成了微妙的默契,不搞什么内讧。 几年过去,老朱同志的势力又扩大许多,逐渐沿着长江流域向东西两侧扩张,多少触及了陈友谅和张士诚的势力,打了几场仗,有输有赢,三者的矛盾激化起来,迟早会有一场大战来论胜负。 但是这些问题都轮不到朱标去操心,更何况他操心也是没有用的。 他当前的任务是练武练功,读书写字和吃饭睡觉。 毕竟现在他还只是个普通的八岁儿童。 老朱同志坚持要给朱标找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最好的教书先生。所以在没找到人之前,这些就暂时由马秀英来负责,以她的学识教导朱标还是绰绰有余的。 至于练武练功,就要靠张中给的那本书了。此书很不一般,纸张触感温润如玉,洁白如雪,在别人看来空无一字,在朱标眼里却足够清晰明白,每一页都贴心地配着小人图和解析。 把书拿到阳光下,书上的小人就会跳出来自行舞动,演练一套剑法或是刀法掌法,一招一式都很是灵动。 朱标觉得这可能是一本幼儿读物…… 但是怎么说,能读懂就行,师父这么不靠谱,要求还是不要太高。 关于他的那双眼睛,朱标只要有仔细看看这样的想法,就能用出眼睛完全不该有的功能来,诚如他的师父所说,可以观气运、辩妖鬼,还能当作高倍望远镜和显微镜。如果是平平常常扫过去的视线,则与常人无异,没有金色或是金光。 这个用法虽然简单,但很唯心,朱标打破了脑袋也不知道怎么搞,足足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才摸出门道,然后学会自我暗示。而那一个月里,他都瞪着一双金光闪闪的眼睛,躲在屋子不敢出门。天一黑,他就觉得自己好像个双闪的大灯泡。 每天晚上,老朱同志和他的老婆,都会坐在床上一个剥花生、一个绣手帕,看他的笑话。 就这么足足笑了一个月也不腻。 对张中的态度——老朱同志的眼界摆在那里,马秀英的智慧也摆在那里,两人对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师父都很重视,商量着从朱元璋的战利品中挑出了一份厚礼,放在了给朱标准备的私人小仓库中,嘱咐他下次再见到师父,就将礼物带过去,不必另外通知,好快速拿取。 武功的图册除了朱标外没有人能看懂,朱元璋就只好让朱标自己琢磨着去练,派了吴策来帮忙。 吴策当然也看不见图册的内容,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是练武的修行者,对术式没什么了解,破解不了这东西。 但他在武功上的造诣足够高,满足朱标对武林高手的一切幻想,无论是飞檐走壁,还是剑法刀法,更甚者是防不胜防的暗器,都得心应手。 练武先练体,这是绝不会错的。吴策被派来的第一天,就要求朱标开始晨练,连带着六出白作为一只狗,也要跟着早起。 每天先绕着帅府跑三圈,接着再爬树、上屋顶,最后在水里练憋气,练的朱标怀疑人生,怀疑自己穿到的是个武侠世界。 上午练完武后,中午休息片刻,下午就要读书,晚上再对着书练功,朱标被安排的明明白白。 偶尔天气不好,他才会有个假放松放松。 比如今天。 乌云掩住了白日,天色昏暗,空气中沉闷里带点潮湿,仿佛快要下雨。 果然不多时,细雨绵绵,自屋顶向下滴落,沿着瓦片向扫在窗台上,连缀成丝,密密麻麻地砸向青石板,滴落在地,似下非下,好像并不很愿意来到人间。 朱标放下手里的毛笔,取了帕子擦手,抬头看着窗外。 算算时间已经不早了,自家娘的小厨房这个时候已经在做餐点和粥饼,今天不练武,难得有空,朱标立刻决定去蹭上一顿。 六出白正卧在房间角落的窝里啃骨头,咔吱咔吱的声响也和雨一样连绵不断,也难为朱标能静下心来写字。 “小六,走了。” “汪。” 六出白这几年已经长了不少,虽然好像还是没有成年,但也只比朱标认知里的金毛小了一圈,估计最后能有很不错又适中的体型。 小六,小白,六出白,这些名字朱标随着感觉乱叫,它倒也能听懂。 其实老朱同志那碗在吞吐人气时,朱标偶尔也见过六出白有同样的情况,对这两个成精的事很期待,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只不过是迟早的事罢了。 “娘。” 马秀英正在和对面一个大肚子的年轻女人交谈,屋子里还另坐着两个女人,一个是带着两个小孩儿的李氏,还有一个就是微微显怀的碽氏。 李氏在至正十八年的时候又生下了一个儿子,老朱同志给取了名字,叫做朱棡——棡即刚的同音字。现在她孕有两子,一个是朱樉,一个就是朱棡。 朱棡和朱樉一样,性格暴虐,历史记载上曾做出鞭打厨师、将人系在马后拖行而死等类的事件。不过老朱同志对他并没有像对朱樉那样失望,最后给上谥“恭”字,为晋恭王。 简而言之,就是这个弟弟也还有救。 碽氏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更让朱标关心一点,也不是说他对弟弟们的意见有所不同,历史毕竟是历史,本身的记载就不一定准确,加上属于变数的自己和妖魔鬼怪的背景,指不定怎么偏离原路,只能当作参考。 但是碽氏所怀的这一个孩子,按照年份月份来看,正是明成祖朱棣。 照常理来讲,造反是件异常严重的事情,何况朱棣造的就是朱标未来儿子的反。但是——朱标其实压根不在乎。 无论朱棣怎么在朱允炆在位的时候造反,在老朱同志活着的时候,他是绝对不敢扯什么幺蛾子的。若是朱标继位,他也不敢。朱元璋对太子有多器重,是个人就能看出来,满朝文武不说心里早就站好了队,就光是身体上,也被老朱同志安排做了太子党。 朱元璋在外征战多年,平时事务也多,基本上很少回家,一众大大小小的儿子,说句有些夸张的话,都是被朱标这个长子带大的。再加上朱元璋是个控制狂,对儿子的学业管得很严,农民出生,才不管那些规矩,不对劲了就打,罚得非常厉害,他这些儿子基本都被朱标从棍棒教育下解救过。 皇帝自己就是最大的太子党,大臣站队,兄弟尊敬,朱标本身也不差,胸怀宽广,文武双全,要不是得病逝世,哪里轮得上朱棣去篡位。 若是老朱同志在的时候,朱棣篡位,会被一下子按死。若是朱标在位的时候,朱棣会被老朱同志本来要杀死为朱允炆铺路的武将按死,一众兄弟也会争着抢着为了在大哥面前表现而来打他。朱允炆在位的时候……实际上各方面都是很有优势的,打输了就很是离谱。 还有一个重要的方面没有提,那就是朱棣自身的心理状况。各方记载一般都显示朱棣早有不臣之心,对权力很是热衷,或是心里想着要坐坐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但朱标认为在朱允炆削藩之前,他压根没那心思。 综上所述,也就是弟弟里的一个罢了。长大以后若还是表现出不凡的见识和能力,朱标当然不会打压他,反而会给予重任。 因为他并不是个小气的人,也并不认为自己会没有那个能力坐稳天下。 马秀英见他望着碽氏的肚子看,柔声道:“怎么了?莫非你已迫不及待的想当哥哥了?” 坐在李氏旁边的小孩儿嗖的一下站起来,大声道:“大哥已经有我了,早就是哥哥了!” 朱标敷衍地点点头:“嗯,对,已经有二弟了。” 朱樉听了这句话,才又啪的一声满意坐下。对于他来说,朱标简直是世上最厉害的人——鉴于他能阻止朱元璋的鞋底子。 李氏看着他得意的样子,打心底里觉得无语和无奈,孩子没有出息,她怎么教也改不了,不说争一争,好歹也别这样狗腿。 马秀英示意朱标去看大肚子的女人,笑道:“标儿,你孙姨娘马上就要生产了,到时候可要好好关心新弟弟。” “自然。” 其实没人知道她这胎是男是女,只是在重男轻女的年代里,为了要图个彩头,避免落人话柄,所以大家都要祝福这是个男孩儿。 孙氏自己倒是扶着肚子,眼里满是母性的慈爱,轻声道:“我希望这是个女孩儿,希望她能懂事些,乖巧些,不要让大家嫌弃。” 朱标侧头仔细看了看,眼中金芒一闪而过,道:“姨娘哪里的话,妹妹当然也很好,我喜欢妹妹。” ——确实是个女孩儿。 孙氏听了他这句话,竟然肉眼可见地放心下来,高兴道:“大公子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后宅的女人每天都像活在谍战剧里。朱标的意思,就是马秀英的意思,他们两个的意思,加起来差不多就是老朱同志的意思。 也难怪孙氏放心下来。 谈话间,朱标已经被马秀英拉了过去,给他放了凳子,添了一张桌子,倒上茶水,还吩咐侍立在后的李鲤端了粥饭过来。 六出白摇着尾巴跟着李鲤去了小厨房,再回来是嘴里鼓鼓的,也不知道被偷偷喂了什么东西加餐。 “今日是不是休息?” “今日无事。”朱标喝着粥,透过雕花窗户向外看,看见轻轻落下的雨丝,“吴策正好也忙。” “标儿有什么打算?” 一听到这句话,趴在地上的六出白和坐在椅上的朱樉眼睛都是一亮,猛地抬头去看朱标,满脸都写上“带我出去”几个字。 朱标喝了口茶道:“我打算去遛狗。” 六出白骄傲地站了起来,朱樉萎靡地瘫了下去——除非他能和六出白争夺“狗”这个称呼,然后去被遛。 孙氏、李氏、碽氏三人坐了会儿,知道马秀英想和儿子聊天,就识趣地道别,各自领人回去,结束了今天的请安。 李鲤关上门回来,马秀英才放下了作为主母的严厉与端庄,含笑问道:“真的是去遛狗?” “还有点别的事。” “什么事?” “去找哥。” 朱元璋的义子不少,和朱标关系亲密到能这样叫的却只有一个——当然就是沐英(朱英)。 沐英约朱标下午去秦淮河钓鱼。 对于出去这件事,朱元璋和马秀英对此态度一致,没什么感觉甚至有些随意,经过几年的经营,应天府早已里里外外都是他们自己的人,朱标现在的武功和能力也不弱,根本不需要他们担心。 历史上,朱元璋还曾派年仅十三岁的朱标回濠州祭过祖,一路应酬祭祀,费了许多时间,受了很多罪才回来,那次尚且愿意让他去,何况是现在。 但马秀英还是叮嘱几句:“标儿,你现在虽有了些手段,却还是要小心行事,出去多看看你哥怎么做事,莫要乱跑贪玩。” “是。” “钓来的鱼拿回来,娘给你炖鱼汤。” “行,儿子尽量多钓几条。钓不到就脱了衣服下水去抓。” 马秀英白他一眼:“弄脏了衣服,还不是要娘给你洗?” 刚刚出门去的李鲤这时候又回来,手里拿了一摞本子,快步走到马秀英身边弯腰放下,恭敬道:“夫人,这是最近一段时间的,刚送来。” 老朱同志最近出门打仗,有很多事情,比如军中家属的纠纷和抚恤,都是由马秀英在管的。 这样做不仅能显示出主母的仁慈,也能防止有人暗中克扣钱财,从将士们的遗产里榨取油水。 见到自家娘有事做了,朱标也就告退,走到门廊口拿起伞,遮住自己和六出白,伞面微微向狗子那边倾斜,向院子外面走去。 地面潮湿,细密的雨滴在地上跳来跳去,青苔湿润而阴绿。 六出白突然停了下来,对着一处叫了几声。 “汪汪汪。” “有东西?” 小白冲进雨里,过了一会儿,衔了一张成人巴掌大的纸回来。 朱标接过这张黄纸一看,发现上面画着足足一百来个奇怪的符号,颇有顺序,排成好几列,如同碑文般整齐有序,远看竟很像什么书法作品。 这时候它沾了雨水,湿答答得软成一瘫,又像是吸了水的软馒头,一碰就烂,墨水晕成团状四散,怎么也看不清。 这是谁的? 朱标皱眉盯着这张符纸,金色的光芒逐渐在眼睛深处聚集,闪闪烁烁,如同夏日河堤里明明灭灭的光点。 张中给的册子里虽然也有别的基础知识,符纸术法类的东西却一点也没介绍,因为他知道这东西朱标根本不必懂。 在那样的一双眼睛下,一切术法像被扒了底裤那样毫无遮拦。 朱标看着这张纸的时间越长,脸色就越难看,明明是小小的一个孩子模样,却早早有了不怒自威的气质,站在那里,就有上位者的威仪。 “小白,闻一下。” 朱标弯腰把手上的东西凑到六出白鼻子底下放了一小会儿。 六出白仔细嗅了嗅,撒腿就跑。 朱标紧随其后,看着它顺着气味跑进妾室居住的后院里,脸色就更加不对劲。 这张符是夺人气运用的。 究竟是谁带进来的? 异变突生 雨逐渐大了。 六出白撒腿跑着,模模糊糊成了一团白色的影子,在雨里隐约得像光。 泥水溅在它腿上,毛上结成小颗小颗的点子。 朱标在六出白停下的地方停下,他不喜欢身后有下人跟着,所以此时也不用担心有人发现自己。 竹帘半卷,雕花窗户里透露出隐隐的烛光,似乎是有人靠在枕上睡觉。 这是孙氏的屋子。 满天雨幕中,朱标的眼睛像是寒星,雨中的寒意似乎都在他眼里沉下,沉重的像一池湖水。 六出白也不叫,安静蹲着,过了有一会儿,才用嘴扯了扯朱标的裤腿,示意自己完成了任务。 “好狗。”朱标揉揉六出白湿乎乎的毛发,轻声道。 符纸在孙氏这里。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这符纸是孙氏故意带来放在马秀英院子里的,还是她也是无辜的受害者? 这是宅斗还是敌人下的手? 朱标能看清屋子里透出的血色,一块块都是巴掌大小,同样的符纸已被贴了满墙。 马秀英院子里的那一张大概是被浓厚的人气克制住了,就好像大吃大喝会被撑死一般。一张符纸而已,想要夺走她的气运,就像个笑话。 朱元璋的事业蒸蒸日上时,作为妻子的马秀英就是最大的既得利者,仅次于作为长子的朱标。 朱标照镜子的时候,能看到自己身上所聚的人气,只比马秀英强上一点点。 但即使孙氏的屋子里有这些符纸,即使她正在被吸取气运,也不能果断地推断她就是无辜的,苦肉计的可能有,做坏事被反噬的可能也有。 凡事要慎重而为。 不可轻敌。 其实这事情告诉老朱同志最好,让他处理也最方便。凭他的手段,用不着半天就可以找出人来,杀个血流成河,人头滚滚。 但是朱元璋现在不在,他外出征战去了。而朱标并不想把马秀英牵扯进去,他只是有个小孩子的身体,不代表思维和逻辑能力也成了小孩儿。 “去,把里面的东西都扯了。”朱标冷冷道,“别惊动人。” 话音刚落,白色的“闪电”迅速窜了出去,朱标在外面不过等了片刻,六出白就叼着厚厚的一摞符纸回来,将其放在了朱标手上。 这东西常人是看不见的,朱标是个例外,六出白是靠闻才闻出来的。 “还有没有了?” 白犬摇摇头。 “好,我们走。” 纸伞再次稳稳地遮住六出白,朱标快步走出院,寻到了最近的小厨房。 厨房里正烧着水,丫鬟婆子约莫正在别处忙,也没人看着,朱标弯腰从灶里拾出一支柴火,坐在屋檐的台阶上,慢慢点燃了这一摞厚纸。 火焰一舔舐上黄纸的末端,就立刻烧得摧枯拉巧,灰烬下雪一般向下落。 灰和着雨成了泥。 出去这里后,朱标随便逮住一个人,叫他去替自己去告诉沐英,就说今日的约定取消了,改日再约,然后在帅府里转起圈来。 朱标仔仔细细地把各个院落都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不对,心想还是自己的修行不够,若是可以,登高一望气,就能看出区别来。何苦是现在这样麻烦。 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 等的时候却还没有解决的方法。 朱标一连几个月都没有再出门,就呆在府里,恨不得能耳听六路,眼观八方。马秀英问起来,也只是敷衍过去,说最近修炼渐入佳境,有很大进步,没空出去。 时间就这样慢慢过去,一直到了孙氏生产的这一天。 朱标早起习字,刚把宣纸铺开,挑了一个玉质镇纸压在上方,门外就有人喊他。 那只总是在帅府晃悠的寒鸦落在窗户口,声音尖锐,大叫道:“她生了!她生了!” 六出白吓得一哆嗦,从自己的垫子上猛地跳了起来。 朱标单手稳住狗子,皱眉道:“说清楚一点,是谁生了?有特殊情况么?” 寒鸦组织一下语言,低声叫道:“是你让我看住的那间房子,那个姓孙的女人要生了!” “我娘呢?” 寒鸦道:“已经过去了。” “谢谢。”朱标点点头,拉开抽屉掏了一小袋包好的小米出来,示意寒鸦叼住,“麻烦你再替我看着些。” “好说好说。”寒鸦大喜,立刻伸头过去叼住米袋子,张开翅膀飞走。 孙氏生孩子,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朱标也没有进去看的道理。所以他只能悄悄从院墙爬了上去,在屋顶上等着,至于六出白——狗勾是哪里都能去的。 总没有人会怀疑一条狗的。 屋子里燃着炭,炭盆上烧着水,咕嘟嘟的冒着泡,显然已经沸腾。马秀英正坐在外面等着,李鲤给她奉了茶,端着托盘侍立一旁。 丫鬟和婆子们来回穿梭,手里拿着毛巾,不停端出一盆盆血水来。 孙氏躺在床上,满脸的汗水一颗颗滚落在床榻上,惨叫声在屋里回荡,高高低低地响着,声音里带着很重的痛苦,无论是谁来了,都能听得出来。 听到这样的声音,别说是屋里离得近的主人了,就是屋外的人都觉得脑子嗡嗡作响,心里好像也咔咔吱吱的有东西在响。 两个产婆攥着被子,用力扯着,撑出一个临时的帐篷来遮着孙氏,还有一个婆子拿着帕子,握着孙氏的手,焦急道:“用力!用力!” “有人参么?叫人切片参来!” “热水烧了没有?” “快了,快了!头露出来了!” 朱标在屋顶听着动静,心里也毛毛的,他虽然做好了准备,却也没什么万全之策,事发突然,如果真的出事,这就是他第一次和妖鬼之类的东西正面作战,实在很难不紧张。 底下还在慌乱,朱标恨不得动手掀开瓦片去看看情况。 “生下来了!生下来了!” 朱标听到一阵苍老的呼声,还没反应过来,目光就仿佛捕捉到一闪而过的红色影子,再想仔细看,已经来不及了。 是什么东西! 朱标立刻向下看了一眼,看到等在那里的马秀英没事,才马上重又扭回头来,盯着孙氏的房间。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里,婴儿已经被裹好,那两个产婆也已换了床被子盖在孙氏身上,将孩子放在她身边。 该死,究竟是什么? 门外的马秀英和李鲤两人一开始听着里面的惨呼,都是双眉紧皱,直到听见婴儿啼哭,才放下心来。 李鲤笑道:“看样子是生下来了,夫人别担心。” 就在这时,门被打开,产婆们急匆匆地出来,扑通一声跪了一排行礼,恭喜道:“母子平安,是个女孩儿。” “女孩儿?不错。”马秀英温柔道,“快起来吧,孩子还要拜托你们再照顾照顾,奶娘要过几天才能到。” “夫人讲的什么话,这是当然的事。” “小鲤,拿些赏钱过来。” 两位产婆高高兴兴地道谢,屋里屋外都是喜气洋洋的气氛,母女平安,刚才的事情好像真的只是错觉一般,青天白日下怎么会有什么邪祟? 朱标沉默片刻,又靠回到瓦片上。 生产动血气,孩子又是属阴的女孩,今天再不搞事实在不应该。现在看来时间还早得很,也许会是晚上——朱标想了想,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来,又取出一支碳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 门前,六出白蹲在马秀英身边,一边竖起耳朵听屋子里的动静,一边低头从她手里啃着糕点。 朱标轻轻敲了敲瓦片。 狗子的耳朵立刻高高竖起,头也直了起来,突然从马秀英身边跑走。 马秀英拍拍手里的糕点碎屑,失笑道:“冒冒失失的,都是主人教得好。” 李鲤道:“六出白怎么过来了,是不是少爷那边有什么事?” “他哪里会有什么事,多半在书房里练字呢。”马秀英拍拍裙子站起身来,“这里也没什么要忙的了,我们走吧。记得派人多来看看,这是重八的第一个女儿,你注意一些……” “奴婢明白。” 两人渐行渐远,声音也逐渐模糊,只留下两道影子。六出白也正好跑到朱标下方的屋檐处。 朱标把手里的纸折了几下扔下去,吩咐道:“小六,拿去给我娘。” 六出白衔起掉落在地的纸团跟了上去。 这次朱标真的学乖了。 他可不想再和鞋底子见面。 太阳朝着空中移过去,约莫是正午的时候,孙氏醒了,挣扎着睁开眼,摸索躺在身边的孩子。 “王妈?王妈……” 头上扎着蓝棉布的妇人快步走过来,俯下身擦着孙氏头上的汗,低声道:“小姐,怎么了?是不是渴了?” 孙氏道:“孩子怎么样?有没有……” 王妈笑道:“是个女孩儿,健康得很,不缺胳膊也不缺腿儿的,很好的。” “那就好。女孩好啊。” 孙氏是个柔弱的女人,确实是喜欢女孩子,没说什么假话骗人。也许别的姨娘会重男轻女,放在她这里却绝无可能。 “我抱抱她。” 王妈道:“好嘞,小姐小心些,刚出生的……” 这句话还没说完,窗户突然吱呀吱呀地响了起来。 窗下的丛草里,一道影子正匍匐在地,仿佛正在延长,一点点舔舐光的空间,想要进到屋里里来。 王妈的手一顿,疑惑道:“我记得我刚关好窗户。” 孙氏不太在意道:“也许是风,再关上吧。” 王妈道声好,把孩子放在孙氏旁边,快步走到窗边。 “小姐,幸亏刚才没有风,新生了孩子的人是不能见……” “孩子!我的孩子!王妈!” 突听一声凄厉的叫喊,王妈瞪大眼睛扭回头去,脸上还带着迷茫的表情,刚转过身去,就被一根红线死死地勒在脖子上,哐当一声倒在地上,软软地顺着墙滑了下去。 这边再一看,孙氏也早就不省人事,斜趴在床上,一只手向外伸出,似乎想抓住什么,现在却也只是软软地垂在床边。 床幔拂在她手边剧烈地晃动着。 床边不知道什么站定一个身着红衣的妇人,皮肤苍白,额头上青筋爆起,瞳孔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色,面上涂着大红色的胭脂和口脂,眼睛浑圆突出,这样的打扮之下,虽然可怕吓人,却竟然还剩些残缺可怕的美丽。 而她僵硬的脖子上,在喉咙的位置刻着一道红痕,好像是被彩笔划了一道,又好像是匕首捅出来的鲜血,竟然还在隐隐流动。 她用带着长指甲的手抱着的,正是一个襁褓,也就是孙氏想夺回来的东西。 妇人抱起婴儿,也不管她的母亲,也不管墙角的王妈,拔腿就跑,腾空而起,一掠数丈,穿过窗户逃了出去。 血红色的影子以极快的速度向帅府外逃窜。 所谓是阴风过境。 就在这时,瓦片上突然咯吱作响,一个矮小的影子落到地上来,用手一撑,踩着墙面上去,又翻身而下追了过去。 园子里的树木、桌椅、亭台楼阁飞快地后退,朱标跟在妇人身后紧追,以他如今的武功水平,也能追得上这些妖鬼之流。 朱标跟着这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越走越远,一开始其实是急于把孩子抢回来的,可是发现她迟迟没有伤人,反而要往外跑,也就起了跟着走的心思。 若是团伙作案,就会麻烦得很,万一留了什么后手,难免不会被偷偷阴一招。 跟着跟着,妇人跑到了菜市场去。 一到菜市场,妇人就换了身妆扮,摇身一变,也没什么特效,就换上了绿衣黄裙,怀里抱着孩子,边走边拍,好像真的是个好母亲。 朱标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绸缎衣服和娇生惯养出的没有茧子的双手,又看看菜市场的麻衣棉布,想了想还是又上了屋顶,悄悄地跟着追。 地上摆着许许多多的摊子。 卖猪肉羊肉的肉摊和卖白菜土豆的菜摊、卖彩色头花和布匹的首饰摊、药材摊子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 屠夫、老婆婆、年轻女子和许多妇人,挎着篮子、提着袋子、背着麻袋,在房子和街道里穿来穿去,到处都是大声吆喝的声音。 长街的尽头,有老农牵着一头黄牛,赶着一群鸭子过来。 熙熙攘攘正是众生百态。 妇人左转右转,进了一个破旧的院子里去。 这屋顶朱标要是敢踩上去,也就一定能掉下去。这样的茅草顶,没有被风卷走才真奇了怪。 他只有下去,在地上滚了一圈,努力让自己变得灰了一点,才蹭着木篱笆边跟进去。 茅草屋上的茅草全都离家出走了,只顽强地留了几根,七零八落地铺着,干巴巴且黄乎乎。 地下有个水窖一样的东西,妇人抱着孩子,轻轻拍着她,哄着她,钻进了这洞里。这孩子心也大,不愧是老朱同志的种,一声不哭,什么感觉也没有,就这么被抱了一路。 朱标想跟着过去,却听啪的一声,就被门关在了外面。 作者有话要说:  想不到写什么所以随便写一句的作话.jpg 秦淮河岸 朱标被关在了门外。 这“水窖”建在地底下,一阵阵往上吹着阴风,即使关上门,从门缝里露出来的风也寒冷无比,叫人的骨头缝里都刺痛。 恐怕是这鬼东西的巢穴。 现在她带着孩子进去了,朱标没有再隐藏自己的道理,当下就准备撞门。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冲进来一道白色的闪电,快得离谱,一个急刹车停在朱标脚边,把地都刹出四个坑来,噗噗地溅出许多泥土,正是六出白顺着气味赶来了。 朱标立刻用手向下虚虚一按,示意它别叫出声,又指了指那扇破旧的木门,喊它进去。 六出白会意,兽类的脚垫子上有肉球,走起路来悄无声息,自然在前面充当先锋。朱标紧跟着从半开的门后钻了进去。 门后乌漆漆的一片,风凄惨惨地嚎啕,好像被鞭子抽了似的,仔细闻闻,还有隐隐约约的土腥气。一条长长的土制楼梯,顺着门缝外泄进来的光向下延展,不知道尽头会有些什么。 朱标因为眼睛的缘故,在黑暗中也能看十分清楚,六出白嗅觉敏锐,也不怕黑,就这么向着下面赶。 妇人这边,一路都熟悉得很,直接顺着楼梯游走进了最底端的屋子,这地方从外面看着破旧不堪,里面却别有洞天。 地板是木头的,飘着清香,天花板上挂着层层叠叠的樱桃红、石绿、鸡油黄、烟蓝、大红等色的纱幔,四脚坠着绒嘟嘟的绣球,好像成熟的果实一般压在绳子上,向下垂着。桌椅板凳还有屏风都很秀丽,炉台上点着香,发出袅袅的香气。 乍一看如同彩色仙境,曼妙至极。 这样一个破败的地底洞窟,竟好像玉楼金阁。 孩子就被放在角落的绣床上。 妇人换了一身打扮,款款走过去,不看去看她的脸,还挺像是一位大家闺秀。她用水盆洗了手,拿手帕擦了擦,小心地抱起婴儿。 “乖乖,你饿不饿?” 婴儿动了动,突然大哭起来。 妇人赶紧把她抱起来晃了晃,发现不对劲,明白是尿了,于是打开布包,找了一片布出来,也不嫌脏,替她换了块尿布。 “乖乖,快睡吧,睡一会儿就天黑了。” 说着说着,她就咯咯笑了起来,嘴角咧开几乎到耳边,舌头吐出来直有几寸长,滴滴答答地流口水,淋湿了一片床褥。 也不知道她是饿了,还是高兴的。 “孩子,孩子,真不错。”妇人笑道,“这是我的孩子……不对,不是我的,应当是她的,她不能生,只有我能生!我能生……对,这是我的孩子……” 孩子看着她,竟然还不害怕,只吐了个泡泡出来。 妇人俯下身,对着她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喃喃道:“好香的肉。这人气也好重,不愧是朱家的孩子。” 帷幔深处突然伸出一只嫩白的手来,真是好像葱段一样的颜色,指节如玉,轻轻撩开水红色的纱,一步步走过来,走的是唱戏时才有的步子,如同一缕袅娜的清烟,柔软而妩媚。 她有一双含笑的大眼睛,嘴唇很薄,但是并不显得刻薄,脸上的肤色虽然发一点黑,却只会让人觉得更美。 她一出来,妇人的神智就仿佛恢复许多,嘴和舌头都收了回去,也不笑了,似乎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这副模样。 女人款款走过来,一手抚上妇人的背,一手摸上她的腰,整个人黏在她身上,神情温柔,眼神专注,眨也不眨地盯着妇人看,好像只能瞧见她似的。 妇人显然也很喜欢她,安抚地拍拍女人搭在自己身上的手。 “姐姐,你就忍一忍吧。”女人柔声道,“这孩子是要送出去的,不能吃也不能养着。若不是那些符纸,这孩子也偷不出来。” 妇人叹道:“你看她刚生下来就白白嫩嫩的,想必长大了也是个漂亮姑娘。我当然知道你说的话,但是……但是这孩子是我唯一看着生下来的。” 女人劝道:“姐姐可以等日后再看一个,拿来玩一玩,吃一吃,岂不是简单得很?” 妇人点点头,把孩子又从绣床上抱起来,刚要递给女人,就惨呼一声。 只见她的大腿上咬着一只白乎乎的狗。 六出白咬得相当用力,妇人腿上立刻渗出血来,阴湿了裤腿。 这血既黑又臭,连六出白也忍不下去,立刻松了嘴,转而又跳起来又去咬她别的地方。 朱标也掏出匕首来,拽着空中的丝绸,借力蹬了一脚墙壁,捅向女人的肚子。 女人先是一惊,随后又轻蔑一笑,不屑于匕首这种凡铁,后发现朱标眼里似有金色微光,捅的地方也颇为巧妙,才慌了神,立刻往地下一蹲,矮了半截,化作了原型。 只见那套鹅黄色的衣服涌动几下,噗的一声落在地上,里面突然钻出一条水缸粗的黑蛇,迅速盘了几圈,吐着信子去咬朱标。 原来是条蛇精。 她这样害怕的原因,也正是因为朱标扎的就是七寸。 她伸长去卷,朱标就躲,尾巴去抽,朱标也躲,在地上爬行,朱标还能躲。不管她怎样做,每次都挨不着他分毫,反观朱标,却次次都能瞄准七寸。 “你,你这小子。”黑蛇嘴里发出嘶嘶声,“这样重的人气……你是朱元璋的儿子?” 朱标不说话,打架还说什么话。 黑蛇看着朱标身上几乎凝聚成实体的人道之气,心里突然埋怨起妇人来,怨她也不仔细看看,就这样让人跟到家里。 心里虽然不满,嘴上却还是要抹蜂蜜的——“姐姐!姐姐!快来救救我!” 妇人却也抽不开身,她被狗咬得非常痛,只能回道:“这狗好奇怪,我抽不开身,它一咬我,我的功力都好像都被咬下来一口似的!” 女人暗道她没有脑子,连只没有完全成精的狗也搞不定,只有用尾巴重重一拍地面,加快速度,冲了过去。 朱标紧跟其后,匕首甩出去,正正好好钉在她的七寸上。 匕首扎得很深,几乎只露了刀柄在外面。 黑蛇痛得大吼一声,娇柔的嗓音再也不见,背上鲜血横流,顿时流了一摊,头却扭转过来,翻身咬住背上扎着的匕首,使劲一拽,把它拽了出来。 朱标心生警惕,人已经因为刚刚的动作跃到了桌子上,这下手也撑在桌面上,蓄势待发。 谁知道黑蛇拔出匕首来,用嘴咬着,一下子就扎进了妇人的心口里去。她显然还担心朱标的匕首不够厉害,又用自己的尾巴尖补了一下。 霎时间鲜血的血液溅在了墙上。 朱标傻了。妇人也傻了。 连六出白也傻了,呆呆地咬着妇人的腿,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下嘴。 黑蛇一击得逞,叼住下向坠落的襁褓,飞快地钻进层层叠叠的帘子里,轰隆一声,钻进洞里。 朱标瞟一眼倒在地上喘息的妇人,冷冷道:“我们追!” 这边黑蛇刚钻进洞里去,就化作了人形,光着身子,也不害羞,皱眉捂着腰后的伤口,满脸痛苦,倒有西子捧心的仪态和感觉。 但西子可没偷人家孩子,更不是蛇精。 洞里黑沉沉的,阴森黝暗,流水的潺潺声像是一缕烟,在耳边沉沉浮浮。 黑蛇抱着孩子,施了个法术让她禁声,抬腿就往水声处响起的地方走。她虽然听不见朱标和六出白的声音,心里也清楚他们一定追在后面,于是也顾不得管自己的伤口,任由血滴了一路,就只管往前冲。 天已经黑了。 云雾中,月光流出一条线来,正好洒在刚钻出来的黑蛇身上,月华滋润下,她的表情明显轻松几分。 流水声突兀得变大,好像是瀑布般轰鸣作响,夜色中,秦淮河的水如天河般奔腾。 黑蛇舒出一口气,左看看右看看,准备过河去逃窜。 这城里肯定是呆不住了,先不说能不能逃过那小子的追捕,天亮以后,自己这种妖类不方便出门,他一去军营调动士卒,日头加上阳气一冲,再扎一次七寸,可就要死了。 这样想着,黑蛇就准备找找桥或是湖边停泊的小船,四下一扫,她的眼睛突然一亮,瞧见河中有好大一块白石头。水流再怎样湍急,这石头也纹丝不动,在月下闪烁着柔和美丽的光芒。 很不错!若是踏着这块石头过去,就可以跃到河对岸,不需过桥,也不需划船,省力又迅捷。 黑蛇心里下定决心,过了河就用法术炸了这块石头,好拖延时间,也抹去痕迹。 “女人”用同样嫩白的脚在地上跑起来,踩着河岸的泥土,纵身一跳,轻飘飘的好像三两棉花,若是有寻常人在一旁看见了,恐怕会跪下直呼天女下凡。 等到石头就在脚下,黑蛇却突然觉得不对劲,觉得这石头未免也太软了,竟还带些温度。 突然之间波涛浪涌,石头剧烈地抖动起来,一双眼睛从河水里诡异地升起,死死地盯着黑蛇,踏脚处一翻面,本就受伤颇重的蛇精惊呼一声,猝不及防之下,半截身子都掉进水里。 她手里的孩子自然也是脱手而出,一离开她的手,受到惊吓,就哇哇大哭起来,声音放出来,在河面上飘荡。 眼看这孩子也要进到水里去,水面上突又冒出一个硕大的黑影,黑影上又有一道细长的影子,嗖的一下拉长,再缩回来时,孩子已被放在岸边。 黑蛇入水后迅速化为原型,伤口经水这么一泡,细细密密地发疼、发涨,鲜血变本加厉地流出来,染红好大一片水域。 透过剧烈的水花,能看出她大约是在翻滚挣扎。这时她想叫也叫不出来了,要是开口,只会是咕噜噜地灌一肚子水。 朱标这时正好从洞里追出来,看见孤零零躺着的襁褓影子,瞳孔一缩,金芒毕现,幸又发现人没事,才放下心来。 河里后出现的两道影子,这时已合力擒住黑蛇,一前一后顶着它,将它顶上岸来。 “乌品、宁万?” 两声应答响起,一只乌龟、一条泥鳅先后爬上岸来,一甩背,将这条水缸粗的黑蛇重重地扔在了地上。 朱标一看,发现蛇已经死了。 她扭七扭八地倒在地上,身上粘着海草,鲜红的蛇信子吐了老长,虽然还在不规律地抽搐,但确实气机全无。 宁万在河岸的泥里扭了扭,才嘲讽道:“想和我们在水里动粗,这不是找死么?” 乌品道:“大人,那婴孩可是您的亲属?” “是我妹妹。” 宁万嘴笨,支支吾吾半天,想出来一句:“恭喜恭喜。” 朱标突然发现它们每见自己一次,拍马屁的本事就长一次,态度也更殷勤一些,当下也没有细想,念头一闪而过,并不顾得上深究。 乌品继续道:“这黑蛇……在下这才反应过来,我们把她直接弄死了,会不会坏了您的事?” 朱标叹了口气,又看一眼孩子,沉声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扎了她的七寸,这东西本就活不长了,落到水里被你们轻轻碰碰,都可能死的。” “那就好。”乌品道,“我们两个出来是找大哥的。” 宁万道:“自从上次被道长喂了酒,大哥已经学坏了,经常夜不归宿,出来鬼混,在河上乱飘,每次都靠我们俩出来拖回去。” 河面上纹丝不动的白石头听见大哥两字,伸出鳍来挠了挠肚皮,打了个酒嗝,又翻了身变成黑石头继续睡。 原来这白白的一面是鱼肚皮。 朱标拍拍六出白的头,叫它先去陪着婴儿,别让她着凉,自己则蹲了下来,也不嫌脏,在蛇身上摸索起来,快准狠地拔起一块鳞片,连皮带肉,血呼刺啦的。 宁万狠狠地打了个寒颤,身上一凉,好像自己的皮也跟着没了一块。 小小年纪的,还真狠,不愧是殿下也看重的角色。 朱标摸了摸,从鳞片里掏出一张遍布污血的符来。他用袖子擦了擦符纸,看着那露出来的一行字,一字一字念出声:“酆都令?” 宁万探着头看了一眼,好奇道:“酆都令是什么?” 朱标一愣,问道:“你不知道酆都?” 乌品突然出声:“在下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酆都?”朱标这才奇怪起来,皱眉道,“你们既然不知道酆都,那么鬼魂轮回,往生轮转,都要去哪里?” 宁万道:“有功德或是怨气,就化鬼,化鬼以后,岁命到了,就自然消散呗。” 朱标还想再问,就因为猛然响起的犬吠声住嘴。 回头看去,一个穿着月白斜领宽袖衫的中年男人正站在水边,任由六出白对着他叫。 他缓缓抬头看了看明月,才低头慢慢道:“不错,这世上,是没有轮回转世之所的。” 朱标问道:“你是谁?” 文士一笑,拱手道:“在下刘基刘伯温,见过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加更! 更文的字数码字根本补不过来啊可恶。 一统江山刘伯温 朱标吃了一惊,却没有说话。 刘伯温把手收进袖子里揣着,微微前倾,礼貌道:“阁下可是帅府的公子?” “在下朱标,见过先生。” “哦,原来是元帅的大公子。”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来,从中抽出信纸递给朱标看了看,“元帅请我来做个军师,更深露重,城门已关,我本来是打算从这河上过来的,没想到会正巧遇到此事。” 这一番话,已经把他的身份,来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都交代清楚了,顺便还放出了不低的善意,表明了自己的立场阵营,光看这种表达能力,就已经不负盛名了。 朱标看完了信,认出这是老朱同志的笔迹,把它还回去,又问道:“那么先生就是那一位青田的刘伯温?” “正是。”刘伯温笑道,“想不到我这点微薄的名声,连公子也听说过。” “青田刘伯温的名声,没听说过才有问题。先生不必妄自菲薄,能被家父请过来,可见您的本事即使是家父也认可的。” 其实刘基并不是个特别喜欢笑的人,所以自我介绍后也就恢复了淡淡的表情,静静看着朱标,不断暗中观察。 这位大公子年纪不大,本事却显然不小,而且思维敏锐,警惕心强,礼仪言辞得体,说是早熟也有些不足,只能用天赋异禀来形容。 对于这些表现,刘基心里当然是很高兴的,这是他即将效忠的主君的儿子,当然越聪慧越好,谁都想要基业万代传递,永盛不衰。唯有一件事,让他实在纳闷——朱标身为朱元璋的儿子,沾染如此厚重的人道气运,竟然可以修炼? 这边他心里疑惑,那边朱标也是一样。他对于刘基所言的“没有轮回转世之所”而感到惊讶,但是现在并不好问出来,还是先善后为好。 朱标又行了一礼,转身对乌品道:“这蛇的尸身你们先带回去吧,我这里不方便留下。” 乌品瞅了一眼刘伯温,按下自己对这类术士的厌恶,慢吞吞道:“大人不需要再看看有什么线索么?” 朱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乌品恍然大悟道:“是在下忘了……那我们这就告退。” 宁万心里疑惑,想问问自家二哥到底是忘了什么,眼睛又怎么了,为什么要指,最后还是硬憋回去,只是晃了晃脖子。 朱标自然瞥见它的动作,心里感叹乌品嘴巴严,说道:“好,今天这件事,我有空就会去找你们商量,或者托人送信过去。” 乌品与宁万一起点点头,在夜色中驼起黑蛇粗长的身体,勾着那块不断吐泡泡的大白石头游走了,远远看去,像是坠着泡沫的小型轮船。 而襁褓里的婴儿,除了换尿布时、被扔出来时哭过几声,其它时间都睡得很熟,动也不动,真是遗传老朱同志的基因,心理强大得过分。 朱标把她抱起来,从衣服上扯了几块不重要的布下来,思考片刻,把这孩子绑在了六出白背上。 六出白本来还想抖抖毛,现在就僵硬得好像一块石膏:“……汪?” 朱标按住它,微笑道:“不用担心,你可以的。” “汪汪汪???” 某些时候,朱标是真的不打算做人。 稳扎稳打地打了结,朱标拍拍六出白的脑袋,鼓励道:“走些偏僻的地方回去,去找我娘。” 六出白没有办法,只能听朱标的话,慢慢走了。它本来是一只狗,现在却被当作马用,摊上这样的主人,也是倒了大霉。 刘伯温并不干预朱标的安排,好像透明人一样站着,等所有“人”都走光了以后,才看向朱标。 朱标道:“先生可愿跟着我去重探这妖怪的巢穴?” “可。” 地下洞穴依旧水声潺潺,相比来的时候,头顶的石头全都湿漉漉的,也许是因为斗法毁坏了部分地面的原因,开始往下滴着水。两人走了一小半路,衣服就湿透了。 夜已经深了。这处密道并不被外面那越来越亮的月光所影响,依然漆黑如墨,朱标不需要火光,刘基也没有提,他们也就这么走了下去。 走着走着,刘基突然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点出一个小火苗来照路,说道:“公子,请看这根火折子。” 朱标拧着衣服下摆和袖子上的水,刚拧干,又眼见它湿了,沉甸甸的坠着,只好叹了口气,突听这句话,侧头去看他手里的火折子。 这只火折子表面上倒也没什么特殊,土黄土黄的,巴掌那么长,只是在持续稳定上似乎比别的同类高了一筹。 刘基把散发着莹莹火光的棍子向前一伸,准确地接到一滴水。 水珠落入火光中,发出“嗤”的一声,瞬间被火吞噬,连青烟也没有冒。 朱标歪头看了半晌,迟疑道:“我似乎能见到火折子上站着一只鸟的虚影,白喙青质,且有赤文。” 刘基道:“不错,正是如此,看来殿下的眼睛果然神异过人。” 他这样说着的时候,神情也是平和沉稳的,似乎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朱标已经在他面前指过自己的眼睛,更早的时候,还用这双眼睛找过鳞片里藏着的符纸,压根没有掩饰过什么,刘基这等人物能察觉也就不稀奇。 想起自己不靠谱到极点的师父,朱标问道:“不知道先生有没有听说过这眼睛的消息?” 刘基坦然道:“没有,在下只是觉得神异罢了。” 他话锋一转,又道:“公子方才看到的鸟类虚影是神鸟毕方,这根火折子是用一块木头上削下来的木屑做成的。” “这块木头就是毕方曾经站过的树枝?” “对。” 朱标沉默片刻,盯着近在眼前的露出光亮的出口,问道:“先生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想让我知道您有多博学?” 刘基也停下脚步,笑道:“博学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就是能力。再也没有比展现这两样东西更让人能赢得信任的事了,在下还是想要立稳脚跟的。” 火折子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收了起来,走到洞口的时候,它早就不再是唯一的光源,那个布满绫罗绸缎的房间里点着许多的油灯,透过缝隙射出来,投下了一大片晕黄晕黄的影子。 这片影子扫在刘基的身上,朱标能比刚刚在月亮下的时候更清楚得看清他的样子。他脸上的笑容不深,但是带着举重若轻的意味,好像什么事都逃脱不了他的手掌心。 人越成熟,身上就越会多出一种成熟的魅力来,刘基精通天文、数理,加之文采斐然,自有儒士的斯文,兼修星象占卜之术,就又带着道士的洒脱,连脸上续着的胡子,都似乎比别人的更好看。 在仪态这方面,朱标确实没有见过能够超越刘基的人。 行动之间给人以白云初晴,大河前横,落日气清之感。 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这句流传下来的话也许在前世有所夸大,可在现在这个世界里却变得很有可能。 朱标突然有呼叫老朱同志做外援的冲动,他自己未必是气运之子,但说一句气运之孙估计没问题。 拼爹他还是输不了的。 刘基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说道:“在下虽然不明白公子为什么可以修行,但是敢下定论,用不了多久,我们之间的水平就会相差无几。” “……先生说话真直率。”朱标爬进洞里,站到房间铺着的木地板上,拍了拍手心里刚沾上的土。 他竟然就这样把自己不明白的问题说了出来。但是朱标选择避而不谈。 他的办法和手段虽然还有点稚嫩,但是却已经在逐步和老朱同志学习了。作为上位者,想不到怎么解决一件事的时候,干脆就不解决,不说话。 用专业术语来讲,叫做无为而治、留中不发。 用朱标自己总结的话来讲,就是装出一个似是而非的,模模糊糊的样子来,这样别人就会怀疑自己,进而不再提问,或者会直接迪化。 所以朱标反而问道:“那么先生又为什么想赢得我的信任?为人臣子是该对主君忠心,可是我爹还春秋鼎盛,膝下也不只我一个儿子,过早投资可不明智。” “算不上投资。”刘基双手背负,缓声道,“公子是嫡长子,年纪虽小,却已经足够优秀,在下若是元帅,一定会看重公子。这个时候有了表现,也算是投名状。”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话里夸了自己一顿,又说自己是“保皇党”。 老妖怪一样。 屋里一片凌乱,蛇精用身体压出来的沟壑还在,坑坑洼洼的,痕迹前方就是妇人的尸体,鲜血自中间向两边流去,左边的绣床和右边的大小家具都有沾染。 看着地上横死的女鬼,朱标也不想再和他打机锋了,蹲下来撇开她覆在面上的长发,盯着脖颈看了半天。 刘伯温也四处看了看,在屋子里走了走。 朱标踮着脚尖从头顶扯下一块丝绸来——那段青绿色的布料顿时变得像被咬了一口。 用布裹着手,朱标攥紧两指,从妇人尸身的脖颈上抽出了一根纤长的红线。 这根红线又长又细,朱标拿匕首削了一截床腿,用它卷着,足足卷了二十来圈才到了头,然后用油灯烧断。 孙氏房里的王妈正是被这东西一勒才晕倒在地——她没有死,想来是因为当时是白天,再加上帅府的气运对这只鬼的镇妖作用,叫她不能害人。 这是一只产鬼。 产鬼是难产而死的女子所化之鬼,照理说,在孙氏生产之时,她就该将这根名为血饵的红线伸入孙氏的腹部里勒死孩子,再多拉扯几次,孙氏也就跟着死了。 这该是产鬼这种鬼的本性,就好像是水鬼会拉人下水一样,产鬼就该阻人生产——但她不仅没有这么做,反而等孙氏生下了孩子,才抱着婴儿运遁,之后更是与蛇精谋合,要把孩子送出去…… 说这里面没有事儿,无论谁都不会信。 “先生教我。” 朱标恭恭敬敬地给刘基弯腰行了个礼。 刘基一愣:“教什么?” “先生所言的轮回转世之所是什么意思?” 刘基暗赞一声,这样简单基础的问题也需要提问,让他更确定了朱标无人教导的事实。 先不说这个错误的判断会不会让张中在遥远的地方打个喷嚏,刘基自己心里却是很高兴的。 他自认为学富五车,可测古今,又通星象风水,是千年难得一遇的人才。但是为人耿直、嫉恶如仇且不耐烦琐事。加入朱元璋的阵营是为了一展抱负,可这样的性格也许不会得到重用,得不到重用,又如何实现理想。若是再被别的同僚陷害了,也不能辩解清楚,就实在是太冤枉了。 要是可以教授大帅的长子,对他进入权力中心的计划无疑是很有帮助的。 为万世开太平,刘基自认为做不到,但为生民立命,他还是想试试的。 一直以来,刘基的目标就是平定天下、济世救人,为了这样的理想,他也总算在以前的时间里,与元廷腐败官员的磕磕碰碰中学会了一些为官之道。 但要问刘基为什么不干脆改一改自己的性格,伪装一下——自然是不乐意。 他不乐意改变,对自己的性格,刘基很满意。 他是一个很典型的,清高的,坚韧的,擅长忍耐的,懂得欣赏自我的文士。 所以老妖怪这一点,朱标其实想差了,真正的老妖怪他只看见过一个背影,那就是那天从朱元璋书房里出来的李善长。 “意思就是,阴曹地府,黑白无常,通通都是没有的。”刘基道,“如那位泥鳅兄所说的一样,鬼类到了时间,只会自然消散罢了,就算要入轮回,也只是入万物的轮回,将自己一身鬼气再度化为万物之灵气,归入循环之中。” “魂灵不会转世?” 刘基道:“不会。” “照先生说的话来讲,新生婴儿的魂灵又是从哪里来的?” “母体孕育孩子的肉身,孩子自然吸纳天地灵气形成魂灵,这样出生时就又是一个人了。” 朱标满头冒着问号:“鸡鸭鱼狗死后的魂灵消散,是不是也有可能再聚集起来投人胎?” “不错。”刘基道。 这样的理论和朱标想像中的很不相同,但它虽在意料之外,却也不是不能理解。无非是阴曹地府、天庭神将之类的机构消失罢了,自己作为一个未来的皇帝,若是以掌权者的身份来看这些问题,有这两个机构并不是好事。 倒是自己……现在构成自己魂灵的,究竟是天地灵气,还是一个与别人都不同的魂魄呢? 我要是死了,还会不会变成鬼?会不会化作灵气消散? 朱标有点头大,这种带点辩证的东西他实在不擅长,光是想一下死了的自己还是不是自己,失去□□的灵魂又还算不算个人这种问题,就让他感受到了思考忒修斯之船悖论的痛苦。 还是着眼于实际吧…… “这只产鬼违背本性,那只蛇精又要偷我妹妹,显然是背后另有主使。”朱标集中精神开始分析,“她藏着的那张符纸上面的确写着酆都令,既然没有阴曹地府,难不成这个酆都是假的?” 刘基道:“也许指的只是巴子别都。” “巴子别都在川蜀,未免太远了。” “那么就是自封的酆都。”刘基道,“可以找出一座城来,管它叫酆都,也可以找出一个府邸来,管这宅子叫酆都,随便找个人,也可以叫他酆都。” 朱标愣了愣,竟然觉得很有道理。 刘基整了整衣服,又把手塞进袖子里揣着,低头漠然看了看地上的女鬼。 这鬼青筋暴起,身下的鲜血已发出恶臭,死状凄惨。 鬼也是能死第二次的。 “等在下向元帅报到后,就起卦替公子算上一算。” 第二位师父 这个时候已经是初夏了。 屋里点着灯,马秀英坐在桌前,月光从她背后的纱窗中倾泻下来,照在她的侧脸上,让她的脸看起来处于明灭之间,模糊了神色,也看不清表情。 李鲤抱着刚被救回来的孩子侧立在帷幔旁边,皱着眉轻轻拍着婴儿。 六出白蹲在门口,舔了舔鼻子,眼睛瞄着因风而跳动的灯火,过了一会儿又去瞥外面疏疏朗朗的几颗星星,一声不吭,有心想叫也硬生生憋了回去。 它可是一只很会看气氛的狗勾。 过了有一会儿,李鲤见孩子睡着了,才轻轻出声唤道:“夫人……” 马秀英嗯了一声。 “奴婢是不是该先把小姐送回孙姨娘房里?”李鲤问道,“听说她们那边已经闹了很久,孙姨娘一直在哭,还闹着要上吊,据说房里那位王妈也还没醒,昏得死死的,泼了水也没用……” 马秀英道:“留下吧,那边手忙脚乱的,把这孩子送过去也是徒劳,不如这边清净。” 李鲤点点头,刚想说话,马秀英就继续道:“何况标儿还没回来,我们弄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能乱做事情。” 提到朱标,室内压抑的气氛顿时又沉重一些,空气好像凝固一般的有重量似的向下压。 过了半晌,马秀英才继续道:“他早上时让小白拿了一个纸条过来,说要出门去找英儿,一上午就都不见人影,我还在心中为他开脱,想着他许是去的地方远了些,直到中午孙氏那边有人来报说是孩子丢了,我才明白不对……” 马秀英的头一阵一阵的刺痛,那是气的,所以她缓了口气才接着道:“现在半夜了,他又让小白把孩子送过来,自己还是不知道在哪里鬼混,真不知道这兔崽子一天到晚都瞒着我干了些什么。” 李鲤立刻道:“这说明少爷智勇双全。” 马秀英道:“他?就他还智勇双全?我看倒是和他爹一模一样,做起事来鲁莽极了,不要命!” 谈话间,六出白突然动了动鼻子,转过身去,一溜烟跑出去了。 再回来的时候,朱标已经跟在它后面。 马秀英本来计划着要竖眉毛,嘴里也早就想了好些骂人的字句,等她真的看见朱标的时候,心就软得像一团棉花,凶狠地跳也跳不动,看见他衣服上的血迹和灰尘时,更是连眼神都化作了担忧的柔软的水。 朱标疲倦道:“娘,我回来了,妹妹怎么样?” 马秀英柔声道:“妹妹没事,标儿,你现过来,让娘看看你。” 李鲤心里虽然也担心,却忍不住无声笑了起来。 朱标乖乖走过去,还没完全到地方,就被马秀英裹着大袖子抱住,硬生生拖了过去,靠在她怀里。 她的手也摸上了朱标的头发。 “你这一身的血是怎么回事?受没受伤?今天是不是没吃饭?” 朱标只马上道:“什么也没吃,早起出门的时候喝了杯茶。” 马秀英立刻道:“小鲤,去给弄些吃的来,孩子先放到偏房去吧,找人看着。” “是。我给少爷弄点粥和小菜过来,这东西做起来快。” “嗯。” 等李鲤出去,马秀英才继续问道:“是谁把孩子带走了?精怪还是人?你是不是追过去了?” 朱标道:“唉,娘啊,我和你说,这事奇怪得很……” 马秀英面无表情,淡淡道:“那就长话短说,说明白了,奇怪也没关系,娘听得懂。” 朱标回忆起马秀英单手提他的日子,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把实话从肚子里又提出来,做了交换。 听完整件事的过程和细节,马秀英沉思一会儿,才道:“这事得告诉你爹,让他拿主意。你和那位刘先生的想法都有道理,但毕竟不准确。” “不准确?” 马秀英道:“不如你爹这个当事人准确。天下的女娃那么多,今天也不是什么特殊日子,那鬼和妖精怎么就专门盯着你妹妹偷?” 朱标道:“娘的意思是——他们冲着我爹来的?要夺走的其实是我爹的气运?” 马秀英道:“也不一定,许是孙氏的仇人也说不准。她是马世熊的义女,可能得罪过人。” “酆都呢?娘怎么看?” “不清楚。”马秀英道,“我看你那位刘先生对于此类事情好像懂得多,你可以多问问他。你爹把他请过来,他也愿意来,以后就是朱家的臣子了,是应该的。” 朱标点点头,犹豫了半天,发觉马秀英已经恢复平静,甚至还变得有些漫不经心,忍不住问道:“娘,你不担心么?” “担心什么?” 马秀英朝厨房亮起的灯看了几眼,心里在想着不是别的,而是她的孩子的粥。 “担心妹妹和爹啊!” 马秀英笑了:“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他们只敢偷偷摸摸地过来,说明还是怕你爹。不敢走正途,用些歪门邪道,就说明还是你爹占上风,我怕什么?” 李鲤这时候正好掀开帘子进来,闻言笑道:“少爷,夫人可是大风大浪里过来,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跟着老爷什么都见过了,怎么会这样容易担心?” 马秀英接过她手里的粥,拿着白瓷勺子搅了搅散热气。 “夫人呀,也就是刚刚和那天晚上慌了点神,都还是因为少爷你呢。” 朱标愣愣地看过去,马秀英正抬手替他尝了尝粥的温度。 三人无话。 六出白趴在地上,渐渐睡着。 到了快天明的时间,朱标才从屋里出去,来的时候他的衣服脏了,肚子也饿了,出来的时候干干净净,还填饱了肠胃。 走到院子中间,朱标觉得自己脱离了马秀英的监视,就摇身一变,疲惫也没有了,眼睛重新明亮有神,脚步也轻快起来,一点也不像是熬夜追击的人。 他的武功并不是白练的。 六出白跟在他身边,四条腿也翻腾得挺快。 疲惫只是糊弄母亲的小把戏罢了,虽然马秀英并没有被糊弄到,但她也的确是心疼了,从两边的结果来说,还是双赢。 今天晚上,朱标是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母亲的智慧与胆识,马秀英平时对他的衣食住行都很关心,几乎事事亲自操办,但对他的学习又放得很宽,从今天的事情来看,她对于朱标出去冒险竟也是毫无意见的。 她只是担心罢了。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毫无底线”的慈母与睿智勇敢的女性的结合。 毫无底线来自于无私的母爱,睿智勇敢来自于幽暗艰苦的过去和丰富多彩的经历。 朱标沐浴在月光下叹了口气,他想到了书上所有的关于长生不老的故事,顿时明白了人类对时间的追求为何总会那样执着,有些时候死亡并不可怕,看着认识的在乎的人离开才叫人害怕。 他现在才八岁,就开始思考怎么长久地留住亲情了。 不同于前世的是,这些想法都有可能实现。 当然这些都绕远了,朱标还需要锻炼,要接手庞大的帝国,他还显得太过稚嫩,不求达到朱元璋的水平,起码要和自己的母亲持平才行。 初升晨光从上至下,浮过应天城宽阔的城墙,漫过秦淮河的画舫与数万早起的熙熙攘攘的民众,卷起整座古城的人道生气抵达帅府。 一只手撑在树干上,稳定得像块石像,上方安静地垂着乌黑的袖子。 朱标似有所觉,侧身道:“吴策?” 木叶簌簌响了几声,吴策从树上掠下来,恭敬拱手道:“属下在。” “你一直在这里?” 吴策笑了笑:“不,属下本来是在办大帅的一件事,突然听说府里出了事才赶过来的。” “嗯……”朱标沉吟道,“你什么时候到的?” 吴策笑眯眯地道:“在六出白回来的时候。” 一边说着这句话,他还一边低头看了看蹭在朱标腿边的白色狗子。 六出白凶狠地瞪起眼睛,发出警告的低吼声,浑身的毛发都小小的炸了一圈。 朱标瞥一眼吴策,他还是老样子,笑得很奸诈阴险,却带着那股子很恭敬的味道,有种莫名其妙的忠心感觉。 “父亲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属下不知。”吴策道,“但是约莫着也快了,属下这次回来,还带了别人。” “带了谁?” “公子您的师父。” 吴策说完就又补了一句:“是普通的师父,教习诗书的。” 朱标有点惊讶,但一想其实也是时候了,于是点点头:“你忙吧,多注意帅府的安全。” 吴策深深地低下头去:“是。” 修整了一番,第二天下午朱标才发现这普通的师父一点也不普通。 李善长是个什么都会一些的人才,只要是老朱同志想要的,他都能想出办法弄来一点。包括人才。 这一年就是个人才丰收年,刘基、宋濂、章溢、叶琛都被他推荐到了应天府来,这里面的宋濂,就是朱元璋安排给朱标的师父。 朱标所知道的关于宋濂最著名的作品,就是那篇《送东阳马生序》,他上初中的时候背了好久,现在一提起来,也满脑子都是句子,还是忘不掉——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 写得很好,但是真的好难背。 到了马秀英特地吩咐收拾出来的地方,宋濂早已经等在了里面。 他今年已经五十岁了,对古代人来说不是个年轻岁数,但是在这灵气充沛的世界里,倒也就算不上是个大岁数了,可以说是不上不下,胡子白了一些,头发也坠上雪花,腰杆却还挺得笔直。 也许是为了留下好印象,宋濂把自己收拾得特别干净,着装也很整洁,有些长的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嘴抿得很紧,把下颚的线条都连带着绷紧了,朱标一进来,他就瞪起了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这是天生的好师父。 朱标赶紧弯腰鞠躬行了一礼,努力让自己的恭敬信号四散出去:“弟子朱标,见过老师。” 看到他是个懂礼听话的孩子,宋濂的表情才柔和一点,回应道:“起来吧。” 书房里简单的放了三张桌子,一张是朱标的,一张是宋濂的,还有一个放着书本笔墨等的教学用具。 窗边有几盆花,简简单单的,不艳丽也不过分素净。墙上挂了山水画,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 宋濂打量朱标一番,满意道:“公子请坐。” 朱标立刻道:“师父先坐。” 情况特殊,得各论各的,就好像你管我叫哥,我管你叫爹一样。朱标是上位,但是宋濂又是老师,宋濂不可能太过逾越,朱标也不可能太过放肆。 但是放在宋濂这边,他可以适当得只做一些表面工作。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先不提感情的问题,是否尊敬师父会严重影响一个人的名声,何况师徒在古人眼里简直是不能更加可靠的关系,朱标拜了宋濂为师,相当于他们已经永久的捆绑在了一起。 宋濂搬来几本书,朱标一本他一本,念道:“《诗经》、《礼记》、《春秋》,先学这几本。” 他突然又道:“嗯……想必公子已经学过三字经论语等书了?” 朱标道:“学过了。” “字呢?有没有临摹过帖子?练得怎么样?” “临摹过了,练了一些唐人的帖子。” 宋濂考了朱标几句,发现他都回答得很好,不由更加满意,抚须笑道:“很好,公子的基础很是不错,等五经稍稍学过了,就可以学些史记等书。公子不需当官,也不需学得太过明白,学这些东西主要还是为了明智。” 朱标松了口气,看来宋濂并不是特别迂腐的文人,不仅懂得因材施教,还会挑选重点来教,自己的学习生涯应该不会特别痛苦。 他这么想只是因为他学得不错,又听话的原因。等到朱樉、朱棡上了学,宋濂被派了临时教书的任务后,怕是能被他们气个半死,老朱同志的鞋底子到时候也就又会多出除了走路以外的任务。 两个人磨合了一下午,对彼此的初次印象都很好,一个因为师父的才学更加尊敬,一个因为徒弟不骄不躁更加满意,愉快道别后各自朝不同的方向走了。 还没进院子,六出白就甩着尾巴出来迎接朱标,舌头吐出来喘气,蹦哒着去蹭朱标的腰。 朱标狠狠摸了摸狗头上的白毛毛,心里想着明天早点起来去见见刘基。 翌日有雾,露水结在落叶上,湿漉漉的铺了一地。 小厮来报说朱元璋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是宋濂哒! 幕后黑手 “标儿,来,让爹抱会儿。” 朱标木着脸躲开沉重的父爱,闷声道:“爹,我已经长大了,你可以去抱三弟。” 朱元璋瞪眼道:“那能一样吗?过来!咱就要抱。你是咱的儿子,不让咱抱让谁抱?” 这是喝了酒在犯浑。 有人喝了酒会倒头就睡,有人会大发脾气,还有些会性情大变。老朱同志喝酒以后容易上头,明显变得比平时幼稚一点。 马秀英端着一碗醒酒汤过来,有心给朱元璋灌下去,见他摆出一副气鼓鼓的样子捉弄儿子,无奈道:“重八,来,你先喝了这碗汤再说话。” 老朱同志接过碗,看也不看这是什么,直接一口闷了,笑道:“妹子啊,这次咱出去,平定了一些地方,也安排了一些将领,别的不说,地盘起码是稳定了。” “我知道你是打了胜仗回来的,不然也不会大早上就喝酒。” 朱元璋道:“咱手下都是些大老粗,喝起酒来恨不得用缸喝,那舀酒的勺子,比藤上的葫芦都大,咱要不是他们的老大,怕是能喝到栽过去,醒来时发现头在土里。” 马秀英被他逗笑了,边笑边替他挂衣服。 安抚了自家妹子,交代了情况,其实朱元璋也是变相安抚了自己,他的这些话没人可以听,也不会让别人听,只有回到他自己的“家”里来,才会向外吐露,吐露出来了,精神也就变得平和稳定一些,少掉战场上拼杀的戾气。 心事让别人知道,有时也会让自己觉得安心的。 老朱同志一安心,就开始继续针对朱标。 “你娘抱你可以,咱就不行?” 朱标躲到桌子对面去,反驳道:“娘也不能抱,爹你是从哪里看见过娘抱我的?” 朱元璋道:“这……咱不记得了,反正她就老是抱你,还不让咱抱——怎么了,就算你娘一次也没抱过,还关咱什么事?” 马秀英笑呵呵地坐在不远的椅子上,沏了壶茶看他们父子两个闹腾。 朱标转移话题道:“爹,我有妹妹了。” 朱元璋下意识地回头,去看马秀英的肚子,喜道:“妹子,你什么时候怀的?怎么也不和咱说一声?” 这酒的后劲未免也太大了,朱标立刻切断老朱的幻想,出声道:“是孙姨娘生的妹妹,就是前几天的事。” 朱元璋高涨的情绪以肉眼可见的态度减退下去,带着点疑惑,问道:“孙氏?” “对!”朱标道,“爹,你给妹妹取什么名字?” 这个年头重男轻女,很多女孩出生,父母对其不重视,几乎不给取名字,又或者是取了名字也没人喊,多叫些小名。 朱元璋虽然不会不给他的女儿取名字,但是取起来估计也不会快,可能要过很久才会取好。 朱标这么做,是想通过这个方式来让孙氏的日子好过点,名字取出来以后,后院的人就会知道朱元璋还是看中自己的女儿的,才不会轻视她们母女。 朱元璋沉思起来,琢磨道:“女子文静点好,还记得你奶奶在的时候,她总想着……” 他突然住了嘴,沉默片刻后道:“叫朱镜静吧。镜子的镜和安静的静。” 回忆与现今交织,汤水起了作用,朱元璋的酒也醒的差不多了,头脑一清醒,想起正经事来。 “标儿,咱收到你娘消息,说镜静被——鬼偷了,是怎么回事?” 朱标把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朱元璋认真听了,结合马秀英在信上告诉他的内容,立刻就把事情掌握的七七八八,问道:“你怎么看?” “我……”朱标反道,“这还是要看爹你的意见。我赞同娘的观点,妹妹并无什么特殊的地方,生辰八字也十分寻常,估计也不会是招人嫉恨。” 朱元璋道:“前段时间,长江南边的陈友谅称帝了。国号是汉,改元大义,定都在采石。他这个人倒是一直和咱不对付,只是奈何不了咱,要说近些日子最想咱出事的,除了这个人没别的!” 马秀英道:“他是杀了徐寿辉才称帝的,为人臣子,不忠不义,却还胆敢改元大义,这种人……耍歪魔邪道手段的可能性确实大些。” “标儿,你见过那刘伯温了,他怎么样?”朱元璋突然想起自己的新下属。 朱标道:“长得挺好看的。” 朱元璋笑骂道:“你这兔崽子光看脸不成?咱说的是他的才学和本领!” “博古通今,为人矜傲。”朱标按照客观印象来回答,“反正儿子是比不上的。” 朱元璋道:“哦?你哪里比不上他?” 朱标道:“哪里都比不上……这倒不重要。我其实不明白的是,您会把他放到哪里去用。” 朱元璋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去看马秀英,乐道:“妹子啊,你看咱的标儿,才八岁就想着驭下之术了。好!不愧是咱的种,实在,上进!” 马秀英也笑,两个人好像根本没有把朱标的烦恼放在心里。 朱标颇感无语,但是没有反抗的能力,父母笑孩子的实在太正常了,逗着玩乐意看孩子哭也寻常得很。 笑够了,朱元璋才趁朱标不注意,拉着袖子把人拽过来,按在旁边坐下:“标儿啊,你还小,做上位者的,其实未必都有多聪明,懂得制衡就已成功了一半,另一半呢,要懂得用人,谁会干什么,就让他去干什么,不懂的呢,找人去监督就是。” 朱标道:“那也不能笨到被人卖了还数钱啊。” 朱元璋嗤笑一声,淡淡道:“有咱在,谁敢卖了咱的标儿?你放心,爹绝对把你教得妥妥贴贴的,那些个牛鬼蛇神,通通都成不了气候。” 死了就成不了气候了。 死人永远也成不了气候。 马秀英听出他的潜台词,瞪了他一眼,对朱标道:“你别听你爹瞎说,他这堆话里只有一句对——你还小呢。别着急,慢慢来。爹娘都教你。” 朱元璋道:“你娘说得也对。” 老朱同志毫无骨气,迅速修正了自己的错误思想,转移话题道:“宋濂,怎么样啊?” 眼瞅着这话题越来越歪,朱标也是真的发现了自己爹娘压根不怎么在乎这件事,大概在他们看来,这只是他们地狱模式般困难的人生里一个很普通的麻烦,积极应对也就是了。 “宋师很好。”朱标是个尊老爱幼的好孩子,对老人家很尊敬,何况宋濂是真的很有才学,“只是宋师刚来这里,为方便上课,还要爹你拨个附近的宅子过去才行。” 朱元璋应了一声,说道:“小事情。人不错就好。” 马秀英在旁笑道:“宋濂很有名气,重八,你要尊敬他,尊敬他就表示你尊敬文人,对你的事业有帮助。而且他现在成了标儿的老师,更要恭敬些。” “知道了。” 朱标盘算着闪人,交代道:“娘,刘先生说要替我算算卦,我还没去看过呢,现在正好有空,我就……” 马秀英还没来得及回答,朱元璋倒是摆手道:“去吧去吧,什么时候回来都行。” “哎!” 门开又关,发出两道声音。 等他走了有一会儿,马秀英才放下手里的茶碗,低声道:“重八,你怎么想的?” 朱元璋往床上一躺,动也不动了,好像马上就能睡着,含含糊糊问道:“想啥?” “你女儿的事儿!”马秀英道,“还能想什么,你看看标儿多上心,你再看看你。” 朱元璋乐道:“这说明咱的儿子好,懂事,知道心疼自己的兄弟姐妹,这点像咱。” 马秀英没理他,又问道:“你真觉得是陈友谅派人干的?” “肯定是他。”朱元璋的眼睛里闪过锐利的光芒,本来温和的神色也变得冰冷,“妹子啊,你不用担心,咱这次出去也办了其他事,后手多着呢。” 马秀英看他一眼,没说什么话,安静地绣了几朵花,过一会儿,见他横躺在榻上累得睡着了,就站起来替他盖上被子。 屋里暖融融的,温暖如春,只剩两人的呼吸声,一片平和温馨之意。 这一边朱标出了门,看看天,其实还算早,大约是八点的样子,老朱同志的酒是五点多快天亮时喝的,喝完庆功宴就过来了,并不迟。 现在去找刘基就正好。 朱标先回了屋子,叫上六出白才出门。一人一狗问了路,就朝着目的地走。 昨夜刚下过雨,今早起来就干透了,天边云霞四起,晨雾四散而去,一缕缕在竹林间徘徊,飘散着到远处消失。 刘基站在院中,背负双手,盯着地上的几个铜钱看,长风鼓荡,掀起他的袍角衣袖,猎猎作响声中乍看如同神仙中人。 朱标在门口看着,暗叹一声这人的仪态实在是太好。 刘基头也不回,朗声道:“公子请进。” “先生好。” “嗯。”刘基指着地上的铜钱道,“在下已替元帅与公子算了几卦,卦象显示出些许风险,但结果都是无害的。” 朱标道:“这样当然好,那么幕后黑手是谁,先生查出来没有?” 刘基道:“有点眉目,这人在南边,许是有点偏西的地方。” 这可不就是陈友谅吗。 朱标搞清楚了这件事,明白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也就不着急,下定决心防备起来,预备着以后再慢慢解决。 他又提起另外一件事:“先生,我妹妹已经没事了,现在也取了名字,叫朱镜静。” 刘基点点头:“在下正好也查了些古籍,有些推测请公子听听。这鬼动手前曾在屋中贴了好些黄符,想必是用来消磨人气的。” “嗯。”这些事朱标已经对刘基讲过了。 “女子属阴,怀孕的妇女若要生产,本就九死一生,阳气更加不足,何况生的孩子也是女子。”刘基道,“符纸与生产,两者的影响叠加,才使得这等鬼物能勉强从帅府中偷出孩子来。除此以外,叫她害人,却是不可能做到的了。” “用处呢?” 刘基慢慢道:“有一些邪术是可以通过子女来渡双亲人气的。” “渡了人气会怎样?” “轻则生点小病。重则家破人亡,财运丧失,气运不通,大业晚成。” 好了,破案了。原来是因为朱镜静最好偷。 而且偷她,果然也是为了暗算朱元璋。 这一刻,小朱和老朱已经不约而同的在心里认定了陈友谅。 刘基继续道:“人道与修行从来相悖,是为两个体系,且互相干扰,若是真的想做些什么,只有用代价很大的邪术来施展。在下观之,那鬼物和蛇精的道行都不是很高,应该是强行化形后使用秘术,才能潜进帅府中去的。” 朱标忍不住问道:“先生,相悖是什么意思?” “王朝的官员、侯爵,都有人道气运护体,寻常妖邪根本无法伤害他们,只是他们却无法修行。至于修士,则是不能做官的。” “既然如此,还做什么官呢?做官的诱惑力真的有修行大吗?” 刘基失笑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修行的天赋,在没有办法修行的时候,还是做官最好。” “那么妖怪呢?” “妖怪的数量要比修士多很多。草木精怪、飞禽走兽都可以成妖。相对而言的,妖在修行的路上要比人困难很多,资质大多愚笨,只是单纯的靠年岁来熬日子。且每一千年就有一道大关。” “过不去就会死吗?” 刘基想了想措辞,斟酌道:“公子也许听说过仙人指路这一事。其实就是无法突破的妖怪求修士指点罢了。人妖殊途,他们要是还有别的办法,是绝不会这样做的。” “嗯……先生能做到仙人指路吗?” “自然是不行的。” 朱标正准备点头,听到他说不行两个字,诧异地看了过去,他以为刘伯温是肯定可以的。 “要是修士都能做到仙人指路,人妖之间还哪会有什么隔阂。”刘基解释道,“只有一小部分人才能做到,而那也只是上古时期的事了。” 说的也是,要是修士都能仙人指路,妖族早就大批大批地臣服于人族了。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先生,高官有气运护体,护体是护到何种程度呢?” 刘基举了个例子:“一个普通稚儿,可以拿刀轻易地杀死被捆起来的当朝宰相,但是一个修为高深的修士若是动手,就会遭到反噬,与宰相一并死去。” 这些话其实已经把这个世界的基本规则讲的很透彻了,这样的世界其实很公平,纵然公平中总会有一点漏洞,但并不能特别突出地影响到总体。 “原来如此。”朱标应了一声,“那么先生你为何……” 他是想问为什么刘基来辅佐朱元璋,却还能修炼。 刘基笑了笑,并不回答,反而岔开话题问了别的:“我观公子你的武功不弱,估计是走以武提气的路子,为何会对这些常识一无所知?难道师父没有教么?还是说公子并无老师?” 朱标尴尬道:“师父是有的,不过只见了一面,给了一本书,就去远游了。” “哦……” “先生愿不愿意教我?” “公子想不想学些东西?” 两人的声音重合在一起,对视一眼,都愣了愣,随后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像是一大一小两个狐狸。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学,痛苦面具.jpg 年(壹) 今天是除夕。 朱樉很早就爬起来,虽然一晚上都没睡踏实,倒一点也不困,精神得很,像个多动的猴子。 李氏抱着朱棡,笑着看朱樉非要自己穿衣服却被带子困住的模样。 “穿红色的,喜庆。” 朱樉嫌弃道:“不想穿红的。” 小孩子心思最难猜,李氏不为难他,叫侍女另拿一件衣服,问道:“你要去哪里?” 朱樉给自己套上鞋子,一用力栽回床上,然后又立刻坐起来,兴奋道:“去找哥玩儿。” 提到朱标,李氏脸上笑容一僵,要说朱元璋如此宠爱马秀英和朱标,她心里不嫉妒是不可能的。 但是马秀英不仅在朱元璋那里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在将士那里也很受尊敬,帮着朱元璋管理随军家属的事情,怎么也不可能争得过。至于朱标,她一开始想着孩子大约会按孩子的算,没想到老朱同志的爱正如一碗极端不平的水,对其他子女不是说没有倾泻半点,只是到底完全不同。 这样一来,争权夺势的心思也泯灭了,李氏的心里只留下不平与不怠。每次听儿子夸他哥怎么怎么样,李氏就很尴尬,也不能训斥朱樉,因为朱标确确实实多次在老朱的毒手下捍卫了朱樉的屁股。 朱樉全然不懂母亲的心思,快乐地飞奔出去,也不吃早饭了,更不要侍女仆从跟着,径直跑向朱标的独立小书房。 外面正在飞雪。昨夜初雪,天地之间很安静,连雪花落下的声音好像也可以听到。 朱樉踩在雪上,于身后留下一串脚印,他穿着厚重的棉衣,远远看着像是一个小球在路上滚动。 过了池塘,过了回廊,跑到种着一片高竹的地方,后面就是朱标的书房。 门关着,窗户也关着,朱樉站在外面,什么都看不见,想要进去又不敢,看见雪不错,埋头推起雪人来。 朱标这边在书房里拿着书看,敏锐地察觉到了外头的动静,看了屋外一眼,动用法力透视过去,发现是朱樉在玩雪,也就没多管,想着看完这几页再出去。 等他终于放下书时,却看见那个小不点从屋前跑到了屋后,蹲在墙角不知道在做什么。 墙角里放着几个黑漆漆的木头盒子。 朱樉拿树枝捅了捅它们,还没动手拿,天就黑了,白色的天空向地上塌陷,劈头盖脸地罩住他。 原来是雪。 “呸,咳咳。”他手忙脚乱地拍掉头上的雪花,把嘴里已经化成水的雪吐出来,又蹦又跳,好像一只突然掉进冰水里的兔子。 朱樉抬头一看,傻乐道:“哥,你出来了!” 朱标拿着一块毛巾在擦手上的墨水,瞅着朱樉道:“这么早过来干什么?” 刚才正是他做的恶作剧,用的是一个簸萁,材料是朱樉堆的雪人脑袋。 “找哥玩!” “找我玩?怎么今天突然要找我玩?” “我知道哥你今天休息,不上课也不练武,才找过来的。” “嗯。”朱标点点头,又问道,“你刚才在那墙角干什么呢?” “我想看看盒子里抓着老鼠没有。” “盒子里会有老鼠?” “这是捕鼠盒。”朱樉道,“最近老鼠很多的,听说厨房每天都丢吃的,家具也被咬坏了好多。” 朱标整天忙着练武读书,倒是不知道这回事儿,听他这么一说,才想起来前几天帅府里好像确实进行了大扫除,每个房子后都放了几个这种盒子。 在他纤毫毕现的眼睛下,朱标看见几根老鼠毛散落在四周。 老鼠冬天出来,无非是秋天的粮不够了,那么既然已经来过这里,发现了捕鼠盒里有粮食,为什么会不上当? 不上当就是不饿,不饿又为什么要在大雪时分出门? “冬天出鼠患……奇怪。” 朱樉跑到朱标背后,推搡着他往前走,急匆匆地道:“有什么奇怪的,老鼠也在过年嘛。哥,你快点,我娘一会儿喊我回去了。” “行,没事干就来和我贴对联吧。” 说是贴对联,其实他们两个小屁孩身高根本不够,踩着椅子也不行,还是得叫侍女小厮来贴。 对联在门口一贴,朱标又拿出两三个红灯笼来挂上,红通通的立刻有了过年的味道。这几个红灯笼还是他自己动手糊的,里面的灯芯浸了特殊的油,底下也加了刘伯温不久前刚教他画的符纸,有驱邪避妖的功效。 他自己的书房门口挂上,马秀英的院子也挂着,老朱同志的房子也挂着,剩下的姨娘们也每人分了几个——当然她们并不知道这些灯笼出自谁手。 朱标趁朱樉抬头看灯笼的功夫,悄悄捏了个雪团,趁机塞在了朱樉领子里,在他大叫的时候,又赶紧遛去了门口。 雪球一碰到脖子,就化了一大半,滴滴答答地向下流,沾湿朱樉大半的衣服,冻得他一激灵。很快他就跳起来,蹦着找朱标,一边喊哥一边往外跑。 他嘴里的兄长一击得逞,早就出了院子,在外面等着他要看笑话。 逗小孩儿真的是一件特别解压的事情,看他们着急也颇有意思,朱标现在被当成小孩子,经常被他爹娘逗来逗去,所幸他还有弟弟妹妹可以逗,发展了一条食物链,这就是长兄的好处了。 很有套路的埋伏在门口,等朱樉冲出门来左右望的时候,朱标放开了早就压在手里的矮树树枝,啪的一下又飞了朱樉一脸雪。 朱樉:“……大哥!” 朱标温和道:“怎么了?” 朱樉气得跳脚:“哥,你太过分了,你耍赖,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这小孩儿一张圆脸已经气得发红了,瞪着朱标,未必也有多生气,只是眼睛已经变得水汪汪的,嘴角一会儿上翘,一会儿下压,想笑又想哭,不上不下的。 朱标语重心长道:“二弟,这是为了锻炼你男子汉的气概,你不是总闹着想去打仗么,从军可不是那么舒服的,你现在连一点雪花都受不了,将来怎么成为将领?” 朱樉愣住了,憋了半天道:“我还小!耐不耐冻是要锻炼的。” “对,就是要从小锻炼。所以我只是帮了帮你,让你提前锻炼一下。”朱标揽住朱樉的肩膀,带着他往主院里走,一边走一边道,“二弟,正院里正在准备酒菜,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朱樉一听,哪里还记得什么冰不冰冷不冷的,兴奋道:“我娘不许我吃糖,我想吃糖!我还想玩炮仗,放烟花!我还约了徐允恭一起玩,他这次演元兵——哥你来不来?” 朱标道:“……我就算了吧。咳,徐允恭,是徐达叔叔的长子?” 朱樉应道:“对,他比我大两岁,哥,他可厉害了!当然比起你来还是差很多的,但是力气特别大!”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迎着风雪走到了半路上,雪也越下越大,成了梨花花瓣大小,远处的斜屋顶和梅林都染上白色,渐渐汇入雪的洪流之中,形成淡色的、清冷的颜色。 前面突然来了一群人,拥拥挤挤的,红蓝黄绿的衣服都有,最前面的人影高大,其余人等都跟在他后面不敢逾越,只有一个人落他半步,紧挨着形成一种保护的姿态。 不用说了,这人是朱元璋,他穿了件黑色的披风,外面搭着斗篷,斗篷帽子上一圈棕色皮毛,肯定是相当暖和的,但他只是随便裹着,没发挥斗篷的作用,估计是被马秀英逼着穿出来的,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是根本不冷。 落他半步的人是吴策。吴策在这样的天气里也还是一身单衣,窄袖子,穿着劲装衣服,一派江湖人的打扮。虽然笑眯眯的,站的位置却能够眼观八方耳听六路,好像随时都要动手。 朱元璋看见兄弟两个人,改了方向,朝他们走过来。 “标儿,还有樉儿。”朱元璋叫道。 朱樉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得就要躲,支支吾吾地叫了声爹,然后人就要往朱标身后窜。 朱元璋喝道:“出来,别往你哥背后躲!” 朱樉又愁眉苦脸地站好。 朱元璋狐疑道:“你看见咱你躲什么?是不是你小子又犯事儿了?” 朱樉立刻道:“没有!我一起来就来找哥了,还什么都没干呢!” 朱元璋看朱标。 朱标作证道:“二弟确实一早就来找我了。” “哦。”朱元璋应了一声,对着朱标道,“你娘一大早就准备了瓜果点心,还张罗了许多菜,要在堂里头吃。” 朱标笑道:“娘有没有给爹烙饼?” 朱元璋道:“烙了又怎么样!咱就是爱吃烧饼。” 朱樉羡慕又崇敬地看着朱标和老朱同志谈笑,一方面觉得我上我也行,另一方面又知道自己很不行。 好像是突然发觉身后还跟着一群人似的,朱元璋挥手道:“都散了,散了。该干嘛干嘛去,吴策——你跟着来吧。标儿,樉儿,咱们走。” 朱元璋左手牵着朱标,右手牵着朱樉,一起走向正院。 “爹。” “嗯?” 这句爹是朱标叫的,朱樉根本连大气也不敢喘,僵硬得像个木偶,腿都要忘记拐弯,就差跳着走了。 “朱英哥来了没有?” “咱问过了,一大早你娘就把他接过来,现在估计已经吃上了。”朱元璋回答道,“倒是你,跑去书房做什么?” 朱标笑道:“练了几幅字,宋师为春假布置的作业也写了一些。” 朱元璋满意道:“好,不错。一会儿多吃点,今天宰了一整只猪,放开了吃!” 猪果然有一整只。甚至还有只烤乳猪。 屋里放了好几个炭盆,温暖如春,有个专门用来通气的地方,让人不至于中毒。几壶温好的酒裹着厚布套子搁在桌上,没人敢动,都留着要等朱元璋来。 大圆桌子旁放了许多椅子,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热气腾腾的冒着白烟,蒸的煮的炸的还有粥汤都有,鸡鸭鱼肉全都在上面。正中间摆着一个大盘子,盘子上就是那只红色的油光锃亮的烤乳猪。 另有一张小桌子,不停有侍女鱼贯而入,在上面放炒好的花生瓜子、蜜饯核桃仁,勾边花枝的碟子上摆着花色的瓜果,倒是养眼。 马秀英穿了件枫叶红的大襟袄子,拢着袖子,揣着手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枝腊梅,轻巧地插在门口的瓷瓶上。 她身后跟着李鲤和一众妾室,带着孩子的只有李氏、碽氏和孙氏,其她姨娘暂且没有身孕,一是因为朱元璋太忙,二就是运气问题了。 李氏抱着两三岁的朱棡,碽氏抱着五六个月的朱棣,孙氏也带着还不足一岁的朱镜静,三个人因为孕育了子女,要比其他人身份高些,坐的位置也更好。 马秀英进门后,一眼就看到了已经在屋里的沐英,笑着拉住他的手,道:“英儿,来,今天坐中间些,靠着爹娘坐,多吃点。” 沐英恭敬道:“母亲,儿子给你拜年。” 说完就要跪下磕头,马秀英赶紧拦住他道:“怎么行这样重的礼,你我之间就不必如此了,我一直把你当做亲生儿子的,你记好了。” 沐英的眼眶迅速红了一圈儿,抿着嘴笑了笑,也不怎么说话,他十五岁了,越大倒是越沉默寡言。 流亡的经历,扶养的恩情,让他对朱元璋和马秀英的感情异常深厚,绝不是别的人和事可以撼动的。 过了一会儿就又来人了,一个妇人缓缓走过来。看她的穿着打扮是个贵妇人,头上也饰着金银,但是神态与动作却无疑没有太好的受过训练,有些畏缩,面容很像是个普通农妇,有着历经风霜的痕迹,许多道深深的皱纹。 她身后跟着一个青年,这青年倒是挺胸抬头、气宇轩昂,眉目与朱元璋有些相似,眉毛很浓,鼻子高挺,脸上带着一种略显高傲的笑意,这还是在帅府里,要是人在外面,估计就不止是略显了。 青年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女,约摸十七八岁,容貌一般,穿件荷茎绿的裙子,行为得体温婉。 马秀英迎上去,高兴道:“嫂子,你带文正、敏静来了。” 王氏也露出开心的笑容,亲热地和马秀英挨在一起:“弟妹啊,我们还是来的有些晚了,没帮上你什么忙。你看看你——一段日子不见,更漂亮了。” 马秀英还没来得及回话,门口就又进来两个人。 两个男人。 年长的那个留着一大把花白胡子,皮肤黝黑,是个大圆脸,有点胖,又有点壮,这壮好像是胖带来的,又好像是因为壮才显得胖,叫人分不清楚。 年轻的那个脸倒是长些,肤色偏白,不如前面的青年英俊,但也是精神焕发,行动矫健有力,看着生龙活虎,给人的感觉比第一个青年好接近许多。 “姐夫。”马秀英唤了一声。 年长者应了一声,脸上也带着喜色和她说话。 一前一后这就又来了五个人。 前面二位是王氏、朱文正和朱敏静。王氏是朱元璋的嫂子,也就是他长兄朱兴隆的老婆,朱文正和朱敏静是他们的孩子。至正四年的时候,淮北饥荒太严重,朱兴隆和朱元璋的爹娘都一起饿死了。朱元璋起兵的时候,王氏才带着朱文正投奔过来的。 后面这二位是李贞和李文忠,李贞是朱元璋的姐夫,朱佛女的老公。李文忠是他们的儿子,今年刚二十几岁。 朱元璋还小的时候,家里接不开锅,几乎都是靠李贞救济才撑过来的,所以他对这位姐夫的感官十分良好,能当亲哥来看。 这里来的没有什么将领和外人,都是老朱同志的家里人,这是他特意安排的,因为他想要全家团聚吃顿饭。 这一群人到齐了,叽叽喳喳的,吵吵嚷嚷又红红火火,十分热闹。食物的香气,蒸腾的热气,还有灯笼对联的红火气汇杂在一起,隔着老远就让人心生欢喜。 朱标看得最清楚,高倍望远镜的眼睛看清了各个小细节,人群上方的白色清气和新年改旧换新的正红色气运混杂在一起,都收入他的眼底。 有这样气色的地方,一定是能置办年货的富裕人家,人丁兴旺且年味十足。 朱元璋高兴得嘴角要咧到天上去,大步踏进门槛去,顺便把朱标和朱樉也扯了进去。 朱标还好说,已经长个子了,朱樉则完全是被提进去的,人都懵了,过来以后使劲扯领子,咳嗽了好一会儿。 朱元璋一进来,所有人的动静都下意识小了一圈,随后爆发出更大的声音来迎接他。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加更 朱文正的妹妹是福成公主,没什么记载,所以这个朱敏静的名字是我自己瞎取的。 年(贰) 各色各样的人陆陆续续地向朱元璋行礼。 朱樉趁机跑到了李氏身边去,一副得救的样子,让李氏瞪了他一眼,暗道一句恨铁不成钢。 朱元璋此时已经没有心思关注朱樉了,大步走过去和李贞来了个拥抱,搂着他的肩膀,道了一声:“姐夫。” 李贞也高兴,高兴看到朱元璋这么有出息,想到那个小时候吃不饱饭总挨饿的瘦小孩子,再看看今天满桌子的八珍玉食,就更为他而欣慰。 走到今天这一步简直像是一场奇迹。 几盘热腾腾的饺子被侍女放在桌子最后的空缺位置上。 朱元璋把朱标按在自己旁边的位置上,拿起筷子来,笑道:“都吃,都吃,饺子本该是晚上吃的,只是咱晚上还有事,就叫他们中午做了,你们都多吃点。这饺子里肉馅可是放足了!” 马秀英对着在座的所有妇人点点头。 他们两个人走了动作,大家这才吃起来。老朱同志自己就特别能吃,马秀英特地为他烙的烧饼,不一会就卷着各色肉食吃了五六张。朱文正和李文忠习武,吃的也多。朱标和朱樉,俗称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也吞没了不少食物。 也许是因为这个世界有灵气,人们在身体更加矫健的同时,吃的也多。幸好厨房那里还做着别的菜,源源不断地送过来。 温好的酒倒出来,众人开始推杯换盏。朱樉找了朱标,拉着他跑到放瓜果花生的另一桌,给他塞了许多麦芽糖和江米糖,再一看,他手里已经攥着栗子和榛子了。 朱标也不反抗,任由他拉着自己过去,还多捡了几个糖块吃。反正他自己坐在那边也没有事,别人都把他当小孩,没什么话可说,消息呢,也只是自家爹在聊家常罢了,听不到什么特别的有帮助的事情,索性来陪朱樉也不错。 朱樉歪着头吃糖,糊了一手的糖丝,黏糊糊的还不肯放下。 栗子和榛子是朱标在替他剥。 墙上贴着年画,过小年的时候就贴上了,现在看着却比那时候更加喜庆。年画上有两个胳膊如同白藕节的胖娃娃,头上扎着冲天辫,穿着红肚兜,脚腕上是金环银铃,互相依靠着抱着两条红色大鱼,脸上带着快乐的笑容。 朱樉叽叽喳喳得好像一只母鸡,要给朱标分享他刚下的蛋。嘴里嚷着自己在外面认识的小伙伴,只那么一会儿,大部分将领的小孩儿喜欢和什么泥巴,穿什么底裤都叫朱标知道了。 忽然有侍女拿了一壶茶水过来,替他们倒了两杯花茶。 朱标抬头一看,看见马秀英朝他温柔地笑了笑。茶水显然是她吩咐的,害怕两个小孩子上火。 朱标回了个笑,正要把视线收回来,眼中浅金色的光芒霎时一闪,目光随即锁定在墙面的年画上。 那两个娃娃变了姿势,从抱着鱼变成了扛着鱼,头侧过去,胖指头点着桌上的鸡鸭鱼肉,笑呵呵地摆手。 应天是现在难得的太平地方,今日气运旺盛,这类喜人的东西暂时活过来也不碍事,既有趣又招财运。 朱标看了一眼就没再管。 到了下午约莫五六点钟的时候,天就有些发黑了,乌漆漆地拢成一片。客人们早在三四点时就回去了,姨娘们过了一会儿也各自带着孩子下人回去——自然也带走了朱樉。餐盘桌子收拾收拾,打扫一番,马秀英看这里布置完毕,也回了自己的院子。 朱标寻思着今日是除夕,那只搁在书房里不断吸收人道气运的碗说不准会有些变化,想着去看上一看,一路带着宴会结束才得以放风的六出白走过去。 书房外面照例守着几个侍卫,看见来的人是朱标,不用他说就侧开身体让了门。 朱元璋的书房里一般只会有他们两个来,除此之外也许会来一些很受老朱同志器重的文臣,比如宋濂或是李善长等人,其他人想进来都是没戏的。 朱标让六出白坐下在外面等着,自己开门进去,点了灯,抬头去看高处的那只碗。 瓷碗放在柜顶上,有一个单独的隔间,在烛火下反射着晶莹的光,像是在呼吸一般吞吐着白雾一样的人气。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接近了朱标。 黑色的暗影笼罩了一片地板,遮住这人背后的灯光,使影子一路延伸到门口去。 朱标好像一无所觉,还在研究没有动静的白碗。 人影却越挨越近,他的手也伸出来,轻轻搭上了朱标的肩膀。 再然后,他就一把将朱标举了起来。 “爹。”朱标无奈地唤了一声。 朱元璋两手托着朱标肋下,几乎要把他举到天花板上去,笑道:“标儿,你看什么呢?” “看那只碗。” “这破碗有什么可看的?” “今天是除夕,改旧换新之日,清气上升,人道气运升腾,年气也十足,我想着这只碗也许会有些改变。” 朱元璋无所谓地瞟了一眼白碗,把朱标从高举着换成抱着,说道:“标儿,跟爹出去玩去。” “去哪?”朱标疑惑道,“今天是大年三十,外面都在过节呢,爹你要去哪?” 朱元璋乐了:“谁和你说都在过节?” “难道不是?”朱标甚至忘了挣扎,“爹,今天都要在家里吃饺子守岁,谁还去外面啊。” 朱元璋道:“你就说和不和咱出去。” 朱标想了大概有两秒钟,果断道:“当然去。” 片刻后,朱元璋就带着朱标出了门,就他们两个,没有别人也没有别狗。 老朱同志挑了条路,做贼似的带着朱标从侧门走,两个人都换上了普通的衣服,不显得太穷,也不至于太富贵,再加上溜出来时很小心,朱元璋对帅府的布排了然于胸的原因,所以没被人发现。 出了帅府,朱标才发现自己错的离谱。他本以为帅府里已经足够热闹,没想到外面的热闹是里面的好几倍。 离开帅府附近戒严的地区,来到秦淮河岸,满眼望过去全都是人。 在这个神奇的朝代里,不管是服饰、食物还是生产力都和朱标认知中的有所不同,棉纺织工业已经很成熟,来往帅府的人里,穿棉服的有很多,各种各样的颜色也有许多,全部朝着幻想中的东方瑰丽色彩靠拢。 水红色、牡丹红、绛色、石榴红……可以想到的所有红色都在丝绸上,做成了长条,闪着大块大块柔和的亮色,悬挂在亭台楼阁之间,在长街两侧构成红的长廊,可谓是半空金碧之色。 头顶上处处挂着红黄二色的灯笼,圆的长的都有,四处坠着,有些上面裹着红丝条,有些坠着白色的丝幔,风吹过时舞动起来,颇为柔美。 这些东西下方的全是密密麻麻的人,挑担子的,推着车的,一个人走路的,呼朋唤友的,高高低低的笑谈声和吆喝声此起彼伏,带着小孩子的,都将小孩儿架起来放在肩上,防止他们走丢,也提供更好的视野让其观赏风景。 这处地方临着水,处处是桥,有的长些,有的短点,上头也都走着人,若是空出来了,人在外面围着一圈,就是里头有舞女跳舞。 舞女们就在桥上跳着舞,手上、足上都带着铃铛,一举一动都伴随着清脆的响声,旋转起来时,裙摆跟着展开,编了许多布条在里面的辫子也四散开来,合着乐器之声,像是闻歌而舞的美丽孔雀。 朱标在这色彩与人的海洋里抽空抬头看了一眼,三四层高的楼阁上,有靠窗户的地方,还有阳台处,也站着许多人,多是少女和妇人,拿着手帕,向下笑盈盈地看。 卖糖葫芦的、卖饼的、卖馄饨饺子的摊子零零散散地落在街头巷尾,还有卖烟花棒的,所以许多人手里都像是拿着星火在走路。 朱元璋突然低头看了看朱标。 朱标顺着他之前的欧皇了看过去,一眼就发现了一个架着小孩儿的父亲。 他立刻瞪大了眼睛,还没有来得及说出拒绝的话,就也被朱元璋架在了肩膀上。 “……爹。其实我什么都能看见。”朱标垂死挣扎,“你忘了我的眼睛么?真的能看见。” 朱元璋却道:“晚了,你已经上来了。” “我自己能走!” “抓稳了。” 两个人汇入人群中,像是千千万万个普通的父子那样,在摊子与摊子、布与布、灯与灯、食物与食物之间穿梭。 只用了一小会儿,他们手里就多出了一堆烟花棒,还有糖葫芦等甜食。 朱标只能高高把这些东西举高了,生怕它们黏在朱元璋的头发上。 走到一处茶馆时,朱元璋似乎是想进去坐坐,这才把朱标放了下来,让他松了口气。 拿了银子,店小二自然给寻了一处好位置,安排他们坐在窗边。 “吃。”老朱同志推过去一碟瓜子。 “咱本想带你娘和你出来的,只是她张罗一天累了,而且这些东西她也见过,就是你一直关在府里头没什么意思,想着该带你出来看看才是。” “咱的儿子不能和那些公子哥一样没见过世面。” 公子哥当然见过世面,只是那个世面就和朱元璋说的世面不同了。他想要朱标见识见识真正的太平盛世和真正的民间疾苦。 他总是认为自己和别的当权者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能够真正的懂得百姓想要什么。这是个优点,这个优点他也想传给朱标。 朱标确实没见过这样的景色,而且他也一直以为过年的时候,外面是没人的,结果这里倒像是把上元节和春节加在一起给过了。 “你刚才不是和咱说人气年气么。”朱元璋闷了一口酒,继续道,“新年新气象,为了下一年份少生妖邪祸端,所以今晚都要出来过年,聚气生财,也方便守岁。” 朱标点点头,问道:“那上元节怎么过?” “上元的时候灯更多一点。” 恐怕是亿点吧。 “小二!上一壶酒。”朱元璋叫来人,又问朱标,“你吃什么?” “我就算了——” 朱标正要拒绝,突然感觉脚底跑过去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正好看到一个打在地板上的老鼠洞,那洞外甚至还有一条尚未收回去的尾巴。 这时候突然有一队敲锣打鼓吹唢呐的人从楼下经过,掩盖了他们两个的声音,也让朱标本来俯下去的身体直了回来。 好像有人喊名字就会下意识地回头一般,听到突然乍响的声音,让他立刻扭回头去。 一丛丛的烟花从地上升起,在夜空爆裂开来,密密层层的星火与辉光覆盖了整片天空。 烟火落下,朱标的注意力又被桥上刺目的金色夺走。这是座石桥,桥边围着许多人,男女老少都有,此刻翘首以盼,都盯着桥上那唯一的一个人看。 他穿了一身打湿的羊皮袄子,头上带着斗笠,手上也有手套,拿着一个顶头发黑的木勺子,旁边放一锅滚烫的铁水。 整理了整理,这人突然以迅雷之势伸手,舀出一瓢铁水,急速地甩入空中,霎时间正如燃烧的金子,光耀万丈,在四周高处溅射出无数流光溢彩的飞星,一圈一圈让人满眼都是金色,目不暇接。 打树花。 朱标上辈子的时候见过这样的表演,多是在古城墙边泼铁水,在河边的还没听说过,这里地方小,泼的铁水自然少,树花小了一些,但是同样的夺目。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1 朱标收回视线,脑子里仿佛还回放着刚才的美景,但他也没忘记那一瞥之下看到的老鼠,心情逐渐沉重下来,猜测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难道是鬼和蛇精的同伙来报仇了么? 他们叫老鼠来做侦查? 又或者这真的只是普通的老鼠…… 他端起放在面前的热茶水。 “咳,咳咳,咳……爹?” “男人就该喝酒。标儿,你到年纪了,该碰碰酒了。” 说完朱元璋就大笑,从左手拿着的糖葫芦上啃下一个红果来。 他嘴上说着朱标到了年纪该喝酒,自己倒是吃起甜东西来。偏偏朱标对此一点办法也没有。 窗外又燃起一丛新的烟花。 朱元璋心血来潮,又不愿意坐在这里赏景了,有一出是一出,说道:“走,咱下楼,去划艘船玩,再给你娘买盏走马灯带回去。” 说话间,他已经起身移开板凳,背着手踩上了楼梯台阶。 秦淮河支流众多,朱标此时也搞不清楚自己在哪里,只看着楼下河中画舫众多,翠顶朱栏,四处飘散,十分美丽。 这人浪漫起来,还挺有心思。 朱标怀疑所谓的长见识都是假的,给老婆买灯才是真话。从实用性来讲,什么灯都没有他做得有用,照得亮。外面的灯唯一出色的地方就是更好看。 而且只有外面有的卖。 无奈地跟着下楼,朱标的余光又瞟到一只活跃于桌底的老鼠。 这一只老鼠的道行只有几个月,甚至根本没有什么思想,活动只靠本能,朱标就算动了手,也不会有用,只好在老朱同志的催促下投身于十里明月之中。 左右也许是自己想多了,老鼠本就是哪里都有的。 作者有话要说:  1是辛弃疾青玉案里的句子。 马上就要入v啦!等编辑上班后我去报备一下子。 还有就是,入v前打个预收的广告,好让更多人能看到。 ——— 乌托邦测谎侦探。 埃布尔·罗斯在新街区成立了一家侦探社,作为微表情研究专家,在异世界里生活,他其实是拒绝的。 虽然这个世界并没有开拓微表情领域,虽然在这里他的工作无往不利、黑.白通吃,虽然永远不会有人讨厌他。 ——但这里实在过于扭曲。 ——更重要的是快乐水竟然限购。 “战争结束五十年后,前所未有的完美社会诞生。 有史以来最先进的策算系统将为所有接触到你的人提供“好感”数值。 每一件好事与恶事发生,只要有人遇见,就会有人评价,成为详细的记录刻在档案上。 就算是踩到一朵花,也会被人唾弃。 和平纪元的人们期待真诚与友善。” 每天都在屏幕上出现的主持人一脸狂热,念着千遍一律的稿子。 埃布尔看了一眼电视,把大衣扔远,顺便把脚搭到了桌子上去。 “你能不能自己来做这些事?” 埃布尔随意看一眼他的表情,下结论道:“你在说什么,年轻人,你崇拜我,你愿意为我查资料的不是吗?” “你怎么知……不要用你的读心术!” “这不是读心,是科学。” 新来的警探在前辈们一脸过来人的注视中炸了毛。 在这个新旧交接、矛盾重重的畸形世界里,战后遗留下数不胜数的孤儿、雇佣兵与难民,诞生了无数带着面具的精英阶层,潜藏着释放自我的下层民众…… 虚伪、孤立与伪善,变本加厉地存在于每个地方,虚假的乌托邦之中,只有一个人可以真实地活着。 “侦探先生,请帮帮我。” ——————————人设版文案 ——武力值点满的新手警探、不苟言笑的严谨警长、身在高层总是想看弟弟生气的疯批兄长、冰冷沉默的反抗军首领、口不能言的雇佣兵,这些人似乎都围绕着埃布尔形成了诡异的社交圈子,动不动就往侦探社里蹭。 再看看自己因为旧伤而有时使不上劲的左手。 埃布尔甚至觉得这奇葩的世界更像是美剧和日漫一起下的崽子。 门铃又在响了,真是活见鬼。 埃布尔带上宽沿帽,取过黑色大衣,踩着散落在地上的文件走到门口,压下门把手开了门。 门外的阳光清晰地照在他黑色的眼睛里。 “埃布尔,你要的饮料卖光了。” “你在撒谎。”埃布尔立刻道。 警探叹了口气,无奈道:“这周只能再喝一罐,不,这就是最后一罐。” “很好,甜心,你的通行证有了,请进。” 至于到底几罐,这样的话才不会进侦探先生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