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此山》 楔子 那天把凤凰气走以后,他有了一个新名字,叫九雒。 仲筤说,“雒”是幽都山上玄鸟的名字,曾经的百鸟之尊。他那时候还听不懂这些话,从仲筤的袖子里钻出来,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尖喙啄了一下仲筤的手。没有用力,更像是一种讨好。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可能是闯祸了,不过仲筤看起来没有生气。 “一只凡鸟。”仲筤边说边摸了摸他的头,“倒通灵性。” 然后他很浅地笑了笑:“凤凰都不及你,那你才是百鸟之尊啊。” 他洋洋得意,去山后池边跟大鹅显摆。大鹅是他的朋友,也算是鸟吧。大鹅那时已经有点儿修为,能说人话了。他还不能,只会叽叽喳喳,上蹿下跳。但大鹅听得懂。结果“百鸟之尊”还没说完呢,差点让大鹅一嘴叼秃了头毛。 “你就是个杂毛畜生!” 杂毛怎么了呢?他伸出翅膀护着他头上那两根褐色的杂毛。要不是这两根杂毛,当初他被埋在冰天雪地里,仲筤还看不见他这小白雀呢!这两根杂毛可是救了他的命。 看来“百鸟之尊”的威风是摆不起来了,他非常谄媚地绕着大鹅叽叽喳喳地飞,哄他高兴。 “你问幽都山?”大鹅拖着调子,叫了两声,嘎嘎的。“幽都山嘛,就在幽都。人取的名字不都这样吗?这里有座山,所以就叫有此山。” 他歪了歪脑袋,觉得大鹅是除了仲筤以外懂的最多的人。他还想问关于凤凰的事,还有那个凶巴巴的,非要让仲筤把自己交出来的仙尊,但是大鹅只顾一摇一摆地往前走了,他只好呼扇着翅膀跟上去。 “既然给你取了名字,那你也算是这山上有头有脸的鸟了。”大鹅一边走,一边嫌弃地瞪他,“看你,别说化形了,连人话都不会说。” 他叫得更加厉害,绕着大鹅的长脖子一圈圈飞,快得几乎成了一片残影。 “你修行还不容易?”大鹅又嘎嘎地叫起来,“仙尊的那些灵丹甘露……” 他又是好一阵叽叽喳喳,打断了大鹅的话。灵丹甘露是有,但是仲筤不许他吃。他刚被救回来的时候,仲筤就喂了他三滴甘露,第二天他一嗓子尖唳,山上的雪都让他崩下来两层。仲筤不相信他拳头大一个鸟儿天生就有这种嗓门,觉得肯定是仙露给他喂多了,从此严禁他接近。 大鹅沙哑地叹了口气:“你这嗓门确实太大了。” 他们又说了些话,大鹅三句话总是不离仲筤那些仙丹。但要他接近仲筤住的那个竹林,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的。有此山上的飞禽走兽们沾着仲筤的灵气,多半有些修行,但他们把仲筤当做天神,万万不敢造次。这些年来,能在竹林出入的除了他,就只有一个叫小岚的女子。 他不喜欢小岚,小岚也不喜欢他。因为他吵,小岚说,他会扰了父亲清修。 不错,小岚称呼仲筤为“父亲”。大鹅说,小岚原本只是山里的一阵风,是仙尊将她化形成人,陪在身边。大鹅还说,他可以去求求仙尊,也干脆把他化成人好了。 “那你也得会说话才行啊。”大鹅不无可怜地看着他。 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又急又恼,扇着翅膀飞起来。大鹅在地上,伸长了脖子,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他忍不住取笑大鹅,生了那么大一对翅膀,却飞不起来,一定是吃得太胖了。笑声化作鸟的尖唳,响彻云霄。 他闹完了,轻捷地在空中滑了出去好远,回到了竹林。 仲筤有客。他停在竹枝上,认出了坐在仲筤对面跟他下棋的樵夫。他上山砍柴,误入有此山中,仲筤觉得与他有缘,已留他多日了。小岚侍立在一旁,谁也没看见他。 那樵夫正在跟仲筤说话:“我看南禺仙尊很是宝贝他那只凤凰,你此番得罪了他,他不像是个会善罢甘休的人。” 仲筤没有任何反应,只当没听见。 那樵夫又道:“他现在是走了,以后总是要找场子回来的。” 仲筤听到这里才轻笑了一声:“你一个凡人,又活不到那一天,你操什么心?” 樵夫闻言便摸了摸自己腰间的斧头,斧柄已烂作朽木,摇摇欲坠地挂在他身上。他若有所思:“也是。” 他感到仲筤对这樵夫有几分熟悉的纵容,和仲筤摸着他的头的时候一样。那会儿他还不明白,在仲筤眼中,他和樵夫都是一样的,不过都是朝菌蟪蛄。他只感到莫名的苦涩,甚至嫉恨那樵夫。他想,一定是他还不会说话的缘故。 樵夫突然问他:“我在这山上已有多少时日了?” 仲筤道:“山中无日月,你愿意是多久,便是多久。” 樵夫神色微怔,突然长叹了一声:“连日月更迭都没有,那该有多寂寞啊……” 仲筤指尖仍拈着一粒棋子,半晌没有落下。 “凡人皆为求长生而苦。”他将棋子落下,仿佛没听到樵夫那句慨叹,“你的机缘难得。” “修行为了什么?”樵夫一笑,“像你一样,成仙吗?” 他站在树梢上,看到小岚的眉头狠狠一皱,但她什么都没说。他气得“啾”一声,淹没在风拂过竹枝的声音里,没有人在意到。 樵夫又问:“你既然已经成仙,为何还在修行?” “仙之上,还有神。神可定天地秩序……”仲筤的声音很邈远,“在修行之外。” “不明白。”那樵夫摇摇头,“你再说详细点儿。” 仲筤揽袖落子,慢悠悠道:“盘古开皇天后土,清气升,浊气降。他身化万物,便成了神。” 那樵夫道:“那不就是死了?” 仲筤闻言只是摇了摇头,唇边有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是吧。” 樵夫:“你若是想成神,岂不是寻死?” 小岚终于忍不住轻叱了一声:“胡说八道!” 樵夫不以为忤。良久,又轻声道:“我当下山了。” 仲筤仍未抬头,只道:“下完这盘棋吧。” 他们再也没有说话。他仍站在竹枝上,不多时就无聊得闭上了眼。风吹过的时候竹枝晃动,他也随着风轻轻地晃。直到听见仲筤叫了一声,“九雒。”他尚不习惯自己的新名字,只是睁开眼,看见仲筤站在竹下,朝他伸出手。他立刻从枝头滑下来,停在了仲筤一根手指上,仲筤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他注意到樵夫已经不在了。 那天晚上,仲筤带他去了覆偃台。那是山上最高的地方,据说一步即可登天,是有此山的禁地,连小岚也不曾来过。大鹅告诉过他,覆偃台设了禁制,但他缩在仲筤的衣袖里,什么都没感觉到。他抬起头,果然看见满天星斗,近得仿佛他稍微飞起来一点点就能碰到。 仲筤就那样安静地坐在覆偃台上,坐了很久。他渐渐在仲筤袖中呆腻烦了,大着胆子跳了出来,停在仲筤的膝头,仰着头看他。仲筤的脸很白,像玉石,没有半分活气。眉间有一道深深的印痕,隐隐透着金光。他觉得仲筤丑得很——竟然一根羽毛都不长,怎么会有小雌鸟看得上他?那只凤凰,虽然是趾高气昂了一些,但羽毛可真亮啊!他杂七杂八想着,心里几乎同情起仲筤来。 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仲筤救了他,是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虽然大鹅嘲笑他只是一只人话都还没学会说的鸟,但是仲筤觉得他通灵性。有些事情他是懂的,比如仲筤在南禺仙尊面前护着他的时候,还有那个樵夫说他要下山的时候,他觉得他好像能明白一点仲筤在想什么。 没关系。他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依偎之情,歪着头去蹭了蹭仲筤的手指。就算你丑也没关系,我会罩着你的! 仲筤感觉到指边毛茸茸的触感,睁开眼,低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他唇边带了一抹很轻的笑意,几乎是散发着一种异样的光彩,把小鸟看得痴了。他在心里承认,虽然仲筤没有羽毛,但他可能在人里面还是非常好看的。 仲筤看着他又在自己的手边蹭了蹭,会错了意,用指腹在他的小脑袋上揉了一下:“不必讨好,我没怪你。” 他歪着头,眼睛眨了两下。他那个杏仁大的脑壳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好像无论他做什么,仲筤都不会怪他。 仲筤收回手指,揽袖重新搭在了自己的膝上。 “你知道这覆偃台下是什么吗?” 他当然不知道,知道也说不出来。所以他就这么看着仲筤,小心控制着音量,“啾”了一声——他怕仲筤又嫌弃他吵。 “这台下是鸿蒙大阵。”仲筤微微抬头,看着近在眼前的满天星斗,“说什么仙山,只是一根撑天的永劫柱。而我……”他停下来,喉间仿佛一声叹息,“九雒,那凡人是对的。” 他没有听懂,但他记住了仲筤那天晚上最后一句话。 “我得道成仙,便要永受这天罚。” 小岚第一个发现,竹林里最吵的那只鸟安静下来了。他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仲筤,白天的时候,他便栖在仲筤肩头,仲筤到哪儿他就到哪儿。晚上也不肯宿在枝上。他用自己的尖喙,从小岚的衣服上抽出了丝,给自己结了个窝,大逆不道地睡在了仲筤床边。小岚好好一件短衫让他活活抽短了三寸,肚脐都快露出来了。 也不知道他是靠自己苦修,还是靠着在仲筤身边蹭来的灵气,总之,在大鹅化人还不能把自己的翅膀完全收回去的时候,九雒已经修出了人形。整座山的飞禽走兽都不得不服气,毕竟像他们这样的凡物,每跨一层修为都要挨一次雷劈。九雒挨了七次,有两回劈得尾巴毛都焦了,蔫不唧儿地单脚跳着去找仲筤救命。大家都说,再劈两回,这鸟说不定能得道了。谁也不敢“杂毛杂毛”地叫了,见了他,都恭恭敬敬地叫“九雒大人”。到后来,他还帮仲筤出去送信传话。 其时有言,南禺山有凤凰,青水东畔有毕方,而有此山上,有他九雒。 九雒不知道自己在有此山上到底度过了多少岁月。仲筤说过,山中无日月,他觉得是多久,就是多久。只有偶尔外出的时候,他才会看到外面是如何沧海桑田。山中时有误入的凡人,但他却再也没见仲筤出面过,总是他或者小岚随意地施个术法,便把人打发了。他时时回想起当年那个陪仲筤下棋的樵夫,此时他已经再也不是枝头那只对世事无所洞察的小鸟。 他终于明白,对仲筤来说,永远被困在这山上,连日月更替都不再有,是多么寂寞的一件事。 可是那道天雷劈下来的时候,他看着被拦在覆偃台禁制之外的仲筤,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遗憾。 还是太短了。他想。没有过够啊。 那时他已经不觉得仲筤没有长羽毛不好看了,但他也确实没见过仲筤更不好看的样子。仲筤鬓发散乱,面上是被那些如利刃一样的黑气割出来的道道血痕,衣服也都快碎成了一片一片。九雒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鸿蒙大阵被他撕开了一道口子,覆偃台上千年万年都没有变化的石台裂开了,整座有此山好像被他凌空劈开,地下的浊气冲天而出,他感到自己的每一寸骨头都要裂开了。 好疼啊,他想。我只是一只鸟。一只鸟的骨头,本来就很轻,哪里禁得住这样的重击? 仲筤的眼睛红了:“九雒!住手!” 他看见仲筤手里已经捏了一个引雷决,天上隐隐传来隆隆的雷声。这是他渡劫时挨的九天玄雷,以他现在的境况,一道下来就够他形神俱灭了。他竟然不觉得怕,反而问了一句:“你要亲手劈了我吗?”但声音太轻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大声说一个字。 仲筤咬着牙:“我、说,住手!” 九雒脑海中突然响起一段很久远的对话。 “鸿蒙大阵要是破了,会怎么样?” “那永劫柱就会倒。” “永劫柱要是倒了,会怎么样?” “那天就塌了。” “天塌了,你是不是就自由了?” 整座山都在晃动,黑气呼啸着,从更大的地缝里直冲天际,与天上聚集的黑云凝结成了一团。他催动最后的灵力,血在蔓延,沿着覆偃台上那些陈旧的铭文像蛇一般爬行……小岚的声音淹没在厉鬼的嚎哭声里,她在喊“不要”,但是仲筤捏决的手指已经重重地往下一压—— 电闪雷鸣,黑气中瘦削的年轻人顷刻之间被电光照得雪亮。但那双眼睛只是闪现了一瞬,随即再次被黑气包裹。雷声不绝于耳,震得天地都为之撼动。仲筤突然整个人扑进了那团黑气中,但黑气不敢靠近他,只是像火舌一样舔舐着他的衣角。几缕金线从他手心流出,穿针引线一般,飞快地缝住了鸿蒙大阵的缺口。在石台铭文里流动的鲜血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催动着,主动融进了黑气里。那黑气像活了过来,凶狠地撕咬着悬浮在半空中的九雒。仲筤眉心的刻痕发出愈加耀目的金光,他的眼中竟然盈满了泪。他似乎很想伸手把九雒救回来,但那金线缠着他,另一头牵着已经破碎的鸿蒙大阵,于是他只能看着那些黑气一口一口地吞下了九雒。 又是一道雷劈下,黑气被短暂地震开,九雒毫无知觉地垂落下一只手,腕下已经只剩森森白骨。 仲筤发出一声不似人的低吼,金线崩断了,他的衣袍被罡风鼓动,突然有什么东西包住了九雒残存的身体,另一道雷劈下来,顺着那无形无质的防护膜一下子劈到了仲筤身上。 小岚惊声尖叫:“父亲!” 仲筤牙关紧咬,眼中流下了一行血泪。雷是他引来的,如今反噬到他身上,威力翻了一倍。但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飞快地催动灵力。一时金光大盛,九雒残缺的身体在那个茧一般的防护膜里渐渐融化。他的灵体消散了,逐渐变回了原形。一只满身是血的白雀儿,脖颈无力地垂下来,掩在了自己的翅膀下。 仲筤看着那小雀儿,眼神有一瞬的怔愣。 从裂开的阵下冲出的黑气突然放弃了撕咬小白雀,化作几道黑龙四散而去。仲筤蓦地回神:“想走?” 他袖中突然蹿出无数条泛着金光的铁索,在空中缠住了那些四散的黑气。仲筤一手紧紧攥住铁索,另一只手并指为刀,在腕上一划。鲜血立刻顺着他的手滴下来,流进了铁索中。黑气中似有无数厉鬼,一沾到仲筤的血,就在空中炸成了无数蓬血雾,他的袍子很快便浸透了铁锈一般的暗红色。仲筤眼中的血色更重,裂开的覆偃台在他强大的力量下开始缓缓向中间并拢—— 又是一道天雷,仲筤惊骇万分地转过脸,看见那拳头一般大的白雀儿,就这样在他面前被玄雷劈了个烟消云散。 “九雒——!” 地动山摇终于归于岑寂,小岚冲破了禁制,冲上来一把扶住了摇摇欲坠的仲筤。 黑气散尽了,云霁天开,一缕天光照了下来。 仲筤抬起头,看见一根洁白的绒羽,飘飘荡荡地,落进了他的掌心。 “我以为,你不会怪我。”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不见! 第一章 木柴难以为继地发出最后一声“噼啪”,奄奄一息的火堆终于彻底灭成了一股不祥的黑烟。奚连川警觉地睁开眼睛,感到一阵风从他们中间吹过。 梁冲躺在他身边,用包袱枕在头下,睡得鼾声四起,毫无察觉。那阵风已经停了,但空气中依然漂浮着它带来的淡淡的铁锈一般的气味。奚连川意识到这是血腥气。他感到后颈的汗毛根根直立,一种强烈的、被窥探的感觉涌上来,甚至隐隐从树丛里看到了一双眼睛。 奚连川:“谁?!” 树丛一阵乱响,像是又起了一阵风。那股血腥味淡了很多,被窥探的感觉消失了。奚连川心里松了一口气,自己也有些怀疑起来。梁冲似乎被他这声低喝惊到,鼾声消失了。奚连川转头看他,梁冲却又没醒,翻了个身,继续熟睡了。奚连川无奈地皱了一下眉头,拨弄了一下已经熄灭的火堆,想看看还能不能再燃起来。 他们现在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土坡上面,沿着林间一条小径下山,约莫走上半个时辰,便是梅川村。同行的还有一个姓周的无易岛弟子,奚连川称呼他为师兄。周师兄傍晚的时候去梅川村先探探路,他们等到了现在,他还没回来。 风又吹起来,树梢被吹得乱摆,在月下投出张牙舞爪的影。奚连川抬起头,从树梢的罅隙间看到一朵乌云正飘过来,已经遮住了一半的月亮。风吹得更响,像谁在哀嚎。 “要下雨了。” 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身边响起,伴着一道闪电突然从夜空中劈下来。梁冲的脸在一刹那间被照得雪亮,奚连川吓得差点蹦起来。 “梁公子!”他叫了一声,努力掩饰自己的失态。 天际随之传来滚滚雷声,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风吹过来的方向。 梁冲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含糊不清地问他:“周华清还没回来?” 奚连川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对梁冲这种直呼人姓名的行径感到不适。于是他耸了一下肩膀,表示他听见了,但不想回答。 梁冲没在意到他的沉默,很大幅度地抻了抻腰,又道:“哎哟……我的背……” 奚连川只当没听见。一路上梁大少爷都在抱怨,要么是走太久了他累了,要么就是吃的不合心意,反正没有什么能让他满意,奚连川见怪不怪。听见梁冲从背痛抱怨到睡不着,奚连川想起他方才的鼾声,没忍住冷笑了一声。为了掩饰这声冷笑,他用力地拨弄了一下燃尽的火堆,已经烧成焦炭的枯枝立刻化为齑粉,最后一点儿火星也熄灭了。 梁冲停下来,对着奚连川的背影喊:“喂,要下雨了!” 奚连川头也没回,仍旧在怀里找打火石:“嗯。” “那你还点什么火!”梁冲对着他嚷嚷,“赶紧找地方避雨啊!” 奚连川安静地回答他:“我们在这里等周师兄回来。” 面前的密林突然又发出“簌簌”的一响,奚连川遽然转头,只看到一双眼睛突然从林中一闪。树影剧烈地晃动,风声又响了一些,奚连川试探着叫了一声:“周师兄?” 林中没有任何回应,反而是遥远的地方又传来了一声雷。 梁冲的嗓子吊得高高的:“那……那是什么?!” 奚连川摇了摇头:“没看清。”他回过头,看见梁冲惨白的脸色,又补充了一句:“可能是狼。” 梁冲看着奚连川腰间的剑:“你不是有剑吗?” 奚连川握着剑柄,没搭腔。他确定刚才在林中窥探他们的,和今晚最开始把他惊醒的是同一个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肯定不是狼。他现在开始懊悔让师兄单独一个人去探路了。他虽然有剑,但这柄剑他拔不出来。 空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好像更重了。 “喂。”梁冲又叫了他一声。 奚连川:“我不叫喂。” 梁冲:“那你叫什么?” 奚连川又不说话。 梁冲打量着他,嘴角挂了一抹笑意。他作出一副很了然的样子:“怎么,你怕我索你的魂么?” 奚连川找打火石的动作微微停滞了一下,好像没听懂梁冲在说什么。他们两天前经过池县的时候,看到城门口吊了一具道士的尸体。城中茶楼酒肆四处在传,这道士会妖术,只问了一下姓名就把人的魂魄索去了。受害的苦主多是不懂事的幼童,死状凄惨,民间甚是恐慌,县老爷不得不把这道士杀了吊起来才平息了民愤。 梁冲对这事儿有一种很奇异的兴趣,老挂在嘴边。但奚连川看得出来,他自己才是最害怕的那个。 奚连川意兴阑珊地垂下眼睛:“世上没有这样的法术。” 就算真有,能有道行将人的生魂从肉|体剥离的人,也绝不会如此轻易被官府吊死在城门口。但这话奚连川没说出来。 梁冲:“你怎么知道!” 奚连川安静了半晌,仍旧低着头,突然问他:“梁公子在台郡好好的富贵日子不过,为何要来这穷乡僻壤?” 这回轮到梁冲沉默了半晌,最后不情不愿地给了一句话:“找人。” 山雨欲来,风中拂过草木腐朽的气息。血腥味像一根丝,缠在奚连川鼻尖。他没有问梁冲要找的人是谁,但不管是谁,他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梅川村出了瘟疫。”奚连川把他们在池县听到的消息又对着梁冲重复了一遍,“你要找的人不一定还活着。” 梁冲执拗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随你。”奚连川漠然道,“等周师兄回来了,我们就……” 梁冲突然道:“你们甘掌门答应了我爹,会保护我平安的!” 奚连川冷冰冰地转头看了他一眼,梁冲像是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立刻止住了话头,又瞟了瞟奚连川腰间的剑。 “无易岛承诺了令尊会保梁公子平安。”奚连川这才开了口,“就一定会尽力。” 梁冲的声音低下来,比起抱怨,更像是自言自语。奚连川勉强能听清楚“我爹”之类的词,但他懒得理会。梁家是台郡的首富,无易岛如今在台郡的地盘上,掌门甘籍跟梁老爷有些来往。梅川村这一带一直不太平,前阵子又闹瘟疫,做生意的都不走这条路了。梁老爷放心不下,所以才托了无易岛派人护送儿子。 周华清是无易岛这一辈里数一数二的好手,甘掌门派他出来,也算得上对梁家尽心了。但瘟疫这种事,又不是刀剑可以抗衡的,梁冲如果自己要找死,就算把整个无易岛的人带上也没用。更何况,奚连川在空气里越来越浓稠的血腥味里悄悄地试图屏息,感觉梅川村里的多半不是瘟疫,而是别的什么脏东西。 那样的话,周华清这种空有一身武艺,却不通道法的俗门弟子,怕是根本不顶用。而他自己…… 奚连川在心里掂量着,等周师兄回来,他要想办法劝他调头回去。 天边突然又传来了一道滚雷,打断了梁冲的自语。奚连川再一次抬头,乌云已经完全遮住了月亮,还未感觉到下雨,已经传来雨滴落在树叶上的声音。 梁冲的声音已经有些发抖:“喂,我们真的不找个地方先避避吗?” 奚连川还是没理他,他背对着梁冲,悄悄伸出一根手指在那堆灰烬了蘸了蘸,快速地在地上画了几道,那堆死灰突然发出“啪”地一声,火苗重新蹿了起来。 梁大少爷吓了一跳,“这……?” 奚连川装模作样地从怀里取出打火石:“找到了。” 梁冲舌头都快打了结:“可是……这都开始下雨了……” 周围的雨声渐渐大起来,但那火仍旧烧着,发出温暖的昏黄的光芒。梁冲往火堆边靠了靠,发现不只是那堆火,连他们俩都没有一滴雨沾到身上。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奚连川,但另一人只是安然地盘膝而坐,双目微阖,好像准备接茬睡他的觉,一副绝对不理人的样子。 梁冲突然问:“你也是无易岛的弟子?” 奚连川掂量了好一会儿,好像觉得连这个问题都不回答不太合适,于是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梁冲马上道:“那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这话说得就跟无易岛是他们家家仆一样。奚连川转头看了他一眼:“无易岛门徒众多,梁公子难道每个都认识?” 梁冲倨傲地一抬下巴:“有头有脸的弟子甘掌门多半会引见,至于我没见过的嘛……” 他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但奚连川完全没有要理他的意思,眼观鼻,鼻观心,快入定了。 梁冲讨了个没趣儿,自己怏怏的,但又实在好奇,厚着脸皮,又凑上去问:“你不会是无易岛中仙门的弟子吧?” 奚连川终于赏脸睁开了眼,看着他。 梁冲让他看得心虚,赶紧把头后仰:“我听我爹说的!你们无易岛其实分仙门俗门,开山祖师原本是个樵夫,当年芥舟出海,在无易岛得道成仙,都已经好几千岁了!真正的无易岛在海外,岛上都是仙人,台郡的渔民有迷了路的,还受过岛上仙人的指点,至今他们出海前还要给仙人上香呢!” 他越说越着急,到后来都有点儿语无伦次了。奚连川就这么听着,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笑了一声。 梁冲脸都红了,急道:“你肯定是!不然周华清干嘛对你这么毕恭毕敬的!”他低下头,指着地上腾空烧着的火,又嚷嚷:“还有这火!你……你分明就会法术!” 奚连川收敛了笑容,平静地又把眼睛闭上了:“梁公子,今上严禁民间巫蛊之术,你无缘无故给我扣这么大一顶帽子,不好吧?” “我……”梁冲看着眼前安然入定的年轻人,又看了看火堆。木柴已经完全成了一堆焦黑的炭,仔细一看,那火根本不是从木堆上燃起来的,更像是凭空在烧。而火光范围之外已经是大雨如注,但传进来,却好像隔着一层,模模糊糊地听不真切。 “那个……”梁冲又想叫奚连川,但他还没想好该说什么,奚连川已经突然睁开了眼。 更多的雨滴下来,凭空燃烧的火苗奋力跳了两下,最终还是力竭了。风又刮了起来,奚连川一跃而起。 梁冲还坐在地上,抬头看着他:“怎么……?” 林间又是一响,一个人突然从雨幕中蹿了出来,梁冲想也没想,手脚并用地往后爬出去好几步,同时嘴里发出了极其凄厉的一声惨叫:“啊——” 奚连川猛地把佩剑横在眼前,一手牢牢握住剑柄,却没有拔|出来,像某种威胁。那人影确实停住了。奚连川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低下头,在黯淡的月光下依稀辨出了面前的人:“周师兄?” 周华清一动不动。雨已经下得很大,他浑身湿透,狼狈不堪,长发也被雨水挂到了脸面上,让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良久,他才机械地点了点头,哑着嗓子道:“嗯。” 梁冲在他们身后发出了一声松口气的抱怨:“你不早说!哎呀吓死我了!” 奚连川缓缓地把剑放下,仍旧戒备地看着眼前的人:“周师兄,梅川村是何境况?” 周华清又不说话,梁冲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不耐烦道:“喂,你聋了?” 那沙哑的声音才终于又响起来:“跟我来。” 他说完便转过了身,奚连川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又把剑横在了面前。梁冲没看见他的动作,只顾着大声反对:“去哪儿啊?不先找地方避雨吗?” 周华清的背影奇异地抽搐了一下,身体完全不动,脖子朝后拧了拧,只露出了一只眼睛,又低声道:“跟我来!” 这次他的声音紧迫得多,喉间还带着呼哧呼哧的喘息,像野兽。连梁冲都发现不对了,吓得倒退了一大步,惊慌失措地看着周华清,又伸手去抓奚连川的衣服。 奚连川沉着声音,又问:“周师兄,梅川村里,到底有什么?” 林间再次传来簌簌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飞快地从草上掠过,混在越来越大的雨声里,仍然清晰可闻。梁冲倒吸了一口冷气,颤颤巍巍地攥紧了奚连川的衣摆,奚连川被他拽得险些抬不起手。 “拔剑吧……”梁冲听起来快要哭了,“他不是周华清!” 这一点奚连川也不用他说了,因为前面那个人已经缓缓地转过了身体。脸还是周华清的脸,但苍白浮肿,被雨水泡着,在月光下泛出不祥的青光。真正诡异的是他的动作。奚连川感到周华清的整个人形都膨大了很多,撑着他的袍子,像一只怪异的蝙蝠展着翼。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地朝他们走了过来,脚步僵直,腿完全没有一点屈折,仿佛一个木偶。 “跟,我,来!”他一字一顿,喉咙里的喘息声更响了。他离他们只余一臂之距,奚连川又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梁冲嗓子都喊劈了:“快拔剑啊!” 但是奚连川拔不出来。那个披着周华清人皮的怪物突然僵硬地一挥手,一股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梁冲就在他背后,奚连川避无可避,绝望地连着剑鞘往前一伸,试图挡住这一击。 就在这一瞬间,奚连川耳边突然传来“嗖”的一声。他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周华清”突然连连后退,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然后又是“嗖嗖”数声,奚连川眼看着密林深处接连飞出了几片青绿的竹叶,全都无比精准地钉在了“周华清”身上几大关节处。 奚连川目光一凛:“竹叶镖!” 梁冲“啊”地一声,又喊:“地上地上!地上是什么!” 奚连川一低头,只见地上突然浮现出了一个阵法,铭文带着青紫的痕迹浮在他们的脚踝处,“周华清”想夺路而逃,但一碰到那些铭文,就发出了更加凄厉的叫声。奚连川看着地上的铭文飞快变幻,只觉得一颗心都快要跳出来。 这阵法以他们为中心,是有人刚画好的。尽管它复杂得远超奚连川现在的能力,但他还是在一些笔锋勾连处认出了熟悉的痕迹。 “请问……”奚连川壮着胆子,无视“周华清”的嘶声厉嚎,向着黑暗中问,“是本门哪位前辈……?” 林中寂静了半刻,然后一声口哨从他们头顶响了起来。 奚连川抬起头,看见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树梢上。 “我还没问你呢。”那年轻男人讥诮地笑了一声,“张口闭口同门,你谁啊?”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还有,第一个周三不休息。 第二章 “晚辈是……” 奚连川的话还没有说完,梁冲又一嗓子嚎了起来:“啊啊啊!” 只见地上的阵法铭文突然从青紫色变成了鲜艳的橙红色,像火苗一样,“轰”地在雨中燃烧起来。奚连川和梁冲不自觉地倒退了几步,退出了阵法范围。被困在阵法中央的“周华清”突然没了声音,双脚离地,好像脖子那里有一根无形的线把他吊了起来。他身上几大关节处的竹叶镖“嗤嗤”几声,破体而出,在空中眼花缭乱地穿梭了几下,倏地没入了地上的阵法中。奚连川这时才看出来,这些竹叶镖就像针,串着极细的银丝,把“周华清”整个人钉在了这个阵法里。 雨仍在下,银丝在雨中泛着鱼鳞似的幽暗光泽。“周华清”的喉咙里持续不断地发出窒息的“咯咯”声。 树上的白衣男子一跃而下,轻盈得像只鸟,没发出一点儿声音。他没理会奚连川,只是落在阵法外,随手一扬,另一枚竹叶镖从他袖中激射而出。 奚连川叫道:“慢着!” 这白衣男子也当真是好本事,竹叶镖出手,眼看着就要没入“周华清”的眉心,竟然说停就停。那小小一片叶子就这么悬停在雨中,“周华清”疯狂地拧着头,试图躲避这致命一击。但他被穿得太牢,根本动弹不得,只能发出更加让人毛骨悚然的吼叫。 白衣男子不紧不慢地转过脸,看着奚连川:“阁下还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奚连川先行了一个门中的礼。白衣男子看着他的动作,拧了一下眉头,嘴里发出了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奚连川假装没听到,飞快地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奚连川本想单手将令牌交出去,然后又想起来此人是无易岛中的前辈,按照规矩,他得双手奉上,可他手里又持着剑。一时之间,奚连川竟然打不定主意是该把剑放下还是让梁冲拿着,正手忙脚乱,那白衣男子已经不耐烦等了。他右手往空中一伸,那令牌像是自己会飞,一下子从奚连川手里掉进了他手心。 白衣男子低头扫了一眼,又抬头看了看奚连川:“俗门弟子?” 奚连川指着“周华清”:“师祖立下的规矩,俗门弟子不可杀。请前辈手下留情!或许还有办法能救他!” 白衣男子一时没说话,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奚连川,眉头越皱越紧,好像有什么问题想不明白。 “你……”他伸出一只手挠了挠自己的鬓角,“那个,我问问清楚啊,你说的师祖,是芥舟圣人吗?” 奚连川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茫然地点了点头:“正是。” 白衣男子双手抱胸,换了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他:“那你还真是无易岛上的人?” 奚连川又点了点头,在他的目光下感到更不安了。 白衣男子摇了摇头,没再问话,只是轻轻地扬了扬手指。梁冲又是一声惊叫,奚连川转头一看,只见那枚悬停在半空中的竹叶镖“嗤”地一声钉进了“周华清”的眉心。奚连川还没来得及阻止,地上燃烧着的铭文突然蹿了起来,火舌顿时把“周华清”吞噬。只听轻轻地“噗”一声,“周华清”那层皮就像一个劣质的口袋一样,整个从他身上脱离了下来,被火烧得残破不堪。而在那层皮下,根本就不是人的骨肉,却是一块乌黑的木牌。那木牌一尺见方,刻满了诡异的铭文,而竹叶镖正好钉在起笔处,一条裂缝顺着竹叶镖嵌进去的地方蜿蜒向下。“周华清”的皮烧完的一瞬间,那块木牌也裂作了两半,“啪嗒”一声摔在了地上。 奚连川瞠目结舌,完全忘记了自己刚才要说什么。 白衣男子这才续上了刚才的话:“那你看不出来,他已经死了吗?” 这都让人做成人皮套子了,还“不可杀”呢。 他把那木牌子捡了起来,给奚连川看:“傀儡术,认不出?” 奚连川没说话,他紧紧捏着手里那把佩剑,胸口微微地起伏了两下。 白衣男子本来还想问他师承,但看他这幅神情,也不准备问了。他是追着着这东西的血腥气一路过来的,藏在林子里看这俩小子好一会儿了。那个细皮嫩肉,一惊一乍的确实是个凡人没错。但这个手里佩剑的小子,倒有些古怪。他会一点儿很基本的法术,也知道无易岛中仙门的规矩,应该是修道的同门。但看他这废物的样儿,白衣男子很不想认下这个晚辈。 如今世道不同了,各大仙门都隐匿起来,很少出来行走。门中弟子要出岛,少说也得有个五六十年的修行,断不会这么丢人现眼。再说他那柄佩剑,看了他半天,也没拔|出来。多半是偷了哪个修为比他高的师兄的剑,原主直接封剑了。白衣男子暗自摇了摇头,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 这小子,八成是从无易岛上逃出来的。 这也没什么稀奇。入仙门修行不是什么美差,长生之路孤清,家人注定要先走一步,所以入得仙门,第一条就是要断尽六亲。光是这一条,就很少有人做到。无易岛上有许多人都是因为修行太苦,实在思念家人,便偷偷出岛去。芥舟圣人慈悲,从不阻拦,但这些人也不会再找得到上岛的路。有些人会就此投入无易岛的俗门,所以这小子跟那“人皮套子”厮混在一起也不足为奇了。 白衣男子为难地又挠了挠自己的鬓角:“那什么……” 怎么安置他们,也是个麻烦。 “要不你们俩就从这儿打道回府吧。”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身,一副准备一走了之的样子。 奚连川忙出声叫住他:“前辈!” “我就当没见过你。”白衣男子头也没回头,还觉得自己很贴心,“你早点儿回家去吧!” 奚连川冲口而出:“洛师叔!” 洛寒枝脚下一顿,回过头来,指了指自己:“认得我?” 奚连川:“猜的。” 洛寒枝的眉毛一下子扬得很高。 奚连川:“听师父说过,洛师叔在外游历百年,常一身白衣,喜欢用竹叶镖。” 梁冲听到“百年”两个字,眼睛瞪得老大,上上下下地盯着那个白衣男子看,怎么看他也不过二十岁出头的样子。 洛寒枝叹了口气,只好耐着性子问:“你师父谁啊?” 奚连川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把手里的佩剑双手奉上。 方才在暗中,洛寒枝没仔细看这柄剑。送到眼前了,他才觉得有几分眼熟。剑鞘古朴,没有任何雕饰,但入手很沉。洛寒枝试探着输送了一点灵力进去,剑身没有任何反应,他只好使出了全力,只听“铮”地一声,剑被他拔出寸许,正好露出剑铭的部分。剑刃上沿着血槽勾了寥寥数笔,作群山延绵之形,“问山”二字缠绕其中,字形舒展,笔锋凌厉,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奚连川道:“这是我师父的剑。” 洛寒枝看了他一眼,还剑入鞘。问山是他师兄嵇昙的剑。方才他以为这小子是偷了随便哪个同门的剑逃出岛的,所以根本不打算插手。但嵇昙是芥舟圣人的开山大弟子,能被他收入门下的,六亲想必早已断尽,什么辟谷修心都是基本功,已经不能算是凡人了,不会做出擅自离岛这种事。更何况,以这小子的修为,也不可能从嵇昙手里偷走问山。 奚连川这才规规矩矩地朝他行完了那个礼:“晚辈奚连川,见过洛师叔。” 洛寒枝把剑还给他:“你师父还好吗?” 奚连川:“师父上个月仙去了。” 洛寒枝微微怅然地“哦”了一声,再没别的反应了。 嵇昙也快有七百岁了,洛寒枝入门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个中年人的样子。师兄弟站一块儿,看着像洛寒枝他老子。修道之人容颜不老,就是修为不堕。反之,便是天命。洛寒枝每次回无易岛见到嵇昙都觉得他又老了几分,便知道他已是到了大限,再也修炼不上去了。如今听到这个消息,也并不觉得有任何意外。 这一点上,洛寒枝很看得穿。长生路漫漫仿佛无尽头,跟谁的缘分都是一样的浅。 只是,嵇昙收的这徒弟也太废物了。 洛寒枝没兴趣追问嵇昙怎么会把问山剑留给这么一个修为低微的徒弟,只是笑眯眯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道:“原来是师侄啊。” 叫得虽然亲热,但整张脸都透着“敷衍”二字,感觉满大街都是他的师侄,不是个什么值钱玩意儿。 “那你回去以后,记得给我师父捎句话,就说寒枝问他好。” 洛寒枝转身又想走,奚连川赶紧跟了上去,完全忘记了后面还有一个一头雾水的梁冲。林中的雨没有要停的意思,只是方才他们站着说话时,仍旧处在奚连川那个小小的避水术范围内,都没察觉。如今走出来了,奚连川和梁冲顿时被雨淋了个湿透。洛寒枝走得飞快,几乎变成了雨幕里一道残影,奚连川非常努力才跟上了他的脚步。 “洛师叔!你要去哪儿?” “梅川村。” 梁冲气喘吁吁地从后面扬着嗓子喊:“那个……洛,洛师叔!”他十分不见外地跟着奚连川喊,“我们也去梅川村!” 洛寒枝闻言回头一看,他好像才意识到自己走得有多快,尴尬地停在原地,眉头又皱了起来:“你们去干吗?” 奚连川一时没回答得上来,梁冲两步跑上来,举着一只手:“我,我要去……找人!” 洛寒枝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找人还是找死?” 梁冲喘了两口,恐惧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奚连川突然道:“师叔,方才那个人皮套子是想引我们进村,想必祸首就在那里。周师兄既然是在此丧命的,我得去给他报仇!” 梁冲赶紧应和道:“对!还得给周师兄报仇!” 奚连川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似乎把洛寒枝逗笑了——两人废物得不相上下,怎么还哥哥看不起弟弟。 “一个要找人,一个要报仇。”洛寒枝随意地耸了耸肩,“行,随你们便吧。” 三人一起顺着林间小径往下走,洛寒枝有意放慢了步子,但还是远远地走在了最前面。梁冲加快脚步,跟奚连川并肩,一边走一边压低了声音问他:“喂,你说,梅川村里,不会都是……都是那种怪物吧!” 奚连川只顾着脚下的路:“梁公子要是害怕,可以在这里等。要找什么人,我替你去找就是了。” 梁冲当然害怕,就是因为怕才更不敢一个人呆着。他看着前面洛寒枝的背影,又道:“我觉得还是跟着你师叔比较好。” 奚连川沉默不语,继续埋头赶路。 三人很快出了坡上那片密林,走到一条小道上。残月如钩,模糊地照出路旁的荒草。这路极窄,又崎岖不平,像是人用两脚从荒草中走出来的一条道,根本不能行车马。想来梅川村这种荒村僻乡,也不会有车马来。。梁冲胆战心惊地环顾四周,看见不远处又是几个起伏的小土坡,都不高,但在后面就是山,梅川村就这样被一大片连绵的山怀抱在中间,雨声中时不时夹杂着从山里传来的凄厉枭叫,听着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不知走了多久,小径旁边开始出现了分布着的农田和村舍,只是所有的村舍都是黑黢黢一片,看不出是不是还有人住着,一派凋敝破败之气。越往村子里面走,便见到一个连一个的小土包,两三个有石碑,别的则是一块木牌,或是干脆什么都没有。土堆尚且松散,未生杂草,一看就都是新坟。 “师叔。”奚连川快走几步,赶上了洛寒枝,“这坟不对劲。” 洛寒枝“嗯”了一声:“阴气冲天。” 梁冲没听见他们在前面说话,被雨浇得牙关打颤,腿也软了,落在后面喊:“那个,二位……要不,咱们先避避雨吧?” 走在前面的两人闻声都停下了脚步。梁冲指着最近的一家农舍:“看!里面好像有人!” 奚连川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果然看见一豆微弱的烛光,从农家简陋的窗子里漏出来。雨太大了,他也觉得冷得厉害。这烛光虽然微弱,却在这样的冷雨夜里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奚连川不自觉地往那边走了几步。只有洛寒枝没动。 梁冲离得更近,已经到了那农舍门前,看见门前一捧烧了一半的艾草,已经让雨打湿了。梁冲敲了敲门:“劳驾,有人在吗?” 农舍的木门合页已经松脱,让梁冲一敲,发出了“吱呀”一声,朝里打开了一条缝。里面隐隐的烛光顿时熄灭,一双眼睛出现在门缝后面,无言地看着梁冲。 梁冲:“能不能行个方便,让我们进来避避雨?” 门又发出了“吱呀”一声,一个小女孩出现在门后,约莫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扎着红头绳,半个身子隐在门后。 奚连川也到了檐下,往门缝里看了看,但里面完全是黑的,也听不见任何别人的动静。他不禁困惑道:“小妹妹,只有你一个人吗?” 小女孩定定地看着他,良久,缓慢地点了点头。 奚连川微微俯身:“你家里人呢?” 小女孩指了指地上的艾草:“死了。” 梁冲立刻往后跳了一步,脸都变了。小女孩看着他,戒备地想把门再合上,只是合页松脱,门扣不紧,始终露着一条缝,那小女孩就从门缝中往外看。 奚连川顺着这小姑娘的视线,发现她盯着的是雨幕里那个瘦长苍白的身影。洛寒枝始终没过来。 梁冲结结巴巴道:“那要不……” 雨幕里的人影动了,洛寒枝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门前。虽然他也在雨中行了大半个时辰,但比起另外两个人的狼狈,他身上还是干的。 “小姑娘,方便让我们避避雨吗?”他微微倾身,对小女孩笑了笑。 小女孩犹豫着。梁冲脸皱成一团,似乎很不情愿。雨水成串地从房顶的茅草上往下滴,空气中泛着一股粘稠的潮气。 半晌,小女孩开口了。“嗯。”她声音细弱地答应。 房门“吱呀”一声,朝他们打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古代用烧艾草消毒的办法抵抗疫病。 第三章 洛寒枝神色自如地走进门里,然后是奚连川。梁冲落在最后,犹犹豫豫的,满脸不情愿。檐下仍在滴雨,水珠已经从串连成了线。梁冲咬了咬牙,还是往屋里进了。 农舍里面和外面看起来一样简陋,堪称家徒四壁。奚连川已经把刚才熄灭的烛火又点了起来,门在梁冲背后又是“吱呀”一声,关上了。梁冲兔子似的跳了起来,直往奚连川身上挂,扯得他点火的手一抖,烛光险些又灭了。 那小女孩就站在门边的角落里,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烛火摇晃,那影也在她脸上变幻,恍惚间,奚连川仿佛看见她笑了一下,但再定睛一看,她脸上又分明没有表情。 梁冲声音发颤,在奚连川耳边说:“要不我们还是走吧!” 奚连川不耐烦地想把梁大少爷甩下来:“梁公子,是你说要进来避雨的!” 梁冲皱出一脸苦相:“不是……我当时鬼迷心窍,啊呸呸呸呸!不能说那个字……”他恐惧地咽了口唾沫,看着奚连川手里豆大的烛火,“但我当时看到这烛光,我就忍不住自己往这边走……” 奚连川眉头一皱,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你这么一说……” 他话还没说完,一只手突然伸过来,直接从他手里拿走了烛台。洛寒枝好像根本没在意他们俩说什么,把火光凑到了墙上。只见那斑驳的泥墙上贴了一张彩画,许是时间久了,好几处都已经破损,还长了霉斑。但在火光下,还能依稀看得出,这是一幅神仙像。画得很糙,神仙身边的老虎和仙鹤比例都不太对。神仙本人的脸被霉斑吃掉了一大块,只剩下一张嘴一个下巴。但在昏暗火光的映照下,那神仙好像在笑。 洛寒枝回头问那小女孩:“这是供的哪路神仙?” 小女孩定定地看着他,不答。 洛寒枝又问:“外面的坟堆,都是村里瘟疫死的人?” 小女孩这回点了点头。 洛寒枝:“你没染上?” 小女孩摇了摇头。 洛寒枝又打量了她两眼,突然笑了一声:“全家都死光了,还绑红头绳。挺吉利啊?” 这句话不知道怎么又戳中了梁冲那已经脆弱不堪的神经,他嘴里发出一声呜咽,攥奚连川攥得更紧了。 小女孩终于露出了一点反应,看起来确实有几分难过。奚连川心中不忍,心道他这师叔也太会说话了。 “小妹妹,你别难过。”奚连川温声安慰了她一句,又想起周华清来,便问她,“我问你几个问题,好不好?” 小女孩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一双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奚连川,瞳仁漆黑,却没有半点儿灵动的神采,这让她看起来像个泥捏的娃娃。奚连川一时愣在那里,不知道她到底听没听见,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她有什么别的动作,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问:“你今天晚上有没有见到村里来了什么外人?” 小女孩伸手指着他们。 奚连川:“除了我们。”他伸手在自己身边比划了一下,“一个跟我差不多高,脸很白,浓眉大眼的年轻人……” 小女孩仍旧没有任何反应。奚连川为难地挠了挠头,搜肠刮肚地想要怎么形容周华清的长相。但他还没想出来,小女孩就像突然被人打了一下,露出了很惊恐的眼神,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看见了?”奚连川一时情急,上前一步抓住了她,连声发问,“他出了什么事?怎么会变成那样?” 小女孩不回答,她的神情非常古怪,方才的恐惧一闪而过,整张脸又变回了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麻木。然后,她突然张开嘴尖叫起来,一边紧紧地用背抵住墙,奋力抵抗眼前的男人抓着她的力道。奚连川赶紧放开她,连声试图抚慰,但没有用,她就是张着嘴,持续发出一种高亢尖利的啸叫。那声音越来越响,外面的雨声中隐隐传来奇怪的动静,与她的啸叫呼应着。洛寒枝警觉地微微侧目,眼神变了。 奚连川手足无措:“对不起对不起……” 他话音未落,一道白影突然闪到了他面前,一只手伸出来,在那小女孩眉心重重一点。诡异的啸叫戛然而止,小女孩仍旧徒劳地大张着嘴,还缺了两颗牙,看起来有点滑稽。洛寒枝又在女孩肩头拍了一下,她终于闭上了嘴,继续直勾勾地盯着。奚连川注意到,她的视线再次只固定在了洛寒枝一个人身上。 奚连川:“她怎么了?” “她肩上没有魂火。” 奚连川很意外:“怎么会没有魂火?” “不知道。”洛寒枝眉头紧皱,俯身与小女孩平视。两人的视线相接,奚连川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洛寒枝似乎并不是在看眼前的人,而是透过了她的眼睛在看背后的人,但嘴里还在回答着奚连川,“可能是天生的,也可能……” 梁冲:“哦我知道!就是半夜里听见背后有人叫你,不能回头,否则就会灭的那个肩上的火对不对!” 洛寒枝微怔,转过脸,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他。 梁冲脸红了:“我……我奶娘告诉我的……” 奚连川感觉这大少爷要是再蠢一点儿,洛师叔便要没耐心了,便好心小声对他解释:“那都是民间以讹传讹,人的魂火又不是蜡烛,哪会转个头就吹灭了?” 然后又看着小女孩:“所以她才会这么……” 他不知道能用什么词来形容这小姑娘了。迟钝、麻木…… “失魂落魄。”洛寒枝替他把话补全,然后重新站了起来,不再看那小女孩,似乎对她失去了兴趣,但小女孩的眼神仍旧跟着他。 奚连川叹了口气,更觉得这小姑娘可怜。除非是八字特别轻的人一生下来就少魂火,一般人若是丢了肩上的魂火,必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或者是经历了巨大的痛苦。他猜想,多半是家人们都因为瘟疫不在了,这小姑娘才会这样。 梁冲不明所以,悄声问他:“什么意思?这丫头是个傻子?” 奚连川懒得理他,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了一锭碎银子交给那小女孩:“喏,拿着。” 那小女孩没接,她的意识好像清明了一些,视线下移,静静端详着那碎银子。 奚连川又道:“你以后一个人过日子,肯定有用得上的时候。谢谢你今晚让我们避雨。” 梁冲见奚连川这样,赶紧也掏银子出来。他身上带的银两可大得多,足斤足重的一块银饼子,上面还刻着台郡府的铸印,约莫能把连着农舍前后的田都一块儿买下来。他也不计较,就往那女孩手里塞。女孩这回接了,攥在手心里,眼睛一眨,竟然“啪”地掉下来一大颗眼泪。 “哥哥。” 梁冲:“叫我?” 小女孩确认一般,又叫了一声:“哥哥。” 梁冲:“这……” 他茫然地抬起头,对着另外两人无辜地摆了摆手:“不是我……” 洛寒枝想了想,又问那小女孩:“你哥哥在哪里?” 小女孩抬起头,她的眼泪落得很凶,但始终没什么表情,好像落泪的只是她躯壳里另一个不相干的人。然后她抬起手,指了指里面更幽黑的一扇门。 梁冲感觉自己的头皮一下子炸了,洛寒枝和奚连川马上就要过去推门,他不敢靠近洛寒枝,只能一把拉住了奚连川:“不行不行!” 奚连川莫名其妙:“又怎么了?” 梁冲压低了声音:“她哥哥不会还死在里面呢吧!” 奚连川眉头一皱,其实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要真是哥哥也生病死了,她一个小姑娘家家,想必也没办法自己处理尸体。 梁冲急得嗓子眼都快往外冒烟了:“靠近尸体也会染上的!我们快走吧!” 但他说得太晚了,又是“吱呀”一声,洛寒枝已经推开了门。 微弱的烛光照亮了里面的房间。同样的狭小,同样的土墙,从门口可以看到里面有一张简陋的床,床上还铺着被褥。梁冲屏住呼吸,发现那床上并没有尸体。房间里是空的。 奚连川厌烦地看了梁冲一眼,把他甩开了,跟着洛寒枝走进了那间房间。 烛台仍在洛寒枝手中,他往里面走了两步,发现这个房间有窗,窗下还有一副桌椅。他顺手把手里的烛台放下,一灯如豆,勉强照亮了台面上的东西——几本书,都旧得卷了边、脱了线,一支毛笔,笔尖秃了,笔杆也有了裂缝,随意地扔在台面上。一个藤条编的匣子,些许杂物,黑黢黢的也看不清是什么。 奚连川见他微怔:“师叔?” 洛寒枝:“她哥哥竟还是个读书人。” 他话音刚落,窗外本来持续不变的雨声里突然多了一个动静,像有人压着嗓子叫了一声。奚连川和梁冲都吓了一跳,唯独洛寒枝不为所动,伸手打开那个藤条匣子,从里面翻出来一块东西,“看。” 他手里是一块丝帕,掀开来,里面包着的也是一块银饼子。最让人惊讶的是,那银饼子上也有一个台郡府的铸印,只是和梁冲给出去的那块不一样,这块银饼子边角残缺,有被绞过的痕迹。 就在那一瞬间,梁冲突然忘记了他对洛寒枝的敬畏,劈手就从他手里抢东西。但他抢的不是那块银饼子,而是包着的手帕。那块银饼子因此从洛寒枝手心跌落,掉到了桌子底下。梁冲毫不在意,展开了那方丝帕,想确认某些东西。在烛火的映照下,分明可见丝帕一角绣了一对鸳鸯,里面还包着一缕头发,用一根丝带系着,很明显是定情的信物。 梁冲看着那缕头发,脸色难看极了。 奚连川:“梁公子?” 洛寒枝看好戏似的:“看来梁公子想找的人已经找到了。” 奚连川还没跟上:“啊?” 洛寒枝打量着梁冲的神色:“这是谁的头发?你妹妹的?” 梁冲咬紧了牙,不想回答。 洛寒枝:“总不能是你娘的吧。” 梁冲猛地抬头,看起来好像想冲上来揍他:“你!” 奚连川赶紧摁住了他:“梁公子!” 洛寒枝一脸皮笑肉不笑:“台郡府的官银,寻常百姓拿在手里都算是死罪,除非是梁公子这种跟官府做生意的大富之家。” 言下之意就是铁证如山,别赖了。 梁冲愤愤地看了他一眼,甩开了奚连川,不情愿地承认道:“是家姐。” 洛寒枝点点头。想必是这家的儿子去台郡求学,却机缘巧合与梁大小姐私定终身。但如此门不当户不对,多半是要被棒打鸳鸯,这银饼子大概也是梁家大小姐偷偷交给情郎的。 “既然你们家已经把人赶走了,你又何必千里迢迢来找人?”洛寒枝想了想,“难道是你姐姐已经珠胎暗结……” 他话还没说完,梁冲的脸已经红得快要滴出血:“你敢辱没我姐姐的清白!” 窗外又传来一声呜咽,这次近了很多,似乎有人在急切地低语。奚连川顾不上梁冲,转头神色戒备地盯住了那扇窗。 洛寒枝仍旧站在原地,看见梁冲扑过来,动都懒得动,轻描淡写地歪了一下头。梁冲只觉得一股大力拉扯着,整个人往外一扑,狼狈地摔在了地上。 一双小孩的鞋突然出现在了他眼前。 那小女孩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了房间门口,正看着洛寒枝,手里还捏着方才那块银饼子。梁冲立刻从地上跳起来,急切地把手里的丝帕给那小女孩看:“这是你哥哥的东西吗!罗延就是你哥哥吗!” 那小女孩被他摁住了肩膀,大力晃了两下,但始终盯着洛寒枝看,一句话也没说。 梁冲已经带了哭腔:“你说话啊!这个混蛋到底在哪里!我姐姐还在等他!” 小女孩终于肯把视线从洛寒枝脸上撕了下来。“哥哥。”她突然轻声说,“不回来了。” 梁冲的下唇颤抖着:“什么意思?” 奚连川在他背后道:“梁公子,应该……就是那个意思。” 梁冲低头看着手里的帕子和头发,再也没忍住眼泪。 他们走到池县的时候,就已经听说了梅川村的瘟疫。其实那会儿他心里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但还是抱着一线希望。他才不在乎那个穷小子是死是活,只是…… 梁冲又想起姐姐憔悴的脸,感到一阵无法抑制的心痛。他抬手擦了擦眼泪,觉得委屈极了。他长这么大还没出过这么远的门,受过这种苦,可是为了姐姐,他强迫着自己走到了这里。只要能把罗延带回去,姐姐就能开心起来,病就能好了。可现在…… 那小女孩看着他。但她好像不能理解梁冲为什么在哭,看了一会儿,突然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奚连川想叫她:“小妹妹……” 洛寒枝一只手摁住了他:“我去。” 奚连川看着洛寒枝,发现他的眼神比今晚任何时候都要严肃。 “你和这个凡人留在这里,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 奚连川脸都白了:“会有什么动静?” 但洛寒枝没有回答他就走了出去。 房间里一时只剩下了梁冲的抽泣。奚连川为难地看着梁冲,他原本一直觉得这个大少爷很讨人嫌,但看他哭得这么可怜,又于心不忍。 窗外的雨好像永远都不会停了。 “梁公子……”奚连川开了个腔,想安慰他。 梁冲猛地转过头,推开了奚连川,看着那扇窗。 “有人在叫我。” 奚连川道:“是我。” 梁冲又往前一步:“不是你。” 奚连川安静了下来,他也听见了。“阿冲!”窗外有一个嘶哑的声音在叫,好像一个承受了极大痛苦的人,撕开喉咙发出的泣血。 “快走!”那人在窗外喊,“危险!”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受应该能出场了 第四章 “罗延?” 梁冲难以置信,想去把窗户打开。但他使劲地推了两下,才发现窗户竟然是封死的。 “罗延!”他叫了一声,用力拍窗,“是你吗!” 窗外只有风雨呼啸,方才的声音仿佛是个幻觉。 梁冲突然想到了什么,后退了一步,颤抖着问:“罗延……你,你是人是鬼啊?” 没有人回答他,房间里陷入一种诡异的静默。奚连川侧耳听了听,但连另一个房间都没了动静,不知道洛寒枝和那小女孩去了哪里。然后,窗户上突然“砰”的一声,好像有东西猛力撞了一下,试图破窗而入,难为这破烂土屋竟然扛住了这一击。奚连川和梁冲都吓得连退了好几步,那声音又传了进来,这一次已经是毫不掩饰的大吼。 “还不快走!” 梁冲二话不说,转身就想从房间里跑出去,被奚连川一把拉住:“洛师叔说,听见什么声音都不要出去!” 那个酷似罗延的声音立刻在外面低低应和:“不能信他!” 他话音未落,窗上又传来一声重击。土墙簌簌地落下一层干裂的墙皮,露出里面的砖缝。 梁冲脸色煞白,一副没什么主意的样子,把视线又投向了奚连川。 奚连川:“阁下不要装神弄鬼!” 窗外随即又传来一声啸叫,仿佛离这里很远,但听起来和那小女孩方才的尖叫一模一样。然后四面八方都传来诡异的声音,像是湿滑的烂泥被拍打在地上发出的“啪啪”声,伴随着咯咯作响的声音,让他们一下子想到变成了人皮套子的“周华清”喉咙里野兽似的嘶吼。 “罗延”幽幽地叹息了一声:“他们来了。” 梁冲:“谁来了?” “罗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奚连川在不绝于耳的“啪啪”声里突然想到了外面那一圈坟,那些松散的封土和不同的土色…… “快走吧!”外面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包含着无尽的痛苦和悲伤,“你要活着回去,告诉阿慈,让她不要再等我了……” 又是一下重击。靠墙的桌子连带着震了一下,桌上的烛火一晃,熄灭了。 梁冲突然挣脱了奚连川,一个箭步从房间里跑了出去。奚连川叫着“梁公子”,也跟了出去,然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 洛寒枝不在,罗家小妹妹也不在。农舍就这么大,但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屋里不是完全黑的,隐隐透着萤火似的流动的绿光,映在土墙上,看起来好像他们在水底。从那扇合不上的门缝里,他们能看见那绿光的来源。外面全都是人影,他们在雨里穿行着,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泥水和烂肉,绿色的荧光就是从他们森森的白骨上映出来。绿光渐渐暗了,似乎是有什么东西遮住了光源,从一束变成了星星点点……但是越来越近了……门缝里缓缓露出了一只眼睛…… 两人都没说话,他们在极度惊恐中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奚连川奋力往前一扑,用自己的身体牢牢地抵住了门。腐烂的腥臭味扑鼻而来,那东西不管不顾地撞着门,发出跟刚才撞窗户一样的声音,一只烂得只剩下白骨的手从门缝里探了进来。 梁冲的声音在发抖:“我们快走!” “走哪儿去!”奚连川咬着牙,把问山剑当成门闩,往门上一架,然后连退了几步,避开了那只手的胡乱抓挠,“外面全是这东西!洛师叔都说了……” 梁冲打断他:“你的洛师叔就是留我们在这里等死吗!” 奚连川心头顿时火起,难道要听那个不知道是死是活的“罗延”说的话吗?他心烦意乱地原地踱了两步,突然道:“火!这些东西一定怕火!” 梁冲点了点头,还想折返回去拿烛台。奚连川拉了他一把,环视了一圈,看见墙角还堆着一捧艾草,他立刻把艾草都铺到了门槛边上,飞快地在地上画了道符。一簇火苗立刻在他画的符上烧了起来,但一闪而逝,艾草上冒出一股青烟,根本没点着。奚连川顿感汗出如浆,不得不吸了一口气,狠狠咬破了自己的手指,用血重新画了一遍。 火光“轰”地起来了,探进门缝的枯手立刻缩了回去。奚连川退开两步,感到咬破的手指颤抖得厉害,但他知道不是因为疼痛。 梁冲在背后叫他:“奚连川。” 奚连川警觉地盯着门缝,道:“应该暂时没事了,只要撑到我洛师叔回来……” 梁冲的声音变了调:“你看……” 奚连川转过头,看见梁冲仰着头,正指着墙上的那副粗制滥造的彩画神像。连续的撞击让农舍的土墙不断往下掉着墙皮,那彩画被落下来的土撕碎了一个角,更加残破不堪。但在艾草燃起来的火光里,那神仙脸上的霉斑竟然脱落了一块,露出了他的眉眼。和旁边的老虎仙鹤截然不同,那神仙一张脸栩栩如生,居高临下地朝他们露出了一个笑容,就像洛寒枝本人亲自站在那上面一样。 梁冲转过头,看见奚连川脸色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你真的见过你师叔吗?” 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下的,化不开的浓雾弥漫在林间,罩住了所有的去路。洛寒枝停下来,警觉地听了听雾中的动静。但四周只有永夜般的岑寂。 手指微动,他扣了一枚竹叶镖在指尖,原地环视了一周,笑道:“既然引我出来了,还躲什么?”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寂静潮湿的雾。不知哪里来的光,非常昏暗,只能供他勉强看清眼前一尺。洛寒枝小心地把伸出去,碰了碰那雾。水汽缭绕在他指尖,他捻了捻手指,感觉有些潮。 “我知道尊驾的本事……”小女孩的声音重新出现了,洛寒枝遽然转身,没看到她的身影,“要不这样,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继续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如何?” 洛寒枝冷笑了一声:“占着一个缺了魂火的丫头的便宜,也配跟我说话?” 小女孩便幽幽地叹了口气,那听起来完全不是她这个年龄的小孩会有的腔调。叹息声在雾气间回荡,仿佛四面八方都是人。洛寒枝头也没回,竹叶镖倏地从他指间激射而出,雾气被竹叶上凌厉的锐气击散,在空中让出一条道来。小女孩站在不远的树下,定定地看着他,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竹叶镖停在了她的眉心,没动。 小女孩张开嘴:“尊驾要是看她不顺眼,那杀了便是。” 竹叶镖缓缓逼近,尖头已经挨到了小女孩的皮肤。 洛寒枝眼中全是锋芒:“你当我下不去手?” 小女孩不闪不避,笑得眉眼都弯了起来:“我知道尊驾不是那些名门正派的伪君子。杀啊!” 竹叶镖“嗤”地一声,刺进了小女孩的额头。小女孩“咯咯”地笑起来,好像洛寒枝只是在跟她玩一个游戏。 下一刻,洛寒枝的手指突然一扬,竹叶镖在女孩额头划过,拉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血从小女孩的额头淌下来,流进她欢笑的嘴里,露出的牙上被染出一片血红,让她的笑容说不出的诡异。 “原来不是夺舍。”洛寒枝伸手接住了飞回来的竹叶镖,手指一动,便将它收回了袖中,“你在活人身上也用傀儡术?” “嘻嘻。”小女孩仍然在笑。“这小丫头天生不足,她的魂拿来了也没什么用。不过很适合当傀儡,你看,我让她做什么……”她伸出手,笑着在自己白净的脸颊上狠狠地抓了两道血痕,“她就会做什么……” 洛寒枝打量着她,琢磨着该怎么下手。杀了这小姑娘确实无所谓,但正主不在这儿,杀了她没用。 他琢磨着,小女孩就盯着他看,歪着头,一派天真无邪。 洛寒枝突然道:“所以池县那些命案也是你做的?你要搜集生魂干什么?” 小女孩眨眨眼,有些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还能干什么?当然是修炼啊!” 洛寒枝:“闻所未闻。” 小女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叹了口气,眼神十足的难过。 “像尊驾这样的人,怎么会懂我们修炼的苦……” 洛寒枝挑了一下眉头,好像真的很感兴趣:“说说看。” 人的肉|体不是一个简单的容器,魂也不是装在容器里的水,一倒就能倒出来。正相反,魂这个东西非常容易散,人若是经历了极度的痛苦和惊吓,魂就会变得残缺,和罗家这小女孩一样。既然这人说了小女孩的魂不能用,那就说明他要的就是完整的生魂。洛寒枝游历人间百年,碰到的邪魔外道多了去了,要说取魂之术,他倒也知道几个,但都没有这么完整的。他确实很好奇这人是怎么做到的。 “不难的。”小女孩又笑了,雾气又重新聚拢,像一层纱,覆住了她的脸。“就像这样……” 洛寒枝眨了一下眼睛,雾气突然变得非常浓,泛着一股珍珠似的乳白色。他抬起头,困惑天是什么时候亮的,他竟然一无所察。但天确实亮了,阳光从树叶的罅隙里穿透了雾气,树上的露珠泛出了彩虹式的光泽。他往刚才小女孩站的地方看过去,她的脸已经完全被掩住了,只剩下一个乌黑的发揪,上面绑了一条漂亮的红色发带。 “装神弄鬼!”洛寒枝大步走过去,手指飞快地在空中画了道符。管她是不是无辜的,先结果了这丫头再说。 雾气微微散开,发带的主人站了起来,看见了他,笑着朝他招了招手:“九雒,你上哪儿去了!” 洛寒枝手指一停,灵力顿时散了,画了一半的符散作一道金光,无声地消失了。 但那姑娘已经看见了,她插着腰,扬着嗓子道:“好啊你这个死杂毛!你又在我背后偷偷摸摸地想干什么!” 洛寒枝眨了眨眼睛:“杂毛?” 那姑娘走过来,抬手毫不客气地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你看我不告诉父亲去!” 洛寒枝躲都没躲,怔怔愣愣地摸了摸头,一脸的茫然。 脚边传来两声粗哑的“嘎嘎”,有什么东西撞了撞他的脚。他低下头,看见一只肥白的大鹅正在他脚边转,一只翅膀别扭地伸在体侧,收不回来,它的身体因此倾斜着,好像那翅膀坠得厉害。洛寒枝仔细一看,发现那一层翅膀镀着一层耀眼的金光。 “看什么看!”大鹅扇着另一只翅膀,扑他的膝盖。它的脖子抻直,能啄到洛寒枝的大腿。“还不快帮我找仙草!都怪你!” “找什么仙草?” 绑着红发带的姑娘闻声转过头来,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九雒,你怎么了?” 洛寒枝第二次听到了这个名字,觉得这应该是在叫他。 “这是哪儿?”洛寒枝问她,“你是谁?” “我?”那姑娘瞪大了眼睛,好像觉得他疯了,“我是小岚呀!” 洛寒枝困惑地皱起眉头,冥思苦想自己是不是遇见过这么一个叫小岚的姑娘。小岚看着他的表情,放下了挎在臂弯的竹篮子,走近了仔细端详着洛寒枝。洛寒枝也看着她,发现她生得非常好看,一双眼睛像小鹿,湿润又灵动。若是见过,他不可能不记得。 “姑娘,我不认识你啊。”洛寒枝说。 大鹅“嘎嘎”地扇起翅膀:“要命了要命了!杂毛疯啦!” “别胡说八道!”小岚伸脚把大鹅拨到一边,担忧地伸手摸了摸洛寒枝的额头,“杂毛,你是不是也偷吃了父亲的丹药不敢说啊?” 洛寒枝微微后仰,“姑娘,我也不认识令尊……” “是吗?”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背后响起来,洛寒枝转过头,看见一个瘦长的身影立在雾气缭绕的密林深处。不知道为什么,看见那个身影的一瞬间,洛寒枝突然感到心口传来了一阵剧烈的疼痛,让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个人轻柔地笑了一声,带着一点有意的嗔怪:“九雒,你连我都不认得了么?” 洛寒枝不由自主地朝他走了一步:“你……?” “九雒……”他还在叫他。雾气却越来越浓,他看不清那个人的样子,心口的疼痛却越来越强烈,逐渐蔓延到了指尖。 洛寒枝又往前走:“我不叫九雒。”他伸手在面前挥了一下,想驱散开那些雾气,“你是谁!” 站在雾里的人还在问他:“你连我都不认得了么?” 洛寒枝往前跑了起来,但那个人始终离他那么遥远,好像他怎么跑都无法接近他一步。他停下来,喘着气,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你是谁!” “不要问我是谁。”那人轻声道,“你忘了自己是谁……” 洛寒枝愣在当地,仿佛当胸挨了一记重锤。 他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那个在雾气里的身影,那个声音……他忘记了,他怎么能够忘记……绝对不能忘记的人…… 洛寒枝无意识地双手摊开,悬浮在黑暗的空中,好像有无形的线把他吊了起来。罗家的小女孩也悬停在和他一样高的地方,兴奋地看着他。他的泪水浸湿了整张脸,小女孩痴痴地伸出手,去摸他的脸。生得多好看的一张脸……还那样年轻……他的魂,一定很好吃。比这些乡野村民的要好吃多了…… 小女孩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有些迫不及待了。她手里端着一个小小的酒杯,喂到了洛寒枝的嘴边。 “喝下去……”她轻声哄骗着,好像在哄不听话的孩子喝药,“喝下去,你就是我的了……” 洛寒枝的下巴被她捏着,无意识地张开了嘴。澄清的液体灌了下去,一大半从他嘴边漏走了。 “啧啧啧。”小女孩用自己的袖子给他擦了擦。“真麻烦……”然后她拍了拍洛寒枝的脸,看他没有任何反应,自语道,“应该也够了。” 她话音未落,一只手突然像蛇一般,悄无声息地缠上了她的脖子。她的呼吸顿时一窒。 “我看……不够。”洛寒枝睁开了眼睛。他们仍旧悬停在半空,他的右手牢牢地掐住了女孩的脖子,几乎把她整个人都往上举了两寸。女孩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去掰洛寒枝的手。但用力到一半,她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眼睛一翻,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想走?”眼前的男人笑了一声,说时迟那时快,他突然一抬左手,指间不知道何时夹了一根针,狠狠地从女孩的后脑刺了进去。她张大嘴,在极度的惊恐里流下了一行血泪。洛寒枝笑了一声,眼中带了一丝血气,左手上移,一把抽下了女孩头上的红发带。“我最讨厌你们这些玩弄幻术的人。” 女孩挣扎着:“那不是……幻术……” 洛寒枝没理她,手指收紧,继续道:“你教了我一课,我也教你一课——你知道为什么不要随便在活人身上用傀儡术吗?” 女孩说不出话了,洛寒枝凑了上来,几乎挨在了她耳边:“因为,容易反噬。” 群山间回荡起一声凄厉的惨叫。 第五章 一只烂到已见白骨的手伸出来,用力地抓住了梁冲的脚踝。他立刻往前一扑,重重地摔进了泥地里。 “奚连川!”他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叫,“救我!” 奚连川原本已经跑出去十步之距,闻声立刻折返。问山剑被他擎在手中,连着剑鞘用力地朝那条手臂砸下去。只听“喀啦”一声脆响,梁冲不管不顾地乱蹬乱踹,竟把那东西一条手臂生扯了下来。那人也不知道死了多久,眼睛里一层灰蒙蒙的翳,张开嘴,朝他发出凄厉的吼叫。 一道白影突然冲到了梁冲面前,张开双手,护住了他。 “滚!”罗延对着地上断了一条手臂的人低吼了一声,那人停了下来,生满翳的眼睛看着罗延。 奚连川蹲下来,帮梁冲把脚踝上缠着的手指掰开,扶着梁冲站了起来。罗延仍旧挡在他们身前,肩背拱起,作出一副进攻的姿态。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他只是虚张声势,他的身体整个泛着半透明的光,轻若无物地悬在半空中。 罗延没有回头:“阿冲,快跑!” 梁冲仰头看了他一眼,分不清脸上是雨还是眼泪。那活死人已经爬了起来,罗延扑了上去,但活死人毫无滞碍地穿过了他虚空的身体。罗延绝望地嚎叫了一声,又扑上去,试图用这种方式干扰活死人的视线。 奚连川一把拉住还在发愣的梁冲:“快走!” 两人再不敢回头,在雨里狂奔起来。罗延告诉他们,往村子西面的一个山坳里跑。虽然他没说为什么,但两人还是相信了他。当时农舍外面全是活死人,撞得土墙摇摇欲坠。实在没办法,奚连川用一捆艾草烧成了火柱,带着梁冲跑了出来。外面大雨如注,艾草烧的火没有坚持多久就灭了。但好在那些活死人速度不快,也笨得很,一旦奚连川和梁冲跑出他们的视线就不再追。他们一路往西,已经快进山了。 就在那一瞬间,山顶突然传来了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惊得群鸦四起。 梁冲立刻停住了脚步:“那是什么?” 奚连川摇了摇头:“不知道。” 惨叫声在群山回荡,仿佛无数个冤魂一齐哀哭。这头还未落下,村里也应和似的发出了低沉的呜咽声。两人戒备地停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动作。一种奇异的“咯咯”声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他们被活死人追了一路,已经听得出来,这是他们拖着白骨行走的声音。从这些声音判断,好像整个村的活死人都在往他们这里来。 罗延像一阵风似的刮过来,也停住了。他面容如生,此刻也充满了无言的恐惧。他也听见了那些声音。 “怎么会……” 视线尽头已经出现了那些活死人的身影。 奚连川一咬牙:“还愣着干什么!”他拉住了梁冲,“跑啊!” 他们又开始跑起来,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活死人的速度突然快了很多,而且越来越多。罗延在他们前面引路,带着他们从山间一条小径往上爬,那些活死人也紧随其后。他们浑身的关节都已经僵化,每动一下,就发出怪异的“咯咯”声。无数相同的声音就这样彼此应和,四面八方地包围过来。 梁冲脚下一滑,又摔在了泥路上。 “我跑不动了!”他崩溃地伏在地上,一边喘,一边哭,“让他们吃了我吧!我不跑了!” 罗延急得想去拉他,但看得见摸不着,两次伸手都抓了个空。奚连川站在一旁,撑着自己的膝盖,也喘得不行。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他回头看着逼近的活死人,只觉得口干舌燥。照活死人这个速度,没半刻他们就会被追上的。“火……”他环视了两圈,又想故技重施。但这片山坳很荒,别说是树,连杂草都不见几根。 那些刺耳的“咯咯”声越来越近,腥臭的腐肉气息扑鼻而来。 罗延突然面朝着坡上一块嶙峋的巨石跪了下来。 “救救阿冲……”他仰着头,悲切地呼喊着,“求求你,救救他,让他回家!” 奚连川和梁冲都转头去看他。“你在跟谁说话?”梁冲问他。 但是罗延没回答,他只是跪在那里,喃喃自语似的:“求求你,求求你……” 山下有小石子滚落的声音,活死人已经开始往上爬。他们没有特意选择比较好走的那条小径,而是有哪里爬哪里,密密麻麻地拥上来。一晚上的雨早把泥石冲得很松散,活死人不断在坡上滑倒,后一个就会踩着前一个的身体继续往上爬。 奚连川也停了下来,听天由命地站在原地,着了魔似的,看着那些活死人越走越近。唯独罗延仍旧一刻不停地祈祷着。 几个挤在小径上的活死人先到了。梁冲翻了个身,想站起来,但蹬了一脚泥水,还是一屁股坐在了原地,他腿一软,干脆不动了。两个活死人逼近了他,梁冲呜咽了一声,闭上了眼睛。奚连川屏住了呼吸—— 腐肉的气息萦绕鼻端,又缓慢飘过。那几个活死人视若无睹,继续往前。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来:“放心,他们不是冲你们来的。” 梁冲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劲,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步蹿到了奚连川身边。只见罗延跪的那块巨石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身形瘦高,一身青衣流云一般披在他肩头。罗延发出一声惊喜的泣音,深深地俯首在地,磕了个头:“多谢仙尊救命!” 那人摇了摇头:“我并未出手。”他转过头看着山顶,那里是惨叫发出的地方。越来越多的活死人正往那里走,有些经过他们身边,也和前面的一样,视若无睹,只当他们不存在。 “聚魂集冤,本就是逆天而行。”他摇了摇头,似是感到惋惜,“如今他反噬其身,这些人是去报仇的。” 梁冲一句话也没听懂,但奚连川若有所思似的,放下了手里的问山剑。 青衣人转回头来,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又转向罗延,点了点头:“你带他们来吧。” 罗延立刻躬身:“是。” 青衣人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梁冲看着罗延,似是觉得哪里怪怪的。但他被那些活死人吓得不轻,脑子都转不起来,好一会儿才想到,罗延此人颇有读书人的傲气,当初到梁老爷面前也是不卑不亢,从未见他对谁有过这种奴颜屈膝之态。但这种细枝末节比起眼下的情形来说堪称不值一提,梁冲扶着膝盖喘了两口气,便把此事抛到了脑后。他与奚连川又在原地等了半刻,等到再也没有活死人从他们这里经过,他们才继续出发。罗延带着他们上山,不多时便偏离了小径,引着他们来到了一个山洞中。山洞很大,虽然下了一夜的雨,但洞里仍然很干燥,从外面能看到里面的火光。 那青衣人已经等在了洞中,听到动静才转过了身。 借着火光,奚连川看清了眼前人的相貌。一张脸白甚玉石,眉眼舒展,唇利如刃,俊美得让人心生恐惧。奚连川莫名想到了罗家农舍里那副彩画,那上面的洛寒枝笑起来就有这种令人恐惧的邪性,他站在本人面前的时候都一无所察,站在这青衣人面前却感觉到了。 奚连川正发着愣,罗延已经又跪下了。青衣人抬了抬手,道:“回去吧,你不能离体太久。” 罗延点点头,悬空而起。梁冲发出一声难以抑制的惊呼,只见山洞深处赫然是一座冰台,上面躺了一个人。罗延飘起来,直接进入了那人的身体里。 梁冲没忍住跟了过去,发现冰台上躺的正是罗延。浑身冰凉,面色发青,显然已经死去多日了。但就在梁冲凑近的那一刹那,罗延突然睁开了眼睛——和那些活死人一样,他的眼中一样生满了灰翳。 梁冲“啊”地一声大叫,退了两步,摔在了地上。 “坐吧。”那青衣人仿佛没看见,只对着奚连川说话。奚连川发现洞中有石台石凳,台上甚至还有茶水,青衣人自若地坐了下来。但奚连川看着冰台上浑身僵硬、艰难地想要坐起来的罗延,却怎么也无法安心落座。 “这……” “我来得晚了一些。”青衣人顺着他的视线,也看着罗延,“那时他已死了七日,我只好先用冰台把他尸身存住,再慢慢养他的魂。” 奚连川脑子里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让他不知道先问哪个好。听到最后一句才意识到,罗延确实和外面那些活死人不一样。虽然同样是眼生灰翳,行动僵硬,但他一身皮肉完好无损,一点儿都没烂。 “养魂?” 青衣人点了点头:“他的魂让人吃了一多半,逃出来的不多了。存在他自己的躯壳里比别的灵器都好,能长得快些。” 奚连川张口结舌,感觉魂这个东西让青衣人说得好像是一棵寻常的树,即便被砍掉了枝叶,只要根还在,就还能再长。 “那魂养好了,就能死而复生吗?” 青衣人没看他,他们的视线都落在罗延身上,看他撑着床沿坐了起来,叫了一声“阿冲”,语调和神情宛然若生。奚连川马上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就是多余问——这还不叫死而复生吗? 可是,他师父说过,人死七日,便是回天乏术,这是天道。即便是修为低微如他,也知道人的生魂和树是不一样的。手脚被剁去了都不能再生,更何况是魂? 奚连川忍不住在心里暗想,如此生死肉骨之能,就算是他师祖芥舟圣人来了,也未必做得到。这青衣人难道真是神仙不成? “尊驾是……”奚连川斟酌着开了口,青衣人伸手给他倒了一杯茶,茶还是热的。奚连川忙低下头,接过来,轻声道了句谢。 青衣人给自己也倒上茶。“我叫仲筤。” 奚连川一顿,隐约觉得从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他一时想不起来。 “仲前辈。”他试探着唤了一声,仲筤没什么反应,好像这么叫也行。于是奚连川继续往下问,“这些活死人,都是梅川村中因瘟疫而死的村民吗?” 仲筤还没说话,梁冲又叫了起来。罗延伸手想去扶他,但他惨叫着躲到了奚连川身边,留下罗延仍旧保持着那个伸手的动作,看起来有几分可怜。 “我……我不是……”罗延结结巴巴地想解释。 仲筤没抬眼,“坐。” 他话音未落,梁冲便身不由己似的一屁股坐了下来。仲筤面色不改,抬手为他倒了一杯茶。 梁冲不敢喝,但也不敢不接,拿眼睛不断瞟奚连川。他今夜遇到的诡异的事情太多,已经不知道还有谁可以相信。 但奚连川也顾不上理他,他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前辈,你方才说……罗兄的魂让人吃了一多半……魂也可以吃吗?” 仲筤:“人都能吃虎骨鹿茸养生,妖魔为什么不能吃人的魂修炼?” 奚连川心里一动:“在梅川村作祟的是只妖?可我师祖说过……” 仲筤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 奚连川抿住了嘴,此人看起来本事不在他师祖之下,他担心这么说话会冒犯到仲筤,但他又实在好奇,犹豫再三,还是道:“我师祖说,魑魅魍魉、妖魔鬼怪之流都已经在千年前就绝迹了。如今为祸人间的,无论用的是什么看起来匪夷所思的邪法,其实都还是人……” 其实芥舟圣人后面还有一句话,说这些东西最早也是人变的。人心如渊,某人是白费功夫。提到这个某人时,师祖的神情十分怅然。但奚连川想不起来当时师祖怎么说的了,赶紧打住,又找补道:“自然,若前辈说作怪的是妖,那便是妖。” 仲筤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良久,轻声道:“你师祖说得不错。” “既是妖,”奚连川又想起周华清,“那我周师兄……” “你周师兄和你们一样。”仲筤招了招手,示意罗延也过来,“他雨夜进村,看见罗家的烛火,便进去避雨,那丫头给他开了门……” 罗延突然道:“那不是我妹妹!” 仲筤只当没听见,续道:“给了他一碗暖身的汤。” 奚连川察觉到不对:“汤?” 仲筤:“离魂汤。” 梁冲突然放下了手里的茶,仲筤看到了他的动作,似乎觉得好笑,但没说什么。 奚连川:“恕晚辈无知,但这离魂汤……” “人的生魂脆弱,一旦死前受到惊吓,或是感到痛苦,魂就散了。”仲筤解释道,“这离魂汤便是一味能保生魂完整的奇药。那妖物极擅摄人心魄之术,能够看到一个人记忆里最深的地方。一旦陷入他造的幻境里,心神便全然被他掌控。悲喜交集,心神震荡,魂便容易离体。此时再佐以离魂汤,人便感觉不到取魂之痛。他便是以此聚魂修炼。” 奚连川听明白了:“所以,这些活死人……” 仲筤眼帘微垂,无限悲悯:“魂魄离体,却不知道自己已死。只好夜夜游荡,无处可归。” 罗延沉着声音道:“村里三百多口人,全都成了他的……” 梁冲:“你是说,这场瘟疫其实是罗家那个小丫头下的毒?” 罗延再次试图申辩:“那不是我妹妹!” 仲筤总算肯替他说一句话,道:“那丫头天生缺了魂火,容易招脏东西。妖物上身,借她的手炼出了离魂汤,骗村民们喝下……” 一场瘟疫就此蔓延全村。 梁冲看着罗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那你……” 罗延低下头,苦笑了一声。 “不错,这场瘟疫,就是从我身上开始的。” 罗延想起他刚回到村里的情形。那时他积郁成疾,是妹妹去池县为他找的郎中。他们说,池县出了会妖术的道士,害了不少小孩性命。罗延不许妹妹去,却没拦住。就是自从妹妹从池县回来以后,他开始整日整夜做梦。梦中的台郡繁华依旧,一切都还和过去一样。他等在梁家的后院墙外,等着丫鬟的信号,然后梁慈会偷偷跑过来,给他丢一个香囊。香囊里有两句情诗,梁慈一笔字写得极好,文采也好。罗延常说,她若是个男儿身,想必早已考了功名……但这一次不太一样,梁慈亲自跑了出来。他又惊又喜,即便知道这是梦,也不愿意再计较了。她还是那么美,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梁老爷还没有发现他们…… 他喝下了妹妹端来的药,也看到了妹妹眼里闪烁的诡异光彩,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可我不甘心。” 他不甘心。魂魄被撕咬的痛苦那样剧烈,却磨灭不了他的执念。所以他求啊,求啊,求遍了诸天神佛。谁都可以,只要能让他再见梁慈一面。变成鬼,变成一阵风,哪怕是变成梁家院外一棵树,他也会努力把枝叶伸过墙头,在梁慈路过的时候,替她遮一遮太阳。 他不知道他在黑暗中求了多久,直到一声叹息终于响在了他的耳畔。 洞中一片寂然,罗延生着灰翳的眼睛无神地望着自己苍白发青的指尖。遥远的地方仍旧回响着凄厉的惨叫声。 “我醒来以后,就已经在这个山洞里。”罗延继续往下说,“我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本想立刻去阿慈身边,但我看到了村里……看到妹妹……” 他青灰色的脸上泛出深重的痛苦之色,没有再说下去。 “可是……”奚连川又问,“我们进去的时候,那小姑娘没有准备任何汤给我们……” 她根本就没说几句话。 罗延突然低声道:“因为那个人在。” 梁冲:“谁?” 奚连川:“洛师叔?” 罗延道:“就是因为他,我才迟迟不敢在你们面前现身!” 奚连川皱眉:“什么意思?” “墙上的画,你们也看见了……” 奚连川:“我正要问你!” 罗延急道:“那画上本来不是那个样子的,是我妹妹被妖怪附身之后人脸才变了!是那妖怪在供奉他……” 一阵风突然吹进了洞里,仲筤微微抬眼,看着洞外。 奚连川还在追问:“那是谁?” 仲筤慢慢地直起了身,面朝洞外。 “那是天下邪魔外道的老祖宗。”仲筤的声音很轻,“魔君九雒。” 一道耀眼的白光突然从洞口刺入,奚连川他们只见青衣一闪,仲筤已经出手。空气中突然出现了无数锥形的冰凌,箭矢一般齐齐向洞口飞去。只听“嗤嗤”几声,无数银丝在空中交错,结成了一张细密的网,精准地扣住了那些冰凌。一阵令人感到牙酸的吱嘎声传来,冰凌越往网上扎,银丝就收得越紧,很快就把冰凌绞成了碎渣,抖落在地。 洛寒枝就站在洞口,怀中抱着昏迷不醒的小女孩,另一只手仍然捏着诀,金光缓缓凝在他指尖。 “我说这位道友。”他冷冷地看着仲筤,一字一顿,“随随便便认我当老祖宗,你问过我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洛寒枝:你才魔君!你全家都魔君! 第六章 洛寒枝唇舌如刀,讽刺仲筤才是“邪魔外道”不算完,还顺便给自己长了个大辈,把一边的奚连川听得心惊肉跳,偷着眼想看仲筤的脸色。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让洛寒枝气着了,仲筤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反而站着不动了,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洛寒枝。 他既然不动,洛寒枝也不好再出手,指尖上凝着的金光慢慢散开了。 “你……” 洛寒枝的眉头皱起来,他想问你看什么?但又说不出口。他从未见过这个青衣人,方才在洞外听见他们说那墙上的彩画是他,又说他是什么魔君九雒,觉得洞中这人张口便来,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便直接出手了。但一招过手,仔细看清了眼前的人,那股怒火突然从他心头散去,一种诡异的熟稔漫上心头。他也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莫名觉得怅然若失,好像他走过了千年的长路,终于到家时,发现熟悉的地方还是有一碗清水,让他竟然心生出无限的委屈。 他们俩都不说话,罗延也不敢打破这种诡异的平静,但他一双生翳的眼一直盯着洛寒枝怀里的人,神情十分急切。 洛寒枝看见了。他终于回过神来,冷着脸对仲筤道:“让开。” 奚连川试图打个圆场:“师叔!这位是仲前辈……” 洛寒枝没好气道:“哪个仲前辈,没听过。” 仲筤好脾气地笑了笑:“无名之辈。” “那就让开!” 奚连川忙道:“仲前辈救了罗兄……就是这小姑娘的哥哥,他……” 但他话还没说完,仲筤竟然无声地退了一步,作了个“请”的手势。洛寒枝直接抛下了奚连川,抱着罗家那小姑娘进来了。 罗延叫了一声“妹妹”,僵着腿跑上前来,还没凑近,洛寒枝已看见出了他的异常。他眉间一皱,指尖立刻又凝了一道金光,奚连川忙抢上来:“师叔且慢!” 洛寒枝转头看了他一眼,感觉这个师侄好像是没救了。 “你是不是真的分不清活人死人?” 奚连川让他说得舌头都打了结,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这场景不知怎么取悦了仲筤,他站那儿看着,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意。 “你稍安勿躁。”他转头对罗延开了口,语气不咸不淡,仿佛只是一句劝抚,但罗延顿时动弹不得。洛寒枝打量了他一眼,指尖凝聚的金光再次消散了。 修道之人都很清楚,修为分境界。辟谷修心,引气入体是第一层,算是勉强脱离了凡人之列。 其后便是以气凝神,同样是修心,但这一层修的是“道心”,短则一两年,长则七八年,每个人都会找到自己的“道”。道心成,元神聚,人也就基本不再衰老了。修道之人无论几十岁还是几百岁,只要修为不堕,外貌始终停留在聚元神的那个年纪。所以他们同道中人很少尊老,毕竟看着越年轻的,天资反而才是越高。 再往后是元神成丹,那就是漫长得看不到头的岁月。能到这一步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当世大拿。也只有修出了元丹的人,才会被称为是“圣人”,因他们离得道成仙只剩一步之距了。最重要的是,他们对凡人有绝对的压制。 只消一句话,凡人必屈服于他们的意志。 洛寒枝审时度势,此人至少跟他师父是一个级别的。方才洞口那一过手,青衣人大概只是抬了抬手指跟他玩了玩,不能算认真交手。 他突然换了个语气,虽然还是很冷淡,但已几近彬彬有礼地对仲筤说:“尊驾想必是误会了,我不是九雒。” 仲筤:“……” 他先是一愣,好像不太习惯洛寒枝态度的突然转变。然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了然地轻笑了一声。 他平静道:“我知道你不是。” 洛寒枝皱起眉头:“那怎么……”他一顿,想起幻境之中那个也叫他九雒的少女。 仲筤没等他把话续上,指了指他怀里的小女孩,“先救人吧。” 洛寒枝一句话憋了回去,只好先把那小女孩放到了冰台上。她额上的伤口已经凝结,但脸上尚有血痕。发带被洛寒枝拆了,所以一头长发凌乱地披散着,看上去狼狈不堪,比起她那死鬼哥哥好不到哪儿去。仲筤亦上前想细细查看,洛寒枝收起了敌意,没有阻拦。 梁冲方才听完仲筤解释那妖物是如何在梅川村中作祟的,见了那小姑娘便觉得害怕,故而站得最远。只看见仲筤伸手在小女孩的眉心处探了探,然后又伸到她脑后,也不知道摸到了什么,极轻地“哦”了一声,道:“原来方才是你。” 洛寒枝站在一旁,姿态堪称恭敬:“尊驾以为如何?” 仲筤收回手,也退了一步,对罗延招了招手。罗延顿时感到加在身上的束缚解开了,他立刻僵着腿,也不顾浑身上下危险的“咯咯”声,跑回了冰台边,一把握住了妹妹的手。他的手是冷的,小妹妹的手也是冷的,挨在一起,一点儿活人气都感觉不到。 “仙尊!”他转头哀求仲筤,“救救她……” 仲筤跟洛寒枝对视了一眼,仿佛是在请他确认:“这是傀儡术?” 洛寒枝点了点头:“但我没在她身上找到傀儡符。” 梁冲小声问奚连川:“这又是在说什么?” 奚连川也是一脸困惑。傀儡术他懂,在纸片或者皮革上写上铭文,就做成傀儡符。这东西不是什么邪术,修道之人多多少少都会点儿。最常用的是把傀儡符放在纸人皮人身上,就能操纵着纸人皮人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邪门一点的,就像今晚在周华清身上那个,是把傀儡符放在死尸身上。区别在制符的材质,洛寒枝从周华清身上打下来的就是一块乌木符。乌木性阴,才承受得住这种邪术。 但是,就算是周华清,也不能算是一具“尸体”。奚连川回想起他被洛寒枝的阵法困住之后熊熊燃烧的样子——那仅仅是一张人皮。 奚连川才疏学浅,还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在活人身上用傀儡术,更难以想象,要施展这么复杂的符术,又该用什么样的东西来刻铭文。 他不懂,梁冲一个凡人就更不懂了。奚连川正压着声音跟梁冲解释傀儡术,洛寒枝突然看了过来,反把奚连川吓了一跳,停在那里不敢继续往下说。 洛寒枝:“……” 算了,师兄都不在了,好歹替他教一教这不成器的玩意儿。 洛寒枝招招手,唤他过来。“你想问便问。” 奚连川:“啊?” 洛寒枝略带不耐烦地瞪他一眼,奚连川马上反应过来:“哦!师叔,在活人身上也能用傀儡术吗?” “一般不会。”洛寒枝双手抱胸,站得更远了一些,把地方让了出来。仲筤把小女孩的手掌翻了过来,正细细地检查她的指尖。罗延一双生翳的眼睛急切地盯着仲筤的动作。 洛寒枝继续往下说:“傀儡术是用在死物身上的。一个活人,再怎么孱弱,终究是有自己的意识,施术者要耗费更多的心力来与原主的意识抗衡。得不偿失,没什么必要。” 奚连川若有所悟地看着床上人事不知的小女孩:“所以……”他想起了早些时候他们问起周华清时,小女孩那诡异的反应,“那就是原主在反抗?” 洛寒枝“嗯”了一声。“还有那块银饼子。” 小女孩接过梁冲给她的银饼子,认出哥哥也有一样的东西。她落着泪,叫了好几声哥哥。 仲筤轻柔地掰开罗延僵硬的手指,抓起了小女孩另一只手查看。罗延怔怔地抬起头,喉间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一句话如鲠在喉,却不敢问出来。仲筤知道他想问什么,并未看他,只是轻声道:“应该是她放你走的。” 她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能看到哥哥的魂魄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残破。她只有拼死反抗,趁着那妖怪分心对付她的时候,罗延一缕魂魄终于得以逃脱。 否则,连仲筤也想不明白,罗延的魂是怎么能够逃出一线生天。 罗延沉默不语。他的眼睛已经流不出泪了。 “他将我引出去,也想把我困在幻境里。”洛寒枝一边解释,视线仍旧不离仲筤。冰台边的身影熟悉得令他心惊,但他克制着,一点儿没有流露出异样,自如地继续往下说,“方才他见势不好,本想丢了这傀儡逃走,被我用定破针钉住了,现在符术反噬,有他好受的。但这小丫头……” 奚连川眨眨眼,他其实没听懂怎么就反噬了,但不敢问。洛寒枝看了他一眼,抬手摸了摸鬓角,有些许无奈。 “皮影戏看过吗?” 奚连川点点头:“看过。” “和那个差不多。”洛寒枝比划了,“你就当有个人在这丫头上面牵着线指挥她。你只看得见这丫头,要找那个人,你会怎么办?” 奚连川:“顺着线。” 洛寒枝点了点头,没再多说。奚连川恍然大悟。 操弄皮影的人再也控不住傀儡,反被修为更高的人压制。符术反噬,所有因他而横死的冤魂都察觉到了他的孱弱,所以那些活死人才会一个接一个地上山。 奚连川心中唏嘘不已,又问:“那还能把她救回来吗?” “如果能找到傀儡符,及时取出来,说不定还有救。”洛寒枝用眼神朝那边示意了一下,显然仲筤在那小姑娘身上翻来覆去找的就是傀儡符,“不然的话,等那家伙一死,她也活不成了。” 罗延喉中呜咽了一声,再次紧紧地抓住了妹妹的手。 梁冲突然小声提醒了一句:“外面没有声音了。” 洛寒枝转过头去,好像才意识到他还在这儿。众人都留神听了一下,在山谷间回荡的惨叫真的消失了。 “嗯。”洛寒枝不咸不淡地敷衍了一句,“那家伙跑了吧。” 那些村民活着都尚且没有任何反抗之力,如今变成活死人,也不指望他们真的能报仇。最多咬下来两块肉罢了。 梁冲有些不敢相信:“就这么让他跑了?” 洛寒枝当然是不准备放那东西走的,原本也只是想找到奚连川,把这丫头先交给他们,他好腾出手去对付那妖物。不过现在的情况不太一样了。洛寒枝的视线仍旧盯着仲筤,看着他直起身子,对罗延微微摇了摇头,表示他也没有找到傀儡符。梁冲看得出来,尽管洛寒枝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对仲筤很尊敬,但他的眼神仍然是不信任的。 仲筤也转过脸来,跟洛寒枝视线相接。 “那有什么办法?”洛寒枝皮笑肉不笑,好像在回答梁冲的话,又好像不是说给他听,“先让他再多活一会儿吧。” 第七章 罗延起死回生回了一半,为了去给梁冲示警,硬是离体了半个晚上,早已支持不住。他原本还不放心妹妹,但仲筤发了话,罗延连辩驳的余地都没有,只好躺回冰台上,和妹妹挨在了一起。 洛寒枝看着重新变作一具死尸的罗延,眉头又忍不住皱起来:“这又是在做什么?” 仲筤轻轻揽袖,掌心罩在罗延额头上。几缕烟雾慢慢从他掌心溢出,泛着珍珠似的光泽,逐渐笼住了罗延整张脸,然后又收成细细的一束,从他眉心钻了进去。 “养魂。”仲筤简单地回答他。 洛寒枝的眉毛一下子挑得很高。魂这个东西又不会无端端自己长,他听师父说过,所谓养魂,其实就是“补魂”,那是用自己的修为去给别人把残缺的魂魄补上,然后放在灵器里温养。这个办法费时费心,往往一养就是上百年。修行不易,这一两百年养下来,就算是像他师父那样的圣人,也得修为大退。 “你费这个心做什么?”洛寒枝冷笑了一声,“凡人生年不过百,等你给他养好了,梁大小姐早都化成灰了。” 梁冲听见这话,白着脸看了看罗延躺在冰台上的尸体。 仲筤收回手,那泛着珍珠光泽的雾气消散了,罗延那张死人脸竟然泛出了一点血色。仲筤低下头,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他执念深重,我便成全他。” 洛寒枝简直想翻白眼,心说土地公都没你这么有求必应,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一介凡人而已。” 仲筤没跟他强辩,只是笑了笑:“这小姑娘也不过一介凡人而已,你不是一样愿意费心救她。” “我可不会耗费自己的修为去救她。”洛寒枝冷冰冰地看着仲筤,总觉得他不是那么简单。 心善做好事他可以理解,不惜耗费自己的修为去救人……虽然洛寒枝自己不会这么做,但他相信这世上确实有这样的人。但问题是,花上一两百年的时间把罗延的魂养好了又如何?他重返人间,世上却再无一个相亲之人。罗延现在当然不想死——洛寒枝还没见过哪个凡人死到临头的时候不想继续活的。可等他百年之后孤独地度过余生时,真的还会感谢仲筤吗? 这不是善行,分明是愚行。 要么是傻子,要么是骗子。他在心里想。只可惜无论是哪一种,他掂量掂量轻重,感觉都惹不起。 仲筤跟他话不投机,就干脆不说话了。奚连川两头看看,感觉仲筤比较像个好人,便小声去问那些活死人——他倒还牵挂着那些无辜受害的村民。仲筤说等天亮了可以去山顶看看,但活死人怕阳光,若是没被那妖物撕碎,天快亮的时候自己会扒回坟里去。梁冲在旁边听着,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感觉脸都绿了。奚连川便又提议,等天亮以后把这些尸首都从坟里起出来,一把火烧了。不然夜夜游荡,终究不是办法。 洛寒枝听到这儿就走了神,感觉自己这个师侄本事不大,闲心倒是很多。不过确实很像他师兄教出来的徒弟,琐碎,柔善……婆婆妈妈。 他回忆起自己还在无易岛修炼的时候,那是约莫三百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还是前朝皇帝在当政,朝廷没下禁巫蛊之术的令,无易岛也还没分出仙门俗门。大大小小的修仙门派成百上千,无易岛是其中佼佼者,所以常年有人上岛求道。芥舟圣人修的是个逍遥自在的道,主张一切“顺其自然”,换句话就是屁都不管。有人求道,他就开坛讲经,别的一概不理睬。于是从小,洛寒枝就是看着嵇昙跑前跑后,一会儿要去调停打架斗殴的弟子,一会儿又要对付上门挑衅的道友,自然,还得照顾他这个师弟。 据说洛寒枝因为天资过高,出生的时候吸引了方圆几十里地的邪祟,个个都想拿他下酒。芥舟圣人经过的时候,他父母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他丢给了这道士。芥舟圣人对他称得上疼爱有加,但大部分时间还是放养。照顾起居、嘘寒问暖的那个,一直都是嵇昙,除此以外,还得替师父管教他的无法无天。当年跟上岛求道的外人打架打得最多的就是他洛寒枝。 嵇昙头疼的时候问他干嘛要欺负别人,他那会儿很霸道,说看那人太笨了,师父都讲得这么明白了还问问问,所以要揍一顿。嵇昙无言以对,都让他气笑了,最后耐着性子跟他讲一大堆“有教无类”的话,听得洛寒枝直瞌睡。 今晚刚遇到奚连川的时候他还在想,师兄怎么会收这么废物的徒弟,这会儿却又忍不住会心一笑——果然是嵇昙干得出来的事。 只可惜,对于追求长生的人来说,少年时光太短,而遗忘太漫长了。百年光阴倏忽即过,他早已忘记了自己的父母,今晚才发现,原来他也记不清师兄的相貌了。 梁冲自然不愿意再去碰那些活死人,哪怕白天他们不“活”,只是死人,也不愿意。他是来梅川村找罗延的,如今既然已经找到了,他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奚连川眉梢都挂着对梁冲的不赞同,大概心里早就烦透了这大少爷,不过话还是说得很周全,承诺一定会平安把梁冲送回台郡。 洛寒枝看着他们俩说话,突然开了口:“地火阵会不会?” 奚连川猛地一顿,回过头来:“啊?” 洛寒枝:“不用把尸首都起出来,绕着村子划个地火阵,全烧了就好。” 他又看了看梁冲,补充道:“最多两刻钟。” 奚连川连忙点头:“我会!” “那就行了。”洛寒枝没理会仲筤在旁边意味深长看他的眼神,自顾自走到一个还算舒服的角落里坐下,闭上了眼,“天亮了再说吧。” 没有人有异议,梁冲和奚连川一晚上疲于奔命,其实早就累得不行了,也找了个角落各自靠着。唯独仲筤没休息,洛寒枝睁开眼看了他一眼,看见他独自一人走到洞口,仰着头,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洛寒枝懒得深究,重新闭上了眼睛。原本只是想调息一会儿,没想到头一歪,还真的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还是那根红发带,被他攥在手心里。那个叫小岚的姑娘头发散了下来,转过身来想打他,而他轻灵地一蹿,腾空而起,竟然变成了一只鸟。洛寒枝在梦里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反而很习惯,好像他生来便是如此。 小岚仰着头叫他:“九雒!你下来!” 又是这个名字。洛寒枝愣住了没动。小岚一抬手,一道金线划过,拽着他的翅膀,把他拉了下来。洛寒枝稳了一下身子,落地时已经变回了那个长身玉立的青年人的样子。 小岚问他:“你是不是又惹父亲不高兴了?” 洛寒枝下意识反驳道:“我没有!” 小岚:“那父亲为什么突然不让你宿在竹林中了?” 一段不属于他的回忆突然浮现在脑海中。他低着头,新奇地看着腿间新长出来的东西,还伸手拨弄了一下。 一个人影走进来,看见的就是这副奇景。那人脚步一顿,愣是停在门口没进来。 画面一闪而过,洛寒枝莫名其妙红了脸。小岚还看着他,一脸不怎么相信他的样子:“你肯定又闯祸了,让父亲赶出来了吧。” “说了我没有!” 洛寒枝恼羞成怒,又腾空而起。他变成人还没有太长时间,总是觉得做鸟轻快一些。 他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于是他发出了一声尖唳,在小岚再次用金线拽他之前扇动翅膀飞走了。 越来越多的画面从他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他看到自己跪坐在床边,床上躺着熟睡的人……一种模糊而陌生的欲|望比小岚的金线更有力地缠住了他。他感到恐惧,同时又感到兴奋…… 他好像飞进了一片浓雾里,等一下,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雾?他在哪里? 洛寒枝不明所以地收束翅膀,落到了一片竹林里。 林中有人。他停在树梢上,看到一个人站在小屋前,背对着他,身形瘦长,一身青衣流云般覆在肩头。另一个人站在他对面,荆钗褐衣,腰上一条麻制的腰带,打扮得像个寻常农夫,但一身气度极为不凡。 “师父?”洛寒枝叫了一声,但他嘴里发出的却是小鸟的啾鸣。 青衣人道:“我还以为你对求仙问道没兴趣。” 芥舟圣人笑了笑:“我不问道,道自来寻我。” 青衣人默然,良久,轻声道:“也好。” 芥舟圣人看着他:“你看起来不好。” 青衣人摇了摇头:“我无妨。” 芥舟圣人的视线往下,好像看着青衣人手里的什么东西。青衣人的身形挡住了,洛寒枝看不见。 “你养了他多少年?” “到今日,一百七十九年整。”青衣人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他,“如今他魂魄完整,你带他去人间吧。” 芥舟圣人道:“为何不将他留在山上?” 青衣人这次沉默了更长的时间。他站得笔直,几乎和林中的竹子融为一体。 芥舟圣人叹息了一声:“若带去人间,他不会再记得你。” “如此……”青衣人的袍袖随着风轻轻摆动起来,他的声音仿佛也散进了风中。 “再好不过。” 洛寒枝骤然清醒,胸口又传来一阵剧痛,他张开嘴,释出一声压抑的低呼,手指紧紧扣住了衣襟。那青衣人的模样好像还在眼前,洛寒枝眨了两下眼睛,却发现泪水汹涌,完全模糊了视线。他抬起头,隐约看到洞门口也立着一个青衣背影,只觉得一声惊呼欲从胸口蹦出来,但刚到嘴边,他又完全忘记了自己要喊什么。洛寒枝急促地喘了两口气,等待胸口的窒痛渐渐退下,他再坐直身子,已经完全不记得梦中的情形了。 仲筤仍旧站在洞口,连仰头的姿势都没有变。时间似乎并没有过去多久。 洛寒枝无声无息地站到了他的身边。洞外是峭壁,崖下一片漆黑。雨早已停下,一轮残月如钩,东方已经出现浅浅的鱼肚白。 “你真的没找到傀儡符吗?” 仲筤微微侧过脸,看了他一眼。 “是鬼蛁。” 洛寒枝点点头,并不意外。鬼蛁是一种似幼蝉的东西,植入人体便会寄生于此,七八年不会生变。一旦惊醒,便会食人血肉,不出一刻就会把人从内部吃干净。他只是听说过有人会趁鬼蛁沉睡时在它身上刻铭文,往往有想不到的奇效。没想到还真有人把鬼蛁做成了傀儡符。 “救不了了。”洛寒枝宣告死刑一般。鬼蛁寄生在那小丫头的血肉中,会随着血液到处流动,根本不可能从外部取出来。 仲筤长久不语,半晌才道:“不必让他知道。” 洛寒枝知道他说的是罗延。 两人又沉默一阵,看着东边天际越来越亮。然后洛寒枝突然问:“你知道在这里为祸的人是谁?” 仲筤眼睫微颤,但转瞬即逝。他面色未改,反问道:“何出此言?” 洛寒枝:“尊驾的本事在我之上,那妖物绝不是你的对手。既然早来了,为何放任他到今日?” 还作出这般慈悲为怀的姿态,耗费自身修为为罗延养魂——洛寒枝在心里冷笑一声,越发觉得他虚伪。等罗延脑子清醒过来,最想要的多半就是把那害了他亲人的妖物碎尸万段。 仲筤沉吟半刻,低声道:“下界的事,我不便插手太多。” 洛寒枝讽刺道:“尊驾如此居高临下,难不成已经飞升成仙了?” 仲筤又看他一眼,眉间微蹙,似是当真着了恼,唇边一动,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又不肯理人了。 洛寒枝见好就收,没再咄咄逼人。仲筤没赶他,他也不走,就这么跟他并肩站在洞口。 梁冲在他们身后发出惊惧的梦呓。 洛寒枝突然问他:“九雒是谁?” 仲筤的眼睫又是剧烈地一颤,这次没能掩饰得住。 洛寒枝:“你说这妖物供奉的是魔君九雒。若你跟这妖物没交情,那就是看在这个九雒的面子上了。” 回答他的只有仲筤的沉默。 洛寒枝仔细端详着他的神色,想从他那张玉雕似的脸上寻一丝破绽。 “我跟那个九雒,长得很像吗?” 仲筤闻言看定他,一双眼睛仿佛两潭幽深的泉。 “你……” “师叔!” 洛寒枝猛地一惊,仲筤立刻挪开了视线,话音就此断绝。 奚连川从山洞里跑出来,一脸惶急,看见他们俩都在洞口,急急忙忙顿住了脚,又叫一声:“师叔!仲前辈!” 洛寒枝回头瞪他,恨不得把他踹到峭壁下面去。 “又怎么了!” 奚连川:“罗家的小妹妹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冷知识:大多数小鸟是没有小鸟的。 第八章 仲筤立刻转身回山洞里,看见罗小妹坐在冰台上,跟梁冲一脸茫然地大眼瞪小眼。梁冲那个没出息的,躲得远远的不说,手里还捡了块石头,作势要丢她,一边无力地威胁着:“你别过来啊!你别过来!” 洛寒枝也跟进来,罗小妹一看见他,吓得倒抽一口冷气,直往后缩。一双手心有余悸地护住了自己的喉咙,那里还留着洛寒枝掐出来的紫色淤痕。 仲筤伸手拦了一下,让洛寒枝止步,自己慢慢往冰台边靠近,轻声道:“你别怕。” 罗小妹立刻把视线转向他,眼神一片茫然,泪水迅速充盈在她眼眶中,断线珠子似的滚下来,冲淡了脸颊上已经凝结的血痕。 仲筤已经走到她身边,极慢地朝她伸出手,给足了罗小妹时间反应。洛寒枝也死死盯着罗小妹的反应,如果她眼神有任何不对,仲筤会直接出手。 但小女孩只是无助地坐在哥哥的尸体边,无措地抽泣着。 仲筤的手已经伸到她头顶,轻轻落下,安抚地摸了一下她的发心。 “哥哥……”她抽抽噎噎,又去抓罗延的手,只摸到一把冷硬的死人皮。她愣了一下,然后突然意识到自己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她最后一个亲人也不在了。她立刻放声痛哭起来,一把挣开了仲筤,扑到了罗延身上,哭得撕心裂肺。 奚连川不忍地移开了视线,梁冲也愣愣地放下了手里的石块。 仲筤任她发泄了一会儿,然后才轻柔地伸出手覆住了她的眼睛,不让她再看尸体。另一只手在她脑后带了一下,把人扶了起来。罗小妹顺着他的动作抬起了头,仲筤又道:“来。”也不知道罗小妹是不是自愿的,总之她立刻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脖子。仲筤把这小女孩从罗延的尸体边抱了下来,就在他转身的瞬间,冰台突然“咯吱”连响,整个台面陷了下去,两侧的冰块飞速地延展,然后连接,盖住了罗延的尸体,密封成了一口冰棺。隔着冰棺看进去,罗延的面容安然若生,好像只是在里面睡着了。 罗小妹果然看起来情绪平复了很多,洛寒枝识相地站得远远的,看着仲筤把人放在石桌上,让她坐好。洛寒枝一肚子想问,但仲筤慢条斯理的,自己坐在了石凳上,抬手去摸罗小妹脸上的伤。他手指到过的地方,伤口便泛出一点白光,飞快愈合。 仲筤一边轻声细语地跟她说话:“你只是做了个噩梦。” 罗小妹没说话,她又转头去看冰棺。 仲筤:“他会没事的。” 罗小妹把视线转回来,看着仲筤的脸,点了点头:“嗯。”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好像有一种抚慰人心的魔力,连带着整张脸,透出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让人挪不开视线。明明只是轻声在跟罗小妹说话,但洛寒枝分明看见连奚连川也聚精会神地听着。身侧突然“骨碌碌”一阵响,洛寒枝转头,看见梁冲手一松,手里原本握着的石头落到地上,滚出去老远。但他毫无察觉似的,只是怔怔地盯着仲筤。 洛寒枝心道,这又是什么妖术? “她为什么会醒?” 洛寒枝没忍住,用传音入密问了一句。凡人听不见他们说话,奚连川修为低微,也没听见。唯独仲筤微微侧目,表示自己听到了。 “傀儡符还在她身上。”洛寒枝提醒他,“小心。” 仲筤没理他,继续跟罗小妹说话:“你在梦里看见了什么?” “哥哥……林婶娘,李叔……还有……”罗小妹继续往下数,“我……我把一碗汤递给他们喝……” 她浑身止不住地打颤,仲筤“嗯”了一声,握住了她的手。洛寒枝注意到他把罗小妹的手掌翻了过来,往外拉了一点,有意展示给他看似的。洛寒枝目力远胜常人,虽然站得远,还是一眼看到她指尖有一个米粒大的血口,已经凝结了,像个暗红色的痦子。 “这是什么?”洛寒枝仍旧用传音入密跟仲筤说话。 仲筤松开罗小妹的手:“鬼蛁已经出来了。” 洛寒枝一惊,甚至忘了用传音入密,发出了大家都听得到的讶异之声。奚连川终于回过神来,迷惑地看着他:“怎么了师叔?” 洛寒枝敷衍道:“没事。”但眉头皱得更紧,怀疑地看着仲筤。 鬼蛁一旦在人体内苏醒,肯定会把人吃成一个空壳再走,这小丫头怎么会好好的?难道说,是仲筤有什么办法把鬼蛁赶了出来? 仲筤只当没听见,还在继续问那小姑娘:“还看见了什么?” “还看见……”罗小妹皱着眉头,仔细思索着,“一个黄黄的怪物,眼睛是绿色的,身体很长……” “黄皮绿眼的长虫。”仲筤总结道,“还有呢?头上生角了吗?” 罗小妹摇了摇头:“没有角。” 仲筤露出了一种不出所料的神情。 奚连川问洛寒枝:“师叔,那是什么?” 洛寒枝:“是一只魑。” 奚连川继续问:“魑?” “草泽间若是风水不好,就容易出这种长泥鳅。”他见奚连川还是一脸不明所以,又问:“魑魅魍魉听说过吗?”奚连川连忙点头,洛寒枝便道,“就那一类上不得台面的脏东西。” 不能算妖,也不能算魔,只是人间一点戾气所化的精怪。“妖、魔、鬼、怪”它排最后,别说是他们修道之人,凡人家门口贴个门神挂张符,都能把这玩意儿赶跑了。怪不得他在洛寒枝面前要那般哀怨地说,“尊驾这样的人怎么懂我们修炼的苦”。 先天不足,噬魂修炼,竟然也能为祸一方,把整个梅川村都灭了门,也算是给长泥鳅们狠狠长了回脸。 可洛寒枝怎么想都觉得有哪里不对。 仲筤听见他跟奚连川说的话,转过来看了他一眼。洛寒枝隐隐从他的神情中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波动。他见洛寒枝看过来,又显得若无其事,温声跟那小女孩说话。 有蹊跷。洛寒枝琢磨着,还想着关于那个魔君九雒的事。 芥舟圣人跟他讲过,世人都喜欢把“妖魔鬼怪”连在一起说,但他们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妖是天生的。上古时期人跟人之间混战不休,常有大妖现世,加入不同的阵营。现在凡人们还流传着的那些所谓的“祥瑞神兽”,其实都是妖。以前的大妖都半人半兽,后来跟人通婚多了,大部分也都长成了人的样子,甚至还出现过妖统治的朝代。再后来,因为妖有吃同类修炼的习惯,久而久之自己就灭了族。只是后世有些飞禽走兽修炼得道以后总喜欢往自己脸上贴金,编排个大妖的血脉出来。 但除此以外,魔、鬼、怪三者,其实都是人变的。他们常被列在一起说,只是因为他们的修炼之道。 当年盘古开天地,清气升,成为天,浊气降,便成为地。凡人引气入体,引的是清气,修炼的是“天道”。妖魔鬼怪们,修炼的则是浊气。 第一个魔君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已经不可考了。后世唯一清楚的是,这位仁兄本来也是同道中人。但是修炼太苦了,他久无进益,日渐衰老,眼看大限将至,竟想出一个办法来,引浊气入体。他开先河之后,许多人发现这捷径实在是好走多了。人开始和妖一样,同类相残。到约莫一千年前的时候,天地之间已是清浊不分,凡间战火不休,民不聊生。八方地裂,天穹欲倾。 就在这时,有一个高人得道飞升,他创鸿蒙大阵,镇压了浊气,重新分开天地。此后一千年,所有的妖魔鬼怪都被掐断了力量的来源,渐渐再也不见了踪迹。自此,四海清平,就算偶尔有那么一个两个的精怪作乱,也多半是人心中的愤懑怨气所化,成不了大的气候。 这天下早就没有了“魔君”一说,就算真有,他降世看见这么一条长泥鳅,估计只会一口吞下了事,不会庇佑他。 更何况,他总觉得,这个来路不明的仲筤也夹在里面,说不清楚。 洛寒枝突然对奚连川说:“我要回罗家看看。” 他倒要看看清楚,那画上究竟是何方神圣。 “也好。”仲筤的声音响在他耳畔,洛寒枝转头,见罗小妹站在他身侧,已经很信任地抓住了他一只手。“那便一起送她回去吧。” 罗小妹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罗延躺的冰棺。 “让你哥哥在这儿睡会儿。”仲筤轻声对她说,“我们不要打扰他。” “就这么送回去就好了?”洛寒枝挑着眉地问仲筤,“全村人都死光了,她一个人怎么过?” 这人还真是管杀不管埋。要不是奚连川好心,主动提出把一村的活死人都料理了,这小丫头回去还得夜夜跟那些个好邻居们玩躲猫猫呢。 仲筤叹了口气,问罗小妹:“你还有没有什么亲人可以投奔?” 罗小妹执拗道:“我要回家。” 仲筤也露出为难的表情,意味深长地看了洛寒枝一眼。洛寒枝一下子就明白了。外面都知道梅川村出了瘟疫,就算还有远亲在世,谁又不嫌晦气,肯收留这小姑娘呢?这丫头年纪不大,倒是很晓事了。 洛寒枝挠挠鬓角,心道怎么安置这小姑娘倒也是个麻烦。左思右想,突然觉得梁大少爷安静了好长时间了。 奚连川刚张开嘴,洛寒枝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一口截断了他。 “这丫头魂火不全,没办法修炼,你带她上岛也没用。” 奚连川只好又把嘴巴闭上了。 仲筤看着他,明白他在暗示什么了,很捧场地给了个台阶:“阁下有何高见?” 洛寒枝道:“我看不如让梁公子带她回台郡吧。” 他不提,奚连川都忘了梁冲还在这儿。一找才看见,大少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冰棺旁边,正低头怔怔地看着冰棺里的人,好像根本没听见他们说话。 洛寒枝当他是不情愿,又道:“其实这事儿追究起来,罗延好好的在台郡读书,怎么会突然回了梅川村,又积郁成疾,最后遭此大祸呢?” 梁冲仍旧不为所动。 洛寒枝眉头一皱,把话挑得更白了一些:“梁公子千里迢迢来这儿,不就是为了找罗家的人么?梁大小姐情深义重,想必不会放着罗家一个孤女不管吧!” 梁冲终于缓缓地回转过身,看着他们。他的神情有些古怪,嘴唇拧了一下,却没说话,颧骨上一块肉抽了抽,露出了一个似哭非哭的神情,然后道:“好。” 奚连川看出不对,叫了他一声:“梁公子?” “好。我自会带她回台郡。”梁冲的话顺了,但他脸上抽得更厉害,好像忍不住要哭了。下一刻,他猛地转了回去,伏在了冰棺上,肩膀抽动起来。一边抽还一边说,“你放心……我肯定会……照顾好你妹妹!” 洛寒枝:“……” 没看出来这小子跟“姐夫”感情这么好啊? 仲筤微微俯身,和罗小妹平视,和煦地问她:“那你先跟着梁公子回去,好不好?” 洛寒枝不确定罗小妹是出于情面上的不好拒绝,还是意志上就无法对仲筤说一个“不”字,总之她别别扭扭的,也不说不好,却把视线投向了奚连川。奚连川便道:“梁公子的姐姐同你哥哥要好,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你别怕。” 罗小妹这才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奚连川又安慰她:“我和师叔会把你们平安送回去的。” 洛寒枝心道怎么还带上我了,他可没揽这活儿。但一看奚连川那毫无机心的眼神,他又想起了师兄嵇昙。行吧。洛寒枝无奈地在心里想,这就叫天道好轮回。 “嗯。”他点了点头,算是给出一句承诺,“那就先把他们平安送回去,我再去抓那只长泥鳅。” 奚连川张开嘴,似乎想请求什么,但又没好意思说出口。他正踌躇间,罗小妹又问仲筤:“那哥哥什么时候会来接我?” 洛寒枝的视线立刻转移到了仲筤身上,看他怎么回答。奚连川悻悻地闭上嘴,只好不说了。 仲筤想了想,在她头上摸了一下:“等你长大。” 洛寒枝突然用传音入密问他:“你就准备这么把他封在冰棺里?” 仲筤:“我自会在此地设禁制。” 洛寒枝:“那你还骗她。她等到下辈子投胎哥哥都不会去接她。” 仲筤:“……” 转世为人,鸟性不改。 洛寒枝没听到他腹诽,吊儿郎当地转过去叫梁冲:“大少爷,哭丧哭完了吗?准备下山了。” “你们,先下山,我随后……”梁冲一边说,一边抻了一下脖子,好像十分痛苦,“随后就到!” 奚连川困惑道:“梁公子?” 洛寒枝无所谓,他着急去看看那彩画,没工夫在这儿看梁大少爷哭丧。“行。” 奚连川只好跟着出去,一边还回头叮嘱梁冲自己下山小心。 一行人随即从山洞里走了出来。仲筤走在最后,临走还在洞口设了个禁制。峭壁上下去的路不好走,好在已经是天光大亮,看得很清楚。洛寒枝和仲筤两个人如履平地,奚连川费劲地跟在后面,把小女孩抱在了怀里。时不时还要伸手捂一下她的眼睛,因为山间散落着一些残肢断臂,是昨晚那些活死人留下的。 诚如仲筤所言,天一亮,活死人就重新爬回了坟。那些坟堆上的新土松松散散,还有不少干脆敞开着,露着里面的空荡荡的一卷草席,大白天看起来也阴森可怖。日光之下,每一家农舍的凋敝都无所遁形,他们一路走过去,看得清清楚楚,所有的房子都是没人的状态,门窗破损,檐边生草,农田几乎完全被坟堆所占据了。 总的看起来,整扇门都从合页上脱落的罗家,竟然还算是最有活人气的。 奚连川把罗小妹放下,便照着洛寒枝所说,去绕着村里的坟堆划地火阵了。仲筤俯身叮嘱了小女孩两句,让她去收拾一些用得上的东西,以后便跟着那位梁公子去台郡。眼看着罗小妹进了里屋,他才站直了身子,看见洛寒枝就站在堂间,仰着头,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副彩画。 “像我吗?”洛寒枝问他。仲筤也站到了他的身边,仰起头看了一眼。那彩画残缺了一大块,上面的人半个身子都被撕破了,但脸仍然看得清楚。洛寒枝眼型上挑,看着很神气,到那画上,便成了说不出来的邪性。 仲筤没答他这话,转了个话头问:“你知道上哪儿去抓魑吗?” “不知道。”洛寒枝老老实实回答,“他受了伤,多半会逃回自己的老巢。我问问这里哪座山风水不好,应该能找着。还是说……”他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仲筤,“你打算省我一点儿功夫,直接告诉我?” 仲筤:“何出此言?” 还装傻。洛寒枝冷笑一声,也跟他装傻。 仲筤到底是个什么来路,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为什么愿意救罗延却又放任魑在这里作乱,处处都透着诡异。洛寒枝没跟他深究,只是因为他看起来本事在自己之上,而且至今还未阻挠过他什么。他游历人间太久了,知道有些人遇上了,相安无事是最好的。既然仲筤不愿意说,洛寒枝也就不问了。 反正从梅川村出去就分道扬镳,只要仲筤不来阻挠他抓那条长泥鳅,洛寒枝可以只当没遇见过这个人。 他心里打定了主意,便沉默着仰头继续看那彩画。里间传来不小的动静,那丫头也不知道是在翻柜子还是把柜子整个推倒了。但是外面两个人各怀心事,谁都没在意。 “这个九雒……”洛寒枝指着画上的人,随口一问似的,“做了什么,被奉为魔君?” 仲筤不假思索地回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什么了?”洛寒枝笑了一声,“如此袒护他……我就说你是看在这个九雒面子上吧。” 仲筤似是回答不上来,半天没说话。 洛寒枝道:“随口一问罢了,你不愿说就算了。” 他这么一说,仲筤反倒如鲠在喉,半晌,主动道:“五百年前,他把鸿蒙大阵撕开了一道口。” 洛寒枝眨了眨眼:“什么阵?” 仲筤知道他听清楚了,没再重复。 只是一道口子而已,虽然很快就被补上了,但浊气四散,天下妖魔如获新生,自此将九雒奉为魔君。 “还真是胆大包天。”洛寒枝点评了一句,“后来呢?” 仲筤看着他:“什么后来?” “他上哪儿去了?”洛寒枝问,“这么多年,也没听说有个魔君兴风作浪……” 里间的动静更大了,那丫头好像要拆家。奚连川的声音同时从敞开的大门里传进来:“师叔!阵好了!” 洛寒枝没理,他直直地盯着仲筤的眼睛看。 “他死了。”仲筤和他四目交接,“玄雷之下,形神俱灭。” 外面“轰”地一声,地火冲天而起。里间随即传来了更响的“咚”一声。 洛寒枝和仲筤几乎是同一时间意识到不好,一前一后冲进了里间。只见罗小妹伏倒在地,因为痛苦,十个手指全都深深地扣进泥地里,指甲根根断折,血流一地。她抬起脸,眼中也全是血泪,脖子里青筋暴起,她似乎想说话,但一句都说不出来了。她染血的手就这样伸出来,指着仲筤,向他求救一般,然后就在两个人惊诧万分的注视下,绝望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洛寒枝:“怎么会……” 就在同一时间,仲筤突然倒退一步,伸手捂住了胸口,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火光冲天里,他听见山洞口的禁制生脆一响,碎了个干干净净。 第九章 奚连川从外面进来,被里面的惨状吓得倒退一步。 罗小妹显然是已经咽气了,她的身体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扭曲着,并且还在无意识地抽搐。口角、眼角甚至耳朵里都有血汩汩地流出来。她的皮肉迅速坍塌下去,一股恶臭很快盈满了整个房间,原本一个水葱似的小女孩,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迅速化成了一滩烂肉。 仲筤的手从胸口放了下来,拦住了想往前一步的洛寒枝:“别动。” 他指了指罗小妹的脸,一只小黑虫从她的眼窝里爬了出来,贪婪地吸食着她淌在脸上的血。血迹很快便淡了下去,只剩下两道浅红色还印在皮肤上。那虫子似乎对体外的皮肤不感兴趣,展开翅膀飞了起来。洛寒枝指尖一动,两根几乎看不见的银丝从他手里飞了出去,无比精准地钉住了那虫子展开的两翼,把它定在了和他们视线平齐处。 仲筤:“是鬼蛁。” 洛寒枝:“你不是说鬼蛁已经自己爬出来了吗!” 仲筤指着那虫翼,洛寒枝定睛一看,只见那虫翼平滑展开,各有一片指甲那么大,呈半透明状,上面什么都没有。 仲筤:“翅膀上刻着铭文的鬼蛁已经爬出来了。这些……”他低头看着罗小妹的尸体,她已经完全从内部被吃空了,皮瘪下去,可以看到有无数小小的颗粒顶着她的皮肤在蠕动。“是虫卵。” 怪不得那个作为傀儡符的鬼蛁会放过罗小妹,原来是它苏醒之后产下了卵! 洛寒枝微微咬牙:“鬼蛁受那泥鳅控制吗?” “当然。” 仲筤随手一挥,一簇火苗霎时间吞没了空中那小虫,然后又落下。罗小妹的尸体像一根浇了油的柴,立刻熊熊燃烧起来。罗家狭小的斗室没多少日光,太阳还没完全起来,此时屋内仍旧是昏暗的。火光烧在仲筤眼中,洛寒枝第一次感到这人脸上出现了类似愤怒的神色。 奚连川反应过来:“师叔,梁公子!” 不用他提醒,洛寒枝也知道不对了。他们没有等罗小妹的尸体烧完,转身跑了出来,只见整个梅川村都已经陷在一片幽蓝的火光中。但地火阵烧的是阴秽之物,仲筤不闪不避,径直从火焰上跨了过去,火苗几乎像是见了他害怕,纷纷往边上避让。一出地火阵的范围,仲筤青衣一闪,就不见了踪影。 洛寒枝手里捏了个诀,缩地符都快画完了,才想起来看奚连川一眼。 奚连川很识趣:“师叔你先去,我……” 他话还没说完,洛寒枝一只手已经伸到了他颈后,一把把人提了起来。 眨眼之间,两人已至山洞外。 奚连川还没站稳,洞中便传出来一声长啸,像受伤的野兽发出的咆哮。随之而来的是一股腥风,闻着像烂泥塘里的味道,熏得奚连川差点从山洞外的峭壁上跌下去。还好洛寒枝拽着他后衣领的手就没松,他这小师叔站得跟在石缝里扎根似的,张口咬破了另一只手的指尖。血珠为墨,迅速画出一道防护符。空气里“铮”地一声,一面无形的盾随之显形,那腥风撞上来,有若实质,把盾刮出刺耳的摩擦声。 仲筤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听起来暴怒异常:“你敢——” 洛寒枝也不知道里面的人是敢不敢什么,只听到一阵冰裂的脆响,随后是刺耳的一声尖笑:“我有何不敢!” 奚连川和洛寒枝对视了一眼,认出了梁冲的声音。 是梁冲的,但又不只是梁冲的。还有另一个声音回荡在山洞里,像梁冲的回音。分不出男女,但又尖又哑,很是难听。 洛寒枝五指一收,他面前无形的盾突然碎裂,连带着那股腥风也突然消散了。奚连川原本顶着那股风艰难站直,风一停,他整个人狼狈地往前一扑,几乎是连滚带爬往山洞里摔。洛寒枝还道他如何身先士卒,皱着眉头又拉了他一把。 “有你什么事!” 奚连川来不及分辩,已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 原本那个显眼的冰棺已经碎成了一地渣子,山洞里的石桌石凳,茶水杯盘,也都倒的到,碎的碎,一地狼藉。罗延的尸体悬浮在冰渣子上空,好像他身体下面仍然有块无形的板托着他。而梁冲就站在他身后,脸上带着一种异样的光彩。他头发被打散了,乱蓬蓬地披在肩上,人也腾空着,但似乎站不稳,身子歪斜到一边,动不动就诡异地抻一下脖子。一道影子从他脚下延伸出来,投在他背后的石壁上,身躯缠绕,似一条无角的龙。 仲筤双手虚扣,仿佛在拉弓。指间的光凝成“箭”,连成一片,“突突突”地往墙壁上的龙影射过去。龙影在墙上游得像条壁虎,一一躲了过去。那些光箭撞到石壁上,几乎是描着龙形打出了深深浅浅的一排坑。 洛寒枝:“……” 什么准头啊这是。 他二话不说,拍了一张符咒出去。龙影转过来,张大了嘴,又发出了刚才那种啸叫。泥沼的臭气扑面而来,洛寒枝一张符在半空中就被碎了个干净。奚连川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好像被淹进了水里,短暂地失聪了一会儿。只觉得有一股力道在他膝盖窝里顶了一下,他腿一软,整个人都往前一扑,伏在了地上。 听觉恢复了,洛寒枝忙里偷闲说了一句:“趴好!捂住耳朵!” 奚连川忙不迭地伏在地上抱住了头。 仲筤手中炸开了条条金线,都跟蛇一样,危险地昂着头进攻,在石壁上一扎就是一个拳头大的坑。碎石簌簌而落,打得地动山摇,整个山洞都快要塌了一样。龙影躲得左右支绌,时不时挨上一下,便发出骇人的痛呼。但这泥鳅皮厚得很,一边挨打还一边发出尖利的怪笑,似在挑衅仲筤。洛寒枝袖中“哧啦”一响,不要钱似的飞出来一把符,全都往龙影身上飞。梁冲突然僵尸似的从地上弹了起来,想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挡。洛寒枝恼怒地低喝一声,手一歪,一把符全往躺着挺尸的罗延身上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条金线突然像利箭一样,“嗤”地扎穿了洛寒枝的符,然后高高地甩了出去。洛寒枝只感到胸口一阵闷痛,像被锤子打了一下。符上凝的灵力全都散开,在山洞上方炸成了一蓬纸屑。 仲筤立刻收起了金线:“洛……” 他急切地看着洛寒枝,但话还没说完,梁冲突然抱住了罗延的尸身,石壁上的龙影从墙上剥出一个凸起的长吻,靠近了罗延的脖子。 “别过来。”梁冲开口了,山洞里又回荡起两个声音混在一起的效果,“不然我撕了这具身体。” 洛寒枝:“……” 这泥鳅是不是傻的? 洛寒枝懒得跟他废话,一枚竹叶镖已经扣在指间。梁冲大笑起来:“尊驾误会了!我可不敢再威胁你。” 他阴恻恻地转过脸,看着仲筤,石壁上龙影的长吻露出了利齿,罗延的脖子立刻被撕出一道伤口。但他早已死透了,伤口也没有血渗出,只是露出里面惨白的肉。 仲筤咬紧牙关:“住手!” “你看。”石壁上的影子松开了罗延的脖子。“好个慈悲为怀的大仙尊啊。” 仲筤深深吸进一口气,然后吐出来。他借此强自平复了呼吸:“我可以放你走……” 洛寒枝和奚连川同时惊道:“什么?!” 仲筤一抬手,示意他们俩不要说话。 梁冲发出了一阵怪笑,石壁上的龙影随着笑声颤动。 仲筤又道:“你不要碰罗延,我……” 他话音未落,两枚竹叶镖已经激射而出。魑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手,一个躲闪不及,竹叶镖狠狠钉在了龙影身上。洛寒枝手里还牵着银丝,灵力从银丝上源源不断地传过去,逼着竹叶镖一寸一寸深入。被钉进去的地方“嗤嗤”冒出两缕白烟,梁冲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猛地跌落在地。罗延的尸体也往下一坠,“咚”地砸在了那一地冰渣子上。 仲筤急道:“洛寒枝!” 洛寒枝丝毫不退,眼神冷如冰刃。“谁说可以放他走了?” 仲筤无力道:“罗延还在他手里。” “罗延是个死人。”洛寒枝又扣了一枚竹叶镖在手里,但是这一回是面对着仲筤,“若真是慈悲为怀,哪有只顾死人不顾活人的道理?你但凡说是为了救梁大少爷,我都还能信你几分。” 仲筤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石壁上的龙影不动了,梁冲从地上爬起来,他嘴角蜿蜒淌下了一行血迹,但他咧着嘴,笑得开怀。 “是啊,仙尊。”他阴阳怪气地煽风点火,“你说说,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个罗延啊?” 洛寒枝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你再多嘴一句试试?” 梁冲往后缩了缩,死死地揽住了罗延的尸体,恶狠狠地瞪着眼前对峙的两人。 仲筤的视线从洛寒枝的指尖移到了他脸上。“你不是我的对手。” 竹叶镖像是活了一样,轻灵地在洛寒枝指间转了一圈。洛寒枝道:“试试?” 他确实对仲筤有所顾忌,但洛寒枝从来不是拈轻怕重的主儿,不想主动招惹不代表他就真的怕了。仲筤刚才阻拦那一下,已经把洛寒枝的血气全都激了出来。他倒要看看这位高人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个什么药。 仲筤不说话,眼神中是无尽的哀伤。他天生一双桃花眼,眼角微红,仅仅是这般看着他,恍然竟有泪意,好像洛寒枝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洛寒枝眉头一皱,只觉得被他一双眼睛看得极不舒服,竹叶镖随着他的心意而动,缓缓地退回袖中,再也没有了那种剑拔弩张。 仲筤这才轻声道:“我不愿与你为敌。” 石壁上的龙影剧烈地挣扎了一下,竹叶镖钉住的地方又开始“嗤嗤”冒白烟。梁冲尖利地喊道:“别信他!” “嗖”地一声,又是一枚竹叶镖,龙影原本就被钉住,无处躲闪,只能生生挨了这一下。洛寒枝冷然道:“问你了吗?” 然后才转向了仲筤:“那你就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仲筤:“梁公子还在他手里……” 洛寒枝:“……” 这不是他刚刚才说过的话嘛! 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恼火,感觉仲筤是在有意戏耍他。“那我要杀他,你也别拦我!” 他指尖突然金光大盛,仲筤急忙想要抢上来,但已经来不及了,三枚竹叶镖同时从石壁上拔出,牵着银丝缠住了龙影凸出来的长吻。洛寒枝用力猛拽,龙影啸叫着,抗拒着他的力道。洛寒枝再用力,银丝割破了他的手心,鲜血滴滴从他掌心坠下。龙影绝望地发出最后一声痛号,然后被牵制着从石壁上整个剥离了下来。三枚竹叶镖在空中不断穿梭,银线狠狠缠住了空中的龙影,把它捆得结结实实。 梁冲发出了不似人的惨叫,眼中流下了两行鲜血。 “你不能杀我!”魑尖利地叫着,梁冲也跟他同时发出痛叫,“我死了,他也活不成!” 洛寒枝冷哼一声,五指收紧,银线顿时收得更紧,把魑勒得鲜血淋漓。只见他眉目张扬,当真带了几分那副画上的邪性,咬着牙道:“我有的是让你生不如死的办法!” 梁冲对着他吼起来,山洞里回荡着两个声音的混响:“你根本就不明白!” 洛寒枝:“还敢玩傀儡的把戏——”他目光中透出血气,声音里带着无限的威压:“给我把那只鬼蛁拿出来!” 整个山洞都因为龙影剧烈的挣扎而颤动起来。魑绝望地叫了一声:“他根本不是在养那个凡人的魂!他在骗你!” 洛寒枝突然停手:“什么意思?” 魑哀叫了一声,喘了口气,梁冲突然撕开了罗延胸口的衣物,蘸了血,飞快地在他胸口画着什么。 仲筤突然不管不顾地出了手,一道金光直朝罗延而去。洛寒枝立刻出手,但来不及了。梁冲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那道金光,然后仰天悲号了一声,双手摊开,血泪从他眼角飞快滑落。 “魂归!”梁冲沙哑地尖叫着,“魂归!” 罗延的尸体突然弹了一下,好像他活过来一般。他胸口用血写就的符咒浮了起来,一团烟雾凝固,变形,融化,最后又如烟一般,汇聚成了人形。一个活生生的罗延站在半空中,衣冠整齐,容光焕发。那时他还活着。他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眼中充满了神采,完全没有注意到山洞里的人。 奚连川看呆了,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洛寒枝也没有跟他解释。所有人都跟他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另一个人影出现了,同样是一团烟雾凝成。瘦削,苗条,鹅蛋脸,云鬓高耸,美得不可方物。 梁冲动了动他干裂的嘴唇,无神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痛色。 两个人很快难分难舍地搂在了一起。照理说“非礼勿视”,但此刻没有人顾得上了。但他们还没缠|绵多久,另一团烟雾便气势汹汹地逼近了。罗延被一棍子打倒在地。 奚连川:“这是……?” “执念。”洛寒枝简单地回答他。 烟雾缭绕着,又呈现出梁慈的面容。她手里拿着那帕子,还有盘缠,一边落泪,一边交给罗延。罗延浑身都是伤……一瘸一拐地被扔出了梁府…… 然后便是梅川村……罗小妹的汤药……烟雾突然变成了一团化不开的黑,如墨滴进了水中…… “求求你……求求你……”罗延的声音从烟雾里传出来,缥缈而不真实。“让我回到她身边……我什么都愿意……” 仲筤的声音也从那烟雾里响起来:“你真的什么都愿意吗?” “我什么都愿意!”罗延绝望地喊着。 一片沉默,然后是仲筤的一声轻笑。 “那……你可不能反悔。” 黑雾突然被金光打散,罗延的身体又是猛地一弹,迅速地腐朽,眨眼便见了白骨。在他身边的梁冲朝后一仰,人事不知。 仲筤满脸怒容,轻叱了一声。那金光随即一跃,化作了一道锁链,把半空中的龙影整个缠住,拉到了面前。那力道比洛寒枝更为霸道,银线根根崩断,洛寒枝险些被那力道反噬。但仲筤根本没在意到他,他腾空而起,逼近了魑,徒手伸进了龙影中。 “我给了你机会……”仲筤的声音一字一顿,“你非要回来……坏我的事!” 魑在他的动作下张大了嘴,但又叫不出来。“嗤嗤”的白烟从仲筤手的地方疯狂地往外涌,仲筤却丝毫不觉。他的眉心突然出现了一道很深的刻痕,闪着妖异的红光,整个山洞都被他的威压制住,连洛寒枝都感到不寒而栗。 奚连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手脚并用地往梁冲身边爬过去。 “你利用我!”魑咬牙切齿,整个山洞都回荡着他愤怒的吼叫,“你给我离魂汤,只是想让我替你找一个合适的魂!你想把他炼成一个跟你一样的怪物!” 仲筤眉间的刻痕更深,那张永远温和的脸扭曲得几乎变了形,眼中突然流露出了刻骨的蔑视。 “我是怪物?”仲筤的声音很轻,但手上的力道却更重了,“那你是什么?” 锁链在龙影的挣扎下发出当啷啷的巨响,梁冲也随之一起挣扎着,奚连川摁住他,他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碎石擦破了,他用力地用牙齿撕咬着自己的伤口,把血滴在了梁冲唇边。 魑狂笑起来:“你还真的把自己当成了……” 他的话音断绝了,仲筤的手决然地穿过了龙影。 梁冲大张着嘴,发出无声的嘶叫,一只小黑虫突然从他喉咙里飞了出来,直冲奚连川的手腕而去。它双翼展开,刻满了诡异的符文。洛寒枝眼疾手快,那小虫瞬间在空中被烧成了灰烬。 锁链松了,龙影缓缓地化为了一道青烟,消失不见。 仲筤落下来,背对着洛寒枝。他青色的衣袍微微鼓动着,山洞里不知道何时吹进来一阵风。 一道烟似的魂盘旋在罗延的尸骨上,遥远的呼唤仿佛是一声叹息。“阿慈……” 然后也无声地散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罗走之前给大伙儿来个全息投影ppt 第十章 血顺着指尖滴下来,落进了一个瓷碗里,很快在碗里聚出薄薄一层底。一只背上生白纹的蜘蛛缓缓爬到碗边,犹豫了一会儿,似乎在观察碗底的是什么。没一会儿,它便急切地一头栽了下去。碗底一小片血转眼就被蜘蛛吮食得干干净净,虫子背上的白纹浸透了血光,透出了妖异的暗红色。 一只猫在窗口看着,琥珀色的眼睛铜铃一般,盯着蜘蛛的行动。只听一声脆响,猫爪一挥,把瓷碗打翻在地。然后便是一声凄厉的惨叫,猫肚皮朝天,翻过来不动了。蜘蛛背上依旧闪着红光,八条腿一块儿动,飞快地从瓷碗的碎片旁边跑过。然后突然从天而降一道符,蜘蛛“嗤”的一声,被淹没在了符燃烧的炽烈白光里。 “有点儿意思。”洛寒枝饶有兴趣地戳了戳猫的尸体。白纹背蛛这种小东西最喜欢往阴气重的角落里钻,没什么可怕的,就是晦气。但喝了点儿血,毒性居然大了这么多。奚连川站在一边,捂着手上的刀口,神情有一点恶心。洛寒枝回过头看见他那张脸,朝他伸出了手。 “手给我。” 奚连川乖乖照做,洛寒枝的手指在他伤口上划过,带来冰凉的触感。血口就在他的触摸下飞快愈合了。 此刻夜阑人静。尽管相隔不远,但梅川村的惨祸并没有影响到池县。自从吊死那妖道之后,小城又回复了往日里的平静。农人依旧每日挑着菜来城里买,商客不多,但街上也没少了跑江湖的卖艺人。这客栈不大,住的人倒也很杂,晚间来了这三个客人也没有引起任何的好奇心。 梁冲躺在最里间的床上,已经睡熟了,猫打破瓷碗的声音都没有惊醒他。 洛寒枝把奚连川的手放下:“你打小就这样吗?” 奚连川摸了摸手上已经愈合如初的刀口,好像不敢相信。 “嗯。”他点点头,“这些阴邪的东西都很喜欢我的血。” “那你怎么不早说?” “我也不确定。”奚连川低下头,面上露出些许懊丧之色。当时情况危急,眼看着梁冲就要丧命,他只好冲上去一试,没想到真的把人救下了。他便也忍不住想,如果当时能把罗家那小妹妹也救了…… “罢了。”洛寒枝轻叹了一声,“谁也没想到。” 他们从梅川村出来,在路上走了大半天的功夫,晚间才到了池县,这一路上也没聊过那山洞里的事。作乱的魑被仲筤穿体而过,落了个身死魂消。罗延躯体已毁,魂魄已散,仲筤便毫无停留,也没有解释一句,就这样消失了。 奚连川开了个腔:“那个仲前辈……” 他话说了一半,觑着师叔的脸色,没敢往下说。 洛寒枝续上他的话:“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离魂汤是他给的,罗延的魂是他炼的——魑临死前那句话洛寒枝到现在都没琢磨明白,什么叫做“和你一样的怪物”?仲筤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从山洞里追出去,竹叶镖带着杀意往青衣人的背后扎去,仲筤转过身,几乎是不耐烦地拨开了他的攻击,眉间的刻痕红得触目惊心。 奚连川不知死活地也跟出来,不知道能怎么帮忙,就把手里的问山剑丢了过来。洛寒枝接过来,拔剑出鞘。利刃折射着山谷间初升的太阳,光华夺目。青衣人凭空站在云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都动上剑了。”仲筤轻声道,语气甚至还带了几分戏谑,“那魑鬼五百年修为,都没见你动剑。” “那不是有尊驾掠阵么?”洛寒枝并了两指,在问山剑刃上一划。剑刃上立刻结了一层寒霜,泛着幽幽的蓝光。“梅川村这么多条人命,尊驾就想这么走了?” 仲筤平静地回答他:“冤有头债有主,魑已经偿了命。” 洛寒枝不跟他废话,一剑递出。剑光登时暴涨了几倍长,直刺到仲筤面门前。他歪头一避,手指在剑锋上轻轻一弹,只听一声有如裂冰的脆响,剑光顿时消隐无踪。 仲筤皱着眉头看他,那神情就像是主人看着咬了自己一口的小猫小狗,有几分恼怒,但又不能真的跟他计较。 洛寒枝成功地被他这种眼神激怒了。剑身一抖,剑上的寒霜抖落,化作无数细小尖锐的冰凌,直冲仲筤而去。仲筤猛地一拂袖,只听空中一阵叮铃铃乱响,冰凌在他的袖风中被裂成了齑粉。他手还未落下,只听“嗤”地一声,问山剑划破广袖,洛寒枝已到眼前。仲筤顺手一卷,被划了一半的广袖牢牢缠住了问山剑,洛寒枝用力一挣,竟没挣脱。 “一个境界就是天壤之别,你连元丹都没修出来,非要来我这找死么!” 洛寒枝紧紧咬住牙关,只觉得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正从他手中争问山剑,剑柄微微颤动,震得他虎口发麻。在这样的威压之下,他根本没有余力开口说话,但死不服输,也不肯松手。 四目相对,仲筤似是被他的眼神震慑,突然愣了一下。洛寒枝几乎把自己所有的灵力都灌注在问山剑上,低喝了一声。山谷被他的灵力所震,也低低应和着,洛寒枝随即将剑身持平,横削过去。只听“嗤啦”连响数声,仲筤整个人都像是化成了风,毫无滞碍地退出去丈余,但他整条袖子都已经被震碎,莹白如玉的手臂上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仲筤的血的那一刻,洛寒枝的动作突然慢了。 有人在风里叫他。洛寒枝听不清楚叫的是什么,但就是知道那是在叫他。浓稠的黑雾从地底冲天而起,青衣完全被血染透。剧烈的疼痛从他指尖传到胸口,把他的每一寸骨头都震碎。眼睛。一双他曾经以为永远都不会落泪的眼睛,含着泪。眉间的印痕发出夺目的光…… 然后一切都消失了。仲筤凌空一抓,好像树上的青色都化为一阵烟,然后凝聚到他手臂上,重新凝成流云般的青衣。他把一只手伸到背后,掩住了滴血的指尖。 “何必如此不依不饶?”他轻声开口,眼神熟悉得洛寒枝胸口感到一阵窒息。 “若是放你走……不知还要害多少人……”洛寒枝咬着牙,感觉虎口也被撕出了一道血口,血滴滴答答顺着问山剑往下淌。 仲筤摇了摇头:“我不会与你为敌。” 仲筤就这样走了。奚连川终于站起来,发现地动山摇都停了。洛寒枝突然从云端摔了下来,反手拿问山剑插在地上才勉强稳住了身形。奚连川刚想上去扶,洛寒枝一把把他推开,然后“哇”地一声吐了一口鲜血出来。 奚连川吓得脸都白了:“师叔!” “没事。”洛寒枝勉力站起来,不怎么在意地擦了擦自己嘴角的血迹。 一个境界就是天壤之别,仲筤没说错。他知道仲筤对他已经是手下留情,但就像人踩蚂蚁一样,再怎么“手下留情”,对蚂蚁也是灭顶之灾。 洛寒枝缓着胸口的剧痛,又啐了一口余下的血沫在地上。 去他的不跟我为敌。洛寒枝恨恨地想,这梁子算是结大了。 奚连川看洛寒枝的脸色,愣是没敢接那话。当时师叔吐血,着实把他给吓着了。但洛寒枝皮实得很,调息了一会儿就又站起来了。反倒是梁冲,鬼蛁虽然拿出来了,但他被魑操控,跟着经历了那一番剧斗,算是元气大伤,一路上都像具行尸走肉。到池县投宿之后,洛寒枝给他检查了一下,说是没什么大碍,但奚连川心里总是放心不下。 “我们出发之前,甘掌门跟梁老爷拍着胸脯保证,肯定把他全须全尾地送回去,这……” 洛寒枝已经盘膝坐在外面的榻上开始调息,奚连川这琐碎的担心落进他耳朵里,可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半点儿没往心里去。奚连川知道修炼之人这个时候最忌讳吵闹,识相地闭上了嘴,自己起来把地上的猫尸体和碎瓷片收拾了。 等他忙完,洛寒枝已经入了定,眉目平和,呼吸均匀。奚连川小心地在榻上另一边坐下来,没发出一点儿声音,隔着他们中间的矮几悄悄地打量洛寒枝。 洛寒枝是无易岛的传奇。早年间芥舟圣人收的徒弟不少,但是有天资真正能够在修道这条路上走下去的不多,几百年里老的老,死的死,没人活得过芥舟他自己,大弟子嵇昙已经算是情况很好的了。芥舟可能是因此伤了心,后来就再也没收徒弟了,直到遇到洛寒枝。 他是芥舟的关门弟子,也是最得意的弟子。流传在奚连川之流的后辈弟子中间的传说可太多了,比如说什么洛师叔上岛三个月就开了灵窍引气入体,十九岁就修成了道心。还有什么,当年各大仙门之间还往来甚频的时候,比武论道洛师叔从来就没有输过。还有什么他在外游历百年,也一直除魔卫道云云的,反正都是这一类的好话。 仙门已经近千年没再出过能飞升的大拿,和师祖同辈的“圣人”们也都纷纷陨落。这些人一死,门派也就散了。再加上凡间皇帝禁令重重,如今的仙门早已辉煌不再。但他们这些后辈弟子私下里都在传,也许洛师叔就是那个千年来第一个能飞升的人。 他这头看得正出神,洛寒枝眼都没睁,突然开了口:“你晚上不做功课?” 奚连川吓得险些一个弹腿把桌上的矮几扫下去。“啊?哦……我……我做。” 洛寒枝睁开眼睛,皱着眉头看着他。奚连川让他看得后背一凉,赶紧挺直了腰,也盘膝坐好。 所谓的“做功课”,外人看起来确实就是像洛寒枝这样,盘膝坐着入定,除了姿势跟正常人比有点儿不太舒服,其余跟睡觉也差不多,但这实际上这就是所谓的“修炼”。 人灵窍一开,经脉承接天地。清气由灵窍入体,洗髓伐骨,把肉|体凡胎一点点浸成灵体,灵力在全身经脉里凝出一股“神”,再把这股神汇于丹田,聚成一颗元丹。这个过程漫长得看不到尽头,但日日都不可松懈。凡修道之人,无一不是这般苦修。 但奚连川心思不静,调息数次,呼吸声仍旧是乱的。 修为到了洛寒枝这个地步,五感之敏锐远超凡人。连两条街外民巷里柳树下的小情人幽会细语他都听得一清二楚,别说是近在眼前的奚连川。洛寒枝等了一会儿,听他还没能够入定,终于没忍住叫了他一声。 “你在想什么?” 奚连川双目紧闭,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比起入定,更像是出恭。 “没……没想什么……” 洛寒枝端详了他一会儿,突然伸出手,“啪”地在他额上一拍,奚连川好不容易聚起来的一点儿灵力全让他拍散了。 “你今年多大了?” 奚连川支支吾吾:“二十六……” 洛寒枝点点头,平心而论,这年龄也不算很大,无易岛上很多弟子在这个年纪能开灵窍已算不错的。他此时对奚连川已多了几分耐心,不再像一开始的时候那么武断地认定他是个废物了。 “头两年静不下心是正常的。”洛寒枝几可算是和颜悦色,决定替师兄教教这个徒弟。又问:“灵窍开了多久了?” 奚连川脸红了,声音更小:“二十六年。” 第十一章 洛寒枝:“……”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奚连川看着洛寒枝神色诡异,难以置信,欲言又止……只好厚着脸皮道:“我是个天,天脉。” 最后两个字让他说得磕磕绊绊,好像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吃下去。 “天脉”指的是一生下来就开着灵窍的那种人,他们就像个器皿,天然就能够盛放灵气。稀缺程度大概是这一千年来也就出了两个,反正洛寒枝只听说过两个。一个是嶷山派那个老不死的掌门舒云圣人,跟他师父芥舟齐名。据说十五岁道心成,三百多岁就修出了元丹,至今快一千岁了还是少年人的模样。 另一个就是眼前这位,连入个定都够呛的……奚连川。 落差太大了,洛寒枝有点儿接受不了。 “怎么可能……”他终于找回了一点儿说话的能力,但还没能完全组织起语言,“无易岛上如果出了一个天脉……我……我师兄……师父他老人家……” 师父怎么可能没告诉他?这种整个仙门都要动荡起来的消息,无易岛怎么会瞒得这样滴水不漏? 奚连川的脸更红了,洛寒枝闭上嘴,好像明白了为什么。 显然是这个天脉太过“不同凡响”,完全没有必要说出去。 洛寒枝恍然大悟,怪不得像鬼蛁和白纹背蛛这种阴邪东西都喜欢奚连川的血——在天地灵气里浸泡二十多年的骨血,想必已经腌得够入味儿了。要是换个厉害点儿的主儿,馋的可就不只是他的血了。那个魑眼巴巴盯着生魂,其实他就是再吃一个梅川村,也比不上活吃一个奚连川带来的修为进益大。 洛寒枝叮嘱他:“在外面不要说自己是天脉。” 奚连川点点头,脸上的红淡去了一些。 “我师父也这么说。” “你师父是为你好。”洛寒枝好心道,“自己在外面多留心。” 奚连川敏锐地一抬头:“师叔,你……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台郡么?” 洛寒枝眨眨眼,比他更莫名其妙:“我去台郡做什么?” 也是,洛寒枝原本就只是路过。梅川村一事已经了结,罗家兄妹都死了,他怎么还会同行呢?送到池县已经是他做师叔的尽了心了。 奚连川讷讷低头,说不上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更小一点儿的时候,奚连川觉得师父这么叮嘱他是嫌他丢人,长大一点儿了才明白师父对他的保护。君子怀璧,豺狼环伺,他却没有能力可以自保。如今洛寒枝也是这样叮嘱他。奚连川又想到师父也不在了,突然悲从中来,脸一垮,就要落泪。 洛寒枝没想到这么大一个人说哭就哭,惊得整个人后仰了两分,瞪大了眼睛看他:“你干什么?” “师叔……”奚连川抽噎了一下。他不想哭的,但是实在忍不住,因此发出了喘不上气一样的声音。洛寒枝怕他被自己一口气噎死了,赶紧伸手给他倒了杯茶。 奚连川没喝,眼泪汪汪看着他,问:“师叔,我能不能跟着你啊?” 这话他早就想说了,当时是想问洛寒枝能不能带上他去追捕那只魑,但一直没机会说出口。 洛寒枝瞪着他:“我带着你干什么?” “我……”奚连川不哭了,想了想,自己好像确实没什么用,“我的血有用!”他又把自己的手臂伸出来,好像想给洛寒枝“补补身子”。 洛寒枝看着他一截光溜溜的膀子,感觉大师兄都要被这不孝的徒儿气活了。他把奚连川手臂拉过来,二话不说并指往下敲。找的位置奇准,奚连川当场麻了半边身子,疼得龇牙咧嘴。洛寒枝这才冷笑一声,把他手臂甩开了。 “你把我当什么人?”洛寒枝难得摆出了一副严厉面孔。 奚连川吓得不敢说话。 洛寒枝本来还想教训他。把同类吃了来修炼是妖魔鬼怪才会做的事情,人一旦动了这个念头——哪怕只是喝一点儿血,也等于自甘堕落,为名门正派所不齿。修炼再苦,也只能走正道。但话到嘴边,看着奚连川的神情,又咽下去了。 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道心未成,你为何出岛?” 无易岛的规矩,道心不成不可外出游历。否则心思一乱,于修行无益。 奚连川低下头,没答。梁冲在睡梦中哼了两声,好像做了噩梦。奚连川转过头去,朝梁冲的方向看了一眼。洛寒枝突然想到,他一开始是和俗门第子一块儿出现的。 洛寒枝猜到了:“他们赶你去俗门?” 奚连川默然不语。洛寒枝猜的不错,仙门一向是以修为说话,天脉越是稀罕,他就显得越无能。嵇昙在的时候还能护着他,嵇昙一死,无易岛再无他立锥之地。半晌,奚连川苦笑了一声,道:“可能我本来就是个凡人吧。” 洛寒枝不禁皱眉:“胡说八道。” 一千年才出了两个的天脉,他要是个凡人,那别人算什么?石头? 奚连川抿了抿唇,突然冲口而出:“师叔,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但我真的不是自恃天脉,才荒废至今!” 洛寒枝的眉毛一下往高处挑,几乎要斜插入鬓。“我没这么想。” 奚连川鼓足勇气,没被他打断。“所有人都对我寄予厚望,一开始拿我和舒云圣人比,指望我比他更早悟出道心。看我到了十七八岁还是这幅样子,就拿我和师叔你比……但我又让所有人失望了。于是再拿我和同辈的程师兄比……”他脸上又泛起了不自然的红晕,胸膛剧烈起伏。 无论他怎么努力,最后都只是一场徒劳。他好像是一块淹在水里的石头,灵气像水流一般充沛地从他身上冲刷而过,却难以留下一丝痕迹。 奚连川低下头,轻声道:“可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这些话,嵇昙活着地时候他都没有跟师父说过。可见了洛寒枝也没多久,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了。奚连川在洛寒枝的沉默里后知后觉出一丝羞耻,咬着嘴唇,不知该如何挽回。 更漏无情,一声一声,滴过长夜。 梁冲突然在床上叫了一声:“阿姊!” 外面的两人俱是一惊,顿时忘却了原本在说的话。洛寒枝一跃而起,两步进了里间,只见梁冲僵直地坐在床上,面如金纸,冷汗涔涔而下,浸湿了一大片中衣。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全身抖若筛糠,好像看见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 “梁公子!”奚连川坐到床边,梁冲绝望地攀住了他的袖子,语无伦次地叫道:“我阿姊……我阿姊她!” 洛寒枝突然一指伸出,印在了他眉心处。一道柔和的光闪过,梁冲剧烈的颤抖慢慢平息了下来。 奚连川忙问:“梁大小姐怎么了?” “我……”梁冲的眼神慢慢聚焦,虽然脸色还是很苍白,但已经清醒了,“没什么……是个噩梦。” 他虚弱地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但洛寒枝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问:“什么梦?” 梁冲抬眼看他,咽了一下口水。“我梦见阿姊她一身凤冠霞帔在等我,问我怎么不回去送她出嫁。我问她要嫁给谁,她说是罗延……” 奚连川和洛寒枝对视了一眼,都没说话。 “我告诉她,罗延已经死了。可我阿姊不听……她拉着我的手,说喜宴要来不及了,硬把我拉回了家……他们已经在拜高堂,我抬头一看,这根本不是喜堂,而是灵堂!我爹娘竟然全都是纸人扎的!”梁冲眉头紧皱,跟他们描述,“就是那种烧给死人的纸人!” 他又颤抖起来,梦中的场景太过真实,他还能闻到香烛纸钱燃烧之后的味道。 奚连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苍白地安慰道:“这只是一个梦,你受了惊吓,心神不稳,做噩梦是正常的。” 梁冲寻求确认一般,问他:“只是一个梦吗?” 这次回答他的是洛寒枝:“是。” 奚连川半是安抚半是强迫地摁着梁冲的肩膀,让他又躺了下去。床头还有安神的汤药,是梁冲之前没喝完的。奚连川拿过来,喂梁冲喝下了。梁冲不安地蜷缩在床上,没过多久便又睡了过去。 洛寒枝始终站在边上看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师叔。”奚连川叫他。 洛寒枝闻声看着他,好像突然从沉思中回过了神,“你也去睡吧。”他随口道。 “嗯。”奚连川踌躇着,“我……” “今晚就不必做功课了。”洛寒枝打断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明天我再教你一套运气的法子。” “哦……”奚连川低头讷讷,然后突然反应了过来,“啊?!” 洛寒枝人已经转了身,好像仍是随口一说:“此去台郡半月路程,我就教你半个月。”他盘腿坐回榻上,闭目开始调息,“然后看你自己。” 奚连川愣在那儿,不知道该说什么。 洛寒枝又睁开眼:“还不去休息?” 奚连川猛地一下跳了起来:“是!师叔!” 洛寒枝皱着眉头闭上了眼:“安静。” 奚连川嘴咧得老大,胸口像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一样。他安静不下来,又不敢打扰洛寒枝,只好小心翼翼地压着嗓子,说给自己听似的。 “是,师叔。” 作者有话要说:  小奚,内卷是没有前途的,早点躺平为妙——大根留。 第十二章 他们第二天从池县出发,奚连川特地起了个大早,去寻了辆马车,好供梁大少爷休息——当然,用的还是梁大少爷的钱。 洛寒枝很新鲜,他得有个小一百年没坐过马车这玩意儿了,平常高来高去,真着急就用个缩地符,千里都能瞬间缩成一步,根本不用这么麻烦。其实要是他愿意,把梁冲和奚连川一块儿丢回台郡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但奚连川记挂着洛寒枝承诺路上教他,有意选了走凡人的路。 洛寒枝默许了他的安排。梁冲没受什么外伤,但心神震荡,真给他贴个缩地符,洛寒枝也怕把这凡人承受不住。 这头准备妥当了,奚连川递了个脚蹬,先请他上车。洛寒枝一声招呼也没打,动作自如地转了个身,一枚竹叶镖突然激射而出。奚连川蹭地一下避开了,竹叶镖擦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一下子钉在了马车门框上。 奚连川目瞪口呆:“师叔?!” 梁冲上车上了一半,突然听见动静,茫然地回头:“怎么了?” “试试你的反应。”洛寒枝轻捷地跳上马车,没管那脚蹬,顺手把竹叶镖拔了下来。就在那镖碰到他手的一瞬间,那小小的利器变软了,就像一片真正的竹叶那样。洛寒枝随手把竹叶交给奚连川,“下次试试接住它。” 奚连川怔怔忡忡的,“哦”了一声。竹叶在他手心,随着他的手指的力度微微屈折,他甚至可以看到叶片上清晰的脉络。 洛寒枝自如地把马鞭拿在手里,占据了赶车的位置,赶着马上路了。 马车很快行出了池县,一路就没停下。洛寒枝早已辟谷,根本不用吃饭,但是梁冲得吃。他们停下来休息,马车里备了干粮,梁冲没下来,就在车里吃,奚连川拿了水囊,去官道旁的小河里给他灌水。 洛寒枝靠在河边一块大石头上,坐没坐相地打量着奚连川,托着腮,很好奇的样子。 奚连川没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师叔?” “你不吃?” 奚连川:“我也辟谷了。” 洛寒枝把手放下,奇道:“你还用得着辟谷吗?” 他们修仙的辟谷,功课都是做在开灵窍之前,为的就是能让身体不产生秽物,灵台清明,早开灵窍。所以按常理推测,天脉应该是不用的了。 果然,奚连川摇了摇头,然后又道:“但师父还是让我辟谷。” 洛寒枝坐直了腰:“为什么?” “师父说,辟谷不只是为了身体不产生秽物,更重要的是戒断口腹之欲。人有欲|望,便生杂念。若有杂念,修行就……” 洛寒枝好像看见一个嵇昙幽幽地还魂到了这年轻人身上,拖长了调子又给他上课。 “诶,行了行了。”洛寒枝打断他,“你别告诉我,你从小到大,就没吃过五谷杂粮?” 奚连川连连解释。那还是吃过的,小时候长身体,师父可没虐待他。他也是到了十五六岁才开始辟谷,循序渐进,慢慢地戒了。 洛寒枝同情地看着他,闭着眼睛想也知道无易岛上吃的都是些什么淡出鸟的玩意儿,那戒起来确实不难。 “堵不如疏。”洛寒枝两只手都揣进袖子里,吊儿郎当地换了条腿挂,一边指挥奚连川,“你抓两条鱼来。” 奚连川愣住了:“啊?” “师叔给你露一手!” 半个时辰以后,病恹恹的梁冲闻见了一股奇香扑鼻,掀开帘子一看,那二位仙风道骨的人物正蹲在河边,生了火,用树枝插着鱼烤。 “梁公子!”奚连川看见了他,“来吃鱼!” 梁冲从马车上下来,仍旧白着一张脸,坐到了火堆边。鱼还没完全好,洛寒枝不知道哪里摸出来一把粗盐,正往鱼身上撒。去了鳞片的鱼皮被烤得滋滋冒油,白花花的鱼肉顺着鱼身上的刀口绽开来,好不诱人。 奚连川咽了口口水,他的本能在和师父的教诲天人交战。 “师叔。”他没忍住问洛寒枝,“您不是也早就辟谷了吗?” “我可以不吃。”洛寒枝把鱼翻了个面烤,“但我想吃。” 奚连川大受震撼,被洛寒枝的理所当然惊得说不出话。 “你懂什么。”洛寒枝接着在鱼的另一面撒盐,“你知道你师祖的道心是什么?” “知道。”奚连川跟背书一样,脱口而出,“师祖修的是自在道。” “那自在二字何解?” 这个奚连川不知道。嵇昙和芥舟圣人完全不一样,他的道心在一个“正”字上,一生恪守正念,从不逾矩。 “自在,就是从心所欲,顺其自然。”洛寒枝把鱼交给他,“吃吧,坏不了你的修行。” 奚连川接过来,油顺着树枝滴到了他手上,整条鱼焦香扑鼻,疯狂刺激着他的感官。他张开嘴,咬了一小口,感觉鱼皮已经烤得有点发苦,粗盐一粒一粒在他舌尖打转,很咸。他天生开着灵窍,五感非常灵敏,再加上这么多年没开过口腹之欲,当下被刺激得险些吐出来,但当着洛寒枝的面,又不好意思。只晚了一步,鱼肉的鲜香突然在他舌尖绽开,一下子盖过了鱼皮的又苦又咸。 洛寒枝把另一条鱼交给梁冲,一边看着奚连川的神色,笑道:“好吃吧?” 奚连川连连点头。 “其实我师兄教得也没错。”洛寒枝似是担心自己损了嵇昙在奚连川心目中的威严,又解释了一句,“他出身豪门,修行之前奢靡无度,见多了人心的欲壑难填。师父的自在道他修不来,他的道心也是自己悟的。” 奚连川咬得满嘴油,含糊不清地问洛寒枝:“那师叔的道心是什么?” “你觉得像什么?” 多半是口无遮拦道。奚连川把话憋回去,一口咬到一根鱼刺,扎得他直抽冷气。 洛寒枝冷笑着看他,知道他没憋好话:“报应。” 然后他就不说了。奚连川也没再问,道心这种东西,除了亲近的师徒兄弟,旁人都不必知道,问多了倒显得他没个尊卑上下。 梁冲手里也拿着鱼,但是食不知味,咬了两口,便只是捏在手里,怔怔地发愣。那两个人谈什么修行之事,他听不懂,也不感兴趣。 奚连川注意到他的异常,跟洛寒枝交换了一个眼神。 “梁公子。” “嗯?”梁冲回过神来,手里一松,鱼“啪嗒”一下摔在了地上,心疼得洛寒枝直嘬牙花子。 梁冲两只手交握,绞得指节发白:“我没胃口。”然后他抬起头看着奚连川,“咱们快点启程吧!” 他话里有些微的不耐烦,但不敢埋怨洛寒枝,只是冲着奚连川去。毕竟奚连川才是那个答应了护送他的人,如今他心急如焚,他们却还在这里烤鱼聊天。 奚连川只好应了一声:“我们一会儿就走。” 梁冲草草点了点头,一脸心不在焉的样子,起身又回了马车。 奚连川这下也没什么胃口了,唯独洛寒枝津津有味,还使了个小法术,鱼刺们整整齐齐地飞出来,在他面前列成了一排,他一根手指指挥着,小刺排列成了各种铭文的形状。也不为什么,似乎就是好玩儿。 奚连川没忍住问他:“师叔,梁公子真的没事吗?” “没事啊 。”洛寒枝随口敷衍。 “那他怎么魂不守舍的?” 洛寒枝纠正他:“他的魂全乎着呢。” “我的意思是……” 洛寒枝突然打断他:“你知道灵窍开和没开的差别吗?” “啊?” “你因为天生如此,所以感觉不到这其中的变化。”洛寒枝顿了一顿,“到梅川村外时,你远远就闻见了血腥气,但那个俗门第子一无所察。我早上朝你飞了一枚竹叶镖,其实已经是最快的速度,凡人连一片影子都看不到,但你看到了,你不止看到了,你还来得及躲。刚才那鱼,你一入口就觉得受不了,但在梁冲嘴里,根本没有味道。” 奚连川听着,不明白洛寒枝怎么从这里开始讲起。 “我们修炼之人,灵窍刚开的那一瞬间,会一下子被这些感官淹没,觉得一切都很吵,味道很重,眼前的一切都变慢了。会看到以前看不到的很多东西……”洛寒枝忽然出手,指间一道风刃切断了奚连川散在肩上的发,“你可以数清楚这些断发,甚至能够清晰地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他又一弹指,悬在半空的鱼刺“噼里啪啦”地坠到了地上,“你可以看到每一根刺落下来的轨迹,还没落地的时候你就能知道它落在哪里……” 奚连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可以预见短期之内有可能发生的事。” 洛寒枝点了点头。虽然奚连川没提,但他可以猜到,比起他的经历,奚连川小时候应该有过之而无不及。天脉降世,附近的邪祟不可能没动静。但他之所以没一出生就被吃了,也是因为他有这种感知,危险来临之前他就会哭闹。刚开灵窍的修士也会有这种感知,但人不可能一直接收太多的感官信息,在修炼的过程中,修士会习惯,并且开始忽视看到的听到的东西,于是这种短期的预见也就随之消失了。 奚连川:“你是说梁冲的灵窍开了?” 洛寒枝嗤笑一声:“哪有这么容易。不过他魂火是全的,人又年轻健旺,魑用傀儡术操纵他,要付出的灵力远远大于操纵那个小丫头。可能用力过猛了吧,梁冲的灵窍被这么猛冲一下,是能看见一点东西。” “那他那些梦……”奚连川顿时感到不寒而栗,难道梁冲他姐姐真的要去嫁一个死人? 洛寒枝摇了摇头:“不好说。” “可是罗延都死了啊!” 洛寒枝吃了两口鱼,没说话。 他心里还有一些怀疑,只不过不确定,所以没说。但魑鬼死前操纵着梁冲在罗延身上画了个符,那符应该是召魂的,但从罗延身体里出来的竟然只是一团执念。而他亲眼所见,罗延的魂本来是有意识的。他不知道仲筤到底对罗延做了什么,怎么会变成了那副样子。但罗延的执念很明确,他想回到梁慈身边,为此他什么都愿意…… 洛寒枝想起那团黑雾里几句话,觉得很像某种契约。 罗延也许死透了,但这事儿还没有完。 “走吧。”洛寒枝也站了起来,“去台郡看看就知道了。” 洛寒枝没有在车上对梁冲提及那些话,但梁冲肉眼可见地消沉了很多。他几乎每晚都在做噩梦,不是喊姐姐就是喊爹娘。但他再也没有详细描述过他的梦境,对此,奚连川和洛寒枝都有同样的推测——那都是同一个梦境。 梁冲因此脾气变得很差。他们不再停下投宿,几乎是日夜兼程,终于在十天之后就赶回了台郡。 梁府仍旧门第巍峨,屹立在台郡城中的一条大街上。 进城时梁冲便已经遣了个小叫花子去报信,等他们到的时候,府门洞开,下人们站了两排,管家和奶娘远远地迎了出来,那奶娘看见梁冲就开始哭天抹泪,一声心肝一声肉地喊他受苦了。 梁冲明显消瘦下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家里看起来一切正常。 “我爹娘呢?”梁冲急着问,“还有阿姊,她病好些了不曾?” 他会出门去找罗延,就是因为梁慈思念成疾,一病不起。 “小姐已经全好啦!”奶娘眉开眼笑,“老爷和夫人知道少爷回来了,在堂中等着呢!” 梁冲大松一口气,悬了这么长时间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险些膝盖一软,栽在奶娘怀中。 管家跟着在后面问:“那这两位……” 他指着奚连川和洛寒枝。 梁冲这才想起来他们俩还跟着,道:“这两位是无易岛的贵客。” 管家忙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二位请进!” 奚连川摆了摆手,道:“既然府上无事,那我们就不叨扰了,我还要去向甘掌门复命……” 他神色微微有些尴尬,这一趟折了个周华清,他还不知如何跟俗门的掌门交代。 梁冲看到家中无事,心情已好了很多。心情一好,人就大方,哪有不留客的道理,当即上前一步,亲自拉住了奚连川:“甘掌门那里不急,我遣个小厮去说一声就得了,你一路辛苦了,总要赏脸来吃顿饭吧!” 奚连川尴尬地推拒了一下,心道他除了那顿烤鱼,一路上也没吃过饭啊。 这边正客气着,洛寒枝突然搭了只手在他腕上,制止了他:“无妨,恭敬不如从命。” 奚连川一愣,转头莫名其妙地看着洛寒枝。洛寒枝唇边微笑着,没有任何异样。 “那……”奚连川犹豫着,“那就……” “就是嘛!”梁冲高高兴兴地快步往家里走,一边叮嘱下人去给他们准备客房,看起来不只是要留饭,还要留他们住几天。 奚连川和洛寒枝跟在后面,也踏进了梁府的门槛。 管家走上前来,笑意盈盈地给他们带路,但奚连川突然倒退了一步,脸整个白了。 “你……”他刚要说话,却感到洛寒枝在手肘上轻轻压了一下,示意他不要说话。 管家仍旧笑盈盈的,血淋淋的脸露出白森森的牙:“少侠,怎么了?” 奚连川屏住了呼吸,努力不去闻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的腐臭气。洛寒枝若无其事,也笑眯眯地回答管家:“没什么……有劳管家替我们引见,做客的总要先拜会拜会主人。”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管家点着头,转身走在了前面。 奚连川压低了声音,快哭出来了:“师叔……他……” “不要说话。”洛寒枝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也看着那管家的背影。方才在门口还好好的,一进梁府,所有的人就都像被剥了皮一样,那个娇俏的小丫头眼窝里还爬出来了一条蛆,她也浑然不觉。整个梁府臭气熏天,比梅川村还阴森。 “外面是……障眼法?”奚连川压低了声音,那这障眼法怎么进了府就不管用了啊! 洛寒枝:“是下马威。” 掩饰都不稀得掩饰,就是要让他们赶紧滚。 管家从前面转过脸来,他没了脸颊,从无法咬合的齿列里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条猩红的长舌。 “两位,这边请。” 洛寒枝和奚连川跟着走进了梁府的堂中。 梁冲显然根本没看到他们俩看到的东西,眼前他正在父母面前撒娇,抱怨一路以来的辛苦。奚连川胆战心惊,本以为又会看见两具行尸。没想到梁老爷和梁夫人皮肉俱全,看上去没有半点儿异样。 梁老爷看见他们进来,先站起来迎客:“二位……”他微微愣了一下,奚连川他是认识的,但是没想到周华清换成了一个陌生人。 奚连川只好朝他见礼:“梁老爷,这是我洛师叔。周师兄他……出了一点意外。” “哦……”梁老爷立刻调整了面部表情,客气道,“无易岛的侠士,都是梁某的朋友!来来来,不要客气,坐!” 一边梁冲还在问他母亲:“我阿姊呢?” “来啦!”一个娇柔的声音响了起来,“我还道你出去了再也不回来了呢!” 梁冲立刻站起来,冲进梁慈怀里,叫道:“阿姊!” 他个子早已长得比梁慈高,梁慈险些让他撞倒,又被他用力揽进怀里,几乎透不过气。梁家二老都笑了起来。要不是那股腐臭气一直荡在奚连川鼻尖,他肯定也觉得这一幕动人极了。 梁慈把弟弟推开一点儿,揉了揉他的脸:“都瘦了。” “我没事。”梁冲咧开嘴笑了,拉着姐姐的手。 “阿慈天天念叨你呢。”梁夫人在他身后道,“你再不回来,都要赶不上姐姐出嫁了。” 梁冲瞬间僵住了身体,回过头去看着他母亲:“什么?” “哎呀,少爷怎么出去一趟,什么都忘了!”奶娘在旁边说着话,她的一个眼窝空荡荡的,已经没了眼珠子,但是梁冲看不到。“明天就是小姐出阁的日子了呀!” 梁冲好像被浇了一桶冰水,看了看奶娘,又看了看梁慈。 “阿姊……”他用难以置信的声音问她,但觉得自己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答案,“你要嫁给谁?” 梁慈掩唇一笑:“你这孩子……傻了不成?” 另一个声音传来:“是阿冲回来了吗?” 梁冲愣在原地,和奚连川、洛寒枝两人一起转过头,看见了一个瘦长英俊的年轻人,从前院缓缓走了进来。 奶娘道:“哎哟!姑爷来了!” 罗延站在那里,对着他们露出了一个微笑。 第十三章 梁冲瞪着罗延,因为太惊讶,反而整个人僵成了一块木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罗延走进来,和煦地笑了笑,很知礼地先给梁家二老行礼,称岳父岳母。梁老爷脸色稍稍有些不快,似乎还是对这个女婿不怎么满意,哼了一声,没搭腔。梁夫人赶紧暗中推了他一把。但梁慈好像根本没有在意到这些,自从罗延进来以后,她的眼神就只在未婚夫身上,痴痴地仰望着,脸庞因此放出了异样的光彩。 梁冲终于反应过来:“你……”他手指剧颤,指着罗延,“你不是已经……” 洛寒枝眼疾手快,突然往前一步,指尖凝了一道金光,无声地打在了梁冲的后腰上。梁冲一个趔趄,往前一扑。奚连川伸手扶了一把,不由分说地摁住了他。 梁冲脸色惨白地抬起头,奚连川与他视线相接,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罗延的视线从奚连川脸上移到洛寒枝脸上,微笑道:“这二位是?” 梁冲不答,他抖得厉害,要靠奚连川摁着他才能勉强控制。头也低着,不敢看罗延。 洛寒枝道:“无易岛的闲人,听说府上明日大喜,来讨杯酒喝。” 罗延“哦”了一声:“幸会。不知阁下贵姓?” 洛寒枝:“你不认识我么?” 罗延脸上露出一副困惑的神情:“这话从何说起?” 洛寒枝笑了笑,也不回答了。他注意到,从罗延进来开始,堂中每一个梁府的人都陷入了对周遭一无察的状态。奶娘的牙关上下移动,在重复着听不清的话。梁老爷摆着不高兴的脸色,梁夫人尴尬地试图劝慰,而梁慈则是痴痴地看着罗延。他和罗延说话的时候,每个人都在听,但好像完全没有在意到他们说的是什么。如今他有意停下来了,梁府的人也只是保持着原来的状态,没有人出来打个圆场。 梁冲也意识到家人不对劲,他已经吓得快要崩溃了。 洛寒枝二话不说,抓起梁冲的后颈,连句场面话都没说,拉着他就往堂外走。梁府的人好像也都没觉得一个陌生人这么拽着他们少爷有什么不对,都无声地站在原地,没有人拦。 奚连川紧随其后,跟着洛寒枝顺着长廊疾行,一边问:“师叔,这些人是不是都……!” “嘘。不要说那个字。”洛寒枝让他噤声,“先出去再说。” 回廊两侧是花园,前面有个影壁,绕过去便是下车马的地方,再往前就出了梁府。一路上都是梁府的下人,来来回回地忙碌着,手里端着各色的食物、器物,花园里还停着几个大木箱,个个都贴着“囍”,当真是一副准备喜宴的架势。管家就站在回廊尽头,看见他们,还笑着招了招手。 洛寒枝没理,疾步拉着梁冲绕过了影壁,然后猛地顿住了脚步。 影壁后又是一个厅堂,和方才他们离开的那个一模一样。梁家的人和罗延都站在里面,面无表情地转头凝视着他们。 梁冲虚弱地从喉咙里发出了小狗似的“呜”一声。 洛寒枝反而不走了,抬手挠了挠鬓角,露出了一点为难的神情:“进了人家的阵了。” 这倒难办。 奚连川:“那怎么办?” 洛寒枝想了想,干脆大摇大摆地又走进了那个厅堂里。梁冲和奚连川都愣在原地,隔了数十步的距离,看着洛寒枝彬彬有礼地朝罗延作了个揖。 罗延:“幸会,不知阁下贵姓?” 洛寒枝:“免贵姓洛。” 堂中梁府的人像是突然都活过来了一样,继续含笑看着他们对话,梁夫人还朝着梁冲招了招手:“冲儿,怎么跑外面去了?进来呀!” 梁冲摇摇头,恐惧地看着他的母亲。 梁慈也转头:“快进来招待客人!” 梁冲急喘了两口气,看见洛寒枝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照做。奚连川见他腿都软了,便提步走到了前面。梁冲拽着他的衣摆,极不情愿地一步一挪,跨过了厅堂的门槛。 梁老爷在留洛寒枝住下:“反正明日你们甘掌门也要来喝小女的喜酒,不差这一个晚上!” 洛寒枝看着他的眼睛,道:“在下要是不住呢?” 效果立竿见影,那种诡异的状态再次出现了,梁府的人都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洛寒枝。 洛寒枝面不改色地改口:“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梁老爷恢复了笑容,招招手叫管家过来,带他们去客房。梁冲忙不迭地要跟着他们一起走,洛寒枝停了一下,想再看看他们的反应,但一切都很正常,梁夫人还在跟那个行尸奶娘讨论明日婚宴的细节,罗延在和梁老爷说话,唯独梁慈回头看了弟弟一眼,道:“好好招待啊!” 梁冲一句话也不敢答,飞快地跟着洛寒枝他们走了。 管家带着他们继续顺着回廊走,这次是另一个方向。洛寒枝观察了一会儿,刚才那迷宫般的路消失了,梁府好像恢复了正常。管家把他们带进客房,说一会儿会送茶水点心来,让他们先休息休息,便带上门出去了。 他一走,梁冲就连站都站不住,整个人靠在墙上,直往下滑。“我们……”他求助似的看着洛寒枝,“我们快走吧……” 洛寒枝摇了摇头:“暂时出不去。” 这个阵很诡异,好像没什么杀机,但又处处透着诡异。只要他们按照一定的规则说话、行事,就感觉一切正常。他们好像被强行套上了戏服,扔进这个戏台,要跟着写好的本子走。一旦他们有别的想法,整个梁府就会停下来,逼迫他们自己修正,就算想走出去,路也会重新引向出错的那个点。 莫名其妙。洛寒枝百思不得其解。 奚连川压低了声音问他:“师叔,我们为什么不能说那个字啊?” “哦。”洛寒枝回过神来,“没看出来吗,他们还不知道。” 奚连川:“他们不知道自己已经……” 洛寒枝点点头,透过纱窗看着外面一个身影端着托盘渐渐走近。 “不要点破就没事。万一醒了会很麻烦。” 梁冲扯扯他的袖口,一张脸因为他极力想克制情绪而皱成一团,难为他这么年轻一个人,脸上竟也能皱出那么多条沟沟壑壑,冷汗眼泪和鼻涕一齐顺着那些沟沟壑壑往下淌,好不狼狈。 “那我爹娘……我阿姊……是不是也都……” 洛寒枝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慰道:“他们还没呢。” 梁冲一愣。门口敲了敲,传来了他很熟悉的声音,丫鬟芳杏儿在外面喊:“少爷,我给两位客人送些茶果。” 洛寒枝叹了口气:“梁公子,你可稳住了。” 梁冲来不及细想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便看到洛寒枝两根手指直冲他眼睛而来,他本能地后仰闭眼,感到指尖迅捷地在他眼皮上一划,带来一种清凉的触感,再睁开眼的时候,门已经打开了,芳杏儿站在他面前,道:“少爷!” 梁冲猛地倒退一步,极力克制住了一声尖叫。 芳杏儿整张脸的皮都被完整地剥掉了,露着里面嫩红的肌肉。右颧骨那块大概是剥下来的时候不怎么利落,带走了大块的肉,现在已经盘了一窝蛆,隐隐露出白骨。那蛆虫从她脸上往下挂,“啪”地落在她手背上,她也无知无觉。 “少爷?” 梁冲看起来快要吐了。 洛寒枝上前一步,从芳杏儿手里拿过那碟茶果——茶碗上结着蛛网,蜜饯里也钻着蛆——面不改色地冲她笑了笑:“有劳姑娘。” 芳杏儿又道:“少爷房间我天天打扫着呢,就盼着少爷回来!” 梁冲痛苦地闭上眼,移开了视线,不想看她那张脸。 芳杏儿见梁冲不说话,做了个很娇俏的姿势。若是生时,她应当是个挺美的小姑娘,但如今一张血淋淋的脸,实在是太吓人了,奚连川也没忍住移开了视线,唯独洛寒枝仍旧盯着她看。但芳杏儿也不计较,只当客人们不在,又对着梁冲道:“如今天热了,原先用的香不合适,我给少爷换了鹅梨香,可是兰蕊儿非要用兰蕊香……她就是图那香和她一个名字,少爷!你要哪个嘛!” 她说就说,还想上来拉扯梁冲。梁冲吓得连退几步,后腰抵在了桌上。他无助地抬起头,看见洛寒枝作了个口型,“回答她。” “哦……那就……”梁冲咽了口唾沫,“鹅梨香,鹅梨香好。” 芳杏儿终于满意了,嘴角很明显地咧开,应该是在笑。 洛寒枝这才道:“芳杏儿姑娘,我问你件事,好不好?” 芳杏儿转向他,轻巧地点点头,脸上的肉没有了皮支撑,随着她的动作摇摇欲坠。 “你们小姐的婚事,是什么时候定下来的?” “早就定下来了呀!” 洛寒枝故意道:“可我怎么听说,你们这个姑爷门不当户不对……” “少侠这话就不中听了。”芳杏儿道,“没听戏文里唱吗?巨眼识英雄,我们小姐就这么个人物。姑爷虽然是入赘的,但他这么有才学,以后肯定能高中,当个大官儿,这将来啊,梁家罗家,谁靠着谁还不一定呢!” “哦……”洛寒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只手扣在背后,凌空画了道符,一边问,“那你还记不记得,你家少爷出门做什么去了?” 芳杏儿的嘴唇扭了两下,但没说得出话。浑浊的眼球看着洛寒枝,血肉淋漓的脸上做不出太多的表情,但很显然,她想不起来了。然后,她的眼睛慢慢地浮现出痛苦的神色,她张开嘴,手紧紧捂住了肚子,好像回忆起了某种剧烈的痛苦。但她还没来得及叫出一声,洛寒枝的手在她眼前一晃,那道符一下子进入了她的灵台。 芳杏儿的躯体晃了晃,然后恢复了常态。 “多谢姑娘。”洛寒枝打发她,“有事我们再叫你。” 芳杏儿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梁冲鼻子一酸,大少爷那根紧绷的神经再也坚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奚连川很同情地看着梁冲,问:“师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洛寒枝只当没听见,低着头,研究着蜜饯和茶水。半晌,突然道:“天确实热了。” 梁冲抽抽噎噎的,抬头看他:“什么?” 洛寒枝问:“你什么时候启程去梅川村的?” 奚连川替他回答:“七月十五。” “嗯?”洛寒枝久不到人间烟火地,日子都过糊涂了,“今天不是才七月十四?” 奚连川道:“今年是闰七月,有两个七月十五。怎么了师叔?” “没什么。”洛寒枝笑了笑,“这日子挑得……怪不吉利的。” 这里离梅川村的脚程是半个月,但是他们去的时候,大少爷不习惯风餐露宿,横挑鼻子竖挑眼,在路上耽误了很久,不比他们回来的时候,梁冲归心似箭,还有洛寒枝保驾护航。 洛寒拨了拨那蜜饯:“瞧他们那样子,也差不多烂了一个多月吧。” 也就是说,梁冲前脚走,梁府后脚就成了阴宅了。他最近才开始做梦,也是因为被魑用傀儡术冲了一下灵窍。但洛寒枝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把人皮剥了。这什么癖好?就为了吓吓人? 客房里沉默了一会儿,梁冲又忍不住了。 “仙长。”他着急问,“你说我父母和阿姊都还没……到底是什么意思?” 怎么听都怎么像他们也是要死的只是暂时还没有。 “哦……”洛寒枝看着他,“我给你开了眼,障眼法骗不到你了。你去一看便知。” 梁冲脸上的肌肉抽了一下,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单独走出这个房门了。 “可是他们也……”梁冲不知道怎么形容,“他们为什么会……” 什么入赘,什么早就定下的亲事,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洛寒枝:“这是齐物阵。” 梁冲一脸茫然,奚连川轻轻“哦”了一声,明白了。 普通的杀阵一般有八门,其中三个是生门,找到生门出去就行。实在不行,还可以恃修为强毁了阵法。但齐物阵不太一样,它并不是用来杀人的,所以也就没有生门死门伤门这一说。它更像是阵主的一个梦境,在阵中,一切都是按照阵主的意愿来的。奚连川从典籍上看到对齐物阵的描述是,“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也就是说,只要阵主还在,这个阵就会把所有入阵的人永生永世地困下去,彻底抹去现实与梦境的分界线。 奚连川努力回忆在无易岛上的功课,但关于这个阵法的记载少得可怜,没说能怎么破阵。 奚连川:“那阵主是谁?” 洛寒枝的视线朝外,看见一个身影已经站到了门外。芳杏儿走的时候没有把门关上,房中的人都看到了罗延拉着梁慈朝他们走了过来。 洛寒枝笑了一声。 “还能有谁?” 作者有话要说:  注:闰月只是因为农历纪年与地球公转周期不同步,古人以此来填补。没有不吉利的说法是我瞎编的。 第十四章 奚连川暗自琢磨,按照洛寒枝那个意思,阵主多半是梁慈。整个梁府的下人们都快烂成白骨了,梁老爷和夫人还是好好的,别人显然没有必要这样对二老手下留情。 可是看梁慈一个娇娇糯糯的凡人,哪来的本事布齐物阵?这个罗延又是从哪里来的? 凡人行到绝处时总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只要某种意愿足够强烈,成为不灭的执念,就能够做到一些超出他们能力的事。尤其牵涉“情”之一字,常有“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之说。然而凡人终究只是凡人,他们的执念没有灵力的加持,只能化作不断内耗的戾气,生者倒确实可以死,但死者绝不可能复生。 奚连川看着师叔。洛寒枝也看着外面那个罗延,显然他们想到了同一个问题。 “师叔。”奚连川问洛寒枝,“这个罗延到底是……” 洛寒枝看他一眼:“你觉得是什么?” 奚连川:“……” 这么这会儿还没忘了考校他呢! 但是师叔问了,他也只好答。 “若是普通的障眼法,别说是我们,眼下连梁公子都瞒不过去。他又确实是个大活人……” 洛寒枝突然揶揄了一句:“原来你分得出活人死人啊。” 奚连川让他噎得一时之间没说得出话。这他当然分得出来,活人能喘气,有心跳,脸上有血色,身上是热乎的。就算一动不动,那也是活人。死人就算用各种法子,能说会道,能跑能跳,差了那一口气,便是生死之间的一条天堑。 洛寒枝轻笑了一声,放过了他。“接着说。” 奚连川犹犹豫豫地说:“难道是……夺舍?”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不对了,夺舍是指有人的魂强占了他的身体——可他们分明是亲眼看着罗延的身体被魑毁了啊! 确实,罗延的魂落在仲筤手里,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也许就是化作那一团执念,在那场剧斗里也毁了,也可能被仲筤带走了,他们不得而知。但罗延的身体已经毁了,哪怕魂在,最多也是他去夺别人的舍。奚连川还是想不明白站在眼前这个大活人是谁。 他眉头紧皱,恨不得把这几年在岛上看过的那些典籍全都倒出来翻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从能一片孤魂里还原一个人的肉|体。 洛寒枝似是知道他想什么,道:“没有这种妖法。” 奚连川:“那……” 院外的两人已走到近前,停在门外朝他们见礼,洛寒枝站起来,脸上已带了一个笑意,用只有近在左右之人才听得到的声音道:“他不是罗延。” 梁冲看着姐姐身边的那个人,无法抑制的战栗像一条蛇,沿着他的脊柱从后脖子爬到了腰,顿时就麻了半边身子。 梁慈朝着洛寒枝和奚连川见了个礼,谢他们一路照顾梁冲。 “冲儿让我们惯坏了。”梁慈笑了笑,“一路上想必给两位添了不少麻烦。” 洛寒枝笑了笑,把场面话留给奚连川去说。但奚连川满脑子还在想如果眼前的人不是罗延又会是谁,也没接话,场面一时冷了下来。 梁慈有些尴尬,求助似的看了看身边的罗延。罗延便道:“二位如果有什么需要,梁家一定尽力。” 这意思就是要给钱了。罗延一说话,奚连川脑子里那根弦终于搭上了,连连摆手,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堆“这都是应该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云云。 梁慈终于满意了,很甜蜜地看着罗延。洛寒枝打量着她的神色,很好奇她是否还记得梁冲为什么要出门。 很明显,这这个阵中,所有人的记忆都被篡改了。罗延成了梁府的乘龙快婿,梁老爷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也已经应下了这门亲事。所有和这个认知冲突的记忆——比如梁慈生病的真正原因,梁冲为什么会出门,他又去了哪里,等等,都被非常粗糙地掩盖了过去。 洛寒枝在芳杏儿身上试了试,发现一旦追问起来,阵中人好像并不能够自圆其说。这就和提及“死”字一样,会惊醒一些沉睡在梦境里的人。 奚连川和梁冲全指望着他,但其实齐物阵这种东西,洛寒枝也只在书里见过,没经历过真的。只是他这个人胆大包天,从来也不知道“害怕”两个字怎么写,没见过的阵法也吓不着他,见机行事便是了。不管梁慈是不是阵主,最好还是先不要惊醒她。 他任由奚连川和梁慈你来我往地说着场面话,没开口。 罗延忽然又道:“阿冲,你可有好好谢过两位少侠?” 梁冲没想到罗延会突然对着他说话,不自觉咽了口唾沫,往后退了一步。洛寒枝在他后腰处推了一把,梁冲这会儿竟然敏捷了起来,顺势打了个旋儿,又躲到奚连川身后去了。 洛寒枝:“……” 梁慈原本是笑着的,见弟弟这般反应,脸当场就拉下来了。她一张鹅蛋脸,原本线条柔和,此刻却冷冰冰的。一双眼睛异常黑,一点儿神采都没有。眼尾微微泛红,眼下也有一小片不怎么明显的阴影,笑着的时候让人觉得含嗔含喜,我见犹怜,如今不笑了,就透出森森的鬼气来。 奚连川立刻把大少爷拽出来,往梁慈那里推。梁冲不情不愿地走过去,想起方才芳杏儿跟他说话时,洛寒枝嘱咐他照常回答,便只好硬着头皮,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阿姊……” 梁慈瞪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奚连川和洛寒枝,像是顾忌着有外人在,只好压低了声音道:“你又寻什么不痛快?” 梁冲没说话,很明显,姐姐这股火是冲着他对罗延的态度来的。梁冲没想到梁慈会仅仅为了他对罗延无声的抗拒就这样声色俱厉,不由恐惧地看了一眼罗延,感觉这人好像会什么妖法。梁慈的脸色登时更难看了,整张脸都被愤怒攫取,眉毛恨不得倒竖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眼睛瞪着梁冲,极力克制着。半晌,才压着火道:“两位别见怪,我少陪一会儿……冲儿,你跟我来。” 梁冲头皮都麻了,虚弱道:“去……去哪儿啊?” 梁慈恼火道:“你来便是!我有话跟你说。” 梁冲绝望地转头看了一眼奚连川,搪塞道:“阿姊,还有客人在这儿……” 罗延道:“阿冲,你出门这些日子,你阿姊不知道有多挂念你,你回来了也该陪她说说话,两位想必不会见怪的。” 他一边说,一边抬头看着洛寒枝,好像寻求他的肯定一般。洛寒枝轻笑一声,微微退了一步,作出一副很识相的样子:“这个自然。” 相比于梁慈,洛寒枝还是对这个“罗延”兴趣比较大。 “他们姐弟有体己话要讲,罗公子不如和我们一起喝杯茶?” 罗延闻言微怔,没料到洛寒枝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但梁慈比他的反应更大,她突然紧紧地攀住了罗延的手臂,抬头瞪了洛寒枝一眼。就在这一眼间,天突然变了,院子里平地起了一场风,树叶被吹得哗哗作响,没闭好的门窗也随之“咣咣”作响。 梁冲吓得惊叫了一声:“阿姊!” 他这一声叫得太尖利,梁慈突然一怔,好像整个人被闷头打了一棍,神情出现了一瞬的空白。风停了。 罗延拍了拍梁慈的手背,温声道:“没事的。” 梁慈抬头看着他,看起来反应过来了。“可是……”她皱着眉,欲言又止。 “你不是有话要跟阿冲说么?”罗延笑了笑,“我陪两位少侠也好,就不打扰你们了。” 梁慈看着他,脸上有一种非常柔顺的痴态,好像罗延说什么她都会答应。这眼神让梁冲非常不舒服,他见过姐姐与罗延相处的样子,虽然姐姐对情郎一片痴心,时不时也有一些小女儿情态,但她毕竟是梁家娇养出来的大小姐,梁冲还从未见过姐姐会露出这种千依百顺的神情。他一时竟然忘记了阵中种种诡异之处,上前把梁慈的手从罗延手中拿了出来。 梁慈被他碰到,似是很意外,指尖不自觉蜷缩了一下。梁冲更紧地把那只手攥在自己手心,感觉到它的柔软和温度,心中不由一软——这分明就是一双活人的手。洛寒枝给他“开了眼”,阵中的障眼法已经骗不了他,他鼓起勇气仔细看着梁慈的脸,那眉眼,那脸庞……分明就是他的姐姐。他突然有一种感觉,无论这个阵再怎么邪门,只要是姐姐,就不可能伤害他。 梁冲几乎落下泪来,又叫了一声:“阿姊……” 梁慈恢复了常态,回握住他的手,笑道:“也好。”她朝着洛寒枝和奚连川行了个女儿家的礼,告了句罪,便拉着弟弟走出了小院。 罗延目送着他们,洛寒枝突然在他身后道:“还没跟罗公子贺过喜。” 罗延转过脸看他,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洛寒枝是在说他和梁慈的婚事。 “少侠多礼了。”罗延笑道,“明日喜宴,少侠可要多饮两杯喜酒。” 洛寒枝微微让了一步,请罗延进客房里去说话,同时低声在奚连川耳边叮嘱了什么。奚连川先是一脸震惊,难以置信似的看着洛寒枝,但很快就收拾了神情,点点头走开了。 罗延:“这是……?” “哦,我让他去叫刚才那个丫头……”洛寒枝歪着头,冥思苦想似的,“叫什么……芳杏儿的。再拿些茶果来。” 罗延神色微动。洛寒枝反客为主,在他面前差使梁府的下人,似乎很是冒犯。但他低下头,终究什么都没说。 洛寒枝已经走进屋内,继续叫他:“进来坐!” 罗延站在客房的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洛寒枝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对了,罗公子,明天是七月十五吧?” 罗延点点头,还是站在门口,没进来。他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道:“今年有闰七月,明日并不是中元节。” 洛寒枝笑了笑,好像没在意他不肯进来,低头去取那茶壶。壶嘴上生了一圈暗色的霉斑,竟还真的让他倒出了茶。只是茶叶早已烂了,茶水浑浊不清,泛着一股酸臭。茶杯边缘还结着蛛网,洛寒枝只当没看见,端起来,要递给罗延。 “十九年一次的闰七月半,”洛寒枝笑眯眯地,继续往下说,“可不是什么宜嫁娶的好日子啊。” 他话音未落,院中那阵风忽地又起来了。客房的窗危险地晃了晃,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声音。 罗延低头看着洛寒枝手里的那碗“茶”,抬头看定了他,突然笑了一下:“芳杏儿怎么还不来?” 洛寒枝伸着手:“罗公子嫌这茶不好?” 罗延摇了摇头,目光看定洛寒枝,唇边仍挂着一抹笑。他不动声色地接过了那碗茶。 洛寒枝又问:“你不进来吗?” 罗延低头看着地上的门槛,唇边笑意更深,好像看到了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事。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另一个人的声音从他嘴里发出来,“我一旦跨过去,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洛寒枝没有半点意外的样子,“小小一个纳须弥阵,奈何不了你吧——” 他看定眼前的人,一字一顿,“仲,前,辈?” 梁冲跟在梁慈身后,走进了姐姐的房间,奶娘和丫头都在里面,听见脚步声,朝着他们抬起了头。梁冲猝不及防,跟奶娘空荡荡的眼窝打了个照面。他努力抑制住喉咙口一声惊叫,指甲在握紧的拳头里狠狠抠痛了掌心。 “小姐!”那丫鬟冲着梁慈叫了一声,梁冲甚至无法从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认出这是谁。“翠叠轩把头面送来了!” 她指着妆奁上一副精致的凤冠,连带着步摇、金钗,都是新嫁娘的东西。但是从梁冲的眼里看过去,那凤凰头上明显两抹暗红色,像是血迹。 梁慈勉强笑了笑,轻声道:“你们先出去吧。” “哦。是少爷回来了。”那丫鬟跟梁冲见了个礼,梁冲躲了一下。那丫鬟一愣,似乎感到十分惊讶。 梁慈又道:“还不下去?” “是。”这回应的是奶娘。她拉着那个还怔怔忡忡看着梁冲的丫头,从门口出去了。梁冲没忍住追着她们的背影,看到两人在地上留下了一道蜿蜒的血迹。血都是早已干涸的暗色,流不动,还混着因为簌簌摩擦而落下来的烂肉,变成一道脏污的痕迹。 梁冲胆战心惊地环顾姐姐的房间,发现房间里到处都是这样的痕迹。 “冲儿。”梁慈叫了他一声,梁冲吓得险些跳起来,“在!” 梁慈皱起了眉头:“你到底怎么了?” “我……”梁冲答不上来,心说这才是他想问的。 梁慈端详了他一会儿,见他不说话,便道:“我知道,你就是对这门婚事有意见!” 梁冲一愣:“啊?” 但是姐姐没理他,赌气似的,往镜前一坐:“你是我最疼的弟弟,我不许你这样!”梁慈从镜前转过脸看他,眼睛里已经含了泪:“你看你!从回来以后,你都没正眼看过罗延一眼!” “阿姊,不是的!”梁冲着急地上前一步,蹲在姐姐身边,想拉住她的手,“你听我说……” “你还说不是!”梁慈把脸埋在掌心里,哭了起来,“连爹都已经答应了!你怎么可以对罗延这样……他跟你说话,你睬都不愿意睬他!” 梁冲百口莫辩,他还真不是因为这个。 梁慈挣开他,还在哭。梁冲急了:“阿姊你听我说……”他完全忘记了洛寒枝说的不要惊动他们的话,脱口而出。 “罗延已经死了!” 天际突然打了一道雷。 站在门槛边上的身影没动,只是换成了一身青衣,现出了本来的样子。 “原来是纳须弥阵。”仲筤笑了笑,“是你师父的绝活啊。” 他没问洛寒枝是怎么知道是他的,好像此事天经地义,洛寒枝要是没想到才不对。 仲筤无所谓地抬起脚,踏进了这个房间。 第十五章 仲筤踏入的一瞬间,房间里的景物顿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一片竹林。竹林深处有一栋木屋,檐下挂着风铃,叮叮当当,正随风响个不停。仲筤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好像很意外阵中会是这个情形。 洛寒枝已经坐在竹林的石凳上等他,石桌上纵横数十道,是一张棋盘。仲筤挑了挑眉,收起了那副惊诧的神情,安然落座。 “这是哪儿?”洛寒枝忽然问他。 仲筤:“你的阵,反倒来问我?” 洛寒枝嘴唇动了一下。所谓“芥子纳须弥”,就是以布阵之人为中心,形成一个新的空间。这东西没什么攻击性,是芥舟创来给准备突破境界的弟子们潜心修行用的。一进纳须弥阵,外物皆不能相扰。同样,就算在里面翻天倒地,劈山填海,外面也一无所察。 既是用来修炼的,自然会呈现出入阵者心中觉得最平和、最安心的地方。如果只有洛寒枝一个人,纳须弥阵就会是无易岛的样子。眼下出现竹林,无非是说在仲筤心里,这就是最适合修炼的地方。 洛寒枝有此一问,不过是因为他竟然感到了一阵异样的熟悉感,尽管他从来没来过这片竹林。 不过眼下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洛寒枝把此事抛到了脑后。 “仲前辈。”他好声好气地开口,“咱们不要惊动外面,好好说两句话。” 仲筤笑了,很欣慰洛寒枝没有又不知好歹地冲上来动手。 他摆出好整以暇的姿态:“你想问什么?” 那洛寒枝想问的可太多了,简直都不知道从何问起,犹豫了半晌,不怎么信任仲筤似的,问:“我问什么,你都告诉我吗?” 仲筤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他没说好,但也没说不好,但就这么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人,眼神里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宠爱。 又来了。洛寒枝被他这种眼神看得心里发燥。他当我是他养的狗么? 不管了,洛寒枝有意避开他的目光,先提问:“这齐物阵是你为梁慈布下的?” 仲筤点点头:“当然。” “为什么?” “我答应了罗延,自然会成全他。”仲筤讲得很和缓,轻轻歪了歪头,长发随着他的动作从肩上落到他的胸口,“我是一个信守诺言的人。” 胡扯。洛寒枝心道。他没好气道:“难道罗延的心愿里也包括把这些丫鬟管家都杀了剥皮吗?这么大仇?” 仲筤笑而不语,那眼神很难说是挑|逗还是挑衅。洛寒枝看着他,总觉得哪儿说不上来,怪怪的。仲筤跟上次看起来没什么两样,依然很温和,但他就是觉得哪里不太一样。 仲筤明显是不想答,洛寒枝只能自己想。仲筤提到了“承诺”……那只能是罗延死不瞑目的时候那句想要回到梁慈身边的恳求了。而梁府的人也差不多是在一个月前遭了难…… “难道罗延一死,你就假扮成他,在这儿跟梁家大小姐过家家?” 然后留着他残存的魂魄,搁在山洞那个冰棺里,不知道是在养魂还是在“炼”什么…… 仲筤理所当然道:“他想回到梁慈身边,我就把‘罗延’送回来了,有什么不对?” 洛寒枝的眼微微眯起来。“你知道民间有种骗术,叫作扎火囤吗?” 仲筤摇了摇头,他似乎很感兴趣,唇边含着笑意,等洛寒枝继续往下说。 “江湖行骗,合伙以计欺人,盯准了肥羊,一人打劫一人救,救人的那个便趁机勒索财物,被骗的往往还心甘情愿,感激涕零……”洛寒枝冷笑了一声,“仲前辈,蜂麻燕雀,金瓶挂彩,你是哪条道上的?” 他所说的“蜂麻燕雀、金瓶挂彩”乃是凡间走江湖的骗子们不同的门派,这种黑话,仲筤自然是听不明白,但前面半句他听懂了——洛寒枝是说,他其实早就盯上了罗延。 洛寒枝道:“你留着罗延的魂想必是有大用,不然不会这么煞费苦心。只是那只长泥鳅没见过世面,看到了生魂就像狗看到了骨头,竟然真的想吃了罗延的魂……又或者,这也是你们串通好的。罗延在魑那里受尽苦楚,执念越来越深,苦苦祈祷,而你就在这个时候恰好出现,罗延自然对你深信不疑,连那泥鳅也不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原本一切都在你计划之中,只是没想到梁冲会跑去梅川村。真罗延看见他遇险,不管不顾地诈了尸,又招惹上了我,那长泥鳅吃了大亏,一时不忿,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坏了你的好事……” 仲筤耐心地听他说,一边听,唇角一边往上勾。 洛寒枝停下来,看着仲筤:“我猜的对不对?” 仲筤睫羽低垂,突然反问他:“你在凡间都和什么人为伍啊?” 洛寒枝一愣,仲筤这句话说得很温柔,好像真是一个特别关心他的长辈,担心他在外面结交了什么坏朋友。类似的话芥舟也说过,但就没仲筤说得这么关切。他一边说这话的时候,一边很深地看进洛寒枝眼睛里去,好像这世上只剩下了这一件重要的事。 他轻声道:“太留恋凡间,于修行无益。寒枝,你的道心是什么?” “我的道心……”洛寒枝险些脱口而出,好险拦住了自己,眉头一皱,生硬地顶了回去,“仲前辈,我跟你很熟吗?” 仲筤无奈地轻笑了一声。 “好,就算你猜的都对吧。”仲筤不置可否,“不过有一点我没有骗你。我确实是在为罗延养魂。” 洛寒枝还没来得及对此表达嗤之以鼻,仲筤便朝他伸出了手。一块灵玉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散发出柔和的光泽。洛寒枝心中一动,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来。 “只剩一点残魂了,比当时他从魑那里逃出来的还要少。”仲筤轻柔地叹了口气,生怕说话声音大了一点儿,罗延这点寄托在灵玉上的残魂都会消失,“怕是又要养个两百年了。” “又?”洛寒枝抓住他言外之意,“你还为别人养过魂么?” 替人养一次魂都算是大慈大悲了,还养两次? 仲筤五指一握,灵玉消失在他掌心。他有意不答,眼帘低垂,睫毛像鸦羽一样覆下来,整个人说不出的落寞。洛寒枝突然想起当日在山洞中相斗时,他偶尔也露出了这样的神情。 洛寒枝知道哪里不对了。 上次仲筤看见他,也许是意外,他若有似无的伤神都是不期的。但这一次,仲筤好像早就料到了他会来。他的每一个回答,每一个动作,每一个低头的眼神,都是有意做给洛寒枝看的。好像他心里埋了很多话,既想要洛寒枝知道,又不愿意亲自告诉他。 洛寒枝冷着脸看着他。 “你到底是谁?”他问。 仲筤抬眼:“故人。” “在下没这个福分结交前辈这样的故人。”洛寒枝没好气,“你到底想干什么?” 仲筤耐心极好地看着他笑,那意思好像在说,你接着猜。 洛寒枝强忍着被戏耍的不快,坐那儿冥思苦想。还有什么是他遗漏的…… “闰七月半。”他突然轻声道。 仲筤甚至露出了一个颇为赞许的神色。他袖子在石桌上一拂,桌上立刻出现了一套碧青的茶具。洛寒枝盯着眼前的人,看他不紧不慢地揽着袖子,为他倒了一杯茶。茶盏递过来,但是洛寒枝没喝。 仲筤道:“我的茶可比你的好。” 洛寒枝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懒得跟他敷衍。 仲筤只好道:“闰七月半,怎么了?” 洛寒枝噎住了。他隐隐约约记得,很多年以前在无易岛上,曾经在某本典籍里看到过一种法术,就和闰七月半有关。他努力回想,却只有一个很不好的印象,似乎是某种邪术。因为他把那本古籍看完以后,芥舟也没说他,就不动声色地放了起来,他再也没找到。 人活得太久了,两百多年前看的书,他真想不起来。 仲筤会心一笑:“不学无术。” 洛寒枝:“……” 洛寒枝:“我就是想不明白,你到底图什么?忙前忙后,就为了让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他心说就是月老都没这么尽职尽责,那不还得问善男信女要点儿瓜果祭品和香火啥的…… 慢着,祭品。 洛寒枝脑子里好像“嗒”地一声,像锁开了一样,他又看见泛黄的纸张,复杂的铭文勾连不绝……还有一列小字,不知道是哪个时候的同道留下的笔记。 “生祭者三,死祭者九,邪魔临世,无愿不成,谓之生死祭。” 仲筤还在慢条斯理地答他的话:“我不过是成全一点执念……”但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一枚竹叶镖已经倏地到了眼前。仲筤反应极快,抬手直接去接那枚竹叶镖。五指一张,掌心好像结了一层水膜,竹叶镖停在离他掌心寸许的地方,怎么也扎不过去了。但竹林间顿起了一阵风,竹枝猛烈地随着风狂摆,枝头的竹叶阵雨似的簌簌往下落。那风有意识地卷着竹叶,越卷越多,越缠越米,像一个茧把仲筤裹在了里面,人都看不见了。 “茧”里传出一声叹息。仲筤似是很无奈。 只见一道金光突然把竹叶“茧”撕开了一道缝。沿着缝隙,那金光蚕食着层层交叠的竹叶,所到之处,细长的竹叶仿佛被焚烧至卷了边。整个茧越漏越残破,仲筤依然安坐在那张石凳上,几乎是从容地抬了一下手指,“轰”地一声,金光大盛,把竹叶“茧”烧了个一干二净。仲筤慢悠悠地站了起来,发现洛寒枝已经跑没了影。竹林里空荡荡的,只有木屋下的风铃在响。 仲筤低下头,一副拿洛寒枝没办法的样子。 然后他手上捏了个诀,闭上了眼。眉间的印痕闪过一道红光,竹林上空立刻变了天,不知哪里传来了一声遥远的回响。 仲筤睁开了眼。眼前还是这个竹林。 “原来是想关住我。”仲筤放下手,唇边露出了一抹笑,“可你自己也在阵中出不去了啊。” 一袭白衣站在竹枝上,轻得像风里的一只鸟。 仲筤仰头看他:“你觉得这样有用?” 洛寒枝:“我就试试。” 仲筤的眉头轻轻拧了一下,不怎么赞同地“啧”了一声。 洛寒枝道:“你说你是为了成全一点执念……原来并不是罗延的执念。” 仲筤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是梁家大小姐的。” 梁冲跪坐在梁慈身边,握紧她的双手,急切地看着她。梁慈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愣愣地低着头,出神地看着弟弟和自己交握的手。 “是我亲眼看见的。”梁冲放低了声音,他不愿意把其中真相都讲出来,只挑了简略的告诉姐姐,“梅川村出了瘟疫,罗延他已经……”他停下来,似是不忍心,又道,“阿姊,算了吧,你和罗延今生是有缘无分……” 梁慈听到“有缘无分”四个字,眼皮突然颤了一下,突然有了一点反应。她抬起眼,直勾勾地看着梁冲,唇边泛起了一个诡异的笑。 梁冲心里打了个突,手里一松,放开了姐姐。 梁慈若无其事地转了过去,面对着镜子,好像梁冲根本不存在。然后她举起了一支凤钗,细细地打量了一会儿,往后递给了梁冲:“冲儿,你帮我簪上,好不好?” 梁冲下意识接过来,没动。梁慈从镜中看着他,唇边还是那个笑容。 她催促道:“快呀。” 梁冲只好伸手,把凤钗插进了梁慈的云鬓里。 “阿姊好看吗?”她抚了抚鬓角,从镜中看着弟弟。 梁冲喉间干涩,答道:“好看。” “那阿姊就戴着这个出嫁,好不好?” 梁冲一皱眉:“可是……” “你看过阿姊的嫁衣没有?” 梁冲不明所以,只好耐着性子,道:“没有。” “你来。”梁慈突然站了起来,拉着弟弟的手往卧室里面走。屏风后面有一个十字木架,挂着一件鲜红的嫁衣,绣得彩凤辉煌,堪称绮丽。 “好看吗?”梁慈抓着弟弟,脸上放出了异样的光。她几乎是一迭声地,又追问了一遍,“好看吗!” 梁冲缩了一下脖子:“好看!” 梁慈笑了,她满意地摸了摸自己的嫁衣,又道:“你还没见着霞帔……霞帔才是最好看的……” 她转过身,打开了房间里的立柜。 梁冲心不在焉地站在那里,“阿姊……” 梁慈根本没听见,一心在柜子里翻找,“我的霞帔呢……” 她随手丢了两件衣服出来,梁冲瞥了一眼,没在意。然后下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瞪大了眼睛,走进两步,从地上捡起了被梁慈扔出来的“衣服”。 触手平滑,但细细看去,暗黄色的表面上还有一些非常小的孔。纹路纵横,甚至在一处诡异的凸起边上,还带了一颗黑点。梁冲突然想起了奶娘鼻子旁边的一颗痣。 他抬起头,看见梁慈敞开的衣柜里,叠满了人皮。 作者有话要说:  小洛看完书两百多年还记得,你看完书考完就忘记了。 字数到了,明天不更,后天入v更万字,感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