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福小娇妻》 第 1 章 京洛城内,炎夏溽暑。 黛瓦青石下的重围庭院内闷热无风,不远处,似泼了墨的黑白石甬道两旁,抽芽缀满柔枝嫩条,微风轻纱帘动,蜿蜒幽长的游廊倾泻出漫地紫红。 微胖的老妇人收起油纸伞,不耐地向后叮嘱: “六姑娘,你须得走快点儿跟上老身,二老爷的贵客可还在前厅等着呢。” “噢,好。” 阮芙软绵绵地应完,歪了歪头,吹落右边肩上的粉瓣,而后才提起裙角小跑跟随老嬷嬷的步伐。 今日,侯府很是悄静,公子小哥们都陪各家主母姨娘去城外的寺庙上香祈福。 阮芙身份特殊,无法出门,早早用完午膳准备小憩,谁知老乳母樊嬷嬷得奉二老爷的命令,叫她赶到前院见客。 她急匆匆起来穿衣,耽搁了时辰,唯有就近从各院的垂花门穿堂走过。 过了二进院,会客厅近在眼前。 老嬷嬷看向身后长廊,挡住日头眯了眯眼,不耐烦道:“六姑娘,府上新来有陌生男子,仔细着别冲撞。” “是...樊嬷嬷,那我能不能...歇一会儿?” 阮芙扶额低喘,说话断断续续。 她素日里鲜少跑动,额角碎发业已湿透,一双琉璃琥珀般的瞳仁,在光照下的侧影纯澈天真,说话间可怜巴巴地回望。 樊嬷嬷皱眉瞧向她红扑扑的好看脸蛋,催促的话临到嘴边咽了下去,六姑娘的长相真真极惹人疼,可惜不是五老爷亲生,若不然... “哎,行吧。” 阮芙得了片刻休息,向右斜靠向廊庑的石雕红柱。 【公子,小的昨日寻遍满京洛,都寻不到您要的白宣,听说只有江南有。】 咦,谁在讲话? 这话是从刚经过的西厢房传出,红褐木门摇摆虚掩,阮芙下意识偏头往左看去。 门缝狭窄,她只瞥到了只执书卷的右手,约莫就是书童口里的‘公子’。 透过菱格榆木窗棂的阳光洒在桌案,男人月白色宽袖,修长的骨节干净匀称,指甲薄透,微蜷的食指抵住即要翻过的纸页,“嗯,让李轲寄过来。” 他的嗓音十分清冷,像是不掺杂质、净透的冰凌,明明压得很低,却奇异地能盖过盛夏树边焦躁的蝉鸣,萦绕在她耳蜗。 很好听。 阮芙双颊微红,收回视线时不知为何抬头多看了两眼。 樊嬷嬷不曾留意西边动静,走过来要替她整理褶乱的衫摆,阮芙不由得慌忙站起身,莫名心虚地挡住了那扇门。 “六姑娘,要是你休息够了,咱们继续走。呆会儿到那,你记得有礼不失亲近,里头的那个往后是侯府的贵人,得罪他,咱们谁都落不着好。”樊嬷嬷有意提点,“记得凡事,多想想你姨娘。” 阮芙强扯回思绪,秀眉微蹙,“是,芙儿记住了,可二伯父谈正事,为什么要我来旁听呀?” 她自小被伯父们安排住在湖心的小院子,一年允许划船出来只有两次,除了秋夕团圆节,还有就是年关,像这般急促从床榻上被叫下来,还是第一次。 樊嬷嬷心下叹息,果真是个没爹没娘、养在深闺的傻姑娘,还能做什么,自然是为了作妾叫夫家相看。 “六姑娘,您只消记得,五老爷过身后,其余三位老爷悉心照顾你,你该好好听话报答他们才对。” 阮芙攥紧手中绣帕,眼睑低垂,糯糯地应了句,“噢,我明白了。” ... 宽敞的前院堂屋,角落里的青铜冰鉴冒着冷烟,精挑细选的摆设来头名贵,甚至连褐色的木纹地板上都打了蜜蜡翻新。 紫檀木雕花大圆桌边有两人对坐,桌上摆全红皮花生、茶香瓜子等小食,浅嘴的紫砂壶续了好几次,年长者探头企盼的模样,看得出像是在等谁。 “漳二爷,她怎么还不来。” “陈大人,马上就到,您不知我们芙儿有多怕羞,提防被外人打搅,我们把她自小养在湖心,走过来打底三炷香。” 陈广进刚过完六十大寿,发须花白,鱼目似的双眼泛黄浑浊,精神头且算不错。他听到林建漳的话,干柴的皮肉瞬时笑成了褶子堆,“没事,老夫不急,不差一时半会。” 说的好似方才催促的不是他。 林建漳面色不改,笑呵呵接道:“大人果然有大量。” 恰此时,阮芙正好走到了门口,堂内的凉意袭来,她几不可见打了个寒战,福身轻语:“二伯父,芙儿来了。” 女子声喉婉转如莺雀,在牖门与厅室的交界光影处,楚腰纤细,姿容绝色初显,卷翘的浓密睫毛在话语间簌簌扑闪,修长的脖颈肌肤莹白如冬日晴雪,往那一站便令得屋外百花失色。 陈广进看得眼都直了,瘦巴巴的两指捏住茶盏,弓着腰半晌不动。 林建漳一下明白事情大半能妥帖,心头松快的同时,举止也随之愈发自然。 他抬手招了招,笑道:“芙儿,愣在门口作甚,快来见过陈大人!” “是。” 阮芙走到两人面前又是一番作礼,陈广进终于清醒,舔唇吞了口唾沫,上前想搀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阮姑娘不必行礼,都是自己人。” 阮芙被他的粗粝年迈与轻浮的举动吓到,秀美的小脸煞白,慌张向后退一步,咬唇往左侧求救,“二,二伯父。” 林建漳早有准备,她话音未落,他已起身挡在两人中央,形容笃定地朝陈广进使了个眼色,“陈大人,我们家六姑娘年纪小,胆子也小,您别吓坏了她。” 陈广进不得已讪讪地收回手,“漳二爷说的什么话,我是看阮姑娘刚刚没站稳,想扶她而已。” 林建漳心下冷笑,这个色胚,平常求他办个事儿,咬死不肯松口,如今见到阮芙倒有脸先讨便宜,他想的倒美。 两人各自说着客套话坐回桌边,阮芙安静站在一旁,微微鼓着腮帮,心有余悸。 林建漳给陈广进的茶碗倒茶,斜过头道:“芙儿,其实你六岁时见过陈大人,还与他说过话。” “禀告二伯父,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罢,不过,柳姨娘教你的礼数去哪儿了,怎么到现在都不喊人?” 阮芙想起樊嬷嬷对她的叮嘱,要亲近不失礼节,便将身子偏转向右,“二伯父说的是,爷爷大人好。” 林建漳差点把茶水喷出来,“阮芙,你,你乱喊甚么?!” 阮芙蓦然被呵斥,顿时脸色微赧,委屈地低下头,对长辈老者尊呼爷爷,她哪里有错了。 陈广进见状,笑着拍拍林建漳的背,“你都说阮芙还小,就不要过分苛责,我六十她十六,喊句爷爷不是寻常事么。” 这等品貌的处子,若能享用简直做梦都要笑醒,称呼有什么所谓。 “陈大人,我哪敢苛责她,自从五弟和弟妹在海上没了音讯,我们待她真的是如珠如宝,丁点儿冤枉都不让她受。话说回来,大人您仅仅稍长年纪,城中谁不晓得您昨年冬日凫水数十里,体力好的很!” “哈哈哈,传的夸大罢了。”陈广进意有所指地看了眼阮芙道:“至于体力嘛,放心,老夫确实尚可。” 阮芙耷拉脑袋,留心了林建漳的前半句,终于回忆起从前的确见过这位大人。 是在娘亲和继父外出遇到船难的那一年,办丧礼时她才六岁,哭累了被大伯母抱在怀里,懵里懵懂见到了许多官员,陈广进是其中之一。 林建漳发现便宜侄女呆呆的不动,笑了声:“芙儿,累了吧,你且回小筑休息。” 陈广进拦道:“啊?不多呆一阵,咱们还没聊两句。” 他还没看够呢。 “大人,您往后机会多的是。” 阮芙虽然不明白自己辛辛苦苦跑来一趟,怎的那么快就要走,但让她走,她还是十分乐意的,那位爷爷大人似乎有眼疾,直勾勾盯得她背上发寒。 少女的语气不自觉漾起轻快,“是,二伯父。” 陈广进凝视阮芙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砸了砸嘴:“你莫诓我,这般尤物果真完璧之身?” 侯府那几位少爷哪个不是京洛有名的浪荡风流,近水楼台,这么大便宜竟能忍住不占麽。 “大人放心,送给大人的,我们怎敢造次啊,府里管束甚严,芙儿连她堂兄们都没见过几面,遑论别的男子。” “漳二爷,这些年我官海沉浮,走到如今不切容易,她毕竟是你们侯府的挂名小姐,你确信不会被抓了把柄?” 林建彰笑道:“大人,阮芙父母已逝,自然是仰仗我这个长辈做主,依矩合规,绝无后患。” “好!下个月你挑个吉日尽快把她送到我城北的外宅,至于你提的条件,老夫都答应你。” “是,那就先谢过大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比较慢热~ 第 2 章 湖心小筑坐落侯府西南碧波湖的中央,毗邻凝翠花苑,横穿过垂直□□就能看到松柏树下有独只小篷船,用以载人来回。 阮芙被樊嬷嬷送回去时,宅院最西侧的净室早备好了牛乳浴,丫鬟春桃将主子扶进门,一边落木栓,一边悉心检查每扇窗台旮角。 “春桃,今日哥哥他们不在府里。” “无论在不在都要当心,万一有哪个胆大包天的仆从瞧光了六姑娘,奴婢怕是要被老爷们给活活打死。” 春桃也是没法子,阮芙生的美,及笄之后,听说侯府好几位庶出少爷钟意划船来湖心,美其名曰:看风景,其实是想挑准毫无血缘的‘小堂妹’洗澡的时候偷看。 亏得打小照顾阮芙的柳姨娘思虑周到,早年给窗换了戳不破的三层油纸,外加独立的青铜锁,得以守住她的名节,然则美艳的名声已传出去,难保不会有登徒子明知故犯。 阮芙听春桃说的有板有眼,甚是严重,背上一颤,拽住腰间绶带的双手不敢乱动,硬是等丫鬟确定关紧了,才开始褪衣衫。 春桃倒完半桶热牛乳转身,阮芙捂着浴袍,脱了大半。 四围屏风内,水雾蒸腾起淡淡的奶腥,貌美的女子阖眸趴在木杅边沿,柳眉琼鼻,精致绝伦,裸背上的肩胛骨纤薄漂亮,春桃轻轻替她掬水擦拭,肤若凝脂,碰到她的肌理,比丝绢触手还要滑腻。 “六姑娘,您在想什么呢?” 阮芙脾性温柔,说话也同样慢吞吞,细声细语,“春桃,我见到了西厢房的一位书生,你认识他吗。” 准确来说,是见到了书生的手。 春桃午后没有随行阮芙伺候,不知内情,“啊,六姑娘见到了?” “嗯。” “所以,二老爷喊你出门,就是为了此事?” 阮芙早就将陈广进抛诸脑后,耳边不期然回忆起年轻男子的清冷语调,一时没听清,含糊不清地应了句,“是啊。” 春桃手势微顿,不服气道:“真是的,明月姐还不许我告诉六姑娘婚约,原来今日两人都相见了,那还有什么好瞒的。” 阮芙以为是自己听错,睁开眸神情迷茫,“婚什么...?” “对的呀,那位书生不就是阮姨娘曾经替您指腹为婚找的夫婿嘛。”春桃替阮芙擦背,自说自话,“本来二老爷也不信,据说那位穷书生手里有两家缔结的订婚书,二爷才暂时准了他住在前院里的西厢。” 本朝的婚约一旦经书面,与成亲用的婚书无异,双方不得反悔,尤其若女子反悔改嫁他人,将处以杖刑六十板并将其长辈送进牢狱之罚,除非哪方德行有损,有法可据。 侯府养了这位继女十多年,显然没料到她未出世就被夫家订了去,留书生暂住当然只是权宜之计。 阮芙愣住小会儿,小筑里丫鬟没几个,说得上话的皆被勒令不许多言,她又总被束缚在湖心,自是没来得及听闻此事。 她从前没想过嫁人,糊里糊涂的,无端多出了个未来夫婿。 春桃刚说完,阮芙就觉得头颇有些重。 “六姑娘,您怎么了?” 阮芙双眸朦胧,感觉困意倏尔袭来,“春桃,我没事,我就是好想睡觉,你,你别担心...” 她枕在腕臂上的脑袋愈发的沉,耳边响起丫鬟着急的句句呼唤,逐渐失去了意识... ... 阮芙做了个古怪的梦。 她眼前一片雪白,鼻尖嗅得到淡淡的沉水香,香味与她惯用的鹅梨青果不同,味道更醇厚冷清。 阮芙用手心推开,发现她原来躺在陌生的被窝里,蒙住她的是条轻薄的软毯,转过头,身边居然躺了个年轻的男子,而且有一道声音告诉她,这位就是她住在西厢的未婚夫。 她六岁开始住在湖心,极少碰到陌生人。 此时她本该害怕,出乎意料的,或许因为清楚是在梦中,她只是有些本能的羞意,同时也有好奇,想知道母亲替她选的夫君,到底长什么模样。 阮芙大着胆子努力辨认,近在咫尺,始终看不透男子的长相,窗台微弱的烛火勉强勾勒出他深邃俊俏的轮廓,能感受到他似乎很难受,干净的指骨扯紧手中薄被,手背青筋因为用劲微微虬扎。 阮芙这时开始有点怕了,梦里的男子,那也是男子。姨娘说过,男女不可太过亲近,她想往右空位挪挪,没想到男人感受到动静,不悦地皱了皱眉,一个侧翻身,轻巧截住了她。 阮芙面上通红,身体绷直不敢乱动。 她十分心虚,默念这是她自己做的坏梦,与人无尤,再说身旁的男子似乎还在犯病,神志不清,病恹恹的。 没关系,没关系,噩梦不是没做过,等到她睡醒,一切自然会烟消云散。 阮芙没念几句,再睁开眼,她已经从床上‘挪’到了墙角,抬眸望去,屋内换了副模样,茶水被打翻在地,变得一片狼藉。 赤身裸.露,只穿着红肚兜的丫鬟芄兰替代她躺在方才床上的位置,而刚刚还紧紧抱住她的书生,此刻弓背扶在桌角,满头大汗,凌乱的衣襟,颈下领褖大敞。 阮芙呆在原地,张着小口,不知所措。 及至东方初亮,木门被一脚踢开,侯府三老爷怒气冲冲地跑进来,身后跟着五六个府里的壮实仆从。 众人不由分说地将几乎快昏厥的书生捆绑,先前没出现过的书童彼时赶到了门口忠心护主,场面混乱,阮芙眼睁睁看着护院从袖袋掏出一把明晃晃的砍刀。 形势在这刻急转,刀锋锐利,不小心即要劈上书生精瘦的手臂! “不要!” 阮芙没见过血腥,惊慌之下在梦里喊得声嘶力竭,猛然从床上弹坐起。 眼前一片黑。 阮芙的瞳仁在适应光线,不断闪烁,她面色发白,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似的,前胸背上满满虚汗,怀里则死死抱住伴她多年的小毯子。 阮芙咻了咻鼻尖,闻起来的味道只剩花果香。 顺势朝窗外看了一眼,三更天夜色晦暗,两只油纸灯笼绰约,并着院后的竹林暗影共同摇曳,的确是她熟悉的内室,她松了口气。 ——幸好,刚刚果真是做梦啊。 老侯爷护驾有功,侯府是由先帝赏赐,占地不小,可这处湖心宅院半路搭建不到半亩,只得三间简易的青瓦粉墙砖房,左边是净室,右边是平常做女红练舞的地方。当中作为寝卧的闺房,勉强被山水屏风分出了内外。 由于进深太浅,细微的声音都阻隔不断。 丫鬟春桃听到屋内动静很快从外室端着铜盆进来,慌慌张张的水也忘了打,“六姑娘,您可终于睡醒啦!” 阮芙歪歪扭扭倚在枕靠,“春桃,我怎么了。” “您昨日沐浴到一半就昏睡过去,奴婢喊都喊不醒。替你擦身换衣之后,唤人叫了柳姨娘,柳姨娘急得不得了,把老大夫寻来给你诊脉,你猜怎么说?说你没事,就是困的。” “我猜,许是六姑娘最近女红做累了。” 春桃说完,跑外头重新接来盆温水,坐在床沿,拿干布往阮芙衣衫里面探,替她吸汗。 阮芙在梦里喊得没力气,温吞的接话,“那,柳姨娘生气么。” “应当没有吧,奴婢不晓得。” 阮芙是阮氏改嫁带进来的继女,六岁那年,阮氏和侯府五老爷在泉州遭逢船难,一夜之间她成了孤女,柳姨娘便承担起照料她的责任。虽说不是生母,但在她心里也是无比珍视的存在。 “六姑娘,你出了这么多汗,是不是梦魇了。” “嗯。” 阮芙犹犹豫豫地补了句,“春桃,我听奶妈说过,梦都是反的,对吗。” “当然咯。” “那,那就好。” 春桃替阮芙擦完后背,手不小心触碰到她前面沉甸甸的两团,面上微微一红,“前头也要奴婢替你擦么。” 好奇怪,戳着软乎乎的,六姑娘的胸脯比刚出笼的包子还弹手。 阮芙心无杂念,以为丫鬟是伺候累了,自在地攥过小布帕:“我可以自己来,春桃你去忙吧。” “是,六姑娘,你换干衣裳,奴婢去外屋给你烧壶热茶,定定惊。” ... 翌日,阮芙睡完回笼觉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春桃在湖心小院子里扫洒,小巧精致的闺房外室一角,阮芙坐在桌边食白粥,吃完撑着下颌打了个呵欠,无端又想起来昨晚。 母亲和继父刚走那年,她害怕以至于晚上觉浅,当时在世的奶娘每次都会抱着她哄,说的最多的一句便是,“豆豆别怕,梦都是反的。” 是啊,梦怎么会成真呢。 阮芙尽力不去胡思乱想,偏偏眼前挥之不去书生被捆绑起来的时候,那双穿透人群直视她的黑眸,理应很模糊,闭上眼却感到利剑般清晰。 让她愧疚极了,好似他的遭遇全都是她害的。 “芙儿,头还疼不疼?” 二房的妾室柳如兰微笑地端着一碗土鸡参汤迈进门,一眼就看到愣神想事的小姑娘。 “姨娘,我不疼了。” 阮芙看到柳氏的到来并不讶异,过去十年,柳氏原本就每日定时来湖心教授她舞艺。 她起身行礼,接着搬了张矮凳椅推到柳如兰的身后,“姨娘,等会儿我继续学雅乐九奏吗?” “今日不学,你喝完汤再去床上躺着,好生休养。” “哦。” 柳姨娘坐下,看向对她从没一句辩驳的养女,眸色暗了暗,将汤碗递过去,柔声道:“快趁热喝罢。” 阮芙乖巧端过,“好。” “芙儿总这样听话,叫人欺负了怎么办。” “侯府的人都很疼我,没人会欺负我。”阮芙啜了口汤,很认真地说道:“姨娘,我昨晚不小心睡过去,绣品没做完,姨娘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傻孩子,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柳如兰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 阮芙性子软和,学东西很快,若是好好教导,比正房那些蛮横小姐们要出众得多,可惜侯府的老爷们最初便打算用她作交换仕途,将她圈养在湖心,只叫她学些取悦男人的把戏。 否则,换作寻常人家的小姐,会不学书画,尽学软腰的舞艺? 按侯府几位老爷的意思,下个月十五,阮芙就要被抬给陈尚书做外室,柳如兰教坊司的舞女出身,在府里过得战战兢兢,无法左右他们的决定,能做的唯有暗中提醒几句。 “芙儿若是往后嫁了人,记得多给夫君做做刺绣,你眼力好,有这天赋,他看了兴许能更疼你些,其他争不过旁人的就别争,偷偷卖绣品补贴,打点好下人,免得教他们看不起。” 阮芙好不容易把整碗参汤喝完,想起西厢房的书生,想了想,道:“姨娘,其实我昨日见到他了,我真的要嫁给他么。” “你,你都知道了?!” “嗯。” 柳如兰万万没想到阮芙已然知晓此等残酷,揽过她道:“芙儿,既然你听说了,我也不再瞒着你,你到了这般年纪,总要走出闺阁,要怪就怪姨娘苦命,护不住你...” 京洛谁人不知,清远侯老侯爷去世后,大房承袭爵位,然空有头衔,家族除侯爷外无一有实职,近几年同僚越发地瞧不上,年轻子辈里只有长房的那个稍微读的进点书,自然要花心思栽培,尤其是将来求得朝中大员的照拂。 阮芙这位毫无血亲的美貌继女,便是他们手上进献的筹码,挟持有养育之恩,长辈们算计的毫不亏心。 “可是,我舍不得姨娘,能不能不嫁呀?”阮芙觉得那位书生是个好相与的,关于婚事,她可以同他商量一下,兴许人家愿意退婚呢。 柳姨娘最了解阮芙天性娇憨纯真,不忍心点破,将她拥进怀里,摇了摇头不想再说下去。 ... *** 日子过得飞快,一晃十日已过。 阮芙起初确实没把梦境当真,可接下来的每晚,她睡熟了都会做梦,且与那晚的梦境内容相似,场景不同。 譬如她看见了书生是因喝了芄兰的茶,才会吃力地站都站不稳;还譬如,初进门的芄兰主动宽衣,恨不得飞扑上去... 看起来,像是下了药被迫。 偶尔两次,她没及时醒来,眼睁睁看着书生冷脸不从,伙夫在书生手臂上砍了几刀,汩汩鲜血直流,吓得她差点在梦里昏过去。 如此睡得不踏实,阮芙的脸色愈来愈差,连参汤补了都无用,柳姨娘担心地天天让她卧床休养。 这日,乌云压城,午后京洛下了场小雨,宁静的湖心与对面大道上、仆从往来频繁的侯府院落大相径庭。 春桃靠窗而坐,手里举着刺绣的纸样,嘴巴说个不停。 “六姑娘,奴婢听说下个月的乞巧节,侯府里的二姑娘,三姑娘,五姑娘准备办赏花会,还邀请了不少公子小姐呢。” 绣桌前的阮芙抬头瞧了眼样稿,低头刺上一针,“哦。” 春桃撇嘴道:“可惜肯定不会让您出湖心,不然,我也能跟着去凑凑热闹。” 侯府里尚未出阁的有三位小姐,二姑娘是侯爷嫡出,眼界高,不小心挑剔耽搁了几年,三姑娘和五姑娘则是二老爷的庶出,上面的姐姐不嫁,她们两嫁不到好的,唯有等着。 眼看二姑娘快过十八的生辰,侯爷夫人终于着急了,于是便打算趁七月初七,找个名目请来京洛还未娶妻的公子哥们。 借赏花之名,实则相看。 这种钓金龟婿的好时候,怎么可能叫阮芙那般美貌的继女过去,折她们的风头。 春桃讲的兴致勃勃,对侧的阮芙压根没把心思放在丫鬟说的话上,依旧插针,敷衍了一个字:“哦。” “...” 春桃见阮芙不理她,还偶尔望向窗外魂不守舍,不满地收回手,“六姑娘,您老实说,这些天是不是有事瞒着奴婢啊?” “晚上说梦话,白日醒了与睡也差不多,刺绣都做不了半幅。” “没有瞒你,就是...春桃,其实我,我做了一个...”阮芙不好意思说出口,将绣花针按入绷子,转身别扭道:“算了,我还是不说了。” “啧。” 春桃性子急,等了半天没个所以然,“六姑娘,您的温吞脾性真是急煞人!快说嘛!我刚刚不也把听到的消息与你讲了。” “春桃,你先告诉我,你知不知道平常是谁在照顾西厢房的书生?”阮芙想的是,只要不是芄兰,她的梦就肯定不作数,她也能放下心,以后好好睡个安稳觉。 春桃接话:“知道啊,大房的二等丫鬟芄兰呗,她得意的很,嚷嚷好一阵,还说未来姑爷有多好看,可再好看不还是姑爷,关她什么事。” “芄兰?当真是她?” 阮芙没心思计较春桃对书生自作主张的称谓,她心中突突一跳,一个分神抬头,绣花针不小心刺破了食指指腹,“嘶,好疼——”。 “六姑娘,你仔细着点!” 春桃紧张地凑过来看伤口,阮芙把手伸过去,低头凝视着滋滋冒出的小颗圆血珠,心中天人交战。 连日来的梦境逐步拼凑出整个故事,阮芙能想明白她梦见的是书生是被芄兰构陷,在房里与人无媒苟合,然后伯父们将他捉住送官究办的情形。 阮芙胆子小,不想小题大做,可倘若真的发生,那便毁了书生一辈子。 最好的办法,是真假不论,索性不要让他喝到芄兰泡的茶... 可别说湖心了,她连房门都出不去,要如何阻拦呢。 真是愁人。 “六姑娘,你要是再这样心神不定,奴婢就不得不去告诉柳姨娘了。” “...别!别教姨娘担忧...” “那六姑娘倒是说呀。” “...好。” 阮芙贝齿咬唇,盯着替她呼伤口的春桃不多时,扯住丫鬟的袖子,下定决心地摇了摇,“春桃,不如这样,我,我与你坦白,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啊?”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的婚约其实也蛮严格的,很难说退就退。 男主下章就出来~ 第一个梦因为男女主互相不认识,写的详细一点,以后就不会这样写了。 女主做梦有触发条件。 第 3 章 七月将至,暑热渐消,侯府里的下人暗地里在忙活将阮芙抬出去为妾的事宜,西厢房暂住的‘穷亲戚’越发无人在意。 青衣襕衫的书生坐于窗下,右手执书,以左手摘录,雪白的大袖为免沾墨,被细绳扎拢往上褪至手腕的位置,宽沿滑落,露出了他瘦削茎突的尺骨。 男人背脊挺直,面容白皙,容貌极清俊,低垂着眸端坐不动,似一座寒冰雕成的画中人。 “公子,李珂把宣纸寄来了,墨宝这两日就去码头接货,顺道把新写的部分笔录带给四味书斋?” “嗯。” “公子,我去把书搬进箧箩!” 书童墨宝是个话痨,十一二岁还没开始蹿个头,狗崽似的闲不住,在廊下来回跑动收起午前晒的簿册,他们从江南一路走水路赶来,部分书沾上了潮气,他无聊没事做,经常拿出来吹吹风。 虽说墨宝年纪小,该懂的道理都懂,他此行漫漫,是陪公子来讨个娘子。 比起侯府,公子家里只能算清贫破落户,可在他们熙泉县,谢家怎的也是城里回乡的书香世家,喜欢公子的姑娘排队可以绕镇子一圈儿! 公子自幼天资不俗,幼年时患了场大病,卧榻三年,依旧是到十三岁初试即中了秀才,若不是因为老爷和夫人的离世接连守了六年的孝,也不至于拖到今年才能参加乡试。 总之,墨宝觉得,他的公子是全天下最聪明的人,将来一定大有所为、封侯拜相,娶个侯府大小姐也是理所当然的嘛。 谢辞抬眸看了眼抱书发呆的小书童,提醒道:“墨宝,半柱香后有雾雨。” “噢,是!” 墨宝想象着面无表情的公子成亲后的有趣脸色,捎带走路的步伐都变得轻快雀跃,他弯腰放下书,转身时眼角忽然瞥到了角落熟悉的纸张。 这些天很奇怪,他总看到门口有对折的宣纸,打开来无一例外,皆是水墨画,不知是哪个丫鬟贪懒把废纸倒在这。 墨宝蹲地捡起,果然,画的没变。 他回过头,“公子,到底是谁练了十几张,总扔在咱们门口,每次都是,气人的很。” 墨宝说完见谢辞撂下笔,便把画递到了谢辞面前,踮起脚尖道:“公子,您看,画的可丑,我先前都给您拦下来啦。” 书童的小胖手努力抻开宣纸,纸上可见画有两排图,第一排是个盆,旁边一束绿叶白花,第二排则是将瓷盆倾斜,倒出了其中的水。 杆径粗细不一,略显稚气的画法。 谢辞看得出上面画的应当是瓷盆,旁边种了葱白,总之稀奇古怪,毫无意境可言,估计是孩童练手的墨画,从下笔的气力看来倒是很认真的。 他感兴趣的事不多,这件显然没有被囊括,是以只淡淡扫了眼,权作回应。 “我拿去扔了好了。” 墨宝早就习惯谢辞不冷不热的性子,笑嘻嘻地将手里的纸团揉回一团抛进了纸篓,转过身继续出去搬书。 与此同时,六尺外的凭栏草堆处,春桃艰难地从书生的出挑品貌中收回神思,猛然发觉她的腿根都蹲麻了。 忆起几日前阮芙缠着与她坦诚说梦,甚至想要偷偷划船出湖心,她作为犯了错‘下放到‘湖心小筑的三等丫鬟,疯了才敢为区区梦境相助。 阮芙退而求次地想用书信提醒,奈何她们两个人都不识字,勉强画出来的画还被书童当做废纸,今日才终于给他家公子掌了眼。 哎,六姑娘画的倒了茶的茶碗和代表芄兰的兰花一次比一次好,她看的也挺像的,怎的未来姑爷就是认不出来哩。 ... 春桃等腿上麻劲儿过了,起身赶回湖心小筑。 闺房外室的窗外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阮芙托腮坐在靠门的八仙桌边,一看到丫鬟立刻心急走上前,小声询问:“春桃,怎么样,今日那个书生看到信了吗?” “嗯,可算看到了!” 阮芙闻言,面色一喜。 春桃紧了口茶水,点头无奈道:“可六姑娘,看是看到了,他好像没看懂啊,最后也没甚反应,仍旧叫书童扔了。” “不过嘛...” 阮芙心里着急,“不过?” 春桃想到了什么似的,眨眼揶揄:“不过,姑爷长得真好看,难怪六姑娘做梦都怕夫婿被别人抢走。” 阮芙涨红了脸,轻轻推搡了春桃一把,“你,你惯会瞎说,谁,谁说我要嫁了,我是为了救他。” “哈哈哈。” 春桃先前去送信是百般不情愿,坊间三岁小儿想来没有哪个会信夜里噩梦能成真的,她当六姑娘说的全是胡话,架不住主子要求才帮忙。 可如今一看,那位书生的长相俊俏有余,她也忍不住一同担忧起来。 毕竟有着这样一副皮囊,没眼色的丫鬟觊觎实在太寻常,何况书生是个秀才,侯府看不上,不代表丫鬟们看不上。 阮芙努力回忆梦境,“春桃,我记得梦里那晚没看见书童,他好像是出去采买宣纸,第二日才带着包袱回来。” “嗯。” 春桃随口应完,蓦地想起偷听到的,“对,对,奴婢想起来了,方才那个小胖子确实说了要去码头拿宣纸!” 春桃这句,将原本不紧张的气氛,给实实在在地弄紧张了。 阮芙平连闺房都出不去,而人缘颇好,消息灵通的春桃甚至没听说过宣纸的事,她如何能得知,除非,梦境当真发生! 主仆二人越议论越觉得不安。 “春桃,我们划船出去好不好,只要天亮前回来,不会有人发现的,我就是想去提醒他一下。”顺道,她还想与他商量下解除婚约的事。 阮芙的乖巧全府皆知,最初几年林建漳会派手下站在岸边日夜看守,一年一年过去,现在连个守卫都懒得安置。 春桃暗暗思忖,铤而走险四个字算不上,就算被发现了,也是帮未来姑爷的忙,六姑娘嫁过去,少不得要带上她。 再者,想起芄兰若果得逞的得意模样,她心里就万分不畅快。 春桃犹豫少顷,撅起嘴:“那若是被发现了...” 阮芙抱住她的手臂,右手比出两指念誓,语调酥绵,带了股坚定:“若是被发现了,我阮芙保证全力承担,不连累旁人!” 春桃咬咬牙,“行,那好吧。” “嗯!” ... *** 七月初三的晚上,天上新月如钩,翡翠色的湖面映着浅浅的粼粼波光。 湖心竹栏始发一只摇摇晃晃的小棚船,船上两头的女子各自手忙脚乱地划,最后小心翼翼地攀到岸上。 走在前的是春桃,身后则是同样梳了双丫髻的阮芙,她低着头,蹙眉想将鼓囊的胸脯再往下按扁一点。 这身衣裳原本是春桃的,阮芙穿自是不称身。 湖岸边通往前院的甬道上,春桃侧头嘘声:“六姑娘,现下开始,你就跟在我身后走,无论见到谁,别害怕,千万别发出声响。” “好。” 夜色寂静,穿过紫藤萝架下的石子路,巡逻的打更家丁与她们擦肩而过,幸而黑灯瞎火,闲问了几句,春桃回答自如,没引起他们的注意。 两个小姑娘弯腰,做贼似的往前挪走,后来没再碰上谁,只在经过二房大少爷院落时,听到里面男女交.欢的淫.靡呻.吟。 阮芙听不太懂,加之心里琢磨的都是面对书生要说的话,春桃见她没反应,面上羞红稍褪,没话找话了句,“六姑娘,我们快到了。” “嗯。” 两盏茶后,有惊无险一路畅通,阮芙眼前逐步出现梦中熟悉的场景。 月色下的游廊,联排间隔的一棵棵紫荆树横生出的柔枝嫩条像是镀了层白霜,成串的花骨朵坠挂,泛着薄如蝉翼的浅色光晕。 这样的景色美则美矣,架不住蚊虫颇多。 阮芙和春桃屈身蹲在正对门口的花丛后,不消片刻,阮芙裸露在外的锁骨和耳际就被咬出了好几个红包。 她甚少出门,上次稍微在炎日下走两步,回去都得用牛乳沐浴养护,肌肤娇嫩的好似随时能掐出水,此刻禁不住轻轻一挠,立刻染出几片鲜艳桃瓣。 春桃抓住阮芙的手,不让她继续,“六姑娘,您看,芄兰根本没来,这样晚,她怕是都睡着了。” “那书童离开侯府了吗。” “嗯,我打听到小胖子的的确确今天出的门,明早才回来,不会有错的。”也就是说,芄兰想下手,唯有趁今晚。 春桃忖了忖,轻声道:“六姑娘,要是过了子时还没动静,咱们就先回去吧,看把你咬的,姨娘发现了又要罚奴婢。” 迟迟没等到芄兰,阮芙也觉得自己做的梦全是巧和,大半夜的将人带来,她满含歉意地点了点头。 阮芙不是真正的大小姐,她虽单纯,也看的清自己在府里的地位,她与春桃名为主仆,实际并没有谁比谁高一等。 春桃瞧她的眼睛因为愧疚泛起湿漉漉的光泽,心上一软,回握了握她的手心。 就在她们以为芄兰今晚不会出现,待要离开时,走廊入口应景地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阮芙不自觉屏气,探头往外望。 来人越走越近,临到跟前,竟真是拎着食盒的芄兰,她换了身红色碎花褶裥长裙,脸上涂满厚厚一层妆粉,妆容艳丽。 阮芙和春桃对视一眼,神情复杂,两人继续抿嘴偷望。 只见芄兰解开衣领上方第一颗盘扣,搔首扣门,捏起嗓子道:“谢公子,是我芄兰,见您还没睡,替您送茶来了。” 阮芙盯着门,索性里面毫无反应,可是透过窗纸,能看到有男子在灯下读书的身影。 看来书生并不想理会,那她今晚是多此一举,白来一场了? 芄兰丝毫不着急,捂嘴笑道:“公子,其实是六姑娘喊奴婢来送茶的,她与您有纸上婚约,她的一份心意,您总得收吧。” 春桃一脸惊诧地转头,阮芙也是哑然回望,她万万没想到,芄兰会借此由头啊。 她更没想到,书生居然就这样开门了! 门吱呀一声,透出半束拉长的烛光。 这是阮芙第一次看清谢辞的长相,渐渐和她梦见的模糊的轮廓重合,他背光而站,秀雅高挑,五官比想象中的还要俊秀,白玉冷面,瞳色却漆黑地像是无底深渊,让人忍不住被吸引,想要细究窥探。 他略微颔首,接过食盒,“多谢。” “不,不用,公子客气了。” 他的语气冷淡,芄兰依然听得心口小鹿乱撞,门关上许久后方才松动脚步。 阮芙心里担忧,生怕芄兰就停在门口不走,好在过了片刻,芄兰自觉香粉喷少了,准备回去再撒些。 春桃见状,拉住阮芙的袖子指了指,呵气道:“六姑娘,您去提醒公子,我去拦住芄兰,让她不来打搅。” 阮芙点头,她不会写字,但是关于把事情讲明白,她还是很相信自己可以的。 “到时候奴婢处理完事情,来厢房门口敲三声,您听到就出来,我们天亮前坐船回去。” “好。” 分完工,春桃马上摄手摄脚,跟上芄兰的步伐。 幽静黢黑的长廊又只剩下阮芙一个人,她的心在砰砰跳,快得不得了,逼的她不由得抚住胸脯,深吸了口长气。 梦里来了无数次,有什么好怕的。 再说书生定然是讲道理的人,万万不会像梦里那样突然把她抱住,逃都逃不开... 阮芙想通了,鼓足勇气伸手敲门。 “公子好,我不是芄兰,是六姑娘真正的丫鬟,我来跟你说——” 阮芙提前忖好的话说了一半,音调未落,手腕上遽然一痛,她甚至还没反应过来,瞬间就被男人拉扯了进去... 第 4 章 窗扇微阖,房内清净的冷香添进了一股幽幽芳泽。 阮芙听得见头顶传来断续起伏,微弱的喘息声,她被反手按压在门板,隔了层薄薄的粗丝窄袖,腕上很清晰地感觉出男人异乎寻常的蛮劲。 她惊魂甫定,紧张到不敢开口,眼睛无助地乱瞟,瞟到了不远处地板上打翻的茶壶。 噢,她明白了! 应当是由于芄兰在门口逗留太久,她敲门敲得太迟! 书生看来已然喝下了那碗合和汤,那她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呢,挣脱又挣不开,读书人瞧着斯斯文文,力气大的像蛮牛。 另一边,谢辞身体微晃,视线有些许重影,他以左手撑门,才能勉强站稳。 方才合欢药的作用忽然使得他头昏脑涨,被敲门声烦躁不堪,原是想将叽叽喳喳的始作俑者赶跑,可当打开门,看到眼前女子惊慌失措的像头小鹿,他鬼使神差地反倒把人给拉了进来。 真是荒唐。 “出,出去。” “啊?” 谢辞此刻的欲望好比海水起浪的前夕,他居高临下,顶着一张俊容,咬紧牙关挤出虚浮的后半句,“说的,不够清楚么,出去!” 阮芙不用看他的脸色,也听得出他语气里的厌恶,自觉很无辜,小声嗫嚅:“我,我也想出去的,是你抓着我。” 她从进门开始不停努力地想挣脱,无奈两只手腕跟蔫豆芽儿似的卡在男人的右手虎口,他一边嫌弃,一边却大力地掐住她,不让她逃脱。 谢辞没听见她的话,额角开始不断冒冷汗,连他自己都未发觉,他嘴上赶人走,动作正紧紧扣住女子,几乎是将她整个人压制,网在身下。 阮芙性子软和,嘴上向来做不来反驳,只好乖乖站在原地,吞下这个哑巴亏。 谢辞见这个丫鬟脸皮那样厚,实在难以赶跑,料想是她得了主人的授意,不愿轻易离开,然而他喝下的汤药药性逐步起效,再与她靠那么近,恐怕没办法克制。 譬如现在,二人相距间隔不到半尺,谢辞只要低下头,甚至能看清女子淡粉色的姣好面庞上,随他呼吸摇摆的白细小绒毛,粉粉嫩嫩,很像五月青州的蜜桃。 他好想咬啊。 “疼,疼!” 谢辞有一闪而过的惊慌,怎么会,他真咬了吗! 阮芙仰起巴掌大的脸,雪面粉腮,眼眶红彤彤的,委屈哭诉:“手疼,你要是不肯放开,能不能轻一点抓我。” 手疼?? 谢辞这才发现原来是他到现在还将她堵在门后,药力愈发强劲,他用仅剩的自持,硬生生舍弃指腹间的滑腻触感,向后退了几步扶住桌角。 男人在极力压抑欲念,但语气明显缓和不少,“抱,抱歉。” “噢,无碍的,你一松手我就不疼了。” 阮芙纯属记好不记歹,记得书生与她有婚约,忘了刚刚他还对她冷言冷语、不屑一顾,单单听出男人的声线比先前颤抖,立马就对这个病号心软了。 她边揉搓被捏到发红的手腕,边忍不住关心:“药下得很重吗,要不要我去替你寻大夫?” “府里有个大夫爷爷人很好,我认得他在府里的居所。”阮芙转念一想,自顾发愁:“不对,我答应春桃不能乱跑,万一被发现就不得了了,她会受罚的。” “可,可是你要真的太难受,我还是能去找大夫爷爷来帮你开药——” 谢辞掀眸,眼角湿红,不得已打断女子没有章法的碎碎念,“够了!你别,别再说话。” 他本来就是中了媚.药一类,那个丫鬟不走就罢,还故意在他面前用些绵软娇滴滴的语调,听的他胸口闷燥郁结,火势越惹越大。 “哦。” 房内倏忽重归宁静,谢辞拂袖遮掩,坐在桌后,他不想让门口的女子察觉出更多异样。 阮芙满心觉得自己的好意被辜负。 她和春桃辛辛苦苦赶来搭救,拦住芄兰,无功也有劳,她总算救了书生呢,他为何对她几次三番那么凶,连句谢意都无呢。 是不是误以为她与芄兰一伙儿? 回想起方才她敲门时的情景,阮芙以为书生没听清,她有必要再解释一遍:“书生哥哥,我想你是不是误会了,六姑娘让我来帮你,我真的不是坏人。” 谢辞好不容易稳下的燥热感重现,纠结看向女子:“你方才...你叫我什么?” “书生哥哥。” 阮芙喊的很坦然,她没念过书,依稀印象中母亲在她幼年时教过她,看到比自己稍年长的继堂兄们可以唤名字喊哥哥,看到年纪大过三伯父的就喊爷爷,书生只比她大一点,她当然喊哥哥,总不能喊爷爷吧。 谢辞见她神情泰然无辜,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这侯府的丫鬟是都如此大胆,还是说,他那位素昧谋面的未婚妻特意派来这等主动的女子。 谢辞的手掌紧捏桌角,尽量不显露多余神色,“我叫遥卿,谢遥卿。” 意思,她可以直呼他的字。 阮芙在门外听过他平日寻常的嗓音,如同低落玉盘的单颗宝珠,泠泠清透,此刻截然不同,是一种难以诉说的人欲被刻意压制,间或夹杂了几分不甘不愿的疏离。 她聪明会意,甜甜地唤道:“好,我晓得了,该喊你遥卿哥哥。” 谢辞:“...” “遥卿哥哥,我还有话要说。” 谢辞的手臂伏在桌上,看似轻松,十分用力。他每时每刻都在强忍,没办法与女子继续纠缠称谓,“...说。” 阮芙心下一松,果然是要讲礼数的啊,喊了句哥哥,他开口都不赶她走了呢。 “是这样,我,唔,是六姑娘阮芙想与你商量,取消你们之间的婚约,你看可不可以?” 谢辞乍然听到那个婚约上与他并排的名字,没有过多犹豫,“好。” 发生了今日的事,他决计不可能再娶那位未婚妻。 阮芙有想过书生好相与,没想到回答来的如此轻易,怔住后,“...噢。” 房内陷入新的一片沉寂。 其实,眼下阮芙办完了事,很想回湖心小筑,但春桃还没来,她独自蹲在外边害怕,不是怕虫蚁,是怕天色愈来愈来亮,遇到了生人怎么办。 “遥卿哥哥,你让我在这里再多待一会儿吧,等会儿会有人来接我出去的。” 谢辞明白她说的是前来‘捉奸’的侯府众人,难为她这个小丫鬟有何用,既然他们布下了陷阱,走了一个,还会来一个,他不想再应付其他。 “嗯。” 阮芙想好了倘若他再坚持,她不得不出门,该躲藏在哪垛草堆后头,没想到他能同意,当然是喜出望外,“谢谢遥卿哥哥,我保证不打搅你。” 谢辞欣慰地点了下头。 他枯坐在木椅,喝完了早上墨宝留下的凉茶,肺腑仍旧发热,行动艰难,遑论起身拿书架上的书册。 阮芙眼尖,“遥卿哥哥,要我帮你麽?” “不。” 过了会儿。 阮芙抬起手臂,指着块红疙瘩,“遥卿哥哥,我可不可以挠痒痒,刚刚在外头被小虫子咬到了。” “...嗯。” “咦,外面的灯笼熄了一只。” 阮芙努努嘴,她怕春桃过来走路瞧不见。 谢辞不由得拢起眉头,好吵,这就是她所谓的不打扰? 长夜漫漫,谢辞如果独自克制药性虽艰难,也不是无法做到。但抵不住旁边有人在不断的细声软语,鼓噪他的耳膜。 连嗅觉也在夜半阑干时变得敏锐,他闻得到女子身上自带的甜果味。 她整个人,从上到下,怎会如此像是一只桃子。 “遥卿哥哥,我还想——” 谢辞难以再忍耐,他喉咙干涩,突然冒出的沙哑嗓音突兀且低沉,“不许想,转过去。” 阮芙被他吓了一跳,捂住嘴,听话地背过身,同时暗暗嘀咕:“又发脾气了。” 谢辞敛住的眸色深谙,“我没喊你回头之前,不要转过来。” 阮芙低着头,乖乖对向墙,面壁思过似的,“是。” ... 谢辞一开始就知道他中的是什么,也知道解决最快的办法。 他没想到只喝了一口,药性会如此反复折磨,虽然很不情愿,好过当真和眼前的陌生女子行敦伦之事... 话虽如此,他从来不衷此事,做了决定后,一时间不知从何下手。 现下房里更多了个人,周遭安静到能听见银针落地,稍大的动作都无法施展。 谢辞抬头,不期然看见了女子窈窕的背影,她的衣衫有着不合身的紧俏,将曲线收裹的很是婀娜,他不得不承认,或者单论美的程度,她当得起书中描绘的那些伊人。 所以,他的未婚妻才会派一个这样的丫鬟过来‘帮’他么。 料定他会心动,难以把持。 可惜他于情爱之事天生不专,女子在他眼里,容貌的好与坏并没有太大区别。 他会来履行婚约,也只是因为父母之命。 室内寂静,为了遮掩即将到来的、不可避免的细碎衣料磋磨,谢辞沉默良久后,不太情愿地主动交谈,“六姑娘让你来,你就愿意来了么?” 阮芙面壁得无聊,乍一听男人说话,自然地回道:“是啊。” “为何。” “唔...我以为,这样也是帮了你,万一你惹上官非,就不能科考了。”书生是为了她来侯府,她不能让他因为她出事。 谢辞了然,原来那些人下了毒,即便他不从,也可以送官究办,以此来了断他和那位六姑娘的婚约。 侯府的人如何会觉得,他就一定要坚持娶那个素昧谋面,心机深沉的六姑娘? “你定了亲?” “本来是有的,现在没有了。”阮芙没好意思说,其实是刚刚没有的。 “嗯。” 阮芙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站累了很想转个身,“遥卿哥哥,还有多久,我何时才能转过来,我腿好酸,想坐一会儿。” 前半夜她在外面蹲了那么好一会儿,动不动一惊一乍,进房门后她依旧不能随意活动,做好事真是累人。 “没那么快。” 阮芙一脸懵懂,“什么没那么快?” 谢辞动作一停,方才在想事脱口而出,脸上不合时宜地微赧,难得说了长句:“你听错了,我说的是这里没有多余的椅凳。” 其实当然是有的,就在他腿边,只是如今这种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况,他要怎么把椅子递过去。 阮芙不爱给人添麻烦,然而她这次确实疲乏的紧,“那我能不能去你床铺上坐一会儿,我背对着走过去好不好。等你想睡了,我就起来。” 阮芙没有受过夫子的教育,对男女相处的界限模糊,仅限于不能随意碰触。 她在梦里睡过那张床,加之谢辞又是个不会对她动手动脚的正人君子,她便不觉得有何不妥。 谢辞在一旁简直无言以对,这个小丫鬟从进门开始,就一步步得寸进尺,但若说她毫无羞耻心,她倒也没做出格举动。 他说不出话,阮芙当他默认,熟门熟路地背对走到床边,侧坐上去,腿沾床的那刻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她起初坐姿端庄,时间稍久,百无聊赖,偷偷抱起枕边叠得方正的薄毯,时不时低头嗅一嗅,想闻闻看与梦里的是不是相同。 正值汹.涌之势,谢辞无暇顾她,他不似白日冷清,闭上眼微微仰头,修长的食指勾划开领口,锁骨陷落处皆是洇出的汗。 周身燥热,他抿着唇强压疾喘,关键时刻,耳力出奇的好。 女子斜倚在床柱,背对他露出白皙修长的颈项,“好淡的香,真的跟梦里一样好闻,不晓得书生身上,是不是也是这种味道。” ...她在说什么,他身上,的味道? 谢辞听到后半句,喉咙口一紧,久久憋在胸口的闷气终于在刹那得到纾.解。 蔽膝上瞬间湿.透一大片。 因为合.欢药混有少许迷药,谢辞被迫经历过一次之后疲惫不堪,跌跌撞撞的走到铜洗前,用余下气力净了手。 他回过身,薄唇开阖,想让丫鬟出去,堪堪眼前一黑... 阮芙强打精神,等的差点睡着,迟迟听不见书生喊转身,忍不住偷偷回望了眼。 不看还好,一看,发现书生大大个人,满头是汗,衣衫不整,横倒在地上。 阮芙拍拍自己的脸蛋,力求清醒,跳下床跑上前扶起他,可沉睡中的男子哪里是她轻易能扯动的,试了数十次,差不多连拖带拽,阮芙好不容易才将他拉上了床。 “他身上,怎的湿漉漉的?” “你看,我又帮你一次,能不能不要对我发脾气了。” 一旁的烛火滋滋作响,阮芙红着脸,自言自语地替他脱掉脏掉的外衫,空闲下来以手背拭汗,顺便端详起他的睡颜。 男子五官轮廓深隽,眉目如画,鼻梁修挺,的确生的极好看。 唯一的不好,就是对她这个恩人凶了点。 夜已深,春桃一直没来敲门,阮芙无处可去,等着等着累倒在了床头,她无意识地靠近谢辞的胸膛,连日来没睡好,听着他平稳起伏的心跳,困意来的很快。 蜡烛烧到后半夜见了底,黑暗中,阮芙迷迷糊糊蹬掉了脚上的珍珠履鞋。 她为了舒适爬进床铺里面滚蹭,头枕在谢辞的手臂上,嘟囔道:“春桃,下次把枕头换个软的,太硬了。” ... 翌日天微亮,侯府前院出奇的热闹,林茂典带着手下准备捉奸,这次芄兰的事由他一手操办,为的就是照二哥所言,教谢辞私德有损。 那位穷书生一旦和丫鬟同了房,也就没有脸面继续呆府里,他们可以以此要挟逼他退掉婚约,然后再无后顾之忧地将阮芙送到陈大人那儿。 “你,还有你去敲门,务必把睡着的都给喊醒,最好叫他们全部赶到前院来,看看今朝这出好戏。” “是。” 不多会儿,院子里便站满了‘被逼’来看热闹的。 他们中有的刚刚起身,打了个哈气,“听说没,府里那个来求娶六姑娘的书生,和某位丫鬟私通,三爷生气地来捉奸呐。” 【哪个丫鬟?】 【不知道,好像说是二房的芄兰,书生是不是读书读傻了,芄兰在寻常丫鬟中出挑,但哪比得上六姑娘。】 【估计是傻了吧。】 谢辞就是在窗外这片嘈杂吵闹的议论声中缓慢苏醒,他周身酸痛,刚想起身,惊觉左手臂一阵发麻,斜过头一看,怀中赫然躺着昨晚那个丫鬟。 发髻散乱,蜷成一团趴在他胸口,睡得正香甜。 谢辞右手扶额,拢眉揉了揉眼尾,昨晚他昏迷之后,又被她扶上了床。 也罢,喝了那碗药便已经是中计。 门外的林茂典见群情激愤,捉奸的时机成熟,与心腹伙夫使了个眼色,伙夫心领神会地上前踢门。 “砰——” 木门锁落,应声而开,谢辞顺势抬起手边软毯罩住了女子。 林茂典大步跨进,狠道:“谢辞,你竟敢同我们府里的丫鬟做苟且之事,如今我捉奸在床,你还有何话要说!” “不作辩驳。”谢辞勉力撑起半身,体力未恢复,冷清的嗓音透了层哑,“我会娶她。” “行,那可是你说的,立字为据!” “嗯。” “三伯父,是你吗?” 林茂典正要大喜,闻声惊恐地转过头,而一旁的谢辞听到这个称呼同样诧异,拢眉看向了那凸起的被团... 第 5 章 刚至辰时,赤日高悬。前院堂厅的右半扇门牖大力摔上又弹开,下人们纷纷不敢靠近。 宽敞屋内被分成明暗两块。阮芙可怜兮兮地跪坐在阴影里,刚睡醒被拖出来,她单薄的身子看起来摇摇晃晃。 侯府的两位老爷,一左一右坐在主位。 左边的林建漳面色黑沉、不发一言,林茂典则按捺不住怒气在旁骂骂咧咧,“阮芙,你安分了十多年,原是在这等着呢!” “三伯父...芙儿错了。” “平日里足不出户,与堂哥们话都不愿多说一句,怎么,书生那个人是哪里有不同,要你亲自送上门去?” “芙儿错了。” 阮芙除了认错不敢说旁的,她早上以为三伯父过来是因为识破芄兰的计划,夸她这件事帮得好,谁知三伯父怒气冲冲地一把将她拎到了这,还喊了二伯父来。 侯府三位老爷并非同母,大老爷和二老爷是老侯爷的嫡妻所出,三老爷则是上头外妾生的庶子,行事鲁莽,说话随意,自小不受待见。直到三老爷的寒门女婿晋升为光禄寺少卿,他才在府里有了点威望。 要说,阮芙最怕的就是二伯父,因为大伯父有个虚职,时常公干出门,三伯父虽然凶,也只会骂她一个,不牵连其他。 二伯父就不同了,阮芙最亲近的柳姨娘是二房的妾室,是以每次她做错什么,柳姨娘都是首当其冲连坐受罚。 阮芙暗自庆幸,兴许今天她犯的错小,以往这个时候,姨娘早赶来陪她一道跪着了。 “茂典。” 林茂典不情愿地收起脾气,扭过头,“是,二哥,我不说了。” 林建漳压住火气,瞟了阮芙一眼,单手抬起杯托,又重重置放在茶几,“告诉二伯父,你昨晚到底怎么去的谢辞房里。” 谢辞? 书生不是说他叫谢遥卿吗?他当真讨厌她讨厌的很,还特意取了个化名呢。 阮芙摇摇头摒除杂念,接下来一五一十,事无巨细:“二伯父,芙儿前两日梦中得知芄兰准备下药陷害书生,不想侯府面上蒙羞,所以我就想去提醒,可惜昨夜去晚了,进去发现书生已喝了汤药,他眼睛红的厉害,把我一把拉扯进去,压在门上,后来我接着被他——” ‘斥责’两个字没说完,林茂典又黑着脸打断,“够了,谁要听你讲那些丑事,难道还要讲到床上去?” “三伯父,你怎么知道我接下来要讲的?” “不知廉耻!” 阮芙原意是将昨晚发生的全讲一遍,自然会讲到床,但原来讲床是不顾廉耻的,那她唯有不讲闭上嘴。 林建漳听到他们二人你来我往,心情不如表面平静,他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沉声开口:“为何不把此事告诉伯父,让我们替你教训丫鬟?” “伯父事务繁忙,我想我若能解决,便不打搅伯父了。”主要是连春桃都不信她的梦,她和伯父说了好像也不会有人理。 林茂典冷哼了声,顺手给旁边的茶碗添了杯茶。 林建漳当然不会信阮芙可以做梦预知将来这种鬼话,若他猜测不错,她应是不小心听到家丁的墙角,阴差阳错去错了时辰,才会被谢辞占了便宜。如今事已发生,纠结前因也无用,他道:“看来,柳如兰这些年没好好教你道理,连男女授受不亲都不懂。” 阮芙听到姨娘,瞬间没了困意,焦急跪上前解释:“二伯父,我没告诉姨娘,不关姨娘的事,您要罚就罚我吧。” “哦?那么你可知谢辞是你的未婚夫婿?” 这话锋忽转,阮芙愣了愣,“嗯...” 林建漳继续道,“你去救谢辞,是不是想嫁给他?” 阮芙摇摇头,“二伯父,我没有。” 林建漳当然了解阮芙记挂着柳如兰,任他们拿捏,明知故问不过想多加鞭策,免得她往后再做出出格的举动。 如今之计,陈大人那还是得送,此事切不能闹大。 “芙儿,你若不想你姨娘因为你受罚,昨晚所发生的谁都不许说,你始终睡在湖心小筑,记住了吗。” “嗯,记住了。” 阮芙被樊嬷嬷带走后,林茂典跑上前关门,转过身时弯下腰,“二哥,这次是我疏忽,我,我真的没想到昨晚芄兰那丫头没去,阮芙会李代桃僵啊。” 林建漳冷着脸,抬手阻止他说下去,“早上你带进房的人皆是心腹?” “左右伙夫是侯府从小养的家生子,绝计信得过,当是时我一听阮芙的声音,当即把下人们全赶走了,估摸他们听不真切,没有真凭实据,只当乌龙一场,一了百了。” “好,你先去临县调个稳婆回来。”林建漳吹了口茶叶浮沫,眯眼道:“我看阮芙未必就失了身。” “不会吧,美人当前,书生抵得住药性?” “呵,就算失了又如何,难道我们当真将阮芙送给个穷酸?陈广进年过六十,是不是处子,他能体味出多少不同来,到时候你去后厨,要点鱼鳔鸡血,偏僻地的稳婆对付这种有的是办法。” “...二哥说的是。”林茂典又愁道:“可就算这个能施障眼法,书生那处的婚约我们怎么办?” 阮芙的母亲和谢辞的父母皆早已亡故,早就没了订亲的亲历者,所以只要解决了那一纸婚约,就算谢辞想告状都呈不出证物。 谢辞刚来几日,他们曾试过偷偷进屋翻找,偏偏就是找不到婚约藏在哪儿,要不然,也不用冒险派芄兰去构陷。 书生虽没有靠山,但作为一个秀才,家世清白,官府籍册在录,即使他们想下死手,也得好好掂量下后果。 “今日早上,我看谢辞没彻底清醒,趁乱想跟他要回婚约,他装模作样地查找一番,一句‘书童无意带出’就把我打发了。” “你真是多此一举,他现在见过阮芙,食髓知味,怎么肯轻易退婚。” “哎。” 林建漳暗忖,道:“去把柳如兰叫来,我有事吩咐她。” ... 湖心的登船处,春桃揣着手焦急来回,时不时眺望一下对岸。 终于等到小篷船靠近,樊嬷嬷黑着脸走出,将阮芙送到丫鬟手中,气还没消,“春桃,好好照顾六姑娘,再有差池,我唯你是问。” 春桃尚未与阮芙说上几句,心下紧张,故作镇定,“是。” 眼看樊嬷嬷走远上了小船,春桃跑回来将大门一合,扑通跪在地上,吓得刚准备进房的阮芙踩到自己的裙角,差一点儿摔倒。 阮芙抬她的手,“春桃,你怎么了,快起来。” 春桃摇头不肯,隐约带起哭腔,“六姑娘,都是我的错,怪我昨晚没接你回来,害你,害你失了清誉!” 原来,她昨晚跟踪芄兰走,没走几步预备拦住,正愁开口要说的话,芄兰竟是被石头绊倒晕在了路边,她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不得已扶起来送回去看管照顾。 天一亮,春桃从偏房出来即听说了风言风语,传闻早上三爷大张旗鼓地去西厢房捉奸,下人们分明听见了六姑娘的声音,三爷的心腹伙夫却硬说没捉到奸情。 别人不敢确信,春桃昨夜亲手送阮芙过去的,难道还不知内情麽。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算没发生,女子的清白也毁了。 阮芙弯腰搀扶起丫鬟,伸手拍顺她的背,安慰她道:“春桃,我没事,伯父护着我,没把消息传出去呢,他还说此事就当过去,以后不用提。” “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姨娘和你都不会被怪罪。” 春桃听了,心里一暖,起身并抹掉半挂的泪珠,“看来二爷和三爷对姑娘还是有心的,所幸六姑娘将来也是嫁给书生,他做错的,总不能嫌弃自己个儿。” 阮芙双颊微红,转身坐到园中小石桌边,“春桃,我不嫁,而且我与书生说好了,他愿意退亲。” “什么?退亲?!”春桃目瞪口呆,以为自己听错。 “嗯。” “六姑娘,你,你早要如此决断,作何还多此一举去帮他嘛?”惹了一圈儿的事,赔上清白,结果是为了个将来兴许都见不上面的外人。 “他是因为我进府,我心有愧,怎么能不帮他。” “我看啊,六姑娘你就是心善。” “不是心善,我有私心...” 阮芙檀口微张,似乎接着想说出些缘由,到最后她低下头,什么也没说。 春桃觉得前些日子她们紧张地像是做了场大梦,不过既然二老爷维护了六姑娘的名声,往后再嫁个好人家应当不难,她作为陪嫁丫鬟总算有个盼头。 两个小姑娘毕竟年纪小,既救了人,又没受罚,很快就开始神色轻松地趴在坐塌上聊旁的闲话。 春桃双手托住脸,朝右边搡了搡阮芙:“六姑娘,昨晚,书生他到底有没有欺负你啊?” “算有一点点吧。” 春桃一惊,目光睃了她周身,“哪里啊!” 阮芙回忆起来依旧想不通,鼓起腮道:“他罚我对墙站,不许我转身,不许我说话,我多讲几句还朝我吼,总之,他好像很讨厌我。” “春桃,你说他为何那般?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啊,他这样对你?”春桃听了不高兴道:“您管他呢,救了他还如此,好心作驴肝肺,六姑娘,我现在觉得你退亲退的好,不嫁也罢。” “是么。” 阮芙抱着枕头没回应,眼角微垂,怏怏不乐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 天色已晚,柳如兰站在院外许久,她现下明白过来,阮芙早前或许误以为会嫁的人是谢辞,所以才会豁出去救那位书生。 芙儿要真能嫁给他倒好,可惜听林建漳的安排,就算当真失身,也要捂着消息送到陈广进那儿,显然把退路全都给堵死了。 柳如兰在犹豫要不要进去带话,春桃走出来倒沐浴后的汤,看见她,福身笑道:“柳姨娘好。” “嗯,芙儿她睡了?” 春桃没开口,阮芙在内室耳尖听见,喊道:“春桃,是不是姨娘来了?” “是呢。” “我马上出来!” 阮芙高兴地掀开被角,浅杏色的轻纱裙寝袍衬的她肤色透亮,露出的两颗踝骨如珍珠白润。 她刚站起来想出门迎接,被走进门的柳如兰用力按回了床沿,“夜了,姨娘说完话就走,你起来折腾作甚。” 柳如兰隐约看到她颈侧衣领下的片片粉红,“芙儿,这...是昨晚弄的?” 阮芙转头向后看了眼她被蚊子折磨的几块红包,“嗯,昨晚咬出来的。” 柳如兰想到今早的那些私密事,呆住片刻后咳嗽了声,“咳——等会我让春桃去取些药膏来,你涂在疼的地方,不消两日就能好。” “不用不用。” “要的。” 阮芙听得云里雾里,她昨晚只不过被蚊子咬多几个包而已,这还需要涂止疼的药膏? “姨娘,你方才进门说有事和我说,是什么事?”阮芙望了眼绣桌,“姨娘,是不是那副鹭鸶绣,芙儿马上就做好了,后日就能叫春桃送来。” 柳如兰摇摇头,不介意春桃就在外头屋檐下听得见,“不是,芙儿,你既见过了谢辞,他有没有给你看过带来的婚约?” “没有。” 阮芙静下心来回想,当时谢辞神志算不得清醒,她也困得迷迷糊糊,只记得商量退婚,忘了顺道把婚约文书要回来。 柳如兰忽然停下话头,合掌揉捻着阮芙的手,犹豫不决。 六姑娘由她一手带大,什么都好就是毫无防备心,任谁说的假话都信,以为几位伯父是好心长辈,却不想早就被当筹码给卖了。 “姨娘?” 柳如兰收起游思,想起远在家乡等她接济的众亲眷,在心中连连叹气,最后不得不依照林建漳的说法,“芙儿,六岁那年你的亲母阮氏走后,侯府里遭了窃贼,将五爷的院子一扫而空,连件阮氏的衣裳都没留给你。” “这件事,你可还记得?” “记得。” 那年京洛来了个江湖有名的盗贼专盗大户人家,侯府最后遭殃,不过那个贼人奇怪的很,不偷别的值钱物,只搬五老爷的院子,到如今下人们还时有议论。 阮芙每次想起都会遗憾,她记不清母亲的容貌,这么多年连睹物思人都做不到。 “姨娘今日听你二伯父忽然提起,说你与书生的那纸婚约,正是由你娘亲亲笔写下,若是能拿回来,放在你身边聊以慰藉一下也是好的。” 阮芙闻言,眸子蓦地一亮,“真,真的是我娘亲写的...” 因为柳姨娘对她好,是以她很少刻意提起阮氏,但在朦胧的记忆中,阮氏待她极为呵护宠爱,她夜深人静时如何会不思念。 “...嗯。” 柳如兰当然明白这些是胡诌瞎话,林建漳不过是觉得谢辞不愿交出婚约,而阮芙刚做了他的‘枕边人’,便想利用温柔乡将婚约给骗回来,这样才能毫无后患地把她送往陈大人那处讨好。 换而言之,他们在用阮芙最在意的事设计,并让她推自己入火坑。 阮芙却不疑有他,高兴地拥住柳如兰,靠在她肩上,感激道:“谢谢姨娘。” 柳如兰鼻子微堵,轻拍她的背,骗了她心里很不是滋味,“芙儿,若是书生不乐意,你不要急,慢慢的要。”能拖一阵是一阵。 “他会乐意,会的!” 阮芙扬起嘴角,扭头看向窗外,心里偷偷的在想,娘亲的字她看不懂,但定然很好看,“姨娘,我明日一早就去将婚约拿回来!” 第 6 章 不知不觉,天已入夜。 书童墨宝自码头回来,听完了府内传言,经过整个午后的旁敲侧击,好不容易从谢辞口中得知了被‘筛选’完的事发经过。 房内窗牖大开,简易的木质床榻上新换了条薄被,房里也被清扫整理,仍然挥之不去女子身上独有的淡淡幽香。 墨宝跟在谢辞身后,伸直手臂,捧着两件供换洗的新衫,昂起头,神情十分激动。 “公子,侯府的老爷未免也太狗眼看人低,居然想出这么恶毒的招数!” “不过,公子吉人自有天相,谁会想到来的不是提前安排好的丫鬟,而是与您有婚约的那位六姑娘。” “那么昨晚,公子算是和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啦!” “哈哈,我省得了,六姑娘是个好的,她来救公子,生怕公子着了旁人的道,娶了别家的女子!” 谢辞刚沐浴完,从屏风后走出,被水打湿的墨发披散在白衣,他慢条斯理地接过外衫,没有搭话。 墨宝对此毫不见外,自动自发地绕到他面前,“公子,看来咱们马上就可以带少夫人回江南啦?” 侯府不欢迎他们,他还不想在这吃人的地方久呆呢。 谢辞十指修长,系完腰间最后一个结扣,只觉耳边聒噪,“不会,她与我取消了婚约。” “啊?为什么?”墨宝不可置信。 谢辞凝眸,他清晨猜到她的身份也很惊讶,但很快想明白,由头到尾,是他在仓促时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构陷之事并非阮芙的想法,她无意害他,同时也不想嫁他,为了避嫌唯有假借丫鬟提醒。 尽管如此,他也有想不通的地方,比如她何故要对他言语故作亲密,强行留宿在他房内,还执意在众人面前毁了自己的清白。 墨宝见谢辞沉思,有样学样地思考,当真被他想出了星点眉目,“公子,我懂了!” “嗯?” “六姑娘若只是为了帮公子,那找丫鬟传个话,或是带封信不就得了。”墨宝双手摆在背后,扬头转圈,“她不辞辛苦,亲自过来,口口声声说要与您退亲,估摸是想引起您的注意。” 谢辞微侧过头,“注意?” “对呀,公子,你昨晚肯定言语上得罪六姑娘了,要知道女子发起脾气起来,都会说几句狠话的。” 谢辞仔细想了想,昨晚他的确中毒失态。 不过... 他拂袖坐在案桌后,不想再为此事纠结,“好了,不要妄言。” “我哪有瞎说。” 墨宝歪过头,“公子,你就相信我吧,六姑娘肯定还会来借故找你的。” “对了公子,我听完你说的,总有个地方想不通,你说早上三老爷进门时,你昏迷躺在床上,六姑娘坐在椅子上,那么为什么传言是你们都躺——” 谢辞翻过一页,视线没从书上移开,薄唇轻启:“婚约呢。” “什么?” 墨宝被他问得一愣,低头盯书筐盯了会儿,直起身惊呼道:“公子,我想起来了,我好像把婚约放在您写的摘录中,一并送到书斋那里了!” 订婚约用的纸张很薄,翻折存久了易撕裂,所以前两天晒书,墨宝怕弄坏就挪了挪位置,收到了即要送出去的一堆抄书中。 书童挠头认错,“公子,天一亮我就去四味书斋把婚约拿回来!” “哎,都怪我记性不好,万一崔先生恰好将那本卖给人了怎么办。” 谢辞出身的谢家世族曾经在扬州一带颇有名望,到如今人丁凋零,日渐式微,空有好名声,这些年来求学的盘缠和束脩全靠谢辞自己。 遍布江南和京洛,学子皆知的四味书斋便是其中一大主顾,崔先生则是此地书斋的管家之一。 “等明日,我与你同去。” 墨宝望了望不苟言笑的谢辞,把‘为什么’三个字给咽了下去,“是。” ... 翌日清晨,墨宝打完铜盆里用的井水,眼巴巴地站在一旁给谢辞递青盐牙具。 他担忧的整晚没睡好,眼下两团乌青。 “公子,原来你要跟我去书斋拿婚约,是想直接赶往府衙去提请退婚,这样是不是太赶了些?” 谢辞无话,侧过身掬水。 “老爷临终前就这么一个请求,他说了不许您擅自退婚的。”墨宝嘟嘟哝哝,“我现在都快觉得您是故意惹怒那位侯府小姐了。” 敲了印的婚约与成亲用的婚书无异,去官府解除是最无后患的途径,但只能由男子那方提起,林建漳从没试过用这个方法,便是误以为谢辞不可能舍得美娇娥。 谢辞看了他一眼,“我没有。” 这次来京洛路途劳累,墨宝实在不想白来一趟,“那公子急个什么劲儿嘛?” 谢辞接过柳齿刷,“回扬州只能坐内河船,每隔四日一停,明日就有一班,我们要赶路。” “扬州...” 墨宝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八月公子还要去考扬州府的乡试,早去书院能熟悉下周围的安排,此事比娶妻重要,的确不能被耽搁,“公子,我明白了,墨宝趁现在有空,先去整理行裹!” “嗯。” 二人各忙各的,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墨宝放下手中在叠的衣裳,“谁呀?” 他猜测是如寻常般来送早茶的芄兰姑娘,手往身后扯了扯衣摆,然后快步走到外室。 一打开门,门前站的却是从没见过的女子。 墨宝犹豫问道:“你是...?” “我叫春桃,是住湖心的六姑娘的丫鬟。” 墨宝觉得这句话里听着耳熟,眼看春桃说完后让出半身,阮芙便从她后面的庭栏旁缓缓走出,弯起唇朝他笑了笑,“我叫阮芙。” 墨宝睁大眼睛,六姑娘...不就是公子昨天说的那位,原来公子的未婚妻长这样啊。 真是好看! “书童!” 春桃继续站回挡在二人中间,用手在墨宝面前晃了晃,“你发什么呆,你家公子呢?” “嗯?” 墨宝回过神,“哦,公子在里面洗漱,你们找他有事吗?” 他猜得没错,六姑娘果然来寻公子,见了又见,不是喜欢是什么。 “有事,既然婚事作罢,我们姑娘要寻你家公子要回婚约,你快些叫他出来吧。” 墨宝:“...” 大清早赶来,就是为了要婚约,墨宝如兜头浇了冷水,瞬间兴致缺缺,怎的他们两个人都相似的那样急,“我正要和公子出门去取呢,放心,等公子取到了自会去衙门退婚!” 春桃刚要开口,阮芙急忙问:“去官府,那婚约的那张纸呢?” 墨宝想了想,“大人一定会撕毁的。” “别撕!” 阮芙不假思索地喊出声,在墨宝诧异的目光下,不好意思地补了一句,“我是说,我能不能与你们一道去拿,然后你们将婚约还给我?” 墨宝觉得眼前女子古古怪怪,她既要退婚,要婚约有什么用,难道怕公子骗她不成? 房内,谢辞穿着齐整,伸手撩开外室的竹帘,“谁。” 他略一抬头,阮芙投去的目光与他撞上,只见她的睫毛几不可见地颤了颤。 “遥——谢公子好。”阮芙昨晚被春桃教导了一番,方知原来及笄之后不能随便再喊陌生男子哥哥,难怪书生听到时那么不自在。 谢辞神情如常,略略颔首,“什么事。” 这句话,他是看着阮芙问的,墨宝听了误以为对自己,转过头解释道:“公子,六姑娘她要和我们去书斋,她想直接把婚约拿回去,不用您去官府。” 阮芙的手抓紧在门口,她很怕书生把她赶出去,面前的男子让她感觉陌生,和初见的那晚相比,似乎一样,也不一样。 先前是被火烤的冰渣子,现在是埋在雪地里的冰渣子,后者自是更冷一些。 “那个婚约对我很重要,我真的很想早一点拿到。” 墨宝记得但凡公子遇到外人,向来都是不会轻易开口,冷冷淡淡拒人于千里之外,搭话都很难,怎么会愿意同行。 墨宝和春桃默契的对视一眼,心道,看来,六姑娘是没办法跟他们出去。 然而,谢辞闻言,只是轻轻皱了皱眉。 “可以。” ... *** 阮芙急于想看娘亲留下的物件,忘了她不被准许随意出府。好在等春桃去前院书房告备完,林建漳允许了她这次,还替他们安排了侯府专用的马车与车夫。 初秋,天尚且未凉,车厢壁不必涂椒泥,也不用置办厚棉坐垫和绸靠,厢内显得极为宽敞,装了四个人依旧空空荡荡。 两边的白茶木香和果香交织,清冷中带有丝丝细微的酸甜。 谢辞最先上马车,独自选了靠后的角落里看书,离他不远的墨宝则与两位姑娘面对面,隔着张促榆木方桌。 阮芙没有刻意作丫鬟打扮,云雁细锦衣下,是体裁合适的珠络贴腰缝金绫裙。 她掩饰不住出行的雀跃,指腹紧张地攥住衣角绣出来凸起的白珠,时不时侧身往斜后方的窗外探,“春桃,你看那是什么?” “那个叫货摊,路口这家专捏泥人,涂五彩染料要比普通的贵些。” “我的绣品也在这样的货摊上卖吗?” “当然不是,您的绣品是贵客指定的图样,铺子里都不一定有的卖。” 谢辞性子使然,不乐于闲谈,相反墨宝是个自来熟,见状忍不住发问:“六姑娘,你难不成没上过街吗?” “有,我有的。” 阮芙收回目光,搓衣角的手势越发频繁,“六岁前我常常出去,后来,伯父说外面人牙子多,太危险就不让我出去了。” 墨宝撇过头,若有所思,“这样可怜啊。” 阮芙垂下眼,轻声回应:“不可怜呀,我晓得伯父们是为我好,而且我素日要做女红和学舞艺,本就没闲暇的时候。” “就是。” 春桃捉过阮芙的手揉按在手心,没好气地反驳:“你是书童你懂什么,大家闺秀就是这样的,俗语叫做,就叫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噢,那我们镇上可不同,姑娘们满山的跑,早春的杜鹃花儿开了要去看,过夏的杏李子熟了要去摘,秋日在河里捉蟹,在田里找地爬子藏的花生,九冬上屋檐捡雪,烤番瓜...” “还有呢?” 阮芙何曾见识过这种情景,顿时来了兴趣,她不再看窗外,双手撑在桌上听墨宝滔滔不绝讲家乡的事。 春桃受了冷落,听了会儿跟吃味似的打断他,“嘁,镇子里哪有你说的那样得趣,你不要诓我们六姑娘。” 墨宝年纪小,受不得激,脾气一下子点着,“我没有诓,不信你问公子!” “公子,你说是不是!” 谢辞自然不会理,直到被耍性子的书童扯衣袍扯的没办法,抬起头示意,“他没骗你。” 阮芙上马车这么久,第一次看到书生的正脸,却也只是掠了她一眼,匆匆别开,与他中药那晚一般,仿佛她是山精鬼怪,洪水猛兽。 他不愿告诉她名字,也不愿看她,虽然不知道原因,反正他很讨厌她就是了。 不知哪来的勇气,阮芙很想与他搭话,软绵绵的语调带上了小心翼翼的试探,“谢公子,你也玩过那些趣事吗?” “没有。” 墨宝笑呵呵地从旁补充,“我家公子天天呆在书房,谁都没办法把他喊出来。” “噢,真厉害。” 谢辞的确不善于交往,念在阮芙好心帮过他,他耐着性子回答她一次:“看书有何厉害。” “...” 阮芙不知道该回什么,她前头那句只是想随意夸夸他,“那你平常会看哪类书啊?” 这次,谢辞没回。 阮芙反而松了口气,他要真说了,她估计也接不上话,春桃怕主子难堪,拿起桌上的茶壶,“六姑娘,马车行的很久,你是不是渴了,奴婢倒杯茶给你吧。” “好。” 阮芙接过杯盏,喝之前想到了谢辞,将杯盏推过去,温声道:“谢公子,你要不要啊?” 墨宝一看,心道不好,果然,谢辞按下书脊,抬眸望过来,“不必,你扰到我了,两次。” 话音甫落,适才还算热闹的厢内瞬间静默。 阮芙听的出男人的语气冷淡中夹带少许不耐,不像那晚没有旁人,她羞赧地低下头:“啊,对不起。” 春桃拍拍阮芙的肩膀,安抚似的捏了捏,故意大声道:“六姑娘,别理那些无谓的人,我陪你继续看窗外。” 其实谢辞平常对墨宝也是如此,墨宝向来脸皮厚,又与他一起生活多年,熟悉他的秉性,阮芙到底是个脸皮薄的,觉得难堪自然是背过身,借故与丫鬟转向窗外。 墨宝近上前,朝谢辞轻声:“公子,你或许不常和姑娘家讲话,不该这样说的,你这样听起来像是讨厌六姑娘。” 谢辞闻言抬头,皱眉看了眼阮芙的背影... 竹节制成的车帘卷起半截,阮芙和春桃各自叠着双臂,趴伏靠在窗口两边。 马车行到一处偏僻小道,街景没有甚好看的,春桃迎着风,侧头道:“六姑娘,我真的觉得奇怪,婚约都要取消了,你为何上赶子讨好书生呢?” 春桃自从前日与阮芙的闲聊,看得出阮芙对谢辞很看重,尤其怕惹他厌烦不高兴。 阮芙沉默了会儿,说:“婚约是我爹娘订的,我应该遵从,对不对。” 侯府上下都会说她毫无心机好拿捏,她也看得出伯父们并不想她出嫁,但这场婚事,是她已过世的双亲亲自为她挑选,无关喜不喜欢,她本可以听从父母安排。 整年被关在湖心小筑里,出嫁是她唯一可能离开的机会,她难道真的一点都不企盼吗? 春桃同样想的明白这点,“嗯,对啊。” 况且,谢辞是个秀才,虽穷了点,胜在样貌学识上佳,并非不是良配。 阮芙继而缓慢将脸埋进臂弯,发出闷闷的吸气声,“春桃,可若是我嫁了,姨娘怎么办呢。” 她不能光顾及生恩,还要报柳如兰的养育之恩,没有好的绣品卖出去补贴,姨娘的日子会更难过,姨娘在乡下有个生病的母亲,还有腿残好赌的弟弟和一大家子堂亲指着救济活。 这些事柳如兰以为阮芙不知道,但其实阮芙都知道,所以她不能嫁。 春桃心里一紧,蹙眉靠向她,“六姑娘,你...” 阮芙侧转过头,琥珀色的眸略微泛红,“所以,我已经不可能听爹娘的话了,我不能再教他们丢脸。” 她先前没告诉春桃,她努力地帮谢辞摆脱构陷,除了良心难安,也是希望他的家族,不会因此误会阮氏,她笨拙地想对他示好,怕他厌恶,无非是希望他们不会因为她的不守信诺而迁怒阮氏。 这种复杂情绪,一两句怎么能轻易说得清。 春桃作为贴身侍奉的丫鬟,在阮芙身边伺候不久,下人房里偶尔聊起六姑娘,都说她毫无手段,跟着她一丝好处都讨不到。 可这些日子她看的分明,阮芙的确过于听从几位老爷的话,却也是为了护柳姨娘,护身边的下人,除了性子温软可欺,还有颗干干净净的赤子之心。 春桃往右挤了挤,托住阮芙的手臂,笑道:“不说那些,马车颠簸累了吧,躺我怀里睡一会儿,我替你扇扇风。” “嗯。” 临近正午,早秋的风仍带着少许温热,随着木辙印的深浅送入车内,车帘下的那几句话也随之不轻不重地飘进车内一角。 谢辞无意中听见,手顿了顿,许久才翻过书页。 接下来再没人开口,一路无言。 ... 马车停在了梧桐巷尾,四味书斋的位置偏僻隐秘,弄里只能容单人行走,正午的光照刺眼,阮芙跟在春桃后面,用手遮在额前蹚过夹缝小道,终于看到了眼前的简陋书屋。 折角进深有四五间,大门左右挂有两副褪了色的褚色对联,敞开旮旯可见三排竹柜,紫檀案上几只洋漆架悬了数十支大小不一的紫毫笔,对面柜台则很是随意的搁了把金算盘。 “崔先生?是我,昨天来的墨宝。” 墨宝个子小走在最前,到处张望四周,忽然看到了什么似的的惊呼道:“公子,你快看谁来啦!” 手执折扇的男人半身倚在桌沿,他华衣锦服,袖边银丝绣出的花纹精致,听到呼喊偏过头,朝书童身后的人勾了勾唇:“谢辞,好久不见,你来京洛怎么也不提前同我说一声?” “让我好找。” 谢辞径直走上前,寥寥寒暄都无,“墨宝昨日送来的书卷在哪里。” “当然卖光了,你做的笔录在京洛的考生里面可是紧俏货。” 男人摇着把玉骨扇,他身量和谢辞一般高挑,长相俊秀,细长漂亮的桃花眼微眯,看见阮芙笑道:“这位姑娘是哪家的,长得不错,京里竟然还有我不认识的美女子?” 阮芙很少见生人,她因为婚约天然的信任谢辞,但看到旁的男子还是会害怕,尤其他让她想起了侯府的几位纨绔堂哥,用大伯父教训他们的话说,拿腔作势,爱玩乐没个正型。 谢辞余光看到阮芙的神色,不着痕迹地站在她面前,挡住他的视线,“昨日的卷册,我有件私物落在其中。” “怎么,和她有关?” 男人笑嘻嘻地收起折扇,他执着扇柄探身欺近,作势要抬起阮芙的下巴,吓得阮芙明明隔了老远,连连后退两步。 谢辞出臂拦住他,冷声道:“玩够了,李承玉!” “...好好好,我错了,开个玩笑而已,你紧张什么。” 李承玉指了指不远处地上的几本蓝皮书,“喏,我没诓你,当真卖的差不多,就剩那几本,你让小胖子自己去找吧。” 被喊作小胖子的墨宝偷偷翻了个白眼,想到毕竟是他犯的错,他连忙跑过去一阵乱翻,很快苦着脸回头,“公子,不在这,没有了...” 顾不得其他,阮芙也跟着蹲在墨宝身边一块儿查找,来回查看了两遍,最终一无所获。 阮芙心里瞬间空落落的,在外人看来那不过一张废纸,对她而言,却是母亲留在人世间为数不多的痕迹。 谢辞不知内情,斟酌片刻后道:“阮姑娘,此事是我亏欠,婚约落在旁人手里没有效用,倘若你不信,我可以书写保证。” 阮芙半垂着眼,盯着散落地上的书,“我,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想拿回我的婚约。” 春桃怕阮芙解释不清,直接接过了话头,“算了,还是由我来说吧,我家姑娘要那婚约,是因为那是由她娘亲亲手所写,想留下作念想,要不然,人又不嫁你,拿婚约作甚么。” 不止谢辞,墨宝听完都觉得奇怪,那张婚书即使看笔锋,也能看出是由男人写的啊。 李承玉立在一旁,仿佛在看戏:“原来在找你们两个的婚书啊,这么要紧的东西,竟然就夹在书里弄丢了,那真是谢辞你的不是,欺负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 谢辞侧头瞟了他一眼,李承玉立马举手噤声。 “书斋卖出去的书都有去向可查,我会帮你逐一寻找,你先随马车回去,我回来定会交还给你。” 春桃因为刚才在马车上的事还憋着股气,“谁晓得你找不找得到。” “春桃。”阮芙站起身,朝她摇摇头,“也不怪他们,是我没早点和他们说。” “...” 春桃心道这显然就是书生敷衍她们的说辞,他平常就冷冰冰的不近人情,怎么会好好替她们找这个,也就阮芙心思简单,容易信别人。 李承玉将袖筒藏的书挥袍甩到身后的椅子下,面上笑容不变,“谢辞,我突然想起来,昨天老崔在铺子里说起,确实看到有本书夹了页纸,他好像收起来了,等他回来我问问他放哪,看看是不是那张。” 谢辞想了想,“好,明日我来取。” 李承玉摇了摇扇,“老崔明日才回来,后日吧。” 墨宝听了非常不乐意,“不行不行,我家公子要赶去———”赶着回扬州考试,过了那班船还得等四日,怎么能浪费在这种事上。 阮芙道:“李公子,我可以自己来取!” 李承玉笑的灿烂,“真的?那我在这等你,你叫什么名字。” “假的,她不可以。” 谢辞扯住书童的后领,拉到身后,薄唇轻启,“李承玉,到时我来取。” “...” 李承玉因为还有书斋的账目要和谢辞结,直接拉他进了内里隔间打金算盘,阮芙等人唯有在外面等,左右无事,他们三就在这家店内闲逛了起来。 阮芙这种没见过‘世面’的,自然是看笔墨纸砚的哪样都觉得新奇好玩,想不到原来纸笔分这么多种类。 她在摸着笔尖挑选,春桃就近问起墨宝,“墨宝,那个人是谁啊?” 墨宝年纪小,气来得快去得快,道:“哦,他是崔先生的主子,我也不清楚他做什么的,公子在江南的时候,他常在江南,没想到这次来京洛,他也跟着来了。” 照墨宝所说,李承玉估计是个富家少爷,跑出来游戏人间,五年前到了扬州,莫名其妙的看谢辞十分顺眼。 谢辞祖上是世族,三代前家道衰落,家底并不丰厚,虽说有传下的屋落楼宇不能算是穷酸,但要负担科考的束脩和盘缠,大多靠这些年李承玉给的佣钱。 “你公子过得那般不容易,你怎么还愿意做他书童?” “我可不同,公子的乳母是我的外祖母,我留在公子身边除了照顾,还有就是想沾沾才气。” 春桃明白了,难怪没听墨宝喊过书生少爷,原来他们不能算主仆,还有这层关系。 阮芙没怎么听他们聊谈,选了支小巧的,将没开笔的笔尖在指腹上刮了刮,问道:“这个是书写还是墨画用的?” 墨宝拿过来看了眼,“这个软软的,大概是白山羊毛,我见过公子拿这种笔作画。” “你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吗?” 阮芙摇摇头。 湖心小筑没有这些,上次给谢辞画的画,笔墨和宣纸还是靠春桃在侯府的角落里捡回来的,用完就送了回去,怕被伯父们发现。 墨宝哦了声,抬头看到谢辞,喊出声:“公子,你出来啦。” “嗯。” 谢辞走近,阮芙匆匆放下手中的物件,他似是随意地掠了一眼,“墨宝,带她们去马车,我要买墨。” “是。” ... 回到马车上,阮芙虽然对此行的结果感到失落,但至少还有希望,而且那位李公子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但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受,她看到他就觉得,好像他一定能办成他想做的任何事。 谢辞还没上马前,春桃赶紧拿出包袱里带的糕点,分给阮芙和墨宝。 “我能不能给我公子留点儿?” “不能,要不你别吃。” 春桃话是这样说,眼见墨宝分了几块在另张帕绢上,倒也全当没看到,阮芙则趁春桃不注意,偷偷又塞了几块过去,反正她吃不了那么多。 等到半柱香后,谢辞手上拎了两个放墨块的油纸包上了马车,马车开始启程回侯府。 他的手里好像藏了样小物件,阮芙没看清,他已经收起手势到背后,墨宝让开地方,他坐回了角落原位。 阮芙不想再做些惹人嫌的举动,安安静静地不开口,她想通了,书生讨厌她是没法子的事,庆幸书生品性好,应当不会迁怒她娘亲。 谢辞压着袖口,抬眸看了好几次,很不巧,对面的女子都是低着头想事的模样。 一路疾驰,马车停在了大门口,墨宝身形最灵活,第一个跳下马车替她们拿矮凳,春桃因为要扶阮芙,所以是第二个下。 轮到阮芙,她朝谢辞福了福身,思忖半天,认为接下来的这句不算打扰,“谢公子,我先下车,今日的事多谢您。” “等一下。” 阮芙停下步子,“嗯?” 谢辞拂袖起身,绕到她面前,“回来路上,没有找到时机与你说话,现在想借你片刻,可以吗。” 阮芙没想到他会如此,呆住似的,“噢,可...以。” 谢辞盯看着她的眼睛,“六姑娘,你心思纯良,没有旁骛,退亲一事,只因我无意成婚,与你无尤。”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红绸装饰的长盒,“这件,是多谢你那日相救。” 谢辞初见阮芙的那晚,每每回忆起仍旧觉得她吵闹,但她的聒噪又似乎和墨宝不同,他虽然不喜欢,但也不至于讨厌。 阮芙听完,愣愣的接过,有点不知所措。 听书生的意思,好像是在夸她,那她现在是该道谢吗? “还有。” 谢辞说完退后半步,伸开手袖,拜手作揖,“我姓谢,单名辞,表字遥卿,扬州人氏。” 阮芙听到这句总算回过神,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说,“我,我姓阮,单名芙,表字...” 表字是什么?不过,原来他没骗她,真的叫遥卿,阮芙有点懂了,这是小名。 “表字豆豆。” “豆豆?” “嗯!” 谢辞正觉得不解,阮芙已经转身撩开了车帘,临下车之前,她双颊绯红,回过头轻轻喊了声,“今日谢谢你,遥卿哥哥。” 第 7 章 湖心内室,盒盖和绸带整齐地叠好摆在绣桌,打开的盒中静静躺着一只纯白的羊毫,在熠熠生光的烛火下泛着晶莹的光泽。 阮芙嘴角微扬,上半身前倾,双手撑着下颌,一动不动地盯着。 春桃端着食盘跨进门槛,见此情景,打趣道:“六姑娘,奴婢出门前你在看,回来后你还在看,笔都快给你看秃噜了。” 阮芙转过头,想还口,暂且没想出能反驳的话,又羞又气:“...春桃!” 春桃笑了笑:“好了,六姑娘迟些再看,先用晚膳吧,先前在马车才吃了几块点心,怕是不够的。” 阮芙小心地把盒子收起,藏到内室箱奁内,然后净手坐上圆桌,“姨娘今晚怎么没来?” “听说大房屋里缺人,就把柳姨娘借过去了。” “我记得,大伯父不是去送文康堂哥去书院吗?大房里还有什么事?” 春桃边用筷子给阮芙布菜,边道:“姑娘你忘了呀,马上就是乞巧节的赏花会,听说大夫人花了许多人情,请来的都是些身世不俗、高贵显要的公子哥,凝翠园里早就布置起来,柳姨娘从前在宫里呆过,是以被拉去教导婢女宫中礼数,以备不时之需。” “...哦。” 阮芙听过便罢,伸手拉扯她的袖子,“春桃,你也坐,我吃不下这么多,倒了着实不好。” 换做平常,春桃定然会说句主仆有别,不肯乱了礼数,然此刻她并没想推脱,反而爽快地答应,安心坐在阮芙身旁陪着用起膳食来。 晚饭后洗漱完,阮芙喜滋滋地又准备拿出谢辞送她的笔端看,真不能怪她这般高兴,这还是她六岁之后,收到的第一份礼。 “六姑娘,睡下了么?” 门外响起陌生的丫鬟问询,阮芙匆忙将笔压在枕头下,春桃停下收拾木杅的手,“还没,是谁啊?” “我是荷香,婉柔姑娘要我来传话,快开门让我进来。” 春桃听出她语气中的傲气,轻哼了句别过身,见阮芙冲她点了点头,才满心不乐意地走到外室把门上木栓取了下来。 林婉柔是侯爷嫡女,也是这次赏花会的主角,这么多年,侯府里不管是嫡女还是庶女,都不屑与阮芙多作交谈,这次忽然来找,让阮芙心底着实挺讶异。 春桃身后跟着荷香,二人身量相差无几,只是荷香穿的好,长得结实,她看到阮芙便仰起头行礼,形容很是神气。 “荷香,你到底有何事来找我们六姑娘。” 荷香并不想在这静悄悄的湖心多留,将来意直说:“是这样,二姑娘想请六姑娘一道参加初七的赏花会,特让我来通告一声。” 春桃惊讶:“嗯?要我们六姑娘去?” “是啊。” “我不能去。”阮芙面露难色,“二伯父不许我随意出入湖心,尤其不许我见生人,要是去了,回来又得受罚。” “六姑娘放心,既然喊得你,我们二姑娘当然是与几位老爷说过的,难得我们姑娘邀请,你这样推拒,我回去可不好交代。” 春桃觉得这件事太奇怪,警惕道:“你就先说赏花会上要做的事,我们听听。” 春桃心里一下子想到阮芙会跳舞,大房无端套近乎定然有阴谋,若是她们把阮芙叫过去是要差遣羞辱,那还不如不去。 “呵。春桃你是哪种意思,六姑娘到底是侯府的小姐,大庭广众之下我们还能待薄她不成,出了事传出去丢的是谁的脸。”荷香不客气道:“春桃,你说话太没分寸,我若是回去与二姑娘说道说道,怕是你半年的份例都没了。” 阮芙忙将春桃牵在身后,温软出声:“荷香,春桃她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婉柔姐姐待我好的,可我不会赏花,我去能做什么呢?” “还不是前些日子,我们姑娘听说你有婚约,想到你终归是会嫁人的,当时颇舍不得,就想接下来的日子多和你聚聚。”荷香看着她迟迟不肯同意,又说:“柳姨娘这两日为了这个赏花会忙里忙外,片刻不得闲,二姑娘担忧怕她累坏了身子,正犹豫要不要找人帮她...” 阮芙闻言看了荷香一眼,轻声道:“好,我晓得了,我会去的。” “那就对了!” 荷香办完事,心情轻松,靠近笑了声:“其实二姑娘是真的替你贴心打算,知道你不识字,连飞花令的诗词都替你备下了,别到时候说我没传话。” 阮芙没听懂:“飞花令?” “嗯,你不用知道其他,总之你记得我说给你听的诗,等那天旁人背完,你再背上一遍。”荷香推开春桃,凑上前在阮芙耳边默念了几句。 “只要说这个就好了吗?” 荷香脸上写满不信,“我才说一遍,你便记住了?不用我再读?” “不用,这不难记。” 阮芙天生记性好,没觉得这几句难背,至于音调,就好似乐曲的调子,她稍微诵读几遍就刻在了脑海里。 “六姑娘,你可千万要记清楚,到时万不可失了侯府的面子。” “好。” 荷香迟疑片刻后,转身离开。 春桃叹了口气关上门,回头看了眼阮芙,心里不免生出担忧,老爷们总是拿柳姨娘压六姑娘,继续呆在府里可怎么办,她右眼皮直跳,总觉得迟早会出事... ... *** 日子很快到了七月初七,清晨凉爽,侯府从门口开始热闹,下人将宾客依次引进凝翠花苑。 西南角落,疏影暗香的花丛里,有楼台高峻,角亭清幽,尤其其中遮阴的大树枝杈还被修剪成撑开的伞状,别出心裁的有趣。 临时僻开的平坦腹地以琅玕铺底,摆开八.九张螭纹雕鱼桌,这里便是赏花会佳人才子们临时的休憩之所。 刚过辰时,林婉柔已经盛装打扮好,落座在中央,她的长相中上之姿,鹅蛋脸,琼鼻红唇,举手投足依足规矩,大家闺秀的风范十足,乍一眼看很能让人心生好感。 林婉柔左手边是堂哥林文宇和两位过来衬托她的庶妹,右手边则已到了好几位贵公子,但她在寒暄间频频往花苑入口偷望,显然仍在等最重要的一位。 作为嫡女,哪怕侯府没有实权掌握,也当得起一句家室清贵,她母亲这次替她精心挑选来的哪个都是上乘夫婿的人选,但她心里确实有位藏匿多年的心上人,若不然也不用借口挑剔,将婚事拖延至今。 就是不知那位心上人,受了邀约会不会来... 二房长子林文宇也同样在左顾右盼,他左等右等见不着人,忍不住开口,“婉柔,你到底替我喊了阮芙没有,她如何还不来?” 林婉柔被打断了那年回忆,没好气道:“喊了,她一定来,但你须注意分寸,要是敢坏了我的宴,我定会去与爹爹告状。” “我自有计划,当然不会害你,你就放心等着你那位陆公子吧。” 林婉柔双颊绯红,偏过头不肯再与他说话。 两人话音刚落,阮芙正好带上春桃从另一侧赶来。 她原本就甚少着妆粉,今日更是粉黛未施,穿的也是旧衣叠纱杏霞茜裙,然而式样普通的裙衫更衬的她容色清丽,肌肤娇嫩,行完礼抬起头时,那双小鹿般的美眸,顾盼中夹杂少许见到生人的惊慌失措,简直恰到好处的令人心动。 在场男子的目光瞬间就从中央被她吸引了过去。 林婉柔见到意料之中的情景,虽说心里不舒畅,好在她的意中人不在此俗人之列,她仍然能保持和煦的笑容,“六妹妹,你就坐最尾那张吧。” 阮芙自然不会介意,“好。” 林文宇整理完衣裳,举起酒杯,站起欲走向阮芙,经过荷香时,只听丫鬟轻呼了声,“二姑娘,您看那,谁来了。” 林婉柔望过去,面上顿时露出惊喜之色,不由自主地站起,“以往请了那么多次,这次竟然真的来了...” 阮芙吃了块酥饼,她是不关注来客,春桃无缘无故啊了声,她才鼓着腮帮,仰起头,“春桃,怎么啦?” 春桃被她逗笑了,伸手轻柔地戳了戳她的脸蛋,“六姑娘,不是看我,你看那边!” 阮芙咽下饼碎,顺着春桃手指的朝向,望见花园甬道的尽头,远远的,有一前一后两名男子走来。 前面的那位锦衣华服,长相风流,赫然是她们在书斋见到过的那位叫作李承玉的富家少爷。 至于李承玉身后的,比他略略还高过半个头。 男子的身形颀长,宽肩窄腰,月白的袍服仅束勒了条窄边浅蓝绸带。当他不疾不徐地走来,斑驳的树影落在他极为俊秀的五官和修长的颈侧,便似茫茫雪色中点缀了几朵金茶花,清冷孤傲又莫名热烈。 正是谢辞。 作者有话要说:  涨幅太差了,所以这两天有点码不下去。。 反思了下,可能男女主的人设就不太讨喜,都太平淡了,我也在纠结这个梗可能我写不好,是不是要继续写下去,抱歉让大家久等... 第 8 章 明明最让人惊讶的是李承玉,但阮芙更没预料书生会来,她不知为何,瞬时感觉像噎了口,慌忙间想拿起桌上摆的的茶杯。 正好有人递给她,她自是赶紧接过,“谢谢。” 喝完抬起头,才发现林文宇竟然就站在他身侧,调笑道:“芙儿堂妹,咱们同在侯府,依旧难有见面的机会,真可惜啊。” 阮芙蹙起秀眉,她记得他就是昨年来岛上美其名曰来看风景的数人之一,实际上,在那之后,柳姨娘就将窗户给封了,她再迟钝也能懂其中干系。 阮芙不自主地向后躲,双手捧着的茶碗放回桌,别过头不是很愿意看到他,“文宇堂哥。” “乖,芙儿堂妹的嗓子真好听。” 林文宇刚喝了口酒,靠近时周身带着淡淡的酒气,让人十分不适,幸好在白日里,在场人多,他不方便做的过分。 阮芙抿唇挪椅子,往左避开。 林文宇有所计划,反正不是预着此刻,他自认有分寸的回到座位,李承玉和谢辞也来到了众人中央。 “阮姑娘。” 李承玉完全没有先与林婉柔打招呼的意思,反而朝阮芙挥挥手,道:“那天你走的那么急,我问谢辞他又不肯告诉我,原来你是清远侯府的小姐。” “嗯。” 林婉柔关注到现在,迟迟与心上人对不上视线,按捺不住地开口:“陆公子,你见过我六妹妹?” 阮芙腹诽,陆公子?不是姓李吗? 她不解地抬头看向李承玉,只见他偷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笑道:“嗯,见过一次,印象颇深。” 与此同时,在场的其他人纷纷对视,“这位莫不是陆大学士的公子?” 京洛最有名望的姓陆的朝廷大官,也是当今圣上宠臣——翰林院陆大学士,作为他的独子将来是前途无量,只不过他甚少出现,是以认识他的人不多。 林婉柔机缘巧合下被他救过命,才会知晓他的身份。 眼下虽吃味,但他能来赴她的邀约,或许对她也有几分不同,她挽起唇,“是,正是陆大学士的公子。” 如此一来,大家的关注力从阮芙这处直接变换到了李承玉那儿,毕竟若能与这样的人结交,回家可是能与父亲邀功的。 “陆兄,那么你身侧这位是?” “我的好友,谢辞。” 阮芙借他这句,终于有勇气看谢辞,谢辞和平常无异,神色平淡的在他身后。 林婉柔认出谢辞就是府里不久前来的穷酸书生,当然他的容貌是出众,可惜身世摆在那儿,又不是京洛当地人,陆公子怎么会认识? 李承玉看透林婉柔的眼神,冷嗤一声,收起骨扇,“谢辞不久前住在你们府里,我想邀他去我家他都不肯,我便来看看侯府到底多美,今日见了...” 李承玉看着阮芙,又戳了戳谢辞的手肘,笑的不怀好意,“嗯,风景确实很美。” 谢辞拢眉瞥了他一眼,“...” 林婉柔从刚才开始,实在是心塞好多次,陆公子这样说,不就指明了不是为她而来的赏花会。 她强颜欢笑,“陆公子和谢公子,烦请入座。” “好。” 李承玉头也不回地拉着谢辞走向事先备好的桌台。 众人到齐,忙着互相恭维,林婉柔与另两位庶妹参与搭话,频频谈笑风生,训练过的婢女们则身影灵活地穿梭,席间一时十分热闹。 阮芙是最安静的,自从那天马车下来,她再想起谢辞,心里时常会跳的厉害,也不知是不是犯了什么病症,现下尤其明显。 她偷偷抬起头看过去,谢辞感受到目光回望,她又立刻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如此几回,谢辞向右低声,“李承玉。” “嗯?”李承玉正在听别人天花乱坠地夸他,及时转过头,“什么事?” 谢辞想了想,“我脸上有污秽?” “没有啊。” “嗯。” 林婉柔盯了李承玉许久,发现他并没有特别在意阮芙,倒是和谢辞总有不尽的悄悄话,这让她放心些,温声道:“各位都在京洛,大概听说老侯爷还在世时,先帝曾恩赐御花园的花种,还特意从西域运来花房,说愿与老侯爷同赏四季。” “当然记得,入秋还能看到那么多奇花异草,除了皇宫,京洛独这一处。” “回忆起来,老侯爷真称得上有勇有谋,让晚辈们钦佩不已。” “是啊!老侯爷在先帝亲征时有挡刀之恩,有这个殊荣看到花开不败,我们是借他老人家的光了。” “多谢诸位记得,诸位客气了。” 林婉柔有意提起这些,听到了满意的答案,说话显得更有底气,“现在日头还早,不如我们先玩局飞花令,等花匠准备完再前去赏花?” 大理寺少卿家的戴公子笑道:“婉柔姑娘这个提议不错,不过玩到是可以,白日就莫罚酒了,以茶代酒吧。” 林文宇插嘴:“果酒而已。少许喝点不碍——” “戴公子说的是。” 林婉柔侧身狠狠瞪了林文宇一眼,他不敢再开口,他是比林婉柔年纪大。但作为二房,身份哪比得上长房侯爷的嫡女。 “为显公平,我决意不如就抓阄吧。” “也行。”戴公子笑道:“二姑娘真是做事规行矩步。” 场上氛围愈加轻松,别家公子说话随意了许多,“或许婉柔姑娘是有这个底气,她从小寻女师,学究造诣可不一定比咱们差。” “哈哈哈哈。” 林婉柔对送上来的恭维,推脱了几句,然后笑着从荷香捧过来的瓦瓮中摸纸团。 纸团中摸到了一个,再由荷香展开往外公示。 “各位公子、姑娘们请看。” 大家看了眼纸条,“啊,原来是琵琶。” “简单是简单,就多为闺阁怨诗,说出来还请各位哥哥千万别见笑。”年纪最小的左布政使家小儿子陈公子说道。 “哈哈。不会,不会。” 林婉柔觉得时候差不多,吃了口香茶,道:“还有桩事,我家几位妹妹平日里背诗不多,我看就不要照平日的规矩,只要能背出含这二字相关,便算过去,好吗?” “规制是人订的,今日难得婉柔姑娘邀请,才有这般交流机会,大家玩趣罢了,你说了算。” 飞花令在京洛大大小小的聚会酒桌盛行,俗话说,借诗词之趣,饮名品佳酿,行令时用诗词曲中的句子,首字位置还须得按次序出现。 林婉柔说完,荷香对阮芙做了个手势,意思叫她背那晚的两句诗就好。 “嗯,不如就小弟先起个调吧。” “琵琶挑尽黄昏月,不见花间凤辇来。” 虽说只是背几句诗词,但其实“琵琶”的取题略有尴尬,一来带琵琶二字,多为描述女子怨愤抑或暗喻情爱,二来,若背些太过直白的绝句,又好似学识不够,最好是生僻些,同时寓意能衬此时温馨情景,少怨怼,如此一来,可选的便少了。 戴公子想了片刻,“唔...琵琶峡口月溪边,□□头佗忆旧川。” 李承玉推了推谢辞,谢辞执书转过去,似乎根本不想参与。 “谢公子这是....?” 李承玉勾唇:“不怪他,是我拿物要挟,硬把他逼来的,你们任他去。” “哈哈。” 听这轻松的语气,看来大学士之子和这位谢公子确是深交,众人不晓得谢辞的身份,难免高看他一眼,跟着奉承几句好话。 众人不信调侃,阮芙却忽然想到李承玉先前在书斋答应过今日会给他们婚约,难不成谢辞过来就是因为此事,哎,她怎么好像总是在麻烦他... 飞花令仍在不断继续,不久轮到了林婉柔,她不想被阮芙听出端倪,说了句:“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六妹妹,到你了。” “噢,好。” 阮芙现在听明白了,是背出含那两个字的诗句,她按照荷香与她说的,背道:“细雨茸茸湿楝花,南风树树熟枇杷。” 话落,所有人都疑惑地盯着她瞧看。 林婉柔抬起手,荷香见状举起那张纸,大声说:“六姑娘,你看清,是琵琶吗?” 阮芙隐约觉出不妥,但临到这关口,她确实不认得字,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轻声道:“我,我也不知道。” 可是,这般都能搞错,便只有一种可能。 “六姑娘,你是不是不识字?” 陈公子从旁推测:“这两个字都看不懂,那怎么会背有关枇杷的诗?” 场面嘈杂,阮芙对于不识字这件事从来没有想过遮掩,但在大庭广众下被人问这句,她还是觉得无比羞惭,只好小声地回答:“...是。” “六妹妹,那么你是听我们的诗词中有琵琶字音,碰巧会背这句,自己瞎蒙的?” 阮芙见林婉柔说得笃定,忽然明白,荷香当时那句有关姨娘的话,更是为了现在提点她的,她没有旁的选择,“嗯。” “哎,我与六妹妹不住在一处,妹妹平日忙着练舞,是难有空学书,六妹妹,是我疏忽了。” “婉柔姑娘,你又何必自责,有的人宁愿学旁门左道,字都认不全,与你何干。” 本朝虽说更注重女子德行,然而清贵家族的小姐哪有字都不识的道理。 侯府这几位女子来此赏花会,打得盘算不言而喻,这位六姑娘临时起意,想蒙混过关,再凭妍丽容色压嫡小姐一头,以获取他们的关注,前后联系起来,真是有几分女儿家的小心机。 白痴美人担不上正房,还是做妾比较好。 陈公子身边的男子轻道:“陈兄,我听说,这位阮姑娘之前是姨娘带来的继女,空有头衔,连庶女都比不上。” “原来如此。”那也就最多做做外室了。 林婉柔笑看他们的反应,她设想的就是这样,不可否认,阮芙的样貌少有,可惜是个绣花枕头,高门大户出来的男人,有如此比较,对她也会高看一眼。 阮芙面对议论低下头,两只手摸着桌沿不平处,她这些年过得向来如此,林婉柔喊她过来,至多为了要她陪衬,其实她不太介意,但是... 谢辞也知道了。 她和谢辞统共见了三面,她不是刻意隐瞒,也的确不曾提起,她原本希望在他走之前,留个好点的印象... 她不觉得书生会看不起她,但想到他哪怕有一丝丝诧异,她依旧有点说不清的难过。 “有笔墨吗?” 嗯? 阮芙心中纠结,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到谢辞扬起的冷清音调,她放松的手捉紧衣角,林婉柔止住攀谈,“有,荷香去拿给谢公子。” 谢辞:“多谢。” “言重了。” 众人笑也笑够了,眼看谢辞接过丫鬟递来的笔,蘸了墨,好奇他是要写还是画,没想到他直接拂袖站起了身。 李承玉撑着后脑勺,面上笑嘻嘻,心道:书呆子这回总算开窍了... 春桃从方才开始就很心疼阮芙,可作为丫鬟在这种情景下连开口都不能,她见谢辞走来,便主动让出个位置,让他方便站过来。 阮芙猜不出他来是何意思,兴许是要安慰她,她看了看周围,生怕连累对方,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我没事,遥卿哥哥回去吧。” 谢辞似乎没听见,他想起自己忘了要宣纸,停顿了几息,手掌托起袖袍的长摆,平铺在了她面前的桌上。 “方才纸上那两个字,作‘琵琶’,是丝竹管弦里的‘丝弦’。” “啊?” 阮芙呆楞片刻,终于发现他好像在教她,“那,那就是用来奏乐的器具对么?” 谢辞张了口,想反驳,没说下去。 他微微弓下腰,提笔在他袍袖上,一边书写,一边不轻不重地道:“每个字我都会写与你看,你跟着我读。” “好。” 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二人这,他们却旁若无人,谢辞写诗教她,他的语速快慢折中,向来没甚表情的一张脸,说起释义来出乎意料的有耐性。 “我只报了一遍,你都记得。” “记得。”阮芙不小心说出口,“荷香教我的时候,我也是一遍就记得了,字不多。” 谢辞闻言笔锋一顿,“好,行酒令刚才既然到你,你不妨再念一次。” 阮芙听了乖巧捧起‘书’,“浑成紫檀金屑文,作得琵琶声入云。胡地迢迢三万里,那堪马上送明君。异方之乐令人悲,羌笛胡笳不用吹。坐看今夜关山月,思杀边城游侠儿。” 长相清俊的男人面色平静,右手背在身后,他习惯站的笔直,旁边的秀美女子则捧着他左手缎袍在认真读诗,这幅景象奇异,偏生因为两张同样出色的容颜,变得异常融洽。 阮芙读完,谢辞朝众人淡声道:“她行完了,你们继续。” “谢公子,这样不好吧,不就等于是你讲给她的?” 谢辞神情不变,语气微冷,“怎么,你们不是人教的么。” 林婉柔面色尴尬:“你这话哪个意思?” “你们自小有夫子教,阮姑娘方才有我来教,如今她与你们没有不同,单论行酒令,并没有拖累你们,或者,我还可以说的再直白些,” 李承玉微笑起身,接着他的话道:“说的再直白些,阮芙不过比你们晚懂些时日罢了,谢辞他念了一遍,她便能轻易诵读,她天赋记性不比你们好?会识字就够你们得意了?” 林婉柔听完这般说,面上十分难堪,旁人也被李承玉的话提醒,颇有些下不来台的感受。 林文宇不想气氛僵持,干笑两声道:“哎呀,咱们不是说要去赏花,眼下时辰正好,我看花匠都安排完了,那,一起去吧?” “好,林兄说的是。” 林婉柔眼眶微红,甩袖第一个走出,然后接着剩余几位。 谢辞只当没听见,收起手势坐回桌后,阮芙没想去看花,李承玉自然也没动,刚刚还热热闹闹的树下终于清净,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阮芙懂他们在替她解围,心中一暖,“方才,谢谢你们。” 李承玉挑了挑眉,大方表示接受,“阮芙,明知道是坑,你还要来,不会真的是和你堂姐一样,想从那帮傻子里挑个乘龙快婿吧?” 阮芙脸颊微红,急着反驳,“不是啊!” 谢辞闻言,抬眸对李承玉道:“李承玉,别与她说笑,趁无人,把婚约还给她。” “...” 李承玉从襟袋里掏出布包,“给也行,不过阮芙,我替你找了好半天如此重要的东西,你总不能对我还是这般生份。” 阮芙已然走到他面前,手心摊在半当空,不解道:“李公子,您还要我做什么?” “我耳朵可尖着呢,你刚刚偷偷喊谢辞遥卿哥哥对不对,我呢喜欢听好话,只要你也喊句承玉哥哥,我就把这个还给你。” 阮芙听完,觉得此事不难,只是自从春桃与她说过男女该有的界限后,她就对旁人喊不出口。 李承玉瞥见谢辞的脸色不对,立马笑的更欢,玩心大起,“不想喊也行啊,让谢辞替你喊,反正你们总要有个人喊我一声。” 阮芙怎么好意思继续麻烦书生,忙道:“我喊,我喊。” “承,承——” “不要胡乱认亲。”谢辞伸手夺过李承玉手里的布包,塞到阮芙手中,阮芙觉得他似乎有点不高兴,接着便看到他冷着脸转过头。 “好,我替她喊。” ... 第 9 章 林婉柔一行人赏完花回来,见树下三人分开坐在原位,各自形容安分,唯有李承玉不知在笑些什么,心情很好的样子。 她记挂不久前丢丑,拉不下面子问,直接唤了婢女送上点心,等众人用完午膳,周围终于恢复了刚见面时的喧闹融洽。 “陆公子,正值初秋,花房里竟还能粉蕾满枝,芬芳沁人,你没去实在是可惜。” “是么,没关系,我到宫里看也一样。” 戴公子有意拉拢,“也是,听说陆公子经常得传召,进宫陪皇子一同上学堂?” 李承玉挑了挑眉,“嗯,算是。” “真是令人歆羡。” “哦?那是你不晓得,皇子们无聊的很。” 戴生哪敢回应这句,话到嘴边咽了下去,呵呵干笑了两声。 一旁陈公子的父亲是颍州来的地方布政使,只在京洛待半个月就得回乡,他瞧得出李承玉似乎不是传闻中的温柔性子,试探问道:“您同皇子们除了学学问,在宫里就不能骑马射箭?” “宫外自有骑马的地方,至于在宫里,吃饱喝足后,也就能玩玩投壶吧。” “啊,听起来陆兄是个中好手!” 李承玉方才诓到了谢辞喊他一声哥哥,心情很不错,有问必答:“十中七八而已,要不你我动动筋骨,比比投壶?” “哈哈,那怎能不带上我!” “陆公子切莫厚此薄彼啊,我,我也要来!” 李承玉点了点头,侧身扯过谢辞的衣袍,小声问道:“谢辞,一起嘛。” 谢辞左手执书,右臂甩开他,“不会。” “我不就让你喊了句哥哥,你不高兴成这样,我喊回来也行啊,谢辞哥哥?” “...” “谢辞,我可就当你默许了!” 年龄稍长,先前很少开口的府尹公子刘生笑道:“可惜今日有风,若是要玩投壶,婉柔姑娘有没有提前备下?” 置投壶的场所,最好在庭院中央有遮挡,也不能如此处狭长,最好是视野开阔的平坦之地。 “这...待我问问家奴。” 林婉柔也不太确定,这儿的布置全由柳姨娘负责,玩投壶的想法由心上人提起,她当然希望能做到最好。 “荷香,快去找柳姨娘过来。” “是。” 阮芙本就是被林婉柔强逼过来,托腮撑在桌沿,充数似的游离他们之外。她掐紧袖口内装了婚约的荷包,心里不住想的是:书生午前为了替她要婚约,被李公子捉弄,加上那支笔,他走之前,她是不是该回个礼才对? 阮芙在认真思索,直到看到柳如兰出现,她堪堪回过神。 柳如兰穿着朴素,并未抬头看任何人,径直走到林婉柔身侧,“二姑娘,荷香同我说了,你放心,我从前在宫里就晓得公子们的喜好,有提前设下的场地在北边不远,你们过去便是。” 李承玉闻言,似是随口搭话:“婉柔姑娘,你家下人做事还真不错。” 林婉柔听了,微微扬唇,“还不谢过陆公子。” 柳如兰低眉顺眼,走到李承玉面前,躬身道:“奴婢谢过陆公子夸赞。” 其实二房姨娘的身份平日在府里也是被呼来喝去,但阮芙亲眼见了,依旧觉得这幕刺眼,她想开口又觉得自己只会越帮越忙,最后只好低下头忍着不看。 谢辞扣下书,掀眸看了眼阮芙的神色,他和李承玉相熟五年,很清楚李承玉不是这样的人。 他向右压低声,“她是阮芙的姨娘,你为何无端要给她难堪?” “难堪?我是真心夸她,放心吧,她懂我的意思。” “你认得她?” 李承玉无声地笑了笑,借弯腰拾起不小心掉落的折扇,暗自将扇下的纸团收进了掌心,“当然。” ... 一般说来,九尺外摆放三尊瓷质双耳投壶,壶中盛放有赤绿小豆,以箭矢没入不弹出记为中。 箭矢首端锋锐,长约六尺,单回合计八支以上。 “李承玉,我说的没错,对吗。” “...谢辞,你要讲与阮芙听规制,总问我做甚么,你直接转过去说不就得了?” 前去投壶场地的路上,阮芙跟在李承玉和谢辞的身后,谢辞时不时会侧头说些规则,李承玉听烦了,忍不住戳穿他。 谢辞:“...” 李承玉最爱看他一本正经地吃瘪,哈哈一笑,“对了,你哪日启程,听你家墨宝说扬州来信催了吧?” 阮芙竖起耳朵。 “嗯,三日后有船。”昨日正好错过一班。 “我最近在京洛有些事要处理,结束了就来找你。” 阮芙的耳朵动了动,原来书生三日后不止要离开侯府,而是直接就离开京洛,她心里咯噔了下,这么短时间,她能准备什么还礼呢... 众人三三两两簇拥谈话,不知不觉到了投壶的所在场地,柳如兰果然布置精致,树杈甚至挂上了燃烛的红灯笼,算是应乞巧节的喜气,大白天不显得突兀。 阮芙开始只是好奇打量四周,角落贴有红纸剪的窗花,投壶右边的案桌上摆的彩头有绸缎,金锁,和把青铜质铃铛吊坠。 渐渐看多了,阮芙发现一切都有着挥之不去的熟悉感。 奇怪,她是在哪里见过呢? 投壶只是一项茶余饭后的玩乐,但年轻男子们的好胜心极强,由于阮芙先前的表现,眼下自然不会有人主动愿与她一组。 林婉柔恰到好处的示弱,“各位公子,其实我并不怎么会玩,生怕连累到各位,不如我还是不参与了?” 戴公子对这位侯府嫡女颇有好感,‘英雄救美’道:“婉柔姑娘,我可以与你一组。” 林婉柔的确觉得姓戴的不错,只不过... 她犹犹豫豫地看向李承玉,“这...” 李承玉收敛起眸中的不耐,道:“那可不行,方才婉柔姑娘已答应与我一道,戴兄不如找找另两位林妹妹。” “也好。” 林婉柔简直受宠若惊,经过午前的事,她猜测李承玉定然偏心阮芙,此刻竟然说愿意和她一起,“多谢陆公子。” 李承玉无所谓地点了下头,瞥到林文宇要开口,他认得这个色胚子,爽快打断,“阮芙,你就同谢辞一组,谢辞不会投壶,交给旁人我不放心。” “啊?” 阮芙正在努力回想为何情景熟悉,蓦地听到有人喊她,抬起头道:“可,可我也不会啊。” 林文宇趁机马上接过话:“就是,芙儿堂妹还是由我带着好,我能教她!谢辞就让五妹带,我五妹学过。” 这次同来的有二房庶妹,这是林文宇能轻易使唤的。 “这样啊...” 李承玉以扇击手,俊秀的脸上神色为难,“那我要不还是和谢辞。” “不,不用!” 林婉柔转过头狠狠的呙了林文宇一眼,“六妹妹就和谢公子一起玩投壶,他们二人都对此物不熟悉,或许在一起不计结果反倒轻松。” 阮芙紧张地自发站到谢辞身边,她宁愿一个都投不中,也不要文宇堂哥教她。 谢辞素来话少,然而此刻他总觉得该有个交代,他轻声道:“阮芙,我须得告诉你,李承玉没说错,我确实不会。” 记得上次贴这么近,还是在西厢,不过他不喊她六姑娘,喊她名字了呢。 阮芙莫名高兴,颊边泛红,“哦,我们一样,投不中也没关系,我们最后投就好了。” “嗯。” ... 两两分成了五对,李承玉果然如他所言,他投十有八,林婉柔投中四支,在女子中算是不错。 至于后面几位,要么不想夺了大学士独子的风头,要么当真技不如人,投十中六支已经算是成绩不俗。 只剩阮芙这组没投。 陈公子拱拳,看了眼连手势都不大对的阮芙,朗声道:“看来,陆公子赢定了啊!” “是么,不一定吧。”李承玉不知想到了何处,“我记得有的人,好似天生就对某些事有天赋。” “你这么说,谢公子身量高大,看起来倒是挺厉害的。” 李承玉摇头轻笑。 谢辞眉头轻轻皱了皱,李承玉说的显然是阮芙,好像自从书斋见过一面之后,他就很留心她,特意来这个赏花会,难道也是为了她? “遥...谢公子,要不你先投,我不晓得该怎样扔出去。”阮芙碍着大家都在,不敢与谢辞显得太过亲近,双手捧着箭矢递给他。 “嗯。” 等到谢辞面无表情去投了,大家才明白李承玉说的谢辞不会是什么意思。 接连八支,愣是一支都没中。 投壶在京洛是有钱人家的玩意,越有身份越热衷,这位谢公子和陆公子关系如此非凡,能完全不会,真是挺匪夷所思的。 阮芙在旁边看着看着,那股熟悉感重新扑面而来,模模糊糊的印象在脑海里不断跳跃,“能,能不能让我来。” “好。” 林婉柔记得,阮芙在府里从没有机会玩这些,大家对她皆是不抱任何期待,只等她投完剩余十二支,好好恭维一下李承玉。 阮芙眼睑低垂,盯在横放手心的木竹箭矢上。 微风中像是传来层层堆叠的声音。 【豆豆,你看爹爹的手,对,上次不是教过你,投出去要用巧劲儿。】 【等豆豆再长大点,爹爹带你去大漠骑马,去阳城射箭,豆豆的目力可比你姐姐还好,往后做我们顾家军的神箭手!】 【呸呸,哪有女儿家练这个,芙儿别听你爹瞎说,娘亲啊定会替你寻一门好亲事,让世上最好的男子照顾你。】 【呵,能好的过我?再说,有我在,谁敢欺负我女儿。】 对话戛然而止,眼前忽然间血色弥漫,浓烈的悲伤涌来。 阮芙隔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想起了那位她毫无印象的父亲,就在这时,仿佛有双无形的手,在教她如何把箭投出去。 第一支仍旧投的很偏,众人意料之中,稍微调笑几句便作罢。 是啊,毕竟是不出闺阁的女子,字都不识了,没玩过投壶更是理所当然。 第二支投在了右侧不远,勉强算有所提高。 第三支开始,中,箭矢稳稳当当的停在投壶内。 第四支,中。 第五支,中。 众人逐渐发出惊叹的声音,因为紧接着,剩下六支逐一投出,全部没入壶口,还剩最后一支被她攥在手心。 阮芙的耳边仿佛听不见嘈杂,她翻来覆去的想,却怎么也回忆不出其他。 她六岁前的记忆应该是缺失了一块最重要的部分,娘亲从来没有和她说过父亲,她也不记得任何,可是... 谢辞离她最近,见她迟迟不动,低下头发现她的不妥,“怎么回事,你哭了。” 阮芙下意识地摸了摸眼尾,确实湿了,她仰起头,尽量弯起唇角,“对不起,我,我也不知道,遥卿哥哥,我只是,只是好难过。” 是那种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更多,却偏偏能感受到的痛苦。 谢辞看着她通红的眼圈,垂眸从她手里拿过剩下的箭矢,停顿了片刻后道:“我对此事毫无天赋,投完最后这支,或许要很久。” 阮芙的情绪上来,眼泪止不住,怕被人看见,不断在用手擦拭,她的哭腔夹杂着细微的鼻音,“什,什么?” 谢辞余光向后一瞥,不着痕迹地挡住多余探究的视线,用极轻的声音说:“久到,我会在这里,陪你哭完。” 第 10 章 傍晚,侯府下人送完赏花会最后一拨贵客,彼时天边的红霞映满天。 湖心登船口飘回来只小舟,船靠上岸,先走下来了个青衣丫鬟,只见丫鬟用手撑开乌篷帘,将身后的女子小心翼翼地扶出来。 “六姑娘,地上湿滑,千万别摔着。” 阮芙的双眸的红尚未完全散去,好在情绪平复,已止住不再抽噎,“我没事,春桃别担心。” 春桃半抱住她,“哭成这样,怎的算是没事。” 投壶的时刻,她远远就察觉出六姑娘似乎在抽泣,由于书生挡的严实,是以不敢确认。 再后来,李承玉借故带她去到阮芙身边,三个人手忙脚乱地围着,好不容易地把六姑娘哭的事给瞒了下来。 “哎,今日幸好有书生和李公子帮忙,否则被人看到,不知要传成如何,怕是明早就有人说侯府六姑娘恨嫁,阿姐的赏花会上作楚楚可怜的姿态博求同情。”春桃说完,发觉自己话中略有歧义,忙道:“六姑娘,奴婢不是怪你的意思,是被二姑娘他们给气糊涂了。” 二姑娘今日把事做的太明显,除了奚落阮芙不识字,甚至在临散宴前,还当众叫仆人将壶尊翻查两遍,话里话外俨然不信阮芙能投中多次,索性最后没找出不妥。 阮芙扶着门踏进房,软声道:“春桃,我没生你气,婉柔姐姐唤我过去,我早猜到有些事要我做的。” 呸,那哪是要你做事,那是踩着你寻好夫婿啊! 春桃当着阮芙的面不愿多说丧气话,走之前带上门,“六姑娘,您在屋内先歇息,我去煮两只鸡蛋,很快就回来。” “嗯。” 阮芙坐在青铜镜前,垂眸看向眼前的投影十分陌生。 细细想来,她好像连自己是谁都没弄清楚,她不记得爹的模样,也依稀快忘了娘亲的长相,还有今日才刚刚得知的,她或许有个姐姐。 这世上,若还有称得上与她身世有联系的,她熟悉的好像就只有书生了,可他也很快... 阮芙舒了口气,低下头从袖侧抽出布包,将婚约摊放在手心层层展开,她看不懂上面写的字,不过既然是娘亲写的,每一个笔划,都好像和以前看到的那些不同。 横平竖直,总之特别好看。 外室的门被轻敲了几下,阮芙叠好婚约存放进以前绣的开口香囊里,这种纸张容易拉扯碰坏,她担心久了易碎,不舍得每日拿出来,所以只要把香囊挂在床头,那么醒来睡前都能看到了。 走出内室,春桃正将手上端的糕点和汤盅逐一摆上桌,瓷碗里并着两只热腾腾脱壳的白煮蛋。 “六姑娘,晚上喝点竹荪鸡片汤。” 阮芙对餐食不挑剔,哭的累了,确实有点饿,“噢。” 春桃趁她坐下喝汤,熟练的拿起鸡蛋在她眼部轻轻压服,“六姑娘,您投壶怎么会那么厉害啊?奴婢没见你玩过呀?” “好像,是爹爹教过我。”阮芙轻声说完,捉住丫鬟的手,“春桃,你记不记得我娘亲进府的时候,有没有提起过以前的事?” 春桃摇头,“六姑娘,奴婢进府时,阮姨娘她已经...” 阮芙目光暗沉下去,“对,我忘了,你没见过她。” 春桃心里不安,六姑娘虽说自小遇到芝麻大的委屈都会哭,然而如此伤心还是头一遭。 她笨拙地将话头揭过去,“六姑娘,一敷果然淡下去了呢,都不肿了!” 阮芙果然很好骗,抬手摸了摸,“真的吗?” “哈哈,骗你的,哪有那么快!” “...” ... 用完膳,阮芙匆匆洗漱完,她白日哭的很是乏累,沾上枕头便沉沉睡去。 柳如兰轻手轻脚地走进门,解开她床头坠挂的荷包,将婚约抽了出来看了眼,离开前伸手摸了摸阮芙的额头。 “芙儿,相信姨娘,姨娘不会害你。” “很快,很快你就能逃出这里。” 柳如兰替她掖好被角,拢紧床纱,走出小院到湖心河岸边,那儿停靠了只小船,林建彰站在船内,黯淡月光下他裹在身上的靛青色披风成了一团黑乎乎的剪影。 柳如兰踏上船板,上前福身,“老爷。” “嗯,拿回来了?” “是。” “做的不错。” 林建彰伸手接过,两指展开,摇头笑道,“到底是年轻气盛,难过美人关,这才几日就把底子给露了出来。” 他最近对阮芙管束不严,准她在府里乱跑,无非是敦促她讨要回来一纸婚约,毕竟谢辞瞧起来是个硬骨头,倘若惹急了真用秀才身份去告御状,阮芙这颗养了多年的棋可就废了。 他们盘算打得极好,先送给陈广进,等老头子死了,阮芙接回家还能再送出去,如此反复。 林建彰想到此,毫不犹豫地撕碎纸片,倒手全扔进了湖底。 “老爷,如兰已照你的吩咐做,能不能请您放了我老家的母亲和弟弟,母亲年迈体弱,真受不起颠簸和折腾。” “柳如兰,我帮你不难,不过话须要说清楚,你弟弟欠下赌债,自愿把母亲推出来作抵押,如今怎么变成我抓的他们。” “是,怪我说错,此事全凭老爷心善。” “哼。” 柳如兰还有话想说,她思忖片刻,跪在石地磕了个头,“老爷,既然芙儿即要嫁给陈大人,那她娘亲留下的江南小铺子,是不是也该还给她?” 阮氏带阮芙嫁进来时候,传言是位寡妇,手上倒也带了薄产,不多,江南几块田,和街市上一间铺子。 林建彰听后冷笑,“我们侯府对阮芙多年庇护,外加养育之恩,难道不该有所回报?再说,她母家那些产业年年亏损,交给她个姑娘能做什么。” “你有空说这个,不如多多管教她礼数!” 柳如兰似早有所料,“我明白了。” “对了,我想去北边旧居拿点被子给芙儿做嫁妆,老爷能不能让樊嬷嬷交给锁匙。” 侯府北边荒僻,是五老爷和阮氏以前住的院子里残存家具存放的址处,林建彰并不想回忆起往事,转身进船,挥了挥手表示同意,“随你吧。” ... *** 翌日天光亮,阮芙舒舒服服的睡到日上三竿,直起身看了眼香囊,手指戳进去摸了摸纸张一角,顿时感到很高兴。 梳洗完,卯时刚过,她按例端坐在绣桌前做刺绣,等午后身子骨活动开,她会再去隔壁房内练几只舞。 这些对她而言并不枯燥,十年来每日都是如此,反而最近因为谢辞的缘故,她估摸舞艺动作生疏了不少。 想到谢辞... “该送他什么呢。” “六姑娘,你嘀嘀咕咕甚?” 阮芙没想隐瞒,抬起头询问:“噢,我想还礼给书生,他好像都不缺,春桃你说我送什么好呀?” 春桃指了指她手里的针线,“简单啊,就绣个荷包呗。” “可是,我送他荷包好像没用...” “六姑娘,他送你笔,你不也一样没用,送礼又不是送银子,哪能处处有用啊。” “啊,你说的对!” 阮芙惊喜出声,“要不我在绣好的荷包里塞点银子?” “啊?” 春桃简直哭笑不得,“六姑娘,你平常一个月才几例钱,刨去交给柳姨娘的,你手里省到了多少,奴婢记得你前几日说想买只钗都捉襟见肘...” 阮芙认真地掰手指算了算,“总算有点,书生人好,不会嫌我给的少。” “...” 春桃看到阮芙的天真模样,好笑的同时心头还有抹酸涩,所谓旁观者清,谢辞的脾气的确稍显冷淡,人的确是个好人,可惜了他两这桩般配姻缘。 “春桃,我预备在这正面绣个福字,三日定然来得及,你去把过年贴门上的剪纸取下来,我照着描字形。” “好。” 主仆二人正风风火火的进行,樊嬷嬷忽然门都未敲就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个农妇打扮,矮瘦的中年女子。 阮芙慌张地把窗花藏绣桌底下,心虚开口:“樊,樊嬷嬷,您怎么来了?” 第 11 章 阮芙慌张地把窗花藏绣桌底下,心虚开口:“樊,樊嬷嬷,您怎么来了?” 樊嬷嬷不耐烦道:“春桃,你先出去。” 春桃当然不肯,“我不要——” 樊嬷嬷略略抬了个手势,春桃很快就被另外两个随行婢女捂住嘴架出了外室,门啪的被一关。 阮芙不明所以,站起身想去救自己的丫鬟,又被堵住了去路,她害怕的向后躲,“嬷嬷...” 樊嬷嬷环顾四周,查验完周遭门窗,或许意识到她方才口气不好,并不想吓坏她,缓和态度道:“六姑娘不要怕,我就是让身后的稳婆替你查查看。” “看什么?” “你别问那么多,去把衣裙脱了,平躺在床上。” “那么是不是看完,春桃就能回来?” “嗯。” 阮芙思来想去,咬住下唇,揪捻起她的裙角。拒绝是拒绝不了的,若等婢女进来‘帮’她,大概只会更丢人。 抱着未知的怯意,阮芙发抖的褪完衫爬上床,稳婆看了这么多女子,头一次见这样文静好看的姑娘,扒.开她腿的手势不自觉十分轻柔。 因为窗纱紧闭,房里点了盏灯。 稳婆仔细验完后,转头笑道:“恭喜嬷嬷,还在的。” “真的?” “嬷嬷,民妇担保不会看错。” 樊嬷嬷的确很惊讶,原本两位老爷都想好走别的偏路子,却原来那晚并未发生什么? 她对阮芙立刻和软下来,“六姑娘,起身吧,免得等会肚子着凉。” “稳婆,既然如此,你替她把守宫砂点好了,免得再生误会。” “好嘞。” 阮芙受过惊,眼下如同提线傀儡,听话的伸出手,任由妇人用竹柄从木罐里沾朱红色浆水,点压进她手臂内侧,同时说:“嬷嬷您别怪我多嘴,这守宫砂本该刚生出来就点,如今弄的话,不保证将来准是不准。” “嗯,知道了。”樊嬷嬷浑不在意,反正再熬几日,好端端将人送到陈大人那就行。 “姑娘,记得今日不可擦洗。” “好。” 樊嬷嬷走之前握住阮芙的手,温声劝慰:“六姑娘,侯府几位老爷真真打心眼里对你好,你万万不能再做像上次那般丢侯府脸的事啊!” 阮芙本想说她没有,但最终没开口,依旧浅浅诺了声。 樊嬷嬷见状满意的点了点头,离开湖心小筑直往二房的院子里奔走,林建漳和林茂典两位早坐在那的厅堂里饮茶等消息,一看到老嬷嬷满面喜色进门,刹那清楚了结果。 樊嬷嬷鞠躬,“二老爷,六姑娘还是完璧呢。” 林茂典松了口气,毕竟先前算是他监管不力,他哈哈笑道:“二哥,看来文康的事有着落了!” 林文康是大房嫡子,是小辈里最有才学的一位,将阮芙送给礼部尚书,为的也是换取他将来在朝堂好前途。 林建漳放下茶杯,叮嘱道:“茂典,你切记等文康回来别说起,那个孩子心肠软,常常念着几位堂妹,这么多年对阮芙从没落下关心,知道了怕是要闹翻。” “二哥,咱们也是为他好,他能怪长辈不成,再说大哥默许此事,他怪我们,还能怪他爹呢。” “要你别说就别说。” “是,是。” ... 门外偷听的林文宇,嘴角不住一挑,遥记得那天清晨管事曾偷偷告诉他阮芙被书生占了便宜,他懊悔了整整两个彻夜,恨怎么不早点下手,搞半天原来没交出去呢。 林文宇心中早已萌芽的计划愈发蠢蠢欲动,他才不管堂哥的仕途,要说他爹也是个傻的,林文康是亲儿子么,至于这般打算。 他冷哼了声,阮芙第一次若是跟个老头子,倒不如早早跟他... *** 三日弹指间,阮芙过得忙碌而充实,她专心一事,终于在谢辞走的当日,把荷包绣的漂漂亮亮,并一把塞进了她身上的所有碎银子。 自前日开始二老爷下了令,她出不了湖心,便安排午后让春桃跑一趟。 “六姑娘,三老爷喊你去前院!” 春桃弯腰站在院子井边打水,听闻这话抬起头,发现来人是二房的孙管事,二房与三房向来联系紧密,叫孙管事代传不出奇。 春桃放下挑子,往背后擦擦手,“孙管事,三老爷找我家姑娘做什么呀?二老爷说了,不许姑娘出院子。” “额。” 孙贵用布巾擦掉头上的汗,说起话来似乎底气不足,“我,我哪知道,总之就急着叫六姑娘赶紧去呢,有事要问。” 阮芙推开门,走至院子中央,“平常不都是樊嬷嬷来喊我的。” “是啊,嬷嬷没空,就让我帮她个忙。”孙贵的双腿往院门口方向跑动,催促道:“六姑娘,别耽搁了。” “噢。” 阮芙虽说心里有疑惑,可她心思单纯,就没往深处想,“孙管事,我想问问我们能不能经过前院?我有样东西要交给西厢的书生。” 她是随口问,没以为能答应,谁知管事似乎急着要带人走,竟是松口了,“那,行吧,早点走,我匀你点时辰。” 阮芙心下登时雀跃,如此一来,便不用春桃代为传送,“好,我马上去换件衣裳!” ... 乌篷小船晃晃悠悠从湖心出发,阮芙一身挑线翡翠色纱裙,手上捏紧荷包,比上次夜晚偷偷出湖心还要紧张,既希望早些送到,又希望书生能晚点走。 临到午时,道上没什么人,阮芙跟着孙管事穿过凝翠园,即将绕进前院。 孙贵为人挺老实,首次做亏心事心里有愧疚,所以才会私下带阮芙绕路全她的心愿,他站在西厢门柱旁,言而有信的停下,不过,“六姑娘,只能一会儿啊。” “谢谢管事。” 阮芙不好意思地垂眸整了整衣衫褶皱,清了清嗓子抬臂叩门,应声出来的是墨宝,他左右张望,没见到春桃,“咦,就你一个啊,六姑娘?” “嗯,墨宝,你家公子呢?” “公子在里头理行囊呢。” 墨宝手上抱着书,回头大声道:“公子,快出来,六姑娘找你来啦。” 阮芙正等的紧张,没话找话,“墨宝,你们过多久启程啊?” “用完午膳。” 清冷的男声横插进来,阮芙惊喜抬头,见谢辞向后抵开门,已然站在了书童身旁。 “什么事。” 阮芙第一次赠男子东西,脸红耳热,“你,你之前送我笔,所以我想来给你还礼...” 说完,她埋头立刻递出了荷包。 细窄清秀的两掌心合并,托着只红艳艳绣了福字的荷囊,因为装的太鼓,以至于将手笼罩住了大半。 谢辞没接,踟蹰了会,轻声道:“阮芙,你知不知晓,女子送男子送荷囊的意味?” 阮芙当然不懂,她心怀惴惴,“你是不喜欢吗?” “那,那要不然,你只拿里面的东西就好,你看看,一定有用的。” 谢辞疑惑地多看她一眼,这次勉强伸手接过,他揭开荷包的开口,发现里头装的满满碎银,在手劲不经意的挤压下漏出了两三颗,墨宝跟着蹲下惊呼,“我以为是石头呢,原来是银子啊!” 谢辞拢眉 ,“你送我银钱?” “嗯,我一共就那么多。” “...我不需要。” 阮芙脸皮不够厚,一听谢辞说不要,连句反驳都说不来,“啊,对不起,我,我想不出其他的了,那你还给我吧。” 她怏怏地伸出手,等谢辞还给她。 谢辞见她脑袋耷拉,活像是只丧气的,垂着耳朵的兔子,心里莫名不忍,他捏着荷包悬在上空,停顿了下,接着翻转手势,把里面的碎银尽数倒进女子的手心。 “谢谢。” 谢辞偏转过身,收起荷包进手袖,接下来的短句语调生涩,“咳,我很喜欢。” 阮芙闻言,反应过来无比雀跃,“你喜欢就好,我有绣个福字,是想祝你万事顺心,福气满满的意思,还有我还绣了朵小花。” “...嗯。” “嗯!” 阮芙说完,顿时有些词穷。 大概是觉得自己收了礼,不该这样冷淡,谢辞问:“你此行要去哪。” “哦,三伯父寻我有事呢。” ——“六姑娘!” “来了。” 阮芙心忖,倘三伯父那的事早点做完,回来还能碰上,她小声道:“遥卿哥哥,我会尽快回来,我想帮你送行的。” 谢辞动了动唇,没应声。 阮芙也不恼,她已然很高兴了,是以走路时脸上还挂着浅浅的笑容。 由于他们绕道拖延,穿梭各院送午膳的下人越来越多,原本先前的不堪传闻尚未平息,大家难免多看阮芙两眼,私下议论几句。 孙管事怕节外生枝,不得已想带阮芙走人更少的偏僻小道:“六姑娘,我们从这边走。” 阮芙对这条小道有点印象,远眺了眼,“可那里通往北边,和三伯父的院子不通。” “通的通的,你就跟我走吧。” “孙管事,我不骗你。” 阮芙以为他不信,呆在原地道:“我记得小时候来过,真的走不了,我们要往东边走才对。” 人越来越多,孙贵干站在原地,对略显固执的阮芙无可奈何。 关键时刻,他不得已往反向一指,趁着阮芙毫无防备往对面看去的时候,绕到她身后勾住她的脖子,捂住了她的口。 阮芙力气小,挣脱不开,眼睁睁看着不远处的西厢房关上门,怎么也喊不出声。 “唔,唔——” 没过几息,路口没了身影,人被拖进了树丛内的小道.... 第 12 章 墨宝抱着包袱坐在门口,百无聊赖地张望过廊,时不时回头问一句,“公子,咱们现在启程吗?” 他们带来的有两三筐的书,之前大部分托船先运了回去,留在侯府里的不过贴身衣物,和剩下几本闲暇看的传记。 墨宝想看话本子手边都寻不着,自然坐不住。 谢辞左手执书,右手拿着荷包,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角落绣的一朵小巧精致的芙蕖,“还早。” 墨宝腹诽:都过午时,哪里早了,明明是在等六姑娘回来。 他心里真的挺着急,公子当初为了婚约赶来京洛,最后什么都没办成。如今拖住再不走万一赶不上这趟船,又要浪费四日,他们还去不去书院报道了。 他弱弱地嘟囔:“公子,咱们过去还得半个时辰呢,应该启...” “别吵。” “...” 谢辞垂眸,手似乎摸到了个膈应的硬物,他单指挑开,指尖在里面推了下,原来是没倒干净,荷包中还遗落了一颗铜板。 所以,她果真是将所有的积蓄全塞进了这个袋子里么。 谢辞的视线依旧落在书页,唇角几不可见地扬起抹弧度,消失的太快,仿佛是场错觉。 “谢公子,谢公子!” 春桃挥手一阵快跑,叫喊声穿过长廊,下一息她气喘吁吁地赶到门口,扒拉着门:“公子,我,我家六姑娘呢,你们看到她没?” 墨宝被她不期然一撞,向后摔倒在地上,疼的哇只乱叫,“你干嘛呢!” 谢辞起身快步扶起书童,看向的却是春桃,“她三炷香前来过,怎么。” “对啊,六姑娘说她还有事,急匆匆跟着另一位管事走了。”墨宝揉着屁.股,龇牙咧嘴地说道。 春桃心里有所估计,却总觉得是她想太多,那帮纨绔子弟不至于如此明目张胆,二老爷可是自来讲的很明白,不许哥儿们对六姑娘做混账事。 十年来相安无事,怎么会到今天... 说起她着急的缘由,是阮芙离开不久,明月跑来与她闲聊,提到三老爷陪三夫人去庙里烧香,既然不在府上,孙管事怎能说得了三爷的令? 接着她左等右等没把阮芙等回来,登时坐不住了。 春桃见谢辞神态像是真正关心,直言道:“谢公子,原来那有事是假,我现下担心姑娘被人掳走了!” “侯府里?谁。” “不就是成天想偷看六姑娘沐浴的那帮混——少爷们!” 墨宝这下也反应过来事态严重,虽说他挺喜欢六姑娘,但是...他扯了扯谢辞的袖子,“公子,我们还是别打搅春桃去寻人,我们真的得出发了,否则来不及赶船...” 春桃本就焦躁,再听到书童这番话,语气自然好不起来,“罢了罢了,我费时与你们多话,还不如我自己去寻!” 丫鬟说完,转身拎起裙就跑,谢辞拂袖冲上去路,忙跟着她,冷声道:“先告诉我哪几个,分头找。” “哎,公子!” 墨宝愁眉苦脸,跺了跺脚,跟了上去,“公子,你等等我!” ... 灰蒙蒙幽暗的房屋,弥漫着常年封闭、陈旧发霉的气味,木头老物件被虫蛀的坏的坏,断的断,早就失了原本的面目。 阮芙没有昏睡多久,她边揉额头边往周围探看,窗户皆打了木板钉,唯有门牖右上方的一扇因为过高,没有被封死。 她认得出,这里是北院的一排空屋,仆从平常不会来,存放的俱是很久之前继父院子里的家私,当然是不值钱的,值钱的早被当年的大盗和家奴偷走当掉了。 阮芙不懂,孙管事为何把她关在这里,显然不是三伯是找她,那么会是谁呢? 她心里越想越怕,同时不知道该怕谁。 “有人吗?” 阮芙蹙眉,大声唤道,她挪步走到门边,尝试打开,然而门被锁紧完全推不动,“外面有没有人,有没有人?” 无人应她。 “孙管事,你还在不在,你应我一句好不好!” “孙管事!” 孙贵就靠在一墙之隔的外头,抽着顶劣质的旱烟,“六姑娘,你别喊了,这地方荒僻,你喊破喉咙,谁又能来救你。” 阮芙甫一听到他的声音,算是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气急忙慌地拍门,“孙管事,你可不可以放我出去,我求求你,我可以绣很多匹布换钱。” “我求求你,你放我出去!” “又不是我想抓你,我放了你,少爷不得杀了我麽。”孙贵做的坏事不多,想劝阮芙,同时更想让自己少点愧疚感,道:“反正等十五你要送到陈大人那做妾,还不如先跟了我家少爷,对不。” 阮芙听了全身一僵,“你说什,什么?” 孙贵以为她没听见,重复道:“我说,你就要被送出去作妾,少爷不舍得,这才让我抓你来的。” 这些话,阮芙不是没明白,她就算再不经世事,也晓得孙管事这般直白话语的含义,她只是忽然想起,他口中的陈大人,是不是那天见到的年长者? 那么,伯父们要从多早起开始替她做那等安排,柳姨娘呢,姨娘也都知道吗? 阮芙觉得她像是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冰窟,冻的手脚发寒,想到即将发生的事,微微开阖的嘴唇也忍不住颤抖。 “六姑娘,别为难我这种做下人的,你就认了吧。” “诶,文宇少爷,您来了!” 大门响起开锁的动静,阮芙心上猛然一惊,她不及再思忖其他,慌张地退到她醒来时躺的那张木榻,紧紧抱着沾满灰尘,甚至发了霉的棉被。 她盯着眼前,推开门的,果然是林文宇。 男人换了件平日常穿的宝蓝绸杭直裰,若无其事地与她解释来晚的原因,“芙儿堂妹,我不想唐突你,特意花了点时辰洗漱,你看如何?是不是风度翩翩?” 阮芙对他厌恶无比,不可能接他的话,她向他身后张望,干巴巴地威胁:“春桃一定会马上来找我的,你,你走开!” “哦?要么我们等等看?” 林文宇觉得便宜堂妹傻乎乎的更惹人怜爱了,怎么会到现在还妄想以为能有人来搭救,想的还是个丫鬟。 他特意等长辈们不在府里,现下侯府他最大,一切还不是他说了算? 林文宇嫌屋里太闷太暗,从襟袋里拿出火折子,走到房角落点亮了盏破旧的青铜烛灯,残余的烛油滋滋滴落在桌子上,侵蚀破损的木肧,“芙儿,我爹今日有事去见陈大人,天黑前,他不可能回来,三伯去烧香,所以没人救的了你。” “对了,你也听孙贵说了吧。”林文宇合上火折,回头笑道:“陈广进那个老头就是你本月十五要送给的男人。” 阮芙又听到一遍,她依旧害怕地颤抖,但面临近在咫尺的危机,她只好故意道:“我,我早就知道了,是我答应伯父们的,要是让陈大人知道你欺负我,他一定会,一定会帮我抓了你——” 阮芙说这话的时候,也在用眼神不断搜寻有无利器,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她还是想试试看拼死一搏。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女子的心思全摆在脸上,太过好猜,林文宇一下看透,他笑着靠近,道:“再说芙儿,你放心,这里没有刀,没有箭,我可是精挑细选找出这个僻静的好地方。” “听话,与其便宜那个老头,不如从了我,保管你爽快。” 他上手勾了下她的下颚,阮芙在被他碰触到的刹那,情绪崩溃,尖叫着裹起被子跳下床,连跑带跳的抱住旁边的圆柱架,哭喊道:“你别碰我,别碰我!” “啧,你太不乖了。” 林文宇看到阮芙在哭,那双小鹿眼似的美眸,红彤彤湿乎乎地落眼泪,瞬间身.下就起了反应,他不想再浪费时机说废话,反正她自愿最好,不自愿,或许更别有一番风味。 林文宇想着想着,急色难耐,解开裤腰带,外袍随手扔在地上,松松垮垮的领口下陷,白扑扑一团肥肉。 阮芙见了当然更怕,在屋内四下逃窜,林文宇开始还跟她身后追赶,后来失去耐性,肆意搬动屋里的大物件堵住她的来路,不多时,就把她困住了。 林文宇在男子中虽不算高,总还有七尺,且体格壮硕,阮芙根本没有逃跑的可能,他将她堵在墙角,用浪荡下流的眼光上下逡巡,尤其是近距离看到女子随呼吸起伏的胸脯,实在是让他太想埋进去一亲芳泽。 阮芙完全承受不了他这样疯狂的目光,她趁着男人分神没箍紧,蹲下缩在墙角一下抱住全身。 林文宇正在回味臆想,鼻尖香味倏地消散,他意犹未尽地往下看,这次他直接上手扣住了她的手腕,“芙儿,你还想往哪里跑?” 说罢,他拖着阮芙往床边走,阮芙挣扎无果,除了不断地哭诉,“别碰我,你别碰我!我求求你,不要碰我!” 林文宇像是没听到般,将她轻松甩手扔上床,然后借力整个往上覆压,可显然阮芙还未妥协放弃,死命抵挡用腿乱踢,偶尔命中还真让他疼痛少许。 这般无休止的顽抗彻底惹怒了林文宇,他冷笑了声,决意先剥光了她再说,他卡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则直接往她腰带一扯,上衣外衫松开,里面是浅色长裙。 阮芙此时因为被捂着下半张脸,连声音都哭不出来,默默地流眼泪。 林文宇看的两眼发光,想到马上就能将女子脱个精.光,他吞咽了口唾沫,毫不犹豫继续动手,门外忽然有人阵阵敲门,“少爷!少爷!” “谁啊!” 林文宇被打扰,十分不乐意,不得不停下施暴,走到门外,“怎么回事,我说了让你们不要来找我!” “不是啊少爷,夫人喊您过去呢。” 林文宇闻言,不耐烦道:“母亲有没有说找我什么急事?” “这,这奴才不清楚。” “不清楚你也敢来烦我?!”林文宇跨出门槛,一脚把跪地上的仆从踢开,生气道:“滚去跟夫人说我晚点来,至少等半个时辰后。” 与此同时,阮芙抹掉泪痕,咬牙揪紧被解开的外衫,手忙脚乱地重新穿上。 她眼看林文宇出门,盯住地上那把锁,在他脚抬出去踢人时,阮芙连滚带爬地下床,趁他虚掩上门的瞬间,一个箭步冲过去把锁捡起来。 ‘咔’——直接由内锁死了门。 林文宇听到锁的簧片弹跳动静,察觉不对,可惜再往回推已经是牢牢锁上。 “阮芙,你给我开门!” “呵,就算你不开,我也有的是办法,等我开了,看我怎么折磨你,你们去,去把人喊过来,拿凳子给我撞开!” “是,少爷!” 阮芙看门上投映的人影,双手交叉护在胸前,她始终一句话都没有回应。 她当然清楚这样一把锁的阻挡,挡不了林文宇太久。这么多年来,其实她不是不明白伯父们到底待她如何,然而寄人篱下,她曾真心感激他们护住她,免她这样无父无母的孤露流离失所。 但是,她也有自尊,如何会心甘情愿被那样的人糟蹋。 不知哪吹来的一阵风,青铜蜡烛被吹倒,火星落到木质桌,接着是地上因为对抗带下来的凌乱床纱,小小的火苗开始逐渐长大。 阮芙侧过头,她有无数次机会可以上前扑灭,可当门外传来越来越猛烈的撞击,还有那扇看起来摇摇欲坠的门,她没有再做任何多余的动作。 火势不断蔓延,阮芙也做下了决定。 她如早上见书生前那般拢了拢头发,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裳,擦干眼泪后,在门外林文宇和一众下人的呼喊声中,站进了烧的最旺的圈子里,她抿唇默念,默念着与那些她还珍惜的人告别,比如姨娘,比如春桃。 比如,还有那个真的没有欺负过她的谢辞。 阮芙被烟呛的快倒下之前,总觉得听到了谢辞的声音,她手下意识地摸到了袖袋,她最后想的是好可惜啊,要是他收下她的银子,那就好了。 火光冲天,瘦弱小小的身躯像是随风摆动的火苗,最终融进了大火中... ... 第 13 章 火光冲天,瘦弱小小的身躯像是随风摆动的火苗,终于融进了大火中... ... 老侯爷在世时,不许几位儿子分家,是以直到现在,府内前后的进院几房分别住的满满当当,妻妾嫡庶也都呆在各自固定的院落内相安无事。 春桃做过送膳丫鬟,对府内分布尚算熟悉,她安排谢辞和墨宝分开搜寻,然而三人查找半圈,中庭处会面时依旧没有结果。 路上倒也遇到有仆从说看见过孙贵,可他们怕担责,支支吾吾的全都说不清去向。 春桃想了想,自言自语,“会不会去了北院?” 谢辞走得快,适才查找的地方最多,加之要应付护院,此时停下扶着树干正急促喘息。 他向来洁净的青衫袍尾沾上枯草泥灰,墨宝看到了便习惯地弯腰替他拍散,闻言抬头问询:“北院?” “嗯,就是侯府里置放杂物的地方,那儿一般没有什么人走动。” 谢辞抬了抬墨宝的手臂,“多说无益,继续。” “是,公子。” ——“听说没,那边走水啦!” ——“是啊,北边走水啦,火越烧越大,快去喊多点人帮忙!” 往下人们匆忙间指的方向看,果然平地冒起浓浓黑烟,谢辞和春桃对望一眼,说时迟那时快,三人丝毫不敢耽搁,一并往北院跑去。 当他们赶到时,林文宇衣衫凌乱地颓倒坐在地上,胸口无衣物遮挡,很明显看得出他之前想做什么腌臢事。 谢辞攥紧拳,数次强忍,忍住没有出手。 林文宇似乎被吓得不轻,站都站不起来,他房里下人们则赶去搬水缸接水,也要怪他特意选的这个地方,连口井都荒废,想取水最快得跑到对面的湖里。 春桃率先跑上去狠狠推倒林文宇,不顾身份怒道:“我家六姑娘呢,她人呢?你把她带到哪里去了?!” “不,不关我的事,它自己烧,烧起来的!” 林文宇事先没想到阮芙看起来软软弱弱,有那般不怕死的气性,他是想欺辱她,绝对没想真的看她死。 他失魂落魄地往门那瞟,“烧得太快,我来不及救,我真的无心的。” 谢辞侧过头。 起火地点在众人对面的中间大屋,火由中央往两边铺开,烧的窗棂下墙壁砖块猩红,再不遏制的话,似乎有冒出房顶的趋势。 庭院地上残余两三桶水,但没人倒,显然是觉得现下浇这点上去毫无作用。 “阮芙!” 谢辞不等林文宇说完朝里大喊一声。他疾步站在门口,未贴近就能感受到透过细缝传来的火焰热度,可见屋内烧的多么厉害。 门被林文宇撞击到一半,似坏非坏,谢辞试着用脚踢开,墨宝和春桃见状纷纷拥上前来,跟着他一起推,但是锁桥还卡着,越着急竟越是踢不坏。 谢辞转身抄起手边遗落的长凳,向后退了几步,然后猛的向前一冲,用肩背的力量硬生生把凳子往整扇门怼撞。 ‘哐当’一声,门扇坠落在地,惊起阵阵尘土和黑烟。 墨宝扯着谢辞的衣袖,皱眉掩鼻道:公子,我们等人来吧,火太大,我们别,别冒险,咳——” 春桃不管不顾地想跑进去,墨宝同样一把拉扯住她,“春桃,你进去,等会我们还得多救一个!” 不是他冷心肠,他们现在站在门口,甚至看不清阮芙倒在哪个方位,要怎么进去救? 即使进去了也不一定能逃出来,再说谢辞是谢家余留下的唯一血脉,他当初离乡前答应了姨夫人好好照顾的。 谢辞示意墨宝不必再多言,沉声道:“你们去打水。” 话音刚落,他们身后的林文宇被打开门后扑面而来的热浪一喷,吓得转头跑出了北院,临走前还不小心踢倒了个木桶。 谢辞闻声向后一眺,走近捞起剩余两桶,将水全部浇在自己身上,淋透外衫。 墨宝十分了解谢辞的性子,劝是不可能劝的过了,当务之急不如和春桃去帮忙搬水,反正他绝对不会让公子有事! “走,我们帮忙弄水去。” 春桃纠结再三,看了眼谢辞,跟墨宝跑了出门。 没有旁人的打扰,谢辞一门心思冲入火场,他顺着壁沿走,庆幸的是阮芙晕倒的地方离门不算远,他挥开浓烟,不多时就看到了地上刚晕过去的女子。 女子的裙衫下摆有撕碎痕迹,脸蛋积了层灰,单薄的躯体可怜兮兮的躺在那儿,像根蔫儿的小白花。 “阮芙?醒醒。” 没有回应。 谢辞心下一紧,用湿布轻拍她的脸,探了探气息尚在才略微松了口气。 他打横抱起昏迷的阮芙,许是闻到来人身上熟悉的香味,她的手无意识却仍然捉紧他的衣角。 谢辞没留意这些,危机时刻想不到要避嫌,他将她尽心护在怀里,回过头准备重新冲出去。 然而他来时走的朝向,塌下的木门因为靠近外圈,沾上火星子后极快地燃烧起来,这时已然火光四起盖住了唯一出路。 眼下,火势围成了一圈,他们无处可逃。 周遭越来越闷,阮芙在昏迷混乱中嘤咛:“遥卿哥哥,银子,银子在我侧袋,侧...” 谢辞用沾了水的衣袖掩住女子鼻尖,低下头轻声道:“嗯,知道了,不会掉。” 女子蜷缩在他怀里,听懂了似的放心地点了点头。 外面的墨宝和春桃刚提了三桶水回来,一边忙于灭火,一边喊他们两人的名字,谢辞被烟呛的厉害,没办法继续开口。 事已至此,余下只能由他硬闯,听天由命。 谢辞将湿透的袍衫脱下,完整地罩在阮芙身上,然后重新抱起她。 恰此时,头顶蓦地漏下一束光,“谢辞,别乱跑,我拉你上来!” 这声音......谢辞仰头一看,竟然真是李承玉。 只见房顶屋檐不知在何时凿了个一人宽的大洞,李承玉吩咐他身边常待的那名叫陈俊的护卫投放下一根粗麻绳,“谢辞,抓紧!” “嗯。” 谢辞将阮芙用衣裳扎拢在他腰上,揽腰抱她,另只手捏紧绳索,由上面使劲拉扯。 这般艰难的片刻后,两人终于成功落在屋顶。 阮芙因为有湿布覆着,没怎么被呛到,呼吸匀停,谢辞则吞进许多烟,甫一逃出来忍不住大喘气。 房内的火势旺盛,烧到屋檐也是迟早的事,谢辞抱着阮芙的手没松,“先下去。” “好的。” 李承玉身上也是惊出了一身汗,“亏得你和她都命大,真是吓坏我。” 他原本早就安排好一切,过两日便会让阮芙轻松离开侯府,万万没想到林文宇突发的举动,差点把阮芙害死。 一行人由木梯下到房的另一侧,降在隔壁人少的墙角。 李承玉对陈俊吩咐,“把小胖子喊回来。” “李承玉,还有她的丫鬟。” “哦,行吧,还有那个叫.春桃的。” “是。” 护卫领命下去,李承玉锦衣玉食惯了,难得今日这样攀上爬下,扶着腰揶揄:“谢辞,你还抱着姑娘呢,累不累啊?” “...” 谢辞道:“你怎么会来。” “婉柔姑娘请我来喝茶,我喝完茶没事做,所以四处溜达溜达。” 谢辞当然不信,不过既然李承玉不想说,他也就不多问,五年来他们之间皆是如此。 “谢辞,这里是北院剩下几道门锁的钥匙,等墨宝和那个丫鬟到了,你们去后门能看到我给你备下的马车。” “好。” “你直接坐船带阮芙离开京洛就行,这里的事,我会全部摆平。” 谢辞皱眉,“难么?” “简单得很。” 谢辞顿了顿,看向他道:“嗯,多谢。” “那你以后倒是对我好点啊,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对阮芙话有那么多,怎么到我总是两三个字往外蹦?” 谢辞懒得理他:“...” ———“公子,公子!” ———“六姑娘!” 书童和丫鬟两个小个子泪眼婆娑,从大老远处哭着跑回来,估计是李承玉的护卫通知他们之前,他们看到救不及火势,以为谢辞阮芙葬生火海,经历了一番大悲大喜。 李承玉看了眼天色,推推谢辞,“好了,你们快走吧,到扬州书信给我。” “嗯。” ... 北院平常无人走动,后门也向来紧闭,眼下却停了架宽大的官制马车。 谢辞走到门口,柳如兰早早等在那儿张望,看到他们后,她立刻揣着绸缎包袱跑近。 眼见男人怀中的女子,精致的小脸带上划痕,露出的肌肤被浓烟熏灰,柳如兰心疼不已,摸了一遍又一遍。 “芙儿...” 谢辞不信任侯府,因此警惕地抱的更紧,就怕她忽然有别的动作。 柳如兰明白他的想法,无意解释,退后半步道:“谢公子,这个包袱里是芙儿的物件,有她娘亲留给她的嫁妆,还有你们两的婚约。我想你很清楚,婚约当然不是阮氏手写,但你别告诉她,我想她多个念想。” 柳如兰给林建漳撕碎的纸张不过是李承玉找人描的拓本而已,官印都没盖。不久前,李承玉找到她,答应解除侯府对她家人的纠缠要挟,同时她也决意要帮阮芙出府,免于嫁给陈广进。 原本很顺利,没想到林文宇会横生枝节... “往后,芙儿就交托给你,我知道你对她无心,请你权当作哥哥,替她寻门普通亲事,找个好男人过日子就行。” 谢辞看出她对阮芙的关心不似作假,神色略微松动,“你呢,她会问起。” “我自然还是留在府里,你与她说,让她别担心。自保的手段,我总还是有的,殿——李公子也会帮我。” 柳如兰不舍的看着阮芙,想起她们相依为命的十年,眼圈不由得通红,“请谢公子好好照顾芙儿。” 谢辞攀上马车前,回头道:“好,我会。” ... *** “陈俊,尸.体放下去了吗?” “禀告殿下,放下去了。” “哦,那就咱们就接着看戏吧。”李承玉斜靠坐在树干上,摇着骨扇乐呵呵地俯视一墙之隔的隔壁大院。 时值傍晚,林建漳和林茂典听到消息后匆匆赶回来,柳如兰一脸未可知的模样跟在他们身后。 下人们搬来水缸,扑灭火势,可终究太晚,中间的屋房早就被烧的不堪入目,成片坍塌。 几个力气大的拿着铁锹搜查,“老爷,挖、挖到了!” 林建漳咬牙,“搬出来。” 很快,地上多出了一具烧焦的少女躯体,味道刺鼻,面容毁损至难以辨别的程度。 柳如兰哭喊地奔过去,抱起她,撕心裂肺地喊:“芙儿!” “傻孩子,你宁死不愿被折辱,要怪就怪姨娘,姨娘没护好你,临要嫁人了,怎么会出这样的岔子!” “我的芙儿啊。” 陈广进走近北院,听到的正是柳如兰这两句话。 他狠声冷笑道:“林建漳,我道你如何急急忙忙赶回府,原来是你儿子做了这种不要脸皮的事!” 今日,林建漳原本到他的外宅与他聊阮芙聊的正欢,听到有家人来报信,当场脸色就变了。 陈广进总觉得有不妥,所以跟来看看,进府后沿路上听闻议论,再有柳如兰方才的哭诉,哪有想不通的地方。 “好啊你们,连我定下的人也敢抢,你还指望你的侄子能高中?咱们走着瞧!” “哼。” 陈广进推开拦路下人,怒火冲天地离开了侯府,陈茂典急着跟上去,“不是,陈大人,陈大人!你听我给你解释!” ... 北院只剩下二房。 二老爷林建漳黑着一张脸,背手站在那儿一言不发。 他侧过头,缩头缩脑的林文宇像个小鸡崽,那副猥琐身形让他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从树上掰了跟枝条,拎起就往儿子身上砸。 鞭鞭见血,瞬间庭院内哀嚎不已。 李承玉逐渐没了兴致,朝护卫招了招,笑道:“陈俊,带我下去。” “是,殿下。” 护卫轻松支起他落地,道:“殿下,如今终于让谢公子和阮姑娘在一起,往后不用您江南和京洛两地跑的照顾了。” “呵,谁让我欠他们的。” 李承玉想起往事,收敛起笑容,“把他们尽快送上船,谢辞考取功名不难,难的是名额不被礼部动手段顶替,你盯紧一点。” “嗯,属下明白。” 第 14 章 李承玉安排的马车比侯府的还要宽敞,但是阮芙昏迷不醒,谢辞抱着她几乎要占三个人的位置,所以墨宝和春桃腾出地方坐在同侧,借此让阮芙能躺的更舒服些。 “谢公子,您是不是累了,要不然让我抱会儿六姑娘?” 谢辞倒是不累,不过方才在火场是危急关头,如今既然他们逃了出来,他与阮芙的确需要避嫌才对。 可他是想把阮芙交托出去,阮芙似乎不大乐意,只见她气呼呼翻转了个身,往反方向的男人怀里更挤了挤,先前是一手抓的衣衫,变成了两只手都牢牢揪住,生怕他走。 春桃伸手试了好几次,都未能把阮芙扒拉下来,不得不放弃道:“罢了,公子您继续抱着她吧。” 等六姑娘醒来,看她知道自己昏迷之后的德行,还有没有脸皮见书生! “...好。” 马车颠簸,阮芙的气息很平稳,但不知为何就是醒不过来,春桃记得上次也是这样,洗着澡无端昏睡过去,怎么喊都喊不醒,难道六姑娘又要做梦了? 春桃左右无事,解开柳如兰给的包袱作整理。她虽然不识字,可也懂得里头最值钱的要数嫁妆商铺和农田的纸契,于是提前轻手轻脚地将其摊放在桌上。 墨宝无意看了眼,惊呼道:“这个地方我认得,不就在鹿麓书院旁边?” 春桃拿起来看了眼,道:“你说这张?” “对啊,公子好巧啊,那六姑娘是不是要和我们一道去扬州了?” “嗯。”他原本就会带她走。 “那是当然,你没听见柳姨娘说的么,你家公子还得替我的六姑娘找门好亲事呢,没找到之前,他都得好好照顾姑娘的,谁叫他是六姑娘的未婚夫,有婚约为证,你们别想甩了我们。” 墨宝被春桃说的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忽然,“糟了!” “什么糟了?” 谢辞也看向墨宝,墨宝无奈道:“公子,你看看外头时辰,我们哪赶得及今日的这班船啊,看来又要等四日了。” 阮芙还在昏迷,春桃觉得她得先表达些歉意,福身道:“谢公子,那,请问您乡试还来得及吗?” 谢辞换了只手托住阮芙的后背,“来得及,无碍。” 墨宝见谢辞不说,他也不便多言,其实早去书院不止为了提早准备乡试,更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膏火钱,每年书院的膏火钱分配固定,如谢辞这样的寒门子弟有许多,晚去了真就什么都没了。 公子素日抽空写摘录,赚的银两除了吃住,大多用来付给束脩,至于学杂等用项算在膏火钱里面绰绰有余,那现在该去哪填数... 烦恼多多,偏偏墨宝对阮芙心里同样怀有愧疚,要是他早上当真继续犹豫,拖着公子不让去救,六姑娘今天可就命葬火海,他一辈子都过意不去... 春桃能看得出他们有难处,可她是个丫鬟,唯有等六姑娘醒了,她们再好好商量。 ... 马车停在一家客栈前,李承玉似乎已然替他们布置好了行程,定了今晚两间上房。 阮芙因为衣裙破损,一路上始终罩着谢辞浸过水的外袍,春桃担忧她捂出病,到店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唤小二烧好热汤,先替她换件干净衣裳。 没成想让人难堪的是,房内床边,阮芙依旧抱着谢辞不肯撒手,稍微用力扯就要嘤嘤的哭闹,僵持到后半夜,她身上开始变烫,隐隐发起了温病。 “六姑娘受了惊,幸好得公子救命,不好怪她怎么都不肯松开。” 春桃想了半天,为难地继续开口:“所以谢公子,这样下去不行的,要不然,麻烦您闭上眼任她抓着,我再替她擦洗?” “...” 谢辞闻言,第一次觉得不知该答可还是不可,他的目光没处着落,看向一旁的书童,墨宝接收到视线,抓耳挠腮:“公子,你别看我,我...我甚么都没听见。” 说罢,他‘蹭’地就跑了出去。 谢辞低下头,看向赖在他怀里的阮芙,只见她绯红的双颊贴在他的胸膛,眉心紧紧蹙着,嘴里还不知在念念有词些什么,他稍稍试了试松开,女子便浑身颤抖,更努力地贴近他。 很是可怜的模样。 “有绸带么。” 春桃明白过来,“有!奴婢去拿。” 丫鬟从随行的布包里抽了条阮芙用以做腰带的丝绶,告了句罪,站在谢辞身后帮他系上遮住双眸,“谢公子,好了。” “嗯。” 春桃小心地替阮芙宽衣,谢辞沾了水的袍子又湿又重,因为覆在她身上太久,水渗进了她本身的衣物内,到晚上被凉风一吹,自然容易得伤寒之症。 春桃替她脱完余下件亵衣,明知谢辞不会偷看,还是忍不住暗示提醒道:“谢公子,我去绞两条湿帕子来,您,您仔细着点六姑娘。” “好。” 谢辞被蒙住了眼,其余感官比平常敏锐,他听得到春桃到外间的脚步声,所以眼下,只有他和阮芙在房内。 这种感觉很奇特。 他上次与阮芙在西厢房独处时,整晚唯一希望的,是能尽快将她赶出去,而这次,他抱她抱了三四个时辰,竟然丝毫不觉得麻烦。 谢辞仔细想了想,找到了原因,大概是因为,这次她无法开口说话,所以不显得聒噪? 这个理由很合理,他想通之后松了口气。 一开始很安分的女子大概觉得窝久了房内闷热,不高兴地伸了伸腰,由于她身上只剩最后件薄衫,谢辞的胸膛很轻易地‘被迫’触碰到了抹柔软。 刚松了口气的谢辞登时呼吸一滞,不敢再动。 可女子并未消停,她在他身上拱来拱去,直到不小心扯下男人领口,她发出两声呓语,“我要,进去,让我进去。” 谢辞开始以为她只是梦话而已,可很快她便闷头往谢辞衣领里钻。 “阮芙,你在发什么梦!” “来不及了,我,我要进去。” “...” 谢辞不得不动手挡住她,可他坐在床沿,单手还得护住她以防她摔倒,加上蒙着眼看不清,他不敢随意推搡,最后两个人都坐不稳,直接向后栽倒在床榻。 谢辞不小心压在阮芙身上,长腿相互成纠缠的姿势,她的手臂勾着他,头发则丝丝缕缕的缠绕在他颈侧,淡淡的清香在两人间来回萦绕。 谢辞睁开眸,隔着布带,他只能看到模糊虚影,他的手撑在她耳旁,有碎发时不时挠他的前臂,酥麻是的他全身上下莫名的燥热不堪。 他忽然就很想知道,她现在躺在下面,到底是什么样子。 谢辞喉咙滚动了一下,手不受控制地向后,他想要解开这碍事的,遮眼的绸带。 “谢公子!” ——有人喊他。 谢辞猛然清醒,背上冷汗淋漓,这是他第二次鬼使神差,第一次是那晚在西厢中了合.欢药后,把敲门的阮芙拉扯进门。 “她方才,愿意松手。” 谢辞的右手顺势而下背到身后,左手往下不紧不慢地撑着床沿站起,他转过身神色平淡如常,仿佛刚刚真的只是将她抱回床上的一个连贯动作。 春桃看懂了,不好意思道:“是奴婢误会,我还以为...谢公子怎么会是那种趁虚而入的人,再说奴婢就在外间...哎呀我越说越错,公子您回房间休息吧,接下来我会照顾六姑娘的。” “嗯。” 谢辞快步走到门口,背对摘下布条放在桌上,面无表情地走出去合上了门。 回到房间,墨宝看到谢辞,笑呵呵迎上去,“公子,你放心,我嘴巴可严啦,绝对不会把方才的事说出去——” “叫桶水。” 墨宝觉得谢辞似乎有火气,六姑娘都昏迷了,怎么还能惹公子不高兴,“哦,公子要沐浴吗?那我去让小二烧水去。” “不用,冷水。” 谢辞觉得,他快热疯了。 第 15 章 阮芙在晕倒前,似乎听到了书生喊她,不过她只当是幻觉,直至后来昏睡过去,浮浮沉沉间,是无穷无尽的梦境。 同上次一样,与谢辞相关。 她莫名其妙的与书生呆在同一艘船上,他们站在船舷边,遥望河面起伏,耳边是周遭船客的嘈杂吵闹,不知过了多久,大船骤停,穿着粗布麻衣的大汉们竟是迎面涌进船抢掠。 他们见到男人便砍,见到女子便抓,钱包财物更是不在话下。 阮芙本能地想拉扯谢辞离开,可惜他依旧看不见听不见她,她一时没留意,谢辞带着墨宝跑到了船尾。 阮芙被逃窜躲避的人.流遮挡视线,赶不及跟过去,最后无奈跑进了舱室。 没多久,贼人开始搜刮房间,阮芙清楚此时是梦境,但仍因为害怕想爬进衣柜躲避,偏偏那衣柜锁紧,门推不开,她费了许久的劲,才扒开跳进去。 再后来,阮芙就没了意识,然后重回到做梦伊始,和谢辞上了同一艘船。 “不,不要上船。” 春桃正在洗手帕,瞧见阮芙蹙着眉心不断摇头,生怕她烧糊涂,匆匆上前轻压着她的肩膀摇晃:“六姑娘,六姑娘你醒醒!” “船!” 阮芙容色苍白,倏然睁开双眸,她辨清丫鬟因为焦急,凑近的一张素面大脸,哑声唤道:“春桃,是你啊。” “是,奴婢在。” 春桃回身端来茶杯,用瓷勺舀水润阮芙的唇,“六姑娘暂且少说话,浓烟呛伤了嗓子,温病又烧了一次,这两日能不用喉咙就不用。” 阮芙混沌初醒,脑海里一片混乱,差点分不清真实与梦境。 她舒了口气,覆眼看到自己身上换好了亵衣,才平静下的神情又变得惊恐起来,“春桃,我,我的衣裳,林文宇他在北院房子里,他欺负——” “没有!” 春桃俯下身抱住阮芙,哄孩子似的安抚:“别怕,六姑娘,里衣是奴婢替您换的,什么事儿都没未发生,李承玉和谢公子及时把您从北院救出来,咱们离开侯府了。” “不信的话,你看。” 春桃松开怀抱,示意指了指阮芙手臂内侧的殷红守宫砂,当时在湖心小院里听阮芙说种了此物,她还觉得老爷们着实不尊重六姑娘,让人心里怪委屈的,如今只觉得幸好有,否则清白都说不清。 春桃见阮芙不再打颤,慢慢把昨日她晕倒后的来龙去脉详细复述了遍,包括李承玉帮的忙和柳姨娘的叮嘱。 阮芙回忆前事,情绪稍许低落,她明白伯父们待她没几分真心,但毕竟相处十年,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会将她送给那样的人。 “六姑娘,反正都已过去,更何况那位陈大人现在把账算在侯府,就让他们狗咬狗呗,要我说,还得多谢老天爷护着您。” “可是春桃,你真的跟我去扬州?” 春桃笑道:“奴婢本来就是侯府嬷嬷问人牙子买来的,哪有什么家,您在哪,我就在哪儿。” “唔...六姑娘,你睡了这般久,是不是又做梦,我昨晚替你擦身的时候,你总是念念有词,我听也听不清。” 阮芙受春桃提醒,想起来正事,“哦对!” 她短短两日经历太多,睡醒反倒忘了说她的梦,她马上直起身靠着枕垫,“春桃,我梦见我们和书生坐船遇到劫匪,所以我想,我们不能走水路去江南。” 阮芙觉得,梦里那种感受极容易让她回忆起第一次遇到书生时做的那个梦,或许真的是老天爷给她的提示。 “可是,我们去扬州不走水路,旱路既贵又费时,马车过去怕不是得多花五六日?” 春桃犯难道:“六姑娘,你知不知道书生为了帮我们,统共错过两班船,八月中旬扬州还有场乡试...更何况,上次下药构陷的事,容奴婢多说一嘴,就算您没去,芄兰那晚半途踩石头晕倒在路边,其实书生也不会有事的呀。” “这...” 阮芙被她说的哑口无言,“...嗯,话是如此。” 如此想来,她做的梦确实半准半不准,比凑巧刚好了那么一点。 阮芙心里更疑惑的是,最近她与谢辞见过两面,怎么会临到昨晚才做梦,奇怪,她是做了什么先前没做过的事吗? 春桃把阮芙的手臂塞进软被,“六姑娘,您再休息会儿吧,我去吩咐客栈煮点素粥送来,梦境的事,你不要多加思虑,我们哪有那样倒霉,才遇过火,又来个水的,真这样,我们得快些去烧烧香了。” 阮芙越听越觉得自己是多虑,小声道:“噢。” 春桃合上房门,不放心走远,就在看得见门口的位置吩咐小二准备餐食,等粥来的时候恰好碰到喜气洋洋的墨宝,细问之下才听他说岸口多添了条货船,正是明日去扬州,同意让赶路的船客搭乘。 墨宝还不知阮芙刚醒的消息,“公子说他可以抱姑娘上船,我们须得早日离开京洛,不然怕侯府的人发现。” “那倒是不用,六姑娘她午前醒了。” 春桃看着书童,想起阮芙所谓的预知梦,问道:“墨宝,你坐船来回应当有许多次,内河船上会不会遇到歹人麽?” 墨宝不以为意地笑道:“当然不会,又不是坐大船出海,哪来强盗,河道窄窄的到岸边多的是官府和护卫兵,你们没坐过船吧,放心好了。” “嗯,我就是问问。” 春桃觉得她们还是不要杞人忧天的好,再说即使阮芙做的梦真,也或许是前面那艘错过的船,天底下哪有谁的梦接而连三的变真。 她定下心思,端粥进了房内。 ... 翌日清晨,阮芙终于睡足,手脚有了点气力,春桃则在旁重新整了遍行囊,自从知晓里面有贵重房契,她时不时就要打开查看,以免遗漏。 阮芙穿戴好,斜坐在床上看她,“春桃,我那支羊毫笔呢,有没有带来?” 春桃翻了翻,抬头道:“好像没有。” 柳如兰替阮芙找的是她以为的重要物件,谢辞送的笔端放在桌上,估摸是没有被留意。阮芙有些可惜,同时她也明白,此番能捡回一条命就不错,哪还能想那么多。 春桃看到她的表情,思量之下开口:“六姑娘,有件事我要与你说,是关于谢公子的。” “嗯?” 春桃不准备把阮芙昏迷之时紧紧抱住谢辞的事说出来,毕竟六姑娘当时没意识,说多了怕他们相处不适,不过,“奴婢觉得你与谢公子还是得保持距离才好。” 阮芙不解,“他不怎么理我,我与他很亲近吗?” 谢辞待她是比初初见面要和善,但他们好似没有许多话说,她心中想象的亲近,是比如与姨娘、春桃那般的关系。 春桃走近坐在阮芙面前,“以往我们与谢公子主仆见的面少,自然看不出深浅,往后要常常呆在一起,你必得注意分寸了,除非...” “除非什么?” 春桃和阮芙逃出侯府后心境不同,话语间少了约束,打趣道:“除非,你嫁给书生咯。” “...” 阮芙闻言,别扭地侧过身,脸颊泛起一抹红,“不会的。” “六姑娘你嫌书生穷呀?” “不是,是他不愿意娶我。” 阮芙没说下去,谢辞当日在马车里说的很清楚,他无意成婚,她麻烦了他许多次,可以缠他一时,总不能缠一世。 阮芙想到这,释怀的自嘲:“而且春桃,你忘了么,我不识字,他若娶了我,肯定会被同窗笑话。” “六姑娘...” 春桃也明白,谢辞品性磊落,但乐意救人,不代表对六姑娘上心,不然怎么会墨宝晓得姑娘醒了,他还不来关心一眼。 不就是不在意麽。 阮芙低下头,提起这些她好像不知为何心里就会泛苦难受,“春桃,等到了扬州,我有母亲的嫁妆,足够养活我们,要是以后能将姨娘接过来住就最好。” 春桃了解她的心思,顺着她道:“嗯,六姑娘宽心,二老爷现在应付陈大人还来不及,这事又不是六姨娘做的,怪不到她头上。等再过几年,事情淡了,我们寻机会让姨娘搬出来,我想老爷是不会费心思和波折来寻他小妾的。” “嗯。” 闲谈时,门外有人叩门,阮芙想到谢辞,心跳加快,道:“春桃,去看看谁来了。” “是。” 春桃前去应门,墨宝笑呵呵站在门外,“春桃姐姐,请你和六姑娘说一声,这里离码头不远,公子说午膳后我们走过去便是。” 阮芙听到不是他,顿时有些泄气,“墨宝,我知道了。” ... 京洛外城城西,码头渡口人头攒动。 内河不能与海比,然则比起侯府的假湖宽阔了好几倍,阮芙十年关在侯府没见过这样‘湍急’的水势,于是偷偷拨开眼前新买帷帽的白纱,垫脚往里看,春桃细心地从旁遮挡陌生男子投来的探究视线。 谢辞就站在阮芙身后,自客栈出来,他跟随一路,未发一言。 墨宝昨日回来与他说阮芙初醒,他第一反应是去看她,可走到门边,他又犹豫退了回来,毕竟没想通为何会莫名意乱,他不敢见。 难道,是因为中过一次合.欢散,体内起了变化... 阮芙感受到身后的目光,书生这两日很是奇怪,不愿与她对视,说话也避开她,她以前听闻过有学问的人最重名声,所以他是因为带着她不方便,刻意疏远? “谢公子。” 阮芙突然转过来,谢辞的目光还在停留,慢了片刻,他抬眸道:“嗯?” “等我到了扬州,我就不打扰你了,若是你不介意,我在路上可以喊你阿兄或是哥哥,别人问起,就当我是你的亲妹妹,这样你就不会招人议论。” 女子捏着手帕慢吞吞咬唇说完,语气里满满是歉意,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之感。 谢辞不觉得带阮芙回江南是桩难事,他更不会在意外人的目光,可是阮芙的话反而提醒了他,他该好好护住她的清誉。 到了扬州,若是想替她寻门好的亲事,同样需要借以长兄的身份。 所以,阮芙说的话,不究缘由,结果是他需要的。 谢辞道:“好。” 情理之中,且意料之中的回应,阮芙听完,蓦地发觉景色好像也不是那般吸引人。 她放下帷纱,软绵绵的无意间赌气,往右偏移几步,自动与谢辞拉开间距,谢辞自觉领会,同样学她往左几步,于是两人之间很快空出了五六尺。 墨宝和春桃:“...” 开船时辰到,河船鼓起三扇巨大白帆,高高斜桅矗立在凸起的船舵两边,船员们弯腰吊起铁锚,出声催促众人上船。 墨宝第一个走过去,春桃恐水,紧闭眼拽着书童的腰带摸索往前。 谢辞站在最后,替阮芙隔开人群,他把不太平稳的过渡艞板踩实,担忧她害怕贴在她身后,低声道:“别往下看,扶好我的手臂,我带你往前。” 男人的手掌修长,骨节如玉,十分好看,阮芙却不知为何,此时一点儿都不想看到他。 她软声拒绝:“不劳烦谢公子,我可以的。” “...” 谢辞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女子明明胆怯,然深吸一口气,拎起裙角,快步跳跑到了对面船板。 他不太明白,他何时惹到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25 21:18:43~2021-08-28 22:15: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彤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2722165 12瓶;河马悠悠 10瓶;南柯一梦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6 章 商船自河岸上游顺风而下,首舷破开两缕白色的水浪。 他们这艘船用来运送去江南的货品,船上搭乘的住客不多,阮芙独自倚在舷边围栏往下看,从她这处辨不清河水深浅,她记得幼年时曾跟随母亲坐过船,只不过是反向从南边至京洛,是以她对水路并没有陌生的不适感。 投壶那次后,她时常回想旧事,可惜每每都想不起更多。 爹娘都走了,至少还有个记不清面容的姐姐,若是去江南能勾起她往昔的记忆,找到姐姐该有多好。 春桃拿了件披风从船舱走来,罩在阮芙身上,“六姑娘,你温病刚痊愈,少在外头吹风。” “春桃,你想寻家人么?” “才不想,我就是被家里人换粮卖出去的,得亏运气好没卖到花柳地,否则这辈子都毁了,我寻他们作甚。”春桃记起阮芙与她讲过的零碎过往,“六姑娘是要找你的姐姐?” “嗯,但我只记得她该姓顾...” 墨宝兴冲冲地跑来,听到最后半句,“谁姓顾呀?” 阮芙望过去,谢辞就在书童身后,她对上船前的冲动行为很是后悔,长这么大,她都像是没脾气的软包子,怎么会突然对她的救命恩人那样无端耍性子。 春桃摆摆手,“没事,你不和你家公子在舱室内看书?” “哦,我公子说头疼,特意出来走走。” 春桃瞥见谢辞始终看着阮芙,似有话要说,识相地拉着嚷嚷咧咧的墨宝去房里煮茶,船尾的舷靠边只留下他们二人。 阮芙沉默了小会儿,“谢公子,你怎么会头疼?” 谢辞侧眸看向她,答非所问,“你不是说途中不便,要喊我哥哥。” 阮芙左右看了看,“附近又没旁人,不必叫给谁听呀。” “私下里,你从前也不是这样喊我。” “从前是我不懂事...”阮芙撇过头,细声细气,“反正等回了扬州,我们大概就不会再见了...”怎样喊你,有什么关系嘛。 “会见。” 阮芙紧张的竖起耳朵,听他继续平淡说道:“你房契就在书院旁,就算非我意,依旧抬头不见低头见。” “...” 阮芙忘了前头刚在后悔,听他说完,心口重新觉得闷的很,别过脸:“既然非你意,那,那我就卖房搬迁。” 谢辞想了想,盯住她片刻后,继而开口:“阮芙,可不可以借我银两。” 阮芙惊讶地抬眸,“什么?” “不愿意?” “愿意啊!” 若说先前阮芙像是个气呼呼的闷葫芦,现下就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我有钱的,你忘了吗,我放在荷包里面那么多碎银你不肯要,春桃在客栈换衣衫的时候替我收起来了。” 她又跳到男人面前,仰头高兴:“所有碎银加起来只有十两,够不够?” “够。” 谢辞漫不经心地点头,想说的是后面半句,“看来你成了我的债主,往后到了扬州,我们还是会时常见面,所以,你准备喊我什么?” “...” 阮芙无奈,绕了半天,原来是回到最初的问题啊。 “谢公子。” “嗯,这是到扬州后的第一次见面,第二次呢。” “...书生。” 谢辞似乎很有耐性,面色如常,“第三次呢。” “...” 阮芙发现她有些跟不上书生的想法,他绕这么大一圈,是不是就是想让她喊哥哥?她不喊,他能一直问下去? 明明是他先觉得她麻烦,话里话外的想与她划清界限,现在反过来又要惹她。 以前她怎么没发现,书生有这般无赖的时候。 阮芙忸怩着不想开口,余光刚好瞥到春桃和墨宝躲在船舱旁偷听,惊呼道:“春桃,你不是说去煮茶了吗?” 春桃被发现后走出来,干笑两声,“六姑娘,刚煮完茶,想喊你回去喝呢。” “噢,那我先回去!” 说罢,阮芙跟逃似的拉上春桃,头也不回就往船舱内跑。 谢辞看着女子的背影,无声地笑了笑,唇畔弧度却十分明显。 墨宝揉着蹲到发酸的腿,简直好比看到了奇闻,“公子,你竟然笑了?哦不对,你竟然还问人借钱,我没听错吧。” 李承玉当年硬是往公子手里塞银票都全被推拒了,刚刚他听到谢辞借那十两银子,真是觉得匪夷所思,至于笑,那同样少见,公子看谁都是那副冷淡表情,没喜怒的啊。 “回去罢,不头疼了。” 谢辞说完,拂袖转身离开,墨宝立马跟上去,“不是...公子你当真的吗?那好说啊,不如我们直接问李承玉借百两吧,一劳永逸,学杂束脩都不用烦了...” ... 船上行程须有七八日,河船分为货舱和客舱,客舱内有分隔开的单间舱室,与客栈无异,只是房间较小,阮芙和谢辞没有带多少行李,因此床尾的柜子都空着。 阮芙当时进门看到柜子第一眼就吓到了,这不就是她梦里的那只。然而人都走到了这,她多说无益,也着实没什么底气。春桃说得对,他们错过的那班,或许已经应了劫... 阮芙近十年没坐过船,好在并不觉得多难受,反观春桃晕晕乎乎,大半时间平躺休息。 前三日,她需要照顾春桃,整日呆在船舱内学煮汤粥,忙忙碌碌的没再想起梦境,到第四日晚,春桃慢慢适应了船的颠簸,恢复走动后,阮芙闲下来,发现她又开始做同样的梦。 同上次似的,不将事情解决,梦便根本不停。 春桃到隔壁送完素菜粥回来,阮芙碗里还没吃下几口,她一旦睡不好,胃口就极差,短短三日,脸上瘦了一圈儿。 “六姑娘,明天午后就靠岸到扬州,肯定出不了事。” “嗯。”她也这样想,可梦魇不放过她。 阮芙吃完擦了擦唇,朝窗子外瞟了眼,“天上的云好重,是不是快落雨啊?” “奴婢问过船大哥,说有雨没事,风不大就成。” “春桃,我们把行囊先理好部分,明天一靠岸就即刻下船。” “是。” ... 这晚,阮芙半夜梦中醒来睡不着,看到春桃睡得正香,怕吵到她,拎了件披风和小灯笼轻手轻脚地走到舱外,新停雨后,闻起来的河腥味很重。 她本意想出来散步走走,酝酿点睡意,刚走到船头,谢辞也坐在船板的将军柱旁,扶额假寐,她屏着气走过去,纵然很小声,可还是让谢辞有所察觉。 他睁开眼,“阮芙?” 阮芙记得他不喜欢被打搅,“我,我没想到你会在这儿,我先回去了。” 谢辞皱眉,起身忙拉住她,道:“你不扰人,坐下。” “噢...” 两人并排,当中隔了盏阮芙带来的红纸烛灯笼,阮芙感受着河风,“我这几日发梦睡不好,你呢,这么晚怎会出来?” “睡不好,墨宝鼾声如雷。” 阮芙没想到是这个原因,噗嗤笑了好久,夜半无人时,她的心里话好似更容易说出口,“其实那日你救了我,我还没有好好与你道谢。” 谢辞转过头,他的瞳色漆黑,偶尔让人觉得冷淡,偶尔也会让人觉得无比热烈,“你要怎么谢?”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阮芙没听清,“啊?” “没什么。” 阮芙腼腆地笑,接着道:“遇见你之后,我总是运道不错,对了,上次春桃告诉我,你答应我姨娘会替我寻夫家的事,其实你真的不用往心里去。” “我没有。” “那就好。” 谢辞提起搁在他们中间的灯笼,指腹摩挲过纸包裹的竹竿,淡淡开口,“我说,我没有答应你姨娘,替你再寻夫家,我只是答应她会照顾你。” 他当日答应的,是最后那句照顾,至于结别的亲事,他的确有所打算,但没答应就不是必须。 显然这两种是不同意思。 阮芙似懂非懂,感觉这两句没甚区别,凝神思考之际,船遇浪忽地一个趔趄,她摇摇晃晃地往河面右边一看,船尾远远的亮起零星火烛,有东西不断在接近他们。 阮芙心里一急,喊出口,“遥卿哥哥,你快看,那边过来的是不是船?!” 谢辞被她紧张的声音影响,站起身顺着她指的方向眺望,然而实在太远,他只看得到几束光,“我看不清,你目力比我好。” 阮芙继续在看,十分肯定道:“对,就是小船,共有三艘。” 河里有船,听起来并不是件很奇特的事,谢辞见她神色不安,问道:“有异象?” “我...” 阮芙不知该不该说出她的梦,毕竟明日船就能靠岸,思来想去后,她点了点头,“嗯,我几天前就梦见有贼人来劫这条船。” 阮芙觉得这样说很唐突,她努力解释,“上次芄兰下药,也是我梦到的,我不敢确信梦能预知,但是万一...” 谢辞皱眉:“所以你睡不好?” 阮芙愣了楞,“嗯,梦中的事发生前,我会做好几次重复的梦。” 谢辞看向她沉吟片刻,扯起她的手袖往船舱那走,“既然如此,你去把春桃叫醒,需要的物件理好,等会儿我来接你。” “不用躲柜子吗?” “提前知晓,自然要逃。” 阮芙纠结地停下脚步,扯住他的衣袖,“慢着,你,你真的相信世上有人能做梦预知?!” 春桃与她经历过一次都不敢置信,书生如何听了就能做决断。 “不信。” 谢辞回头,“可是你害怕,那我们不妨试一试。” ... 阮芙进门后不自觉地看了眼木柜,然后蹲到床边,摇晃她的丫鬟。 “春桃,快醒醒!” 春桃翻了个身,迷糊道:“六姑娘,天还未亮呢。” 阮芙扳正她的肩,“春桃,我好像看到盗贼的小船了,书生让我们快起来,先做准备以防万一!” “什么,盗贼?!” 春桃原本睡得昏昏沉沉,听到阮芙说有强盗,立时吓得清醒过来,她接过阮芙手里的包裹就开始收拾余下细软。 屋外的墨宝似乎在喊醒旁的船员,船员有好些个身体健壮的,她甚至能听见墨宝被骂出去的言语。 是啊,大半夜的无缘无故将人喊起来,说河里有强盗,谁都会骂上一句吧。 一炷香后,阮芙和春桃各背着个小小包袱,里头铺裹的油纸可以防渗进水,当她们跑到门外时,发现站在船甲板上的只有谢辞和墨宝两人。 周遭十分寂静,听得见水声中夹杂几句被吵醒船员骂骂咧咧,更为尴尬的是,阮芙看到那三艘原本逼近的小船临时调转方向,蜿蜒前行,更像是要靠岸去。 墨宝神情萎靡,打了个哈欠,强打起精神:“公子,你到底怎么看见的,船不是好好行着,到处黑乎乎的,哪来的盗贼?” 阮芙不好意思道:“是我。” 谢辞没有理会书童,而是问阮芙与春桃,“你们会不会凫水。” “不会。” “奴婢也不会。” “春桃,你与墨宝躲在船尾柱左侧,若是发现不对,就和墨宝跳进河里,他能带你游往河岸,到时直接去庄浦县的县衙门口等我。” 庄浦是离这最近的小镇,对于熟识水性的人,游完河岸的宽度并不难。 春桃道:“哦,那六姑娘呢?” 谢辞:“跟我。” “...” 墨宝虽然不信有贼,但他习惯了听从谢辞的吩咐,无奈道:“是,公子,是不是等到天亮没事,我们就能出来?” “嗯。” 春桃和墨宝一般,想着既然醒都醒了,躲就躲吧,她对外十分护阮芙,故意道:“总之不管是谁的主意,也是担忧我们的安危,虚惊一场不是更好麽。” 谢辞拉过阮芙到身边,很少附和旁人的他,这次应了句,“对。” 四人商定结束,谢辞牵着阮芙的手腕走到了船的舵楼位置,那儿有个平常放绳索的大暗格,两人猫着腰躲进里面,阮芙挨着谢辞的身侧。 天还黑,阮芙因为前半晚没睡好,闻着谢辞身上的沉香不小心睡了过去,船慢吞吞顺着浪,等她醒来,看到天上多了颗时隐时现的启明星,周围寂静无事发生。 阮芙揉了揉腰,脸色微赧,“要不,我们回去吧,好像没盗贼。” 她的性子软弱,是因为从小不被长辈肯定,连带对她看待的一些事也极容易被动摇,谢辞明白这点,轻声安慰:“不急,还未天亮。” “你睡得好么。” “嗯,许是我告诉了你,刚刚睡的时候就没再做那个梦了。” “无碍,当换你一场好觉。” 阮芙脸上微烫,不知该接什么话。 然而就在此刻,船身猛地被撞击了一下,原本缓慢前行的船只几乎是骤停! 谢辞脸色一变,首先拿起地上粗绳,将阮芙拉扯近身,在两人手腕上各自绕了一圈,打上了结,阮芙吓得大气不敢喘。 很快,脚步声愈来愈纷乱。 听起来确实有人登船。 谢辞做出噤声的手势,上半身微微侧出朝外,借着微亮的天光,他可以看见来者果然是些袒胸露乳的蒙面壮汉。 阮芙说的没错,他们遇到了盗贼。 唯一庆幸的是,之前不信他们话的船员们因为被墨宝叫醒过一次,睡得不熟,很快起身抄起大刀和匪徒们顽强对抗。 船上顿时亮起灯,一片喧嚣混乱。 按理说,行河与行海不同,海盗平常见不着女子所以优先抓人,而河盗是为搜刮财物,他们躲在这儿倘若不被发现,平安到岸也不是没有可能。 然而他估计错误,这些人搜查的很仔细,有些完全不可能藏财宝的地方,他们也要挑开查看,倒像是在找谁。 ‘噗通——’ “兄弟们,船尾有人跳河,快看是不是画像上那个小子!刀疤李,你快跳下去追!” 谢辞压低声:“应该是他们快搜到船尾,墨宝不得已先跳下去。” 阮芙心里害怕,用口型问:“那我们怎么办?” 若是阮芙会游水,谢辞很想由自己出去引走他们,接着阮芙可以见机行事,到底是跳河还是继续留在安全地方等他们离开。 关键在于阮芙不会,他走出去无法保证会不会生变故,妙龄女子落在恶人手中,后果可想而知。 两人紧靠在一起,谢辞稍微侧过头,薄唇很容易擦到女子的耳廓,“我直接抱你出去,我们往左侧跳,好么。” 阮芙哪还有选择的余地,急忙点头:“...好,好。” 谢辞的手环住她的腰,“你现在闭上眼,临入水前,我会在你肩膀点到第三下,第三下开始你就屏住气。” 阮芙听话地闭着眼,咬紧牙关:“嗯!” 从暗处到光亮处,阮芙觉得她像是乘上了一股风,后背有所倚,被紧紧托抱着高高飞起,接着翻身越过船舷的边界,最后猛地坠下。 谢辞依言在她肩膀点到第三下时,她屏住了呼吸。 “咚——” 入水声很大,几乎是同时,恶人们的呼喊也随之靠近。 说来奇怪,她被谢辞禁锢在怀里,虽然无法用言语交谈,但感受得到他的心跳声,她好像就不再那么惧怕。 初秋的河水冰冷,阮芙不识水性,挣扎是她的本能,谢辞在水里牵起她的手,紧握在手心,她逐渐放松,任由他带着她往深处沉下去... 第 17 章 灰茫茫的河面,盗匪们粗暴的叫喊声渐行渐远。 阮芙在水中上下,她对憋气不在行,来回浮潜呛了好几口,幸而有谢辞搂住她不用她使力,所以不会那么难受。 纵然如此,反复不断撞击耳膜的水声依旧能折磨的人头晕脑胀,昏天暗地,她估计不出时辰,只觉天边微泛起光亮,他们好像才刚刚游到岸边。 接下来她便昏迷了过去。 片晌辗转后醒来,阮芙侧躺,有气无力地半睁开眸,映入眼帘的首先是灰褐色的房顶,残破墙角和陈旧壁垣,这里似乎比侯府北院还要年久失修。 “醒了?” “嗯。” 阮芙记得清楚她是被谢辞抱下水的,是以听到书生说话并没惊讶,不过,这声音的来处怎么好像在她上面方位... 阮芙转身躺平,居然发现自己枕在谢辞的腿上,正和他四目相视。 她慌慌张张地想坐起,因为起得太急,眼前冒花,上半身摇摇晃晃,被一只大手扶住,重新给按了回去。 谢辞垂眸看了看她,道:“还没煮完。” 阮芙心里过意不去,给自己寻到了个像样的理由,“我头好晕,是不是又发温病了?” 谢辞拾柴添火,温声道:“不是,你饿了。” “...” 阮芙的肚子十分应景的‘咕噜’一声,她的脸红成了柿子,这还不如直接闭眼病过去呢。 “锅和碎米是地上捡的,我用雨水冲洗过,等会儿你可以喝点熬成的米汤。” 他们呆的这座破庙常有走商临时落脚,用不完的锅具和吃不完的碎米袋都摆在神坛布下,送给过路客救急。 阮芙平躺,盯着男子瘦削的下颚出神,“他们没追上来吗?” “没有。” 阮芙闻言放下心,盗贼们估摸是怕在岸边被官府衙役捉走,“就是不知道墨宝和春桃怎么样了。” “现在外面雨势太大,等雨停,我们去县衙门口。” “...好。” 阮芙正前方就是火堆,她摸了摸身上,衣裳大半已烘干,头发也不怎么湿,谢辞则只有她头枕的那部分是干松的,仗着手长替她这处添柴... 不多时,粥汤煮好,谢辞用河里摘的的荷叶片卷成勺状,递给阮芙,“喝罢。” 阮芙顺势坐起,拉扯书生陪她围坐在火焰旁,“那你呢。” 谢辞提起袍衣近火烘烤,道:“等你喝完。” 阮芙想推辞,又觉得这番谦让举动十分矫情,于是悄声谢了句,小口抿起了白粥。 热粥祛寒,她喝了两口果然舒服的多。 “你说这是庄浦县,离扬州远吗?” “不远,等与墨宝汇合,到时雇一架马车,半个时辰就能驶到。” “噢。” 阮芙又喝了口,到剩下大半,她把荷叶勺端给谢辞,“我够了,余下归你啊。” 谢辞先看向她的指尖捏住的荷叶,目光逐渐往上移到她的下颌,最后是殷红唇瓣,她唇角溢出少许白汁,很快她自己也发现了,十分自然地伸舌头舔了舔。 谢辞吞咽了口,倏地起身背过她,“我不饿,你把剩下的都喝了。” 谢辞觉得他好像又开始发合.欢药的病症,全身燥热无比,看来回去之后得尽快找医师把脉,那剂药性未免也太强悍了。 阮芙很茫然:“可我喝不下,先前说好留给你的。” “那就放那。” 阮芙觉得谢辞哪里都好,单是脾气时好时坏,以前不觉得,最近因为与他相处时长,越发明显。 于是这般之后,方才还并排取火的两人,一个笔直站窗边,一个抱膝坐火堆旁,互相不搭话,仿佛素不相识。 阮芙兀自闷闷不乐,将白粥全部喝完。 半柱香过去,门外有对中年男女站在门口,往门上敲了敲,笑问道:“请问两位,这里可否让我们避个雨?” 阮芙第一次出府外,且心思纯善,招手道:“当然可以,我们也是在这儿避雨的。” “多谢多谢!” 谢辞原本背对他们,听到有人进门,自然地站到阮芙身后。 男人搀扶女子走进,把地上清理干净后铺上边角布料,将他的妻子安顿好,再从谢辞的火堆里借了点火,在阮芙对过烤起了馒头。 男人见阮芙盯着他手里,笑呵呵道:“你们要不要馒头,我包里还有呢。” 阮芙摇头,她就是觉得新奇,在侯府哪可能见过烤馒头,谢辞没等她开口,淡淡道:“不用。” 男人是个爱聊天的,边烤边道:“外边儿的雨可真大,我和媳妇赶去扬州做些小买卖,喏,就是那筐篓子里的毛皮,生怕给雨浇坏咯。” 阮芙更觉得好玩儿了,正想搭话,谢辞嗯了声,又掐住了她的话头。 阮芙:“...” 年轻妇人瞧出对面两人的暗暗较劲,开朗道:“好了,老罗你怎么老跟姑娘说话,别吓坏了人家。” 老罗面色一惊,恨不得跪在地上,“媳妇,我没有,我说话哪儿敢挑人啊!” 妇人捏着他的耳朵,扯到身后,“妹子你别介意,我方才是说笑的,他就是喜欢聊天,碰到谁都这样,我看你们是新成婚,你夫君护你护的可真紧。” 频频率先开口的谢辞,这次慢了半拍,轮到阮芙红着脸,急急忙忙否认,“姐姐,你弄错了,我们不是夫妻,是兄妹!” “兄妹?长得可不像啊。” 男子从他媳妇后面窜出个脑袋,要说眼前的书生长相出众,另一位姑娘也生的样貌非常好,但怎么看也没几分相似之处。 他再看女子说完脸红彤彤,瞬间明白过来,嘿嘿道:“我看懂了。哥哥妹妹嘛,我们也是,没成亲前不都叫哥哥妹妹。” “不,不是!。” 阮芙被他说得更躁了,她晓得自己不会争论,扯了扯身旁的谢辞,小声道:“你快与他们说,我们上船前商量好的,免得外人误会。” 谢辞的确准备以堂兄妹为托词,不知为何看到阮芙这般的急切模样,他忽然就不想作解释。 再说,他和阮芙本来就有婚约,不是吗。 男人依旧在笑话,妇人嫌弃地踢了他一脚,道:“让你别说话你非得说!出去拣点柴,没看到屋里的快烧完了。” “哦,是、是。” 破庙内只剩两位女子,谢辞也不方便继续呆着,借故和男人一起到屋檐外附近捡柴。 阮芙听妇人闲聊了阵子生意上的趣事,看到男人摆放的整整齐齐,烤好的馒头,随口问:“姐姐,你夫君对你真好,你们是如何认识的呀?指腹为婚吗?” “他好什么好,粗人一个。” 妇人笑着说,喜滋滋咬了口馒头,回忆道:“我们普通百姓哪用得着婚约那种东西,他起初在我木匠爹身边帮工,我第一次见他不觉得顺眼。后来他天天来,天天来,每次都找我说话,看烦了接着看顺眼了,然后就嫁了呗。” “我看你家那位对你也很上心的。” “他不是我家的...”谢辞不在身旁,阮芙越说声音越低,“我们只是有婚约而已...” 妇人看出其中暧昧,打断她,“姑娘,你是不是喜欢他?” “什么叫喜欢?” “你怎么连这事都不懂,你待他与旁的男人不同,那便是喜欢。” 阮芙回想起她船上举动,恍然大悟,“噢,是不是容易对他发脾气,怕他嫌我麻烦,还偏偏觉得自己委屈!” 妇人拍掌:“对!” 阮芙认真的仿佛在做学问,“那我若是喜欢,该怎么办好?” “这还要我教,喜欢当然是要嫁,你不想嫁给他吗?” ... 搬完柴的两个男人回来,雨也变小了,和阮芙道完别,两位走商的夫妇继续赶他们的路。 谢辞见阮芙难得一副深思的样子,问她:“你怎么了。” 阮芙想通自己喜欢书生之后,觉得他的声音比以往还要好听,他这句是在关心她吧,难怪听起来甜甜的。 她弯起唇,“遥卿哥哥,我们去找墨宝吧。” 谢辞听阮芙忽然如此喊他,愣了一愣,“嗯...好。” 阮芙心情很是不错,他们走到庙外时雨刚停,不远处甚至划了道七色云彩,此处往西直走可以上官道,再往北就是庄浦县县衙。 没想到没走几步路,一辆马车停在他们不远的面前,坐在车头的赫然是书童和春桃。 书童跳下车辕,朝他们挥手:“公子,六姑娘!” “谢辞!” 阮芙紧接着听到一声清脆的喊声,马车上下来了个年轻姑娘,姑娘似乎与她一般大,向他们这儿飞奔而来。 女子根本不在意阮芙就在旁边,冲上来一把抱住谢辞,脆生生道:“谢辞,我在扬州等你好久,你怎么才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下章v啦,大概十六万字完结吧...^_^谢谢大家 推旧文:《我的相公是厂花》 《嫁给白月光的宿敌之后》 《夫君你可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