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门小毒妃》 第一章 回府 江面上烟波浩渺,茫茫的雾气遮住了去路。 “大雾中最难行船,很容易迷失方向,开船的时间得推迟了!不过小姐放心,大约一个时辰后这雾气就会散去。”船上的伙计说完这话便退了出去。 程昭谨慎地看了看四周,握紧了钟嬷嬷的手:“嬷嬷,我们真要回程家吗?现在船没开,反悔还来得及。” 钟嬷嬷抚了抚她的脸颊,满是慈爱,悄声道:“姑娘,我们必须回去。”嬷嬷的神色极坚定。 程昭舍不得漳州,她在这里住了十二年,人生中最美好的十二年,她也从一岁到了十三岁,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村子里的人都说她很漂亮,像是天仙。 程昭并不理会,她才不是天仙,她的师父是天仙! 管家刘三敲门后进来,他在府里做了十几年的管家,这一次是奉家主的命令来接程昭回府,他很看得清形势,对程昭格外尊敬:“三小姐,那伙计说了,得晚些开船,您别着急,若是觉得无聊,就听我说说这府里的情况。” 程家是富商之家,住在绵州,最初是由程昭的外曾祖父走街串巷做卖货郎发家,到了后来逐渐做大,成了绵州首富,宅子占地颇大,沿河数十里大多是程家的铺子,从粮食米面到丝绸锦缎,程家的生意几乎涵盖了各行各业。 程昭的父亲许志高是个赘婿,程昭的母亲程素素死后,许志高把外室紫竹接了进门做妾,自己又聘了位知书达理的新夫人曹秋柏,日子过得美满。 紫竹早先育有一子一女,曹秋柏后来育有两子两女,家里难得地热闹起来。 刘三正说着,江面上的雾气渐渐消散开来,一束金芒洒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穿过大开的窗子,落在程昭身上。 她听得入神,浑然不觉。 刘三却是怔住了,先前程昭穿得破破烂烂,看上去颇为普通,这时候打眼一看,少女的皮肤似上好的白瓷,眸子淡淡的,盛满碎芒,雪肤红唇,正是天然的美人胚子,一室光华都沦为她的陪衬。 “管家,管家!”门外响起了呼喊声,是程府的小厮在叫他,刘三这才回神,略带歉意地看向程昭。 “管家有事就去忙吧。”程昭含笑看着他,带着几分少女的天真。 刘三匆匆出去了,屋子重新归于沉静,微微颠簸,船出发了。 兽脚香炉里冒出袅袅青烟,那是上等的沉水香,程昭透过窗子,看着漳州离自己越来越远,心里似打了个结,她转身回头,钟嬷嬷正坐在一边儿拿着针线绣帕子,没什么情绪波动的模样。 船行七日便到了绵州。 刘三雇了马车,又走了好一会儿才到,出来迎接的曹秋柏,她身侧是五小姐许雨菀和七小姐许雨锦,后头还有一大堆丫鬟婆子,阵仗不小。 程昭下了马车,看着匾额上的许府二字,愣了愣,似乎懂了点儿什么。 她的衣裙简洁,是刘三带她临时去买的,虽然用了不错的青色料子,但是并未绣花,发髻上也只插了根素银簪子,跟两位盛装华服的妹妹比起来显得极寒碜。 许雨锦抖了抖自己织金的芙蓉纱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跟旁边的许雨菀说道:“五姐姐,你看她穿的,是不是跟新来的那个小杏一模一样?” 小杏是洒扫庭院的,她来得晚,人又太瘦小,新衣裳还没做好,这几天就穿着自己的旧衣裳,单看颜色和样式,可不跟程昭的一模一样? 这句话是明晃晃的羞辱,好几个丫鬟婆子脸上憋着笑,看程昭的眼神无比轻蔑。 程昭浑然不觉,冲着曹秋柏微笑行礼:“程昭见过夫人。” 气度沉稳,喜怒不形于色,礼节也周到,还算得体,曹秋柏点点头,转头看向小女儿,低声呵斥:“锦儿,还不快见过你三姐姐?” 许雨锦不情不愿,被许雨菀哄着才勉强福了福:“见过三姐姐。” 许雨菀紧跟着道:“三姐姐快请进来,家里备了好些东西,晚上还要为你接风洗尘呢!” 许府占地很大,宅子古朴雅致,沿河可听水声潺潺。 曹秋柏提点了程昭几句,吩咐许雨菀带她去住处。 这是许家最东侧的小院子,院子占地不大,五脏俱全,三间正房两侧耳房,西厢房对面没有东厢房,而是一堵黑瓦白墙,有个小小的后门通向河岸,靠墙的一小块空地种了一丛翠竹,郁郁葱葱的,有风吹过,竹叶簌簌,很有几分诗情画意。 “三姐姐,这里原先叫做听竹院,你若是不喜欢这个名字,可以自己改一个。”许雨菀是这府里的嫡小姐,说话做事最是端方有礼,上上下下都称赞她处事周到c蕙质 兰心。 “不必改了,我这个人怕麻烦。”程昭笑笑,她对许雨菀的初印象还不错。 “三姐姐,你这边里里外外都打扫过了,母亲为你准备了两个丫环,你暂且先用着,晚上全家一起吃饭的时候,有什么需要再跟母亲说。”许雨菀说着从谷雨手里接过一个匣子递给她,“三姐姐,你刚回来,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之后各位兄弟姐妹都会一一过来送礼,你要记得准备回礼。” 匣子上绘了瑞兽,累了金丝,嵌了颗小小的红宝石,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钟嬷嬷接过匣子,程昭抬手打开,里头是一件首饰,明晃晃的璎珞金项圈,垂坠着青白色的流苏坠子,透着富贵雅致。 程昭眼睛亮了亮,这可是纯金的,值不少钱。 见她这个反应,许雨菀放了心,果然是眼皮子浅的。 程昭身上没什么贵重东西做回礼,她想了想,道:“五妹妹,我的箱笼还堆在屋里,晚点等丫环们收拾出来,我再差人去你那里送回礼。” 许雨菀握着她的手,亲厚热情:“都是自家姐妹,应该的,应该的。三姐姐,那我就先回去了,晚些时候接风宴开始,会有丫环来叫你。” 出了听竹苑,许雨菀看着自己的手心细细思索,刚刚握手的时候,她注意到,程昭的手格外细腻滑嫩,在乡下长大,保养得这般好,看来钟嬷嬷对这位三姐姐忠诚得很,万事都亲力亲为。 第二章 接风宴 刚过午后,日头好得很,房间通透明亮,桌上的青瓷花樽里插着几枝桃花,香气清淡。 地上跪着两位丫环,她们低垂着头,言辞还算恭敬:“拜见三小姐。” 这就是许雨菀说的那两个丫环了,她们午后才来,程昭饿得吃了好几块糕点,最后还是钟嬷嬷去了后厨端了饭菜回来,不然真要挨饿了。 “好了,起来吧。”程昭懒得计较。 这两位丫环看着还算齐整,一个偏瘦,细长高挑,憨厚一些,一个脸颊圆圆的,很有福相,眼珠子滴溜溜地转,透着机灵劲儿。 钟嬷嬷做事老道,板着脸问她们:“你们叫什么名字?在府里几年了?之前是做什么差事的?擅长些什么?” “奴婢叫小月,在府里一年了,之前是洒扫庭院的,后来新来了一批人,我就被调到这里来了。” “奴婢叫夏至,在府里六年了,之前一直在夫人身边做事,夫人专门送了我过来,让我照顾小姐,我会梳头,做饭也稍稍会一些。” 这个小月还有待观察,这个夏至铁定是夫人送过来盯着她的了。 程昭看了钟嬷嬷一眼。 钟嬷嬷微抬下颌,神情威严,道:“既然如此,那小月以后就负责听竹院的洒扫,夏至以后就在屋里伺候吧。” 程昭带的行李不多,只几件衣服,更多的则是瓶瓶罐罐,这其中,有毒药也有治病救人的药,她自小拜师,医毒双修,是难得的奇才。 夏至很积极,要帮她收拾,程昭拒绝了,她从包袱里挑出一方丝帕:“这是我送五妹妹的回礼,你现在帮我送过去,记得,别弄脏了。” 夏至双手接过,依言去了。 小月很规矩,细细把院子扫过一遍,又拿了抹布把院门擦得干干净净。 等到夏至回来,已经过去了小半个下午,程昭和钟嬷嬷把箱笼收拾完毕,瓶瓶罐罐都放在黑匣子里,摆在梳妆台上。 夏至盯着那个黑乎乎的匣子看了又看,按捺不住问道:“小姐,那里面放的是什么呀?” “驱虫的药粉,漳州那地方虫蚁很多,我很怕那些,所以走到哪儿带到哪儿,习惯了。”程昭答得简单,余光瞧见夏至的鞋子上沾了泥土。 钟嬷嬷正在为她梳头,桂花头油香气浓郁,将程昭的头发映得光滑黑亮,似完美的锦缎,夏至感叹道:“小姐,您的头发真好。” 倒是嘴甜,程昭微微一笑算是回应。 梳完头,程昭便坐下来看书,这时候便陆陆续续有人来,先是七小姐许雨锦,差了丫环白露来送见面礼,是一个金镯子,纹饰简单,分量也轻,程昭照旧回礼一方丝帕。 白露接过丝帕之后嗅到一股芬芳,似是这帕子上发散出来的,便道:“三小姐,这丝帕似乎有股香气,是熏过香吗?”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替我转达一声,还请妹妹不要嫌弃。” 白露道是。 紫竹有一儿一女,庶长子名唤许承崇,比程昭大三岁,庶长女名唤许雨筠,比程昭还要大上一岁,可见这位紫竹是父亲早早在外养的外室。 许承崇差人送来一副水墨画,是他亲笔绘制,松柏长青,很有风骨。 送男子便不好送手帕了,程昭回了条扇坠子,香囊配上珠玉,底部再缀上流苏,虽不华贵,但胜在精致小巧,配色清雅。 曹秋柏接连生了两个龙凤胎,四少爷许承源五小姐许雨菀今年十一,六少爷许承南七小姐许雨锦今年九岁。 都是差丫环小厮送来的,看来他们都很轻视自己啊。 程昭一一回礼。 忙完这些,天色已暗,正院那边儿差人来叫了,夏至陪着程昭一道过去。 许府很大,处处都是景观,夏至在前头引路,走了一炷香才到饭厅,里面已经摆了饭,人也到齐了,众人都看向她,意味不明。 尤其是许志高,他神情威严,看向程昭的眼神带着明晃晃的嫌弃和厌恶,不加掩饰。 曹秋柏为他倒酒,低声劝道:“老爷,想想宋家。” 听到宋家,许志高的脸色才好看一些,呵斥程昭:“来得这么晚,实在是没规矩!” 程昭行了礼,又对着各位告罪:“实在是我来晚了,路上紧赶慢赶花了一炷香的时间,若是传话的人再早一些到就好了。” 说是告罪,其实是责怪传话的人去晚了。 曹秋柏脸色一白,生生忍住了,勉强笑着道:“那些都是小事,阿昭初来乍到,对园子不熟悉也是有的,快坐吧。” 接风宴准备得 很丰盛,听说是从天南地北请来的十几位厨子,都是上好的手艺,程昭坐下之后便认真吃饭。 小辈们这桌是按长幼排的,程昭前头就是二小姐许雨筠,她拿帕子捂嘴,道:“三妹妹,大家闺秀吃饭还是要文雅一些。” 这便是外室生的女儿,许志高入赘的时候曾说过不纳妾不养外室,终其一生只爱程素素一人,他说这话的时候,紫竹大约已经怀上了许雨筠吧。 程昭定定看着她,像在看一块死肉,看得许雨筠心头直发慌,索性躲开了她的视线。 她不找事,事情却是必定要找上她的。 许雨锦那边有了响动,声音清脆响亮,是半生气半撒娇的语气:“五姐姐,你干嘛不让我说嘛。” 许雨锦是幼女,又是嫡女,惯会撒娇,深受许志高宠爱,听见自己最喜欢的女儿开了口,许志高立刻上了心,语气温和地询问:“锦儿,这是怎么了?” “爹爹,您不知道,五姐姐今天去给三姐姐送礼,得到的回礼竟然是一条丝帕!” 许雨菀扯扯锦儿的衣裙,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可锦儿却不听,继续道:“送丝帕也没什么,三姐姐在乡下,没什么好东西我们也能体谅,可那是一方踩在泥里c沾满了脏污的丝帕,这不是羞辱五姐姐吗!”说着说着她的小脸便鼓得浑圆,显然是生气了。 许志高面色不悦,问道:“菀儿,这是真的吗?” 许雨菀缓缓站起来,看了程昭一眼,柔柔弱弱道:“父亲,这应该是误会了,或许是送帕子的途中出了什么差错。” “差错?我看不见得。”许承源开了口,他是嫡子,跟许雨菀一胎所出,比其他兄弟姐妹都要亲厚一些,往日里处处护着许雨菀。 第三章 父亲的厌恶 “就是嘛,你们看,”许雨锦说着打开白露手里的匣子,那匣子里躺着一方丝帕,被泥土裹着,黑乎乎的,看着很倒胃口。 任谁收到这样的东西都笑不出来。 许志高一拍桌子:“程昭,你刚回来就这样欺负菀儿?” 程昭慢悠悠地吃完盘子里最后一片肘子,起身对着许志高福了福,然后转身看向夏至,夏至刚想跪下喊冤,程昭的一巴掌已经落了下来。 夏至的半边脸都失去了知觉,很疼,疼得发紧,疼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夏至,我拿了一条干干净净的帕子让你给五妹妹送过去,你的差事竟办得这样好?”她的言辞掷地有声。 夏至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觉得嗓子眼难受得很,像是被什么东西糊住了。 “不说话?那好,我且问问你,凡是今天来送礼的姐妹,我送的都是手帕,为何偏偏要给菀妹妹一方脏丝帕?” 夏至看向曹秋柏,又看了眼许雨菀,指指自己的嘴巴,示意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急得快要哭出来。 啪—— 程昭反手又是一巴掌,这一巴掌下去,夏至流出了鼻血,她根本不在意,继续道:“你拿手指着自己,莫非是说,这事是你办砸了,是你的错?你若是再不说话,我就当是你承认了,念在你知错就改的份儿上,我听竹院还能容下你。” 许雨筠离得近,看着鼻血横流的模样,觉得太过血腥,道:“三妹妹,你下手忒狠。” “二姐姐,夏至办错了差事,惹得七妹妹生气,五妹妹误会,姐妹间横生嫌隙,又把这事闹到了父亲母亲面前,惹得父亲动怒,搅得家宅不宁,我打她这两巴掌已经算是轻的了,若是家风严厉的人家,夏至被发卖了都是应当的。” “何至于这样严重啊?”曹秋柏都有些不忍心了,夏至在自己身边跟了好几年了,也算是小半个心腹了,总不能为了这样一件小事被发卖。 许雨菀看出了点儿门道,夏至从开始到现在可是一声没吭啊,一点儿都不像她那个鬼精鬼精的性子,她试探着道:“三姐姐,我瞧着夏至这模样,仿佛是嗓子有点问题,说不出话来了。” 夏至听到终于有人发觉她的情况,止不住地点头。 许雨筠后知后觉,她离得最近,也觉得有些怪异,被许雨菀一说才想明白:“原来是这样!” “肯定是程昭做了手脚!她想要冤死夏至!”许雨锦直接走了过去,将夏至护在身后。 这时候迟迟不发话的许志高开口了:“程昭,跟菀儿赔不是。” 他选择相信许雨锦的话。 程昭一点儿都不意外,她知道,这个家里,只有她姓程,她的存在时时刻刻昭示着许志高赘婿的身份。 “父亲,我没有做的事,不会认!” “你还敢说!”许志高直接丢了个茶盏过来,茶盏砸在她身上生疼,又掉在地上碎了一地,烛火之下,青瓷片闪着光,比刀剑更加锋利。 “五妹妹都信任我,父亲不信我?”程昭直直地看过去,她的眼神太过通透,像是一面明镜。 曹秋柏帮许志高解围:“程昭,你在逼问你的父亲?” “夫人,今天的事不是我做的,我可以回漳州去过苦日子,但我不愿被人冤枉。” 言下之意竟是今天这事不能善了,她就要回漳州去了,宋家的人马上就到绵州,这时候千万不能出岔子,曹秋柏跟许志高对过视线,笑着道:“是夏至没办好差事,她蒙蔽了全家上下,罚她去外院做粗使丫头吧。” 很快便有小厮进来把夏至拉了出去。 退让得这样利落,程昭对着曹秋柏福了福:“多谢夫人明察秋毫,程昭感佩至极。” 程昭坐回原位,心里越发不安起来,她表现得这样刁蛮,曹秋柏仍要留下她,这背后很显然有着更大的阴谋。 接风宴到此处,再也没人吃得下去,草草散了。 夜风吹拂,墙边藤蔓簌簌,程昭来时是两人,回去时只有一人,她脚步缓慢又沉重,这许府里有太多的恶意和不公,尤其是父亲,跟她血脉相连的父亲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个扫把星。 程昭刚走了片刻,身后便有人追上来,是大少爷许承崇,他着一身绣青竹的薄衫,头发高束,带着文人的儒雅,笑容明朗:“三妹妹你刚来府里,一定不认得路吧,我送你回去。” “这种事情叫丫环小厮来做就是,不用麻烦大哥哥了。”她垂着眼,兴致不高。 “没关系,走吧。”许承崇跟她并肩而行,小厮玄参在侧前方提着灯笼算是照 明。 “三妹妹,漳州多潮湿,也多水,你在村里长大,肯定会凫水吧?” “钟嬷嬷说我小时候算过命,要离水远些,从不许我在河流溪水边儿玩,连井口都不让我靠近的。” 许承崇认真记下,又问了她好些有的没的。 程昭被问得烦了,抬眼看他:“我是在村里长大,琴棋书画都不怎么会,大哥哥再问下去,我会羞愧而死的。” 许承崇终于住了口,这时候也到了听竹院,目送她进去,许承崇转道去了清筠院,紫竹和许雨筠就住在这里,三人在屋里说了好一阵话。 “那程昭在乡下养着,实实在在是个废物,琴棋书画样样不会,更不会凫水。” 许雨筠捂着嘴笑:“而且你看她今日接风宴上的打扮,穿金戴银,庸俗极了,完全就是个没见识的乡下土包子。” 紫竹摇头,面色慎重:“接风宴上,她可是轻轻巧巧解决了小七对她的刁难啊?” “她用的是什么蠢笨方法,粗俗不堪,就是个泼辣的地道村姑!”许雨筠很看不上那样的方法,打得人血肉模糊,太粗鲁了。 许承崇补充道:“不是她解决了刁难,是夫人懒得跟她一般见识,放过了她。” 烛火摇曳,许雨筠睡得很沉,紫竹看着女儿安静的睡颜,吩咐身边的木香:“你差人去漳州一趟,查一查她这些年学过什么,做过什么,越详细越好。 第四章 真相 流水潺潺,竹影婆娑,听竹院却并不平静。 小月早早被打发睡下,为了防止她中途醒来,程昭特意给她下了些助眠的药粉。 正房里只点了一盏灯,豆大的灯火借着映得人面色昏黄,程昭亲昵地靠在嬷嬷的怀里,问道:“嬷嬷,你坚持要我来绵州,究竟是为了什么?” 嬷嬷摇头:“不为什么,只是这里的日子富贵,你从小过得苦,长大了也该享享福。” 这些天,她不止一次问过这个问题,可嬷嬷每次都拿话搪塞她。 直觉告诉程昭,嬷嬷瞒着她一些事,这许家怪异,自从程昭回来后,没人提过程素素的名字,她偷偷去祠堂看过,那里也没有程素素和祖父的牌位。 许志高竭力抹去程家的一切。 “嬷嬷,我长大了,你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跟我说的,当年,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甜甜,你该睡了。”钟嬷嬷抚摸着她的小脸,满是疼惜,想要把她的天真美好守护得再久一些,再久一些。 可是许府凶险,若是不知道完整情况,她怎么步步为营。 看来不下一剂猛药是不行了。 她起身收拾包袱,拿出两件衣裳,又挑了两样首饰,将包袱打了个结,背上就打算走。 “站住!”钟嬷嬷上手抢过包袱,将包袱拆开,衣服叠好放进柜子,项圈镯子擦干净放进妆奁,东西一样一样归位。 她突然起身,抢过包袱,语气有些冲:“嬷嬷,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离开漳州来这地方受闲气!” 钟嬷嬷神情很冷,目光严厉:“没有为什么,你是程家人,你就该回来!” “我是程家人,可是,只有我是程家人啊,我一个人,要怎么跟这么一大家子的人争斗。不就是钱么,给他就是了,我不要了。” 啪—— 钟嬷嬷给了她一巴掌。 程昭难以置信,她一双眼睁得大大的,眼眶霎时通红,嬷嬷从小就疼她,从没打骂过她,如今在许家,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第一次打了她。 晶莹的泪珠自眼角淌下,程昭紧紧咬着唇,嬷嬷这一巴掌打得不轻,不过气得越狠,越有可能说真话。 “若只是钱财也就罢了,可是许志高欠我们的,不止是钱,还是命!”钟嬷嬷的嗓音喑哑,她老泪纵横,这么多年,在村子里再苦再难,她都没落过泪,如今是被程昭气得。 “那你说啊,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瞒着我!我怎么知道?” “你母亲死得蹊跷,你祖父死得蹊跷,许志高对你母亲不忠,对你凉薄,在外有了外室,又占了程家家业,眼看他妻妾成群,子女众多,我就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拿刀杀死他!” 眼看着心中的猜测成真,程昭无力地靠着床沿坐下来。 钟嬷嬷半跪在她身前,迫使程昭抬头:“甜甜,现在是时候了,你既然回来了,就该把一切都夺回来!” 程昭只看到嬷嬷眼底满是凛冽恨意,她在漳州蛰伏多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回来,能夺回程家的一切吧。 “嬷嬷,你先回房休息吧,让我静一静。” 程昭吹了灯,和衣躺在床上,盯着窗子发怔,嬷嬷的话一字一句敲在她心上。 母亲和祖父死得蹊跷,程家产业尽数归了许志高,她真的能安下心吗? 须知唇亡齿寒,她怎么知道许志高有一天不会为了以绝后患杀掉她? 她的性子倔强,但凡想做的事,什么都敢去尝试,而这一次,她不但要找出真相,还要拿回程家的一切。 一夜未眠,月落星沈,程昭起床,刚打开房门,嬷嬷顺势倒了进来。 “嬷嬷?”程昭抚上她的额头,隐隐有些发烫。 她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嬷嬷扶回房间,又从黑匣子里拿了药丸出来喂着嬷嬷服下,做完这些,出了一身的汗,她坐在床前休息。 一夜的功夫,嬷嬷憔悴不少,程昭觉得心疼,再想想嬷嬷靠着门睡着,很显然是怕程昭趁着晚上离开,她是担心极了才会这样的。 想到这里程昭又自责又难过。 夏至被赶去了外院,听竹院里暂时没了近身伺候的丫环,小月醒来之后很自觉地去了厨房端了饭菜,送到了屋里,劝道:“小姐,吃早饭了。我来照顾钟嬷嬷就是。” 程昭强撑着吃了几口,正房那边便差人来叫了,是衣香:“三小姐,夫人有请,催促着您快些过去呢,若是像昨天一样耽误了可就不好了。” “知道了。” 程昭忙了 一早上,还没换衣裳,更没时间梳头,正是最狼狈的时候,她进了房间,匆匆换了身藕色的衣裙,复杂的发式她不太会,索性梳了个自己最擅长的双丫髻。 衣香刚想出言催促,程昭已经站在了她面前,收拾得整齐干净,前前后后不过半柱香的功夫。 衣香便领着程昭去了正院,曹秋柏正在待客,见她来了,连忙介绍道:“来,阿昭,看看,这就是京城侍郎府宋家的两位少爷了。” 宋家?她没听说过,所以反应有些淡,只是福了福:“宋少爷们好。” 来拜访的是两兄弟,一位穿着釉白色薄衫,容貌谲艳,皮肤白皙恍若透明,手里执一柄雪白折扇,春日里天气尚且温良,他却像是无比燥热,扇子摇个不停,似乎只有感受着凉风才能舒适一些。 “宋阑。”他的自我介绍很简洁,神情偏冷,看什么都是淡淡的,有种藐视一切的轻慢。 程昭判断,这个人生病了。 另一位看着年纪尚轻,穿着宝蓝色华服,一派端方正直,冲程昭轻轻点头:“我叫宋煜,你应该就是程昭了吧?我们小时候定过娃娃亲的。” 程昭这才知道,这两位少爷过来,是为了一桩娃娃亲。 一定是来退亲的,侍郎府是何等尊贵,他们程家再有钱也只是商人,官商之间,隔着等级尊卑,她高攀不上的。 不过她不能退亲,宋家势大,若是凭着跟宋家这一桩娃娃亲,她在家里的日子会好过不少。 她笑笑,似乌云初晴,积雪消融,声线清脆爽朗:“大约我当时年纪还小,所以不大记得,不过既然是父母之命,我肯定是要听从的。” 第五章 婚约作数 曹秋柏腹诽道:你倒是想得美,还真想攀上宋家啊。 她早早便想好了,宋家位高权重,若是宋煜不愿信守承诺,许家也没办法,最多只能利用他们的愧疚之心塞个姑娘进宋家做妾。 只是这个妾的人选,她还在犹豫,一时间没想定是让紫竹生的许雨筠嫁过去还是让程昭嫁过去。 岂料,那位宋煜宋三公子拱手道:“说得是,父母既已立下约定,我们自然是要遵守的,我这次来绵州就是为了看望你,家兄养病会在这里住几年,等你及笄,我们就完婚。” 曹秋柏死死掐着自己的手心儿,生疼,可是这疼痛才让她清醒,意识到自己刚刚听见的话是真的。 宋煜居然要娶程昭为妻。 他们许家居然能攀上宋家这样的官宦人家,那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这样的变故,就连程昭也是万万没想到的,她嘴唇微张着,好一会儿都闭不上。 宋阑的折扇摇得更大力了,面上带了微微笑意,今天真是好一出戏,厅上母女两人各怀鬼胎,还真是有趣有趣。 曹秋柏更清醒一些,脸上挂着谄媚的笑意:“那,宋公子,今天就留下来用饭吧,我也好差人去叫家主回来,毕竟,这样的大事还是要做得周全一些。” 程昭虽然不知道这个宋煜打什么主意,不过光看曹秋柏一张脸笑得跟花儿似的,心情稍定,她在这个家里总算是能待得更安稳一些。 “宋少爷,你们肯定对绵州还不熟悉吧,要不我差源儿陪你们四处逛逛?”曹秋柏有了机会便开始给许承源创造机会,毕竟能结识这样的贵人。 宋阑一收折扇,拱手道:“我们会在此处住几年,不必劳烦了。我想煜儿跟程昭这么多年没见,肯定是有些生疏的,不如让她领着我们逛逛许家的园子吧。”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曹秋柏赶忙应下。 程昭领着他们出去,其实她也才来这里两天,一切都不熟悉,这两位又是贵客,她便只能领着两人去她的听竹院了。 路上宋煜跟她说话:“我听说你在乡下长大,是最近才回来的。” “是。” “乡土人情,风貌甚佳。” “宋少爷,你们来绵州几天了呀?” “昨晚刚到,简单收拾了一些就上门了,因为父亲说这是一桩很重要的事情,吩咐我必定办好。” “读书人家就是品质高洁,守诺守信。” 说话间,已经到了听竹院,程昭止住脚步,有点儿不好意思:“其实我也刚来绵州,昨天早上到的,府里太大了,我也不认得路,更不知道哪里的景观好,所以只能带你们来我这听竹院了。” “无妨。” 宋煜跟宋阑一道走了进去,听竹院简朴雅致,檐下挂了风铃,竹叶嫩绿清新,侧门不知是什么时候打开的,一眼可以望见汩汩流水,岸边垂柳轻晃,极清极雅。 宋煜很喜欢,忍不住称赞:“真是好地方。” 宋阑摇着折扇走了几步,出了侧门,看了下四周风物,他的衣袂在微风中翩跹,垂柳停驻在他肩头,周遭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了,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 小月从嬷嬷的房里出来,看到程昭便道:“小姐,嬷嬷醒了。” 程昭立刻进了嬷嬷的屋子,试过她额头的温度,又把过脉,确定她好了不少,这才放下心来,抱紧了她,在耳边低声道:“嬷嬷我知道错了,我听你的,我们以后待在府里,好好地活,行不行?” 钟嬷嬷还在病中,有些多愁善感,回抱紧她,哽咽道:“好。”只要甜甜能够打起精神,她生这一场病也算是值了! “对了,嬷嬷,今天来了两位宋家的公子,就在外头呢,我先去招待他们,一会儿再来看你。” 宋家?一听这个宋家,钟嬷嬷抓紧了她的手臂,格外紧张:“那宋家的人怎么说?是来退婚?” “不是,说是要信守诺言,等我及笄就完婚。” “太好了,太好了!”钟嬷嬷的心情大好,连带着面色都好看几分。 宋家两位少爷立在水边,观景入神,河岸对面是一家酒肆,再往远些,便有形形色色的商铺,还有挑着货物的卖货郎走街串巷,好不热闹。 “宋少爷!” 宋煜和宋阑同时回身,虽然先前已经见过,程昭还是被宋阑的容颜晃得反应慢了半拍,那样一张脸像是自带吸引力,视线陷进去就拔不出来。 “我这里也没什么好玩的,不如我们出去逛一逛吧?”程昭提议道。 其实 她是想出门去买些药材,今后这府里的日子难捱,她得多囤些东西,做好万全的准备。 “好啊。”宋煜答应下来。 宋阑不喜热闹,拱了拱手告辞,说完便往北走。 许家三面环水,只有南面有桥可通行,程昭小跑两步追过去:“哎,不是那边,走那边要绕上一大圈才能到南门桥。” 等她拐过个弯儿,只看到空空如也的河岸,哪里还有宋阑的人影子。 左边是高高的院墙,右边是五六米宽的河道,宋阑到底是怎么走的? 宋煜还在那边等候,程昭顾不得多想,折返回去,两人一道朝南走,沿着河岸经过十几株垂柳,面前便是一座石桥,跨过这座桥便出了许家的范围,守在桥上的家丁显然也知道这位是贵客,没有阻拦。 春日里莺啼鸟啭,蓬勃热闹。 宋煜领着她去了离许家最近的一条街,这条街原先叫做程家街,因为大半铺子都是程家产业,后来许志高卖掉了些旧的铺子,买进新的铺子,算起来还是占了一大半,可这条街的名字却是悄然改变了,叫许家街。 程昭一路上不看胭脂水粉,更不看金银首饰,直奔药铺。 接风宴那天,她给夏至下了哑药,算着日子,夏至大约很快会来求自己解毒,她购置了配解药的几味药,为了防止被人看出来,还特意添了几味不必要的,这么一通买下来,竟然需要二两银子。 程昭摸向腰间,这才发现空空如也,她早上换衣裳换得匆忙,钱袋子似乎随手放在梳妆台上了。 “宋少爷,麻烦借点钱呗。” 宋煜态度和善,把整个钱袋递给她:“你懂医?” 第六章 靠山 程昭笑着摇头:“嬷嬷身体有点老毛病,每次生病了都是用同一个方子,久而久之,我也就记住了。” “所以你亲自出来买药?” “在乡下可没有丫环伺候,抓药这种事我常做,习惯了。” 宋煜注意到,她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并不为在乡下的那段日子而感到自卑,反而会在提起时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和欢喜,这位三小姐倒是性子很好。 程昭付了钱,把药包提在手里,接下来便是吃吃逛逛,她全然没有大家闺秀的羞涩和拘谨,怂恿着宋煜尝了臭豆腐,臭得他面色青白,自己则在一边哈哈哈地大笑。 这一逛,便逛到了吃午饭的时间。 许府内新添了些灯笼,又买了不少盆栽装点,连丫环们的衣裳都换了新做的,一个个瞧着很是齐整干净,许府焕然一新。 看这阵仗,许志高是要好好招待他未来女婿了。 午饭准备得比程昭的接风宴还要隆重百倍,满桌的大鱼大肉,程昭只看了一眼都腻得心发慌。 注意到宋煜的神情也是如此,她有些愉悦。 因为有外男在,所以只有几位兄弟上了桌,其他几位姐妹今天都没上桌,被安排在各自院儿里吃午饭,程昭和宋煜早早定过娃娃亲的,同桌吃饭也不算失礼。 曹秋柏道:“来,两位少爷快请坐。” 许志高见程昭愣愣地站着,气不打一处来,又想到她是联系许家和宋家的纽带,把这口气压下去,装出一副温和的父亲模样:“来,阿昭,快坐下来。” 程昭依言坐下。 许承崇笑容满面道:“宋少爷,不知你家中行几?” 宋煜答道:“我家中行三。” 许承崇立刻拱手道:“原来是宋三哥,以后就这样唤你,以示亲近。” 倒是很会巴结人,刚见面就喊哥了,程昭心里冷笑,跟宋家的这门亲事是块肥肉,肯定有人觊觎,且走且看吧。 一顿饭吃饭,曹秋柏和许志高亲自送他出门。 等到人走远了才回身,许志高笑容不断:“瞧瞧,我们家跟京城的达官贵人有了交集,这可是莫大的机会啊,说不定我们能借此一跃成为皇商!” 程昭懒得听他在这儿痴人说梦,福了福就要回听竹院。 曹秋柏亲切地握住她的手,道:“阿昭,等下我再捡几个好的丫环给你送过去,下午我会叫裁缝去你院儿里给你量体裁衣,对了,以后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我提,我算是你的母亲,事事都要为你考虑周到的。” 丫环?绝不能像之前一样任由她塞人进来了,程昭很有主意:“夫人这样设身处地地为我想,阿昭真是感激,不如,把新来的都叫到面前,我自己挑。” “你年岁小,哪里会挑人,还是我帮你挑吧。” 程昭定定站着,不动也不反驳,只含笑看着曹秋柏,眼里透着坚定。 许志高正高兴着,见她们关系僵滞,教训曹秋柏:“她要什么就顺着她,不就是几个丫环嘛,有什么重要!” 得了一门姻缘,程昭正在风头上,这个时候最好还是不要与她为敌,曹秋柏叹气:“随我来吧。” 流珠院最为宽敞气派,院中两棵硕大银杏足有百年历史,一雌一雄,正值三月,银杏树萌动展叶,小扇子似的嫩绿叶片挂满枝头,别有意趣。 程昭听钟嬷嬷提过,母亲生前最爱的就是这两棵银杏树了,她禁不住多看了几眼,神情向往。 正在这时候,衣香领着十几个小丫头进来,在曹秋柏身侧站定,恭敬道:“夫人,这便是新来的一批人了,大都是八九岁的。” 程昭粗粗扫了一眼,个个面黄肌瘦的,低垂着头,怯怯的,她实在挑不出一个像样的人,索性问道:“是不是有个叫小杏的?” 最边上那个丫头抬起头来,怔怔的:“小姐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怎么知道的?回府当日,许雨锦嘲讽她跟小杏穿的衣裳一样,这句话她可印象深刻呢。 “夫人,就她吧。”程昭定了主意,小杏根基浅,可以慢慢培养。 “好。”端坐一边的曹秋柏喝了口水,神情有些淡淡,“你那边院子虽小,但一个人伺候你还是不够,再挑两个做些杂活之类吧。” 做杂活的,不必进她的屋子,程昭随手点了两个,领着三人回了听竹院。 小杏模样普通,脸木木的,看上去格外老实,程昭道:“以后,你就叫惊蛰。” “惊蛰?”小杏眼睛动了动,有些茫然。 “春雷初始,万物萌 动,是个好兆头。 钟嬷嬷睡着,程昭吩咐小月守着她,自己则窝在房间里做药。 正房三间屋子,一间厅堂待客,一间卧房休息,另一间书房被她改成了药方用来做药。 忙了一个下午,她做出了解药,装在瓷白的干净瓶子里,又用了蜡液封存,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持药性,防止发散。 这时候嬷嬷也醒了,已经能下床,被小月扶着过来。 “甜甜,那宋公子怎么样?” “他挺好的。”程昭回答。 初初看来,这位宋煜倒还算是人品尚可,不嫌弃她在乡下住了多年,也不曾嫌弃她的衣着打扮,对她始终耐心而有礼。 “那就好,那就好。”钟嬷嬷稍稍放心,“我也听说了,宋家现在是官宦人家,你若是能嫁过去,嬷嬷这辈子也算是能放心了。” “只是,我怎么会和宋家有娃娃亲呢?因为母亲跟宋家人是旧相识吗?” “宋家当时不过是一个破落秀才,家里只有两亩薄田,上有两老下有两小,跟我们结亲算是高攀,也是你母亲心肠好,答应给小儿子和你定下娃娃亲,又给了他们不少钱,不然,宋家哪能活到现在。” “等等。”程昭似乎抓到了什么重点,“跟我定娃娃亲的是小儿子,那应该是行几?” “行二啊,他只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可不就是行二吗?”钟嬷嬷暗笑她傻,“怎么这么大的姑娘了,连这事都闹不清楚?” “宋煜是行三。”程昭落下一句话,声线有些飘乎。 宋阑是行二,那么宋家还有个大哥,所以跟她定亲的,究竟是谁? 钟嬷嬷今天上午隔着窗子看过了:“不会错啊,跟你定亲的是宋煜,今年十六,年岁还有名字都是对得上的啊。” “那就是宋家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孩子,大约跟我们家的情况一样,有什么外室吧。”程昭不去琢磨这些事情,反正她只打算借着娃娃亲让自己日子过得舒坦点儿,至于嫁给宋煜,她没想过。 第七章 我不识字 一连几天,每天都有新衣裳新首饰送进听竹院。 寒露将情况如实禀报:“今天,五小姐又去她那儿了,说说笑笑好不亲热,三小姐头上新戴了累金丝的发钗,似乎是如意阁的手艺。” 如意阁的首饰样样精致,价值高昂,许雨筠这么几年也只有四五件首饰出自如意阁,可程昭这段时间,前前后后戴过十几样如意阁的首饰,衣裙也件件不凡,甚至有了一件难求的洒金流云百蝶裙,这日子过得比她还要好上不少。 许雨筠捏紧了帕子,绞了又绞,最后抬手掀翻了整张小几,碎瓷乱盏落了一地,其中夹杂着她不甘的呼喊:“她凭什么那么得意!” 紫竹绕过碎瓷片,紧挨着她坐下,揉揉她的手,心疼道:“何苦呢,这样糟践自己的手,你不疼我都心疼呢。” “凭什么她能嫁给侍郎府公子,我只能嫁给王子安?”许雨筠忿忿不平,她今年十四了,明年就及笄了,不少人都有意结亲,紫竹挑挑选选,有意劝她嫁到盐商王家,王家有钱,但只是商贾。 “哎哟,我的心肝宝贝啊,你若是不想嫁王家,我们可以再挑,再选,总能找到合心意的。” “再挑再选?我们去哪儿找到另一个宋家?那可是侍郎府,高门大户!” 紫竹也明白女儿心里在想什么,她是想取代程昭,跟宋家结亲。 紫竹苦口婆心:“筠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为娘也想啊,可这事太难了。” “难吗?他既然能接受商贾之女,那为什么不能是我呢?”许雨筠心中的渴望愈发浓烈,“母亲,你太优柔寡断了,若是你当年再早一些,说不定如今这许家的女主人就不是曹秋柏,而是你了!” 紫竹咬紧了唇,这件事让她懊悔一生。 当年程素素已死,程家后继无人,全数家业都落到了许志高手里,紫竹本以为自己的好日子到了,要做正室了,可谁想到,许志高以事务繁忙为理由拖了一年,一直拖到和曹秋柏大婚。 曹秋柏是有手段的,将紫竹死死按住不说,婚后还接连生了两个龙凤胎,哄着许志高以为这是祥瑞之照,牢牢将人把在手心里。 每当想起这事,紫竹咬碎了一口银牙,若是她当时再坚定一些,再多多争取一些,如今的情况会不会大不一样? “好!我们争!”紫竹下定了决心,“当年我不争,所以没个好结果,如今筠儿你想要,我帮你!” “那我们这样。”许雨筠靠在母亲耳边说了好一会儿话。 春意渐浓,许家包了艘画舫,几位公子小姐一道上了船,说是要赏仲春江景。 许雨菀待她亲亲热热:“三姐姐,绵州江景值得一看,你可不能再推拒了。” “是啊,三妹妹,”许承崇也开口道,“等下路过云岭山脉,远远可见山花烂漫,风景别致,你可一定得赏脸啊。” 程昭被推搡着请了上去,画舫停了许久,似乎是在等人,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宋家的两位公子才姗姗来迟。 宋煜精神奕奕,长腿一跨,利落地上了画舫,冲着人群里的程昭一笑:“三小姐,近来可好?” “多谢宋三少,我很好。”程昭笑着回答。 而后面的宋阑则不然,他走得慢慢悠悠旁若无人,上画舫的时候也有些费劲,被宋煜扶了一把才上来。 程昭多看了他两眼,他似乎很爱单纯的色彩,上一次是白,这一次是黑,一身玄裳,腰身劲瘦,愈发衬得皮肤白皙似雪,左手执黑扇,依旧是怕冷,扇子不停。 似乎是气质的原因,他的瞳色有些淡,淡似清透琥珀,同这漫天微雨混在一处,显出几分神秘。 许雨筠贴心道:“下小雨了,我们快进里面躲躲吧。”她巧笑倩兮,宛如荷塘清风。 众人进了画舫,朝窗外看去,日头正好,雨丝细小,这便是难得的太阳雨了。 许承崇道:“此情此景,诗情画意,不如我们来作诗吧?” “好啊好啊!”许雨筠格外捧场,细致的眉眼落在宋煜身上,带了两分羞涩,朱唇微动,“那,不如宋煜哥哥先来吧。” 宋煜大方应下。 程昭对诗文不大通,若是背一两首还可以,作诗是万万不行的,她索性撑着脸看向窗外,远山迷蒙,似披了轻纱,隐约可见半山桃花,一片粉嫩。 宋阑则站在门口,望着雨幕,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姐姐,到你了!”许雨菀唤她。 程昭回神,一众人正盯着她看,神情各异,有的满怀期待,有人等着看她笑话,尤其是许雨锦,她最不喜欢程昭 ,从看第一眼就讨厌程昭。 大约是她沉默得有点儿久,许雨锦叉着腰嘲讽道:“三姐姐,你不会是连我都比不过吧?” “嗯——”程昭犹豫了一下,笑道,“这么说吧,我不识字儿。” “哼!土包子!连我的丫环都不如。”许雨锦抓住了机会使劲儿贬低程昭。 宋煜脸色变了变,出身低贱或许不算什么,可是若是大字都不识一个,那以后如何相夫教子,执掌中馈,看来以后还得抽空教教她了。 宋阑倚着房门,瞥见她几近透明的手指慢慢悠悠地敲着扶手,从中嗅到了一丝狡猾。 “这也没关系,”许雨菀为她解围,“那我们换个人吧,下一个,下一个是谁呢?” “下一个是宋阑哥哥!”提起宋阑的名字,许雨锦的语气好了不少,小跑着到宋阑身边,握着他的手臂,“宋阑哥哥,该你作诗了!” 在宋阑面前,她终于有了九岁女孩该有的模样,天真可爱又隐隐带着少女娇憨。 宋阑垂下眼看她,神情很松弛,嘴角勾了勾,似是笑了,又似乎是没笑。 衣角被风扬起,他的衣裳浓黑似墨。 程昭只觉得他邪气四溢,正想移开目光,却听见他说了句话。 “我也不识字儿呢。”一句话,带着漫不经心的嘲弄,又有些冰凉,总之,是将阴阳怪气这个词诠释到了极致。 许雨锦怔住,定定地看着他,声线发抖:“宋阑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大约,因为我是土包子,连你的丫环也不如吧。” 这句话嗖嗖地冒着冷气儿,许雨锦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握着他的手触电般抽回,往后退了两步,眼眶红红的。 从小受到全家宠爱的许雨锦头一次碰了壁,宋阑不给她一点儿好脸色看。 第八章 落水 在场的人都被宋阑的反应镇住了,他们心里隐隐留下一个印象,宋阑不好惹。 故而许雨锦受了委屈,一时间竟然没人敢为她说话,还是许雨菀上前两步,将她护在怀里,道:“宋阑少爷,我妹妹她年纪小,还不太懂事,我代她向您赔不是。” 有人护着,许雨锦更加委屈,哭声响亮震天。 宋阑看着自己的手臂处,露出嫌弃。 那里被许雨锦抓过,有点脏。 宋煜见自家哥哥脾气发得差不多了,这才快步上前,安抚许雨菀:“不妨事不妨事,许五小姐快带着令妹坐吧。” 说完这些,宋煜从怀里掏了掏,打算掏出手帕来给他擦擦,这才发现手帕没了,一时间有些尴尬,跟宋阑告饶:“哥,要不,你忍忍?” 宋阑斜睨他一眼:“宋煜,要不,你下去游两圈?” “错了错了,你稍等。” 宋煜看了一圈儿,最后目光锁定在程昭身上,自家二哥是个很讨厌香粉味儿的主儿,这整座画舫上,唯一有手帕又没香粉味儿的,只有程昭。 “借你的帕子一用。” 程昭蹙眉:“这不合适吧?” “急用,性命之忧的大事!算是我向你买了手帕,正当用途,用后即毁,绝不影响你的名声,行不行?” 难道是宋阑哪里受伤了?或者是旧伤崩开了? 程昭是医者,听到这句话,立刻拿出帕子递给他,神情凝重地叮嘱:“记得包扎严实,治伤我也会一些,若是有需要,我可以帮忙。” 宋煜接过帕子,给自家二哥擦了擦手臂处的衣裳,想了想,还回去也不大妥当,索性往外一丢。 程昭注意着那边的情况,看到她的手帕居然用来擦灰,脸抽了抽。 突然起了阵风,那风把帕子吹了回来,眼看就要扑在宋阑脸上,他抬手拿扇子一挡,等风停了,再用右手把帕子揭下来,看宋煜的眼神很危险。 宋煜慌慌张张:“哥,我错了。” 宋阑提着宋煜去了画舫外面。 程昭转头,看见家里一群兄弟姐妹围着许雨锦,耐心地哄着,许雨锦哭声太大,倒是掩盖了她和宋煜说话的声音,没人注意到他们之间的这个插曲。 微雨停住,风卷进来一些花瓣,散漫地落进屋内,骄阳照耀下,描了红漆的画舫熠熠生辉。 从侧舷窗望出去,便是云岭山了,漫天遍野皆是粉嫩桃花,似云雾似烟霞,程昭听到画舫外面传来动静,按照宋阑那个柔弱无骨劲儿,大约不会亲自揍人,用一些不必亲自动手的方法可能性更大些。 比如,用毒用药。 许雨锦终于好了些,许雨筠回过神来:“哎,宋煜哥哥呢?” 这话问的自然是程昭了,可程昭一个劲儿看着窗外远山,慢悠悠地喝茶,显然是把她当成空气了。 许雨筠站在她面前,按住她喝茶的手,没好气儿道:“我问你呢?宋煜哥哥呢?” 程昭转头,脸上带着敷衍的笑:“我没注意,你要是那么关心他,就自己去找找啊。” “你说什么呢,”许雨筠羞涩又恼火,“谁关心他了?” 还真是不打自招,程昭冷笑,许雨筠从一上船开始便特意讨好卖乖,做出一副温良恭谨的模样,但凡有眼睛的,都看得出她存了什么心思。 程昭眨眨眼,装出一副茫然未觉的样子:“大家相识一场,互相关心不是很正常吗?” “你!”许雨筠气得失语,怪她也不是,不怪她也不是,索性一甩袖子出了画舫去找宋煜。 只等了片刻,外面传来“咚”的一声闷响,随后便是宋煜的呼喊:“二小姐昏倒了!” 许承崇最先冲出去,自家妹妹果然倒在地上,额角发青,他上前把人拉起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突然昏倒?” “我和二哥原本在外面谈事情,二小姐突然冲出来,这时候画舫一个颠簸,她就撞上了墙壁昏了过去。” 许雨筠的额角发青,再加上刚刚那一声闷响,这话倒也挑不出破绽。 两个丫环帮着忙,把许雨筠送到房里休息。 许承崇坐在她床前,试了试鼻息,又看了看手上没什么伤痕,料想那宋煜说的话应该是真的,雨筠是不小心撞到了墙壁,这才一下子昏了过去。 他犹豫了片刻,道:“筠儿,既然你昏倒了,那今天的计划就得全权靠我了。” 说完这话,许承崇悄声叮嘱了玄参好几句,这才出了房间。 程昭正在船 沿看风景,日光洒落,她周身多了层淡淡的晕泽,洒金的流云百蝶裙耀眼夺目,腰间丝带随风而舞,有种飘飘欲仙之感,比往日还要美上十分。 玄参会些功夫,轻手轻脚地靠近,把她推了下去。 扑通—— 落水的声音格外响亮,程昭在水面起起伏伏地挣扎,喊道:“救命啊,救命啊。” 许承崇最先发现:“三妹妹落水了!” 他这一喊,一船的人都惊动了,凑到船沿边上看。 宋煜很紧张,立刻就要往下跳,宋阑一收折扇,手横在他身前,声线冷清:“你不会水。” “那也得救!不然我们怎么交待!”宋煜坚持还要往下跳。 宋阑叹气一声,收了折扇丢给宋煜:“等着!”话音刚落,他一跃而下。 这时候程昭已经懒得再扑腾了,往水底沉了沉,开始朝岸边游,她可是在乡下长大的,下水捉鱼摸虾,什么都会,之前不过是为了藏拙,没想到还派上了用场。 而宋阑的状况就没那么好了,他本就体弱,一下子落尽冰凉的江水里,浑身的皮肉都在叫嚣着,身体刺痛,手臂刺痛,全身灼热,冷与热的碰撞让他难受至极。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竭力撑着,想要找到程昭,可根本没有程昭的影子。 “程昭!”他低喊了一声。 正在往岸边游的程昭听见了这一句,回头看了看,只看到一块漆黑的大石,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折返着游回去,大石之后,一身玄裳的男人正在痛苦挣扎,是宋阑。 真是麻烦! 程昭带着他,艰难地往岸边游。 他水性还算不错,撑到了上岸才昏过去,倒是没喝进几口水,程昭帮他把脉,发觉他浑身都处于一种冰火交替的状况,脉象紊乱难行。 这病,似乎很复杂啊。 第九章 救宋阑 算了,解决一样是一样,附近没有人家,程昭生了火,把他推到火边,先把衣服给烤干。 难得这样近距离地观察他,宋阑跟宋煜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宋煜的五官偏大,显得开朗,而宋阑的五官则是偏精致,肤色更是白得不同寻常,衬得他文弱而俊秀。 奈何他身上有一种冷厉的气质,将这份文弱被减淡,只剩下神秘。 身子渐渐回暖,宋阑醒了过来,入眼便是程昭,她浑身都湿漉漉的,衣裳紧贴着瘦削的身躯,手里举着两根树枝,将他的外裳架在火上烤。 露出一截雪白细嫩的手腕,明晃晃的白,是那种健康的,透着光泽的亮白。 “咳。”他轻咳一声。 程昭回头,墨发铺在身后,眼睛很亮,带了喜悦:“你醒了?” 她的笑明晃晃的,仿佛觉得自己醒过来是件值得开心的事情,他心情稍好,淡淡道:“嗯。” 程昭把衣裳递给他:“那你自己来烤衣服吧,等干了就换上,你的病有点严重,还是早点找个大夫看看吧。” 宋阑没接,他柔弱无力,掀了掀眼皮:“找了,但没人治得好。” 也对,宋家有钱有势,怎么可能请不起个大夫,程昭有点同情他,一身的病肯定很煎熬,又有点儿感激他,船上那么多人,只有他下来救自己了。 “多谢你下来救我。”虽然结果是程昭救他。 宋阑半撑着身子侧躺着,脸不红心不跳:“不必客气,你欠我个人情,以后记得还。” “嗯?”程昭差点儿都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她瞪圆了眼,难以置信似的,“你说,我欠你个人情?” “是你亲口说谢谢我啊。”宋阑倒是一副无辜模样了。 程昭认真地盯着他看:“宋阑,你记住,今天是我救了你,如果没有我,你早被淹死了。” 衣裳已经烤得半干,程昭把衣裳搭在他身上,起身便走,她得尽快回去。 转了一圈儿,摸清了这里的位置,这里位于云岭山下,江水在此处分流,正好隔出这样一个小岛,一边是茫茫江水,另一边则是十几米宽的河道。 过了河道是云岭山,离绵州还有不短的距离。 程昭有点着凉,若是再下水游过河道,只怕很快就会浑身发热,甚至昏厥,有没有命走到绵州还难说得很,倒不如跟宋阑一起,总算有个照应。 思虑半晌,程昭返回原地,看着那个坐在地上安稳如山的人,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知道这里没路啊?” 宋阑淡笑,嘴角带着戏谑:“嗯?我不知道啊?” 他这个反应分明就是知道! 程昭觉得气恼,刚刚一直忙着照顾宋阑,以至于她现在浑身上下还是湿的,而宋阑明知没路,还任由她无头苍蝇似的乱撞,简直过分! 她坐在火堆边生闷气,脸庞被温黄色的火焰映得明亮,即便是生着气也是神采飞扬的。 如今,竟是只能等宋煜他们找到这里,乘船回绵州了。 洒金的衣裙虽然湿透,仍旧是金闪闪的,宋阑离得近,差点被晃花了眼:“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穿了一身金子在身上呢?” 这个人是不损人会死吗? 程昭巧笑嫣然:“说起来,我还以为你穿了一身焦炭在身上呢?” 还是头一次有人敢这么反驳他,宋阑的脸色阴沉,想了想毕竟今天是她救了自己,也就忍下了,他端坐着,闭目休息。 墨泉找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他是见到火堆才派人停靠的。 画舫停在一边,墨泉等人手执火把走过来,看到自家主子端坐着,看上去甚好,哗啦啦一堆人半跪下:“主子,终于找到您了,幸好您安然无恙,不然我们真的是万死难辞其咎。” 程昭正拿手支着下巴打瞌睡,被这呼啦啦的声音吵醒,睁眼看到面前一队十几人跪在宋阑身前,岸边还有一辆画舫,噌地站起来:“宋二少,搭个船,送我回去呗。” 宋阑这才悠悠地睁开眼。 昏暗里,看不清他的神色,程昭只听见他闷闷地“嗯”了一声,勉为其难,大发慈悲。 墨泉护送着两人上了画舫,程昭找了把梳子,将头发梳得整齐,又将衣裳理得干净,这才出了船舱,回去之后肯定有人会拿落水这事来做文章,她站在船头思索,等下该怎么化解。 夜晚的风有些凉润,携着花香,沁人心脾。 她想了好半天,只能由宋阑来说,最好是大家都知道她是宋阑的救命恩人,这样也没人会难为她。 “宋阑。”她一边敲着宋阑的房门一边叫他。 一门之隔,里面的人正在屏风后泡澡,他泡的是冰水澡,水里加了药草和冰块,这样药性才能慢慢渗透进他的体内,和燥热相抵。 墨泉在门内,抽出了剑,只要她一进来,这一剑就要砍上去。 程昭道:“不开门我就进去了哦?” “墨泉,你从窗子翻出去。” “主子,您的病不能让人知道!” “出去!” 墨泉无奈,只能往后退了几步,一跃便从房间后窗翻了出去,身手矫健无比。 与此同时,房间门被程昭推开,她四下里张望,低声念叨:“刚刚明明听见有说话声,人呢?” 四季花鸟苏绣屏风之后传来宋阑冷冷清清的声线:“什么事?” “哦,是这样,我今天落水了,回去家里人肯定会责怪一番,我既然救了你,你也该回报回报我,这样吧,你把话照实说,然后这事就算了结,行不行?” “不行。” “为什么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你该出去了。” “宋阑!你怎么这样?”程昭往前走了几步,绕过屏风,看到他赤裸着上半身正在泡澡,水面上浮着药包和冰块,他的脸色冻得发白。 “你在干什么?”她问道,说着便上了手,把里面的冰块捞出来,“你落水之后有点着凉,病还没好就敢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 “住手!”宋阑紧紧捏住她的手腕,“现在,出去。” “不能!你现在真的不能泡冷水澡!风寒加剧,再加上你的旧病,会让身体彻底垮掉!”她很紧张,宋阑的情况很严重,若是继续泡下去,等不及上岸,他就会昏厥。 第十章 为宋阑治病 哗啦啦的水声伴随着冰块坠地粉碎的闷响,屋内无比嘈杂,墨泉在窗外听着,眼见着程昭阻止主子泡澡,要坏了事。 他忍不住翻进去,紧紧掐着程昭的脖子:“出去,你再打扰我家主子,我会把你当成刺客,毫不留情地杀掉!” 嗓子眼被人扼住的感觉很难受,她只能胡乱点头。 墨泉提着她,把她丢出了房间,紧紧关上门。 “主子,我把她丢出去了,你继续泡,我守着你。” 墨泉自觉自己做得很好,可是他迟迟没等到主子的回音,往日里主子就算是不想搭理他也会丢出一句“滚吧。” 他绕到屏风之后一看,主子双目紧闭,坐得并不端正,头仰靠在木桶边沿,整个身体正在慢慢往下滑,看样子竟像是失去了意识。 “主子!主子!”墨泉慌了,主子是头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从前泡冷药浴,他足足能坚持两个时辰,而今天,似乎只撑了一炷香不到。 顾不得那些,墨泉把宋阑捞出来,擦干身子放在床上。 画舫上没有大夫,墨泉急得团团转但是没有丝毫办法,主子浑身冰凉,完全不像是往日一般灼热,就连呼吸都弱了不少。 这时候,房门被敲响,是程昭,她一直在门外,听到墨泉着急的呼喊才敢敲门:“出什么事了?他是不是昏厥了?” 墨泉质问她:“你对他做了什么,他怎么会这样?” 程昭眼神锋利,她的话一针见血:“我什么都没做,是你给他泡了冷药浴,让他寒气入体全身冰凉。” 墨泉有些颓然,是他害了主子吗? “或许,我可以试一试。” “你,你怎么试?”墨泉不信任她。 “我三岁学医,至今已经有十年,信不信我,要不要我救他,这个决定你来做。”程昭目光灼灼,她看向床上的那人,肌骨清瘦,玉雪冰肤,病容深深。 墨泉犹豫了片刻,拔剑凶狠狠道:“你若是治不好他,我要你命!” 这便是答应了,程昭为他把脉,脉象更乱了一些,得一点一点来,他落水着凉,身体没好透就泡了冰水澡,先治风寒。 “画舫上可有药材?” “没有。”墨泉无奈摇头,画舫上什么都没有,才是最让人绝望的。 她自袖口里掏出药瓶,那是为夏至配置的哑药解药,里面有辛温解表的生姜和罗勒,这两味药的剂量不小,程昭犹豫了一下,拿出一颗喂给他。 “那是什么?”墨泉捉住她的手,格外怀疑,怎么她身上就刚好有药? “我若是想害他,任由他自生自灭就好了,何必在水下救他,又何必现在冒着被你一剑砍死的危险治他?”程昭觉得墨泉有点傻。 墨泉深觉有理,只能收回手,抱臂站在一边,心里不断祈祷着主子可以平安无事。 没有药,也没有针,她只能靠推拿,按揉风池与大椎两个穴位可以解表散寒,按揉肺俞与中府可以宣肺解表,按揉合谷c曲池两大穴位,可以疏风清热c舒筋活络。 这么一大通做下来,她出了一身的汗,手也酸得发麻。 宋阑倒是醒了,他懒懒地睁开眼,长而浓密的睫毛散开,用打量的目光看着面前的程昭,这目光有些露骨,像是穿过她的伪装直窥内心。 程昭垂头帮他把脉,叮嘱道:“这两天先别泡冷水了,等风寒彻底好了再泡,不然真的会死的。” “死了也没什么。”他说得轻描淡写。 “凭什么死了也没什么?”程昭站起身,一双眼亮晶晶的,“你可欠我两条命,你要是死了,我找谁去要?难道要我去宋家要黄金万两吗?” 墨泉低声道:“市侩。” 宋阑却是低低笑了,苍白的唇勾出弧度,他的命居然值黄金万两。 “好了,你该休息了,看你病得这样重,本小姐大发慈悲,也不让你帮忙了,许家的事儿我自己解决!”她擦擦手出了屋子,背影潇洒无比。 画舫到达绵州靠岸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家家都点了灯火,星星点点,似夜幕星流。 墨泉安排了马车送程昭回去。 许家的人难眠,不少人都等在正厅,许雨筠这时候已经醒了,她站在父亲身侧,低声安抚道:“父亲,别担心了,宋二公子当时跳下去救三妹妹,相信应该没事。” 提起这事,许志高就无比恼火,女子落了水,再被其他男人相救,还有什么清白可言? 万一那位宋阑公子不愿负责任,程昭只有一死了之! 许雨筠不是在安抚,是在点火。 许雨菀端了杯茶过去,清甜的茶香味儿里夹杂着醒神的薄荷,她轻轻柔柔道:“父亲,现在还不清楚情况,我们且耐心等待吧。” 茶香袅袅,菀儿笑得温柔和顺,许志高心情稍好。 刘三匆匆进来通报:“老爷,三小姐回来了。” “还不快叫那孽障进来!” 程昭跟着刘三,缓缓走进来,她的头发整齐,衣裙也洁净,简直看不出落水的痕迹了,在许志高面前站定,神色沉稳平静,福了福:“见过父亲。” “还不快跪下!” 程昭昂首道:“为何要跪?” 许志高心中烦闷,话语分外严厉:“你落水,又被外男所救,没了清白,还剩下什么?趁早扯一根白绫上吊死了算了!” 程昭继续道:“父亲,只要家里人不声张,我的清白就还在。” 许雨筠拿帕子捂着嘴掩笑,道:“三妹妹,你这是什么话,救你的可是宋二公子,你真以为这事能瞒过宋家?须知,掩耳盗铃是蠢人才会做的事。” “父亲,”程昭刚想解释,便被人打断。 许雨锦下午所受的委屈全部冲着程昭撒了出来,她最受许志高宠爱,扑到许志高怀里,道:“爹爹,有人大字不识一个!居然还说出这样愚蠢至极的话来!” “哦?”许志高将小女儿抱在怀里,“是谁啊?” “可不就是站在这儿的程昭吗?姓程不姓许,根本就不是我们许家人!赶她走!”许雨锦口无遮拦。 曹秋柏赶紧喝止她:“锦儿,你闭嘴!”面带紧张之色,向许志高解释,“家主,锦儿她年纪小,说错了话,你别生气。” “锦儿没说错。”许志高的声音响亮,“程昭是个地地道道的村姑,烂泥扶不上墙。” 华服的衣袖之下,程昭攥紧了拳头,她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唇,好啊,真是很好的一家人。 她确实不姓许,她永远姓程,而且势必会把程家的一切全部夺回来! 第十一章 大获全胜 墨泉就是在此刻进来的,对着许志高拱手道:“想必这一位就是许家的家主了吧?” 许家的人都没见过墨泉,许志高见他一身劲装,衣料不俗,腰间佩剑用的是银鞘,做工细致精巧,想来身份应该不一般,他犹豫着道:“你是?” 墨泉不卑不亢,沉声道:“我是宋二公子的手下,专程过来感谢三小姐的。” “感谢?”许志高糊涂了,“今天是二公子下去救了小女,本该是我们感谢宋家的,奈何这逆女性子桀骜,不听教训,实在是无礼得很。” 墨泉看了眼程昭,她孤零零地站着,背影清瘦,脸色沉静无波,其他人则各自坐着,投来的目光各异,有的看热闹,有的则是捂嘴轻笑,总之,没有半点关切心疼。 这样的情形,不像是一家子,倒像是县令升堂审犯人。 他突然有点同情程昭了,死里逃生,回家之后接受的是众人的责怪,换了谁能高兴得起来。 “是这样,我们家二公子下水之后,突发旧疾,只能自保上岸,随后便昏了过去,三小姐是自己游上了岸,顺便救了我们家二公子,这才能等到我们,捡回一条命。” 这话里的意思极为明显,程昭清白还在,甚至救了宋二公子,对宋家有大恩! 许志高的脸色僵住,他刚刚把话说得那样难听,不知程昭心里会怎么想他,会不会怨恨上他。 情况突变,许雨筠也是没想到的,看向自家哥哥,低声问:“哥哥,你不是说她不会水吗?” 许承崇也傻了,程昭根本不会水,落水之后她还扑腾了好一会儿一直喊救命呢,他知道了,一定是宋家,宋家为了保护她,编了这一套说辞出来。 许雨筠扯着许承崇的袖子低声恳求:“哥哥,想想办法呀。” 许承崇禁不住妹妹的恳求,开口道:“不对呀?三妹妹她不会水呀?” 没人搭理他,许志高更是瞪了他一眼,暗骂蠢货,无论程昭会不会水,宋家说这番话,摆明了是要护着程昭,许承崇还开口戳穿,真是蠢笨如猪。 “哦,原来是这样啊,”曹秋柏更能稳得住局面,站起来亲切地拉住程昭的手,“瞧这孩子,明明做了这么大的好事,回来之后什么都不说,吓得我们好一阵担心。” “是啊,三姐姐,还好你没事。”许雨菀笑呵呵道。 许志高则笑得开怀:“回去告诉二公子,他过奖了,救人是应该的。” 墨泉应下,转身离开。 不过片刻的功夫,情况大不一样,面对程昭,许志高有点尴尬,想安抚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 程昭定定地看着许承崇:“大哥哥原来以为我不会水啊?那怎么执意请我上画舫,我入水之后,大哥哥也没下来救我,这时候想起说风凉话了?”她的目光犀利,似要将许承崇直接穿透。 许承崇一阵心虚,本想拿话反驳她,看到父亲母亲都站在她那边,只好作罢,委屈道:“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三妹妹气不过刚刚的事,所以拿我作伐吗?” 好一招祸水东引。 许志高清清嗓子,抚了抚胡须,威严道:“阿昭,你不会怪父亲吧?” 程昭福了福道:“自然不会,父亲,您今日是被奸人蒙蔽,这才先入为主有了坏印象,阿昭不怪你,只是下一次,希望父亲多信一信我,不要听信谗言,不然,女儿也是会伤心的。” 被奸人蒙蔽,许志高这么一想,还真的是,许雨筠在他耳边口口声声说着是宋二少救了程昭,说得那样笃定,这才导致他误会了程昭。 想到此处,他狠狠瞪了眼许雨筠:“还不快回房待着,这几天别出门了!” 许雨筠哭哭啼啼地回房了。 程昭见事情差不多,福了福便要告退,走了两步又返身:“对了,大哥哥,我刚刚似乎听到你说什么会水不会水,这么说吧,我从小在乡下长大,那里的乡亲们都知道,我水性好得很。” 许承崇面色僵住。 许志高想的则是,程昭真的会水,那她确确实实救了宋二公子,两家之间的关系岂不是更加牢固可靠?这么看来,程昭还真是许家的贵人啊。 回了听竹院,钟嬷嬷正在院门口张望,见了她便跑几步到跟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一遍:“甜甜,我听府里人说,你落水了,没事儿吧?” “能有什么事儿?我的水性您知道的呀,十里八村都没人比得过我!”她搀着钟嬷嬷撒娇,往院子里去。 隔天一早,惊蛰去端了早饭过来,足足有十几样,海参粥c鱼片粥c鲜馄饨c云吞面,再配上十几样 小菜,足足摆满了一桌子。 程昭梳妆完毕,看见这排场,不禁感叹了一句:“府里这帮人还真是趋炎附势的典范啊。” 饶是钟嬷嬷见多识广,也被这丰盛的早饭惊到了:“甜甜,你老实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了?昨天正厅出什么事了?” 这事儿是瞒不住的,程昭一边吃饭一边跟嬷嬷说了。 钟嬷嬷听完,眉头紧锁:“这事儿只怕是有心之人的算计,你得小心。” 程昭当然知道,有人推她入水,整个家里,问过她水性如何的只有许承崇,这事八成是清筠院那边搞的鬼了。 这一推之仇,她迟早得还回来! 吃过早饭,程昭照旧制药,她这一次要做的是治风寒的药丸,做完之后就给宋阑送去,算是感谢他差墨泉来帮她解围,那个人嘴硬心软,总算还有点良心。 做到一半,小荷来通报:“小姐,五小姐和七小姐过来看你了。” “惊蛰,请她们在院子里稍坐。”程昭停下手里的活,匆匆忙忙洗了手,对镜整理一番,又洒了香粉掩盖药味,这才出了屋子。 许雨菀是陪着许雨锦过来道歉的,这是曹秋柏的吩咐,许雨锦不情不愿道:“母亲让我来向你赔不是,希望你别把昨天的事放在心上。” 程昭端着茶杯,慢悠悠地喝着,没回应她。 许雨锦站直了身子,怒视她:“程昭,你别蹬鼻子上脸!” “锦儿!”许雨菀难得恼火,“你再这样,以后看谁还要理你!” 许雨锦咬唇,又说了一遍:“三姐姐,我来向你赔不是,希望你别把昨天的事放在心上,妹妹知道错了。”这一次,总算是有了两分诚恳。 程昭一杯茶喝完,道:“嗯。”她的神情很淡,仿佛是听到了猫儿狗儿的一声低吠,连句客气话都懒得回。 第十二章 收服夏至 许雨锦纡尊降贵跟她赔不是,得了这样的反应,她气不过,拿手指着程昭:“你!” 不过她这话并未来得及说完便被许雨菀拦住:“白露,送锦儿回去。” 白露算是丫环里头颇为出众的一个,心有成算c识大体,曹秋柏把白露放在许雨锦身边时时照顾提点,很是良苦用心了。 许雨锦虽然被逼着道了歉,眼底的厌恶之意却丝毫没有减少。 以后还得提防着她。 听竹院总算安宁下来,两人悠悠闲闲喝了一盏茶,许雨菀凑得近了些,道:“三姐姐,其实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五天之后就是花朝节了,到时候郊外举办雅宴,母亲给两位宋公子送了帖子,他们应当会去。” 程昭轻轻点头。 许雨菀见她神色平淡,顿了顿又道:“王公子也会去,到时候我们得躲远一些。” “什么王公子?” “就是盐商王家的王子安公子啊。” 程昭默然,她可没听过这么一号人物。 “紫竹姨娘似乎有意让二姐姐跟这位王公子结亲,可是这位王公子在外面的名声似乎不太好,我们最好还是不要碰上他。” 程昭这才听懂了许雨菀的话中之意,大约这位王公子是个混球儿,谁碰上谁倒霉。 这种倒霉的事儿还是留着许雨筠独自消受吧。 这一次提点来得很及时很重要,程昭难得握着许雨菀的手,笑着道:“那是自然,既然是花朝节,定然有很多人,我们打扮得低调一些,安心游玩就是。” 绵州风俗,每当花朝节,郊外会举办雅宴,由绵州商会出钱,许家是绵州首富,出的是大头,许家的姑娘自然是这雅宴上的焦点。 送走了五妹妹和七妹妹,程昭继续回房做药。 听竹院紧挨着后花园子,桃树芬芳,花瓣铺地,所以即便听竹院没有桃花,也随处可见遍地花瓣,惊蛰按照程昭的吩咐,找人在阴凉处扎了个秋千,又搬了桌椅过去,四周都布了透气的白色幔帐,算是辟出一方小小的乐土。 夏至是午后偷偷过来的,这几天她扫院子c洗衣裳,各种下贱的粗活儿都干过了,奈何她口不能言,每每被人出言羞辱都没办法反击,又憋又气,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没以往那样浑圆水灵了。 程昭正在收拾药房,便听到院子里传来小荷的声音:“说了不能进,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固执?” 她开窗一看,被小荷拦住的可不正是个熟人,夏至么。 小荷这丫头虽然瘦,但是有一把子力气,院子里不少重活都由她来做了,守院子也是尽心尽力的,程昭觉得她还不错,培养培养或许可用。 这么想着,程昭出了屋子,夏至一见她,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不住地磕头。 等到程昭靠近,夏至的头已经磕破了皮,可见她还算是有诚心。 “小荷,你去院门口守着,不能让任何人进来。” 程昭在院中秋千上坐下,身体随之晃晃悠悠,分外悠闲:“夏至啊夏至,你来我这儿做什么?” 夏至指指自己的嘴,又磕了好几个头。 程昭眨眨眼,疑惑道:“你是想让我帮你请个大夫治嗓子吗?” 夏至一阵点头,眼里含着殷切的期待,眼眶隐隐有泪,可见她这段日子是过得很苦。 “我也不是你什么正经主子,满打满算你跟了我不过一天,为你花这份儿钱,挺不值当的。”她笑得媚态横生,像是个妖精。 夏至眼泪落下来,她这些天不是没去求过夫人,可夫人见了她,责怪她一点儿小事都办不好,甚至叫人把她打出了院门,也正是因此,外院那些人变本加厉地欺负她。 看着她的眼泪滚滚而下,程昭都有点儿不忍心了:“这么着吧,我问你一些问题,你回答我,回答得我满意了,我帮你治。” “弄脏帕子陷害我是谁的主意?” 夏至犹豫了一下,指了指自己。 程昭起身就走。 夏至连忙扯住她的裙角,哆哆嗦嗦地,摇头。 程昭拂开她的手,语气严厉:“你不说话,我没法儿用你,更没法儿救你,你就等着吩咐你做事的人良心发现,去救你吧。” 夏至终于想定了主意,用手指在地上哆哆嗦嗦写下一个字:七。 “原来是我的好七妹啊。”程昭得了答案,面上终于有了笑意。 程昭拿起桌上的茶水,轻轻呷了一口,随后才拉着夏至站起来,为她拂去脸上的尘土,道:“以后你就为我办事,记住, 今天的事儿,谁都不许提。” 夏至一脸殷切地看着她。 程昭从袖口里拿出一颗药丸:“这个药能治好你的嗓子。” 夏至接过药,有点不敢吃下去,她怕吃了,这条命就没了,可是这个药有可能治好她,会说话是最重要的事了,不会说话就要被所有人欺负,她不愿意! 思虑片刻,她一口吞了下去。 嗓子里黏糊糊的感觉减轻了不少,她试着发出简单的音节:“三小姐。” 真的会说话了!夏至眼睛一亮,这药居然这么神? 程昭道:“不过这药须得吃十颗才能好个彻底,这也意味着,夏至你需要帮我办十件事。” 夏至忙点头:“三小姐说什么我都听。”三小姐能让她变哑,也能治好她,之后还可能嫁入宋家,算是这府里最有前途的主子了。 “第一件事,把你这几年在曹秋柏身边的见闻一一说出来,包括各位少爷小姐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做过什么事,见过什么人,只要你记得的,都可以说。” 整个下午,夏至都待在听竹院,她记性还不错,观察更是入微。 有这样一个人,可比自己费心去查方便多了。 说完这些,程昭又问了句:“那个王公子是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他喜欢什么?” 提起这位王公子,夏至都觉得脑子疼,王公子在经商方面还算有些才能,但是为人放浪,流连青楼不说,有几次还在街上强抢民女,只是这些事无一例外都被拿钱解决了。 程昭听得直皱眉,紫竹居然有意把女儿嫁给这样一个货色,这是亲娘吗? 夏至又道:“王家有个女儿嫁给了知州做姨娘,因此才能贩盐,别看王家只是盐商,家底的丰厚程度却是能与许家媲美的。” 有知州这层姻亲关系,又有深厚的家底儿,这事终于合理了几分。 “知道了,不就是好色吗?”程昭垂着眸子低笑,脑子里已经有了计划。 第十三章 花朝节 三月的天最为舒适,万物生长,蓬勃向上。 程昭偶尔也会出了侧门坐在河岸边上,她的脚很白,脚趾似饱满莲子,拨弄着春水,引得鱼儿停留,每每这时候,钟嬷嬷就撑了伞在附近守着,万一有人来就帮她遮挡住。 “嬷嬷,你不用这样慌张,我们院子偏僻,哪里会有人来?”程昭放松地躺下来,双手交叠枕在脑后,笑得开怀,难得有了在漳州时天真无邪的模样。 嬷嬷也陪着她笑:“我的甜甜长大了,可嬷嬷还是想护着你,若是可以,想一辈子都护着你。” 对岸的酒楼之上,宋阑喝着酒,目不转睛地盯着程昭看,她很自然活泼,像是水中的一尾鱼,像是岸边的一株柳,这样的人,倒还真是有趣。 墨泉突然想起那天的事,感慨道:“这位三小姐还真是可怜,那天我去传话,听见了不少恶言恶语,整个许家似乎没人待见她。” “多嘴。” 墨泉立刻噤声。 正巧这时候宋煜推门进来,扑鼻而来一阵酒香,他看到宋阑手里的酒杯立刻急了,上前来夺:“你的病这样严重,居然还敢喝酒,不要命了?!” 宋阑也不挣扎,由着他抢走,继而拿起酒壶直接往嘴里灌。 白瓷的酒壶跟他过分白皙的手融为一体,像是生动的塑像。 酒很烈,辣得口腔灼热,他喝得艰难又痛苦,酒液顺着脖子流进衣襟里,他的喉结起伏,眼睛微微发红,还是坚持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活着,他存在着。 宋煜抬手抢过,忧心道:“二哥,你别这样!” 宋煜很轻松就抢了过来,因为宋阑的手突然松了,就在刚刚,窗外的程昭似有所觉,朝这个方向看了一眼,他难得慌乱了片刻。 程昭的眼神很空,有些茫然地看了眼这个方向,只看到紧闭着的窗子,想来,这个酒楼应该是空置的,真奇怪,她刚刚竟然觉得那里有一道很锐利的视线。 屋内放了两大盆冰块,颇为凉快,宋阑一刻不停地晃着手里的折扇,漫不经心地问:“阿煜,你觉得她怎么样?” “尚可。”宋煜拿起酒杯灌了一大口,看了眼窗外的程昭,道,“宋家选择的是钱,我选择的是守诺,她符合这两点,这就够了。” 宋阑点头,苍白的嘴唇微动,有种病弱的美感,他轻声道:“也对,反正她嫁进来之后只是个摆设,谁会在意一个摆设怎么样呢?美不美丽,贤不贤惠,不是我们该考虑的问题。” “不对。”宋煜摇头,随后认真解释道,“她不是一个摆设,只要我娶了她,我就会认真地把她当成我的妻,无论她犯错也好,出丑也好,处处都该护着她的,照顾她一世,这才算是守住了娃娃亲的诺言。” “那你的守诺也忒麻烦了些。”宋阑笑他。 转眼到了花朝节,几位姐妹一大早就梳妆完毕,由曹秋柏领着坐马车去郊外。 许雨菀本想和她一辆马车,被曹秋柏强拉上了车,其他人就更不愿意和程昭同坐了,故而程昭一个人得了一辆马车,乐得自在。 她着一身青色衣裙,发髻简单,只斜插一根青白玉簪,素净无比,掀开车帘看向外头,处处新鲜。 街上极为热闹,做生意的小摊子上都会插几支鲜花,糕点摊子最受欢迎,因为各色糕点都做成了精致耐看的花型,这是花朝节才有的特色。 马车行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郊外,许家在这郊外有个大宅子,名唤花茶庄,雅宴就在里头举办。 这时候已经有不少公子小姐都到了,其中最惹眼的自然是绵州知州之女黄书意,她身份最为尊贵,往年都不屑来的,如今大约是听说有京城贵客,才勉强赏脸。 随后就是许家的几位女儿,许雨筠c许雨菀的容貌都是一等一的,又精心打扮过,愈发衬得容颜绝色,清丽似出水芙蓉。 程昭走在最后面,甘作绿叶。 花茶庄以花和茶闻名,山上是大片大片的桃花c梨花c杏花,其中夹杂着茶花c石竹等,漫山遍野皆是烂漫春色,后山有一块茶田,绿油油的,抽着新芽,等到清明前便可采摘。 程昭找了角落的位置坐下,四处扫视了一圈,刚好瞧见宋煜和宋阑两位走进来,她提着裙子起身,走到宋煜面前,同他说话:“这是前些天从你那里借的钱,还你。”说着她便递过来一块碎银子。 “还钱?”宋煜笑了笑,他身上有种温文尔雅的理智,“不过二两银子而已,没必要这样客气吧?” 程昭摇头,说得格外认真:“不是客气,是为了安心,我这个人从小就不喜欢欠别人什么,给过的 东西是一定要还的。” 她特意做了治风寒的药丸给宋阑也是为着这个,她欠别人的一定得还,别人欠她的,她反倒不放在心上。 “好吧。”宋煜收下银子,认真地将银子放进钱袋里,他做这事的时候没有丝毫不耐烦和轻视,虔诚而专注。 “对了,这药是治风寒的,送给二公子,以报答他上次帮我解围。” “解围?”宋煜奇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程昭不能跟他待太久,很容易被人说闲话,她把药瓶塞给宋煜,眨眨眼道:“你自己去问他吧。” 她笑着走开了,照旧坐在角落的位置,慢悠悠地喝着青梅酒。 雅宴有个“雅”字,自然是离不了诗酒歌舞的,男宾和女宾席遥遥相对,正中搭了个台子,黄书意在众人簇拥下弹出雅宴的第一曲。 她素手纤纤,拨弄琴弦,随后便有天籁琴音流淌。 程昭虽然不大听得懂,但是隐约知道是好听的,一边喝酒一边看着男宾女宾这边神色各异。 比如她的二姐姐许雨筠,明明听得心不在焉,可等黄书意弹完一曲转过头来,脸庞立刻挂上灿烂的笑意,柔声道:“书意弹得真好,简直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再比如他的大哥哥许承崇,时不时看看宋煜,显然是想找机会上去攀谈,又怕唐突了,坐立不安地犹豫着。 看得久了,程昭忍不住拿帕子掩面低笑,可真是有趣,这哪里是雅宴,分明是俗宴,大约是笑得太放肆,她的肩膀忍不住地抽动。 耳边悠悠地传来一句凉飕飕的话,带着调笑:“哟,三小姐这是,哭了?” 第十四章 木犀先生 只听声音,程昭就知道,身后的人是宋阑。 这世上除了他,找不出第二个人这样阴阳怪气。 她回头,只看到廊下粗大的朱红圆柱,再细细看,这才察觉,圆柱之后有一个极纤细的人影,他穿一身玄裳,与阴影融为一体。 她便学着宋阑的语气和腔调:“你看我这个样子,像是哭了吗?” “呵。”宋阑轻哼一声,道,“还从来没人敢学我说话,你倒是胆大得很。” 话音刚落,药瓶稳稳当当落在程昭的桌上。 那是她托宋煜交给宋阑的,现在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程昭掂了掂分量,又打开药瓶,只看了一眼便道:“啧啧,真没想到,宋二公子说要也不要,说不要也要。” 那边一收折扇,显然是动了情绪。 程昭继续道:“药丸少了一颗,看你怎么赔吧,要么,给我找颗一模一样的还回来,要么,把这东西收回去,这药就还算是你的,我们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 宋阑横行多年,还是头一遭被一个小丫头给威胁了。 程昭把药瓶放到身后走廊扶手上,转过头,继续看着台中央。 宋阑终于拿起了那药瓶,打开,倒出一颗在手心,小小的药丸芳香四溢,这是,桂花? 程昭看得津津有味,因为许雨菀正在跳舞,她身姿轻盈,裙角翻飞似轻蝶,再加上本就出众的容貌,立刻成为全场焦点。 一舞毕,不少人忍不住称赞。 “许家妹妹好厉害的舞技。” “这就是许家嫡女的气派。” 许雨菀谦虚一笑,道:“说起许家嫡女,该数我家三姐姐最为出众。”说着她看向程昭所在的方向,发现那个位置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下惊蛰呆呆地在一侧站着。 而此刻的程昭跟小鸡崽儿似的被宋阑提着,他神情危险,脚下动作不停,飞快地在桃花林间穿梭,最后终于停下,把她丢在地上,迫切又凶恶道:“说,药丸的方子是哪儿来的?” “你在说什么?”程昭被他这幅样子吓到了,她知道宋阑不好惹,但是没想到他居然这么不识好人心,自己好心送药,反被他抓到这里拷问。 “我再问你一次,药丸的方子是哪儿来的?” “自然是书上学来的。”程昭觉得他莫名其妙,“我既然会治病,有几个方子有什么稀奇?” “不对,这药里面有一味桂花。”宋阑觉得自己隐隐捕捉到了什么。 他在京城遍访名医无果,最后还是一位姓朱的太医告诉他:你这病症太过复杂,若是能找到那位传说中的木犀先生,或许可以治好。 “那我怎么辨认他?” “人如其名,他喜欢在药里加一味桂花。” 朱太医对木犀先生所知不多,宋阑只能凭借这一点来辨认。 “桂花怎么了,它温肺化饮,散寒止痛,这不是正适合放在药丸里吗?” “其他的药里不加桂花?” 程昭眨眨眼,一脸茫然:“其他药为什么加桂花,那玩意儿太香了,若不是为了药效更好些,我是绝不会加的。” 她这样一说,宋阑捏着她的手松了,露出两分颓然。 亏得他以为自己找到了跟木犀先生有关的人,没想到竟是一场空欢喜。 而此刻的程昭内心正是翻江倒海,这个人说的特征,怎么这么像她的师父啊,师父独爱桂花,药性不冲突的情况下,她总爱加上一些。 程昭受她影响,偶尔也会加一些,幸亏这次做的是治风寒的药丸,总算还能糊弄过去,看来以后,她得更加谨慎。 两人各有心思,一时之间竟是谁都没说话。 宋阑大步往外走,似乎是因为刚刚情绪起伏,他的扇子扇得更用力了些,竭力想要赶走这份燥热。 看来自己应该是暂时安全了,程昭舒了口气,看向花茶庄,花茶庄只有指甲盖儿大小了,这宋阑是提着自己走了多远啊! 明明是一个病人,居然还有这样厉害的武功。 程昭不认路,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跟在宋阑身后回花茶庄,她的神情还是怯怯的,手却在袖中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她在思索,自己要不要差人去给师父报个信儿。 可若是宋阑疑心她,派人盯着她,那反而会害了师父。 思来想去,她心里一团乱麻,不知该怎么是好。 走到一半,宋阑忽然停下,程昭也立刻止住脚步,谨慎地看着他的背影,手里捏紧了毒粉,若是他敢对自己不利,这毒粉也不是闹 着玩的。 他定定地站了好一会儿,没有回头。 程昭发觉异样,突然想到,他是不是又发病了? 可这一次,她没再上前。 山间多风,桃花被吹得簌簌,漫天花雨飘飞,程昭被山风吹乱了发丝,她抬起手臂挡了挡风,这一眨眼的功夫,面前哪里还有人影? 宋阑似一阵风,来无影去无踪。 程昭捏着毒粉的手松了松,沿着小路一阵小跑回了花茶庄。 雅宴进行到了中段,上台的是王子安王公子,他的模样颇为周正,单看面相倒是完全看不出是个败类禽兽。 许雨菀见她回来,关切道:“三姐姐,你这是去哪儿了?” “上次偶然救了宋二公子,他特地跟我道了声谢。” 她提起衣裙坐下,悄声问起许雨菀:“这位王公子会些什么?” 许雨菀捂着嘴巴低笑:“三姐姐,你看着便是。” 这样神神秘秘?程昭来了精神,直直地盯着台上看去,那王公子穿着宽袖交领的锦袍,外衫全部由金丝织就,闪着富贵逼人的光,在日头下像是一座移动的金山。 那位王公子自我感觉极佳,得意洋洋道:“我最近新学一手戏法儿,叫做,点石成金!” 点石成金?台下众人都来了兴致,聚精会神地看着他。 王子安环视四周,确定所有人都在看他,这才从身侧小厮手里接过一个石元宝,那元宝做得精致,底部甚至还刻了官印。他拿着这石元宝绕场一周,停在许雨筠面前:“许二小姐,要不要仔细看看这元宝有没有问题?” 大庭广众之下,许雨筠可不想跟他扯上关系,笑道:“王公子说话做事最是沉稳,我相信,这元宝肯定没什么问题的。” 得了美人夸奖,王子安继续往下走,便走到了许雨菀和程昭这里,他直接忽视了程昭,多看了几眼许雨菀,道:“五小姐要不要也看看?” 第十五章 许雨筠的算计 许雨菀婉拒道:“不必,我们都是信得过王公子的。” 王子安正欲走,许雨筠好心道:“三妹妹,我刚刚似乎听见你说,你想仔细瞧瞧这石元宝有没有做手脚,既然王公子都到这儿了,不如,你替姐妹们看看?” 话题引到了程昭身上,程昭抬眼,眸光在许雨筠和王子安之间停留,富有深意:“我刚来绵州,人生地不熟,见王公子风流倜傥风度翩翩,又见二姐姐如此信任王公子,自然生不出任何怀疑。” 王子安听了她的夸奖,脸色稍好,去了男宾那边寒暄。 程昭这话说得妙,似乎说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说,模棱两可,正是最惹人怀疑议论又抓不住把柄的典范。 程昭这一开口,引得几位小姐议论纷纷,有些嘴快的,已经直接问出了声:“雨筠,你是不是跟王公子定亲了?” 许雨筠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强撑着解释:“没有的事,你们误会了。”说罢还恼怒地瞪了程昭几眼。 这时候,众人的焦点都放在许雨筠身上了,猜测两家之间是什么关系,猜测两人之间到了什么地步,也算是这雅宴里另一件趣味。 许雨筠差了寒露传话:“你叮嘱哥哥,若是有男宾询问情况,他必定得为我解释一番,记住,让他这么说。”她附在寒露耳边说了好一阵。 许承崇是许家长子,在男宾里还算是混得开,拱手道:“三妹妹长在乡下,大字不识一个,听风就是雨,她胡乱说的,婚姻大事还是要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能算数的。” 王子安听了却不太高兴:“许兄,你这是什么意思?嫌弃我?” 许承崇拉着王子安到一边,诚恳道:“子安兄,你可真是误会我了,实在是家里女儿众多,父亲有意与王家结亲,却还没定下是哪一位妹妹,今日又是雅宴,话不能说得太分明,不然今后,我的几位妹妹还有什么名声,又该如何嫁人?” 王子安听了这话,又是一喜,许雨筠虽然容貌上佳,但毕竟是庶女,若是再挑一挑,还是许雨菀更好些,是个嫡女,性子又温柔,反正不论是谁,他都不吃亏。 “再说了,若是我妹妹因着今日之事羞愤自尽,许家和王家的交情岂不是毁于一旦,这可就是酿成大祸了。” 许承崇一番话,将好处坏处全部帮他考虑周到,王子安深以为然,点头:“也对,这事毕竟还没定下,是该为女眷们着想。” “那麻烦子安兄,若是有人来问,你也知道应该怎么说。” 王子安心满意足地上了台,继续演他的点石成金,他的戏法是将那石元宝在手里辗转了片刻,忽而变成了金元宝。 他手快,这个戏法还算是成功,没什么人看出破绽,宋煜观察入微,知道他袖子里藏有金元宝,只是趁机替换罢了,这事放在京城,算是最不入流的把戏之一了。 宋家低调,来绵州这些日子只去拜访过许家,所以不少人都没见过宋煜,有人便谈论起来:“那位宝蓝色锦袍的公子是谁啊?” 许雨筠听见了,便凑过去答道:“那位是京城侍郎府宋家的宋三公子,名唤宋煜。”这话一出,不少女子的眼睛一亮,侍郎府,那可是上等门第。 黄书意也眼前一亮,她到了议亲的年纪,绵州多商贾,她不大能看得上,总想着若是父亲能升迁去京城就好了,如今倒是来了一位侍郎府公子,她心头发热。 许雨筠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低叹道:“只可惜啊。” “可惜什么?” “自然是可惜这宋煜公子已经定了亲。” “宋家门第好,定亲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对方肯定是名门贵女吧。” “那宋煜公子和我家三妹妹定了娃娃亲。” 有人惋惜有人羡慕,但话题无疑都是围绕着宋煜,他生得丰神俊朗,一派清明俊秀,又有那等上好的门第,很难有人不动心。 去了趟茅房回来,程昭察觉到不少人在看自己,她努力忽视这些目光,落了座。 随后便有人挤了过来,语气热情:“许三小姐,我听说你近日刚刚回到绵州,那你可穿过我竹记衣铺的衣裙啊?” 她摇摇头:“我来的时日短,还没穿过,以后若是有机会,定要买来试试。” “不必买,改天我差人亲自给你送几套过来。” 有了一个,就有两个,前前后后足足来了十几位找她敬酒,无一例外都是跟她拉近关系,话里带着巴结。 原本簇拥在黄书意身边的人都去巴结程昭了,黄书意面色略有尴尬,尽量维持自己的体面,不往那边看。 程昭 很有自知之明,她身上唯一能吸引人来巴结的,大约就是跟宋煜有婚约这件事。 酒杯虽然小,但是一连十几杯下肚,程昭还是有点受不住,她扶着额头,装出一副醉酒的模样,由惊蛰搀着往后院儿走。 许雨筠笑道:喝吧,喝多了正好,还有好戏等着你呢。 后院儿准备了十几间客房供人休息,男女分开,各占一个院子。 惊蛰是新来的,对花茶庄不太熟悉,由一位眼生的丫环领路,带着程昭进了休息的院子,找了间空房间把程昭放下,为她盖好被子整理妥帖。 做完这些,惊蛰转头,发现那位领路的丫环还没走,便道:“还有什么事吗?” 这位丫环很殷勤,含着真诚的笑:“姐姐,我看这位小姐似乎不大舒服,要不我带你去打盆水给她擦擦脸吧。” “也好。”惊蛰不疑有他,跟着她出去了。 房内陷入寂静,程昭本想真的休息一下,结果闻到了一股奇异的芬芳,她十岁时候便能闻药丸知道里面有哪些药材,这下子她立刻清醒了,坐起身子看过去。 花梨木的案几上摆着一个香炉,青烟袅袅,里面焚的是催情香。 这时候外面响起了脚步声,脚步声略重,应当是男子,一步一步朝着房间靠近,程昭迅速往床底一躲,一双眼直直地看向房门处,单看衣裳便知道走进来的是王子安,他喝得醉醺醺的,大约是嫌热,三两下把金丝绣外衫脱下来丢在一边,整个人死猪似的往床上一躺。 事情到了此处,已经足够明朗,有人要陷害她的清白。 她等了片刻,听见王子安的呼吸沉稳均匀才从床底下爬出来,左看右看,拣了个最紧要的物件,把他腰间的青玉玉佩解下来拿在手里,从后头窗子翻了出去。 第十六章 宋煜永远滴神! 青瓷的杯子溢满酒香,许承崇正和宋煜喝酒聊天,玄参脚步匆匆c神色慌乱地从后院出来,走到他们跟前,一脸为难模样:“公子,小的有事禀报。” 许承崇爽快甩袖:“说。” “这,这,”玄参看了眼宋煜,犹豫不决。 许承崇大手一挥:“宋公子又不是外人,有什么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玄参闭了闭眼,神情无奈,只好如实说道:“我刚刚听公子的吩咐去照看王公子,结果我看到,王公子和三小姐躺在一张床上。” “什么?”许承崇脸色剧变,再面对宋煜便有些尴尬,“宋兄,这肯定是一场误会,我三妹妹不是那样的人,玄参这小子肯定是看错了,不如这样,我们亲自去看看?” 宋煜捏着酒盏的手紧了紧,仍旧从容地喝完了一杯酒,笑笑:“也好。” 他一身锦袍,华贵却不庸俗,身上总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端方,这是良好的家境和上等的教育才能培养出的风度翩翩。 玄参在前头引路,走到房门前停下。 门缝里溢出欢好的声音,那女子声音千娇百媚,缠绵悱恻,真真要把人的魂儿给勾了去。 许承崇认定是程昭,脸色一白,看向宋煜的目光便带了两分心虚:“这,要不,我们别看了?” 宋煜温和地笑笑,道:“也好,毕竟这种事还是不宜被打扰。” 没想到宋煜的反应如此平淡,许承崇露出些许诧异,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这时候,玄参倒是神来之笔,他“不小心”开了门,房内扑鼻而来一股浓烈的芬芳,夹杂着旖旎,木床嘎吱嘎吱响个不停,轻纱似的帐幔朦胧,隐约可见上面正有两个人颠鸾倒凤。 宋煜的神情很淡,他注意到地上散落的女子衣裳,不是青色,而是丫环才会穿的藕粉色,制式也对得上。 许承崇把门合上,拱手赔不是:“宋公子,家里妹妹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来,我真是,无颜面对你。” “许兄这是看清了,里面的人是程昭?” 许承崇无比笃定,他吩咐了夏荷在附近悄悄守着的,万一有变故,夏荷肯定会通知他的,里面的人岂能有假? “玄参都说了是她,还能有假?这事闹得,真是,对你不起。” 宋煜的眸色漆黑,显出几分幽深,他双手背在身后,道:“这事儿似乎没那么简单。” “宋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只是疑惑,你今天特意带我过来此处,撞见这一桩事,为的是什么?破坏我和程昭的亲事?” 许承崇终于显出几分慌乱,宋煜为什么会知道? “宋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嘴上说着无辜,却因为心虚不自觉地移开眼。 宋煜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看他:“里面的人不是程昭,你偏偏一口咬定是程昭,还如此笃定,除非这件事是你亲自筹划,否则你不会是这个反应。” 里面不是程昭?许承崇后知后觉,原来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我愿意娶程昭,是为了遵守承诺,如果她出了什么事,这桩婚约作废了,再挑亲事,是绝轮不到你们许家的。”宋煜的意思很明显,“京城多少名门贵女,有权有势的也不在少数,我凭什么,又为什么会挑中你的几个妹妹?” 这话无比残忍,但是真实。 许承崇感觉受到了羞辱,他反驳:“你凭什么看不起我们许家,你宋家曾经破落,是靠我们的接济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宋煜难得被他的无耻气笑,眼神危险地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接济宋家的是程素素,不是许家。对了,这样的事若是再闹到我眼前,我不介意去府上走一遭。” 说完这话,宋煜大步离开。 许承崇一张脸气成了猪肝色,拳头捏得嘎吱响,忍不住朝着墙上猛砸了两拳。 转过拐角的时候,宋煜注意到另一侧露出一缕青嫩衣角,看颜色,倒是跟程昭今日穿的衣裙很相似,他没出声,直接去了前院。 随后,院里便响起了拳打脚踢的声音,许承崇拿玄参发火:“这么点儿小事都办不好!等下把那个领路的丫环给我找出来,发卖了去!” 说完这些,他才出来,玄参战战兢兢地跟在身后,有些可怜。 那个丫环,正在跟王公子风流快活呢,若是她有几分手段,进王家做妾也不是不可能! 看着许承崇气急败坏的模样,程昭心双手抱臂在胸前,心里颇为畅快。 程昭废了点儿劲才找到被绑在柴房的惊蛰, 领着她回了前院的座位,冲着许雨筠笑得得意:“二姐姐,你可不知道,我今天看了怎样一出好戏呢。” 先前见哥哥脸色灰败,如今见程昭安然无恙,此刻又得意洋洋话里有话,许雨筠便知道,这事没成,反而叫她看了出来。 许雨筠死死掐着手心,冲着寒露没好气儿道:“回府!” 回了院子,许承崇特意避着许雨筠,单独跟紫竹姨娘说话:“今天的谋划落空了,不仅如此,那是宋公子还说,娶程昭是为报恩,除了程昭以外再无他人可以替代,若是许家其他人存了破坏的心思,下次他就亲自把这事告诉父亲。” 紫竹姨娘揉着额头伤神,无奈叹息:“这一次竟然是争也争不得了,反而会鸡飞蛋打。” “对了,承崇,这事暂且别告诉你妹妹,她性子烈,只怕听了这话得伤心难过,以后我们慢慢劝着她,让她歇了这个心思便罢。” “知道了。” 晚饭的时候,许雨筠和许承崇没出现,清筠院鸡飞狗跳。 许雨筠呜呜地哭个不停,一直责怪他:“哥哥,你怎么连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竟然叫程昭逃脱了,你是不知道,那个贱人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许承崇也一肚子气,被宋煜羞辱了一顿,回来又要被妹妹责怪,他难得对着许雨筠黑了脸:“办法是你想的,事情还是我帮你做的,失败了你倒是只会怪我了?” “不怪你还能怪谁?那丫环是怎么做的?玄参又是怎么办事的?哥哥你做事太不谨慎了,这样会影响我以后嫁人的!”许雨筠正在气头上,说着说着竟是将事情又怪到了紫竹姨娘身上,“这事还是怪母亲!我本来应该是嫡出小姐的,若是嫡出,我哪里用得着这样筹谋算计!” 寒露都有些听不下去了,拿帕子给她擦泪,道:“小姐,喝口水歇歇吧,别把身子哭坏了。” “你滚!”许雨筠直接给了她一巴掌,“受了欺负,我哭都不行了?要你这个贱婢来管?” 第十七章 读书 寒露捂着脸憋泪,劝也不敢劝,动也不敢动。 她越闹越没完,许承崇懒得管她,拂袖而去。 这个妹妹就是被紫竹姨娘惯坏了,事事都推别人出去,从来不知道想一想自己的问题。 风在花影间穿梭,枝头簌簌。 宋煜的话响在耳边,许承崇心里涌起了强烈的不服气,不就是做官吗?宋家能通过科考一跃成为高高在上的侍郎府,他许承崇凭什么不可以! 隔天一早,他便去找了许志高:“父亲,我想去书院读书。” “前几年家里不是请过先生吗?怎么又想去读书了?” “我想参加科考,只认字是不够的,咱们绵州的白竹书院出过不少秀才,我也想去那里读书。” 读书科考是很艰难的事,十年寒窗都不一定能考上,许志高从小过着苦日子,后来继承了程家家业,日子好了,舍不得孩子吃苦,只请了先生到家里来让他们认些字,并不逼迫他们科考。 而今许承崇主动提出自己要为了科考读书,许志高只有高兴的份儿,夸道:“承崇真是长大了,有志气!你想去读书我就送你去,再给你找几个书童,对了,记得买些上好的文房用具。” 许承崇要去白竹书院读书的事儿一天便传遍了许家。 惊蛰细细打听了一番回来道:“那白竹书院里的先生,都是学富五车的秀才之类,甚至还有一位进士,听说那位进士姓苏,文采斐然,不过他很少露面,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神秘得很。” 程昭翻着医书漫不经心地问:“这么说,进白竹书院的,都是打算科考的?” “是这个意思,不过也有有钱人家,送自家的少爷小姐进去读书的,比如黄知府家的黄书意小姐就在里头读书,那位王子安王公子也在里头读书。” 程昭点头:“做得不错,你的性子憨厚实在,也不多话,倒是很适合打听消息,以后便注意着这府里的风吹草动,有什么事尽管来报我。” 惊蛰点头应下。 这么一听,那白竹书院实在是很不错,程昭起了读书的心思,她识文断字是师父亲自教的,念的诗文很少,从识字起便是一本本地背医书和毒经,如今若是有机会,还是该多读些书。 这事倒也不难,有宋煜的关系在,许志高不会不同意。 天擦黑,许志高才回来,他巡视了一天的铺子,身子疲乏劳累,曹秋柏凑上前贴心地帮他推拿按摩,手法老道。 程昭端了青瓷的汤碗送过去:“父亲这样疲乏,不但要推拿按摩,最好还是多吃些有益身体的药膳,这是我亲自去厨房做的,枣仁莲子粥,您试一试?” 清淡的米粥上飘着几颗红艳欲滴的枣子,莲子颗颗软嫩,看上去应该还不错。 最近宋煜常送东西来,可见宋煜对这门婚事是很上心的,程昭也算安分,故而许志高对程昭的印象好了不少,没了最初见面时的厌恶,言辞温和:“你倒是有心了。” 他尝了一口算是给面子,随后曹秋柏便吩咐下人上了菜。 烛火悠悠,饭厅明亮,当着全家人的面,程昭的声音清脆悦耳:“父亲,我想去白竹书院读书。” 许雨筠低声嘲讽她:“大哥哥是去读书科考的,你去做什么?大字不识一个,平白叫人笑话我们许家吗?”她这话音量小,只有程昭听得见。 “正是因为不怎么识字,才要去读书。”程昭并不跟她相争,而是看向许志高,眼神亮亮的,“父亲,宋家是侍郎府,我若是不识字,以后怎么扶持家里,又该怎么帮着家里的兄弟姐妹?” 这话算是说到了许志高的心坎儿里。 程昭嫁入高门不是为了好日子,而是要扶持整个许家的,她能早早有这个意识,许志高很满意,许家家财万贯,读书花不了多少钱,他答应下来:“可以,不过你得小心,别给许家丢人。” “多谢父亲,我记得的。”程昭达到目的,便认真吃饭,她最近做药一做就是一整天,肚子饿狠了,饭量也比之前大了一些。 一个两个都要去白竹书院,许雨筠也不肯落后,道:“父亲,我也要去。” 许志高瞪她:“你要去做什么?” “三妹妹刚来,也不认识什么人,我作为长姐,也该一同去书院,也好能够相互照拂。”许雨筠笑得纯良无害,一副悉心为妹妹考虑的好姐姐模样。 刚刚的嘲讽还在耳边,现在又腆着脸要一起去,程昭冷笑,好一个见风使舵的二姐姐。 读书是好事,曹秋柏柔声对许志高道:“要不这样吧,家里的孩子都去白竹书院,小五和小 七年纪小,也没有正经请过什么先生,家里姐妹几个一道去,相互有照应,关系也能更加亲切融洽。” 这话一出,许雨锦却是不乐意了,她哭丧着脸,起身走了几步扑到许志高怀里撒娇:“爹爹,我不要去书院嘛。” 许志高很宠爱她,毫无原则:“好,锦儿不愿去就不去。” 许雨锦立刻眉开眼笑:“谢谢爹爹,爹爹最好了。” 曹秋柏沉着脸,暗道许雨锦也忒不争气,这几天处处跟程昭为敌,对读书也不上心,语气凉凉道:“锦儿若是不愿去,那也好办,以后就闷在屋子里学女工。” “啊?”许雨锦扁着嘴,小脸又继续垮下来,扯着许志高的衣角哭诉,抽抽噎噎道,“父亲您看看,母亲,母亲怎么这样,这样对我?” 眼泪跟琉璃珠子似的往下掉,许志高态度坚决道:“这个家里我还是做得了主的,锦儿还小,哪里需要学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依我看,晚两年再提也不迟。” 程昭冷静看戏,小七不上进,自然以后有苦果子吃。 料想她小时候在漳州,嬷嬷很少让她做粗活,但在学习方面从没松懈过,日日都陪着她背医书毒经,要她见人见事,不许怯懦娇气。 不过这些事都算是过去了,她只期待有一天能把这边的事解决了,接师父过来,好好地过日子。 吃罢饭回听竹院,惊蛰为她提着灯笼,走到人烟稀少处才低声道:“小姐,夏至说要见您,不过这一次的地点不是在听竹院,而是在红梅映。” 第十八章 红梅映 程昭当机立断:“现在领我过去。” 红梅映是一处荒废已久的院子,跟听竹院差不多大小,里头只两间小屋,庭院里种满了红梅,似乎是十几年前就有的,年年红梅映雪,只是一直荒废着没人敢去。 惊蛰有些犹豫:“小姐,真的要去吗?我听说,听说那里闹鬼。” 程昭看着她,眼中无丝毫犹豫:“你来了一月,便已听说那里闹鬼,夏至来了好几年,敢约我在那里见面,你觉着,这红梅映是有鬼,还是没鬼?” 惊蛰这才深想了想,道:“大约是没鬼的吧。” “好了,我们行事得快些,回去太晚嬷嬷会着急的。” 因着荒废加闹鬼,这处院落附近少有人来,程昭和惊蛰来的路上都没碰见什么人,夏至手上提着一盏灯笼,等在院门之后,听见惊蛰唤她的名字才提灯出来:“这里。” 三人进了院内,却不敢深入,只隐在门后说话。 夏至放下灯笼,屈膝跪了下来,道:“禀报小姐,我发现,紫竹姨娘身边的衣香偷偷摸摸地在前院找了个车夫,似乎是要找他办事。” “办什么事?” 夏至目光灼灼,盯着她道:“小姐,我最近喉咙似乎还是不太舒服。” 程昭了然,从衣袖里拿出药瓶,倒出一粒放在手心。 夏至直勾勾地看着那药瓶,若是能直接抢过来就好了,只要她嗓子好了,夫人那边肯定还是要用她的。 瓶子被程昭装进了袖口,她面色遗憾,最后目光只能落在程昭掌心的一粒药上,急忙伸手去拿,程昭移开手:“我说过,只要你说的话足够有价值,我自然会给你药的。” “那位车夫似乎是去了趟漳州。” 漳州?整个家里跟漳州有关系的,只有她程昭,紫竹姨娘这是派人调查她啊。 “还有吗?” 夏至摇摇头。 程昭合上手,把药丸装回瓶子里,声线似薄瓷,透着轻巧:“还不够,这件事太小了,价值不够,去了漳州又如何?府里都知道我来自漳州,至于二姐姐嘛,她对我的敌意很深,我也知晓,你的消息等于废话。” 既然没有其他消息,程昭便返身回听竹院。 夏至咬唇,她原以为一定能换来药丸的,这下子便有些失落,目送着程昭离开,眼神里带了怨怼,低声埋怨道:“可我的嗓子是你弄坏的。” 惊蛰的耳力颇好,回头看了夏至一眼。 夏至缩了缩身子,有些心虚,难不成这话叫她听见了? 注意到两人的反应,程昭了然:“她说我什么坏话了?” 惊蛰并不隐瞒:“她说嗓子是小姐你弄坏的。” 贪心不足。 程昭笑了笑,问起惊蛰:“你觉得她说得如何?” 惊蛰回答:“她说的确实是事实,可她做错了事,受罚是应该的,若是她那天嗓子没坏,倒霉的就是小姐你了。”她顿了顿又道,“帕子的事跟嗓子相抵,她现在想要救命的药,就该悉心为小姐办事。” 惊蛰的一双眼很亮,映着皎洁月色,有种不被沾染的纯粹。 程昭挺喜欢惊蛰的,对她的性子,对她的胃口。 回了听竹院,嬷嬷正在院门口张望,就像小时候在乡下,无数次地等着她回来一般。 领着嬷嬷进了屋子,两人说起读书的事,嬷嬷很支持她:“读书是很必要的事情,知道得越多,处事便能更加进退有度。” 程昭吃着糕点,装作无意地问起来:“嬷嬷,我今天听丫环们提起什么红梅映,你在府里很早,知道那红梅映在哪儿吗?是谁在住啊?” 红梅映?钟嬷嬷讳莫如深,笑着糊弄过去:“什么红梅映,这样文邹邹的名字,府里哪有这样的地方?” 钟嬷嬷的态度很怪异,程昭看出来了,但是没戳破,她应和着:“大约是哪儿长了几株梅花,那些小丫头便附庸风雅地取了个名儿吧。” 天色已晚,两人各有心思,自去睡了。 程昭在床上辗转反侧,思绪不宁,来了绵州半月,紫竹派人去漳州乡下查她底细,宋阑又那样激动地问起有关师父的事。 思来想去,她觉得有些不安,最后提笔写了封书信,打算托人送去给村里的里正。 将书信封好,塞到黑匣子里,程昭刚打算躺下睡觉,门外便有人来报,是小荷和惊蛰,语气有些匆忙:“小姐,清筠院出事了,二小姐好像,吃错了什么东西,危急性命!” “快死了?”程昭打开门,半夜出了这种事,闹得 大张旗鼓,又是什么名堂。 “大夫已经在救治了,不过原因还未查明,能不能活也难说得很。” “走,我们去看看。”程昭睡意全无,她很谨慎,不放过任何异常。 清筠院还是有些距离,她脚程快,又是一路小跑,到了清筠院附稳下呼吸才缓缓走进去。 半夜灯火通明,清筠院闹成一团,丫环婆子跪了一地,紫竹正坐在贵妃椅上,狠狠咬牙,吩咐道:“来人,给我打!” 板子实实在在往丫环们身上招呼,看得出的用了力的,此起彼伏的哭泣声和求饶声,多多少少透漏出一些讯息。 半夜的时候,许雨筠突然尖叫起来,双手在身前不断挣扎着,仿佛是在跟人搏斗,丫环们发现的时候大喊着闹鬼了闹鬼了,随后许雨筠昏了过去,情况有些严重,大夫正在为她诊治,生死难测。 闹鬼,如今竟还有人用这样的法子么? 紧接着,曹秋柏跟许志高也过来了,程昭看时机差不多,从侧面绕了绕,小跑几步追上他们,装出一副刚到的模样:“父亲,您来了,我听到消息便担心得很,紧赶慢赶才到,想来看看二姐姐。” “有心了。”许志高敷衍她一句,随后匆匆进了清筠院。 在外头便听见满地的哭嚎声,许志高问道:“紫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紫竹的一双眼红通通的,泪眼汪汪,扑到许志高怀里哭道:“谁知道呀!筠儿最是听话,也不曾跟谁有过争执,怎么会,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连哭诉都是婉转动听的,哭得许志高心软,哄着她坐下,道:“筠儿现在怎么样?” “生死难料。”说完这话,紫竹哭得更加大声,雨点儿似的泪珠哗啦啦往下落。 第十九章 中邪 许志高叹息一声,有点儿难过,许雨筠是他第一个女儿,最是粘人可爱,得他疼爱好几年,虽然长大之后生疏了些,但是小时候的情分他始终记得的。 曹秋柏安抚道:“别担心,我已经差人请来绵州最好的大夫了,二小姐有福气,定然会平安无事的。” “我去看看筠儿。” 大夫差人喂她些瓜蒂和赤小豆磨成的粉末,又灌了些热水,许雨筠吐出了不少东西,眼神清明了些,但是身体虚弱,很快又睡过去。 大夫再次为她把脉,眉眼终于舒展些,语气也安稳不少:“命应当是保住了,不过还是得等明早看看情况。” 隔天一早,众人再次齐聚清筠院。 鹅黄色的帐幔之后,许雨筠呆愣愣地半坐在床上,像个呆怔的木偶,锦被上的芙蓉花团锦簇,只是这无边的华贵之中全无半点生气。 许志高后半夜因为担心都没怎么睡,终于等到天明便匆匆赶过来,关切道:“筠儿,昨夜究竟是怎么了?” “啊——”许雨筠尖叫一声,脸上现出无比恐惧的神情,双手死死地抱着头,浑身抖如糠筛,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 紫竹见状悲从中来,拿帕子抹泪呜咽道:“也不知筠儿这是受了什么惊吓,后半夜一直睡不好,仿佛是,仿佛是,招了邪气。” “说什么胡话!”许志高呵斥她。 邪气比生病要可怕百倍,是会影响家族气运的。 寒露这时候匆匆进来跪地禀报:“夫人,不好了,青梨那丫头今天也中邪了!险些栽到水井里去,还是被我看到了,赶紧叫人来捞,这才捡回一条命。” 口无遮拦! 曹秋柏向来温和,这时候难得横眉冷对,严厉斥责道:“说什么胡话!” 刚刚紫竹说招了邪气,后头寒露进来又说中邪,这也太不吉利了! 一身粉色衣裙的许雨锦从人群后头钻出来,道:“家里出了这样多的怪事,我看不像是邪气,倒像是有些人扫把星转世,来祸害全家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直勾勾地瞪着程昭,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这下子一屋子的人都看向程昭,只有程昭是新来的,自她回来之后,家里纷争不断。 许承崇早对她恨得磨牙,而四弟六弟看她的视线也全无好感,唯独许雨菀握紧了她的手,温暖而有力。 许志高看向她的目光也带了审视,只怕此刻已经在心底权衡孰轻孰重了。 程昭不开口,静静等着。 宋家的诱惑还是太大了,程昭与宋煜有婚约,于宋阑有救命之恩,这样大的机缘,怎么可以白白损失掉? “锦儿。” 听见许志高的呼唤,许雨锦趾高气扬地冲着程昭冷哼一声,上前走了两步,行礼道:“爹爹。” “胡言乱语,罚你禁足半月。” 许雨锦差点儿没站稳,她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c诧异的神情:“爹爹,你怎么可以” 许志高的声线又高了几度,隐隐有恼火的迹象:“还不快把人带下去,难道是等着我来吗?” 许雨锦哭丧着脸被拉下去,同样的情景已经出现两次了,两次! 五姐姐和爹爹居然都向着程昭! 若是换了从前,五姐姐和爹爹绝不会这样的,都是程昭,都是她,非要和自己作对! 许雨锦对程昭的态度已经从厌恶变成敌意,她恨不得程昭从没出现过。 这样的结果,曹秋柏也是没想到的,不过锦儿实在不懂事了些,对她严厉些也好,故而曹秋柏没求情,告罪道:“是我没教好锦儿,之后也叫她一起去书院吧,念些书,或许就懂事了。” “嗯。”许志高颇为满意。 曹秋柏从来都顺着他,帮他打圆场,在外让他有面子,在儿女面前让他有威严,因此才能将人紧紧攥在手里。 正在这时候,鹅黄色帐幔之后的许雨筠张了张嘴,她叫的是一个名字:“青梨。” “青梨?”曹秋柏重复了一遍,道,“这不是刚刚寒露提起的那个中邪的丫头吗?” 紫竹似乎抓住了什么关窍,挥着帕子指使人:“快,快去叫青梨过来!” 青梨中了邪,走路摇摇晃晃,被两个丫头搀着才走进来,她嘴里含含糊糊c念念有词,又伴随着杂乱无章的大笑,听着渗人得很。 许志高挥手让她们退得远些,问道:“她念的是什么?” 两位搀着青梨的丫头跪得很低,身子瑟瑟发抖,不知该不该说出那三个字。 曹秋柏低喝一声:“不回话,即刻就把你们发卖!” “回老爷夫人,青梨说的是红梅映。” 一提到红梅映,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许雨菀跟程昭离得近,一听这话身子都抖了两下,捏紧了手里的帕子,一副惊惧模样。 看来这红梅映问题大得很,程昭很敏锐,她刚刚去过红梅映,如今许雨筠的病跟红梅映扯上了关系,究竟是巧合还是阴谋? 床上安坐的许雨筠仿佛也听不得这三个字,她吓得尖叫一声,钻进了被子里,身子抖个不停,锦被上的芙蓉花似被雨丝打碎,震颤不停。 “今日的事,谁都不许再提。” 许志高说完话拂袖而走,曹秋柏紧紧跟上,这事太大,他们得好好商量一番。 程昭和许雨菀对视片刻,告了退,其余的几个兄弟见无事,也都各自散去。 回听竹院的路上,程昭本想问起红梅映的事,可见许雨筠面色发白,显然是吓得不轻,也就忍住了,这个家里,只有五妹妹对她还算不错,她自然也得照顾好五妹妹。 “五妹妹,你若是害怕,可以去摘些桃花放在房间里。” “嗯?”许雨菀显然还没完全回神。 “桃树为五行精华,每逢过年总要在门上挂桃符,可见桃树是能驱邪避害的,你只管放心。” 两人经过花园子,果然进去折了些桃花枝,许雨菀似乎听进了程昭的话,抱着桃枝不肯撒手,人也有了精神,含笑道:“那我等下得给兄弟姐妹们都去送些桃枝了。” “好。” 池塘里铺满了吹落的桃花瓣,一弯碧水里沁上了粉嫩颜色,说不出的春意盎然。 程昭在白玉石桥上驻足,红梅映是十几年前就存在的了,肯定有些传说,不过这些事发生在程昭出生之前,怎么看各位兄弟姐妹的反应,似乎都知道。 迷影重重,她更加感兴趣了。 第二十章 慕仙 回了听竹院,程昭便将院子里的几位丫头召集起来。 她闲闲地坐在秋千上荡着,面前站着的四位丫环垂头,从左到右依次是惊蛰c小月c小荷c小晴,她们全部做出一副恭敬模样。 跟了三小姐这么些天,她们哪能不知道厉害。 惊蛰是程昭亲自挑的人,用得还算顺手,平日处事也没有异样,小月一直跟着嬷嬷,经过嬷嬷的考校也是值得信任的,小荷和小晴的情况则更复杂一些。 清风拂过薄纱帐幔,帐幔之后的程昭稳稳停住,头侧着靠在秋千麻绳上,随后便有悠然的声线传出:“你们几个在我这听竹院也有些日子了,我有一桩事要问,谁答得我满意,我不但赏她一吊钱,还准许她回家去住上几天。” 小荷小晴两个是家里穷得没法子才出来做丫环的,她们很想告假回家去看看的。 有钱拿还能回家,这话一出,两个人眼里都冒光。 程昭脚尖动了动,宽松的裙摆在风里飘荡:“你们在府里也有几年了,我且问一问,这红梅映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提到红梅映,她们便支支吾吾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拿不定主意的模样。 程昭知晓这事隐秘,道:“院门已经关上了,嬷嬷在那边守着,如今院子里只有我们几个,这事不会声张出去。” 去掉了后顾之忧,她们还在犹豫。 只有惊蛰站得很直,她不清楚红梅映的事情,最是安然自得,道:“小姐,不如我也去院门口跟嬷嬷一道守着吧。” “也好,你去吧。”程昭愈发欣赏惊蛰,她懂得避嫌。 小月踌躇了片刻,率先跪下来,道:“奴婢知道的事情不多,既然小姐问了,我知无不言。” 有人开了头,小荷和小晴也跪下来,道:“奴婢也知道一些,全都告诉小姐。” 程昭的视线在三人身上一一扫过,停在最末的小晴身上:“小晴在府里的年岁长,你先说。” 得了优先开口的准许,小晴喜滋滋的,竭力憋住面上的喜色,恭敬道:“七八年前,那红梅映曾住过一位青楼名妓。” 那是一位擅长琴棋书画的雅妓,名唤慕仙,在当时的绵州可算是红极一时的人物。 慕仙是在秋日住进来的,那时叶落枯黄,秋意萧索,她带着两个丫环婆子悄无声息地搬了进来。 红梅映有道后门,后门之外又架了一座小石桥,出行不用经过大门和后门,由红梅映便可出府,慕仙不爱露面,因此存在感很低,住了三个月,府里的人都没怎么注意到她。 转眼到了冬日,绵州很少下雪,那一年却像是发了狠似的,整天整天地下,足足小半个月都不停,堆叠得厚厚的,像是要把人完全掩埋。 雪停之后,便传出慕仙有孕的消息。 许志高对这一胎极其看着,特意请了最好的大夫为她把脉安胎,还叮嘱几个丫鬟婆子,好好照顾她,不许她再跳舞,只让在床上安心躺着修养。 这消息一出,曹秋柏和紫竹哪里还按捺得住,各自派了人过去盯着她,这才发现慕仙行为怪异。 每到深夜,慕仙便会穿着一身赤色衣裙在红梅间跳舞,她生得貌美,舞姿更是卓然,在月色照耀和红梅掩映下,翩跹似雪中精怪,美得让人心醉。 冬日寒凉,那样单薄的衣裳,又整夜整夜地跳舞,孩子哪里能保得住。 曹秋柏和紫竹心照不宣地选择了沉默。 果然,没过几天,红梅映便传出慕仙小产的消息,许志高震怒,把伺候慕仙的丫环婆子都抓了起来,一一审问,后来还是通过大夫的诊断才找出其中关窍。 慕仙每晚都会找借口去一趟厨房,下些药在饭菜里,这样入夜后,丫环婆子都能睡得很沉,她则趁机在院子里跳舞,生生把孩子跳没了。 这样的做法太过怪异,哪有这样的母亲,亲手杀死自己腹中的孩儿? 得知真正的原因,许志高无比痛心,气得捏紧了她的肩膀,质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做?” 可这时候的慕仙已经神志不清了,流产对她的刺激太大,她不住地摸着自己的小腹,一声声地唤:“孩子,我的孩子。” 她泪水涟涟,肝肠寸断。 看这情形,她分明是爱极了这个孩子的,若是她故意杀死的自己的孩子,如今又何必做出这种情状? 种种谜团聚在一处,得不到任何解答。 因为慕仙彻底疯了,她在小产后的第七天深夜,拿刀剖开了自己的肚子,手在里面搅来搅去地找她的孩子,贴身丫环丁香半夜起来 ,看到这样的情形尖叫一声昏了过去。 慕仙就这样死了,许志高请了法师过来做场法事去去晦气。 那位明通法师是金龙寺的得道高人,一见这地方立刻变了脸色:“此地不详。” 虽然明通法师做过法事了,不过红梅映邪气太大,此后一直荒废着,许志高也不许家里任何人提起这事,渐渐地,慕仙这个名字成为禁忌,红梅映成为禁地。 只是说了一遍这个故事,小晴都有些瑟瑟发抖,她面色发白:“小姐,这就是我知道的情况了。” 程昭点头,并没什么神情。 她跟着师父长大,不信鬼神,至于红梅映里发生过的怪事,定然是有人在背后捣鬼的,人可比鬼要可怕得多。 她格外平静,喝了口茶水,看向小荷:“小荷,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小荷摇摇头,想了想才道:“这事小晴说得已经足够详细,不过似乎还有另外一桩事,更早之前,那红梅映似乎住过其他人,不过这事太久远了,府里几乎没人知道了。” 程昭心里有数了,她从身上拿了两吊钱出来,掀起帐幔走出去,给小晴和小荷每人发了一吊,道:“你们回家住上天,晚些回来也没关系。” 她说话的语气也太过轻松,小荷有些担心:“小姐,您不会是不要我们了吧?” “想什么呢,我人生地不熟,好不容易用顺手了几个丫头,怎么会不要你们,等下你们便回家去吧,记住了,今天的事情不许说出去,不然,”程昭眯着眼笑笑,“夏至就是前车之鉴。” 她明明在笑,小荷她们却觉得比不笑还要可怕。 第二十一章 荡秋千 小月丝毫不惧,诚恳道:“夏至办事不力,被惩罚也是应该的,我们几个对小姐忠心耿耿,绝不会犯和夏至同样的错误!” 有了小月的解释,小荷和小晴的恐惧散去不少,附和着道:“对对对,我们一定对小姐忠心耿耿。” 警告也警告过了,该支开的人也都支开了,程昭吩咐她们各自去做事。 墙角阴凉,墙根处的青苔茂盛,泛出浓绿的色泽,程昭在秋千上荡来荡去,帐幔被风吹得烈烈作响,她偏头看着墙角的几株野花野草,心里默默盘算着如何破局。 “哟,三小姐,怎么这样巧?” 悠扬的声线入耳,程昭抬头往墙头上看去,宋阑着一身月白色锦袍,大喇喇地坐在墙上,晃着手里的折扇,仿佛与无边天际融为一色,他的双腿长且直,眸光含笑,正饶有兴致地看她。 “宋二公子。”她神色不变,问了声好,又道,“你这是不走正门,翻墙来谢我吗?” “谢你?”宋阑装作疑惑的模样考虑了半晌,噙着很淡的笑,“我倒是不知是何时欠下你的人情,反倒是想起上一次你落水欠了我个人情,这次是特意来讨。” 他蛮不讲理。 程昭不能跟他争论,万一引来其他人,名声可就保不住了,她捏紧了秋千上的麻绳,盯着他看:“怎么讨?” “你不是会点儿医术吗?帮我治病,这个人情就算你还了。” 他的病症极为复杂难解,程昭从未见过这样的病例,她老实回答:“我医术不精,恐怕不能为你治病,与其寄希望在我身上,你还不如多找些经验丰富的大夫。” “你可以。”宋阑无比笃定。 谈到医术,她是极认真的,能治便是能治,不能治便是不能治,夸下海口只会耽误病人。 她面色凝重严肃,并不是在推脱或者开玩笑,是真真切切为宋阑着想:“你在京城找过不少大夫吧,他们都治不好,宋公子怎么相信我一个十三岁的内宅女子能治好?” 宋阑才不管这些,他一跃而下,落在程昭身侧:“我已经给京城宋家送去书信了,书信里写着,三小姐夸下海口说可以治好我。” 既然书信里已经这样写了,若是日后程昭治不好他,宋家怒火中烧,对她的印象会差到极点,这婚事只怕都保不住,真是好深的算计。 宋阑这是拿婚事威胁她治病。 “”程昭咬唇。 她肤色白皙透亮,红唇咬得很深,泛出艳丽的色泽,一双明眸剔透似琉璃,里面写满不甘,只是愤怒地瞪着他。 她什么都没说,宋阑却能从她的眼里读出很多内容,恼怒c不解c还有深沉的无奈,这样复杂的情绪在她脸上显得格外动人,又无比鲜活。 “小姐。” 远远地,她听到一阵呼唤,小荷和小晴收拾好包袱正往这边走,她们打算临走前再次感谢程昭一番。 “什么事?”她的声线里难得带了慌乱,因为宋阑就在她身侧,但凡有人走得近一些,便能通过半透明的帐幔看见他。 “我们收拾好东西了,给您磕个头再回家去。” “不,不用!”她声音急促,尾音隐隐尖锐。 因为宋阑这个混球儿他居然,他居然一把揪住程昭的衣领往上提,程昭紧紧攥着秋千上的麻绳这才没叫他得逞。 这,这是轻薄! “你干什么!”程昭一张脸通红,憋不住用气音跟宋阑吵架。 她着急的时候脸颊发红,耳朵发红,鼻尖儿也发红,像是打翻了一整瓶红颜料,又像是一张白纸上开满了红梅,美得简单纯净。 宋阑偏头瞟了眼外头的那两个丫环,看向程昭的眼神舒冷:“你若是不想叫人发现,就麻利地给我让开。” 让,让开? 程昭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是要轻薄她,他是要抢这个秋千?! 程昭眼睛睁得大大的,秀气的脸蛋儿因为憋屈变得通红,一口白牙咬得嘎吱嘎吱响,恨不得将宋阑这家伙嚼碎了吃下去,可没办法,小荷和小晴还站在那边儿等她的命令。 若是再拖下去,她们该起疑心了。 程昭只得松了手,站起身,隔着帐幔冲那边的小荷小晴道:“你们快些回去吧,我就在这儿,你们想磕头回来再磕也不迟。” “是,小姐。” 小荷和小晴远远磕了个头,提着包袱出门去了。 宋阑那混球儿,早悠悠闲闲地坐到了秋千上去,他本就生得俊秀,坐在繁花点缀的小秋千上更添风雅,长腿稳稳 当当地踩着地,想荡秋千都荡不起来。 程昭白他一眼,提醒道:“脚,脚悬空着,这是秋千,不是椅子!” 宋阑斜睨她一眼,悠悠地答:“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这地方太小,寒碜得很。” 这是实话,他虽然多病弱,但是身量大,坐在秋千上多多少少有些局促,大长腿无处安放似的。 “那你别来呀?一个大男人翻墙进来跟我抢秋千,这事传出去我都替你害臊!”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她气到,宋阑把手里折扇递过去:“给我扇风。” 他的骨节极分明,透过青白的皮肉隐约可见骨头,半透明的指甲圆润有形,这样的一双手,用来舞文弄墨再合适不过。 “不扇!”程昭没好气道。 程昭心情郁闷,她没办法治好宋阑的病,那这婚事告吹便是必然的,她得一边拖着宋阑的病,一边尽快解决许家的事情。 宋阑把折扇塞到她手里,站起身,一边把秋千往上移,一边哀怨道:“你一个三小姐,欺负我一个病人,这事传出去我都替你害臊。” 程昭深呼几口气,手里捏着折扇,大力地给自己扇着风,免得被宋阑气死。 她实在想不通,明明是兄弟俩,怎么一个宋阑是这般性情,一个宋煜又是那样的翩翩公子,这个世界,实在不公平得很呀。 而那位差点把人气死的宋二公子把秋千的高度移高了些,随后再度坐下,轻轻快快地荡起来,他的衣角在风里散漫地舞动,似飘然而来的谪仙。 第二十二章 不讲道理 院中石桌上插了几枝棠梨,雪白的花瓣在风中簌簌,檐下石阶都染上了梨花的芬芳。 钟嬷嬷正拿着粗针,坐在檐下纳鞋底,偶尔抬头看向墙角处的秋千。 甜甜往日都是很爱说话的,今天怎么这样沉默。 “甜甜,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嬷嬷,我没事,只是在想读书的事。” 说完这话,程昭再次看向面前的宋阑,他丝毫没有要离开的自觉,上瘾似的坐在秋千上,害得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还得骗着院子里所有人。 “对了,三小姐,治病的事,什么时候开始?”他问得理所当然。 “我没答应,宋阑,你不讲道理。” 程昭的话音里带了微不可查的委屈,她虽然长在乡下,但是师父和钟嬷嬷毫无保留地爱护她,长这么大,数今天最憋屈! “那我换个问法,甜甜,你什么时候帮我治病?” 甜甜,这是她的乳名,嬷嬷从小叫到大,亲切顺口。 如今从宋阑嘴里说出来,仿佛垂坠的云朵,绵软无比,带着些缱绻意味。 程昭哪里还忍得住,把手里的折扇冲他身上丢过去:“宋阑,你讲讲道理行不行?” 宋阑抬手,轻飘飘地接过折扇,挑眉道:“讲道理?” 他蒲扇似的羽睫动了动,眼底溢出一丝凛冽的蔑然:“讲道理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程昭语塞,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或许是被他这种无所谓生死的淡然镇住,又或者,是作为一个医者,不忍心看到病人失去求生的希望。 总之,见到这样的宋阑,她只有心软。 沉默很久,她轻叹一声,让了步:“宋阑,我可以尝试帮你治病,但是我连一成把握都没有。” “那就这么说定了。” 得了满意的答复,宋阑终于起身,幽深的目光在程昭身上停留片刻,她身上有很淡的药香,久病之人再熟悉不过,细嗅就能发觉,其中还掺杂着一丝香甜。 他嘴角掀起微小的弧度,愉悦道:“人如其名。” 一阵清风拂过,携来无尽花香,随着帐幔翻飞,他似一只轻燕,片刻便越过墙头消失无踪。 身手倒是很好,程昭暗暗地想。 钟嬷嬷眯着眼,她恍惚瞧见那边有个影子飞出去,又担心是自己看错了,唤道:“甜甜,你没事儿吧?” 程昭掀起幔帐走出来,脸上溢满天真无邪的笑:“嬷嬷!您今天这是怎么了?心神不宁的,一会儿就要唤我一声?” 钟嬷嬷摇摇头:“最近在这府里总是不自在,大约是年纪大了吧。” 一河相隔的酒楼檐下,墨泉站得笔直,似一尊高大的塑像,等到宋阑翻出院墙c又一跃过了河c稳稳落地才上前,道:“主子,那三小姐怎么说?可有开方子?” 宋阑斜睨他一眼,眼底无甚温度。 一个眼神,墨泉便明了,可他不信,摇头道:“不可能的,她是木犀先生的徒弟,她一定能治好你!” 拐角处,投下一小片阴影,看形状,恍惚是个人形,宋阑眼神示意墨泉从另一端包抄,而他则捏紧手中折扇,语气凶厉谨慎:“谁?” 这样近的距离,那人应当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宋阑起了杀心,绷直了后背,似一只捕食的猎豹,手中折扇蓄势待发。 地上的阴影动了动,拐角处先是出现一片宝蓝色衣角,再是一张脸,端正有方,谦谦君子,这个人宋阑再熟悉不过,是宋煜。 宋阑的神情放松下来,带了亲和的笑意:“三弟,你怎么在这儿?” 岸边垂柳摇摆不定,在清澈的河水里搅动着,宋阑与这幅春日画卷融为一体,也现出几分蓬勃的好气色。 宋煜缓缓走近,他们主仆二人的话他全都听到了,不确定似的,他还是开口询问:“程昭真是木犀先生的徒弟?” 这几天,宋阑不在绵州,他带着墨泉亲自去了一趟漳州,木里村。 那是程昭从小长大的地方,民风淳朴,村里人好心地收留他们住下,提起程昭,村里人都是赞不绝口的,那姑娘性子好,说话做事都很是稳重得体。 他们知道程昭,却不知道程昭的医术。 若是换了旁人,或许也就信了,可宋阑不是一般人,他不会错过任何的疑点,他吩咐墨泉哄了几个小孩子过来,小孩子单纯,给些糖便说了实话。 程昭会医术,她有个师父,就住在村口那边,是个三十岁的女人。 不过自从程昭离开漳州之后, 她的师父也离开了,村里人受她们恩惠多年,答应帮忙隐瞒。 宋煜忍不住道:“那是个女人,怎么会是木犀先生?” “我让墨泉花钱把她开过的药方全部买了过来,又去村民们常去的药铺询问伙计,你猜猜,结果怎么样?” 二哥做事向来缜密,如今敢来这里找程昭,肯定是调查清楚的,想来定是那药方上大都添了一味桂花,伙计们也证实了这一点。 那位女大夫竟然真是木犀先生。 宋煜从惊诧里回神,暗叹好细的心思:“既然程昭是木犀先生的徒弟,那也算是极好的消息。” “阿煜,你希望程昭不是?” 宋阑的感知很敏锐,宋煜从来不会质疑他的任何判断,这一次,他不太一样。 宋煜搭着他的肩,格外真诚:“怎么会,二哥,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好起来,只是任谁都不会想到,木犀先生会是个女人。” “好了,回府吧。” 月色当空,繁星隐约,宋阑坐在院中石桌上乘凉,折扇带来的凉意简直是隔靴搔痒,还时时累得他手疼,他突然想到程昭院儿里的那架秋千,坐在上头倒是舒服得很,时时都能感受到清风拂面。 “墨泉!” 随着他一声低唤,墨泉自房顶上跃下,半跪在他面前,恭敬道:“墨泉在。主子有什么吩咐?” 宋阑呼出一口热气,看了眼花架上大片大片的藤萝枝,道:“在那里扎一个秋千,明早我要见到。” “秋,秋千?”墨泉凌乱了,秋千那不是小女儿家的玩意儿吗? 似乎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宋阑又不耐烦道:“那你就动脑子想想,怎样能看起来不那么小女儿家。” 眼见着主子又要发火,墨泉哪敢多话,点头道是。 第二十三章 偷秋千的贼 隔天一早,宋阑出了房门,如愿看到花架上多了一架秋千。 麻绳上有繁花点缀,木板上垫了月白的软垫,周围的四面帐幔拿丝带扎起,跟程昭院子里那个如出一辙。 墨泉邀功似的:“主子,你看这个怎么样?” “挺好的。”宋阑神情淡淡的,“你这是找工匠连夜赶做了一个?” “我连夜把三小姐那个偷了过来。” 墨泉跟着宋阑这么久,也学了几分机灵劲儿,主子突然说要个秋千,肯定是有缘由的,墨泉便连夜翻进了听竹院瞧了瞧,可巧,三小姐那儿就有一架秋千。 “” 向来无耻如宋阑,这时候都对墨泉的所作所为感到了一阵不悦。 青出于蓝胜于蓝可还行? 他这个主子的面子往哪儿搁? 眼看着主子的脸色变了又变,始终没露出一丝愉悦,墨泉往后退了几步,一直退到了门框边儿上,才大着胆子询问道:“主子,你若是觉得不合适,我再找人做一个给三小姐送过去?” “罢了,甚好。” 说完这话,宋阑满意地坐了上去,啧,还是熟悉的局促感,不知为什么,一想到程昭早起看到秋千没了的神情,他便从心里生出一股愉悦。 而此时的听竹院,热闹得很。 惊蛰最先发现秋千不见的,她吓了一跳,左右张望了一遍,才敢去叫醒程昭:“小姐,不好了!那个,秋千,不见了!” 程昭迷迷糊糊的,为了宋阑那个病,她翻了小半夜的医书,睡得很晚。 “小姐,您快来看!”惊蛰打开窗子,遥遥指着墙角处,“您瞧,那边儿是不是该有个秋千来着,今早不知是怎么了,什么都不剩啦!” 程昭揉揉眼,这才看清楚一些,果然不见了! 惊蛰有点慌乱:“小姐,怎么办!我们听竹院是不是遭贼了!” 她们俩的动静也吵醒了小月和钟嬷嬷,几人一瞧,秋千果然是没了,只留下单薄的木头框架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各自去清点下有没有少东西,尤其是金银首饰之类。”钟嬷嬷催促道,同时又警告惊蛰和小月,“今天这事儿事关听竹院的名声,绝不许说出去!” 程昭清点了东西,什么都没少。 她愣愣地看着空荡荡的墙角,倏然想起一个人来,宋阑似乎很喜欢那个秋千。 若是遭了贼,最该丢的是金银,可如今丢的,只是一架秋千,宋阑不缺金银,又能在她院子里来去自如,他的嫌疑最大。 她咬唇,心里气个半死,把宋阑来来回回骂了千儿八百遍。 嬷嬷和丫头们也各自清点了东西,全都疑惑:“没少东西呀?怎么会单单丢了一架秋千呢?” 事情诡异,反而会叫她们怀疑,程昭想了好一会儿,只能把这事揽在自己身上。 她弱弱地开口,面上笑意尴尬又局促:“好像是我。” 钟嬷嬷关切地看向她,面色担忧:“甜甜,你这是什么意思?” “昨夜我正在翻看医书,结果秋千被风吹得一直往木柱上撞,我嫌吵闹,索性出门去把秋千解了下来,丢到河里去了。” 钟嬷嬷保持怀疑:“这是你一个小姑娘能做到的事情吗?” “嬷嬷,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就是解开绳子,把秋千从侧门丢了出去而已,多大点儿事啊。” “那些帐幔呢?” “白日里还好看些,晚上总觉得有些诡异,我索性也一起丢了,以后就不搭什么秋千了。”程昭笑嘻嘻的,抱着嬷嬷撒娇,“怪我,昨夜看书看得晚了些,今早又迷迷糊糊的,一时间竟然把这事儿给忘了。” 说辞倒也圆满,钟嬷嬷这才点头:“以后这种事不必自己来做,万一摔下来怎么办,多叫人担心。” “知道啦,嬷嬷。” 将这事糊弄过去,程昭梳洗打扮之后便出了门,托辞是出门去买文墨用具。 曹秋柏正在对镜梳妆,闲闲地看了程昭一眼,见她脸上溢着讨好的笑,心情稍好,也就没反对:“去账房支二十两银子,这是几个兄弟姐妹都有的,专门用来买笔墨纸砚等物。家里最近不甚太平,你早去早回,别在外惹事,也别多逗留。” “谢谢夫人。” 程昭领了银子,再加上手里的月银,足足有四十两了,钱袋子沉甸甸的,她心里踏实,领着惊蛰出门去。 马车行到市集上,程昭吩咐惊蛰下车去:“惊蛰,去黄记糕点铺给我买些桃花糕来。” 惊 蛰听吩咐下了车,不过并不是去买糕点,而是去宋府送一封书信,这信是给宋阑的,内容简单:秋千送你,事情我已经圆过去,勿再送回。 既然已经偷了秋千去,若是过几天他再良心发现送回来,程昭没办法解释。 虽然宋阑很可能并没有良心。 程昭则逛起了书屋,笔墨纸砚贵得令人咋舌,她看了好半晌,嘀咕道:“读个书而已,需要用这样好的纸吗?忒奢侈了些。” 思虑良久,她买了些便宜的笔墨用具,由车夫帮着送上了马车,这才找了个茶馆一边喝茶一边等惊蛰回来。 街上人来人往,小贩热情地叫卖,这是市井才有的热闹,程昭看得津津有味。 等了小半个时辰,惊蛰才提着糕点回来,道:“小姐您是不知道,黄记糕点铺前头有多少人在等,我足足等了一炷香时间呢。” 程昭余光看了眼守在一边的车夫,问道:“老板怎么说?” 惊蛰也立刻会意:“老板笑了笑,感激小姐出手大方。” 程昭点头,果然是宋阑偷的。 “惊蛰做得好,我们该回府了。” 回去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丫环们看她的眼神不太对,程昭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她随手提了个丫环过来问:“府里出了什么事情?” 丫环哆哆嗦嗦的,说不出话来。 “这里没有人,你若是把府里的情况跟我说一说,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金龙寺的那位明通法师来了。” 府里又没死人,请明通法师过来,无非就是为了许雨筠,这事大约是要跟邪气挂钩,程昭面色凝重,她吩咐惊蛰:“等下见机行事,若是我出了什么事,会给你个暗号,到时候你无论如何都要往外逃,走小门钻狗洞都行,去求宋阑来救我。” 第二十四章 灾祸 惊蛰点头,面色还是有些紧张。 两人装作无知无觉地回了听竹院。 听竹院门外停了不少人,曹秋柏为首,女眷们都在,其中紫竹最惹人注目,她站在最前头,神情焦急又担忧,也不顾什么尊卑了,直勾勾地看向院里。 丫环婆子们大气都不敢出,主子们一个个神情严肃,仿佛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想来明通大师此刻已经在听竹院内查看了。 远远瞧见花团锦簇的一群人,程昭惊讶一声道:“哟,今儿这是怎么了?我这听竹院门前竟然来了这么多人?” 她含着热情的笑,走上前,对着曹秋柏行礼,眨眨眼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她一派天真懵懂,隐隐表露出几分依赖。 曹秋柏含笑安抚,神情温和慈爱:“没什么大事,大师来看看情况。” 她心里是偏向程昭的,倒不是因为爱护,而是考虑到之后,借着程昭的这股东风跟宋家攀上关系,菀儿和锦儿才有可能嫁到京城的官宦人家里去。 摸清了曹秋柏的偏向,程昭心里稍稍安定。 春水微澜,院中的青竹不停歇似的,在风中瑟瑟,这样的声响换在往日没什么,在今天便显得格外邪乎,再加上墙角那个孤零零的木架子无声地晃悠,仿佛进行什么诡异的仪式。 那位明通大师在听竹院里足足转了半个时辰才走出来。 他着一身姜黄色僧衣,褐色僧鞋,极朴素的衣物,五官端正分明,带着淡淡悲悯,却叫人觉得高深,深藏不露说的大约就是他这样的人。 他慈悲的面容上写满忧愁:“这地方邪气浓重,比几年前的红梅映还要更甚。” 这话一出,众人便往后退了几步,跟听竹院拉开距离,更是跟程昭拉开距离。 曹秋柏有些紧张地询问:“大师,这是什么缘故?” 明通大师在人群里寻觅片刻,目光停在程昭身上:“还记得多年之前,贵府似乎也出过一桩事,现在看来,是那灾祸卷土重来。” 他意有所指。 程昭勇敢地对上明通大师的视线,道:“大师还是说得更加清楚一些,灾祸所指究竟是地方,还是人?那灾祸又是怎么个模样?这样模棱两可,反而叫家里人心惶惶,想来大师慈悲为怀,定然是不忍心看到这种结果的。” 明通大师轻笑了下,将她的话当成挑衅:“这位小姐既然想问个清楚明白,那我便直说,数你身上邪气最重,这灾祸,便是你。” 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程昭偏偏还要刨根问底。 紫竹得了准话,顿时哭天抢地:“大师,那是不是只要除掉灾祸,我筠儿的病就可以好了?” “那是自然。” 曹秋柏咬唇,犹豫不决,事情到了如今地步,少不了要在许雨筠和程昭之间做选择,许雨筠是要跟王家定亲的,那是钱,程昭是要跟宋家定亲的,那是权。 钱c权,她都不想舍弃。 紫竹眼角含泪,看向曹秋柏,继续施压:“夫人您也听见了,明通大师已经找出了灾祸,我们是不是——” “紫竹姨娘且等等。”程昭止住她的话,继续看向明通大师,“既然说了我是灾祸,那总会有些不同寻常之处吧,总不能,您嘴巴一张,我就成了灾祸了,即便是官府拿人,也讲究一个铁证如山吧?” 她牙尖嘴利。 明通大师更了更,酝酿片刻才道:“你不死心?” 程昭眨眨眼,笑意很甜却带刺:“有人往我身上泼脏水,我还不能分辨几句吗?” “小姐是否去过红梅映?” “未曾。”程昭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 “不对,小姐你去过。”明通无比笃定,转而侧目看向曹秋柏,“夫人,这便是症结所在,请夫人明察。” “哦——”程昭意味深长地拖长语调,笑得嘲讽,“大师刚刚说的让我死心,原来是要咬死我去过红梅映,由此才沾染了邪气,成为灾祸?” 她觉得幼稚,这样的手段也上得来台面? 紫竹捏着帕子指向程昭,喝退她:“程昭,你别胡搅蛮缠!” 向来温和的紫竹姨娘难得有这样凌厉的一面。 程昭却不吃这一套,她一双明眸懒懒散散地落在紫竹身上,带着无尽的轻蔑:“紫竹姨娘,我是这府里的嫡小姐,是主子,你是府里的姨娘,最多算半个主子,你刚刚这样斥责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越俎代庖,压过夫人一头呢。” “你!”紫竹被她气得捏紧帕子。 许承崇正想为紫竹姨娘说话,被无情打断。 “够了!都住嘴。”曹秋柏的低喝极富威严,“我已经差人去请你父亲回来了,今天的事,由他来定夺,在这之前,一个个都把嘴给我闭上。” 人群寂静,程昭用余光继续打量明通大师。 许志高一炷香后才到,见府里这么大阵仗,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了?府里出事了?” 还是曹秋柏上前,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询问道:“夫君,你看这事该如何处理?” “程昭不是灾祸!”许志高的立场很鲜明。 他今天受宋煜相请去明辉楼吃饭,宋煜字字句句皆是在夸赞程昭,甚至还提了提宋家两兄弟也打算去白竹书院读书的事儿,其中意味不言而明。 宋煜认定了程昭,再无他人。 明通大师见状,凉凉道:“既然府里诸位不信,那我便就此告辞了。” “不送。”许志高毫不客气。 程昭有点儿诧异,她这个便宜爹爹可从没这样袒护过她,今天这是——中邪了? 这话一出,紫竹也瞪圆了眼,她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许志高往日很信明通大师的话,可今天,却像是变了个人。 眼见着以退为进不好使,明通大师的脸面有些挂不住,还是紫竹豁得出去,她扑通一声在许志高面前跪下来:“老爷,明通大师是我请来的,筠儿的情况愈发不好了,她可是你第一个女儿,你得救救她呀。” 程昭一边看戏一边悄声问起许雨菀:“五妹妹,我院子里的丫环和嬷嬷去哪儿了,你可知道?” “这我倒是不太知道,从来这里之后就没见过她们,大师进去之后里面也一直寂静无声,她们大约也不在里面吧?” 第二十五章 取舍 嬷嬷和小月不知去向,程昭有点儿担心,她继续道:“五妹妹,可否借你的谷雨用一用?” “自然可以。”许雨菀待她很真诚。 “钟嬷嬷和小月大约是被人捆起来了,应当离得不远,最可能在旁边的花园子里,谷雨细心些,应当能找到,找到了便将她们带过来。” 这边谷雨轻手轻脚地离开,众人目光都落在紫竹身上,倒也未曾发觉。 紫竹声泪俱下地恳求,念着往日情分,许志高道:“要不这样,我们多找些大夫来,” “老爷!她去过红梅映,她是灾祸,难道你要护着一个灾祸,眼睁睁看着筠儿去死吗?” “紫竹姨娘,”程昭的声音穿透人群,轻轻脆脆,带着几分慵懒,“我没去过红梅映,你这样攀咬我,居心何在呀?” 她神态自然轻快,完全没有作为“灾祸”的自觉。 程昭这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像极了挑衅,紫竹咬牙切齿:“我有人证!” 很快,夏至被带了上来,她穿一身青绿色下等丫环的衣裙,比之前瘦了太多太多,身形纤细苗条,圆脸也成了瓜子脸,显出几分俏丽。 此刻正怯怯地看向程昭,仿佛在看一个厉鬼。 紫竹姨娘道:“夏至,你大胆地说,发生过什么?” “回老爷c夫人,三小姐曾经约我在红梅映见面,那时候她——” 自程昭的袖口里掉出一个青白色的瓷瓶,触地即碎,四分五裂。 程昭半蹲下身子,捡了块碎片,忍不住叹息:“唉,真可惜,这么好的瓶子,这还是我从漳州乡下带来的呢,专门用来盛头油,只有我们那儿的许师父烧得出这样好看的瓷瓶,也只有我做的桂花头油,才能滋润头皮,护发养发,旁人做的,根本没这个功效。” 她笑意盈盈,带了惋惜,趁着蹲下身子的功夫,长睫下的眼眸极锋利地看了夏至一眼,敲打之意明显。 这一眼,便叫夏至忍不住瑟缩了下身子。 夏至认得出,这个瓶子是放药丸的,药丸治她的嗓子。 可如今程昭说这瓶子放头油,又是什么意思?她从来不用头油的。 重点不在头油,而在功效,言外之意就是她的嗓子只有程昭能治,迅速领会了这个意思之后,夏至纠结了,说还是不说,帮程昭还是帮紫竹? 紫竹轻咳一声:“这丫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这一声咳,夏至才回神,帮程昭做什么,她心狠手辣,能害自己一次就有第二次,之前是没办法只能依附她,如今紫竹姨娘点名要自己过去清筠院伺候,以后她的前途光明着呢。 况且,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而已,还真当自己是什么绝世神医了?痴人说梦。 只要有了靠山,她这嗓子不愁治不好! “三小姐约我在红梅映见面,当时她逼问我夫人和姨娘那边的私密事,被我推脱过去,后来又拿银子来收买我,要我在前院给她做耳目,显然是不怀好意!” 程昭挑眉,看来这夏至也没完全说实话,给她扣上个罪名,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许承崇这时候跪下来,恳求道:“父亲,事实已定!筠儿往日里最崇敬的人就是您了,您难道真的见死不救吗?” 逼他取舍,许志高求助似的看向曹秋柏,往日她总为自己分忧,今日这事实在难办,若是能出一出主意,便再好不过。 曹秋柏明了他的意思,更知道他心中所想,道:“阿昭自然不是灾祸。” 这是摆明了要帮着程昭。 紫竹急了,说起红梅映的事儿来:“当时红梅映闹成那样,一是灾祸,二便是丫环婆子发现得不及时,若是当时早早便有人发现异样,何至于那样?” 这话明着是在提起往事敲打众人,实则是敲打曹秋柏。 当初慕仙有异样,紫竹和曹秋柏都是知道的,两人一同选择沉默罢了,若是她强行撕扯开来,谁都讨不了好。 许志高觉得晦气,呵斥她:“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做什么?” 曹秋柏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思量片刻,道:“阿昭是兴家旺族之女,定然不是灾祸。” 这是大前提,不可能变的。 说着又把紫竹扶起来,拍着她的手,语气温和:“但是紫竹姨娘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如今府里出了事,这样放任下去也不好,不如让阿昭先去金龙寺里住上一段时间,跟着明通大师学习佛法,又有佛祖庇佑着,想来若是有什么邪气也就散了,这样筠儿大约也能好上一些。” 这是她最大的让 步,既能让紫竹消气,又能保住程昭。 紫竹虽然不太甘愿,但是也没法子了,许志高和曹秋柏偏心程昭偏心得没边儿,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艰难。 许雨菀忍不住问道:“那要去多久?” “这就要问明通大师了。” 明通大师也看出来了,紫竹姨娘并不占上风,如今只能顺势接下去,他思虑片刻,才道:“若是在金龙寺,住上三年五载也就差不多了。” “三年五载?”许志高拔高了声线。 程昭如今十三了,离及笄也就两年,到时要跟宋煜完婚的,哪里耽搁得起三年五载,况且宋煜就在绵州,若是他知道程昭不祥的事,执意退婚怎么办? 这个时间他并不满意。 曹秋柏也想到了这一点,她处理老道又圆滑:“我们之后多多地捐香油钱,还希望明通大师帮帮忙,想一想有没有更快的法子。” 许家是绵州首富,他们的香油钱肥厚得很,明通大师有点儿动心。 给了台阶他也就顺势下:“当然,若是三小姐日日吃斋念佛,这时间或许可以再缩短些,只要用心虔诚,不出一年便可以邪气尽散。” 曹秋柏犹犹豫豫,一年,一年的时间还是忒长了些,不过还是度过眼下的难关更加重要,她无奈叹息,道:“阿昭,你过来。” 程昭依言上前,道:“刚刚的话我听见了,心里也明白。” “你这孩子真懂事,到时候我会多派些人照顾你,跟着明通大师潜心修习佛法,等到身上的邪气除尽,自然就能回府了。”曹秋柏的话说得很漂亮。 “夫人既然说了,阿昭肯定是听的,只是有一件事还未弄清楚。” “什么事?” “红梅映真有邪气吗?” “你这是怀疑明通大师的威严?” 第二十六章 反败为胜 程昭的询问无疑似一滴水进了油锅,瞬间炸开了花。 最先出声反驳她的便是许承崇:“明通大师是这绵州最有威望的人,你竟然怀疑明通大师的话,你可知道金龙寺是什怎么来的?绵州老知州亲自取名题字!” 程昭恍然大悟,多看了眼明通大师:“原来如此,能得知州亲笔,金龙寺确是绵州第一寺无疑了。” “三小姐,这是你今天第三次出言不逊了。”明通开口提醒,他神情不悦到了极致,这位三小姐处处挑衅,言辞犀利,“你若是执意闹下去,邪气只会更加深重,害人害己。” 许志高叹口气,为了不让事情变得更糟,他斥责道:“程昭,住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 程昭并不打算住嘴,她刚刚从钟嬷嬷嘴里问出了一桩事,这时候刚好能派上用场,哪可能会住嘴。 “父亲,红梅映绝不可能有邪气!明通大师七八年前就撒了谎,这一次,难道打算故技重施吗?” 如果说程昭刚刚的话似油锅里进了水,那么她现在的话就是天上打了个雷。 她不但不住嘴,反而越说越离谱。 明通大师拂袖即走:“看来,三小姐不但性情乖张,还惯会信口雌黄,也罢,此后,许家人别再上金龙寺。” 金龙寺是绵州第一大寺,大户人家的女眷们求神拜佛都是去那里的。 程昭一个人犯错,要连累许家人今后都去不了金龙寺。 曹秋柏几乎已经能想象到今后各家的夫人要怎么笑话她,触怒神佛,佛不渡许家,今后还有什么气运可言。 她忍不住在心底怒骂程昭蠢笨。 自己好不容易摆平了紫竹姨娘和明通大师,程昭不过是去金龙寺住上些日子,到时候寻个由头再领回来就是。 可她非要自作主张地开口,得罪了明通大师,更得罪了金龙寺。 明通大师这时候已经快走出了月亮门,曹秋柏赶紧出声:“明通大师留步,我让程昭给您赔不是。” 闻言,明通大师才回头,冷冷地看向程昭。 程昭走了几步上前,冲着明通大师笑笑,道:“大师,这件事是我的不对,没有说清楚,试问,真龙天子——当今圣上曾住过的地方,怎么可能会有邪气呢?” “你怕不是犯傻了吧?”许承崇冷笑,“当今圣上从没来过绵州,更没来过我们许家,你胡言乱语攀扯圣上,这事足以你掉脑袋!” “程昭!”许志高忍无可忍,他眼看着程昭出言不逊,如今更是提起当今圣上,简直不知所谓! 他扯过程昭的手臂,抬手便是一巴掌。 这一下用了力气,打得程昭摔在地上,嘴角沁出鲜血。 啧,满嘴的血腥味儿。 程昭微微蹙眉,舔了舔发痛的嘴角,将这口血咽下去,她心底冷笑,这时候咽下去的血,以后必定要让许志高还回来! 见她被打,紫竹眉眼微弯,总算是为筠儿出了一口气。 “你马上收拾东西,随明通大师去金龙寺,一年之内都别回来!”说完这话,他甩了下袖子,只留给程昭一个背影。 程昭被惊蛰扶着站起来,她整理了下衣着和头发,站得笔直,这才开口说出一桩事来。 “十五年前,当今圣上还是七王爷雍王,他来过绵州,也在程家暂住过几天,住的正是红梅映,这事儿,我死去的娘亲知道,钟嬷嬷也知道,当时的绵州知州仇斛也是知道的,仇斛老先生如今在白竹书院做院长,父亲若是不信,大可以去问问。” 说罢她顿了顿,又看向明通大师:“明通大师口口声声说红梅映有邪气,我倒要看看,当今圣上住过的地方有邪气的事儿传出去,掉脑袋的是我,还是明通大师!” 她的言辞掷地有声,眸中无丝毫惧意,反而带着一股极淡的嘲讽,那是看好戏才有的轻松和愉悦。 红梅映若是有邪气,那便是诋毁当今圣上,红梅映若是没邪气,那便是明通招摇撞骗。 明通大师经营多年才有了如今的好名声,这一次倒是被一个小娃娃啄了眼睛。 她咄咄逼人:“嗯?明通大师,您要不要再说一遍,那红梅映,究竟有没有邪气?” 明通的话更在喉头,什么都说不出了,他现在就是后悔,后悔收了紫竹的银子来办这一桩事,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突然的变故是谁都不曾料想到的。 许志高神色不定,十五年前,他还不曾认识程素素,更不知道这红梅映里住过什么人,程昭如今说得这样笃定,又提出了仇斛老爷子的名号,不怕 查问,想来是很可信的。 当今圣上和明通大师之间,孰轻孰重,傻子都知道。 许志高立刻改口:“来人,把明通大师给我拿住,他招摇撞骗,我得亲自把人送回金龙寺,讨要个说法!” 曹秋柏则更关心程昭的情绪,她可是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啊,按她的性子,这一巴掌不可能白挨,得尽心安抚。 “老爷,这事儿归根到底害的是阿昭的名声,不如这样,怎么处置这明通大师,由阿昭来说?” 许志高也正为自己那一巴掌后悔,打得那样重,不知道程昭会不会记恨着,顺坡而下道:“也对,阿昭,这事儿你怎么看?” “女儿不知,但凭父亲做主。”程昭垂下眼,她的脸火辣辣地疼,白皙的脸颊上掌印明显。 这时候她倒是温顺起来了。 程昭这是维护他这个父亲的威严,无论对外人言辞多激烈,对他这个父亲还算是乖巧听话。 许志高内心的歉疚更深了些,道:“这样吧,明天我带你去拜见一趟仇斛老先生,顺便见见那位苏先生。” 苏先生收学生的条件很苛刻,要文章写得好,又要见解独到。 这么几年,他也只收了四个学生而已,个个文采斐然,其中两个在去年参加科考,一举得中,可见苏先生教导有方。 许志高这意思便是提前去找仇斛先生说说情,要把程昭塞到苏先生门下做学生了。 做了苏先生的学生,程昭脑袋上必然要多上一个才女的名声,这是大大的荣幸,整个绵州也只有黄书意有这个资格罢了。 第二十七章 白竹书院 得花上几万两银子了。 曹秋柏有些肉疼,可是许志高话已出口,她也只能安慰自己,程昭今天确实是受了大委屈,拿这个做弥补也还算顺理成章,才女就才女吧,程昭的名声越好,跟宋家的这门婚事就越稳妥。 一边的紫竹站都站不稳了,还是被身边的婆子扶着才堪堪保持得体。 邪气的事儿以后再不能提,提了就是不敬圣上,程昭不但没倒霉,反而得了个大机缘,能到苏先生门下读书去。 本想给她使绊子,结果倒成了垫脚石。 “多谢父亲。”程昭喜滋滋地道了谢,她本想让惊蛰去找宋阑帮忙,倒是没想到,钟嬷嬷说出了这样一桩旧事,才能赢得这样痛快。 说完这话她一转头,又看向紫竹,眼底满是同情:“姨娘,与其相信什么邪气灾祸,不如多请几个大夫来。” 紫竹咬牙切齿,还得笑着回应:“三小姐说得是。” 这时候,惊蛰已经从听竹院扫了一圈出来,在程昭耳边低声道:“小姐,你的屋子被翻乱了些,粗粗看去,似乎没少什么东西,有几个盒子柜子稍稍挪了挪位置,不过大约是上了锁的缘故,没被人翻找过。” 程昭一挑眉,大声道:“惊蛰,你刚刚说什么?” 惊蛰会意,立刻跪下来,道:“回小姐,我刚刚去听竹院里看了一遍,东西都被翻乱了,我们之前的月银似乎也不见了。” 程昭捂嘴惊讶道:“不会吧?月银怎么会不见了呢?” 惊蛰怯怯地答:“去过咱们院子的,似乎只有明通大师吧?” 院儿里的人正要散去,突然听见这事,看向明通的眼神更加鄙夷了些。 不但诋毁程昭,居然还偷了人家的月银,什么佛法高深,什么六尘不染,这位明通大师不但收着高僧的钱处处招摇撞骗,还偷窃。 “父亲,处理明通之前,先让他把月银还给我吧,不然,女儿这听竹院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三小姐,你血口喷人!”明通一直沉默着,因为他不占理,因为他心虚,可是偷窃这个名头扣下来,他忍不了,“我没偷。” 程昭不置可否,喃喃自语道:“偷来的钱总是要还的,你还不起,自有金龙寺替你还。” 说是喃喃自语,其实明通听得清清楚楚,他气个半死,被小厮押走了。 曹秋柏安抚她:“阿昭,你再去账房领二十两月银,今天的事情你别放在心上,明日要去白竹书院拜访,你好好准备着,千万不能错过了这个机缘。” “谢谢夫人。” 得了银子和好处,程昭悠悠闲闲地躺在摇椅上晒着太阳。 惊蛰领了月银回来,捧着沉甸甸的钱袋子悄声道:“小姐,我们这样诓骗月银不会露馅儿吗?” 什么叫诓骗?这里的一切都是程家的,她拿是理所应当。 不过她当然不可能说出口,只道:“明通招摇撞骗多年,手头总有不少钱,父亲会让他把这二十两还回来的。这样算下来,就当是明通污蔑我一场给的补偿。” 既然他脑袋空空无一物,一心掉进钱眼儿里,那自己就要叫他把钱吐出来。 程昭很喜欢银子,除去买笔墨,她手头还能剩下五十八两,这钱可金贵得很,得攒着,等到以后花在刀刃儿上。 却说宋阑那边,拿到程昭书信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极单薄的一张纸,看上去有些寒碜,他不由得嫌弃道:“送书信连个信封都懒得带。” 不过这嫌弃只维持了片刻,他耀武扬威似的坐在秋千上,闲闲散散地看罢,这才满意点头:“三小姐倒是懂得巴结,说是将这秋千送我了。” 墨泉心里嘀咕:能不送吗?三小姐一个姑娘家,又没有武功,总不能来宋府把秋千抢回去吧。 “对了,郑炉郑鼎一直在酒楼那边看着,许府可有什么异样?” “许府确实出了事儿,白日里来了位和尚,仿佛是金龙寺的,在听竹院里逛了好几圈。后来许府的一大群人吵吵闹闹,离得太远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郑鼎隐约瞧见,三小姐似乎是挨了一巴掌。” 宋阑忽地站起身:“挨了一巴掌?” “是这样,不过事情后来不知怎么解决了,三小姐喜滋滋地回了院子,坐在摇椅上晒太阳吃水果,挺高兴的。” 宋阑这才稍稍放了心,不过神情依旧不悦:“去给我打听打听,许府究竟出了什么事?” “主子,你这样关心三小姐?” 宋阑眼神一凛:“我特意寻到的大夫,还没治病就被人欺负了,那不是打我的脸 么?” 当晚,宋煜特意来自家二哥这儿逛了一遭,他的院子向来是干净单调的,如今多了一架秋千,格外瞩目,二哥似乎很喜欢这秋千,正坐在上头看书,神情专注。 这便是程昭书信里写的秋千。 赠送礼物,他们俩竟熟悉到这个地步。 原来,惊蛰送信的时候,宋阑不在,这信便送到了宋煜手里,宋煜理所应当地以为这是给自己的,便拆开看了,看完才知道不是,只吩咐手下胡乱回应一句。 见他过来,宋阑抬头:“三弟?” “二哥,白竹书院的事情办好了,笔墨纸砚按照你一贯的喜好来安排,可好?” “嗯。” 一夜安宁。 隔天一早,程昭起得很早,悉心打扮一番之后便跟着许志高出了门。 白竹书院位于绵州东侧的一个小岛上,四面环水,景观极佳,周围有成片成片的竹林掩映,白竹书院就坐落在最深处。 这天不巧,下起了雨,雨丝细小,没什么实感,反倒像是笼上蒙蒙雾气,愈发显得白竹书院神秘莫测。 去书院须得乘船,有专门的船夫接送,两人一舟,很有些特别。 许志高带着小厮一条船,程昭带着惊蛰一条船。 乌蓬小船在水中晃晃悠悠,细雨微湿,身着蓑衣的船夫拿一根竹竿搅动碧水,程昭看向小岛所在,入眼是大片竹林,岸上有穿着白衣的校监等候。 惊蛰为她撑着伞,忍不住感叹:“这里好漂亮。” “确实。”程昭也忍不住感叹,单纯的绿意比五彩斑斓更叫人宁静。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第二十八章 迷途 程昭跟在父亲身后,由校监领着,走了好一会儿才看到白竹书院。 书院的整体结构皆为竹制,放眼望去,处处精细雅致,进了大门,校监的脚步加快了些,绕过几处回廊,便到了仇斛先生的居所。 青檐坠雨,雾色迷蒙。 “仇老,客人到了。”校监唤了一声,声线洪亮,带着无尽崇敬。 “将人请进来。” 顺着声线,程昭才注意到,西侧的窗子后头,有位老人,依稀看得出风骨清瘦,精神奕奕。 直到见了真人,程昭还回不过神,仇老鹤发童颜,若不是满头白发,她都要以为面前的人不过壮年了。 仇老精神头儿极好,态度也温和热情:“二位请坐。” 虽说仇斛老先生看着温和,程昭却莫名地感到一阵敬畏,总觉得这样的人得敬着远着,是以她坐在一边儿,规规矩矩地不敢说话。 许志高今天带了一幅书画过来:“仇老赏脸看看,这是谁的笔法?” “自然可以。” 画卷缓缓地铺陈开来,竹丛苍翠,色泽鲜亮如新,显然是保存极好,程昭一晃眼看见落款,颜浦和,作于大丰历七十五年,那可是前朝,距今已然有一百多年,愈发衬得画卷古旧珍贵。 仇斛老先生见了这画,眼神都不一样了,惊艳之色溢于言表,不住地赞叹:“好,好啊。” 颜浦和是前朝的宫廷画师,脾气怪异,他不画人像,只画自然景观,一手超绝的画技尽现于纸上,只可惜新朝建立之时,被不识货的粗鲁士兵毁了大半,只有极少留存下来。 见仇老先生动心,许志高适时地把东西推过去,道:“既然仇老喜欢,晚辈甘愿奉上。” 仇老先生面色犹豫。 许志高把程昭支出去:“阿昭,你跟着校监逛一逛,没几天就要来书院读书了,提前熟悉熟悉地方。” 程昭听话退了出去。 “书院就这么大,你自个儿逛吧。”校监态度有点儿散漫。 他本想留下来看看颜浦和先生的画,结果得照顾这个娇小姐,心里自然是不太服气的,须知,有些人倾其一生都不见得能见一眼颜浦和的真迹,错过这个机会,他以后得上哪儿去看? 程昭倒也不生气,点点头:“麻烦先生了。” 她领着惊蛰在院子里随意闲逛,遇到岔路的时候便随便拣了条路来走,走着走着,惊蛰道:“小姐,我觉得不太对劲。” 程昭继续前行:“怎么不对劲儿?以后总是要来这里读书的,今天可不得把这里逛个遍吗?” 惊蛰有些惊恐似的:“你看我们后头,没路了!” 程昭一边回头一边道:“怎么可能,我们刚刚可是一路直走过来的,没拐——” 这话没说完,她便住了嘴,疑惑道:“为什么?” 明明是直走过来的,可是身后竟然是一堵完好的墙壁,那意味着什么,难道她刚刚穿墙而过? 这太匪夷所思了! 程昭折返回去,在墙那里摸索了半天,没有机关,也没有什么特别,这就是一堵,实实在在的,由竹子搭成的墙,足足高九尺,并不容易攀爬。 尤其是,她今天是跟着父亲来拜访仇斛先生的,若是翻墙的模样被人看到,丢脸的是整个许家。 思量片刻,她嘱咐惊蛰:“这样,我们俩分别找路,若是找到人就更好了,由熟悉路的人领着,这样平安出去的概率更大一些。” 惊蛰点头,两人分别向两个方向前行,各自找路。 程昭继续直走,她隐隐想到师父提过的奇门遁甲,不过她也只是听过而已,并不了解,此刻也不知道该如何破局。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面前终于出现了一道门。 那是极规整的一道竹门,底部削成尖锥形状,推动的时候跟底下的铁石碰撞发出声响,算是示警。 这是一个不大的院落,跟她的听竹院差不多大小,一眼便可窥见全貌。 这里应当是有人住的,她判断。 她并不敢贸贸然走进去,唤了一声:“有人吗?” 过了很久,正当她以为没人,硬着头皮打算踏进去的时候,檐下风铃动了动,自屋内走出来一位青袍先生。 看上去大约二十岁,满身的书卷气,看上去偏文弱。 一双眼沉静似水:“什么事?” “先生,我是过几天就要来书院读书的学生,今天跟着家父来拜访仇先生,逛园子的时候迷了路,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劳 烦你带个路,送我出去。” 青袍先生回头看了眼屋内,大约是在冲屋内的人说话:“稍等等,我很快回来。” 程昭眼睛亮了亮,这位先生应该是要送她出去的。 说来也怪,她刚刚回头看去分明没路,可是这青袍先生一走,面前又有了路,程昭憋了好半天,还是没忍住:“先生,这是奇门遁甲吗?” “不该问的别多问。这是白竹书院的规矩之一。”他的声线轻轻薄薄,似青瓷叮咚,余韵无穷。 “那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苏。” “苏?”程昭反应过来,“你就是苏先生?” 面前的人这样年轻,竟然是学富五车的苏先生,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苏先生没再开口,领着她去了仇老先生的院子里,路上恰好碰到了无头苍蝇似的惊蛰。 这时候,仇老和许志高也谈完了话,见他们一起过来,仇老笑眯眯道:“倒是很巧,我刚想找你,你倒是不请自来。” “仇老有何事?” “你身后这个小娃娃,以后就是你的学生了。” 苏先生的身子颤了颤,道:“仇老这是替我做了决定?”他的语气明显不满。 “校监,送许先生和三小姐出门去。” 等到许家二人离开,仇斛才领着苏白进门,道:“你瞧瞧三小姐的拜师礼是什么?” “我管她——”拜师礼是什么! 苏白的一句话没说完,被桌上的画卷吸引,眼底俱是惊异之色,他爱画成痴,多次临摹颜浦和的画作。 如今保存这样完好的墨竹图放在眼前,他没办法拒绝。 见他这个反应,仇老抚须一笑:“那这个学生,你是收,还是不收?” 苏白脑子里闪过程昭的模样,虽然只见了一面,不过她还算敏锐,能看出奇门遁甲,这个学生,收了也就收了吧。 大不了跟黄书意似的,混一个名声。 第二十九章 苏先生 苏白叹口气:“口子开到这里也就罢了,今后,别再塞人过来。” 说着,他便将这幅《墨竹图》小心地卷起来,作势要走。 仇老拦了拦,花白的胡子一吹,不满道:“那我落着个什么好儿?” “仇老,”苏白拉长了音调,笑道,“既然是我的学生,那这便是拜师礼,不是我的,还能是你的?” 面对仇老,苏白丝毫不紧张,语调极轻快。 仇老不怒反笑:“哟,你这小子,越发没大没小了,是思量着我进不去你那个小院子,就拿你没办法了,是不是?” 苏白嘴角翘了翘,大发慈悲道:“那,先放你这儿保存几天,我过几天再来取。” “好。虽说这次是沾了你的光,才得以见墨竹图的真颜,不过我还是得叮嘱你,除去许三小姐,还有两位宋公子,那两位可是金贵人儿,不可怠慢。” 苏白把画卷送到仇老手上,脚步稳健地离开:“知道了。” 微雨止住,返程的小船上,程昭站直了身子,惊蛰一手扶着船沿儿,一手扶着程昭,生怕她一个站不稳跌下去。 站得高,看得便更远些,一湾碧水东流,水中点缀着丝丝点点的花朵,黄的蕊,透明的花瓣儿,比琉璃还要漂亮。 程昭不禁多看了几眼,奇道:“水里怎么有这样多的花儿?” 船工答她:“这是苏先生种的,长在水里,每到春夏之际便会开花,说是叫什么,海藻花。” “海藻花。”程昭默念几遍,觉得这个名字忒普通,不过很好记。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是她已经依稀窥见,这位苏先生很不简单,文采斐然是全绵州都知道的事,此外,他种花,精通奇门遁甲。 跟着这样一位先生读书,她会不会,也能成为这样厉害的人呢? 晃神间,小船已经靠了岸。 惊蛰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先下了船,才伸手来接她:“小姐,您以后可别这样闹了,万一真落了水,又要着凉的。” “我会凫水,掉进去也没什么。”她信心满满。 马车就在岸边等,前头垂坠的流苏在风中招摇。 父女两人同乘一车,这还是程昭头一次坐这样敞阔的马车,足足有一座小房子大,案几上摆了茶点,鹅绒的软垫雪白绵软,程昭笑意盈盈地坐下:“多谢父亲苦心。” 她笑起来也是很乖顺的,似一只娇嗔的猫儿,亲近但不黏糊,将讨人喜欢的度把握得恰到好处。 “阿昭最近愈发讨人喜欢了。” 许志高对她改观不少,只是还有点儿不放心钟嬷嬷,试探道:“阿昭,你手底下的人用得可还顺手?” 手底下的人? 程昭一时间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个,便挨个道:“惊蛰这丫头还不错,把我照顾得很好。小月这丫头处事细致,总能将上上下下打扫得干干净净。” 见许志高反应不大,程昭便回过味儿来了,他问的是钟嬷嬷。 忽然问起钟嬷嬷,定然是忌惮着昨日的事情。 当今圣上曾在程家住过,这其中说不得就有什么交情,这份交情或许极珍贵,许志高心头发痒。 但同时,钟嬷嬷是程家的老人了,从前跟在程素素身边,定然知道不少事的,若是十多年前的事败露,对他也不利,因此,心里又惴惴不安。 他想从程昭嘴里试探试探,钟嬷嬷究竟还知道些什么? “父亲,多谢你的关心。”程昭说着,又开始拉扯父女之情,“父亲,我在乡下数年,原想着这辈子都只能做一个村姑了,父亲差人把我领了回来,又给我这样的好日子,我如今才知道,有父亲是这世上顶好的事。” 程昭泪眼朦胧,拿帕子抹泪。 这番话入耳,再加上这幅神情,再铁石心肠的人都得被她哄得心软。 须知,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程昭对自己的感情这样真挚,那钟嬷嬷应当是不曾察觉什么,更不曾记恨过他的。 想到这里,许志高稍稍安定。 许府安宁了几日。 小荷和小晴也回来了,跟亲人团聚了几天,她们脸上的喜色遮都遮不住,对着程昭便是一阵儿磕头,这时候,她们对程昭只有感激。 程昭抬抬手示意她们起身,道:“好了,既然都回来了,那就好好办差事,今后每月都给你们两天时间回家去探亲,也可以攒着,等到年前一块儿。” 这算是天大的恩惠了! 原本照府里的规矩,一年才能回家一趟,如今程昭 一发话,小荷和小晴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了。 一边的惊蛰和小月倒是低了低头,有点儿难过似的。 她们俩是签了死契卖进来的,早找不着自己的家人了。 “得了,”程昭一点小荷小晴,“你们俩去厨房给我煮个梨汤来,少加些糖,我怕腻。” 等到两个小丫头出了门,程昭才看向惊蛰和小月:“你们俩于我来说更亲近可信些,以后只要你们不提走,我这听竹院永远都有你们的地方。” 安抚过手下,人心收紧。 程昭开始做正事,她一连翻了好几天的医书,一无所获,黑匣子的信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她想了想,把信撕碎了。 既然已经离开了木里村,还是别再同那边联系,只会带去源源不断的灾祸。 若是可以,她得靠自己的本事,治好宋阑。 下定了决心,她便一往无前,整天都把自己闷在房间里琢磨。 屋子一直亮灯到深夜,钟嬷嬷有些心疼,劝道:“甜甜,早些睡吧,小心身子。” “知道了,嬷嬷,我这就睡。”程昭答应得爽快,转眼看着书便忘了时辰。 宋阑趁着夜色翻墙而入,昏黄的烛火将她的侧影投到窗子上,影影绰绰。 楼上看山,城头看雪,舟中看霞,月下看影,灯下嘛,看美人。 宋阑笑了笑,对她的态度很满意,别的不说,单说这股子挑灯夜战的劲儿,就比那些庸医要强上百倍千倍。 他晃着折扇在窗外站了片刻,突然听到她一摔医书,喃喃一声:“混球儿,绵州第一混球儿!” 那语气,满是愤懑。 第三十章 混球儿 宋阑料定这词儿不是用来形容他的,但是又好奇,是哪个混球儿能混到这个地步,引得脾气颇好的程昭都忍不住骂,便目不转睛地看着紧闭的窗子。 房间里头一时没了声响,窗后的女子突然站起身来。 宋阑的心微微一颤,难道她发现自己了? 程昭看书看得头昏脑胀,忍不住低声骂了他几句,起身之后,又在屋里走来走去,很不安似的:“那混球儿说让我给他治病,可没说在哪儿治,什么时候治啊!” 这话一出口,屋外宋阑的身子抖了抖,他立刻敛了笑意,心道:好啊,我宋阑横行这些年,还真没人敢这样叫我。 这账留着以后算。 “而且宋阑怎么知道我医术好坏,还这样坚持要我帮他治病!”程昭眉头紧锁,后知后觉琢磨着这件事。 而外头的宋阑则被檐下的摇椅吸引了目光,似乎所有东西在她这儿都要格外美观雅致一些,摇椅上铺了整块的软垫,看上去极熨帖舒适,扶手上缀了青白流苏,在风里无声地轻晃,处处透着灵动。 夜风缱绻,携来一阵花香,宋阑悠悠闲闲地在檐下摇椅上躺下来。 啧,挺舒服的。 这位三小姐算得上是一顶一会享受的人。 秋千摇椅,怎么懒怎么来。 程昭琢磨了半晌,总算有了结果,她声线抬高了些,有点儿激动:“我知道了!” 宋阑掀了掀眼皮子,看向窗子后头的人影,她刚刚似乎是因为激动蹦了两下,像只不怎么安宁的兔子。 “他大约是喜欢我,想从宋煜那儿把我抢过来!” 宋阑一口气更在嗓子眼儿,上不去也下不来,换作往日有人敢拿他寻开心,他早早便一脚踹过去了,可如今是他偷听别人说话,总不能大半夜的闯进去把人臭骂一顿。 他生压了压,才把这口气咽下去。 只是心里,又默默给程昭记了一笔。 听完这话,宋阑没心情享受摇椅了,他坐直了身子,冲着那个人影儿白了一眼,顺带赠送两个字:做梦。 程昭越想越肯定,一拍手:“肯定是这样!” 可她并不高兴,反而发愁,那位宋三公子宋煜为人清正有礼,跟他退婚的话,只要说清楚即可,宋阑则难打发得多。 他翻墙擅闯,强词夺理,每一桩每一件都好没道理。 程昭越想越为难,面色也愈发凝重,到最后只能深深地叹口气,走一步看一步吧,不畏强权,大不了假死,瞒天过海,这世上还没什么事儿能难倒她程昭! 正在这时候,摇椅上传来布帛撕裂的动静。 在浓稠的夜色里格外分明,程昭胆子大,立刻便捧着烛火开门走出来,见檐下没人,又把院子里仔仔细细看过一遍,最后目光落在摇椅上。 软垫是新做的,用两根绳子固定在摇椅上,白天的时候还好好的,而现在,一侧的绳子已经断掉了。 她眨眨眼,有点儿难以置信似的,大半夜,哪里会有人到她院子里来坐摇椅? 心头却不自觉地想到了一个人,宋阑。 她又想起自己刚刚自言自语说过什么,摇摇头,暗道不可能,换作宋阑那个臭脾气,得当场踹门跟她吵起来。 大约是今晚风大的缘故吧,程昭安慰自己。 一夜安宁。 隔天,宋府差人来送了信儿,请程昭去宋府逛一逛。 衣香传完消息,笑意盈盈地看向程昭:“三小姐,夫人已经吩咐人备好了车,即刻便能出发。” 明天便是去白竹书院的日子,程昭昨夜又没怎么睡好,下意识想拒绝,听见马车都已经备好了,料想曹秋柏是很希望自己出门去的,上次的事情刚过,还是和顺两日,图个安宁吧。 “知道了,等我换身衣裳就去。” 一知道是去宋府,钟嬷嬷就来了兴致,亲自给她挑衣裳挑首饰:“甜甜,这件淡粉色芙蓉如意裙很衬你,再配个飞仙髻,至于首饰嘛,” 程昭正在收拾医书,头也不抬:“嬷嬷,没必要那么麻烦,宋煜又不是没见过我,穿什么衣裳梳什么头发,我还是我,不美不丑。” 她思量着今天去宋府,最重要的不是衣着打扮,而是宋阑的病。 她现在毫无头绪,免不了要解释一番,一想到宋阑失望的神情,她就心头发闷。 “甜甜,话可不能这么说,女为悦己者容,你既然和宋公子有娃娃亲,那日后便是要过一辈子的,你得关心他爱护他依附他。如今只是穿衣裳梳头发,以后就是相夫 教子,执掌中馈。” 程昭没反驳她。 她心里的想法和钟嬷嬷完全不一样,从记事识字开始,程昭一整天一整天地泡在师父的院子里,师父常说,人活着是靠自己,女子更得靠自己,成亲不是一生唯一的追求,闲闲散散地隐居乡下比在繁华京城勾心斗角要好上千百倍 就连如今为人处世的强硬,也是她从师父那里学来的。 嬷嬷照顾她,师父教导她。 程昭委婉道:“嬷嬷,今儿就先不换衣裳了,头一次去宋府,我得买些糕点礼物过去,算起来路上得耽搁一会儿。” 礼数比打扮重要,钟嬷嬷也就没再坚持:“那可得赶快了。” 正在这时候,听竹院来了客人。 许雨菀着一身月白色流苏百蝶裙,脚步轻快,面上的笑意真切:“三姐姐,听说二姐姐病好了不少,我们一道去看看她吧。” 程昭还没收拾完,走出门去:“现在不巧,我得出门去宋府拜访。” “去宋府?”许雨菀眉眼弯弯,“宋三公子玉树临风,三姐姐快去吧。” 这是拿她打趣,更显亲近。 程昭无奈道:“可我还没想好带什么礼物过去。” “既然是送礼,肯定是投其所好,宋三公子喜欢什么,三姐姐就送什么呀!” 程昭点头:“说得是。” 可她不知道宋煜喜欢什么,那样的人要什么有什么,什么都不缺。 至于宋阑,他也什么都不缺,程昭把早先准备的秋千软垫带上了,又带了两个扇坠子。 今天的马车颇为华丽,看样子是曹秋柏想在宋家面前撑面子。 第三十一章 相思病 程昭上了马车,一路到了城西。 许府在城东,热闹繁华,宋府在城西,僻远幽静。 宋府外早有人相迎,看衣着模样,应当是宋府的管家,年约三十,精神奕奕,语带尊敬:“三小姐。” 程昭轻轻点头:“这位可是宋府管家?” “正是正是。” 管家领着她进了花厅。 宋煜正坐着喝茶,见她来了,立刻放下茶盏起身,面容含笑,似烈阳映照:“今日麻烦你过来,实在是不好意思,只因二哥的病又不大好,所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瞧瞧,瞧瞧人家这话说得,这才是求人看病的态度。 程昭并不惊异,看病是意料之中,只是这事儿竟连宋煜都知道了,那宋阑送信回京城以此强逼着她答应的事儿,他可知道? 她对上宋煜的目光,他的眼神极剔透,像是看透了一切,又像是什么都没看透。 总之,是让人很乐意去相信的一类人。 算了,那又有什么要紧,反正之后都是要退婚的,程昭略略回神,道:“病不能拖,更不能等,既然宋公子如此说了,那我们即刻便过去吧。” 宋阑的院子没有想象中的花团锦簇,反倒显出几分冷清肃穆。 正是上午,阳光暖而不烈,宋阑立在花架下,藤萝枝隔绝阳光,投下阴凉,他的眉目半明半暗,像是被天光划成了两半。 宋煜笑呵呵地介绍:“二哥,我把三小姐请了过来,帮你治病。” “宋二公子。”程昭跟他见礼。 宋阑说话间已经走出了花架,暴露在阳光下的皮肤冷白通透,似刚出库的寒冰,说话偏偏又气人,勉为其难似的:“既然你上赶着来给我瞧病,那我便将就将就吧。” 程昭:你好像有那个大病? 不过来都来了,该瞧病还是瞧病,几人便在院中的石桌上坐下来,程昭为他把脉。 折扇一动生风,带着淡淡凉意,宋阑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她手上,那是一双白皙无比的手,显然没做过什么粗活儿,指节纤细,关节处微红,露出的小半截手肘在日头下雪白雪白的,隐隐闪着光。 她的皮肤白皙细腻,脸上绒毛细微可见,圆顿的杏眼,小巧的鼻,饱满的红唇,五官明明都是再普通不过的,结合在一起却恍惚多了股仙气,是让人挑不出毛病的恰到好处。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程昭再抬头的时候面色复杂,夹杂着小小的疑惑。 因为脉象上看来,除了旧疾之外,他并没有新的病症。 宋煜看她神色变了又变,无比凝重的模样,道:“三小姐,是病情太严重了吗?” 当着宋煜的面儿,程昭也不能说什么都没诊出来,只好道:“还没完,望闻问切,且等我问一问。” 程昭的眸光转向宋阑:“宋二公子可有哪里不适?” 他还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懒散模样:“心头燥郁,茶饭不思。” 心头燥郁,茶饭不思,听着像是精神方面出了问题,程昭点点头,继续问道:“还有什么吗?异常的,突兀的,跟以前不太一样的情绪或者症状?” 宋阑的眸光从她脸上划过,似染上了一层颜色,微亮,略喜:“再有嘛,大约就是最近想骂人。” 骂人?程昭更加疑惑了,从没听过病症里有骂人这一条啊,再说了,宋阑虽然性子差了点儿,不过毕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损人不带脏字有可能,骂人却是不太可能的。 她一头雾水,脉象看不出端倪,病症又奇奇怪怪。 可怜的程昭头一次对自己的医术感到怀疑,她不但治不好宋阑的旧疾,连宋阑的新疾都看不透,那跟着师父这十多年到底学了个啥? “三弟,你前几天采买的文房用具还没送过来吧,我这书房都空荡荡的了。” 宋煜明了他的意思,当即起身道:“二哥稍等,我这就差人去把东西拿过来。” 宋阑斜睨他一眼,随后眸光上挑,装作再闲适不过地看蔚蓝天色。 宋煜立时便改了口:“那东西珍贵,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吧。” 他走时还叫上了惊蛰。 偌大的院子只剩下程昭和宋阑两人,程昭的手还搭在他手腕处,见没了人,她立刻抽回手:“宋二公子请恕我学术不精,从你的脉象和病症中我听不出是什么病。” 宋阑缓缓起身,在秋千上坐下来:“哦?那我再说得详细一些,比如,我最近常常想起一个人。” 程昭蹙眉,想起一个人? “想得 多了,就吃不下,睡不着。”说这话的同时,宋阑的目光似钉在她面上一般,眼底愈发温柔,“你说,这样该怎么办呢?” 程昭:这该不会是相思病吧? 相思病,其实不太严重,解决方法也简单得很,程昭顺嘴回答:“想谁就去见谁好了。”说着便抬头去看宋阑。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因为宋阑也正看着她,两人的视线相撞,程昭清晰地感受到一股灼热。 这目光,这话语,这相思病,难道相思的,是她自己? 昨夜的猜测跟今日的现实正正对上,程昭咽了口口水,强自镇定着,尽量让自己的面色保持平静。 可是余光却注意到,宋阑还在看她,愈发欣赏,愈发玩味,他面上的笑意也愈来愈明显,像是繁花盛绽,像是云破日出。 被这样的视线围追堵截,她的神情便有些,视死如归。 院子里诡异地沉默。 宋煜的到来总算是打破了这点子沉默,他手里提着个小木匣子,惊蛰手里捧着厚厚一沓宣纸,两人适时地出现在院门口。 “宋三公子,我瞧着二公子似乎没什么大病,细心养养就好了。” 宋煜稍稍放心:“哦?那就好,麻烦三小姐了。” “嗯,既然病也瞧过了,我也就不多待了,府里还有些事要办,程昭先告辞了。”说完这话,她匆匆行礼,领着惊蛰落荒而逃。 宋煜想送一送她,根本追不上人。 跑了几步只能折返回来,看见自家二哥折扇掩面,笑声狂放,好奇道:“二哥这是做什么了?把三小姐吓成那样儿?跑得比兔子都快,三弟我根本追不上。” 宋阑竭力敛了笑意,道:“她真跑那样快?” “可不嘛,我还是头一次见谁家的小姐是这样的。”宋煜说着,脸上也隐隐有了笑,并不觉得失礼,反而觉得她面颊通红的模样心虚又可爱。 第三十二章 灵丹妙药 午饭偏清淡,这是太医的叮嘱,少油少盐,有菜有肉还有极品燕窝,都是价值不菲的东西,可宋阑吃得无滋无味,只动了一筷子便停了手。 墨泉捧着一大一小两个匣子进来,问道:“主子,这东西似乎是三小姐带来的,您看,留着还是丢了?” 抛开难吃的午饭,他终于提起些兴味:“拿来我瞧瞧。” 偏大一些的匣子里放了软垫儿,不多大点儿,用了浅色的缎子,绵软舒适,边角处还绣了个小小的甜字。 宋阑蹙眉:“这是个什么东西?难道是打算送这个给我那三弟当靠垫?” 墨泉看了看尺寸,注意到旁边耷拉的两根绳子,道:“属下瞧着,大约是座椅上用的软垫之类,这还有绳子用来固定着呢。” 宋阑在自己的椅子上头比了比,吃饭的圆凳儿用这么一个方形软垫有点儿怪,官帽椅上用这个又有点儿小。 比划了一圈,还是墨泉一拍脑门:“这不是秋千上用的软垫吗?” 旧的软垫是他亲自去听竹院偷来的,过过手的东西毕竟还是熟悉一些。 宋阑把旧的软垫拆下来一对比,尺寸c用料甚至边角处绣的字都是一模一样的,正是秋千上用的。 看来这东西是送自己的。 他稍稍开心,又打开另一个小匣子,里头放着两个扇坠子,一个宝蓝色缀小香囊一个青白色缀流苏。 “得,这两个也是送我的。”宋阑很满意,他料定是这小妮子昨晚说了他不少坏话,今早良心发现,特意选了些礼物过来赔罪,“算她有点子良心。” 隔天一早。 白竹书院对岸热闹无比,白竹书院学生不少,上百个是有的,每天早晨,船工都要大大地忙碌一番,载着人从这头到那头。 程昭自觉来得很早,还是等不到船。 经验老道的学生已经在找人拼船了,每条船可载两客,若是不带丫环,效率可不得提上一倍? 许雨菀找到一位好友,是白家七小姐,她打了个商量道:“要不我们挤一挤?” 白七小姐答应了:“可以,不过你得自己提着书匣子了,时间快要来不及,校监就在河对岸,要一一点名登记的,晚了要罚抄书的。” 许雨菀有心让程昭先上去,程昭却不能为了自己害得菀儿迟到,她笑道:“我也照葫芦画瓢,找人拼个船就是,菀儿你快上去,别叫白小姐等急了。” 许雨菀只得提着书匣子上了船,冲着一边的程昭道:“三姐姐,你也快些找人拼个船,别迟到了呀。” “好。” 程昭举目四望,都是自己不大认识的人,在这条条小船里,有一条大船格外嚣张显眼。 乌蓬大船,足足能载下十数人,程昭不禁多看了两眼,走上前,这才看到了宋煜,原来是宋府的船。 宋煜抬眼,笑意温和:“三小姐要上船吗?看时辰,若是再晚,就要迟了。” “劳烦了。” 程昭由他扶着上了船,这才瞧见船篷下还坐着一位,潇潇洒洒,悠悠闲闲,翘起的嘴角总有股凌人气度,可不正是那个得了相思病的宋阑。 船篷之下的座位还算宽敞,程昭却没进去,只站在船头和宋煜说话。 “你怎么见了我二哥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怎么会,宋二公子是难得的青年才俊,我只是刚刚着急太过,有点子闷热,想在外头透透气罢了。” 她的面色分明有些紧张,宋煜倒也不戳破她的谎,道:“说来也怪,昨日不知三小姐开了什么方子,二哥的病居然好了不少。” “” 程昭没接话。 沉默片刻,船篷之下的宋阑开了口:“三小姐给的,可是灵丹妙药。” 相思病,见了想见的人,病自然就不治而愈。 灵丹妙药,是指她吗? 这话一出,程昭的脸通红,只垂头遮掩情绪:“说起来,昨日带了两件礼,似乎是落在贵府了,不过这东西本就是送给你们的薄礼,还希望你们喜欢。” 宋煜这才回想起,昨日在宋府,程昭身后的丫环惊蛰确实抱了两个匣子,后来是被自己叫过去拿文房用具,所以将东西放在一边了。 宋阑答道:“喜欢,喜欢得很,就是这礼忒薄了点儿。” 一口一个嫌弃,程昭见不得自己的心意被浪费,口不择言道:“那东西是送三公子的,二公子说这话,只怕有点子不合适吧?” 这话一出,宋阑果然沉了脸,促狭道:“谁稀罕。” 宋煜见情况不对,忙打圆场:“三小姐别见怪,我三哥素来是个嘴上不饶人的性子,他既然说了喜欢就是很满意的,改日我再送些回礼。” 恰在此时,船也靠了岸。 程昭提着书匣子,一跃便上了岸。 校监吴柏等在岸边,一手拿着名册,一手拿着毛笔,从新生名册里找到了她的名字,在上头画了个圈儿,这便是白竹书院的点名了。 程昭看见自己的名字在最左侧,一页纸那么大的地方,只写了几个名字:黄书意,齐青竹,宋阑,宋煜,程昭。 黄书意她是知道的,知州之女,之前是苏先生手下唯一的女学生,这么一数,程昭心里便有了猜想,莫非这五个名字都是苏先生的学生,所以跟其他人的名字并不在一张纸上? 说着宋阑已经由宋煜搀着下船,校监看了他们一眼,很自觉地在两人的名字上画了个圈儿。 许雨菀的船随后就到,她冲着校监礼了礼,道:“许雨菀。” 校监听罢名字在另一本密密麻麻的小册子上找出她的名字画了个圈儿。 进了大门,便有人专门等着,为程昭引路去苏先生教书的小院子,这时候,她就不得不跟许雨菀分开。 程昭耽搁了片刻,故而去得最晚,不过到底不算迟到,苏先生抬眼略略看了她一眼,叮嘱道:“做我的学生,每日都要比其他学生早来半个时辰的,不过这也怪我事先没跟你们提过,以后记住。” 程昭点头:“是,苏先生。” 这是苏先生的惯例,想要做他的学生,就得比别人来得更早,学得更久。 今日天气晴好,故而在外头的小亭子里上课,左边是男学生,右边是女学生,中间有竹帘子隔开。 没得位置可挑,程昭坐到了黄书意后面,越过左侧竹帘子就是宋阑,他的神情懒懒散散,坐得不甚端正,正翘首望向外头的一丛小野花。 第三十三章 意在科考 因为宋阑宋煜程昭三人是新来的,苏先生便打算先考校一番。 他最先注意到的便是宋阑,因他生得实在出众,分明的五官似精雕细琢,合在一处又浑然一体地恰当。 他着一身月白色,愈发衬得面若冠玉,目若朗星,万物为之失色,只要坐在那里,便是完全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 “宋阑。” 忽然被点到,宋阑并不收敛,晃着手里的折扇,眼睛似洇开的墨色,语气散漫,隐隐带着威压:“什么事?” “意在科考?” “非也。” 早有预料的回答,苏先生抬眼看得更远些,问起宋阑后头端坐的宋煜:“宋煜,意在科考?” 宋煜闻言起身,腰间玉坠叮咚作响,他的脊背挺得笔直,身量高而俊朗,越发衬得整个人风度翩翩。 宋煜略略弯腰,两手叠在前头行了个礼,态度谦卑温顺,声线似清风拂面:“是,苏先生,学生意在科考。” 这话一出,众人的目光便不由得看向宋煜,那样的门第,本是不必受读书之苦的。 有庞大的家族势力做底,只要找个得力的岳家提携扶持便能扶摇直上,可他跟程昭有娃娃亲,便没了岳家依靠,故而靠自己科考会更稳妥些。 程昭倒是没什么反应,只要一两年的时间,等她把许家的事儿解决,就跟宋煜退婚,绝不拖他的后腿,况且科考是锦上添花的事儿,有这个志向总比没有强。 而且,宋煜说这话的时候目不斜视,认真又笃定,毫无抱怨之心,像是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似乎并不介意她拖累了自己。 也正是因此,她对宋煜的印象更好了些。 了解过这些,苏先生的心情稍好,这几个学生里,总算有几个可造之才,转而看向程昭:“程昭,看过些什么书?” 程昭起身,她并不打算把自己学医的事情广而告之,所以回答道:“《三字经》和《千字文》,只粗略看过一遍。” 这是实话,她认字仓促,将这两本启蒙书粗略看过一遍之后,就被师父上赶着背医书毒经,诗词歌赋c史书古籍她或许不通,但是字却是基本都认得的。 可这话放在其他人耳朵里,便是不怎么识字的意思了。 黄书意拿帕子捂嘴低笑:“许三小姐连字都不曾认全啊?难道是要苏先生从头教起吗?”她的声线压得低,带着淡淡嘲讽。 不过因为声线压得低,其他人没怎么听清。 程昭继续道:“先生不必顾虑太多,教什么都可以,我会尽力学。” 苏先生有点儿为难,程昭的底子确实太差了点儿,若是为了她一个人拖累其余人,显然是不合适的,他思虑了片刻,道:“这样吧,以后你每日晚走半个时辰。” 这是要给她开小灶了。 程昭点头:“多谢苏先生。” 小插曲过去,苏先生开始上课。 程昭心不在焉,她拿手撑着脑袋,嘴里咬着笔杆子伤神,她已经把手头的医书翻遍了,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为宋阑治病的法子。 毛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她写下一串药材名,那是师父提过的,极难一见的珍贵药材。 倒不是这些能治病,只是这些能强身健体,固本培元,她思来想去,若是没办法治,那么让宋阑的身子一日日强健起来,是不是这病便会被完全压下去? 就像是小小的一场风寒,身体强健的人熬过去之后便再难生病。 这便是把自身营卫加强到极致,这是目前的程昭能想到的,最安全稳妥的法子了。 这样的方法听上去就很敷衍的样子,外行人大多要骂一句庸医的,想到这里,她便忍不住看了眼宋阑,他会答应吗? 大约是巧合,程昭和宋阑的眸光越过透光的竹帘正正对上。 宋阑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书,耳边忽而一阵嗡鸣,心砰砰地跳,他抬手从身后宋煜的桌上抽走了那根上好的紫毫笔,随手满意一笑,捏在手里把玩。 这场对视被他化解成抢笔时的巧合。 程昭则更坦荡些,没有急着移开目光,因为她发现宋阑的面色比初见时好了不少,原本是冷而白,像是冬日霜雪般不近人情,如今一看,冰雪消融,难得地顺眼。 看来,他的身体确确实实好了不少,怪不得昨日见他扇扇子的次数都少了些。 说起来,这些情况昨天怎么没发觉? 她为自己的粗心大意而后悔。 良久,她才收回目光垂头,在几味药材上画了个大大的圈儿, 下定了决心,劝说着宋阑试一试吧,那样好看的人,死了有点子可惜。 苏先生很郁闷,他收学生极严苛,这一次一收收了三个,一个看花看草就是不看他,像个大爷,一个不怎么识字在纸上涂涂画画,像个小孩子。 好不容易捱过一天的课,众位学生纷纷收拾书本回了家。 小亭子里瞬时空下来,夕阳越过竹帘落在程昭身上,她的脸颊染上明黄的色泽,眼底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 天光尚明,苏先生站在她身侧,放下一本《三字经》,道:“念给我听。” 程昭:“”真把我当小孩子? 现在这里只有她和苏先生两人,她仰头看向苏先生,解释道:“先生,这些字我都认得的,只是看的都是些医书毒经之类,诗词不通,字却是认得的。” 她的眼神无比干净,像乡野间的清泉,像刚采摘下的茶叶尖儿。 苏先生咳了咳,有点儿诧异:“医书毒经?” “先生,我不是娇养长大的,自小养在乡下,总得学点儿手艺,所以跟人学了医术,整日整日地背医书,只是这事并不好大肆传扬出去,希望先生理解。” 许家的事情他多少知道一些,这位三小姐是这一年刚刚接回府的,姓程不姓许,由此可知她在家中境遇艰难。 苏先生看着她,十三岁的小姑娘,不怨怼不愤懑,脸上写满平静,倒是比大多数人都看得更加通透豁达。 “所以,上课的内容能听懂几分?” “五分。” 苏先生点头,表示理解:“既然如此,以后你便不用多留了,不过有些书是基础,该背还得背一背的,今天上课讲过的,记得温习。” 程昭感激地冲他行礼:“多谢苏先生!” 第三十四章 财迷 许府,饭厅。 第一天去书院总是新鲜的,许雨菀说起今天早上差点儿晚了的窘况,她讲得生动,再加上可爱又委屈的神情,惹得众人一阵欢笑。 许雨锦则一反常态,闷闷地吃饭,一整天读书把她累得不轻,脑袋都昏昏沉沉的,人也困倦着,只觉得整个人差点就要睡过去了。 似乎不太对,程昭不禁多看了她两眼。 恰好这时候,许志高顺口问起:“阿昭,你觉得怎么样?苏先生教的确实那样好?” 他在关心自己送出去一幅画是不是值当。 程昭的目光从许雨锦移到许志高身上,神态里满是尊敬,语气无比温和:“我很喜欢书院的,苏先生教得很好。”她答得简单又平实。 可是能做苏先生的学生,本身就是一件很值得人嫉妒的事了。 其中,许承崇最是忿忿不平,他知晓父亲手头有一幅价值连城的古画,能换来一个苏先生亲自教导的名额,这才跟父亲特意提了要去书院,表明日后志在科考。 可是父亲对名额的事只字不提,许承崇只得暗叹,一幅画比他的前途还要重要。 没过几天,这幅画就用来为程昭打通关节了,有了对比,谁还服气,许承崇一顿饭吃得无滋无味,重重放下碗筷:“父亲,我回去温书了。” 许雨菀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嘀咕道:“莫名其妙。” 吃罢饭,程昭和许雨菀相携着回院子,许雨菀问起:“三姐姐,今天过得可还开心?” 众人都关心苏先生教得怎么样,只有菀儿关心她过得高兴不高兴,程昭眯眼笑了笑,露出两分真心来:“挺开心的,苏先生人好,说话也和和气气的。” “那就好。” 因为住所在两个方向,两人在路口分别。 惊蛰提着灯笼在侧,步伐随着程昭的节奏,时快时慢,察觉出她的异样,便道:“小姐,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了?” “没有。”程昭摇摇头,她的面庞染上了疏淡的灯光,眉头似是有些舒展不开。 想起晚饭时分,许雨锦的面色不大对,像是生了什么病,她便有点儿不安,但是那丫头从一开始就讨厌自己c对付自己,要不要管她,程昭心里矛盾起来。 一直到回了听竹院都没有想定,她便吩咐丫头们各自去睡,只留了钟嬷嬷说话。 雪白的帐幔遮挡,程昭靠在钟嬷嬷肩上,低声道:“嬷嬷,您之前说,想要我夺回程家,我想问一问,是要斩尽杀绝吗?这几个兄弟姐妹都要一一处理掉吗?” “稚子何辜。”钟嬷嬷犯了难,她从前一直跟在程素素身边,也是一副宅心仁厚的好心肠,不会算计更不懂这些,她只是接受不了向来身体强健的程素素不清不楚地死掉,更难以接受许志高完全忘了程素素。 若是真要做算计人的事,钟嬷嬷是没那个狠心和计谋的。 故而程昭暗地里做过的事情都是不敢同她说的。 她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是师父亲自教的,分析局势,查辨人性。 不想再叫钟嬷嬷为难,程昭道:“罢了,先不提这几位兄弟姐妹,我们先打打草,惊惊蛇,查一查当年的事情。” 因为苏先生叮嘱要早去半个时辰,隔天她便起得很早,天蒙蒙亮上了马车,等到了书院的时候正是云开雾散,脑子最清明的好时候。 苏先生早早准备了两首诗词,每人一份放在桌上,道:“一炷香的时间,背牢了。” 上好的宣纸,再加上极有风骨的一手字,字如其人,坦荡又无可挑剔。 背书是程昭从小练就的本事,她默读过两遍已经将诗词完全背了下来,指尖停在宣纸上,琢磨着:苏先生的字在外面能卖到什么价钱? 若以后每天都能得苏先生一张墨宝,攒一攒卖出去,说不定在书院的束脩都能挣回来。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她的头上便挨了一下。 戒尺停在她发顶,再多一分就要打到她,再少一分便显得敷衍,苏先生道:“背好了?” “苏先生,半柱香的时间未过,她怎么可能背好?只怕是磕磕绊绊连字都认不全吧?”黄书意格外善解人意,“同为女子,学生教她便是。” “不必,”苏先生拒绝了她的提议,有些固执地看向程昭,“背好了吗?” 程昭咬唇,背是背好了,但是她打算藏拙,昨日课后她已经同苏先生说清楚了,今日苏先生怎么还偏偏找上了她? 她一脸的为难神色,求助似的看向苏先生。 苏先生无知无觉:“背给我 听。” 面对不容抗拒的命令语气,程昭轻轻叹气,下定决心似的,低低道:“苏先生,我还没背好。” “那你刚刚在想什么?” “在想这字怎么这么难认。” “午休时间把诗词抄三遍。” 程昭苦着脸点头:“是,苏先生。” 宋煜有些同情地看她,诗词颇长,足足两页纸,半柱香的时间,只怕所有人都还没背下来吧,罢了,课后帮她抄两遍。 宋阑则悠闲得很,他手撑着脸颊,睡得极香。 呼吸声轻轻浅浅,伴随着春末的清新空气,像极了一幅细细描绘的美人画卷。 午休的时候,宋煜留下来,道:“我帮你抄吧。” 程昭点点头,脸上溢满喜色:“多谢宋三公子,对了,早上苏先生发的那两页纸,可以给我吗?” “要那个做什么?” 程昭眨眨眼:“不告诉你。” 宋煜从书匣子里拿出来递给她:“说起来,你别老发怔,苏先生最不喜发怔的学生,若是听不懂就在纸上写写画画或在书上做个记号,我讲给你听。” 程昭只觉得心里暖暖的,宋煜这样的男子,真的是很好啊。 向来厚脸皮的她软了声线:“我没发怔。” 往日她说话都是精神十足的,突然软下来平添几分娇柔,愈发衬得她面若桃花,宋煜忍不住想伸手捏捏她的脸,轻咳一声打断自己的妄想,道:“那你在想什么?” 原本不想说出去的,可是宋煜对她是真的好,她便晃晃手里的两张纸:“在想,苏先生的墨宝能卖多少钱呀?” 说起银钱的时候,她眼睛最亮。 宋煜先是一愣,后又反应过来,嘴角弯起:“那我想法子把二哥那份儿也偷过来,让你多卖点儿钱。” “嘿嘿,卖了给你分钱。” 第三十五章 铺垫 有宋煜帮忙,抄书的压力小了不少,她跟宋煜提起一件事:“你二哥的病,我暂时没办法,不过有一个设想,若是他身体强健,或许这病便能不治而愈。” 宋煜听得不甚明白,道:“可否再细讲一讲,我不大明白。” “有些人先天不足,生下来就多病,那是因为自身营卫弱,而有些人生下来便强健,从小到大也少有患病,这便是自身营卫强。我的设想是加强二公子的自身营卫,或许他的病能好转,不过我也有想过,这事若是不成怎么办,我会准备些药,以防万一。” 程昭说完见宋煜依旧担忧,便道:“你放心,万一宋阑因此丧命,我赔你们。” “倒不是要你赔,只是这事听起来似乎有些风险,我做不了二哥的主,还是要让他自己决定。”宋煜歉意地笑笑,“即便出了什么事,也没有让医者赔命的道理,大约是天命有时。” 他在笑着安慰程昭,可眼神分明是不安的。 二哥对他来说何其重要,他承担不了那个万一。 “这事我会抽空跟宋阑提。” “嗯。” 午后,程昭把新抄的诗词交了上去。 苏先生收下,继续上课,之后倒是没再难为她,一天的时间飞速而过,因着不用留下,程昭便吩咐惊蛰快些收拾了书匣子,赶在人流中出了书院。 天色尚明,程昭并未回府,而是去了金龙寺。 金龙寺香火旺盛,不过这天的人倒是不多,程昭随便拉了个小沙弥问起明通大师的事情。 “那位已经被住持赶走了,施主以后莫再提这个名字。” “那若是做法事,该找哪位大师呢?” “做法事自然是明达大师,不过他近来忙得很,不一定有时间的。” 明达大师,程昭想了想,递给他一两银子:“那麻烦小师傅帮我问问,明达大师怎样才有时间。” “明达大师做法事的排场大,需要的银钱也多,少说也得一百两才能请到明达大师的。” 书房里,程昭跪在程素素的牌位前,这牌位是她和钟嬷嬷从乡下带来的,一直供在书房,嬷嬷每日都上香。 她嘴里念念有词:“母亲,这次去金龙寺,在佛前听见了你的嘱托,女儿定不负你所托,给你请最好的大师做法事。” 请明达大师做法事这一百两自然不能由她来出,得哄着许志高出了,顺势把牌位送进祠堂,看他什么反应,这便是打打草,惊惊蛇。 回府的时候,晚饭已过,程昭去了流珠院,正好碰到清筠院的丫头跟在许志高身后,几人匆匆朝着清筠院去了。 看来清筠院儿又出事了? 曹秋柏正准备睡下,听见丫环帮程昭通禀,还是让她进来了。 “这么晚过来,是有什么事儿吗?”曹秋柏端坐铜镜前,衣香正帮她卸去钗环。 年近三十的女人,姿容依旧不俗,端庄与美艳并存,又能将家事料理得极好,这样的夫人,实在是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程昭礼了礼,这才开口道:“夫人,我瞧着锦儿的面色似乎不大对,是不是病了?” 听到提起锦儿,曹秋柏便上了心,转头看过来:“没有吧?锦儿身体最是康健,怎么会生病?” “她这几天不怎么开口说话,神情也总是恹恹的,提不起劲,我在乡下见过类似的症状,似乎是一种特殊的病,还挺难治的。” 做母亲的人总是格外谨慎些,曹秋柏也顾不得拆头发了,立刻便着人去请了大夫,同时又吩咐衣香去把许雨锦带过来。 许雨锦是被丫鬟婆子们背来的,并没有醒来,仍伏在婆子的肩上睡着,明黄的烛光下,小脸有些发白。 曹秋柏上前握住许雨锦的手,微冷,她用力搓了搓,许雨锦没有任何反应,见了这情况,她才有些诧异似的:“这孩子,竟困成这样?” 白露便上前解释道:“七小姐这两天时时喊困,便睡得早了些,刚刚衣香姐姐来叫,我和嬷嬷折腾了好一会儿都唤不醒七小姐,两人伺候着穿了好一会儿衣服都没醒。” “她白日里做什么去了?” “回夫人的话,七小姐晨起读书,在书院待上大半天,常打瞌睡,回府后就睡了,不曾做其他的事。” 由傍晚睡到晨起,这时间委实是太长了些,白日里读书还打瞌睡,锦儿之前从没这样过,曹秋柏心中不安。 正说着,丫环已经把大夫请了过来。 大夫听罢白露的形容,再一摸脉,立时便有了诊断:“这是嗜睡症。患者不分昼夜,时 时欲睡,唤之能醒,醒后复睡。” 程昭问道:“那病机呢?” “病机,气血两虚。” 程昭却不这么认为,这位大夫太想当然了,嗜睡症病机有三: 湿浊内盛,常见于体质肥胖之人; 气血两虚,常见于体质瘦弱或病c产后之人; 阳气不振,常见于年老或久病之人。 这位大夫摸脉时间短且随意,见锦儿是富家小姐,体质瘦弱,便说她是气血两虚。 若是他多把把脉,稍细致些,便能知道,锦儿一直都有隐藏的病根儿,这一次嗜睡也是因为久病未察,阳气不振引起的。 此外,锦儿四肢发冷,也是阳气不振的佐证。 曹秋柏开口:“那请大夫开方子吧。” 大夫开了方子被衣香送出去。 程昭看了眼躺在床上昏睡的许雨锦,本不想管她,可这次偏偏又用得着她,思量片刻,程昭还是走近了些,开口道:“夫人,锦儿毕竟年纪还小,我想着,为了保险起见,多请几位大夫过来为锦儿医治吧。” 她身上有很浓的香灰味,先前车夫来报过,程昭去了趟金龙寺。 曹秋柏看了眼大夫离开的方向,询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先头我提过,在乡下时见过这样的症状,也是嗜睡症,不过病机却不大一样,夫人也知道,吃什么药治什么病,锦儿年纪小,若是吃错了药,只怕是——” 她今晚实在怪异,可句句又说得在理,曹秋柏犹豫片刻,还是差人去请:“去请大夫,这绵州城内十几位大夫通通给我请过来。” 第三十六章 癫狂之症 十几位大夫到了府上,其中便有绵州的医界圣手崔巍大夫,有崔巍大夫在,谁还敢班门弄斧,纷纷让开位置。 年岁大些的大夫总是见过更多的人和事,诊脉也更加细致谨慎些,道:“七小姐这是阳气不振引发的嗜睡症。” 并不是多难的病,只是需要细心些。 崔巍大夫一开口,其他人便也省得再诊脉了,纷纷应和着,众口一词,皆是赞许崔巍大夫医术超绝。 “那烦请崔大夫看看这个方子。”曹秋柏把大夫先前开的方子递过去,“是不是不大对?” 崔巍大夫接过方子,看了两眼便蹙眉,语气不甚好:“这是治气血两虚用的十全大补汤,阳气不振应用附子理中汤,若是身体强健的人吃错了药,或许还能撑一撑,七小姐年岁小,体内有隐藏的病症,只怕是受不住折腾的。” 曹秋柏暗道好险,若是锦儿真出了什么事,她得伤心欲绝了,怒气上头,曹秋柏吩咐下面的人:“把先前那大夫给我关起来。” “夫人且听我说完,七小姐还有一种隐藏的病,潜伏于体内已久,若不是这次嗜睡症,我也无从发现。” “隐藏的病?” “脉象来看,七小姐应当是,”崔巍先生欲言又止,等到屏退了众人才继续道,“是阴阳失调的癫狂之症。” 这句话曹秋柏听懂了,当下就骂出了声:“你说我的锦儿是疯子?” “夫人莫恼,更莫急,七小姐的病症很轻,最多也不过是情绪易怒,如今发现了,吃几服药便好了,若是再晚几年,只怕就无力回天了。” 任崔巍说得再好,曹秋柏都没办法接受:“不可能,你一定是诊错了,锦儿怎么可能会这样?” 崔巍不愧是做了大夫多年的人,很懂得安抚人:“夫人,我之所以单独跟您说,就是为着七小姐的名声,这病可治,几服药便能好,您不必过分忧虑。” 他歇了歇又道:“若是您都乱了方寸,事情传出去了,或者叫下头的丫环看出了端倪,才是害了七小姐。” 一番话让曹秋柏迅速冷静下来,她回神:“崔大夫说得是。” “癫狂之症无外乎两种原因,一是七小姐受过一些刺激,二是家族里有得过癫狂之症的人,传了下来,若是前者,烦请夫人今后注意,七小姐不可受到惊吓刺激。” “我记得了。”曹秋柏点头,心里终归是有点儿不安。 她对锦儿从小便上心细致,又派了最体贴不过的白露在身边亲自照顾着,不曾受过什么惊吓。 那便只能是后者,这么些年,许家的那些亲朋她都是见过的,不曾听说过有人得了癫狂之症啊,反倒是她们曹家有个表亲生了个孩子,十岁上得了疯病,被送到庄子上取了。 表亲表亲,难道是那次? 曹秋柏又是一阵心虚,对崔大夫的态度也恭敬了不少:“崔大夫不但医者仁心,更重病家隐私,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了。” 两人商议完毕,再次回到房里。 程昭正坐在床前为许雨锦擦汗,听见脚步声才把许雨锦的手塞到被子里,站起来关切询问道:“七妹妹的病可还好?” “小姐放心,七小姐的病不算严重,开几服药吃几天便能痊愈。” 程昭抚着心口终于松了口气:“那就好。” “对了,衣香,你随崔大夫去药铺取药。” 这是曹秋柏和崔大夫商量好的,治癫狂之症的药方子开出来也是个祸患,去其他药铺抓药也有走漏风声的危险,索性省去了开方子的步骤,直接差人跟着崔大夫去药铺取药。 可靠又方便。 衣香应下跟着崔大夫出门去,曹秋柏揉揉发痛的眉心,愈发觉得疲倦,折腾了这么一晚上,她实在是心力交瘁,抬眼看见程昭还不走,绞着帕子有话要说似的,便问道:“阿昭,你还有什么事?” 程昭点头,看了眼周围的丫环们,道:“有些体己话想和夫人说一说。” 毕竟今晚的事情多亏了程昭,曹秋柏强忍着疲倦答应下来:“也好。” 屋内只剩两人,程昭说起今天下午的事:“夫人,下午从白竹书院出来,我去了趟金龙寺。” “哦?是吗?”曹秋柏装作不知,“去金龙寺做什么?” “这几天时常梦到我母亲,所以便去佛前祷告了一下,想着请个高僧做做法事。” 逝者已逝,做场法事也不是什么大事,曹秋柏的反应很淡:“为人子女,这倒也应当,不过府里最近出了不少事,法事还是在金龙寺办了吧,你说呢?” 程昭摇头:“我要说的不是这事。” 随后她压低了声音,继续道:“我在金龙寺听见了几句闲话,说是那明通大师的房里搜出了不少金银,其中最特别的就数一个紫色的竹节玉镯了。” “紫色的竹节玉镯,是紫竹姨娘那个?” “阿昭不知,阿昭只知道,今后做事得更加谨慎些,更得记得夫人爱我护我的恩情。” 听到这里,曹秋柏便理解了,程昭发觉锦儿的异样是巧合,她不信那位大夫的诊断则是因为怀疑紫竹,毕竟先前,那位大夫为许雨筠诊治,来来回回进出清筠院数次,少不得早被清筠院的人收买了。 说起来,他虽然错诊了,不过终归是给锦儿把过脉,最好还是除去吧。 曹秋柏喝了口水,眼底闪过片刻的杀意。 再抬眼,看向程昭的神情则更添欣赏,从来也没人教她,她自己竟能摸索出一些门道,机敏谨慎,还知道跟自己剖白,依附于自己的庇护之下。 曹秋柏拍拍她的手,态度亲切:“好了,时候不早了,快回去睡吧。” 程昭礼了礼告退,一出门惊蛰便给她披上斗篷,话里带着心疼:“今日在这里耽搁了这么久,回去还得抄书呢,得熬到什么时候啊。” “值得。”程昭嘴角的笑意很浓。 不但拉近了跟曹秋柏的关系,还有了意外之喜,她怎能不高兴。 流珠院这边的排场委实大了些,故而清筠院那边也知晓了。 紫竹正哄着许志高喝酒,闻言便有些吃味:“筠儿当时病得那样厉害,也只请了一个大夫,如今不过是小孩子家嗜睡了些,竟把全城的大夫都请来了,真是好大的排场。” 第三十七章 阴晴不定 许志高喝酒之后就爱拿架子:“待我明日好好训斥她一番。” 随后轻描淡写地略过这一句空话,问起来:“筠儿的病还没好吗?” “好了大半,不过筠儿身子弱,还是多养几天吧。” 提起许雨筠,紫竹便发愁,之前针对程昭的几桩事都出了岔子,许雨筠本来是装病,后来因为处处败给程昭,生生把自己气病了。 这两天恹恹地躺着,脑子昏沉之际,还做着攀上宋家的梦。 许志高点头,又喝了杯酒,继续道:“等她病好了,跟王家的亲事还是得提上日程,我听说王家那边似乎又多了个侍妾,长此以往下去,若是筠儿进门之前王家先有了庶长子,这可不大好。” 紫竹听得气闷,她也不愿筠儿同王家结亲,王子安色中饿鬼,前前后后已经十几个通房丫头了,可没办法,这绵州城里也就只有王子安勉强能匹配,其他的,要么没钱财,要么没家世。 “是。”她无奈片刻,也只能含着笑应下来。 喝过酒,许志高便在紫竹这里歇下了,曹秋柏那边忙着照顾许雨锦,两相安宁。 等到身边响起了鼾声,紫竹才睁开眼,望着红木架子床一侧的碧玉流苏坠子,默默思量:筠儿的年岁,实在是难以找到更好的人家,王家就王家吧,将就将就。 不过王子安身边的侍妾是必须得处置了的,得派人去打听打听那位侍妾是什么来头。 想定这些,紫竹才放下心来,睡了过去。 翌日晨起,程昭照例很早,先去了流珠院,门外的丫环拦住了她:“这个时辰,夫人还没起呢。” “那便罢了,苏先生叮嘱我每日都早去半个时辰,那我放课后再来瞧七妹妹。” 脸也刷过了,心意也送到了,程昭上了马车去书院。 苏先生照旧备了两首诗词,不过这次是要他们几个一道读一遍,书声琅琅,亭外青草叶上停留的露水都被震掉了大半,土地湿润润的,生机勃发。 读完一遍,苏先生再次点了程昭的名要她背诵。 程昭眨眨眼,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啊,先生怎么又考校自己,她面色为难:“先生,我还没背好。” “罢了,”苏先生长长地叹了口气,“今后你每日都把诗词抄三遍送上来。” 黄书意幸灾乐祸。 “是,先生。”程昭垂头丧气,严重怀疑先生没听懂自己一开始的话,更加怀疑先生是不是不太喜欢自己。 难道是收了书画被人指指点点的缘故? 午后的休息时间,程昭照旧窝在小亭子里抄书,有脚步声慢慢靠近,她含着笑意抬眼:“来帮我——” 目光对上的人是宋阑,后半截话被她咽回了肚子里,面上的笑意也略略收敛,转而变得规矩起来:“宋二公子,你近来身子可好?” 宋阑在她面前站定,腰间插着一柄折扇,折扇柄处挂了宝蓝色流苏扇坠,是程昭先前送去的礼物。 他居高临下,带着淡淡的轻蔑:“你在问我?” 虽然觉得这样对话的语气并不舒适,但是程昭还是忍下了,点头:“这里只有我们俩人,自然是问你。” 他阴阳怪气:“你是我的大夫,我身子好不好得由你来说,你倒是省事,反过来问我。” 程昭被他的话一噎,喉头更住,面色便带上两三分不悦,说话也带了火药味:“我医术不精,你若是不满意,大可以换一位大夫。” 宋阑半蹲下身,月白色裙裾拂过,带着清苦的药香,他神色不善,抬手捏住了她的下颌:“程昭,你是要蹬鼻子上脸?” 他将力道控制得很好,微痛又紧,程昭挣脱不开。 被迫使着,对上他的视线。 往日的宋阑慵懒,今日的他不知是发什么疯,眼底深沉,晦暗不明,像是一汪无垠深海,其中隐藏着凛冽杀意。 “你做什么?”程昭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身子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我要你治,是你的荣幸,别拿一副伶牙俐齿来噎我,高兴的时候我忍一忍,不高兴的时候,我就扭断你的脖子。” 程昭闭紧了嘴,她大意了,她轻敌了。 久病之人多多少少都有病,宋阑更是。 程昭是个能伸能屈的性子,当下便道:“宋二公子,我知道错了,以后不会了。” 宋阑满意地放开手。 她眼眶发红,却没有泪意落下,心里升起无边恐惧,对有些人可以讲道理,譬如宋煜,对有些人可以玩心机,譬如许府诸人,而 对宋阑,她不知道怎么办。 高兴时可以幼稚到跟人抢秋千,不高兴时会捏着她的下颌威胁说要扭断脖子。 阴晴不定,是他的本色。 程昭咬唇让自己从恐惧中回神,试探着道:“宋二公子,那我,帮你把脉看看情况?” 她的模样小心翼翼,像是卑躬屈膝的奴才,宋阑仍不满意,他蹙了蹙眉,把程昭吓得一颤,像极了受惊的兔子,他觉得无趣,起身走了。 等到宋阑走远了,程昭才摸着自己的下颌,仍带着清苦的药香,其中多了恐惧的烙印。 下午的时候,宋阑没再上课,也没回宋府,去了听竹院对面的酒楼,他喝着酒,神态极冷,墨泉在一边劝道:“主子,您的身子不能喝酒的。” 宋阑懒得斜睨他,自顾自继续喝,眸光穿过窗户落进听竹院内。 听竹院原先是一处很雅致的院落,这时候再看,总觉得少了什么东西。 除了房屋和一丛翠竹,院子里干净又空荡,墙角的秋千没了,木架子也拆去了,摇椅也撤走了,只有程昭的那位嬷嬷在檐下绣帕子。 宋阑又猛灌了两口北疆的烧刀子,绵州的酒格外柔和,总带着一股子甜香,不像北方的酒,入口烧嗓子,从口腔一直辣到天灵盖。 “墨泉,先前在京城,凡是我露面的地方,总有女子前呼后拥,可如今在绵州,女子前呼后拥的,是三弟。” 墨泉疑惑:“主子,你不是最烦那些吗?在绵州这样清净,算是好事吧?” “主子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墨泉重新组织语言:“大约是京城的女子喜欢模样俊秀的,绵州的女子喜欢身强体壮的,主子不必担心,日后我们回了京城,照旧前呼后拥。” 第三十八章 局势 宋阑对墨泉的回答并不满意。 他只是好奇,为何程昭对着宋煜是时时含笑的,对他,却是沉了脸的。 前后的变化这样大,他下意识便来了火,忍不住出言威胁她,这样的事他做惯了,往日不觉得有什么,今日却总觉得有些过火,似乎是把她吓到了。 歉意上头,他吩咐道:“墨泉,给三小姐备一份礼送去。” 墨泉抬头,好奇道:“那要送什么礼呢?” 宋阑神色不耐:“你问我?” “不不不,”墨泉憨笑着解释,“我自言自语。” 说罢,他继续试探着自言自语:“不如送一个新秋千过去?我连夜给她安上,保准是一个大大的惊喜!” 宋阑:“” 这事程昭特意送信来叮嘱过,送一个秋千过去,她能气死。 见自家主子脸色沉如锅底,墨泉继续道:“不如送点金银过去,金银这东西人人都爱,处处都能用上。” 宋阑直接闭了闭眼,手下的人都是什么脑子,连送个礼都不会。 墨泉为难了,怎么送个礼这样难,左一个不满意右一个不满意,他索性随口胡诌:“要不这样,送个猫儿狗儿什么的过去,我尽量挑模样好些的。” 宋阑终于睁开眼,脸色稍稍好看,薄唇微动:“兔子。” 墨泉很意外:“啊?” “送只兔子过去。” 一下午的课长得过分,程昭连打十几个哈欠,苏先生视线移过来的时候,正看到她一脸困倦的模样,轻轻摇了摇头,有点子无奈。 放课后,程昭收了东西往外走,宋煜三两步追上来,道:“程昭,上宋府的船吧,我有话同你说。” “也好。” 宋府的船更大些,船工开船的技术也更好,船破开水波往前,站在上头如履平地。 程昭和他一道上了船,问道:“宋三公子是有事要说?” “嗯,今日二哥不知怎么了,突然回府去了,虽然知道墨泉会照顾好他,心里还是不安,想请你为他把脉看看情况,还有之前你提过的那种方法,我觉得可以跟他略微提一提,我会在边上帮你说话的。” 那种方法只是尝试,后果如何还不好说,万一出了什么事,只怕她会被当场扭断脖子。 晌午的事情她还记得,这时一想到去宋府见宋阑,她心里便打颤,抗拒道:“算了吧,宋阑的主,没人做得了,我且再研究研究其他方子吧。” 宋煜对她突然的态度变化感到疑惑,关切道:“你今日似乎情绪不大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的。”程昭摇头,虚弱地笑,“大约只是读书有些累了,我先回府了。” 程昭由惊蛰扶着,下了船又上了马车。 宋煜看着她的背影,始终觉得似乎发生过什么事情,不然怎么好好的改了主意,不过他也不再深究这些,吩咐船夫转了个方向,朝着宋府驶去。 宋府临水,由白竹书院乘船一炷香的时间便可到达。 宋阑正在书房跟人谈话,是京城递来的信儿,透过窗子看见踏入院中的宋煜,冲他招手道:“你也进来,稍听一听情况。” 宋煜点头,踏入书房,瞧见宋府的心腹。 京城正是夺嫡的风口,几位皇子年岁差不多,都在物色着岳家,其中最抢手的便是武西候凌家的嫡女凌琼华,武西候的儿子个个能征善战,长子凌彻时任彪威大将军,声名赫赫,唯有一个小女儿是娇养着长大的,养得金尊玉贵,算是京城里不可多得的妙人。 凌家家世最好,但也最受圣上忌惮。 几位皇子都想跟凌家结亲,又怕露了端倪,故而这段时间竟也一直没人去凌府走动过。 宋煜含笑道:“二哥,我似乎记得,那位凌小姐是倾心于你的。” 这其实是一场孽缘,在京郊的马球会上,那位凌小姐险些从高楼上坠下,宋阑拉了她一把而已,当时周围没什么人,宋阑也并不把这事放心上。 奈何凌小姐一见倾心,常想着法子参加集会一类,就是想多看宋阑几眼,甚至还求着武西候,说是要跟宋家结亲。 少女芳心动,是这世上最纯粹美好的事,但是于宋阑而言,却是一桩麻烦,因为几位皇子的视线也因此落在了他身上。 正好这时候,宋煜得了父亲的吩咐,要去绵州暂住两年,把跟程素素之女程昭的婚事给安排妥当,宋阑索性借着养病的借口一道跟来了。 离了京城,又是在绵州这样富商云集的地方,哪里还有人注 意他们,京城开始了新一轮的风起云涌,只不过这些,都同他们无关罢了。 宋阑面不改色:“我不认识她。” 好残忍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愈发显得冷淡。 宋煜都被这股冷气冻得一震,不知那位凌小姐听到了这话,该是怎样伤心欲绝。 这份可惜只持续了片刻,宋煜很快恢复冷静:“不过凌家势大,凌小姐若是跟皇子结亲,只怕会将凌家置于风口浪尖啊,肉虽然好吃,但难消化,甚至会把人给噎死。” 宋阑缓缓道:“那若是跟太子呢?” 宋煜眉头一跳:“太子是正统,名正言顺,娶武西候的女儿,任谁都挑不出错儿来。可是,凌家会让自己的掌上明珠做侧妃吗?” “那就腾个位置出来。” 太子妃曲茗香已经生下嫡长孙,就算曲茗香没了,太子妃的娘家曲家也会帮着太子,太子若是个狠得下心的,让曲茗香病死,转而娶了凌琼华,这样便有了两家的助力,大不了再娶一位曲家庶女做侧妃以示安抚。 只要做得缜密些,再瞒得严实些,这事并不难办。 宋煜被这可怕的想法狠狠惊到了:“倒也不必如此吧?二哥你是不是想得太阴暗了些?” 宋阑喝了口茶:“且走且看吧。” 那位心腹道:“还有件事,是家主让我来询问的,若是到时候宋府同时被几位皇子拉拢,该如何自处?” 宋煜眉头深锁,看向自家二哥。 宋阑则淡然得多,他冷哼:“宋家还站队?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宋府没女儿,只要他们夹着尾巴做人,任谁也逼不了他站队。” 第三十九章 小兔子 !g一 程昭跟许雨菀是前后脚回的府,两人在大门口碰上,便商量着一道去看七妹妹。 流珠院气氛活络又热闹,许雨锦正由人陪着踢毽子玩儿,出了一身的汗,曹秋柏在一边悠闲地坐着,看上去心情还好。 许雨菀软着声音撒娇道:“老远就听见笑声了,妹妹都在踢毽子了,看情况病是好了大半了?” 曹秋柏点头,染上喜色:“是啊,崔大夫妙手回春,一副药下去便好了不少,锦儿闲不住,我这才让她玩上一小会儿。” 程昭今天有些闷,故而没怎么开口,只是在一边温和地陪笑。 “说起来,这事还多亏了阿昭,她这孩子细心,发现锦儿情况不太对。” 许雨菀挽着程昭的手臂往前:“母亲既然觉得这事是三姐姐的功劳,那可不得赏罚分明,这次该怎么奖赏三姐姐呢?赏得薄了我可不答应!” 曹秋柏无奈地笑:“那阿昭想要些什么?” 程昭顺势便道:“是我母亲的法事,祠堂位置偏僻,又有单独的小门出入,这法事在祠堂办,低调又周到,或许更好些。” 在祠堂办,少不得要把牌位放进祠堂。 曹秋柏知晓许志高不愿,然而刚刚是自己主动询问程昭想要些什么的,这时候拒绝便显得格外尴尬,她只闷声不答。 许雨菀也看出些异样,在程昭和母亲之间两难着,只能闭口不言。 倒是许雨锦打破了沉默,她捏着手里的彩色毽子,把上面的毛一根一根拔下来:“母亲,她要什么就答应了吧,这样也就两清,省得她以后三番两次地再来找我挟恩图报。” 许雨菀为她辩解:“三姐姐才不是这样的人!” 曹秋柏这时候也思量得差不多了:“我这边吩咐账房给你一百两银子用于做法事,不过地点定在哪儿,还是要去问过你父亲的意思。” 这是把问题转移到了许志高身上,昨夜锦儿生病,许志高竟然在清筠院安坐并且睡下,曹秋柏心里多多少少也是有些怨怼的,今日遇到为难的事,索性让他去解决。 这两人的态度很分明,大约是许志高一直不愿意把程素素的牌位放进祠堂,曹秋柏也不敢贸贸然答应什么。 程昭点头:“应该的,不过父亲肯定会答应的,毕竟日后过定,都是要看过家谱的。” 众人又说了一会子话各自散去。 程昭只觉得累,晚饭也懒得吃了,躺在床上倒头就睡。 钟嬷嬷沾湿了帕子给她擦脸,又问起惊蛰:“小姐这是怎么了?怎么累成这样?” “回嬷嬷,小姐今日又被罚抄书了,晌午的时间全用在抄书上,饭都没吃几口,下午的时候又凝神听课,晚上还得把今日学的部分再誊抄两遍。” “可怜见的,读书就是这样吃苦的事。”钟嬷嬷格外心疼,但也没办法,众人皆知读书是好事,尤其是能做苏先生的学生,即便苦也得忍着受着。 一觉睡到暮色四合,程昭唤了惊蛰:“父亲回来了吗?” “回来了,刚刚在清筠院用罢晚饭。” “那就走一趟吧。” 程昭坐起身,换了身衣裳,又重新梳了梳头,这才朝清筠院过去。 若说流珠院是富贵雍容,那清筠院就是明艳别致,院子里的珍稀花木昂扬繁盛,程昭一路走一路看,不多时就到了屋内,许志高正在看紫竹唱戏。 这是紫竹从小学的把戏,唱腔身段,都是无可挑剔的。 忽然被人打断,许志高并不尽兴,看程昭的眼神便有些敷衍,想着快快把她打发走了继续听戏:“这时候过来,有什么事?” 程昭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坚定:“近日常梦到母亲,所以,我想在祠堂给母亲做一做法事。” 提起程素素,许志高的脸色微变,先是一怔,随即敛了眉:“这种事每年都是有定数的,何须你来操心?” “为人子女,我想尽一尽孝心。” “这事不妥,你下去吧。” 程昭站着没动,神色平静无波:“父亲要不再想想,不急于一时答复的。” 许志高恍惚觉得程昭刚刚看了自己一眼,意味深长,又仿佛没有,不过他才不在意这些,他是家主,是这偌大许家最厉害的掌权人,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紫竹对程素素的事知道不少,帮腔道:“过去十几年不曾见你尽孝心,如今回府了偏要大张旗鼓地折腾,自你回来之后,府里出了多少事,你如今难道还要逼迫你的父亲吗?” “既 如此,那女儿知道了,这事今后不再提。” 她难得好说话地退让。 “这就对了嘛。” 回了听竹院,程昭开始抄书,两遍得花上她一个时辰。 她一向不需要人伺候着, 夜深人静,灯火微明。 墨泉翻墙而入,怀里抱了只小巧的白兔子,兔子的眼睛通红,浑身毛发雪白绵密,云朵般柔软。 他轻手轻脚地把兔子放在墙角,随后便翻墙离开。 第二遍马上就要抄完,程昭突然听到院子里窸窸窣窣的,声响轻微,但又不像是风声,她犹豫了片刻,提灯出了屋子。 听竹院的院子有些空,低矮的草堆里,一只雪白的玩意儿格外显眼,时不时还抖动几下。 估摸着尺寸,应当是个小动物一类。 程昭走得愈发近了,灯笼照明,她看清了,这是一只小兔子,只有手掌那么大,似乎是饿极了,啃着她院子里的青草,已经啃秃了一小片。 程昭把灯笼放在一边,单手捧起小兔子观察,它的肚子鼓鼓囊囊,圆滚滚的。 “乖乖,你也吃太多了,不会撑死吧?”说着帮它揉肚子促进消化。 犹豫着,程昭仔细检查了自家院子里有没有狗洞一类,又看了看紧锁的院门,心里琢磨:这么个小兔子究竟是哪里来的? 院门关得紧,总不会是其他院里跑出来的,侧门倒是有小缝,不过这兔子总不能是从河对岸游过来的吧? 至于是不是宋阑送来的,那根本不可能! 宋阑那样的人,只跟大灰狼有关,跟小兔子半点不沾。 她估摸了半天,只能把这事归结于缘分二字。 把小兔子带进了屋子,一时间也不知道把它安顿在哪里,程昭只好腾出一个大箱子来,又铺了两件衣服,做了个暖暖和和的窝,在一边备了一小碗水,让小兔子舒舒服服住进去。 继续抄完第二遍,她收起纸笔,吹灯睡觉。!一ver 第四十章 我也该祭拜 隔天晨起,惊蛰进房来叫她,忽地看见屋子里大喇喇地放着一个打开的大箱子,一小团儿白雪球团在正中。 被狠狠可爱到了,惊蛰多摸了两把才叫醒自家小姐:“说起来,这小兔子是什么时候来的?昨晚睡觉前不是还没有呢吗?” 程昭随口瞎编:“门缝里钻进来的,在院子里窸窸窣窣地吃草,我瞧着可爱,索性就留下了。” “会不会是其他院子里丢的?” “应当不会吧,这府里,有人养兔子吗?” “据奴婢所知,好像没有。” “那就没有。”程昭任由惊蛰帮她穿衣服,仍在打哈欠,嘴里嘀咕道,“苏先生也忒狠了,每日都抄两遍,我的手都快断掉了。” “那日后奴婢学一学,替小姐抄书。” “我的好惊蛰,你也太乖了些。” “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们得快些出门了。” 随便吃了几口早饭,程昭就上了马车。 照理说,今天的休沐日,本来不必上课的,可是苏先生的要求高些,休沐日也要他们上半天的课。 到了岸边,惊蛰扶着她下马车,程昭继续嘀咕:“我看啊,不是苏先生教得厉害,是苏先生花的时间长,每日比旁人多学半个时辰,再比旁人多抄两遍书,我不是才女,谁是才女。” “才女?” 身前传来一声低唤,带着淡淡揶揄,并不让人生厌,来自宋煜。 程昭回以微笑:“玩笑罢了,岂敢岂敢。” 宋煜今日穿一身玉白色暗纹锦袍,和晴好的天气相衬,越发俊秀,清风朗月,翩翩少年。 他身侧,是一张臭脸的宋阑。 大早上的,也不知道是早饭不好吃,还是上茅房不畅快,脸拉得跟马脸一样长,程昭怨念地盯着他看。 大约看得久了,宋阑似有所觉,视线转过来:“好看么?” 回答宋阑的问题,程昭带了两三分谨慎,诚恳道:“我看宋二公子的面色似乎不错,想来是这几天吃得好睡得也好,由衷地为你高兴。” “哼。”宋阑冷淡回应。 也是今天程昭到得比往日都要早些才发觉,他们是没有马车的,便问道:“你们是一路乘船来的,不用马车?” 宋煜轻轻点头:“是。” “那前几天早上在这边,也是为了等我?” 宋煜请她上了船,继续回答:“顺便,免得你抄书手疼。” “三公子宅心仁厚。” “宅心仁厚?还是头一次有人这样夸我。”宋煜眼角微扬,透着愉悦,他总觉得面前的这个女子是个妙人,无论是性子还是脾气,都是难得一见的可爱。 他们俩聊得欢畅,船内坐着的宋阑扇子扇得愈发频繁,仿佛燥热极了。 离对岸还有十几米远的时候,宋阑出了船篷,脚尖在船尾轻轻一点,直接越过水面飞到了对岸。 月白色的衣袂舞动,他的动作潇洒又好看,似谪仙般飘逸。 程昭不禁看呆了,虽然知道他可以飞越许府外面的河,翻墙到她的院子里,但是亲眼见到又是不一样的心情。 宋煜笑着夸奖:“二哥的身手颇好,若是身体再好些,他定然是这世上少有的英才。” “他那个性子,再有才也白搭。” 船到岸边,两人一道下了船往里走。 苏先生今日没准备诗词,而是出了个题目,要他们做文章。 这方面,程昭便薄弱很多,只能胡诌,幸而她一手字写得还算清秀,总算是整整齐齐凑完了一整篇,随后便在空白宣纸上写写画画,她想做一个兔笼子,给她的小兔子住。 这笼子得好看,得有小兔子撒欢的地方,得有吃饭喝水的地方,得有花花草草陪伴,程昭想了半天,画了个缩小版的听竹院出来。 又细化了一会儿,她颇为满意,打定主意,下午就去找个木匠,让他把这东西快些制作出来。 正在这时候,苏先生去而复返,程昭把这张纸压在宣纸堆儿的最下面,倒是没被发现。 苏先生见她没事做,便拿起她的文章看了片刻,随后叹息一声:“既然是休沐日,换本书来抄吧,中庸抄上两遍。” 程昭无奈点头。 一个上午的时间转瞬而过,出书院的时候,程昭邀请宋煜去许府:“我那多了只兔子,只是这东西也不知该怎么养才好,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我也不太清楚兔子该怎么养,不过,兴许见到了就,无师自 通?” 程昭被他的风趣逗得一乐,面上染了笑意,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宋煜呆了片刻,他还是头一次知道,程昭是有酒窝的,她以往的笑意浅淡,故而酒窝并不显露,这一次大约是笑得格外真诚,才有缘得见。 酒窝圆顿,似牛乳里多添一分桂花香蜜,香甜芬芳。 因为宋府是坐船来的,对岸并无多余的马车,只有程昭来时的一辆马车,所以宋煜暂时充当了她的车夫。 即便是坐在车夫的位置上,他也是极端正的,周身自有华泽流转,英俊不凡。 一直到了许府,门口的人瞧见宋煜,连忙出门来接。 早有耳朵快的去报了曹秋柏,曹秋柏执意留着宋煜吃午饭,午饭本是在各自院儿里吃的,曹秋柏这一张罗,宋煜和程昭只好在饭厅陪她吃了顿饭,这才回了听竹院。 小兔子很活跃,满院子地跑,身上沾了点儿泥,完全不影响它的可爱。 程昭低声吩咐:“惊蛰,拿帕子来,我给它擦擦。” 惊蛰掏了帕子,程昭擦了几下,小兔子立刻又是毛茸茸的一团雪白了。 正午日头大,在院中晒得慌,程昭索性请他进了屋子里坐,跟书房相接的那扇门没关,袅袅香烟从里面弥散出来,呛得程昭一咳。 她关上了通往书房的门,倒了杯水给宋煜:“三公子见谅。” 宋煜并不见怪,他只是好奇:“怎的在书房祭拜?” 程昭遮掩道:“哪里是祭拜,是嬷嬷在制香,她手艺欠佳,这才出了些岔子。” 制香和祭拜用的香可完全不是一个味道,宋煜见她不愿说,也不想多管,可细细一想,能让程昭祭拜的,左右不过是程家的几位。 程家于宋家有恩,按理,他也该拜一拜。 他扣着桌沿,轻声劝解:“程家于宋家是有大恩的,若里面是程家的长辈灵位,或许,我也该祭拜一下。” 他的声线偏低,掺杂了深沉情绪,仍有诚恳在里头。 第四十一章 牌位入祠堂 程昭抿了抿唇,喝完了面前一整杯茶:“看到了,你会难过的。” 算是一个好心的提醒。 宋煜听出了提醒,也知道她不再阻拦的意思,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才起身朝书房走了几步,推开门。 书房里空间不大,香烟袅袅,左侧是再便宜不过的乌木书桌书柜,上面倒是没有多少书,反而摆着不少药杵药罐等物,想来程昭平日做药就在这里。 右侧摆放着一张雕花的黄梨木案几,案几上供奉了灵位,上书:程昭之母程素素之灵位。 灵位前,供了几碟糕点,做得精致漂亮,香炉里的香正在慢慢燃尽,不断有香灰落下,似冬日霜雪簌簌。 宋煜缓慢地转头,看向程昭,语带惊诧:“怎么会是,你母亲的牌位?” 程昭默然。 宋煜继续道:“程家变许家,即便你祖父的灵位不能放在许家祠堂,至少,你母亲的可以,何至于要在小房间里偷偷祭拜?” 程昭看向他,神情满是无奈,随后,眼底的光,一点一点暗下去。 宋煜莫名来了火,他知道程昭是在自己到达绵州之前才被接回来的,他知道听竹院是许府最小的院落,他知道程昭受了不少委屈。 可这些都是家事,他一个外人不好插嘴。 但是独独这一桩,他没办法视而不见,他们宋家的恩人程素素,原来是被这样对待的。 灵位被放在小小的书房里,只有亲生女儿偷偷祭拜。 “我要见许志高。”他直呼其名,向来温和的宋煜难得流露出几分戾气。 程昭:“” 说罢这话,宋煜三两步出了屋子,又出了听竹院,他身手矫健,在这时候才完全显露出来,程昭吩咐小荷去追,小荷一出院门,连宋煜的人影子都看不见了。 “罢了,随他去吧。”程昭抱着兔子,眯眼看着侧门外的一汪春水。 奇异的窥探之感再次袭来,她抬头,对上酒楼的某个窗子,随后又很快移开,找时间得去那家酒楼瞧瞧,那间屋子是不是藏着什么人。 难得休沐半天,程昭不知该做点儿什么,嬷嬷见她闲着,便提议道:“做女红吧,原本想着我们大约没机会回绵州了,才让你学医术谋生,如今既然婚事有了着落,也该学学这些。” 程昭没忤逆她,低眉顺眼地应下。 最简单的绣帕子,嬷嬷一针一线地亲手教她,忙活了小半个下午,程昭终于在帕子上绣了条歪歪扭扭的鱼,嬷嬷看了一眼,虽然不够漂亮,但是总是她认真做的,夸道:“第一次做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很不容易。” 帕子绣得差不多了,许志高也回来了。 他是巡视铺子的路上“正巧”碰上宋煜的,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之后许志高就匆匆忙忙回府了,马不停蹄直奔听竹院。 程昭放下手里的绣活,起身行礼,语带敬爱:“父亲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咳,书房里供着你亡母的灵位吧,”许志高轻咳一声,收敛起一身的匆忙,道,“这几日我思来想去,你亡母的法事总归是得做一做的,就按你先前说的办。” 程昭愣了片刻,犹豫着问道:“父亲,府里做法事都有定数,贸贸然改变,不好吧?” “这事夫人也是同意的,有理有据,便可行。” 程昭轻轻叹息:“还是作罢吧,毕竟我已经去过金龙寺好几遭了,定了又退,这次再反悔,我实在没脸去了。” 许志高一噎,说不出话来。 先头拒绝一时爽,如今弥补火葬场。 他没办法,最后只能自己咽下苦果:“我亲自去,请最好的,一定把这场法事办得顺顺当当。” “既如此,女儿多谢父亲。”程昭礼了礼送他出去。 即便如此,许志高还是懒得踏入书房一步,程昭心头微冷。 隔天,明达大师便带着一众僧人上了门,先是把程素素的灵位由程昭的书房移到了祠堂,后头又在祠堂做了一场法事,端庄肃穆,看得出是上了心的。 程昭立在人群中,静静地看着,脸上的神色很淡。 程素素的牌位进祠堂只是个开始,等她查清了母亲的死因,这祠堂少不得要改天换地的。 想到这里,她嘴角勾起浅淡的弧度。 紫竹直勾勾地盯着程昭看,恍惚见她笑了,又仿佛没有,因为她笑起来的时候像极了程素素,不过程素素是菩萨模样,而程昭,白白净净的一个小姑娘,总让紫竹想到恶鬼。 法事后,祠堂 诸人渐渐散去,程昭跪在蒲团上,给程素素上香,嬷嬷也跪在一边抹眼泪。 上香之后,又拿了铜盆在面前烧黄纸,火光将她的面庞映得格外亮,尤其是一双眼,亮得惊人,其中却无甚温度。 程素素的牌位要靠宋家施压才能放入祠堂,多么可笑。 宋家尚且知道报恩,许志高却不知道。 这便是她的父亲,她身上居然流着这样一个人的血,真叫人恶心。 烧完黄纸,铜盆里只余下一堆黑色灰烬,祠堂渐渐暗下去。 嬷嬷的哭声还未止住。 程昭出祠堂的时候已经收敛好了情绪,眼眶发红,眼角垂泪,惊蛰扶着嬷嬷,三人一路回了听竹院去。 无论如何,目的达到了就好,程昭又花了小半天时间做了个扇坠,这次的扇坠同往常的样式不大一样,多了个指甲盖儿大的香包。 这次的事多亏了宋煜,故而她想略表感谢,算是一份微薄的心意。 想起上次送去的两份礼都被宋阑拿去用了,程昭忍不住叮嘱道:“惊蛰,把这个送去宋府,记住,是给宋三公子,最好能交到他手上。” 她的料想果然不错,这扇坠子送不到宋煜手上,又被宋阑中途拦截。 他理所当然:“三弟不爱用扇子,这扇坠子放着也是吃灰,他定然会转赠给我,不如现在直接就送到我手上吧。” 惊蛰诧异。 不等她反应过来,墨泉已经接过扇坠子递给自家主子。 惊蛰回去报信的时候很沮丧:“宋二公子怎么这样!强盗!简直是强盗!” “抢了便抢了吧,日后我再准备其他的,亲自送给他就是。” 第四十二章 破碎的妄想 王子安身边新来的侍妾名叫夏荷。 下头的人报上来的时候,紫竹正在许雨筠床前照顾着,闻言有些诧异:“听着颇俗气的名字,是哪家妓馆的姑娘?” “花茶庄上的丫环。” 光听名字她还没觉得什么,再提花茶庄,许雨筠才想起来,可不正是花朝节那日帮着陷害程昭的小丫环吗? 许雨筠把药碗摔在旁边的小几上,惊讶道:“竟是夏荷?” 褐色的药汁洒出来不少,房间里弥散着浓浓的药味。 见筠儿仿佛知道她的模样,紫竹便问道:“那个夏荷是什么情况,又是如何跟王公子搅合到一处的?” “这事儿还不是多亏了我的好哥哥?”许雨筠没好气儿道,“在花茶庄的时候陷害程昭,夏荷这丫头就是重要一环,也不知哥哥这差事是怎么办的,不但没害了程昭,反而让夏荷爬了床。” “这么说,夏荷知道你们陷害程昭的事?那她手里岂不是捏着你们的把柄?” 她言辞刻薄:“夏荷有什么把柄!一颗废物棋子罢了,就算她出去满世界嚷嚷,也得看有没有人信她的话!” 紫竹忧心忡忡:“枕边风吹多了,若是王公子信了呢?你和王公子的亲事,之后还怎么进行下去?” 她深知枕边风的厉害,十多年前,就是她锲而不舍地怂恿许志高去争抢去谋划,才有了如今这一番气象,不然,许志高永远是个小小赘婿,而她,也只能是个悲惨外室。 许雨筠仍不清醒,张口就是泼辣:“谁要跟夏荷那个贱婢伺候同一个男人!我才不要跟王家结亲!至于那个王子安王公子,若不是仗着家里有钱,他哪里配这样的好日子,只怕是给人提鞋都没人要!” 紫竹知晓她这几日身子好了不少,本想慢慢告诉她的,结果她脑子这样不清醒,又说出这样难听的话,忍不住捂了她的嘴,吩咐寒露:“把丫环们都打发出去,院子里别留人。” 众人退去,紫竹才松开手,冷眼看着许雨筠,语气严厉:“先前在花茶庄那件事,被宋三公子看穿了,他对你哥哥说了一番话。” 被这样的目光盯着,许雨筠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紫竹继续道:“三公子说得很有道理,但是难听了些,我觉着,你也该听一听。” 一番话毕。 许雨筠的脸又青又白,她死死咬着唇:“不可能,三公子才不是这样的人!他为人端正大方,风度翩翩,他不可能说这样的话。” “你觉得王公子粗鄙,那你有没有想过,宋三公子看你是如何?” 一样粗鄙。 许雨筠一直存着几分幻想,现在这幻想被母亲亲手戳破,她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更咽道:“可是,我是真心悦爱他,再说,我处处都比程昭好,我的命也该比她更好。” 紫竹叹息,清筠心比天高,像是刚挺的竹,过刚易折,若是这道理现在不教给她,以后就得要别人来教,少不得吃苦头。 陪着她哭了一场,把心中的郁闷发散尽了,紫竹才继续开口:“你哥哥先前听了这话,又羞又恼,决定用心读书参加科考,那筠儿你呢,有什么打算?” 许雨筠想了片刻,摇头说不知。 她不是男子,不能科考,如今又到了议亲的年纪,哪里还有选择的余地,况且,她现在尚且沉浸在伤心里,暗骂宋煜势利眼。 这世上所有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她想趋利,宋煜还想避害呢。 总结下来,还是她太差劲了些,连宋煜的门第都够不上罢了。 “我的想法有两点,一是跟王家结亲,二是挑个书生。” “跟王家结亲,到时候嫁出去,你有许家做后盾,自己再好好经营,定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这是紫竹的设想,她喜欢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 许雨筠完全不想提及王公子,她问起另一个:“挑个书生是什么意思?娘要我下嫁去受苦?” “苏先生教过的学生科考都极顺利,如今他手下不是还有一位书生吗?我们可以先定亲,等科考之后再完婚。” 这话指的是籍泾。 许雨筠半信半疑:“他真能考上吗?若他一次考不中我还得等着,虚度年华?” 籍泾他家境贫寒,为人又低调,各种诗词集会是从不参与的,所以名声并不响亮。 这话还是许承崇近来跟她提过一嘴,紫竹才知道:“苏先生不但免去了他的束脩,还贴心为他安排了食宿。你说,这样是为着什么?” 许雨筠面色犹豫。 紫竹见她有些心动,继续道:“无非是爱才之心,能得苏先生青眼,足可见籍泾前途光明。” “倘若科考不中,我们许家偌大家族,家财万贯,随意找个由头跟他退亲就是,一个没考上的贫寒学子,搅不起什么风浪。” 许雨筠并没有当即决定下来,留有余地:“待我看看合不合眼缘吧。” 若这籍泾是个真有才干的,一举考中,再加上许家扶持,日子不一定会比程昭过得差。 总算把许雨筠的情绪安抚下来,紫竹松快道:“跟王家的亲事我想想办法,劝劝你父亲,你不愿意,他总不能逼着你嫁的。” “我知道的,多谢阿娘为我筹谋。”许雨筠这才拿起刚刚的药碗,一饮而尽,恨恨道,“不过夏荷那个贱婢得处理掉,她居然背叛我们,这事一定不能善了!” 紫竹无奈点头,自家女儿,除了宠着,还能怎么办? 借着商议亲事的由头,王子安来许府走动过几次,前几次都因她称病没见到,如今好转了,王子安终于见到了人。 病后的许雨筠着一身桃粉色衣裙,衬得肤色愈发白皙,细眉轻蹙,别有一番风姿。 因着虚弱,她的声音也娇软,竭力掩去了眸中厌恶,语气略显平淡:“王公子,多谢你来探望。” 王子安只当她大病初愈,情绪不佳,好言好语道:“哪里的话,我们马上就要定亲了,来探望你是再应当不过的事。” “那便多谢王公子关心了。” 王子安刚想摸一摸美人的小手,紫竹便进来了,热情招呼道:“王公子,我近来听闻你身边多了个侍妾?” 第四十三章 窥探 提起侍妾,王子安面色略尴尬,他本以为这事瞒得极好,结果许家的人不但知道了,还当面问了出口。 他平静扯谎:“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紫竹笑得温和:“听说那位侍妾还是我们许府的人,花茶庄上头办差事的,差事不知道办得好不好,倒是办到王公子床上去了。” 为着夏荷的事情,王子安被家里骂了几百遍,如今到了许府,又是这一番待遇,显然这一桩事大家都不大看得惯。 王子安往日游离花丛之间,甜言蜜语学了个十足十,诚恳道:“这桩事实实在在是个误会,不是侍妾,只是个小丫头而已,花茶庄的时候帮我煮了碗醒酒汤喝,后头念着她心肠好,把她带到王家做个洒扫丫头罢了。” 他明摆着要把黑的说成白的。 许雨筠似笑非笑:“原来王公子会为了这样一件小事提拔一个丫头啊。” “你若是对王家任用丫头的事情不满意,我也可以即刻把她处理掉。” 这还没嫁进去呢,已经管起任用丫头的事儿了? 许雨筠被他气得一噎,脸上的笑意尽数收敛,扶了扶额角,道:“姨娘,我觉得身子不太舒适,先回房去了。” 寒露扶着自家小姐回房去了。 紫竹对这位王公子的态度依旧热情,却带了疏远:“多谢王公子来看望,贵府任用丫头自然不该我们管,只是这事传出去毕竟不好听,若是有意图跟王家结亲的,只怕是要望而却步了。” 说罢这话,紫竹便吩咐人送客。 王子安一时摸不透她话里的意思,是提点还是不满,亦或是,不打算跟王家结亲了,故而离开的时候是沉着脸的。 身边的小厮见他神情不快,询问道:“公子,这是怎么了?” “今日那许雨筠母女说话总是夹枪带棒的,说得好像我非跟她们结亲不可了,也不看看那许雨筠是庶女身份,我娶她一个庶女,她倒是挑拣上了?” 小厮回道:“说得是呢,许家和王家的姻亲是板上钉钉的事,若她不愿,那可还有五小姐和七小姐呢。,” “那五小姐也忒小了些,我还得等上好几年,到时候我跟夏荷的孩子都出来了。” “公子若是拿不定主意,还是回去同夫人商量商量吧?” “成吧。” 程昭知道王子安来府里探望,恍惚想起个东西来,在花茶庄的时候,她从王公子身上扯下一枚青玉玉佩来。 当时只是打算卖些银钱,后头不缺钱,渐渐把这事抛在脑后,现在想来,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她挖开青竹边儿上的泥土,终于把那块青玉玉佩找了出来,又在侧门外的河边洗了洗,透过日光细细一瞧,这玉佩果然是极好看的,成色漂亮,价值不菲。 程昭的小脸也映得愈发剔透莹白。 熟悉的窥视感再次袭来,依旧是来自对面的那间酒楼。 程昭眉眼一凛,领着惊蛰匆匆出了门,虽说酒楼就在听竹院的对岸,可是从许府正门绕出去,也要走上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后,她站在酒楼前,这座酒楼歇业有个小半年了,门上的封条完好,铁链锁了门,上面落了灰尘,一摸一手灰。 她判断,这正门似乎是许久没开过了。 绕过正门,程昭踩着惊蛰的肩膀从侧门处上了墙头,她爬得艰难,骑在墙头上看院内,一片荒芜,野草半人高,茂盛得几乎没有下脚之地。 她拿下腰间的驱虫药粉,往身上撒了些,又往脚尖处撒了不少,这才跳进后院。 杂草丛生,也意味着虫蚁众多,她走得快,只踮着脚,倒也顺利到了屋子里。 窗户纸也早被吹烂,窗框空荡荡的,倒是很方便阳光洒进来,亮堂得很。 大堂里堆叠着十几副座椅,处处破败积灰,她拾级而上去了二楼,从左往右数第二间,就是那里,已经接连好几次,感受到来自这里的视线和窥探。 她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紧张,从进来到现在,一个鞋印子都没看见过,这里完全没有人停留的痕迹。 她稳了稳呼吸,抬手推开房门,房内只一副桌椅,墙角一个陈旧的柜子,程昭左右打量着这间屋子,良久,才缓慢地踏进去,桌椅上的灰尘也是厚厚的。 真的没人在这里? 她心中疑惑,深深吸了口气,只嗅到了空气中浓烈的灰尘味。 “罢了,大约是我太多疑了。”她自言自语。 说罢这些,程昭便走了出去。 与此同时,隔壁房 间,宋阑镇定自若地喝酒,墨泉则紧紧贴着墙听那头的动静,直到听见程昭的自言自语才松了口气。 程昭打开后门,又原样关上,这才带着惊蛰回府。 惊蛰被她这幅神神叨叨的样子吓到了,不安地询问:“小姐,你究竟是怎么了?” “没什么,大约是最近处处都需要谨慎思量,我的精神有些紧绷,太敏感了。” 走时,程昭忍不住又往那里看了一眼,一炷香的时间,真的有人能做到布置好一切,不留破绽吗? 罢了,之后还得再打听打听,这酒楼是谁的产业。 墨泉坐在一尘不染的圆凳上,满脸钦佩地看着宋阑,忍不住感叹:“主子,你怎么会知道有今天这一遭?” 宋阑眼都没抬:“因为我是你主子。” 说话间他又在扇风,扇坠子随着动作缓缓而动,愈发飘逸,清雅的配色衬得宋阑的气质都柔和起来。 “不过主子最近是真的爱用扇坠子,每日都要换着用,也亏了三小姐送得多,不然都不好配颜色。” 宋阑手中折扇一顿,他盯着扇坠子上的小香包,不知这里面是什么香料,隔着一堵墙,不至于传到隔壁去吧? 墨泉这时候继续出声:“主子,每日在这里看三小姐也怪无趣的,这绵州都没什么好玩的地方,不像京城,处处好风光。” “边疆好玩,你去吗?” 边疆战乱不停,哪里是好玩,根本上是豁出命去的危险地方。 墨泉识趣闭嘴。 原来,宋阑极有先见之明,早早派人在走廊里砌了堵墙,把左一房间完全封闭起来,这样在程昭看来,去的是左二房间,其实她去的是左三房间。 第四十四章 书院一日游 却说那王子安离开许府之后,紫竹又忙着去哄许雨筠。 她性子娇气又蛮横,被夏荷的事恶心了一阵子,又被王子安噎了一嘴,回房之后便砸了两个青花瓷方瓶,碎瓷片遍地,鲜嫩的花枝也被摔得零落。 寒露无奈,生怕自家小姐又口不择言说出什么过激的话来,只得屏退了其他丫头,自己一片片地捡碎瓷片,免得伤到她。 随后而来的紫竹见房间这幅糟乱模样,额角突突地跳。 “做出那等腌臜事,还指望我嫁过去受这份气?”许雨筠气得冒烟,“娘,他那副嘴脸你也看到了,摆明了要维护着夏荷,说不定当时陷害程昭失败就是夏荷故意的,她企图借着那次机会飞上枝头呢!” 自家女儿这个性子,只能低嫁,倒不是因为别的,实在是她的脾气太差劲了些,不稳重,心里也没有成算,整日里只会娇娇地发脾气。 紫竹低哄道:“我会想法子处理夏荷,你且乖一些吧。” “夏荷如今在王家,我们的手哪里伸得进去?” “我自有办法,不然你以为我是凭借什么从外室混到了如今?手底下没有点真功夫,哪里能在多年的明争暗斗里活下来?” 话虽如此,但是经过前面接连几次失败,许雨筠还是有些犹疑:“不会又像对付程昭那样失手吧?” 紫竹瞥她一眼,眼底射出寒芒:“那是程昭运气好,又有宋家保着,夏荷不过一个低贱的丫环,若是连她我都没办法解决,这么些年算是白活了。” 隔天,许雨筠终于宣布病愈,一大早便随着程昭去书院。 院中尚有晨雾未散,许雨筠本就困顿,更来不及吃早饭,又困又饿的,由寒露搀着走了一路,也抱怨了一路:“怎么这个时辰出门去上课,你莫不是在诳我吧?” 程昭无奈地答:“二姐姐,苏先生叮嘱我早半个时辰去,但是其他先生没这么早上课,你可以慢悠悠吃个早饭再歇息一会儿,半个时辰之后跟菀儿一道出门。不然这个时候去了也是干等半个时辰。” 许雨筠不识好人心:“要你管。” 因为许雨筠忘了带书匣子,强行要她等了好一会子,所以今天到岸边比以往慢了一会儿,宋家的船倒是照例等在岸边,乌篷内空落落的,宋阑今日不在,只宋煜两手背在身后,面色柔和地看着水色。 程昭下了马车,唤了一声:“宋三公子。” 宋煜的眸光从清透碧波移到程昭身上,随后溢出浅浅笑意,由衷地夸赞道:“今日的衣裙格外好看。” 话里的宠溺意味明显。 程昭穿的是一件新做的水碧色衣裙,是竹记衣铺的手艺,裙摆上绣了一圈水波纹,外头一层薄纱,轻薄又好看,在清风里微动,可谓是将轻灵与飘逸做到了极致。 程昭笑着答他:“多谢三公子夸奖。” 两人之间的气氛熟稔又亲和,许雨筠吃味,但是经过之前的事情之后已经不敢再肖想他,跟在程昭后面上了船。 宋煜对她视而不见,继续跟程昭说着话:“今日似乎迟了些,是起晚了吗?还是忙着喂小兔子?” 程昭无奈低笑:“她们争着喂小兔子,所以都没人管我了。” “毕竟都是小丫头,总是贪新鲜的。” “可不是嘛。” 船靠岸,宋煜先下船,随后伸出手臂让她搭着上了岸,两人继续往书院里走,脚步加快:“稍稍走快些,大约还赶得上。” 后头的许雨筠提着裙摆上了岸,生了一肚子闷气。 待她穿过竹林进了书院大门,一转眼的功夫,已经看不见程昭和宋煜的身影。 苏先生上课的地方同样偏僻难寻,因他是个不爱被人打扰的性子,不然也不会单独辟一个院子出来授课。 许雨筠在书院里一阵乱走,碰见人便拦着问路,可学工们的嘴很严,一说是苏先生上课的地方,先把她打量了一遍:“你似乎不是苏先生的学生,所以,无可奉告。” 浪费了半个时辰的功夫,许雨筠最后只得原路返回去了普通学生上课的地方。 自从上次说定许家的孩子都要来上学之后,许雨筠还是头一回来,她的进度不大赶得上,性子又略骄傲,不肯问人的,还是许雨菀趁着空闲时候提醒了她几句。 晌午是休息时间,可以在书院里吃,不过得提前说好,也可以由各府里送来。 许雨筠来书院这事很突然,府里并没有为她准备饭菜送来,书院里也没有她的份例。 还是许雨菀好心地分她大半:“二姐姐,书院里的饭菜清淡,你大约吃 不惯,吃我的吧。” 许雨筠没心情吃饭,早上的一团气还堵在心头,她把一碗米饭搅得稀碎,这才想什么,询问许雨菀:“你和程昭关系这样好,她的事你都知道的吧?她上课那地方在哪儿?” 许雨菀摇头只说不知,又提醒道:“二姐姐,下午的课很久的,你还是吃一些,不然没力气的。” “我的事需要你来管?”她冷哼一声,说罢便提起裙摆跑了出去。 书院很大,许雨筠又是第一天来,对各处都不熟悉,只能胡乱转着,寄希望于自己运气好能找到正确的路。 找了好几圈,怎么都找不到,反而迷了路。 她这一次是赌气,所以跑出来的时候并没有记路,连原路返回都做不到。 还是许雨菀发觉她不见了,跟学监提了一句。 毕竟是许家的小姐,若是真丢了书院也担待不起,学监亲自带人找她,最后找到她的时候,发现她正在摘花,一小丛精心培植的珍稀兰花被她一采而光,编成了个花环。 学监的脸拉得很长,看在许家的份儿上才没有发火:“许二小姐,你在书院里肆意乱逛,误了上课的时辰,随意摘花,尤其是珍稀兰花,行为实在恶劣,念在你是第一天来书院,赔偿损失加抄书,再有下次,书院不会再收你。” “不就是银子嘛,我赔得起。” 学监懒得再忍,吩咐手边的学工:“你领她回去上课,顺道去一趟许府,把主事的人请过来。” 第四十五章 鬼兰 学工应声,领着这位许小姐回书亭,路上许雨筠还在走走停停,把花环戴在自己头上,问他:“这究竟是什么花?看着奇奇怪怪,又怪好看的。” 学工闷不做声,这花是倾尽一生也难得一见的珍品,这位小姐倒好,摘了花还理直气壮,连道歉都不会。 一小段路走了两炷香的功夫,许雨筠时不时停住脚步问他这是哪里,学工一一回答,直到把人送进了书亭,这才转身往书院外走。 他得去许府请人过来商谈赔偿事宜。 许雨筠这时候终于察觉了些什么,心里没底起来,赔钱是小事,若是这事声张出去,难免要损坏她的名声。 大约是意识到了事情的重要性,许雨筠犹豫了下还是叫住了这位学工,还是一贯的命令口吻:“到许府找紫竹姨娘,还有,这事莫要声张,今后若是闹起来,我拿你是问。” 学工定定看了她一眼,神情无奈,最后只能淡淡点头。 学工到了许府,一层层通报进去,消息最先到了曹秋柏的流珠院,她正端坐着核对账目,,一手拿账本,一手拿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闻言指派了衣香出去:“去查探查探,书院里出了什么事?” 衣香依言去了,片刻后即回:“那位学工嘴倒是很严,但是咱们府里的规矩摆在那儿,什么事儿都瞒不过夫人的法眼的。” 曹秋柏被她几句话哄得高兴起来,催促道:“得了,奉承好半天,直接说,什么事?” 衣香幸灾乐祸:“是二小姐,听闻她今早跟着三小姐去了书院,后头不知怎么了,迷路了,还把书院里的兰花给摘光了,似乎是有些贵,学工这是来找人赔钱的。” 曹秋柏语带嘲讽:“没脑子,紫竹那样伶俐一个人,竟生出这样蠢笨的一个女儿。这事儿,就让紫竹姨娘去解决,银子总要从自己身上出才知道疼。” “是。” 得了曹秋柏首肯,学工一路到了清筠院,见到了那位紫竹姨娘,他眼都不敢抬,只低声回话:“二小姐肆意闲逛,误了读书的时辰,又摘光了珍稀兰花,学监叫我请夫人过去。” 紫竹吩咐木香去取了几十两银子,递给他:“这银子是一点心意,就算做赔偿了。” 学工没接,恭敬道:“我是奉学监的命令来请人过去。” 紫竹无奈,只好叫人备了马车往白竹书院去。 等她们到书院的时候,正好碰上下学时的人潮。 碧水之上,条条小舟来来回回,有些挨得近的,甚至打闹闲聊起来,气氛热烈又欢快。 程昭乘着宋家的船过了河岸,跟宋煜告辞之后,上前跟紫竹姨娘说话:“姨娘今日怎么来书院了,是怕二姐姐待得不习惯特意来接吗?” 紫竹责怪她:“今早筠儿跟你一道来的书院,怎么她出了事你都不知?” 说罢这话又继续道:“你既然早来几天书院,就应该处处提点照顾她,还是说,你是故意陷害她,让她出丑?” 程昭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不知道,平白被她一通训诫。 看她的神情和语气,这事并不是什么好事,大约是许雨筠又闹出什么丢人的祸事来,要紫竹收拾烂摊子吧。 这事可与自己无关,程昭不惯她们母女这个臭毛病,笑着答:“苏先生教书的地方不大一样,是不许闲杂人等进去的,自踏进书院的大门,我就再没见过二姐姐,怎么会知道她出了事。” 一句话,把许雨筠归类为闲杂人等,又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紫竹气结:“你——” “姨娘,这里都是绵州城里的少爷小姐们,难保不会有人认出你,更难保不会有人把丑事传扬出去,您还是省一省教训我的口舌,装出一副敦厚温良的模样吧,免得丢了许家的脸。” 说罢这话,程昭上了马车回府。 紫竹只得咽下心中的气闷,找了条船进了白竹书院,到学监那里领人。 许雨筠正在抄书,抄的是书院的历史和规章,自白竹书院建立以来,发生过的经年的大事以及这些年归纳出的规矩,条条精炼,装订成指甲盖儿厚的那么一本书,抄十遍。 她抄得很潦草,一点儿都不工整,显然是在糊弄事儿,学监看得直皱眉,但也懒得再说什么,这些富贵人家的少爷小姐性子都有些娇贵,但是如这位许二小姐一般刁蛮任性的,还实在是少见。 一位妇人由人扶着,绕过月亮门走了进来,她穿一身山茶红色,眉眼潋滟,自有勾人风韵,若是做宠妾倒是尚可,做正头夫人便有些轻浮。 虽然觉得不大像,学监依旧拱手道:“这位 便是许府的夫人吧?” 一声夫人让紫竹心头熨帖无比,说话也不禁拿上了夫人的架子:“学监,筠儿犯的错我稍稍听了几句,她大病初愈,又是第一天来书院,难免做错了事,该赔偿的我们会赔偿,该挨罚的地方我们也认罚,还望学监多担待。” 学监表示理解:“开办书院,对学生自然是担待的,我找夫人过来是想商议商议赔偿的事情。” 紫竹点头:“应该的,那你看看,赔偿多少合适?” 学监轻叹:“那是苏先生辛苦培育的鬼兰,苏先生说了,他不要什么银钱赔偿,只要夫人寻回一模一样的鬼兰,在寻回兰花之前,二小姐还是在府里多待一阵子吧。” 这事若解决不了,便是得罪了苏先生,白竹书院就不收许雨筠了。 紫竹并不懂得什么兰花,她只知道,这世上没有银钱买不来的东西,她打包票:“我一定寻回一模一样的鬼兰来。” 她信誓旦旦,面色诚恳。 学监也就轻轻放过了:“时候不早了,既然事情已经说定,你们也快些回家去吧。” 紫竹忙不迭领着许雨筠一道回家,心里暗道学监宽和。 学监目送着她们母女俩离开,无奈地摇头低喃:“那鬼兰何其难得,哪怕运气奇佳,能碰上几株,每一株只怕都要上千上万两银子才能买来,这位二小姐,只怕再难回书院读书了。” 第四十六章 筹钱 回府的马车上,紫竹问起那鬼兰长什么模样,许雨筠从书匣子里掏出一串花环。 那花属实怪异得很,花型缥缈奇特,花色惨白,在风中摇摆的姿态仿若幽灵。 紫竹嫌弃道:“这样丑的花,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养的,看得人心底瘆得慌。” 许雨筠倒是挺喜欢,她把花环放回了书匣子,这才开口,埋怨道:“我本来是想跟着程昭一道去苏先生的课上看看,顺便能瞧瞧那籍泾长什么样子,可是程昭她只顾着跟宋公子说话,顷刻便把我甩开,这书院里的学工们也是,一个个神秘兮兮的,不肯帮我指路,不然我也不至于无趣到摘花。” 紫竹安慰道:“你想见那籍泾,方法有很多,没必要这样上赶着,等把鬼兰这事解决了,你照旧去上课,千万别再惹祸了。” 许雨筠点头,说着又伸出自己的手,忍不住撒娇:“娘,我刚刚抄了好多页,手都疼了,学监还说要抄十遍,等我抄完十遍手都断了!” “回去找几个丫环一起帮你抄,管她多少遍,总能交差的。” “嗯。” 回府后,紫竹差人暗中寻找鬼兰,派的还是上次去漳州打探程昭过往的那位虎四。 说来也怪,虎四去漳州一趟,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带回来,只说程昭是个地地道道的村姑,不曾上学塾,也不曾学礼仪,整日在屋里闷着而已。 正是这样,紫竹才想不通,程昭究竟是凭借什么才有了如今的胆色,次次都能化险为夷,今日在书院门外也敢对她出言不逊。 莫非程昭知道了什么,是冲着报仇来的? 后头想想这事当初做得极隐秘,虽说主意是她出的,可办事的一直是许志高,料想他不会把这事往外透出去,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虎四手脚快,人也伶俐,当天晚上便苦着脸回来了,道:“夫人,那鬼兰实实在在弄不到。” 紫竹暗骂他废物:“怎么会弄不到?不就是一株花而已?” “我找了绵州最有名的朱花匠打听,他说,鬼兰本就是世间罕见,尤其是人工培育的,更是少之又少,几万两银子都不一定买得到。” 朱花匠先前是在御花园里侍弄花草的,什么珍稀花木都见过,后来到了年纪出宫,在绵州开了间花植店,卖一些花草什么的,经他手的花木都长得格外好,再加上之前在宫里办过差的名头,生意倒是红火。 紫竹惊得差点没坐稳,被木香扶了一把才回神:“一株花而已,竟要几万两银子?” 许家虽说富庶,但曹秋柏管家严厉,账目也做得密不透风,紫竹这些年只攒下了几千两的体己银子,连一株鬼兰都买不起。 “况且,即便有鬼兰,那花大约也是要送去京城的,京城里的人花钱大方,他们也能赚得多一些。” 现在是又没钱,又没门路。 许雨筠一高兴编了个花环,殊不知,她这个花环价值万两,甚至搭上了自己的未来。 紫竹面色灰败,筠儿若是去书院的第一天便被退了回来,以后还有什么名声可言! 这鬼兰她一定得弄到! 紫竹咬牙:“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你好好问问那花匠,务必从他嘴里问出些法子来!” 虎四面色为难:“朱花匠倒是提了一嘴,夫人若是愿意,可以花上几百两银子雇他们去鬼兰可能生长的地方寻找野生鬼兰,找到了再花万两银子买下,只是能不能找到全看运气,还希望夫人心里有个准备。” 这是说,她得先扔出去几百里银子,拼一个运气了? 即便有这个运气,还得再花万两银子买下来? 紫竹冷笑,真是好厉害的生意头脑。 偏偏她这时候还没法子,向来稳得住情绪的紫竹这时候也忍不住摔了碗:“再去找其他卖花的店铺,打听打听有没有鬼兰的消息。” 虎四依言去了,又打听了两三日,一无所获。 其他人连鬼兰的名字都不曾听过,甚至反过来问虎四,那鬼兰长什么模样,价值几何。 虎四把情况如实报上去,紫竹无奈,只好拿了几百两银子给他:“就雇朱花匠他们,去找,赶快去找。” “是。” 花出去几百两,紫竹心疼得很,想想还要再筹一万两,她的脑袋就昏昏沉沉地疼。 偏偏这时候许雨筠又闹起来,缠着她道:“娘,那鬼兰什么时候才能弄到?” 她嫌无聊,姐妹们都在书院读书,她整日只能闷在屋子里,无趣得很,也想去读书了。 紫竹没了往日的好脾气 ,斥责她:“你一日日地闹,今天要我帮你处理夏荷,明天要我帮你收拾书院的烂摊子,你知不知道,鬼兰需要上万两银子才买得到,你想去读书,也得看书院收不收你!” 许雨筠这时候终于知道厉害,她怯怯地:“那,那怎么办呀?” “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听天由命吧。” “娘,你得帮我呀。” “那你最好乞求,卖掉你那些首饰能凑足了万两银子。”紫竹皮笑肉不笑。 绵州步入初夏。 树上有了蝉鸣,清风里也渐渐裹挟上了温热。 回府的马车上,许雨菀亲亲热热地跟程昭挤在一起:“听说是昨日,爹爹逮住了背着包袱出门去变卖首饰田地的木香,拷问一番才知道了这事的始末。” 程昭后知后觉才知道,原来许雨筠把苏先生的鬼兰给摘秃了,摘花的手法粗鲁,甚至有好几颗是连根拔起的,所以苏先生精心培育的鬼兰枯萎了大片。 紫竹姨娘为了让许雨筠重回书院,不惜变卖首饰衣裳筹钱。 程昭没什么神情:“做了什么事就得担什么后果。” 许雨菀很感慨:“虽说如此,可那鬼兰也太贵了,一万两银子,有那么多银子做什么不好呀,要买一株花。” “那后来呢?” “后来?父亲气呼呼地去了紫竹姨娘那里,本以为要责骂一顿,似乎并没有,反而在清筠院待了大半天,晚饭的时候让账房支了一万两银子给她,母亲为此跟父亲大吵了一架。” “犯错的明明是二姐姐和姨娘,父亲怎么反倒欺负母亲,我不太高兴。” 程昭轻言安慰了她几句,心里默默盘算,紫竹能让许志高支出一万两银子来给她,倒是本事不小。 第四十七章 占便宜 两人在路口分别,程昭下了马车,缓缓朝宋府去。 前几天宋阑没来书院,后头才知道,他又病了,这一次更严重些,躺在床上起不来,宋煜也告了假,时时照顾着,程昭应邀去宋府,为宋阑推拿活络筋骨。 她脑子里装着许多猜测。 按照程素素去世的时间来推算,当时离曹秋柏进门还有两年的时间,若说许志高有同谋,紫竹的嫌疑倒是更大一些,不过这些事过了太久了,她一无所知,嬷嬷又是个颇天真的性子,她得怎么样才能找到些实证呢? 有点愁人。 沉思间,已经到了宋府跟前,宋煜早在门口等,他着一件极淡的藤萝紫锦袍,眉宇间写满担忧,在看到程昭的片刻,眼神短暂地亮了亮。 “阿昭,真是麻烦你了,二哥的情况实在不大好,我也是听墨泉提起你推拿的手艺不错,这才想办法把你请了过来。” “这没什么的,”程昭把几页纸递过去,“对了,这是今日上课的内容,我记了下来,可能不够详尽准确,你当个乐子看看便罢。” 宋煜认真地接过,看了一眼,上面的字体娟秀清晰,显然用心写的,也多亏了她细致周到,宋煜感激道:“多谢你。” 这不是程昭第一次来宋府,她记性颇好,记得宋阑院子的位置。 宋煜把她送到听阑院的门口便止住脚步:“麻烦你照顾片刻,我去看一下晚饭好了没有,顺便催促他们把煎好的药送来。” 程昭领着惊蛰进了听阑院,后又在进入房间的时候顿了顿,道:“惊蛰,你还是候在外面吧。” 推拿最好是脱掉衣服,这样的场面看起来非常,有伤风化。 她一个人进了房间,宋阑躺在床上,似乎是睡着,墨泉站得笔直,候在一边,看程昭的眼神仿佛看到了亲人,热切含笑:“三小姐,你来了?主子等很久了。” 程昭点头,坐在床沿替他把了脉,这人还是原先那臭毛病,爱泡冰药浴,泡得太久掌握不好分寸,反而染了风寒,虽说吃了自己先前配制的药丸,但是身子仍然不太爽利。 她叹息一声询问道:“泡得太久了,你怎么都不管管他?” 墨泉噤声。 他其实有一箩筐的话想说,主子根本不是听话的人,做什么事都爱走极端,泡冰药浴要泡到自己嘴唇发白,喝烈酒要喝到自己头痛不止。 他一点儿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可是没办法,没人管得了他,宋煜对他的事都是不敢置喙半句的。 有墨泉帮忙,给宋阑脱掉上衣,又翻了个身,程昭才从屏风后面转过来,叮嘱道:“我给他推拿一下,你守着门窗,别让人闯进来,我日后也是要嫁人的,名声很重要。” 墨泉道是。 程昭随后便脱掉鞋子上了床,坐在他腿上,看到了他白得过分的脊背,上面有两道很深的疤,虽然早就愈合,看上去依旧触目惊心。 她眨眨眼,有些茫然,侍郎府的二公子怎么会受这样重的伤? 不过这并不是她该考虑的事情,程昭很快收回思绪,双手在他背上推拿起来。 泡冰药浴最显然的一点就是他浑身都僵硬,极冷而发汗,对于身体来说是极大的考验,一个不小心便会导致风寒,宋阑的身体弱,脊背更加僵硬,仿佛铁块。 程昭用了极大的力气一点一点揉开,累得气喘吁吁。 推拿一遍之后她停住,打算休息片刻再继续第二遍,可这时候,身下的人动了动,一个翻身把她压在身下,微红的眼盯着她,语气淡而灼热:“你在做什么?” 程昭愣怔了片刻,很快回神,语调急促,似是极力撇清关系:“帮你推拿啊。” 她的呼吸里带了甜香,落在他脸上,有些发痒。 宋阑的眸色暗了暗,眼底涌上一丝欲望,头缓缓低下去,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程昭恐惧地盯着他:“你,你干什么!” 宋阑的唇停留在她耳边,语调里带着极淡的笑意:“以后推拿可以,别占我便宜。” 说完这话,他松开程昭的手腕,坐直了身子,露出大片光一裸的胸膛,清瘦可见肌骨,白皙仿若灵玉,似乎一下子就将刚刚的轻佻收敛,看向她的目光带了几分打量。 片刻后才道:“这推拿的手艺你教给墨泉就是,今后不用你帮我推拿。” “知,知道了。”程昭仓皇起身,理好衣裙之后便出了房间。 宋阑其实早就醒了,从她进门的那一刻便一直清醒地,听着她说出口的话。 我日后也是要嫁人的,名声很重要。 这世上的女子都想嫁一位好夫婿,程昭也不例外,当然,这并没有什么错,可是他觉得心里发堵,她这样亲密地帮自己推拿,心里还想着要嫁给自己的三弟。 他深深地叹息一声,仰头躺在床上,盯着青绿色的帐子发怔。 墨泉兢兢业业守在门外,见程昭出来,询问道:“三小姐,这是推拿好了?” 程昭慌乱点头:“嗯。” 随后领着惊蛰匆忙离开。 墨泉高兴地进了屋子去观察自己主子的情况,他脸上有了血色,身体也没那么僵硬了,放松且舒适,看起来确实是比之前要好上不少。 “主子,三小姐怎么走得那样匆忙?” 宋阑情绪烦躁,斜睨他一眼:“滚。” “好嘞。”墨泉听命出去了,继续守在房门外。 在宋府耽搁了一阵,程昭回府的时间比往日又晚上几分。 听竹院里,丫环们正在摆弄小兔子,程昭原先画的兔笼子,木匠赶工做了出来,打磨又上漆,很是精致美观,小兔子钻在里面都不肯出来。 见她面色通红,嬷嬷关切道:“甜甜,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程昭掩饰情绪,说罢便躲回了房里,她坐在梳妆镜前,看着自己依旧通红的面颊,用扇子扇了许久,浑身的灼热才渐渐消退下去。 灼热褪去,脑子似乎也清醒不少,她后知后觉,占便宜,她帮宋阑推拿吃亏的是她好不好? 费了好半天的力气,连一句感谢都没有。 她胸腔里堵了一口浊气,怎么都挥之不去,也因此,愈发惧怕宋阑了,他会掐着自己的下颌出言威胁,他会压在自己身上出言挑衅。 面对这样一个宋阑,她怎么敢下手诊治? 第四十八章 嫁给他挺好的 隔天,宋阑去了书院。 他神色依旧苍白,嘴角微弯,带着不知名的愉悦,整个人都柔和不少。 程昭见了他,下意识躲了躲,可他们几个读书的时辰比旁人早半个时辰,岸边空空荡荡的,她无处可躲,宋煜挥手唤她:“阿昭,这边。” 程昭无奈,只好上了船。 宋煜盯着她衣角一小片兔毛:“兔子都到了掉毛的季节了?” “倒也不是,小兔子不知去哪儿蹭得一身灰,洗也洗不干净,丫环们只好把它的兔毛剪短了些,小兔子可生气得很呢,昨天发了疯地咬人,不识好人心。” 见她感慨万千,余光从船篷处扫过,宋煜便知道,她哪里是在说兔子,分明是在说人。 昨日推拿的时候,宋煜被宋阑支走了,墨泉似乎也在房门外等着,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宋煜只知道,她走得匆忙,都忘了跟自己告辞。 大约是两人吵了架。 宋煜声线微低:“每天听你提小兔子,我还真好奇,想去瞧瞧了。” 反观船篷下的宋阑,那人明明听到了她的话,却没什么反应,一心把玩着手里的折扇,目光悠远,越过水面望向更远处的水上市集。 他仿佛对昨日的冒犯,没有半分羞愧。 “其实那兔子也没那么好玩。”程昭闷闷的答。 说话间船已经靠了岸,程昭提着裙摆上了岸,又从宋煜手里接过书匣子,道:“多谢。” 与此同时,宋阑一跃上了岸,反而落在她前头,倒是没有先走,在原地停了停,等程昭和宋煜都下了船,三人才一道并肩前行。 程昭被两个男人簇拥在中间,提着书匣子的手臂略略酸痛。 宋煜道:“你昨日送来的东西很有用。” 程昭点头:“能帮上你就好。” 宋阑余光从他们两人身上略过,神情有了些裂痕,道:“什么好东西,给我瞧瞧?” 程昭敷衍他:“算不上好东西,宋二公子什么都不缺,志向也不在科考,还是别问这个了。” 她越捂着,宋阑就越好奇,抬眼盯着宋煜,眼底威胁之意明显,是要他来说。 宋煜只当没看见,加快了脚步,道:“书匣子实在是太重,我们还是快些进去吧。” 宋煜的书匣子是一般人的两倍大,因为里面装着两人份的笔墨纸砚,他每日里照顾着宋阑c帮他提东西,都是无怨无悔的。 今日,为了帮程昭出口小气,他也大着胆子不怎么理宋阑。 宋阑见状,气得冷笑:“你可真是我的好三弟。” 程昭不知是没听出来还是故意的,咕哝着补了一句:“三公子每日为你提书匣子,对你嘘寒问暖,自然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好得很。”宋阑摆出一张臭脸,一收折扇,步子加快,将两人甩在身后。 空气越发沉寂,程昭不确定地看了宋煜一眼,担忧道:“他不会为难你吧?” 宋煜神情爽朗:“大不了挨他一顿揍,没什么大不了的。” 程昭凝神多看了他几眼,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是一句语重心长的叮嘱:“那记得护着点脸,毕竟,你长得还,怪好看的。” 宋煜失笑,由心头升起一股愉悦。 放课的时候,对岸出了件事。 王子安被人拦住了去路,一个十七八的男人跪在他面前,男人穿着小厮的衣裳,本来不甚显眼,可他提了个花色艳丽的包袱,故而引得人多看了几眼。 “王公子,你,你不能这样啊,抢走我未过门的媳妇儿,我们已经有了夫妻之实了,你不能就这样把人抬进府里做侍妾啊!” 这话一出,众人的兴趣便有些浓。 王子安强抢民女的事已经司空见惯,不过他往日只是玩玩而已,不曾把人带进府里做侍妾的。 这还是头一次,把人带进府里做侍妾,那人还偏偏不是处子之身,可不叫人笑掉大牙了去? 王子安闻言,面色也是一阵难堪,最让一个男人感到气愤的,便是自以为找到了解语花,结果是个破鞋。 他扯着那小厮的衣领问道:“你胡说什么?” 小厮信誓旦旦:“王公子,我没有胡说,您若是不信,我可以跟夏荷当面对峙的。” 程昭上了岸,也想看个热闹,奈何众人围成了一圈,她也不好硬挤进去,只得在一边凝神细听,隐约听见了“夏荷”的名字。 “夏荷?这名字怎么这样熟悉?”她暗暗嘀咕着。 “似乎是花茶庄那里的丫环。” 耳边传来一声提醒,程昭这才想起来,夏荷可不正是花茶庄那个帮自己引路的丫环吗? 后来多亏了程昭机警,借机跑了,夏荷本是进去瞧瞧,反而被王子安一把拉上了床。 夏荷将错就错,既然爬了床就一不做二不休,跟了王公子。 有决心再加上几分手段,她倒还真混成侍妾了。 等到理清思绪,程昭对旁边的人道了句:“多谢。” “不用。” 她后知后觉刚刚回答自己的人是宋煜,只是他的声音偏冷,神情也紧绷着,似是不悦,跟往常的和煦难以重叠。 岸边停着一条乌篷小船,宋阑端坐在里头,慢悠悠地喝水,眸光落在水面上,似乎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并不感兴趣。 宋煜则跟着程昭站在人群边沿,他此刻手掌握拳,似是隐忍。 程昭问:“你不大高兴?” 宋煜答:“我刚刚似乎听见有人提了一句,王公子经常强抢民女。” 程昭点头,无奈道:“似乎是这样,不过他总能拿钱摆平,苦主收了钱,不好再告他,这事也就作罢了,世道如此,人又能如何?” 宋煜一向温和的眉眼忽的紧绷起来,话里透着正气:“既有不平,就该阻止。之前是强抢民女,这次是抢走别人的未婚妻子,他这样做,不对。” 说着,竟是要走上前去管一管这闲事。 程昭眼睛亮了亮,一下子觉得他的形象都高大起来。 宋煜这样的男子确实是世间少有的,他能体察人情,待人又温和细致,况且,家世和学问都是顶尖的。 好像,以后嫁给他也挺好的。 第四十九章 高下立判 这念头一出,就被程昭迅速打消,因为耳边响起了师父的叮嘱。 师父一向对她和颜悦色,只有在提到京城的时候会情绪激动,不断地重复一句话:千万不能去京城,那是这世上最危险最恐怖的地方,会吃人的。 还不等宋煜挤进人群,宋阑便开了口:“宋煜,回府。” 带着命令的语气,似铁器般冷硬,含着无尽的威慑力。 宋煜回身看了自家二哥一眼,阳光般温柔的面庞纠结起来:“二哥,等我管一管这件事。” 宋阑冷下脸,似是不满,道:“你打算怎么管?以什么身份插手?他们犯了哪条律法?你是衙门问案子的还是掌管律法条例的?” 他本来就白,冷脸的时候像极了冬日寒霜,一直要冷到人的心里去。 程昭旁观着,都觉得自己后背一阵发凉。 显然宋煜的承受能力更强一些,他只是哑口无言,握拳的手再度紧了紧,发出咔咔的声响。 良久,下定了决定似的,打算再争取一些,倔强道:“可是,” 不等他说完,宋阑再度打断了他的话,颀长的眼眸如电光劈射,警告之意明显:“宋煜,你别忘了,这次到绵州的来意。” 宋煜怔了怔,苦笑着看了程昭一眼,只得返身上了船。 他的背影不复往日的板正,透着无力和颓然。 宋阑依旧不悦,抬眸看着岸边的程昭,道:“悦小姐快些回去吧,有些热闹,不是那么好看的。” 程昭点头。 船工用长杆划破水面,船随之掉了个头,悠悠朝着宋府的方向去了。 两兄弟的事,程昭不好插嘴,但高下立判。 一个意欲上前,一个袖手旁观。 她默默地白了宋阑一眼,嘀咕道:“冷面无情。” 说罢这话就上了马车,却并未离开,而是叫车夫把马车朝人群那边靠了靠,那个小厮是花茶庄的,换言之就是府里的,这场热闹毕竟事关家里,她还是得上点心。 那位小厮从包袱里拿出不少东西来,都是些女子衣裳首饰之类,其中甚至混杂了一两件贴身衣物:“这些都是夏荷用过的物件,她后背上有颗豆大的痣。” 这样隐秘的事他都知道? 这话一出,王子安更信了几分,面色也愈发难看。 他扯着小厮直接上了马车,看样子是要领着他去府里找夏荷对峙去。 既然热闹都走了,众人也就渐渐散了,只开口闭口都是谈论这事罢了,看样子也是很期待后续的故事。 许雨菀被白家七小姐强拉着凑在人堆儿里,这才得以抽身,上了马车紧挨着程昭坐下,无奈叹息:“这位王公子委实不成样子,虽说我不大喜欢二姐姐,可一想到她要嫁给王公子这样的人,还是忍不住心疼她。” “既然心疼,那我们回府后去瞧瞧二姐姐吧。” 程昭抬起帷裳,吩咐候在外头的惊蛰,道:“今天买些糕点吧,就买二姐姐喜欢的芙蓉糕。” 糕点铺离这里不远,惊蛰小跑着去买了回来,马车这才启程回府。 初夏时节,园子里花团锦簇。 墙沿一片飘香藤开得正盛,水缸里的睡莲也粉嫩得恰到好处,还有大片大片的月季c牡丹,开满大半个院子,在夕阳下透着暖色。 漫步在花丛里,有种迷醉人心的惬意感。 鬼兰的事情已经顺利解决,故而许雨筠的日子松快无比,但整日里闷着,总是无趣的,她便找了个乐子,在许府花园子的池塘里钓鱼。 池塘里养的都是锦鲤,不许人吃的,故而她钓了放回去,放回去再钓。 程昭和许雨菀在远处看了一会子,缓缓靠近凉亭。 风吹帘动,亭子里处处透着温和的清凉。 许雨菀提着纸包放在桌上,含笑道:“二姐姐,我们今日特意买了芙蓉糕来,你尝一尝?” 许雨筠一回头看见她们俩,目光在程昭身上多留了片刻,露出一抹恨意,都怪程昭,她若是爽爽快快地带自己去书亭,早就见过籍泾了,哪里还有后面这一大摊子事。 不过经过此事,紫竹已经好好地教训过她,叮嘱千万不可与任何人起冲突,她也只好把一口怨气默默咽下去,答道:“多谢五妹妹,有心了。” 见她态度还算和善,许雨菀和程昭便在石凳上坐下来,许雨筠也顺势把手里的鱼竿递给一边的寒露,姐妹三人攀谈起来。 许雨菀嘴甜,跟她说笑了一阵子,话题不知怎的就移到了书院里去。 “五妹妹,你说书院的学生里,谁的学问最好?” 许雨菀咬着指头:“那大约是白家哥哥白修明,他小小年纪便在绵州扬名的,每次上课,也是最得先生青睐的。” 许雨菀跟白家七小姐白晴蕊关系好,日日听她夸赞自家哥哥,潜移默化之下,便把白修明当成了学问最好的人。 见五妹妹好半天没说到点儿上,许雨筠转而看向程昭,面含期待:“三妹妹,那你说,学院里,谁的学问最好?” 程昭略略思索,道:“大约是宋煜吧。” 宋煜为人端正,又有科考的目标,平日里上课极认真,课后似乎也在家苦读,不止一次得苏先生夸奖,说他的文章文采斐然,见解独到。 许雨筠兴致不高,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程昭见她一副失落模样,再结合刚刚一脸期待的神情,心里冒出一个奇异的猜想,她上次一大早跟着自己出门去书院,这一次又询问不停,难道是对苏先生的哪位学生起了兴趣? 宋煜她是认得的,宋阑那个身子和脾气大约也没人看得上,那么,难道是籍泾? 这样想着,程昭拿了块芙蓉糕,咬了一口,香甜顿时在口腔里弥散开来,其中夹杂着芙蓉花的清香。 程昭笑了笑,继续道:“对了,还有籍泾!” 这个名字一出,许雨筠的面色果然稍变了变,眼底微亮,嘴唇也微张,打算开口问下去,又觉得这样似乎太过直白,只得掩饰情绪,状若无意道:“似乎没怎么听过他,是不是啊,五妹妹?” 许雨菀无知无觉,点头应声:“嗯,确实没怎么听过,不过能做苏先生的学生,肯定不一般吧?” “那他人怎么样?” 第五十章 母凭子贵 程昭特意卖了关子,看向一边的木桶,里头有十几尾锦鲤活蹦乱跳:“二姐姐钓了这么多鱼啊,真厉害。” 许雨筠抓心挠肝地好奇,结果程昭却偏偏不回答,她只得压下好奇,和颜悦色地回答:“这里的鱼儿被人喂惯了,笨拙得很,有饵就上,三妹妹若是喜欢,自己试一试,也能钓上几桶的。” “还是不用了,我小时候最喜欢去村里的河里抓鱼,那时候,都是徒手抓的,鱼都精明得很,一有波动就跑,比的就是谁的手稳准狠。” 许雨菀格外崇拜地看着她:“三姐姐好厉害。” “这也不算什么,在什么地方,学什么东西而已。” 见她把话题越聊越偏,许雨筠按捺不住,又把话题拉了回来:“三妹妹,你还没说,那籍泾人到底怎么样呢?” 她问得太刻意,许雨菀都察觉了些:“二姐姐你怎么这么关心籍泾的事啊?” “这,这,”许雨筠抓耳挠腮想不出理由来,只能干巴巴说一句,“只是好奇而已。” 程昭帮她解围:“大约是大哥哥想知道籍泾是怎么拜到苏先生门下的,这才托二姐姐来打听吧。” “是,是这样,不过哥哥不想叫人知道,这才让我委婉打听着,你们可别出去乱说话。” 许雨菀应声:“自然不会。” 程昭亦点头,这才慢悠悠说起了籍泾。 籍泾特别有才华,家境不好的缘故,偏瘦弱一些,淡眉大眼,整个人显得清秀文弱,话不多,但他的性格是一等一的好,有问必答,有求必应,对谁都是友好的。 虽然得了苏先生帮助住在书院里,但是并不觉得理所应当,坚持要做学工,课前课后清扫书亭,偶尔也去厨房帮忙,什么都会,什么都做。 除了上课和做学工之外,其余时间都窝在房间里读书。 这么一听,倒是个很上进又实在的人。 许雨筠记下了,打算回清筠院之后把这话同紫竹说一说,让她帮着参谋参谋,籍泾这人究竟怎么样。 天色渐晚,三人各自回了院落。 听竹院内一片热闹,嬷嬷和小月围着小兔子的窝,手把手地喂着菜叶子,说说笑笑地攀谈着,连程昭回来都没察觉。 还是小月抬手摸身侧的菜叶子,摸到了程昭的裙摆,这才起身,冲程昭问好:“小姐,你回来了?我这就去准备晚饭!” 小月去了府里的厨房端饭菜,嬷嬷则含笑看着程昭,一指墙角,满脸期待道:“阿昭,你看那是什么?” 程昭这才发觉墙角的秋千再度架了起来,比原先更精致了,占地也更大。 “怎么突然又架起来了?” 嬷嬷笑得略有深意:“是宋家的人特意来装的,说是宋公子的一份心意。” “甜甜,你瞧瞧,宋公子多有心,以后有宋公子护着你,我倒也放心。” 程昭点头,但宋煜不知道她院里有秋千,更不知道她喜欢秋千的事啊,说起来,知道这事的,只有宋阑而已。 但见嬷嬷这样高兴,程昭也就不多说什么,只道:“明日去书院,我给他带份糕点吧。” “糕点好呀,嬷嬷亲手做。”说着,钟嬷嬷便急匆匆去了厨房。 院里一时间寂静下来,程昭顺手抱起窝里的小兔子。 完全不一样的手感,之前是恰到好处,如今是过分柔软厚实。 只十几天的功夫,小兔子被丫环们喂养得胖了一圈儿,程昭嘀咕道:“这也太可怕了,兔子还是小时候最可爱呢,一旦不可爱了就要被煮了吃掉了。” 惊蛰听了她这话无比惊恐:“小姐,你怎么可以吃掉小白!” “小白?” “就是兔子的名字啊,嬷嬷取的。” 嬷嬷取名字,还是一如既往地,直白。 先前在乡下,她们养了条狗,通体黄色,嬷嬷叫它“大黄”,如今养了只兔子,又叫“小白”。 “倒也不是我要把它煮了吃掉,你想一想,万一以后小白走丢了,若它长得可爱清瘦,旁人是不是会想着把它养起来,若它肥肥的,旁人是不是当即就把它给炖了?” 惊蛰听罢,觉得很有道理,点头:“那我们以后得控制控制,不能让它吃太多了。” 晚饭的时候,小晴和小荷回来了,她们脚步匆匆,进门后先灌了两碗水。 小晴道:“我一直在王家后门守着,直到刚刚才看见有位小厮模样的人被推了出来,他鼻青脸肿的,显然是被打了一顿,看上去怪可怜的。” “那他可有说些什么?” “倒是说了,不过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词,就是气急败坏地骂人,骂的是王公子和夏荷。” “不论骂得多难听,你一一重复给我听。” 小晴拣了重点说着,到最后磕磕绊绊总算是有了点信息。 说的是那夏荷梨花带雨地说冤枉,后又以死证清白被人拦下,得了王子安的信任,反而叫人把这小厮打了一顿,又丢了出来。 末了,那小厮似乎无奈又苦恼,一副不知该怎么同人交差的神情。 程昭摇着扇子问道:“真的?” 小晴不太确定,只道:“从前我怕做错了事的时候就是那幅模样,但是旁人究竟是不是,我也不清楚的。” 程昭不禁多看了小晴几眼,面色赞许,小晴观察细致入微,说不定以后会有大用场。 小荷这时候又补了句:“当时小晴离得远,但是我刚好在一边的摊子上装模作样买东西,故而离得近些,隐约听到一句话,似乎是说什么贱人,怀了孩子之类。” “孩子都有了?”程昭声线拔高,这个发展她是万万没想到的。 这夏荷倒还真不是一般人,出了这种事不但能全身而退,还怀上了孩子,若是许雨筠嫁进去,少不得要跟夏荷打擂台,谁赢谁输还很难说呢。 或许这是一个突破口,到时候就以许雨筠做威胁,说不定能从紫竹嘴里撬出当年的真相。 不过程昭手下可用之人不多,小晴小荷频繁出府容易惹人怀疑,若是能有墨泉那样得力的手下便好了,身手好轻功也好,不但能保护自己,外出探听消息也方便。 当然,她也只是想想罢了。 墨泉那样好用的手下得从小培养,她根基太浅,银钱也不够多,即便遇到了那样的人,也是雇不起的。 第五十一章 初见籍泾 小厮被王家打了一顿赶出来之后,便去找了虎四。 虎四当下便进了许府,直奔清筠院,道:“姨娘,事情没办成,王公子似乎特别偏宠夏荷,被她几句话哄了回去。” 紫竹正在制香,闻言停下手里的活:“夏荷竟这样得他喜欢?” 虎四答道:“是,据小厮说,夏荷穿的衣料颇为华贵,满头珠翠环绕,行走间自有媚态,短短十几日功夫,已完全不像个丫环了,若不是他认得夏荷,差点以为那是王家的哪位姨娘了。” 他看了眼紫竹姨娘的反应,见她情绪尚且正常,故而补了句,“小厮说,夏荷的小腹微隆,可能,可能,是有了身孕。” 紫竹一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茶盏。 青瓷的茶盏碎裂开来,上头的莲花花瓣瓣瓣分明,刺眼得紧。 从花朝节至今,也有两个多月了,若是那时有的,如今也是该显怀了。 夏荷倒是真真有手段,把王子安的心紧紧握在手里不说,还怀上了孩子。 她深呼吸压下不甘和气恼,转而无奈叹息,语带怨怪:“怪就怪在花茶庄的朱婆子身上,贪图那三瓜两枣的钱,竟然把夏荷的身契卖给了王家。” 朱婆子是曹秋柏娘家带来的老妈子,关系亲近无比,曹秋柏这才放心把花茶庄的一切交给她打理。 虎四连续三次没办好差事,心里直打鼓:“那夫人,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由着她去吧,没有身契,没有把柄,我们还真真是动不了夏荷了。”紫竹虽然有些恼火,不过却是下定了决心要拒绝许雨筠和王家的婚事。 夏荷那个妖精先人一步进了府,还早早有了身孕,她的筠儿可不能嫁进王家去受苦。 紫竹把更多的希望放在籍泾身上。 正巧许雨筠傍晚时分从程昭那里打听来些消息,迫不及待同紫竹说了。 紫竹听罢,心头稍安:“我本来也想过,苏先生都肯收他做学生,料想他的人品是一等一的,这下子一听,心里愈发有底气。” 正好借着夏荷这个由头把王家的婚事拒了,再慢慢想法子跟籍泾牵上线。 隔天一早,程昭提着满满一食盒的糕点上了马车,嬷嬷昨日备了材料,今早早早起来做了这些糕点,千叮咛万嘱咐要她送去给宋公子。 一上车,便见到马车里已经坐了个人,是许雨筠。 她今日特意装扮过,脸上一层薄薄的脂粉,细长的眉,微红的唇,鹅黄的衣裙,风格清丽典雅,又透着女儿家的娇俏。 程昭诧异道:“二姐姐,你这是,又打算随我去书院?” 许雨筠娓娓道来:“是这样,父亲替我跟苏先生求过情了,书院也答应叫我回去了,母亲让我特意跟苏先生道一句谢。” 程昭似笑非笑:“这是找到鬼兰了?” “还没有,不过朱花匠会继续寻找的,苏先生宽宏大量,仁善过人,我特意去谢一遭也是应该的。” 程昭没再多话,随她去了。 这一次,许雨筠是铆足了劲儿要好好表现,一路上规规矩矩,到了书院也只专注地跟在程昭身后。 苏先生一向来得比他们几个学生还要早,端坐在案几前看书。 程昭照规矩行礼,语气平静:“苏先生安好。” 苏先生眼都不抬,低低应声:“嗯,你也安好。” 程昭说罢便抬手从案几上拾起今日要背的诗词,往座位去,糕点在路上便交由宋煜提着,她学得聪明,只道是谢谢宋煜宋阑两人近日来的照料。 许雨筠倒是不急着行礼,余光在几个学生之间来回。 其余四位她都认得,故而第一排的籍泾便很好认,他穿着青色的院服,发髻高悬,缀一根白色丝带在脑后,看上去简洁又干净。 此刻他正垂头看着手里的诗词,只看得到轮廓是颇清秀的。 许雨筠略回神,这才冲着苏先生行礼,声线轻柔:“苏先生安好。” 倏然听见陌生的声线,苏先生抬了头,玉质一般白皙的面庞上带了淡淡疑惑,眼睛微眯,带了淡淡的不愉和打量:“你是?” 许雨筠脸上挤出热情的笑:“苏先生,我是许府的二小姐,今早是特意来感谢您。” 苏先生的疑惑散去,转而化为更重的不悦:“没必要感谢,你父亲已经代为谢过了,若是没有其他事,赶快离开吧。” 许雨筠余光仍在打量那边的籍泾。 籍泾格外呆,颇有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专注,这时候还不抬头,一心只落在背诵诗词 上头,不过,眼睫倒是很细密,蒲扇似的。 沉迷于此,故而许雨筠并未听清苏先生说了什么话。 苏先生见她愣怔,不悦的情绪更添几分:“许二小姐,你该走了。” 这一次,是更为明显的逐客令。 许雨筠面色发白,点头,但是又为难道:“苏先生,我不大认得路,可不可以请人送我出去?” 先前鬼兰被她摘了,原因就是迷路闲得慌,苏先生这一次可不敢再小瞧这位二小姐的破坏力,随手一指:“籍泾,你送她出去。” 籍泾闻言起身,应声道:“是,先生。” 是很清爽的声音,干脆利落,如三月春风,如初夏花响。 籍泾走出几步之后见她没动静,故而回头催促道:“二小姐,这边请。”他的瞳仁很干净,里面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像是同天地万物相融的一抹云彩。 “啊,嗯,嗯,好。” 籍泾跟宋煜是相似的类型,样貌端正,气度沉稳,除了,籍泾家境贫寒。 这一次见面,许雨筠对籍泾的态度已经完全不一样,这样的人是她喜欢的类型,若是他借助自己的家世,一朝乘风起,未来大约会很好吧。 总之,王子安那样的人跟他是没办法相比的。 前头领路的籍泾还沉浸在那两首诗词上,今日的诗词有些难,背起来也稍稍拗口,回去之后大约得加快些进度。 一直把许雨筠送到了书院大门那边,籍泾才道:“许小姐,到这里便是了,之后若是迷了路记得找学工询问,自己别乱跑了。” 鬼兰是他和苏先生一同打理的,苏先生心疼,籍泾也心疼。 许雨筠把这理解为关心,嘴角咧开了花:“多谢籍泾哥哥。” 第五十二章 第一个朋友 !g一 籍泾被这个称呼惊得慌了神,一张俊脸煞白,随即又通红,话都说不利索了:“二二小姐自重,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说完这话他便返身离开,脚步匆匆。 许雨筠见他这副模样,心情更加愉悦几分。 却说书亭那边,程昭见籍泾脚步匆匆面色潮红地回来,疑惑地观望了一阵,心里暗暗想道,二姐姐莫不是轻薄了籍泾? 先前明里暗里地打听,如今见了面娇娇怯怯,仿佛真动了心的模样。 啧,真没想到,许雨筠那样心比天高的人,竟真的会看上家境贫寒的籍泾。 她脑子里一直在琢磨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故而诗词又没背下来,苏先生点了她几句,继续罚抄。 休息时间,前座的黄书意转过头来看她,神色莫名,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 程昭也有样学样,回看她,眼底的疑惑之意更浓。 两人大眼瞪小眼,愣了片刻。 黄书意圆脸杏眼,两颊肉嘟嘟的,偏可爱一些,但是看程昭的目光却并不友好,便显得人有些凶,她微扬下颌,居高临下道:“你次次罚抄,次次背不下诗词,不觉得丢人吗?” 程昭仍旧打算藏拙,故而眨眨眼疑惑道:“我并非自小读书,比旁人慢些难道不应该吗?黄小姐文采斐然,出口成章,乃是天赋极佳的缘故,而我资质平平,也早早认清了这一点,没什么丢人不丢人的。” 本以为是针锋相对,结果得了程昭一顿好话,黄书意意外地脸有点红,说话也结巴了:“我,你,” 不等她说完,程昭又托着下巴诚恳道:“黄小姐有才女的名声在外头,我自然是非常仰慕的,能跟黄小姐做同窗,一道求学,是我三辈子才能修来的福分。” 说完,她格外真心地笑了笑,眼底溢满光彩。 她的声音很好听,如三月莺啼,态度也和和气气,黄书意被她的笑迷得晃了眼,很是受用地应声:“那,那就暂且允许你仰慕我吧。” 挺有趣的回答,程昭笑得愈发灿烂,继续道: “黄小姐,你今日用的口脂格外漂亮,在日头下闪着微光,可见你品味不俗。” “黄小姐,你的衣裙是竹记衣铺的吧?我先前在铺子里看过一两眼,昂贵无比,但是你穿上特别好看显气色。” “黄小姐” 一说起脂粉衣裙,黄书意的话便多了些,态度也不知不觉地软和下来,将嘲讽她的原意抛在脑后。 直到休息时间结束,苏先生重新回来上课,见黄书意恋恋不舍地转回身来坐正,他心带疑惑,这两人不是第一天开始便不大对付吗? 为此,他还特意每日罚程昭抄书,让她的处境略惨一些,这样黄书意便不会再难为程昭。 人一旦熟悉起来,便越聊越投缘。 只几天的功夫,黄书意和程昭好得形影不离了。 黄书意是个颇直率坦荡的性子,偶尔骄纵,对花朝节在花茶庄上的事业不吝重提。 “那时候第一次见到宋煜,确确实实觉得惊才绝艳。不过后来知道你们定了亲,我的心思也就淡了,我才不要跟人争抢,我要找一位一心一意待我的。” “会有的。” “不过你刚进书院那几天,我确确实实看你不太顺眼,就是心想,能跟那样好的人定亲,又能轻而易举拜在苏先生门下,怎么什么好事都叫你碰上了呢?” 程昭苦笑:“大约是我母亲在天之灵保佑我吧。” 其实她的人生没有那么顺利,前方有很多很多的事等着她去做,她承受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很多东西,这是沉重的压力。 黄书意见她情绪低落,以为是她想到了去世的母亲所以伤感,歪头哄她高兴:“那这份保佑也太厉害了,你母亲为你定的这门娃娃亲太神了。” “这从何说起?” “跟你们一起读书,见你整日整日和宋煜同进同出,便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份感情。” “啊?”程昭诧异,“我和他似乎没什么感情,虽说有婚约束缚着,不过如今也只是略好些的朋友罢了。” “才不是没什么感情!我父亲和母亲琴瑟和鸣,是绵州最叫人称道的一对恩爱夫妻,宋煜往日对你,就如同我父亲对我母亲,他很喜欢你的。” 程昭略略点头,心里却不抱任何期望。 她是个很记仇的人,许承崇谋划她坠入画舫,许雨筠谋划她在花茶庄差点失身,还有紫竹姨娘联合明通大师把她诬陷为灾祸的事,她都不 曾忘记,等到一定时候,她会出手报复的。 而报复的手段,只会更狠辣,甚至闹出人命。 宋煜这样好的人,大约没办法接受一个手染鲜血的妻子。 天高云淡,微风习习。 院子里的秋千轻晃,程昭正坐在上头搂着小白发怔,惊蛰匆匆忙忙地跑了进门,停在她面前,边喘息边道:“王公子被紫竹姨娘赶出了清筠院,怒火中烧,现在正在夫人的流珠院生闷气呢,非要家里给他个交待。” 程昭见她满头大汗,关切道:“且把汗擦擦,以后这种事慢慢来报,不急于一时的。” 惊蛰憨厚地笑,用帕子把脸胡乱一擦,继续道:“谢谢小姐关心,不过,那边的事,怎么办呀?夫人会给出什么交待呢?” “交待?紫竹姨娘敢这样闹,正是握住了王子安的把柄,打定了主意要拒婚。” 这是明摆着的事,她们母女俩连下家都找好了。 “这种事,我一个未婚的姑娘是不好去听的,等着六妹妹那边的消息吧,我们只管看好戏就是。” 却说流珠院那边,曹秋柏已经让衣香奉上第三盏茶了,派去请紫竹姨娘过来的丫环还没个音信,她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故而只能出言安抚。 “王公子稍安勿躁,这事还是等我把她叫来,一定让她给你个交待。” 王子安仍在气头上,他还是头一次被人赶出来,脸都丢尽了! “王许两家联姻的事早早就定下的,二小姐已经及笄,我本意是出于尊重,这才三番两次找紫竹姨娘商讨,可如今才发觉,姨娘就是姨娘,跟正头夫人没法比的,没涵养没风度,只会一味粗鲁赶人。” 许雨筠的事要过紫竹这一关,是许志高的意思。!一ver 第五十三章 看不成热闹 !g一 做母亲的,总会格外心疼女儿,要求事事亲力亲为。 曹秋柏同样作为母亲,是能理解这份关爱的,忍不住劝诫道:“王公子,无论如何,这是许家,你说话还是要客气一些,若是刚刚的话传出去,王许两家的亲事还怎么推进下去?” 王子安是被怒火烧了神志,被她一说才回过神来,连忙告饶:“小辈口无遮拦,希望夫人勿怪。” 紫竹姗姗来迟,却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领着朱婆子来的,她今日是打定了主意要打消跟王家的联姻,为着许家的脸面,倒是没有直接进去,而是托衣香把曹秋柏叫到偏厅说话。 当着朱婆子的面,紫竹把花茶庄的事说了开:“花朝节当日,夏荷那丫头趁着王公子醉酒,竟爬了床,后头不知怎的,又哄着王公子从朱婆子这儿买了夏荷的身契,如今夏荷已经在王家高高兴兴地做姨娘了。” 说罢,她绞着帕子一顿落泪,继而又道:“王公子从前有强抢民女的名声,后来终于收敛些,如今又有这样一个小妖精在府里,有谁家会把女儿嫁进去?那不是把人往火坑里推么?” 朱婆子是曹秋柏的人,这事若真论起来,是曹秋柏用人不周全。 曹秋柏头大如斗,一脚踹在朱婆子心窝子:“你狗胆包天了?敢私卖丫环身契?” 朱婆子以头磕地,磕得砰砰响,哭道:“夫人息怒,我这是,一时糊涂啊。” 曹秋柏冷笑,素日慈和的样貌难得凶厉起来,语气冰凉:“一时糊涂?你的一时糊涂毁了王许两家的情谊,你这条贱命偿得起吗?” “以后花茶庄的事也用不着你了,择日就把庄子上的账本什么的全部交给衣香,我再寻个新的管事来!” “念在你年纪大了,又跟了我许久,打十个板子赶出府去!” 处置了朱婆子,下一刻,曹秋柏便和颜悦色地哄着紫竹:“不过是一个姨娘罢了,没根基,又是那样的出身,搅不出什么风浪来的。联姻是两家的大事,家主一直都期待着这事,你如今贸贸然惹怒了王家,不是明智之举。” 惩罚只是做做样子,曹秋柏仍在和稀泥,往日这样圆滑可以合家安宁,但是今日,事关许雨筠一辈子的幸福,紫竹不肯退让,她皮笑肉不笑:“夫人,若这事换在五小姐身上,你还肯让她嫁过去吗?” “若是为了许家好,我自是舍得的,不过菀儿尚未及笄,并不合适。” 说来说去,还是不忍心罢了。 表面上的大义凛然,不过是自欺欺人。 紫竹坚定道:“总之,这事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跟王家的联姻可以继续,但是绝不能是我的筠儿。 夫人也别拿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我,我们能和平相处这么些年,无非就是互相握有把柄,跟王家这亲事,要么作罢,要么换人,您决定吧。” 两人手里都有把柄,双双揭发出来,只是两败俱伤,曹秋柏不能逼迫她,反而还得应着她。 换人,曹秋柏自然是舍不得自己的菀儿和锦儿的,程昭已经定了宋家,哪里还有人可用? 紫竹姨娘这是逼着自己将此事作罢啊。 曹秋柏的指节在桌上缓慢敲击着,极富韵律,思量片刻之后,她敛眉,极镇定道:“你打算如何是你的事,但是王公子今日找到我流珠院来了,你得把他解决掉,之后这件事我不会过问,你自去找家主商议。” 算是一种极富威严的退让。 婚嫁之事最是复杂,曹秋柏心知管不好一身骚,由着紫竹自去折腾,许雨筠嫁得好便是她命好,嫁不好便怪她亲娘,总之,这错处落不到她头上来。 抽身而退,互不打扰,是曹秋柏和紫竹和谐相处多年的第一要义。 紫竹得了满意的回答,面上终于有了笑意,只道:“多谢夫人成全。” 这边说罢,紫竹便派了个眼生的丫环去正厅见了王公子,道:“王公子,门外小厮来信,说是家中出了些事,似乎挺急的,您要不要回去看看?” 王家上上下下管理得井井有条,王子安往日是半点不插手的。 如今有急事找他,无非就是房里那点事,他想起来,这几日夏荷常说身体不适,一会儿孕吐一会儿头晕,这说的急事该不会就是夏荷出了什么事吧? 他心中是有夏荷的,关心则乱,人就坐不住了,匆匆告辞离开。 曹秋柏从偏厅出来,看他飞也似的离开,尚且疑惑:“你派人同他说了什么?” “随口胡诌家中有急事,王公子大约太顾家了,这才匆匆忙忙回去了。”紫竹 笑得神神秘秘,说完这话领着自己的人也出了流珠院。 紫竹的法子很简单,就是拖着。 婚事可以拖,但夏荷肚子里的孩子可拖不得,拖到王家着急,拖到王家放下身段恳求,到时候能获取更多的利益还让王家挑不出错儿来。 消息传回听竹院的时候,程昭已经在捏药丸了,小兔子在她脚边转来转去,像个小跟屁虫,无奈她只好把兔子提了出去,关上房门。 马上到了炎炎夏日,她打算做些防暑的药丸蜡封起来,到时候隔三差五让丫环们吃上几颗,整个夏天都不怕暑热之气了,顺便也可以送给墨泉一些,他整日整日神出鬼没随叫随到,最是容易中暑气的。 惊蛰依旧步履匆匆,小脸急得潮红,又纠结地挤成一团,叹息道:“小姐大约是等不到这场热闹了。” 隔着大开的窗子,程昭抬眼看过去:“怎么了?” “王公子急匆匆地回家去了,似乎是有什么要紧事。” 惊蛰的脸色颇为失落,显然是很期待这场热闹呢。 她思虑片刻,挑眉哄着惊蛰:“要不这样,过些日子,我让他们热闹热闹。” 惊蛰闻言,果然高兴不少,满怀期待地问:“那有多热闹?” “热闹到,全绵州都知道,够吗?” “啊?”惊蛰惊讶片刻,又发愁道,“那会不会太惊天动地了?万一影响小姐的名声怎么办?”!一ver 第五十四章 买铺子 !g一 “你放心,到时候只管看热闹就是。”程昭一边捏药丸一边笑得纯良无害。 程昭足足做了十瓶去暑丸,这名字是师父取的,说是藿香正气丸,由医典名方“藿香正气散”修改而来,效力更强,又便于食用。 两瓶给自己和嬷嬷,四瓶给四个丫环,剩下四瓶送人。 程昭挑了个休沐日去了宋府,先去宋煜院子里坐了一会儿,这才提起要找墨泉。 宋煜一边差人去叫了墨泉来一边同她开玩笑:“怎么突然要找墨泉?难道是他不小心惹到你了?” 在他面前,程昭的姿态很放松,语气也有些随意:“上次推拿的时候,觉得我次次来忒麻烦,也不大方便的,所以画了幅推拿图,打算教一教墨泉,以后宋二公子若是再遇到类似的情况,有墨泉在一边,也不怕什么了。” 宋煜点头,显然也是很赞同,看向程昭的眸光里带了浓浓的欣赏,她不但聪慧,做事也周到细致。 “说得有理,只是二哥久病,性子偏执些,一旦他认定的大夫,不会轻易更换的,只怕让墨泉代替你推拿这件事,二哥不会同意。” 程昭自信满满:“不会的,这个法子是二公子自己提的,我只是照做,他不会不同意的。” 片刻后,墨泉果然来了,却不是跟她学推拿,而是要请人去听阑院:“三小姐,主子似乎身体不大舒适,想请你过去看看。” “早上不是还好好的?”宋煜颇紧张,匆忙起身就要往听阑院去。 墨泉及时止住:“三少爷,主子向来最怕你担心,如今你一去,主子岂不是忧思更重?三小姐是医者,有她在就成,等主子好些了,我再来请你。” “那好吧。” 墨泉引着程昭去了听阑院,院子里不再光秃秃的,多了几丛花,在墙角兀自盛绽着,瑰丽烂漫。 只粗粗看了几眼,便进了宋阑的屋子,程昭注意到,屋里的东西全都换过了,之前是大片大片的乌木色,总让人觉得阴沉沉的,如今是清一色的红木家具,虽然陈设依旧简洁典雅,但总好过之前的死气沉沉。 今日宋阑并没躺着,而是坐在书桌前提笔写字,窗外三两许阳光散落,纸张半明半暗,划出利落的分界线,簇生的藤蔓由外墙延伸至他的窗口,攀爬着绘成卷曲曼妙的花纹。 宋阑本就生得一副冷白色的好皮囊,如今将这身皮囊敞开在阳光下,更添几分烂漫不凡,他的身姿挺拔端正,手上的笔飞舞不停,做得潜心而专注,似乎没有注意到屋里进了人。 程昭似被魅惑了心智,眸光忍不住落在他身上,心里暗叹:往日都觉得宋煜更俊秀些,其实,宋阑才是人间极品,能驾驭所有颜色,能驾驭所有风格,他像是玉石做的人,通透又浑然天成。 还是墨泉大着胆子唤他:“主子,三小姐来了。” 宋阑这才抬头,看见一身青衣的程昭,天气愈发热了,她穿青色显得爽快又干净,小脸白嫩嫩的,鼻尖微红,耳垂处缀着小巧的银色耳坠子,略朴素,但可爱。 尤其是,她的一双眼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瞧,一副被勾魂摄魄的入迷模样。 他看了片刻,复又垂眸,鸦羽般浓黑的长睫遮掩情绪,抬手去摸手边的折扇。 这时候程昭也已经回神,她注意到,宋阑折扇上的扇坠子又换了,上面有个指甲盖儿大小的香包,是他从惊蛰手里抢来的,强盗,她略略敛眉,露出一两分不悦。 宋阑注意到她的视线,问道:“怎么?三小姐也喜欢我这扇坠子?” 他明知故问。 但是之前宋阑的威严仍在,程昭打心里对他是有些惧怕的,很多话也就不好说,只能咕哝道:“只是看着有些眼熟。” 宋阑轻笑:“眼熟?那你是在哪儿眼熟的?” 她敷衍过去:“大约是在市集上见过吧。” 宋阑得寸进尺:“哦?那你肯定记得是哪个集市,什么位置,下次帮我买几个送来吧。” 程昭失语,那是她亲手做的,集市上哪里有卖? 宋阑就是故意的,故意说这话,好坑她多做几个送过来! 见她咬着唇半晌不答话,一副为难模样,宋阑又道:“不愿意?” “怎么会,就是那家的东西有点贵,我没什么银钱,所以——” “有多贵?” “一百两一个。” 一边的墨泉瞪圆了眼,一百两一个,三小姐你怎么不去抢啊? 宋阑倒是不缺银子,不过他也不傻,捻着这扇坠 子看了一会儿:“莫非这上头用的是金丝银线?若不是,我是不是可以去知州那里告一告这家铺子,漫天要价,扰乱市场?” “那二公子只管去告,只是以后,大约再也见不到这好的扇坠子了。” 眼看着两人针锋相对起来,墨泉一步一步往后缩,企图在他们吵起来之前退出这个是非之地。 还有一步就出了门槛,宋阑偏偏这时候唤了他:“墨泉,拿一千两银票来给三小姐。” 程昭闻言忍不住惊诧,他还真要花银子买啊。 实实在在的银票到手,程昭尚且没反应过来,轻飘飘几张纸,便是一千两银子,足够普通人花上一辈子了,她抬眼,对上宋阑的视线:“要十个扇坠子?” 宋阑正在喝茶,漫不经心地答:“随便吧,只要是那家铺子的,都成。” 说罢这事,两人才在桌前坐下来把脉。 素白的指腹停在他手腕处,微暖,窗外的阳光洒落进来,在红木桌上洒下瑰丽。 程昭顿了许久,发觉他的脉象正常,身体似乎并没有不适,故而问道:“宋二公子究竟是哪里不适?可以同我说一说。” 宋阑抬起眼,直直地看向她,眼底隐隐有潋滟颜色:“最近总是闲得慌,心里空落落的。” 程昭想起他上次提过的相思病,暗骂他没正行。 不过他这次倒是正经不少,继续道:“大约是心情郁结,墨泉说我该找点事情做一做,所以打算买个铺子来玩玩,有推荐的吗?” “买铺子?这种事我不太知道的。” 开铺子是一件颇复杂的事,程昭没学过这方面的东西,自然是帮不上忙的。 宋阑道:“许府位于绵州最繁华的地带,铺子买在许府附近或许不错。”!一ver 第五十五章 抢铺子 许府附近,程昭猛然想起听竹院对面那间酒楼,似乎一直荒废着,之前她派人去查过了,这间酒楼的前身是首饰铺子,可是不论是酒楼还是首饰铺子,要么客人出事,要么生意奇差,永远在赔钱。 后头似乎听风水先生说这地方风水不佳,无论做什么生意都毫无起色的。 因此,那里是贱卖的,只要二百两银子。 可即便是二百两银子,程昭也是没有的,但是今日宋阑给了她一千两,那她或许可以买下来,好好经营一番,说不定能盈利。 想定这件事,程昭略略高兴。 见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半晌没答话,宋阑的扇子在她眼前晃了晃,红梅映雪在她眼底映出烂漫:“说起来,我倒是看上一间铺子,那铺子就在安和桥边上,听竹院对面。” 那不正是她看中的那间酒楼吗? 程昭默不作声,心里却盘算着,今天从宋府离开之后就去把那铺子买下来。 宋阑有钱,她可没钱,她得先下手为强,让宋阑去买更好更贵的铺子! “既然宋二公子身体没什么大事,我便先出去了,还得教墨泉如何推拿呢。” 出了屋子,程昭没看到墨泉,唤了他一声,那人才从房顶一跃而下,裙袂飘逸,稳稳落地,看向程昭的眼神热情而友好:“三小姐,找我什么事?” “啊,是这样,之前宋二公子说了,要我教你推拿,以后也方便些,我画了个图,又写了详细的步骤,你先熟悉熟悉,等下次得了空,我再亲自教你。” 说罢,程昭便递过去一张推拿图。 墨泉回身看了眼自家主子,那人正在书桌前自顾自写信,对这事并不言语,似乎是没什么意见,这才敢伸手接,道:“那就听三小姐的话,我熟悉熟悉。” “对了,你送我出府吧,路上顺道叮嘱你几句。” 路上,程昭把四瓶藿香正气丸递了过去,道:“马上到了夏季,这是我做的药丸,去暑的,偶尔吃一粒,一整个夏天都不怕生病了。” 墨泉打心眼里把程昭当成是自己人,倒也毫不犹豫地接了:“谢谢三小姐关心。” 离开宋府,程昭便领着惊蛰匆匆忙忙去找了酒楼的主人。 兜里揣着银票,她心里便有底气,很顺利地花二百两买下了酒楼。 惊蛰之前候在院子里,并没进宋阑的屋子,故而并不知道程昭多了一千两,见她掏钱的手势干脆利落,不禁咋舌道:“小姐,你什么时候有这么多钱了?” “你家小姐我靠自己的手艺赚的。”程昭很得意,她做的扇坠子有人喜欢,还愿意拿一百两银子一个的价钱来买。 那她以后多做些扇坠子,把宋阑坑穷! 这一次拿了钥匙和地契,便可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酒楼。 一推门,惊蛰先被厚厚的灰尘呛得咳嗽起来,连忙退出去,倚着门框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小姐,这地方也太破旧了,花出去的钱会不会亏了啊?” 程昭自信满满:“亏钱?那不能够!” 她制作药丸的手艺可是一等一的,到时候雇一些人来经营店铺,她嘛,则抽空教几位丫环做些简单的药丸,如此一来,便能将铺子小小地经营起来。 等以后规模大了,许府的事情也解决了,她可以做更多的药,甚至开堂坐诊,成为绵州的一代名医。 想到未来,她就忍不住微笑,一点儿都不觉得这里破旧脏乱。 她指着酒楼正中间的一小块空地,开始规划:“到时候呢,这里要摆一张柜台,最好是红木的,看着才端庄气派,后头再摆一个药柜子,药材分门别类地摆好,最好再” “再什么?” 身后响起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质问声。 是宋阑。 他今日提了提,后又来了兴致,打算来瞧瞧,倒是没想到正好碰到程昭在这里大谈未来,听她那意思,似乎买下了这地方。 小丫头胆子不小,还真的敢先下手抢他看上的东西。 不过离开半个时辰的功夫,宋阑又换了身衣裳,锦袍通体黑色,上绣祥云暗纹,脚步稳健,只停在门口,隔着几丈虚空和尘土,蹙眉看着程昭:“所以你这是,打算买下这铺子送给我?” 程昭暗骂他不要脸! 但是又不能说出来,只能干笑着道:“这地方脏污,位置也不好,宋二公子若是愿意,我可以帮你找找这附近有没有更好的铺子。” 宋阑晃了晃折扇,眉眼锋利:“若是我就看中这铺子呢?” 他蛮不讲理 。 在自己的东西上头,程昭是分毫必争的,故而也不惯他这个臭毛病:“那不好意思了,这地方我先买下了,而且,暂时没有出手的想法。” 她巧笑嫣然,意思却很明显,不打算把这地方让给他。 宋阑一收折扇,似笑非笑:“多少钱都不好使?” 见他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程昭犹豫了片刻,若是能诳他几百两银子,是很赚的,可是这个铺子正对着她的听竹院,能瞧见她们的一举一动,这样卖给别人也实在不安全。 她答:“多少钱都不好使。” “那便罢了,我也不缺这三瓜两枣的银子,更不缺这个铺子,不过,你以后每月得给我送一回扇坠子。” “只要你出钱,扇坠子自然是能买得来的。” “程昭,你真当我不懂行情?一两一个我都嫌贵,我会买也只不过是因为经你的手,日后追责容易些,之前给了你一千两,足够你送我一辈子了。” 程昭心里落差很大。 原先说了一百两一个的,现在他直接改口定了一两一个的价格,还不是因为喜欢她的手艺,而是为了事后好追责,程昭的兴奋荡然无存,看宋阑也愈发怨念,只能点头:“知道了,以后每月给你送扇坠子。” 宋阑的眸底缀了笑意,被天光淬了一层极温和的晕泽,扇着扇子自顾自走了。 程昭又在酒楼里规划了一阵子,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这才锁好酒楼的大门,领着惊蛰匆匆回府。 所幸曹秋柏如今对她的管束并不严苛,得知她今日出门是去宋府,心里也是很满意的。 第五十六章 贿赂?体恤! 天色愈发深沉,浓稠如墨,一尊斜月高高挂,洒下稀薄银辉。 有三位身着黑裳的男子一跃上了酒楼二楼,飞窗而入。 正是宋阑的三位得力手下,墨泉为首,郑炉郑鼎随后。 郑炉是个干事实在的人,手里拿了把削铁如泥的宝剑,正在一点一点把之前建的那堵墙拆掉。 郑鼎和性子和墨泉类似,嘴里念念有词:“这儿成了三小姐的地盘也好,以后主子就没处喝酒了,身体也能稍好些,不过三小姐的师父到底会不会出现啊,这样干等着是不是拖延时间。” 墨泉瞪他一眼:“要你多话!” 一直专心干活的郑炉这时候也忍不住道:“只寄希望于木犀先生是不是还不够,要不继续巡访天下名医吧,这样也能有两重保险。” 郑鼎反驳他:“三公子从没放弃这一点,一时差人寻找呢,只是还无音信罢了。” 拆掉了多余的墙,三人又进了左二房间,这是宋阑常来的地方,收拾得干净又齐整,靠墙的酒柜里放了十几瓶北方陈酿。 透过窗子可直视听竹院内部。 程昭的屋子仍然亮着灯,她在书桌前伏案读书。 郑炉和郑鼎每晚都在这间房里观察着听竹院的情况,见程昭每日熬到深夜,也忍不住为她这份真诚打动:“说起来,三小姐为主子的病翻阅了这么久医书,实在是很上心的,若是她真研制出个方子来,到时候是用还是不用啊?” 不用吧,好像就是明摆着告诉她,我们不是冲你的医术,而是打算用你引出木犀先生。 用吧,心里又直打鼓,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纵使学过医术,真能治好这样复杂的病症吗? 墨泉从怀里掏出两瓶去暑丸递过去:“多吃点药,少说点话。” 青瓷的瓶子染上银辉,带着几分神秘。 郑鼎看着这瓶子,脸色苦下去:“这难道是,哑药?是不是主子嫌弃我们太多话了?” 墨泉点头:“不然呢?难道是补药?此刻吃下去,以后嘴巴只用来吃饭,也就够了。” 郑鼎靠着窗子哀嚎。 郑炉倒是面色坦然,他认得这瓶子,似乎是三小姐惯用的,笑道:“那我要不要去找主子告发你,私下收受三小姐的贿赂?” “贿赂?这是三小姐送的?”郑鼎后知后觉,抬手接过药瓶细细端详,怪不得觉得这瓶子熟悉呢。 墨泉嘴硬道:“什么叫贿赂?这是体恤我们,送一份药,你见谁家贿赂人是用药的?” “再说了,这要是贿赂,你们俩也参与了分赃,谁也说不清楚。” 三人又忙碌一番,将废弃已久的桌椅丢到了后院,又拿扫把把尘土清扫干净,一直干到天明才将将做完。 郑鼎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叹息道:“这种事还是应该多雇一些人一起做才行,我们三个折腾一晚上也就把这里打扫得能看而已。” 墨泉上上下下扫视了一圈,见没留什么破绽,这才道:“回府吧,主子有其他事情交给你们俩去做。” 隔天,因为不用去书院,程昭起得有些晚。 简单把自己收拾一番便去了流珠院拜见夫人,曹秋柏为人宽和,并不要求她们几个每日去请安,大家都过得松快又自在。 故而程昭忽然过来,曹秋柏还有些讶异,问道:“有什么事吗?”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昨夜忽然梦到了夏至,自从上次明通大师出事之后,似乎就没再见过她。” 上次的事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明通大师身上,故而没人注意夏至,她趁机躲了起来,晚上的时候偷了身契跑了,这事算起来又是一桩丑事,故而没声张。 曹秋柏有些心虚道:“我早早便找了人牙子把她发卖了,这时候不知道被转手卖了几遭,去哪儿做丫环了呢。”她说罢喝了口茶,抬眸继续问,“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毕竟主仆一场,还是不忍心见她过得太凄惨,家里常用的人牙子是哪个,我且去那里问一问,若是她还没被卖掉,我们还是收留她一下吧。” 曹秋柏看了程昭一眼,见她确实是心有慈悲的模样,道:“这事就不用你操心了,既然你都开口提了,我差衣香去一遭吧,等有信儿了再告诉你一声。” “我跟着衣香姐姐一起去吧。” “那好吧。” 衣香领命,带着程昭去了人牙子刘婆子所在的市场,那里的生存条件极严苛,样貌好些的或者会些技艺的丫环小厮会被摆在集市上任人挑选,样貌差些的则会被关在一个闷热的屋里里头,打包卖 。 程昭一路走来,见到这样的境况,忍不住直皱眉。 而惊蛰再次回到这里,骨子里便有一阵颤栗,她在这里挨过打,因为一直卖不出去。 她长得矮小瘦弱,人又皱巴巴的,不好看,打包卖都卖不出去,后头是因为许府里即将来一位小姐,丫环不够用,这才勉为其难把她领进了府。 惊蛰原本就是为程昭准备的丫环,瘦弱普通,没想到,跟着程昭这几个月,渐渐养得圆润一些,一张脸也总算周正起来。 余光注意到惊蛰的情绪不对,程昭停下脚步看向她:“怎么了?” “没什么。”惊蛰摇头,极力驱散这份恐惧,她现在遇到了这样好的小姐,脾气好,人也好,可是十辈子才能修来的福气呢。 程昭捏捏她的手:“若是不习惯这里,你就在街口等。” “我跟着小姐,什么都不怕的。” 三人到了刘婆子的摊子前,衣香熟门熟路道:“刘婆子。” 刘婆子本来正在懒洋洋地嗑瓜子,瓜子皮吐了一地,见到衣香连忙站起身,面色挤满奉承的笑,语气谄媚热情:“哎哟,这不是衣香姑娘吗?有什么吩咐?” 衣香冲她挤眉弄眼:“前些日发卖的那个丫头如今怎么样了?” 衣香的位置很靠前,程昭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 刘婆子那可是人精,立刻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一拍大腿道:“你说那个丫头啊,早就卖了,贱卖的,谁让她犯了错呢。” 第五十七章 初露锋芒 衣香继续问道:“卖去哪里了?我们家小姐心软,念在主仆一场,还想问一问她好不好呢?” 刘婆子的眸光这才注意到衣香身后的程昭,瞧着眼生。 刘婆子常在许府走动,府里的小姐她都认得的,这位不认得的料想就是那位三小姐,她也不知许府上下对这位三小姐是什么态度,只能简单行礼,语气平和:“见过三小姐,不过这人卖都卖了,大约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程昭有些失落,不过依旧笑得温柔:“这样啊,那便算了。” 她一笑,跟明媚天光极为相称,整个人登时便有了华采。 刘婆子身后,足足二十来个人,男女分开,双手都拿麻绳捆了,无望地坐在地上,见到衣着华贵的人经过都要投来恳求的目光,他们原先都在看衣香,这下子全部移开目光看向程昭。 刘婆子刚刚冲着这位三小姐行礼了,冲着衣香只唤了句衣香姑娘,谁是主子谁是仆从很好分辨。 被这样殷切又渴望的眼神盯着,程昭便顺势问道:“这些人是——” 刘婆子见状,连忙介绍:“这一批是新来的,瞧瞧这模样和体态,身强体壮的,买回去看家护院多好啊。” “那你们会些什么?” 一问起这个,大家便争先恐后地开了口,最先说话的是一个很壮实的小伙子,小牛犊子似的,肩宽腰圆,肤色颇黑,他道:“小的原先在武馆待过一阵子,后头我们那边遭了灾,家里人都死光了,我卖身为奴换了买棺材的钱,安葬他们之后便到了这里,小姐可以叫我大黑。” 之前在武馆待过,料想是会些拳脚的,人看着也颇老实,程昭心里挺满意的,想着这样的人无论是在铺子里还是日后帮她办些事,大约都是很好用的。 后来众人七嘴八舌,程昭也听不分明,隐约是听见有个女声喊了一句会算账。 找个会算账的丫环倒也是很好的,她心里一番思量,估摸着铺子的情况,得买上四五个仆从才够用。 衣香见她仿佛有买仆从的意思,便劝道:“小姐,府里不缺人的,而且挑选仆从这事向来是夫人做主,你如今还是不好插手这些事的。” 刘婆子听了这话,脸一下子垮下去,很显然,这位三小姐说话是不顶用的,她自顾自地坐下来,继续嗑她的瓜子。 那些指望她把自己买走的仆从们也失望地垂下眼。 程昭深深看了衣香一眼,脸上依旧挂着笑:“说得也是,那我们回府吧。” 说来也怪,明明三小姐是和颜悦色的模样,衣香却感到后背一阵一阵发凉。 两人出府的时候是坐同一辆马车,离开的时候却不然,程昭上了马车,坐安稳之后吩咐惊蛰掀起车帘,冲着打算上车的衣香道:“我还打算去趟宋家,就不跟你一同回去了。” 衣香上车的动作生生止住,面色为难:“可,可这里离许府很远啊。” 程昭巧笑嫣然:“难不成你打算自己坐马车,让我这个三小姐走去宋府?” 衣香咬唇,依旧在挣扎:“可,可,三小姐你出门时没提过啊。” 程昭疑惑道:“我做什么,需要同你说吗?” 衣香沉默。 程昭便顺势问了惊蛰:“惊蛰,你觉得呢?” “小姐是主子,我们是丫环,自然是我们听小姐的吩咐,哪有小姐听丫环吩咐的道理?” 听罢这话,程昭颇满意地笑笑:“瞧,惊蛰进府没多久都知晓这个道理,但有人却不知晓,莫非是真把自己当主子了?” 衣香一张脸憋得通红。 “对了,今日这事,事关尊卑,若捅到夫人那里,受罚的人会是谁,衣香你心里大约也有点数,所以,管好自己的嘴。” 撇下这几句话,她们便驱车朝着宋府去。 马车在宋府门前停下,程昭下了马车,差人通报,不过片刻的功夫,宋煜便背着手出门,对着程昭一笑:“小厮说有新鲜事,究竟是什么新鲜事?” “在集市上瞧见了苏先生和籍泾,我们也去逛一逛吧。” “好。” 说罢又叮嘱车夫:“你不必在这里等候,只管回府就是,晚些时候,宋三公子会送我回府的。” 宋府附近虽然算不上格外繁华,但是闹中取静,算是正正好的地方,绕过两条巷子,便到了南斜街,她来时的路上瞧见苏先生和籍泾在南斜街的玲珑阁喝酒。 这时候,他们依旧在,桌上四五个小菜微冷,大都没怎么动,酒壶倒是摆了四五个,有两个显然已经空了,歪七扭八地躺在桌上。 苏先生似乎有些醉了,眸光都不甚清明,青白色的衣摆垂在身侧,有种随性洒脱的况味。 他对面的籍泾则清醒得很,坐得极端正,熟稔地给苏先生倒酒。 程昭只打算进去说句话就走,奈何苏先生酒性大发,拉着宋煜同坐,畅饮起来,他们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程昭在一边安坐,默默观察籍泾。 籍泾是很不引人注目的类型,温和得像一碗白开水,没有脾气,没有存在感,他的身影时时都是认真专注的,端着一只黑瓷的酒碗,喝了半天,酒的量丝毫不减。 她离得近,轻声问道:“苏先生不大高兴吗?” 籍泾抬眼看她,温煦的眼底带了疑惑:“为什么说他不高兴?” 程昭是医者,自然是看面色,苏先生面色微微发青,显然是心情郁结。 “神情会骗人,但身体不会。” 籍泾低眸,点头,很轻地嗯了一声。 他颇感激地看了眼宋煜,话却是对程昭说的:“但我不会喝酒,不能陪老师开怀畅饮,你们来得很及时。” 喝了一个时辰,苏先生醉了,宋煜也醉了,两人趴在桌子上安睡。 程昭愁容满面,她今日本打算拜托宋煜帮自己出面买几个仆从的,结果宋煜竟这样喝醉了,她无奈叹息,只能认命地去宋府找了小厮来把宋煜和苏先生抬回府里,籍泾在一边照顾着。 程昭看了籍泾几眼,在考虑他办事的可能性,虽然他是生面孔,但毕竟文弱些,容易露了破绽。 第五十八章 穷程昭 !g一 况且籍泾只是个潜心向学的普通人,还是莫要将他牵扯进此事了。 她思来想去,看向听阑院的方向,眉头紧锁,宋阑倒是个极合适的人选,但他太坑了,会不会帮自己办事可难说得很。 想是这么想,程昭还是厚着脸皮去了听阑院。 宋阑正在秋千上坐着,手里捧了本书在看,他身量大,坐在秋千上略显局促,却不失美感,像是画里走出的翩翩少年郎。 初夏的日头正正好,稀薄而温暖,落在身上暖融融的。 程昭扒着门看了他好一会儿,见他心情似乎还不错,这才进了院子,面上带着笑,话语轻快:“宋二公子,你今天气色格外好。” 宋阑抬眼看她,略带了疑惑,嘴动了动,却没说话。 程昭又道:“这身石青色很衬你,在我看来,书院里最俊秀的男子,你敢称第二,都没人敢称第一的。” 她难得这样嘴甜,面上的笑意很浓,眼底隐隐有星芒闪烁。 宋阑把书合上,放在花架上,随后起身,朝着程昭的方向走了过来。 程昭心里很是期待,他大约被自己哄得挺高兴吧?那麻烦他帮忙办一件小事应该也顺理成章吧? 宋阑并没在她身前停下,而是绕过了她,出了听阑院。 程昭愣在原地,看着宋阑脚步不停,隐约是要去宋煜的院子,那他,把自己当什么?刚刚说了两句好话,反而让她被宋阑完完全全地无视了。 程昭气得冒烟。 但是又只能小跑着追上去,面上仍带着笑:“宋二公子,你没听见我说话吗?是不是病情更严重了些,影响到耳朵了?” 宋阑这才侧头给了她个眼神:“你这是知道了,打算来感谢我?” 知道?知道什么? 程昭一头雾水,猜了好半天,也只能把事情理解为:宋阑自以为是他把铺子让给了自己,所以自己应当感谢他? 这时候有求于人,她也不好反驳什么,道:“感谢你是应当的,不过现在,有另一桩事需要你帮忙。” 宋阑挑眉:“说来听听。” 这就是有戏! 程昭看他的眼神更亮了几分,语气殷切:“就是我那个铺子想要开起来,总要找些人干活,所以想着买几个仆从,不过我身份不便,所以这事想拜托你。” 宋阑倚着墙,暗自琢磨,要他帮忙买仆从,程昭还真是胆大啊,就不怕自己插进去些眼线? 再一打量程昭,她显然是很兴奋的,耐心地等着自己的答复。 罢了,这也算是另一种信任,刚好趁这个机会把郑炉郑鼎安插进去。 想定这一点,宋阑略倨傲地点头:“可以,不过银子你须得自己出。” “那是自然的。”程昭连忙点头,把腰间的钱袋子递过去,“我这里头有七十两银子,若是还不够,你帮忙先垫上,我明日就还你。” 淡青色的钱袋子,染上了草药香,闻起来清新干净。 宋阑抬手接过,道:“好。” “在市集中段,有个人牙子叫刘婆子,身材浑圆,爱磕瓜子,你去她那里买个叫大黑的男人,他看上去颇强壮,应该是能看家护院的,再挑个会算账的,省个账房先生,另外再挑几个伶俐些的,男女不限,总之,我是很相信你的眼光的。” 程昭叮嘱了一大堆,宋阑难得耐心地听了,眼皮动了动,示意他知道了。 却没急着出门,而是坚持去看了宋煜。 程昭道:“等下我煮两碗解酒汤,他们会没事的。” “嗯。”宋阑应声,又抬手帮他把了脉,这才放心地离开。 显然,他是很在意这个弟弟的。 一直到了傍晚时分,夕阳西斜,天色被染上一层瑰丽,树影淡淡,风声轻轻,程昭坐在院中的秋千上耐心地等着他。 她坐得很随意,颇有些懒散的意味,头歪着靠在麻绳上,看着远处瑰丽的天色,眼底也染上了几分明丽。 宋阑悄无声息地进了院子,他似乎有些疲惫,面色发白。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里含着喜悦和期待,立刻站起身来朝宋阑走过去,“怎么样?还顺利吗?” “嗯。” 她格外殷勤:“那你快坐下歇歇。” 宋阑在秋千上坐了,又接过她递过来的热水,喝了一口才道:“花了二百两银子,买了十个仆从。” “二百两?!”程昭的声线略略拔高,肉疼得紧 ,二百两,比她买铺子都要贵了,“现在买仆从要这么贵吗?” 宋阑的声线很平稳,反问她:“你不是说,相信我的眼光吗?” 程昭底气不足:“是挺相信的,这不是,我穷嘛。” “穷就努力赚钱,人我已经安排到你的铺子里去了,日后你就会发觉,我今日花出去这二百两,值千两万两。” 毕竟也是人的一番好意,程昭很领情:“多谢宋二公子了。” 说罢正事,程昭才注意到,自己的淡青色钱袋子被他随手别在腰间,莫名地有种相称之感。 “宋二公子,钱袋子还我吧,明天我把欠下的银子还你。” “什么钱袋子?” 程昭眨眨眼,虽然知道他不讲道理,但是现在不认账,要把她的钱袋子据为己有,实在是,很怪啊,之前的扇坠子好歹是新的,这个钱袋子是她用了好几年的,他也要抢? 宋阑知道她想歪了,解下钱袋子丢过去,纠正道:“这里头没钱了,所以只能叫空袋子。” 程昭:“” 从宋府出来,程昭直接去了铺子,进门一看,里面已经大变样了,杂物通通清理了出去,大厅干净又宽敞,后院的杂草也拔除干净,十个人被安顿着住在后院的空房里,正在收拾房间,见了她便行礼:“小姐好。” “你们认识我?” 大黑道:“我当然认得小姐,原先以为你不买仆从了,没想到后头来了位公子把我买下,还是为小姐做工,可见小姐有一副慈悲心肠。” 其他人也道:“那位公子说了,我们的主子是顶好看的女子,所以一眼便认出了您。” 一个两个倒是嘴甜,程昭道:“以后认真做事,我自然不会亏待你们,等攒够了二十两银子,可以从我这儿赎回自己的身契,仍可继续跟着我做事。” !一ver 第五十九章 好脾气的宋阑?不存在的。 一听这话,众人便有了盼头。 身契是顶重要的东西,等于是把仆从的身家性命都捏在手里,往往是低价买入,高价卖出,极难得才能碰上好心些的主家,肯让仆从赎回身契。 程昭二十两买入,二十两赎出,算是给了他们一口饭吃,又给了他们无尽的未来和希望。 十个人里,有七个男人三个女人,除了大黑之外,其他九个人程昭都没印象,应当不是刘婆子那里买来的。 其中有两个男人模样很端正,肤色很自然,身材也匀称有力,一看就是身体强健的类型,不像是吃过苦的仆从。 他们很相像,似乎是兄弟,程昭先点了他们,问道:“你们俩是什么来历,会些什么?” 两人的声线整齐划一。 “回小姐,我是郑炉。” “我是郑鼎。” “我们是亲兄弟,来自淮州。” “力气颇大,也会些拳脚功夫,不怕吃苦,什么脏话累活都干得来。” 两人一唱一和,默契十足。 程昭点头,道:“那你们从前是做什么的?” “从前在淮州开了个镖局,负责押镖送货,后头淮州附近来了一窝土匪,次次劫镖,镖局赔了很多钱,也就开不下去了,这才来绵州找活计。” “能开得起镖局,不至于卖身为奴吧?” “小姐误会了,我们兄弟二人是自由身,宋公子花了一百两银子,雇我们俩在这里为小姐做事一年。” 一年一百两,忒贵了,程昭肉疼得很,她在思索,这一百两能不能退回来。 岂料郑炉郑鼎二人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掏出一张契书:“小姐,这是宋公子给我们俩签的契书,若是小姐不愿用我们,一百两也是不退的。” 程昭:“” 她怎么感觉宋阑是故意的?这是算准了她会心疼钱吧? 当着众多人的面,她也不好说什么,笑意勉强:“有契书是好事,既然你们俩是重金请回来的,肯定是认字的吧,把每个人的名字c来历和手艺记下来写在纸上,等下交给我。” 做完这些,她去了酒楼的大厅。 既然要改做药铺,里面的格局和陈设都要重新规划过,程昭领着大黑量了大厅的尺寸,打算回去之后画几幅图纸,把这事交给郑炉郑鼎来办,先看看他们俩的本事。 这边将将量完尺寸,郑炉郑鼎就过来了,两张白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写得算不上多好,但是都能认得,程昭粗粗看了一眼,便觉得他这差事办得极好。 因为后头不但标注了手艺,还写了几个适合的差事,将每个人的用处发挥到最大。 她点头,看着郑炉郑鼎:“这里是你们十个今天下午清扫的吧,做得很好,这么大的地方,能清理成这个模样实属不易。” 郑炉郑鼎一时没接话。 倒是一边的大黑回答了她:“小姐,我们十个进来之前这里就已经打扫好了,可能是有旁的人吧,总之,不是我们。” 程昭看了眼沉默的郑炉郑鼎兄弟俩,面色沉下去,若是大黑不说出来,他们俩是不是打算把这份功劳冒领了去? 刚以为这两个人做得不错,结果就欺上瞒下,霸占功劳了? 郑炉郑鼎实在是很冤枉,这事是他们干的,可是又不能承认,如今被程昭这样的目光打量着,他们不得不低头:“小姐,这里确实是在我们过来之前就打扫好了,但是宋公子不让我们提。” 是宋阑? 也对,知道她买下这间铺子的,只有宋阑了。 这个理由还算可信,程昭不再计较什么,走的时候却是沉着脸的,显然不大高兴。 惊蛰好奇道:“小姐,这不是一切都顺顺利利的吗?你怎么不高兴了?” “我是真不知道,雇他们的是宋阑还是我,他们应该听我的话呀,怎么反倒听宋阑的话?” 惊蛰失笑:“小姐,无论听谁的话,都是为了铺子好呀,况且宋二公子能帮我们帮到这份上,已经是很难得很用心了,他身子不好,你都没注意到,他今日回到听阑院的时候脸色都比往常白了几分。” “有吗?”程昭有些心虚,她明明答应了帮宋阑治病的,可是竟然都没注意他脸色不对,思及此,终于生出一两分歉疚,态度也软和下来,“好吧,他今天确实是辛苦了,也没有搞什么幺蛾子,明日我准备个礼物送他吧。” 说着,程昭便顺道拐去了药铺,买了些药材,打算回去之后做个白药,这也是师父教给她的方子,做好之后放在 瓶子里可以用很久,用于治疗大出血c跌打损伤,虽然听起来很一般,但胜在效果奇佳,关键时候能救命的。 她身上值钱的东西不多,唯一有用的也就是一身医术和制作药丸的手艺了,这白药的方子很珍贵,师父是不许售卖的,程昭打算做一些送给宋阑,可见是用了心的。 隔天一早,程昭到书院比往日都要早些,静静地站在岸边等着,等了很久才见到宋府的船姗姗来迟。 船上坐了四个人,除了宋煜宋阑之外,还有苏先生和籍泾,看样子,他们俩昨日应当是住在宋府,乌篷小船一下子满了起来。 宋阑漫不经心地晃着折扇,看到程昭等在岸边,跟宋煜低声说了句什么,随后脚尖一点,整个人腾空而起,最后稳稳落地,停在程昭面前。 虽然先前见过一次,但那次看的是背影,这一次,宋阑的朝着她来的,程昭能够看清楚,晨雾里,他的眉眼染上了舒冷,却隐约透着一些期待。 携来一股冷香味,带着潮气,程昭抿了抿唇,觉得他这样,有点好看。 籍泾和苏先生都是头一次见这情景,忍不住露出惊艳之色。 宋府的船先送了他们三人去对岸,趁这功夫,程昭把银子从钱袋里倒出来,递过去给宋阑:“这是剩下的一百三十两银子。” 宋阑看了一眼:“嗯。” 她的手在空中等了半晌,宋阑除了一声敷衍的嗯,迟迟不伸手,程昭问道:“你怎么不接啊?” “钱庄借了你一百两银子,你还的时候仍旧还一百两?” 第六十章 藏书阁 程昭听懂了,他这是跟自己要利息。 昨日他帮忙跑了腿,又垫付了银子,要点利息也很正当。 程昭点头:“确实是应该的,那,利息怎么算?” “这些银子就当我跟你一道出资开了铺子,以后转了钱,每月分红就是。” 程昭愣住,他不要钱,而是要跟自己合开铺子,莫不是有什么其他的企图?难道是想以后光明正大地吃药不给钱?还是说 “你相信我可以赚到钱?”程昭按捺不住问出了口。 开铺子之前她心中确实存了几分忐忑,这份忐忑一直都在,只是她从没提过,而如今宋阑要出资和她一起开铺子,程昭心里慢慢有了些底气。 宋阑只是懒得接她的银子,但是看着程昭亮晶晶的一双眼,实话也就说不出口了,点头:“嗯,你可以。” 程昭忍不住蹦跶了一下,她的雀跃写在脸上。 “对了,还得谢谢你帮忙打扫了铺子,只是怎么都没提过?” 宋阑挑眉:“你昨天不是感谢过了吗?我以为你知道。” 程昭这才想起,昨日他问了句话:你这是知道了,打算来感谢我? 原来指的是打扫铺子的事,这么一想,他做的每件事都低调且周到,对自己也是尽心尽力地帮,虽然偶尔脾气差了点儿,但是瑕不掩瑜,他仍旧是个很好的人。 程昭对他的恐惧渐渐消散,转而化为信任和亲近。 两人的话说完,船已经靠了过来,船夫是宋府的人,恭敬道:“公子,三小姐,上船吧。” 白竹书院内树木葱郁挺立,颇有种世外桃源的宁静之感,晨间的风轻轻,混杂着苏先生略平和的声线,悠悠地传入耳中。 “今日不读书,要你们去处理一件事。” 黄书意好奇道:“处理事情?” “书院的藏书阁很久没整理了,今日便麻烦你们五个把里头的书搬出来晒晒,好好清理一番。” 苏先生落下这几句话便离开了。 剩下五个学生面面相觑,不知道苏先生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籍泾已经收好笔墨起身,站在亭子的朱红色木柱旁边,道:“大家收拾一番,跟我来。” 黄书意问他:“籍泾,苏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呀?整理藏书阁不是学工做的事吗?怎么要我们几个去做?” 籍泾答她:“藏书阁不许一般人随意进出的,每三年打扫一次,由苏先生负责,今年倒是不错,我们有五个人,大约花上七八天也就做完了。” “七八天?”黄书意愣住,“不就是晒晒书扫扫地吗?怎么就要七八天了?” 宋煜这时候也走了过来,猜测道:“书院三面环水,气候潮湿,藏书阁里的书大约会发霉,甚至被书虫啃咬,我们要做的晒书扫地只花小部分时间,大部分时间约莫是用来修复古籍吧?” 籍泾点头:“这是其一。” 身侧传来清凉的微风,来自宋阑的折扇,他眼皮微抬,语气很淡:“其实还有更糟糕的一件事。” 程昭疑惑道:“什么事呀?” “现在是六月,也就是绵州的梅雨季,接下来的十几天,阴雨连绵,只会比现在更加潮湿。” 砰 一边的黄书意一拍脑袋:“对哦,我们绵州确实是这样的,梅子成熟之际,短则下一个月的雨,长则两个月,这样的天气,书怎么可能晒得干?” 她的动静实在大,程昭有点心疼,悄声问她:“疼不疼啊,拍自己的头做什么?” 黄书意笑意明快爽朗,朝她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宋煜催促道:“今天还算是个晴天,我们抓紧时间先过去把书晒了吧。” 他们四个从没去过藏书阁,得由籍泾领路才能找到,书院里的路弯弯绕绕,籍泾走得格外熟练,足足绕了一大圈,这才到了书院后门,出了后门又走了好一阵子,便看见一座两层楼的竹制建筑。 籍泾介绍道:“这就是藏书阁了,这座小岛原先是一位避世的高人在住,藏书阁的前身就是高人的住所,后头整座小岛都被仇院长买了下来,又修建了书院,这才有了如今的白竹书院。” 籍泾不知是哪里来的钥匙,上前开了门,空气里霎时扬起一阵尘土。 里面有潮湿的霉气涌出,随后便是墨香,经久不息的浓厚墨香,很快将霉气压下去。 他们五人,除了籍泾以外,都是娇滴滴的少爷小姐,可是没有一个人露出嫌弃神色,全都乖乖地跟在籍泾身后走了进去。 藏书阁内格外通透,书柜书架占了大半个屋子,上面摆满了密密麻麻的古籍珍本,还有不少佛经在里头,可算得上是五花八门。 籍泾先前做过这事,更有经验些:“我们搬几张桌子出去,等下把书放在上头晒。” 宋煜道:“我二哥身体不好,等下我多做些事,让他在一边休息或者做些轻松的差事。” 两个男人轮流搬桌子,程昭和黄书意则把书架上的书抱出去,在桌上铺平,忙活了好一阵子,终于把一楼的藏书晒出去大半。 反观宋阑,真就在一边休息着。 晃着折扇绕着藏书阁逛了两圈,又趁他们四个忙着的时候上了藏书阁二楼,扫了几眼架上的书籍,本打算走,余光倒是扫见一本不同寻常的书。 因为那本书放在书架顶上,书架颇高,比宋阑还要高出一个头,他目之所及注意到了微翘的书角,这才踮脚看了看,书本上并无灰尘,仿佛不久前才被人翻动过,又特意藏在这里。 这个位置,倒确实容易被人忽视。 他想了想,伸出手把书拿了下来,仔细端详,这书各方面看上去都颇普通,除了一点,这是一本医书。 藏书阁里有佛经尚且可以解释,但是有医书又是什么意思? 籍泾说藏书阁不许人随意进出,那留下这本医书的人,又是怎样进出的? 他翻开医书,粗粗看了几眼,却看不大懂,这是一本医书古籍,用词晦涩难懂,其中的很多词语都是他从未听过的,他久病成医稍会一些皮毛而已,看这样的书还是太艰难了些。 第六十一章 楚大夫 思索片刻,他把医书收在身上,下了楼。 宋煜和籍泾正在书架前翻阅,以便捡出破损严重的书籍,程昭和黄书意爱干净,去了湖边洗脸洗手,两人洗着洗着闹了一阵子,衣裙微湿。 所幸日头好,跑动间荡起微风,衣裙也干得快。 程昭先走进来,看到破损的书籍堆了一箱子,小脸立刻垮下去,书籍破损了,就得他们一本一本重新抄录,程昭之前每日被苏先生罚抄书,日日都抄得手疼,心里对这件事很抗拒。 籍泾见她们回来,道:“接下来我们去二楼吧,二楼的走廊还算宽敞,也能晒些书。” 忙活了一整天,他们只是把书粗略地晒了晒,又捡出五十多本需要重新抄录的书籍,每人分了十本,约定这三天抽空抄完。 既是这样,便有三天不用来书院,只在家中抄书即可。 程昭抄书总归是有些经验,手上速度不慢,花了两天的时间就把书抄完了。 第三天,她便去了铺子。 郑炉郑鼎办事牢靠,已经按着画好的图纸在布置了,只是定做的药柜还没好,木匠那边需要些时日。 前两日贴出去的招工启事,如今也有了回应,程昭前前后后见了四五位坐堂大夫,无一例外地不满意,太差劲了,医术不精,根本就是半吊子。 坐堂大夫是药铺的灵魂,一定要找医术高明医德高超的人才行。 天色将暗,外面阴雨连绵,时不时有燥热的潮气涌进来。 程昭坐在桌前,指骨轻扣木桌,正发愁的时候,门前的招工启事忽然被人扯了下来,油纸伞随意地立在门边木柱上,随后便走进一位年约四十的中年男人。 他一身朴素黑袍,面容普通温和,是淹没在人群里都很难注意到的那一类人。 程昭抬眼看他,嗅到了一阵清淡的药香。 那人晃晃手里的招工启事,示意自己的来意,左右张望了片刻,才开口:“可以找个没人打扰的地方谈吗?” 程昭颇诧异,她今日穿得朴素些,先前几位见自己先是一阵不屑打量,语气居高临下,分明把她当成个打杂的小丫头,这一位倒是跟那些俗人不同。 “那就去楼上吧。” 程昭领着他上了楼,两人在房间里相对而坐。 足足谈了半个时辰,等到离开的时候,程昭才看到惊蛰等在楼梯口,很紧张地望着她,显然是担心了好一会儿。 “以后就麻烦楚大夫了。惊蛰,送楚大夫离开。” 惊蛰应声道是,颇惊异地看着这位楚大夫,能得到小姐的肯定,又相谈甚欢,看来这位楚大夫以后就是药铺的坐堂大夫了。 故而她对楚大夫恭敬起来,送他出了门,又目送着人走远些,这才折返回来,道:“小姐,我们该回去了,再不回去夫人那边也不好交待了。” “知道了。”程昭语气平和,面色上也看不出任何异样。 惊蛰心里暗暗嘀咕,可她怎么觉得,小姐似乎很高兴,特别高兴。 隔天一早,程昭拿着抄好的十本书去了书院,今天的书匣子格外重,宋煜帮她提上了船,程昭道谢后上了船,今日宋阑倒是没在乌篷里坐着,而是垂手站在船头,特意唤了她:“三小姐,有件事要请教你。” “有什么事要请教我啊?” “关于医书的事。” 程昭这才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纸,极单薄的一张纸,上面写了一个古方,因为是多年前的古籍,文字跟如今还是有些差异的,语句也晦涩难懂。 程昭看着看着,秀眉渐渐蹙起来:“这是哪里来的医书?太难认了。若是想看懂这些话的意思,大约得先学那个时候的字,这是个很艰难长久的过程。” 宋阑盯着她,道:“真的不认得?” 程昭无奈道:“我读书不多,能认得一般的字已经颇为不易,哪里会认识这种晦涩难懂的文字?” 见她确实诚恳,不似作假,宋阑才将心中的疑虑打消一些。 今日苏先生仍然不在,籍泾收齐了抄录的书籍,一一清点整理。 他看着无事可做的众人,无奈道:“原本还应当再多晒几天书的,奈何碰上梅雨季,这三天我们大约是无事可做了,你们若是有什么好的想法可以提。” 宋煜道:“不如早些上课吧,籍泾,你去跟苏先生提一提。” 籍泾摇头:“不行,苏先生的规矩不能破,你们还是想一想接下来三天要做些什么吧?” 黄书意看着连绵不停的雨,小脸垮得很:“这样的天气, 又热又闷又湿,什么都不想干。” 程昭倒是很想时时去药铺里待着,可她不好开口,只能沉默着。 倒是宋阑难得说话,他手里的折扇一收,遥遥一指,声线斯文平和,却又带了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既然无事可做,不如去我新开的酒楼捧个场吧?” 宋阑新开的酒楼名曰“添江楼”。 跟程昭的药铺一桥之隔,离得很近。 酒楼的排场很大,三层小楼,一楼散座,二楼单间,三楼则是上佳的观景台,宋阑领着他们直接上了三楼。 三楼四面相通,算是个大开间,里面摆了七八张桌子,中间由苏绣花鸟屏风相隔,珠帘在风中抖动,清泠动听。 程昭靠着窗子往外瞧,这里正对许府的红梅映,这个时节,红梅未开,院子里只有光秃秃的枝丫以及早就破败的旧屋,屋顶露了大洞,远远望去,似一张黑黢黢的大嘴,要将一切都吞吃掉。 红梅映,之前是接待过贵客的,那么从前的许家是怎么跟那样金贵的人物攀上关系的呢? 这许府里还有太多太多的谜团等着她揭开,其中,最紧要的就是紫竹的口供了,不能再拖延了,王府跟许府的婚事就是一个好机会,程昭深吸一口气,眼底有锋芒涌动。 “阿昭,你看那里。” 黄书意的呼唤打断了她的思绪。 程昭立刻收敛了锋芒,转而脸上带了笑,朝着另一个方向过去,顺着黄书意的目光往外看:“看什么呢?兴致这样高?” 第六十二章 下套 !g一 “我是让你看街上那个人,仿佛有些眼熟。” 黄书意说的是一位妇人,腹部微隆,珠翠满头,身后跟了四五个丫环,排场颇大,刚刚进了一家首饰铺子。 程昭只看了一眼便认了出来,忍不住笑道:“可不眼熟吗,先前有位小厮在书院外拦住了王公子讨要说法,为的就是这个女子,她原先是花茶庄的丫环,名叫夏荷。” 一提这事,大家都有印象。 众人等了片刻,这主仆一行人才慢悠悠地出来,夏荷仿佛买了不少东西,丫环们提了七八个匣子,恭敬地跟在身后。 夏荷的气质与以往截然不同,拿捏着做主子的那股劲儿,娇娇地抬手,支使着身边的丫环帮自己扇着风,嘴里还振振有词:“你们伺候的不是我,而是我肚子里这孩子,算是你们三辈子修来的福分。” 极为明显的小人得志嘴脸。 旁边的丫环大气都不敢喘,因为夏荷姨娘脾气颇差,动辄打骂,又巧舌如簧,次次都能哄得王子安高高兴兴,所以王子安一直向着她。 这时候伙计已经端了菜送上来,众人意兴阑珊,便拣了位置坐下来。 黄书意问起程昭:“你家二姐仿佛正跟王子安议亲,出了夏荷这事,这亲事是不是黄了?” “这是长辈们决定的事,我不大清楚的。” 宋阑晃着折扇,看着面前一脸平静的程昭,她正捏着面前的白瓷茶杯,笑意浅淡,极明媚的模样,可这笑意里,似乎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傍晚时分,书院放课,程昭等在书院对岸,见许雨菀出来便撑着伞含笑迎上去:“这几日读书辛苦。” 许雨筠随后也下了船,见程昭浑身干爽,神情闲适自在,酸溜溜道:“同样都是书院的学生,怎么这几日你这样闲?难道是苏先生不收你了?” “怎么会,苏先生要我们清理藏书阁,我们动作快,所以得了几天清闲而已,今日也是为了给籍泾送诗集才过来的。” “本来就不认得几个字,这下子天天清闲,更赶不上几位兄弟姐妹了,要我说,乡下来的就是乡下来的,再怎么改都改不了乡下人的懒散。” 程昭回击道:“二姐姐,我又是怎么惹你了?” 许雨筠一副委屈模样:“我只是说些实话罢了,你还真要跟我计较这些啊?” 许雨菀都听不下去:“二姐姐,先生不过是说了你几句,你心中郁闷,何必把气撒在三姐姐身上?” 这话一出,许雨筠神色略微尴尬:“你别乱说话!快些回去吧,在这里耽搁着,要别人看笑话吗?”说罢她一提裙摆,急匆匆就要上车。 程昭则拖长强调,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背影问道:“哦?先生是怎么说二姐姐的,我倒是好奇得很。” 许雨菀扯扯程昭的手臂上了马车:“三姐姐,你别跟她一般见识,二姐姐从小便是这个性子,处处都要人让着。今天阴雨连绵不停,天色又昏沉,二姐姐直接趴在桌上睡着了,先生都走到身边了,她还没醒,被责骂了一顿,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又被罚抄诗经,心情郁闷到了极致。” 程昭冷哼:“她睡着了被罚,何必把气撒在我身上,不过这事是小事,我懒得跟她计较。” 隔天便是休沐日,阴雨终于停了停,难得出了太阳,嬷嬷和丫环们连忙拿了被褥出来晒。 这些天小白也不能在院子里撒欢,可憋坏了,一大早直接在泥里滚了两遭,被惊蛰发现的时候,雪白的小毛球已经变成了小黑球,还偏要往人身上蹭。 程昭见了它这幅样子实在忍不住,亲自动手给它洗澡,拿木盆盛了河水,惊蛰控制住小兔子,程昭用木瓢一点一点地往小白身上淋,同时用帕子一点一点擦着,忙活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把小黑球洗干净。 郑炉从药铺后门出来打水,正看见洗兔子的程昭,隔着七八米宽的河岸,郑炉喊了句:“小姐安好。” 程昭看了他一眼,点头。 郑炉又道:“小姐这是洗兔子,打算吃吗?对了,药铺的生意还不错,小姐可以放心,那位楚大夫人真好,对我们都和和气气的。” 程昭把手里的水瓢砸了过去,她力气不大,水瓢无力地落在水里,顺水飘走。 郑炉自知犯了错,大气也不敢出了,木头桩子似的不知所措。 “你喊那么大声做什么?我又不聋!” 毕竟这是许府,万一附近有什么丫环小厮之类听见了,知道她私下开了间药铺,少不得要拿这事做文章,程昭之考虑到了近,但没考虑到郑炉缺心 眼,居然隔着河水跟她对话,还吼那么大声。 郑炉有点儿委屈:“可是,小姐你的声音更大。” 程昭面上无光,只能强调:“要你管,以后在铺子以外的地方,装作不认识我!” “知道了,小姐。”郑炉匆匆忙忙打了盆水,逃也是的回去了。 惊蛰有些不安,问道:“小姐,你是不是哪里不大舒服?” 往日的小姐都是再温和不过的人,何时发过这样大的脾气。 程昭想站,却根本站不起来,蹙着眉道:“惊蛰,我肚子疼,你扶我起来。” 惊蛰连忙放下兔子,伸手去掺了程昭起身:“怎么好好的肚子疼了呢,去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说着便将人扶了进去,嬷嬷见状,又是心疼又是担忧:“这是怎么了?洗个兔子怎么洗得脸色都发白了?甜甜,你哪里不舒服呀?” 程昭嘶了一声,倒吸一口冷气,这才从牙缝里挤出句话来:“我肚子疼。” “肚子疼?莫非是吃坏什么东西了?” 惊蛰摇头:“应当不会吧?小姐吃什么都是跟我分着吃的,若是吃坏了,那我怎么好好的?” 小月跟在后头,见程昭的衣裙上染了血,位置也颇尴尬,这才道:“小姐,小姐似乎是来葵水了。” 嬷嬷一瞧,果然是,一颗心这才放下去,道:“我们家甜甜成大姑娘了,好啊,好啊,我马上去准备月事带。” 程昭躺在床上,浑身难受得很,她只觉得心情异常烦躁,身子也难受,腹部一阵一阵地疼,心里暗暗想着,虽然师父早早便提过这事,但是真的经历了,还真的是很痛啊,痛得人发晕。 !一ver 第六十三章 事成 喝了姜汤,换了月事带,程昭终于好了不少,她坐在秋千上晃晃悠悠,眸光却一刻不停地盯着院子外头看,内心不断祈祷,希望今天的筹划能顺利一些。 飘香藤垂坠成一堵花墙,小兔子在她脚边蹭来蹭去地闹,程昭抱起小白,放在自己腿上,揉了几下雪白的皮毛,心情稍定。 难得的晴天,又正是休沐日,许雨筠当然闲不住,找了丫环帮自己抄书,她自个儿则去逛园子,越到夏日,花园子的花边越茂盛热烈,开得花团锦簇,分外喜人。 正在花丛中流连的时候,便来了个消息。 “府里来了位眼生的公子,那人是来找三小姐的,说是同窗,这次过来是还几本诗集。” 程昭的同窗,那不就是籍泾吗? 说起来,昨日程昭去书院就是为了给籍泾送诗集,今日籍泾来还,倒也很应当。 许雨筠正愁没法子见籍泾呢,这不,机会马上就来了,她心中窃喜,道:“走吧,去听竹院瞧瞧三妹妹。” 等她匆匆赶到听竹院,见院子里只有程昭坐在秋千上晃晃悠悠,并无旁的人,眼底的神采一下子暗下去,莫非籍泾已经走了? 程昭含笑道:“二姐姐这是来看我吗?” “顺便路过,所以进来看看罢了。” “二姐姐快进来坐呀,我这里有新做的芙蓉糕,你尝一尝?” 没见到人,许雨筠兴致缺缺,芙蓉糕也懒得吃,直接转身就走:“不必了,我院子里还有事,就不久留了。” 刚走出听竹院几步,后头来了位眼生的小厮禀报:“二小姐,有人在柴房那边等你。” “在柴房那边等我?是谁?” 小厮摇头:“不可说。” 为着避嫌,许雨筠本就只带了寒露,这下听小厮的话头,似乎是籍泾要约她见面,想来应当是上次的一面之缘留下了颇深刻的印象。 许雨筠应声:“知道了,前头带路吧。” 说罢主仆二人便跟着小厮往柴房那边去。 寒露见越走越偏僻,仿佛是红梅映附近,心里不安,劝说道:“小姐,要不我们不去了吧?” “不去?籍泾这次主动上门,还托了小厮约我,他肯定也是喜欢我的,见一次面这样不易,我得去。” 小厮领着许雨筠去的是一间偏僻又废弃的柴房,因为挨着红梅映,众人都嫌晦气,轻易无人去那里的。 寒露守在柴房门外,许雨筠则推门进去,柴房里还算干净,一个宽广的背影临墙而立,许雨筠想当然地以为这是籍泾,羞涩地唤了一句:“籍泾哥哥?你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那人慢慢转过身来。 许雨筠满脸羞怯地看过去,看到的并不是日思夜想的清秀容颜,而是油头粉面的王子安,正用猥琐淫邪的目光盯着她瞧:“二小姐,反正我们都要定亲了,你们一直拖着,也不是个办法。” “你想做什么?”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能做什么?”说话间,王子安越走越近,张开的双臂像是要把她捆住。 许雨筠慌了神,往后撤了几步要去开门,却发现怎么都打不开,房门似乎被人紧紧锁上了! 她猛烈锤门,声线慌乱又尖锐:“寒露!寒露!开门啊寒露!” 此刻的寒露早已被郑炉打晕丢在一边,哪里能回应许雨筠的话。 屋内燃着不知名的熏香,许雨筠只觉得心头渐渐生起一股灼热,而这股灼热让她不可抑制地,想要靠近面前的王子安。 王子安毕竟是男人,力气大,已经覆了上来。 她重重咬唇,努力唤回两分神志,依旧在求救:“救命!救命啊!” 这一次,声音里掺杂着恨意和凄厉。 王子安本就是流连花丛的一把好手,如今在这寂静偏僻的柴房,成事也很顺利。 颠鸾倒凤一番之后,许雨筠承受不住早早便昏了过去,王子安随意地帮她穿了衣裳,一把将人抱起,自柴房一直走到了流珠院。 一路上,至少碰到了十几个丫环,她们个个看得清楚,二小姐头发凌乱c衣衫不整。 曹秋柏正在看账单,忽而听见衣香急急通传,抬眼看去,王子安抱着衣衫不整的许雨筠走进来,她登时就慌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与二小姐情难自禁,已然有了肌肤之亲。”王子安说罢,从手心抽出一方染血的丝帕。 曹秋柏直接怔住,眼睛瞪得大大的:“王公子,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这是许府,女儿家的清白岂是你能随意 污蔑的?” 王子安并不恼,生米已然煮成熟饭,跟许府的亲事再难改变,他道:“先把人送去厢房休息吧。” 衣香领着两个丫环伺候着许雨筠躺下,见她身上一派欢好暧昧的痕迹,哪里还有不明白,只得出去在曹秋柏耳边低声报了。 曹秋柏将帕子揉成一团,从牙缝里挤出句话来:“去,差人将紫竹姨娘请过来,商量两家人接亲的日子。” 这个消息瞒不住,顷刻间传遍了许府。 紫竹那边刚刚收到消息,说是王子安抱着二小姐朝流珠院去了,只是这消息经过七八个丫头的嘴,早就含糊不清。 王子安抱着她的筠儿?怎么可能! 紫竹轻蔑地看了眼报信的丫环,故作镇定地捏起一颗梅子蜜饯,丢进嘴里:“说这种话的丫头,不是人蠢就是嘴坏,合该拔了舌头赶出府去!” 虽说她不信,可是眼皮不知怎么了,跳个不停,头也突突地疼。 这时候,衣香进了清筠院来唤:“姨娘,夫人请您过去流珠院说话。” 王子安抱着筠儿进了流珠院,流珠院差人来请她。 两件事正正联系上了,紫竹发狠似的咬了口梅子蜜饯,结果咬了自己的舌头,口腔内霎时便弥漫起浓浓血腥气,她神情激动,立刻便提着衣香凶神恶煞地问:“王公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夫人要我过去做什么?” 衣香无奈,只得老老实实说了:“二小姐身上,满是欢好的痕迹,还未定亲,已然跟王公子圆房了,夫人请姨娘过去商量接亲的日子呢。” 紫竹怒吼:“这不可能!” 第六十四章 死局 二小姐是紫竹姨娘的命门,出了这事,一屋子的丫环跪的跪,趴的趴,一个个瑟瑟发抖,大气也不敢出。 紫竹身边的木香连忙伸手抚着后背帮忙顺气,又劝慰道:“姨娘,如今生气恼火都是没用处的,该先查明了事情真相,再想想怎么解决才是。” “您是清筠院的主心骨,这时候,您万万不可乱了方寸呀。” 关心则乱,紫竹一时慌了神,被木香劝得清醒几分,这才道:“罢了,去流珠院。” 带着七八个丫环婆子,紫竹姨娘姗姗来迟,先去流珠院的厢房里看了眼沉睡的许雨筠,果真如衣香所说,满身红痕,她忍不住眼泪,话里带着怒意:“寒露那丫头呢?她是怎么照顾小姐的?” “回姨娘,一直都没见到寒露。” “不上心的丫头,要她照顾小姐,结果呢,出了这等子事,连个人影子都不见,真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回头见了那丫头好好地打一顿!” 紫竹骂了一通,心里稍稍舒畅,轻柔地唤着昏睡的许雨筠:“筠儿,醒一醒,筠儿,筠儿” 见许雨筠迟迟不醒,紫竹无奈:“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 她抬手倒了杯冷茶,往许雨筠脸上一泼。 许雨筠冷得一哆嗦,人也醒了过来,惊得睁大眼,下意识把双手抱在胸前:“不要,不要!” 俨然受了刺激和惊吓的模样。 紫竹把她揽在怀里:“筠儿,是母亲,你别害怕。” 见到母亲在面前,许雨筠终于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娘,我不愿意嫁给王子安,他家里还养着夏荷那个有孕的贱婢,又是那样的品行,我死也不要嫁。” “那你且说说,这事是怎么回事?” “是有人引着我去柴房的,后来,后来不知这么的,柴房的门怎么都打不开,所以王子安那个混账就,就把我”话没说完,她又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紫竹抓住了重点:“这是个圈套?” 许雨筠哭闹道:“肯定是!是个眼生的小厮领着我过去的,我还记得那个小厮的样貌,肯定是有人害我的!” 紫竹当机立断:“把那小厮的模样说一说,最好是画下来,木香即刻便去找那个小厮,找到之后严刑拷打,把他的嘴撬开!” 曹秋柏那边也不好等太久,紫竹处理完这事便去了待客的花厅。 王子安衣襟整齐,面色从容,正在慢悠悠地喝茶,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他不怕许家反悔,反倒是许家怕他反悔,两家的处境掉了个个儿。 紫竹的一双眼似弓弩,尖锐带刺,若换作真正的弓弩,只怕如今已经将王子安射个对穿,他竟敢,竟敢欺负她的筠儿,简直无耻! 曹秋柏见了紫竹,终于松了口气,道:“姨娘来了,事情既然已经闹到了这个地步,且商议商议婚事吧,定下个日子来。” 紫竹摆手道:“这事不急,筠儿还未醒,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尚且不明,我们且问一问,王公子今日来府里做什么?” 王子安格外理直气壮,冷哼道:“做什么?今日有位小厮去王家特特请我过来的,进了许府又一路把我领到柴房里去,你该问一问,你家二小姐约我做什么?” “王公子,话不能乱说,你在许府做出这种事,我们还未追究你的责任,你反倒怪起我们的不是?” 王子安一反往日做小伏低的模样,话里话外带着威胁:“姨娘想问责,我也可以奉陪,今日之事已经发生,两家若是撕破脸,我的名声更难听一些是小事,只是贵府二小姐,只怕无颜面苟活于世了,姨娘若是个聪明人,现在就不该咄咄逼人地质问我,而是好言好语地商量婚事。” 紫竹咬唇,她何尝不知道,可她不甘心啊,筹谋那样久,最后竟出了这样的丑事,筠儿此时进了王家定然是要被人看不起的。 王子安得意洋洋地吃着糕点。 一个上风,一个下风,气氛僵持。 曹秋柏隔岸观火,见素日巧舌如簧的紫竹此刻噤声,便知道她没什么法子了,索性站出来和稀泥:“事已发生,女儿家的名节最要紧,这样吧,这几天就把亲事定下来,再差人挑个好日子,早早地把婚事办了。” 紫竹怒瞪她:“夫人,老爷说过,筠儿的婚事由我做主,您这时候掺和一脚,是不是不大好?” 当着外人的面下她这个正头夫人的面子,不知拉拢,反而树敌,曹秋柏暗道她蠢笨,不满道:“这事若是传到老爷耳朵里,会是什么章程?紫竹姨娘若是不满我的处置,那也行,要么去请老爷回来,要么,便让二小姐找根白绫上吊了事,你会 怎么选?” 此刻的紫竹孤立无援,因为许雨筠落入的,是一个死局,要么死,要么嫁。 紫竹只能嘴硬着拖延时间:“那就等老爷回来。” 这期间,木香拿了小厮的画像在府里上上下下地找,一无所获,管家刘三说府里没有长这副模样的小厮,其他丫环也都摇头说没见过。 找不到那位小厮,木香又领人去了柴房,这才把晕倒在一边的寒露叫醒,寒露什么都不知道,柴房里也干干净净不留痕迹,木香忙活了半个下午,人证物证全找不到。 这消息传到紫竹耳朵里,她心跳又是一窒,恶狠狠地怨怪道,王子安真是好大的本事啊,能把事情做得这样滴水不漏。 好不容易拖延到许志高匆匆赶回,他黑沉着脸,叱骂了紫竹一顿,后头也不过是顺着曹秋柏的意思办,让王家尽快下定,两家再选个日子成婚。 紫竹一哭二闹三上吊都改变不了,最后只能白着脸带着许雨筠回了清筠院去休养。 听竹院。 小晴垂手站在秋千边上,说得口干舌燥:“小姐,事情大约是这样了。” 程昭沉默地听完,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兔子柔软的皮毛,企图用这种方式来填补内心的不安。 那小厮是郑炉郑鼎装扮的,他们身手好,出入府中不必经过大门,由她这边的侧门越河而过便是,留不下任何把柄,这事办得还算圆满。 第六十五章 放长线钓大鱼 程昭心里隐隐有些难受,算计了许雨筠,算不算是毁了她的一生呢? 像是吃了一块噎人的糕点,上不去也下不来。 “好了,小晴,你去忙吧,我自己坐会儿。”程昭的声音发闷。 小晴只当是自家小姐被这事吓着了,放轻了脚步离开。 夏风无知无觉,仍旧轻柔地吹着,带起竹叶簌簌,带起纱帘轻晃,偶尔有竹叶落在她衣袖上,染上些微痒意,程昭的头垂得愈发低了,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在这时候,许雨菀来了听竹院,她穿一身天青色衣裙,眉眼间略带愁容,声线焦急又无奈:“三姐姐,出事了!” 程昭点头,声音低沉,带了惋惜:“我听说了,王公子抱着人大摇大摆地在府里走了一遭,上下都传遍了。” “怎会出这样的事呢?那王公子素日混账,如今,竟闹到了许府里头来,真是无法无天!”许雨菀将帕子揉成一团,颇为愤慨的模样。 “如今计较那些也没什么意义了,我们还是去看看她吧。” 两人一入清筠院,便感受到一股不同以往的凉意,院里繁茂的花朵被人一一剪去,只留下参差不齐的根茎,有种悲怆的凛冽之感。 屋子里也乱糟糟的,茶盏c脂粉盒子碎裂一地,茶香混杂着脂粉香,气息浓烈。 听见进了人,许雨筠抄起手边的锦囊c玉佩就往地上砸,一边砸一边尖叫:“我不是说了让你们都滚出去吗?滚啊!” 眼看着玉佩要摔在菀儿身上,程昭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这才堪堪躲开,雪白清透的玉佩,无丝毫瑕疵,至少值几百两银子,就这样摔得四分五裂。 本是抱着一片好心过来,结果菀儿差点受了伤,程昭有些恼火。 倒是许雨菀向来好脾气,这时候也不恼,温声细语道:“二姐姐,你别伤心,我们来看看你。” 许雨筠这才看清来人,她的脸色立刻拉下去,声线冷肃,带着无穷的嫉恨:“你们来做什么?看我的笑话吗?两个小贱人,给我滚!” 许雨菀朝她走过去,声线依旧轻柔亲近:“二姐姐,你别多想,大家都是姐妹,应该互相关心爱护的。” “你们走!我才不要看到一副假惺惺的模样,你们现在肯定在心里笑我吧,名声尽毁,还要嫁进王家,”许雨筠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剪子,停在自己喉间,“嫁给他,我还不如死了!” 说罢便一个用力,要把剪子往自己身上扎。 所幸许雨菀离得近,用手握住了剪子的末端,剪子划破了手也死死不松,程昭趁势按住了许雨筠,冲着外面喊道:“来人呐,来人呐,二姐姐要寻死了。” 四五个丫环跑进来把两人拉开,木香趁机把剪子收起来,仍心有余悸,若是小姐真出了什么事,姨娘只怕是要打杀了她,连忙感激道:“多谢三小姐c五小姐,若不是你们在,只怕二小姐真要想不开了。” 许雨菀不满道:“屋里怎么能没人看着呢?寒露那丫头呢?她是二姐姐最贴心的人,这时候怎么不在?” 木香的嘴唇动了动,有些艰难道:“小姐一直闹着,不让人待在屋里里,我们没法子,只能守在门外头。寒露看护小姐不力,被姨娘打了一顿,如今昏迷未醒,等后面醒过来还不知要怎么发落呢。” 如今的清筠院可真算是一团糟。 许雨菀也没辙,安抚几句便和程昭出了清筠院,喟叹道:“怎么好好的出了这样的事,按照二姐姐那个性子,不知得闹腾多久,罢了,明早我们再来看看她吧。” 翌日,程昭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因为昨日她迟迟睡不着,后头睡着了,迷迷糊糊间总觉得不大安稳。 虽然师父教过她很多谋略和心计,但那时候只是听故事似的耳边过,如今是她亲手安排了这样一桩事,总觉得心里不大安稳。 “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她这样安慰自己,“这才刚开始,放长线,钓大鱼,以后且有得看呢,不过许雨筠可不能这时候就早早地死了,她得活着,成为以后撬开紫竹嘴巴的钥匙。” 程昭去了趟清筠院,只一夜的功夫,许雨筠已经坐不起来了,她像是一滩软泥坠在床上,呼吸轻不可闻,一双眼肿得不成样子,眼角仍有湿润,却流不出更多的泪来。 她哭了一夜,伤心了一夜。 若是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就一命归西了。 程昭在桌前坐下,理了理裙摆,又看了眼候在一边的木香,这才开口:“二小姐的情况似乎不太好,你差人请个大夫来吧,我在这里照顾二姐姐一会儿。” 木香依言去 了。 屋内只余她们两人,程昭注意到,房门外有丫环贴着墙根偷听,她只装作不知,凉凉道:“二姐姐,你还是该振作一些,若是亲事还没办,人先香消玉殒了,那可不大好了。” 许雨筠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咒我?” 安慰的话她听得多了,早就没了反应。 反而是程昭说的话阴阳怪气,能激起她些许斗志。 “我怎么会咒你呢?你可是我的好姐姐呀。”程昭喝了口水,笑得眉眼弯弯,话里却仿佛另有深意。 许雨筠直勾勾地盯着程昭看。 面前的这个人,生得貌美,跟宋府有婚约,又做了苏先生的学生,在府里的地位和待遇都是独一份的,可不正是春风得意? 反观自己,形容憔悴,面色枯槁,在书院被众人笑话,在家里被父亲叱骂,日后还要嫁给王子安那个油头粉面的好色之徒。 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世上的好处都被她一个人给占了? 许雨筠扶着床沿强撑着半坐起来,忍不住骂道:“呸,你不过是个乡下来的贱种,自你来了府里,没一件事顺心过,你身上的亲事,该是我的,苏先生那边的名额,该是我大哥哥的!” 她骂得激动,面色潮红,猛地呛咳了几下,吐出一口浊气,感觉身上爽利了不少。 程昭见状,道:“好了,浊气吐出来了,应该会舒服一些,好好休养吧,二姐姐,活着比什么都强,活着,你想要的一切才有可能争取到自己手上。” 许雨筠怔住,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程昭,同时,又忍不住想起她说的话来。 第六十六章 送一个大夫过去 不多时,木香请了大夫进来,见自家二小姐坐起身子,立刻过去扶住,小心翼翼道:“二小姐,我请了大夫来为你诊治。” “嗯。”许雨筠应声,难得主动伸出手腕让大夫把脉。 木香见状,惊得张大了嘴,昨日到今日,二小姐一直在哭闹,不吃不喝,更不愿看大夫,怎么跟三小姐待了一会子,便乖顺了这样多? 大夫为许雨筠把脉,道:“看脉象,小姐应当是郁气堵塞,刚刚把浊气吐了出来,所以身子爽利许多,我开个方子,调理休养就是。” 许雨筠道:“多谢大夫。” 这一日过后,许家和王家的亲事定下来,两个月后办。 时间有些仓促,故而许雨筠不再去书院,闭门不出,一心窝在院子里养病等着嫁人,紫竹则忙着为她准备嫁妆,清筠院难得安宁。 “小姐,籍泾公子又来了,说是去书院的日子再晚上几天。”小晴气喘吁吁地过来报信。 程昭喃喃道:“这已经是第二次推迟了,往日苏先生连休沐日都要上课,这一次怎么一拖再拖?莫不是苏先生出了什么事吧?” 与此同时,宋府也接到了籍泾的消息。 宋阑听罢,抬手让小厮下去,片刻后,墨泉从房顶一跃而下,道:“主子,苏先生身受重伤,今日才乘马车返回,等他治好伤将养好身子,大约还要小半月。” 宋阑晃着折扇:“苏白为了掩人耳目,是不会请大夫的。” 墨泉道:“苏先生再厉害,也只是个文人,身体大约是,撑不住的吧?” 宋阑拨弄了下扇坠子,道:“那我们给他送一个大夫过去。” 片刻后,宋府的马车停在了许府跟前。 小厮道:“我家三公子请三小姐出门去游玩一趟,马车都备好了,就在门外等着。” 一层层通禀进去,程昭收到信儿的时候曹秋柏已经差衣香过来催促了:“三小姐,夫人让您动作快些,可别让宋三公子等急了。” “知道了。”程昭自觉今日的衣着很妥当,也不多做什么准备,领着惊蛰出了门。 外头的马车果然是宋府惯用的式样,四角缀了宝蓝的流苏坠子,门帘是密织的白玉雪缎,微风吹拂间,门帘似碧波漾起涟漪,跟枣红的骏马混成一副色泽鲜亮的画。 程昭踩着车凳上了马车,一掀门帘才发觉里头不是空的,宋阑正安稳地坐着,双目闭合,一副从容模样。 “你,” 不等她说完,手腕处传来一阵强大的拉扯感,只片刻的功夫,程昭已然坐在他身侧,两人的距离颇近,几乎是腿贴着腿,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灼热。 程昭这个位置,正好能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白得略显病态的肤色,浓若羽翼的眼睫,极淡的唇,一张完美得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好皮囊。 她压低了声音,道:“这是什么意思?” “别多问。” 外头的惊蛰似乎听到了什么,道:“小姐,你没事吧?” 程昭连忙应声:“没什么事,对了惊蛰,你跟车夫一道坐在外头吧,今日马车里有点子热,别闷坏了你。” “好嘞。” 马车慢悠悠地驶离,马车里头的两人却并不和谐。 程昭移开身子,跟他中间隔着一人的距离,不满地哼哼:“你打着宋煜的旗号约我游玩,如今又不让我多问?” 宋阑将折扇丢在她膝上,以比她更强势的语气道:“给我扇风。” 他穿着夏日的轻薄衣衫仍热得厉害,额角有汗,手也发红。 程昭知晓他的难受,捏起扇子打开,一下一下地帮他扇着风,嘴上仍在问:“你还没说,要带我去哪儿呢?我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哪里是能随随便便——” “等等,你,”宋阑是眸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面色的疑惑之色愈发浓重,“你跟如花似玉哪里沾得上半分干系?” 程昭被他一句话堵得气闷,咬牙切齿道:“宋阑,你一天不气我就浑身不舒服是不是?” 她气鼓鼓的模样最是可爱,宋阑嘴角微弯。 即便这时候,她仍然在给他扇风,因为恼火,手上的力度不自觉加大了些,帏裳都被吹起,集市上的热闹喧嚣霎时涌进来。 程昭嗅到了一股甜香,是栗子的香味,她眼睛放光,小时候在乡下,她最爱吃的就是栗子了,每年都要打上好多,不过如今是初夏,并不是栗子收获的时节,程昭很好奇,这时候的栗子是哪来的?又是什么滋味。 明明上一课咬牙切齿,下一刻眼睛却高兴得放光,宋阑还是头一次见到人飞速变脸,忍不住好奇地继续打量她。 程昭把扇子塞回他手里,两手抱在胸前,坐出一副高深模样,冷哼道:“你去给我买栗子,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原来这样高兴,是因为栗子? 宋阑知道,后头为苏先生治病还得靠她,买栗子也只是一桩简单的小事而已,所以颇爽快地答应下来,还亲自下车去买,一小包栗子用粗纸包了,送到了程昭手上。 不是糖炒栗子,而是蒸栗子。 干瘪丑陋,一点都不饱满,程昭眨眨眼,仿佛有些失落的模样。 宋阑安慰道:“摊贩说了,这是去年秋日的栗子,煮熟之后晒干封存,如今又拿出来蒸的,听着不大靠谱的样子,你还是别吃了。” 程昭不理他,拿起一颗塞进嘴里,味道绵密甘甜,比新鲜的栗子还要多一些醇厚风味,其中还夹杂着桂花香气,应当是和桂花一起蒸的,这份巧思实在难得。 她吃得很开心,同时暗暗把这方法记下,打算今年秋日也照葫芦画瓢,多封存一些栗子,这样一年四季都吃得到好吃的栗子。 等她吃完栗子,马车也差不多到了书院。 宋阑下了马车,惊蛰并不惊讶,她耳力好,坐在外头隐约听到里面说话,早早便知道宋二公子坐在里头。 程昭看着面前的书院,疑惑道:“怎么来这里?籍泾不是说了,往后推几日再来吗?” 宋阑不答她,直到两人上了一条小船,船工手持船篙,划破水面,渐渐朝着书院后方的水域过去。 第六十七章 包扎 绕了一大圈,终于见到一扇临水的小门,风吹雨打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木色,上头锈迹斑斑的铜门锁偶尔随风晃荡,声音沉闷潮润。 程昭和宋阑在此处上了岸,推门进去,便见花红柳绿,一派盎然。 很熟悉的院落风景,程昭回忆起,上一次她在书院里迷路,找到的便是这里,当时,苏先生为她带了路。 程昭回身看着宋阑,眼底的疑惑之色更浓:“你这是,来找苏先生?” “嗯。” “可苏先生不喜欢人打扰啊,而且——”而且之前,苏先生常常罚她抄书,大约也是不怎么喜欢她吧,这时候不请自来,这不是更加惹人不快么。 宋阑看清了她脸上的犹豫,直接握住她的手腕把人往屋里带,她的手腕细腻滑润,像是上好的白绸,隐隐带着一股甜香。 手腕处被紧实的力量包裹,仿佛也染上了一层灼热,程昭一张脸通红,道:“宋阑,你别碰我,男女授受不亲。” 宋阑并未放开手,话语简短却仿若有深意:“怕你跑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屋内,卧房的门虚掩着,宋阑用指节叩门,道:“苏先生,我和程昭来看望你。” 片刻后,籍泾来开了房门,他眼底尚有惊诧来不及遮掩,平和的眉眼里泄露出几分慌乱:“你们怎么忽然来了?苏先生还在休养,不想见客人。” 籍泾的身体挡着,两人也看不见卧房里头的情况,程昭嗅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 苏先生病了? 所以,宋阑带自己来这里为苏先生治病? 先前的疑惑一步步被解开,程昭更加好奇宋阑在想什么,他并不是热心的那一类人,怎么会好好地带自己来为苏先生治病呢? 宋阑道:“籍泾,你让开。” 籍泾在苏先生的事情上格外郑重严肃:“宋阑,这是苏先生的住所,你不能随意乱闯,这样是不敬师长。” 门口的争执传入房里,苏先生深深叹息,撑着身子坐起来:“籍泾,让他进来吧。” 宋阑带着程昭进了卧房,里面宽敞明亮,靠墙的多宝格里摆了小巧精致的香炉c砚台等物,书桌上铺了七八张工整的大字,墙上挂了古旧的水墨画,氤氲出几分阔远的高雅之意。 青白色的帐幔之下,苏先生靠软枕半坐着,一双眼颇有神采,正看向面前的两位学生,眸光在程昭的手腕处停留一瞬,很快移开。 只看面色,程昭便知晓苏先生受伤了,只是他的大半个身子都藏在朴素的衾被下,一时间也难以看出到底是哪里受了伤。 宋阑跟苏先生对视片刻,两人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籍泾倒了茶给苏先生喝,而后再次出声催促:“宋阑,很感谢你来看先生,既然看过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宋阑声线沉沉:“我是来送大夫的。” 苏先生硬撑着身子也不许籍泾去请大夫,如今宋阑自作主张带了大夫来,这不是存心要把苏先生气死吗? 籍泾提醒道:“宋阑,书院不许旁人进出,你应当知道。” 这时候,宋阑终于放开了程昭的手腕,将她往前推了推。 少女站得很直,手腕处隐隐发红,虽然从进来到现在还没开过口,但是她身上总有一种让人难以忽视的光华,要将人的目光吸引了去。 这个时候,籍泾也反应过来了,指着程昭半信半疑道:“你就是宋阑说的大夫?” 程昭点头,言辞不卑不亢:“是我。” 说罢这话,她坐在床前的小凳子上,看了眼苏先生,小心翼翼地问:“苏先生,那我可以为你把脉了吗?” “不必这样怕我,日后不会罚你抄书了。”苏先生说着,便把手臂伸了过来,显然是同意让她把脉的。 这话一出,程昭心下安稳,把脉的时候愈发沉静从容。 片刻后,她抬眼,对上苏先生的视线:“失血过多,应该是严重的外伤,脉象上看,情况不大好,隐隐有高热的迹象,你的伤口此刻大约已经化脓了,得刮去脓疮,重新包扎。” 籍泾不禁多看了程昭几眼,重新打量她,往日的程昭不显山不露水,瞧着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竟有这样的一手好医术?只凭把脉便知道苏先生的伤情。 苏先生脱掉了衣服,露出清瘦的脊背。 程昭一层层把布条拆下来,这才看清了伤处,是贯穿伤,看样子,应当是锋利的弓箭穿透了肩胛骨,伤得颇为严重。 因为没有清洗伤口,所以化脓了,黄色的液体里夹杂着血丝, 看上去狰狞可怖,瘆人得很。 “拿烈酒和滚水过来,再重新准备干净的布条,还有匕首。” 前面那些东西倒是都有,只是苏先生是文人,身上并未匕首一类的利器,宋阑动了动手里的扇子,从扇子底部抽出一柄小巧的匕首,光刃锋利,闪着寒光:“这个行吗?” 程昭点头:“很好。” 宋阑把匕首递给她,同时递过去的还有一瓶白药,是程昭亲自做了送给他的,如今,竟是用在苏先生身上。 接下来便是重新包扎了,这样血腥的场面宋阑是不愿见的,自觉出了卧房在外头等,籍泾则在一边帮程昭打下手。 清洗伤口的过程很疼,苏先生咬紧牙关,出了一额头的汗。 “接下来是刮肉,要比刚才痛百倍千倍。”程昭怕他受不住,从袖子里拿出一点迷香,这是她时刻准备在身上以防危险的,没想到这时候会用在苏先生身上。 用了迷香,苏先生的痛感减轻不少,程昭的手极稳,把化脓的地方一一刮去,后又撒上白药药粉,重新包扎过,做完这些,她出了一身的汗。 一边的籍泾看得牙酸,太厉害了,程昭可太厉害了,面不改色地刮肉包扎,简直比屠夫还要厉害。 包扎完,程昭又写了两张药方递过去:“一张是利于伤口恢复的,另一张是发热时以防万一的,照方子吃药,会好得快些,我以后每两日会过来换一次药,麻烦你好好照顾苏先生。” 迷香的效果过了大半,迷迷糊糊间,苏白只看到床前站着一位青衫女子,他心知这是程昭,但是很奇异的,面前的人拥有一副菩萨的面庞,悲悯照万物。 第六十八章 中毒 籍泾接过药方,真诚道谢:“多谢你。” 程昭摇摇头:“不用多谢,只是,还有一件不大好的事情,苏先生中毒了,若是那箭还在,麻烦你交给我,我得研究一番,做出解药。” 籍泾一着急声音便大了些:“中毒?不可能吧?你是不是弄错了?” 宋阑听见动静推门而入,苏先生也完全清醒,转头看过来。 一时间,房内的三个男人都盯着程昭,被这样的目光包围,程昭依旧平静,她相信自己的诊断,故而声线极稳:“这种毒颇为奇特,微不可察,若是积累深厚才发现,到时候无药可救,只能等死。” 宋阑把玩着扇坠子,漫不经心道:“程昭的医术很好,相信她的判断。” 苏先生也应声:“籍泾,把箭头给她。” 籍泾从多宝格里取下一个朴素的木匣子,打开盖子,这才递给程昭:“就是这个了。” 程昭看了眼,箭头锋锐无比,带有倒钩,上面还沾着干涸的血肉,她神色郑重地接过:“苏先生这几日先静养着吧,等我做出解药,立刻送来。” 做完这些,苏先生和宋阑单独在卧房里说话。 檐下阳光薄淡,程昭在此处驻足,静静看着籍泾给花草浇水,他时而弯着腰,时而蹲下身,对每一株花草都是仔仔细细的,查看叶片正反面,防止虫害。 见程昭无聊,籍泾招手叫她过来:“有没有兴趣听一听花草的故事?” 程昭歪头,好奇道:“花草有什么故事?” 谈及花草,他兴致极高,说话间神采飞扬:“就好比这株水仙,最初是一颗大蒜模样,在水里养着,逐渐生根发芽,历经大半年的时间才有了如今这番娇艳欲滴的好模样。” “再比如这棵兰花,看着仿佛不起眼,其实它是鬼兰,花形奇特,只是如今过了花期,看着同一般的花草无异。” 鬼兰,是上次许雨筠毁掉的那种花? 不知到了如今,她的那位二姐姐是不是还对籍泾有意思,若是大婚之日出点事,大约会很精彩吧,想到这里,她很轻地笑了下。 顺便问起:“籍泾,我家二姐姐要同王公子成婚了,到时候,你要不要去府里喝喜酒?” 籍泾手上动作不停,仍然细致地浇花:“我自知身份低微,同许二小姐和王公子都不熟悉,去凑这个热闹做什么?” “到时我们几个大约都会去王家道贺,你若是不去,不是太可惜了?” “程昭,你别取笑我了,我确实不太适合这种场合,到时候若是被人认出来,只会平白得几分嘲笑罢了。” 程昭看出他的坚定,也就不再多说,反正离大婚之日还有两月,有的是时间让他改变主意。 这时候,宋阑已经从卧房出来,他看着程昭和籍泾站在一处的身影,心头没由来地生出一股极淡的烦躁,捏紧了扇子,音色沉沉:“程昭,过来帮我扇风。” “好。”程昭提起裙摆,三两步便跑到他身边,很自然地接过扇子,帮他扇风。 她的动作一气呵成,又无比自然。 哐当! 籍泾手中的水瓢坠在木盆里,溅起大片水花,在日头下晃过一道七彩虹光。 他呆怔怔地站着,好半天回不过神来,程昭不是同宋煜有婚约吗?怎么同宋阑相处得如此亲近愉快? 注意到他的异样,程昭好心问道:“籍泾,你怎么了?是手疼吗?要不要我帮你看看?” 籍泾摇头:“没,没什么。” 宋阑往前走了一步,挡住程昭和籍泾的视线,微低头,对她低声道:“我们该走了,再待下去,会打扰苏先生休息的。” “行。” 两人依旧从小门上船,随后靠岸,上了马车。 车内仍残留着栗子的香浓,程昭大大方方地坐进去,随后一脸期待地看着宋阑上车坐定,心里不断琢磨着等下该说点什么话题,好顺理成章地引到求他帮忙这件事上去。 她的情绪大都写在脸上,宋阑看懂了,只装作不知,坐下之后便闭目养神。 程昭的一脸期待落了空,怎么肯甘心,她抬手在宋阑眼前晃了晃:“你醒醒呀?大白天的,闭什么眼呀?” 宋阑恍若未闻,也不回应她,坐得愈发端正。 程昭气鼓鼓的拨弄着他的扇子,治病也治了,扇风也扇了,这态度还不够好吗?没良心的宋阑,都不知道说一声感谢! “宋阑,你说话。”她扯着宋阑的手臂摇晃,声线里不自觉带了撒娇的意味。 宋阑体 弱,被她这一晃,衣衫凌乱不说,五脏六腑都在搅和,他生生忍住了,就是不睁眼,不给她反应。 他太清楚了,程昭每次一副狗腿子的巴结模样,必然是有事要他办。 正在这时候,马车一个急停,两人本就坐得不安稳,这下子纷纷朝前摔出去。 凌乱的马车内,程昭被他压在身下,脑后头发散乱,似流瀑飞旋,她的一双眼亮得惊人,饱满的唇瓣咬得很紧,不经意间总有媚态撩人。 程昭还挺感激他的,因为他反应极快,一手护着她的头,一手护着她的腰,撞击的力道全部被他的手臂承受,虽然他嘴坏,但是至少在这方面,他很够义气。 “小姐,你没事吧?” “主子,你没事吧?” 宋阑从她腰侧和后脑勺抽出自己的手,这才闷声答:“无事。” 程昭扯着他的衣角不放,也不忘敷衍着外头的惊蛰:“当然没事了,有宋公子在,我能出什么事儿啊。” 宋阑轻叹一声,自己先坐起来,后又一把将她拉起,终于侧头过来看着她,眼底满是无奈:“说吧,又让我帮你办什么事?” “嘿?”程昭诧异着,脸上的笑意却是掩饰不住,“你怎么知道我有事要你帮忙?” 折扇被她压弯,扇骨碎了两片,凄凉地落在地上。 宋阑倒是不心疼,声线慵懒随性:“那样殷勤,任谁都看得出你的心思。” “就是有事要你帮忙,两个月后我二姐姐嫁人,到时候我们同学几个一起去吧?籍泾很可能遇到刁难,你记得带着籍泾进去啊。” “可以。”宋阑答应得爽快,这只是一件小事罢了。 第六十九章 二姐成婚 原本还准备了更多的说辞来说服他,结果他这样爽快地答应,程昭轻快道:“那便多谢你啦。” “谢我?打算怎么谢我?” “就是嘴上谢谢啊,朋友不就是这样,你帮帮我,我帮帮你,今日我帮了你,以后你帮我,这不是应当的嘛。”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因为她帮到宋阑的地方确实很少。 这一次救苏白也是应该的,毕竟苏白是她的老师嘛。 宋阑移开眼,看向帏裳外的风景,说的话却是问程昭,语气有些不自然:“对了,你后背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 “你都把扇子压坏了。” 程昭这才注意到地上的扇子,她捡起来细看了看,果然,扇骨折了几根,好好的一把扇子就这样坏了,不过她的背真的没什么事,不疼不痒。 可我一点儿也不疼啊,刚刚摔下去也没什么感觉,扇子怎么会坏呢? 她琢磨不明白,余光便注意到他紧握着手,隐隐发红,若是她没受伤,那么受伤的,大约是他的手。 马车缓缓在许府门前停下,程昭又看了他的手一眼,忍不住道:“白药都用在苏先生身上了,晚些时候,我再做一些,让惊蛰送去给你。”说罢这话,她心里轻快不少,一跃便跳下了马车。 宋阑透过帏裳的缝隙看见她蹦蹦跳跳的身形,忍不住弯了弯唇,掌心似乎也没那么痛了。 马车重新启程,宋阑吩咐车夫:“对了,再去一遭集市,我打算买一份蒸栗子。” 箭头上的毒并不难解,程昭琢磨了两天便做出了解药。 解了毒,再加上好好休养,苏先生的伤一日一日地好起来,程昭也渐渐懂了苏先生的苦心,他不是故意磨搓自己,而是见黄书意对她颇有敌意,这才罚她抄书,这样,黄书意就不忍心再欺负她了。 后头见她和黄书意相处融洽,也就没再罚程昭抄书。 他们五个照旧上课,只是关系亲切了很多。 两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 绵州夏日长,明明已经立秋了,天气仍潮润炎热,蝉儿嘶鸣,树木葱郁,升腾的热气仿若蒸笼,要将人蒸熟。 这天正是王c许两家结亲的好日子,许雨菀和程昭结伴去了清筠院,清筠院上上下下都用红绸装点,远远看去,真是一团喜气。 作为姐妹,她们是来添妆的,程昭备的是一根累金丝嵌红宝石一鹭莲升金簪,看上去华贵端庄。 这样的添妆礼算是很用心了,许雨筠只轻飘飘看了一眼,冷冷道:“放着吧。” 许雨菀提醒道:“这根金簪好像是如意阁的手艺吧?看上去很贵重,三姐姐用心准备了多日,二姐姐肯定喜欢!” 如意阁的手艺?如意阁的首饰一个赛一个的贵,许雨筠往日还能买一两件,上一次为了鬼兰,她和紫竹姨娘的私房都花光了,已经好久没添如意阁的簪子了。 许雨筠将簪子拿在手里仔细端详,如意阁的首饰很有特色,她辨认了一番,确定这是如意阁的手艺,当下便爱不释手地把玩着。 许雨菀送的则普通很多,是一个金璎珞项圈,跟送程昭的见面礼一样。 有了对比,许雨筠更加喜欢这根金簪,当下便戴在了头上,对着镜子照了半晌,神色满意。 接亲的人很快到达,许雨筠上了花轿,程昭他们也坐马车过去,王家本就富贵,这一次成婚更是隆重,一整条巷子都张灯结彩,热闹更胜上元节。 进了王府,程昭便四处闲逛,很快在花园凉亭里找到宋阑他们,籍泾是跟着宋阑宋煜进来的,没人敢多问一句,宋煜陪着籍泾攀谈诗词文章,倒也并不至于手足无措地干坐着。 程昭脚步轻快地走近:“原来你们在这里。” 宋煜含笑看她,神情和煦温柔:“你来了,今日的衣裙很漂亮。” 程昭低头看自己的衣裙,她今日穿得很普通,只是往日的旧衣裳罢了,哪里来的很漂亮? 惊蛰憋着笑,小声道:“小姐,这大约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好啊,你这是学了几句诗词,就敢拿小姐我寻开心了?” “不敢了,不敢了。” 四人寒暄了一阵子,差不多也到了拜堂的时候,便一起朝正厅过去,他们到的时间正好,许雨筠正由人拿了红绸牵进来,她莲步款款,裙摆浮动。 程昭看着她头上的大红盖头微笑不语。 寒露的眼神止不住往这边看过来,她没想到,籍泾也会来王家观礼,若是自家小姐知道,真不知是什么心境。 这边拜完了堂,许雨筠由寒露扶着送入洞房,王子安则被一个匆匆而来的丫环请走,程昭看了眼方向,颇了然,是夏荷又作妖了,她仗着肚子里的孩子,要给许雨筠一个下马威呢。 这样很好,越乱越好。 夏荷那边得了王子安的甜言蜜语,高兴得不知天高地厚,趁着王子安在前头招呼宾客的功夫,领着丫环去了喜房。 安稳地坐在喜床上,许雨筠总觉得身边萦绕着一股芬芳,那香味清清淡淡很好闻,她闻着闻着,便觉得眼前的大红盖头颜色愈发深沉浓烈。 一边的寒露嘘寒问暖:“小姐,你累不累?饿不饿?” 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话,许雨筠却觉得心头一阵烦躁,一脚踢了过去:“叽叽喳喳吵得我脑仁疼,死丫头,还不闭嘴!” 寒露不知所措:“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我是小姐,打你你就得受着!” “小姐,姨娘特意说了,你以后不能再想籍公子了,今日他虽然来观礼,但是面上并无神情,显然是个凉薄之人,小姐还是安安稳稳地做王少夫人吧。” 籍泾来观礼了? 一想到这一点,许雨筠的心头更加灼热。 这时候,喜房的门被人推开,随后便见一双女子的金丝绣鞋缓缓踏入。 “哎哟,这不是我们许家高高在上的二小姐吗?” 夏荷娇娇的声音传入耳中,许雨筠登时便起了火。 许雨筠本就介意她的存在,奈何王家死活不同意处置了夏荷,甚至放话道:“二小姐若是不愿嫁,我们也不强求,只是那日的事情少不得宣扬出去,二小姐失了清白,我倒要看看,还有谁会娶你。” 第七十章 挑衅 她失了清白在先,除了嫁进王家也没别的法子,只能忍下这口气,可心里仍像是扎了根刺,拔不掉,难受得紧。 结果成婚当日,夏荷就敢闯喜房来找她,许雨筠哪里还沉得住气,当下就掀了自己的盖头:“夏荷,你只是个卑贱的侍妾,我是正头夫人,今日我不同你计较什么,识相就赶紧给我滚!” 夏荷毫不在意,抚着自己隆起的腹部,洋洋得意地讽刺道:“二小姐出身好,整日里高高在上,若不是失了清白,还真嫁不进王家。” 这是她的耻辱,没想到王子安连这个都同夏荷说,许雨筠气个半死,当下便忍不住扑上去要撕烂她的嘴。 寒露连忙上去拦,夏荷身后的丫环们也上前,不过她们可不是为了阻拦,而是趁乱要抓花许雨筠的脸,这是夏荷的意思,借着争执毁了许雨筠的脸,看她还有什么法子同自己相争! 丫环们乱成一团,夏荷机敏,知道护着自己的肚子和脸,毫发无伤。 反倒是许雨筠,被抓了好几道甲痕,脸上也出了血,白玉似的脸蛋上横空多了道血痕,难看得很。 寒露吓得惊呼,指着她的脸颊:“小姐,小姐,你的脸。” 许雨筠一照镜子,看自己的脸上多了道疤,气得摔了瓷花瓶,捏起一块碎瓷片就往夏荷身上划拉,她这一举动很突然,又用了力气,所以没人来得及拦,幸好是夏荷动作快,往后缩了缩身子,碎瓷片直直划在她腿上,衣料破了个大缝,小腿登时便流下血来,染红了里裤。 本就是怀孕的人,这下子受了惊吓,又受了伤,夏荷哪里还撑得住,直接昏了过去。 喜房里一阵喧闹,夏荷旁边的阿柳最是机灵,立刻去前院请王子安:“公子,许小姐伤了夏荷姨娘,见血了!情况怕是有些严重,您快去瞧瞧吧!” 王子安本就偏心夏荷,如今见她受了伤,哪里还忍得住,当下便给了许雨筠一巴掌:“刚嫁进来你就迫不及待耍威风了?你这个毒妇!” 许雨筠被打得偏过头去,头上金簪摔落在地,四分五裂,脸上火辣辣地疼。 她从小到大都没被人打过,刚嫁进来就挨了打,她怎么肯,扑上去跟王子安厮打起来:“好啊你,你竟然敢打我,全绵州都知道你是个出了名的草包,这些年强抢民女,奸淫掳掠,你做了多少龌龊事,嫁给你,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她言辞激烈,骂得格外难听,寒露赶紧上前捂住她的嘴,劝道:“小姐,您别说了!” “要你管!”许雨筠一脚把寒露踹开,继续骂道,“我是许府二小姐,配得上这绵州最好的儿郎,王子安,能娶到我你就偷着乐吧,现在居然还护着夏荷这个贱婢,日后我是这府里的少夫人,能有千百种法子弄死夏荷,你能拿我怎么办?” 王子安看着许雨筠脸上的血痕,听着她嘴里冒出的污言秽语,再也忍不住,死死掐住她的脖颈:“那你就去死吧,许雨筠,你这样的庶女,我看不上。” 手下的小厮丫环赶紧冲过来拦开,一些年长的婆子去请了夫人过来。 王夫人主持大局,念在成婚头一日的份上,不想把事情闹大,罚了许雨筠去跪祠堂,王子安则守在夏荷床边,寸步不离。 这一番热闹被装扮成小厮模样的郑炉郑鼎尽收眼底,转而便告诉了在凉亭里闲坐的程昭,程昭听罢,感激地冲他他们眨眨眼,道:“好了,接下来还有一桩事要麻烦你们。” “全听小姐吩咐。” 王家的祠堂偏僻,明明是炎炎夏日,屋内却冷飕飕的,周遭风声不止,似鬼哭狼嚎,白色窗幔翻飞不停,愈发显得阴气森森。 许雨筠穿着一身红嫁衣跪在蒲团上,满腹委屈无人说。 蒲团偏硬,只跪了一小会儿她的膝盖便生疼,仿佛被针扎过。 身上痛,心更痛。 她是许府秀丽端庄的二小姐,怎么如今竟成了这幅模样,所嫁非人,可怜受辱。 想着想着,她便呜呜地哭起来,哭声凄惨,奈何根本没人听,因为今日办喜事,各处当差的人都去前院吃喜酒去了,偌大祠堂空无一人。 正在这时候,四方的窗格外传来一句低唤:“筠妹妹。” 那声音柔肠百转,似带着蛊惑。 许雨筠停住了哭泣,看过去,半开的窗外,站着一个文弱的身影,青白朴素的衣衫,手里捏了本诗集,他的面庞掩映在竹帘后头,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许雨筠试探着:“籍泾哥哥?” “是我。” 万般愁绪无人说,许雨筠正烦闷伤心,这时候见了籍泾,哪里还忍得住,眼 泪落得更多更快,声音也软和起来:“籍泾哥哥,你怎么来了?” “今日你大婚,我,我想来看看你。” 许雨筠心里酸涩,先前寒露提了,说是籍泾也在一边观礼,她原本觉得没什么,可是如今挨了王子安的打,她对王家没了半点指望,总在想,若是早早跟籍泾在一处就好了。 许雨筠有钱,籍泾有才情,他们在一处,会过得很好,总之,胜过王子安这个草包混账p。 她面容悲戚:“籍泾哥哥,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透过竹帘,她隐约看见籍泾在点头。 她就知道,籍泾也是喜欢她的,这时候,她再也抑制不住,索性剖白心迹:“籍泾哥哥,我也喜欢你的,在书院见你那一次,我觉得你很好,模样端正,气质从容,你有读书人的风骨,又能做苏先生的学生,你很厉害。” “上次摘了书院的鬼兰也是为了你,我想找到你,可是不认得路,后来迷了路见到鬼兰,觉得这花真漂亮,摘了送给你就好了,可惜,一直没这个机会。” “籍泾哥哥,若是,若是我和离了,你还会不会要我?会不会一样喜欢我?” 籍泾又点了点头。 “籍泾哥哥,这,这太好了,你放心,我会很快解决这里的事,你等我,你等我。” 第七十一章 惨状 这边话音刚落,祠堂的门便被人一脚踹开。 王子安一脸怒容走了进来,他听见了,他全听见了,听见这个无耻的女人说着恋慕别的男人的话。 “你已经嫁给了我,居然还在妄想别的男人,你简直,不知廉耻!” 许雨筠慌了神,她暗地里贬损王子安是一回事,被他发现了那可又是另一回事,心一虚,人就瘫软下去,坐在了冰凉的地板上,一下子四肢百骸都染上冷意。 祠堂的风越发大了,白色的纱帘翻飞不停,似夜里的幽魂,透着冷寂阴森。 王子安眼中怒火熊熊,女子泼辣刁蛮还可以饶恕,但是她如今背着自己同别的男人偷情,这样的事传出去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在祠堂里快速走动,眼睛乱飘。 是在找那个奸夫,籍泾。 他听得很清楚,许雨筠一口一个籍泾哥哥地叫,言语里满是恋慕,而对他,则是一口一个草包。 她不愿嫁给自己,不但在成亲当天伤了夏荷,还在此处会男人。 王子安从来没有今天这般耻辱过,他压着一身的怒火,找遍了祠堂,却找不到那个奸夫,他一把提起许雨筠,愤怒的面容凑得很近,质问声里透着狠戾:“那个奸夫呢?” 许雨筠下意识往窗外看去,窗外夏意正浓,榕树稠密的枝叶遮天蔽日,籍泾原先站立的地方早已没了人影。 幸好他走得快,再蠢的人此刻都知道应该否认,故而她心里有了一丝底气:“你在乱说什么?我没有会男人,偌大祠堂只有我一人,你怕是听错了。” 王子安笑了,恶狠狠地笑了,叫他草包,还真把他当草包了? 他耳聪目明,一字一句听得清楚:“怎么,你的奸夫丢下你跑了,你以为我找不到他?不是籍泾吗?他一个文弱书生,你以为我奈何不得?” 许雨筠虽然担心,但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是人的求生本能,她咬唇,仍旧否认:“总之,就是没有。” “好啊,”王子安一松手,她整个人一滩软泥似的摔在祠堂的地板上,“这是你自找的。” 下一刻,王子安对着她拳打脚踢,嘴里骂声不断:“现在既已成了亲,你就别想着能离开王家,我要你再见不到籍泾,对了,许雨筠,你敢做出这种事,我便不会叫你好过,你每日都得来跪祠堂,做粗活,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许雨筠从小到大吃的苦都没有今日多,先是花了脸,再是跪祠堂,如今又是拳打脚踢,慢慢地,四肢身上全都是淤青,她的哭嚎声很大,但传不出去,这里是王家,不是许府,没人会像紫竹一般护着她。 许雨筠是被生生打昏过去的,昏过去之前,她的眼眶通红,眼里的泪仿佛流干了,从中幻化出更为凛冽的恨意,她心里想,程昭骗人,活着有什么好,活着比死了还要难受,心头的恶意涌上来,她怨怪一切,怨怪王子安和夏荷,怨怪程昭。 王子安听见没了动静,又狠踹了她一脚,踹得她翻了个身,喜服凌乱,头上的珠翠也缀得七零八落,再加上面上的血痕,一张脸愈发可憎。 面对这样一张脸,他生不出任何心疼和怜惜,反而厌憎又恼恨。 平心而论,娶许雨筠之前他还是蛮期待的,因她生得好看,身份也相匹配,只要不挡着他在外面寻花问柳,两人也是可以安然相处的。 可如今,哪里还有什么相处,她不配! 王子安走时还不忘啐她一口,又吩咐贴身的小厮木聪:“差人在这里看着她,不许请大夫,也不许给她吃喝。” 木聪知道他现在正在气头上,不敢触霉头,点头应下。 王子安出了祠堂,脚步飞快,一张脸阴沉无比,他差人去找籍泾,小厮们找了半晌,愣是没找见籍泾,反倒是门房的几个小子提供了点儿线索。 彼时,王子安正在夏荷房里,她昏迷未醒,一张小脸惨白,梦里都紧紧揪着被子,一副恐惧模样,显然是被许雨筠欺负狠了,正是因此,王子安对许雨筠的憎恶更深一层。 小厮道:“门房说,籍泾跟宋家两位公子在一起,他们看过拜堂就走了,说是要去玲珑阁喝酒。” 看样子,籍泾和宋阑宋煜关系匪浅,这个人一时间还动不得了。 王子安虽然心中烦躁,但是看在宋家的面子上,做事也不得不多了几分谨慎:“那就差人去玲珑阁问,问他们是何时到的那边,又是何时离开的?问到了回来报我。” 那三人依旧在玲珑阁畅饮,宋家两位公子身份尊贵,老板伙计悉心招呼着,不敢有半点儿怠慢,见王家差人来打听,也不敢隐瞒,如实说了。 能在王子安身边待这么多年,木聪也是有几分小机灵的,他道:“籍公子和两位宋公子看过拜堂就离开王府去了酒楼,如今还在酒楼里头喝酒呢,老板和伙计都作证,他们一步不曾离开过,按时间算,籍公子不可能出现在祠堂里。” 王子安咬牙:“我不可能听错!那个贱人口口声声唤着籍泾哥哥。” 木聪又道:“那当时少爷可有听见男人的声音?或者男人说了些什么?” 王子安细细回忆,这才道:“这么一想,仿佛确实没听见男人的声音。” “那便是了,或许是根本就没有男人,只是许二小姐在胡言乱语呢,少爷您当时不也是找遍了祠堂一无所获吗?” “难道就这样轻飘飘放过那个贱人?” “自然不能放过,许二小姐这样做确实伤了王家的面子,只要她在府里,还不是万事由您说了算?” 没有抓到实证,只凭几句话,也不能证明她偷人,最多是心里藏了别人,王子安仍旧愤恨:“水性杨花的女人,日后且有苦果子吃。” 床上的人手指动了动,唇角也不可抑制地弯了弯。 主仆二人的谈话全数落入夏荷耳中,她无比得意,真是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啊,原本正愁不知道怎么击败许雨筠,这不,把柄立刻就送了上来。 第七十二章 喜欢 集市里上热闹无比,程昭怀里抱了两袋蒸栗子,惊蛰手里提了四五个纸包的糕点,一边的黄书意也不例外,她跟着程昭尝试了蒸栗子之后,立刻上了瘾,直接买了五包,打算回去给家里人尝尝。 两人一路吃吃逛逛,恰好碰见了从玲珑阁出来的三人。 暮色深沉,夕阳的余晖洒落,玲珑阁的招牌染上橙黄色泽,描金的大字龙飞凤舞,气势磅礴。 黄书意朝他们挥挥手,笑容明快爽朗:“真巧啊,在这里碰到你们。” 宋煜身上带着酒气,他面色微红,因为喝得不多,所以神志清晰,站得笔直端正,见到程昭的时候,眼睛短暂地亮了一下,闪过惊艳之色,嘴角笑意浓烈。 他的宝蓝色华服染上橙黄色,愈发贵不可言,像是书画里两袖生风的仙君。 籍泾眯眼笑着,他衣裳偏素色,简朴低调,见了她们俩礼貌点头:“是很巧。” 宋阑则懒散很多,眸光似有若无地略过两人,朝更远处的集市看去,这世上,仿佛没什么人值得他的目光停留。 程昭缓慢地吞嚼着怀里的栗子,香甜软糯的滋味弥漫。 宋煜道:“今日是十五,明湖上有画舫和焰火,既然这么巧碰到了,不如一道过去?” 今日是六月十五,难得的黄道吉日,亦是绵州每月一次的游湖日,晚间的明湖之上,画舫众多,灯火交相辉映,绵州最有名的舞姬会在湖中献舞。 “好呀!”黄书意应声,“我家大哥似乎也包了条画舫,到时候若是能碰上,也好认识认识。” “那就一道去吧。”程昭也应声,这样的热闹她还从没瞧过,颇有些向往。 几人一道朝着明湖去,天色愈发昏暗,湖边停了十几条画舫,檐下挂着六角花鸟灯笼和流苏铜铃,灯火明灭中混杂着铜铃声声,明湖顷刻便热闹起来。 宋阑熟门熟路从程昭怀里提了袋蒸栗子,他的指骨比女子的还要纤细修长,慢条斯理从纸袋里拿出一颗塞进嘴里。 栗子还带着温度,染上了她身上的浅淡药香,在夜风里氤氲出令人迷醉的芬芳。 程昭睁圆了眼看他,打算用谴责的目光让他醒悟。 你还要不要脸?抢我一个小姑娘的栗子,好意思吗? 宋阑又拿了一颗塞进嘴里,对她的不忿视而不见。 若是换作往日,她早上手抢回来,可今日当着宋煜他们几个的面,她生生忍住了,朝宋阑的方向靠了靠,咬牙切齿:“还给我。” “不。”他薄唇微动,极清浅的一个音节,无赖又坚定。 他们争执的时候,宋煜已经找好了画舫,付过银钱,请籍泾和黄书意先上了船,这才抬眼看向后方止步的程昭和宋阑。 两人离得很近,一个散漫不羁,一个噘着嘴生闷气,意外的和谐。 “阿昭,上船了。” 宋煜的声线柔和,穿过夜风落入耳中,多了几分缱绻意味。 程昭冲他挥挥手,笑容甜美:“好。”随后提起裙摆,三两步跑过去。 宋阑的唇线拉得很直,眸光忍不住落在奔跑的少女身上,她的裙摆在夜风里似轻蝶飞旋,小巧的绣花鞋,一步一步靠近宋煜,被他拉着手腕带上了画舫。 意外地,心头生出一股不知名的酸涩。 隐隐约约,随后愈发清晰。 “二哥,快来。” “嗯。”宋阑紧紧捏着手里的扇子,指骨发白,栗子的香甜仍在鼻尖萦绕,他却再也吃不下了。 上了画舫,程昭和黄书意站在船沿看向湖中心,湖心有座小岛,焰火从那里冉冉升起,在天际炸开,深沉的夜幕被彩色的火花照亮,惊人的美。 直到,画舫里传来争执声。 “别喝了!二哥,你的身子经不起这样折腾!” 说话的是宋煜,随后便是瓷盏碎裂的声响。 黄书意眨眨眼,悄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程昭咬唇,摇头:“我也不清楚。” 里头的争执声渐消,宋煜掀起竹帘走出画舫,面上一派气闷,他实实在在是拿二哥没办法,喝酒伤身,可二哥完全不在意自己的身体。 见到面露关切的程昭,宋煜的郁闷终于散去些:“我二哥他肆意惯了,不受人管束的,只偶尔听大夫的话,如今是你为他治病,或许你去劝,能有用些。” “那好吧。”程昭有些心虚地点头。 毕竟,答应了要帮他治病,可自己如今也没能找出法子,那么,她至少应当做到,阻止他的情况变 得更糟。 程昭掀起竹帘进了画舫,酒气入鼻,说不出的刺激,她抿了抿唇,先看了下宋阑的脸色,没什么神情的模样,应当心情还不错,所以她大着胆子开口:“宋阑?” 宋阑挑眉看过来,他的瞳色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将本身的俊美更放大了几分。 “我跟你说个故事。” 他捏着酒杯没有动作,显然是在听的。 “从前我们村子里有个男人,姓司,行九,然后有一天,来了位看面相算命的大师,他一见那个男人,便道,司九司九,死在酒上头,后来你猜怎么着?” “他真的是喝酒喝死的。”程昭的神情认真极了,“不过你跟他不一样,你的面相是天下顶好的面相,顺遂一生,安稳太平。” 画舫里静了片刻。 贴着窗沿偷听的黄书意一脸无奈,这种话,哄哄小孩子还成,用来哄宋阑,那不是找死吗? 宋阑盯着酒杯里澄澈的液体,似乎染上了醉意,心头的燥热升腾,他嘴唇极慢地动了动:“程昭,你当我是傻子吗?” 铺天盖地的冷意袭来,程昭说话都磕绊起来:“你别不信啊,我确实会看面相的,你的福气且在后头呢,你会娶这世上最好的姑娘为妻,还能生两个女儿,对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不喝酒,好好保重身体。” “程昭,”他捻着酒杯上的花纹,声线残忍,“你是什么东西,给我滚出去。” “我答应帮你治病的。” “就凭你?”他冷笑,“你那点三脚猫的医术,靠你治病,我早死了。” 第七十三章共赏星月 程昭死死咬着唇,面色发白,清亮有神的双眼里满是怒火。 她知道宋阑的喜怒无常,也可以忍受着他的脾气,病了那么多年的人,心情总是要比常人更加敏感脆弱,作为医者,她明白,也一直试图好好对待他。 直到今天—— 你那点三脚猫的医术,靠你治病,我早死了。 残忍而凛冽的话,像是一根锐利的刺,扎进她的心里。 她向来有脾气,只是往日里都忍着,如今被刺痛,她也不服输,道:“是你说要我治的,如今又嫌我医术差,也好,今后治病这事别再找我。” 说完这话,她起身出了画舫,长至腰间的墨发气鼓鼓地颤动着,背影决绝而固执。 宋阑生生将手心的酒杯捏碎,碎瓷割破了他的手,鲜红的血跟酒液混合,沿着桌角缓缓流下,他恍若未觉,只是心头的阴郁更重了一些。 湖心的画舫越聚越多,最为壮观的一艘画舫之上,舞姬千月着烟白色软绸,和着琴声起舞,四周环绕的莲灯栩栩如生,映得她面若桃花,腰肢细软。 程昭无心观赏,靠着船沿静默不语。 怒火散去,她的思路渐渐清晰,随后便想起之前的很多事情,宋阑的病很重,但是除了逼着她答应为他治病之后,再没催促过她。 只要承诺不要实现,图什么呢? 江风习习,吹散了她的发,吹不散这份疑惑,她抿着唇,百思不得其解。 宋煜不知是何时到她身侧的,只是笔直地站着,一言不发。 余光里满是程昭的低落,宋煜有点心疼,低声唤她:“阿昭。” 她微红着眼,侧头看向宋煜:“抱歉,我劝不住他,而且,我医术有限,治不好他。” “不用道歉,你本就没有义务要治好二哥的。”宋煜抬手,想拍拍她的肩,但又觉得于理不合,还是放下去了,继续道,“今天的事是我和二哥做得不对,还希望你不要见怪。” “嗯。”程昭闷声点头,仍是失落的。 她学了十年医术,引以为傲的医术,被人说成三脚猫,于她而言是一种颇严重的打击。 宋煜见她仍然闷闷不乐,从身后提出一个兔子灯来,在她眼前晃了晃:“送个兔儿灯给你,就当做是赔罪了,行不行呢?” 他的话语很温暖,配合上一张温文尔雅的面孔,叫人生不起气来。 程昭看着那个兔儿灯,终于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来:“是不是我提小白提得太多了,你才特意送我一个白色的兔儿灯?” “是呀,底下还写了你的名字呢。” 兔儿灯的底部有浅淡的墨痕,程昭两个字写得端正好看。 微黄的光芒透过兔儿灯洒落,照亮了灯壁上绘的花鸟图卷,处处精致,处处用心,皆是宋煜的手笔,程昭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眼底亮晶晶地:“多谢你。” 这是她来绵州之后第一次,收到这样用心的c亲手制作的礼物。 见她高兴起来,宋煜舒了口气,指着远处的灯火哄她:“绵州的焰火样式很多,听工匠说可以定做样式,抽空我们去瞧一瞧,说不定也可以做成小白的模样。” “那可不可以做成字的模样呢?”她思路开阔,若是能做成字的模样,到时间可以让绵州人都知道回春堂,不愁没有生意。 “这我得去问问了。” 他说起京城,那里是最繁盛富庶的地方,贵人聚集,宋煜不提那边的荣华,只提景观,冬日飞雪漫天,夏日蝉鸣不歇,还有京城的星月。 程昭歪头,头上的流苏银簪顺势而动,灵动无比,她明亮的双眼里略微疑惑:“绵州也有星月啊。” 宋煜解释道:“久安更靠近北方,北方多高山,若是攀上山顶,星月触手可及。” 从前的京城在程昭心里,是一个凶险无比的地方,如今的京城在程昭心里,有了名字,久安,长久安宁的久安,她开始有一点点喜欢久安了。 “而且——” 程昭问:“而且什么?” “没什么。”宋煜摇头,对着她微笑,宠溺之色愈发明显。 星月只是意象,想要今后都同你共赏星月,才是这番话的真正含义。 三日后回门。 许雨筠戴了面纱,因为脸上的血痕难消,王家请了最好的大夫为她诊治,可不知怎的,涂了药膏也没什么效果,她苦闷又无奈。 马车前行,王子安跟她之间隔了一人的距离,他挑起帏裳望向外 面的风景,连看都懒得看许雨筠一眼。 许雨筠垂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那日祠堂挨打之后,王子安没再动她,只是将她锁在房里不许外出,直到今日。 出门前王子安还警告了她一番:“今日回门,陪你去已经是给足了面子,你若是在人前诉苦,那我们也就把脸面撕破,瞧瞧你自己做了什么好事?” 许雨筠自知理亏,也好应下。 在流珠院坐下,紫竹注意到许雨筠戴了面纱,忍不住关切道:“筠儿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受了什么委屈?”说话间看向王子安,面色不满。 当着众多姐妹的面,许雨筠怎么敢说出实情,只能找了个借口:“是昨日用饭的时候不小心吃了些花生,所以脸上起了红疹子。” 许雨筠吃不得花生,每次吃了花生便脸上起红疹,很久才消。 紫竹最清楚这事,点头道:“既是这样,姑爷府里以后还是不要出现花生了吧?以免筠儿误食。” 已然成亲了,况且许雨筠先前做出不少丑事,王子安哪里肯应声,反驳道:“她自己小心些便是,难道为了怕她误食,要上上下下都吃不到花生吗?” 紫竹不满道:“筠儿如今是你的妻,关心爱护她是你应当做的。” “我的妻若是对我忠贞,我自然会关心爱护。不过这些都是王家的家世,紫竹,姨娘,还是别插手了吧?” 姨娘二字咬得格外重,分明是给她难堪,紫竹还想再开口,被许雨筠扯了扯衣袖阻拦住。 懒得看他们针锋相对,曹秋柏道:“好了,时间也差不多了,还吃午饭了,饭厅里备了饭,我们过去吧。” 第七十四章 程昭的把柄 去往饭厅的路上,紫竹和许雨筠母女俩落在众人后头,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子。 饭厅里众人齐聚,唯独少了几个男丁,自从上次许承崇立志科考之后,许志高似乎也有了这份心思,把许承崇送去了京城,那里有最好的书院,还有宋煜的人打点照顾,至于两个小的,每日拘在院子里苦读,打算再过两年,一道送到京城去。 几位姐妹见许雨筠戴了面纱,少不得又是询问一番。 还是那一番吃错了花生的说辞。 吃不得花生?程昭眼底闪过一丝涟漪,这事她从前听师父说起过,叫做“过敏”,严重的时候甚至会丢了性命,不过当时并没有细说,看来之后得找师父仔细询问一番了。 许雨筠戴着面纱,不方便吃饭,只拿着筷子立在一侧为许志高和曹秋柏布菜。 因为联姻,王家和许家谈成了一笔生意,许志高人逢喜事,面上的笑意化不开,态度也温和:“筠儿有心了,这几日过得可好?” “回父亲,女儿过得很好,子安他——”许雨筠看了王子安一眼,见后者只顾吃饭,没有半分理她的意思,只好挤出勉强的笑意,“待我很好。” 许志高吃了口鱼,颇欣慰道:“那就好,子安是我一眼便相中的女婿,这门亲事也是顶好的,你以后可得收起骄纵的小脾气,相夫教子。” 曹秋柏又道:“毕竟刚成亲,你们以后要相互扶持,早日开花结果才好。” 不提还好,一提开花结果,许雨筠险些失态,因为夏荷那贱人腹中的孩儿已经五个月大了,如今又得了王夫人和王子安的庇护,许雨筠根本斗不过。 想起王子安出门前的威胁,许雨筠只能硬着头皮粉饰太平:“父亲,夫人,这些我都知道的。” 许雨菀看出些不对劲,肩膀碰了碰身侧的程昭,悄声道:“三姐姐,你觉不觉得他们,有些奇怪呀?” 程昭轻轻摇头,专心吃着面前的龙井虾仁。 许雨筠和王子安之间的裂隙已经出现,后头他们自己会闹掰的,自己只需要关键时候添一把柴就行,现在嘛,隔岸观火才是最好的选择。 岂料,她不找事,事情也自要找上她。 许雨筠突然把话题引到程昭身上,笑得纯良无害:“对了,三妹妹,前几日是十五,你是不是去乘着画舫去明湖上游玩了?” 这事程昭吩咐惊蛰同夫人提过,也不算是什么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事,故而她很坦然:“是有这么一回事,那日仿佛是二姐姐成亲的好日子,没想到你这样关心我,连我去了哪里都知晓?” “倒也不是,只是有人瞧见你举止似乎有些不妥,外头仿佛都传开了,你还不知道吗?” 程昭放下筷子,饶有兴趣地看过去:“我不曾听说啊,到底是怎样不妥,二姐姐说来听听?” 许雨筠讥诮道:“那日有人看见,你同宋家二公子互相喂食,啧啧,真是有伤风化。” 喂食这事,确实没有的,不过既然许雨筠振振有词,应当是有人看错了什么,程昭细细想来,也只有宋阑从她怀里抢栗子的时候,两人距离稍近些,引人误会。 这话一出,许志高和曹秋柏的脸色齐齐一变,曹秋柏还特意确认道:“是不是传错了?是宋家三公子吧?” “哪里会认错?他们兄弟俩一个相貌堂堂,一个灵秀俊美,全绵州的人都认得,这事的有趣之处就在于,三妹妹不安分,跟三公子有婚约,又跟二公子纠缠在一起。” 许志高这段时间忙碌着,好不容易得空跟家里人吃顿饭,好心情全被程昭毁了,他的脸沉如锅底,看向程昭的眸光里满是怒火:“你竟做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事?” 程昭咬了咬唇:“父亲,这其中大约是误会。” 许雨筠继续添油加醋:“误会?三妹妹大约还不知道,这几日绵州都传开了,只是大家顾忌着许府的颜面,没有拿到明面上来说罢了。” 许雨菀为她鸣不平:“父亲,三姐姐说这是误会,你得听一听她怎么说呀,怎么能偏听偏信,一棒子把人打死呢?” 许雨筠拿出长姐的派头教训她:“菀妹妹,这事已然传遍了小半个绵州,我知道你素日同程昭交好,想偏帮她,可也不能罔顾事实啊。” 紫竹也帮腔道:“筠儿这孩子是为了家里着想才把这事说出来,若是等到消息传到了宋府去,到时候毁了许宋两家的交情就不好了。” 有宋府这份关系在,许志高近日做生意,旁人都得高看他一眼,更是少不了巴结。 为了公正,许志高还是吩咐管家刘三去查证了一下。 刘 三片刻后即回:“家主,我差人问了附近的几个乞丐,他们都知道此事,说是绵州都传遍了。” 事实摆在面前,许志高道:“程昭,晚些时候你自己去祠堂里待着,好好反省,最好祈祷这事不会影响许宋两家的关系,不然我把你这孽女逐出许府。” 这件事解释起来很复杂,少不得还要找宋阑来作证,可他们之前刚刚吵过一架,这时候程昭是绝不肯要宋阑来为她证明的。 跪祠堂这个惩罚并不重,程昭也就不再反驳:“知道了,父亲。” 见她不像往日那般强硬,紫竹心里暗自窃喜,不辩驳不解释,说明心里有鬼,程昭说不定早就跟宋阑勾搭上了,这事若是往深了查,肯定又是一个好把柄。 吃过午饭,许志高留了王子安在书房里下棋,许雨筠则跟着紫竹回了清筠院去休息。 祠堂里森冷,因为许志高没要求她罚跪,程昭上了几炷香之后便坐在蒲团上琢磨,那日游湖,不过是一时兴起,怎么就恰好被人看到她和宋阑的接触,又恰好传得众人皆知? 思前想后,程昭最后只想到一种可能,紫竹怕不是派人跟着她吧? 这样才能将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还挑出错处,伺机散播,在许志高面前告状。 思及此,程昭便有一两分后怕,那紫竹不会发现回春堂的事情吧,若是师父的行迹由此暴露,她这个做徒弟的真真是要自责死了。 看来日后行事须得更加谨慎一些了。 第七十五章 重毒难医 天下渐渐暗下来,祠堂有些冷,惊蛰抱着一床薄被进来,道:“小姐,老爷没松口,今晚只怕要在这里过夜了。” “这也没什么,”程昭转头,看向程素素的牌位,“母亲在这里守着我呢,我才不怕。” 惊蛰又从怀里掏出一包蒸栗子来:“小姐,厨房那边没有老爷的吩咐,不会给我们送饭来的,今天就暂时吃一点蒸栗子吧。” 午饭还没怎么吃就被罚了跪祠堂,又饿了一个下午,程昭这时候见了食物两眼放光:“你这是特意出府去买了蒸栗子?” “哪有那么容易出府,是宋公子差人送来的,足足一箱子的干栗子,说是让嬷嬷每日蒸一些给小姐吃。” “那我以后可得好好谢谢宋煜。” “小姐,是宋阑公子。” 程昭的动作停了停,不可思议道:“怎么可能会是他?他前几天跟我吵了一大架呢!” “可是这栗子是集市上那家摊贩送来的,只有宋阑公子知道具体位置啊,宋煜公子根本不知道在哪儿。”惊蛰说得头头是道。 程昭摇摇头:“不说了,不管谁送的,不都是看在我跟宋煜定亲的份上吗?总之,我谢谢宋煜就行啦。” 翌日,程昭被曹秋柏放了出去,她提点道:“今后注意行为举止,不可逾矩。” 晚上,程昭从侧门出去,由郑炉带着越过河岸,到了回春堂后门。 月光下,她的眸色清亮,吩咐郑炉:“不必打扰其他人,等下我离开的时候你再原路送我回去便是。” “是,小姐。” 回春堂二楼的空房很多,原先是酒楼客房,如今开了药铺,程昭暂时没想好这些空房用来做什么,索性让楚大夫收拾了一间住下。 天色昏沉,楚大夫那间屋子的灯还亮着,程昭敲门之后进去。 卸去白日的装扮,楚大夫露出真容,赫然是一个容颜不俗的女子,肤若凝脂,眉目如画,神情从容。 程昭脸上溢出笑:“师父,还是你原本的样子好看。” 木犀抬眼看过来,声音亲切:“这么晚过来,有什么事?” “师父,徒弟有件事想问问你。是关于过敏的,许雨筠对花生过敏,我想着,或许可以在这上面做文章。” 木犀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白瓷的茶叶罐:“我知道你想用许雨筠来威胁紫竹,但是过敏是一件很复杂的事,若是控制不好花生用量,还没等你问出些什么,许雨筠已经过敏而死了。” 程昭点头。 木犀继续道:“我教你用医术和毒术,便是要你一手救人一手报仇,你不必思虑太多,只管放手去做就是。” “师父说得是。” 木犀慢悠悠地泡茶,晒干的桂花被滚水一冲,复又绽放开来,房间里升腾起一股浅淡的桂花香,随后,她推了一杯到程昭面前。 木犀人如其名,只爱桂花,喝茶也只泡桂花。 程昭喝了一口,细细品味:“很久没喝到了,还真有点想。” 哄着师父说了一会儿话,程昭才纠结着说明真正的来意:“师父,是这样,我有一个朋友,他得了一种怪病,年纪轻轻的,挺可怜的,要不,你抽空给他治治病?” “是谁?” “宋阑。” 之前吵架的话还在心头,不过宋阑对她确实是很不错的,帮了那么多次忙,这一次,她就帮宋阑在师父这里求求情,也算是一份报答。 木犀静静看着她,神色不明:“阿昭,三天前的晚上,宋阑来找过我。” 程昭险些捏不稳手里的茶杯:“他来找你做什么?” “他知道我是木犀,要我为他治病。” “可,他是怎么知道的?” “三月中旬,他去过木里村,跟那里的村民们买了我开过的药方,又找药铺查探了一番,之后,他便一直接近你,要你答应治好他,若你做不到,自然有我帮忙。” 三月中旬,大约是花朝节那次,她在药丸里加了桂花,这才引起了宋阑的注意,惹得他去了木里村查探。 程昭很自责:“是我泄露了师父的行迹。” “这也怪不了你,是他心思太缜密了,村民们都帮我瞒着,他依旧能找到破绽。既然已经泄露,为他治病即可,只是现在的难题是,他的病我也治不了,因为那是中毒,一种我闻所未闻c见所未见的毒。” 若是连师父都束手无策,那宋阑的病还能指望谁? 怪不得这几天在书院根本见不到宋阑,程昭本以为是自己把他气到了, 原来是因为,他失去了治愈的希望。 离开的时候程昭有些失神,郑炉背着她一跃过了河,在后门外停住:“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的,郑炉,不过这几天你帮我办件事,我怀疑有人跟着我,麻烦你暗中把这个人揪出来。” 隔天,白竹书院。 六月中下旬的天气仍旧炎热,苏先生将上课的地点从书亭搬到了书屋里,还用了冰,细致又贴心。 午后下了一阵急雨,很快又停住,竹帘款款摆动,青翠竹林之后的远山颜色越发深沉浓厚,像是染上了一层墨画的雾霭。 程昭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宋煜一句:“这几天宋二公子怎么不来书院了?” 宋煜含笑道:“二哥说这几天想出门去散散心,他难得有这样的兴致,又有墨泉在身边保驾护航,我还是挺放心的。” 看他的神情很阔朗,应当是还不知道宋阑的病师父治不了的事。 程昭垂下眼,敛去情绪:“散散心确实很好。” 宋阑的病,是无能为力的事,程昭也只能心怀一份同情,渐渐将这事淡忘掉。 郑炉办事很牢靠,只两天的功夫,便把跟踪程昭的小厮徐七找了出来,不但摸清了身份名字,连家里的情况也查得一清二楚。 程昭颇诧异:“你还有这本事?” 郑炉老老实实地答:“从前我们镖局招镖师的时候,不但要查人身份,还要走访左邻右里,知晓其风评如何,押镖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事,得处处小心谨慎的。” 不仅如此,郑炉还教给她怎么分辨有人跟踪以及甩掉的办法。 “很不错。”程昭赞许点头,愈发觉得郑炉郑鼎这两个手下得力。 一眨眼又过了六七日,紫竹迟迟没抓到程昭跟宋阑进一步接触的把柄,心里便有些急了,提了徐七过来问:“他们没见面?” 徐七无奈:“这几日完全没看见宋二公子的身影,他们也不曾见面。” “真是白费功夫!”紫竹怨气冲冲,挥手把徐七打发下去。 第七十六章 意外收获 郑炉又跟了两日,发现徐七去了趟王家,从后门进去,待了很久才出来。 “王家?”程昭奇道,“徐七分明是许府的小厮,去王家做什么?若是紫竹吩咐他去给许雨筠送些东西,也该是光明正大地走正门啊。” “我轻功尚可,所以跟了进去,看着徐七仿佛是进了夏荷姨娘的院子。” 徐七跟夏荷又有什么关联? 谜团一个接一个,程昭毫无头绪,道:“这样吧,你找个隐蔽的地方,把徐七打晕了带过去,我们好问问他,究竟打算做什么。” 当夜,破庙。 废弃多年的破庙里很少有人来,残破的神像上落了灰和厚厚的蛛网,月色穿过两扇东倒西歪的门,照亮了破庙一隅。 徐七横躺在神像前,手脚用麻绳捆得紧紧,仍在昏迷。 程昭带了幕篱,从怀里掏出一小瓶腥臭的药汁,放在徐七鼻尖,不一会儿,徐七被呛醒,抬眼便是神像的一双眼,似是悲悯似是无情,在残破的庙宇里,在无边的夜色里,透着诡异。 “啊。”徐七尖叫一声,身子抖了几下,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脚都被捆住。 他四处张望,回头看见一个全身白衣的人,带着白色幕篱,分不清男女,那人手里拿了柄匕首,锋利无比,在月色下闪着银光。 是人,不是鬼。 可是人比鬼更可怕。 徐七连忙开口求饶:“贵人饶命,贵人饶命。小的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你,还请贵人宽恕,贵人要我做什么都行,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程昭把玩着手里的匕首,脚尖动了动,踢开脚边的一个蒲团。 蒲团撞在木柱上,不结实的破庙抖了抖,扬起一阵灰尘,其中夹杂着一句阴狠的女声:“办事不力的蠢货,今天留不得你了。” 徐七半跪着,不停磕头:“姨娘饶命,姨娘饶命!这几日宋阑公子不在绵州呀,等过几日他回来了,定能抓到三小姐同他相会的证据。” 她和宋阑相会? 所以,紫竹打的是这个主意? 程昭心里一阵嫌弃,紫竹是不是脑子有什么问题啊? 怀疑她跟谁不好,偏要挑一个最不可能的宋阑? 徐七见面前这人半晌没吭声,眼珠子转了转,手指乱动,趁机偷偷摸摸解着身后的绳结。 程昭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一脚把人踹翻在地,声音阴沉,带着浓浓的威胁:“在我面前耍心眼?” 徐七连忙止住动作,面上写满惶恐不安,话语谄媚:“不敢不敢,小的哪敢啊。” “管你敢不敢,现在就去见阎王!到时候做了鬼可别报错了仇,记得找紫竹姨娘去报。”淬了寒芒的匕首朝着徐七的胸膛捅下去。 徐七尖叫出声:“夏至!你是夏至!”他急中生智,却又没有把握,吓得紧紧闭上了眼。 等了半晌,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也没有鲜血喷溅的温热感,徐七这才大着胆子睁开眼,看向身前。 匕首在徐七胸前的位置堪堪停下,衣服被匕首划破,破了一个大洞,再往前一些,就会捅开他的皮肉。 一身白衣的女子背着月光,幕篱下的面庞隐在黑暗里,透着神秘嚣张,像是来自地狱的白无常,下一秒就要拿沉重的铁索把他带走。 徐七眼神发空,大口大口喘息,出了一身的冷汗,额角上也满是汗意,刚才,他离死亡,就差那么一点儿。 时隔多日,程昭万万没想到还能再听到夏至的名字,她本就是试探,没想到真有意外收获。 她观察着徐七的神情,他认真笃定,像是要抓紧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似作假。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隔着幕篱,徐七知道,那人正盯着自己,思忖他话里几分真几分假。 见有戏,徐七身子往后缩了缩,离匕首远些,这才开口:“夏至,你以为藏在王家就没人知道了吗?你今天敢杀了我,明天就有人把你的行踪放出去,紫竹姨娘和三小姐,哪一个会放过你?” “我不是夏至。” 徐七无比笃定:“别想骗过我!我白天刚在夏荷院子里见过你,晚上你就来杀我,除了你,还有谁?” 察觉到她的犹豫,徐七继续道:“别以为换了身衣裳我就认不出你!先前夏荷递了三小姐和宋阑互相喂食的消息给我,我还奇怪,现在想来,就是你在背后怂恿,想借紫竹姨娘的手对付三小姐,这世上除了你,还有谁憎恨三小姐至此?” 一个徐七,倒是把夏荷院子里的秘密牵扯出来。 程昭觉得今晚收获颇丰。 “我说这些,不过就是为了活命而已,你放过我,我努力把这事办成,把今晚这些话烂在肚子里,你既可以报了仇,又能安稳栖身,行不行?” 这个徐七倒是还有点脑子,先拿事实将人震慑住,又能分析利弊谋得活路。 演戏演全套,她犹豫片刻,收起匕首,沉声道:“今天饶你一命,不过记住,闭好你的嘴,不然我必杀你。” 做完这些,程昭稳步离开。 挺直的背影带着傲然与神秘,徐七定定看着,直到那人走出了破庙大门,他才大大地舒了一口气,瘫倒在地,太险了,太险了。 夏至就是一条毒蛇!最毒妇人心,这话真是没错。 程昭跟守在外面的郑炉会合,又吩咐他:“你仍旧跟着徐七,郑鼎则混进王家,盯着夏荷,对了,最好查查,夏荷和夏至又是什么关系。” 郑炉心不在焉地应下来,徐七和小姐刚刚的谈话他也听到了,主子不在绵州。 他和郑鼎明明是宋阑精心培养的暗卫,如今在程昭身边帮着做事,连主子不在绵州的事都是从旁人嘴里听说,有种本末倒置的感觉。 主子不会不要他们了吧? 思及此,郑炉忧心忡忡。 察觉到他的情绪,程昭不禁多看了他一眼:“郑炉,你怎么了?这事很难办吗?” “不是,小姐,这事我们会办好的。” 虽然郑炉回答了她,但是程昭总觉得他在说谎,担忧的神情做不了假,他在担心什么? 第七十七章 她们的关系 郑鼎那边很快有了消息,夏至确实在王家,现在改名换姓,成了夏荷身边的丫环阿碧,至于夏荷和夏至的关系,则很难查,因为仆从买卖,不但要过人牙子的手,还要过许府的手。 先前那个人牙子染病死了,死无对证,这事便只能从许府查起,看看采买丫环时谁经的手,再查询采买名录。 涉及许府,郑鼎不敢贸然行事,只能先报了程昭。 “这事如今是衣香在办,你抽空去她那里查探即可,不必有什么顾忌,若是发生什么意外,以自己的安全为重。” 得了程昭的首肯,郑鼎当夜便潜进许府,把采买名录拿了出来,上头记载,夏至原先就叫阿碧,后头得了夫人赐名才改作夏至。 阿碧阿碧,程昭默念着这个名字,牙婆不是说,夏至被卖去了绵州以外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吗? 回想起当日,她找曹秋柏询问夏至下落时,夫人仿佛有些惊慌心虚,是不是当初她擅自瞒下了夏至的行踪,后来夏至阴差阳错落入了王家? 防人之心不可无。 许府众人各怀鬼胎c各有图谋,程昭心里存了个心眼,想着以后还是应当多观察一下曹秋柏的言行举止,没得在阴沟里翻船。 秋高气爽,天气也渐渐凉快下来。 程昭也从单薄夏衫换成了秋衫,她最近喜欢青灰色,便在竹记订了两身,竹记衣铺常送些小礼品,有时候是帕子,有时候是香囊,这一次送的,却是扇坠子。 这扇坠子款式很特别,青竹雕的木牌和流苏坠子挂在一处,难得地好看。 程昭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想着回去之后或许可以做几个这样的扇坠子,到时候送给宋阑。 思绪在此处戛然而止,她脸上的笑意停住,宋阑已经半个多月没出现了,先前做的扇坠子已经塞满了匣子,至今都送不出去。 惊蛰见自家小姐突然沉了脸,关心道:“小姐,你怎么了?” “没什么,过两日就是书院里的大考了,大考之后又要比琴棋书画,有些发愁而已。” 大考是苏先生定的,出的是往年科考的题目,程昭的水平,也仅限于编一篇文章出来而已,黄书意则更厉害些,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至于籍泾和宋煜,两人以科考为目标,刻苦渊博。 惊蛰安慰她:“大考也没关系,小姐你能排第四呢,说出去也是很厉害的。” 程昭撇嘴:“那是因为我们只有四个人啊。” “黄小姐有才女的名声,籍泾和宋煜公子也不是泛泛之辈,小姐就算垫了底,也没人会笑话的。” 程昭脸上终于有了两分笑模样:“这句话听着还像点样,走,小姐请你吃酱肘子去!” 论吃食,玲珑阁做得最好,而论酱肘子,却是添江楼做得最好,不腥不臊,软嫩可口,价格是比其他地方贵了那么一点,但是添江楼的掌柜认得她,次次都打折,算下来,竟是比其他地方吃还便宜。 三楼临窗的八宝桌前,程昭和惊蛰每人捧着一个酱肘子,呼呼地啃。 惊蛰吃得很香,声音含糊道:“小姐,我们次次都来宋阑公子的酒楼里占便宜,是不是不太好呀?” 程昭比她吃得更香,反驳道:“有什么不好的?宋阑对我那么差劲,一次两次地斥责我欺负我,吃他一个肘子怎么了,再说,又不是白吃的,是掌柜的追着我要把银子还给我。” “也对,有便宜不占大笨蛋。” 主仆二人正说着,楼下的首饰店内出来一行人。 夏荷腹中的孩儿已经六个月有余,挺着这样大的肚子,仍大摇大摆地出来逛街,每次逛街必定来这家首饰铺子买上一两件,出手大方阔绰,可见日子过得很好。 程昭的目光在她身后的仆从里逡巡,终于找到了最末的阿碧,她梳着双丫髻,额前留了刘海儿,经过许府先前的几桩事,夏至被折腾去了大半条命,圆滚滚的脸颊凹陷不少,身形也比从前瘦削,颇有些形销骨立的姿态。 程昭微笑:“果然是夏至。” 她冲着窗外挥挥手,发号施令。 躲在暗处的郑鼎立时丢了一柄飞镖过去,飞镖正扎在阿碧的脚踝处,疼得她面色一紧,哎呦出声,一屁股坐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啊,有刺客。” “啊,是谁?” 阿柳护着夏荷,其他丫环婆子则惊慌大喊,又四处张望,路上一阵纷乱,巡逻的捕快到得很快,在四处搜寻了一下,没发现可疑的人。 夏荷站稳了身子,看到阿碧受了伤,脚踝处血流了一大片,染红了裤脚,立刻上 前关切道:“你没事吧?” 超出了主子对仆从的关心程度,更像是亲人之间的关爱。 阿碧摇摇头,面色发白:“疼得很,大约是走不了了。” “去找大夫,找最好的大夫!”夏荷吩咐丫环婆子,担心得快哭了,“快,嬷嬷背着阿碧,阿柳在一边护着,我们立刻去找大夫。” 这时候,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过了这座桥便是回春堂,听说这间新开的药铺风评很好。” 这个时候,离得近比什么都重要。 夏荷当机立断:“那就去回春堂。” 一行人呼呼啦啦很快去了回春堂,刚买的首饰匣子都差点忘在身后。 程昭看着她们翻过安和桥,这才闲闲地收回目光,面上的笑意更浓了些,呢喃道:“但愿师父有所发现吧。” 惊蛰仍在吃肘子,恍惚觉得自己听见了什么:“小姐,你刚刚说什么师父?” 程昭心虚片刻,惊蛰这丫头还真是耳力好,很快,她又有了主意,催促着惊蛰去回春堂:“好惊蛰,肘子我帮你包起来带回府里吃,你现在去回春堂,从后门进,最好别被人发现,偷听夏荷她们讲话,事无巨细,全都回来告诉我。” “是,小姐。”惊蛰放下肘子,拿帕子擦了擦手,匆匆跑走了。 偌大三楼只剩下程昭一人,她慢慢悠悠地吃着肘子,心道,这下子,夏荷她们总该露出些端倪来吧? 第七十八章 她们的关系 等到夏荷一行人离开,程昭才绕了绕路,从回春堂后门进去。 大堂之内,一身男装的木犀刚刚收起白药,见她掀起帘子进来,无奈道:“这种馊主意,也就你想得出来。” “我这不是没办法嘛,”程昭吐吐舌头,扯着师父的袖子撒娇,“那师父你快说,她们有没有露什么端倪?” “她们二人关系亲昵,超越了一般的主仆。”木犀斟酌了一下,继续道,“不过周围的丫环婆子对阿碧倒是态度平平,大约只把她当做一个得宠些的丫环吧。” 程昭摸着下巴琢磨:“这么说,她们俩关系不一般,但是又藏着关系。” 木犀收拾好药瓶,又在桌前坐下,看向程昭:“阿昭,其实不必这样麻烦。” “嗯?” “我先前教过你,有亲缘关系的人,皮相骨相多多少少会有些相似,你都忘了?” “我没忘,我只是记得一句话,凡事都有例外,譬如宋——”程昭连忙捂了嘴,改口道,“我是说,譬如我和许府里的几位姐妹,长得就不一样啊。” “穷人家和富足的商贾之家可不一样,穷人家,娶得起一个老婆已经是很艰难的事,因此,出身低微的丫环仆从,单凭面相即可看出亲缘关系。” 每次师父同她讲起一些知识,必定是在生活里见到了类似的事情,程昭满脸期待:“那师父肯定是看出了些什么吧?” 被程昭这副鬼灵精的样子气到,木犀敲了敲她的额头:“怎么这么大了,还是一副小孩子气的模样?” 程昭理直气壮地叉腰,眼底有蓬勃的光彩,熠熠生辉:“这不是有师父在嘛,我什么都不怕。” “好了,言归正传,她们是亲姐妹。” “真的?” “嗯,面相上只有一分相像,故而不太容易看出来,骨相却是完全一样的,我拿自己行医多年的经验保证,她们一定是亲姐妹,如假包换。” “师父,你太厉害了!”程昭忍不住跳起来,抱着师父摇摇晃晃。 木犀被她缠得没法子,抿唇笑起来:“真是拿你没办法。” 猜想得到了证实,程昭才恍然想起:“对了师父,惊蛰呢?” “你身边那个小丫头?我没看到。” “那我得去找找。”说罢这话,程昭风风火火去了后院。 大黑正在后院仓库里搬药材,他有一把子力气,秋日里还穿着夏装,仍热得满身是汗,见了程昭就憨厚地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齿:“小姐,有什么事?” “我见到我那个丫环了吗?” “她刚刚从后院进来,后头又出去了,提着裙摆急匆匆的,仿佛是去追人。” 程昭心道不好,莫不是惊蛰以为自己没听到什么关键的东西,这才大着胆子跟了上去,想多听一听吧? 她喊了一声:“郑炉郑鼎!” 话音刚落,郑鼎便从房顶一跃落了地,稳稳当当,扬起一阵细小的尘土,穿着粗布衣裳仍掩不住飘逸之姿,他拱手,态度恭敬:“小姐有什么吩咐?” “惊蛰不见了,可能是跟在夏荷她们后头,你去把人给我找回来。” “是,小姐。” 程昭眼睁睁看着天色由明变暗,心内也愈发不安,月色皎洁明亮,郑鼎这时候才一脸疲惫地回来,道:“小姐,郑炉一直暗中跟着惊蛰,惊蛰被王家的那个姨娘抓住了,关在柴房里。” “那你们救她呀。” “惊蛰不肯,她说夏至身上还有更多的秘密,她要帮小姐套出来。” “这个傻惊蛰!”程昭咬唇,心疼又生气。 这件事没有那么急,傻惊蛰非要将自己置于险境。 “小姐,我先送您回府吧,再晚,许府里可要怪罪了。” “那好吧。” 回了听竹院,程昭随口扯了个理由,暂时瞒住了惊蛰出事的消息。 小白又长大了一些,原先定做的兔子窝已经有些局促,程昭噘着嘴佯装生气:“嬷嬷,还有小月你们几个丫头,可别整日里喂小白吃东西了,看它,圆润成这样,抱都抱不动了。” 嬷嬷一笑,脸上的皱纹便更深了些,神色无奈:“甜甜整日整日在外奔忙,我知道读书辛苦,可还是忍不住想做点什么,有小白在,我心里也有些慰藉。” 嬷嬷这是寂寞了,她一生良善忠诚,年轻的时候照顾程素素,后头程家遭遇变故,又带着程昭去往乡下一住十多年,如今程昭要日日谋划,嬷嬷突然闲下来,有些空虚。 程昭牵 着嬷嬷进了房间:“嬷嬷似乎提过,在绵州是有家人的,要不,我帮您寻亲吧,这样能够家人团聚,嬷嬷可以常和亲人来往,也不会太孤单了。” “寻亲?”钟嬷嬷显然是很期待的,“不过现在寻亲会不会影响你的,我知道甜甜整日都要筹谋,我老婆子实在是没那个脑子帮上忙,只能靠你自己。” “不影响我,我只要嬷嬷高兴就行。” 夜色漫漫,程昭躺在床上,忽然发现了不对劲,郑炉既然一直跟着惊蛰,那郑鼎一路找过去得了消息便返回,为何会花了小半天的时间,以他的脚程,半个时辰足够了啊。 难道郑鼎还去做了一些别的事? 隔天一早,没了惊蛰叫她起床,程昭便睡得久了些,还是小月忽然想起来,敲响了程昭的房门:“小姐,快误了去书院的时辰了。” 被突然的敲门声吓得一个激灵,程昭急急忙忙穿好衣裳梳好头发,可时间已经晚了,她心道不好,先生大约又要罚她抄书了。 马车上,程昭神情恹恹的,担心着惊蛰的处境,也担心着等下见了苏先生,自己的处境。 赶到书屋里的时候,苏先生正在讲当朝大学士叶温茂的一篇文章,苏先生垂眸看着手上的宣纸,一句一句分析讲解。 程昭见状,放轻了脚步打算偷偷混进去坐下。 宋煜见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像极了偷吃的小动物,忍不住低笑。 苏先生一直没抬头,读完那几句,又讲解了一会儿才抬眼,见程昭装得一本正经的模样,微不可察地叹气。 第七十九章 你打我脸? 上午的课结束,中午有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 苏先生收拾着案几上的书本,唤了她一声:“程昭,你过来。” 等待自己的大约是一顿训斥,还有惩罚,程昭磨磨蹭蹭,迟迟不肯过去。 宋煜见状,走到程昭身边,神情关切:“走吧,我和你一起过去,若是先生要罚你,我为你求情,若是求不了情,那我就陪着你受罚。” 有了宋煜的安慰,程昭心里稍稍安定,冲他笑了下:“不用,迟了是我的错,苏先生又不是什么豺狼虎豹,还能吃了我不成。” 程昭走到苏先生面前站定,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在地捻着空气。 书屋里的人一一离开,宋煜仍站在原地,他侧身看着窗外,实则处处注意着程昭这边的情况。 “宋煜,快去吃午饭吧,下午就是大考,你该多多准备。”苏先生出声,支开了宋煜。 苏先生都指名道姓了,宋煜也不好再久留,给了程昭一个安心的眼神,走了出去。 外头的石子路上,黄书意正提着食盒,目光殷切地看向书屋内,显然是在等人,见宋煜出来,连忙问道:“程昭怎么样了?” “不知,苏先生似乎有话要同她说。” “嗯,那你先去吃午饭吧,我在这里等等她,对了,我家丫环刚刚来送饭的时候同我说,似乎看到了宋二公子,他的病可好些了?” 宋煜闻言有些诧异:“见到了二哥?” “对啊。难道你不知道他今天要来?” 宋煜当然不知道,宋阑最是随心所欲,上次游湖的第二天便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封简单的书信,如今回绵州更是没提前通知宋煜,明明是二哥,偏偏要他这个三弟处处操心。 “我先去找二哥了,你在这里陪着程昭。” 宋煜抛下一句话,脚步匆匆地离开。 黄书意看着他着急的身影,歪头嘀咕道:“这宋家两兄弟是怎么回事?难道还因为上次游湖时候的事僵持着?” 片刻后,程昭从书屋里走出来,小跑几步到黄书意跟前:“久等了,本来约好一起吃午饭的,这下子大约是不能了。” “苏先生罚你抄书了?” “不是,”程昭晃晃手里的钥匙,脸上的笑容有些苦涩,“苏先生说前几天有个学生去藏书阁那边找书,没关好门窗,里头进了不少灰尘,要我去清理一下。” “藏书阁可不小,你一个人怎么打扫得过来?我帮你吧。” 程昭推辞道:“既然是惩罚,怎么能让你帮我?若是让苏先生知道了,只怕更不高兴。好了,你快去吃午饭吧,我现在就得过去了。” 黄书意无奈撇嘴:“那好吧。” 片刻后,程昭已经站在藏书阁内,书架和书桌上积了一层薄灰,不少书被风吹得凌乱,程昭先是把书摆整齐,后又拿了抹布去湖边。 湖边水草丰茂,湖里的水清澈见底,湖面染上了金色的阳光,熠熠生辉,似织金的薄纱绸缎,初秋的天气微凉,水波轻轻浅浅,说不出的惬意舒爽。 先玩个水应该没关系吧? 这么想着,程昭脱了鞋袜,提起裙摆,小巧的玉足在水里挑逗着,荡起层层波纹。 直到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一步一步,渐渐朝她靠近。 知道她在藏书阁的只有黄书意,大约是她吃了午饭过来帮忙吧,这么想着,程昭脸上有了坏笑,弯下身子鞠了一捧湖水,等到脚步声近在耳边的时候,她突然回身,手心的湖水泼洒开来:“哎!” 湖水散成一层薄薄的水墙,水花四溅,剔透似琉璃,有一瞬的虹色显现。 她脸上的笑意明快耀眼,同午后的艳阳融为一色。 宋阑怔住,定定看着她的酒窝,心头一阵柔软,眼中忍不住有温柔流露。 见到来人是宋阑,她略略收敛神情,笑意清浅:“你回来了?” 她的双眼灵动无比,注视着人的时候像是带了吸引力的漩涡,一对视就忍不住沉沦。 “嗯,回来了。”宋阑答,很想把她的笑容永久留住,故而他忍不住抬手触及她的脸颊,戳了戳,脸颊略略凹陷,现出一个小小的酒窝。 这个动作让两个人同时愣住。 程昭的眼睛睁圆了,难以置信道:“你打我脸?” 宋阑还陷在不受控的漩涡里,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努力装出平静模样,下意识解释道:“刚刚你脸上有个脏东西。”他收回手,在空中掸了掸,“现在没了。” 程昭呼了口气,放松下来。 她小巧的鼻尖上落了汗,显然是很紧张的。 宋阑后知后觉才知道她问了句什么话,她觉得自己是要打人。 扪心自问,他帮了程昭多少事情,结果,她是这样想他的。 心头冒出了些许火气,宋阑缓慢而艰难地问道:“你觉得,我是那种,会打女人的人?” 程昭只觉得他的声线很沉,像是坠在浑浊的泥水里,带着足足的威慑力。 “你,”她咽了口口水,斟酌着用词,“你不像,但是——” 你有前科啊。 上次帮忙推拿,宋阑不是一下子就把她按在身下了吗?那是防备的姿势,若是他当时神志不清,只怕自己会被打成肉饼吧? 怪吓人的。 宋阑等着好半晌没见她的下文,看她一幅吞吞吐吐的样子,忍不住追问道:“但是什么?” 程昭连忙摇头:“没什么。”说罢便提着鞋子绕开他往外走。 宋阑抬手挡了,分外固执:“我想听。” 嘶,脚下一阵刺痛,大约是踩到了什么尖锐的东西,程昭痛得蹙眉:“你先让开。” “你先说。” 十多天不见,宋阑的固执到了一种无理的地步。 脚底的刺痛感愈发强烈,到了一种难以忍受的地步,程昭猛地抬眼,对上他的视线,破罐子破摔似的:“但是你武功好啊,你若是打我,我没有丝毫还手之力的,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对你总是得敬着远着的。” 宋阑:“” “比如现在,你拦着我,我根本跑不掉,只能拿一些软和的话哄着你,期待你良心发现,能放我走。” 把他说成恶霸一样,宋阑面色一白,让开了路。 程昭一瘸一拐地朝藏书阁里走过去。 宋阑有些懊恼,本来是想同她说几句话的,结果不知怎的,反而惹了她生气。 第八十章 病情严重 没走两步程昭便忍不住疼痛,只得停住脚步,抬起脚掌来看。 一根不短的木刺,已经扎进去三分深,旁边有血珠渗出,看样子得立刻处理,她无奈叹息一声,低喃道:“真倒霉。” 正要动作,程昭忽地被人一把抱起,抬眼便撞上一双冷清的眼。 是宋阑。 他久病的身体瘦得只剩骨头,硌得慌,程昭抵着他的胸膛挣扎了一下:“你放我下来。” 宋阑的眸光在她脸上一扫而过:“乖一点。”语气难得地温柔。 他的唇色极白,唇内侧被咬出桃粉色,似乎带着痛苦的隐忍,看着比往常都要憔悴几分。 是不是受伤了? 还是体内的顽疾又引发了其他的病症? 程昭不再乱动,顺从地任由他抱着。 初秋的风很轻,吹得她的裙摆轻晃,两人还是头一次靠得这样近,程昭能嗅到他身上的香气,那是一种雪松一样甘冽的气味,莫名地让人感到安心。 两人间的气氛渐渐平和下来,脚上的疼痛感也减轻了不少,她后知后觉,自己刚刚说的话好像,有点伤人。 宋阑把她放在藏书阁的桌子上,抬手去看她的脚掌。 嫩白到极致的一双脚,小巧又漂亮,在日光映射下显得圣洁高贵,掌心一根突兀的木刺破坏了这份和谐的美感,木刺周围有干涸的血珠,似剔透明丽的赤珍珠。 鼻腔有些痒,身上因为燥热似密密麻麻的针在扎,他的声线发沉:“我帮你拔掉。” “嗯。” 宋阑的眸色更深了些,动作轻柔地拔掉木刺,木刺扎得深些,拔掉之后就开始流血,他正打算从衣裳上扯一块布条,便见面前横了块手帕。 素白的颜色,只在边角处绣了个极小的甜字,还是同她往常的手艺一样简洁。 宋阑没多想,接过来帮她包扎好,吁了口气:“好了。” “多谢你。” 明明她刚刚出言伤人,但是宋阑不但没计较,反而挺仗义地帮了她。 这样想着,程昭觉得自己也该投桃报李,她穿好鞋袜,一跃跳下桌,在他面前站定,明亮澄澈的眼凑得很近,细细打量他。 被这样的目光看得不大自在,宋阑道:“这样看我做什么?” “你好像,身体不太好。” “” 医者本能让她忍不住开口关心:“我是说真的,你比往常虚弱了不少,是哪里不舒服吗?还是旧疾复发?” 为游湖时候的话后悔了无数次,如今她仍在关心自己,宋阑便顺势接话:“是不舒服,所以呢?” “那我”那我帮你看看。 想到游湖时候的对话,程昭及时住口,咬唇道:“那你去找大夫治一治吧,不然宋煜会担心的。” 所以这份关心,是因为他是宋煜的哥哥。 宋阑周身的气压低下来,唤了墨泉。 随叫随到的暗卫,总能在需要的时候出现,片刻后,墨泉推门进屋:“主子,有什么吩咐?” 宋阑憋了好半天,实在受不了屋内的尘土,忍不住咳了两声,用展开的折扇掩着鼻尖,吩咐道:“藏书阁就由你来清扫。”说罢这话便往屋外走。 程昭下意识摆手道:“不用不用,苏先生罚我清扫的,怎么能由墨泉代劳?” 墨泉一本正经解释道:“三小姐,主子也是被罚来清扫藏书阁的。” 宋阑的身影僵住,面色也更白了两分。 程昭的身影也僵了僵,墨泉是替宋阑清扫的,那她,在自作多情个什么劲儿。 隐去脸上的尴尬之色,程昭挤出笑来,招呼墨泉:“那我们一起清扫吧,宋阑身体不好,他歇着也好。” 这时候,宋阑已经走到了屋外,站在走廊下,鼻腔内的痒意散去,呼吸正常了几分,挥动着手里的折扇掀起凉风,驱赶身体里的燥热之意。 屋内只剩墨泉和程昭两人。 墨泉这小子大约是见宋阑不在,说话一句赛一句地直白:“三小姐,跟我一起清扫,你的笑比哭都勉强。” 饶是程昭同墨泉关系不错,这时候都想抽他,反正宋阑已经出去了,她放心地反怼回去:“那大约是因为,我这个人比较看脸。” 墨泉啧了一声:“三小姐,你这话太伤人。” “那又怎么样?”程昭冲他吐吐舌头,催促道,“快点,时间不多了,清扫完这里我还得参加大考呢。” 墨泉“好心”地安慰她:“这也没关 系,反正三小姐你一定是垫底,不过前四名都是惊才绝艳的人物,输给他们,外头的人也挑不出错儿来。” 程昭觉得这副论调格外熟悉。 仔细一想,可不嘛,正是她的好惊蛰说过的。 原来,在所有人眼里,她垫底都是应当的。 这样一想,程昭也就不挣扎了,索性躺平了:“那我要是不参加大考,是不是也不丢人?” “三小姐,你这种想法可要不得,苏先生会把你腿打折。” “苏先生才不是那样的人!”她格外笃定,“反倒是你家主子宋阑,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墨泉颇为紧张地看了眼屋外,三小姐这位祖宗,这样光明正大地说主子坏话,真不怕被打吗? “这样吧三小姐,我去二楼清扫,你在一楼清扫,等我做好了就下来找你,行不行?” “可以。”程昭说罢这话便出门,打算去湖边捡回刚刚带过去的抹布。 想到墨泉大约也没有工具可用,她将抹布一撕两半,随后上了楼,打算给墨泉送一块上去。 二楼极为安静,窗户紧闭,墨泉左手拿了一张写有字的白纸,右手在书架上不停翻找,他不是在清扫,而是在找东西,极为专注,所以没发现程昭上来。 “你在做什么?” 墨泉被她吓了一跳,将左手那张单薄的纸塞进怀里,神色如常地看过来:“三小姐,你怎么上来了?” “你在找什么东西?或许我可以帮忙。” “三小姐,你看错了,还是快些下去吧。” “是不是宋阑出了什么事情?” 她问到了关键处,墨泉忍不住轻叹:“主子的病愈发严重了,靠扇风已经难以缓解,他现在每时每刻都在忍受着针扎一样的痛苦。” 第八十一章 大考 怪不得,他刚刚神情隐忍,怪不得,在藏书阁里多呆了一会儿,他呼吸都滞涩起来。 细细想来,刚刚的一切异常都是因为,他的身体更差了些。 程昭忍不住开口:“可是他的情况不是一直很稳定吗?怎么会突然严重起来?” 说起这一点,墨泉极为无奈:“先前主子喝酒还有些分寸,自从游湖那日之后,他像变了个人,喝酒毫无节制,像是要醉死在梦里,哪里有人劝得动他。” 游湖那日,他先是同程昭吵了一架,后又去回春堂找了木犀,得知自己的病没办法治。 这样的打击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 程昭站在他的角度想一想,只觉心中酸涩,轻叹道:“无论如何,得爱惜自己,才能等到机遇啊。” 墨泉苦着脸,心疼道:“等?主子等了十年,也忍受了十年的苦楚,我们找遍了京城的大夫,又来了绵州找传说中的神医,可是只等来了绝望啊。” 程昭咬着唇角,光是听着都让人心疼不已,那真正承受了十年痛楚的宋阑,该是怎样一番景象? 见她似有所感,墨泉语气卑微地恳求道:“三小姐,你若是把主子当朋友,平日里多劝劝他,哪怕他生气,也别同他计较,算是我墨泉求你。” 七尺男儿用这样的语气恳求她,墨泉的忠心可见一斑。 “我明白的。”程昭应声。 墨泉对着她拱手致谢,诚恳道:“既然我说的小姐都答应了,那小姐想知道的,我也会告诉你。只是三小姐记得帮我保守秘密。” “那是自然。” 墨泉把怀里那张纸掏了出来,给程昭看:“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是帮主子找有这种文字的书籍而已。” 是宋阑先前给她看过的那种晦涩难懂的文字,只是这张纸上写的不是方子,而是药材介绍,一旁还画了药材的图画,以便理解。 先是古方,后是药材。 所以,宋阑这是得了一本古医书吗? 看罢,程昭把纸递了回去,道:“看不懂,好了,我下楼去了,不打扰你。等下我可能得先回书屋去参加大考,钥匙我就带走了,晚点你走的时候记得锁好门窗。” “多谢三小姐。”墨泉目送她下楼。 程昭把一楼的边边角角都擦了一遍,随后便出门朝着书屋那边跑过去。 大考刚刚开始,程昭坐下来,咬着笔杆子思索文章,今日出的题忒难,谈的是如何治理水患,她不大懂,只能凭借自己从前在漳州的经历来写。 木里村有条大河,从前每到雨季便会泛滥成灾。 所幸那里的县令算个好人,特意拓宽了河道,疏通了下游,又加高加固了桥梁,之后木里村再没受过洪灾,人们安居乐业,日子过得红火。 待她编了一篇出来,便见苏先生坐在案几前看书,眼眸低垂,只看得见细密的眼睫,清瘦文弱但不失风骨,苏先生浑身上下都洋溢着浓浓的书卷气,像是书本化作了人形,只让人觉得渊博。 其实,苏先生长得怪好看的,除了,老了点儿。 传闻里说,苏先生三十岁了,三十岁没成家,算是很罕见的,她咬着笔杆子开始琢磨,苏先生为什么没有成婚,大约是他志向高远,或者说是,不流于世俗。 她的目光不加掩饰,苏先生倏然抬头对上她打量的视线,竟一时被她看得红了脸,抬手轻咳一声:“程昭,认真一些。” 程昭眨眨眼,问道:“苏先生,我写完了,那我是不是能回家了?” 另外四个学生都在认真专注地打磨着自己的文章,只有程昭,次次都是这样漫不经心的态度。 苏先生叹息一声:“你且拿过来让我看看。” 待到看罢她的文章,苏先生的眼神变了变,带着几分欣赏,问道:“你怎么知道这许多?” “我瞎编的。” “”那几分欣赏消失殆尽,苏先生收下文章,“提前走不太行,你安稳坐着吧。” “那我能不能去藏书阁找几本书来看?” 欣赏之意又冒了头,苏先生觉得自己错怪了她,便多说了几句以示关切:“有这份上进的心是好的,你想看什么书?我帮你指点指点。” “今日清扫的时候,发现里面有十几本早些年的话本子,我想,长长见识,这样,等我哪天没钱了,还能靠写话本子谋生。” “”饶是苏先生好脾气,都被她气得扶额,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先是黄书意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哈。” 宋煜和籍泾也摇头低笑,宋阑则神色如常,他知道,程昭确实能干得出这种事来。 严肃的大考被她扰得欢快几分。 程昭面色尴尬,又看了眼苏先生:“那苏先生,我现在过去了啊。” “去去去。”苏先生赶紧打发了她,若是不打发,其他四个且得笑一会儿,大考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去了。 再次来到藏书阁,墨泉还在,把这里的书上上下下全部翻找一遍何其艰难,他一个人的力量也只是把二楼找遍了而已,此刻人正在一楼找书。 见程昭去而复返,墨泉奇道:“三小姐,你怎么来了?是放弃大考了吗?” 她轻哼一声:“本小姐我文采斐然,已经写完了,闲着没事,打算过来找几本话本子看。” 墨泉的神情一言难尽。 “算了算了,看你可怜,先帮你找书吧。” 两个人找书,速度则翻了一倍,花了一个时辰把剩下的书籍翻阅了一遍,比对之后,有三本类似的古籍,有五本很旧的话本子。 两人各取所需,出了藏书阁。 这个时辰,大考也刚刚结束,程昭及时到了岸边,蹭了宋煜的船上了对岸,挥挥手道:“多谢多谢,明天再见。” 宋煜又是忍不住一笑,她实在是开朗,有时候又直白得可爱。 两天后。 郑炉带着受伤的惊蛰到回春堂,木犀看了眼伤处,道:“都是皮外伤,养些日子就能好,只是少不得要留些疤痕。” 将伤口一一包扎,随后程昭才赶到,见她浑身上下都是包扎的痕迹,心头怒火起:“怎么伤成这样?是夏至动手打的?” 惊蛰摇头:“小姐,受点伤没什么,但是她们的阴谋太可怕了,小姐你得小心!” 第八十二章 你的比较好喝 惊蛰这次的伤得养上段日子,故而这几天便换了小月跟在程昭左右。 小月年纪比其他几个稍大些,说话做事也更稳重细心。 程昭写了封信,用软蜡封口,交给小月,叮嘱道:“你出一趟府,名目是帮我买些胭脂水粉,实际上拿着这信去宋府,交给宋阑。” 小月点头应声,恭敬地双手接过信,揣在怀里。 程昭又递了块碎银子过去:“去吧,记得回来的时候随便买些糕点装装样子。” “是,小姐。” 小月拿到信之后立刻出了府,她先是去了一家绸缎铺子,待了一炷香的时间,后来又从绸缎铺子里出来,东张西望地观察片刻,这才朝着宋府去。 小月认真送了信,信到了宋阑手里。 信封上写了“宋公子亲启”五个大字,熟悉的字体,勉强称得上端正娟秀,再好却是没有了,这是程昭的字,宋阑嘴角不自觉弯起,拆开信一看。 上面洋洋洒洒一句话:今晚添江楼,吃饭喝酒。 要见面,还在他的添江楼?这是薅羊毛薅到了他宋阑身上? 他不在绵州时,程昭几乎日日都去添江楼吃饭,哄着掌柜的给她打折。 如今他在绵州了,程昭又忽然郑重来信,约他在添江楼吃饭,这不是摆明了要他掏钱吗? 前几日她说要写话本子赚钱,如今相见又约在添江楼省钱,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怎么缺钱缺成这样? 沉思片刻,还是不放心,宋阑唤了墨泉进来,道:“你抽空问一下郑炉,回春堂的经营情况如何?” 墨泉思量了片刻道:“回春堂有木犀先生坐镇,她医术了得,只来了几个月已声名远扬,隐隐要超过绵州医界圣手崔巍大夫呢。” 若换作往日,主子直接丢出一句“滚”。 可今日,主子依旧和颜悦色,话也多了些:“我让你去问,不是让你在我面前推测。” 墨泉的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试探着问:“主子,你是怕投在回春堂的银子亏了钱吗?” 宋阑瞪他一眼,又恢复了往日的不近人情,墨泉立刻噤声,一跃窜出了书房,直奔回春堂而去。 心里却在暗暗琢磨,主子也不是缺那几百两银子的人啊,怎么好好的关心起回春堂盈不盈利的事儿来了。 听竹院侧门外,黄昏洒下余晖,河面上染了橙金色,光秃秃的垂柳在里面搅动着,漾起层层波纹,程昭大喇喇地坐在河岸上,翻动着手里的话本子。 无论从前还是现在,里头讲的都是书生和小姐之间的情爱。 见一面便爱得难舍难分,由此生出一段缠绵悱恻c曲折坎坷的故事。 她琢磨了好半天,觉得这种东西实在是难写得很,要她来写的话,就是顺顺当当,两人顺理成章地在一处,才不要生出那样多的幺蛾子。 等到天色完全暗下去,程昭便换了身不起眼的灰蓝色衣裙,打算出门去赴约。 小月候在房门外,见她出来立刻起身,带着笑意,满脸的关切:“小姐,时间不早了,我伺候你安寝吧。” “不用,我还有些事,小月你早些睡吧。” 小月垂下眼应声:“是,小姐。” 说罢这话,程昭便出门去,今日她没让郑炉在侧门接应,而是走了府里的后门,后门的守卫不如正门森严,花些银子便能讨个方便。 跟许府的夜色寂寂不同,外头的街市上张灯结彩,日日都是这般热闹,绕过几个小摊子,程昭买了几样简单的吃食,这才去了添江楼。 地段好,加上口味奇佳,添江楼的生意红火,夜市也无比繁忙。 她上了三楼,这才发现格局变了变,三楼的屋顶空了一块,由此望出去,便可看到漫天星光闪烁,宋阑早坐在那边等,一身蓝裳,气质幽深高远。 他手边是青瓷的酒杯,唇角染了酒液,亮晶晶的,有种醉人的美丽。 她脱口而出便是夸赞:“你,穿蓝衣真好看。” 往日里,宋煜爱穿宝蓝色衣裳,宋阑便特意避开了蓝色,如今他换了蓝衣,别有一番风味,幽蓝夜空一样深邃,又仿若湖水一样通透,将他的俊美放大到了极致,显得有几分妖魅。 宋阑抬眸,颇爽快道:“吃什么,自己点。” 他眼底盛了碎芒,看上去兴致还不错,程昭也就顺势在他身边坐下,开门见山道:“是这样,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宋阑一挑眉:“又找我帮忙?” “这个忙很简单的,我们等下躲起来就是。” 宋阑拿起酒杯,正打算喝酒,程昭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宋阑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她答应墨泉要帮忙拦着他喝酒,可是宋阑好似很讨厌别人管束着他,游湖时候还把自己骂了一顿。 宋阑怔住,看向她:“怎么?你这是渴了?” “嗯,嗯,是啊,我渴了。”程昭只能应声。 宋阑把酒壶往她面前推了推:“这里有一壶,够你喝的。” “我,我就是觉得,你酒杯里的比较好喝。” 宋阑疑惑道:“程昭,你今天是不是吃错什么药了?” 她嘀咕着:“我是大夫,怎么会吃错药。” 两人挨得很近,宋阑听得清楚,他似笑非笑:“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抢我的酒?” “我真的是渴了。”她咬重了音节强调,说罢又忙不迭证明,就着宋阑的手把他酒杯里的酒喝光,“你看,渴得不得了,一口酒喝完了。” 宋阑看着空空如也的酒杯,只觉得嘴唇发烫。 这杯子,是他用过的,而刚刚,程昭也用了。 他低低说了句:“小无赖。” 随后又拿了个新酒杯,倒上酒,正要送入口,程昭故技重施拦住了他,然后就着他的手,一口喝光。 宋阑:“”我看你不是来请我吃饭的,是来让我生气的。 程昭有些心虚,不过她酒量不大好,酒意上来,那一点点心虚被完全抛在脑后,她双眼亮得惊人,盯着宋阑的手看,他的手可真白啊,细长又好看,捏着折扇的时候像个翩翩公子,握着酒杯的时候像是勾人的酒仙。 第八十三章 原来是只狐狸 见她半晌没有解释的意思,宋阑以为她知错了,拿起酒壶再度倒酒,这一次,为了以防万一,他先把酒杯递到她面前,问了句:“还渴吗?” 太辣了,从舌头一直辣到嗓子眼,全都滚烫滚烫的,程昭自小没喝过酒,倒是见过不少酒鬼烂醉如泥的模样,如今第一次喝酒,只觉得难喝,又想到醉后的狼狈模样,哪里还敢再喝。 她摇摇头:“不好喝。” 少女清亮的声线里混杂了几分娇嗔,跟往日似有不同,宋阑忍不住看她,她双腮发红,愈发衬得肌肤白嫩,吹弹可破,长睫下的一双眼通透美丽,正盯着桌上的肘子犹豫不决。 “吃吧,给你点的。” 得了他的话,程昭这才动了筷子。 宋阑抬手把酒送到嘴边,迟迟没喝,余光一直看着她吃肘子,怎么就吃得那样香。 吃着肘子,程昭突然有了主意,她抬头,先是移开他的酒杯,后又夹了块肘子递到他嘴边:“试试?很好吃的。” 鬼使神差地,宋阑张嘴吃了下去,肥而不腻,软软绵绵的,确实还不错。 程昭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明亮起来,得逞道:“哈哈,肘子不能跟酒一起吃,所以,你不能再喝酒了,会出事的。” 宋阑愣了下,看了看酒杯:“我怎么不知道?” “我是大夫,”她自信满满地拍着胸脯,嘴角弯起,“我说的,能有错吗?” 添江楼的掌柜在京城开了十几年酒楼,可从没提过这事。 把她今晚的异样行为全都联系在一起,宋阑想明白了,试探着问:“所以,你不是渴,是想拦着我喝酒?后头觉得酒不好喝,所以想了这么个馊主意?” 程昭一下子坐正,别开脸心虚道:“哪有,我说的是真的,肘子不能跟酒一起吃,反正你信我就对了。” 绕了这么大个弯儿,原来是为了这个。 虽然她在胡说八道,但是宋阑心情愉悦,也就顺着她的话,把酒壶和酒杯推到一边:“好,不喝了。” “真的?” “嗯。”宋阑轻哼一声,“听甜大夫的话。” 劝住了他,程昭则放心地继续吃肘子,吃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刚刚叫的是什么,甜大夫。 大约是嬷嬷叫她乳名的时候被宋阑听到了,还从没人这样叫过她,听起来怪怪的,程昭强调道:“以后叫我程大夫。” “好啊,甜大夫。” 程昭:“” “凭什么不让上去?” “就是啊,你们酒楼开着不就是招呼客人的吗?” 二楼忽然吵闹起来,通往三楼的楼梯处有专人把守着,拦住了紫竹一行人:“夫人,我们三楼不对外开放的,您若是吃饭喝酒,请在二楼雅间吧。” 紫竹差人查过添江楼的背景了,掌柜只是个普通人。 她态度嚣张:“雅间也是要去的,三楼也是要搜的。” 说罢这话她大手一挥,十几个小厮纷纷散开,去往二楼的各个雅间找人,紫竹身侧的婆子壮实,再加上人多,很快将把守楼梯的人制住。 “上楼。”紫竹领着木香上了楼,楼上没点灯,四周的窗子倒是开着,映入万家灯火。 借着天窗射进来的皎洁月光,木香用火折子点亮四周的灯,三楼的面积不大,也就一间卧房大小,一眼便可望尽,木香找遍了各个角落,甚至连桌子底下都检查过才道:“姨娘,这里好像没有人。” 桌上的饭菜还在,紫竹上前试了试温度:“不可能没人!他们一定是躲起来了。” 这时候,去二楼雅间的小厮们涌上来回话:“姨娘,二楼雅间都是正常吃饭喝酒的客人,没见到三小姐。” “叫人把这里围起来,掘地三尺也要把程昭给我找出来!” 木香劝道:“姨娘,这不合适吧?毕竟这里是别人家的酒楼啊。” “有什么不合适?程昭那个小贱人害我的筠儿,我要她身败名裂,更要她死!” 此刻的程昭正站在酒楼的房顶上,因为时间紧迫,宋阑揽着她的腰线,从天窗一跃而上,躲在了屋顶上,这倒是个绝佳的位置,比她打算藏在河里的计划要好很多。 添江楼的掌柜是宋阑从京城带来的忠仆,何时受过这样的气,连夜去报了官。 程昭看了眼楼下,酒楼门外也有人守着,看样子紫竹今天是势在必得,她脚抖了抖,差点没踩稳,宋阑及时捞了她一把,她一下子回身撞进宋阑怀里。 待到稳住了身形,她抬头,发觉出门前涂的口脂蹭 在他衣服上,幸好衣服是灰蓝色,没那样明显,她心虚地用衣袖蹭了蹭,又用指尖抠了抠。 宋阑的眸光一直在观察四处,时刻保持警戒,感受到胸膛处传来的痒意,他沉声问:“程昭,你在干什么?” “你衣服脏了,等今天这事解决了,我赔你一件吧。” 宋阑沉吟道:“我这身衣裳五百两。” “咳咳,”程昭猛地咽了口口水,不出意料地呛住了,“金子做的吗?五百两?怎么不去抢?” “京城的衣裳铺子就是这样抢钱的,日后你去了京城,自然会习惯的。” “我才不去京城。”她暗暗嘀咕。 “对了,今晚的事你打算怎么办?在房顶上躲一宿吗?” 她语气轻快愉悦,像只狡猾的小狐狸:“你们家掌柜的看上去温和,实际上是个受不得委屈的,此刻大约已经去报官了,官府的人很快就到,这事自然是由知州来解决啊。” “若知州看在宋家的面子上,并不难为她呢?” “今日之事,有多少百姓看见,知州若真徇私枉法,除非他这个官不想做了。况且,况且书意与我们几个是同窗,知州稍加询问便知道,宋煜和你是怎样为人,绝不会姑息了她。” 短短时日,她不但对掌柜的脾气秉性了如指掌,还能根据环境对知州的反应做出判断,可见心思细腻之处。 “我先前竟然没发现。” “嗯?” “你原来是只狐狸。” 程昭眯眼笑,对这个称呼并不反感,人活于世,保护自己是第一位,报仇是第二位,她不狡猾一点,会被别人生吞活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