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秦帝国教书的日子》 第 1 章 “召,芈姓顾氏衍为王太孙政之师——” 华服少年未带冠,披发束髻,形色肃穆于阶下两拜,轻轻的将自己的身体俯在青砖地上。耳边是钟磬合奏的大雅,恢弘的宫廷乐歌环绕在耳畔,兰脂香膏焚烧的味道有些刺鼻。明明离宫室如此远,为何还能如此震耳欲聋?为何还能如此香气翎绕?周围是在族地见不到的富丽堂皇,但这个看上去年岁不足一十的孩提面色沉静,目光坚定,没有一丝闪神。 他是白身,又是孩提。当然没有资格进入那个代表着这个时代最强国家权力中心的殿宇,但即使在殿外跪候也不是寻常黔首可以的。更不要说,刚刚侍者所传之言几乎是让这个还是总角之龄的孩童一步登天。——虽然是行宫,但王之所在便是秦国中心。 王于殿内,唯着玄衣绛裳端坐殿内,殿下未有文武百官列坐。这里是祈年观,距凤翔不远,是以秦王才忽然想起族地位于凤翔县的顾氏一族。顾氏随宣太后自楚归秦到如今已四代矣,军功卓著又得太后庇佑,算是大族,封于岐山凤翔,而顾氏子孙衍,是随凤鸣而生,天生异像又有大才,是远近闻名的天纵奇才。 此子年少便长于农政,有功于秦,按律当封。他此来祈年观,兴致忽长便招之一见,虽然听说这个少年岁数不大,没想到如此小。但......秦王低眉敛目......想起自己有个马上就要回国的太孙,刚好两人年纪应该相仿,大手一挥便让这个小天才去教书了。 “王太孙自赵归国,自幼未习秦言又无礼仪。精选博士恐会揠苗助长,不若择大族士子年岁相仿者引之,到其年岁稍长再另择名师也并无不可。”侍立左右的博士官赞同道,“王上英明。” “不过尔尔,何来英明?”王却不受博士官的吹捧,示意侍者扶他起来离开了王座。他有不知几何的子孙,教导之事不用他费心。不过是没有料想到顾氏衍如此年幼无法奖赏,才想出这么个法子——至于要归国的太孙?是他方才想起来的理由。 博士官不过是怕他把那个顾氏子封为博士,压他们一头罢了。 深谙宫廷朝堂规则的秦王连眼皮都没抬就知道自己身边的人在想什么,无所谓的缓步离开,身上玉杂组一点声响都没有。博士官们连忙叩拜行礼。 当钟声节奏转变,在侍者的唱呼中顾衍终于从地上慢吞吞的起身。粉雕玉琢的少年,即使华服庄重也不见老城,行动间具是六国之风。他起身向侍者的方向再拜,侍者侧身不受让出台阶,他不也推辞自行缓步离开,在廊庑处转身又拜,侍者回礼。 不远处他刚刚长跪的青砖上,是两卷需要呈给秦王的奏章,等他离开侍者会将它们交到秦王案上。 “小先生,可还安好?”顾衍步出宫门,家人就快步赶到他身边,躬身将小少年扶住,关切的问。这个年代,家人的意思与后世不同,指代家族奴仆。这次陪他来的家人是他父亲身边的老人,行止皆有法度才来驾车。 原本应叫他少主,但顾衍自小与旁人不同,生而知之,他现在被王上传召恐怕受封官爵,以后自然不是‘少主’了。只是家奴不知自己小主人究竟受何官职,就谨慎的按以前的称呼叫他小先生。 顾衍的点点头,一手撑住家仆一边低声说,“你我要速速归家。” 空蒙的眼瞳如上好的琉璃映着家奴佝偻着的身形。如果有人直视他的眼睛,就会发现毫无聚焦。 顾衍竟然目盲! 只是他的凌然风姿掩盖了一切身外之物,让身体的残缺反而不那样显眼。只余下风骨气度,翩翩风采。 他目不能视,却走过了长长的穿廊,越过重重宫门。镇定的叩拜,呈奏章,又行礼,毫不异于常人。甚至做的比那些习惯于繁琐礼节的士大夫们还要好。 祈年宫的所在移栽了很多桂花,漫山遍野。 紫云,金桂铺路,每走一步桂香都被揉碎在他的脚底下。花香垫道,凤鸣贺生,隐隐然圣人之像 一时间,让人忘了这个孩子只有十岁。 …… 光影微黄,一睁眼便是陈旧的分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和用竹条撑起的棚顶,两臂是陈旧的木板,在移动间嘎吱作响。身下腐烂的茅草随意堆叠,已是他许久不曾感受过的贫穷。外面吆喝的声音,嘈杂的市井卖弄以及…… 熟悉的兵戎之声。 出于谨慎,他没有乱动。但缠着妇人发髻横钗,交领坦胸的美妇已经察觉到他的动静。 “阿政,可还不适?” 皮肤白皙,容貌艳丽的妇人尽力的去学习贵族们的行为举止但还是难免东施效颦,不得其要。只是严重的关切是藏不住的。 “是要喝水吗?” 孩童虎目微怔,究竟是什么时候起他和母亲渐行渐远的呢? 妇人担忧的蹙眉,伸手试探起他的额头。此时已是重活一世的秦始皇嬴政紧紧抓住身下的茅草才忍住不起应激反应。自从他登上王位之后,没有人能如此贴近他的要害处。 “阿政高烧多日未退,可吓坏阿母了。”妇人——秦王孙子楚正妻赵姬将自己唯一的孩子搂着,用赵语说,“无事了,无事了。吾儿定是被梦魇了……过几日变到秦国境内,你我母子无碍矣。” “阿母不慌,儿无事,只是做了个噩梦罢了。”一个关于秦一统天下,又二世而亡的梦。他好像在梦里看到他与母亲反目,还看到他挥斥方遒,一统天下,也看到自己追求长生最后身死咸鱼。上天使他重生到幼年,定还是眷顾于他给他机会改变。 此生,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嬴政应付着母亲的关怀,心里整理着这一世和前世的不同。前世他是在祖父去世后才被接回国的,大概也就是现在这个年纪。可听母亲的絮叨,自己的曾祖父秦昭襄王竟然还在世,而且身体康健!而自己竟然就被接回国了。 难道是因为命运已经改变? 他敛目正坐在牛车上,车轮吱呀吱呀的转动再向前便是秦国境内了。既然过去已经改变,那么......没有人看到,一个九岁的孩童勾起了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 未来也会在他的掌控下。 车行辘辘,代表着高门的牛车慢慢悠悠的走在乡野小路上。身为本地望族,放眼所有土地,目所能及之处皆是顾家田地。当然,在秦国没有私人土地一说,这些族地都是顾氏靠军功政绩换来的,只能使用不能买卖,如果那天后代没有可立功者,这些爵位和土地是要还回去的。 顾衍稳稳的坐在摇晃颠簸的牛车上,周围没有帷幔遮盖,路上的农人都能看见他的身影。 真是遭罪了!顾衍在心里抱怨着。一觉醒来,他就从自己的书房到了战国末年的秦国。没人能知道他一睁眼就看到身边一堆鬼哭狼嚎的巫祝时的惊恐,差点再次厥过去。只是,楚人信巫不信医,就算他们家已然是秦人也不能免俗。 他三岁不言,让家长担忧。若不是伴着凤鸣降生让族中认定他的不凡,估计早就当傻子放弃了!只有他知道,自己这具身体从生下来就没有灵魂,只是一副躯壳。虽然他不信神佛,可那巫医确实将他这个无辜的灵魂从现代拉来了这个时代......他也不得不信这一回。 好在钟鸣鼎食,让他在这个幼儿夭折率相当高的时代安稳活到如今。 “韩,可归家了?”少年手边是一节木杖,木杖乌黑发紫,光滑油亮整体无装饰,只有杖头简单的雕了一只鸱鸮的头,眼睛突出,翎羽凌乱。不过在顾衍摸来,更像是只鸡。当然,大人说是鸱鸮,他也不能说是雉。鸱鸮凶猛,可夜间飞行。大人希望他能早日复明,也是一片心意。 奴仆连忙侧身低声说,“还未,恐怕还要半日。” 顾衍点点头,闭目养神道,“那即使归家恐也回不去岐北里了,转道去附近的东阳里吧!” “可......”刚刚少主还言速速归家,如今又改道。韩有些犹豫,他把不准自己少主是否生气了,才这般更改命令。 “无事,既然已经来不及便不必再赶。如今秋收,吾正好去看看田里。明日归家,我与大人解释。”顾衍好像猜到了家奴的担忧,温和的解释。 “诺。” 到了东阳里,农人正连成一排抓紧收割今年的庄稼。自从几年前主家的小少主教会了大家肥料的用法,粮食的收成好了很多。再加上顾氏仁慈,从不盘剥佃户,交了税后一家还能留下不少粮食。 “今年的收成可是老汉我活了这么久都没见过的多。”佝偻着身子的农人在田垄处歇息,和同乡说,“这还是第一年,往后可有好日子了!若是我儿在战场上立半个功,那老汉我这后半辈子就不愁啦——” 正说着,他瞄见前方一个小人正要往割过的麦茬地里走,连忙站起来怒吼,“何方的竖子!都不怕麦茬割了脚?”一看穿着就是士人家的小孩,不知农活。就他那细皮嫩肉的样子,下地里恐怕马上就要叫唤。 顾衍正检查麦茬的断面,判断今年的收成,就听见不远处有人怒吼,连忙站起来行礼,“是吾无礼,还望老者莫怪。” 不远处,□□恭敬的捧着顾衍的袜履立在牛车旁。老汉走近了才看到顾衍的打扮,华服被高高挽起,半长的头发未束只有一个小髻顶在脑袋顶,行止见一派士人模样,只是手里还拿着捡到的麦穗颗粒。 一时间,老汉有些紧张。这一身的高门打扮,若是开罪了恐怕讨不到好。可秋收事大,也不是他这童子能捣乱的,训斥两句,里长大约也不会拿他怎样。 顾衍通过身边的呼吸声判断出了老者的情绪,宽厚的笑了笑,“是衍无礼在先,老者莫怪。我只是想知道今年收成何如,一时情急这才踩踏了田地,还望老者海涵。” 一连串的文雅词老汉是没听懂,不过倒是明白眼前这位贵族少爷不打算追究他,问的又是农政,也就松了口气打开话匣子。 “去年我家那下田还颗粒未收,今年农官推行富田之法,都能多下粮食了......” 那柄黑色的手杖在他手里一直没有用,就像是一个骄矜的装饰品,在老汉说话的当口重要派上了用处。他站在那里,眼帘低垂,神情认真,明明比老汉还要低上不少,却给人一种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 可他分明恭谦到可以静听一个农人的絮叨——说不定这位农人的家族,自有人类以来都没有识过一个字。 白皙的小手握着鸱鸮的头部,轻轻点了点脚下的土地。 沙,沙,沙。 像是在试探着什么,又像是在敲开一扇门。 作者有话要说:  掐指一算,良辰吉日,遂开文。 老规矩,v前大概是隔日更,如果存稿颇丰就日更。 又尝试了新的风格,希望大家喜欢,节奏稍慢,不过我们始皇大大天命之子必然不凡哈哈哈。 蠢作者不是纯正历史学出身,文中如有纰漏就算私设。 最后,感谢与诸位在此相遇。 第 2 章 淡黄的竹简被绳结编连,字迹墨色极深又深深凹在竹简里,字形流畅,结构规整繁复,线条粗细均匀,正是大篆的笔法。只是简上字距均匀,没有标点,一眼看去宛如天书,又像是小人的跳舞。 顾衍摸着简上的凹凸不平,‘读’的正是《国语》,心里想的确实昨日所闻。 几年前,他见家中下田不收就央求大人将地分于他一分算作玩耍。无意间发现农人只知靠天吃饭,没有施肥的意识,很多地里收成都不好,要是遇到天旱就更是要面临颗粒无收的境地。那时他刚刚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又心高气傲,想着以自己的才学定能在这个落后的时代有一番作为。 于是就把施肥富地的方法告诉了大人——当然是假借先贤的名声。哪知道他爹就这么相信了,将他那分下田收回来,让家奴施肥。其实就是把家中便溺发酵后倒在地里,第二年那分下田在农官的分辨下竟然变成了中田! 农官不敢私藏,直接报告上峰。一路禀明,就传到秦王耳中,然后便是全国推广,这是去年春天的事了。他的眼睛,也是从那时候看不见的。 “秦,亡......”于始皇37年,公元210年。 话未出口,还没有到关键处,顾衍自言自语的低声就被打断,他不受控制的就要昏倒在车里。 熟练拿起麻布捂住鼻子,不让血低落在衣服上。他只有这一件华服,等王太孙传召还要穿着去见他,可不能弄脏。 “小先生,可有事?”韩在外面驾车,听到响动立刻问道。 “无碍,可是快到岐东了?”顾衍镇定的问。 “是矣,马上便要到家了。”韩的语气也有些雀跃,他自幼就被从韩国贩卖到顾氏,从来没有远离过岐东里。如今到祈年观附近这两天的路程都算是长途旅行,已经有些思念岐东。 这一打岔,他也就忘了顾衍刚刚的异常。 见韩不再询问,顾衍使劲擦了擦鼻血,嘴里嚅嗫着,“泄露天机,折阳寿......只是稍微改变历史的进程,便会目盲?”那是不可恢复的目盲吗?天机的范围又是什么?技术层面的就没事,但直接给结果就会死? “不过,我这瞎的也算是得其所。”他幼稚的笑了笑,“至少没影响田地丰收,大家能过个好年了。”穿越带来的后遗症是他没办法随时保持成人的状态,心智时不时的就退回了小时候。 当树叶上的晨露渐渐消,太阳也升过麟次排比的青瓦,顾衍已经回到了岐东里,阳光能直射中庭的时候他已经伴着里中阵阵读书声来拜见长辈了。 中堂敞开,树上的鸟鸣清脆,与读书声应和。 堂中的三足铜鉴外侧贮满炭火烧的正旺,内胆里是煮好的羊酪,平整的青砖一节一节的整齐铺地,放着细麻编的席子,旁边是数寸高的凭几和木案。铜鹤铜兽灯立在四周,天色还早没有点起,若是点上了就能看到灯火璀璨。 端庄又古典的宅院,是他出生的地方。顾氏族长悯穿了一身青色深衣,广袖收口嵌着月白的边。衣边处没有按风尚绣印花纹,只是朴素的舒展在席上。顾悯正坐当中,仪态自然,挺拔如竹全然没有往常的闲适。 而他的二子顾衍端坐下首,未束巾,长发垂髫。华服已经换下,着雪色深衣腰系墨玉配。眉目疏冷,神情淡然又不失恭敬。面前的黑漆云雷纹条案里满是食物,米糕甜饼之类寻常人家孩子爱吃的东西被整齐的码放在豆里,匕放在杯旁用来吃乳酪。 “阿衍此次远行,可还顺利?”虽然看起来端正,但顾悯没有着急问孩子见秦王的事,反而关心了路途顺利。 顾衍点点头,“道路通顺,孩儿并无烦忧。只是牛车稍慢,路上颠簸,倒是晚归了半日,让阿父担忧了。”说罢微微附身,行了半礼。 “你这顽童,倒是埋怨上牛车了。”顾悯笑道,“牛马贵重,能给你坐就算不错了,若是再如此下回可就让你步行去外县了。” “儿子还是待在阿父身边就好,闻道是‘父母在,不远游’,孝道不可废。”顾衍才不怕他吓,回嘴道。 果然,顾悯轻轻磕了磕隐几,不悦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怎可终日思家?儒生那套,还是不要全学才是。若是我家出了个终日仁礼的儒生,还不知怎么被人戳脊梁骨呢!”此时游学之风盛行,稍微有点才学的士子都愿意出门走走,增长见识。当然也重孝,只是和后世宣扬的愚孝不同,战国秦汉的孝更多的是自身觉悟的过程。这个时代的孝道就好比是,因为本人纯正,与父母关系好才发自内心的感念他们。后世很多规矩太过苛刻,成了公式化为了当官的作秀,思想不纯就失去了本质。 再说了,顾氏以军功见长,怎么能出个酸腐儒生?看遍六国贵族,哪有儒生啊! 父母慈,子孙才孝。 “孩儿受教。” 一阵插科打诨倒是让气氛轻松些,顾悯这才继续话题,“王上可曾为难于你?农政虽重,可你一介孺子王上恐会疑心啊。”说白了就是秦王兴冲冲的想给顾衍升官,却发现改善土地肥力竟然是个十岁的小瞎子,肯定会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按照先代和当今王上的头铁属性,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没查清楚的,大概率会降罪给顾衍。 顾衍摇摇头,“王上仁慈,并未难为。”然后在他爹松了口气后继续说,“只是我年岁实在太小,王上无法封官,安排了我去为王太孙启蒙,算是恩赏。我上了奏疏,恐怕过几日就有信使来家。” 顾悯沉思,呼吸都轻了些。而顾衍倒是自在的去拿米糕,这种软糯的糕点是他的最爱,咬着半块糕他想着,自己父亲的呼吸再轻点他都感受不到他的方位了!边想边又啃了口米糕。 这个真好吃,再来一块。他将袖子收拢,伸手去够剩下的米糕时,他爹说话了,吓的顾衍立刻缩回手乖乖坐好。 “教导王太孙恐怕还轮不到你,不论多有才名你也不过是十岁小童罢了,王上既然没有降罪估计不会再为难你。”顾悯长叹,“吾儿啊,王上只是想限制吾家。”顾氏虽为秦臣,实乃楚人。虽然军功卓著,可从不曾直面楚军。这是此时的惯例,各国士子在七国中寻求功名,不论敌我,只要王上用得就能一直在国外干下去。 就连现在大秦的丞相和上将军都不是秦人。 发动战争和灭国是不一样。只是发动战争,在士子,官员和贵族看来不过是土地多寡的事,可灭国就不一样了。就是因为各国互相联姻,各派官员士子互相制衡,楚才可以在国君都无了的情况下保存自己。在宣太后在时,秦楚也交好了一段时间。山东诸国更不必说,错综复杂,党朋结交。 秦王的野心绝不是称霸六国,让其俯首便可的。看看长平之战,那哪里是威慑,完全就是起了灭国之心啊! 作为外人,他们本就处境艰难,原本有宣太后庇护还好。可,宣太后已薨多时。他家身为秦国新贵,又在楚国亲族众多,失去了宣太后庇护,王上的那点信任还不足以让家族安稳。再加之,族地距国都稍远,王上不可时时关切。 阿衍此去,恐为质子啊! “阿父不必忧心,看上去王上并无此意。”楚国势力在秦国盘根交错,历代秦王的确忌惮。只不过,真正下手处理楚国势力的是秦王嬴政——他现在估计只有几岁吧! “兹事重大,不可轻易下结论。”顾悯摇摇头,“不谈这个了,你的眼睛可还是不能视光?”自从去年他的这个次子无缘无故的失明后,家里不知找了多少疾医和巫师。疾医说是心中郁结,脑里栓塞导致,待经脉疏通后方可复明;巫师说是天降贵子,前途无量故困乏其身,修其心智,若有开悟必然明朗。 脑里栓塞不过是医生无话可说的搪塞,他的失明没有客观的病理成因。反而巫师还蒙对了一点。 顾衍稚嫩的小脸平静的点点头,“心有所感,眼睛也稍微能看到一点光圈了。”算是肯定了巫师的言论。 “哦?有何感想。”顾悯拿起匕,将堂中鉴里的乳酪舀出来放到顾衍的耳杯里。听到声音的顾衍皱了皱小脸,慢吞吞的端起杯子,又缓慢地说。 “昨日于东阳里歇息,偶见农人,与之交谈。”手里不断地转着杯子,“农人畅谈农事,又言富地之法增益收成,家中今年不会忍饥挨饿。其人感念于我,赞叹秦王之政。” 顾悯敲了敲案几,示意他不要拖延时间,赶紧把乳酪喝了。顾衍才不得已停下话,深吸一口气一饮而下。 他不知道自己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控制自己不一口将那酸臭腥咸的东西喷出来。为什么他要忍受如此的折磨啊!乳糖不耐受就不要喝了嘛,干嘛非要把羊奶酿成乳酪来折磨他。 他皱了皱小脸,在心里抱怨。然后等嘴里的酸味消散了一点后继续说,“当时感叹富民之法可救困强国。百姓不过求食饱穿暖而已,至于君舟民水,君不必多贤明仁爱,只要有稳定的生活黔首便感恩戴德了。” 顾悯点点头,“百姓天下之说?如能使黔首食饱,当为仁君。” “只是忽明孔子之言属实罢了。”顾衍再拜,谦逊的说。 “既然体悟圣人之言可使你心中澄明,那还不速去再抄经史五十?”他爹满意的说,然后催促他。 啊? 不是,为什么? 他刚刚接受了乳酪的折磨,又要在目盲的时候去抄书? 他爹究竟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儿子现在看不见啊!端坐堂前的小白团子猛的抖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拜服道,“谨遵大人教诲。” “教诲甚?”一阵清脆的环佩声,年轻的女声从堂屋门后传来,“不知吾儿刚刚归家,还未休息?怎么就催着学业,寻常人家五六岁才启蒙,阿衍今年虚十按理还是认字的阶段呢!” 第 3 章 金秋九月,楚人有登高采菊的习俗。他阿父在家等他归来,回来的时候没见到母亲,顾衍就知道是去采菊了。正说着,一位着素白深衣套浅绿禅衣的佳人缓步走进堂屋。那佳人面上未敷粉但皮肤依旧白皙,少量的茜草粉点在眼角附近,衬得她更是肤白如雪。未带发饰,只是将如云的乌发细细密密的绾在身后,看上去不足30岁。 顾衍的眉目间倒是与佳人有几分相似。 “哎呀,吾儿归矣。”这位佳人也就是顾衍的母亲一进来,连眼神都没有给顾悯一个就将顾衍揽在怀里,“路上可是辛苦?怎么这样着急就来见你阿父,还是要好好休息才好。” “诗书之事就连你阿舅都是八九岁才学的,不必对自己太过苛责。” 说完就打发他回去休息,“家老那里也接到你被王上传召的消息,恐怕近几日都不会再来与你温书。你大病未好,还是多做歇息吧!”家老就是负责教授族中子弟的德高望重之辈。贵妇没有过问顾悯的意见,直接就把顾衍的后续安排了。 眼见得了许诺,顾衍轻快的将手放在面前的地板上微微俯身向大人行礼,“那儿子就先行告退了。”拿起自己的手杖,转身就走。 “王上传召阿衍,命他教习王太孙......如此......怎可荒废学业?阿芷万不可......” “孩子刚刚归家,你就如此着急,也不怕他熬坏了身子。都听闻慧极必伤,如今灵验......还是......” 顾衍听到自己爹劝阿母的声音,敏锐的听觉还听见一阵衣袂纠缠的声音。他脸上一红,又加快了步伐,父亲和母亲关系太好也不好啊。 楚人倚重长女,他的美人妈嫁过来之前是楚国公室屈昭景三家里的屈氏。出身大贵族的母亲被宣太后赐婚到他家,倒是和父亲和睦。男子称氏不称姓,女子称姓不称氏,所以她母亲应该被尊一声芈姬。楚国与中原不同,并不将妇人有才看作不详,甚至允许夫人们参政,而贵族也以妻为助力,可以说妻子为哲妇才好。 到了哺食也就是晚饭时,因为少主从宫中回来所以食物也丰盛了些。顾衍跪坐在下首处,对着漆器里装着炙烤后的雏鸡,然后又抽着鼻子精准无误的找到蒸米糕。耳边是悠长的乐歌声,贵族用膳时听乐是常态,只是秦地少有舞乐,多为征伐之声,就算是他家也只能听些简单的丝竹而无钟磬。 顾衍没有怎么去欣赏乐声,而是对着一桌子的饭食发愁。 他不怎么喜欢吃肉羹,现在的烤物也少有佐料,但肉食难得不可浪费。最后还是喝了肉羹,吃了炙鸡。索性味道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想起自己第一次吃这些的时候那辛辣,酸甜的味道搅合在一起的感觉就难受。 用完膳食,美人母亲关切了几句和父亲同样的话,然后才说道,“今日我与你阿父商讨了一番,王上之令不可不从。只是王上恐还不知你目盲之事——” “孩儿行动并无大碍,也无需多加照顾。”顾衍秒懂她的意思,“王上命我这一童子去教王太孙句读,恐不喜那太孙,自不会多加关切。”所以他大概率是不会再见秦王了。 “可是在安国君府上,还是于芷阳?”对秦王宫中事物更熟悉的顾悯问。因为这代表着秦王究竟真的不看重那个王太孙。安国君是现在的继承人,膝下孩子众多,但斗争也非常激烈。而如果是在芷阳,那就是已经过世的悼太子的子孙,虽然远离朝堂但对顾衍来说安全些。 他家已经有长子在外征战,挣得爵位功名,无需次子也卷进朝堂之争里。对于身为家主的顾悯来说,次子去芷阳更好。 顾衍摇摇头,“只听闻教导王太孙‘正’,其余并无安排。只是请大人放心,我已奏明王上,请在咸阳东郊自建学堂,不必进城。”说是学堂,以秦王的大手笔恐怕会直接分他一个里。 “正?”芈屈氏想了想,没有从记忆里得到一点点的答案,“我会去信给华阳夫人,请她多加照顾你。”安国君的正妻是出身楚国的华阳夫人,芈屈氏说起来还和她沾亲带故,这才想到去信请着帮忙照顾。 顾衍敛目俯身,“那就麻烦阿母了。” “并不是难事。只是不知阿衍可学了《诗》?”这下用的却是夏言了,夏言是现在的官方普通话,六国皆有自己的语言,但贵族们为了方便交流还需要学会一门外交语言,就是夏言。 “禀阿母,孩儿浅学了几则。”顾衍做了个相当标准的拜礼,用的是夏语。 顾悯知道妻子的意思,接着说,“可学‘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之言?”他语气和缓,可顾衍却面容沉色。美人父母是对他擅自上书王上不满了。 堂中安静,顾氏夫妻都不开口,仆从的呼吸都轻的微不可闻,顾衍俯身甚至能感觉到自家父母的灼灼视线。 他双手触席,“曾参病重,召见弟子以检查其手足,启予手,启予足诗曰此言。曾子一生谨慎,唯恐伤及父母祖辈殷切期望。”就是说,要爱护自己,不让父母担心。 “谨而又谨,你既学《诗》自然知明哲以保身之理。”母亲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 顾衍稽首,“‘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日后在都邑我定不敢妄行,让亲族父母担忧。” ...... 在冬季来临之前,嬴政终于回到了曾经居住了几十年的秦国都咸阳。当写着咸阳二字的大篆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微微眯起眼睛,好像要从那两个字里看出日后秦国的辉煌。历史已经改变,从斥候的通传里得知原本应该在他八岁时就薨了的秦昭襄王,他的曾祖父,现在身体还很硬朗。而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也告诉他,那些应该发生在他未出生前的事情大多都是近几年才发生的。 不过就是历史向后推移了吗?他有自信在今生更快速的灭掉东方诸国。 在回到安国君府后,他的父亲秦王孙子楚并没有见他,只是叫母亲赵姬和他一起去见华阳夫人。恐怕,是华阳夫人不愿见他。 坐在分来的房间里,周围的青铜烛奴手臂上托着蜡烛,将室内照的通明。而侍者奚奴们战战兢兢的侍奉在左右,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虽然这个刚刚归国的王太孙少言寡语,但目光凌厉看着有天人之像,他们不敢不谨慎侍奉。 没有人会想着给不足十岁的孩子准备珍贵的书简,嬴政实在被整天吃了睡的生活折磨的不轻,这让他想起吕不韦和嫪毐妄图把他养废的那些日子。刚好赵姬从华阳夫人处回来,他眨巴眨巴眼睛,装作稚嫩的问,“都说六岁启蒙,孩儿此时还不识字是否不妥?不知......”适时表现出羞涩,“阿父可会给政儿安排家老?” 作者有话要说:  正和后文的政,不是错别字。是眼盲的顾衍根本不知道自己要教的人是始皇大大。 第 4 章 赵姬摸摸嬴政的头发,“阿母正要和吾儿说呢!”她最近在学秦言,不太熟练所以说的也慢,“秦王为你找了先生,是远近闻名的才子。” 远近闻名?那他上一世怎么没听说过? “是什么样的老师呢?”嬴政想要套赵姬的话,可惜赵姬也不太清楚,“只听闻年岁与阿政相同,王上认为先教你句读和秦言礼仪为要,而你在秦又无同龄友人,故而先择年岁相仿又稍有学识之子与你。” 那就是伴读了。 虽然话里话外是为他考虑,可在嬴政看来这就是对他的不重视。只是现在也没有办法,徐徐图之才是正道。 “孩儿知矣,定当勉励学习。”嬴政低眉敛目,看上去与寻常孩童无异。至于心中怎么想,就不是见识浅薄的赵姬可以看出来的了。 事实上,要是如今的秦王在这里,恐怕都很难看出将情绪控制到极致的嬴政的真实状态。 很快就到了年关。这一年,秦国少见的没有任何军事行动,去年秦国刚刚轻取周之王都,将这个绵延数百载的‘正统’王族彻底的剿灭,周赧王卒,秦国彻底确定了霸主地位。曾经诸国怕秦,但并不畏秦,只当是西北霸主罢了。但如今的举动却让诸国惊惧,而秦也彻底走出西北,准备问鼎中原。 嬴政在心里想着,上一世灭周是在秦昭王五十一年,时年他三岁。而这一次,同样是秦昭王五十一年,但他九岁。 也就是说,这一世所有的事件都推迟了六年吗? 奚奴侍者跪在门外,恭敬的垂手低头,没有少主人的传唤他们是不被允许进入屋内的。外面北风萧瑟,大雪甚至都飘到了穿廊里,可仆人们依旧光着脚走在地上。嬴政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在他看来仆从属于器物的一类,不需要投注过多的关注。 屋里地龙烧的火热,屋外寒风凌冽。 此时,一辆马车伴着大雪缓缓地驶进了咸阳城。 顾衍本不想坐马车,他年岁尚小坐马车太过招摇。可母亲却以家中好不容易出了一位‘博士’为由,将她用的马车分给了他。根本不顾他辩解自己只是个伴读——说不定还要兼任保姆。楚国贵族好奢侈,行动举止皆豪奢。到了秦国,芈姬倒是收敛了不少,可贵族该有的她是不可能让儿子委屈。 上次去见秦王,顾悯竟然让他坐牛车已经触犯到了他美人妈的底线了。更不要提一路上带的贵重礼品,都是给华阳夫人准备的。都是楚国人,互相帮衬着也好。 只不过,华阳夫人恐怕不这么想。 “夫人正在安国君处,恐无暇见小先生。”管家拱手拜礼,谦恭的婉拒。事实上,这是顾衍递拜帖后第三次来了。因着年龄小,被轻慢是在所难免的。 “夫人在长信侯夫人来信后便使工匠做宅邸,以供先生居所。”管家显然是人精,知道不能开罪一个士,就算年纪再小也不行,为主人辩解,“只是实在俗事缠身啊。” 顾衍好脾气的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是晚辈唐突冒犯,与华阳夫人无关。只是家母托付,不敢不听长者言,才来送礼。”他的面上没有表情,但让人如沐春风。 “请务必送到。” 管家连忙点点头,“自然,自然。” 等离开了安国君府,顾衍对着自己的仆人说,“还是尽快前往书院吧!”都城里贵族权臣的攀比,斗争实在让他不喜。若不是王上传召,他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来这里。 跟来的仆从是他六岁时母亲命人伢子来家里,让他选的。一男一女,只比他虚长几岁。女仆来自越,简单的被称为越丫,男仆自韩来,就直接称为韩徒。 应话的是越丫,“奴已去了书院一趟,皆按少主所言建造,并无疏漏。少主若是想尽快搬去,奴明早就去将东西收拾好。”虽然比顾衍长几岁,但也是十来岁的孩子,说话间也没那么拘束。 韩徒在外驾车,听到越丫这么说,就接话道,“可书院远在郊野,王上虽分少主一里,实为空里。此时天寒地冻,这样前往恐怕不妥。” 顾衍点点头,算是赞同,“正月里就在驿管里歇息,开春前在动身也不迟。”刚好他还能编些教材给王太孙开蒙。虽然所有人都将他看作伴读,但该做的事情还是一件都不能马虎的。 夜晚,顾衍坐在榻上毫不犹豫的在竹简上刻下教学宗旨。一排排,一行行的字准确无误的跃然简上。 是实际的,不是空谈的。 是自由的,不是拘束的。 是...... 不,顾衍眼前好像又黑了一些。虽然在黑夜里并不明显,可五感相当敏锐的他还是察觉到了不同。落笔时有多果决,将那些字刮掉时就有多犹豫。他就好像刚刚失明一样,一点一点,一寸一寸的摸过那些篆字。 又一寸一寸的,用刀将它们挂掉。 他没准备好,这个时代也没准备好。 与房间连接的厨房,越丫和韩徒席地而睡。顾衍吩咐他们不必吝惜炭火,将炉灶温温的点着以防两人在没有门的庖厨间冻死。当他停下笔刀时,只有北风呼啸,炭火噼啪,还有仆人的清浅呼吸声。 而他,坐在大雪纷飞中,静默以对。 目盲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在黑夜里也不必点灯吧! ...... 第 5 章 嬴政在来年开春时去见‘老师’的时候,已经是整整十岁了。前世的今年,他的父亲赢子楚就已经为秦王,而他也已是太子。只是此世不同,不论政局如何他还只是个不受重视的王太孙而已。 当奚奴将他送至所谓书院时,他皱了皱眉头。他知道自己的老师年岁不大,又不是正统秦人,可这书院未免太过偏僻,远离中央这让很多事都无法实现。 嬴政步履轻慢,腰间的玉佩纹丝不动,毫无从未学过礼节的样子。他就像一个在贵族世界里沉浸多年的老者,高高在上又礼节周正,进退有度。一路过来,除了将他引来的奚奴外并没再见仆从侍者,只能自己去找那所谓先生。 不知走了多远,绕过已从巨大的树木,忽然出现一院围墙,青砖齐齐的码着,看样子是新建的院落,他一抬头就看到一间庭院。与他熟悉的院落不同,里面引水为池,亭台楼阁参差于花草树木间,就连围墙的开光漏窗都是有格式从来没见过的花纹组成。 从漏窗里向内看去,最近的树下放着竹席,席前有一博山炉还徐徐的燃着香,席子前有棋盘,不知道是仆人偷懒还是主人暂离,总之棋子也不收就那样成为了园中的景。 嬴政谨慎的穿过一丛迎春花,又越过不知多少亭台和奇怪的草。直到一间在这花团锦簇间毫不起眼的屋子前,停驻了脚步。 顺便要说的是,这些亭台楼阁和现在流行的夯土台基式宽大建筑不同,全然是一派精细作风。早就听闻楚人多豪奢,没想到连院落都和秦地不同。 屋子开着窗,窗内是层层书架,一卷一卷的书整齐的码好,每个书袋都挂着一个小木牌用来标记卷册看样子这是书房。他没有看到正门,当然,作为一个‘恭敬谨慎’的幼童,他也不可能冒然进到先生的书房。 因为那周围的草实在长的太高,甚至钩住了他的玉佩。嬴政不得不伸着小短手去解玉佩上的绸带,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 哒,哒,哒。 叮,叮,叮。 熟悉的玉佩杂组的叮当声,可却没有寻常脚步音,更像是—— 手杖触地的声音。 他皱着眉头,自己的这位先生小小年纪就不良于行?残缺者不能为官……嬴政此时心里千回百转。 不过他并没有躲开,只是笔直的站着,准备随时行礼。他现在需要扮演的是一位敏感脆弱又希望给好不容易得来的老师一个好印象的孩童。 即使他的老师和他一样大,还行动不良。 只听‘吱’的一声,视线的边缘一扇木门被一只非常漂亮的手推开,看起来非常稚嫩可嬴政也不能否认那只手的美丽。即使他还看不到来人的身形,可一只手已经足够。遍览六国美人奇珍的秦皇知道,真正美的东西不必认识它的全然,只需一个边角就能感到震撼。就像是真正的美玉不必开采,只需露出半角就能让人神伤,只需抚摸片刻便会让人心向往之。 他没有依礼移开视线,恭敬垂眸,而是直勾勾的看着那扇门。 乌黑的手杖像是桃木所制,屋子里点着士族喜欢的淡淡熏香。嬴政准备好了表情,微微躬身打算行礼,却见进来的少年视线淡淡地掠过窗外,然后就像是没看见他一样坐到书房中间贮满精碳的火盆边,将手搭在盆边,一边垂下眼眸,将席子边的书简展开。 嬴政睁大了眼睛,看着少年一点一点摸着书简上凹凸不平的痕迹。 这......是个盲人? 少年从进屋开始就没有再用手杖,就像是那只是身边一个精致的摆设或者弄器,每走一步都翩翩有礼,又毫不迟疑。 他坐下,烧水,展开书简,然后用笔刀在上面修改刻画,行动举止带着从容不迫,和嬴政记忆里那些古老氏族出身的贵族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比那些老古董更加赏心悦目。 他的呼吸稍微急促了一分,却没有发出声音,就听见这个美丽的少年淡淡的声音在清风中响起: “何人?” 嬴政迅速将玉佩和腰带的连接处用手按住,然后使劲拽下。但除了将自己从那堆草里解放出来外,他没有任何动作。眼看着少年放下经卷,他没有动。 嬴政倒是想知道这个古怪的目盲少年还能干出什么事。 一直低垂的眉眼终于抬起,清风过山岗,明月照大江。嬴政看到的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呢?幽深,又清透,像是初春的潭水,刚刚经历了化冻,还带着冬日的寒气,又清又冷。 他来到窗边,随意的抬脚站在放置在那里的竹榻上,让自己的脑袋高出窗橼。嬴政没有动,两人隔的不算近可也不远,沉默的观察着少年的动作——若是他以为是刺客,会怎样呢?莫名的,嬴政这样想到。 两人的身体年龄尚小,可从灵魂里透露出的沉稳无时无刻不在彰显着岁月的积淀。只是呼吸缠绵,试探也变了味道。 气氛不似男女间的缠绵悱恻,矫揉造作,更像是要立威的老师和不服气的学生间第一次互相的评估。 嬴政抬头好像看到少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打出青色,也能看清阳光自树荫下穿过,又轻轻浅浅的随着他的动作映在他浅色的唇上。 清冷的旎郦。 先生好颜色,只是不知胸中是否有沟壑? 第 6 章 风从围墙的窗棂处穿过,发出急急的呼啸声,迎春花细细簌簌的落了大半。嬴政欣赏够了年幼的美人,这才低眸后退了两步,恭敬的行礼。 “学生赢姓赵氏政,前来拜见先生。” 啊? 学生......正? 顾衍楞了一下,连忙侧身不受礼。然后从榻上下来,穿过成堆的简牍和锦帛,越过还在袅袅升烟的博山炉,最后将正门大开。侧身向嬴政所在的放向示意,请他从前门进来。 顾衍动作一如刚才的行云流水,而嬴政仪态庄重的就像是真的在拜见一位德高望重的延师,一步一顿的缓步至门前。即使他已经知道了自己这位先生目不能视,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怠惰。 跪在穿廊的步台上,顿首拜服,顾衍侧身不受又回礼拜,嬴政侧身推辞再拜,如此反复三回,两人才正式进屋。 要不是目不能视,顾衍简直都要把白眼翻到天上去了!当他走到记忆中应该是坐席的地方时,终于忍不住在心里暴了粗口。 去他大爷的周礼,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泯灭人性的礼仪存在? 但第一次见面,礼仪还是要做足的。毕竟,面前的小家伙可是连正经的贵族礼仪都没有学完的,听听他刚刚稳定但太过沉重的脚步声和叩拜声吧!顾衍相信,要是他不回礼自己未来的学生恐怕是要把步榻砸穿。 作为老师,兼伴读,兼保姆,他恐怕还得兼任礼仪老师。他要找秦王要四份工资! 深吸了一口气,顾衍不辞席,正坐,让对面的席子给嬴政,嬴政再拜稽首。顾衍轻声道,“请王太孙再礼。” 嬴政撑着手,再稽首,声音比刚刚轻了很多,带起的风也柔和了不少。顾衍不再苛责,侧身不受礼,对他壹拜,嬴政再顿首,顾衍受。 如此往复,两人对拜的头昏眼花这才算真正见过面。 “王太孙不必以我为师,你我年龄相仿,只是我闻道先于你,日后王太孙必胜于我。”顾衍委婉的表示自己的不太能胜任老师这个岗位,虽然有谦辞的成分在里面,但他还是真心希望来的这位不受重视的王室成员能理解他的意思。 做一条咸鱼。 事实上,未来当始皇帝嬴政登基后,做咸鱼才是最保险的。他这是在教学生保命的秘诀!他向来是个乖孩子,爸妈不让干的事情他不会去碰。再说了,求取功名还有他哥呢!轮不到他。 让顾衍满意的是,这位王太孙很上道,立刻应道,“先生不必谦辞,政身无长物,只得仰仗先生大才。此地远离咸阳,是读书修心的好地方。” “如此,便好。”顾衍轻轻的笑了笑,随手将身边的书简拿起递给嬴政,“你知我目不能视,但左氏目盲演春秋,实乃目盲心不盲。虽然我不及圣人,可生活无豫,只是习字之事还请王太孙自便了。” “若有所问,自可来问。为师者,非句读知不知,惑之不解才答,若是心有所悟你我自可一同探讨。”顾衍摸了摸被他刻下的字,心下安稳。若是这孩子真如外人所说,如白纸一张,那他说不定可以做个实验。 ——全新的教育方法。 “政不敢不听先生言。”嬴政恭敬的再拜,将书简接了过去。还未细细翻阅,只是匆匆一瞥,就看到“人之初”云云。 掩下心中的诧异,他前世启蒙时已经在即位后了,但那不代表老师的水准有待商议。吕不韦确实想将他养废,可在识字句读上也不会克扣。那时他在秦王的藏书阁里看了不少书,优秀的记忆能力告诉他从未有‘人之初’开头的章句。当然,时人不可能遍览群书...... 可只是启蒙而已,不会有什么稀奇的书简的。 他大大方方的将书简展开,认真的看起来。如果老师是正常人,他还需要装作不识字,可一位盲人的话,只要他不出声,糊弄一个十岁的目盲孩子是很容易的。 “第一句乃,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1)掐着时间,顾衍轻轻的说,然后害怕面前的孩子没记住又不好意思说,打算再重说一遍时,那孩子的声音响起了。 “性本善之言,观之似儒家之法。自来咸阳后,学生察我强秦似善于法家之学才盛于诸国......”像是害羞才没有往下说。 嬴政边说,边皱紧眉头。他不是没读过儒学经典,但儒生多迂腐之辈,没想到这少年小小年纪倒是深谙此道。他不能表现得太聪明,这个老师底细不明还是谨慎些好,于是说着说着就闭了嘴。 顾衍笑了笑,“我出身岐山顾氏,先祖乃楚国宗室,自归秦后以军功立家,生于吾家恐不会有儒生之像。”秦国公室对儒家接受程度不高,他先解释了自己并非儒生后,才说,“只是万事万物存在既合理,并非儒学不行,而是用者无能。” “学术乃刀,怎么使用看持刀者。”嬴政接话,“但儒学使人软弱,败人心智,学生不明其用还请先生见教。”可能是先入为主的观念,嬴政对那些让他立分封的腐儒向来没有好脸色,如今再被人提起根本想不起儒学有什么好的。 “那不知,阿正可明后半句?”顾衍有点放弃给一个十岁的孩子讲性本善这种人的本质的知识,转而问后面。还顺手将炉上温好的水给嬴政倒上,将耳杯放在对方身前。 “秦征战诸国,常常连下数城,各地民风不同自不会认为自己是秦人。”嬴政摩挲着竹简上的字,眯着眼睛,“移风易俗,一统思想才是正途。” 真不愧是秦王宗室呢!竟然能从‘□□’这三个字就想到那么远。顾衍在心里感慨,不知道若是秦始皇嬴政此时若是听到这样的话,会有什么想法。 “那不知阿正可有什么方法使民移风易俗?”顾衍轻轻敲了敲席子,认真的看着嬴政。在那没有聚焦的眼瞳里,嬴政竟然看到了鼓励和赞扬。他没有因为自己的跑题而生气,也没有像普通孩子一样胡搅蛮缠,更没有为了所谓师道尊严而斥责他。 要知道,刚刚的回答是他的试探。试探这位老师的接受程度...... 作者有话要说:  (1)三字经 第 7 章 "以法拘之,以刑止之。" 顾衍原本认真的表情忽然就破了功,‘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哈哈哈哈,阿正不亏是赢姓子孙,有乃祖之风!”此时的人对王上恐怕没有多少尊敬,顾衍这样说算不上僭越。只是赞叹嬴政真不愧是秦人子孙罢了,就是他当着嬴政的面说如今的王上不好也不会招人非议。 不过,这样的话倒是让嬴政高兴了一阵。上辈子受困于那些不轨之徒对自己身世的揣度,他很在意自己的血脉问题。如今被一个不知他过往的人如此说,他是高兴的。但,这高兴没有冲淡他感受到的顾衍对他的方法的不赞同。 “先生似是不乐?是学生哪里答错了吗?”他忽然绝对自己这位小先生很有趣。毕竟,他是个执掌秦国,一统江山数十年的王。如果他能不伪装的和对方流畅交谈,那对方至少得是范蠡那样的吧! 可,对面那个妄图教导他的人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嬴政眯起虎目,打量着老师。他是不是可以怀疑对方的真实年龄...... “如今倒是晚了,你远道而来恐还未洗漱。明日清晨,我再与你说我之答案。”顾衍没有说嬴政的对错,只是说自己有不同的答案。 嬴政当然没有异议,对于有才之人,他是非常有耐心的。 ...... 山上的春天比山下来的要迟,冬雪还未尽化,但河流已经感受到了季节的变化开始慢慢的同届。小院内,穿廊的挑檐下挂着一排银灯,明明暗暗的照亮穿行的道路。棋盘还是那副样子,只是此时席上却坐了人。 当然不是一个人,顾衍静坐在棋盘前用手摆弄着那白玉和墨玉做的棋子,冰凉的触感让他更加清醒。月亮已经高高的挂在树枝上,他披着青色的外衣,身边是特意种植的书带草。 韩徒跪坐在少主人的下手,身边是点着烛火的镂空石灯。书院的主人是不需要灯的,但仆人们需要。即使这不算太小的庭院只有几个仆从,顾衍也没有因为自己不需要灯火就禁止侍人们浪费烛火。 草丛里有零星几点萤火,顾衍自己和自己下棋。 韩徒一直很奇怪,自己的主人为何如此淡然。明明已经失去了光明,可除了刚刚失明的那两天他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拒绝喝水吃饭外,之后就一直一副目盲也阻止不了他天天下地,看书写字的样子。 就连拜见秦王,自家的主人都没有露出任何不便的样子。甚至来到咸阳,贵族们大多也不知道顾氏次子已经瞎了的事——即使主人没有隐藏什么。 如果韩徒生在现代,一定会用‘开挂’来形容顾衍。但只有顾衍知道,这不是什么开挂,更不是馈赠,因为他从来没有依靠赠与来获得什么。 当视觉消失的时候,其他的感官会增强以替代失去的感官,虽然不是突破性的给予身体什么异能。剩下的感官在视觉作用的遮掩下,显得不那么突出罢了。当视觉消失时,它们变得无比敏锐。 通过大量的练习,人类可以重新掌握这些感官的阈值,重新建立刨除视觉外的感知系统。好在,古时的社会生活相当简单,顾衍不需要面临随时而来的汽车,扰乱嗅觉的污染气体,混淆听觉的噪音。 这让他的生活简单不少。 “韩徒,你相信生而知之吗?” 韩徒抿着嘴,不知道主人是真的在询问这个超出他能力范围的问题,还是自言自语。 好在顾衍没有为难他,然后又自言自语,“唔,天生龙种是真的?”他虽然看不见,可那个孩子身上被隐藏很好的气势还是被他捕捉到了。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因为视力消减而增强的其他感官。 若是如此,秦始皇又作何解释?难道自己的学生不幸的因为早慧成了未来秦王的眼中钉? 也不是不可能。 顾衍用白玉棋子磕了一下棋盘,陷入自己的思绪里。春寒料峭,雕花的穿廊窗子被吹的呼呼作响,声波穿过各种障碍物,回弹再消失最后被顾衍捕捉。安静的空气最后被韩徒的声音打破: “少主,天冷了......” 顾衍将白子放在早就想好的地方,在韩徒的搀扶下站起来,广袖一甩起身离开。灯火照亮了他前进的道路,而身后白子已经彻底将黑子杀死。 翌日晨,顾衍躺在榻上,半长的头发自然的摊在脑后,白色的寝衣刚刚盖过脚面。而越丫带着一堆仆妇静静的跪在门外,她眼尖的看到奚奴们抬着烧好的热水缓慢又稳定的过来,立刻示意身后的仆妇就接着。 当仆妇们将奚奴摸过的地方用细麻布自己擦过后,她才用长柄匕将热水舀到青铜鉴里,等待主人的召唤。而奚奴们自然是被低声喝退,省的脏了主人的眼。 “唔——”顾衍一脸虚脱的被阳光照醒,他平时动脑过度又低血糖,早起对他来讲是个不小的刑罚。可他的‘学生’还在等他。 当顾衍跪坐在青铜镜前享受越丫的洗脸梳头服务时,在心里暗下决心。下回的问答时间定要安排在午后。 “少主,王太孙已经在书房等候多时了。”韩徒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不太大的寝室让他的声音即使不大也足够清晰。 “若是害怕下回就不用回禀了,我和他说有事的话让他直接来找我就行。”顾衍用手摸了摸脑袋顶上的布巾,随意的说,“你的声音听起来是被他吓坏了。” “奴......”韩徒叩首打算请罪,顾衍却脚步轻慢的挥退所有侍者,自己去见嬴政。 越丫跟在主人身后偷偷回头示意韩徒主人没生气后,才快步跟上打算为主人和那位气势惊人的王太孙热水端糕点。 等到了书房,顾衍却不进去而是让越丫招呼嬴政到院子来。 一排排蚂蚁从他衣摆处列队而过,顾衍像是若有所觉似的给蚂蚁们让路,然后温和的笑着说,“一会儿就拜托你们了。” 第 8 章 而嬴政此时已经走到他的身后,敏锐的听到顾衍的低声细语。拜托谁?他皱着眉头,越丫已经去端水和书案了,周围也没有仆从。 绕到顾衍的侧面,他一边行礼一边顺着顾衍的目光看去,发现视线的终端竟然是一排蚂蚁?他这位神奇的老师,竟然在拜托一群蚂蚁什么? 当顾衍和他分坐蚂蚁队列两端的时候,嬴政还是没有想明白他的老师究竟想要干什么。虽然他不需要学习句读和秦文,可第一天教学就来看蚂蚁,他还真的把自己当成一个王位的弃子教导?难道是此时还对自己毫无信心的华阳夫人授意的...... 顾氏自楚来,与华阳夫人亲近,那么自己这位老师背靠华阳夫人也是常理。 被宫廷政治斗争淫/浸多年的大脑很快就将其中关系理顺,当嬴政的表情已经恭谨让人看不出错。 顾衍却笑了笑,“昨日你我共论移风易俗之事,今日我们以蝼蚁为例。”此时越丫也将糖糕和蜜水端了过来,安静的放在顾衍和嬴政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阿正不如试试如何让这些蝼蚁改道?”他轻轻的将案几向嬴政的方向推了推,示意他用案上的匕,蜜水,刀之物来达成目的。 君贵,臣轻,百姓为蝼蚁?嬴政挑了挑眉,看来顾衍也不是什么正统的儒生嘛。他有信心不被儒生那套腐蚀,可难免厌烦。若是老师懂得变通,那以后他们说不定还能愉快合作。 边想,边用刀匕在蚂蚁的队列中间划了一道鸿沟。为了防止蚂蚁越过去,嬴政甚至将沟壑深挖。果不其然,蚂蚁群在鸿沟面前止步,而嬴政得意的看向面容柔和的顾衍时,忽然想起顾衍看不见。 于是打算说的时候,却发现蚂蚁们已经一个搭一个的越过了鸿沟,他们甚至还拖着食物原路返回! 作为王公贵族,嬴政很少有和乡下孩子一样的玩耍经历,就是在邯郸都因为被拘禁而少有玩乐。虽然心里经常视贱民为蝼蚁,可却没有真正的观察过它们。 他觉得自己的帝王威严被一群蚂蚁僭越了! 而顾衍轻笑着听着周围的响动,听着自己的学生挖土沟,设置障碍,甚至碾死领头的蚂蚁...... “以法拘之,以刑止之?”顾衍笑着用昨日嬴政的回答反问,然后不出意料的听到对面恼羞成怒的声音。 然后在他伸手去拿耳杯的时候,听见阿正咬牙切齿的声音,“那,还请先生赐教。”他一顿一顿的说。 顾衍笑着将蜜水饮下,只留杯底然后在嬴政的眼皮子底下倾倒在旁边,又掰了糕点随手一撒。嬴政就眼睁睁的看着他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法改变方向的蚂蚁队伍很快就混乱了起来,然后大部分蚂蚁就向着蜜水的方向进发。 “阿正,那些没有改变道路的蚂蚁在什么方向?”顾衍又问道,嬴政牵着他的袖子将他的手放在没有改变道路的蚂蚁上,然后看着顾衍随意的碾死的那些蚂蚁里的‘少数派’。 “百姓想要的很简单,食饱穿暖足以。”顾衍将杯子放回案几,“至于反抗者,大多是想要回到曾经优渥生活的贵族,杀之即可。” 嬴政眼中精光闪烁,脑海里浮现出前世他死后以灵魂的视角看到的那些推翻帝国的战争......他收敛情绪看向顾衍,深深俯身拜下,“请先生教我。” 顾衍却摇摇头,“阿正不必如此,你我年岁相仿何至于此呢?”他的学生生而知之,就是有点被这些贵族教坏了。他只是占了重活一世的便宜才显得聪慧罢了,自己的学生是真聪明。 哪里去找这种不用教写字,不用教说话又一点就通的听话小孩啊! “在你心中,百姓为蝼蚁,可你也看到了蝼蚁也有自己的坚持。”顾衍其实不喜欢这样的形容,每一个生命都是平等的,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可平等自由在这样思想时人不能接受,顾衍只能在尽可能的范围内让大家过得好些。 对面的王宫子弟,顾衍也不掩饰自己的想法。 嬴政接着他说,“是故天下唯利是图。”朝臣是为了家族,官爵,野望投靠于帝王;百姓为了衣食足而臣服于帝王。如果想要江山万年永存,必以利贿之,以利诱之。 眼前的少年穿着青衣,目光平静的毫无波澜,琉璃似的眼瞳映着他此时的样子。嬴政看着顾衍,前一世秦国的覆灭其实有他的责任,并非子孙之祸。朝臣野心横生,他自信可压制其数世而放任自流;秦政不以民生为主,征伐之事终有尽头可他没有更好的转变方法,值得不断征发刑徒,为军队创造建立功勋的机会。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一统天下后,秦的弊端。 尾大不掉,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是不可挽回的了。 嬴政此时脑子里已经有很多个贿民的法子,但这些想法都是一闪而过。因为眼前的人比他那些过很多年才能实施的计划重要的多。 前世的时候,岐山顾氏真的有这样的人吗?平和,强大又蔑视王权。他明明知道自己的话说出来大逆不道,甚至有僭越之嫌,可对着自己这个流着秦王血的孩子竟然如此随意的说了出来。藐视帝王,统治者当然不希望看到,可作为学生——拥有一个藐视王权的老师,代表着他能真正的学会如何做一个帝王。只有藐视它,你才能真正掌握它。 帝王之学,从来不是普通人应该知道的。 当年岐山周围的氏族黔首都因为嫪毐作乱而被杀,难道是那个时候自己的命令把一位旷世奇才宰了? “可贿民使民懒惰,于国不易。”嬴政敲了敲跪坐着的膝盖,“贫民才可使他们不断为国家创造价值。”吃饱了谁还想着努力,他可不想要怠惰的平民。 而这一次,顾衍却没有回答他。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沉默了少许才笑着转移了话题。他又一次感受到了心里的无力,可眼前却不再是黑暗一片,反而有模糊的光影开始闪烁。要知道,自从上一次他打算以现代的标准教导王太孙的时候,眼睛就不可控的从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光明堕入了黑暗。 这一次,他没有领悟什么,甚至对现状有些失望。 可,光明却又一次回到了他的世界。 第 9 章 天道不许他改变世界,又允许他自身开悟。有的时候,顾衍甚至觉得这是对他的惩罚。 他怀念自己曾经生活的时代,并且想为之努力,可他活跃的思想和对内在的修炼更本不可能被付诸实践。黑暗从来不是阻挡他追求光明的障碍,真正阻挡他的是未知。 他可以用自身的残缺换取百姓的富足,可他根本不能保证天道什么时候会将这些改变收回。没有人能承受由奢入简的痛苦,顾衍也不忍心让百姓去承受自己的私心——重新回到曾经的生活中去。 他在不知道天道存在的时候,将肥料传授于民,付诸实践。迎接他的就是双目失明。这一次是他的眼睛可以抵消改变历史的影响,下一次呢?当他的生命都不足以抵消时,是不是就轮到受益者去偿还了?他不敢去想。 在开悟君民之间的关系后,他眼睛稍微可以视光,这大概是天道最后的仁慈。 而如今—— 他顺着模糊的色块看向对面坐着的小人,他没有开悟,他只是将自己的领悟教导于对面之人而已。 黑暗中,顾衍好像好像抓到了什么。就像是漂浮在流水中的人忽然捉住了一根浮草,他不知道这根浮草能保护他多久,可这是他唯一的选择,他只能紧紧攥在手里。在此时,顾衍才意识到,当天道打压他时,他从来没有低头过,即使自暴自弃地藏秘了所有想法,像真正的贵族生活了一整年后,他还是没有真正的向命运,向那无形的东西低过头。他一直都没有放弃过施展自己的才华。 他抬头‘看’向端坐对面的人,心中千百万思绪就这样在喉间滚动,只是犹豫间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思来想去最后只留下眼神中的坚定和唇齿间的静默。嬴政看不出自己的老师犹豫再三究竟想说些什么,他不觉得自己刚刚的回答有什么可让老师纠结的,同样思来想去没有再张嘴,有才之人必有其异,这是他做了多年的王所得的经验,他也相信等到顾延想说的时候他自然会说。 年龄相仿的师生二人就这样各想各地,保持了难得的安静。 虽然顾衍的身体只有十岁,但灵魂毕竟已经成年多时,冷静下来后,再加上多年的思考,他很快就将其中关节想通。 对面的人是特殊的,教导他使其理解自己的思想恐怕是天道承认的。甚至,天道会承认自己学生对客观世界所做出的改变。 而随着改变越来越贴近自己的想法,失明也会自然痊愈——目盲本就是天道对自己强行改变世界的惩罚,只要自己的学生将客观世界改造的进度加快,跟上自己所做的改变,惩罚自然不存在了。 也就是说,嬴正是世界所承认的异数。 等等—— 顾衍顿了顿,将目光投向正在看书简的学生,“阿正,你我认识后我还不知你的名字如何书写。”只是给王太孙教习礼仪文字,没有必要下达文书,所以顾衍也没有机会知道‘正’的具体字形。可现在,连姓带名的读起来倒是像那位千古一帝的名字。 更何况,天道都承认了他。 顾衍心生疑虑,便直接向学生本人求证。 “朕名,王政之政。”嬴政皱了皱眉头,搞了半天自己的老师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怎么写?看来自己的确不被重视啊! 此时任何人都可以自称朕,这个字在被秦始皇下令禁止旁人使用之前只是个普通自称。 太阳行至中天,散发着灼目的光芒让顾衍刚刚可以视光的眼睛有些不受控制的想要流泪,只是不知道那眼泪究竟是因为眼睛被光灼伤,还是因为瞳孔地震。 千古一帝!竟然是秦始皇嬴政!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但在嬴政没有亲口承认的时候他还是心存侥幸的。自春秋以来,因为人口的增长,重名的几率几乎是飙升,什么白,正,旦,夕几乎各国公室都要有好几个,这也间接出现了很多新造字——为了区分人名。 他本来以为自己只是在教导一个和秦始皇名讳同音的公室子弟罢了,没想到竟然是本人。 顾衍原本平静的拿水杯的手都有点颤抖,强装镇定的将耳杯放下,“是我愚钝了,以为阿政是正义之正。”不过他是嬴政才说得通啊,如此早慧,如此凌厉,只有他才会是千古第一帝啊! 嬴政敏锐的感受到顾衍情绪的变化,心下一凌,顾衍认识他?不,看样子他恐怕是知道‘嬴姓赵氏政’这个名字。为什么......被各种阴谋锻炼了一辈子的大脑开始飞速工作,可他想不出任何和顾衍这样的变化有关的阴谋诡计。 在第一次见面时,他怀疑顾衍和他都是重生之人。可观其举止,虽然礼仪完备可姿态随性,不像是被正统贵族教导成年的样子,表情喜好更不似老者重生——他的心态至少还停留在青年时代。 最后,想起那夹杂着他从未了解的思想的经书,目盲但行止无虞,和早上他对着蚂蚁说话的样子,嬴政心里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他穷尽一生追求仙人长生,智慧开新,能与蝼蚁言,这不就是徐福那个竖子口中的仙人吗?只是仙人罹难,这才目盲以凡人躯停留人间,机缘所在成为自己的老师。 天命在朕! 嬴政忽然就骄傲起来,笑着看自己强装镇定的老师,心想既然仙人都知道自己的特殊那必是全力助他。这一世,他要创造比上一世更辉煌的成就。 思虑下,嬴政更是对顾衍恭让礼敬。 然后他足足有一周都没有再见顾衍。 顾衍的小院子虽然是华阳太后命人修建,可设计的稿子却是他一笔一划精雕细琢出来的。此时的工匠职业素质极高,更不要说宫廷里少府的那些匠人了,几乎是将顾衍的想法一一实现了。这里的每一处的设置,都颇有些后世苏州园林的风范,与此时流行的庄园院落风格大不相同。顾衍曾经带着嬴政一步一步踏过院子的每一处角落,为他介绍其中的美好寓意。 就连花园里的青砖路,顾衍都戏称那砖铺的像是人字,所以他们走在上面便是‘人上人’。 嬴政有的时候也感慨自己的老师有那么多想法,看起来也颇喜欢享乐,可这幽静院落却少有仆从。至少,就那几个奚奴根本赶不上一般人家的排场。他想起前些天第一次来时,顾衍那一副不用人陪自己就能天荒地老的样子,就觉得自己的老师实乃奇人。 ‘就是在仙人行列里,他应该也算奇怪的了吧!’嬴政在心里嘀咕着。 坐在书房里,嬴政默写着早就烂熟于心的《商君书》。此时书简贵重,如果不去王室藏书库,恐怕他是没有机会再见前世看到的那样多的书册了。好在他记性不错,大多书册都能默写,在顾衍不与他见面的时候他就会整理这些书简。 至于回到朝堂?他不着急,总有机会的。 “先生何在?”顾衍不在,嬴政也不用装的听话乖巧,常居上位的气势充斥着整个书房。 越丫稽首,将额头死死贴着地面,谨慎但镇定的说,“少主巡视里中,择日而返。”只是微微颤抖的声音还是暴露了她的不平静。 "呵。" 嬴政没有说什么,只是嗤笑一声,越丫将头埋的更深了。她在心里祈祷,少主赶快回来吧!再不回来,您的学生就要把书院里的所有仆从都吓死了! 因为书院所在是一片被秦王批下的空里,只有顾衍、嬴政和些许仆从居住,书院建好了但周边还是一片荒芜。顾衍自从有了通过嬴政的手来为百姓提供更好的生活,这一念头后就克制不了自己的想要实地考察一下周遭的环境,先前不理会是他除了教书了无所求,如今不一样了!他当然要从手边的地方管起,最好能将这片里改作试验田或者工厂—— 正想着,顾衍停下了脚步。 “远处发生什么了?”顾衍隐约听到喧哗声,用鸱鸮仗遥遥的指了指前方。在他的眼里大小不一的黑点在晃动,好像是一堆人影。此时正是初春,周遭都翠绿一片,只有那边人声鼎沸,阴影成团,顾衍很容易就注意到了。 韩徒跟在他的身后,听到主人的问询立刻手搭凉棚眯着眼睛看了看,仔细分辨后说“好似农人争执。”他说的比较委婉,因为看样子说是斗殴都不为过。此时斗殴是常事,就是秦国这样法律森严的国家都时有发生,其他诸国认为男孩不杀人的话就不算成年的地方更是不鲜,韩徒并没有大惊小怪,只是问了一句,“少主,需要我去拦住他们吗?”在哪个里打架,里长都要负责处理的。 “去问问。”顾衍平和的吩咐,丝毫没有因为有人在自己的里上打架生气。此时农人集体斗殴大抵是因为争水,争肥。 活着已经很艰难了,很少有人因其他事寻衅。更何况,秦律严苛若是无故争执是要罚钱的。这里是空里,这些农人的里长既然没有阻止,很大概率是因为生产所需。 果不其然,韩徒回来说是农人争水。 作者有话要说:  “朕”这个称呼在始皇禁止之前谁都可以用啦,现在始皇还没称帝,连顾衍都可以称自己“朕”。所以,始皇大大这么用也没错,不会暴露身份什么的。 第 10 章 此时正是春灌,现在的耕作方式还维持在粗放型耕作阶段,就是在春耕的时候放火将去年的地烧干净,再灌水将土地沤肥,等水退下就可以开始撒种子了。所以,春灌的意思不是给作物浇水,而是肥地的一部分。 虽然农家肥能解决其中的一小部分问题,但那毕竟是个新技术,还不能完全替代固有的经验。 顾衍当然知道,所谓耕耙磨技术是在土地不足的客观情况下才出现的,现在最缺的不是土地而是人,所以这种粗放的耕作如果没有外力的影响大概会持续一段不短的时间。不过,想起幼年时那些为了尽可能多打一些粮食,佝偻着腰身,枯黄的肩膀艰难的拖动锄头的老人,甚至是为了能替父亲参军后,没有壮年男丁的家里减轻负担而早早耕作的孩子,顾衍觉得就是重新回到黑暗也无大所谓。 他当然可以坐视不管,可这里是他的故土,是生养他的地方。他不是过客,更不是观众,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一切都与他息息相关,是他踌躇一生都不能放下的眷恋。他怎么能忍心自己明明力所能及,却又袖手旁观呢? 所以,从挖渠开始吧? 关中平原从地理上来看其实不是标准的平原——至少不是人们印象里的冲积平原,它其实是个沉积下来的巨大河谷。作为巨大的河谷地区,就代表着这里的水系是非常单一的,在河流改道后留下的地方和河流还没有波及到的地方,水资源相对来讲比较缺乏。 这也是农人经常争水的原因,处在河流沿岸的耕地自然没事,但稍远些的就跟不上浇灌了。 当顾衍被韩徒搀扶着来到打架的人群前时,两堆人也已经停下了手,虽然都知道打架犯法,不过等到了关头上谁也顾不得了,如今贵人到来才让他们生出些畏惧之心。百姓胆怯地撇着这位看上去就出身显赫的孩子,更而何况刚刚他身后那位来打听情况的仆人说,他是这里的里长。 当然,看这样子谁都知道这里长是虚名,至少是王上将这片地划给少年的借口。这里既无佣耕也无隶臣妾,就是个空里,平时无人打理,他们才敢来夺水。 谁能想到今天这么倒霉,正好碰上贵人出游? 各个里的领头人虽然心里是欺负这里没人,但嘴上倒是老老实实的回答顾衍所有的问题。 脾气好的公子没有因为他们争水斗殴生气,只是平静的点点头,“槐树里和柳下里都位于下水处,我这里少有田种,也用不了上水,尔等可以自便,不必争抢。” 韩徒适时说道,“可自下面上来,要经过书院,人声嘈杂恐怕......”他显然还是在忌惮嬴政那不太好的脾气。 春灌在即,农人佣耕们也顾不得什么纷纷表示他们会尽可能的小声,定不会打扰贵人。 “噤声,噤声。” “哧,哧,莫嚷——” 带头的人都拦不住大家急切地心情,虽然他们也急在心里可若是贵人追究起来他们难免会受些苦头。杀人的确犯法,可隶臣妾的命又不值钱,贵人们有的是钱去配。 顾衍蹙眉,然后就听到农人们更急切的保证声,在喧哗声越来越大,领头的农人都快急哭出来时他终于建议道,“不若,开水引渠,尔等自可不必每日上山。” “如果自上而下引渠,阿政觉得当如何?”顾衍坐在书房里,轻声问着对面的少年。虽然他给嬴政编了教材,不过显然他不喜欢,只是随意翻了翻后就自己默写藏书——他也不打算装了。顾衍没有妄加猜测嬴政从哪里得知这些他应该没看过的书,在对方掉马后只是不再强求他按部就班。 他想转变思路,‘格物致知’好像是个不错的主义。中华文明培养了一代又一代的圣贤,但其实内在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在历史的长河里以不同的形式出现而已。虽然跨了千年,但宋朝的治学概念应该比他的时代那些思想更容易被接受。 当然,他拉着始皇勤于墨者之学也是因为只有经过嬴政的手的东西,才是被天道承认的。 “征民工,计阡陌,方才开渠。”嬴政头也没抬,继续看着他已经烂熟于心的《商君书》,“先生若是想兴修水利,还是禀明王上,以徭役和少府匠人负责为要。”嬴政口中的少府匠人不是官职而是一类人,主要是在少府这个机构里负责测量,建造各种东西,和兴修水利,有很多分类。他们几乎负责整个秦国的工程建设,鉴于这个国家根本没有什么享乐的方式,那些负责园林,乐器等等的制造工匠非常少,反而实用人才巨多,水利人才也在其中。 至于顾衍,是不能私自兴建水利的。嬴政显然猜出了自己的老师想做什么,他没有反对,他也想知道顾衍能做出什么来,但面对的困难就是秦国根本不会让他这么做。 顾衍眨眨眼,滚边的青衣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沙沙的声音,嬴政闻声抬头刚好被他戳中脑门。对面的少年清俊典雅,目不能视毫不影响他的风姿,如白玉一样的手带着些许寒气点在他的额头,长长的睫毛在他眼下映出扇形的阴影,“我问你该做什么,而不是能不能。” “考校?” 嬴政的眉头还没皱起,就被玉般的手指抚平,然后就听对面笑着说,“是合作。” “合作......”嬴政琢磨着顾衍的话。眼前清俊的少年年少因农政扬名,如今又想设计建筑水利,自然与农政有关。而自己如与他共设计水利设施,必然会惊动王上...... 自己一直等待的入宫的机会就来了。前世他并没有见过如今这位秦昭襄王,视为憾事,如果能立功觐见自然是好的。至于会不会让王上看重自己,嬴政向来是有这方面自信的,到时候只需稍展天赋即可。 顾衍好像很清楚的他的目的......仙人果然不同凡响。 顾衍想的倒是利用这次机会好试验一下是不是只要嬴政参与的事情就可以被天道承认,更何况他想做的东西其实难度也不大。 两人各怀心事的一拍而合。 顾衍经过这几天的实地考察,对周遭的环境已经了熟于心。用手沾水在案上靠记忆随手画下等高图,然后将需要引水的地方圈出来,最后发现如今周遭几个里的位置处于水流的上游区域,昨日韩徒所说的他们书院在上水地区是相对位置。 那么就代表着水在他们这里是从山涧冒出来的小溪,还算平缓,随着高差和各种溪流地下水的汇入,到了争水的那两个里就变得湍急不适于打水。 河流比村子要低很多,又湍急,根本无法利用。他们需要的不是水渠,而是引水的工具。顾衍本来的打算是设计灌溉渠,将周遭的里村连起来。丰水期存水,枯水期放水,就能保证一年不旱。如今向来,就是开渠容易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发挥效用的,反而帮助农人取水更实用些。 嬴政看着顾衍画的奇怪的图,水迹很快就挥发不见,但那些线条却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当顾衍将自己的思考和他说的时候,嬴政还在想刚刚那个奇怪的线条。 他直接打断顾衍滔滔不绝的对佃户农人的担忧,“不如先生先教我刚刚的图是什么,我就和先生一起做那什么水车。” 等高线图是地图里比较精确的一种,现代地图的主要元素有比例尺,图号,偏角度和图例,而此时的地图这些元素已经是萌芽状态,很多战争图,路线图,堪舆图等各种地图都有了这些东西,事实上此时因为战争、赋税等等的原因,地图的绘制技术相当熟练。如果不是顾衍的地图实在奇怪,嬴政恐怕也不会出声询问。 有基础的学生是相当好教的,顾衍只需提点就嬴政就能立刻跟上。 “唔,所以说比例尺的测算其实可以更精准?”嬴政和顾衍毫无形象的坐在地上,看着顾衍在沙土地上,拨弄算筹,“但如要精准的计算,一定需要精确的度量衡,不知先生是用何标准呢?”嬴政想起前世自己强势的推行度量衡,王朝的覆灭和自己的政策有脱不开的关系,那么统一度量衡呢? 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1)。 他不会单纯的将前世王朝的毁灭归咎到一人,虽然确实是子孙不肖,但根深蒂固的问题还在自己。他有意改变,可实在分不清那些好又那些不好。如今话题既然已经到这里,不若让他试探一番。 顾衍想了想,如果要谈论固定的度量衡标准,他大概要从宇宙观开始讲。他从腰上的系带边将笔刀解下,心里无端浮现出各种计量工具,无数的尺子从他的脑海里滑过,最后终于落在了前世书房里摆着的一个复制品上。 那是一个长条状的铂铱合金,没有任何雕饰光秃秃的,看起来也灰蒙蒙的陈旧一片。它被摆在博古架上,周遭是各式精美的标准器(2),显得有些突兀又朴素。但,这样一个复制品,却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失去了视觉,让顾衍的其他能力变得无比发达。心里想着记忆深处的铂铱合金,笔刀直接在条案落下,笔直的从左向右划去,没有偏转,没有倾斜。一个直直的线就出现在顾衍身前的条案上。他没有画在地上,因为他知道以后大概需要无数次的用到这个长度单位,比起随时会消失的土地,还是直接刻在桌上更好。 桌上的线,在顾衍的脑海里渐渐和记忆中的那个铂铱合金重叠,跨国千年的光阴最后落在他的手指间。顾衍从没有像如今这样明白,他再也回不去了。 嬴政看到顾衍脸上微不可见的落寞神情,眼神又看到桌上的那条线。心下揣测,只是一条线就让先生失神,不知是什么功用?他轻叩条案,将顾衍从回忆里拉回来,然后状似不明的问道,“先生何故刻画?学生不明。” “立规矩,定准绳乃度量衡之始。”顾衍摸着那条线,在千年后会有一个名叫洪堡的德国人测量地球的经线长度再平均到十进制单位,就得到了一个被十几亿人传用的‘米’单位。那个用铂制造的标准米镶嵌在亚历山大·洪堡的哥哥威廉·洪堡创办的大学校园里。“天地之间,方有度数。以均分天下,得一距离便为绳。”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韩非子·喻老》 (2)一个具有高准确度且可做为一个标准的器具均可称为标准器。考古学经常使用各时代具有代表性的器具来断代 (3)故事出自《丈量世界》,大概是杜撰而来,不过很有趣就添在这里了。 第 11 章 “天地之长?”嬴政神情痴楞看着案几上普通的一道划痕,顺着这条线延申便是庭院深深,越过草木再向外,就是广阔草原—— 天地,在他的眼前铺展开来。嬴政有些失礼的抓住顾衍的衣袖,急切的问着,“能否与朕说说,天地之景。” 啊,这就开始了?顾衍心里琢磨始皇少年时期也很好忽悠嘛!如果能改变他头铁的行事作风,说不定就能给天下争得百年安定。毕竟作为封建王朝的开端,秦朝还是很有拯救的可能的。 定了定神,顾衍将自己放在了神棍的位置上。——天才能与天地沟通,不过分吧? “世界之初,混沌未明......”顾衍并不打算和嬴政谈论什么宇宙观,反而从神话故事入手,此时的神明信仰还没有完全脱离自然崇拜进入偶像崇拜,千年间民间信仰将其完善深化,最后形成了完整的体系,用来忽悠自然崇拜胜于人物崇拜的战国人最合适不过了。 嬴政还没有从测量天地之长获得的准绳上回过神,就被共工、祝融、女娲淹没,修道修心方成大道让他心向神往。 当然,顾衍的目标可不是引导这位‘未来’会被徐福骗得团团转的帝王引上修仙的道路,修仙要不得啊。君不见那些一心修炼的帝王都没什么好下场吗? 说这些不过是...... “故,格物方才知万物,得万物才可利民,利民立功德才获长生。”他一脸高深莫测从袖子里掏出木牍放在书案上,“格物利民,便从此物开始吧!” 木牍上赫然是一个长相奇怪的装置,深深的扎进水里。 嬴政没有被顾衍前面的一番方士言论蛊惑,但上古传说和最后的立民长生却让他上了心,此时看顾衍拿出的木牍也没有先前那般功利,反而关注起其中道理。 边看还边问,“所以,先生认为统一度量衡乃善举。”既然格物,必然需要度量衡,顾衍的答案已经非常明确了。 “利及万代。”顾衍微笑着说。 “天下之大,各国割裂,商旅不行,百姓断绝。如今各国各自为政,征伐自士大夫出,疲敝百姓,非不行也实不利也。”顾衍将各国的大致地图画在地上,将各国关卡指给嬴政看,“韩擅铁艺,燕产煤炭,齐鲁文化商贾繁盛,楚地富饶......各国有各国的长处,可一旦出境他地百姓便无从知晓。多是因度量衡,货币不通所致。” “若不通,便不知他国情况自然不服。”这是上辈子他考量的事,嬴政自然的接过话头,“故一统天下,移风易俗必行矣。”可,上一世他推行统一度量衡却遭到了各地的反抗。 顾衍笑了笑,“但万不可得胜后再实施,百姓心中对你有怨,必不会听。” “哼。”他自然知道,早在第一次上课的时候顾衍就告诉他了。顾衍也不亏是秦国儿郎,一统六国也是他心中所想。他已经完全理解了如何统帅万民。 “若我即位,还要多依仗先生了。”嬴政郑重的行礼。当收到韩徒让人运来的竹子时,顾衍心里止不住的开心。这种高兴是和当年推广农家肥时的高兴不一样的,那时他骄矜自傲,一心展露头角,觉得自己能改变历史。后来,天道给了他深刻的教训,平定后的顾衍倒是不再骄傲,但有一阵子也对周遭失去了兴趣。 可现在,他能够通过秦始皇的手一步一步的改变百姓的生活! 而这边,嬴政坐在书房读书,心里想的却是前几日顾衍所说的那些‘长生’之道。死过一次的人,他冥冥之中已经想清楚长生是不可能的,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纵使天命在他,也不过是让他重来一世罢了。 可自己的仙人老师却说的信誓旦旦,嬴政会心的笑了一下,立民长生,恐怕不是身体上的不死,而是精神永传吧!想起前世自己的举动,他也能理解顾衍为何会用那些方士之言蛊惑自己,毕竟如果是前世遇到顾衍这般的人物,他恐怕也会倾力以悦吧! 帝王一笑,不知是笑他的前生,还是笑他的此世。 伺候的婆子远远的跪坐在边上,安静的就像是不存在一般。越丫和韩徒跪坐在廊下,顾衍命他们照顾嬴政,两人只能听凭嬴政调遣。此时听到室内孩童的笑声,两人心下一紧连忙叩首,已经跟随嬴政几日的两人知道,当他这样笑的时候一定会去找少主人。公室子弟不比少主人仁慈,他们可不想因为冲撞主人而被打杀。 秦国法度严明,但已经对隶臣妾、奴隶、家妓没有什么保护。这类人进了主人家的门,就是主人家的人了,一切都被主人家掌控,随意打杀也不会受到惩罚。 一阵脚步轻慢,嬴政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他们就径自离开。 越丫连忙起身跟上嬴政,拢手垂头侍候在他身后。而韩徒回到书房整理起放的到处都是的书简,沉重的简牍对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来说是个不小的负担,但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劳作韩徒毫不停顿。整理书简的工作至少比洒扫粗活要好的多。 ...... "嘿,听说山上那个里正要请人手?" 赵婆子的邻居看到她扛着石犁出门要去田里,招呼道,“不若让你家丫头去帮个忙,听说能一日能换一些盐呢!我可见东边的那婆姨昨日去了,拿回来的盐雪白雪白的。”邻里都知赵婆子的儿子战死,儿媳改嫁,家里只剩下孙女和她。虽然儿媳时常也来看望,但终究解不了近急,大家也对他家多有照顾。 “我听说了,不过那是水渠的活计吧!二丫才多大?那种城担的活还不得累死人,还是让她跟着我去耕地吧。”赵婆子拖这犁回头让孙女跟上,她身后的女儿瘦瘦小小,面色饥黄但收拾的干净,正安安静静的挑着竹笼。 “哎,听说小孩去只是收拾竹子,不干重活!”邻人显然也是去地里,拿着锸边走边说,“多干上几天,说不定就能换把铁镰了!秋天就不必那样辛苦。”赵家的铁器被赵婆子的老伴和儿子拿去了战场,两人都没回来,女人力气上不比男人,秋天收麦最是辛苦。若是能拿盐换些铁,他们家秋天就好过啦! “再看吧!”徭役最是辛苦,律法照顾她们这种孤寡,不必服徭役,她年纪大了干不动了,更不可能让自己的孙女小小年纪就上赶着去干苦力。那点盐粮,不要也罢! 邻人见她这样,自然不会再劝,只是说,"就在南边那条河边,要是想去了自己去就行了。"然后就赶忙到地里开工,心里想着若是干完农活天色还早就去河边碰碰运气,若是能拣点小活干,晚上家里还能添个菜。 食盐珍贵,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是少能吃到的,但拿精盐换些粮食和粗盐就能顶半月的饭呢! “婆婆,就让我去吧!”中午吃饭时,一直沉默的二丫忽然开口,“虎子也说小孩也能帮忙,不累的。”显然说的是去河边帮工的事。此时徭役管饭发钱,大多在农闲时期,这次赶上春耕,所以工钱给的多,也不限年龄性别,看得出那里正相当着急。 “错过这次,说不定就没下次了!”二丫看着奶奶皱起的眉头,央求道,“我就去看看,能干就留下,不能干我就回来。” 她把水壶塞给赵婆子,哒哒哒的转身就跑,“这就半天,累不着的!”然后也不管身后人的招呼,飞奔而去。 “死丫头,不等我说话就跑!”赵婆子把水壶一扬,高声喊,“慢点!莫摔到!” 乡村的午后烈日高照,虽然是初春但温度已经不算低了。有的农人依靠在树下乘凉歇息,田垄边男人们插科打诨,女人箪食壶浆结伴来送食物。二丫一路飞奔,乡亲们看见她着急的样子都嬉笑着打趣,“二丫,慢点跑。那里正年纪不大,对你这样的小孩最是照顾了!” 二丫来不及回答,气喘吁吁的对着乡邻招招手。她一想到干些活就能换精盐,脚步怎么也慢不下来。二丫甚至在心里庆幸此时农忙,中午那些壮劳力是不可能去抢活干的,说不准自己现在去还能找到好活。 “二丫,你也来干活?”等快到邻人指的地点时,二丫就被虎子叫住了。 二丫揉着衣角,低着头糯糯的说,“是......在哪里记名?” 虎子挠了挠头,“大家都正吃饭,没人给你记名,要不你先和我一起去看看?”来干活是管饭的,中午日头强大家都在休息。 当二丫来到河边时,周围的景象已经不是她熟悉的样子。周遭的水草和沉木烂叶都被清除堆在一旁,听虎子介绍这些东西被沤在这里到了下种的时候和土翻在一起可以当肥料。 “就和农家肥一样?”用各种粪便肥地的法子已经推广了几年,收成确实提高了不少,二丫对这种法子也很熟悉。 “嗯。” 虎子拉着二丫穿过一堆沙石木料,来到散落在地上的竹条边,“我们都是在这里干活的,只要拿小刀把竹节削平,一天就能挣到一钱。”看着成堆的竹条,二丫觉得如果自己能干这个活的话,今年一年都有钱赚了。 不过,“我听说是用精盐算工钱的啊?”她皱着眉头,虽然一天一钱也不错,可是比听说的要少的多啊! 这时吃饭的匠人们都回来了,听到小丫头的疑惑哈哈哈大笑,“小丫头,要想挣精盐就得会用木!”用木就是做木工,大多是村里男子学的手艺。听说城里少府的匠人们工艺精巧,能为王上做器,他们这些黔首当然用不上那些手艺,不过是学些修补的手艺补贴家用罢了。 二丫直勾勾的看着一帮玩笑着的匠人,大声说,“我每天都来,肯定会学会的!” “用木需要力气,你还小恐怕还学不来。我正巧缺个算数的小朋友,小家伙有兴趣学吗?”此时,一个温润的声音从一堆干瘦的工匠身后传来,明明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听清了。 二丫垫着脚要往人群后面看,就听到他们里正有些谄媚的声音,“还不赶紧去干活!在这里聊老甚子,去去去,耽误了公子的工期可是要罚城担的。” 匠人们一下就散开去干活了,夯地的号子很快就响彻天迹,虎子更是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干活了。二丫害怕的缩了缩脖子,站在原地。 “哦,是你这丫头。”等里正和那个温柔声音的主人来到她面前,二丫对着贵人低下头,就听见里正用完全不同往日的细声说,“公子好眼光,这丫头的大爷跟着邻村的先生学过两天,还算是识得几个字。”也不管二丫是不是真的会写字。 “嗯,那就让她跟着我吧!” 二丫就这样加入了河边工厂,平日里跟着虎子片竹子,休息的时候就和那位留下她的公子四处转悠,学习记账。 “二丫,我用十钱盐换十钱麻,再分于五人,一人得多少麻?”公子一边在地上画着她看不懂的图,一边随口考她。 二丫剔除无用的信息,然后在心里算了算,肯定的说,“一人两钱麻。” 前些天这位山上的里正写了一个术数的口诀教给自己,让她背熟,然后在任何时候随机考教自己。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身份——显然不是普通里正,不然管理自己的那个里正也不会如此小心翼翼。 “顾先生,这是什么?”二丫伸手搀扶了一下蹲久了有些眩晕的里正,好奇的询问。土地上的划痕像是一个大型的炉子,又和她平时看到的炉子不一样,看上去像是给土包。 “如果能顺利将水骨龙车做出来,我就告诉你这个是什么。”里正,也就是顾衍用一直不离身的鸱鸮杖撑了一下自己,然后笑着说。眼前最后的那点光亮,又消失不见了。 “啧,我以为先生只有我一个学生?”拎着捉来的猪仔,嬴政危险的眯着眼睛。 春日祭,众人春射。自从回到童年他就再也没有摸过弓箭,刚好在顾衍忙活两人设计出的水骨龙车时,他去锻炼筋骨。 原本猎到野猪心情不错,还想着那小猪仔给目盲的小先生补身体,没想到第一次来工地就看到他的先生在悉心教导一个野丫头!(野味不可食,大家不要学习) 他已经听了一阵子,那个什么计数口诀先生都没有和他说过。虽然术数确实不是什么帝王之学,可他不学不代表顾衍可以不教。 因为一身猎装的少年气势惊人,周遭偷偷关注这边的工匠农人在他看过来时都赶紧转头各干各的,不敢偷瞄这个传说里的王太孙。贵族向来不与贫民接触,只是那山上那位在那个空里给王太孙教书才让他们有机会见到真正的贵族,而顾里正又性格与人和善,相处几日他们已经不似初见时尊敬,如今被嬴政一吓才惊觉贵族不是他们所能窥探的。 身后的韩徒更是被他吓的冷汗淋漓,怀里抱着的大猪都不能给他安全感了。 顾衍听到声音回头,按住要往下跪的二丫“我予你那蒙学之书上自然有更详细的,又何必和一乡野丫头斗气?” 作者有话要说:  嬴政:朕完全懂了! 顾衍:不,你不懂。 第 12 章 至于嬴政没有看到?那是他的问题,顾衍是丝毫不慌的。 嬴政也毫不示弱,“你那书开头都是些劳甚子腐儒之说,谁还有心情看下去,先生不如早早分科教我才是长策。”君子六艺,嬴政一项都不需要顾衍教,他现在还有耐心跟着他胡闹些墨者之学,不过是觊觎顾衍脑子里那些崭新的思想。但此时的教学其实不是这样随意的,分类分科是非常清晰与后世无二。 “我以为阿政只对帝王之学感兴趣,不屑于此类墨者之术。”顾衍吩咐二丫去统计土方,自己留下来和嬴政调笑,“若是想学,我自然会教你。” “你是我的先生,怎能自降身份?”嬴政显然不满顾衍教其他人的行为,面色冷凝的说。 “如今识字的人不多,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稍微教教的分担工作的,你可莫要胡闹。”顾衍无奈的说,“我只有你一个学生,自不会有他人。” 顺毛撸了很久,嬴政才满意,顾衍也换了话题,“你我二人设计的水骨龙车已经可以组装了。” “哦?”果不其然转移了嬴政的注意。 两人走到岸堤边,农工坐到边上正歇息,看到他们来连忙让出地方,退到一旁。嬴政踩了踩夯实的土地,皱着眉头,“水渠营造当以质为先,城墙夯土都需百步以内五石弓射而不没,水渠怎可如此松散?”说完还看向明显是工头的人,那人连忙跪下叩首,“王太孙有所不知,水渠不比城墙,地上部分夯实便可。” “超标准完成太耗劳力,是我让他们不必太苛刻的。”顾衍替瑟瑟发抖的工头解释,“只要水渠部分结实就可以了,不必空耗人力。” 水渠的营造是非常苛刻的,为了不让水过快的渗入地下,水渠部分的夯土都会打的非常坚实。 顾衍要来一杯水,将水倒在已经夯实的水渠上,对嬴政说,“一刻钟不渗完,就算工程合格。”然后和嬴政一起看着那杯水在地上晃晃悠悠的就是不渗进去。 坝面是夯土材质,坝壁却是夯土加烧结的耐火泥堆砌而成。顾衍本身是不会烧耐火泥的,还是工匠们在做饭的时候发现河滩地的细泥可以烧出不会耐水耐火的硬块,才用在了水坝上。嬴政探身去摸那些砖块,感觉比脚下一刻钟都不渗水的夯土地还要结实,皱着眉头对顾衍抱怨,“那些少府真是吃干饭的,这要好用的东西竟然都不知道。”竟然让乡野村夫去发现。 “若是能建个院子放材料就好了。”顾衍没搭理他,自言自语,“春雨最贵,可对竹木不好,那些材料都没做防水恐怕见雨会坏。而且,长期的劳工每日往返村子和工地也不方便,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也好——” 话没说完,就被旁边候着的里正慌忙打断。 “慎言,慎言,公子慎言啊!”里正颤抖的顶着嬴政的死亡视线趴伏在地,“庶民必比邻而居,不可私建住所啊!” 像顾衍那个空里就是例子,他想要在僻静的地方建单独的书院就得有一个完整的里,只是里面的户籍是空的,住民都是他家的仆役或者奴隶。 “玩笑话而已,吾知晓秦律。”顾衍温和的说,没有辩解。 “先生慎独啊!”此时嬴政的声音从他身边幽幽地传来,“有心人听去了,还以为先生对秦法不满,那可是大罪。”私下议论律法,罚五甲,更重要的是顾家的名声会受损。 “吾知矣。”顾衍向着声音的方向微微躬身,“阿政大才,吾受教。” 按礼,嬴政侧身不受,这事才算过去。 顾衍命韩徒照着自己的设计图让家中奴仆制作了很多建筑工具,用的最多的是用来粉碎土块的磨盘。本来顾衍是打算设计省力的沙石破碎桶,但找不到适用的铁——铁是军需品,很难单独买到,除非他有合理的理由才能以‘里正’的名义申请。最后只能找来坚硬的石头,做了磨盘。 午后,顾衍和嬴政坐在工地里讨论《左传》,忽然二丫揪着一个小子来寻他,后面还跟着里正,说是有人盗用工地的东西,还用那工具浪费粮食。 顾衍正想着穆公篇的某句,此时被打断倒也没有不悦,只是嬴政显然很不开心。安抚了明显暴躁的嬴政,顾衍这才有空应付二丫和里正。 “这竖子将明日的朝食放在那土磨里碾碎了!”二丫重重的将一个不足十岁的男孩推倒在地,然后又轻快的说,“私用工具,公子快快审了他,好让大家加餐。”她倒是毫不避讳。 抓了贼人,见者有赏,从百钱到几十不等。如今的一石粟差不多百钱,边关可能稍贵但大差不离,就是农人月余的收入了,像二丫这种家里没有壮劳力的可能还要更多。她抓了这孩子,要是顾衍说按律办,她可就能得一笔横财! “公子,公子,不是......”孩子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挣扎着大喊求饶。 第 13 章 里正上前将事情起因禀明,不过是这孩子准备饭食时见石磨碾土,觉得也可以用来碾麦脱壳,就趁人不注意倒了些进去试试。当然,壳没脱出来,麦倒是被碾成粉了,被二丫看到就揪来报他。夹杂着麦麸,麦和麦皮的粉末让人无从下手,每天的粮食的定量发放的,孩子这样一弄明日所有人都要饿肚子。 “那麦粉何在?”顾衍问,然后在里正递过来的时候伸手接过被当作物证。粗糙的石磨当然不可能碾出顾衍熟悉的精粉,还带着谷壳碎渣,可顾衍却会心笑了。其实此时的人也吃汤饼,但舂米、麦是辛苦的活计,更不要说把麦弄成粉了,就是达官显贵也不太常吃麦粉——在他们看来,这是贱民所食。 不过顾衍觉得,那是不会吃。只要找对了做法,刻在基因里的吃货天赋会让所有人都喜欢上麦这种美好的东西的。 “二丫,我素来喜食麦,这孩子是受我之命才用土磨碾麦,放了吧!” 里正和二丫心有不甘,若是顾衍就这样随便将男孩放了,岂不是他们都没有赏金可领? 嬴政此时开口,“你们二人守法遵规,也当受赏,今日的工钱就多结三倍。”算是堵了两人的嘴,赶紧打发走了好让先生继续讲课。 顾衍笑着点点头,觉得嬴政好像开始体谅百姓不易了。 果然,听了嬴政的话,二丫和里正也不再说什么要罚那孩子的话,纷纷低头领赏。男孩也被松开,在那里磕头谢恩。 “这麦粉不知能否予我?”顾衍摩挲着麦粉,“刚好有阿政田猎之物,你三人拿去给大家加餐,全当我换这麦粉了。”反正嬴政也说那肉是给自己的,顾衍换起来毫无压力。 仗着自己看不见就无视了嬴政的死亡视线。要知道,等到身边的这位登基,他可就没那个胆子再这样肆无忌惮了。 在始皇还是幼崽的时候抓紧机会放飞,不然光阴不再来啊! 在外,嬴政还是给自己名义上的老师面子的,没有当场发作。趁着就要食哺食的当口,顾衍亲手将磨好的粉过筛后和成面,放在阳光下自然发酵。如今气温正好,也不过半小时有些发黄的面团就膨胀到了一倍大。 嬴政亲眼看到这一现象,心想顾衍究竟要做什么,就看到按理来说要‘远庖厨’的君子竟然挽起下裳,脱掉丝履跑到正要杀猪的工人那里去了。 “先生——” 贵人不与贫民为伍。嬴政知道自己的老师异于常人,但心里还是不能接受他这样自然的这些贱民混迹在一起,只可惜他没拦住,只能在不远处直瞪眼。 顾衍从杀猪的队伍里回来,作为贵人当然分了最好的肉,又让韩徒找来一块薄石板洗净,架起火堆。 其实顾衍自己也不算会做饭,不过是看前世的母亲做过几次罢了。为了安抚嬴政只能硬着头皮上,更何况他也馋了。 揉好了面,再随意的扯开将面条扔进韩徒在旁边一直热着水的陶鬲中,又将此时唯一的去腥香料姜拿出一些和铜刀片好的肉丁拌好,放在已经烧热的石板上加热。顾衍专门要了带些肥肉的部分,在美拉德反应的促进下石板边香味飘飘。 尤其是被煸出的油脂,散发着此时人没有办法拒绝的香气。没有植物油的年代,动物油便是大家摄入油脂的最主要来源,可普通人那里有机会时常吃到油脂呢? 就着煸出的油,顾衍将肉简单的炒了一下放点盐就算是这个贵族以各种肉羹为食,平民吃麦菽饭的时代不可多得的美味了。将面条从鬲里面捞出来,拿碗乘好再浇上闪着油光的肉丁,一碗简单朴实的肉臊面就完成了。 虽然肉香飘布整个工地,但工人们只敢偷偷的往这边瞟,然后默默的咽下口水。肉食难得,一人分到的肉虽然不多,但如果和其他里的大人物换粮食的话也是不小的收入。 二丫咽下口水,将分得的肉用树叶包好心里琢磨着怎么分配。 留下一点点给奶奶加餐,他们命贱享受不来这种精贵的吃食,剩下的就走远些到大柳树里和官吏换点粮食......这些肉应该能换个三四天的口粮,就换麦,可以多换点。麦饭难咽,但刚刚看公子做麦粉的方法很好,那舂米的石臼说不定也能将麦捣成粉,到时候她和奶奶两人可就能好好吃一顿饭了! 越想二丫越觉得可行,忍下肚子里的馋虫,又遗憾的看了眼没有肉的膘。虽然这东西有润滑的作用,可那都是给贵人的车架用的,他们这些贫民用不上,放在那也浪费...... 嬴政的邯郸也吃过这种汤饼,但味道远没有顾衍做的好吃。人类刻在基因里的对油脂的渴望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明显,让嬴政觉得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饭食。 在他大快朵颐的时候,顾衍已经溜达到那堆肉膘边上了。看着做饭用的甗还有水,就招呼还没走的二丫将肥膘扔进水里煮。 “公子这是作甚?”二丫看着锅里咕嘟咕嘟的膘,疑惑的问顾衍。 顾衍微笑着说,“扔了有点可惜,我打算把油存起来。” “油......”二丫没有吃过油,但也知道是个好东西,“那我能在边上帮公子吗?”在旁边帮忙能学会一门手艺,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分点油。 顾衍点点头,他不讨厌为了生存动而耍的小机灵。不过,如果没有油脂的摄入,人体所需的能力需要大量的食物去供给,从某种程度上也是对粮食无意义的消耗。顾衍想起农人常常吃的菽,也就是后世的豆子,心里有了计量。 等到嬴政吃完饭,顾衍也收获了一大锅猪油,只要等到它凝固,以后再做饭的时候他就不用忍受各种翻来覆去的羹,蒸菜和烤肉了——虽然有的味道不错,但单调的饮食难免让他厌烦。 “阿政不是要看龙骨水车建的怎么样了?”这才是嬴政过来的初衷,不过是刚刚被顾衍教二丫的事情给气的忘了。 为了防止嬴政再说什么教二丫不教他的疯话,顾衍赶在他开口讽刺前提议道。 作者有话要说:  嬴政:仙人只能教我一人,贱民怎敢? 第 14 章 龙骨水车的结构非常简单。以木板为槽,尾部浸入水流中。另一端有小轮轴,固定于堤岸的木架上。顾衍做了精细的更改,还拿饴糖和这边的孩子换一种长相非常接近蒲公英的植物。这种在现代已经很少见,只有西北地区和中东分布的东西在他现在看来可是千斤难求的存在。 用龙骨水车时要靠农人踩动拐木,使大轮轴转动,带动槽内板叶刮水上行,倾灌于地势较高的田中。这里距离田埂不远,可还是存在一定的距离,所以顾衍才会命农人先挖一个小干渠用来引水。 后世又有利用流水作动力的水转龙骨车,利用牛拉使齿轮转动的牛拉翻车。以及利用风力转动的风转翻车。至于二丫他们那些孩子收拾的竹条,是为了做给农人浇灌方便用的一种手摇水车,施于田间水沟,用来分水。 嬴政眯着眼睛,听韩徒的解释,视察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有没有被好好实施。 而走到轴承和翻板连接的地方时,嬴政敏锐的发现那里的结合和自己当初与顾衍一起设计的不一样,立刻看向韩徒,“那里与设计图不符,是否有人偷工?”设计图这个词也是和顾衍学的。 “这......”毕竟是主人的命令,韩徒不知道是否应该对嬴政说实话。 顾衍笑着接过话头,“不是工人疲懒,是我让韩徒改了设计。”然后将袖子暗袋里的小植物拿出来给嬴政,“吹吹看!”语气兴奋的就像是第一次发现蒲公英玩法的孩童。 被好好保护的植物已经到了播种的时候,毛茸茸的球在顾衍手里摇摇欲坠,不用嬴政吹自己就掉了不少。 "先生这是何故?稚童玩乐便罢了,先生怎......"嬴政不赞同的说,语气里带着痛心,就像是天纵之才竟然因为贪图享乐而自甘堕落一样。 感到手上的触感,顾衍遗憾的将植物掰断,“非玩乐也,实乃良物也。”胶质从植物的断/茎上冒出来,慢慢凝固最后变成富有弹性的胶体。 这种长得和蒲公英很像的小植物,名叫橡胶草。与它同样是橡胶生产原料的植物是巴西橡胶树和银胶菊,橡胶树是不要想了,不过银胶菊顾衍觉得等自己眼睛恢复一些了说不定可以找找看。 虽然作为喜欢温暖湿润环境的植物,银胶菊在他的时代大部分都分布在云贵川地区,但此时的气候与千年后不同,温度也比小冰河期后的地球要高上不少,环境和千年后的贵州差不多,应该是能找到的。 心怀着期待,顾衍指着龙骨水车的传送带说,“阿政可以摸摸看,橡胶草的耐用度可比模板好多了。” 嬴政在他的鼓动下试探着去摸泛黄发黑的橡胶条,在除去水分后,坚实和柔软的矛盾手感下了他一跳,但嬴政很快缓过神来仔细观察着这让顾衍非常重视的东西。 从未见过的材质,看上去柔韧性极佳又有一定弹性,更重要的是......它好像防水。 看着嬴政起了兴趣,顾衍趁机讲了几篇《墨子》,又和他讨论了橡胶的具体用处。 在听到橡胶粘合性和抗老化性都不错时,嬴政眼睛发亮的对顾衍说,“是否可做铠甲?”这种东西可比铜甲和石甲轻,又比木甲耐用,更重要的是材料低贱,随处可见又方便采集,向来生产起来更加容易。 “能,倒是能,只是......”顾衍完全没想到嬴政的脑回路竟然跳到了军队上,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犹豫道。其实,橡胶做鞋是最合适的。 还没等他说完,嬴政就想到了做鞋的事情,在一旁嘀咕着,像是要开发出橡胶在军队的一百零八种用法一样。 “既然可用,先生何不上书王上,以利军队?” “可是......”这是他做出了帮助工人们省事的啊!而且橡胶的价值就在于各种便于生活,若是上交王上,恐怕会被垄断,就连采集橡胶草都会成为罪名。这和他的初心不符啊! 嬴政看到顾衍有些犹豫的表情,立刻正色道,“国之大事,在祭与戎。庶民小利怎能与国之要事相提并论呢?先生不可糊涂。” 顾衍想了又想,在嬴政的催促下只得暂时应下,“此时等春灌结束,龙骨水车真正显出效果后,我一并上书王上。” 嬴政思虑片刻,觉得顾衍应该不会在这种事上隐瞒秦王,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哪里知道顾衍正想着怎么忽悠秦王将生产的资格下放到地方呢! 不知道长生不老,积德行善这个借口行不行?应该挺吸引人(帝王)的吧!到时候夹杂些神话传说,再找材料做点药给他老人家调养身体......第一次忽悠帝王,顾衍有点胆怯,不过更多的还是兴奋。 距离春灌结束还有月余,足够他准备了。 ...... 顾氏族地。 清晨尚未到朝食时分,但平民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劳作。春耕在即,总是要比往常忙碌些的。几个短褐大袴的平民蹲在田垄边休息聊天。 “听说少主被王上征召成博士官了!......少主大才......你我又可安稳几世......” “听闻五道里的贵人无军功,被夺了爵收回田产......那些佃户被发卖,还不知道以后的日子呢!大公子在军队,如今少主又得王上看重......你我安矣......” “可不,岐安侯良善,其子肖父......”现在的主家当然是长信侯,但长信侯的父亲乃岐安侯,农人们根本搞不清贵族侯爵的规矩,只是按顾家最初的那个爵位说。 在秦国,土地和爵位不是世袭,只有家族每代都有军功农政卓著的子孙才能保住家族土地。而一旦失去土地,附属于贵族的佃户是第一个遭殃的。作为主家的从属,一旦主家失势,自然会被发买为奴或者转给接手土地的下一任贵族,而和土地捆绑在一起的农人则会换一个不知好坏的新主子。 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是件好事。 所以,顾家鼎盛也是岐东几个里的期待。 和平民一样晨起劳作的还有贵族府邸中的奴婢,葛麻制成的粗衣是奚奴们的日常穿着。楚人穷奢,就是普通平民都喜欢丝绸,只是到了秦国这样节省的国家,就是芈姬也收敛了不少。只有身边的仆从才会内衬丝绸。 身穿曲裾的侍女小碎步穿行在行道中,锅炉的下等女奴战战兢兢的将热水桶抬到走廊下,侍女用白娟衬着手试探了一下木桶的温度,确定里面的水在合适的温度,然后用娟擦过木桶后指挥着跟着自己的奚奴将桶抬起,向女君的居所走去。 拉门和隔窗用纱娟笼着,薄薄地透着人影,当侍女走到门前时拉门就被室内的侍女打开了。奚奴是不能进去的,侍女将滚开的水从木桶里舀出来放在铜盆里,又装满另一个漆桶。用白布将奚奴碰过的地方细细擦了后,才让室内候着的两人把东西抬进室内。 一路走来,又换了容器,开水已经是合适的温度了。刚刚进门就是一层一层的帷帐,之后便是女君的榻了。 “女君,可是在忧心衍少主?” 第 15 章 一位中年妇人将妆盒里的木梳拿出来给芈姬梳发,细细的齿梳将她的头发,“少主大才,巫人都道‘凤出岐山’,必是少主。女君不必忧愁啊——”楚人以凤为尊,夸人也是‘类凤’,‘凤人像也’之类。 “若是他能平安,我必然不忧愁。”芈姬让侍女将香膏涂于腕处,边按摩边说,“惠极必伤,吾儿多智慧,只是行事鲁莽,又年幼自矜,恐会给他带来灾祸啊!”她刚嫁给顾悯就怀了长子,此时他也是加冠参军,后来又怀了次子,可以说作为妻子是非常合格的,可她看得出长子平庸只是守家之才,那次子才是真正的栋梁。 可那孩子早慧,她作为母亲并不能教导什么,就是自己的夫君恐怕也—— 这才让他狂放无度。 中年妇女是芈芷的乳母刘氏,一直陪伴她,虽然没听懂芈芷的担忧,但还是温声宽慰道,“少主吉人天象,女君宽心啊!女君宽心!” “罢——”屈氏低眉让侍女上妆,然后在刘氏将乌黑的头发细细的挽成椎状再妆上饰品,最后在腰间带上两组玉组,碧玉的玉珏和玉璜带着玉璧用金缕穿起,行动见不闻脚步声,只有珠翠金玉音,“就算时人讥我家道衰落,但吾家爵位庇护阿衍还是轻而易举的事,阿衍年岁尚小,在国都多见多闻便是。”就好像她料定顾衍会在咸阳闯出祸患来,已经做好用侯爵之位换他性命的准备了。 刘氏觉得女君有些过于担忧,大公子勇武,少主聪慧,顾家安矣,又何必自寻烦恼呢?但她没有提出异议,只是恭顺的跟着屈氏走出层层流苏纱帐,到内室去用膳。 这边,自赏了肉食后,工人们显然更加卖力气了,再加上春耕已经快要完成,更多的农人来报名工作,水渠和龙骨水车很快就完成了最后的工序,可以正式投入使用了。 看着轻易就从河中流向万亩田地的水流,嬴政一边震撼于那工具的力量,一边对顾衍说,“后日有春射,我为王太孙必然要参加,先生何不与我同往?”言语间尽是孩童不希望和自己的玩伴分离的期待。 对于目盲的顾衍来说,他和春射这种展现武力的祭祀活动向来是无缘的。但嬴政此时并不受宠,恐怕那赵姬也不会护着他——从嬴政来到书院,她没有一次派人问候过就知道了,若是作为王上安排的先生兼伴读都不和他同去王室的春射,恐怕嬴政会遭人诟病。 思虑片刻他决定为‘小可怜’嬴政撑腰,“我与你同往,刚好向王上上表龙骨水车和橡胶草一事。”虽然这些东西是他的主意,嬴政只是帮忙,但也算功劳一件,只要有功绩傍身,王都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也不敢欺辱于他了。 “先生莫不是想要给自己的名声上再添一笔,好让自己加官进爵吧?”嬴政的脑回路顾衍向来猜不透,突然这样问的他措手不及。 哦吼,送命题。 说是春射,事实上是三月上巳日的祭典,也被称为‘大絮’。上巳,官民皆絮于东流水上,曰洗潅除宿垢疢为大絮。而絮者,乃阳气布畅,万物讫出,洁也。这项在灞水边的活动,只限于王公贵族,在此时还未普及到平民。 不过,在这月沐浴清洁是大部分人家的共同选择。 此时热水难得,大部分平民月余才会舍得木材洗个热水澡,接着节日的明天好好享受一下也是常理。而时常能用上热水的王公贵族则会利用这一机会邀请宾朋,在祭祀后举行别致的郊外宴会活动,所以这个活动也是贵族们交往联络感情的机会。 顾衍很少参加这种活动,目盲是一,这种宴请活动不适合未成年参加也是真的。先不说猎杀各种动物的比赛,就是宴会上舞妓腰肢缠曼,衣着曝露就不适合孩子参加。不过王上要举全族与民同乐,估计不会太过分。 越丫拿着细麻布将顾衍刚刚濯洗过的头发擦干,洗发用的舜华花香味清淡,在发丝上留下清甜的痕迹。 “少主之发甚密,只是长了些。”擦干后,越丫又拿出篦子轻柔的将头发疏通,小心不弄疼顾衍。 “日五盥,沐稷而靧梁,栉用椫栉,发晞用象栉。进禨进羞,工乃升歌。”顾衍对着铜镜里的自己,嬴政和他交流的越多,他的眼睛就恢复的越好,此时已经能模糊的看到人影了,“若是太长,便稍微剪些吧!”此时虽然也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过男子还是不会留太长的头发,以他的年纪,散下来到肩膀下面一些就算长,再长就要被认为是女郎了。 越丫用铜匕首将多余的头发小心削下,等到了合适的长度才用细娟幅巾将顾衍一半的头发高高扎起,剩下的就披散在后面。今日要去参加春射,顾衍一举一动都要按照礼仪来,动作看上去比平时都要拘谨。秦人以水为德,衣服也尚黑。顾衍的礼服黑衣红纯,金线螭纹交错在衣掾上,让平时素衣青裳的他多了几分贵气。腰间的玉杂组串联在一起,看上去相当繁复。 门外的牛车已经等待多时,而作为学生的嬴政恭候在车旁,身上穿的和顾衍差不多,只是纯和掾用的是青色,银线绣滚边,看上去比顾衍的还要复杂。依礼,玉杂组嬴政带了两串,但行动间不闻声响。 抬眼瞥见顾衍只有身侧一组玉佩玉璜,嬴政立刻看向跟在他身后的越丫,“刁奴无礼,怎可欺主?” 顾衍眼睛不便,如果在衣饰上有什么纰漏又发现不了,肯定是那刁奴偷懒才只给他带一串玉组。若是殿前失仪,顾衍难免会被责问。他这位先生性情良善,甚至有点妇人之仁,才会惯的奴仆无礼。 顾衍轻笑了一下,踩着韩徒搬来的脚凳登上牛车,回身对应该为他驾车三匝的嬴政说,“半礼就行,毕竟我又不求加官进爵——” 作者有话要说:  唔,嬴政现在是秦王的曾孙,按理来说应该是公太孙,但是我觉得有点难听,写小说嘛就按顺嘴的写了,所以王太孙就不改啦。 感谢在2021-11-09 17:33:06~2021-11-13 20:04: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书书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6 章 然后在嬴政微楞下笑着做好,用鸱鸮杖点点车边,然后带着笑意说,“快点,不然若是误了吉时,你是打算用甲去抵罪吗?” 顾衍没问嬴政的御术学的怎样,当车轮缓缓转了三圈后嬴政将鞭子交给跟随的仆人,自己也回到了车厢里。 “先生不必向我解释——”虚伪的推诿了一下,嬴政满意的笑着说。 顾衍哪里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不过心里倒是赞叹不亏是赢氏子孙,生来帝王心。然后恭谨的微微点头,“阿政不可失了今日疑我之心,方为帝王之道。”尤其是你日后最亲近的人。 这些嬴政当然知道,只是疑惑顾衍竟然毫无顾忌的就将自己疑他的事情说出来,心下骇然。 “阿政可有困惑?” 顾衍目盲,但心却不瞎。少年嬴政会想到的事情,他大致也能猜出一二。不看嬴政的脸色就知道他的疑虑。 “先生是教我防备先生......私以为被人怀疑,总会心中挂怀。”君臣之间,利字当先,顾衍看似什么都不求,但嬴政知道这种人所求才甚大。而如今自己只是个前途未明的王太孙,又轻易怀疑于他,很难不让人寒心——因为这几月和顾衍聊的太过舒畅,他一时忘了自己还不是秦王。 这种时空的错位感一直影响着嬴政,甚至让他放下的伪装。 如今要见秦王,他才忽然想起。 顾衍叹了口气,“那我问阿政,汝可对王位有所图?”透亮黝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嬴政,想要从模糊的影子里看到少年的决心。 嬴政正色道,“自然。”他从未在顾衍面前掩饰这一点。 “那么我便会教你帝王之学,我心中早已做好准备,你有帝王之心,我又怎会怨怼?”言下之意便是嬴政的举动他都有心理准备,“但,秦国多征战,刑法严苛——” “非严苛,实乃......” 顾衍用眼神示意他不要着急,“若是一统江山,那时百姓必苦战事久矣,还是修身养息最为稳妥,我唯有这一项祈求。” 图穷,匕首现。 顾衍知道嬴政的头铁程度,根本就不打算扭转他的想法。但嬴政又是个相当现实的人,只要讲明其中利害关系,再用自己的知识作为交换,顾衍有这个信心。 车轮辘辘,遥遥地就听到灞水边有歌声悠扬。秦不善乐,当然没有山东诸国金玉之音,可就是瓦釜雷鸣在春风和畅,众人欢歌之下也显得有悦神之能。 当顾衍和嬴政来时,已经是稍晚的时候。匆忙被带到席位上,官吏贵族们纷纷打量着两个陌生的少年,但无人交头接耳——因为秦王马上就要到了。而以顾衍的身份自然不能坐的太前,他根本看不见已经回到安国君那里的嬴政,不过身体肥胖面露虚色的安国君倒是见到了。 虽然,他的眼睛还是看不太清,不过那一晃三摇的身形非常明显,顾衍不需要看清就知道他有不足之症。 当钟鼓声变,秦王至,众人收回视线纷纷对着王座行礼。 三跪九叩的等简化的周礼毕,众人尽伏。侍从置法酒。诸人侍坐席上皆伏仰首,然后依照唱名依次敬酒。 当唱名到嬴政时,显然年老的秦王已经忘了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子孙,顺着谒者的视线看去,便注意到嬴政端正肃穆又不失气度的身影。少年人此时已然有帝王像,秦王眯着眼睛偏头问谒者他的来历,然后露出恍然地神情,轻笑着点头道,“有穆公之像,不亏是我赢秦子孙。”然后看向自己不成器的儿子,招手让嬴政到前来问话。 国君不会太过为难一个十岁孩子,顾衍并不担心。在看不到的地方,他遗憾的叹了口气,如果秦王重视嬴政,恐怕自己的官职也做不了多久了。以当今秦王的性格,如果真的属意嬴政,大概率会留他在宫里。 只希望,这几个月能给嬴政留下深刻印象,好让他登基后能想起自己。 正想着,谒者就叫道了顾衍这里。 “顾氏衍——少保——” 顾衍不卑不亢,起身施礼。只是心中疑惑自己什么时候成少保了?王子有傅、保、舍人、先马、庶子倒是依礼,只是嬴政自从归国后就没见过安国君,自然不会给配齐礼仪所需人马。没看安国君那些儿子、孙子哪些不是前呼后拥,只有嬴政一人独坐席前,而自己更是被安排到了末位。 难道是奉常认为自己是王太孙老师,所以才按的名号?好在今日只是私下的游园戏水活动,不然他这一身可是不合少保之礼的。 “王曰:‘太傅在前,少傅在后,人则有保,出则有师,是以教喻而德成也。师也者,教之以事而喻诸德者也。保也者,慎其身以辅翼之而归。望顾少保审慎行事,以教王太孙——’” 谒者重复着秦王的话,顾衍顿首再拜,领命退回座位。 想起自己托付给嬴政的记有农用机械,包括但不限于龙骨水车的竹简,顾衍的心一直提着,等待王上的传召,直接忽略了周围官员若有似无的打量。 等到所有人都敬完酒后,谒者唱‘罢酒’,这才算行完礼。但等到所有礼仪都行完,王上还没有传召他的意思,顾衍就知道这才是不会传他了。 反而将注意力放在了难得一见的舞乐上。秦擅征伐,少娱乐。但这种少不代表不好,或者不行的意思,仅仅是次数上比山东六国少罢了!至于其他,纯属污蔑。 不过确实大家很少专门抬出编钟编磬来进行大型演奏会——这在山东诸国是常有的事。实用主义者的秦国人觉得石磬也能用,何必浪费铜铁呢? 不过宫廷舞乐还是比较大的,再加上先前的祭祀,这样的盛会难得一见。 起先的是《礼容乐》,这是一种礼仪类的舞蹈。顾衍睁大眼睛看着难得一见的舞蹈,虽然只有模糊的人影晃动,不过也能看出舞伎的腰肢缠曼。 乐府诸人敲击者石磬。磬作为乐器始于原始社会的时代。最初的舞蹈,以敲击石器为节拍,《尚书》中说“予石拊石,百兽率舞”。这种石就是原始的磬,它是动作的指挥,歌咏的节奏。这种古磬与古乐舞有密切关系,随着乐舞动作的变化,磬的形制也在乐谱中不断变化,形式由鲸鱼头到曲尺,制作由打制到磨制,由磨光到装饰花纹,而且由单一的特磬到根据音程高低而成组的编磬,功用差不多,只是音调乐谱节奏更多。在同一个乐谱中,往往需要大量的不同形制和花纹的磬作为乐器演奏。 礼仪舞代表着,这是这场宴会里二十岁以下的少年能看的唯一一个节目,家教甚严的家族很少会让家族子弟过早的尝试男女之乐。礼仪舞端庄典雅,剩下的那些舞蹈无一不是舞伎乐人所用的。 袒胸露乳的曲裾甚至会垮到腰间,将上半身完全露出来,而舞蹈动作更是妩媚惑人。大部分舞伎都是抱着勾引一位显贵,从此为人姬妾的目的的。 毕竟,等到二十几岁刚过,腰肢一硬她们就会被乐府厌弃,赶出乐府自生自灭。虽然为人姬妾也面临着为主母牛马的日子,但好歹衣食无忧...... 可惜《礼容乐》时间不长,顾衍很快就收回视线低头寻找自己喜欢吃的甜糕。他不在乎其他人怎么看自己——其他人也没心情看,敏锐的听觉都感受到了有人已经拉着顺眼的舞伎到僻静处去了。 没心思关心这些的顾衍在心里琢磨着田猎活动就要开始,说不准嬴政能猎个兔子给他们打牙祭。 最好是一箭致命的,不然惊了兔子肉就不好吃了! 宫宴上的吃食当然精美,可没有炒菜的年代,就算是食用六谷、膳用六牲、饮用六清,各种菜肴一百二十样的大型宴会,也让顾衍兴致乏乏。这个年代大家多食羹和蒸煮菜肴,各种肉羹菜羹有数百种,所以就算是一百二十样菜可能有大部分都是羹。 没有馒头,顾衍吃不下肉酱啊! 端起果酿打算压一压嘴里酸腥的肉酱味时,一只略显丰腴的手从隔壁桌探了过来,手上拿着青铜豆有切好的炙肉。 顾衍敛目侧身打算行礼,看到对方身上的青衣又硬生生将平辈礼换成了下礼。觐见君王的场合,就是普通的宴请都不会太过随意,而身边这位身穿青衣,那只有一个理由——他是白身,或者是商贾。 当然,他并不歧视商人,甚至这个时代的大部分人都不歧视商人。只是这种场合,能以白身之资来的,大概率是有名的大商贾。 顾衍是少保,自然不能给他行平辈礼。 自来熟的某人也不在意自己的身份,反而爽朗的放下豆后回礼,一点也看不出被顾衍行下礼的尴尬,捋着胡子宽和道,“年少多饮无益,还是食些炙肉为好。” 毕竟是长辈,顾衍笑着点点头,“多谢关怀,不知阁下——”处于谨慎,他没有将询问对方姓谁名谁的话说出来。 “卫国濮阳姜姓吕氏,见过顾太保。”对面很有时代特点的恭恭敬敬自报家门,在一长串的祖先名号后才轮到自己,“名不韦,经商于阳翟,稍识得些各地风土。” 哦吼,见到大人物了。 第 17 章 如今满座的达官显贵,顾衍是哪个都没看上眼。不见千百年后,谁还知道谁?到时候说句,你问我家,我是谁?还有几个能答出来?只有真正名留汗青的人才是真正的人物。 而自己身边这位,是一个比秦国数百年所有臣子都有名的存在。就是那商君恐怕都没有吕不韦这三个字来的出名,顾衍连忙正色再拜。 互换祖先姓名籍贯背景后,两人这才寒暄起来。 “闻道王太孙西席乃年少才俊,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是客套话,“不知太保可有心来我府上一絮?我于邯郸和王孙、王太孙少有些善缘,顾太保潜于岐山,恐不知王太孙脾性。虽然我身为白衣,可毕竟稍长顾太保几岁,今日见之心喜......”这是想说自己可以给顾衍在王孙,甚至华阳夫人跟前牵桥搭线,让他仕途通畅了。 顾衍没这个心思,但耐不住他第一次见这么明目张胆拉拢他的人,还是尽了脸面,“实不相瞒,衍生有残疾恐不能全了吕大商人的拳拳爱护之心。”当然,他也知道吕不韦这是好心给自己人情,一是惜才,二是为了让自己好好教导他的‘奇货’子孙,好让未来自己的地位能一高再高——至少他现在还没有养废嬴政的打算。 不过,他不想卷进定继承人这种安国君的家宅事中。他和吕不韦不同,他是士人又是贵族,要是被人知道他卷进内宅争斗中,不用等到今天晚上,他和整个岐山顾家的脊梁骨就要被戳断了。 然后他家大人的书简就会立刻过来,还要压着他去给祖宗赔罪。 想到有可能的未来,顾衍也顾不得了,抬起一直敛着的星瞳直直地看向还在慷慨激昂表达自己爱才之心,愿意与他结交的吕不韦愣了一下。 那是一双怎样的眸子? 通透,无神可又让人觉得他看透了什么。漆黑无光的眼睛就像是要把他吸进去一样,一晃神间吕不韦就低下了头避开顾衍的视线。 他原本以为这位年少的少保只是不屑于和他这种到处钻营的商贾对视,才一直低头不看他。谁知道对方生了双这样奇异的眼睛!想到顾衍的才名和少年得志,吕不韦更是在心中赞叹。 真乃神人! 他自诩有点相人之能,不然怎么能从那么多质子里找出秦子楚呢?这才,他也决定相信自己的能力。 然后就更加热切起来,“听闻太保的私塾在咸阳郊外,想必身边也没有可用的奚奴调用,我这里刚好有些可靠的人牙子......等到哪日得了空,我递拜帖去您那,咱们也可给您相看一二。”此时送礼,最不贵重也最不落人口舌的就是给舞伎,给奴婢,给姬妾了。吕不韦可能是想一步一步的拿下顾衍,开口并没有自己平时的豪爽。 顾衍有些怀疑吕不韦根本就没看出来他的眼睛有问题,是看到自己好不容易正眼看他了才又热络起来,只能叹了口气挑明了直说,“您也看到了,我这眼睛......实在不是有福之人,吕大商人若是有心为王太孙钻营,不如另求他人?” “先生暂时受困,日后有大造化。孟子云‘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只有凤人之资才如先生如此,眼睛之事必是上天考验,先生不必妄自菲薄。” 顾衍依旧保持着宽和的神情,只是如琉璃似的眼睛眨了眨,看向吕不韦的神情已然有些奇异。不仅仅吕不韦觉得他是个奇人,他也觉得吕不韦是个妙人啊!就这样都不死心? 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这位吕大商人在来赴宴之前一定查清过所有来宾的身份,不然也不会这样目标明确的来找自己,说不定就连座位都是他精心安排的,只等找到机会和自己搭话。虽然这其中可能有巧合的成分,但顾衍向来不信任巧合。聪明的阴谋论者总是这样,一切的巧合背后都有一个为实际利益服务的缘由才是。 等到宴会结束顾衍才匆匆地从吕不韦过于热情的攀谈中逃离出来,找到了在田猎场狩猎的嬴政。此时的人大多尚武,贵族士人进行狩猎也是常有的事,不过顾衍因为身体原因从来没有参加过这样的活动,就连君子六艺他也有部分没有学过,所以还有些陌生,好几次若不是韩徒提醒他都要走到狩猎的场地部分了。 “彩——” “哦,彩呀!” 接连的欢呼声代表着有人拔得头筹,成了收获最多那个人。顾衍看不清,但是不妨碍他从一堆人里找出自己的学生。 众多王太孙中,嬴政当然是最显眼的。 不过,风姿卓绝的顾衍穿着礼服在一堆皱皱巴巴,长须几尺的官员堆里也相当明显,就在他努力想往年轻人的队伍里融入的时候,就感觉有人站在自己的面前。韩徒的声音适时响起,“奴请政公子安。” 顾衍等了两秒,同样行礼。然后就是老生长谈的拜,再拜,又拜,如是三次。两个人当众表演了个师生见面礼的完整版。 当然,如今早就是礼乐崩坏的年代了,就是齐鲁之地都只有老学究才恪守周礼,更不要说在秦国这个实用主义盛行的国家,这种大张旗鼓的礼仪已经很少会有人做了。不过是秦王前脚刚说过让顾衍立身为范,后脚不可能有人说他做的不对。 更何况,虽然大家不行礼,可心里是清楚周礼的顺序的,再加上小孩子郑重其事的如此这般,还会让自诩年长的诸人会心一笑。 帮嬴政拉了一波路人缘后,顾衍这才和他走到博戏的位子前坐下。民间玩博戏,必然围观者众,但贵族官员们自诩身份自然不会来观战,就是真正喜欢的也是拉对手酣战,不去评价他人的棋力。 这是难得的安静地。 顾衍简单介绍了一下吕不韦来找他的事,以嬴政的聪慧一定清楚他的意图,此间人多他也不好说的详细。可嬴政已经得了秦王的喜爱,他们都不确定后续的安排是什么样的,只能尽快交流。 “吕公心善豪爽,交际广于天下,就是四公子也不比他如今更得士人欢心。”嬴政所说的四公子就是著名的战国四公子,“先生若是收了他的拜帖,不妨一絮。”吕不韦暂时还算是心向他父亲和他的,结交一二也有好处。 “吾家百年氏族,少有结交商人......”有什么理由呢? “先生若是有什么东海的精奇,可托他买来赏玩。”楚人好奢侈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顾衍若是专门找了商人给他买东西,好像也说的过去——主要是为了糊弄他家大人和阿母。 当然,对于安国君和华阳夫人的想法也在他们的考量范围内,但吕不韦既然想来结交,安国君府里应该还是看不上顾衍的,不然也不可能放任这位到处钻营的商人真的来为嬴政和赢子楚拉人。虽然吕不韦用钱撬开了华阳夫人的门,成功将赢子楚和嬴政接回来,可就华阳夫人的想法应该是,让赢子楚上位,但要生下秦楚的继承人。 秦国的王后自秦发家后就向来是个香饽饽,每次有新王即位都难保有一番明争暗斗。历代秦王扫六合,都只有自己王后的母国不会受为难,——宣太后除外,这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典范。而作为当今秦国继承人正妻的华阳夫人,当然要在秦国的意图越来越露骨的当下,至少要保住母国三代。 而她肯定不能真的等到嬴政他们掌权,一个没有实权的太后能干什么?还是那句话,她不是宣太后,还带着人手来嫁人的。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在赢子楚还在她手上的时候给他娶个楚国贵女,生下继承人。根据顾衍推测,华阳夫人放着安国君府里那么多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不养,竟然被一个商人收买,收养一个没见过的孩子。对于一个宅斗的王者来说,当然是因为这个懦弱的王孙好掌控啦! 让楚女生的孩子成为秦王,几乎要成为华阳夫人的执念。 在这种大前提下,华阳夫人越不重视他,就代表她越不看好嬴政——或者越不信任嬴政。而以如今的情况来看,吕不韦当然不会放弃从自己这里送去的舞伎生下的孩子,但除了收买外他在朝中说不上话。只能弯道超车,找到看上去深受王恩的顾衍。 而且,作为嬴政的太保,顾衍天生就是嬴政派的。 心思千回百转,顾衍笑着说,“我有珍宝,正好需要吕大商人为我找来。”他已经想好如何利用吕不韦达到自己的目的了,而且嬴政确实需要一个得力的人来做事。 他们有资源,吕不韦有钱,一拍即合。 果不其然,嬴政在这次春射后就被王上传召了一次,具体的情况顾衍不知道,但咸阳城里已经传遍了王太孙政是难得的年少才俊,肖似穆公,深得王恩,就连他的老师都是王上精挑细选的顾氏天才。 好在顾衍的书院在咸阳郊外,不然他得被想要巴结嬴政的贵族官吏的拜帖淹了。 不过,此时顾衍也没空理会这些闲事。自从那次和嬴政谈过后,他就开始着手准备自己的‘珍宝’来勾引吕不韦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1-13 20:05:48~2021-11-15 22:31: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想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hin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8 章 "……自古书契多编以竹简,其用缣帛者谓之为'纸'。缣贵而简重,并不便于人。伦乃造意,用树肤、麻头及敝布、鱼网以为纸。元兴元年,奏上之。帝善其能,自是莫不从用焉,故天下咸称蔡侯纸。" 事实上,早在西汉时期最早的麻纸就在使用了,只是纸张过厚又不易书写,所以不作为书写工具,而是一种包装纸。而蔡伦改造的麻纸在性能,薄厚上有明显的优势,但真正大范围作为书写工具还是在魏晋时期黄麻纸的出现。 而顾衍这次所作的便是经过沤,打等等各种工序后的白麻纸。黄麻纸当然比白麻纸好,但是他一时半会找不到黄蘗,也只能先凑合了。 虽然顾衍不满意,可奈何吕不韦是第一次见这东西,眼中闪过奇异,又很快掩下自己的神色,笑道,“不知顾太保这是何意?”没有问东西是什么,直接问来意。 “此为纸,书写包装之用,由麻竹制成。”顾衍简单介绍了一下纸的作用和成分,“竹简昂贵笨重,如此便不需要再辛苦抬书了。”《左传》十九万字 ,《国语》九万多字 《战国策》,差不多有十二万字 ,如今士族必读的书差不多需要整整一个院子来装,更不要说若是想多读些其他书,那若是没有万贯家财就不用想了。 知识的传播如此困难,很难做到教育普及。 顾衍可以将卖纸的利益让一部分给吕不韦,来换取他对嬴政更坚定的支持,顺便做做文化入侵。不是说秦没有文化吗?那就让他们知道知道教育从娃娃抓起的威力。 “太保的意思是......”吕不韦看着这所谓的‘书写工具’,确实比竹简木牍要轻,“听闻塞外少布料,确实有以麻草做袋,只是少见如此洁白。如果太保想要买卖此物,某可以代劳。”他已经想好了一连串的推销计划,主要针对喜欢这些精细物件的贵女贵妇们。 顾衍听到他强调洁白就知道自己和吕不韦想的不一样,连忙解释道,“非贵物,乃平民之用也。” 然后他就看到吕不韦脸上明显的困惑和怀疑,但当他用水在案上写下‘乱政’一词后,吕不韦肉眼可见的从震惊,到若有所思,再到恍然大悟,最后郑重的行了礼。 顾衍避身不受,连忙回礼,“吕大商人这是何故?” “先生大才,某佩服。” 纸既然比竹简木牍轻,造价又便宜,那就代表着大量的底层士人甚至有意学习的平民能够消费,而书也难得,他们在卖纸的同时提供抄书服务当然是顺理成章的。但凡能过从根本蛊惑那些学子,秦国大业就成了一半。 其实,顾衍也挺佩服一点暗示就能立刻想到这么多的吕不韦,真不愧是未来做相邦的人啊! 一想到自己能够得到贩卖纸的权力,日后青史必有他吕不韦一人,顾衍对面身材丰腴的商人就激动的有些难以自已。 可,顾衍真的愿意将这种东西分享给他吗? “您也知道,我家式微,但如今我已是阿政的太保......华阳夫人那边,与我家不睦。”顾衍已经想明白,自己的太保之位恐怕是嬴政在秦王那里说了什么。太子太傅太保事关重大,但一个普通的王侯曾孙的太保,就很随便了。 他是坚定的嬴政派,在吕不韦想来整个岐山顾氏都指望着嬴政登基来复兴家族,那么对于一个氏族来说,家族荣耀和蝇头小利孰大孰小还是很好取舍的。在王位没有确定下来时,身份敏感的顾家不能出面,所以才请顾衍来卖他个好处,希望达成合作。 “自然,自然。”吕不韦觉得自己掌握了顾衍,乃至整个顾家的心思,连声应着,“王太孙与我在邯郸有旧,我自当尽心。” 很快,纸张的生产以及文书抄录的事情就确定了下来。 顾衍这边提供技术和原材料,吕不韦掏本钱和工人。在吕不韦的坚持下,顾衍答应做几种种适合推销给贵族的纸用来混合视听——当然,顺带挣钱。 女子喜欢什么呢? 顾衍走在乡野小路上,琢磨着刚刚和吕不韦达成的交易。嬴政又被召到宫里去了,也没个人商量。 山野间的泽兰花开的正旺,就是顾衍看不清也不妨碍它们占据着他的大部分感官。这种在此时还叫做兰草的东西为多年生的草本植物,分布地也非常广泛,据顾衍所知除了藏区外,几乎所有地区都有生长。 泽兰也是如今最常用的制香,沐浴的花。到了春末夏初,总有君子采了送给心慕的女子,而女子小孩也会自己采了回去用。总之,这种花几乎贯穿了贵族平民的日常生活中。 “要不,做些香水?”顾衍想想如今的琉璃技术,觉得如果稍微改进一下,还是很有可能性的,不过筹备周期太长,还是等来年再说吧!他眼前昏暗了一点,然后心中就有了计划。 当嬴政最近很忙,也有莫名的爽快。刚回来时他无人问津,而如今倒是门庭若市——这个门,当然是安国君家的大门。如此的改变,给父亲和母亲的处境也带来了一些改善,至少华阳夫人确实不太再敢搞什么大动作了。 安国君见了他几次,对这个祖父,嬴政没有任何的情感——前世他还在邯郸,已经是秦孝文王的祖父被葬在了东陵,他回国后因为朝中局势和自己的处境,甚至没有去祭拜过一次。 秦王将少府放给自己,让他监管着水骨龙车的建造,他趁机提了顾衍曾经无意间说的‘料姜石’,这种在秦邑盛产的石料最适合做水坝。秦邑是秦国的旧王都,交通商贸都很方便,秦王便允了他更换水渠材料的事。嬴政已经想好了,若是真的好用,他就开始筹谋关中平原的灌溉问题。顾衍嘴里的泵机不过是原理复杂些,只要他想做,他相信可以做出来。 他就是这么自信! 回来的路上,坐着马车——那辆牛车已经在秦王的命令下‘退休’了。哪有王太孙坐牛车的? 因为天气越来越热,车周围已经撤了遮挡的厚重帷幔,只留下薄薄的纱,虚虚的遮着嬴政。可到底不是完全遮着,唇红齿白的少年穿着滚边的袍子端坐车内,一路从咸阳回到书院,一路被瓜果和兰草扔。 少女们手牵着手,对着明显还是孩子的嬴政唱着他本不该听的情歌,将篮子里采好的兰草抛向他。她们当然知道嬴政不可能和她们有什么,但是欣赏美人是人之常情,她们根本不吝啬表达自己对嬴政皮相的赞赏,大胆的表示着。 等到嬴政真正回到书院,已经是硕果盈车了!顾衍听说了后连忙让韩徒去带人将那些兰草收集起来,也不管嬴政不太好的脸色,欣喜的宣布自己的决定。 “我去沐浴,先生自便。”冷冷淡淡地说着,然后嬴政转身就走将顾衍抛在脑后。 “去将这些花压扁灼了石灰水加到纸浆里,先试试看效果怎样......”顾衍这边还没来得及察觉嬴政那点小心思,就被赶来找他拿主意的仆从匠人们包围了。他毕竟眼睛不好用,没了视觉,周围又这样嘈杂,学生的一点点小心思确实很难第一时间察觉到。 嬴政生气的点在于自己竟然被一群乡野女子拦着扔花!要是有人刺王杀驾怎么办?前世那些刺杀事件总让嬴政心里不舒服。 不是决定被刺杀这件事怎么样——作为秦王,后来的皇帝,被刺杀也是有心理准备的,可以说如果秦王是一份工作的话,那么被刺杀也是能被算在工作范围里的。让他不爽的是,在死后,重生前的那段时间里,他知道了那些刺杀自己的事件,竟然成就了刺客的威名,而自己竟然像硕鼠一样! 这是嬴政无法容忍的。 当然,这也是顾衍不太能理解的。 被刺杀当然要重视起来,尤其是秦王看上去很喜欢嬴政的当口,很难保安国府里有什么机锋—— 但是嬴政因为不能忍受成为刺客故事里的背景板就要求换地方,这实在有点过分了! 造纸工厂就在顾衍所在的里,要是他走了自然就不再是里长,那造纸的生意和后续的计划怎么办?书院清净,小院子还是按照他的审美亲自设计的,更重要的是......如果回到咸阳,他和嬴政就正式卷进继承权之争了。 顾衍......还没准备好! 有的时候,顾衍觉得自己的性格挺别扭。既希望能为民为国做些什么,又对那诡谲的朝堂有些恐惧。当初请秦王让他在这村落里教书就是为了避开城里那些阴私——就是没有阴私,光是人情往来都是他一个盲人吃不消的。 分开住更是不可能,若是王太孙无缘无故的离开一直住着的书院,外面就不知怎么揣度秦王的意思了,倒是顾衍还没坐几天的太保位置还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呢! 不过好在,顾衍和嬴政都是搁置争议的高手,两人看问题得不到解决就默契的转换了话题。 只是,还没等他俩商量出个什么来,秦王的召见就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纯纯的师生情啊!可能互相利用更多。 说有珍宝让吕不韦找来,只是个借口。顾衍是贵族出身,当然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自己想联系商人卖东西,会被别人以为顾家要完的,不过嬴政秒懂他的意思。 感谢在2021-11-15 22:31:38~2021-11-17 22:41: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千寻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9 章 上一次如此郑重其事的穿过层层宫阙,条条廊道跪在殿下还是去年的秋天。当时的顾衍以为自己可能不会再有面见秦王的机会,只是时也运也,他没想到又一次跪在了这里。 与上一次不同的是,他的眼睛已经好了很多,已经可以分析出浅薄的人影,也不再需要调动所有的感官来应付繁琐的礼节。而且,这一次他的位子理应比上次靠前,应该在大殿里。 之所以说是‘理应’。 是他已经在大殿外跪了一个时辰了,没有人叫起。如果他还是普通的士人,秦王自然不敢这样折辱他,但他受了太保职那就是秦王内宫的官员——放在普通人家就是家老、女师这样的人物。若是犯了错,被冷落些也是合情理的,更何况是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家族呢? 但,错在何处? 夏末秋初,炎热还未完全褪去,天却高了很多。青砖路被太阳晒的发烫,顾衍却神色不动的保持着叩拜礼的姿势。鼓乐声不停,代表着秦王也在大殿上等着他。 嬴政没有和他来,也不在王宫,如今的王太孙政可是咸阳城的名人,明明只有十一岁但不少老臣都以及暗地里讨论他若是继承大统必有穆公之能。 所以说他的教育并没有出现什么问题m那么哪里招惹这位亲王不快了呢?顾衍在心里头琢磨着,同时也要忍受着灼热的阳光。当然秦王可能也不是为了惩罚他,不断的有臣子从大殿内走出,看样子秦王的政务也非常忙碌。 他只是没有叫顾衍起来罢了。 “顾太保,快快请起——”内侍尖锐的声音忽然刺痛顾衍的耳膜,然后他才镇定的再拜后起身,一连串的唱和声高呼顾衍的名字和官号,一层一层递进内廷宫殿,而少年人仪态端庄,风姿绰约的踏过一节又一节楼梯。 只有他自己知道内衫被汗浸湿粘在背上,双股颤颤到几乎要用尽他全身的力气才能稳定它 。 走到殿内,顾衍无视其他人的视线,跪下膝行几步在礼仪范围内停了下来,“臣顾衍,受诏前来拜见秦王,大秦万年。” “少府送了物件到寡人这里,听闻是顾太保之作?”秦王老迈的声音传来,他没有要内侍官来传话,而是自己亲口诘问,“卿可识得?” 内侍托着铜禁快步来到顾衍的身边,顾衍低头垂眸只能看到眼前的三寸地,听到声响也没有抬头,反而是内侍将禁放在他眼前。 铜禁上盛的赫然是顾衍交给吕不韦贩卖的纸,供给贵族的印花纸和平民的普通麻纸都有。 “是臣之作,王太孙年幼不可长端书简,又勤勉非常,终日脱力,我怜其刻苦便做此物以减其负担。”秦王既然直接问他,那必然是知道吕不韦最近的动作,也很清楚纸的用法。顾衍直接将起因推给嬴政,认下了他做的纸,“早年读些杂书,听闻塞外有草做袋状物以盛载,臣书院中种书带草,本为鼓励王太孙勤读刻苦,后发现做纸一绝便用来为王太孙学习之用。” “呵,卿倒是忠于职守。只是这纸既然为王太孙所做,为何流落民间?”秦王笑了笑,继续问。 顾衍低头,声音平稳娓娓道来,“昔山东诸国嘲我大秦少诗书,无圣人,乃蛮夷。吾家虽自楚而来,但多年生活已将秦作为母国,吾心中不平,乃想疏襟解怀,便与商贾吕不韦合作贩卖纸张,以显我强秦也有阳春白雪,而非全为下里巴人。”言语间尽是少年意气,状似无心之举。 当然,真实情况没有这么吓人,好像说的秦国人都不识字,茹毛饮血一样。作为古老的国家,秦人还是很有文化的,该有的都有,只是这种文化不体现在享乐上而已。再加上山东六国的诋毁,才让秦国给了人没什么文化的印象。 “哈哈哈哈,从未听长信侯言其子如此意气风发,倒是肖似我大秦儿郎!”秦王哈哈哈大笑,对左右说道,顿时大殿里一片称赞声。 只是顾衍知道,自己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如果只是个普通的孩子,如此已经算是超长发挥了,可对于一个九岁提农事,十岁入咸阳,十一岁为太保的孩子来说,刚刚的回答有些幼稚了。顾衍要的就是这效果,他让秦王有了个印象——顾衍再聪明,也是个会冲动的孩子。 他已经猜到秦王的想法了,知识一直被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就算有私塾的存在但普通的平民根本交不起束脩,识字率实在小的可怜,而书籍更是不可能通过购买获得的重要资源,很多氏族能过千年鼎盛就是因为他们掌握着大量的知识。 但纸的出现,打破了这一束缚。低廉的成本几乎可以让所有有心学习的人都有机会识字——虽然现在还没有这样的事情出现,可只要纸在民间存在这样的事就总会有一天来临。自秦孝公后历代秦王都是法家的拥趸,而法家最不喜百姓识字读书。 只有这样的印象,才能让顾衍后面的话顺理成章的说出口。 “那,卿可知纸流落民间所带来的后果?”秦王收敛了笑容,沉声道。 话题也重于来到了关键的地方。 顾衍深吸一口气,坦然道,“臣知,只是不知王上可知?” “哦?可有寡人不知者?卿自辩来。”秦王倒是大方的给了顾衍辩解的机会。 顾衍微微直起跪到发麻的身子,回话道,“百姓愚钝,不知天地宽广;贵族满盈,心思不轨。秦挥斥方遒,直指六合,天下一统百年内必实现——彼时定嘱告列祖,以光祠祀。可开疆容易守土难,秦以法制必国强,别国却风土与秦自不同,大将军可数月连拔十余城,但城中百姓固守家土百年数代,贸然更改心中自有不平。” “哼,不过是不堪教化。” 熟悉的发言,嬴政真不亏是他的好曾孙,俩人说的话都一样。 第 20 章 祖传的头铁也让顾衍在短短一年就练就了一身安抚他们的绝学,打动这些王的从来不是什么百姓民生,而是利益——巨大到他们无法拒绝的利益。 比如,江山万年。 顾衍一边整理着思绪,一边娓娓道来。他说话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可以让人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并且发自内心的赞叹他的能力。当然,这不是什么神力或者金手指,仅仅是顾衍作为他自己与生俱来的能力。上辈子,他通过这样的能力成为了一位老师,今生也阴差阳错的走上教育行业,真是造化弄人。 顾衍谈到从文字故事入手,先让各国百姓了解秦国,也了解被秦国统治的好处,潜移默化的让民心向秦国这边靠拢——民心所向,自当所向披靡。再加上如今各国的王确实不是明君,甚至各国前几代都不算是明君了。 和他们形成反比的是,自穆公来秦国国君虽然代代头铁,但也代代明智,代代强。啧啧,都不用顾衍编故事,现成的例子就能忽悠的其他国士子来秦国求出路。至于百姓,不习惯的还是秦法和秦吏。 秦吏难做,但同样在县村里有巨大的权力。过快的扩张会导致官吏供应不足,培训不到位,匆忙上任的官吏甚至有的是地痞流氓出身,这样在律法执行的时候难免有误差。甚至有人会以权欺人。 百姓当然不会觉得是秦吏本人的错,更多的是将自己的痛苦转嫁给秦法,而那些被灭国的氏族稍微鼓动,那就是在动摇国家通知的根基。 “若是以纸为引,百姓知秦之能,自然夹道相迎这是其一;潜移默化的使民间有识之士学习秦法,好在秦军进驻时可接管政务法令,当地人与当地人好沟通,便于宣扬秦之令这是其二。此二者,乃万代之基。” 至于后续怎么操作,顾衍相信自己不需要说的很清楚,秦王在心里已经有了考量。有些话,也不是作为臣子的他能说出口的。 说了这么多,不过就是想要秦王同意纸张的生产和推广。顾衍相信,只要他此时种下一颗种子,整个民族在未来就能收获一颗金灿灿的代表文明的树。为此,他不惜代价。 果然,秦王听完顾衍的解释笑着说,“那用歌舞的方式推广秦之威名的法子倒是有趣,准了。”身边的侍从官立刻记下。 至于纸张的生产和销售—— “容寡人再想想。” 秦王不咸不淡的推了。 回去的路上,顾衍没有让车夫直接驾车回到书院,反而是在乡野间转悠起来。颠簸的车上,顾衍想着今天秦王的态度,和周围官吏的反应,一条条一个个的分析。这是他的习惯,独自一人去考量未来的路。 纸的出现不仅仅是动摇了贵族的基础,更是触动了秦王那根由变革和稳定争夺着的神经。 国君不知道他的才能吗?他不知道纸是好东西吗? 不,秦王比谁都清楚。所以,他才害怕。 公元一世纪,差不多就是一百年前吧!大陆的西方,是秦人不知道的一个国家,能工巧匠为了提高生产某种东西的效率,为皇帝进献了一个可以大幅度节省人力的机器。皇帝下令重赏了工匠,然后摧毁了那个机器和它的制造图纸。 这个国家,叫罗马;这位皇帝,是维斯巴芗,一位以重整国家,善于用人且励精图治闻名史书的皇帝。 维斯巴芗不知道机器可以促进生产,而生产可以为国家带来繁荣吗? 他知道,但那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更何况,技术的发展并不是此时最需要的东西——纵使它可能节省人力,让国家变得更强大。 如果他所言的纸的作用仅仅是可以给民众洗脑,秦王肯定就答应了,可惜的是,顾衍知道,朝中的大臣知道,秦王更知道,纸的出现不仅仅会带来这些。 阶级的更迭,百姓的诉求,甚至国家的走向都会被看似小小的举动影响,而且这个影响是所有人,至少是除顾衍以外的所有人难以预估的。就是顾衍,其实也不是真正清楚纸的出现会给这个社会带来多大的改变。 技术代表着变化,而变化带来了风险。 这太要命了。 孟德斯鸠指责磨坊的大量推广让工人们失业,蒸汽机的改良者瓦特晚年也抱怨自己的发明实在愚蠢。 顾衍此时必须承认,自己的心急。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并不后悔。 在有限的前世记忆里,顾衍知道在公元前2500年道公元500年间技术几乎是停滞的状态。技术对既得利益者来说当然是好的,但我可往,寇亦可往。 另一个顾衍想做出来的东西——雕版印刷,同样面临着这样的问题。 罗马教廷曾经推广过一个非常实用的技术,印刷机。滚滚而出的铅字印刷机让教皇御令,圣经,甚至赎罪卷大量的生产出来,散如百姓群体里。但同样从印刷机里出来的还有俗语版的圣经,路德的《九十五条论纲》等等教廷不允许的东西。 如果敌人从技术发展中得到的利益比自身更多,那技术发展不要也罢。 而歌舞却一直存在于各个阶层的生活中,只要稍加改变词语就能起到和纸张同样的效果,秦王自然第一选择它。 当然,顾衍有时觉得可能是自己提出这件事的时机不对。 秦王嬴稷已经老了,就算他比顾衍记忆里多活了几年可这不代表他还是雄心勃勃的盛年时代。如果嬴稷在四十岁时听到顾衍的建议,恐怕他现在已经是不论身份年龄任官的秦国最年轻的相邦了。 但,时间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如今顾衍面对的事实就是不愿改变,或者说恐惧变化的王上。 “王上实在是......”嬴政听完顾衍的解释后,皱着眉头说,“不过是百姓识字而已,多加引导甚至可以让天下人唯君王唯是从......至于传发书物,只要命专人审查即可,也不必因噎废食吧!” 顾衍轻声笑了出来,嬴政总能在自己有些灰心的时候给自己力量。超越时代的眼光出现在历史上最伟大的皇帝之一,也是中华大地上第一个皇帝身上真不奇怪。 “先生可还有顾虑?”嬴政看顾衍半天没说话,疑惑的问。 第 21 章 “没有,只是刚刚想起一个定理,笑自己痴罢了!”顾衍笑着说。 嬴政和顾衍学了数月的墨者之学,定理是什么已经很清楚了,于是好奇的问起来。 “嗯......是一西方圣人提出的理论。”顾衍随手指了一下地图上秦国以西的地方,嬴政顺势看向那片没有准确图录的土地,心里琢磨着顾衍的无心之言。 西方圣人?秦国地处最西,向外就是蛮人之地,那些蛮人连文字都不曾有,更不可能有圣人出现。那么,先生指的是蛮人再向西吗?那里竟然有国家! 心神向往甚至有点没听清顾衍说什么,直到顾衍挥挥手将他的魂拉回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拜服道,“是政之错,还请先生细说。”绝口不提自己刚刚为什么失神。 顾衍没有生气,小孩子注意力不容易集中,就连他自己有时看书都会走神,便轻松的笑笑,“无事,刚刚讲到技术的变化。” “西方圣人总结百姓和生产后提出,在人口增长和贸易条件的制约下,百姓的收获定不断趋向生产所需的量。” “不断趋向生存所需的量?”嬴政皱着眉头仔细思考。 顾衍画了个数学抛物线给嬴政解释了一下自己会用到的趋向,指数增长等词的基本含义。确定他都懂了后才接着说。 “就是在如今,不论我拿出什么奇技淫巧使生产各种物资的量增加,百姓的生活都不存在任何可持续的指数增长的可能。”平民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是由存量竞争和零和博弈组成的。 嬴政不是很能理解,“百姓既然多加生产,只要君王不征收重税自然衣食无忧,若再加上推广书文,数十年后必然会小有积攒,为何不能有指数增长?” “因为人口。”顾衍指着纸上刚刚画的横纵坐标,“若是百姓亩产一石粮,只能堪堪养活三人,那生下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孩子自然因为粮食不足而亡。” “若是因为先生帮助,产两石粮,孩子便能活下来,可生育不会停止,直到农人堪堪养活六个人时,第七个人饿死,他们的生活依旧是只能维持温饱。” 虽然很残酷,可嬴政说的对。在马尔萨斯-李嘉图模型下的社会,任何由技术所带来的增量都会迅速被人口增长抑制,从而使百姓生活依旧维持原状。结果就是,任何社会的平均生活水平都在温饱线上浮动,所有古代世界的国家财富总量,都是人口数乘以温饱线数。(1) 所以,只要增加国家人口总数便可以轻易提高国家财富。而人口增长的前提便是国家稳定,所以对于大多数统治者来说,持久的社会稳定比技术创新更靠谱。 世界的本来面貌,对于古代社会(2)的人来说一直是一样的。汉武帝和华盛顿所统治的国家城镇化率差距甚至不会超过百分之10。 在零和博弈的世界,没有人会相信双赢的存在。 但......顾衍在心里想,自己面前这位可不是什么大多数统治者。 “人口和技术,不能同时存在吗?”伟大的统治者怎么能零和博弈呢?当然是全都要啦! 作者有话要说:  (1)马尔萨斯-李嘉图模型,出自《经济思想史》 (2)古代社会的时间划分有很多,这里使用摩尔根的看法,大约为公元前170万年起到1911年清亡。摩尔根死于1881年,所以古代社会的结束他没有看到,这里使用他对古代社会开端的认知,结束使用封建王朝灭亡时间。 作者君被作业活埋 第 22 章 他们的话题早就从简简单单的一张纸变成了发展技术会怎样了。顾衍并没有天真的认为封建帝王会有多么看重技术的发展,他们将国家看作自己的东西,并不会在乎百姓的安危,自然也可以凭借喜好决定一项技术能不能被广泛使用——他们还要考虑,一项技术被推广后的后果。 而嬴政却问出了如果稳定和技术他都想要,该如何做这样的话。 顾衍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嬴政却专注的看着他,不像对待曾经那些顾衍没有回答的问题一样转移话题,甚至有些执拗的看着他,然后行礼道,“请先生教我。”他有一种预感,秦国乃至天下的未来会因为顾衍接下来的话而改变,他会成就自己,也会成就这片土地。 一切都会被改变,甚至他重生以来最大的依仗——‘预知’的记忆那点最后的价值都会被消磨。 他不知道顾衍接下来的话究竟会为秦国带来什么,是不世之功,是鼎盛万年,还是灾祸频发,是民不聊生。就像是博戏一样,嬴政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怎样的未来,可这种未知带给他的不是恐惧,反而是兴奋。 头铁的嬴政根本就没考虑过要是玩脱了会怎样,满心都是崭新的未来。 他又催促了一句,“请先生教我——” 顾衍这才面色冷凝的说,“你究竟有没有......”听懂。只要稳定,嬴政也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而技术带来的结果甚至不比单纯的修身养息更好。 其实顾衍都有些退缩,技术带来的利益是带有风险的。他习惯了现代追求改变,日新月异的思维模式,完全忘记了对于小农经济来说,任何一种改变,不论是自然灾害还是人为的设计都是无法承受的。古代社会更需要修身养息,而不是搞事。 可,他眼前的这位却是中国历代帝王里能排得上号的喜欢搞事。简直是生命不息,搞事不止。 陛下,奇观误国啊! 虽然在理智这样劝解着顾衍,可感情上顾衍还是满心欢喜。 他高兴于嬴政对他的肯定,又感念他短短的一句话就将自己从自暴自弃的泥潭里拉了回来。他一直知道自己的追求是为了百姓更好的生活而努力,这一点是从未改变的。 可当自己以为的道路被自己推翻时,痛苦是他难以接受的。那甚至是比他第一次目盲还要让他崩溃,他原本是打算用给嬴政讲解的方式让自己理清思路并且冷静下来,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依旧是技术发展。”顾衍轻轻地说,像是害怕惊扰一个时代似的。 “但,如今识字者少。”嬴政听到顾衍的提示后,自顾自的分析着,“先生大才我平生未见,可见人才产生之难。若是先生之才乃万里挑一,那我便使天下人都识字,必有似先生之人产生。” “可百姓识字又于国不利——”怎么才能让新收复地的百姓忠诚于秦呢? “六国本为一体,又何分你我。”顾衍笑着说,“阿政莫不是忘了我曾经为你讲的神话?” 嬴政好像明白了什么,眼睛一亮,“以歌舞戏剧将先生之言广而告之,六国百姓与我大秦百姓同。六国纷争,黔首苦乱世久矣,如此宣扬必莫不思统一,莫不想为我大秦子民。”还有秦律的好处也可以同时宣传,到时候再加上先生此时就在推广的纸和书,一定能让那些愚民知道秦国的好,不再思自己的故国。而且,如果能有更多节省人力的机器——比如水骨龙车这种东西被制造出来,百姓的徭役必然会减轻,到时候那些六国遗族还有什么理由鼓动百姓反叛? 这样也能起到修养生息的作用。不过不能让百姓闲下来,空闲也生事端......对了,学习。先生不是一直想让百姓都识字吗?以国家名义开办庠序,冬日农闲或是徭役轮休时就让所有人都去习字,还能宣扬帝王威仪,使愚民敬畏。 轮休是嬴政和顾衍学的,这就立马用上了。 顾衍当然不知道嬴政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想了这么多,只当是他在回忆那些神话传说。 “我会去见秦王,再论此事。先生放心,以秦之能必不会有纰漏。”即使技术的发展真的给国家带来了什么问题,嬴政相信自己也有能力解决。 嬴政行礼后便自行离开了,而顾衍却坐在原地低声的笑了出来。 “呵哈哈哈哈哈哈” 秦王嬴稷真的老了啊,这个时代恐怕已经是属于嬴政的了。嬴政正走向那个这些老人根本就不可能想象到的未来,而他们终将用自己的生命为嬴政铺就去往那崭新的未来的大路。 其实,顾衍并不着急,他也会安抚嬴政,让他不要着急。有的时候,功成不必在我。他和嬴政能做的,就是定一个放向再打下一个基础,剩下的事情便要交给时间了。顾衍不知道未来是好是坏,可他明白他能做的便是做出当下最好的选择。 如果未来的自己因为如今的选择而面临困苦,他也不会后悔。 嬴政并没有着急去见秦王,反而安分的负责起自己的手里的水利工程。如今是夏日,趁着不到秋天农忙的时候尽快将该有的都完工。 嬴政监工当然不会像顾衍那样宽和,好在随着水渠和水骨龙车作用被宣传,百姓们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怨声载道。嬴政又一次体会到了宣传的作用,原本像他这样的催促工期又要求严苛,服徭役的人就算不会说出来,但私底下肯定会抱怨的。 可命人打探后,劳工们竟然都在传春季建了水骨龙车的地方浇水多么方便,今年收成肯定好的话,个个都像在秋收之前尽快建好,好让自家的地能享受上着奇怪的机器。 嬴政看劳工们如此热情高涨,觉得工作量还是太小——只是挖水渠和组建水骨龙车有什么难的?于是缠着正专心编写幼儿识字教材的顾衍画了和水利相适应的另一件东西。 于是,在秋季来临之前,咸阳城外的村里各地拔地而起了另一种东西,水利磨坊。 可惜的是,嬴政还没来得及拉先生去看看自己这两个月努力的成功,秦王的旨意就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1-19 23:06:59~2021-11-21 20:33: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安可 5瓶;kom 2瓶;shin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23 章 其实,嬴政是去和秦王谈过关于纸的事情的,但可惜的是两人谁都没说服谁,最后还是将问题搁置了。 嬴政在水磨坊建成后又进宫见了一次秦王,回来后倒是说秦王似乎被说服了,顾衍也就将这件事抛到脑后。 可,内侍官的传令却是—— “王太孙政,年岁稍长,当择名师,不日回宫以博士教之。”意思是,顾衍被解雇了。秦王给他留足了脸面,没有直说是因为他做的那些奇技淫巧怕教坏嬴政——虽然可能已经教坏了。 电光火石间,顾衍忽然想起嬴政几次前往游说秦王,而纸张的生产贩卖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他甚至开始编纂幼儿识字教材。也就是说他们的计划秦王默许了,可为什么在这时候卸掉自己的任职? 宣布完诏令,内侍官就走了,而顾衍看了眼嬴政,眼睛稍微恢复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目盲时不能从他脸上得到的信息,如今也能模糊的看到。嬴政神色平淡,没有自己忽然换老师的暴躁和愤怒,也没有自己办事不利的懊悔,更没有吃惊。 看来,是他和秦王有了什么默契。 顾衍神色平淡,笑着问嬴政,“所以,秦王是打算将我留给你?”这是历代王的对属意的继承人的安排,留下能用的老臣,将能力优秀或者适合未来发展路线的人才雪藏,让新秦王对其伸出橄榄枝,收拢人心。 将年轻的人才雪藏还有个好处,这些人身处乡野绝不会搅进未来可能会发生的夺权乱政里,他们绝对干净。 秦王这是觉得自己大限将至啊!这么着急给嬴政储备人才,毕竟嬴政前面还至少有两任秦王,没有预知能力的秦昭襄王当然不会知道自己的儿子和孙子都很短命,而自己的曾孙年少便要顶起整个国家。 所以才会将自己支走,好让自己不会被明显不是明君的安国君和不知底细的赢子楚折腾。 如果嬴政知道顾衍这样想,一定会嗤笑他的幼稚,不过从结果上来看确实是这样没错。所以当顾衍透露出这样想法的时候,他默认了。 秦王给的整备时间不短,顾衍这个空里的里正位置让给了嬴政,自己彻底成了白身。一时间,有些感慨。 “先生,这是何物?” 当顾衍将一些寓言故事写完时,眼睛又一次的堕入黑暗。他温和的接受了黑夜,并知道可能需要很多年他才能重获光明了,可一想到孩子们的笑声他便觉得黑夜并不可怕,太阳会依旧升起,而国家的未来也在欢声笑语里延申。 技术会带来的改变,他需要让孩子们先认识到。这样,未来的一切才不会有太多的未知。当思想被引导时,任何未来都是可以被预言的。 当然,不论顾衍如何解释嬴政都理解不了他的行为,没了他的理解,顾衍不得不又成了盲人。 如今收拾东西,嬴政拿着一些书房里他从未见过的甲片来,那些奇异的像是文字的东西透露着古老的神秘,他猜到是顾衍曾经说过的上古祭祀的产物,于是拿来问他。 顾衍此时静坐在书房里,他好像天生适合这样的气氛,周身是陈旧的竹简,长久不晒的霉味和浸透了的墨味。就像是从故事里走出一样。一种尘封的圣洁。嬴政皱了皱眉头,心想着要给他换一些更好的墨锭,至少让他不要再用这种东西折磨他的嗅觉。 他将手里的甲骨放到顾衍的手边,然后说,“不知先生为何有此物,我从未见过。” “甲骨啊。”顾衍笑着,顾氏族地曾经是商的一个都城,只是千年过去那里早就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变为平地,可毕竟不如后世那样深,随便耕作都有可能刨出一块来。此时没有什么保护文物的意识,毕竟大家在后世都算是文物了,农人们更是觉得是奇怪的硬块不予理会,顾衍便挑挑拣拣的拿了些,算作收藏。 前世没机会亲自收藏这些东西,如今倒是过了把瘾。 “这是商周时代君王祭祀后的残片,上刻都是些祈祷祭祀的问题。”因为此时各国也有祭祀告慰祖先的习惯,顾衍不需要多加解释嬴政就能理解。 “这些,都是人们曾经使用过的文字。” 如今的人最朴素的认为过去比现在要好,三代要比春秋战国好,嬴政也难逃这样的定向思维。即使顾衍用最平常的语气教导他这只不过是文字的初始形态之一,他还是热情高涨的自己拿去研究了半天。 六国文字变形严重,大篆只是它们的统称,但秦国用的大篆和甲骨文最像——顾衍怀疑是实用主义的秦人懒得再造新字,嬴政在秦篆的指引下莫名的竟然能看懂几片甲骨。 “此乃王?”嬴政最后拿着一片来向顾衍确定,不过语气倒是充满了笃定。 顾衍摸到熟悉的文字,笑着说,“是啊,此乃王。” “倒是与如今‘王’字很像,可为何横是弯的,倒像是——”嬴政笑着说。 顾衍立刻就知道他在问什么,不外乎想知道自己心里‘帝王’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这很正常,人的好奇心就是这么奇怪,自己明明有答案可就是克制不住的想知道其他人的想法。 可顾衍并不像谈论这种话题,只是平静的说,“造字不外乎外取诸物,内取诸身,你看这‘王’字,像不像斧斤之物?” “故,王乃征伐?” 国之大事,在祭与戎,嬴政很能理解这个造字意思点点头,然后发现了盲点,“那皇呢?” 这个问题就很捉住重点了,因为大部分甲骨都是为了商周君主祭祀和告问祖先用的,而他们被称为商王或者周王,或者帝什么帝什么——没有叫什么什么皇的。中国人的含蓄在甲骨里就体现了,很少有哪位王真的在慰藉祖先的时候将自己的名号写的很长,直到周人开始大范围做鼎,祷告的文字才变长了。 回到问题本身,那就是‘皇’的问题。顾衍当然不能直说,只是迂回的问嬴政,“那阿政想做什么?” “......王自是不行的,我大秦以破周之宗庙,若是还屈居其下便不是自谦,而是虚伪了。”嬴政认真的说,“至于帝,五帝恐也不及秦之功业。” 这是看上三皇了,顾衍轻笑着想,还没有自称秦始皇,嬴政就如此高傲,这以后可以怎么办啊! 不过是心里想想,顾衍当然不会真的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有人天生就属于历史,他们名留青史,有骄傲的资本。 “为帝为皇,当是你自悟,而非我教之。”顾衍摇摇头,笑着说。帝王总有自己的过人之处,可那不是教出来的。天生龙子,非比寻常。 “先生不愿教我?”但凡谈论到自己悟这件事,在嬴政的心里就是顾衍要转移话题了。他最善此道,可顾衍马上就要回岐山,再次见面不知到什么时候了,他想在顾衍立刻前知道在他心里真正的统治者是什么样的。 眼看糊弄不过去,顾衍笑着摸了摸手上的甲骨,温良的触感像极了千古文人的气度。 “前行的路需要你自己走,阿政。”顾衍用空茫的眼睛看向嬴政。 明明是个男孩,却美的迤逦。他没有猥亵自己这位老师的意思,但他确实看到了超越性别的美。嬴政自诩见过六国美人,可唯有今生此见,才有真正的震撼。与第一次相见时不同,嬴政忽然觉得那美丽的皮相拖累了老师,唯有精神的充盈才能使一个人有着超越性别的美——纵使他年岁不大。 “如今你还未登上王位,可一旦坐在那个位子上,你便知道——” “我的敌人不是天下,而是自己。” 没有等顾衍说完,嬴政便接话。 成为天下之主,他所面对的便不是有形的敌人而是自己的狂放无度,是自己的骄傲自满。当一个人完成了追求已久的目标时,他性格里的缺陷就会被无限放大。 对于一个刚刚建立的国家来说,统治者的缺陷是致命的。 若是真的要德兼三皇、功盖五帝,恐怕还有一段路要走。 嬴政一直认为自己要对前世秦国的覆灭负责任,难免在思维的时候会从自身考虑。顾衍不知道嬴政重生,但也从未纠正过这个问题,他觉得嬴政有心从自身找原因很不错,至少对他自己的成长好。可那毕竟不是王者该有的想法,以往还觉得时间够用,不必打消孩子独立思考的积极性,如今是来不及了,顾衍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咸阳,在心里想着至少在技术层面给嬴政扫清前路,也要提点他不必妄自菲薄。 “阿政,明日你我登山采菊吧!” 楚人有秋日采菊,煮菊水的习惯,往年是母亲去采了回来一家分享,如今母亲不在身边,顾衍倒是要自己亲自去了。 嬴政知道,这是先生有什么要和自己说的,便点点头。 第 24 章 说是采菊,但没有一个人真正去欣赏山脚下的菊花。 顾衍和嬴政的车架留在山脚,两人步行上山。既然上山,自然也想看看日出,顾衍便和嬴政一起在晨光未明时登山。 一路上,顾衍没说一句话嬴政也没说。山峦慢慢浮现在两人的眼前,顾衍看不到他也不需要看见,他希望嬴政懂。 江山在两人脚下蔓延,连同寄宿在土地上的百姓一起,辛勤的民族不分昼夜的劳作,只为糊口。达官显贵挥金如土,歌舞曼华,坐享祖先遗产——即使在秦国这样爵位不世袭的国家,也很难阻止阶级固化。 就像顾衍家,即使祖父作古可父亲依旧能靠自己的能力得到爵位。因为祖父在世时就将路铺好了,更不要说在这个人均识字率低的可怕的时代,他们这种贵族的家学是很多读书人可望不可及的。 他们天生比平民靠近权力中心。 可这不正常,固化的阶级只会让矛盾激化。而百姓的不满就像是隐藏在人群中的炸弹,随时都会被引爆。 堵不如疏。 上个月两人关于普及识字的事情看似达成了统一,可顾衍并没有满足。如果不能推动科举的进行,将上升空间扩展一部分,他前面所作的任何的努力都显得意义甚小。 顾衍所图甚大。 当两人终于登上山峦之巅时,顾衍才轻笑着回头看落在自己身后半步的学生,坦言道。 “阿政,你的敌人是天下啊!” 嬴政睁大了眼睛,一瞬间,清风过山岗,明月照大江。 此时的顾衍,好像进入了某种状态,嬴政分辨不明。 他身后是层层云海,阳光像是王尔德笔下的绚丽的舞步和凝结的血海,而他处在高山之巅,四海无人处。初升的晨光映在他的脸上,半边脸都沉在阳光中,又有半边脸都浸在黑夜里。就像是一幅深切的油画,色彩浓艳又光影暗错。只可惜他的世界没有王尔德,没有油画,更没有光影。只有盘螭龙纹交叠,连身饕餮张牙舞爪。只有诗经楚辞,只有水墨丹青——哦,连水墨丹青都没有。 “唯有教之忠义,放才保帝位万年。”顾衍看不见嬴政的表情,自顾自的继续说,“我心知你所图,‘王’,‘帝’自是不比你之将来。但阿政啊,皇位、帝位并不是自封啊——” 顾衍叹息的声音好像要消散在江山中,但嬴政听的分明。想起前世自己自封‘皇帝’时的意气风发,又想到看到秦国大厦将倾时的山河动荡。 皇帝,不是自封的吗? 可——若为帝者与天下为帝,又如何让群臣将他捧上皇位? 可能是种族天赋,也可能是嬴政自己的天赋再加上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皇帝的经验,他很快就反应过来。 让百姓和群臣将他捧上高位,和他统治他们将他们视作自己的敌人并不矛盾。电光火石间,嬴政想起了顾衍给他上的第一堂课——那队蚂蚁。 还有顾衍这一年身体力行教他的事情。 迂回,明面上分享力量,可却暗藏自己的目的。明明是想要为黔首争取什么,却一定要包上为他好,为了国家稳定的外皮——重要的是,他的建议真的在某种情况下使秦国可以万代永传。 顾衍曾经说过,他所做所教的,无不是帝王之学。那么,他耗费一年,潜移默化用行动所教会他的,便是阳谋。 只要转换主体,今日顾衍所为,便是明日他之御下之术。 “先生大才,政知矣。”不过是开拓上升渠道,给那些平民一个希望而已,如果通过让渡一部分无关大小的利益就能使百姓听之从之,嬴政觉得没什么问题。 当然,这些话顾衍肯定不爱听,所以他只说,“学以治,教为先,与先生弗如是。” 第 25 章 来时,是初冬;去时,同样是初冬。 寒风凌冽,晨光未露。咸阳城外哒哒的马蹄声响的突然,惊醒在城门口打盹的守卫。即使在咸阳住了一年,可顾衍并没有什么行礼——甚至比来时还要少。 虽然顾衍和嬴政都清楚秦王的安排真正的含义,而秦王也给他留足了脸面,可在大部分人心里他此去不过是被王上厌弃了,自然不能在白天时离开。他还丢不起那个人。 官道宽敞干净,但同样古朴老迈。自孝公时秦人迁都至咸阳,近百年间这条路恐怕都没有大修过。脚下是发滑的石板,幽幽的反射着守卫们的铠甲,马车的轮子在车辙里深深的埋下,为这历史的痕迹增添一份属于自己的力量。 城墙离得很近,高高的耸在车架的旁边,顾衍伸手掀开帷幔,好像都能感受到这如今最强之国的寒意。 窄窄的月光让顾衍的眼睛感受到一丝光亮,只是太过惨淡,酷似远古的记忆。顾衍轻轻的叹了口气,像是想要说什么,可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那轻轻的叹慰也消散在寒风中,就像是不愿惊醒打盹的守卫,也不敢惊醒一个古老的国家。 ...... 寒风凌冽,难道瑞雪丰年。 一丛马蹄扬起白色的浪花,在顾家宅邸门口停驻。为首的青年,面冠如玉,脸庞无须,气度非凡,翻身下马。随手脱去貂裘,仆从们根本赶不上他干净利索的动作,没有照顾到来者下马,只得慌乱的接过披风和马鞭。 管事匆忙的打开边门,口中道,“君子归家,我等迟来,还请恕罪。” “无碍,也不必叨扰大家了。”来这朗声道。 “学以治,教为先,与先生——”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啊——” 顾衍倏然惊醒,条件反射似的用手去摸嘴角,确定在自己失去意识的时候血没有喷出来,动作熟练的就像是经过无数回了一样。 窗外大雪纷飞,狂风凌冽,抽打着林叶。漏窗上被细细的覆着白娟和纸,以保证寒风不会吹进来。顾衍没有摸到湿润,暂且放下心来,缓缓地呼气让新鲜的空气再次充盈胸腔,又吐出。 自从离开咸阳,他就大病了一场,身体不复从前,如今已过去数年。冬日里地龙烧的旺,他时常感到胸闷气短,可身子又畏寒,万不能开窗通风。 刚刚的梦魇让他浑身发麻,身子半会动不了,只能麻木的瘫在榻上。 手边还有就要寄给嬴政的信,洋洋洒洒写了不少。但从他越来越差的身体来看,恐怕已经为公子的他并不能完全接受远在岐山的曾经的太保的建议。也对,信中根本没办法将很多事情解释清楚,就算嬴政有心践行,可不明白其中原理,改变历史的代价还是需要顾衍背负。 天蒙蒙亮,仆从端着热水已经候在门外,侍女数年如一日的重复着清晨的流程,只等主人清醒。再过一阵子,父亲和母亲就会起床,——兄长,恐怕也要回来了,只是不知道具体时间,所以最近大家都起的格外早,唯恐顾家的嫡长子回来没人招呼。 顾衍深吸一口气,终于拿出勇气从温暖的被衾里出来。 适应了重量后,他像常人一样换下中衣,在侍女的帮助下穿好青色深衣,洗漱后披上厚重的毛披风,任由侍从帮他把头发梳好,最后用玄色的娟将头发包好,最后走出门。 “少主,你起身了。”扎髻的少年快步走趋步从穿廊尽头走来,躬身将手抬起,方便搀扶顾衍。 顾衍轻轻点了点头,韩徒深知他的意思,没等他开口便流畅的说,“主公未起身,女君正在洗漱,郎君今晨已经归家。”今早君子便已经纵马归来,只是时辰尚早他吩咐仆从不必打扰父母兄弟,独自一人在书房静坐读书。 既然时辰还未到,顾衍便让韩徒自去做事,自己也到了书房。 乌黑的鸱鸮手杖被他捏在手里,也不用,就像是精致的装饰品。 微微的呼吸声,自然不是他的,那便只能是独自在书房静坐的长兄了。少时还和长兄有过接触,但随着他年岁的增长,兄长也到了参军的年纪,如今已经过去五年,顾衍难免不知如何面对自己的亲哥。 “阿衍?”屋里的人倒是没有什么顾虑,看见门口踌躇的少年,猜测道,“是阿衍吧,怎不进屋?” 顾衍只得抬步走进书房,将鸱鸮杖挂在臂弯处,然后端正的行礼。那边好像随意的动了动就算是将礼回了,然后他就听见自己亲哥嬉笑的声音,“快来坐,我在军队也听说你的事情了。” 顾衍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自己兄长听说的是哪一件。 “这纸可真是良物,军报都轻简不少。”显然,顾家长子顾昭在军队野惯了,根本就是将贵族礼仪丢了个一干二净,说话也爽利,见顾衍没有接话,道,“你我兄弟几年未见,倒是生分了。”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其实几年前顾昭回来过一次,结婚。但顾衍当时在咸阳,便没有赶上。再加上芈氏觉得顾衍身子向来不好,舟车劳顿当然能免则免,也没通知他。 所以兄弟见多年都没见了。 “是衍身子羸弱,让兄长担心了。”顾衍笑着摇摇头,没有接茬,“阿熙倒是活泼,肖似兄长。”阿熙是顾昭的儿子,娶了临乡的赵氏后顾昭没过几天就回军队,留下赵氏在家。 等到顾衍从咸阳回来,就有了个可爱的侄子。 阿熙也是他一直在教。 “哦?”显然顾昭还没见自己的儿子,听到顾衍提起就被引去注意力,又多问了几句。 等到向父亲母亲问早的时候,兄弟两已经没有什么生分的意思了。 互相问安后,他哥难免会提起早晨的事,“小时阿衍总是不愿早起,还找由头逃避射御之术,如今倒是长大了。” 他含笑戏谑道,也不管自己的妻子暗示的眼神,大大咧咧的说。顾衍自目盲后就再也不接触这种事物了,家中也少有提起,没想到顾昭刚回来就说。 芈氏摇摇头,所以说族中都觉得自己的次子有大才,实在是长子不着调,轻笑着说,“阿衍善思,不喜这些莽夫之物,子明你倒好,在军营里玩疯了也不知归家看看,阿熙多亏你弟弟照顾。不仅不谢,倒是还打趣他。” 阿熙坐在顾衍身边,用肉乎乎的小手拉了拉叔父的衣摆。顾衍轻轻按住他的手,然后用空蒙的眼睛看向他,“见之闻之,当什么?” “未目见,未耳闻,不可断!见之闻之,当独断!” “那你见叔父晨起不勤吗?”顾衍又笑着问。 “未曾——” 显然,对于从来没见过的阿父,还是整日教他的叔父更得小孩子信任,阿熙毫不犹豫的将叔父教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然后又犹豫的看了眼祖父和父亲,“可,未见也不能说叔父便没有睡到日上三竿过。”毕竟他一般都是食过朝食后才去见叔父。 “思则辩,辩则通,通则远,阿熙大才。”顾衍见没办法通过小侄子挽尊,最后放弃道。 “阿衍你都多大了?还耍这种小聪明,刚刚还说你长大了,如今一看倒是还是童子呢!看看哪家贵女能看上你?”顾昭和自己的妻子聊了会,将满地跑的儿子捞过来拍了拍头,状似随口道。 大家长顾悯没有说活,倒是芈氏皱着眉头道,“子明!”她的确是招长子回来一起给次子相看贵女,但忽略了他在军队根本没学好,连贵族特有的委婉都没有了! 虽然顾昭确实很随意了,而对于亲人相当信任的顾衍也没有察觉其中暗含的意思。 母亲对兄长的警告被他听在耳朵里,他很清楚母亲、父亲和兄长的心情。目盲体弱,就是稍微有些身份的家族都不会将自家的贵女嫁过来。 顾衍只是笑笑,“母亲莫要发怒,我如今确实年岁不大,还不必着急吧!” “阿衍,你如今以过婚时,当择贵女了。莫不是心有所属不肯告诉大家?”兄长惊讶的问。 顾衍心里算着自己,他今年虚十六,确实还早......吧! “非有所属,只是暂时不考虑两姓之好,时间还早吧。” \"男子身长六尺五寸便可婚配,阿衍如今都是七尺儿郎,如何还算早?\"如今贵族成婚很是麻烦,就算所有礼仪完毕,订婚后也要等吉时。这个吉时很多都是数年后,所以如今为顾衍谈婚事也不算早了。 而且如果在适龄时候不成婚,是需要被罚甲的。 顾衍知道律法,但这心里还是觉得自己年纪不大还不到时候。往日聪慧的大脑在这种时候却显得不那么灵光了。 不知道是不是家里就剩他一个单身汉,这个话题没完没了的在兄长、大嫂、母亲之间流传。顾衍将求助的目光看向父亲,可是他家大人竟然无视了他。 看不见几人表情的顾衍有些焦躁的攥了攥衣袖,等大家停止了臆想转而征求他的意见时,才淡淡的说,“大业未成,不敢为家。” “政公子,岐山来信。” 家仆用托盘托着一封熏过香的信封快步穿过穿廊,跪在书房的门口。每月固定的时候,都会有岐山来信,听闻是政公子曾经的太保所寄。 可,那太保辞任多年,怎还如此关心政公子学业? 家仆想不通,也不需要想通,政公子大才被昭襄王盛赞,是秦王的不二人选,太保估计是想和政公子常联系,好日后重回咸阳吧!作为政公子的家仆,这种事他见多了。 “嗯。” 屋内传来主人的声音,侍女从里面将拉门打开,家仆将托盘从穿廊边推进去就叩首膝形几步离开了。 等嬴政真正打开从岐山寄来的信时,已经是后半夜了。萤萤的烛火将屋内照的明亮,自从赢子楚顺利登基后,他的身份水涨船高,曾经在书院那略显清贫的生活早就一去不复返。 用笔刀裁开信封,苍劲的笔记映入眼帘。 “展信佳,不知政公子安否?今强秦疲敝,民生多艰,公子意开疆拓土,以武齐备,今有易法,白身不敢藏私,遂书于公子......” 跳过客套的话,嬴政熟练的将信纸翻到最后赫然看到熟悉的图纸。 自从他给先生提过需要军事方面的机械后,先生便时不时的画出奇怪的机械来给他。拿给秦墨后,倒是激发了他们明确图纸的念头,如今只要是工匠都能对照准确的图纸制作那些复杂的军械了。 他事物繁忙,很少再仔细去读先生所写的原理,只是确定一下有价值的东西就会交给自己养着的那些秦墨。至于剩下的事情,他相信过不了多久他就能亲自见到先生,到时候有什么需要请教的再说,奇技淫巧他只需知晓就行,不必深究。 作者有话要说:  顾·心中只有事业·衍感谢在2021-11-24 23:03:29~2021-11-26 12:03: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26 章 咸阳嬴政还在看顾衍的来信,岐山这边顾悯将顾衍叫到了书房,还有他刚刚归家的兄长。 “我儿大才,相貌俊朗,必有贵女见之心喜,不必妄自菲薄。”闲聊几句,话题又转到了今天早晨的事情上,顾悯以为顾衍早上的推辞不过是因为自己的目盲,有些自卑不愿与女子相近罢了。 顾衍拜,冷静的说,“我的确不想结婚。”表情淡漠,神色平静,看着便不像是会对女子动心的样子。 “那阿父可以知道为甚吗?”顾悯对他向来没什么要求,听到次子惊世骇俗的言论也没有着急说什么,只是平静的问。倒是顾昭皱着眉头一脸不赞同的看着自己的兄弟。 顾衍看不到兄长的表情,不过他也很清楚自己亲人的态度。 面对亲人的关切,顾衍忽然有一种倾诉的冲动,可话还未到嘴边血腥味就已经从喉咙里渗出,堵住了他的声音。最后,那些话也只能在心里默默的说于自己听。 我该如何和自己的子嗣后代坦然的说,这个世界本可以安宁平和,人人生而平等,不会被任何人、事裹挟,每个人都有选择不做什么的权力,每个人都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心中所想的未来。 不必为徭役而苦恼,不必担忧明日无食。 他可以告诉自己的亲人,相信未来一定比如今更好,每一个生命都有值得尊重的价值,可以凭借自己的意愿造就自己的未来,而不是蝇营狗苟只为活着吗? 他心中的世界,不是眼前的世界。 他努力为更多的生命创造美好的未来,那么他必然要为了更多的孩子而放弃自己的孩子,为了更伟大的真理而抛弃自己。 他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他不能强迫陌生的女子和还未存在的生命和他一同承担这样的未来。 在这个时代,没有孩子对一个女性的打击有多大顾衍都不需要看就知道。他不能在明知未来多艰的情况下,依旧自私的将一个美好的女子拉进自己铸造的牢笼里。 他对着父亲低下了头,但背脊挺的笔直,没有任何想要屈服的样子。 父兄见他久不搭话,只是平静的看着他。 直到顾衍抿抿嘴,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不着调的顾昭竟然开口了。 “阿衍莫不是有魏王之心,余桃之意,不肯与父兄畅谈,故而踟蹰?”说完还看向父亲,眼神里尽是‘他就知道’的肯定。 “这——”顾悯被自己的长子笃定的神情影响,也怀疑起这件事。 如今的社会风气并没有后世那般严苛,男子之风谈不上什么奇事,更不要说是什么家丑了。若是美人真心相恋,还会得到周围人的祝福,并不是坏事。自己的儿子如此俊秀聪颖,就算是喜好男子也定会得到族人祝福! “若是阿衍有此心,大可不必羞涩,可先命人牙子挑拣美貌少年养在府里......”看顾衍没有反应,顾悯更觉得自己的长子猜对了,立刻说。 然后还在心里想果然还是孩子们有能互相理解,若是阿衍不和他说,他可能一直都发现不了这件事。 “只是,娶妻乃是结两姓之好万不可任性。”想了想叮嘱一句,正妻不一定是最喜欢的,但该给的尊重还是要有的。纳妾纳色,但妾也是家中的奴隶——牛马之属,是正妻可以随意打杀的存在。 万不可沉溺于妾中。 “啊?” 第 27 章 “先生。” 岐山山脚下,竹林深处有一个书斋,是周围的百姓都知道的事情。那教书的先生是顾家的神童也不是什么秘密,自从先生从咸阳教完如今的政公子回来后就招呼人建了这个书斋,说是帮族中孩童们开蒙,若是各村各里有想要读书的孩子也可以一同送去,男女不拘。 秦国重农政重军,社会风气也与后世不同,女子为农官为军士不是奇事,只是参军徭役还好说,若是为农官可是普通百姓想都不敢想的。一般需要下力气的活计家里的女孩也干不了,顾先生收学生不限年龄,所以十里八乡稍微宽裕一些的家庭也愿意将家里的孩子送到这里来学点术数,御术什么的。 要知道,但凡会识些字,养马架马,那都是最小也能成个管事,再不济也可以去商队跑马,总是要比终日务农要好。 说不定还能得顾先生喜欢,做个农官干干呢! 所以,除了家里的小孩子外,顾衍甚至凑足了两个班!女孩子还很多,几乎占了一半。 被父亲惊世骇俗的言论吓到的顾衍连夜从家里跑出来,回到了自己的小书斋里。因为家比较远,又有宵禁,所以每晚都有几个孩子留在书斋。看到在宵禁马上就要开始的时候,先生竟然回书斋,几个孩子连忙出门迎接。 行过礼后,顾衍支着鸱鸮杖,将几个孩子都关心过生活后才说,“乘法口诀可熟背?” “背矣——” “先生我可很努力的。” “我都可以自己算田亩数了!” 孩子们高兴的回答,叽叽喳喳的说着。直到韩徒听到声音从书斋的后院赶过来,才消停了。自从书斋开始收百姓的孩子后,顾衍就管不过来了,所以写了斋规教给小朋友们,再让韩徒管着。本来不知礼的孩子们是管不住的,但韩徒想了个办法,每天吃饭时都考教他们斋规,背不出的就没有饭吃,直到背熟。 但是背熟是远远不够的,知行合一这四个字被韩徒当作圣典在执行。若是被发现有违反斋律的孩子,会被立刻送回家再也不能来书斋学习。 可以举报,但秦律里谎报瞒报与犯事者同罪,所以即使韩徒不强调这点,也没有孩子敢诬陷他人。 是以,韩徒的吓人程度可能比顾衍这个真正的主家还要过。 “少主,韩徒迟来。”他先是对顾衍行礼,然后就将这些往顾衍跟前凑的小子都打发了,才从越丫手里接过搀扶他的责任,低头让顾衍小心脚下。 “不必对孩子们太过苛责,孩子贪玩乃天性,太拘束反而不好。”顾衍温声对韩徒说,越丫倒是替韩徒说话,“黔首无礼,冲撞了贵人不美。少主心善,不代表无礼百姓就真的感念您,保不准还想着欺主,韩徒管严些也好。” 刁奴欺主虽然不常见,可不代表不存在。更何况少主看起来实在太和善,那些刁民还不知道怎么在背后里议论他,就是越丫都听过几次难听的话。 只是怕脏了少主耳朵,韩徒在背后处理了罢了。 顾衍点点头,“懂规矩也好,不过罚的还是莫太过了。”他对韩徒和越丫做的事情很清楚,那些百姓背后如何议论他的愚蠢也略有耳闻,不过他是不在乎的。 那些孩子是这个社会的未来,要让他们认识到‘国家’的概念还需要很长一段路要做。他现在不过是在走艰难的第一步罢了。 让韩徒和越丫自己去忙,顾衍独自往后室去。 “少主还是心善,教他们识字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赏了,哪里有给那些黔首日日鸡卵和乳酪的道理?”越丫清点着明日的吃食,和在一旁记账的韩徒抱怨。 韩徒倒是没有赞同她,反而说,“施以小惠,不过是为了让那些孩子对少主有几分感念,至于忠心与否,是书中所讲。他们若是仔细学了,自然会对少主忠心。”他跟着顾衍讲学,还是听了一些的。 越丫还是不满,在她看来少主就是太心善,若是缺忠心的奴仆,以法拘之便好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但少主聪颖,她有时又觉得是自己愚钝,不懂少主的计策。现在抱怨,不过是可惜这些吃食。普通百姓哪里能吃这么好啊! 因为少主和政公子的努力,如今的农人在少府的‘帮助’下都建了水骨龙车和磨坊,下田种的麦也算是逐渐进入日常的餐食中。听农官说近年粮食的产量增加,而赋税未涨,很多农户都有了些余粮,日子也好了不少——孩子自然也多了起来。 不过嘛,越丫还是觉得过不了多久赋税就会上涨,徭役也要加重了,她边收拾着食材,边想。这些食材会被登记,然后明早按量分配到每个班,早课后再由他们自己烹煮。 “听闻肃州又征发人手了。”秦法月为更卒,己复为正一岁,屯戍一岁,力役三十倍于古。只是因为长平之战,秦赵大战,年十三者悉数参战,虽然最后胜了,但国内也伤了根基,这么多年没有什么大战,徭役多为城旦,水利之类轻松些的活计。如今肃州征发人手,很难不保证又要对蛮人作战。 不过,越丫和韩徒是不用担心的。他们的主家是长信侯,再征发黔首也到不了他们这种侯爵家奴隶身上。所以韩徒只是说说罢了。 越丫也没有什么恐惧的反应,只是点点头,“那倒是肯定要加赋税了。” ...... 回到自己的书房兼寝室,顾衍将嬴政寄来的木牍拿在手里,一个字一个字的摸过。 在如今这个贵族统统使用纸这种更轻盈漂亮的书写物的今天,嬴政还坚持用竹简木牍无非是照顾眼睛不好的顾衍。 手边是从启蒙到律法儒学的课本,每一本都是顾衍精心编纂的。当然,他独自一人是不可能做到尽善尽美的,只能说暂时合适。 虽然教嬴政的时候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但真正要系统的教孩子,顾衍还是将科目分开了。启蒙班学的比较杂,识字,读顾氏童话,学识数和简单的计算,有兴趣的孩子还可以和他学画画——就是拿烧过的碳在地上胡抹,真正有天赋和兴趣的孩子才会在高级班里学透视和阴影,或者水墨画。 不过启蒙班和高级班是顾衍在心里给他们的分类,在明面上只是单纯的甲班和乙班罢了。 黔首的孩子们对农事和建筑类的知识更感兴趣,对读些文学,政治和律法的事情并不积极。这是自然,在他们心里那些都是肉食者谋,与他们无关,而学农事和建筑的知识能让他们在日后服徭役的过程中得到更轻松的活计——管事或者精细的工匠。成为农官甚至有可能受爵,这样服徭役的时间就会减少。 说实话,这也是顾衍实在不能接受的一点。秦法对服徭役的时间是有明确规定,秦民必须每年服徭役一个月,称为更卒。另外还要服兵役两年,其中一年在各郡进行军事训练,或为材官(步兵)、或为骑士(骑兵)、或为楼台水兵)。而另一年在京师或边疆戍边,在京师屯戍者称卫士,在边疆戍者称戍卒。虽然看起来不算多,但架不住服役的时间巨长。 秦民开始服役的年龄是从男子身高6尺6寸,即17岁始服,18岁正式服役。而秦制二十,男女赐爵一级以上,有罪以减,年五十六免。无爵为士伍,年六十乃免老。 那就是有爵的人56岁就可以退役,无爵的人要到60岁才能退役。一般无农民在役年限为43年,按秦制规定每年服役一个月,合计1290天;另外服兵役两年,合计为720天,二者共计为2010天,再加上各种法外之徭。(1) 还不能保证百姓都能活到60岁,很多人其实都是干到死也没退休。 《徭律》还规定,凡征发民夫修建的墙垣、壕等工程,必须对所建筑的工程担保一年。一年内如有损毁,主管工程的官吏有罪,并令原来的民夫重新修筑,不得计入服的时间。同时规定,如果需要临时修补苑围,应征发范围旁边有田地的人修补,不得作为摇役,等等。 虽然曾经和嬴政争论时,顾衍知道这个数字不至于力役三十倍于古,但也绝对是非常沉重的量了。所以,孩子们希望能学一些能用一辈子的,让他们干轻松活计的知识也无可厚非。 至少,在顾衍没有说服嬴政修改律法之前他们这样的想法没有什么问题。 “要不,再想办法给大家加点营养?”虽然现在不能减轻他们的徭役时间,不过如果能让大家吃好,多补充营养,使百姓强壮也算是增加大家的生存几率了。 第二天,早早进行晨读的孩子们发现书斋前面的空地,顾家的仆从运来了巨大的磨盘。他们当然认识这个东西,和水骨龙车和磨坊一样都是他们先生做的,但他们如今既不磨土又不磨面,拿它来干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1)卫宏:《汉旧仪》下卷感谢在2021-11-28 00:01:42~2021-11-29 22:42: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秧秧苗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灼灼唐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3859405 20瓶;shin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28 章 菽是一种非常不容易食用的食物。想要蒸煮它都需要大量的柴火,但种植它的有多是贫困的农人,很少有人舍得耗费那么多的柴火去煮一个不好消化的作物。 可有的田确实不适合种植其他的作物,只能勉强的种菽。 分到下田的农人也只能食菽。 而菽价低,顾衍家的井有的是盐卤井,用笨办法熬了盐出来,虽然品相没有在咸阳那里精心做的好看,但用来换豆子肯定是绰绰有余的。随便拿了些盐去换了今日所需要的教学工具,顾衍招呼着孩子们围过来。 “菽虽难刻化,可我曾教过你们什么?”他笑着问小豆丁们。 “木以火灼,化烟化尘;水以寒激,化冰化实。万物一成不变,实乃法之不覆,技之未达也。”岐东里的一个小姑娘抢先脆声背道,“先生是要教我们如何改变菽的物理吗?” “大丫你笨,用火煮菽也改变了它的物理,可好吃了吗?先生肯定不是教这个!”有个男孩没等顾衍解释,抢先怼了小姑娘。 这是甲班,也就是基础班,很多孩子前阵子才和顾衍学了‘物理’这个词,没有完全搞懂,但是每天必然挂在嘴边以显示自己学会了新知识。 “对,也不对。”顾衍先纠正了大丫的话,“我曾经教过你们,物理的改变是——” “维持原物。”顾熙接话,然后在自己叔父鼓励的眼神下继续说,“物理,实乃物之道理。树木变梁,是物理之变;水变冰,是物理之变。盖因此变并无新物产生,木依旧是木,水依旧是水。......火烧木,有烟有尘,非物之变......故,大丫举例,前半句不对,后半句对。”在书斋,他坚持称呼顾衍为先生。 顾衍笑着点点头,心里想着的却是大家族的孩子果然比普通人家的孩子更容易接受新的知识。不是智力的差别,而是基础的不同。顾熙很小就以《国语》,《左传》启蒙,家中也藏书颇丰。虽然在他看来,《左传》什么的根本不适合给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用来启蒙,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这样的超前教育会让贵族子弟们更早的成熟,思辨力,记忆力都会得到更好的锻炼。 他们对新知识的接受度也更好。 “先生是想教我们什么呢?”顾熙替所有孩子问了出来。 “那大家猜猜?”顾衍拄着鸱鸮杖,走到泡着菽的大桶变,伸手将一些豆子捞出来,试探着软硬。 “前些日子学了物理,但先生并未教我们火灼木生灰此类的道理,是否有关?”大丫问道。 “大丫说的对。”顾衍点点头,招呼着所有孩子到身边来,“应该都磨过土和麦吧,菽也一样。” 然后他不需要解释,孩子们就拿过斗将菽塞进磨盘的小孔里。磨土的磨盘和这不太一样,这个是百姓用来磨麦时改造的,比磨土的盘更适合磨粮食。 就来顾熙都挽起宽大的袖子上去帮忙,少数的士人孩子也好不介意的上去帮忙。这个时代活着是很难的,就算是贵族子弟也会些简单的活计。虽然平时不需要他们真干,但大多也都知道农具怎么使用。 “有人能告诉先生,将菽磨成粉是物理之变吗?” “无新物产生,是物之变!” “是物之变。” 叽叽喳喳的声音立刻回答,顾衍分辨着孩子们的声音,点点头,“哪能告诉先生,现在菽是什么样的吗?” “白色的,像羊酪......”一个小姑娘糯糯的说。 “那,和菽长的不一样了,大家是怎么知道这没有产生新物的呢?”顾衍笑着问。 孩子们又你一言我一句的回答,最后告诉顾衍是因为磨盘磨土时,不会产生任何新的物质,土还是土。菽进入磨盘,应该和土进入磨盘产生的结果一样。白色的豆浆是因为他们加了水,就像是土加水会成为泥,但泥晒干还会变成土一样。这个过程并没有什么新的东西产生。 顾衍满意的笑了笑,让越丫给孩子们将豆浆煮一下。煮好的豆浆散发着孩子们从来没有尝试过的新鲜味道,一个个忍着口水从越丫姐姐的斗里领到自己的那份豆浆。 然后迫不及待地喝下去。 就连一贯伙食不错的顾熙都亮了眼睛,高兴的对叔父说,“先生!这个好好喝!” 顾衍接过越丫端来的豆浆,一口气喝完,才将喉咙里的血腥味冲散。他曾经预计的没错,当眼睛不能抵消改变现实的代价后,就会用其他的器官代替。 好在,嬴政虽然不太看那些原理,但那一年的努力他也不会像普通的封建帝王那样了。有了他的平衡,这些小小的改变现实的技术的代价,顾衍还能承受的起。 “可,先生。”大丫的声音在他膝下传来,“这便是不同于物理之变的事情了吗?” 顾衍笑着对小姑娘说,“刚刚大家是不是说土和泥的关系吗?泥干了还是土,那豆浆呢?要自己试试吗?” “唔。”小姑娘咽了咽口水,狠狠点点头说,“要试!” 顾衍写了简单的实验报告格式,给大丫细细讲了后就放她自己去弄。他想看看,如果只是单纯有基础知识,这些如白纸一般的孩子能不能给他惊喜。 顾熙端着豆浆碗,等大丫去找自己的小伙伴一起做‘实验’后才走过来,他偏头看了看一堆聚在一起的孩子,又看看手里的豆浆碗,“先生,其实就算将豆浆煮熟就物理和其他的变化夹杂着吧!” “哦?” 小孩在顾衍空洞的眼神里竟然有些紧张,犹犹豫豫的将自己的猜想说了出来。 “往日有什么想法,先生都会立刻给予我们结果,可今日我们的猜测先生都未给予评价,再加之先生定是想教会我们新知识,定然不会是我们能随意猜测出的。” “故而你如此想?”顾衍笑着对自己的侄子说。 “是。”顾熙抿了抿嘴,“本来是这么想的,可先生又说格物致知,定然希望我等自己通过自己的实践得到结果,如此——”他看了看那堆兴致勃勃的做实验的同学,“也说不定是先生所期待的结果。” “哈哈哈哈”顾衍低声笑了出来,自己的兄长直爽没想到竟然有了个心思如此弯弯绕绕的孩子。 “阿熙日后有大才啊!”简直是千层饼转世。 顾熙竟然没有从他希望的理工科的放心思考问题,而是从人心,简直神情。不过顾衍知道,这才是这个年代贵族和士人习惯的思维方式,不是说他们不擅长或者学不会理工类的知识,而是他们是先了解人心再将这样的思维方式融入各种学科里。 就是顾衍自己,其实现在也更习惯揣摩人性。 将知识内化于心,外化于行。 思维方式没有高低,只是文化带来的习惯。顾衍没有否认顾熙,淡淡的说,“万物也没有绝对,就是变化也不是单一的。我如今只是教你们一些简单的理论,万事万物的混沌还需要你们去探求啊!” 顾熙低头看着豆浆碗,又抿了一口,然后轻轻的点点头。 顾衍走到豆浆锅边,伸手到冒着热气的容器上感受了一些那烫人的温度,然后招呼还在等豆浆里的水蒸发的孩子们过来。 古老的食物虽然历史悠久,但确实不是这个时代就有的。虽然传说是淮南王刘安所发明,不过顾衍其实更倾向于是刘安传播的,毕竟在这个时代贵族就是有这样的影响力和控制力——他发明的可能性不大。 但不论是不是淮南王发明的,顾衍此时都由衷的感谢此物。豆腐如果制作成功,那就含人体必需的多种微量元素,还含有丰富的优质蛋白,它的消化吸收率在95%以上。是这个时代难得的优质营养。 “豆腐之法,凡菽之类皆可为之。”顾衍对孩子们说,“水浸、破碎、去渣、蒸煮,此步骤你我皆做,然后就有了——” “豆浆!”孩子们快乐的说。 “嗯,可还没有学新的知识呢!”顾衍对小朋友们向来有耐心,轻笑着继续,“刚刚有很多人都说了万物之变非物之变一种,今天先生就教你们新的变化。” 韩徒指挥着仆从抬来了盐卤水。孩子们都认识这种会产生珍贵盐的东西,知识岐山盐水井很少,少有的几个都在顾氏的族地里,旁人根本接触不到。如今见了都睁大了眼睛。 “那,先生要开始了。”顾衍从越丫手里接过斗,从盐卤水桶里舀了些液体,倒进匜(yi,一声)(1)中,然后越丫再从匜的流里将盐卤水注入。 顾衍随手将放在锅边的斗拿在手里,听着水注入的声音然后开始搅动。孩子们围着锅,眼睁睁的看着原本是液体的豆浆慢慢凝固,等到顾衍将斗从锅里拿出来时,原本乳白色的豆浆已经析出白色的絮状物,而其他的液体变成了微微泛黄的透明状。 大丫拿着顾衍刚刚给她的那个记录表格,认真的写着自己看到的一切。 豆腐之法以盐卤汁或山矾汁或酸醋淀,就釜收入。又有人缸内以石膏末收者。大抵得咸苦酸辛之物,皆可收敛耳。其面上凝结者揭取晾干,名豆腐皮,入馔甚佳也,气味甘咸寒。(2) 顾衍笑了笑,问顾熙看到了什么。他看不见,现在还不太清楚豆腐成型了没。 “先生,熙观之似神迹。” 然后他就听到自己的侄子的回答。 “公子,前方便是顾氏族地了。” 车夫低声对马车中的少年汇报,在听到车厢里传来的回应后又转头专心驾车。 在即将春祭的时候,公子竟然和王请命来迎曾经的太保回咸阳,时间太赶。原本应该走将近七日的路程,公子竟然昼夜不歇的赶路,五日便至岐山。只要进了岐东就正式进入长信侯的封地了,约莫着还有不到一日的路程。 嬴政看着顾衍来信,路上无事他倒是难得的仔细读了起来。这信里的所谓锻铁之法他已经命人摹写后交给了少府去试,自己倒是还没看过其中原理。只是听少府监说有了此法,秦之武备不愁矣。 如今仔细看过,不仅失声笑了出来。 他这位先生,究竟还有多少仙迹还没有展露出来。 ...... “哈?” 顾衍实在没忍住,奇怪的低头看向自己的侄子,像是在吃惊他怎么会有如此的想法。 在顾衍的注视下,顾熙嚅嗫着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着急的去拽顾衍的袖子。顾衍深吸一口气,用自己犹如寒冰的空洞眸子扫过所有身边的孩子,然后问道,“你们都这么看这件事吗?” 然后在孩子们迟疑的声音里叹了口气,耐下性子说,“刚刚你们还在说以火灼木,非物之理。怎么如今见到豆浆凝结就成了神技?” “可......” “是谁创造了火呢?”顾衍笑着引导孩子们。 “燧人氏,钻木取火。”有孩子抢答。 “然后就被千年前的人为首领,以显示起才能。”又有孩子接着说。 “那,千年前你我的祖先认为能做出火便是神迹,可现在大家应该都会用火石或者火折子生火吧?那是神迹吗?我如今不过是让豆浆成块,当不得神迹之称的。” “唔——” 孩子们细细簌簌的讨论声传入顾衍的耳朵里,最后纷纷对顾衍行礼道歉,“是小子无礼,不识先生意图。” 顾衍笑着对他们说,“任何如今尔等认为的神迹,不过是不知其中道理罢了。只要稍加认识,便知此物不过尔尔。” 然后他让孩子们去尝试自己做豆腐,让韩徒看着点别伤着后就自己去厨房看看豆油的情况。 簠上蒸着菽。菽是所有豆类的总称,不单指黄豆。因为顾衍不清楚除了黄豆其他豆子能不能熬出豆油,所以都一股脑的放在上面蒸,最后做出来再看看哪种豆子不行。 越丫跟在他后面,一边暗示仆人们将贵人不能触碰的腌攒物收好,一边小心的看顾着少主的脚下。在顾衍身边待的时间越长,她和韩徒就越知道自己少主的与众不同。 “孟子曰: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3)曾经,少主这样和他们说,“非远庖厨之事,乃需无杀戮之心也。” 所以,少主总是出入厨房。越丫看着周遭的案俎被按生肉和蔬果分类使用,烧好的陶砖砌成的灶台外敷生石灰。少主说石灰可以辟邪去病,虽然她觉得将药材用来做灶台有点浪费,但贵族向来奢侈,就是用石灰做灶台而已,谈不上过分。 在越丫胡思乱想时,顾衍忽然轻笑着自言自语。 “君子远庖厨,凡有血气之类,弗身践也。”(4) 作者有话要说:  (1)匜:一种注水器,形似瓢,有流。一般是贵族用来洗手或者洗头用的,也作礼器之用。这里出现是因为高级贵族那该死的仪式感。 (2)引自本草纲目 (3)《孟子·梁惠王章句上》 (4)《礼记·玉藻》 感谢在2021-11-29 22:42:16~2021-11-30 21:34: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灼灼唐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会花 30瓶;平沙落雁、睡意 5瓶;丹嘟 3瓶;shine 2瓶;洛色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