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零年》 正文 第1节 :yuk一1100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一九六零年 一九六0年春天,在人类历史上恐怕也是一个黑暗的春天。能吃的东西似乎都吃光了,草根c树皮c房檐上的草。村子里几乎天天死人。都是饿死的。起初死了人亲人还呜呜哇哇地哭着到村头土地庙里注销户口,后来就哭不动了。抬到村外去,挖个坑埋掉了事。很多红眼睛的狗在旁边等待着,人一走,就扒开坑吃尸。据说马四从他死去的老婆腿上割肉烧着吃,没有确证,因为马四很快也死了。粮食,粮食都到哪里去了呢粮食都被谁吃了呢 第一章工地 1 一九六0年正月,皑皑白雪覆盖着一望无际的水库工地。 这座水库始建于一九五八年。当时,被大跃进的熊熊烈火烧昏了头的县委领导们规划了这座能灌溉全县一百八十万亩农田的大型水库,并召集十万民工展开会战,试图毕其功于一役。那真是一个疯狂的冬天,十万男女民工吃在工地,住在工地,每天早晨四点半起床,晚上九点半才睡觉,肩挑背扛手抬,苦战不已。但工程毕竟太大了,劳动工具又过于简陋,尽管一再突击再跃进,仍没能如期完工。 到一九五九年冬天,县里又召集八万民工展开二期会战,务必要在这个冬天报捷。出乎县里领导意料之外的是,刚进腊月,各公社都闹起了粮荒。民工们能吃到的粮食越来越少,每天只能靠萝卜c地瓜充饥,而且还是限量供应。冰天雪地,寒风刺骨,每天十几个小时的体力劳动,极度的饥饿,无情的威胁着民工们的生命安全。工程的进度也随之减慢。一直到腊月二十八,二期会战的预期目的仍没能达到。 春节已在眼前。不管县里的领导们多么跃进,总不能不让老百姓过春节。民工们终于被放行回家了。家里的情况更糟糕,每人每天只能分到一个窝头,外加三四两萝卜或地瓜。大范围的饥饿已悄然开始。县里的领导们好像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为了显示公社化和大锅饭的优越性,也为了稳定人心,县里经过多方筹措,总算弄到了几十万斤白面,以每人一斤的标准分发到各公社,务必让全县的每一口大锅在春节那天都能煮上饺子,务必让全县的每一个人都能过上个好年。每人一斤白面分发到各公社以后,绝大多数公社都截留了一部分,以每人八两的标准分发到各营;各营又都截留了一部分,以每人六两的标准分发到各连;各连又以每人四两的标准分发到各排。排就是现在说的自然村。大锅饭就是以排为单位的。排长们对社员们宣布说,县里发下了过春节的白面,每人二两。就这样,经过层层雁过拔毛式的截留之后,每人的一斤白面最后变成了二两。春节时,很多排都没能吃上饺子,社员们只领到了一点地瓜c萝卜和窝头,以及稀得能照见人影的面汤。 刚过了正月初三,水库工地又开工了,几万民工又被召集到工地上。天依然很冷,工程依然遥遥无期,食物却越来越少。到正月十五以后,大部分民工每天只能分到半斤左右地瓜或萝卜。为了不被饿死,许多排都抽出几个民工到附近的河滩里去刨草根充饥,或者到周围的田地里去刨去年秋收时残留的地瓜c萝卜或花生。 正月十六那天又下了一场大雪。下午,东方红公社三营四连五排送萝卜的牛车冒着风雪来到工地上,给五排卸下二三百斤萝卜和一些柴草之后,又冒着风雪走了。牛车走后不久,五排的民工中间便悄悄的传播着一个消息村里已经饿死人了晚上,五排的民工们迟迟不能入睡。他们蜷缩在阴冷潮湿的窝棚里,一边抵抗着饥饿与疲劳的折磨,一边为家人的命运担忧。他们很想离开这永无完工日期的工地回家去,和家人一起熬过这艰难的日子,但他们没有这个自由。他们必须老老实实的呆在工地上,替这座没完没了的工地出力卖命。他们悄悄议论着,低声咒骂着,借以发泄心中的不满。 只有宝贵没参与这些议论他和咒骂。他静静地躺在被窝里,想心事。宝贵家里有年过六十的老父亲,有不满周岁的小儿子,他也很想回家去,带领家人度过难关。但宝贵是个能沉住气的人,他不愿意轻易地泄露心中的秘密;更何况,牢骚和咒骂除了让肚子更饿外,没有任何意义。必须想一个巧妙的办法才能离开工地想什么办法呢逃回去是不行的,肯定要被拔白旗。装病也许能蒙混过关,但也不一定能行,因为负责带工的马三良狡猾得很,万一被他看出马脚来,还是免不了拔白旗。到底怎么办才好呢宝贵一时也想不出个锦囊妙计来。 窝棚里的议论声和咒骂声已不知在什么时候停息了,有人轻轻地打着呼噜。宝贵也觉得眼皮有些发紧,便把手压在肚子上以减少饥饿的感觉,然后便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2 早晨五点一刻刚过,清冷的月光笼罩着茫茫雪野。 营干事马三良已准时站在他管辖的儿个窝棚外面,大声吆喝民工们起床。该到上工的时间了。自从五八年大跃进以来,天不亮就上工已经成了一种时尚。大跃进之初,工地上流行的口号是“早起四点半,晚上加一班”;到一九五九年,早起四点半变成了早起五点半,并且固定了下来。马三良干工作一向积极,每天都提前十五分钟起床,从不拖延。就因为这提前的十五分钟,马三良不止一次受到公社领导的表扬。民工们虽然对马三良的这种作法有意见,却不敢提出任何异议。随着马三良的大声吆喝,正在饿梦中沉睡的民工纷纷被惊醒,他们不情愿地睁开眼,懒洋洋地打着哈欠,慢腾腾地钻出被窝,一边摸索着穿衣服,一边低声咒骂着。不一会,窝棚外面便响起了哗哗啦啦的撒尿声,一根根细长的水线在雪和月的微光中忽明忽暗地闪烁。 宝贵夹杂在人群中间撒完尿,用力把裤带勒紧。睡了一夜觉,昨天晚上吃的那一点东西早已消化完,腰似乎又细了一些。马三良又高声吆喝起来,催民工们快带上工具上工。这时候,有两个人向马三良请假,理由是“病了”。其他人都静得鸦雀无声,看马三良如何处理这件事。马三良看了两个请假的人几秒钟,嘴角上露出一丝别人不易觉察的微笑,随后大声说:“放你们两晌假,伙食照常,回窝棚里睡觉去吧”两个请假的人喜出望外,对马三良又点头又哈腰又陪笑,然后钻回窝棚里去了。其他民工见马三良竟然准了假,都很惊讶,不知道马三良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良善。有些人还咂着舌头羡慕那两个请假的人好运气。宝贵则暗暗替那两个请假的人担心,觉得马三良答应得太爽快,绝对不会怀什么好意,说不定又会想出什么花招来收拾那两个人呢。 早饭的时候,那两个请假的民工还真的得到了他们应得的那份萝卜和稀饭。为了把病装得更像一些,两个民工都没起来,就趴在被窝里吃东西。有的人开始小声发牢骚,说也要装病;有的人小声骂马三良不长眼,连装病也看不出来;有的人则扬言要找马三良报告去。人总是这么爱嫉妒,看见别人比自己舒服,心里便不平衡。 早饭后,别的民工都上工干活去了。两个请假的民工自以为得计,躺在被窝里,没事偷着乐。马三良带着营里的卫生员来到窝棚里,让卫生员给两个人“看病”。卫生员拿着听诊器在两个“病人”的肚子上“听”了一阵子,又给两个人测了体温,说有点发烧,打个退烧针就可以了;就从卫生箱里拿出个大号针头,要给两个人注射。两个“病人”看着卫生员手里的大针头,心里直发毛这哪里是给人注射用的针头啊,分明比给牛注射用的针头还大原来,马三良早已看出两个民工是装病,便让卫生员用大针头给两个人注射,以此来惩罚这两个人;同时也是为了吓唬其他想偷懒耍滑的人。两个民工马上意识到要坏运当头,蜷在被窝里直哆嗦。其中一个壮着胆子向马三良哀求道:“马干事,我的病好了,不用打针了,我现在就干活去。”马三良大声喝斥道:“放屁有病没病要卫生员说了算,你说没病管屁用万一你病死在工地上,我能负得起这个责任吗快把裤子脱下来,这一针谁也少不了”两个民工不敢再分辨,乖乖地把裤子褪下来,露出干瘪的屁股。卫生员拿着大针头朝一个屁股上戳下去,一边摇晃着针头一边故意问:“疼吗,疼吗”被戳的屁股上马上冒出血来。 “哎哟,疼死我了”被戳的民工大声嚎叫起来。 “使劲扎”马三良命令卫生员。 卫生员继续摇晃着针头。 “马干事,马大爷,饶了我吧”被扎的人大声央求着。 马三良似乎没听见哪个民工的哀求,扎完了一个,又命令卫生员扎另一个。另一个民工由于高度紧张,屁股上的肌肉竟然把针头给夹住了。卫生员只好用力摇晃针头。可怜的民工便杀猪似的叫喊起来。马三良冷笑着问:“还敢装病吗”两个民工一迭连声地回答:“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马三良很得意,说:“哼,在老子面前耍花枪,你们还嫩了点下次再装病,非把你们扎残废不可今天上午你们俩停饭,拔白旗”说完,带着卫生员扬长而去。 午饭时,马三良把全营的二三百民工全部集合起来,把两个装病的民工押到众人面前。两个民工被反绑着双手,后背上各插一杆纸糊的小白旗,还被画了黑眼圈,一瘸一拐地走到人群前,脑袋低得几乎要钻进裤裆里去。那两面小白旗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发出白灿灿的光,有点晃人的眼。原本疲惫不堪的民工见有热闹看了,竟然平添了几分精神。有人还在人群中幸灾乐祸地喊了句什么。马三良走到两面小白旗后面,使劲往两个民工的屁股上跺几脚。两个民工跪倒在雪地里,不敢站起来。马三良再一步跨到两个人面前,指着两个人的鼻子,对众人演说道:“这两个家伙假装有病,逃避劳动,妄图蒙蔽领导,反对三面红旗。本干事的眼睛雪亮雪亮的,怎能识不破这小小的花招对这种胆大包天的坏分子,我们绝不能姑息纵容,而应该把他们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我也警告那些心里不老实的家伙,早点收起你们的鬼把戏,如若不然,下场比这两个人还可怜”马三良讲到这里,眼睛像刀子似的直逼向众民工。二三百民工都低下头去,不敢正视马三良。马三良停了停,又命令两个“坏分子”做检讨。两个“坏分子”你看我我看你,脸涨得通红,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人群中响起了低低的哄笑声。 “打倒坏分子”马三良带头喊起口号来。 按照批斗会的惯例,领导喊完口号以后,群众应一齐高声大喊。就像学生跟着老师喊口号那样。大跃进之初,社员们跟着领导喊口号时也曾经喊得山呼海啸惊天动地。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当初的热情早已丧失殆尽,心早已麻木了。再加上饥饿和疲惫的折磨,民工们连话都懒得说,哪儿还有力气喊口号呢人群中只响起了稀稀啦啦的附和声。马三良火了,那双刀子似的眼睛又在人群中扫了一遍,大声骂道:“都他娘的饿死了吗你们都给我听着,谁不喊口号谁就是同情坏分子,谁同情坏分子谁就是反对三面红旗,谁反对三面红旗我就拔他的白旗不想拔白旗的就跟着我一齐喊” 民工们喊口号的声音仍然不高,人群中反而起了几声哄笑。 马三良更火了,向空中挥着拳头骂道:“妈那个屄,给老子较上劲了今天喊不好口号就不开饭,看咱们谁犟得过谁”这一招果然灵验,饥饿的民工们怕吃不上那一点救命的萝卜,忙扯着嗓子大喊起来:“打倒坏分子,打倒”马三良像一位得胜的将军一样,骄傲地望着眼前的民工,随即大手一挥,宣布道:“下面开饭两个坏分子不准吃饭,下午还要罚单独推车。散会”民工们一哄面散,各自去领自己的萝卜。两个可怜的“坏分子”则蹲在地上呜呜大哭起来。 3 两个“坏分子”空着肚子推了一下午车,都累得死去活来,晚上收工后便早早钻进了被窝。一个人的屁股上起了个鸡蛋大的大疙瘩,红如荔枝硬如卵石,疼得趴在被窝里哭。另一个人的屁股上虽没起疙瘩,却也是一大块青紫。没有人安慰这两个人,反而有人拿这两个可怜的人开玩笑。 宝贵躺在被窝里,两手压在肚子上,默默想心事。白天发生的事说明,想回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必须想一个万全之策,才不会给自己惹来麻烦。可万全之策在哪儿呢 宝贵临铺的李大叔突然大声咳嗽起来,听那声音,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似的。还在白天,宝贵和李大叔一齐拉车时就发现李大叔不停地咳嗽,大口大口地喘气,有时还用手捂肚子。宝贵劝李大叔请假休息,李大叔不敢。这李大叔生性胆小,害怕被马三良拔白旗。宝贵从被窝里探出头,问李大叔要不要紧。李大叔一边咳嗽,一边伸手指指窝棚外面。窝棚外面有一口大水缸,里面盛着凉水,供民工们喝或洗脸的。宝贵猜李大叔要喝水,忙从被窝里爬起来,摸索着穿上鞋,到水缸边去舀水。外面刮着风,很冷,宝贵不由得缩缩脖子。水缸里的水已结了冰,宝贵拿起挂在缸沿上的水瓢,用水瓢砸碎水缸里的冰碴,舀了半瓢水,摸索着回到窝棚里,把水瓢递给李大叔。李大叔哆嗦着手接过水瓢,咕咚咕咚喝几口,肚子里就咕咕碌碌地响起来。宝贵被李大叔肚子里的咕碌声所诱惑,突然觉得饥饿难耐,也仰脸喝了几口水。水真凉,几乎能把人的牙冰掉。宝贵“咣”地一声把水瓢扔在地上,钻进被窝里去了。 凌晨五点多,马三良又站在窝棚外喊上工。宝贵从被窝里探出头看看李大叔,见李大叔正挣扎着往上坐。窝棚里黑乎乎的,看不清李大叔的脸。宝贵问李大叔身体行不行。李大叔说没事,一边说一边喘粗气。一阵杂乱的起床声和哗哗啦啦的撒尿声之后,民工们又摸黑上工了。小土牛子吱纽吱纽的声音又在黎明前冰冷的空气中响起 天渐渐亮起来,太阳从东方升起,红通通的光芒把水库工地照得一片茫然。 宝贵忽然觉得李大叔的身体有点打晃,两腿也趔趔趄趄地站不稳,好像随时都要摔倒的样子。宝贵看看李大叔的脸,那张脸蜡黄蜡黄,几乎没了人色。宝贵吓一跳,忙劝李大叔休息一会,或者干脆去找马三良请假。李大叔冲宝贵摆摆手,继承低着头拉车。宝贵知道李大叔胆小,怕被马三良拔白旗才不敢请假,不由得暗暗替李大叔担心。 一个早晨就这样过去了。到半上午,李大叔又猛烈地咳嗽起来,那声音仿佛要窒息了一样。宝贵又劝李大叔去请个假。一个民工告诉宝贵,马三良到工地指挥部开会去了,一半会儿可能回不来。宝贵便对李大叔说:“反正他开会去了,这儿也没人管,你就找个没人的地方歇一会儿吧,我看你要受不了。”李大叔犹豫了一阵,慢慢走到一个土坡前,找个向阳无雪的地方,仰面朝天躺下去。天空湛蓝湛蓝的,一丝儿风也没有,灿烂的阳光照得土坡前暖洋洋的。李大叔躺在土坡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马三良从工地指挥部开会回来时,天已近晌午。在刚才的会议上,马三良又受到了表扬,心里说不出的美。他挺着胸脯仰着脸,笑容满面地来到他管辖的工段上,想乘兴检查检查他手下的人干得怎么样,有没有人偷懒。他倒背着双手在工地上转了一圈,刚才还笑容可掬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他发现五排少了一个人。马三良的眼睛很厉害,只要在他管辖的工段上转一圈,凭直觉就能知道干活的人少没少,有没有人偷懒。一旦发现有人偷懒,便马上开批斗大会拔白旗。马三良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拔别人的白旗,这一方面可以让他炫耀手中的权力,另一方面可以让他充分享受整人的乐趣。民工们却因此对他又恨又怕。 “妈那个屄,谁又偷懒了”马三良双手拤住腰大声吆喝道。民工们都敢紧干活,谁也不敢说话。 “谁偷懒了,快滚出来”马三良又喊了一声。 宝贵的心里不由得“格登”一下子,暗暗替李大叔担心。宝贵本以为马三良开完会不会再到工地上来了,才给李大叔出主意,让李大叔去休息的,没想到马三良又回来了。为了给李大叔解围,宝贵忙走到马三良跟前,陪个笑脸说:“报告马干事,李大叔病了,昨天咳嗽了一夜,刚才实在挺不住,到那边喘口气去了。” “在哪边”马三良反问。 宝贵只好指指远处的小土坡。马三良狠狠地瞪宝贵一眼,大步朝小土坡走去。 “完了”宝贵心想。 李大叔躺在小土坡前,仍沉沉地睡着。他梦见了繁花灿烂的春天,梦见了丰盛无比的宴席。宴席上有雪白的馒头,香喷喷的猪肉,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能吃多少就吃多少。他拚命地吃啊吃啊吃啊吃啊这个可怜的人,他的美梦还没能做醒,就被马三良的大脚踢醒了。李大叔睁开眼,看见站在身边的马三良,顿时魂飞天外,早忘了病痛和疲劳,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惊恐地望着马三良。 “好啊,你竟然跑到这儿睡大觉来了”马三良怒吼着,又朝李大叔身上连踢五六脚。 “我,我”李大叔紧张地说不出话来。 “你什么你,老子今天饶不了你”马三良劈手抓住李大叔的衣领子将李大叔提了起来。 “马干事,饶,饶”李大叔可怜巴巴的哀求着。 “饶你拔完白旗再饶你”马三良提着李大叔,连拉带拖,离开小土坡,来到人群前,从怀里掏出个小白旗,插在李大叔衣领子上。他原来随身带着小白旗呢。劳动停了下来,民工们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嘻笑,有的木然,看着李大叔挨批斗。马三良忽然又想起了宝贵,又把宝贵揪到李大叔身边陪斗。民工中间响起一阵哄笑,他们在笑宝贵。 李大叔被拔了白旗,又被罚掉了午饭,还被罚下午独自推土牛子。那种小土牛子本是一人推两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2节 人拉的,现在让李大叔一人独自推,无疑是一种极严厉的惩罚。下午,李大叔推着满满一土牛子粘泥,艰难地走,大汗珠子从他蜡黄蜡黄的脸上直往下淌。马三良跟在李大叔身后,不停地催李大叔快走。李大叔刚推了一趟,就累得瘫倒在地上,大张着嘴喘气,嗓子响得像拉风箱。马三良朝李大叔屁股上踢几脚步,大骂李大叔装样子。有几个民工起初还偷着看李大叔的热闹,后来看着不大对劲,便都低下头去干活。李大叔在马三良的斥骂声中挣扎起来,推着空土牛子,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刚走了二三十步,连人带车摔倒在地上。马三良朝李大叔屁股上踢几脚步,又骂几声,李大叔仍一动不动;提起李大叔看看,却发现李大叔的嘴角上有血,地上也有一片血。马三良吓得手一软,把李大叔丢在地上。宝贵和几个民工发现事情有些不妙,忙走到李大皮身边看,见李大叔紧闭着双眼,大张着嘴巴,面无人色,几乎像个死人一样。 “看样子他真病了。”民工们小声议论着。 “他娘的,净误事儿”马三良骂李大叔。 “把他送家去吧,要不会出人命的。”有人说。其它民工都默然站立,看马三良如何处理这件事。 “谁愿意送他回家”马三良大声问。 没有人回答。 宝贵的脑子里迅速闪过一个念头这不正是借机回家的好时候吗他马上举手答道:“我愿意”马三良那双刀子似的眼在宝贵脸上盯了一阵子,随后冷冷的说:“干你的活去吧,这儿用不着你”宝贵心里猛地一凉,回家的打算落空了。 4 又是两天过去了,宝贵仍没有找到回家的合理借口。 据送李大叔的民工回来讲,村子里确确实实已饿死了几个人。大伙房里已没有东西可吃,又不敢私自解散,看样子还得接着饿死人。这消息又一次在民工中间引起骚动,民工们都恨不能早点回家去。 正月十九早饭后,马三良把三营的民工召集起来开了个短会。马三良告诉民工们,县里的领导要到工地上来检查,每个人都要好好干活,不要给三营丢脸。马三良讲完话,让民工们上工去干活,他自己便悄悄溜到其它营的工地上去侦察情况。马三良是个很有心计的人,每逢上级领导到工地上来检查工作,他便悄悄溜到其它营的工地上去侦察情况,看其它营有什么样的高招博取上级领导的欢心。侦察完毕后,马三良再经过自己的加工改造,发明出更绝的绝招。所以,每次上级领导来检查工作,三营都会受到表扬,马三良本人也一次又一次的被评为先进个人。 马三良在别的工地上转悠了大约一个小时左右,急匆匆地回到三营工地上,又召集民工开会。马三良说:“刚才我去了胜利公社的工地,他们那儿有个人脱光了膀子干活,我看这个办法不错,肯定能得到上级领导的表扬。咱三营一向都有是先进营,这次可不能落了后,咱要和胜利公社那群狗日的比一比,看看谁是真英雄,谁是假英雄。他们那儿不就一个人光膀子吗,咱们就找上十个八个光膀子的,一定要把那群狗日的比下去。谁敢当英雄,快举手报名”没有人举手,民工们都把头低下去,生怕被马三良看中了去当英雄。那天是个阴天,还刮着小东北风,饥饿难耐的民工们本已感到冷风刺骨,谁还会脱光了膀子去充英雄呢马三良并不着急,反而慢吞吞地说:“没有人举手,那我就给你们分任务,每排必须有一个人光膀子,上午奖一斤地瓜。那个排找不出光膀子的人,上午停那个排的饭”这一招果然厉害,各排相继有人举手当英雄。马三良不由得面露喜色。 只有五排没人举手。 “光膀子的是英雄啦,不光膀子的是狗熊啦五排的,你们是想当英雄啊还是想当狗熊啊”马三良大声问。 五排还是没人回答。 其它几个排开始起哄,不停地喊:“五排狗熊,五排狗熊” “五排的,你们真想当狗熊吗”马三良又大声问了一遍。 “五排不当狗熊,我脱”宝贵大喊一声,举起了手。 “好样的”其它民工继续起哄。 短会刚开完,县里的领导已从远处向三营的工段走来。马三良马上喊道:“各们英雄们,光膀子的时候到了”喊声就是命令,原先举手报名的民工略一迟疑之后,便纷纷脱掉小棉袄,露出瘦骨嶙峋脊背。宝贵也深吸一口气,脱掉身上的小棉袄。一阵冷风吹来,宝贵忍不住打个冷战。他不由自主的将胳膊夹紧,将肩胛骨高高耸起,一根根肋骨就更加清楚的从皮肤下面暴露出来,正像一个干巴巴的稻草人。一个身高一米七十的人,体重只剩下七八十斤重,其瘦可想而知。 “全营的英雄们,推起小车跑起来,为三营争光的时候到啦”马三良又高声喊着。 这喊声就是命令,不跑也不行。更何况天冷得要命,不跑更不行。十几位光膀子的英雄推起小车,咬紧牙关,拚命往前跑。 “好样的”马三良使劲喊。 “加把劲,再跑快点”有人跟着起哄。 检查团的领导已来到了工地上,带头的是县委书记。县委书记是个又矮又壮走路如飞的人。十几年前,他曾是闻名当地的游击队长,杀过不少曰本鬼子和汉奸恶霸,在当地颇有些传奇色彩。县委书记身后跟着一大群人,都是县里各部门的要人。马三良急忙迎上去,满脸陪笑。县委书记好像对马三良有点印象,握了握马三良的手,然后指着三营的光膀子英雄们,兴致勃勃的说:“你领导得不错吗,手下人干劲这么大”马三良马上回答:“都是县委领导地好”县委书记笑一笑,又把目光转向光膀子的民工身上。宝贵一直悄悄地观察着检查团的人,他见县委书记正兴致勃勃地看,马上提提精神,几乎使出他所有的力气向前面拉车的同伴大喊道:“使劲拉,跑起来”这一嗓子喊得太响了,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到了宝贵这边,这正是宝贵所希望的。宝贵咬紧牙,把身上所有的力气都使出来,拚命推着小土牛子往前跑。前面的两个拉车人不知道宝贵发了什么样疯,也只好拚命往前跑。三个人一辆车,飞快地向检查团冲过去。检查团的人全都驻足观看,热烈鼓掌。有人还忍不住大喊了一声:“好样的”宝贵驾住小车,径直朝县委书记身边冲。近了,更近了,就到县委书记身边了,宝贵突然大叫一声,扑倒在地。小土牛子借着惯性向前冲出去几步远,歪倒在地上。前面那两个拉车的民工被闪了一下,也倒在地上。刺骨的寒意立刻传遍宝贵全身。宝贵咬紧牙坚持着不吭声他在假装昏迷。 县委书记闪身躲到一旁,他的身手依然很敏捷。其他人也都惊叫着向后退。有人喊了声:“累坏了,累坏了”县委书记俯身蹲在宝贵身边,搬着宝贵的脸看看,又伸手在宝贵的鼻孔前试试,看还有没有气。宝贵努力屏住呼吸,不让自己喘气。县委书记深受感动,很动情地对周围的人说:“多好的同志啊,他是累昏了。如果我们所有的民工都能像这位同志这样,这水库还能迟迟完不了工吗快用我的吉普车把这们民工同志送到县医院去,传我的话,让这位民工同志享受病号待遇。”几个人七手八脚的将宝贵扶起来,马三良亲自找来宝贵的小棉被给宝贵穿上。宝贵紧闭着双眼,任人摆布。又有几个人将宝贵抬起来,送上了县委书记的吉普车。 “终于可以离开工地了。”宝贵高兴地想。他仍然紧闭着双眼。 第二章医 院 1 吉普车在土路上颠簸着。宝贵紧闭着双眼,生怕露出什么破绽来。过了一会儿,宝贵觉得困劲儿涌上来,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到宝贵再醒来时,吉普车已经来到了县医院。 医生们看见吉普车,以为是县委书记来到了医院,都从门诊室里探着头往外看。全县只有这么一辆吉普车,吉普车几乎就成了县委书记的化身,医生们产生一点小小的误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司机摁了几下喇叭,示意医院里的人快来接。司机总是这样,每到一个单位就先摁几声喇叭。每次喇叭一响,那些单位的领导人便都满面春风地迎到车门外。医院的院长正在门诊室里向一位下属发脾气,听见吉普车喇叭响,忙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到吉普车旁,满面堆笑,静等车门打开。车门一声响,从车里先下来了司机。院长一边与司机握手,一边伸着脖子往车里看,却看见一个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民工,不由得满面腹狐疑,望着司机直犯傻。司机向院长简单扼要地介绍了情况,院长这才如梦方醒,忙到门诊室里喊过来几个医生,让医生把宝贵抬到门诊室去检查病情。院长又让司机给县委书记捎话,医院一定尽最大努力治好“民工同志”的病,请县委书记不必再为这事分心。司机含含混混地答应了一声,把吉普车开走了。院长又来到门诊室,亲自给宝贵把了脉,又用听诊器听了一阵,见没什么大事,便向医生安排了宝贵住院的有关事宜,然后才放心离去。 宝贵这时已经“醒”过来了。医生把宝贵领到病房里,给宝贵安排了床位。宝贵躺在病床上,闭着眼,一边暗自得意,一边努力回味着刚才坐吉普车的感觉。宝贵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坐吉普车呢。不光他以前没坐过,全排全连全营也没谁坐过吉普车呢,连马三良也没坐过吉普车呢。宝贵心里有点儿美滋滋的,为这意外的收获而得意,更为今天的妙计而得意。不过有一个问题宝贵始终没弄明白那吉普车的坐椅到底是用什么东西做的呢,竟然会哪么软总不会是在里面包了棉花吧可惜椅子的外面包了一层皮子,要不然就可以看清楚了。 病房里还有两个病号,都是县城里的干部,都是因公负伤,都享受病号饭。他们听说宝贵是坐县委书记的吉普车到医院来的,都对宝贵十分客气,问宝贵和县委书记什么关系。宝贵撒个谎,说自己是县委书记的表弟。两个干部立刻明白什么似的说:“噢,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县委书记让你坐他的吉普车呢。”其中一个人又问宝贵坐吉普车什么滋味,舒服不舒服。宝贵就有些得意,说:“你们都是大干部,吉普车不知道坐多少回了,怎么还来问我呀。”两位干部马上一本正经地表示从没坐过吉普车。宝贵更觉得得意,极力把坐吉普车的感觉形容一番,末了又说:“那吉普车的座子真软和,乖乖,不知道用什么木头做的。”一个干部马上纠正说:“吉普车的坐子不是用木头做的,是用弹簧做的。”另一个干部也说是用弹簧做的。宝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一个小护士送来了午饭每人两个窝头碗菜汤。窝头是玉米面做的,黄灿灿香喷喷,勾人的眼诱人的魂。宝贵拿起一个窝头,呆呆地望一阵子,忽然觉得两眼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他差不多有两个月没吃到面食了宝贵拿起一个窝头放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掰下铜钱大小一块,慢慢放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咀嚼,一股奇异的香味立即窜遍整个口腔,嗓子眼里“咯”地响了一声,肠子也似乎抽了抽。然后宝贵慢慢地咀嚼那一小块窝头,足足有五分钟没舍得咽下去。真香啊这真是宝贵平生吃到的最香的玉米面窝头。咽下这一小口之后,宝贵再也禁不住诱惑,飞快地吃完了两个窝头,连掉在手心里的面渣也舔进了嘴里。吃完窝头,宝贵又端起那碗菜汤“咕咕咚咚”喝下去,大概是喝得太急了,眼里呛出了泪花。喝完汤,宝贵转身背对着两个干部,用很快的速度将碗舔干净,然后就看着手里的空碗发呆宝贵没吃饱。 2 第二天早饭后,院长来查房,听说宝贵是县委书记的表弟,对宝贵更客气,检查也格外认真。检查完毕,院长笑容可掬地对宝贵说:“你是干活累坏了,没别的什么病,明天就可以出院。”宝贵马上说:“报告院长,我有病,我不出院。”院长知道宝贵是看上了医院的病号饭,想赖着不走,就笑笑说“那好吧,看在县委书记的面子上,就算你有病吧。”另外两个病号都笑。 宝贵在医院享受了四天病号饭之后,身上感觉舒服了许多。他忽然想起了家人,觉得自己不应该老呆在医院里享福,应该回家看看。宝贵赶紧去找院长,要求出院。院长正在办公室里对一个下属发脾气,看见宝贵,马上换一副面孔,和颜悦色地问宝贵有什么事。宝贵说要出院。院长笑了,说:“想回家了吧那就走吧,家里还等着你照顾呢。”就低头写了个纸条,让宝贵交给病房值班室,又微笑着把宝贵送到门外。 宝贵走出医院大门时,突然又有些留恋起来他非常舍不得这里的病号饭。每顿饭都能吃到窝头,这该是多么有诱惑力的事啊宝贵往医院里呆望了几秒钟,终于狠狠心,转身来到大街上。 大街上行人稀少,冷冷清清,已不见了大跃进前的繁华与热闹。由于物质极度匮乏,街面上基本没有什么交易。况且,私人财产都已经收归公社所有,老百姓已经失去了交易的物质基础和政治自由。唯一有交易权的单位是县和公社的供销社,但那儿的商品也少得可怜。 宝贵沿着大街往前走,不觉来到汽车站旁。这是全县城唯一的一个小车站,也是全县城最热闹的地方。过去,这儿有卖烧饼的,有卖馒头的,有卖煎包的,有卖水饺的,有卖馄饨的。而今这儿也萧条了下来,只剩下一个烧饼炉子和一个馒头摊。烤烧饼的师傅正拿着铁铲往外铲烧饼,黄橙橙的烧饼冒着白气,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宝贵望着那烧饼咽了几口口水,摸摸身上,分文没有,只好做罢。一个旅客模样的人到烧饼炉子跟前买了一个烧饼,边吃边往车站里面走。一个乞丐突然从一旁冲向那旅客,一把将旅客手中的烧饼夺走,转身就跑。那位旅客一边骂一边追。看看就要追上了,那乞丐突然站住脚,使劲往烧饼上吐几口唾沫,转身将烧饼递给那位旅客,一边哈哈哈哈地傻笑。那旅客眼见烧饼已不能吃,又气又恼,朝乞丐吼一阵子骂一阵子,悻悻而去。那乞丐像一位得胜的将军似的,挥舞着烧饼哈哈大笑。宝贵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明其妙的感觉,他望着那个乞丐出一阵子神,慢慢离开了车站。 车站外面就是乡村,几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在田野里沿伸着,好像永远也没有个尽头。小路的两旁是一片片麦子和大片大片等待春耕的土地。麦子刚长出地皮约半寸高,细得像钢针,在料峭的春寒中瑟缩着。末耕的土地里有大片大片的盐碱窝,白哗哗的碱土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直晃人的眼睛。田野里空荡荡的,四顾寂然。宝贵走了约有六七里路光景,脚掌和小腿都有累得有些发酸,便坐到地上休息。若是在几年前,这几里路对宝贵来说根本不值一提。那时候用小土牛子推一百五六十斤粮食,一天走十里路,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可现在唉,肚子里没有食物啊 第三章大锅饭 1 夕阳西下的时候,宝贵终于回到了村里。村子里冷冷清清的,几乎看不见人。宝贵回到家,宝贵爹正蹲在屋门口吸旱烟,宝贵老婆正搂着孩子睡。睡并不是懒,而是要减少活动,以免更饿。一家人相见,并没有多少惊喜,简短的问候之后,便都陷入了沉默。饥饿已让这一家人变得愚钝而麻木。 街上突然响起了咣咣当当的镗锣声。宝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循着锣声往远处看。宝贵家没有院墙,站在房门口就能看到街面上去。就见远处走来两个人,前面的一个人头上戴着白纸糊的高帽子,脖子里挂一块黑木牌子;后面跟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个小镗锣,敲得震天响。镗锣声越来越近,不大会就到了宝贵家门口。宝贵这下看清楚了,那戴高帽子挂黑木牌子的人是一排的小兔子。小兔子的双眼还被画了黑眼圈,嘴上被画了仁丹胡子,垂头耷拉脑,像个罪犯。跟在小兔子后面拿小镗锣的是在营部打杂的三老鼠。这个人生得又矮又瘦,一对老鼠眼,几根老鼠须,心眼儿不大够数,是全营有名的半吊子二百五。他在营部的主要工作就是提提茶c倒倒水c传传话c跑跑腿,外加押着犯错误的人游街。三老鼠一边把小镗锣敲得震天响,一边大声喝着:“都来看都来看,都有来看看偷刀盗犯一排社员小兔子,一惯偷偷摸摸,昨天晚上竟然蛋胆大包天,到公家的地窖里偷地瓜,被当场抓住。营长命令,游街四示众。今后有谁还敢偷公家的地瓜,一驴律同罪。”吆喝完,使劲往小兔子屁股上踢一脚,又大喊道:“打倒偷刀盗分子小兔子快走”小免兔子被踢得趔趄一下,向前冲出三四步远才站稳。三老鼠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游街的渐渐远去了,镗锣声也渐敲渐远渐至消失,街上重又死寂一片。宝贵爹突然愤愤地骂道:“人都快饿死了,偷个地瓜吃还要游街。这群狗日的,非把人都饿死不可” 镗锣声刚刚消失不久,街上又响起了铃声,随后又听见一个吆喝声:“开饭了,开饭了”是该到大伙房里领晚饭的时候了。宝贵提上瓦罐,拿上饭筐,沿着窄窄的街道往大伙房走。路上遇见几个人,也都拿着饭筐提着瓦罐。有的人看见宝贵,不知道宝贵怎么从工地回了家,面露惊讶之色;有的人木然地冲宝贵点点头,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大伙房设在村西头高老三家的院子里。高老三是村子里唯一的一家地主,家里有几百亩地。据说,高老三是个很恶霸的人,仗着他儿子是国民党的军官,经常欺压邻居,强占他人财产。四八年搞土改时,高老三被八路军的工作队和当地的老百姓一块“拉滑子”摔死了。“拉滑子”是那时候很流行的一种处死人的方法,就是把要被处死的人装到一个土筐里,用一个滑轮拉到高树上,然后再连人带筐一块儿摔下来,把人摔死。用这种方法处死的多是些民愤大的人。斗争使人变得残酷。直到现在,乡村里还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不用你恶霸,早晚拉滑子摔死你高老三被拉滑子那天,吓得尿湿了裤子,哭哭泣泣,磕头作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3节 揖,求乡亲们和工作队饶他。但高老三做恶太多,终于没能得到大家的同情。高老三总共被摔了三次才摔死,胳膊和腿都被摔断了,七窍都被摔出了血。有的人还不解恨,又用砖头将高老三的头砸得稀烂。高老三死后,高家大院就成了一座空宅。这里曾做过八路军的区部,一九五八年又变成了四连的连部兼五排的排部。 宝贵来到高家大院时,大院里已经站满了等着领饭的人。人们都贪婪地盯着笼屉里的萝卜。司务长冯驴儿站在笼屉旁,挨家挨户喊着名字,并监督炊事员分发萝卜。冯驴儿白白的,胖胖的,和周围面黄饥瘦的村民对比鲜明。那时候流行两句顺口溜一天吃一两,饿不死司务长;一天吃一钱,饿不死炊事员。冯驴儿是司务长,所以才这么白胖。冯驴儿喊到哪一家人的名字,那一家便到炊事员跟前去领自家的那一份。各家领到的饭食的多少以家里人口的多少和年龄的长幼为标准。按照营里的规定,人被分成四个等级第一个等级是青壮年男子,叫全劳力,每人每天可以分四两萝卜,早晚两顿各一两,中午二两;第二个等级是青壮年妇女和老人,叫半劳力,每人每天可以分到三两萝卜,早中晚各一两;第三个等级是十到十六岁之间的少年人,叫四分之一劳力,每人每天可以分到二两萝卜,早中两顿各一两;第四个等级是十岁以下的儿童,叫非劳力,每人每天可以分到一两萝卜,中午时发放。大锅饭之初,钱丰粮足,社员们曾经生活得很好;到一九六0年,粮食已吃得差不多了,才只好这么艰难度日。因为萝卜是按两分发的,整条萝卜分发起来不方便,便只好切成萝卜条。炊事员拿着个小盘子称,一家一户地称。分到宝贵前面的一家时,发生了一场争执,领萝卜条的人嫌称太低,炊事员说不低,二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几至于对骂。冯驴儿大声喝斥了一阵子,吵闹声才渐渐平息下来。 轮到宝贵的时候,冯驴儿问宝贵怎么不在工地上,却跑到家里来了。宝贵把县委书记让他住院等事对冯驴儿说一遍。冯驴儿像听了大新闻似的,说:“你小子倒好运气,竟然坐上了县委书记的汽车。”然后又说:“你的那一份定量都送到工地上去了,这儿没有你的饭,你只能领你家里其他人的。至于明天,得先请示了连长再说。”宝贵觉得有些失望,但也只能点头默认。冯驴儿于是看着手里的花名册,高声喊道:“宝贵家,萝卜三两,小米稀饭六勺。”炊事员用小盘子称称了三两萝卜条倒在宝贵的小饭筐子里,又用小勺子舀了六勺“小米稀饭”倒进宝贵的瓦罐里。所谓小米稀饭,其实就是稀得连米粒也难得见到的小米汤。 宝贵的小饭筐里共有七条萝卜条,零零散散地趴在筐底。宝贵一家共有七口人宝贵爹c宝贵媳妇c宝贵妹妹小兰c女儿小花c儿子大蛋儿和二蛋儿。这顿晚饭,一家七口就只能靠这七根萝卜条和六勺小米汤了。宝贵把萝卜条拿回家,交给他媳妇。他媳妇再把萝卜条分给一家人。二蛋儿才只有六个月大,自己还不会吃东西,他的那一份就有宝贵媳妇代领了。大人们拿到萝卜条后,咬下一点点含在嘴里,舍不得往肚子里咽。大蛋儿却把整个萝卜条都塞进嘴里,咂也不咂就咽了下去,然后就舔着手指头,眼巴巴地望着别人。宝贵就觉得心一抖,把自己手中的萝卜条递给大蛋儿。大蛋儿略一迟疑,便将萝卜条接过去,“嗖”地一声吸到嘴里,嘴皮子咂一咂,又咽了。二蛋儿看见别人吃萝卜,馋得哇哇大哭起来。宝贵媳妇将嚼碎的萝卜吐在手指上,抹到二蛋儿嘴里,二蛋儿马上不哭了。一家人吃完萝卜,又咕咕噜噜地喝米汤。喝完米汤,便都望着空荡荡的饭筐和空荡荡的瓦罐发呆。 “家里还有能吃的东西吗”宝贵问他媳妇。 “等天黑再说吧。”宝贵媳妇低声说。 宝贵于是不在问什么,坐在一一块土坯上,静静地等着天黑。 天慢慢地黑下来了。宝贵媳妇从床下面拿出一口小铁锅,到厨房里去做饭。五八年大炼钢铁时,各家各户的铁器,包括菜刀c饭锅c剪刀,甚至是门锁都被强行搜走,投到小高炉里炼铁去了。为了保住这口小铁锅,宝贵费了很多心事。宝贵先把小铁锅放在自家的地瓜窖里,后来又把小铁锅转移到自家的柴堆里,后来又把小铁锅埋到床底下。营里的“搜铁队”几次到宝贵家来搜,竟然都没有发现这个秘密。这口小铁锅就这样才保存了下来,现在还真的派上了用场。宝贵媳妇将小锅里的水烧开后,连锅带水一块儿端到堂屋里。宝贵妹妹小兰已经将六个粗瓷黑碗放在了小饭桌上。宝贵媳妇从家里唯一的一口小木箱子里取出一个小布口袋,小布口袋里有五六斤草面。这种草面是将榆树皮和茅草根烘干c碾碎制成的。榆树皮性甜,茅草根性粘,两种东西碾碎掺和在一起,勉强可以吃。宝贵媳妇往每一个碗里放上些草面,再往每一个碗里倒上些白开水,用筷子将草面搅成糊状。这种东西叫草面糊糊。一家人各自端起一碗,呼呼噜噜地喝。草面糊糊很热,烫嘴,他们只好边喝边往碗边吹气。喝完面糊,宝贵媳妇又往每只碗里倒上些水,一家人各自将残留在碗壁上的面糊残渣涮进水里,又咕咕噜噜地喝下去。 晚饭结束了。宝贵媳妇重又把小铁锅藏到床下。这口小铁锅是一定要藏好的,万一被排里或连里的干部看见就要没收,一家人还要挨批斗。 2 吃完饭,宝贵才顾得上问一问家里的情况。宝贵爹和宝贵媳妇都叹气。大碗饭已经是一天不如一天,家里又没有什么可以下锅,唯一可想的办法就是扒点树皮刨点草根,或者到地里刨点去年秋收时残留的萝卜c地瓜之类。但这一切都是杯水车薪,救不了命的。 “等开了春,树上发了芽,地里长了草,也许会好一些。”宝贵爹忧郁地说。“唉,看样子要饿死人了。”宝贵爹又说。 “慢慢想办法吧,总会有办法的。”宝贵安慰一家人。但究竟有什么办法可想呢宝贵心里一点底儿也没有。 一家人似乎都已无话可说,便各自回屋睡觉。宝贵两口子和儿女们住在两间正房里,宝贵爹和小兰住在两间西屋里,四间房子都是草房。宝贵刚坐到床沿上,忽然想起明天的早饭还没有着落,又起身出了屋,到高家大院去找连长三金。 街上静悄悄的,整个村子就像死了一般。宝贵来到高家大院门口,见屋里亮着灯。大门没关,宝贵轻轻地走进去。灯光是从堂屋里射出来的。宝贵在堂屋门口站住,想着进屋该怎么说。屋里面好像有说笑声。宝贵从门缝里往屋里看看,昏黄的灯光下,五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坐着,在吃东西。这五个人是:连长三金c连政委米珠c妇女干事单云c司务长冯驴儿c炊事员。宝贵从门缝里往屋子里面看看,想看清楚这五个人在吃什么。屋子里光线很暗,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五个人吃的是饼子。宝贵抽抽鼻子,一股油和葱花的味道扑鼻而来。屋里的五个人一边吃东西,一边还在说笑。宝贵站在门外,不敢贸然进去,他害怕因看见不该看见的事而给自己惹来麻烦。屋子里的人吃完了饼子,又各自盛了一碗稀饭喝。从他们喝饭的声音可以听出来,他们喝的是真正的稀饭,不是米汤。几个人喝完稀饭,又说笑,炊事员忙着收拾碗筷。宝贵觉得是该进屋的时候了,便敲一下门,并顺手把门推开。屋子里马上一阵慌乱,几个人都下意识地用手擦擦嘴;炊事员手忙脚乱地将碗筷放到暗影里。小煤油灯的光焰被带得闪了几闪。 屋子里的几个人总算镇定了下来。连长三金仰脸看着宝贵,问宝贵有什么事。三金又矮又瘦,还是个罗锅,气管也有毛病,一天到晚不停地吐痰。因为三金排行老三,大伙都在私下里喊他三罗锅。就是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甚至有几分病态的三金,却掌管着四连几百人的命运。三金往上仰脸的时候,整个上身子都要往后仰,那样子看上去非常难受。宝贵向三金说明来意,请求连里拨发他以后的伙食。三金笑嘻嘻地问宝贵:“听说你坐了县委书记的吉普车,是真的吗你这家伙还真好运气,竟然坐了县委书记的吉普车。咱全县可就只有那一辆吉普车,公社书记都坐不上呢。”言外之意,十分羡慕。米珠c单云也都看着三金,面露羡慕之色。冯驴儿扯着大嗓门问:“坐吉普车什么滋味好受不好受”宝贵觉得应该向冯驴儿提点条件,就说:“我还没吃饭呢,说话没力气,先给我根萝卜吃,我再告诉你。”冯驴儿和三金等几个人都笑,笑完了又骂宝贵鬼点子多。宝贵不说话,故意傻笑。冯驴儿给宝贵拿来两根熟萝卜,还热热的。宝贵接过萝卜,很快就吃完了,又伸着手给冯驴儿要。冯驴儿笑骂了几句,又递给宝贵两根萝卜,催宝贵快吃快讲。三金也催。宝贵一边吃萝卜,一边极力把吉普车的舒服劲儿讲述一番。三金和冯驴儿听得啧啧赞叹,单云呼闪着一双大眼睛,双颊兴奋地红红的。宝贵讲完,再次要求三金拨发他明天的伙食。三金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宝贵离开连部的时候,心里踏实了许多从明天开始,他又可以领到那四两救命的萝卜了。 宝贵离开连部后不久,三金等人也各自散去,只留冯驴儿一人看守连部。三金并不回家,却去找他相好的女人去了。 3 宝贵回到家,二蛋正哇哇地哭。不用问,二蛋又饿了。宝贵媳妇把二蛋儿抱在怀里,怎么也哄不下,只好把干瘪的奶头塞到二蛋儿嘴里。二蛋儿吸不出奶水来,哭得更凶。宝贵把手里的两根萝卜递给他媳妇。宝贵媳妇惊讶不已,问从哪儿弄来的萝卜。宝贵笑笑。这两根萝卜是他刚才离开连部时,趁三金他们不注意,随手顺出来的。 两根萝卜都很大,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宝贵媳妇接过萝卜,用手擦擦上面的泥,嘎巴咬一口。萝卜很凉,宝贵媳妇吸口气,慢慢嚼。一股甜丝丝的滋味迅速涌遍宝贵媳妇的五脏六腑,嘴里的萝卜像被什么东西牵住了似的,直往嗓子眼里滑。宝贵媳妇憋住气,将嘴里的萝卜吐在手指上,再抹进二蛋儿嘴里。二蛋儿马上不哭了。宝贵看二蛋儿饿成这个样子,心里不觉有些发酸,忙转身走到屋外。夜黑沉沉冷嗖嗖,满天寒星闪闪烁烁,无声地注视着这多灾多难的人间。 第四章萝卜 1 大锅饭吃不饱,家里又没有多少东西可吃,宝贵只好另想办法。这天早饭后,宝贵拿把抓钩,扛上粪箕子,到村后的小河里去挖茅草根。出村子不远就是河堤,上面疏疏密密地长着些树。榆树大都被人扒光了皮,露着白哗哗的树干,像一个个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槐树c柳树等树皮倒基本完好,因为这些树皮比较苦,难以下口。宝贵从那些光腚树旁走过去,来到小河里。小河坦露着干涸的河底,默无声息地向远方延伸而去,似乎永远也没有个尽头。河滩里有很多地方都被人挖过了。宝贵沿着河滩边走边找,约有一里地光景,才找到一片茅草。茅草的干叶子泛着褐红色,横七竖八地交叉着。这种茅草的根汁水丰富,嚼在嘴里有一股甜味儿,可以生吃,可以熟吃,也可以晒干后磨成粉吃。六0年春天,这种茅草被人们刨着吃了很多。宝贵放下肩上的粪箕子,用抓钩去刨草根。地还有点硬,刨起来挺费力。宝贵先将上面的冻土刨开,再将下面的软土翻起来,拍碎,白白的茅草根便裸露出来,粗的像输液器上的塑料管那么粗,细的像女人拉鞋底用的棉线那么细。茅草根一节一节的,每节有寸余长。宝贵把茅草根上的土抖掉,再把茅草根放进粪箕子里。 太阳渐渐的转到了东南方向,粪箕子里的茅草根也渐渐地多起来。宝贵觉得有点累,也有点饿,就坐在地上休息,并顺手抓过几根茅草根,捋掉上面的泥土和细碎的根须,放在嘴里嚼。一边嚼,一边望着脚下的泥土发呆。 有人向宝贵打招呼。 宝贵抬头看看,眼前站着一个老人。这位老人也扛着一个粪箕子,手里拿一把铁锹,头上冒着小汗,好像走了很远的路。宝贵忙与这位老人打招呼说:“这不是王老师吗,您老这是到哪儿去了”王老师放下肩膀上的粪箕子,双手拄着铁锹,一边喘息,一边用手指指地上的粪箕子。宝贵往王老师的粪箕子里看看,里面有一二十根半截的萝卜,忍不住诧异地看着王老师。王老师笑笑,说:“这是从韩庄的萝卜地里刨来的,那片萝卜地去年没收净,有很多萝卜都落在了地里。我今天一大早就去了,刚刨了这么一点儿,韩庄的人就到地里撵,我就只好回来了。”韩庄离五队有六七里远,属二营。去年秋收时,这个庄为了“放卫星”,曾创造了一下午抢收一百亩萝卜的惊人记录。一下午怎么抢收一百亩萝卜就是用铁锹将萝卜缨子铲掉,萝卜的大半截都留在了地下。大跃进时,这种抢收方法非常流行萝卜只铲掉了缨子,花生只拔下了秧子。世世代代视粮食如生命的农民突然不再珍惜粮食,姿意败坏着劳动成果。 王老师和宝贵说着话,一边从粪箕子里面拿出两根萝卜,自己留一根,另一根递给宝贵。两个人各自捋掉萝卜上的泥,咔嚓咔嚓地吃。天睛得很好,一丝风也没有,太阳把河滩里照得暖洋洋的。宝贵吃完萝卜,想说点什么,一时又不知从何处说起,就起身拿起抓钩,继续刨草根。王老师坐在一旁看宝贵刨草根,看着看着就叹起气来。宝贵问王老师叹什么。王老师说:“人们常说吃糠咽菜c吃糠咽菜,没想到我们现在不但要吃糠咽菜,竟然还要吃草根了。”宝贵说:“像我这样的人,吃糠咽菜也就罢了,您老一肚子学问,也受这洋罪,可真有点屈才。”一句话说得王老师面露凄惶之色。王老师愣了约有两三秒钟,苦笑着对宝贵说:“天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你明天如果没事,就到韩庄去刨萝卜吧,到那儿以后眼活着点儿,别让韩庄的人给抓住了。唉,赶上这种饥荒年月,要多长个心眼儿。” 宝贵看着王老师匆匆而去,才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触着了王老师的疼处,心里不免有些后悔。这王老师本不是当地人,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后才下放到东方红公社三营四连五排的。下放前,王老师在省城的一所大学里当教授。据了解王老师历史的人讲,王老师出身于大户人家,年轻时到日本留过洋,回国后在一位保安司令的手下当教导官。那位保安司令还兼着国民党的专员,手下有两三万人,势力大得很。后来,日本人来了,王老师他们的队伍就让目本人给打哗啦了,保安司令也被打死在了麦地里。王老师侥幸死里逃生,从此便远离军队和政治,到一所大学里当了教授。日本人投降了,国民党败走了,执政了,王老师始终都没再离开学校。到了五七年,王老师被打成了右派,才离开学校来到这里。王老师来时是冬天,当时他戴一顶毛尼礼帽,穿一件狐狸皮大衣,围一条长围巾,拄一根竹拐杖,白白净净,文文雅雅,像个大干部。全村的人第一次见到这样一位气度不凡的老人,几乎是百人空巷,都来围观。王老师冲大伙微笑c做揖,请大伙以后多关照,一下子就给大伙留下了好印象。王老师就这样住下了,恰好成了宝贵家的西邻。日子久了,大伙慢慢发现,王老师是个很热心肠的人。谁找王老师读个信写个信什么的,王老师从不回绝。就是临近村里有人找来,王老师也总是笑脸相迎,从不摆架子。王老师代人写信时,总是用一枝小毛笔,工笔正楷,一丝不苟。乡下人虽然没有文化,也知道王老师字写得好看,又不知道怎么个好看法,便都说王老师的字像印的一样,有人就说比印的还好看呢。在他们看来,这就是对王老师的最高评价了。乡村生活也改变了王老师,他摘下了礼帽,脱下了大衣,穿上了皱巴巴的衣服,脸晒得黑黝黝的,十天八天不刮一次胡子,俨然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家老汉。 太阳已到了正南方,宝贵的粪箕子里已有了不少茅草根。该回家吃饭去了。宝贵扛上粪箕子离开小河往家走,一边走一边想:“明天就到韩庄刨萝卜去。” 2 第二天天还没亮,宝贵便早早的起了床。打过几个哈欠,揉了几下睡眼之后,宝贵便扛着抓钩和粪箕子上了路。 田野还沉睡在黎明前的黑梦里。田间小路被吞噬在这黑暗中,像一条只剩下蛇头的蛇。四周没有一点声响。宝贵就觉得浑身有点儿微微发紧。一只野兔子突然从宝贵脚步下蹿起来,剑一般地向远处逃去。宝贵被吓得跳一下,随即朝兔子逃去的方向吐几口唾沫,大骂晦气。宝贵骂完,继续往前走。走了约有半里路的样子,前面隐隐约约有一堆黑东西,仔细看看,又骂声晦气。那黑东西原来是一个蹲着撒尿的女人。女人猛然听见宝贵骂晦气,慌忙站起身往上提裤子,匆匆忙忙系好腰带,弯腰扛起身边的粪箕子,低着头,从宝贵身边擦身而过。女人好像很年轻,背上的粪箕子里满装着什么,好像是树皮。看来,她已经满载而归了。宝贵看着女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有些犹豫起来接连遇见两个不吉利的预兆,不由他不犹豫。但韩庄的萝卜地还是有着挡不住的诱惑,宝贵终于又迈开大步继续前进了。 天渐渐亮起来,黎明的辉光再一次光临人间,宣告新的一天的到来。几只早起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给这个世界多多少少增添了一点生机。 “哇c哇”半空里突然又传来乌鸦凄厉的叫声,让人心惊。宝贵抬头往天空中看看,数不清的乌鸦正从半空中飞过,像一大片黑云。 “呸,呸”宝贵使出全身气力,大口大口往地上吐唾沫。乌鸦叫,祸事到这一次,宝贵可真的有些犹豫了。但是,韩庄就在半里之外,萝卜就埋在地里,刨出来就可以救命,这种诱惑足以荡涤尽一切阻力。宝贵终于又前进了。 韩庄终于到了,那一大片萝卜地就在眼前。有很多人正在刨萝卜。宝贵找一个没被刨过的地方,用抓钩奋力刨下去。地表还有一层冻土,刨着很费劲。宝贵用抓钩慢慢把冻土刨开,再把下面的土掀起来,用抓钩将泥土砸碎,里面露出没顶的萝卜这正是去年抢收的痕迹。宝贵看见萝卜,一下子来了精神,更加奋力地刨。半个多小时以后,宝贵已刨了斤萝卜。太阳升起来,桔红色的光芒照在田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4节 野里,照在宝贵身上,照在宝贵刨出的萝卜上。宝贵的额头上微微冒着小汗,头发上似乎有淡淡的水汽往上蒸,但宝贵舍不得休息,那怕是短短的几秒钟。又过了一段时间,终于刨满了粪箕子,宝贵觉得有点儿累,也有点饿,就坐在抓钩把上,拿起一根萝卜,捋掉上面的泥,大口大口地吃。萝卜很凉,有点儿冰牙。宝贵顾不上凉,吃了一根,又吃一根,一口气吃了五六根。肚子里有了食,身上有了力气,脸上也有了点笑意。 这时候,有两个女人因为一根萝卜争吵起来,接着便是对骂,再接着便是对打。两个女人互相拽住对方的头发,扭做一团,后来便一块儿在地上翻滚。一个女人站了上风,骑在另一个女人身上,一只手掐住下面女人的脖子,另一只手使劲抽下面女人的脸。下面的女人挣扎了一阵子,终于没有本领翻盘,只好伸开四肢,任下面的女人收拾。上面的女人抽打了一阵子,好像出够了气,拣起那根引发了战争的萝卜,像一位从战场上凯旋的将军一样,昂着头挺着胸,骂骂咧咧地走到一边去了。那位战败了的女人慢慢从地上坐起来,双手搬住脚,哇哇大哭。一些看热闹的人见战争结束了,又各忙各的去了。 宝贵扛起粪箕子,准备走。就在这时候,萝卜地里又一阵大乱,有人大喊:“不好,来人啦,快跑”人们各自扛起自己的家伙,像惊马一样狂奔。宝贵往韩庄那边望望,就见从村头冲出来一个人,手里拿一根大棒子,大声叫骂着往萝卜地这边跑追。宝贵情知不妙,拔腿就跑,萝卜从粪箕子里掉出来砸在脚上也顾不得拾。跑啊跑啊,看看快跑出萝卜地了,脚下突然一绊,宝贵躲闪不及,扑倒在地,手中的抓钩被扔出去好远,肩膀上的粪箕子也翻在地上,萝卜撒了一地。宝贵一边往上爬一边扭头往后看,见那个拿大棒子的人离他只有几十步远了。宝贵顾不上多想,飞快地爬起来,飞快地往粪箕子里拾萝卜,飞快地抓起抓钩,飞快地跑。跑了大约有半里路,觉得身边的人少起来,身后边好像也没了什么动静,才放慢脚步,扭头向后看,果然不见了那个拿大棒子的人。宝贵收顿脚,将抓钩拄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脸上的汗顺着下巴往下淌,身上也湿乎乎的。喘息了一阵子,气息才渐渐平稳下来,忽然又觉得肩膀上轻飘飘的,放下粪箕子一看,不由地叫声苦里面的萝卜剩下还不到一半了。 不知道那个村庄的铃响起来,该吃早饭了。宝贵重又扛起粪箕子,拿起抓钩,烦烦恼恼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后悔后悔不该在萝卜地里吃那几根萝卜,更后悔不该看那两个女人打架,惹出这一场跑来,丢了那么多萝卜。那满满一粪箕子萝卜本可以让一家人吃上两三天的,可现在,唉 3 宝贵回到自家村头的时候,心情又愉快起来。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扛回来半粪箕子萝卜,一家人好歹也能吃上一两天啊。 “干什么去了”背后突然一声大喊。那声音听起来很严厉。 宝贵吓得一机灵,木桩似的站住了。 “粪箕子里扛的什么”那人又问。 宝贵这时已扭转身,见身后站着连长三金。宝贵顿时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身子似乎都要软了。 “从哪儿弄来的萝卜”三金已走到了宝贵身边。 “从韩庄刨”宝贵的嘴有点儿结巴。 “萝卜扛到连部去,没收了。狗日的,净到外面给老子丢脸”三金骂道。 宝贵想跟三金求求情,放他一马,可一看三金那怒气冲天不容置辩的神色,知道求也没用,心里一下子凉到了底。 “还他妈的傻站着干什么,快送过去啊”三金第三次下了命令。 宝贵不敢再站下去,只好木然地迈动脚步,朝连部去 宝贵扛着空粪箕子从连部大院走出来时,眼泪都快要下来了。他在心里使劲诅咒着早晨的那只兔子,诅咒着那个女人,诅咒着那群乌鸦,诅咒着三金。有一个人和宝贵走个对面,向宝贵打招呼,宝贵也没理那个人,弄得那个人莫名其妙的看宝贵。 宝贵回到家,宝贵媳妇正抱着一蛋儿在门口晒太阳。宝贵妹妹小兰正用石臼捣榆树皮。大蛋儿蹲在石臼旁,眼巴巴地望着石臼,想吃里面的榆皮面。宝贵媳妇看宝贵扛着个空粪箕子,脸色像阴天,想问什么又不敢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宝贵狠狠地把粪箕子和抓钩扔到地上,蹲下身子生闷气。大蛋儿看看地上的空粪箕子,很失望,重又把目光转回到石臼上。小兰仍然低着头捣榆树皮。石臼子发出单调的“砰砰”声。 “你,饿吗”宝贵媳妇怯怯地问宝贵。 “不饿”宝贵怒冲冲地朝妻子吼道。 第五章 咸菜 1 宝贵听人说,每逢集日的时候,公社的供销社就卖咸菜,两毛钱一斤,能解饿。咸菜竟然能解饿,只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才会相信。正月二十五那天又是个集日,宝贵拿了两块钱,早早地去赶集。供销社就在小集镇上,主要经营锛凿斧锯c犁耧锄耙c锅碗瓢盆c衣帽鞋袜c油盐酱醋c烟酒糖茶等各种各样的生产生活资料,与农民的关系极为密切。农民不一定认识公社书记是谁,却都认识供销社的售货员。他们喜欢谈论哪个售货员的态度好,哪个售货员的态度差,哪个售货员的态度最差。对态度好的,他们夸奖几句;对态度差的,他们骂上一通。他们还喜欢宣传售货员们的奇闻逸事,比如哪个售货员是六指,哪个售货员与别人相好,哪个售货员是破鞋等。在供销社当售货员还是农民非常羡慕的一种职业,因为供销社的售货员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可以优先买到各种紧俏商品。在商品非常短缺的年代,这种优先一直是农民们可望而不可及的特权。到三年困难时期,由于国家经济的空前困难,也由于公社对私人交易的严厉限制,集市贸易严重萎缩,供销社的地位就更显得优越。 宝贵来到集市上,见整个集市冷冷清清,早已不见了昔日的繁华和热闹。转过一条小街,远远地就看见供销社的大门外面挤满了人。宝贵快步走到人群旁边,见很多人正拼命往供销社的营业室里挤,一边挤一边吵嚷。有人已经买到了咸菜,又拼命往外挤。往里挤和往外挤的人纠缠在一起,谁也不肯让步,双方都卡在哪里,动弹不得。有人好不容易从里面挤了出来,把手里的咸菜高高举过头顶,像炫耀战利品似的在人们面前摇晃着,一边喊:“咸菜快卖完了,一个人只卖给一斤,快挤吧”外面的人怕买不到咸菜,更加拼命地挤,喊叫声更高了。宝贵在人群周围转半圈,找个稍微有空隙的地方,迅速插进去一只脚,侧着肩膀使劲往里一拱,扎进人堆里,全身上下立刻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强大压力,两只脚也几乎飘了起来。宝贵使劲往左右撞几下,撞出一点空隙,乘机站稳脚根,再向里一拱,又前进了半步。好不容易挤到营业室门口的台阶上了,猛然从里面挤出五六个人来。宝贵就觉得脚下一轻,一下子向后退出去四五步。旁边的人“哄”地一下填进刚才的空隙里去了,把宝贵扔在了外边。宝贵只好再找个空隙往里挤,刚挤到营业室门口,又被挤了出来。这样重复了三四次,宝贵被挤出来一身汗,却始终挤不进营业室里去。宝贵站在人群外面喘息一阵子,重又发起新一轮攻击。这一次,宝贵把身体贴在墙根上,一点一点往里拱。这一招果然灵验因为身体贴在墙上,他拱得动别人,别人却挤不动他。终于拱到营业室的门口了,宝贵伸手扒住门框,猛一用力,将身边的人顶开,挤进了屋里。 屋子里面挤得更凶,人们拼命地扒着柜台,头探得像鸦子,争着往售货员里手里塞钱。两个售货员,一个慢吞吞地收钱,一个慢吞吞地称咸菜,一面恶声恶气地喝斥着。总算轮到宝贵交钱了。售货员收钱的手突然停住了,弯腰向下面的咸菜缸里看看,随即大声喊到:“别挤了,别挤了,卖完了”屋子里立刻静得鸦雀无声,人们举着钱的手僵在半空中,一双双眼睛失望地看着售货员。有一个人趴到柜台上,伸着头往柜台里面望。售货员劈头往那人头上打一巴掌,周围的人一阵哄笑。笑过之后,众人又都眼巴巴地看着售货员。有人央求道:“再卖一点吧,再卖一点吧”售货员不耐烦地说:“卖完了,卖完了,下次再来吧”众人见确实没指望了,高举着的手软软地垂下来。宝贵就觉得心中一凉跑了七八里路,挤了老半天,到头来全白忙活了 屋子里马上不再拥挤,人们高声叹息着,低声咒骂着往外走。售货员这时候却又宣布有咸菜水出售,五分钱一碗。失望的人们重又兴奋起来,再次拥挤到柜台前,交给售货员五分钱,买一碗咸菜水,咕咚咕咚灌到肠子里去。宝贵也买到一碗,喝一口尝尝,咸得腌嗓子眼儿,便望着咸菜水愣愣神。后边的人等不及,催促道:“快喝,快喝”宝贵不再想什么,仰起脸把咸菜水倒进肚子里去,眼睛里呛出了泪花。 又经过一阵拥挤和吵囔之后,咸菜水也卖完了。人们再没有什么盼头,纷纷散去。供销社门前重又寂静下来。宝贵没有马上走,蹲在供销社大门外休息。跑了几里路,挤了半上午,只灌进肚子里一碗咸菜水,宝贵觉得有些累。这时候,来了个骑自行车的人,径直进了供销社的大门。宝贵以为那人是供销社的什么头头,也没在意。又过了一会,一阵自行车铃响,刚才进去的那个人又出来了,自行车把上挂着一包东西。宝贵凭直觉就可以判断出,那是一包咸菜。不用问,骑自行车的人肯定是供销社的关系户。这一发现让宝贵很兴奋这说明供销社还有咸菜但宝贵同时又有些丧气纵然供销社有再多的咸菜,也不会卖给他这个平头百姓啊正在宝贵犹豫不觉的时候,又走来一个穿得干干净净的人,也进了供销社的大门。宝贵探头向里望望,见进去的那个人正跟营业员低声说着什么。两个人嘀咕了一阵之后,便进了一个大房子,估计是供销社的仓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宝贵立即站起身,快步向仓库走过去。营业员果然正在给那个人称咸菜,看见宝贵,厉声喝道:“干什么的出去”宝贵陪个笑,说:“我,我也想买”售货员马上说:“卖完了,下集再来吧”宝贵指着咸菜说:“那不是还有吗”售货员便不耐烦起来,说:“快走快走,别捣乱”宝贵站着不走。售货员朝宝贵胸脯上猛推一把。宝贵站立不稳,朝后退了三四步。那个买咸菜的人就看着宝贵冷笑。宝贵想跟那个售货员理论理论,见那个售货员又高又胖,怕吃亏,只好烦烦恼恼地离开供销社的仓库,像一只被斗败的公鸡,又像一只被咬伤的狗。又听见营业员骂了一句:“哪儿来的憨种,竟跑到这儿来想好事” 2 五天后又是一个集日。宝贵一大早便忙着往集上去。上次赶集去得太晚,没买到咸菜,这次才去这么早。和宝贵同去的还有小兰。兄妹二人同去,每人买一斤,加起来就是二斤&n一t;这是宝贵的如意算盘。这天是正月的最后一天,天气已不像以前那么冷。田地里的麦子似乎已开始返青,河堤上的柳树也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绿意。春天好像就要来了。 供销社的门外冷冷清清的。比宝贵兄妹先到的共有五个人,其中四个人并排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将后背靠在门上,占据了最有利的位置。另一个人坐在这四个人的前面。五个人都低着头,谁也不说话。宝贵和小兰也紧挨着那五个人坐下,尽可能地抢占个有利位置。 太阳升起来,门外的人也渐渐增多,宝贵的外面已围了好几层人。人们都不说话,一个个显得木然呆滞。偶尔有几个人低声说上一两句话,让人们意识到门前是一群活物。 太阳已升得很高,营业室的门仍迟迟不开。人们开始有些不安。不时有人拍营业的门。又过了一会,门“吱哇”一声开了。人群“轰”地一乱,人们都拉开架式,准备往里冲。就听售货员大声喊道:“今天没咸菜,不营业”然后“砰”地一声又把门关上了。门外的人望着冰冷的门发一阵子呆,咒骂一番,终于无可奈何地四散而去。 宝贵兄妹二人无精打彩地往家走,暗暗感叹自己命运不好。走了一段路,来到小河堤上,从大树后面闪出一个人,迎面把兄妹二人拦住了。兄妹二人吓一跳,疑惑地看着那个人。那个人冲宝贵笑笑,低声问:“买咸菜吗”宝贵就觉得眼前一亮,忙问道:“你有咸菜多少钱一斤”那个人回答:“不论斤卖,五毛钱一片。”宝贵问:“咸菜在那儿,让我看看”那人看宝贵一眼,神秘地说:“跟我来。”然后径直向小河里走去。宝贵跟着走下去,来到一个小涵洞前。那人示意宝贵在涵洞口等着,他自己猫着腰钻进涵洞里,一会儿又猫着腰钻出来,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那人从布袋里掏出一片咸菜,在宝贵面前晃晃,说:“就这,五毛钱一片。”那片咸菜大概只有二两重,按五毛钱一斤的价格计算,一斤咸菜要两块五毛钱,相当于供销社价格的十倍还多。宝贵跟那人讨价还价好半天,那人把价格降到一块钱三片便不肯再降。宝贵心生一计,吓唬那人说:“你干这投机倒把的生意是犯法的,只要我喊一声,马上就会有人来抓你。”那人马上紧张起来,忙不迭地说:“大哥大哥,别喊别喊,我卖你一块钱五片。”边说边掏出咸菜递给宝贵,收了钱,转身就走。宝贵一把拉住那人,说:“先别走,我还有事。”那人有点着急,说:“你这个大哥真不讲道理,我都赔本卖给你了,你怎么还找我的麻烦”宝贵说:“你告诉我从哪儿买的咸菜,我就不找你的麻烦。”那人没办法,只好对宝贵说:“从鬼集上买来的,你问这干吗”宝贵问:“什么是鬼集”那人说:“鬼集也不知道啊就是天亮以前做买卖,天亮以后就没人了。”宝贵问:“哪儿有鬼集”那人说:“就在侍郎桥南边,老黄河滩里。你想去一定要早去,天亮后就没人了。”说完,挣开宝贵的手,匆匆离去。 那人说的侍郎桥在紧挨着黄河故道的一个小河汊上。据说那座桥是过去某朝的一个侍郎修的。当地传说,那位侍郎一生清廉,爱惜百姓。侍郎年老的时候,打算告老还乡,就向皇上写了奏章。皇上知道侍郎一生清贫,就问侍郎有什么要求。侍郎想起家乡的小河汊上缺一座桥,老百姓往来很不方便,就奏请皇上拔款给家乡修一座桥。皇上见侍郎即将告老还如此挂念百姓,十分欣慰,欣然同意了侍郎的要求,并命侍郎全权负责修建此桥,桥成之日就是老侍郎辞官之时。老侍郎奉命回乡修桥,恰巧家乡闹起了旱灾,赤地千里,禾苗尽枯,百姓流离失所。老侍郎见百姓饿得可怜,便广招民工都来修桥。桥其实很小,根本用不了那么多民工,老侍郎不过是借此机会救济百姓罢了。于是饥民越来越多,每天耗费粮米无数。老侍郎就给皇上写奏章要银子。皇上已知道老侍郎是借修桥来救济百姓,却假装不知道,只管让人拔银子。几个月后,桥修好了,百姓也熬过了一场灾难,老侍郎并不曾借机侵吞一文公款。老侍郎想起花了皇上很多钱,不好向皇上报账,就心生一计,让人在桥头立了一块石碑,写明修桥及赈灾的经过,然后才进京面见皇上。皇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故意问老侍郎:“老爱卿要了朕几十万银子,这桥怕修得不短吧”老侍郎从容答道:“启禀皇上,此桥全长一百碑又三拱,确是一座长桥。”那时候,“百”和“碑”同音,老侍郎故意用这两个谐音字来回皇上。皇上听后哈哈大笑说:“好一座碑c拱长桥,朕只怕这桥没修在河上吧”侍郎答道:“臣把桥修在了百姓的心上。”皇上大喜,当即赐名该桥为“侍郎桥”,并重赏老侍郎,准其告老还乡。老百姓感激侍郎的恩德,又把这座桥叫做“救命桥”。侍郎桥紧挨着黄河故道,那一代属三省交界处,管理松懈,五八年以后就悄悄地成了鬼集。 “别人能去赶鬼集,我为什么就不能去呢”宝贵想。他决定去碰碰运气。 第六章鬼集 1 说去就去,绝不犹豫。第二天,刚过了上半夜,宝贵就起了床。全家人还都沉睡在酣梦里。宝贵推醒妻子,跟妻子说一声,便出了家门。街上黑漆漆静悄悄没一点声息。宝贵一边赶路一边想那个侍郎桥的传说,心里暗自嘀咕,要是现在再有一个侍郎那样的好官,替老百姓想想办法,该有多好啊。但宝贵接着又苦笑那都是古人编着玩的,怎么能信以为真呢 宝贵来到侍郎桥上时,天仍然很黑。这座桥经历了几百年的风吹日晒,虽然已经很残破,却仍然硬硬地横跨在小河汊上,向人们无声地昭示着那段往事。桥头的石碑已不复存在,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从侍郎桥往前一二百步便是那段有鬼集的河滩。宝贵加快脚步,爬上河堤,就见河滩里灯光忽明忽暗,闪动游走,极像鬼火。宝贵下到河滩里,见零零星星蹲着些人,或三个一堆,或五个一伙,围在昏暗的灯笼前,低声做着交易。一张张干瘦枯黄的脸被朦朦胧胧的灯光照着,恰似一群活鬼。宝贵慢慢在鬼集上转悠,先了解行情。鬼集上的商品还真不少,有萝卜c地瓜c小米c白面c咸菜c萝卜缨子c地瓜秧子,甚至还有两三份鸡蛋。宝贵正转悠,一个人走上来搭讪,问宝贵买不买白面。这个人的白面全都装在小布袋子里,有一斤一袋的,有二斤一袋的。宝贵花一块钱买了一斤白面揣在怀里,打算拿回去给二蛋儿煮面汤喝。二蛋儿早已吃不到奶水了,只能靠米汤和榆皮面糊充饥,饿得脑袋比身子还大。有了这一斤白面,二蛋儿也许不会被饿死。宝贵买完白面,又来到一个卖咸菜的人跟前。卖咸菜的是一个干瘦干瘦的小老头儿,蹲在地上,身前放着一个纸糊的小灯笼,灯笼旁放着一小袋子咸菜,有七八斤的样子。宝贵蹲下身子,拿起几片咸菜看看。咸菜全被切成了片,已风干。宝贵和老头讨价还价好半天,商定一毛钱一片。宝贵递给老头两块钱,老头用破纸把咸菜包好,递给宝贵。宝贵又把纸包揣在怀里。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5节 现在,宝贵身上已经有了一斤白面二十片咸菜,他还想再买点什么,就在鬼集上继续转悠。刚走了不远,恰巧遇见了昨天卖给他咸菜的那个人。那人看见宝贵先笑了,说:“还真来了。”宝贵也冲那人笑笑,看见那人肩上扛着个鼓鼓囊囊的口袋,便问那人扛的什么。那人说:“买了点地瓜干,拿回去卖,这玩意儿挺赚钱。”宝贵不由得发笑这人昨天卖咸菜,今天又卖地瓜干,路子还挺活的。宝贵问地瓜干子多少钱一斤。那人却指指宝贵说:“你这人太坏,我不理你。”说完就走了 宝贵望着那人的背影笑一阵子,然后找到一个卖地瓜干子的人,用剩下的钱买了四斤地瓜干子。卖地瓜干子的人很健谈,告诉宝贵,把地瓜干子拿到县城外的护城河堤上去卖,一片就能卖一毛钱。一斤地瓜干子就能卖两三块钱,赚头很大。不过,一定要格外留神,万一被公家的人抓住了,东西就会被没收,还要游街。宝贵谢了卖地瓜干子的人,揣着白面和咸菜,提着地瓜干子,离开鬼集,直奔县城而去。宝贵已经放弃了初来时买点东西给一家人吃的简单的想法,转而想从中谋利了。 2 天渐渐亮起来。宝贵觉得肚子有点饿,便从袋子里拿出一片地瓜干子,边吃边走。地瓜干子香喷喷的,带着甜味儿,真好吃。宝贵吃了一片不过瘾,又吃一片。一连吃了五六片,仍然意犹未尽,却又舍不得再吃,只好一边咽口水,一边大踏步往县城走。 县城四周原本有高高的城墙。四八年八路军进攻县城时,把城墙炸开了几个大口子,此后便没再修。五八年大跃进时,不知怎么就把城墙给拆了。县城周围从此便只剩下弯弯的护城河和矮矮的护城河堤。平时河堤上人迹罕至,只在早晨有几个晨练的人。五九年以后,晨练的人没有了,这儿倒成了秘密交易的场所。宝贵来到护城河堤上,把地瓜干子藏在一个隐蔽处,然后半蹲半倚地靠在一棵柏树上,等着人来。阳光从树叶间射下来,照在宝贵脸上。宝贵觉得有点困,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有人拍了拍宝贵的肩膀。宝贵睁开眼,见眼前站着一个中年妇女,城里人打扮。 “有东西卖吗”中年妇女低声问。 “有,”宝贵一边起身一边回答“地瓜干子。” 宝贵领着中年妇女来到藏地瓜干子的地方,让中年妇女看了贷,然后两人开始讨价还价。争执了好半天,说定八分钱一片。中年妇女要买五块钱的。宝贵收了钱,一片一片地数着往中年妇女的布袋里装。数到六十三片时,中年妇女突然伸手从宝贵袋子里抢走四五片,塞进自己袋子里,再迅速把袋子抱到怀里去了。宝贵只好望着中年妇女苦笑。中年妇女则很得意,抱着袋子走了。 宝贵提起自己的小布袋看看,里面还剩下一小半,约有三十片的样子。宝贵心里非常高兴五块钱的本钱赚回来了,剩下的地瓜干子c咸菜和白面全是白赚。这第一趟生意干得不错 宝贵提着瓜干子再换个地方。他虽然不懂得什么是“狡免三窟”,却知道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比较安全。 又来了一个中年男子,中山装扣和板板正正,脚上穿着皮鞋,一看就是机关干部。 “有东西卖吗”中年男子低声问宝贵。 宝贵假装听不懂那人的话。 “你不要害怕,我是真心实意想买。”中年男子蹲在宝贵身旁,跟宝贵套近乎。 宝贵盯着中年男子,不说话。 “我说的全是真话。”中年男子说。 “有咸菜,买吗”宝贵问。 “有鸡蛋吗”中年男子问。 “真不愧是干部,这年月了还有钱买鸡蛋吃。”宝贵不无讽刺地说。 “你老兄这就不明白了,鸡蛋养人啊,一天能保证一个鸡蛋就不会饿死。这年月,保命要紧啊”中年男子苦笑着说。 “我只有咸菜。”宝贵说。 “你明天能弄来鸡蛋吗”中年男子问。 “价钱怎么说”宝贵问。 “价钱好商量。”中年男子忙说。 “明天你还到这儿来等我。”宝贵说。 “那好,那好。”中年男子冲宝贵笑笑,走了。 宝贵看着中年男子渐渐走远,再抬头看看天,觉得自己也该回家了,便起身往家走。刚走了没几步,迎面过来一个小女孩,怯生生的问宝贵:“您有东西卖吗” “不卖了,不卖了。”宝贵说。 小女孩看着宝贵,竟然流起泪来。宝贵诧异地望着小女孩,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 “大哥,行行好吧,我爷爷都快饿死了。我家只有我和爷爷两个人,爷爷死了,我就没有依靠了。”女孩说着呜咽起来。 原来如此宝贵叹口气。 “有地瓜干子,两毛钱一片,你要吗”宝贵问女孩。他想狠狠地赚女孩一把。 “我买,我买”女孩连连答应,忙不迭地从衣襟子里掏出一块钱来,塞到宝贵手里。宝贵从怀里掏出五片地瓜干子递给女孩。女孩用一块小手帕将地瓜干子包好,小心翼翼地塞进衣服里,转身离去。宝贵望着女孩的背影,忽然觉得良心上有点过不去这么狠心地宰一位可怜的小女孩,太没人情味了。 “站住,别走”宝贵喊道。 女孩转过身来,茫然地望着宝贵,眼神中流露出惊恐和不安。 宝贵快步走到女孩身边,从怀里掏出七八片地瓜干子,塞到女孩手里;犹豫了一下,又掏出两片咸菜,递给女孩,说:“快回家吧,好好照顾你爷爷”女孩面对这意外的惊喜,激动得热泪盈眶,使劲给宝贵鞠个躬。宝贵觉得鼻子酸溜溜的,忙转身走下护城河堤。 离开护城河堤一段路之后,宝贵的心情重又快乐起来这次赶鬼集,赚了一斤白面c十八片咸菜c二十多片地瓜干子,还有一块钱,还做了一件好事,还预定了一份鸡蛋生意,宝贵怎能不高兴呢更重要的是,宝贵又为一家人找到了一条活下去的路。只要这生意能做下去,一家人就再也不用挨饿了。宝贵突然觉得眼前的路格外亮堂起来,步子迈得格外有力,脸上也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3 些后一连几天,宝贵天天去赶鬼集,再把东西弄到护城河堤上去卖。七八天下来,竟然赚了五斤白面c二十几斤地瓜干子c斤咸菜c四五斤干萝卜缨子,外加二十几块钱。一家人过上了半饥半饱的日子,再也不用担心饿死了。 五排的大锅饭却一天不如一天。排里大约还剩下三四千斤萝卜,共有一百零几人吃饭。到麦收还有三个多月,这正是青黄不接的三个多月,日子可怎么熬呢其它几个排和五排的情况也都差不多。三金召集几个排长开了几次会,商量对策,也没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几个连排长除了每日自己吃饱喝足之外,便听任事态向前发展。 二月初八那天,宝贵从鬼集上买回来一斤多腊肉。所谓腊肉,其实就是用盐腌的熟猪肉,因为是在腊月里腌治而得名。以往丰年的时候,每到春节,家家户户都会腌些腊肉,等来年开春时吃。吃法很简单,就是将腊肉切成片,挂上面糊,用油煎,非常香。宝贵将那一斤多腊肉拿回家时,天已黄昏。一家人看见腊肉,都馋得唾液生香。家里没有油,没办法煎着吃,也舍不得煎着吃。宝贵媳妇将腊肉切下来几片放到锅里,先煎出些油来,然后往锅里倒上些水,再加上些咸菜条c地瓜干,不一会,水便咕嘟咕嘟地沸腾起来,水汽里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儿。大蛋儿拉着他娘的衣襟,哼哼叽叽地要吃肉;小花站在锅边,眼巴巴地望着锅盖子;小兰坐着烧火,火光照着她年轻而苍白的脸。宝贵媳妇掀开锅盖子,蒸腾的水汽奔涌而出,迅速弥漫了整个小屋。一家人都情不自禁地吸吸鼻子。锅周围摆着一溜碗。宝贵媳妇先往每一只碗里舀半碗汤,再用筷子将肉片c地瓜干c咸菜条捞出来,均匀地分到各个碗里。一家人都迫不及待地端起碗,一边吹气一边喝。大蛋儿喝得太急,烫得直吸气。二蛋儿闻到香味,馋得哭起来。宝贵媳妇将东西嚼碎,喂到二蛋儿嘴里。宝贵夹一片肉放到嘴里嚼嚼,顿时满嘴流油,奇香无比。一家人很快都吃完了碗里的东西,各舀些汤,呼呼噜噜地喝。宝贵的额头上竟然沁出小小的汗珠来。 第二天上午,大蛋儿到街上玩耍。整条街上只有大蛋儿一个小孩在玩。小家伙最近生活不错,脸上有了点血色,身上也有了点活力,看上去挺精神。冯驴儿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大蛋儿身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窝头递给大蛋儿。大蛋儿略一迟疑,迅速抢过窝头,大口大口地吃。冯驴儿蹲下身子,小声问大蛋儿:“好吃吗”大蛋儿点点头。冯驴儿又问:“还想吃吗”大蛋儿又点点头。冯驴儿说:“我问你一个事儿,只要你说实话,我再给你一大抱窝头。”大蛋儿连连点头。冯驴儿问:“你家都有什么好吃的啊”大蛋儿眨巴眨巴眼说:“我妈不让我说。”冯驴儿说:“说好的给你一大抱窝头,你不想要了”大蛋儿想想,说:“你不能对别人说,我才告诉你。”冯驴儿连连答应。大蛋儿说:“我家好吃的可多了,有地瓜干子,有咸菜,有萝卜干子,还有腊肉。”冯驴儿忙问:“都藏在哪里”大蛋儿看看冯驴儿,不说了。冯驴儿又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窝头,在大蛋儿眼前晃晃,说:“快告诉我,窝头就归你。”大蛋儿经不住诱惑,说:“粮食藏在地窖里,腊肉藏在柜子里面的夹层里。”冯驴儿听罢,腾地站起身,把窝头往怀里一揣,直奔宝贵家而去。 宝贵爹c小兰c小花都到外面刨草根去了,只有宝贵媳妇在家看二蛋儿。冯驴儿冲进宝贵家,二话不说,就去找柜子。宝贵媳妇忙去阻挡。冯驴儿一把将宝贵媳妇推开,厉声说道:“你家宝贵在外面搞投机倒把,连里这几天就盯上他了你家的东西全部没收,晚上让宝贵到连部去交待问题。”宝贵媳妇不敢再说话,任冯驴儿在家里乱搜。冯驴儿搜出了地瓜干子c咸菜c萝卜缨子c腊肉,提起来扬长而去。宝贵媳妇心疼地放声大哭。二蛋儿也吓得哇哇大哭。母子二人哭成一团。 此时,宝贵正躲在护城河堤上,偷偷做着生意。这一天生意不错,宝贵已经赚了十几块钱。他打算把怀里的七八个鸡蛋卖掉后就回家。恰好来了一个年轻人,问宝贵有没有东西卖。宝贵打量那年轻人一阵子,估计没什么危险,才开始和他讲价钱。二人很快就讲好了价钱。就在宝贵从怀里往外面掏鸡蛋时,年轻人劈手抓住了宝贵的衣领子。宝贵情知不妙,奋力挣开年轻人,拔腿就跑。年轻人在后面大喊着追。宝贵跑出去有十几米远,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扑在地上。从一旁闪出三四个人来,七手八脚将宝贵摁住,把宝贵的双手拧到背后,用一根细麻绳捆住了宝贵的手脖子。 几个人把宝贵提起来,往宝贵身上踢几脚。一个人伸手往宝贵怀里搜,却粘了一手烂鸡蛋,气得直甩手。另外几个人都哈哈大笑。宝贵这时候才感觉到怀里又湿又粘鸡蛋全被压碎了。那个粘了一手蛋清蛋黄的人气不过,把手往宝贵脸上抹几把,弄得宝贵满脸粘乎乎的。另外几个人又都哈哈大笑。几个人把宝贵押到城里的一个大院子里,先搜走了宝贵身上的钱,又审问宝贵属哪个公社哪个营哪个连哪个排。宝贵不敢隐瞒,只好如实回答。其中一个领头的走到电话机旁哐哐当当地摇电话,好一阵子才接通。就听拿电话的人大声说:“你们是东方红公社三营营部吗我们抓住了一个投机倒把分子,是你们的人,你们快派人来领吧。对,现在就来”“咣”的一声又把电话挂上了。宝贵知道这一下完了被押回去,就等着游街吧。那几个人也不再理会宝贵,锁上房门走了。 下午,营里派一辆马车将宝贵押回到营部。 营长包一瓶劈头盖脸把宝贵骂一通,又让打杂的三老鼠押着宝贵到各连各排游街。包一瓶本姓王,因为他酒量特别大,每逢酒场便独自包揽一瓶六十五度老白干,大伙就送了他这么一个外号。此人三十几岁年纪,又高又壮,单臂能夹起一个石滚,全营的人都怕他。再说三老鼠,听说要让宝贵游街,马上来了劲头,拿出高高的纸帽子戴在宝贵头上,又拿出一块小黑板挂在宝贵脖子里。包一瓶在小黑板上写了“打倒投机倒把分子宝贵”几个字,又用红粉笔在宝贵的名字上画了个叉。一切安排停当,三老鼠使劲往宝贵屁股上踢一脚,尖声喊道:“快走吧,你”宝贵向前冲出去三四步才站稳,胸前的小牌子也跟着乱晃悠。 三营共有四个连十几个排,全部游过来需要很长时间。刚游了三个排,宝贵就觉得脖后根火辣辣的疼。拴小黑板的小细麻绳是营里特制的,又细又紧,被小黑板坠着,能勒到人的肉里去。宝贵为了减轻痛苦,就用手托着小黑板。三老鼠看见了,往宝贵屁股上踢一脚,不准宝贵用手托小黑板。宝贵索性坐到地上,说:“你踢吧,踢死我我也不走了。”三老鼠扑腾扑腾往宝贵屁股上踢几脚,宝贵仍然不动。三老鼠又把小镗锣放到宝贵耳朵边,咣当咣当地敲。宝贵用双手捂住耳朵,就是不动。三老鼠急得脸通红,指着宝贵的鼻子骂:“你小子竟敢耍花招,回去我非告诉营长不可,让营长好好收拾你”宝贵还真怕包一瓶收拾他,就对三老鼠说:“你答应我两件事,我就接着游街。”三老鼠没办法,只好问宝贵什么事。宝贵说:“第一,让我用手托住小黑板;第二,不到俺庄上去游街。”三老鼠怕包一瓶知道后骂他,不敢答应。宝贵骗三老鼠说:“只要你答应,晚几天我从鬼集上买五个鸡蛋送给你。”三老鼠想了想,说:“六个鸡蛋。”宝贵从地上站起来,说:“我给你七个鸡蛋,你帮我提着这个牌子得了。”三老鼠又想想,说:“八个鸡蛋。”宝贵把小黑板从脖子上摘下来,挂到三老鼠脖子上,说:“干脆,我给你九个鸡蛋,你替我挂着吧。”三老鼠说:“九个不行,十个我才替你挂。”宝贵说:“十个就十个,保证全是白皮大鸡蛋,比压鸭蛋还大。”顺手又把头上的高帽子摘下来,扣到三老鼠头上。三老鼠急得喊起来:“咱俩到底谁游街啊”宝贵说:“我再给你加俩鸡蛋,十二个,行了吧。再说了,这纸帽子这么轻,也压不住你。”三老鼠嘿嘿笑笑,说:“这帽子戴在头上其实挺好玩的,我就替你戴一会吧。不过,这事只准咱们俩知道,不许你告诉营长。”宝贵说:“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也犯起傻来了营长又不来看我游街,他怎么会知道呢。”三老鼠又嘿嘿地笑笑,说:“说的对,说的对。”宝贵往三老鼠屁股上踢一脚,喊道:“走吧,游街去喽。”三老鼠使劲敲着小镗锣,哈哈大笑着,边走边喊:“打倒偷鸡投机倒把分子宝贵喽,我挂牌子不游街喽。”二人一起游了下去。 宝贵游完街回到家,已是黄昏。家里人已经知道了宝贵游街的事,全蹲在门口等宝贵。一家人相见,都呆若木鸡。宝贵媳妇和小兰都泪眼汪汪的,大蛋儿则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沉默了一阵子,宝贵爹劝宝贵说:“虽说这游街不是多光彩的事,可咱一没偷二没抢,也没啥人丢,你千万想开点。”宝贵苦笑说:“人都快饿死了,哪儿还顾得上想这些啊。”一家人叹息着回了屋。 第七章官经 1 公社的大礼堂里乱哄哄的。各营各连的领导干部齐集在这里,等着开会。这些营长连长们都是各营各连的活跃分子,自然不甘寂寞。他们说笑着c吵闹着,在众人面前卖弄着各自的小聪明。一杆杆旱烟袋像烟囱似的冒着青烟,弄得整个礼堂里烟雾缭绕,几乎看不清人的脸。巨烈的咳嗽声和响亮的吐痰声此起彼伏。公社书记还没到会场,主席台上冷冷清清的。台上的画像和“人民公社万岁”的大标语格外引人注目。 八点半,公社书记和他的干事来到会场。这两个人就是今天到会的全部领导。那时候公社的干部少,一个公社一般只有一名书记名副书记名干事c几名勤杂。不像现在,一个两三万人的乡镇,要有三四个书记c四五个乡镇长c五六个秘书二百职员。这些人呆在一个大院子里,每天大部分时间都用在打牌聊天喝酒吃肉上,很少有人做什么正事。偶尔做点什么事,也多是去向老百姓收钱。这是闲话。公社书记和干事在主席台上落坐以后,下面的营长连长们便不再说话,单等着会议开始。会议由干事主持。他做了简短的开场白之后,便请公社书记讲话,并带头鼓掌。下面的人也跟着鼓掌。公社书记向台下挥挥手,等掌声停下来后,大声念稿子。公社书记是打仗的出身,认不了几个字,稿子是干事代写的。内容如下:“自从大跃进以来,全国人民在三面红旗的指引下,大干快上,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但是,由于苏联修正主义卡我们的脖子,给我们国家带来了极大的困难,也给我们公社带来了极大的困难。但是,伟大坚强勤劳勇敢的中国人民是不会惧怕任何困难的,只要有伟大领袖的英明领导,只要我们发扬自主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任何艰难困苦都无法动摇我们建设社会主义的决心,任何阶级敌人都无法阻挡滚滚前进的历史车轮”下面的人都心不在焉地听。他们都知道书记念的这些不过是开场白,没用,真正有用的东西在后面呢。果然,公社书记念完手里的稿子后,把稿纸放到一旁,端起茶杯喝口水,慢条斯理地说:“下面讲两个具体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各营各连吃的都很紧张,你们这些营长连长们不要光等着上级发救济,要自己开动脑筋c多想办法,把一切能吃的东西都充分利用起来。只要你们肯动脑筋,办法总会有的。我现在可以向你们介绍一个先进经验,田洼公社的一个排,一粒粮食没有,一点面星儿没有,却能做出一百多样吃的”会场上起了一阵骚动,营长连长们纷纷低头议论,猜测那一百多样吃的是怎么做出来的。公社书记挥挥手,制止住下面的议论,继续讲道:“一百多样吃的听起来很邪乎,其实也很简单,无非就是地瓜秧子萝卜缨子草根树皮这些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6节 东西。晚几天我要带各营营长去参观,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人家的先进经验,把各自的工作做好。如果你们不努力想办法,就只有饿死一条路。我还可以告诉你们一个内部消息,现在全国上下都很困难,连他老人家都自己给自己定量了。所以说,我们更应该自力更生,为党中央分忧”“给自己定量”这句话在会场上引起了很大的震动,营长连长们嘁嘁嚓嚓议论着,心中充满了敬仰和感激。有的人甚至流下了热泪。 “万岁”公社干事带头喊起口号来。整个会场立即淹没在响亮的口号声中。 口号声持续了三四分钟才停下来。公社书记继续讲道:“下面讲第二个问题,也是今天最中心的问题。我们邻县发生了比我们更严重的饥荒,已经饿死了很多人。县委要求我县全体人民发扬团结友爱的革命精神和先人后己助人为乐的精神,积极伸出援助之手,帮助邻县人民度过难关。为此,各营各连都要捐献一些吃的,由公社统一交到县里,再由县里交给邻县”营长连长们听到这里,又一次议论起来。有人大声说:“我们自己都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拿什么捐给别人”很多人跟着附和,会场有点乱。公社书记把桌子拍得啪啪响,大声说:“你们吵翻天也没用我明确告诉你们,这次捐献是县委分给我们的政治任务,你们同意也得执行,不同意也得执行,绝对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你们现在就好好给我想一想,你们手里还掌握着多少物质,有多少可以留着自己用,有多少可以捐出来,等一会儿各营要挨个儿报上数目来”会场又静下来,营长们有的低着头,有的仰着脸,各自打自己的小算盘。连长们则看着他们的营长。公社书记等了一阵子,先让一营长表态。一营长是个老头,很无奈地站起来,吭哧了好一会儿也没说清楚一个字。其它的营长连长们都笑。公社书记皱皱眉头,训斥一营长说:“你是老同志了,公社党委一向很信任你,可你在关键时刻态度却如此含混,你对得起公社党委对你的信任吗”一营长挠挠头,望着公社书记傻笑。其它人知道一营长在耍滑头,都捂着嘴笑。公社书记气得涨红了脸,向一营长吼道:“你先坐下,你的问题等会后再处理二营长,你怎么办”二营长站起身,皮笑肉不笑,说:“二营向其它营看齐,别的营捐多少,二营就捐多少。”这话实际上还等于没说。会场上一阵哄笑。公社书记火了,“啪”地一拍桌子,大声吼道:“你们不用耍滑头,今天的会开不出个结果来就不散会”下面的笑声嘎然而止,会场上静得只剩下公社书记的喘气声。 “报告书记,俺四连自愿捐献两千斤萝卜”三金从人堆里站起来,大声喊。所有的眼睛一下子都盯住了三金,那眼神有好奇的,有惊讶的,有嘲讽的,有茫然不解的。公社书记喜出望外,兴奋地望着三金问:“捐多少再说一遍”三金又大喊了一声:“俺连捐献萝卜两千斤”公社书记满脸带笑,问:“你是几营几连的,叫什么名字”三金大声回答:“三营四连连长金山”公社书记从座位上站起来,向三金招招手,大声说:“好样的,来,到我身边来”三金忙不迭地挤出人群,弓着罗锅背,迈着罗圈腿,一跳一跳地走向主席台,那滑稽的架式惹得全场的人都大笑起来,连公社书记也忍不住笑。三金走到主席台上,站在公社书记身边,陪个笑脸,并不敢坐。公社书记站起来,拍拍三金的后背说:“金山同志,请你再大声说一遍,你们连捐献多少斤萝卜。”三金努力挺挺胸脯,大声说:“书记同志,俺连自愿捐献萝卜两千斤”公社书记向会场上扫一眼,大声说:“你们看看人家金山同志,一个连长,就主动带头捐献两千斤萝卜。你们当营长的反倒缩着脖子当乌龟,你们就不脸红吗你们谁不愿意当这个营长就站起来说一声,我让金山这样的好同志来当”很多营长都低下头去,有的人小声骂三金出风头。三金听不到这些咒骂声,此时此刻,他正沉浸在公社书记赏赐给他的殊荣当中,脸上挂满了灿烂的笑。 有了三金带头,各营的营长们再也没办法推脱,只好有气无力地报上要捐的数目。公社干事飞快地做着记录。会场上的气氛很沉闷,像开追悼会。 2 当天晚上,三金就在连部召集各排排长开会,商量那两千斤萝卜如何解决。四连共有五个排,一c二c三c四排各有排长,五排排长由三金兼任。米珠c单云也参加会议。三金骗几个排长说,公社分下来任务,让四连捐献两千斤萝卜,支援邻县。其它四个排长起初都不大相信三金的话,后来便低着头叹气社员们都快没萝卜吃了,哪儿还有多余的萝卜捐给别人呢三金板起脸,说这是政治任务,有萝卜要捐,没有萝卜也要捐。米珠却在一旁微微冷笑。米珠与三金素来不和,当初为了争连长,两个人结下了很深的矛盾,后虽经营长包一瓶调解,两人仍是面和心不和。米珠想揭穿捐萝卜的内幕,才故意冷笑。几个排长见米珠笑得蹊跷,猜测其中定有原因,都望着米珠。米珠便起身去解手。几个排长都明白米珠的意思,陆续跟出去解手。米珠在厕所里低声耳语,说出在公社开会时的实际情况。几位排长如梦方醒,当即商定共同抵制三金。计议已定,米珠和几位排长又陆续回到屋里。三金也明白米珠干什么去了,却假装不知道,仍然硬着头皮谈捐萝卜的事。四位排长都低着头,不理三金。三金也学公社书记的办法,让四位排长一一表态。一排长说:“公社这个决定不合理,我不赞成。再说了,俺一排萝卜也不多了,还不够自己吃呢,我这个排长总不能胳膊肘子往外拐吧”其它三个排长都跟着附和。三金训斥几个排长说:“你们这是什么话什么叫胳膊肘子往外拐呀咱这是响应上级的号召,发扬风格,是好事儿,怎么能叫胳膊肘子往外拐呢你们的觉悟也太低了”二排长说:“怎么光叫咱们发扬风格救济别人,就不让别人发扬风格救济救济咱们呢”其它三位排长都笑。三金说:“叫谁发扬风格不叫谁发扬风格那是上级的事,是县委和公社的事,我们当下级的能做得了主吗你问为什么叫我们发扬风格,到公社去问好了”四排长是个滑头,马上接住三金的话说:“连长这话说得对依我看哪,咱们不如去找营长,再让营长带着咱们去找公社书记,求公社免去咱们的任务,省得咱们在这儿做难。”三金知道四排长故意将他的军,气得涨红了脸。米珠和其他几位排长都低着头笑。三金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只好气哼哼地说:“不要以为你们几个合起伙来就能难住我,没门你们不捐,我也不求你们,我们五排自己捐我就不相信迈不过这道坎去”会议就这么不欢而散。 米珠和四位排长都离开连部走了,三金在连部发一阵子呆,终于无法可想,只好暂时放下此事不管,提着几斤萝卜去找相好的女人。和三金相好的女人就在本村,是一位年轻的寡妇。这寡妇的丈夫叫柱子,两年前死了,撇下年轻的媳妇和三岁的儿子。柱子媳妇才二十几岁,是全村媳妇中的人尖儿。柱子一死,村子里的一些男人便把眼睛盯住了柱子媳妇,只是因为柱子爹还活着,那些男人们才不敢上门骚扰。三金也悄悄盯上了柱子媳妇,便常常以领导的身份给柱子媳妇派些轻活,以示关心。柱子媳妇起初还挺感激三金,后来就发觉三金有些不怀好意,便主动疏远三金。柱子媳妇是老实本分的农家妇女,把跟人相好看成是丢人的事。况且,柱子媳妇那么年轻漂亮,怎么会看上弯腰驼背的痨病鬼三金呢有一次,三金对柱子媳妇语露轻狂,被柱子媳妇正颜厉色地警告了一次,此后好长时间不敢去挑逗柱子媳妇。三金并不死心,仍然悄悄地等机会。五八年过去了,五九年来到了,饥饿也跟着来了。三金身为连长,掌管着五个排,权力大得很。他常常给柱子媳妇送去些粮食或萝卜。柱子媳妇起初还拒收三金送来的东西,但是,当大锅饭越吃越差,当一个人一天连半斤萝卜也吃不上的时候,当幼小的儿子在怀里饿得哇哇直哭的时候,柱子媳妇再也无法抗拒食物的巨大诱惑,含差忍辱地收下了三金送来的东西,当然也收下了三金。三金终于如愿以偿。柱子爹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闷在心里,什么话也不说。老汉活了六十多岁,经历了很多事,认识过很多人,最后总结出一个理得罪什么人也别得罪当官的,得罪了当官的,早晚要吃亏三金是当官的,老汉当然不敢得罪他。更何况,人都快饿死了,保命要紧,哪儿还顾得了那么多脸面呢 三金出了连部来到街上。街上静悄悄的,月亮把四周照得一片苍白。三金那弯弯曲曲的影子躺在地上,像鬼影。三金来到柱子媳妇的屋门口,熟练地开门,熟练地进屋,熟练地脱衣上床,熟练地钻进被窝。柱子媳妇还没睡,正大睁着两眼想心事。三金搂住柱子媳妇亲个嘴,被柱子媳妇一把推开了。 “听说你想把咱庄的萝卜捐给外人”柱子媳妇问三金。 “你怎么知道的”三金好奇地问。 “全庄的人都知道了,我怎么就不能知道”柱子媳妇说。 “那大伙都怎么说”三金忙问。 “怎么说,还能怎么说你把萝卜都捐给别人,咱全庄老老少少一百多口吃什么”柱子媳妇说。 “你个老娘们家,少管闲事”三金有些不耐烦。 “这可不是闲事,这是一百多口人死活的大事”柱子媳妇说。 “哎呀,我已经在公社书记面前夸下了大话,要捐两千斤萝卜。开弓没有回头箭,想收也收不回来了。”三金说。 “就你能出风头。”柱子媳妇说。 “这叫官经,你不懂”三金得意地说。 “屁经全庄一百多口人的命就比不上你那顶官帽子吗”柱子媳妇抢白说。 “别人的命和我有什么关系碰上他妈的这年月,自己不饿死就不错了,哪儿还有闲心去管别人啊保不住这顶官帽子,我还不是和别人一样挨饿保不住这顶官帽子,你会让我到你这儿来吗”三金说。 柱子媳妇叹口气。 “我不但要保住这顶官帽子,还要让这顶官帽子变大。等到那一天,我要狠狠地收拾收拾米珠那小子,看他还敢不敢跟我做对”三金愤愤地说。 柱子媳妇只是叹气。 “好好跟着我吧,全庄的人都饿死也饿不着你。”三金嘿嘿笑着,搂住了柱子媳妇的脖子 3 全庄的社员听说三金要把萝卜捐出去,十分震惊,纷纷挣扎着走出家门,三个人一堆五个人一伙,凑在一起,捂着饿肚子,议论纷纷。有的人甚至咬牙切齿地骂三金拿全庄一百多口人的命买前程。最后,社员们推举几个老人去找三金,恳求三金别把那点救命的萝卜捐出去。几个老人怕见了三金遭没趣,都不愿意去,经不住社员们一再人怂恿一再劝说,只好横下一条心,厚着脸皮去试试。 宝贵爹也在被推举的老人之列。他建议把王老师也喊上同去,因为王教师文化高,有水平,又受社员们尊重。几个老人觉得宝贵爹的话有道理,就一块去找王老师。王老师正耷拉着脑袋坐在房檐下晒太阳,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房檐上的枯草在风中有气无力地摇晃着。几个老人喊醒王老师,说明来意。王老师揉揉昏花的老眼,叹口气,说:“几位老兄看得起我,实在让我感激不尽,但我乃一外乡人,又是带罪之身,只有老老实实改造的份儿,没有出头露面说话的理儿,实在不宜参与此事,还望各位老兄多多包涵。”几位老人齐声说:“大家都看得起你老哥,敬重你老哥,从来没把你老哥当做外人,你老哥就别再推脱了,不如去跟着帮帮腔。”王老师凄然一笑,说:“多谢各位老兄抬爱,在下尚有自知之明,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恳请各位老兄不要再勉强。”说罢,冲几位老人拱手。几位老人见王老师执意不肯去,只好做罢。王老师又说:“在下还有几句话,各位老兄想听吗”几位老人都说:“听听最好。”王老师略一沉吟,说:“各位老兄为了全庄一百多口人去找连长求情,这固然是一件至德至仁的大好事,但依在下看来,各位老兄此行却未必能达到目的,还是不去为好。”几位老人都叹气,说:“你老哥的话当然对得很,可事到如今,为了全庄一百多口人的命,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只好舍上俺这几张老脸皮去蹭一蹭。”说罢径直去找三金。王老师望着几位老人的背影发一阵子呆,又闭上眼睛打盹去了。 三金已经听到了社员们的一些议论,正坐在连部里恼火,又见几位老人来找他,心中十分不快。但几位老人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三金不敢在脸上显出什么来,只好笑脸相迎。几位老人并不绕圈子,直截了当地向三金说明来意。三金故意显出为难的样子,说:“我知道几位老人家是为了咱全庄一百多口人的命才来找我的。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比几位老人家还急呢。可话又说回来,现在一切财产归公社所有,连里只有保管的权力,没有做主的权力,公社说调咱们的萝卜,咱们就得无条件服从。我这个连长权力小啊如果我能做得了主,我怎么舍得把萝卜调给别人呢我也是咱庄上的人,我也知道老少爷们都在挨饿,我怎么会把胳膊肘子往外拐呢请几位老人家多向老少爷们解释解释,多理解理解我这个连长的难处,我也是没有办法呀”说罢,又故作凄然。几位老人知道三金在装样子,又不便点破,只好说:“你的话当然对得很。可话又说回来,咱全庄的老少爷们都饿得快爬不动了,公社也不能眼瞅着不管呀。你最好再往公社跑一趟,向公社讲讲咱们的难处,求公社给咱们减免一些,咱全庄的老少爷们来生来世也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三金说:“我一个小连长,怎么能管得了公社的事啊,不要说我不去找,就是去了也是自找难看。我劝几们老人家还是少管点闲事吧,免得都跟着丢人现眼”几个老人听出三金话里带刺儿,也很不高兴。宝贵爹说:“全庄一百多口人的命都快顾不上了,还要脸干什么”三金听这话不好听,马上说:“你这个大叔,道理我都讲了一火车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再说了,你家宝贵在外面搞投机倒把,到老黄河滩里去赶鬼集,公社指名道姓叫开他的批斗会,我到现在都没办。我这样做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大叔你吗我劝你老人家还是快回家去吧,少在这里管闲事为好”宝贵爹当即被噎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好气呼呼地蹲到一边去了。其他几位老人见话不投机,只好拉上宝贵爹,悻悻离去。三金假惺惺地送到门外。 4 两天后,一群吹鼓手吹吹打打来到五排,这是公社的干事带着人拉萝卜来了。陪同干事来的还有营长包一瓶。三金满面春风,带人迎到村头。公社干事跳下马车主动和三金握手。握完手,干事又从马车里面拿出一朵大红花,亲手给三金戴在胸前。三金简直是受宠若惊,笑得嘴巴合不到一块去,满嘴黄牙狂奔而出,口臭气直扑到公社干事的脸上。吹鼓手这时候又把喇叭吹得震天响。这几个吹鼓手原本在家里饿得眼发绿,只因为今天早晨在公社吃了一顿饱饭,又得了些犒赏,所以才格外卖力。就在这一片鼓乐声中,三金努力把罗锅子挺几挺,把干事一行人领进连部。连部门口,冯驴儿召集了二三十人,欢迎公社干事一行。被召集来的社员有站着的,有蹲着的,还有靠墙根坐着的,眼神中流露着漠然与无奈,甚至是愤怒与仇恨。三金请公社干事和包一瓶到连部去坐一会,公社干事并不进去,就在连部门口讲起话来。公社干事先表扬三金一番,又从马车里面拿出一面锦旗,授给三金。三金接锦旗时,激动得手直抖。授完旗,干事请三金讲话。三金看看周围的社员,心里有些发虚,便低声对公社干事说:“我没啥好讲的,咱们还是去装萝卜吧。”公社干事巴不得早点装了萝卜走人,连忙点头同意。 萝卜窖在村头上。三金让几个人拿上铁锨c柳条筐c杆称等工具去装萝卜。公社干事也带着马车同去。社员们默默地跟在后面,谁也不说一句话。一群人来到萝卜窖旁,几个拿工具的人远远地站着,谁也不肯靠前。三金催促了三四遍,几个拿工具的人慢腾腾地走到萝卜窖边,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肯掘第一锨。三金急了,大骂几个拿铁锨的人。那几个人没办法,只好掘。周围的社员都把眼瞪得大大的,屏住呼吸看。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听到铁锨掘在土里时发出的轻微的沙沙声。不一会,红鲜鲜的萝卜被掘了出来。四周变得更静,连空气都有些凝窒。三金下令装筐。那几个拿铁锨的人只好放下铁锨,慢吞吞地往柳条筐里拾萝卜。社员们的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那几个装萝卜的人,盯着他们手中的萝卜,盯着盛萝卜的柳条筐,目光中流露着着悲哀与绝望。公社干事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儿,疑惑地看看三金。三金只好尴尬地笑。柳条筐装满了,三金张罗着让人称称,八十一斤。三四个人费力地将柳条筐抬上马车,将萝卜倒进去。然后又装第二筐。公社干事说:“每筐就按八十斤计算吧,就不要一筐一筐地过称了。”三金连连点头称是。第二筐又装上了马车,然后是第三筐c第四筐c第五筐有人开始抹眼泪。装到第十筐,有几个妇女开始轻轻抽泣。公社干事又看看三金。三金又勉强笑笑,脸红得比胸前的英雄花还红。冯驴儿走到三金跟前,低声耳语了一阵。三金点点头,对围观的群众说:“各位老少爷们已经完成了欢迎公社领导的任务,呆在这里也没什么事做,就都回家吧,这儿只留几个干活的人就行了。另外,再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今天上午改善生活,每人半斤萝卜,不论男女老少,人人有份”社员们见三金下了逐客令,只好离开。有几个妇女刚转过身去,便呜呜地哭起来。 两千斤萝卜终于装上了马车,把马车装得满满当当。公社干事高兴地和三金握手告别。几个吹鼓手又吹响喇叭,敲响镗锣。车把式“啪”地甩一声响鞭,沉重的马车缓缓起动,车轮子碾着的黄土路,碾着人们的心 不久以后,一段顺口溜悄然传开 公社好比一尊神, 营里都是有福的人,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7节 连里都是勾死鬼, 社员都是该死的人 第八章淀粉馍 1 公社组织各营营长c各连连长去参观田洼公社的模范伙房。三营四连因为捐萝卜有功,公社特许连里的几名干部都去参观。米珠推说身体不舒服,拒绝去参观。单云则显得格外兴奋,特地换了新褂子新布鞋,两条大辫子梳得又光又亮,浑身上下青春洋溢。这位涉世不深的小女孩,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 营长连长们先到公社大院集合。在一百多男人中间站着单云这唯一的一个女孩,恰似乌鸦群里飞着一只凤凰,杂草丛中开着一朵牡丹,格外引人注目。不少人好奇地打量单云,打量得单云脸红扑扑的,心里像有一只小兔子在跳。 公社书记简单讲了几句话,便命令大家出发。公社书记和干事各骑一辆自行车在前面领路,营长连长们都步行跟在后面。大队人马清浩浩荡荡,直奔田洼公社而去。虽说已闹了几个月的饥荒,可真正挨饿的是一般社员,这些营长连长们的肚子并没受多少委屈,所以他们走起路来仍然很有力气,说起话来嗓门仍然很高。人群中的焦点人物是八营长,此人会唱几句快板书,性子又滑稽,每有集会总爱表现一番。这次众人自然也不会放过他,喊着叫着让他唱一段。八营长并不推辞,从怀里掏出副竹板来,呱哒呱哒敲几下,问道:“唱一段懒媳妇怎么样”众人齐声说好。八营长于是敲响竹板,高声唱道: 打竹板,响连环 听俺把懒媳妇表一番 说有个媳妇才十七 嫁了个老头七十一 小媳妇心里不欢喜 天天在家生闷气 一天一天不干活 慢慢变成个懒老婆 别人下地干活去 她在家里吃煎馍 头锅煎成了夹生饼 二锅煎得糊了锅 懒媳妇心中实在恼 站在锅边直跺脚 这一跺脚不要紧 乖乖 砖头硌了她的脚 砖头硌在脚心里 脚心里面是屁窝 “扑扑扑扑”放大屁 一气放了三百多 臭味飘了五十里 把人醺死一千多 死的全是营c连长 里面当然没有我 众人早已笑了五六遍。其中有人打趣说:“那懒媳妇该不是你八营长吧,人家社员下地干活时,你不会在营部偷吃煎馍吧”人群中又是一阵哄笑。 单云听得脸红扑扑的,显得更加美丽动人。包一瓶走在单云身边,一双眼睛在单云身上骨碌碌乱转。单云只顾性性致勃勃地听人说笑,并没有发现身边有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 田洼公社的模范伙房在一个八百多人的自然村里。八百多人同在一个大锅里吃饭,而且管理得井井有条,其管理水平实在不低。当东方红公社的一群干部来到这个村的村头时,一位年轻的干事正在村头迎接。干事身后的土墙上刷着大标语欢迎兄弟公社到我排参观指导工作人民公社好东方红公社的干部们跟着年轻干事来到大伙房门口。大伙房的墙上也刷着大标语三面红旗万万岁这里的营长连长排长们正等在门外迎接。彼此握手寒喧之后,双方的领导各讲在几句话,然后便开始参观。大伙房很大,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司务长正指挥着七八个炊事员干活,见人进屋,忙迎接。众人才发现司务长是个独眼龙,瞎眼的眼角里淌着眼屎。七八个炊事员,有一人是聋子,有一人是哑巴,有一人瘸子,有一人是六指。大伙房简直成了残疾人中心。东方红公社的干部们都忍不住捂着嘴偷笑。炊事员们正忙着做饭,就见面案子上c笼屉里全都摆放着食物,有很多食物都是见所未见c闻所未闻。其中有:榆皮面窝头c榆皮面饼子c榆皮面团子;地瓜秧面饼子c地瓜秧面团子;豆秸面饼子c豆秸面团子;榆皮地瓜秧混合面团子c榆皮地瓜秧混合面饼子c榆皮地瓜秧混合面窝头;榆皮豆秸混合面饼子c榆皮豆秸混合面团子;煮萝卜缨子c蒸萝卜缨子c萝卜缨子泡咸菜c萝卜缨子掺榆皮面饼子c萝卜缨子掺榆皮面团子c萝卜缨子掺地瓜秧面饼子c萝卜缨子掺地瓜秧面团子;棉花壳子掺地瓜秧面饼子c棉花壳子掺榆皮面饼子;杂草团子c杂草掺榆皮面饼子c杂草掺榆皮面团子c杂草掺地瓜秧面饼子c杂草掺地瓜秧面团子;向日葵杆面饼子c向日葵杆面团子c向日葵杆掺榆皮混合面饼子c向日葵杆掺榆皮混合面团子;麦秸面饼子c谷秸面饼子c秫秸瓤面饼子共一百一十三种。独眼龙司务长对各种食物的名字c做法逐一介绍。有人向独眼龙司务长提出疑问:“草根c树皮能吃也就罢了,麦秸c豆秸c棉花壳子难道也能吃吗”独眼龙司务长翻翻他那只独眼,说:“想当年,红军进行二万五千里长征时,连皮鞋底子都煮着吃了,何况是草根树皮呢现在吃这些东西,正是为了让社员们不忘阶级苦c牢记血泪仇,明白社会主义江山来之不易,提高社员群众大干社会主义的积极性”参观的人听独眼龙司务长解释得有趣,不由得哄然大笑,使劲鼓掌。 参观完毕,东方红公社的书记发表了简短的讲话,号召各营各连开动脑筋c多想办法,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努力挖掘各种潜力,把一切能填肚子的东西都充分利用起来。众营长连长们大声声议论着,会场乱得像开了锅。公社书记宣布参观结束。众营长连长乱哄哄地往回走。有人大声发牢骚:“这就是模范伙房啊,狗屁”有人跟着附和,有人咧着嘴笑。 单云跟着三营的十几位干部一块往回走,一群人说说笑笑,倒也热闹。包一瓶问单云多大年龄了,上过几年学,当妇女主任好不好。单云一一回答。包一瓶好像很满意,对三金说:“我那个话务员小李老是不好好工作,常常耽误接电话,我早就想找一个合适的人替换他,总也没找到。我看单云同志挺合适,就让她到我那儿去当话务员吧。”那时候,每营都有一部电话。到营部当话务员是很多女孩梦寐以求的事,也是全营无数女孩只能羡慕而无法企及的事。单云从来没想到这样一个好差事会落到她头上,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她望望包一瓶,又望望三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三金对包一瓶说:“单云这孩子绝对没说的,又聪明又伶俐又有文化,当话务员绝对合适。”又对单云说:“这么好的事,别人打着灯笼都难找,你还犹豫什么,快表态啊”单云想想,说:“既然领导相信我,那我就服从领导安排。”说罢,竟红了脸。 2 单云要到营部去当话务员,这自然又是高升一步。晚上,三金在连部为单云举行欢送仪式。米珠和冯驴儿也在场。三金一改往日对单云指指划划的习惯,对单云十分客气,甚至有几分谦恭。单云已经习惯于三金对她指手划脚,现在见三金像矮了半截似的,倒有些不自在,脸红红的,听三金说恭维话,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这个小女孩还缺乏最起码的社会经验,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令人肉麻的讨好方式。 既然是为单云送行,当然要弄点吃的。冯驴儿问三金想吃什么。三金说:“今天是为小云贺喜,当然是小云说了算,你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冯驴儿忙说:“对对对,今天是小云妹妹大喜的日子,当然是小云妹妹说了算。我知道小云妹妹最喜欢吃葱花面条,咱令天就吃葱花面条怎么样”单云听冯驴儿说“大喜的日子”,被羞得满脸通红,因为当地人把结婚才说成是“大喜的日子”呢。冯驴儿自知说漏了嘴,忙又说:“小云妹妹,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可别想歪了。”一句话,弄得单云脸比刚才还红。三金笑着对冯驴儿说:“快擀面条去吧,没人当哑巴卖你。”冯驴儿吐吐舌头,到厨房擀面条去了。 连部还有几百斤白面。这些白面全是从社员嘴里一两一两抠出来的。它可以让三金等几位干部无饥饿之忧。冯驴儿从面袋子里舀出二三斤面,和成面团,然后摁在面案子上,熟练地擀。面团在擀面杖下渐渐展开,越展越大,越展越薄,最后便占据了大半个面案子。冯驴儿把面片折叠起来,拿起刀飞快地切。切出的面条细如粉条一般。单云已经烧开了半锅水。冯驴儿将面条下到锅里,再盛到碗里,往每只碗里浇上些葱花香油,浓浓的香味立刻扑鼻而来。 四个人各自端起碗,都不再说话,呼呼噜噜地吃面条。单云吃了一碗,三金吃了两碗,米珠吃了三碗,冯驴儿吃了四碗。冯驴儿吃得脸上冒出了小汗珠子,拍着肚子,嘻皮笑脸地说:“日他娘,这葱花面条真好吃啊,还是领导得好啊,我冯驴儿下辈子还跟着干。”说完,哈哈大笑。三金低声喝道:“你小点声叫唤吧,当心有人听见”冯驴儿并不在意,说:“都饿得半死不活的,谁还有闲心跑到这儿来偷听呀。再说了,咱们是干部,他们是群众,听见了又能怎么样”三金说:“你只顾顺嘴胡说,也不知道个轻重。这话只能闷在心里,怎么能到处乱说呢万一被上级知道了,非批死你不可。”冯驴儿说:“上级离咱们十万八千里呢,想听也听不见。”说罢,吐吐舌头,洗碗刷锅去了。 夜色已深。几个人离开连部,各自回家。街上静悄悄没一点声息,月亮无言地照着地面,世界像一场不可捉摸的梦。单云独自在月下走着,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心里有着莫名的兴奋。她想象着到连部以后,坐在电话机旁,拿着听筒啊,那样子该多么神气呀这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只顾做着她的美梦,并不知道别人已经挖好了陷井在等着她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包一瓶便来到四连连部,身后还跟着三老鼠。三金和米珠忙迎接。包一瓶和这两个人应付了几句,便让单云到营部去上班。单云没想到包一瓶会亲自来接她,心里特别激动,忙回家去收拾东西。包一瓶让三老鼠跟着单云去帮忙。 三老鼠想起前些天帮宝贵游街时,宝贵曾答应给他十二个鸡蛋,便向单云撒个谎,径直去找宝贵。宝贵这些天一直被困在家里,出不了门,正坐在房檐下犯愁。大蛋儿坐在宝贵身边晒太阳。父子二人都垂头耷拉脑,半死不活的样子。三老鼠来到宝贵跟前,把手一伸,说:“给我十二个鸡蛋”宝贵抬头看看,见是三老鼠,便假装糊涂,问:“给你鸡蛋,你什么时候把鸡蛋放在我这儿了”三老鼠说:“你那天游街时说过的,让我替你挂牌子,你给我十二个鸡蛋,怎么又不承认了”宝贵故意装做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对对对,想起来了,有这么回事。”三老鼠说:“想起来就好,快给我十二个鸡蛋。”宝贵说:“其实我早就想买了鸡蛋还你,可这些天我一直被关在家里,没买到鸡蛋,没办法还你呀。”三老鼠说:“我不管那么多,反正你就要还我十二个鸡蛋。”宝贵说:“我也不是母鸡,下不了蛋,你让我拿什么还你呀。”三老鼠哪里肯听,嗓门一阵高一阵低,非要宝贵还他鸡蛋不可。 单云回到家里,很快就收拾好了东西,不过是被褥毛巾之类,却不见三老鼠的影子,便自己扛着东西回连部;路过宝贵家门口时,见三老鼠叫得正凶,便劝三老鼠跟她回去。三老鼠哪里肯听。单云没办法,只好自己先回连部。包一瓶见单云扛着东西回来,却不见三老鼠,便问三老鼠干什么去了。单云据实回答。包一瓶先是皱眉头,然后便笑着说:“这个二百五,被人家耍了还去要耍钱。”三金等人都跟着笑。包一瓶让三金派个人去找三老鼠。冯驴儿自告奋勇,屁颠屁颠地离开连部,直奔宝贵家。 三老鼠一只手拤着腰,一只手点着宝贵,正吵得起劲。冯驴儿走到三老鼠背后,使劲往三老鼠头上打一巴掌,“啪”地一声脆响。三老鼠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火,现在又被打了一头火,两火一撞,更火,便舍下宝贵,冲冯驴儿大骂起来。冯驴儿本想耍耍三老鼠,没想到三老鼠竟然敢骂他,也很生气,便把脸一沉,大骂道:“营长叫你干什么来了,你他娘的却在这里发羊羔疯我奉了营长的命令,叫你现在立刻马上就滚回去,回去晚了营长非扒你的皮不可”三老鼠听说营长叫他回去,顿时没了气焰,撒开腿就往回跑,跑了几步又站住脚,回头指着宝贵大喊道:“十二个鸡蛋,少一个也不行” 三老鼠一歪一斜地跑到四连连部,包一瓶已等得不耐烦,便破口大骂。三老鼠也不分辨,只嘿嘿嘿傻笑。包一瓶骂过了瘾c出够了气,转身冲单云一笑,说:“走吧。”三老鼠忙把单云的行李抢过去背在身上。三金c米珠c冯驴儿送到连部外面,看着包一瓶和单云渐渐走远。冯驴儿压低声音对三金说:“我怎么觉得不大对劲呀,老包这一回也太殷勤了吧”三金看着冯驴儿笑笑,什么也没说,躬着他的罗锅腰回了连部。 3 去田洼公社参观给三金带来不少启发,三金也学着人家的经验,努力挖潜,寻找各种可以下口的东西。去年秋收时,各排倒是收了不少红萝卜缨子,但那时大家都觉得红萝卜缨子没什么用,就顺手扔在了田间地头上或者是路边的沟里。经过几个月的风吹日晒霜冻雨淋,大部分红萝卜缨子都已经烂掉,偶尔有一点没烂的,也早被人拣走吃了。倒是有些干地瓜秧子,原准备给牲口做草料的,现在竟意外排上了用场。五排还有一垛豆秸,也是牲口的草料,现在也可以改做“人料”。想把地瓜秧子和豆秸磨成面,必须先把它们切割成碎段,否则没办法上磨。切割它们需要铡刀和菜刀。五排只有一口铡刀三把菜刀。一口铡刀是给牲口铡草料用的,三把菜刀是大伙房做饭用的。其余各家各户的菜刀在五八年大炼钢铁时被“搜铁队”搜走后扔进小高炉里炼成了废铁。也有的家庭设法保住了自家的菜刀,但那是各家的秘密,谁也不肯轻易往外拿。三金没办法,只好让社员们用那一口铡刀三把菜刀干活。 摁铡刀是力气活,需要身强力壮的人干。青壮年男子都在水库工地上,摁铡刀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宝贵身上。若是在两年前,宝贵真正身强力壮时,摁铡刀实在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可现在不同了,一米七十多的身高,只有六十几斤的体重,人能活下来就相当不错了,哪儿还有力气摁铡刀呢宝贵摁了几铡,气有些上不来,两眼有些发花,额头上也冒出虚汗来,便拄着铡刀把喘气。其他几个用菜刀的人也都有一下没一下地剁着,全都是有气无力的样子。三金望着几个干活的人直皱眉头,却也没办法,便从连部里喊出冯驴儿来,让冯驴儿摁铡刀。冯驴儿是全排唯一的一个胖子,体重一百五十多斤。一位老人曾挖苦冯驴儿,说冯驴儿一个人身上的肉比全排所有的人身上的肉加一块还要多。冯驴儿可不愿干摁铡刀这活儿,觉得丢他的身份。可三金命令已出,冯驴儿不敢违抗,只好从宝贵手里接过铡刀。别看冯驴儿懒,摁起铡刀来还真有把子劲,铡刀切在干地瓜秧子上,发出清亮的刷刷声。被铡碎的地瓜秧子在铡口上跳跃着,堆到铡刀的另一边。 将地瓜秧子和豆秸切碎后,下面的工作就是磨成面。碎地瓜秧子和碎豆秸都有寸余长,不能直接放到石磨上去磨,必须先放到石碾上碾碎。有人牵来两头瘦驴。这两头驴已有好几个月没吃到料,饿得肚子瘪着,脊梁骨耸着,身上的毛疙疙瘩瘩,四条脚摇摇晃晃,儿乎站不稳。人们把一头驴套在石碾上,把另一头驴套在石磨上。石碾上已经放上碎地瓜秧子,有人在瘦驴的屁股上抽一条子,那头瘦驴低下头去,弓着腰,用腿使劲蹬地,却拉不动碾子,便大声叫唤起来。毛驴有个怪脾气,每当负荷过重,拉不动时,便尖声大叫不再用力。不像老黄牛,越是拉不动越使劲拉,直到累死也不愿大呼小叫。人们见毛驴拉不动碾子,只好帮着推,石碾子才慢慢转起来,把地瓜秧子碾得叭叭响。后来,地瓜秧子越碾越碎,叭叭的声音渐渐消失,只剩下碾滚碾在碾盘上发出的沉闷的声音。有人把碾碎的地瓜秧子弄到石磨上,往套在石磨上的那头瘦驴屁股上拍一把,那头瘦驴弓着腰使劲蹬了几下地,也没能拉动石磨,也大声尖叫。人们只好又帮着这头瘦驴推磨。不一会儿,细细的地瓜秧粉便从两个磨棋子中间淌出来,淌到磨盘上,泛着乌青色。有一个人从磨盘上抓起一小把地瓜秧子面,先用舌尖舔舔,然后便把手里的粉末全捂到嘴里,使劲往下咽。大概是地瓜秧子面太干,那个人又咽得太急,被呛得大声咳嗽起来。其他人也都围到磨盘边,抓起地瓜秧子粉往嘴里捂,也都呛得大声咳嗽。又有一个人从饲养员的小屋里舀了一瓢凉水,一边往嘴里捂地瓜秧子粉,一边用凉水往肚子里送。其他人见这个办法好,也纷纷效仿。 众人正吃喝得起劲,忽然听见尖厉的叱骂声,回头看时,见三金站在身后,两眼放着凶光。众人忙都低下头去,不敢看三金。三金走到众人面前,又恶声恶气地骂一阵子,亲眼看着把地瓜秧粉和豆秸粉装在袋子里,才恨恨离去。 能收集到的地瓜秧子和豆秸毕竟有限,三金又让社员磨麦秸粉。办法和前面一样,也是先将麦秸切碎,再放到碾子上碾,最后再放到石磨上磨。但麦秸又软又滑,放在碾子上碾半天还是老样子;放到石磨上磨时,从磨棋子中间滑出来的也多是些半寸来长的碎麦秸,麦秸粉则少得可怜。抓一把在手里,握握,还有点儿扎手。 “这东西也能吃吗”人们嘴里不说,心里暗暗怀疑。 4 地瓜秧粉c麦秸粉c豆秸粉磨出来以后,三金便让炊事员尝试着做成吃的。地瓜秧子粉有点粘性,和起面来比较容易。麦秸粉c豆秸粉几乎没有一点粘性,很难和成面,必须掺地瓜秧粉和榆皮面才行。淀粉馍蒸出来以后,泛着乌青色,恰像饥民们的脸。冯驴儿好奇,掰一小块尝尝,很快又吐出来,大声囔道:“这是他娘的什么玩意儿呀,简直比狗粪还难吃”三金也掰一块塞到嘴里,刚嚼了几下便直皱眉头。冯驴儿哈哈大笑着说:“别嚼了,别嚼了,这东西没法吃,还不如吃狗粪呢”三金把嘴里的东西吐在地上,狠狠瞪冯驴儿一眼。冯驴儿知道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8节 自己说漏了嘴,扭过身去吐吐舌头。 再开饭时,五排的社员们都领到了这种淀粉馍。分配的方法是:全劳力每顿两个,半劳力每顿一个,四分之一劳力每顿半个。社员们领淀粉馍时,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脸上的表情复杂得难以用语言来表达。 宝贵端着一家人分到的淀粉馍,慢慢往家走。王老师和宝贵同行。王老师掂着手里的两个淀粉馍,叹着气说:“人们常说吃糠咽菜,猪狗不如,我每每不理解,以为是夸大其辞,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原来是千真万确啊”宝贵也叹口气说:“这样的日子还不知能维持多久呢。”两个人都叹气。 宝贵回到家,一家人都在等他。大蛋儿抢先从馍筐子里拿起一个淀粉馍,张大嘴咬一口,使劲嚼,刚嚼了几下,又伸着舌头吐出来,然后望望家人,一副很失望的样子。宝贵拿起一个淀粉馍,咬一口嚼嚼,散散拉拉的,还有些磨嘴;使劲往肚里咽时,有些拉嗓子。宝贵爹c宝贵媳妇c小兰c小花也都拿起一个淀粉馍,慢慢嚼着往肚里咽。大蛋儿见大人们都吃,又咬一口,嚼了几下又吐出来。宝贵媳妇喝斥大蛋说:“不想吃就给我好不容易分到这一点吃的,让你吐着玩啊”大蛋儿看看他娘,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又怕他娘真的把淀粉馍要走,赶紧又咬一口,一边流泪一边吃,一边吃一边流泪。宝贵媳妇见大蛋儿那样子,自己也伤心起来,低下头去抹眼泪。 第九章水肿病 1 人的肠胃毕竟不同于牛马的肠胃,很难消化地瓜秧粉c麦秸粉之类的东西,很多人的肚子都涨得难受。解大便也成了麻烦事,不少孩子都因为解不下大便来急得哇哇大哭。更要命的是,由于营养越来越差,很多人都开始得水肿病。人得这种病以后,身上浮肿,看上去很“胖”。更奇怪的是,女人专爱“胖”大腿,孩子专爱“胖”脑袋。有些孩子的双眼都“胖”成了一条缝。每逢大伙房开饭时,众多的“胖子”济济一堂,大有把冯驴儿比下去的趋势。 各连各营的“胖子”都不断增多,县里不得不召开公社书记会议,决定以营为单位,成立水肿病医院,让得水肿病的群众到水肿病医院接受治疗。所谓“治疗”,其方法简单得让人难以置信,就是让病人一日三餐各喝一碗豆面糊糊,一周之后,病人便能奇迹般的消肿。一直到现在,经历了那场饥饿的人们还误认为豆面糊糊专治水肿病。这其实是一种误解。真实的情况是,当时县里已经无粮可调,费了好大劲才弄到一批大豆,如果当时弄到的是高梁,人们一定会认为高梁面专治水肿病呢。 宝贵家先“胖”起来的是宝贵媳妇和大蛋儿。宝贵媳妇的脚面c小腿全都圆溜溜的,用手指一摁便陷下去一个小坑,好半天不能恢复原样。大蛋儿的脑袋则好像比以前大了一倍似的,脸上的肉显得特别多,两只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宝贵媳妇见本村有几个人进了营里的水肿病医院,就跟宝贵商量,也想带着大蛋儿到水肿病医院去。宝贵先到连部去找三金,请三金批准。当时营里有规定,想到水肿病医院接受治疗,必须先经过连里批准。三金这次对宝贵的态度倒不错,他很和气地问了情况,然后劝宝贵只带大蛋儿一人到水肿病医院去试试。因为各连要求到水肿病医院去的人都很多,如果宝贵媳妇带着大蛋儿一块去,医院不一定会接收。况且,宝贵媳妇还要带着二蛋儿,医院更不会接收。宝贵觉得三金的话挺有道理,连连点头。三金于是喊冯驴儿,让冯驴儿代他写个条。三金不识字,这种事全由冯驴儿代劳。冯驴儿找来一张纸,写下如下两行字: 今有我连小孩大蛋儿,因为串患了严肿重的水肿病,要 到水肿病医院治了疗,请你们接手收。 三金在纸条上盖上公章,递给宝贵。宝贵诚惶诚恐地接过纸条,冲三金点点头,又冲冯驴儿点点头,双手捧着那封信,像捧着大蛋儿的性命似的离开了连部。 有连里给开的条子,宝贵信心十足,领着大蛋儿去营里的水肿病医院。从宝贵家到水肿病医院不过一二里路,父子二人歇了三四次才走到。水肿病医院设在一连二排的家庙里。这座家庙有三间堂屋,两间西屋,全是青砖瓦房。在六十年代的乡村,这已是豪华的建筑。三间堂屋做了水肿病医院的院部,两间西屋做了厨房。在这儿负责的有一位院长和三名炊事员。担任院长的是刚从水库工地带工回来的马三良。前几天,水库工地被迫停工,马三良回到营部,恰好营里要组建水肿病医院,他便主动要求做了院长。马三良的主要职责是掌管水肿病医院里的豆子面,接收入院治疗的社员,指挥三个炊事员每天煮三顿豆面糊糊发给病人。在那样的年月,这是很大的权力。它意味着,马三良可以给一个得了水肿病的人留一条生路,也可以将一个得了水肿病的人拒绝在生路之外。水肿病医院已经收了几十位病人,这些人成群地倚在墙根下,无精打采地晒着午后的太阳。没有人说话,他们都不愿多消耗一点点能量。马三良坐在院部门口的一张椅子上,跷着二郎腿,脸向上扬着,正有滋有味地哼着什么戏文。三个炊事员蹲在离马三良不远的地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宝贵看见马三良,心里先有些发紧。宝贵已经在水库工地上和马三良打了很长时间交道,知道马三良不是省油的灯。马三良也看见了宝贵父子,却装做没看见,仍然仰着脸哼戏文。宝贵给自己壮壮胆子,硬着头皮走到马三良跟前,向马三良陪个笑脸,把手里的纸条递给马三良。马三良接过纸条看一眼,冷冷一笑,说:“你小子,上次在水库工地上连县委书记都叫你坑住了,今天是不是又来坑我啊”宝贵知道马三良是说他在水库工地上装病的事,又陪个笑脸说:“我哪儿敢坑县委书记呀,我那时候确实是病了。”马三良又冷冷一笑,说:“你以为我是傻瓜呀,就看不出你那一点小把戏不过,你装得还挺像,让我们三营受了县委书记的表扬,我也就不再追究你了。可今天我先把丑话说前面,这一次你休想再给我耍花招。”宝贵忙把大蛋儿推到马三良跟前,指着大蛋儿的脸让马三良看。大蛋儿看见马三良那凶巴巴的样子,吓得抱住宝贵的腿,哼哼叽叽地直想哭。马三良漫不经心地看大蛋儿一眼,说:“嗯,是有那么一点点肿。不过,全营像他这样的孩子多得数都数不过来,比他肿得更厉害的也不少,我总不能不收别人只收他吧那样显得我这个院长办事多不公道啊你还是先领着他回家吧,过几天要是肿得更厉害,再来也不晚。”说完,又把脸仰起来,眼也眯上了。宝贵忙又给马三良陪笑,说好话。马三良并不睁眼,只不耐烦地冲宝贵摆摆手。宝贵还想再说什么,三个炊事员齐声劝宝贵说:“院长让你回去,你就回去吧,再缠也没有什么用。”宝贵发一阵子呆,叹口气,只好领着大蛋儿往回走。 父子二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宝贵又羞又恼,直觉得有股子怒气在胸口里面撞,真想破口大骂一番。大蛋儿却先嘟嘟囔囔地骂起来:“日他奶奶,咱不得人,他不收咱”宝贵没想到大蛋儿竟然能骂出这样的话来,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只默默地往回走。 走到半路,迎面碰见一个人,低声问宝贵:“买咸菜吗”宝贵抬头看看那人,不觉失笑眼前的这位正是前些天告诉宝贵鬼集的那个主儿。卖咸菜的主儿也认出了宝贵,笑眯眯地问:“好长时间不见你,怎么不赶鬼集了”宝贵叹口气,没说话。卖咸菜的人又问:“着了公家的道了”宝贵点点头。卖咸菜的人便得意起来,说:“干这一行就像打游击,一定要小心谨慎,万万不可粗心大意。你看我,干了好几个月了,从来没叫他们逮住过。”宝贵又叹口气,说:“我要是有你那样的本事就好啦。”大蛋儿这时候闹着要吃咸菜。宝贵摸摸衣兜,竟从里面摸出五毛钱。卖咸菜的人递给宝贵三片咸菜,很慷慨地说:“今天我赔给你一毛。”收了钱,冲宝贵笑笑,匆匆离去。大蛋儿抢一片咸菜塞进嘴里,嚼几下,咧咧嘴,又嚼,又咧嘴,但很快就把咸菜咽到肚子里去了。宝贵再递给大蛋儿一片,大蛋儿接过去,又大口大口地吃。宝贵望着大蛋儿吃的那个香甜劲,自己也经不住诱惑,将最后一片咸菜塞进自己嘴里。咸菜可真够咸的,宝贵也忍不住咧咧嘴,但肠胃对食物的渴望远远超过了舌头的痛苦,咸菜很快就被咽了下去。 2 马三良不让大蛋儿入水肿病医院,这可真让宝贵犯了愁。宝贵回家后想了半夜,最后拿定主意去找单云帮忙。宝贵觉得单云年轻善良,好说话,不像别的官们那样拿腔拿调的难求,找她也许能有点希望。 单云到营部当话务员之后,心情一直很好。当话务员本来就很神气,包一瓶对她又格外照顾,营部的生活比连部调剂得还要好,单云怎么能不高兴呢因为营养好c心情好,单云更显得年轻漂亮美丽迷人。 宝贵到营部找单云的时候,单云正坐在电话室门口晒太阳。单云名为话务员,其实一天也接不了几个电话,大部分时间都闲着没事干,有时候甚至有点无聊。宝贵走到单云跟前,毕恭毕敬地向单云问好。单云先有些疑惑,然后便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帮宝贵这个忙。宝贵免不了说几句甜言蜜语的恭维话。单云被说得脸红红的,不停地笑,后来实在不好意思,便说:“我去问问营长吧,这事我做不了主。”说完去包一瓶的办公室找包一瓶。宝贵就在电话室门口等着,一边好奇地打量屋子里的电话机。 单云跟包一瓶商量了一会,兴冲冲地从屋子里出来,脸上带着成功的喜悦。宝贵不由得心中暗喜。果然,单云说:“我已经跟营长说得差不多了,营长让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问问情况。”宝贵点点头,跟着单云去见包一瓶。包一瓶正端着茶杯喝茶,看见宝贵,故意打着官腔说:“听说你儿子也得了水肿病,有这么回事吗”宝贵末曾说话,眼泪先刷刷流下来他又把表演的功夫拿了出来。包一瓶瓶皱皱眉头,说:“有话慢慢说,你哭什么呀”宝贵揉揉眼,把大蛋儿的病情夸张一番,说着说着又要哭。包一瓶摆摆手,说:“全营得水肿病的人很多,比你儿子肿得厉害的人更多,按理说是不能安排你儿子去水肿病医院的。不过,既然你来找小云,我就破一回例,给小云一个面子。”说完,看看单云,从衣兜里掏出钢笔,写了好一会才写好一个纸条,递给宝贵,说:“拿这个条子找马三良就行了。”宝贵慌忙将字条接在手里,像捧着圣旨一般。包一瓶又冲宝贵摆摆手,说:“去吧,去吧”宝贵向包一瓶鞠个躬,又向单云鞠个躬,双手捧着“圣旨”,高高兴兴地离开了营部。 宝贵先不回家,捧着“圣旨”径直去找马三良。马三良正坐在院子里和三个炊事员闲聊,一眼看见宝贵,不耐烦地说:“不是告诉你不行吗,怎么又来了”宝贵将手中的纸条递给马三良,腰杆子似乎特别的硬。马三良看过纸条,态度马上大变,笑嘻嘻地说:“要是昨天把信拿来,不就免了这么多麻烦了吗唉,你儿子肿得也怪可怜的,明天就把他送来吧。”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宝贵高高兴兴回到家,却看见大蛋儿正哇哇大哭,一家人都围在大蛋儿身边。原来,刚才小兰用石臼子捣榆皮面时,大蛋儿伸手到石臼子里去抓榆皮面吃,被砸了手,因此大哭。宝贵拉住大蛋儿的手看看,见大蛋儿的手背被砸得一片青紫。宝贵用手捏捏大蛋儿的手,大蛋儿又哭起来。宝贵忙告诉大蛋儿,明天就可以到水肿病医院去吃饭,再也不用挨饿了。大蛋儿听罢,竟然破涕为笑。一家人也都转悲为喜。 3 第二天早晨,宝贵送大蛋儿到水肿病医院去。太阳升起来,照得小路上亮堂堂的。真是个难得的好天。 父子二人来到水肿病医院时,各连各排的病人都已经陆陆续续地来到。这些病人每天在水肿病医院领三顿豆面糊糊,饭后便各自走散,晚上各自回家睡觉。宝贵跟几个熟悉的人打招呼,彼此相对叹息。 马三良正指挥着三个炊事员烧豆面糊糊。烧饭的大锅就支在西墙下,呼呼呼冒着白气。豆面糊糊烧好后,马三良吆喝众人排好队,一个人一个人地分发。宝贵领着大蛋儿排在最后。整个队列里都是些“胖子”,只有宝贵一个瘦子,显得格外醒目,格外可怜。领饭的队伍渐渐向前移动,领到饭的人就蹲在一旁去喝饭,院子里响起响亮的喝饭声。大蛋儿看见别人领到了饭,眼馋嘴馋肚子更馋,拉着宝贵的手直哼唧,恨不能马上领到饭。终于挨到大锅跟前了,宝贵替大蛋儿领了一勺豆面糊糊。后面再没有人,锅里却还有很多饭。炊事员“砰”地一声把锅盖上,把勺子拿走了。宝贵把大蛋儿领到一旁,看着大蛋儿喝。豆面糊糊很热,大蛋儿一边喝一边往碗里吹气。宝贵看着看着,就觉得肠子里像有两只手在使劲撕扯一样,只好闭紧嘴巴,用力往肚子里咽口水。 4 王老师也得了很重的水肿病。他是坏分子,没资格进水肿病医院治疗,只好坐在房门口晒太阳,或无限眷恋地回忆昔日那酒海肉山般的生活 王老师出身于富贵之家,虽然谈不上锦衣玉食,至少也是丰衣足食。求学路上,王老师也是一帆风顺。从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学成回国后,王老师在于司令手下干教官,更是平步青云。“八个菜一个火锅,如是我吃了十五年,三十年没摸过劳动工具,二十年没吃过杂面星儿。”这是王老师常挂在嘴边上的话,且引以为骄傲。不仅生活好,各方面的享受都好。于司令大军所到之处,乡绅地主无不奉迎巴解。有一回,于司令的队伍驻扎在一个刘姓大地主的寨子里。刘姓地主为了讨好于司令,准备了一桌四十八个菜的酒席。那真是丰盛之极晚饭后,刘姓地主又送来七八个小女孩,供于司令和手下的高级官员享用。那全是些十几岁的小女孩,像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王老师也分到了一位小女孩,才十五六岁的样子,美丽如桃花,温顺如羔羊,惊恐如小兔子那该是多么的一个夜晚啊,王老师至今仍然难以忘记王老师正迷迷糊糊地想着往事,忽然觉得脚上有什么东西在爬动,低头看看,一条红花蛇竟然爬到了他的脚面上。那条蛇有一米多长,三四寸粗,看上去挺吓人。王老师是个读书人,胆子小,一向怕蛇。过去在于司令手下干时,于司令手下有一个跟班的,最爱吃蛇。那家伙每抓到蛇,总是把蛇皮扒掉,将蛇胆掏出来生吞下去,再把蛇肉炖熟了吃。王老师每次看到那个跟班的扒蛇皮都吓得心惊肉跳,几顿饭都没味口。现在有一条蛇爬到了脚上,王老师的第一反应就是惊恐,急忙甩甩脚,把蛇踢开。一般情况下,蛇有些怕人,遇到惊吓时便匆忙逃走。说来也怪,这条红花蛇被踢了一脚,在地上滚了两滚,竟没有逃走,反而盘成一盘,像一朵硕大的红花。王老师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吃掉它一想到有食物可以充饥,王老师顿时生出无穷的力量,对蛇的恐惧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王老师伸手抓住蛇头,想把蛇提起来。蛇拼命摇晃着身子,极力想挣脱。也许是蛇的力量太大,也许是王老师的身体太弱,王老师的身子竟被摇得晃了几晃,差点儿没摔倒。制服这种蛇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只须抓住蛇的尾巴将蛇提起来,用力抖几抖,蛇便散了架。王老师没经验,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蛇制服。没有铁器来扒蛇皮,王老师也没有勇气扒蛇皮,索性把蛇放到锅里,往锅里加上水,盖上锅盖,又在锅盖上压两块砖,然后生火煮。锅里起初没有什么动静,后来便听到蛇在锅里翻动水花的声音,再后来便听到蛇尾巴打得锅沿啪啪响,像牲口把式在甩响鞭,锅盖子被顶得一动一动的,似乎要被掀起来。王老师怕蛇逃出来,忙又找来一块砖压在锅盖上。慢慢地,锅里的声音越来越小,白白的水汽从锅盖四周冒出来,飘飘忽忽地升向空中,好像在超度蛇的亡灵升天一样。王老师又往灶堂里添几把柴,估计煮得差不多了,便拿掉锅盖子上的砖,小心翼翼地掀开锅盖子。一股水汽喷涌而出,夹杂着扑鼻的腥味儿。待水汽散开,王老师低头往锅里看看,见那条蛇半沉半浮,身子扭曲得像根麻花儿。王老师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抖着手将蛇捞出来,放到盆子里,用手撕撕蛇皮。蛇皮无声地脱落下来,露出又细又嫩的蛇肉。王老师撕一块尝尝,奇香无比,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王老师,你在吃什么东西呀,这么香”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王老师抬头看看,见小兰站在身边。王老师想把蛇盖起来已经来不及了。小兰看见盆子里的蛇,吓得尖叫一声,扭过脸去。原来,这一带的人大都崇拜蛇,把蛇看成是神物,对蛇又敬又怕,平时见到蛇,人们总是躲着,很少有人敢去打,更不要说吃蛇肉了。 “快回家吧,别站在这儿自己吓自己了。”王老师对小兰说。 小兰这才如梦方醒,哆哆嗦嗦地走了。 王老师苦笑着叹口气,又低下头吃蛇肉。 第十章死亡菜单 1 淀粉馍彻底摧垮了饥民们的身体,五排开始死人。 首先被饿死的是村里的老寿星八老爷子。八老爷子生在鸦片战争那一年,一辈子经历了道光c咸丰c同治c光绪c宣统五个真皇帝,袁世凯一个假皇帝,又经历了五六个大总统,又经历了日本人,最后才熬到新中国成立。新中国成立那一年,八老爷子整整一百一十岁,还挑得动水,扛得动柴,身体硬朗得出奇。老人性情开朗,又见多识广,简直就是个故事库。平时,乡亲们的一大乐事就是听八老爷子讲一些奇闻轶事。大概从三四年前开始,八老爷子的身体开始明显地衰老。乡亲们都在私下议论:八老爷子快不行了到一九六0年,老人终于像熬干了的油灯c燃尽了的蜡烛c熟透了的苹果,生命已经不再眷顾他。 八老爷子活了一百二十多岁,他的寿命太长了,五个儿子都先于他去世,孙子中也有三个人先于他去世。活着的孙子中,年龄最大的已经七十多岁。曾孙中也有人成了小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9节 老头。现实生活中,人们常常祈求长命百岁,如果真的长命百岁了,也不见得就是一件好事情呢。 人死之后自然要办丧事。在正常年景,办丧事是一件很隆重的事,也有很多讲究。八老爷子死不逢时,只好一切从简。“送老衣”倒是现成的,几年前就已经准备好了的,八老爷子倒落了个头面一新。烙“打狗饼子”却成了一件难事,因为没有白面,只好用榆皮面代替。八老爷子的棺材也是几年前就准备好了的,用厚桑木板子做成,很重。这种棺材,要十六个年轻力壮的男子汉才能抬得动。现在是荒年,人都饿得皮包骨头,到哪儿去找这么多年轻力壮的人呢八老爷子的后人们只好知难而退,放弃了桑木棺材。用什么东西埋八老爷子呢三金说:“现在是新社会,讲究新事新办,干脆用一张草席一卷,埋了算了。”八老爷子后人们坚决不同意。商量了好长时间,最后商定弄一只“狗头碰”。“狗头碰”是用很薄的木板钉成的小木匣子,狗头一碰就会散架。八老爷子的后人们找来几块薄木板,用几个钉子钉上,一个“狗头碰”便做成了。几个人将八老爷子抬起来,放进“狗头碰”里面去。一百二十岁的人了,本来已是油尽灯枯,又饿了这几个月,尸体轻得几乎没有分量。一切安排停当之后,几个人用绳子将“狗头碰”捆住,抬出去埋掉了事。八老爷子活了一百二十岁,一辈子不知道埋了多少口棺材,临到自己,却只能住这么一只仅能容身的“狗头碰”。 紧接着八老爷子之后饿死的是七老太太。七老太太是个孤老婆了,一辈子没儿没女,二十几岁就开始守寡,一直守到七十岁饿死。像七老太太这样的孤老婆子,本该到营里的幸福院里去养老的。那时候,每个营都有幸福院,专门收养无依无靠的老人。七老太太是个老实人,平时和三金没什么关系,挨饿的时候也不知道去求三金,当然去不了幸福院,只能呆在家里挨饿。这么大年纪的人,刨不动草根,扒不动树皮,只靠大伙房里发的那点萝卜和淀粉馍充饥,饿死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七老太太饿死两天后才被邻居发现。邻居报告三金,三金带着冯驴儿去看了看,派了几个人埋七老太太。几个人用七老太太床上的烂席将七老太太卷起来,用麻绳捆上,抬到村外的庄稼地里,浅浅地挖个坑,埋掉了事。几个埋人的人刚走,几只饿红了眼的野狗便冲到坟前,把七老太太扒出来,撕成碎块,吃了。可怜七老太太,孤孤单单地苦了一辈子,活活饿死还不算,死后还落了个葬身狗腹的结局。 第三个饿死的是刘三家九岁的小儿子。当初,刘三两口子结婚后,好几年不生孩子。后来,烧香磕头求仙拜佛寻医问药,总算能生了,却一口气生了九个女孩子,人称“八姐九妹”。两口子到四十开外才生下这么一个儿子,疼爱得像心肺宝贝似的,取个名字叫刘根。小刘根从小就是棵弱苗,常生点小毛病。到六0年,尽管刘三一家人都想着法儿给小刘根省吃的,仍没能留住这条根。刘三两口子哭得力竭声嘶,昏过去又醒过来,醒过来又昏过去。这样哭了一上午又哭了一下午,两口子连坐着的力气都没有了,也没能把小刘根哭活。傍晚,刘三两口子抱着小刘根到村外去埋。那正是领晚饭的时候,街上有些行人。人们看见刘三两口子那样子,已经明白了分。有人向刘三两口子打招呼,表示安慰。刘三两口子说不出话来,只咿咿呀呀的发出些声音。弄得那些安慰的人反而直抹眼泪。有人叹着气说:“又饿死一个,明天还不知道饿死谁呢。”一句话说到了大家的痛处,他们都呆呆地站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呆呆地看着刘三两口子抱着小刘根,默默地向村外去 第四个被饿死的是刘大个子。刘大个子是全村个子最大,力量最大的人,单臂能夹得动二百斤重的麻袋。刘大个子还是个饭量大得出奇的人,有一年他跟别人打赌,一顿饭吃了十八个馒头,喝了一盆子稀饭。越是饭量大的人就越容易被饿死。刘大个子是全村饿死的第一个青壮年。刘大个子的家人向三金报告死讯。三金派了四个还有点力气的人去埋刘大个子。四个人用草席把刘大个子卷上,再用绳子捆住,然后用扛子抬,却抬不动。这四个人天天吃淀粉馍,都饿得摇摆晃晃的,哪儿还能抬得动刘大个子呢。四个人商量一下,找来一个小土牛子,把刘大个子弄上去,一个人推着,一个人拉着,另外两个人扛着铁锨,到野外去埋。“六0年埋死人一推一拉”说的就是这回事 2 宝贵家的东邻是老光棍刘大爷。刘大爷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没力气去刨草根扒树皮,只能天天坐在草屋前,耷拉着脑袋晒太阳。宝贵常从刘大爷门前过,总跟刘大爷打招呼。刘大爷有时回答一声,有时干脆就不吭声。又一天,宝贵从刘大爷门前经过,见刘大爷没在门前蹲着。探头往屋里看看,见刘大爷在床上睡着。宝贵冲刘大爷喊:“大爷,天都半上午了,你怎么还睡着呀,快起来晒晒太阳吧”刘大爷有气无力地回答:“起来也是饿,不起来也是饿,还不如睡着呢。”又过一天,还是上午,宝贵又从刘大爷门前经过,见刘大爷还在屋里睡着。宝贵站在门外冲刘大爷喊:“大爷,起来吧,老睡着不行”刘大爷没吭声。宝贵连喊三四声,刘大爷才醒过来,迷迷糊糊地说:“半夜三更的,起来干什么,你也回家睡觉去吧。”宝贵扭头看看外面,阳光亮晃晃的,才明白刘大爷是饿迷糊了,如果不赶紧吃点东西,肯定会饿死。宝贵想回家给刘大爷拿点儿吃的,犹豫了好一阵子没舍得自己一家人尚且活了今天没有明天的,怎么啥得再把吃的送给别人呢又过一天,宝贵又从刘大爷门口经过,见刘大爷仍在屋里睡着。宝贵向屋里喊几声,没人答应。走进屋里看看,见刘大爷仍睡着,脸色却有些狰狞可怖。宝贵强作镇静,把手伸到刘大爷鼻孔前试试,没有气息;摸摸刘大爷的脸,冰凉。老头儿已不知在什么时候饿死了。 宝贵到连部向三金报告。三金早饭时刚跟他老婆吵过架,心里正烦得很,便没好气地对宝贵说:“人死了也活不过来,报告我有屁用你去喊个人,拉出去一埋不就行了吗”宝贵站着不动。三金又嚷:“快去呀,呆在这儿挺尸啊”宝贵仍站着不动人都饿得半死不活的,喊谁去三金气得跺跺脚,指指冯驴儿,让冯驴儿去派人。冯驴儿不想去,又不敢违抗三金的命令,只好硬着头皮离开连部,到外面喊了一个人,让那个人帮着宝贵去埋刘大爷,他自己则远远地溜了。宝贵和那个人“一推一拉”,把刘大爷弄出去埋掉了事。 三金跟他媳妇吵架也是事出有因:这一段时间饿得厉害,三金从连部弄到吃的,大都趁晚上送到柱子媳妇那儿去了,很少回家。三金老婆气不过,骂三金被骚女人勾走了魂儿,胳膊肘子往外拐。三金气不过,把他老婆狠揍一顿,恨恨地回到连部。宝贵正巧在这种时候向三金报告刘大爷的死讯,才被三金训了一通。 第十一章葱花油饼 1 回头再说单云。 单云自从到营部当话务员后,一直很少回家,晚上就住在电话室里。营部共有六个人:营长包一瓶c政委李不管c干事马三良c话务员单云c打杂的三老鼠c炊事员大迷糊。政委李不管是个油瓶倒了不扶的人,平时爱图清闲,大事小事都推给包一瓶,大伙才给他取了“李不管”这么一个外号。李不管每天早饭前到营部,晚饭后回家,从来不在营部住。马三良到水肿病医院当院长去了,也不在营部住。炊事员大迷糊每天侍候完包一瓶等人,洗完碗刷完锅就准时回家,顺手给老婆孩子带点吃的。每到晚上,空荡荡的营部大院里就只剩下包一瓶c单云和三老鼠三个人。长夜难熬,又没有什么可以娱乐消遣,只好打扑克来打发时光。三老鼠是个傻子,对扑克没什么兴趣,常常打不了几把就哈欠连连,扔下手中的牌回屋里去睡觉,而且很快就死猪般的打呼噜。三老鼠一走,打扑克的便只有包一瓶和单云两个人,一个是三十几岁的青壮年男子,一个是十六七岁的花季少女,两个人常常一块儿玩到深夜。 单云刚到连部三四天,各连各排就都开始吃淀粉馍。又过几天,单云爹拄根棍子到营部找单云。单云爹告诉单云,家里没有什么吃的了,单云的嫂子和侄子都得了水肿病,让单云想想办法,帮家里弄点吃的,或者把单云嫂子和侄子送到水肿病医院去。这事倒让单云有点儿犯难这几天有不少人为了水肿病的事到营部来求包一瓶,大都被包一瓶给轰走了。单云真害怕遭到包一瓶拒绝,在老爹面前丢面子。犹豫一阵子之后,单云壮着胆子去找包一瓶。包一瓶见单云的窘样子,笑咪咪地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原来就这么一点小事啊,看把你急得那个样儿这水肿病医院不就是咱自己的医院吗,别人进不去,咱自己人还进不去吗我叫三老鼠给马三良送个信儿,你家有几个人就去几个人”说完就派三老鼠去水肿病医院找马三良。单云爹对包一瓶千恩万谢。单云的心中除了高兴之外更有自豪她可以通过自己的力量来救活家人的命了而这种自豪全是包一瓶给她的,因此,这自豪便又变成了对包一瓶的感激 晚上,包一瓶c单云c三老鼠又凑在一起打扑克。三老鼠老是输,又扔下牌睡觉去了。包一瓶忽然问单云:“你家是不是没有吃的了”单云点点头。包一瓶说:“没有吃的你怎么不说话呀,咱们这儿有的是东西,总不能让你一家人挨饿吧。咱们现在就别打扑克了,一块儿拿点吃的送到你家去。”单云倒有些犹豫。包一瓶说:“你这小丫头,发什么愣啊,想让你一家人都饿死啊”单云这才笑笑,站起身。两个人一齐走进仓库,仓库里有很多吃的小麦c大豆c小米c地瓜干子c白面等等,应有尽有。包一瓶扛了四五十斤白面,又让单云扛了二三十斤小米,两个人一起到单云家去。路上静悄悄的,没一点声息。满天的星星无言地注视着这两个人。 单云的爹娘都早早地睡了觉。全村的人也都早早地睡了觉。单云推开自家的门,喊她爹娘一声。单云爹娘都没睡着,正躺在床上“挺”饿,听见喊声,并没有起床,只懒懒地答应了一声。单云说:“爹c娘,我给你们送吃的来了,快起来吧”语气中充满着快乐和自豪。包一瓶也插话说:“听说你们在家里挨饿,我让小云给你们送来点米和面。”单云爹娘听见包一瓶的声音,忙翻身起床。屋里黑咕隆冬的,彼此看不见对方,只能通过声音感觉到对方的存在。单云把米和面送到她爹娘手中。老两口摸着米和面,手都抖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向包一瓶致谢。包一瓶客气几句,并不在单云家久留,又带着单云回了营部。 单云和包一瓶走后,单云爹和单云娘摸着面粉和小米,仍然高兴得合不拢嘴。有这些东西放在家里,老两口再也不用担心被饿死了。老两口当即升着火,煮了小半锅小米稀饭,然后放开肚子喝。单云爹喝了六碗,单云娘喝了四碗。老两口觉得从来没吃这么过瘾过。单云爹说:“多亏了咱小云,要不,咱老两口非饿死不可。”单云娘也说:“说的是,这孩子可帮了咱的大忙了。你看看别人家,一家子一家子,都饿得多可怜啊。不过,孩子她爹,我可有点儿不放心。你想啊,小云一个女孩子家,整天跟着包一瓶,这万一出点什么事,可怎么办啊那包一瓶可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单云爹叹息着说:“都到这年月了,哪儿还顾得上那么多啊。再说了,小云也不傻,哪儿就那么容易出事啊”单云娘说:“但愿菩萨保佑,别让小云出什么事儿。等过了这一阵子,我就叫小云回来,再也不让她当什么话雾园了,我总觉得她在那地方不保险。”单云爹叹口气,没说什么。 单云娘说包一瓶“不是个好东西”,并不是没有一点根据。解放前,包一瓶是一个又穷又滑的人,靠给人打短工为生。四八年那一年,包一瓶在邻村的王地主家里扛活。王地主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老婆,风骚得很。包一瓶胆大包天,竟然和地主的小老婆好上了。王地主看出了些蛛丝马迹,怀恨在心,买通当地的几个土匪,把包一瓶捆到小河里去活埋。按理说,包一瓶只有死路一条了。但包一瓶命不该绝,就在土埋到脖子的时候,恰好有的一个游击小分队从小河里经过,打死了土匪救下了半死不活的包一瓶。包一瓶怕王地主再报复他,索性就参加了游击队。十几天后,这一带解放。包一瓶被派回家乡搞土改。包一瓶回乡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王地主活埋他的那个坑活埋了王地主,同时还活埋了王地主的两儿一女。王地主到死都骂不绝口。包一瓶留下了王地主的小老婆,并把那个小老婆领回家做了自己的老婆。据说因为要这个女人,包一瓶受到了上级严厉的批评,还差点儿被撤职。包一瓶谎称王地主的老婆本是和他先定了亲的,是被王地主硬霸占去的,才免去了一场处分。包一瓶这些传奇式的经历在当地流传很广,三十里五十里的人大都知道。对包一瓶处死王地主一家这种做法,当地人看法很不一致。有些人说包一瓶这是官报私仇,借的刀泄自己的私愤。也有些人说王地主也不是个好东西,该死。&n一t;&n一t;不管人们怎样评价包一瓶,包一瓶自此后就成了当地的实权人物却是个不争的事实。在解放后的十年里,包一瓶做了一些好事,也做了不少坏事。当面感激他的人有,背后骂他的则更多。单云娘替单云担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再说单云和包一瓶回到营部,夜还不太深。单云又为家里人做了一件大事,精神格外亢奋,提议和包一瓶打扑克。包一瓶兴致也很高,两个人于是又打牌。包一瓶的手气特别好,连着赢了单云十几把。单云有点儿着急,便想耍点儿花招,趁包一瓶不注意时,偷了一张牌在手里。谁知包一瓶的一双眼贼亮贼亮的,马上说单云偷牌。单云当然不承认。包一瓶便笑着到单云身边查看单云手中的牌。单云也笑着,把拿牌的手放到身后。包一瓶绕到单云的身后,一把抓住单云的手,抢单云手中的牌。单云忍不住格格地笑起来,一边挣扎。包一瓶也哈哈大笑着,使劲抓着单云的手。两个人拉扯了一阵子,包一瓶忽然用手一带,把单云带到他怀中,另一只手同时搂住单云的肩膀。这下把单云吓一跳,她用力从包一瓶怀中挣脱出来,又是惊恐又是疑惑又是慎怪地瞪着包一瓶。包一瓶故意装着没事人的样子说:“你自己偷牌,还不承认,这一把不算,重来。”单云把牌放到桌子上,说:“今天不玩了。”说完,匆匆回了自己的房间,心里像揣了只小鹿,咚咚乱跳。这一夜,单云久久不能入睡。她想着被包一瓶搂进怀里的一霎那,浑身不停地发抖。她的心里同时又有几分莫明其妙的兴奋毕竟这是她长大成人以来,第一次被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个强壮有力的男人拥抱啊。 拥抱事件发生后两天,包一瓶去县里开会。县委书记亲自主持会议。会议的主要内容仍然是高举三面红旗,把大伙房继续办下去。会上,县委书记还点名批评了几个擅自将大伙房解散的单位。会议开了整整一上午才散会,与会的公社书记们c营长们乱轰轰地离开会场,各自回家。包一瓶先不回家,却直奔县里的百货楼而去 包一瓶回到营部时,天已经黑了。李不管c三迷糊吃过晚饭回家去了,三老鼠也已打起了呼噜,只有单云坐在煤油灯下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包一瓶径直推开单云的房门,把单云吓一跳。单云站起身,冲包一瓶笑一笑。包一瓶举起一包东西在单云面前晃晃,说:“猜,什么东西”单云疑惑地看看包一瓶手中的包,不知道该往哪儿猜。包一瓶将包打开,取出一件花格子上衣来,在单云跟前抖抖,问:“怎么样,好看吗”单云捏着衣服的一角,看了又看。在那样的时代,农村女孩能穿上家织的土布衣服就很不错了,若能穿上机器织的洋布衣服,走到哪儿都会引来很多羡慕的目光。至于洋布成衣,只有县城里上班的女孩子们才能穿得上,农村女孩是万万也不敢想的。包一瓶见单云看得入迷,便问:“喜欢吗”单云说:“这衣服真好看,我要是有钱,一定去买一件。”包一瓶说:“我都替你买来了,你还去买什么。”单云望着包一瓶,眼神中全是问号。包一瓶故做轻松地说:“天就要暖和了,快该脱棉袄了,我估计你也没什么单衣服换,就给你买了这件衣服。你在这儿工作,代表咱营里的脸面,穿得破破烂烂的不像样子。”这句话说得单云是喜出望外,激动不已。几天来,单云就一直暗暗盘算单衣的事。她打算等天暖时把棉袄里的棉花抽出来,将棉衣改成单衣。那时侯,农村中的男女老少都是用这种方法将棉衣改成单衣穿的。单云连做梦也没敢想过能拥有一件洋布单衣,她半信半疑地望着包一瓶,问:“真是给我买的”包一瓶说:“你这小丫头,我堂堂一个营长,能和你说着玩吗这衣服现在就归你了,快试试吧。”单云还有点不相信,以为包一瓶骗她。包一瓶又催她脱掉棉袄,试试新衣服。单云这才信以为真,脱掉棉袄,露出里面小小的单衣,丰满的上身和肥硕的臀部也都暴露无遗,看得包一瓶咽了好几次口水。那时的农村女孩衣服少得可怜,都是外面一件棉袄,里面一件小小的单衣。单云将新衣服穿到身上,扣上扣子,大小肥瘦正合身,好像专门为她做的一样。单云兴奋得脸上都放出光来,转着身子让包一瓶看。包一瓶前看看c后看看c左看看c右看看,一会儿替单云拉拉衣角,一会儿替单云扯扯肩膀,一边赞不绝口地夸奖单云:“都说人是衣裳,马是鞍装,真是一点也不假,你穿上这件衣服,比城里的那些女孩还要漂亮许多倍呢。保证不给咱营里丢脸。”单云一会儿低头看看身上的衣服,一会儿抬头看看包一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笑。包一瓶拿起单云的棉袄,帮单云披上,两只手也就留在了单云的肩膀上,说:“看把你美的,当心受凉。”单云忙从包一瓶的双手间挣出去,脸羞得通红。包一瓶说:“你这小丫头片子,人不大鬼倒挺大。” 试完衣服,包一瓶又从包里拿出一双布鞋。这是一双蓝地紫格的塑料底布鞋。单云看见鞋,高兴地叫起来。包一瓶把鞋举过头顶。单云蹦着跳着去抢,怎么也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10节 抢不到。嬉闹了一阵子,包一瓶把鞋递给单云。单云接过鞋,左看右看,爱不释手,兴奋得面如桃花。包一瓶说:“别只顾看,穿上试试,看合适不合适。”单云坐到床沿上,脱掉旧鞋,换上新鞋,不大不小,正合适。单云很惊讶,问包一瓶:“你怎么知道我的脚有多大,买的鞋这么合适”包一瓶只笑不答。单云又低下头,不住地看脚上的鞋。那时侯,农村的女孩都穿家里做的土布鞋,商店里卖的鞋,她们是连想也不敢想的。单云突然拥有了这样一双鞋,心里的激动自然可想而知。包一瓶说:“我开了一天会,跑了那么远的路,又去给你买衣服买鞋,早就饿得前心贴后心了,你别只顾自己美,快给我弄点吃的吧。”单云一边往下脱鞋,一边问包一瓶想吃什么。包一瓶说:“饿死了,就吃就吃葱花油饼吧。” 两个人一块去厨房做葱花油饼。单云和好面,擀成饼,放上油拌葱花,放到锅里。包一瓶在灶口烧火。热腾腾的油饼很快就出锅了,冒着白气,散发出扑鼻的香味。包一瓶吃了六张大饼,喝了三大碗水。拍拍肚子说:“饱了,饱了,睡觉去”说罢,意味深长地看单云一眼。单云却说:“别睡觉,咱俩打牌吧。”包一瓶马上来了兴致,连连赞成,于是两个人又去打牌。 两人打完牌,已是深夜。单云回到自己的小屋里,仍然沉浸在激动和兴奋之中,难以入睡。她拿着包一瓶给她买的褂子和鞋,看了又看,试了又试。长到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穿这样的褂子和鞋呢。也不知看了多少遍,试了多少回,她的情绪才渐渐平静了一点,又坐到床沿上,默默想心事。单云觉得,包一瓶对她简直太好了:提拔她到营部当话务员,批准她嫂子和侄子到水肿病医院,给她家里送吃的,给她买褂子和鞋,平时对她也格外照顾所有这一切,都让单云感激不尽。单云是个知恩必报的人。包一瓶对她这么好,她觉得理所当然地应该报答包一瓶。在现时生活中,人们常用这样的标准衡量人:只要是对我好的人,不管他有多么坏都是好人;只要是对我不好的人,不管他有多么好都是坏人。除了感激之外,单云对包一瓶还有一些崇拜。包一瓶高大健壮,爽朗豪气,敢作敢为,实权在握,本身就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人单云想了许久许久,直想得面红耳热c心狂跳不止 又是一个夜晚,包一瓶和单云又在一起打扑克。打了一会儿,包一瓶说自己饿了,让单云帮他弄点吃的。单云问包一瓶想吃什么。包一瓶说:“上次你做的葱花油饼挺好吃的,这次还做葱花油菜饼吧。”于是两个人放下牌,到厨房去。还是单云和面c擀面,包一瓶烧火。俩人说说笑笑,厨房里挺热闹。后来。包一瓶突然不说话了。单云抬头看看包一瓶,只见包一瓶正放肆地盯着她,眼里好像在着火。单云马上意识到了什么,忙低下头,顺着眼擀饼,心却“扑通扑通”乱跳。包一瓶从灶前站起身,绕到单云身后,伸胳膊抱住单云。单云立刻浑身发抖,嗓子眼里像塞了一块火炭,四肢像酥了似的,想喊喊不出声,想动动弹不了,大滴的泪珠从眼里滚下来。包一瓶已把脸贴在了单云的耳朵边,很得意地说:“我提拔你当话务员,给你家里送吃的,给你买衣服c买鞋,让你过别人想也不敢想的日子,你总该报答报答我吧。”单云呆呆地站着,没有喊叫,也没有挣扎 三老鼠睡到半夜,被一抛尿憋醒,起身到屋外撒尿,忽然听到单云的屋里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和“哎哟哎哟”的呻吟声。三老鼠从来都没有听见过这样的声音呢,大吃一惊,忙跑到单云房门外,大声问:“单云妹妹,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单云吓得浑身发抖,不知道该怎么办。包一瓶趴在单云耳朵边低声说:“别怕,你就说刚才在做梦,这个傻小子什么也不懂。”单云忙平静气息,说:“我刚才做梦呢,没什么事,你快回去睡觉吧。”三老鼠嘟嘟囔囔地说:“原来是做梦呢,动静可真够大的。”提着裤子睡觉去了。 第十二章检查 1 大蛋儿在水肿病医院喝了七天豆面糊糊,住院期限已满,失去了继续喝下去的资格。喝完最后一碗豆面糊糊后,宝贵领着大蛋儿回家。七天的豆面糊糊产生了奇效,大蛋儿脸上的肿全消了,人也活泼了许多。回家的路上,宝贵想起这事多亏单云帮忙,便转个弯,到营部去找单云,打算向单云表示一下谢意。 营部挺热闹。包一瓶c李不管c单云c三迷糊正坐在院子里,围着一张小桌子打扑克。三老鼠站在一旁看热闹。午后的阳光很温暖,几个男人都解开棉衣扣子,敞着怀。单云披着棉袄,露出包一瓶给她买的那件上衣。宝贵却感觉不道太阳的温暖,只觉得身上冷。从去年入冬到现在,宝贵还没有真正感觉到过太阳的温暖呢。宝贵走到几个人身旁,冲几个人笑笑。几个人都忙着打牌,并不理会宝贵。宝贵知趣,站在一旁等着。一把牌打完,几个人似乎发现了宝贵的存在。包一瓶仰起脸,眼皮翻了翻,拖着官腔问宝贵:“这不是宝贵吗,有什么事儿啊”宝贵忙陪个笑,说:“大蛋儿今天出院,病好了。这事多亏单云妹妹帮忙,我专门来谢谢她。”“这么回事呀。你还挺有良心”包一瓶撇撇嘴,然后冲单云一笑,对单云说:“看看吧,谢你的。”李不管等人也都望着单云笑。单云被羞红了脸,只望着宝贵笑。宝贵走到单云跟前,给单云鞠个躬,说:“好妹妹,多亏你帮忙,给大蛋儿一条生路,我替大蛋儿谢谢你。”单云忙站起来,脸更红了。包一瓶说:“唉唉唉,宝贵,你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单云给大蛋儿一条生路咱全营谁没有生路啊你这不是攻击社会主义制度吗”李不管等人都看着宝贵笑。宝贵忙给包一瓶鞠个躬,说:“我哪敢攻击社会主义制度呀给我个胆子我也不敢哪我只是想谢谢单云妹妹,也想谢谢营长您。”包一瓶便笑了,说:“算你有良心。你也不用在这儿呆着了,快带孩子回家吧。”宝贵连连称是,又向单云等几个人鞠躬,带着大蛋儿离开了营部。 宝贵领着大蛋儿离开营部没多远,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喊他。回头看时,见三老鼠一歪一扭地追过来,边跑边喊边招手。宝贵以为三老鼠又来要那十个鸡蛋呢,便笑着站住,等着三老鼠。三老鼠很快就跑到宝贵身边,额头上冒着小汗,大张着嘴喘气。宝贵笑咪咪地看着三老鼠,想听听三老鼠说什么。三老鼠用手擦着汗,说:“快跟我回营部去,营长叫我来喊你呢。”宝贵有些疑惑,问什么事。三老鼠连说不知道。宝贵没办法,只好跟着三老鼠重回营部。 包一瓶等人仍然坐在一块打牌,看见宝贵进来,包一瓶将手里的牌合起来,双眼盯了宝贵几秒钟,问:“你这一段日子又去赶鬼集了吗”宝贵以为包一瓶又要揪他的小辫子,忙说:“报告营长,我现在一直都是老老实实c本本分分,从没有离开过家门半步。我这一段时间也没有得罪人呀,不知道谁又来告我的黑状”包一瓶摆摆手,说:“你先别害怕,我只是想问问你,让你再到鬼集上去买点东西,你还能买来吗”宝贵仍然搞不清包一瓶到底想干什么,便故意装傻,说:“我好长时间没出过门了,谁知道那儿是个什么样子呢”包一瓶知道宝贵在装样子,皱皱眉头,说:“你也不用绕圈子,也不用拐弯子我想派你明天去赶鬼集,给营里买点东西。你要是把这事办成了,营里当然不会亏待你;你要不敢去,我也不强派你去。”宝贵盯着包一瓶,盯了有十几秒,判断包一瓶真想让他去买东西,心里有了底,说:“营长这么看得起我,我当然没有不去的理儿。请营长交待清楚买什么,我一定办好不过”说到这儿停住了,故意装出为难的样子。包一瓶笑笑,问宝贵:“是不是要提什么条件啊”宝贵陪个笑,说:“其实也不算什么条件。只是,我家里现在没吃的,在挨饿。我想到营里的木工厂里去干活,总比在家里饿着好一些。”宝贵说的木工厂是营里唯一的一家“企业”。这个木工厂主要以生产扁担c铁锨把为主,效益一直很好。木工厂里有三四十名工人,大都是营里的青壮年男子。因为效益好,这儿吃的也比较好。虽然挨饿,这儿的工人仍然能分得到窝头c地瓜c萝卜c莱团子c稀饭等食物。到这个木工厂干活是很多人的梦想。但木工厂所需人数有限,只有年轻力壮c懂木工技术c和营连干部关系较好的人才有资格进去。当时有一段顺口溜: 一等人当干部 二等人当伙夫 三等人进幸福院 四等人去刮扁担 五等人吃大锅饭 包一瓶听宝贵要求去木工厂,便笑了,说:“还说不提条件呢,这不就提出来了吗。你要到木工厂去,你会干什么活”宝贵忙说:“我会拉大锯,会拉二锯,会刮刨子,还会上火。”包一瓶说:“这么说你倒成了多面手了。好吧,我先答应你。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面,你这次得把事给我办得漂漂亮亮的,要不然你就别想进木工厂。”宝贵忙说:“这事您尽管放心,您吩咐买什么,我一定买来”包一瓶很高兴,让三迷糊拿几个馒头给宝贵爷儿俩吃。三迷糊倒挺大方,从厨房里拿来四个大馒头,递给宝贵。大蛋儿看见馒头,眼睛中放射出奇异的光芒来,从宝贵手里夺过一个馒头,大口大口地吃。因为吃得太快,噎得直咳嗽。宝贵也很久没尝到过馒头的味道了,还没来得及品尝,已将一个馒头吃进肚子里。包一瓶说:“看你们爷儿俩饿的这个熊样,当心噎着。”又对宝贵说:“你别只顾吃,把我的正经事给忘了”宝贵一边咽馒头一边说:“放心吧,忘不了,明天一大早我就去赶鬼集,保证把东西都买来。”包一瓶跟李不管商量几句,吩咐宝贵明天一大早到营部来拿钱。 大蛋儿已经吃完了两个馒头,噎得直打嗝,两眼仍直勾勾地盯着宝贵手中的馒头,还想吃。宝贵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把手中的馒头给大蛋儿。李不管说:“别让他吃得太多,当心撑着”宝贵觉得李不管的话有道理,重又把馒头攥在手里。大蛋儿没能得到这个馒头,馋得把手指头塞进嘴里。 2 凌晨两点钟左右,宝贵便起了床。宝贵媳妇从枕头下面摸出五块钱递给宝贵。宝贵接过钱,小心地揣在怀里。两口子昨天晚上商量好的,趁给营里买东西的机会,给自己家里买点吃的。尤其是小米或者白面,一定要买一点,因为二蛋儿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吃了。这么小的孩子没东西吃,只有死路一条。 宝贵来到营部,包一瓶睡得正香。宝贵喊了好一阵子才把包一瓶喊醒。包一瓶睡眼朦胧地开开门,交给宝贵五十块钱,安排一番,然后又大声喊三老鼠。三老鼠倒醒得快,颠颠地到包一瓶跟前听命令。包一瓶让三老鼠跟着宝贵去扛东西,又吩咐三老鼠路上要听宝贵指挥,不许胡闹。三老鼠连连答应。包一瓶便准备关上门,再去睡觉。宝贵忙向包一瓶身边凑一步。包一瓶一愣,问宝贵还有什么事。宝贵说:“我肚子饿,能不能给我点吃的”包一瓶用手指指厨房,关上门睡觉去了。宝贵跟三老鼠来到厨房,拿了六七个馒头揣在怀里。 宝贵和三老鼠一边吃馒头一边赶路。走不上一里路,宝贵已经将六个大馒头吃完,胃里有点儿涨,肚子里仍觉得饿,但身上却暖和了许多。三老鼠见宝贵吃得快吃得馋,显出鄙夷不屑的样子说:“你们当社员的就是没出息,好像八辈子没吃过馒头似的,哪像我们当官的,从来都不像你们那样馋。”宝贵说:“你天天吃得饱饱的,不知道饿是什么滋味,当然不馋;要是你也饿上几个月,你比我还馋呢。”三老鼠得意地说:“你们当社员的才挨饿呢,我是领导,当然不会挨饿。”宝贵看着三老鼠那样子,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三老鼠忽然想起宝贵还欠他鸡蛋呢,于是又旧账重提。宝贵骗三老鼠说:“反正今天要给营里买鸡蛋,到时候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我假装看不见。”三老鼠觉得这个办法不错,喜滋滋地答应了。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三老鼠突然问宝贵:“你睡觉做梦吗”宝贵见三老鼠问得滑稽,没好气地说:“不做梦还叫人吗”三老鼠又问:“你做梦说梦话吗”宝贵又好气又好笑,说:“我天天夜里说梦话,有时候大白天都说梦话。”三老鼠又问:“哪你说梦话的时候,自己知道”宝贵强忍住笑,说:“我当然知道。只要不是傻瓜蛋,谁都知道自己说的梦话。你难道不知道自己说的梦话吗”三老鼠忙说:“我知道我知道。”然后又若有所思地想了好一阵子,说:“这一下我终于明白了”宝贵问三老鼠明白了什么。三老鼠说:“这几天夜里我起来撒尿,天天听见单云在她的小屋里哎哟哎哟地喊。我问她哎哟什么,她说在说梦话呢。我心里就犯糊涂,心想,做梦说梦话自己怎么能知道呢今天听你一说,我总算明白了。”宝贵觉得三老鼠的话有些蹊跷,便问:“你是说,你听见单云在屋里哎哟”三老鼠说:“声音可大了,像喘不上来气似的,听着怪吓人的。”宝贵已经猜出了分,故意骗三老鼠说:“我看单云不像是做梦,可能是做梦遇见压虎子了。这种东西专门压年轻女孩子,弄不好还会把人压死呢”三老鼠忙问:“那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压死吧”宝贵说:“你以后再听见单云哎哟时,就到单云屋里把压虎子吓跑,单云就没事了。”三老鼠连连点头,说一定这样做。 宝贵和三老鼠说说笑笑,并没觉得路远,已经来到鬼集上。宝贵站住脚,望着鬼集上忽明忽暗的灯光发呆。这灯光曾给他带来过无穷的希望和信心,而现在却已经不再有任何意义。三老鼠见宝贵愣着发呆,不明缘由,催宝贵快去买东西。宝贵“嗯”一声,去和别人搭讪。三三两两的人正围着一盏盏小灯,叽叽咕咕地做着生意。有人认识宝贵,笑着跟宝贵打招呼。宝贵在鬼集上转一圈,竟然发现有一个卖鲜肉的。那人将二三十斤猪肉挂在一棵歪脖子树上,等着买主来买。宝贵买了三斤猪肉,放在口袋里,让三老鼠扛着。卖肉的人见宝贵一下子买了这么多肉,后面还跟着一个扛口袋的,以为宝贵大有来头,不停地恭维宝贵,并想和宝贵建立关系户。宝贵假装答应。卖肉的人非常高兴,点头哈腰地送出宝贵三四步远。宝贵又走到卖鸡蛋的地方,找了两个卖主才买了五十多个鸡蛋,已到了包一瓶要求的数目。鬼集上几乎没有什么青菜,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卖青萝卜的。宝贵又买了五六个萝卜,也装在口袋里让三老鼠扛着。宝贵数数手里的钱,还剩下十三块六毛,觉得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买,便准备回去,突然又想起自己家的事还没办,忙又买了几斤白面几斤咸菜,花了七块八毛钱。宝贵带的钱不够,就用公家的钱顶上了。这样,公事私事都已经办完,宝贵提着鸡蛋,三老鼠扛着口袋,一齐离开鬼集。两人刚走下河堤,迎面走来一个人,手里提着个东西在宝贵面前晃晃,问:“刚打的,要吗”宝贵凑上去看看,是一只野兔子,估计买回去包一瓶肯定会高兴,便和那个卖兔子的人讨价还价了好一会儿,花五块钱买下了那只兔子。野兔子有三四斤重,身上肥嘟嘟的这可怜的家伙倒没怎么挨饿 天渐渐亮起来。当黎明的辉光再次降临大地的时候,宝贵和三老鼠已经走在回归的路上。宝贵一边走路,一边盘算着回去后如何向包一瓶报账。宝贵身上还剩下五块八毛钱,他打算再从中扣下一点,装在自己的腰包里。三老鼠还没忘记宝贵欠他的鸡蛋,又向宝贵要。宝贵从怀里掏出一块钱递给三老鼠。三老鼠见到钱,喜得合不上嘴,不停地傻笑。宝贵叮嘱三老鼠,回去见了包一瓶,千千万万不能说钱的事。三老鼠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答应。这样,宝贵身上还剩下四块八毛钱,他打算交给包一瓶两块八,自己留下两块。主意就这么定了。 回到营部,已是半上午。宝贵将买来的东西逐一清点给包一瓶看,又汇报了账目。包一瓶显然很满意,让三迷糊给宝贵拿了几个馒头,又让宝贵明天就到木工厂去上班。宝贵毕恭毕敬地辞别包一瓶,怀里揣着白面和咸菜,高高兴兴地往家走。直到这时,宝贵才知道,三营评上了县里的模范营,两天后县委书记要亲自带队来三营检查工作。 3 下午,三金突然把五排的全体男劳力召集起来开会。三金告诉大家,营里接到上级通知,县委书记明天就来检查工作。营长给各连下达紧急命令,让各连各排务必在明天天亮之前把扒了皮的树全部刨掉,以免影响全营的荣誉。自从挨饿以来,村民们都扒下树皮来充饥,很多树都被扒光了皮,露着白哗哗的树干,样子十分难看。营长的命令就是圣旨,谁也不敢违抗。五排的男人们拿着铁锨c钢镢等工具,从村子东边开始,刨那些光腚树。刨树是力气活,村民们都饿了几个月,早已饿得奄奄待毙,哪儿还有力气呢忙活了一下午,二十几个人才刨倒十几棵树。其它的光腚树仍然都光溜溜c地挺着,像是在示威。太阳已经消失在晚霞中,夜幕正悄然拉开。疲惫的村民们都想早点收工回家。这时候,包一瓶来了。他对五排的进度非常不满,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三金训了个狗血喷头,并勒令五排连夜加班,必须在明天天亮前把所有的光腚树全部刨倒,一棵也不能留。包一瓶骂完之后,扬长而去。三金当众受辱,又羞又恼又怒,对五排的村民们破口大骂。二十几个男人都木然地干活,谁也不说一句话。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三金命人点上汽灯,挑灯夜战。五排用的是一种老式的黑汽灯。这种汽灯的灯芯就挂在汽灯的最下端,灯芯四周没有灯罩,因此特别怕风,一旦有风把灯芯吹破,汽灯就会熄灭。这盏汽灯是五八年搞大兵团做战时,为了晚上照明买的,想不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汽灯被点着后,发出“咝咝”的声音,把黑夜照得像白昼一般。三金亲自督战,务必要在天亮之前完成任务。有人给三金提建议,刨树太慢,不如用锯锯。三金觉得这是个好办法,让人找来两条截锯,从树根处往下锯。这个办法果然好,速度一下子提高了很多。三金看着树被一棵棵锯倒,脸上也有了点笑丝儿。干到半夜,二十几个人都喊饿。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11节 三金见树已经锯得差不多了,心中高兴,让炊事员煮萝卜犒劳大家。二十几个男人很快就吃完了三十多斤萝卜,还都有些没吃饱。 大约到凌晨三四点钟,还剩下最后一棵站着的光腚树。这是一棵大柳树,有两三围粗,就长在村子西头。这棵大柳树究竟已长了多少年,谁也不知道。柳树的有些大枝已经干枯,树干中央也朽出了一个大洞。多少年来,五排的男女老少都把这棵大柳树看成是神树,常在树下烧香磕头,求树神保佑。有的人还给树神挂了红。村民们对神树又敬又怕,谁从树下经过,都要默默念祷几句,生怕得罪了树神。偶尔有小孩子淘气,爬到大柳树上玩耍,这孩子的家长必定一迭连声地把孩子从树上喊下来,然后诚惶诚恐地跪在树下,求树神宽恕。没有人敢碰这棵树的一根枝条,甚至是一片叶子。到一九六0年,神树的权威遇到了挑战,饿急了眼的村民们大着胆子扒神树的皮吃,把神树扒得千疮百孔,皮开肉绽,像一个一丝不挂的老人。现在要锯这棵树,二十几个男人都有些发怵,畏畏缩缩地不敢靠前。有人建议先在神树下放一挂鞭炮,再烧一柱香,求树神原谅。可三更半夜的,到哪儿去弄鞭炮啊二十几个人只好齐跪在树下,每人给神树磕了三个头,然后才开始锯树。树太大,三金让人用两条锯从树两边对着往里锯。没事干的人大都远远地站着看,等着换班;几个困极了的人蹲着打盹儿。当换到第四班时,锯条已经显得有点儿短。拉锯的人只好把锯退出来,从另一个角度锯。这时候刮起风来。汽灯的火焰在空中跳荡着,发出“呼呼”的响声。风在不断加大。汽灯的火焰突然在风中巨烈地跳动了几下,然后变成一个大火球向半空飞起,随即又散成无数的小火球,像在半空中炸开了一朵礼花。火球散去之后,四周漆黑一片。 “灯芯烂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更多的人则是沉默。饥饿与困倦已经让人们对身边的一切失去了兴趣。 “快给汽灯换个灯芯”三金大声喊。不知道在给谁下命令。 有两个人走到汽灯前,摸索着给汽灯换灯芯。就在这时候,大柳树突然响起“咔嚓咔嚓”的断裂声,在黑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快点跑,神树倒了”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 黑漆漆的夜里,谁也看不清大柳树究竟在向哪个方向倒,大家只是本能地向外跑,都希望离大柳树远一点。大柳树继续“咔咔嚓嚓”地响着,之后便一声巨响,倒在地上。大家惊魂始定,点着汽灯,围在大柳树周围看。就见大柳树的树冠高高地耸向半空,像一座小山。大家都忍不住吐吐舌头。 总算把所有的光腚树都锯倒了,大家都长出一口气,准备回家。有人突然发现少了一个人。大家互相看看,不见了一个叫大猫的人。喊几声,听不见大猫回答。向四周找找,仍不见大猫的影子。三金以为大猫偷偷溜回家睡觉去了,气呼呼地骂起来。有个人心细,借着灯光向树冠下找找,见大猫被压在树冠下面,急忙大叫起来。这一下大家着了慌,一齐围上前,急忙把树枝扒开,见大猫趴在地上,头被一个断树杈子顶着。树杈子周围是一片血。大家慌忙把树杈子锯断,把大猫拖出来,见大猫的头被树杈子戳了个大窟窿,人已经死了。这个可怜的大猫,在刚才灯灭树倒的时候,正蹲在离大柳树不远处打瞌睡,没能及时逃离,白白搭上了性命。 天亮了。大猫的老婆孩子闻讯赶来,哭闹个不停。大猫的老婆抓住三金,非要三金赔给她一个活人。三金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只好派人到营部向包一瓶报告。包一瓶见一大清早就有人来报丧,气得火冒三丈,大骂五排的人干活不长眼,又骂三金指挥无方。骂归骂,但此事事关重大,包一瓶不敢甩手不管,只好带着一肚子气去五排处理。包一瓶来到大柳树旁,不由分说,先把三金训斥一通,然后再去安慰大猫老婆。人死不能复生,哭闹也是枉然,况且大猫老婆也没有太多的力气哭,只好商量如何办后事。大猫老婆提出两个条件:一是给大猫做一口大棺材,排排场场地给大猫办丧事;二是让营里养活她孤儿寡母四口。包一瓶和三金低声商量一阵子,劝大猫老婆:“反正人已经死了,做再大的棺材也没有用。再说,现在人都饿得摇摇晃晃的,做了大棺材也没人能抬得动。倒不如把丧事办简单一点,营里c连里从别的方面多给些照顾。”大猫老婆想一阵子,含泪点头答应。包一瓶当即表态,营里拨给大猫一家三十斤白面,再让三金从四连拨给大猫一家二十斤小米,总共是五十斤。五十斤米c面在那时能换一个十七八的大闺女,也就算是能抵得上大猫的命了。大猫老婆又含着泪答应下来。包一瓶又低声安排三金,如果大猫老婆再提出什么条件,可以先答应着;要想尽一切办法把这件事压住,绝不能让检查团的人知道。安排完毕,包一瓶匆匆离去他还忙着去迎接检查团呢。 三金让人找来几块薄木板,钉个狗头碰,把大猫弄到村外埋掉了事。就这样,三十斤白面c二十斤小米摆平了一条人命。 县里的检查团并没有在预先定好的日子来,他们推迟了检查的日期。可怜的大猫,就这样白白地做了牺牲品。 4 两天后,县里的检查团终于来了。检查团有二十几个人组成,县委书记领队,公社书记做陪。包一瓶率领手下的大小干部十几人,迎出三四里远,把检查团接到营部。营部里早已准备好滚烫滚烫的茶水。包一瓶亲自提壶倒茶。单云端一杯茶递给县委书记。县委书记看看单云,笑着对包一瓶说:“你们真不愧是全县的模范营啊,瞧这勤务员,不但年轻漂亮,气色也好得很吗”说罢大笑。检查团的人都跟着笑。单云被笑得满脸通红,不知所措。三老鼠也往前凑凑,想给领导们端茶。包一瓶推三老鼠一把,把三老鼠推到一旁。三老鼠还有点儿不情愿,似乎不愿意失去这样一个出头露面的机会。检查团的人见三老鼠傻得可爱,都笑。 笑声过后,县委书记让包一瓶汇报工作。包一瓶添油加醋地说了一大通假话,竟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县委书记非常满意,连连点头。 汇报完工作便是参观。县委书记点名要参观三个地方:一是三营的木工厂,二是四连五排的大伙房,三是三营的幸福院。包一瓶连连答应,带着检查团去参观。 检查的第一站是木工厂。木工厂里,几十个工人正各自忙着手中的活。县委书记兴致勃勃地向工人们打招呼。工人们有的看看县委书记,有的连看也不看,好像县委书记和他们没关系似的。县委书记干干地笑一下,转悠着看工人们干活,连声赞扬木工厂搞得好。包一瓶不停地点头陪笑。县委书记一眼看见了宝贵,紧走几步到宝贵跟前,对包一瓶说:“这位同志我认识,是条好汉。他在水库工地上光着膀子推车,人都累昏过去了,还是坐我的车去的医院呢。”说完,伸出手跟宝贵握手。宝贵忙伸出双手握住县委书记的手,诚惶诚恐地c又带着几分狡猾地看着县委书记笑。包一瓶在一旁对县委书记说:“他叫宝贵,一直表现很好,营里才安排他在木工厂干活的。”县委书记满意地点头,并问宝贵在木工厂生活得怎么样,能不能吃饱;又问宝贵家里有几口人,平时都吃什么,挨没挨饿。包一瓶怕宝贵说实话,不停地给宝贵使眼色。宝贵明白包一瓶的意思,对县委书记说:“吃得很好,很饱,家里人也吃得很好,很饱,没挨饿,没挨饿。”说完便低下头,觉得两眼酸酸的,似乎要流下泪来。县委书记又点点头,对包一瓶和公社书记说:“你们的工作做得不错吗在当前形势下,你们能做到这样,尤其难能可贵”包一瓶和公社书记都受宠若惊,连连点头。县委书记又走到一堆扁担前,拿起一根桑木扁担,细细地看。公社书记知道县委书记会几路拳脚,便笑咪咪地请县委书记耍几路扁担,让大家开开眼。其他人都鼓掌。县委书记来了兴致,就在原地后退几步,摆个门户,耍起扁担来,把一根扁担耍得“嗖嗖”直响。众人不停地鼓掌叫好。一趟扁担耍完,县委书记做个收势,像个老江湖似的冲大家拱拱手。大家又鼓掌。 检查的第二站是五排的大伙房。三金已经带着米珠c冯驴儿在村头等候多时。县委书记见三金弯腰驼背,形象卑琐,不由得皱皱眉头。一行人来到大伙房。大伙房里放着个大蒸笼。第一层笼屉里放着地瓜,第二层笼屉里放着萝卜,第三层笼屉里放着窝头,第四层笼屉里放着菜团子。县委书记很满意,问五排有多少人,每人每天能分多少吃的。三金回答:五排共有一百二十人,每人每天能分一斤吃的。县委书记有点儿不相信。公社书记对县委书记说:“五排可是我们公社的先进排前一段时间,他们响应县里的号召,一次就给兄弟公社捐献了三千斤萝卜呢。”县委书记显然对这事产生了兴趣,问五排还有多少地瓜c多少萝卜。三金答称还有八千斤地瓜,一万斤萝卜。县委书记更惊讶,提出参观五排的地瓜窖和萝卜窖。三金连连答应,笑咪咪地带着县委书记一行人来到萝卜窖旁。三金让人用铁锨铲去萝卜窖上面的土,露出红艳艳的萝卜来。县委书记蹲下身去,用手往下扒扒,下面全是萝卜。县委书记又看看萝卜窖的面积,对三金的话不再怀疑,不住地夸三金领导有方。县委书记自以为检查得很仔细,其实还是上了三金的当。这一窖萝卜看上去很多,实际上只是在铲开土的地方放了厚厚一层萝卜,其它地方萝卜就很少。土从哪儿铲开,铲开多大面积,都是三金事先设计好的。县委书记只是走马观花,当然识不破三金的瞒天过海之计。 检查的第三站是幸福院。幸福院的大院子里,马三良正吆五喝六地指挥着几个人干活,等着检查团的人来。马三良本是水肿病医院的院长,幸福院的事本不归他管,但幸福院是三营的“形象工程”,是这次检查的重中之重,包一瓶才临时调马三良这员强将来坐阵。马三良是个爱出风头的人,又是营里的干事,又奉着包一瓶的钦命,自然就成了幸福院的实权派。幸福院的院长反倒成了马三良手下的小卒子。马三良指挥人们把幸福院的每一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把院门外也打扫得一尘不染;又让人用土筐装上石灰粉,在院内院外蹲出一溜溜白色的圆圈来,像是一朵朵盛开的白花,煞是壮观。打扫完卫生,马三良又把幸福院里的所有院民召集起来训话。幸福院里共有三十多位院民,大都是和营c连c排三级干部有关系的人。这些人在幸福院里,每天能分到些地瓜c萝卜c窝头c稀饭之类的食物,已经算是很幸福的生活了。马三良告诉全体院民,检查团到来后,如果问幸福院里的生活好不好,每个人都要往好处说,吹得越大越好。谁要是实话实说,或是说漏了嘴,明天就把他撵回家去,叫他回家去吃淀粉馍,叫他饿死众院民齐声答应,说肯定往大处吹。马三良又告诉全体院民,午饭时要坐桌吃大席,菜摆上后不要马上吃,要等检查团的人检查完离开后再吃。谁要是敢私自动一筷子菜,明天就把他撵回家去,叫他回家去吃淀粉馍,叫他饿死众院民听说要吃大席,全都欣喜万分,齐声说:“那是,那是,一定等检查团的人走后再吃。一定吃。” 检查团的人来了。马三良带领全体院民迎到大门外,热烈鼓掌。县委书记认识马三良,笑着跟马三良握手。马三良简直受宠若惊。县委书记就在原地站着,向马三良询问幸福院的情况,又问院民们生活得怎么样。院民们齐声回答:“生活得好”县委书记问怎么个好法。院民们又齐声回答:“好得像似的”检查团的人都笑。县委书记也笑笑,然后迈步进院,去检查宿舍和伙房,并要亲眼看看院民们都是吃什么饭。马三良指挥院民们坐成四桌,然后命令炊事员上饭。炊事员应声而动,把一盘子又一盘子菜端上饭桌。每桌的标准是十菜一汤:猪肉炖红萝卜条c猪肉炖辣萝卜条c猪肉炒地瓜丝c炒鸡蛋c清蒸海参底子c清蒸丸子c清蒸假鱼c炒兔肉c煎腊肉c萝卜炖粉条c鸡蛋汤。真是满桌飘香。检查团的人全都睁大了眼睛。他们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切。院民们望着眼前丰盛的饭菜,一个个嘴巴张得合不上。有的人肚子里“咕咕碌碌”直叫唤,却不敢动一筷子菜,只能像木桩似的僵坐着,撑死眼睛馋死嘴。县委书记看着一桌桌饭菜,显然被感动了,转身面向检查团全体成员,大声说:“同志们都看见眼前的这一切了吗这就是活生生的现实有些人说大跃进不好,大伙房不好,这样的同志真该到这儿来好好接受接受教育依我看哪,不是大跃进有问题,也不是大伙房有问题,而是这些同志的脑袋瓜子有问题”马三良见机会难得,带头喊起口号来: “总路线万岁 “大跃进万岁 “人民公社万岁 “大伙房万岁 “万岁 “中国万岁 检查团的人和幸福院的人都跟着喊,直喊得响彻云霄。 喊完口号,检查也就结束了。县委书记带着检查团的人离去。院民们巴不得检查团的人早点离开,好尽情享用桌子上丰盛的饭菜。检查团的人刚走出大院,这些人便急忙抓起筷子,就要来他个狼吞虎咽c风卷残云。马三良厉声喝住。院民们手拿筷子,迷惑地看着马三良。马三良向院民们挥挥手,指挥院民们离开饭桌,站到一边去。院民们不情愿地站到一旁,手里还都拿着筷子,准备一旦得到开吃的命令,便冲向饭桌。马三良却让两名炊事员把饭桌上所有的菜都收回厨房去。所有的院民全都屏住呼吸,似乎连心脏都已经停止了跳动,眼巴巴地看着炊事员把一盘子一盘子菜端走。院子里静得几乎让人窒息。等到桌子上的菜收完,马三良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大声对三十几个木雕泥塑般的院民说:“今天检查,大家表现得都不错,上午每人奖励一个窝头。开饭”院民们直到这时才明白,那十菜一汤原来不是给他们准备的,所有的渴望c期盼全都变成了一场空喜,一种被欺骗的感觉涌上心头。院民们木然地低下头,说不出一句话。有一个人实在气不过,愤怒地把筷子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马三良厉声喝道:“你有意见吗有意见滚回家去”摔筷子的人不敢顶撞,忙弯腰把筷子拾起来。 给院民开完饭,马三良和两个炊事员把那些好饭菜全都抬到营部去了。包一瓶和其他的干部们还在营部等着这一顿丰盛的大餐呢 第十三章父子情 1 三营的木工厂在本营的一座关帝庙里。二十几年前,这座小庙曾小有名气,香火很盛。一九四三年,日本鬼子和当地的抗日武装在这座小庙里打了一次小仗。日本鬼子的炮弹炸塌了关帝庙的大殿,只剩下两面的配殿没毁,庙从此便荒了。关帝庙的院子挺大,正是干木工活的好地方,营里就把木工厂安在了这里。木工厂的厂长也是由马三良兼任。马三良平时事情比较多,不常在木工厂,木工厂的日常事务都由司务长王瘸子处理。王瘸子是包一瓶的远房表弟,上过几年学,认识几个字,因此就做了司务长。此人又瘸又丑,三十五六了,还是光棍一条。 宝贵在木工厂干不了什么细活,只能给别人帮帮忙。两三天后,宝贵便跟木工厂里的大部分人混熟了。其中特别熟的是拉大锯的大虎c二虎兄弟。拉大锯就是将圆木破成木板,是一种稍微有一点危险性的活。其办法是:将圆木立起来,固定在一棵树上,再把两条长凳子架在空中,拉大锯的人各站在一条凳子上,一推一拉地将圆木锯成木板。这种空中作业要求人要身强力壮c平衡感好。大虎二虎兄弟俩都是拉大锯的高手,能边拉大锯边聊天,绝对跑不了线。 木工厂的伙食不错,早晨每人一个窝头一碗稀饭,上午两个窝头两碗稀饭,下午一个窝头一碗稀饭。这是全营最好的伙食。工人们领到吃的以后,舍不得吃完,每顿饭都省下来一点,晚上一块带回家去,给饥饿的妻子儿女们吃。宝贵的做法是:早晨省半个窝头,上午省一个窝头,下午省半个窝头,一天共省下两个窝头。大虎二虎兄弟的情况跟宝贵不大一样。兄弟俩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爹,想当年也是闻名当地的一位木匠,如今老了,不能再干木匠活,只好挺着脖子在家里挨饿。大虎二虎兄弟都是很孝顺的人,不忍心让老爹在家挨饿,就让老爹也来到木工厂,分吃兄弟俩的饭食。早晨,兄弟俩各分给老爹小半拉窝头c小半碗稀饭;上午,兄弟俩各分给老爹半个窝头c半碗稀饭;晚上仍和早晨一样。虎爹每天早饭前拄着棍子到木工厂来,吃完饭便找个向阳的墙跟坐下,似睡非睡地晒太阳,等着吃上午饭;吃完上午饭,仍坐着晒太阳,等着吃晚饭;晚饭后,父子三人一块回家。大虎二虎兄弟除了供养老爹之外,还要再节省点吃的带回家去给老婆孩子们吃。这样,兄弟俩的肚子就欠下了很多亏空。兄弟俩只好勒紧腰带,爬上爬下地拉他们的大锯。 这天早饭后,宝贵帮着大虎二虎兄弟架凳子。宝贵发现大虎的手有点儿哆嗦,头上直冒虚汗。宝贵问大虎是不是不舒服。大虎说头有点儿晕,身上没劲儿。架好凳子后,大虎试着往凳子上爬,却爬不上去,只好蹲在地上休息。王瘸子恰好走过来,大声喝斥道:“别人都干活,你怎么蹲在那儿歇着不想干就滚蛋”大虎不敢再蹲着,只好挣扎着站起来,勒勒裤腰带,摇摇晃晃地往凳子上爬。宝贵从一旁托住大虎的屁股,把大虎托到凳子上。大虎双手抱住凳子,大张着嘴喘气,好一会儿才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二虎已经爬上凳子,将大锯递给大虎,兄弟二人“哧哧啦啦”地拉起锯来。刚拉几下,就见大虎身子一歪,从凳子上栽了下来。宝贵吓一跳,忙走到大虎跟前,把大虎扶起来,问大虎摔伤没有。大虎摇摇头,叹口气。有几个工人见大虎从凳子上摔下来,也都围上来看。大虎爹也颤颤微微地来到大虎跟前,拉着大虎看一阵子,长叹一声,对众人说:“他这都是饿的,为了我饿的。都是我拖累了他啊。”大虎忙说:“爹,我没事,你不要胡思乱想。”就要挣扎着站起来。大虎爹忙摁住大虎的肩膀,说:“你就别犟了,快坐着歇会吧。唉,都是我拖累了你们兄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12节 弟俩,我现在就回家,再也不和你们争嘴吃了。”说罢,站起来就走。 二虎拉住他爹,说:“爹,我和哥都不怕你拖累,只要俺俩有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挨饿,你不要走。”虎爹说:“我知道你哥俩都是好孩子,都孝顺我,可我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多活几年少活几年都无所谓了,大不了就是一死。你哥俩都有老婆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可怎么过呀。”说罢,流下泪来。大虎说:“爹,你不要走,宁肯我饿死也不能让你饿死。”说罢,也流泪。虎爹说:“大虎啊,你也不是小孩子啦,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呢,你要是饿死了,谁还来养活我呢我不是也要饿死吗再说了,你现在饿成这个样子,要是不能干活,木工厂还会要你吗万一你被开除回家,你一家子几口不全得饿死吗你们就别再拦我了,让我回家吧,豁上我一条老命,换回来你们两家子的命,值,划算”说罢,拄着棍子,颤颤微微地走了。 第二天早晨,大虎二虎兄弟俩都满脸愁云,心事重重,只低着头干活,什么话也不说。早饭时,兄弟俩领到饭都看着发呆,不肯吃。宝贵劝兄弟俩吃饭,没想到兄弟俩竟然捂着脸哭起来。原来,虎爹昨天回家后便开始绝食。老人已经下定决心不再拖累大虎二虎兄弟俩。大虎二虎兄弟晚上回到家,劝老爹吃点东西。虎爹躺在床上,两眼紧闭,一言不发。兄弟俩跪在床前,声泪俱下。大虎二虎媳妇也跟着劝。劝了好长时间,虎爹睁开眼,说了下面一段话:“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都孝顺我。可你们看看这年景,非饿死人不可。咱一大家子十一口,谁死了最划算我我七十多岁了,废人一个,多活一天就多遭践一天吃的,倒不如省下这些吃的给你们留着。你们和孩子们都是不能死的人你们死了,孩子们怎么过;孩子们死了,大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们要是真孝顺,就顺我这一回,别再劝我,让我安安静静地死。我死以后,我床下面有几块薄木板,你兄弟俩给我钉个木匣子,把我装上,挖个深点的坑把我埋了,别让饿狗扒出来吃我,就算你哥俩尽到孝心了。你们一定要把孩子照顾好,不要让孩子饿死。孩子是咱家的香火,是咱家的指望啊。”说完闭上眼,再也不肯说一句话。宝贵搞清楚事情的原委,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怔怔地发呆。 上午,木工厂改善生活,每人多发一斤地瓜。工人们都像过节似的,高高兴兴地领饭。马三良也来到木工厂,像救世主一样站在笼屉旁,监督炊事员分地瓜。轮到宝贵领地瓜时,天天在木工厂讨饭的丁老头凑到马三良跟前,想要一点地瓜吃。这丁老头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又没有什么背景,进不了营里的幸福院,便天天到木工厂来讨饭吃。说是讨饭,其实很难讨到吃的。每个工人只分到少得可怜的一点食物,除了自己吃,还要省下来一部分给家里人留着,谁舍得给丁老头啊那年月,食物就等于生命啊丁老头每天只能讨到些刷锅水喝。偶尔运气好,比如逢上马三良或者是王瘸子高兴的时候,丁老头也能得到半碗稀饭甚至是半个窝头。但这只是偶尔,并不经常。丁老头见今天改善生活,以为也能沾点光,所以才凑到马三良跟前去要。马三良狠狠地往丁老头手上打一巴掌,喝斥道:“你跟着凑什么热闹,一边去”丁老头经不住那热腾腾c香喷喷的地瓜的诱惑,仍死乞白赖地说:“三舅,你就给我一块吧,小点儿也行,烂点儿也行,坏点儿也行。”马三良是丁老头的远房亲戚,论辈份是丁老头的远房舅舅。马三良很不耐烦,大声训斥说:“什么三舅四舅的,你少给我套近乎。说不给你就不给你,你给我滚一边去”丁老头非但没退到一边去,反而双腿一软,跪在马三良脚下,继续哀求说:“三舅,求你老人家发发慈悲,给我一点儿吧。”马三良急了,使劲往丁老头身上踢一脚,骂道:“别说你喊我三舅,你今天就是喊我三姥爷我也不会给你地瓜。快滚”丁老头见真的没指望了,只好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满含屈辱的泪水,默默退到一边。 宝贵领到自己的那份地瓜和窝头,像捧着件旷世未有的宝物,心里有着难以言表的兴奋和喜悦。他坐到一根木头上,把地瓜端详好一阵子,才有滋有味地吃起来。一斤地瓜很快就被吃完,宝贵肚子里却毫无饱的的感觉,似乎还更饿。宝贵又掰半个窝头吃下,“咕咕咚咚”地喝完稀饭,肚子仍很饿。宝贵舍不得再吃,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将省下的窝头放到小布袋里,再把小布袋揣到怀里。这样做可以确保省下来的窝头不被别人偷走吃掉。宝贵将布袋揣好,用手摁摁,确信已经保险,才抬头向身边看看,就见大虎二虎兄弟二人相对低头而坐,正望着手里的地瓜和窝头发愣。宝贵知道这兄弟俩又在为他们老爹的事犯愁,不由得叹口气。 大虎二虎兄弟枯坐了一阵子,走到宝贵身边,请宝贵跟他们兄弟回家一趟,共同劝劝他们的老爹。宝贵不便推脱,只好同去。 大虎二虎的家离木工厂不到半里路,很快就到了。虎爹住在一间低矮的草房里,躺在一张小床上,身上盖着一床破被子,双眼紧闭,毫无生息,像是睡熟了,又像是死了。大虎二虎兄弟走到床前,带着哭腔喊声“爹”。虎爹似乎没听见,毫无反应。大虎二虎又喊几声。虎爹仍没睁眼,只慢吞吞地说:“我知道你们来是想劝我,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回去吧。”大虎二虎兄弟说:“爹,求求你起来吧,我们兄弟俩不管想什么办法也要养活你。”虎爹说:“想办法,你们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只怕想到最后,没把我养活,还要把你们两家子的命都搭上。你们快走吧,干活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别烦我。”宝贵在一旁插话说:“大爷,你的心思我懂,你是不想拖累大虎二虎兄弟。可天下哪有看着自己的老爹饿死不管的儿子啊你老人家也该替大虎二虎兄弟想想才对啊。”虎爹睁开眼,看看宝贵,说:“大侄子,谁不知道活着好啊蚂蚁蝼蛄都想活着,我怎么就不想活着呢可老天爷不让我活啊人活百岁也是死,早死晚死都一样,两眼一闭,两腿一蹬,眼不见心不烦,也能落个清闲自在。”说完闭上眼,再也不肯开口。大虎二虎兄弟知道老爹主意已定,无可挽回,只好趴在床前给爹磕了头,哭哭泣泣地从小草屋中退出来。宝贵也凄然泪下。 三天后,虎爹死了。大虎二虎兄弟找到王瘸子,求王瘸子给派两个人,帮他们兄弟俩埋葬老爹。大虎那个村子里已经没人能抬得动死人。王瘸子倒没拿架子,马上就派宝贵和另一名工人同去。大虎二虎兄弟先给王瘸子磕了头,又给宝贵和另一名工人磕头。宝贵忙将兄弟二人搀起来,一块去大虎二虎家。 虎爹躺在小床上,双眼和两腮都深深地陷下去,脸上的皮皱得堆成堆,已经失了人形。大虎二虎兄弟从床下面抽出几块木板子来,仔细看看,木板子都已经按着小匣子的尺寸截好。床下面还有一包钉子把锤子。虎爹已经提前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大虎二虎兄弟看着眼前的这些东西,一边流泪,一边就在小床前将木板子钉成小木匣子。没有送老衣给老人换,其它的所有仪式也都免了。大虎拿出上午发的两个窝头,准备放到小木匣子里。宝贵觉得这样做太可惜,劝大虎把窝头留下来给孩子们吃孝心固然重要,保命更重要啊大虎想想,留下一个窝头,把另一窝头放进小木匣子里。然后,四个人开始往小木匣子里装虎爹。大虎托住虎爹的头,二虎托住虎爹的背,宝贵托住虎爹的屁股,另一名工人托住虎爹的腿,虽然四个人天天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仍觉得手上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好像只托着一身衣服。四人将虎爹放好,用一块木板将木匣子口钉上,再用两根绳子把木匣子捆住,默默地往村子外面抬。 大虎二虎家的坟地在村外的一片盐碱地里。这儿寸草不生,一片荒芜。四个人把小木匣子放下,用铁锨刨坑,准备埋人。几只饿狗闻到死人的气味,红着眼站在远处,呜呜直叫。四个人刨好坑,把小木匣子放进坑里,慢慢往坑里埋土。坑慢慢被填平,坟头慢慢堆起来。埋葬完毕,大虎二虎兄弟又对着新坟磕了头,四个人一齐离去。 四个人刚走出去十几步远,忽然听见背后一阵狂叫。四个人扭头看时,全惊呆了就见远处的那几只饿狗已冲到虎爹的坟上,拚命地扒着坟上的新土。大虎二虎齐声尖叫,跌跌撞撞地跑到坟前,抡起手中的棍子朝饿狗身上乱打。几只饿狗不但不跑,反而嚎叫着往大虎二虎身上扑。大虎二虎兄弟竟有些招架不住。宝贵忙冲到坟前,挥起手中的铁锨朝饿狗身上乱铲。饿狗们被铲得伤痕累累,这才“嗷嗷”怪叫着向远处逃去,消失在渐渐笼起的夜色中。 第十四章面条 1 埋葬完虎爹的第二天早晨,宝贵正在木工厂干活,三老鼠来找宝贵,让宝贵到营部去一趟。宝贵问什么事。三老鼠哭丧着脸说:“别问了,到那儿就知道了。”宝贵只好向王瘸子请个假,跟着三老鼠到营部去。走在路上,宝贵又问三老鼠有什么事。三老鼠埋怨宝贵说:“都是你出的好主意,让我挨了一顿骂。等一会到营部,有你的好果子吃。”宝贵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啊,你说得这么邪乎”三老鼠说:“邪乎邪乎得很啦昨天半夜我起来撒尿,又听见单云在她的小屋里哎哟,我就推门进了她的小屋。这可是你过去告诉我的,让我再听见单云在屋里哎哟时就进去看看,你还说什么有压虎子。原来你都是坑人的。我这一看不要紧,就看见营长正趴在单云身上,一拱一拱的正干那事儿呢。我敢紧对营长说,营长营长,我不是故意进来的,是上次到鬼集上买东西时,宝贵那小子告诉我,让我再听见单云哎哟时就进屋看看,怕有压虎子压单云。营长什么也没说,从被窝里伸出光胳膊,照我脸上就是一巴掌。哎哟,营长那一巴掌可真够狠的,到现在我的腮帮子还火辣辣地疼呢。”宝贵听完三老鼠的话,急得叫苦不迭。上次去鬼集买东西,三老鼠提起单云的事,宝贵顺口给三老鼠开了个玩笑,过后早已忘得干干净净,没想到三老鼠这傻瓜竟当了真,真的跑到单云屋里去了。宝贵埋怨三老鼠说:“你这傻瓜蛋,我当初只不过是给你开个玩笑,你怎么就当了真呢”三老鼠说:“你这玩笑开得好,让我挨了一个大耳光子。等一会见了营长,大耳光子扇到你脸上,你就知道是什么滋味了。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坑我”宝贵哭笑不得,只好硬着头皮去见包一瓶。 宝贵刚走到营部大门口,就听见单云在小屋里哭。又听见一个人在劝,好像是包一瓶。宝贵不敢贸然进去,就站在大门口听。又听见单云和包一瓶大声争吵起来,又看见包一瓶被单云使劲推出门外。三老鼠冲包一瓶大声喊:“营长,我把宝贵这个狗东西喊来了”包一瓶愣愣神,看见宝贵,厉声喝道:“找的就是你,过来”宝贵知道事情不妙,哆哆嗦嗦地向前走,不敢离包一瓶太近,也不敢离包一瓶太远,便在离包一瓶三四步远的地方站住,惊恐地看着包一瓶。包一瓶指指宝贵,又喝道:“往前点,到我跟前来”宝贵不敢抗拒,只好又往前挪一步。包一瓶向宝贵跨一步,一把抓住宝贵的衣领子,另一只巴掌在宝贵脸旁晃着,压低声音问宝贵:“说,你都给三老鼠说了什么”宝贵努力用两只脚尖踮着地,结结巴巴地抵赖说:“营长,我冤枉,我什么也没说。”三老鼠在一旁大喊:“营长,都是他说的,他还给我说什么压虎子”宝贵忙说:“营长,三老鼠他说假话”包一瓶不等宝贵说完,使劲晃晃宝贵的衣领子,骂道:“妈那个屄,老子好心好意地提拔你,重用你,给你活路,你不感激老子倒也罢了,反倒坏老子的事。像你这样的贱种,不好好教训教训你,你就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说完,挥动蒲扇般的大巴掌,照着宝贵脸上就是四五下。宝贵就觉得头一懵,眼一花,软软地倒在地上,鼻孔里有热热的c腥腥的东西流出来。用衣袖擦擦,衣袖马上被染成了红色。宝贵怕再挨打,趴在地上不起来。包一瓶往宝贵屁股上踢几脚,骂道:“你他娘的少给我装样子,就你这点儿小把戏还能骗得了我你快爬起来滚回家去,你已经被木工厂开除了。给脸不要脸的王八羔子,我非饿死你不可”宝贵听说被开除了,翻身匍匐在包一瓶脚下,哀求道:“营长,我错了,你打我骂我都行,千万别开除我。我上有老下有小,我要是被开除了,我一家子全都得饿死啊。”包一瓶冷笑说:“你现在知道求我了,晚了快滚回家去吧,免得再挨揍”宝贵抬头看看包一瓶,知道没什么指望了,只好挣扎着爬起来,准备离开。包一瓶伸出一个指头指着宝贵的鼻子,压低声音说:“你最好把嘴闭紧点儿,如果你敢在外面胡说八道,我非割下你的舌头不可”宝贵木然地点点头,转身往回走。 “慢着”单云突然喊一声,从小屋里冲出来,一脸怒气。 宝贵看见单云,又羞又愧又害怕,脸涨得通红。单云冲到宝贵面前,只说了个:“你”便又哭起来。包一瓶对单云说:“你哭什么,使劲抽这个狗东西的脸”单云扬起手,挥了挥,却又停在半空中。包一瓶急了,转身走进单云的小屋里,从屋里端出一碗面条。这碗面条是刚才包一瓶给单云做的,单云只顾哭,还没来得及吃呢。包一瓶把面条碗递给单云,怂恿说:“用面条泼他,往脸上泼”单云略一迟疑,操起面条朝宝贵脸上泼去。只听“啪”的一声响,宝贵就觉得脸上一热,双眼一迷糊,面条从脸上滑到衣服上,又滑落到地上。单云把碗往地上一摔,转身哭着回屋去了。三老鼠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拍巴掌。包一瓶厉声喝骂三老鼠一句,吓得三老鼠赶紧捂上嘴,不吭声了。宝贵抬手擦擦脸,擦去脸上的汤水,低头看看,衣服上沾着些面条,脚前面是一堆面条。一股葱花香油的味道扑入宝贵的鼻孔中。宝贵把衣服上的面条捏下来,想扔掉。他忽然又迟疑了,看着手中的面条愣愣神,然后慢慢举起手,把面条送进嘴里吃了吃完衣服上的面条,宝贵又弯下身子,将地上的面条拾起来,捧在手里。宝贵想把面条捧回家,给大蛋儿c二蛋儿吃。包一瓶指指宝贵手中的面条,冷冷地说:“不准把面条带出院去,除非你吃掉它。”宝贵看看手中的面条,上面沾满了泥土和草叶。宝贵想把手中的面条再扔到地上以发泄心中的怒气,却又舍不得,也不敢。迟疑了一阵之后,宝贵把面条送到嘴边。沾满了泥土和草叶的面条吃起来有点儿牙碜,宝贵却觉得格外香格外细格外软滑,就像一个饱经干渴的人突然喝到了一大杯琼浆玉露,以至于还没来得及细品是什么滋味,便稀里糊涂地下了肚。吃完面条,宝贵将手掌里的面渣儿舔净,再舔舔上下嘴唇,咂叭咂叭嘴。三老鼠在一旁看得恶心起来,咧着嘴大喊:“这个人怎么这么馋啊,好像八辈子没吃过面条似的,真没出息”包一瓶冷笑着说:“看这可怜样,不是个饿死鬼投生的也是个叫花子投生的。哼,给脸不要脸的东西,再活八辈子也是饿死鬼的命”宝贵听着这些话,像有一把刀扎在心上一样,但他不敢说什么,只是木然地低下头,默默地离开了营部。 2 宝贵走在回家的路上,越想越后悔。后悔当初不该跟三老鼠开那个玩笑,弄得自己挨了一顿打骂不说,还丢了饭碗子。一家人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亮晃晃的太阳照着宝贵的脸,照得他眼有点儿花,头有点儿晕,心有点儿烦,两条腿有点儿僵僵的 宝贵回到家,一家人正在吃饭。所谓饭,其实就是野菜。一家人看见宝贵回来,都愣愣神。宝贵媳妇问宝贵:“你,怎么回来了”宝贵有气无力地回答:“开除了。”宝贵媳妇的脸马上变了色,问:“开除了,怎么开除了”宝贵便烦躁起来,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点似的,冲妻子吼道:“我知道怎么开除了你去问包一瓶那个王八的去吧”宝贵媳妇听说宝贵被开除了,本已很着急,又见宝贵无缘无故地向她发脾气,更觉得委屈,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宝贵看见他媳妇哭,更加烦躁,说:“哭哭哭,你就知道哭,还会干什么”宝贵爹见宝贵发这么大脾气,估计宝贵在外面受了委屈,便劝宝贵:“在外面受了委屈就自己委屈着吧,对你媳妇发什么火”宝贵觉得他爹的话有道理,蹲到一旁不说话了。宝贵爹又劝宝贵媳妇:“他在外面受了委屈,没地方说去,才向你发火,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宝贵媳妇擦擦眼泪对宝贵说:“脾气发完了,吃点野菜吧。木工厂不要你,家不能不要你。”宝贵没好气地说:“我在营部吃过了,还是面条呢。”宝贵媳妇说:“净说梦话面条也是你吃的你是营长啊还是连长啊你要是能吃上面条,一家老小也不用跟着你挨饿了”宝贵就把单云如何泼面条,自己如何捡面条的事细说一遍。一家人叹一阵子骂一阵子,骂一阵子又叹一阵子。 吃完饭,宝贵一家人都坐在房前晒太阳。这是一九六零年的一大奇观。当时,人们没有东西可吃,为了减少能量消耗,常坐在房檐下c矮墙边晒太阳。即使像大蛋儿这样的玩童,也都像瘟鸡似的坐在墙根下,从上午坐到下午,从下午坐到天黑。如果有孩子在村头巷尾玩耍,不用问,孩子的爹肯定是营里或者连里的干部。 下午,宝贵到自家的村头荒地里扒了点树皮。那时虽已成立了人民公社,各家各户还都保留着点村头荒地。荒地里不长庄稼,各家各户便都栽上树。有栽果树的,有栽桑树的,也有栽榆树的。谁也没想到,在一九六零年,这些树,特别是榆树,竟成了救命树。宝贵拿着树皮回家,从王老师的小草屋前经过,见王老师坐在草屋门前,耷拉着脑袋打盹。宝贵前些天在木工厂干活,一直早出晚归,很少见到王老师。没想到仅仅几天时间,王老师竟然全变了样,看那打盹的样子,就像一具已经死了三年五年的僵尸。宝贵觉得心里有点儿发酸,上前跟王老师打个招呼。王老师好半天才把眼睁开,很费力地在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微笑,那微笑还没来得及在脸上完全展开,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双浑浊无光的眼随即也闭上了。宝贵知道,像王老师这样被管制的孤老头子,没有一分自留地,没有一棵属于自己的树,想到外面弄点树皮也不容易。一霎那间,宝贵动了恻隐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13节 之心,想分几块树皮给王老师。但这一点点恻隐之心转眼间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宝贵最后还是没有分树皮给王老师,他只是重重地叹口气,离开了。 天刚黄昏,宝贵一家人便都早早地睡了觉。宝贵躺在床上,饥肠辘辘,心事重重,睁着一双大眼出神。门外好像有什么动静。宝贵心中疑惑,起身下床,拉开门看看,吓一跳门外趴着一个人。借着天黑前的一点点余光,宝贵蹲下身看看,发现趴在门口的人竟然是大蛋儿的姥姥。宝贵忙冲他媳妇喊:“大蛋儿他娘,快起来,大蛋儿他姥姥昏在咱门口了。”宝贵媳妇慌里慌张的下床来到门外,看见她娘那样子,以为已经死了,吓得哭起来。宝贵说:“你先别哭,人还没死呢,快架到屋里去想想办法。”夫妻二人将老太太架到屋里,放在床上。宝贵媳妇看着昏迷不醒的老娘,急得直抹眼泪。宝贵也干搓手没办法。宝贵爹这时候来到宝贵屋里,伸手在老太太鼻孔旁试试,说:“还有气,没死。”然后问宝贵媳妇:“家里还有白面吗烧一点面汤喂喂亲家婆,也许能醒过来。”宝贵媳妇抹抹眼泪,说:“就剩下一点白面,那是给二蛋儿留的。”宝贵爹说:“有半汤匙面,烧大半碗面汤就行。总不能眼看着亲家婆死在咱家呀。”宝贵媳妇点点头,打开床头前的小木箱,从小面袋子里舀出一小汤匙面,然后去生火烧面汤。面汤烧好后,宝贵媳妇用小汤匙喂老太太。宝贵和宝贵爹都站在一旁看着。老太太嘴唇紧闭着,面汤喂不进去。宝贵走到床前,把老太太的嘴掰开。宝贵媳妇慢慢把面汤喂到老太太嘴里。这样喂了三四勺,老太太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又喂了三四勺,老太太的嘴张开了,还出了一口气。又喂了三四勺,老太太的眼睛睁开了,看见宝贵两口子,嘴唇动动没说出话,眼泪先滚了出来。宝贵爹在一旁对老太太说:“亲家母,你身子弱,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老太太含着泪点点头。 第二天早晨,老太太已经清醒过来。宝贵一家人细问缘由。老太太没说话先流泪。原来,老太太有三个儿子,都已成家立业。三兄弟都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的贷色,特别不孝顺。三兄弟的三个媳妇更厉害:老大的媳妇像母老虎,老二的媳妇像母夜叉,老三的媳妇像老母狗。过去的几年中,为了老太太的养老问题,这兄弟三家没少吵嘴干仗,也没少唱墙头记。到一九六零年,兄弟三家更把老太太看成个累赘,恨不得老太太快快死掉,好省他们的心。就在昨天,老太太实在饥饿难耐,到三儿家找吃的。三儿媳妇翻着白眼说:“上面有老大家c老二家两家呢,怎么先找到俺家来了该找谁找谁去吧”老太太只好去大儿子家。大儿媳妇瞪着眼说:“小三家不管,俺就该管吗俺家也没有吃的,过几天就死绝户了”老太太只好去二儿子家。二儿媳妇先翻白眼珠后瞪黑眼珠,说:“上面有老大家,下面有老三家,你都不去找,偏偏来找俺家,这是个啥道理呀你少在这里罗嗦,该到谁家去就到谁家去吧”说完,“砰”地一声关上了门。老太太无处可去,只好来宝贵家找闺女。到宝贵家仅仅五里路,老太太连走带爬,用了大半天时间,到傍晚时才来到宝贵家。以上就是事情的详细经过。老太太说完,老泪纵横。宝贵媳妇也泪流满面。老太太拉着宝贵媳妇的手说:“我生下一群这样的儿子,娶了一群这样的儿媳妇,又赶上这样的年头,我的活路也算是到头了。我到这儿来,是想看看你们愿不愿意收留我。愿意收留,我就住几天;不愿意,我还回家,饿死算完,省得又挨饿又受气的。”宝贵媳妇看看宝贵,又看看宝贵爹,不敢回答老娘的问话。宝贵爹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没说出来,又把嘴闭上了。宝贵心里暗自盘算:一家人的日子已经很难熬,如果再添一张嘴,实在是一个很大的负担;不收留老岳母吧,话又说不出口。沉默了一会,宝贵对老太太说:“岳母娘啊,不是当女婿的不想收留你,实在是我这儿也养不活你老人家”老太太听到这里,又流下泪来,说:“唉,我就不该到这里来,你们也够难的,我还是走吧。”说罢,挣扎着就要走。宝贵拦住老太太,说:“你别着急,我替你想个办法,你照着我这个办法去做,也许还能有一线活路。”老太太疑惑地看着宝贵,不知道宝贵有什么好办法。宝贵媳妇和宝贵爹也疑惑地看着宝贵。宝贵对老太太说:“你到营部去找包一瓶,见了包一瓶别说话,只管抱住他的腿哭。包一瓶肯定问你哭什么。你就告诉包一瓶,家里没吃的,儿子们都不管你,活不下去了,求包一瓶开开恩,批准你到幸福院去。他要是不批准,你就抱着他的腿别松手,一直哭到他批准为止。”老太太半信半疑,问宝贵:“这样能行吗”。宝贵说:“成与不成就看你老人家哭得怎么样。哭得好,这事就能成;哭得不好,你老人家的命可就没大指望了。”宝贵爹也觉得宝贵出的这个主意不错,也对老太太说:“你见了包一瓶,使劲哭,哭得越可怜越好,一定要把这事哭成。”老太太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横下一条心,去磨包一瓶。 老太太按着宝贵的办法,到营部抱住包一瓶的腿一场大哭,真的哭进了幸福院,保住了一条老命。 第十五章麦苗 1 宝贵听人说,县城的护城河里有一种水草,捞出来凉干后可以吃,便起了个一大早,去护城河捞水草。路上行人稀少。田野里,稀拉拉的麦苗已经有两三寸高,像一个个饱受饥饿折磨的孩子。 宝贵走过一条大沟时,看见沟里有缕缕青烟升起,心中好奇,便走过去看。沟里坐着一个老乞丐,又乱又长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是男还是女。老乞丐面前放着一口小铁锅,锅口上有两三个豁子。小铁锅被支在三个大土块上,树枝在小铁锅下面“呼呼”地燃烧,,小铁锅里的水“扑扑”地翻滚着,几只红辣椒在锅里随波逐流,那鲜红鲜红的的颜色在朦胧的水汽中格外醒目。宝贵抽抽鼻子,一股浓郁的香味迅速扑进鼻孔,随即便弥散进五脏六腑小铁锅里煮的是肉宝贵的双脚一下子像被钉住了似的,再也无法迈得动。那乞丐并不知道沟上面站着一个人,正拿着一根树枝往小铁锅里捞,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捞出水面。宝贵看看那圆东西,不像狗腿,不像羊腿,也不像猪腿。宝贵正疑惑,那乞丐已经捏着圆东西的一头,将圆东西整个儿从小锅里提了出来。那圆东西的尽头竟然是五个细小的手指宝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那乞丐手里拿着的就是一只小孩子的胳膊。那乞丐将小孩子的胳膊抱在手里,往小孩子胳膊上吐口唾沫,大口大口地啃起来。宝贵就觉得五脏六腑一齐做呕,“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黄水。那乞丐吃一惊,抬头看见宝贵,声嘶力竭地大嚎一声,露出满口的黑牙。宝贵被嚎得心惊肉跳,急忙转身,落荒而逃。那乞丐在沟底哈哈大笑 宝贵来到护城河边,还有些惊魂末定。护城河里已经有几个光着身子捞水草的人。宝贵沿着河岸边走边看,找个有水草的地方,在水边脱掉衣服,慢慢往水里下。阳光照着宝贵干柴似的。护城河里的水很凉,宝贵缩着身子适应了一阵子,觉得可以忍受了,才慢慢往深水里下。水草就长在深水里,长长的c滑滑的,浅绿中泛着淡淡的褐色。宝贵捞一抱水草,光着屁股从水里出来,将水草凉在河岸上。一阵风吹来,冻得宝贵浑身直哆嗦。宝贵打个冷战,忙又回到水里去。 在离宝贵一二十米远的地方,也有一个光着身子捞水草的人。那人大概五十岁上下,瘦得比宝贵还可怜。两个人各忙各的,谁也不理对方。曾经有一次,宝贵和那个人的眼光遇在一起,但双方只是对视了一下,谁也没说话,又各自去捞水草。太阳渐渐地升起来,宝贵觉得身上微微有了些暖意。就在这时候,宝贵突然听见一二十米外的那个人叫了一声,抬头看时,却不见那人的影子,水面上只泛着些水花。宝贵正疑惑,忽见那人从水下拱出头来,喊叫了几声,扑腾了几下,又沉到水中。水面上的波纹一圈一圈向四周散开,渐渐消失,直到一切都归于平静。宝贵就觉得浑身发紧,忙转身上岸,再也不敢到水中去了。 宝贵站在岸上,擦干身上的水,穿上衣服。一个圆东西从上衣里掉出来,滚进水里。那是宝贵从家里带来的菜团子。宝贵把菜团子从水里捞出来,甩甩上面的水,大口大口地吃。吃完菜团子,仍觉得饿,便抓起一把水草塞进嘴里,慢慢地嚼。浓重的腥味立即弥散遍整个口腔,再涌进肠胃里,一股淡绿色的汁液从宝贵的嘴角悄悄流出来,在下巴上无声地蠕动 2 三月初十是清明节。这真是一个姗姗来迟的清明节。 清明节一到,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农谚有“过了清明寒十天,脱了棉袄再不穿”的说法。对于饥寒交迫的人们来说,温暖虽不能抵挡饥饿,但总比天天受冻要好得多。更重要的是,很多树都开始长出叶子,饥了们又多了些救命的东西。在树上所有的“绿色食品”中,最好吃的是榆钱儿。榆钱儿有甜味,从树上捋下来就可以吃。榆钱儿还有粘性,是做菜团子的好材料。乡间有很多榆树,一串串簇簇的榆钱儿挂在树枝上,十分壮观。榆钱儿过后,榆叶也慢慢长大。榆叶虽然没有榆钱儿好吃,和其它树叶子比起来却是上品。除了榆叶外,槐叶和杨叶也能吃。杨叶很苦,必须用开水烫熟,切碎,用盐拌才能吃。起初吃到嘴里时,先有一股青叶子味,接着便越嚼越苦,苦遍整个口腔,再苦遍人的五脏六腑。除了树叶之外,可以吃的还有麦苗。这时的麦苗已经长到十来公分高,又嫩又甜,只须用开水一烫,拌上点盐,便可入口。特别是大麦苗,拔下来就可以生吃,不须用水烫。很多人都到地里去偷麦苗,有些麦地甚至被一大片一大片地拔光。为了保住麦苗,各排都派人到地里看守,昼夜轮流值班。抓住偷麦苗的人就游街批斗。尽管如此,仍有很多人耐不住饥饿的折磨,冒着风险到麦地里去偷。 三金也把村里的青壮年男子组织起来,两个人一班,轮流看护麦田。没想到看护麦田的人大都趁着夜色的掩护偷了麦苗子往自己家里送,地里的麦苗于是越看越少。三金很恼火,把所有看麦苗子的人召集起来开会,要求他们认真负责,不准徇私,更不准往自己家里偷麦苗子。如果有人趁夜间值班的机会往自己家里偷麦苗子,一定严加处罚,绝不轻饶。 一天晚上,宝贵和另一个叫王三的人值班。宝贵往怀里揣个袋子,想趁机偷点麦苗。夜黑沉沉的,几步之外就看不见人影。宝贵和王三各拉一根棍子,在麦苗里转悠一阵子,没发现什么异常。宝贵想趁着夜色下手,又怕王三不干,便用话试探王三。宝贵问王三:“老三,你家这些天都吃什么”王三答:“还不是淀粉馍c野菜和树叶子呗。”宝贵又问:“那,饿吗”王三答:“能不饿吗饿得肠子都快拧成绳了。”宝贵问:“你就不想想办法”王三答:“哪儿有办法啊”宝贵挑逗王三说:“地里有麦苗子,咱们拔点儿送家去”王三连连摇头,说:“不敢,不敢,万一被连长抓住,又是批斗又是游街,我可丢不起这个人。我娘常常对我说屈死不告状,饿死不做贼我可不偷公家的东西。”宝贵见怂恿不成,便想支开王三单独行动,于是又对王三说:“麦地太大,咱俩分开班,你看东边,我看西边,你看行吗”王三吓得变了腔,连忙说:“不行不行,我害怕有饿死鬼出来,咱俩还是在一块吧。”宝贵见支不走王三,又心生一计,说:“我到前面沟里解个大手,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别乱跑。”王三说:“你快点回来,我害怕。”宝贵答应着,离开王三有三四十步远,找个地方去拔麦苗子。正拔处起劲,突然抓住了一只手。宝贵以为麦地里有死尸呢,吓得连忙把手甩开。也就在这同时,那个被抓住手的人也吓得轻轻叫了一声。宝贵这下胆子壮了,低声喝问:“谁”那人轻声答道:“谁,你看我是谁”是女人的声音。宝贵觉得那声音有点耳熟,凑到那女人脸上看看,不由得失笑那女人不是别人,竟然是他老婆。原来,宝贵媳妇见宝贵值夜班,便趁这个机会来偷麦苗子,没想到两口子碰到了一起。宝贵媳妇已经偷了一口袋麦苗子,宝贵也拔了大半口袋。宝贵把自己手中的麦苗交给他媳妇,让媳妇快走。宝贵媳妇扛起袋子,乘着夜色匆匆离去。远处,王三哆嗦着嗓子大声喊宝贵。宝贵答应着,慢慢腾腾地来到王三身边。王三说:“你怎么老不回来呀,快把我吓死了。”宝贵说:“我刚才在沟里解手,来了俩饿死鬼,想吃我,全叫我掐死了。”王三连忙说:“别吓我c别吓我,我害怕。”宝贵说:“骗你是小狗。那俩饿死鬼眼里都放着绿光,舌头都有一尺多长,血红血红的”边说边走。王三带着哭腔喊:“别吓我,别吓我”一边紧紧跟在宝贵后边。 两人往前走不多远,忽然听见前面有动静。王三拉拉宝贵的衣襟,小声说:“前面有人。”宝贵知道是有人在偷麦苗,故意大声说:“哪儿有人啊,我怎么没看见”宝贵是想让偷麦苗的人听见声音后快点走。王三却举着棍子向有动静的地方跑了过去,一边还大喊:“谁在偷麦苗子,别跑”宝贵只好也跟在王三后面跑。王三跑到偷麦苗的人跟前,举棍就要打。偷麦苗的人急忙喊:“别打c别打,是我。”宝贵凑到偷麦苗的人跟前看看,不仅又失笑偷麦苗的不是别人,正是王三的老婆和女儿。王三的老婆和女儿跟宝贵媳妇想到一块去了,也是趁着王三值班来偷麦苗的。宝贵忍住笑,逗王三说:“我刚才说拔点麦苗回家,你还装得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同意,原来你小子还给我留着一手呢。”王三忙辨白说:“天地良心,这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宝贵故意说:“人都被抓住了,你还说不知道,你的脸皮可真够厚的。”王三是个老实人,顿时觉得脸面上很下不来,大声骂他老婆说:“谁叫你来偷麦苗子的,净他娘的给我丢脸”王三老婆气呼呼地说:“家里一点儿吃的也没有,不偷吃什么”王三又骂道:“没吃的就来偷吗全庄子的人都来偷,麦苗子不要被偷光了吗”王三老婆抢白说:“全庄子的人谁不偷啊,就你会装积极”王三还要说什么,宝贵在一旁劝说道:“都是一家人,快别吵了,万一被别人听见,又要惹麻烦。”王三又气呼呼地骂他老婆:“快滚吧,以后不准再来”王三老婆扛起袋子,拉着女儿,正要走,远处忽然有人喊:“是谁在偷麦苗子”是三金的声音。三金带着冯驴儿到麦地里来查看,正巧撞上了。宝贵的心里不由得“格登”一下子,暗暗替王三一家人捏一把汗,更后悔刚才不该逗王三,惹出这么个结局来。 第二天早晨,王三一家三口都被押到连部游街。王三觉得自己冤枉,向三金申辩,被三金一顿臭骂,再也不敢吭声了。王三老婆声泪俱下地向三金哀求,别让她女儿游街。小女孩才十六岁,怎么能受得了这种奇耻大辱三金早就想抓个典型,杀鸡给猴看,好好地镇镇全庄子的人,根本不理王三老婆的哀求。王三老婆又跪在地上求三金,三金仍不答应。冯驴儿也在一旁凑热闹,给王三一家三口都画上黑眼圈子,戴上高帽子,还特地在王三老婆的脖子里挂上一只破鞋。王三老婆受不了这污辱,当即失声痛哭。宝贵见事情被弄到了这种地步,叫苦不迭却又没有什么办法。 王三老婆和王三女儿游了一上午,哭了一上午。游完街回家后,王三老婆气愤不过,大骂王三。两口子吵起架来。吵了一阵子,吵累了,却又不见了女儿。急忙进屋寻找,看见女儿竟吊在房梁上。两口子吓得魂飞天外,慌手慌脚地把女儿从绳套里弄下来,又揉胸又捶背又掐人中,好半天才把女儿救醒。王三媳妇抱住女儿大哭。母女二人哭成一团。 经过这一游街一上吊,王三老婆寒透了心,带上女儿回了娘家。农村妇女跟丈夫吵架,娘家就是避风港。王三媳妇回到娘家,把如何偷麦苗c如何被抓c如何游街c女儿如何上吊等事说一遍,听得她爹妈又生气又心疼。老两口骂一阵王三,安慰一阵女儿和外孙女,然后就开始发愁如今不同于丰年,家里天天挨饿,怎么能再添两张嘴呢王三媳妇的哥嫂见家里又来了两个吃白饭的,嘴里没说什么,脸却拉得老长。王三媳妇看在眼里,难受在心里。晚上,王三媳妇的娘对王三媳妇说:“孩子啊,娘这儿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养不活你们娘儿俩,你们明天早上还是回去吧。不是娘和爹不收留你们,实在是没办法啊。”说罢流泪。王三媳妇明白爹娘的难处,含泪点头答应,心里却像刀割一般。这一夜,王三媳妇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最后打定主意:既然娘家不收留,自己的家又不想回,干脆带上女儿,一死了之。反正上吊是死,饿死也是死。天亮以后,王三媳妇带上女儿,早早离开娘家。王三媳妇的爹妈流着泪送到门外。 王三媳妇带着女儿来到荒郊野外,想着母女二人无家可归c无路可走,不觉又伤心起来,坐在路边啼哭。女儿也跟着哭。王三媳妇对女儿说:“可怜咱娘儿俩,竟连一点点活路也没有了,咱们今天就死在这儿算了,也免得再挨饿受气。”女儿含泪答应。母女二人抱头大哭。哭完之后,各找个树杈,结上绳套钻进去,吊在半空中。 母女二人刚吊到树上,从远处走来一个人,将二人救下来。王三媳妇看看来人,四十岁上下,中等身材,脸上并没有饥饿之色。来人问王三媳妇为什么上吊。听说话是外地口音。王三媳妇泪眼汪汪,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这个外地人。外地人听完,竟然面露喜色,对王三媳妇说:“我说这位大妹子,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你要是觉得在这儿没法过,跟俺到东北去成不俺实话告诉你,俺这次到关内来,就是想找个人跟俺回去过日子的。今天老天爷让俺救下你娘俩,这不就是缘分吗你跟俺到了东北,俺保证不让你挨一天饿,保证一辈子不亏待你,成不”这个东北人说的全是真话。他的的确确是到内地来领媳妇的。一九六0年,全国大面积挨饿,东北却是个例外。很多内地人为了活命,纷纷向东北逃亡。也有很多东北的老光棍乘机入关,到关内来领女人。一口袋粮食就能换一个黄花闺女。很多十七八岁的内地大姑娘就这样被三四十岁的东北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14节 老光棍领走了。内地人习惯性地称这些东北人叫“东北老客”。救下王三媳妇母女二人的这个东北老客也是个老光棍,也是趁着这股子潮流到内地来领女人的,恰巧碰上了王三媳妇,正合心意。王三媳妇被东北老客解救,本已心存感激,况且又逢上走投无路的时候,又见东北老客面无饥色,也想跟着东北老客去。二人一拍即合。王三媳妇竟带上女儿,跟着那东北老客走了。 王三知道此事后,又气又恼又后悔,又觉得丢人,天天闷在家里不出来。渐渐地,神经竟有些不正常起来;一两个月后,竟然成了个疯子,天天披头散发地到处乱跑,逢人便哈哈大笑或者放声大哭。 第十六章逼婚新记 1 这天上午,小兰带着小花去捋榆叶。一般情况下,总是小兰上树,小花在树下面等着。这一天也不知怎么回事,小花偏要到树上去。恰好小兰有点儿不舒服,就没有阻拦。小花爬到树上,先捋些树叶塞进嘴里,然后才往篮子里捋树叶。树上的叶子并不多,才捋了半篮子,伸手可及的叶子已被捋光。小花往树的外梢头沿几步,一只手抓住树枝,另一只手往篮子里捋叶子。好不容易将篮子捋满,身边的叶子又差不多光了。小花提着拴篮子的细绳,慢慢将篮子放到地上。小兰从篮子里抓把树叶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催小花从树上下来。小花看见树枝的梢头还有几片嫩叶子,就想捋下来自己吃。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只想着那几片嫩叶子好吃,却忽视了眼前的危险。她探着身子去摘树叶子时,脚下一滑,身子一晃,从树上掉落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小兰赶紧将小花扶起来,见小花闭着眼,嘴角上流出血来,那血里面还掺和着嚼碎的榆叶的汁液,红不红绿不绿的,更显得碜人。小兰吓坏了,忙跑回家去喊人。 宝贵闻讯跑到榆树下,看见小花已经从地上坐起来,正慢吞吞地擦嘴角上的血。小花看见宝贵,嘴一咧,哭起来,露出满嘴的红沫子和绿沫子。宝贵将小花扶起来,问小花摔伤没有。小花说脚脖子疼,不能走路。宝贵看看小花的左脚脖子肿起来老高,只好弯腰将小花背回家去。 小花的伤并不只在脚脖子上,她身上还有更厉害的几处伤,只是因为刚从树上掉下来,没感觉出来疼。过了一阵子,小花身上的伤才猛烈发作进来,疼得又哭又喊。一家人看着小花那样子,干着急没办法。 一直闹腾到半下午,小花才睡了一会觉,到天黑时醒过来,先喊了一阵子疼,然后又喊饿。宝贵媳妇拿一个菜团子给小花,小花哭着闹着不吃。宝贵把媳妇喊到门外,低声吩咐她给小花烧点面汤。宝贵媳妇很为难,说:“就那一点点白面了,还要给二蛋儿留着呢。”宝贵劝他媳妇说:“你就挤出一点吧,就烧一小碗。”宝贵媳妇没再说什么,叹着气去给小花烧面汤。宝贵便蹲在屋门外,怔怔地发呆。 面汤很快就烧好了,仅仅一小碗,稀得像清水。宝贵媳妇端着这一小碗面汤,像端着一家人的性命一般。大蛋儿看见面汤,突然哭闹起来,喊着叫着要喝。这一家七口人,平时有资格喝面汤的只有二蛋儿一人。家里想方设法弄来的那一点点白面,就是二蛋儿的救命面。每逢给二蛋儿喂面汤时,大蛋儿常眼巴巴地望着那面汤,两只眼里像有两条钩子。有几次,大蛋儿也曾闹着要喝面汤,都被宝贵媳妇用巴掌镇吓住了。大蛋儿便得出一个结论:那面汤只能二蛋儿喝,家里其它人全没份儿。现在,大蛋儿见小花竟然也能喝上面汤,心里当然不平,于是大哭大闹。宝贵媳妇又哄又劝,全不管用。宝贵媳妇急了,举起巴掌要打大蛋儿,大蛋儿哭得更凶了,一面哭一面辨理说:“你给二蛋儿喝面汤,又给小花喝面汤,为什么就不给我喝面汤你偏心,不是好人”宝贵媳妇说:“小花有病,才给她喝面汤”大蛋儿马上往地上一躺,说:“我也有病,我也要喝面汤。从今往后,我天天都生病。”宝贵媳妇看着大蛋儿那样子,伤心得直流泪,不知道该怎么办。宝贵看看媳妇手里的那一小碗面汤,沉思一下,从碗里舀出两小勺,倒进另一只碗里,再把这两小勺面汤倒进锅里,往锅里加上些凉水,然后点着火,重新给大蛋儿烧面汤。锅里的面汤很快就开了,清得和白开水差不多。宝贵把面汤舀出来,递给大蛋儿。大蛋儿接过碗,张嘴就喝。面汤太热,大蛋儿咧咧嘴,硬是忍住烫,把嘴里的面汤咽进肚子里。然后,大蛋儿边吹边喝,边喝边吹,不一会儿功夫已将面汤喝完,咂咂舌头,望望锅里,意犹末尽。宝贵将锅里剩下的一点面汤再舀给大蛋儿。大蛋儿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擦擦嘴,说:“日他娘,这面汤真好喝” 偏偏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小花摔伤后的第三天,刮了一场大风。这场风好像要专门向饥民显示他的威力似的,直刮得尘土飞扬c树枝折断。风过之后便大雨倾盆。宝贵爹正在地里拔野草,被大雨淋了个浑身透,当晚就发起高烧来。到第二天早晨,竟然人事不省。宝贵心里这个急呀急也是白急,没用上午,宝贵给他爹喂了几勺白开水。宝贵爹清醒了一会儿又沉沉睡去。傍晚,宝贵跟他媳妇商量,让他媳妇也给老爹烧点面汤。宝贵媳妇说:“就那一点点白面了,今天给这个喝,明天给那个喝,二蛋儿的命还要不要了”宝贵说:“咱总不能只要小的不要老的吧”宝贵媳妇说:“我倒想老的小的一块要,可咱们能顾得过来吗弄不好,顾不了老的,再搭上小的,那才叫两头不落一头呢。”宝贵说:“你别说那么多了,救人要紧。”宝贵媳妇根本不理宝贵这个碴儿。宝贵没办法,只好蹲在门外,两眼望着天发呆。 2 一家人差不多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宝贵心里一片茫然,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三金突然来找宝贵。宝贵搬一个小木墩子,毕恭毕敬地请三金坐下,然后就紧张地望着三金,不知道三金要干什么。三金问宝贵:“你爹呢我有事跟他商量。”宝贵忙说:“我爹病了,正发昏呢。”三金起身到宝贵爹的小屋里看看,见宝贵爹正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三金装做关心的样子对宝贵说:“你爹病得不轻,看样子够呛,你得想办法救你爹的命啊。”宝贵哭丧着脸说:“赶上这年月,有什么办法好想啊。”三金故意低头沉默了一会,抬头看看宝贵,不紧不慢地说:“我倒有一个办法,能救你爹的命,还能救你一家子的命”说到这儿不说了。宝贵忙问什么办法。三金说:“这办法当然是好办法,不过,就怕你死脑筋,不肯按这个办法做。”宝贵忙说:“连长,你快说吧,只要能救我一家人的命,你要我的命都行。”三金说:“那我就把话直说了吧,王瘸子看上你妹妹小兰了,托我来说媒。王瘸子说,只要你家同意这们亲事,条件好商量。”宝贵愣愣神,问:“哪个王瘸子”三金说:“哪个王瘸子木工厂的那个王瘸子呗。你在木工厂干过活,认识,用不着我多介绍。”宝贵连忙摆手,说:“不行不行,王瘸子都三十四五了,腿还瘸,小兰才十六七岁,两个人差得太多,不般配,不行不行。”三金说:“我怕你死脑筋,你还真死脑筋。你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讲究那么多老套子,单等你一家子都饿死了,还顾得上般配不般配吗”宝贵仍然摇着头不答应。三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在三金面前晃晃,说:“人家王瘸子可是诚心诚意地想成这门亲事,这不,他让我给你家捎来了几斤白面。眼下这年月,白面是什么就是命人家王瘸子说了,只要你们同意这门亲事,他情愿给你们一大袋子白面。这样的好事,打着灯笼都难找,你还往外推,我看你真是个傻瓜蛋。”宝贵媳妇见三金有点不高兴,连忙插话说:“连长哪,我知道你是为了俺家好。不过,这毕竟是小兰一辈子的事儿,马虎不得,就让我们一家人先商量商量吧。”三金脸上马上有了笑容,说:“这话还差不多。那我就给你们留一天时间考虑考虑,明天我再来。这几斤白面你们先吃着,看样子你们一家子饿得够呛。”宝贵媳妇伸手想去接白面。宝贵拦住他媳妇说:“八字还没一撇呢,怎么能随便留人家的东西呢”三金说:“宝贵呀,你怎么还没你媳妇爽快呢这几斤白面就算是白送给你们的,亲事成不成都无所谓,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说完,将白面塞到宝贵媳妇手里。宝贵不好再说什么,也不敢再说什么,陪着笑将三金送到门外。 送走三金,宝贵两口子反复商量。一方面,两口子觉得让小兰嫁给王瘸子实在不合适,毕竟两人的年龄悬殊太多;另一方面,家里躺着两个病人,急需粮米救命,如果答应了这门亲事,小兰固然委屈些,一家人的性命可就保住了。两口子权衡再三,始终拿不定主意,最后决定到晚上听听小兰的意见。小兰到野外去挖野菜了,还没回来呢。 太阳已到正南方,该做午饭了。宝贵媳妇拿起三金放下的白面,想给一家人烧点面汤喝。宝贵连忙阻止,说:“先别动那些白面,免得被三金倒打一耙。”宝贵媳妇想想,说:“要不就舀出一点白面,给小花和咱爹烧两碗面汤,三金也看不出来。”宝贵想想,点头答应。大蛋儿见又烧面汤,先拿个碗站在锅边等着。面汤烧好,宝贵端着碗去喂他爹。才喂了几勺,宝贵爹便醒了过来。对一个长期饥饿的人,面汤竟有着如此神奇的作用。 晚上,宝贵两口子把三金来说媒的事告诉小兰,征求小兰的意见。小兰一听便哭起来,宁愿饿死也不肯嫁给王瘸子。宝贵见小兰哭得可怜,遂下定决心推辞掉这门婚事。 第二天,三金又来找宝贵。小兰也在家。三金先向小兰打个招呼。小兰白三金一眼,没理三金。三金觉得没趣,干笑几声。宝贵毕恭毕敬地请三金坐下,心里直打鼓。三金大模大样地坐在木墩上,笑咪咪地问宝贵:“商量得怎么样了”小兰在一旁说:“这事不用商量,我不愿意”三金笑笑,说:“你这小丫头,这婚姻大事该有大人做主,你小孩子家怎么能乱说话”小兰说:“不管谁说话,反正我不同意”三金不再理小兰,又问宝贵。宝贵陪着笑脸说:“连长,我知道你是为俺一家子好,可是,小兰死活不同意,我这当哥的也不好勉强她。再说了,我爹现在还病着,我也不敢硬做这个主”三金不耐烦地挥挥手,说:“不给我面子,是不”宝贵忙说:“连长想哪儿去了,我怎么敢不给你面子呢我怎么敢呀”三金冷笑着说:“已经驳了我的面子,还说不敢。宝贵呀宝贵,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睁开眼看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饿死多少人了人家王瘸子诚心诚意地拿着白面来换你妹妹,那是看你妹妹人材好,值人家一换,你还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我说句难听的话,别看王瘸子腿不好使,真扛着一口袋白面到大街上喊一声,还不知道有多少大闺女跟着他往家跑呢再说了,王瘸子不就是腿瘸一点吗可人家手里有权力有粮食有白面,能养家能糊口。你倒是好胳膊好腿的,手里有米呢还是有面呢能养老呢还是能养少呢我劝你还是早早答应这门亲事的好,你一家人都有了活路,小兰也有了个享清福的地方。”宝贵连连陪笑,说:“说的是,说的是。可小兰坚决不同意,是她没这个福气。你再给王瘸子挑个好的吧。”三金马上变了脸,说:“你说得轻巧你昨天已经收下了王瘸子的白面,就算是答应了。现在又反悔,叫我怎么跟王瘸子说去”宝贵见三金要耍赖,急得额头上直冒汗。宝贵媳妇说:“你昨天明明说那些白面是白送给俺家的,这红口白牙的,怎么说变就变啦”三金冷笑着说:“白送的是王瘸子贱啊还是我贱啊,拿着白哗哗的白面送给你们”宝贵忙将白面拿出来还给三金。三金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收下了就没有再退回去的理儿。我的话都说完了,你们看着办吧”说罢,扬长而去。 宝贵两口子傻了眼。宝贵急得直搓手,埋怨他媳妇昨天不该收下白面。宝贵媳妇说:“他亲口说的,把白面白送给咱,谁知道又变了卦”说罢,坐在地上哭。 宝贵一时无法可想,就从家里走出来,想清醒清醒脑子,一抬头看见了王老师的小屋,眼前不觉一亮,径直去找王老师商量。宝贵觉得,王老师见多识广,或许能帮他想出什么办法来。 王老师的屋门虚掩着。宝贵推门向屋里看看,见王老师弯着腰低着头,正剥一只猫。王老师听见门响,抬头看见宝贵,紧张得什么似的,很不好意思地冲宝贵笑笑。按当地的风俗,人们从来不吃猫肉。这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是猫能捉老鼠,对人有功;二是当地人认为,吃猫肉的人死后过不了奈河。死后过不了奈河的人将无法投生,成为孤魂野鬼。王老师竟然捉了猫来吃,肯定是饿极了。果然,王老师有些难为情地说:“饿极了,我就捉了这只猫”说到这里叹口气,没再往下说。宝贵没说什么,蹲下身子看王老师剥猫。那猫也饿得精瘦精瘦,被王老师剥得鲜血淋漓,惨不忍睹。王老师剥完猫,把猫肉放到锅里,升火煮。小屋里顿时烟雾升腾,呛得两人直咳嗽。王老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宝贵是不是有什么事。宝贵叹息着说明原委。王老师望着锅下面的火直发呆,好长时间没说话。锅下面的火噼噼啪啪地响着。王老师突然叹口气,说:“人逢灾荒,欲苟全性命亦如此之难乎”宝贵听得半懂不懂,呆呆地望着王老师。王老师缓缓地说:“小人难惹,得志的小人更难惹,你现在可是遇上大麻烦了。”说罢便只顾低头烧火,再也不说一句话。锅里开始冒出团团白气,裹着扑鼻的香味儿。又过一会,王老师掀开锅盖,一大团白气从锅里蹿出来,冲向房顶。白气散后,王老师用筷子将猫捞出来,放在小土盆里。那猫拧着脖子c咧着嘴巴c弓着身子,狰狞而痛苦。宝贵看着十分别扭,忙扭过脸去。王老师招呼宝贵一块儿吃肉。宝贵早已逃走了。 宝贵逃回家,见媳妇和小兰正蹲在门口落泪。宝贵更加心烦,也抱着头蹲在一旁。宝贵爹这时候醒了,躺在床上喊饿。宝贵走到床前,见他爹眯着双眼,正有气无力地嘟噜着,还要喝面汤。老爷子好像还有点不大清醒。宝贵听见“面汤”二字,眼泪都快下来了。全是这面汤惹的祸宝贵转身回到自己屋里,从吊篮里拿个菜团子给他爹吃。这是全家人唯一的一个菜团子了。大蛋儿看见菜团子,也闹着要吃。宝贵狠狠瞪大蛋儿一眼。大蛋儿不敢再要,站在他爷爷床前,眼巴巴地看。宝贵爹接过菜团子,吃。这时候,让宝贵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就见大蛋儿扑到他爷爷床前,伸手去抢他爷爷手中的菜团子。他爷爷下意识地将菜团子抓紧。一老一少一边抢夺一边叫骂,把个菜团子抢得碎成好几块,掉在床上和地上。宝贵朝大蛋儿头上打一巴掌,打得大蛋儿嚎啕大哭。宝贵爹见手中的菜团子碎了,也老泪纵横,呜呜痛哭。老人还有些神志不清。宝贵媳妇听见哭闹声,忙将大蛋儿抱到屋外,泪眼汪汪地哄大蛋儿。 这时候,小兰突然从屋里拿出三金送来的白面,要给一家人拌疙瘩喝。宝贵慌忙夺过白面,埋怨小兰说:“小姑奶奶,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小兰抬起头,平静地说:“哥,你别再做难了,我答应这门亲事。” 3 婚事已经说定,三金脸上又有了面子,自然格外高兴。王瘸子又委托三金给宝贵家送来一口袋高粱c十几斤白面。三金满面春风,夸王瘸子有本事,出手大方,又连声向宝贵一家人道喜。宝贵看着高粱和白面,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三金又开导宝贵说:“你是不是还有点想不开,觉得脸上无光遇上这种年月,能不饿死就算是烧了八辈子高香了,还管什么面子不面子的。面子不能吃不能喝,要它有什么用你家和王瘸子结了亲,从此以后吃也不愁穿也不愁,不比要那点儿虚面子强一百倍吗”宝贵木然地点头。 宝贵爹又喝了几顿面汤,身体渐渐好起来。老人问清楚几天来发生的一切后,什么也没说便归于沉默。宝贵反倒觉得更加自责。 两三天后,三金又来到宝贵家,催小兰早点到三瘸子家完婚。这自然是怕夜长梦多。宝贵觉得事情进展得太快,但又不敢执意推辞,只好含含混混地答应。三金于是定下时间:三天后完婚。 结婚是人的终身大事,自然要有很多仪式。在宝贵的家乡,一对男女结婚时,男方要找几男几女,套一辆马车,披红挂绿,放着鞭炮,到女家去接新娘子。女家也要找几男几女护送新娘子到男家。男家还要把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请到家里,大摆宴席,盛情款待。排场大的人家要连摆几天宴席。到一九六0年,不要说没人结婚,就是有人结婚,这一切也都全免了。小兰出嫁那天,王瘸子竟也找了一个能走得动路的女人来接。那女人还拿了个小花包袱,让小兰包上衣服带走。小兰的东西少得可怜,只有两三件衣服双鞋把梳子。宝贵媳妇把小兰的东西包好,又替小兰梳头。小兰木头一般坐着,眼泪刷刷地往下流。梳完头,宝贵媳妇不知道该再干点什么,抱着二蛋儿发呆。来接小兰的那个女人便催小兰早点儿上路。连催了四五遍,小兰才慢慢站起身,看看一家人,眼泪又下来了。那女人一手提着小兰的小包袱,一手挽住小兰的胳膊,笑咪咪地劝小兰说:“好妹妹,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老哭可不吉利啊。”三金这时候也来了,也皮笑肉不笑地劝小兰。小兰突然挣脱那女人的手,趴在宝贵媳妇的肩膀上失声痛哭。宝贵媳妇想劝说几句,刚一开口已泣不成声。小花一瘸一拐地从屋里出来,拉住小兰的胳膊,哭着喊着不让小兰走。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已略懂人事了。宝贵和宝贵爹被哭得心酸,眼泪刷刷地往下流。大蛋儿和二蛋儿见大人哭,也吓得哇哇大哭。一家七口人无不落泪。宝贵爹颤抖着声音对宝贵媳妇说:“大蛋儿他娘,你去送送小兰吧,送到村头再回来”宝贵媳妇含泪点头。来接小兰的女人见宝贵一家人哭得伤心,眼圈也红红的。三金的脸一会儿像个红萝卜,一会儿像个青萝卜,一会儿又像个白萝卜。 第十七章救济粮 1 宝贵一连三四天都没见到王老师出门,心中纳闷,就到王老师那儿看个究竟。小草房门虚掩着。宝贵站在门外喊几声,没人回答。推门进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15节 去,见王老师躺在床上,没一点声息。走到床前连喊了五六声,王老师才慢慢睁开眼。王老师的双眼好像已失去注意力,瞪了好半天才认出宝贵,然后张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宝贵知道王老师是饿坏了,扭身在王老师屋里找找,希望能找到点吃的。屋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宝贵略一沉思,转身离开王老师的小屋,回到家里把王老师的情况告诉他媳妇和爹。宝贵爹对宝贵说:“你给他送两个菜团子去吧,拿高粱面的。”自从小兰嫁给王瘸子后,宝贵家的生活已有了明显的改善。宝贵听了他爹的话,准备拿菜团子给王老师送去。宝贵媳妇拦住宝贵说:“咱那点高粱来的容易吗,怎么能随随便便送给外人呢”宝贵爹说:“王老师也怪可怜的,咱们就救他一命吧。”宝贵于是拿着两个菜团子,又来到王老师的小屋里,扶王老师坐起来,把菜团子递给王老师。王老师吃了一个菜团子,又喝了一大碗凉水,明显地有了精神。宝贵劝王老师把另一个菜团子也吃掉。王老师说:“留着吧,晚上再吃。”停停,又说:“大侄子,谢谢你,你回去忙吧,我想一个人静静。”宝贵点头离开。 傍晚,宝贵又去看望王老师。王老师脸刮得干干净净,换了身干净衣服,正襟危坐,两眼静静地望着屋外。宝贵见王老师的样子有点儿怪,心中十分诧异。王老师招呼宝贵坐下,从床头上捧出他的那件狐狸皮大衣和羊毛围巾递到宝贵跟前。那大衣和围巾都叠得方方正正。王老师说:“宝贵啊,我和你一家做邻居也算有三年了。这三年,你一家人不把我当外乡人看,更没把我当右派看,我心中实在感激不尽。现在,我的日子不多了,阎王爷已经给我发来了请帖。我孤身一人飘零在外,身无长物,只有这大衣和围巾还值一点钱,就送给你一家留个纪念吧。我死之后,麻烦你向连里报告一声,挖个坑把我埋掉,别让我这个外乡人抛尸荒野。我到阴曹地府,一定变个善鬼,保佑你一家年年平安。”又从枕头下面拿出一只钢笔放在围巾上,说:“这只金笔跟着我几十年,现在也送给你吧,说不定将来你儿子读书时能用得着。唉,我这一辈子,书没读好,人也没做好,真是对不起这只金笔。但愿你儿子将来能比我有出息。”宝贵忙将身子向后撤撤,不敢接王老师的东西,一边劝王老师说:“王老师,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怎么还这么想不开呢眼下这一点难处,挺一挺就过去了,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的。”王老师苦笑一下,说:“我生逢乱世,能苟活六十多年,已是不幸中之万幸。况且,我这一生,大福享过,大罪受过,大世面见过,人间百味可谓尝之殆尽矣。人生至此,复复何求我老了,又独自一人飘泊异乡,还戴着右派的帽子,又碰上这饥荒年月,可谓已到绝境矣。大限已到,天命难违,早一点了结,早一点解脱,何必苟延残喘呢”宝贵说:“王老师,我家现在还有点儿吃的,只要我一家子饿不死,就不会让你老饿死。”王老师说:“多谢你的高情厚意。可你家那点粮食也来之不易,那是用你妹妹一生的幸福换来的啊我怎么能厚颜无耻地吃你们的东西呢古人说君子不夺人之爱,我虽非君子,这点道理还懂。”王老师的话正说到宝贵的伤心处,宝贵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便低头不语。王老师把大衣c围巾c钢笔递到宝贵手中,说:“再见吧,宝贵。来日方长,希望你好自为之。”说罢闭上眼,像老僧入定一般,再也不肯开口。 宝贵见王老师主意已定,也不再说什么,默默捧起大衣c围巾和钢笔,无声地退出王老师的小屋。夜色正悄然袭来。 第二天,宝贵再去看望王老师时,王老师已自缢而死。王老师自缢的方法很奇特他躺在床上,脖子里缠一根细麻绳,麻绳的两端各拴着一块方砖,方砖分别在床的两边悬着。这两块方砖的力量就结束了王老师的生命。宝贵在王老师的床前沉默一阵,然后去向三金报告。 三金正在连部里和冯驴儿说笑,听完宝贵的报告,笑咪咪地说:“死了好,好”又对冯驴儿说:“连里住这么一个坏分子,不知道给我添了多少麻烦,现在好了,不用再掂记着他了。”宝贵问怎么埋王老师。三金不耐烦地说:“这事还用问我吗你自己看着办吧”宝贵不敢再说什么,转身离开连部,准备自己去想办法。三金却又从屋里追出来,对宝贵说:“走,你带我去看看。” 宝贵领着三金和冯驴儿来到王老师的小草屋前。冯驴儿胆小,站在门外不敢进屋。三金走到屋里,看看王老师脖子里的麻绳,忽然大发感慨,说:“这有学问的人就他娘的邪乎,上吊的法子都和别人不一样。”说完便在屋子里乱看,好像在找什么。王老师的小屋里除了一张小床张小桌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三金显得有些失望,问宝贵:“这老家伙原本有一件大衣和一条围巾,怎么都不见了”说罢,紧盯着宝贵,好像在问:“该不是你小子拿走了吧”宝贵马上意识到三金想把大衣和围巾据为己有,忙说:“我来的时候就这样,没看见他的东西。”三金便骂道:“真是他娘的坏种,到死还在使坏,不肯把大衣和围巾留给革命干部。”又看看宝贵,说:“这事是你报告的,你就把他埋了吧。”说罢,弯着罗锅腰走了。 宝贵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有点力气的人。两个人用王老师床上的破席将王老师卷起来,用小土牛子推到村外的乱坟地里,挖个坑,草草埋藏了事。埋完王老师,回到家里,宝贵把大衣c围巾和金笔小心地藏好,以防三金来搜查。 2 就在王老师吊死的第三天,上级发下来了救济粮。所谓救济粮,其实是碎豆饼,每人一斤。久饿的人们得到这一消息,无不欢欣鼓舞,焦急地等待着豆饼早日发到手里。 三营原有一千八百二十一人,经过几个月的饥饿,已经死了不少人。营里向公社报告人数时,仍按一千八百二十人一人报告,目的是多领些救济粮。其它各营的做法也和三营差不多。公社向县里报告人数时,也用了同样的办法,也是同样的目的。救济粮运到公社,公社书记先召集各营营长开会。公社书记指出,根据实际情况,各营都有所减员,但仓促之间难以统计,公社决定采取一个折中的办法,以每营减员百分之十的比例为各营分发救济粮。各营营长故意叫了一阵子屈,都面带微笑地接受了这个比例,因为各营的减员比例都远不止于百分之十。 按照公社规定的减员比例,三营应减员一百八十二人,还剩下一千六百三十九人。每人一斤豆饼,三营应领一千六百三十九斤。包一瓶派了两辆马车,套了四匹瘦马去拉这一千多斤豆饼。豆饼是用麻袋装的,每袋二百斤。三营共领了六麻袋零三十九斤。被派去拉豆饼的六个人一边赶着马车往回走,一边吃那些散豆饼。六个人越吃越饿,越吃越馋,这样走了一路吃了一路,回到营部,几个人都吃得口渴,拚命地往肚子里灌凉水。那干豆饼遇到凉水,迅速在胃里膨胀,撑得六个人都抱着肚子在地上哭爹叫娘地打滚。包一瓶气得跺着脚直骂。三老鼠则在一旁拍着巴掌看热闹。 豆饼运回来,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分配。包一瓶召集各连连长开会,要求各连报出实有人数。几位连长支吾了一阵子,都不肯报。有一位连长反而提出,既然公社是按百分之十的减员率发给的豆饼,营里也应该按这个比率把豆饼分发给各连。几位连长都附和,说这个办法好。包一瓶知道各连连长是想跟营里分油水,当然不同意,提出按百分之二十的减员率向各营分发豆饼。各连连长马上表示反对。包一瓶又把减员率提高到百分之十八,各连连长仍不同意。包一瓶火了,让各位连长回去统计各连的实有人数,限一下午统计完毕。谁敢虚报人数就撸谁的官。各位连长面面相觑,回去统计人数,私下里却商议好,只按百分之十的减员率上报。 第二天,各连连长按照昨天的约定,一齐到营部向包一瓶报告人数。包一瓶见几个连长抱成一团跟他做对,气得捶着桌子大骂,命令连长们再回去统计,什么时候统计准确,什么时候再分发豆饼。几位连长嘴上不说,心中不服,又躲到一块儿商议对策。他们嘀咕了好长时间,嘀咕出一个坏招:回到连部,私下里向社员放风,就说营里打算把豆饼全扣下,不发给社员。这一招果然厉害,饥饿的社员正望眼欲穿地等着发救济粮,忽然听说营里要扣留,都万分焦急,纷纷到各连部询问。几位连长乘机向社员们暗示,扣留救济粮是包一瓶的主意,想分到豆饼,就去营部找包一瓶。有的连长干脆告诉社员,救济粮由营里统一发放。被饿绿眼的饥民纷纷涌向营部。营部里里外外竟然围了二三百人。场面乱哄哄的,有些难以控制。包一瓶在社员面前耍威风耍惯了,正颜厉色地喝斥社员立即回家,否则将按聚众闹事论处。被饿极了眼的社员再也不怕包一瓶的威吓,反而大喊大叫,不肯离去。包一瓶急忙派人通知各连连长,让他们抓紧时间到营部把社员领走。各连连长都故意躲起来,不到营部去。包一瓶感到事情有些严重,只好换一副笑脸向社员撒谎,并保证第二天一定把豆饼发下去。一直解释到天近黄昏,社员们才渐渐散去,只剩下一二十个胆大好事的人,任包一瓶怎么吓唬怎么哄骗,就是不肯走。包一瓶怕夜里出事,找来两个民兵,每人发给他们一枝步枪,让他们把守仓库,谁敢哄抢豆饼,格杀勿论。那时候,各营都有供民兵打靶用的步枪。两个民兵为了给自己壮胆,刀出鞘弹上膛,在仓库门口守着。包一瓶则溜了。 夜色降临。那一二十个不肯离去的人蹲成一堆,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什么。宝贵也夹杂在这些人中间,预感到夜里肯定会发生些什么。两个民兵站在仓库门口,步枪上的刺刀在月辉里闪着冷光。夜深了,有人开始说饿。其他人的肚子便都咕咕噜噜地乱响。有个人抽抽鼻子,说闻到了豆饼的香味。其他人也抽抽鼻子,也都说香。那香味真诱人,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往仓库门口挪。两个民兵有点儿紧张,“哗啦”一声拉开枪栓,喝令众人向后退。众人于是蹲在距两个民兵三四米远的地方,大声地抽鼻子。夜越来越深。不知什么时候,人们已经挪到仓库门口。两个民兵反而被挤到离仓库门几米远的地方,端着枪站着。豆饼的香味一阵阵飘来,钻进人们的鼻孔,强烈地诱惑着每一个人。每个人的嗓子眼里都好像有一只手在抓c在挠。终于,人们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不约而同地去撞仓库的门。两个民兵大声吆喝,试图阻止。没有人理他们。仓库门是那时一般家庭常用的双扇木门,很容易地便被弄开了。一二十个人蜂拥而入,去抢豆饼。两个民兵朝天放了两枪,见无济于事,也扔下枪,加入到哄抢者的行列。人们拥挤着c抢夺着c叫骂着c撕打着,整个仓库里乱做一团。仓库里太黑,麻袋口弄不开。有一个人跑到外面,把民兵扔在地上的步枪拿来,用刺刀在麻袋上一阵乱戳,把麻袋戳得稀烂。人们再一次一拥而上,抢做一团。宝贵夹杂在人中间,拚命往自己的袋子里扒豆饼。有人踩了宝贵的脚,有人碰了宝贵的头,又有人砸了宝贵的后背。宝贵全然不顾这些,只是一个劲地往自己袋子里扒着,扒着正在这时,忽听外面有人大骂:“狗日的,都反了天了,快把豆饼给我放下。”接着又是两声枪响。是包一瓶来到了营部人们听见包一瓶的声音,顿时心惊胆颤,各提起抢到的豆饼,冲出仓库,四散奔逃。包一瓶一边大声叫骂,一边又朝半空中放了几枪。 宝贵一口气逃出去半里多地,回头看看,没人追来,便蹲在路边大口大口地喘气,一边掂量抢到的豆饼,有一二十斤的样子,心中不由得一阵狂喜,像一个流浪汉突然拾到一大堆金条,又像一个小市民突然买彩票中了大奖。喘息已定,宝贵将豆饼扛到肩膀上,起身想走,忽然觉得脚脖子有点儿疼,伸手摸摸,湿乎乎的,把手放在鼻子上闻闻,一股子血腥味。宝贵吓一跳,忙蹲在地上,搬起脚脖子看。光线太暗,看不清楚。再仔细摸摸,发现脚脖子上有一个大口子。这个大口子是宝贵刚才抢豆饼时被步枪上的刺刀戳的,只是当时没有感觉出来。宝贵抓把土捂在伤口上,吸着气站起来,慢慢往家走。回到家,急忙挖个坑将豆饼埋在院子里。 天已经蒙蒙亮了。 3 包一瓶清点仓库,发现被抢走的豆饼有两麻袋之多。此外还有几十斤高粱c几十斤白面。包一瓶怒火万丈,当即将两个失职的民兵扒去上衣,绑在院子里的树上,用树条子抽打。打得两个民兵嚎叫不止。天一亮,包一瓶就召集各连连长开会。几个连长已知道救济粮被抢的事,正想看热闹,都兴冲冲赶到营部。包一瓶看见几个连长,捶桌子打板凳,破口大骂。先骂几个连长拆他的台,后骂社员是刁民。几个连长表面上板着脸,却在心里偷着乐。包一瓶骂累了,骂够了,又逼着几个连长替他清查哄抢救济粮的人。几个连长全都低下头,谁也不说话。包一瓶又骂道:“都他娘的看老子的笑话,那好,老子现在就给公社打电话,叫公社书记把你们几个驴的都撸了。”说完就跑进电话室,哐哐当当地摇电话。不一会儿,电话通了。接电话的正是公社书记,听说救济粮被抢,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包一瓶拿着电话,满脸堆着笑听。公社书记骂累了,骂够了,“哐”地一声挂上了电话。包一瓶挨了骂,无处发泄,又拿起树条子抽那两个失职的民兵。 大约半个多小时以后,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响,公社书记来了。包一瓶急忙跑到大门口迎接。公社书记简单问了豆饼被抢的经过,厉声质问包一瓶,为什么迟迟不把救济粮分发下去。包一瓶不敢提减员率的事,推说各连还没把实有人数统计好,又诬陷两个民兵带头哄抢救济粮。公社书记这才看见被绑在树上的两个民兵,就走到跟前,问两个民兵为什么带头哄抢粮食。两个民兵被包一瓶打怕了,只“呜呜”地哭,不敢回答。公社书记便骂道:“狗日的东西,枪毙了你们也不解恨”随即吩咐包一瓶,立即召集各连各排的大小干部到营部集合,集中所有力量,分兵数路,挨家挨户进行大搜查,一定要把被抢走的豆饼找回来。对参与哄抢的人,要在全营游街。带头哄抢的人要打成反革命。两个民兵执法犯法,罪加一等,除打成反革命外,还要在全公社游街,还要扣掉全家的救济粮。两个民兵连声喊冤。公社书记也不理会,连连催促包一瓶召集干部开会。包一瓶见公社书记给他撑腰,胆子更壮了,大声命令众连长回去喊人。 营部大院暂时安静下来。包一瓶把公社书记请进屋,敬公社书记一枝烟,又让单云给公社书记倒水。公社书记看见单云,眼珠子老半天不转一圈。包一瓶看在眼里,恼在心里,脸上却始终堆着笑。 时间不长,各连各排的干部们陆续来到,黑压压地站了一大片。公社书记先对这一群人讲话,要求他们认真搜查,不许偏袒一个哄抢救济粮的人。一群人乱哄哄地答应着涌出营部大院。大搜查即将上演。 就在这时候,营部大门外一阵吉普车喇叭响,县委书记来了。县委书记怎么来了说来凑巧,县委书记早晨到东方红公社找公社书记,想询问一下救济粮的发放情况,就听说了救济粮被抢的事,于是匆匆赶来。公社书记见县委书记来了,一阵风似的跑到大门外迎接。包一瓶也紧跟在公社书记后面跑。县委书记从吉普车里下来,一边往营部大院里走,一边不紧不慢地询问事情的经过,显得很平静。包一瓶不敢向县委书记说减员率的事,只好继续撒谎。公社书记在一旁替包一瓶圆谎。县委书记抬头看见两个被绑在树上的民兵,问是怎么回事。包一瓶又把诬陷两个民兵的话向县委书记说一遍。县委书记好像有些不相信,走到两个民兵跟前,和颜悦色地问话。两个民兵放声大哭,连喊冤枉。县委书记见两个民兵哭得伤心,又见两个民兵身上有很多血道子,马上板起脸,厉声喝问包一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绑人打人这和国民党有什么两样”包一瓶吓得答不出一个字。县委书记喝令给两个民兵松绑。包一瓶忙去解绑绳,因为太紧张,手直哆嗦。公社书记一把将包一瓶推开,亲自给两个民兵松了绑。两个民兵“扑通”一声跪在县委书记面前,连喊“青天大老爷”。县委书记想扶两个民兵起来,两个民兵被绑得太久,腿早僵了,已经无法站立。县委书记命人架住两个民兵,询问事情的详细经过。两个民兵这才壮着胆子说出豆饼被抢的详细经过。县委书记看看包一瓶,看看公社书记,又看看大院里的连排长们,问:“集合这么多人干什么”公社书记抢着回答说:“因为救济粮被抢了很多,所以才集合各连各排的干部到各家各户查一查,把情况搞清楚。”县委书记马上反问:“是查一查还是搜一搜是不是又要抓人打人游街批斗”公社书记被问得说不出话来。大院里静得吓人。县委书记皱着眉头踱了一阵子步,说:“也好,既然人都来了,就去查查吧,先把情况搞清楚再说。我先强调一条纪律,那就是不准打c不准骂c不准动粗,听清楚了没有”又对呆呆发愣的公社书记和包一瓶说:“走吧,咱们也去查看查看。” 县委书记到五排检查过一次工作,这一次便又选中了五排。一行人来到五排,见到的都是些奄奄待毙的饥民。有小男孩儿坐在墙根下晒太阳,脑袋奇大,眼窝幽深,肚皮上青筋暴露。县委书记心情非常沉重,一再指示包一瓶,尽快把豆饼发到社员手中,要足斤足两,不许克扣。包一瓶连连点头。 一行人来到一个叫贺老五的人家里,见房门关着,静悄悄没一点动静。三金尖着嗓子喊几声,没人答应。推开门看看,见贺老五趴在一张小破桌子上,桌子上撒着些豆饼。三金扳着贺老五的脸看看,才发现人已经死了。这贺老五是条单身汉,昨天夜里抢了些豆饼,回家后便大吃特吃,竟然撑死了。县委书记走到贺老五跟前看看,再看看桌子上的豆饼,已经猜出了分,不由得叹口气,吩咐把贺老五抬出去埋掉。 一行人又来到一个叫王老六的人家里。王家的门也关着,也静悄悄没一点动静。三金又尖着嗓子喊几声,也没人答应。推推房门,从里面顶着。一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看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16节 县委书记。县委书记走到门前,弯下腰,伸手抠住一扇门的下沿,轻轻一用力,将门卸下来。县委书记过去当过很多年游击队长,不知道卸过多少恶霸地主家的门,杀死过多少坏人,卸王老六家的这扇小门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县委书记带头走进小屋里,见王老六一家四口躺在一张破旧的大床上,好像是睡熟了,又像是死了。三金抢一步走到床前,大声向王老六喊:“老六,快醒醒,县委书记看你来了”王老六却没有任何反应。三金仔细看看王老六,手便哆嗦起来,声音也有些打颤。县委书记见三金那样子,预感到情况可能不太好,也走到床前,伸手在王老六鼻孔上试试,然后便摇摇头,叹口气。县委书记又看看王老六的妻子和两个孩子,眼泪便下来了。公社书记也忙着抹眼睛。包一瓶和三金也跟着公社书记学。县委书记向几个部下皱皱眉头,说:“都别抹眼了,快安排这一家四口的后事吧。”然后从小屋里出来,再也不肯说话。 一行人又来到一个叫周老七的人家里。周老七是个孤老头儿,正坐在房檐下,闭着眼晒太阳。三金拍拍周老七,喊:“老七,醒醒,县委书记看你来了。”周老七迷迷糊糊地说:“半夜三更的,闹什么”三金打一下周老七的头,大声喊:“快醒醒,再睡就睡死了。”周老七揉揉眼,看见跟前站着一大片人,慌忙往上站,却摔倒在地上。这周老七也是饿的。县委书记俯身将周老七扶起来。三金忙向周老七介绍:“这是县委书记,看你来的。”周老七也不知道县委书记是个多大的官,腿一软就要下跪。县委书记将周老七架住,说:“老哥,现在是新社会,不兴这个了。”又问周老七:“在家都吃什么,饿吗”周老七指指肚子,“啊”了几声没说出话来。县委书记安慰周老七说:“老哥,别着急,很快就会发吃的。”周老七点点头,又“啊”了几声。 一行人又来到宝贵家。大蛋儿正在房子前玩耍。自从用小兰换回来高粱和白面之后,宝贵一家的生活已经明显好转。县委书记看着大蛋儿,感慨万千地说:“转了大半天,总算看见一个有点活气的孩子,真不容易啊”公社书记和包一瓶都尴尬地陪笑。宝贵在水库工地上见过县委书记,慌忙迎接。县委书记竟然还认识宝贵,拍着宝贵的肩膀,高兴地说:“你不就是那个光着膀子推土牛子的家伙吗好样的,是条好汉” 包一瓶借县委书记和宝贵说话的机会溜进宝贵屋里,东瞅瞅西看看,想搜出点什么把柄,借机会整宝贵。他还忌恨着宝贵呢。抢来的豆饼已经被宝贵埋起来,包一瓶当然找不到,却找到了三金送来的高粱和白面。包一瓶如获至宝,把高粱和白面提出来,对县委书记说:“搜出来的。”县委书记有些疑惑,问宝贵从哪儿弄来这么多吃的。宝贵面有难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公社书记厉声喝问:“快老实交待,是不是抢来的”宝贵想说是用小兰换的,觉得丢人,说不出口,急得涨红了脸。公社书记更加怀疑,连声喝问。宝贵媳妇走到公社书记跟前,说:“说就说。这一不是偷的,二不是抢的,是用俺妹妹换来的。这事儿连长最清楚,不信你们就问他。”县委书记不明白怎么回事,直看三金。三金吞吞吐吐地说:“是这样,宝贵有个妹妹,叫小兰,想,想找个婆家,托我做媒人,这高粱和白面是男家送的。”没想到小花在一旁大声说:“不是我姑姑想找婆家,是你帮着那个瘸子把我姑姑硬抢走的”县委书记马上意识到这里面有问题,就问三金:“瘸子是谁,怎么还敢抢人”三金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县委书记又问宝贵。宝贵起初不敢说,后来经不住县委书记一再盘问,只好实话实说。县委书记勃然大怒,厉声说道:“我们建立政权十一年了,竟然还有人敢逼婚逼嫁,这跟黄世仁有什么区别马上把这个瘸子给我找来,我看看他长了几个脑袋”包一瓶没想到会牵连上王瘸子,连忙出来打圆场说:“瘸子今天出去了,恐怕找不着。”县委书记说:“不找他也行。我现在就宣布,撤掉他的司务长,永远也不要再使用”又看看三金,说:“你身为连长,不替社员办事,反而帮着坏人欺压社员,要你这样的连长有什么用你以后也不用再干这个连长了”又对宝贵说:“你现在就去那个瘸子家把你妹妹接来,有我给你做主,没人敢把你怎么样。以后再有人欺负你,你就到县里找我,我给你做主。”宝贵激动得泪流满面,连连点头。宝贵爹也老泪纵横。县委书记又看看高粱和白面,对包一瓶说:“这是瘸子侵吞的国家财物,收归国库,从新分配给灾民。”包一瓶没想到县委书记会做出这么一个决定,真是喜出望外,连忙将高粱和白面提到一边儿。宝贵一家人却只能暗暗叫苦,眼巴巴地看着包一瓶把东西提走了。 经过一上午的突击检查,查出了十几个参与哄抢救济粮的人,追回一百多斤豆饼,还有二百多斤豆饼没追回来。县委书记命令不再追究这件事,并于当天下午监督着将救济粮分发给饥民,一场风波就这样被平息下来。饥民们领到豆饼,一个个欢天喜地。包一瓶没捞到什么油水,几位连长也没捞到什么油水,一个个懊恼不已。 第十八章单云之死 1 三金被免了官,灰溜溜的没脸见人,躲在家里不肯出门。他媳妇也不再像先前那样怕他,反而冷言冷语地讥讽他。三金恨得牙根儿直痒,只好忍着。 这天晚上,三金悄悄溜出家门去找柱子媳妇。柱子媳妇也不像以前那样巴解三金,反而很冷淡,说了几句话就赶三金走。三金急了,对柱子媳妇说:“这真是他娘的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呀,要不是我护着你一家人,你们早都饿死了”柱子媳妇说:“你以为谁稀罕你护着呀你滚吧,再也不要进我的门半步。”三金见硬的不行,又耍赖,说:“你让我走我就走啊我偏不走,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柱子媳妇也急了,说:“你不走我就喊人”三金死皮赖脸地说:“你喊啊,不怕丢脸你就喊啊”柱子媳妇气得流下泪来,推着三金往外推。三金反而顺势将柱子媳妇抱在怀里。正在这时候,柱子爹一脚踹开门,手里拿着一根枣木棍,指着三金骂道:“好你个狗日的,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三金见柱子爹也不再怕他,顿时锐气全无,撇下柱子媳妇,夺门而逃。柱子爹拖着枣木棍,边追边骂,边骂边追,一直追到三金家门口,堵着门骂。三金把房门关紧,不敢出来。 柱子爹的骂声惊动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米珠。米珠现在已接替了三金的连长一职,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米珠素来跟三金不和,正想找个机会收拾三金一顿,听见骂声,便走到柱子爹身边,故意不紧不慢地问:“半夜三更的,你在骂什么呀”柱子爹指着三金的门说:“这狗日的到我家调戏我儿媳妇,被我用乱棍打出来了。”米珠故做惊讶地说:“真有这样的事吗你可不能冤枉好人啊。”柱子爹说:“我虽然饿得发晕,可我还没饿糊涂,总不能拿着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吧你是连长,得给我家做主。”米珠一本正经地说:“你放心,我这个连长就是替大家伙做主的。你家受了别人欺负,我就要替你家做主。”说完就去敲三金家的门。就听见三金媳妇在屋子里骂三金:“你觉得那个骚屄对你好着呢,现在怎么就不理你了怎么就把你打出门来了你过去的威风呢,干吗像个王八似的缩着头不敢出门”米珠听得清清楚楚,一边暗暗发笑,一边用力拍门,一边大声喊。三金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开门。米珠劈头就说:“都是你办的好事,半夜三更去敲人家寡妇的门现在人家让我做主,你说怎么办吧”三金明明知道米珠不怀好意,却没有办法,只好低声下气地求米珠帮忙。米珠拿出公事公办的架式说:“这可是败坏人家门风的事,马虎了事柱子爹肯定不愿意。我看这么办吧,你跟我到连部去一趟,我再喊几个上年纪的人,给你们说和说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过去就算完了。”三金知道米珠想故意把事情闹大,又没有什么办法,只好跟着米珠到营部去。柱子爹提着枣木棍跟在后面。 到营部,米珠派冯驴儿喊来四五个老人,共同商量如何处理三金。柱子爹提出两个要求:第一,让三金给柱子媳妇磕头赔礼;第二,让三金请“庄客”。请“庄客”就是请全村的男人大吃大喝一顿。这是当地的一种风俗,专门用来惩治那些偷人家女人的男人。米珠和几位老人一致同意。三金现在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只好同意。然后商量请客的办法。办酒席当然不现实。米珠提出一个办法,让三金从家里拿三十斤白面,请全村老少爷们吃一顿面条。几个老人都说这个办法行。三金却叫起屈来,说家里拿不出三十斤白面。经过反反复复讨价还价,三金答应拿出十五斤白面c五斤杂面,请全村男女老少吃面条。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办法既然商定,便要付诸实施。米珠和几位老人先押着三金去给柱子媳妇磕头。柱子媳妇看见这么多人,羞得背过脸去,只给众人一个后背。三金趴在柱子媳妇后面,对着柱子媳妇的屁股磕了头,含含混混地说:“我不是人,以后再也不敢来了。”柱子媳妇“呜呜”地哭起来。米珠和几位老人劝说柱子媳妇几句,训斥三金几句,磕头赔礼这一环节便宣告结束。几个人从柱子家出来,又到三金家去拿面。三金哆嗦着手打开一只木箱子,里面有几个布口袋,分别放着白面c杂面c高粱c小米,总共有一二百斤的样子。几个老人看得直咂舌。米珠称好白面和杂面,全倒在一个口袋里,又对三金说:“这几位老人为你的事忙了半夜,你总不能让他们白忙吧你再拿点白面,我带到连部,请他们吃顿饭。”三金没办法,只好又拿出二三斤白面。三金媳妇见一下子让人拿走这么多面,心疼得大哭,一边骂三金。三金面如死灰,一句话也不说。 米珠和几个老人到连部吃面条。几个老人想起三金家里那些米和面,心中不平,边吃边骂三金贪污。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米珠听得脸辣的,却装做没听见。 第二天上午,全村男女老少七十多口人除躺在家里不能走的以外,都被召集起来吃面条。大伙房已经自行解散了好多天,现在重又开伙,且有面条吃,社员们都有些兴奋,甚至是急不可耐。很多人已经很长时间没尝到过面味了。米珠先讲话,告诉大家吃面条的原因。有人说:“这事大家伙都知道了,快下面条吧。”很多人都跟着附和。米珠就命令炊事员和面c烧火。两个炊事员将面倒进大盆里。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盆里的面,谁也不说话。院子里一下子变得鸦鹊无声。炊事员把面和好,搬到案板上,用擀面杖“骨骨碌碌”地擀,然后用刀“刷刷”地切。几十双眼睛又齐刷刷地瞪着面板,谁也不说一句话。有的人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二十五斤面全擀完要用好长时间,有些人等得焦躁起来,不停地催促炊事员快擀。面条终于擀好了,炊事员操起来往大锅里下。白白的水汽裹着浓浓的面味弥散在整个院子里。不少人开始吸鼻子,起初是轻轻的声音,后来便越吸越响。有一个孩子突然大哭起来,吵着要吃面条。又有几个孩子跟着一齐大哭。面条终于煮熟,炊事员用大笊篱把面条搭出来,放到大盆里。人群一阵骚动,大家不约而同地涌到大盆四周,生怕面条被别人抢了去。米珠大声喊:“都别挤,都别挤,按花名册发饭”连喊了好几声,人们才渐渐散开。冯驴儿拿着花名册,挨家挨户地喊。先被喊到名字的人笑咪咪的领了面条,一家老小围在一块,狼吞虎咽的吃。没领到面条的人家的孩子又馋得大哭。当花名册上最后一户人家领到面条时,大部分人家都已将分到的面条吃得干干净净。人们的眼睛又齐刷刷盯住那口大锅。锅里是煮面条剩下的面汤。冯驴儿又按着花名册,一家一家地分面汤。大院里很快又响起咕噜咕噜的喝面汤声。那声音汇聚在一起,竟如喷涌的山泉一般。最后一家人领到面汤后,锅里还下一些面条和面汤。米珠忙用锅盖盖了锅,大声说:“分完了,分完了” 众人喝完面汤,仍然不肯离去,好像仍在期盼着什么。米珠看出了大家的心事,大声说:“今天这顿饭就吃到这儿。大伙回到家都本本分分地做人,不许半夜三更敲人家寡妇的门。谁敢再去敲人家寡妇的门,也罚他请老少爷们吃面条。”大伙哄笑着散去。 2 西南风爽劲地吹来。人们期盼已久的麦收终于来了。大锅饭已经被废除,粮食全部收归国有的政策也已经被取消。宝贵一家每人分到一斤大麦c五斤小麦。尽管粮食少得可怜,饥饿已久的人们仍然无法掩饰内心的喜悦他们重又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麦收后不久,单云感到身体有些不舒服,常常呕吐。单云不知道这种现象是妊娠反应,没太在意。又过一段时间,单云的肚子开始隆起。单云这才有点害怕,忙告诉包一瓶。包一瓶马上意识到单云是怀孕,心里十分紧张,一面让单云老老实实呆在营部里,一边想办法找人给单云打胎。单云只好呆在营部里,等着包一瓶安排一切。 包一瓶想了七八天,想出一个给单云打胎的办法。这天晚上,包一瓶把三老鼠打发走,营部里只剩下他和单云两人。包一瓶让单云在营部等着,然后亲自到几里外去请一个人。这个人是个接生婆子,姓王,大家都喊她王婆子。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农村的医疗条件很差,妇女生孩子,总是请这种接生婆子帮忙。这种接生婆子懂一点接生的常识,多多少少懂一点中医医理,会用一点药,在乡村很受人尊重,连有头有脸的人也礼让他们三分。接生婆子靠这一点医疗常识赚些零粮碎米,日子常过得殷实富足。到一九六0年,生孩子的人少了,王婆子的收入也随之锐减,生活也变得艰难起来。包一瓶来到王婆子家,请王婆子跟他去营部。王婆子见包一瓶亲自来请,简直有些受宠若惊,忙不迭地跟着包一瓶来到营部。包一瓶把办公室门关紧,拿出二三十斤白面放在王婆子面前。王婆子看见这么多白面,乐得眉开眼笑,问包一瓶有什么吩咐。包一瓶马上板起脸,要求王婆子保守机密,绝不许走露半点风声。王婆子忙指天发誓,绝不走露半点风声。包一瓶这才说出给单云打胎的事。王婆子想想,要先给单云把把脉,看是不是动了胎气。包一瓶把王婆子领到单云的小屋里。单云看见王婆子,已经明白了分,羞得低下头去。王婆子拉住单云的手,闭上眼把一阵子脉,然后睁开眼,冲包一瓶点点头,起身离开单云的小屋,回到包一瓶的办公室。包一瓶跟到办公室,问怎么样。王婆子说:“果然是动了胎气。我有一个祖传秘方,专门打胎气。你先等三四天,我回家配好药再来。”又说:“这秘方是我祖上传下来的,我娘说很管用,我可是从来都没用过,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可不能怪我。”包一瓶此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任王婆子摆布。 过了四五天,王婆子趁着夜色来到营部,还带了一个小沙锅。营部里仍然只有包一瓶和单云两个人。王婆子把药包打开,里面是一小堆研碎的粉沫,在灯光下泛着乌青色。王婆子支起沙锅,开始熬药,大概有一个多小时才熬好。将药水倒在碗里,乌黑乌黑,像黑汁。王婆子对包一瓶说:“据我娘说,这药喝下去疼得很厉害,你不要害怕。”包一瓶故做镇静地点点头。二人端着药来到单云的小屋里。王婆子让单云脱掉裤子坐在被窝里,把药递给单云。单云看看碗里乌黑的汤药,紧张得双手直发抖。王婆子笑咪咪地安慰单云,劝单云喝。单云一闭眼,“咕咕咚咚”地喝下去。王婆子急忙让单云躺下去,静观变化。过了一会,单云果然腹痛难忍,大汗珠子直往下滚,双手抓住包一瓶的胳膊,号叫不止。王婆子敢紧拿一块毛巾塞进单云的嘴里,使劲摁住单云的身子。单云挣扎一阵子,身子一挺,不动了。王婆子掀开被子看看,下面有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王婆子长出一口气,抬头冲包一瓶微笑。包一瓶也长出一口气,面露喜色。王婆子把那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包起来,递给包一瓶。包一瓶拿到外面,就在院子里的墙根下挖个坑埋掉了。屋子里,王婆子用自带的烧酒给单云擦洗阴部,就算是消了毒。单云这时候已经清醒过来,两行清泪凄然而下。 一切处理完闭,王婆子重又回到包一瓶的办公室,嘱咐包一瓶,一个月内无论如何也不要和单云做那种事。包一瓶对王婆子千恩万谢,又拿出十几斤豆子给王婆子。王婆子拿起豆子,趁着夜色,悄然离去。 单云在床上静养几天,身体渐渐恢复过来。想着那一天打胎的经历,心中暗自害怕。包一瓶见单云平安无事,自己可以省去许多麻烦,高兴得很。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着。包一瓶好长时间碰不上单云,急得欲火中烧。终于熬过了三十天,包一瓶简直欣喜若狂,从第三十一天天刚亮便盼着天快黑。偏偏那一天特别热,从早晨起来就像是在下火,到天黑仍然蒸得人无处可藏。包一瓶和单云在大院里乘凉,热得浑身大汗淋漓。包一瓶想起营部前面不远处的小河汊子,就带着单云到那儿去乘凉。单云在营部闷了整整一个月,也很想出去走走。两个人于是来到小河汊子里。小河汊里静悄悄的。包一瓶脱光衣服,下到水里去洗澡。单云蹲在水边看。包一瓶洗着洗着便有些按耐不住,到水边拉单云下河同浴。单云长这么大还没下河洗过澡,本来就有些神往,又加上天气炎热,还有包一瓶竭力怂恿,便也脱衣下到河里。河水差不多没到单云的胸部,单云吓得两腿发软,抱住包一瓶的脖子不敢松手。包一瓶笑嘻嘻地把单云搂在怀里,尽情戏弄。两个人抱在一起,在水中狂吻。也不知吻了多长时间,包一瓶把单云抱到水外边,放在河滩的草地上,纵体交欢。 两人一直玩到尽兴才洗净身子回营部睡觉。没想到天亮时单云便开始发烧。单云的身体还没有彻底复原就跟包一瓶在河滩里恣意交欢,竟中了河风。这在当时是看不好的病。包一瓶起初并没在意,以为单云不过是发烧感冒。到下午,单云竟有些人事不省的样子。包一瓶慌了手脚,急忙让三老鼠去请王婆子。王婆子给单云把了脉,又私下询问包一瓶夜里发生的事,急得直跺脚。包一瓶意识到事态严重,央求王婆子想想办法。王婆子直叹气,不说话。包一瓶见王婆子有些畏难,只好打发王婆子回去。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17节 晚上,包一瓶拿了十几斤白面,到五六里外去请一位在当地小有名气的一位老中医。老中医见包一瓶拿的礼重,乐呵呵地跟包一瓶来到营部,先替单云把脉,又端着煤油灯仔细看单云的脸色,然后从单云的小屋里出来。包一瓶追到外面,低声问:“怎么样,有救吗”老中医直摇头。包一瓶求老中医想想办法。老中医开个药方,对包一瓶说:“吃完这三服药,要是不见轻,就再找别人吧。”说罢,叹息着走了。 三天后,单云已经滴水不进。包一瓶见事情不妙,便想早脱身图个干净。他派三老鼠到单云家通知单云爹娘把单云弄回家去,自己则溜到别处躲着。单云爹娘得到消息,急忙赶到营部,见单云躺在床上,双眼紧闭,面如死灰。单云爹娘想找包一瓶问问怎么回事,找不到包一瓶的影儿。问李不管和三迷糊,这两个人都推说不知道。单云爹娘急得坐在地上直哭。李不管怕给自己惹麻烦,找机会溜了。三迷糊和三老鼠也溜了。大院里只剩下单云一家三口,空荡荡连一点回声也没有。单云爹娘哭一阵子,骂一阵子,终究无法可想,只好回家央求来几个人,把单云抬回家去了。 单云在家躺了两天,病情越来越重。到第三天,单云清醒了一会。她睁开眼,看见爹娘和自家的小草屋,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单云爹娘喜出望外,忙端来一碗清水喂单云。单云喝了两三口便不肯再喝,瞪着一双大眼望着她娘好久,嘴唇动了几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头一歪,眼一闭,死了。单云娘号啕大哭。哭声惊动了单云的哥嫂。单云的嫂子走到单云床前,说:“死了好,死了干净,省得给一家人丢脸”又对单云娘说:“一家子的脸都叫她丢完了,你还哭她”单云娘连忙止住哭声,不敢再哭。一家人发一阵子呆,把单云推到村外,草草地埋了。 第十九章东北老客 1 宝贵把小兰接回来之后,一家人犯愁的事也随之而来。不管怎么说,小兰也算是嫁过人的人了,再想找户好人家必定难上加难。幸好饥饿还没有真正过去,人们都还没心思谈婚论嫁,这事一时还不显得太紧迫,也只好拖一天算一天。 偏偏老天不遂人愿,小兰回到家一个多月就开始有妊娠反应。宝贵媳妇是过来人,对这事敏感,便偷偷告诉宝贵。宝贵起初不相信。小兰在王瘸子家住了不过十几天,又逢上这饥荒年月,怎么会怀孕呢但宝贵媳妇说得言之凿凿,宝贵又不敢不相信,就把这事委婉地告诉他爹。其实,宝贵爹早已看出小兰怀孕了。上了年纪的人,养过儿育过女,对这事多少懂一点,只是宝贵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才闷在心里没说出来。宝贵当面一说,正触着宝贵爹的心事,宝贵爹忍不住连连叹息。父子二人商量来商量去,为了稳妥起见,决定先给小兰请个医生看看再说。 当天晚上,宝贵带着六七两豆饼到几里外去请医生。选在晚上去,是不想让外人知道。要请的人正是包一瓶请到营部给单云看病的那个老中医。宝贵来到老中医家,喊了好一阵子门,老中医才慢腾腾地把门开开,问宝贵给谁看病。宝贵先把豆饼送到老中医面前,然后说明意图。老中医看看宝贵手中的豆饼,嫌少,便慢条斯里地说:“半夜三更的,我眼神又不好,明天再去吧。”宝贵只好陪着笑脸,说出自己的隐衷,求老中医发发慈悲,辛苦一趟。老中医眯着眼,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听,好长时间没说一句话。宝贵见言语不能打动老中医,只好屈膝跪在老中医面前,给老中医磕头,求老中医开恩。那时候,乡村还没有像样的医院,医生更少。因为少,医生的架子就特别大。穷人请医生,备不上好礼,只好给医生磕头。这是通例,尤其是在解放前。老中医见宝贵给他磕头,觉得很有面子,这才答应跟宝贵走一趟。宝贵喜出望外,千恩万谢。 老中医点一盏小灯笼让宝贵挑着,二人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一个多小时才来到宝贵家。宝贵媳妇连忙生火烧水。老中医眯着眼给小兰号了一阵子脉,慢慢睁开眼,看看宝贵和宝贵爹,缓缓说道:“没有什么病,是有喜了。”老中医的话虽然在宝贵一家人的预料之中,但一家四口还是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全都呆愣着,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老中医站起来身,咳嗽几声,暗示自己该回去了。宝贵忙挑起灯笼,送老中医回家。 小兰真的怀孕了宝贵爹和宝贵两口子愁肠百结,不知道该怎么办。消息偏偏传得特别快,没几天时间,全村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这件事,连王瘸子家也知道了。乡村中有些消息总是传得特别快,即使在荒欠年月也是如此。王瘸子一家听说小兰怀了孕,欣喜万分,以为又有了接回小兰的可能,连忙找人带着礼物到宝贵家来试探。宝贵爹和宝贵面对几个来讲情的人,心情十分复杂:把讲情的人赶走吧,小兰已经怀上了王瘸子的孩子;让小兰再到王瘸子家去吧,小兰肯定不愿意。爷儿俩拿不定主意,便低着头一言不发,任凭几个讲情的人说得天花乱坠。宝贵媳妇抱着二蛋儿坐在一旁,也是愁云满面。小兰躲在屋里听,不出来。几个讲情的人滔滔不绝地讲了大半个上午,讲得唾沫星子乱飞,热水凉水没喝上一口,连宝贵一家人的一句话也没听见,只好悻悻离去。宝贵爹把讲情人带的礼物也退了回去。 几个讲情的人走后,宝贵爹和宝贵两口子枯坐着,长吁短叹。小兰从屋里出来,泪眼汪汪地说:“爹,哥哥,嫂子,我死也不到王瘸子家去了。等过了这一阵子饥荒,你们随便给我找个什么人家都行,我不在家里拖累你们。”说罢,泣不成声。宝贵爹叹息着说:“话是这么说,可你现在这样子,到底和从前不一样”小兰已明白她爹的意思,便说:“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叫我哥给我买点药,把肚子里的孩子打下来吧。我说什么也不要这个野种种下的野种”说罢,使劲捶自己的肚子,一边捶一边大哭。宝贵媳妇忙将二蛋儿塞到宝贵手里,上前抱住小兰。姑嫂二人抱头大哭。 宝贵媳妇私下跟宝贵商量:既然小兰不愿意到王瘸子家去,不如把她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以后再嫁人时也能再找个好点儿的。宝贵觉得媳妇的话有道理,又跟他爹商量。宝贵爹也是这个想法。于是,宝贵又趁一个夜晚,拿着一斤多麦子去找老中医。谁知老中医把手摇得像荷叶似的,说:“我家八代行医,讲的是积德行善c治病救人,从不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你还是去请别人吧”宝贵就把小兰如何被迫嫁给王瘸子,县委书记如何解救小兰,小兰如何不愿再到王瘸子家去等事详细地向老中医讲一遍,希望能得到老中医的同情。老中医却无动于衷,说:“别的事我都不管,我只知道你妹妹的肚子里是一条人命。是命我就不能害。”说罢,把麦子塞到宝贵手里,又把宝贵推出门外。 请不动老中医,只好另想办法。宝贵想来想去,决定去找王婆子试试。王婆子这半年多来生意十分清淡,见宝贵送上门来,心中十二分欢喜。再加上王婆子已经有过给单云打胎的经验,胆子也壮,便满口答应,毫不推脱。宝贵也很高兴,问王婆子什么时候去给小兰做。王婆子故意搬着脚想想,说:“我得先给你妹妹配一服药。这一服药得三四天才能配好。”停了停,又说:“我这服药要花很多钱,你还得给我五斤麦子做本钱。”宝贵知道王婆子在敲诈他,就说家里没有那么多麦子,只有二斤。王婆子嫌二斤太少,要四斤。两人讨价还价好半天,最后以三斤成了交。宝贵又叮嘱王婆子趁晚上去,保密。王婆子拍拍胸脯说:“这你尽管放心。前一段时间包一瓶给单云打胎,也是嘱咐我,不让我告诉别人,我从来都没对外人说过” 2 王婆子答应给小兰打胎,宝贵一家人说不出是忧还是喜,只是惴惴不安地在家等待。四天后的上午,王婆子来到宝贵家。宝贵见王婆子大白天来了,心中有点不高兴,又不好表现出来,便强装笑脸给王婆子让坐。王婆子满面春风地对宝贵说:“我是向你们一家人来道喜的,小兰用不着打胎了。”宝贵两口子和宝贵爹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喜事,都疑惑地看着王婆子。王婆子说:“我本来把药都配好了,准备昨天晚上来给小兰打胎的。说来也巧,昨天天快黑时,我远在关外的表侄儿突然来到我家,叫我帮他找个媳妇。我一想,小兰不是挺合适吗,干吗还要打胎呢唉,也是小兰侄女有福气,该着不受这份罪哎呀呀,亲娘哎,你们不知道打胎有多受罪,简直能把人疼死。不瞒你们说,前些天我给单云那小妮子打胎,把她疼得啊,三四个人都摁不住”宝贵一家人被说得云山雾罩,望着王婆子发呆。王婆子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说:“都怪我老婆子,只顾自己高兴,没把事情说清楚。是这样,我有个表侄儿,在关外,家里开了几十亩荒地,一年四季吃不完的粮食。别看咱们这儿饿成这个样子,人家关外可是一点也没饿着,享大福啦我说这话你们可能不相信,我要有半句假话,就叫我头:“下午我就带我表侄儿来。 当天下午,王婆子果然就把她表侄儿带到了宝贵家。这是一个三十七八岁的老小伙子,高高的,壮壮的,脸上没有一点挨饿的样子,穿得整整齐齐。宝贵和宝贵爹先和老小伙子聊了一会儿天,知道他叫大虎,三十八岁,娶过一房媳妇,前不病死了,撇下两个孩子。宝贵和宝贵爹看大虎像个老实人,长象也过的去,心里已暗自同意了。然后才让小兰和大虎相见。小兰见大虎高高大大,比许瘸子不知强多少倍,心中也暗自欢喜,虽说大虎家有两个孩子,小兰也无心挑剔了。大虎见小兰脸上虽有饥饿色,但年纪轻轻,人样也周全,心里也欢喜不尽。王婆子在一旁已看出了眉目,连连拍手向双方表示祝贺。 第二天上午,大虎就给宝贵家送来几十斤小麦,两块花布,算是交上了定亲礼。王婆子自然跟大虎做伴儿。宝贵一家人殷勤接待。小兰也不再回避。王婆子坐在宝贵爹身边,亲家公亲家公地喊个不停。又拉住小兰的手,表侄儿媳妇长,表侄儿媳妇短地叫个不停。羞得小兰低着头不说话。小花捧着大虎送来的两块花布,爱不释手。大蛋儿站在粮食口袋旁,一会儿搂搂,一会儿捏捏,舍不得离开。宝贵两口子和宝贵爹都喜笑颜开,脸上露出了几个月来从没有过的笑容。 这一大家子人正在说话,许瘸子带着几个人找上门来。许瘸子上次请人来说情没达到目的,便又找了几个人,带着厚礼,想做最后一次努力。王婆子一看王瘸子那帮人,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站起来摆着手说:“回去吧,回去吧,小兰现在是我表侄儿的人啦”跟着王瘸子的几个人看见王婆子,知道不好惹,都纷纷往后缩。王瘸子硬着头皮走到小兰跟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又哭又叫,求小兰跟他回家。小兰扭过脸去不理王瘸子。王婆子走上前,一把把王瘸子提起来,扯到大虎身边,说:“来来来,比比,比比,你跟我表侄儿比比,看你还有没有个人样儿就你这小样儿,走到哪儿都地不平,浑身上下拆不出四两肉,能配得上小兰吗你也配跟我表侄儿争吗你要是还有点男人味儿,就找个没人的地方,一根小麻绳吊死算了,省得在这儿丢人现眼”王瘸子瞪瞪眼,想跟王婆子急。王婆子猛推王瘸子一把,把王瘸子摔在地上,骂道:“你一个小瘸子,还敢跟你老娘瞪眼,反了你啦”大虎也凑到王瘸子身边,怒目而视。跟着王瘸子来当说客的几个人见大虎凶猛,王婆子难缠,小兰无心跟着王瘸子回去,只好连架带劝地把王瘸子弄走了。 3 两天后,王婆子又领着大虎来到宝贵家,商量什么时候带小兰去东北。宝贵爹和宝贵两口子都觉得,反正婚事已经定了下来,小兰迟早都是大虎的人,晚走反倒不如早走,省得一家人整天为这事烦心,也可以让王瘸子彻底绝望。小兰也想早一点离开这伤心之地,找个陌生的地方透透气。双方一拍既合,把动身的日子定在三天之后。 事情已经谈好,双方都很高兴。宝贵一家留大虎和王婆子吃饭。荒欠年月,摆不出酒席,只好用菜团子待客。吃饭间,宝贵媳妇故意问大虎在东北老家都吃什么。大虎回答,主要吃大米和棒米子。小兰问什么是大米。大蛋儿问什么是棒米子。王婆子说:“大米就是比小米大的米呗。那大米可不像小米那样黄,白生生像银子似的,米粒像豆子那么大,煮出饭来那个香啊”说完咂咂嘴,馋得大蛋儿直流口水。宝贵媳妇又问大虎粮食够不够吃。大虎回答说,他们那边荒地多的很,只要不怕苦肯干活,想开多少荒就开多少荒,吃不完的粮食。也没吃大锅饭,谁种了粮食就归谁。王婆子接过话碴说:“看看看,人家关外多好啊,哪像咱们这儿,天天闹他娘的公社化,闹出这么多人命来。” 动身的日子越来越近,小兰默默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她突然又觉得有些穷家难舍,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发怔。家里其他的人都在一旁默默地看。小兰的东西其实少得可怜,不过是几件破衣服和大虎新送的花布,还有王瘸子家送来的那块花包袱。小兰拿起一块花布送给宝贵媳妇,让宝贵媳妇留下。宝贵媳妇不肯收。小兰含着泪说:“嫂子,我这一去就是几千里远,是好是歹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也不知道,也许一辈子都回不来了,你就留下这块花布吧,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它,也就算是看见妹妹我了。”宝贵媳妇说了声:“我的好妹妹”抱住小兰大哭。姑嫂二人抱在一起大哭。小花和大蛋儿c二蛋儿也大哭。宝贵爹和宝贵也不觉流下泪来。 动身的日子到了。宝贵一家人默默地往村头送小兰,谁也不说话。到了村头,大虎劝宝贵一家人站住,不要再送。宝贵一家人站住,泪眼汪汪地看着小兰。小兰更是满脸泪水。小花拉住小兰的胳膊,哭着喊着不让小兰走。小花这一哭,惹得一家人都哭起来。王婆子连忙打圆场说:“大喜的日子,多不吉利呀。小兰到关外,吃不完的粮米,享不完的清福,高兴还来不及呢。我老婆子如今年纪大了,要是年轻上二十岁三十岁,一定也到关外找个人家,好好享半辈子清福,省得在咱们这穷地方天天饿得两眼发绿。”大虎也跟着劝。宝贵一家人这才止住哭声,齐站在村头,看着小兰和大虎越走越远,直到看不见人影 第二十章游戏 1 夏天去了便是秋天。最严酷的饥饿已经过去,日子又有了新的转机。这年秋天,上级也明令取消了大锅饭,以营c连c排为单位的乡村基层组织也被取消,取而代之的是大队和生产队。一个自然村算是一个生产队,几个生产队组成一个大队。大队和生产队之间不在设中间机构。三营改名为“东风大队”,包一瓶由营长变成了大队支书,李不管成了副支书。原来的“连”被取消,各连连长纷纷返回生产队,当了生产队长。三金乘人事变动的机会,去找包一平,给包一平送礼,又谋了个生产队长的职位,顿时又秋风得意起来。原先不理三金的人见三金又得了势,都纷纷去巴结。 机构改革以后,大队里的电话被公社给掐了,大队部也就没有理由再保留话务员。包一瓶早已和新话务员红桃好上了,自然不愿意让红桃离开他,就让红桃做了大队妇女主任。两个人都住在大队部里,白天同一个锅吃饭,晚上同一张床睡觉,做上了秘密夫妻。这件事很快就被全大队的人知道了,刚刚从死亡线上挣扎下来c仍然饿着肚子的村民们又来了幽默感,给包一瓶和红桃编了一首歌谣: 公书记 母书记 大队部里搞关系 花公款 住公房 睡觉也用公家的床 不生女 不生男 日屄全是闹着玩 这首歌谣广为传播,几乎到了妇乳皆知的程度。人们饿着肚子唱着歌谣,竟也唱得津津有味儿。 包一瓶的老婆也听到了这首歌谣,气不打一处来,怒气冲冲的找到大队部,要和包一瓶理论理论。恰好包一瓶不在大队部,包一瓶的媳妇就指着红桃的脸,骚屄长骚屄短,大骂红桃不要脸。红桃也不示弱,揭包一瓶老婆当年的短。两个女人都被对方骂的脸上起火,便扑到一块儿,又掐又咬,打成一团。三老鼠见打起来了,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李不管关上门假装听不见。只有大迷糊一个人过来劝架。劝了好半天,才把两个女人劝开。包一瓶的老婆被拽下一绺头发,红桃脸上被抓出五条血印子,青一块,紫一块。两个人“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大声对骂。 包一瓶办完事回到大队部,他老婆已经高奏凯歌回家去了。红桃看见包一瓶,又哭又闹,又拿根绳子要上吊。包一瓶见红桃脸上被抓得伤痕累累c青紫片片,一张桃花脸变成了茄子脸,往日的美丽大打折扣,忍不住怒火万丈,对红桃说:“你好好在这儿等着,我回家找那个算账去”说罢离开大队部,大步流星往家走。 包一瓶老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18节 将红桃饱打一顿,雄纠纠气昂昂地回到家,找个板凳坐下,一边得意一边生气。包一瓶回到家,不由分说,摁住他老婆便打。包一瓶的老婆想挣扎却挣不动,杀猪似的嚎叫起来。嚎叫声惊动了左邻右舍,有几位邻居出来相劝,把两口子拉开。包一瓶仍然余怒末消,骂骂咧咧地回了大队部。几个邻居看看包一瓶的老婆,就见这女人头发凌乱,满身污泥,裤裆里尿湿了一大片,连地上也尿湿了一大片。几个邻居勉强忍住笑,假装同情地劝慰一番,各自离去。 包一瓶的老婆穿着湿裤子坐在家门口,哭一阵骂一阵,骂一阵哭一阵,越骂越生气,以至于怒不可遏,竟跑到屋子里放起火来。屋子是草,全是包一瓶贪污来的。几个人望着木箱子里的小麦,都呆呆发愣,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滋味,不知道是羡慕是嫉妒还是愤恨。包一瓶的老婆快步跑进屋里,“啪”地一声把木箱子盖上,说:“不抬了,不抬了,你们到外面歇着去吧。”一边用手往外推那几个人。几个人低着头从屋里走出来,谁也不说一句话。屋子外面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屏声静气地看。四周顿时变得鸦鹊无声,只有缕缕青烟漫不经心地向半空飘着 2 为了防备再挨饿,那一年秋天,各个生产队都种了许多萝卜和地瓜。这两种作物产量高c能救命。秋收时,各生产队都收获了大量的萝卜和地瓜。社员们把自家分到的地瓜和萝卜小心翼翼地窖好,像保管自家人的性命一样。整个冬天,各家各户一日三餐吃的差不多全是萝卜和地瓜。萝卜也罢,地瓜也罢,总算能填饱肚子了。吃饱了肚子的社员们又来了幽默感,给自己的生活状况编了两句顺溜萝卜禁吃抛禁尿,想吃馍馍办不到。翻译成普通话就是萝卜随便吃尿随便撒,想吃馍头啊没有办法。 冬季是农闲季节,县里抓住这个机会组织民工在水库工地上展开第三次会战。大批民工又被集中到水库工地上,在冰天雪地中“战天斗地”。 东风大队仍由马三良带工。此人还是老作风,训完张三骂李四,好不威风。 腊月初八那一天,工地上不少生产队的大锅里都煮了“腊八粥”。腊八是农民比较看重的一个节日。每到这一天,各家各户都要煮一锅米粥,放上红枣c绿豆c花生等东西,有条件的还放上核桃仁c葡萄干。老老少少端着粥碗走到街上,边喝粥边说笑,欢度节日,庆贺丰年。六0年的腊八,工地上的粥煮得虽说稀了点儿,里面更没有花生c绿豆之类,民工们仍然吃得格外香甜。那毕竟是许久许久都没吃到过的小米粥了 上午,民工们大都在改善生活。有的大锅在蒸窝头,有的大锅在炸丸子,还有的大锅在炖肉。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扑鼻的香气。民工们的情绪格外高涨,一边干活一边说笑,满心欢喜地等待着上午的美餐。 三金在这天上午来到工地上,带了四五斤油c七八斤肉c十几棵白菜,来给本队的民工改善生活。跟三金一块来的还有冯驴儿。三金来到工地上,把油和肉交给炊事员,又向炊事员安排了几句,便忙着去请马三良,让马三良一块来改善生活。三金是一个工于心计的人,总想着利用一切机会巴结领导。马三良果然很赏脸,说说笑笑的跟着三金来到伙房。炊事员这时正忙着切肉。马三良看见菜板上的肉,大声说:“他娘的,老子最爱吃大炖猪肉,今天非好好解解馋不可”又看见了桶里的油,说:“这点肉根本不够吃,再炸点丸子,好好吃一顿,让外面那些干活的小子们也改善改善。”炊事员忙去和面。马三良见人手少,又让冯驴儿给炊事员帮忙。忙活了大半上午,肉炖熟了,丸子也炸好了。三金让炊事员先盛出两碗炖肉来,陪着马三良先吃,冯驴儿也做陪。七八斤肉,盛出两碗来,锅里已少了一半。炊事员把白菜倒锅里,继续炖。马山良吃了几块肉,说:“要是有点酒喝,就更美了”三金说:“真想喝酒”马山良说:“那当然,都他妈的快想疯了”三金伸手往怀里摸摸,从棉袄里摸出一瓶老白干来,在马三良跟前晃晃。马三良把瓶夺过去,看看标签,又指指三金,说:“好小子,你还给我藏了一手。”就拧开瓶盖,咕咕咚咚地往嘴里灌几口,使劲咂咂嘴,喊道:“过瘾,真他娘的过瘾”三金找来三只碗,将酒倒在碗里,和马三良c冯驴儿每人一只碗,一起吃喝。喝了几口,三金突然看见两个炊事员,觉得丢下他们不太好看,就端着酒碗走到两个炊事员跟前,匀给炊事员一小半。两个炊事员一边烧火一边喝酒。几个人很快就喝完了酒吃完了肉,又吃些丸子和窝头,便都饱了。马三良已经醺醺然有些醉意,拍着肚子在厨房转悠几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很诡秘地笑笑,对三金说:“今天上午我耍个把戏给你们看。”三金问:“什么把戏”马三良趴在三金耳边嘀咕一阵子。三金一边听一边点头微笑。 下工了。全生产队二十几名民工带着满身疲惫和满脸期待来到伙房门口,等着开饭。马三良红光满面地从厨房走出来,叉开双腿站在门口,大声向民工们吆喝:“开饭啦,开饭啦”民工们看见马三良,都很惊讶。马三良是全大队的带工头,平时有小灶,根本不到生产队的大伙房里来吃饭。马三良可不管民工们惊讶不惊讶,继续扯着大嗓门说:“今天是腊八,大家伙都忙了大半个冬天了,今天要好好犒劳犒劳大家。上午饭不再定量,萝卜地瓜全放在大笼里,随便吃,现在就可以去拿。”民工们顿时喜从天降,乱哄哄涌进厨房,围住笼屉一阵乱抢,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有的人吃完了手里拿的,又到笼屉里去拿。这样拿了两三轮,大部分人都已经吃饱了。马三良笑咪咪地问民工:“都吃饱了吗”民工们答:“吃饱了”马三良说:“怎么这么快就吃饱了我还有更多好吃的给你们准备着呢。”随即让炊事员把丸子抬出来,对民工们说:“既然要犒劳大家,就叫大家痛痛快快地吃一顿,丸子都在盆里,随便吃吧”民工们看见丸子,像一群饿极了的猫看见肉一样,全都扑上去,有的蹲在盆边,有的站在外围,抓起丸子吃。有的人不停地喊:“真香,真香”大部分人都只顾吃,什么也不说。盆子的周围响着响亮的咀嚼声。一盆丸子吃下去一半之后,吃的速度慢慢降来。大部分人都已经吃到十二层饱,手里拿着丸子,只有看的份。有人开始感到口渴,到处找水喝。很多人都去喝水。 这时候,大盆周围还有四个人在吃丸子。这四个人有三个饭量很大,平时很少有吃饱的时候,今天遇到这样一个好机会,当然要大吃特吃一顿。另一个人是一位年轻人,还不满十八岁,名字叫小道。这个小道岁时死了娘,春天又饿死了爹,也被三金派到工地上来干活。小道这时候本已经吃得很饱,可年轻人贪吃,仍蹲在大盆边不肯走。马三良走到小道身后,拍拍小道的头,故做关心地说:“小子,好好地吃,今天我让你吃个够。”小道抬头看看包一瓶,眼神中充满感激。又过了一会,所有吃丸子的人都停了下来。小道站在人群里不停地打着饱嗝。马三良又宣布:“下面是今天最精彩的节目,大锅里有猪肉炖白菜,每人一碗,最下面的笼屉里有窝头,随便吃,谁有本事就去吃吧,撑死孩子不管赔。”民工中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他们已经感觉出马三良在耍他们。有人低声咒骂起来,有人则嘻嘻哈哈地看热闹。没有人急于吃那猪肉炖白菜,大家的肚子正在发涨。马三良见没人抢着吃,又宣布:“猪肉白菜每人一碗,能吃的白吃,不能吃的归公”这话果然有煽动性。民工们怕自己的那份猪肉炖白菜被归了公,纷纷拿起碗去盛菜,端到一边慢慢吃。很多人只吃了几口便不再吃,只望着手里的窝头和碗里的猪肉白菜发呆。小道本来已经吃得很饱,但他实在无法抵抗窝头和猪肉白菜的诱惑,又吃了一个窝头一碗菜。吃完后就觉得肚子涨得难受,饭菜几乎涌到了嗓子眼。马三良走到小道身边,说:“好小子,好样的,再来一碗”不由分说,又盛一碗菜递给小道。有几个民工跟着起哄,喊着叫着让小道吃下去。小道年轻,经不住众人怂恿,更不知道别人在戏弄他,又将一碗菜吃了下去,撑得连路都不能走了,靠在一根柱子上喘粗气。马三良c三金c冯驴儿和几个民工围在小道身边,嘻嘻哈哈地拿小道取乐。 午饭后有半个多小时的休息时间。马三良等人围着小道打了一阵子趣,各自散去。民工们蹲在窝棚前,晒着太阳闲聊天。小道仍然靠在柱子上喘粗气。快上工时,小道突然大声嚎叫起来。那声音听起来异常痛苦。民工们忙上前围住小道看,见小道瘫在地上,双手捂着肚子,脸拱着地,身子扭屈得像只大虾米。民工们全吓傻了,不知道小道得了什么病。有个年长的民工蹲下身看看小道,说:“他吃得太多,撑着了,看样子够呛。”话音刚落,就见小道吐了一口血。年长的民工也有些害怕,忙说:“快去喊队长,要出人命。”有人慌忙去找三金。三金已经带着冯驴儿回家去了。有人又去找马三良。马三良正在指挥部里眉飞色舞地讲他如何如何撑小道的事,忽见有人来喊,情知不妙,便推说有事,溜了。 小道仍然在地上挣扎喊叫着,身下的土地被搓出光溜溜的一片。一群民工找不到领头的,急得乱喊乱叫却拿不出个主意。最后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别愣着了,救人要紧,快把小道送到医院去吧”众人这才如梦方醒,把小道抬到小土牛子上,慌慌张张往县医院推去。 宝贵对县医院比较熟悉,也跟着到县医院去。从水库工地到县医院有二三十里远,要走很长时间。宝贵冷眼看看小道,暗暗替小道担心。果然不出宝贵的预料,小土牛子才离开水库工地三四里远,就听小道大叫一声从上面滚翻下来,吐了几口血,便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不动了。几个人围在小道身边大喊,小道不回答;伸手在小道鼻孔上试试,没有一点气息;摸摸小道的手,余温正渐渐退去。几个人知道小道不行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一句话,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大约半小时后,推着小道的小土牛子悄然扭转了方向。它没再去医院,没再回工地,而是走上了回本村的路 3 天上下起雪来,起初还飘飘忽忽,后来便在西北风的裹胁下沙沙做响。雪粒子打在人脸上,麻麻地疼。宝贵和几个民工缩着头弓着腰,顶着风冒着雪,推着小土牛子往村里走。风吹着推车人的手,像刀割。几个人只好轮换着推。车轮轧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车辙。天黑了很久很久,小土牛子才回到村头。几个推车人脸上身上全是雪,棉鞋差不多已经湿透了。小土牛子上的小道则完全失了人形,变成了一个雪堆。几个人把小土牛子扔在村头,一块去找三金报告。他们先来到村委会,就是原来的连部。村委会大门紧闭,没一点动静。几个人又到三金家去找,喊了好一阵子门,三金媳妇在屋里迷迷糊糊地回答:“没在家,到别的地方找去吧。”几个人问:“到什么地方去了”三金媳妇答:“逛窑子去了”几个人听话音不对,都不敢再问,在雪地里站一阵子,又去找冯驴儿。也许冯驴儿能知道三金在哪里。冯驴儿早已睡了,听见喊声,没好气地骂道:“半夜三更的,哪儿来的多嘴驴”几个人在外面说:“快起来吧,出大事了”冯驴儿又骂道:“什么大事啊,是你老丈母娘死了还是你小姨子跟人跑了”几个人在外面回骂道:“不是你老丈母娘死了也不是你小姨子跟别人跑了,是你二大爷死了”对骂的过程中,冯驴儿起床开了门,见门外站着四五个雪人,有些吃惊,忙问发生了什么事。几个人把小道撑死的事告诉冯驴儿。冯驴儿有些害怕,问:“真把小道撑死了马三良这个玩笑开得也太大了。我现在就去找队长,你们先在这儿等一会儿。”便冲入茫茫雪夜之中。 三金究竟在什么地方呢他正在柱子媳妇的热被窝里呢自从三金当队长后,柱子媳妇又和三金“言归于好”了。冯驴儿找三金是轻车熟路,很快就来到柱子家,站在窗户外面,轻声向屋里喊。窗户是老式木棂窗户,用半张破席片子遮着,声音很容易传进去。三金听见冯驴儿喊他,不敢高声回答,隔着窗户问发生了什么事。冯驴儿悄声嘀咕一阵子,把三金吓出一身冷汗。三金忙离开柱子家,来到冯驴儿家,向宝贵等人问明情况然后便直着两眼发呆。其它的人都望着三金,谁也不说话。三金愣一阵子,忽然板起脸,说:“反正小道已经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等一会咱们一块去把小道埋掉,这事就算过去了,懂吗”宝贵说:“我们几个在雪窝里推了一下午土牛子,现在又冷又饿,先给弄点吃的行吗”三金点点头,让冯驴儿生火做饭,又嘱咐宝贵几个人:“要是有人问小道怎么死的,你们就说是病死的,绝不许说是撑死的。谁敢把实话说出去,绝不轻饶”几个人答应着吃过饭,身上又有了热气,也有了活力,然后便拿上工具去埋小道。 雪依然纷纷扬扬地下着。地上的雪已经没过人的小腿。房屋和树木都被笼罩在这茫茫白雪之中。三金跟着宝贵几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村头。小土牛子仍然默无声息地呆在雪地里,上面的积雪差不多成了一座小山。小道就被埋在这座小山中。三金站在小土牛子跟前看看,指指村头的麦地,说:“就在麦地里刨个坑吧。”宝贵几个人走到麦地里,先用铁锨铲去一片雪,再刨坑。地冻得的,铁锨直打滑。幸亏带了钢镐。他们用钢镐将冻土掘开。冻土已结成大块,每块有二三十斤重。掘开冻土,下面才是软土。几个人挖了好长时间才挖出一个齐腰深的小坑,都累得手脚发软,浑身热汗直淌。三金一直在一旁站着,冻得浑身发抖,便说:“别再挖了,抬过来埋了吧。”几个人巴不得三金早说这句话,便扔下镐锨去抬小道。小道的身子已经硬得像根木棒。几个人把小道扔进坑里,像扔一条死狗。然后几个人慢慢向坑里填土。三金不停地在一旁跺脚,催几个人快埋。这时候,忽然从几米之外传来凄厉的大笑声。这笑声撕破茫茫黑夜,撞击着每个人的耳鼓,刺痛着每个人神经。宝贵就觉得手一哆嗦,手中的铁锨滑落在地上。 “谁”三金壮着胆子喊了一声。 “哈哈哈哈”那笑声更凄厉了。 冯驴儿耳朵尖,听出那笑的人是疯子王三,忙对三金说:“是疯子,不用怕。”三金的胆子马上壮起来,对疯子王三大骂道:“好你个狗日的,半夜三更的跑到这儿来笑,想把你亲爹吓死啊”边骂边拿起一把铁锨去铲疯子。疯子王三一边跌跌撞撞地跑,一边大声喊:“死啦,死啦哈哈哈哈,死啦,死啦” 雪下得更紧了。三金惊魂始定,催促几个人说:“快埋,快埋。” 本书整理完结 :yuk一1100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