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教我做事?》 当正道的第一天 当今江湖,正邪积怨已久,大战一触在即。 至秋后,武林盟应邀与邪道约战白苍山巅,战况惨烈,属江湖数百年未见,混战之时,正道高手江天远,竟与邪道魔头封断云一道跌落山崖,同归于尽。 那江天远是武林盟主师弟,而封断云又是邪道的第一高手,正邪折损过重,终于停战,以此换了江湖安宁—— 若封断云自己是个说书人,他一定会这么写。 可他没有死,江天远也没有死。 不仅如此,他还与江天远…… 封断云神色凝重,一动不动看着水中倒影里那张有些年轻、略带青涩、还很正气十足的讨厌面容。 他还变成了江天远。 …… 江天远也很苦恼。 他蹲在离封断云略远的地方,正盯着水面,用力拉扯着自己的脸。 他听过许多与封断云有关的传闻,从妖孽祸水起,到甘堕邪魔,每一个故事都必然围绕着封断云的容貌开展,据他观察,至少有一百本传奇小说将封断云称作江湖第一美人,另一百本叫他江湖第一祸水,甚至还有一百本小说在努力论证—— 封断云女扮男装多年,他的脸美得阴阳莫辨,那他一定是个女人。 江天远不由又看向水中。 封断云的确生得很好看,他的脸哪怕粘了血迹污泥,却也令人移不开目光。 这脸那么白,皮肤那么滑,看起来比他师姐们的皮肤都好…… 他不由默默伸出手,端了端自己胸前的空气,而后又挪了挪自己的屁股,用自己的灵魂进行了来自胯/下的感受。 很失望,原来封断云真的是男人。 …… 江天远对魔头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他只是有些感慨。 近来传奇小说中正流行魂魄互换的说法,而这一般代表着恋情的开展,暧昧的萌芽,说实话,发现自己濒死之时变成了另一个人后,江天远的确是有一些小小期待的。 可这个人竟然是封断云—— 江天远自己掐断了爱情的小花。 他觉得正常人都不可能对这魔头产生什么兴趣,毕竟此人心若蛇蝎,在江湖上罪行累累,令人闻之生惧。 更不用说这封断云还是个男人。 谁会对五大三粗的男人感兴趣啊! 他满心失望,随后抬起头,看了看不远处顶着他面容的封断云,想起他从小听从祖母教诲,正邪两立,他甚至不该同这魔头待在同一个地方,他便只能勉为其难扯起嘴角,道:“封魔头!” 封断云:“……” 江天远叫得很是凶恶:“在下就算落难,也不该与你这魔头——” 他忽而发现封断云正捂着自己的小腹,血色正缓缓从白衣之中扩散出来。 对了,江天远记得自己坠崖之前…… 是被人捅了一刀的。 江天远:“也不该与你这魔头待在一块!——你受伤了,你没事吧?你先止血吧?” 封断云:“……” …… 封断云觉得这位正道大侠,着实很有些毛病。 他沉默不言,暂先封了伤口附近的穴道止血,而那位大侠正站在不远处,指着他的鼻子,用正道人那匮乏的词汇,努力骂他。 “你这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今日竟然没有摔死,真是天理难容!”江天远骂得更加凶恶,“止血药在我怀里,对对对,就是那儿。” 封断云:“……” “今日在下必要为江湖除了你这个祸患!”江天远凶神恶煞摸向自己腰侧的武器,高声道,“魔头!!!——不好意思请问你这武器怎么用啊?” 封断云:“……” 封断云捂着伤口上前,一把夺走了江天远手中的玉骨扇。 江天远略微有些委屈。 江天远:“能请你把在下的剑还给在下吗?” 封断云不理他。 江天远:“你都把扇子拿走了,君子礼尚往来——” 封断云终于说了坠崖之后的第一句话:“我不是君子。” 江天远:“魔头讲究道义。” 封断云:“你见过讲道义的魔头?” 江天远:“你再不给!在下……在下就要抢了!” 封断云拿起江天远的剑,在江天远面前晃了晃,道:“你来抢一个试试?” 江天远:“……” 江天远凶神恶煞伸出双手:“看来在下今天要当一回恶——” 封断云失血过多,头昏目眩,脚步一晃。 江天远:“——你没事吧!你先包扎吧!” 封断云:“……” 江天远:“……” …… 江天远略微有一些受挫。 他并不是第一日行走江湖,也不是头一回碰上邪道之中的大恶人。 只不过以往他总有好友陪伴身侧,而那邪道中的恶人也都不是这般身受重伤的模样,他实在难以对受伤势弱之人动手,更不用说,而今封断云用的,还是他的身体。 江天远仔细回想自己看过的那些传奇小说,至少有七成书中,若互换身体之后,原本的身体死了,那他就再也回不到自己的身体中去了。 江天远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他只能忍下心中受挫之感,竭力忘记眼前之人的身份,只想此人受了伤,应当正需要他的帮助,而后跨前一步,扶住封断云的手,道:“在下来帮你包扎。” 封断云:“……” …… 若是可以,封断云这辈子都不想接受正道中人的帮助。 可他实在流了太多血,头昏目眩,连处理伤口时的手都在不住打颤,眼下若是不接受此人协助……封断云甚至觉得自己没办法活着走出这崖底。 而他一贯是个惜命的人。 于是封断云沉默不言接受了江天远的好意,待伤口包扎妥当,他仍是觉得头昏,江天远便为他生了火,也不知从何处寻了些野果吃食,递到封断云手上,而后方才满面严肃开了口,道:“魔头,在下觉得,我们应该合作。” 封断云:“……” 片刻之后,封断云微微点了点头,肯定了江天远的想法。 他们所遇之事着实古怪至极,又恰与对方有所关联,自己的身体为对方所用,若想恢复如初,必然逃不开与对方的合作。 只不过该从何处下手…… 封断云毫无头绪。 江天远却显然很有办法。 他咳嗽一声,开口便道:“我这些年博览群书,也对这些事情颇有涉猎。” 封断云点了点头。 他在江湖上听说过江天远的名号,说的是这位江家少侠书剑双绝,除了剑法极佳之外,还广阅天下群书,博学多识,想来这等玄怪之事,应当也在他的阅历之中。 江天远又道:“这等灵魂互换之事,大致可以分为几类。” 封断云认真倾听。 “贫富互换、贵贱互换、仇敌互换、还有……呃,姻缘互换。”江天远蹲下身,捡起一根小木棍,在地上写出四个数字,“你我不是贫富相差,江湖儿女,无谓贵贱高低,那最有可能的……就只剩下仇敌与……与……” 他有些说不下去,只好稍稍一顿,再抬首看向封断云,问:“你不会把我当做是你练剑的假想仇敌,把我的画像挂在你的床头日夜端详,每天都想杀了我吧?” 封断云:“……” “哈哈……我想你也没有那么无聊。”江天远看着封断云的神色,讪笑一声,自己得出结论,“可若你也不恨我……糟糕。” 江天远神色一沉,显是遇到了什么极为难解之事,封断云见他如此,终于忍不住开口相问,道:“你想到什么了?” 江天远神色复杂,道:“那我们就只能是最后一种了。” 以他多年博览群书的阅历,这最后一种,想要换回去,其实也颇为简单。 这就是老天乱点鸳鸯谱,随意揪着两个人牵了红线,全然不管这两人的身份差距,若此事在书中,江天远甚至觉得……这两人身份差距越大,那这故事,自然也就越发好看。 譬如说正邪对立,譬如说济困扶危的正道侠客,和十恶不赦的邪道魔头。 江天远:“……” 封断云还在追问:“最后一种如何?” 江天远:“嗯……” 封断云:“我不喜欢人拐弯抹角,你直说便是。” 江天远:“嗯……就是……姻缘嘛……” 封断云:“直说。” 江天远一鼓作气:“两人只要多亲热几次,那自然就换回去了!” 封断云:“……” 江天远:“……” 封断云冷笑:“我觉得我现在多揍你几拳,我们也能换回去。” …… 江天远默默后退一步,道:“你打我,就是在打你自己。” 封断云:“……” 江天远:“在下只不过是看了些书,再将书中之事一字一句复述给你罢了。” 封断云:“……” 江天远还有些委屈:“你怎么能骂人呢,你们邪道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啊。” 封断云:“……” 封断云终于忍不住了。 “你到底看的什么书?”封断云挑眉道,“哪本书上有这样的内容?” 江天远:“……就是……那个……” 要在他人面前承认自己私下的喜好,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还好,封断云并非正道中人,就算对他说了这种事,江天远也不用担心这件事会传到江湖上去,他正万分纠结,忽见封断云默默推开了那把玉骨扇,扇骨末端突出尖刺,寒光闪闪,正对准了江天远的要害。 而江天远的手中空无一物,他的剑,还挂在封断云腰侧。 江天远飞快开口回答:“在下就是随便看看!” 封断云:“什么书?” 江天远:“……「欲海缘之江湖怨偶记」。” 封断云:“……” 江天远:“「离魂痴郎江湖遗录」。” 封断云:“……” 江天远:“「武林盟夜中二三事」。” 封断云:“……” 封断云终于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 封断云:“你也算江湖正道?” 当魔头的第一天 江天远显然有些忿忿不平。 江湖正道,他怎么不算江湖正道了? 他不就喜欢看点闲书吗?混江湖压力这么大,谁还没有个闲时消遣了? 可他不会骂人,纠结许久,也只是憋出一句:“在下就喜欢看,怎么了?” 封断云冷哼一声,收拢玉骨扇,冷冰冰道:“你不怕我传到江湖上去?” 以他对那些正道老古董的了解,此事虽算不得十恶不赦,可也够得上受罚思过三个月的体量了。 可江天远心情平淡,冷静回答:“你说的话,会有人信吗?” 封断云:“……” “他们只会觉得。”江天远故意压低声音,拖长音调,“你在造——谣——” 封断云:“……” 封断云这才发觉,这位江少侠,可远比他所想的要有意思。 他提起了些兴趣,不理会江天远方才那一通关于传奇小说的奇怪论断,认真道:“你可曾想过,为何是你与我?” 此番正邪大战,江湖中到场之人无数,而他与江天远在此之前并无纠葛,不过是正巧对上了手,他实在想不明白互换之人,为何偏偏是他与江天远。 他如此一说,江天远却好似得了什么启发一般,急匆匆开口,道:“你坠崖之时,不会正好想了些什么吧?” 封断云:“……” 封断云这才缓缓想起那时的事情来。 坠崖之时,他想,若有来世,若他不曾踏足江湖,若一切能从新来过。 ——他或许会做一个好人。 他微微蹙眉,却不愿将心中所想吐露,只是抬首看向江天远,问:“你想了什么?” 江天远摸摸脑袋,他不太会撒谎,有些不好意思开口,道:“在下想……如果有来生,我应该不会再当好人了。” 江天远越往下说,声音便变得越低,像是在说什么不该提及之事一般,却不想封断云微微一怔,而后笃定开口,道:“我明白了。” 他总算从此事中看到了一丝契机。 这等古诡之事,他虽还未曾在江湖上见过,可却也在邪道中人的传闻之中听过一些,也很清楚,那些人遇到这种古诡之事时,应当去何处寻求破解之法。 封断云开口,道:“去鬼域。” 江天远:“?” 这魔头说话怎么如此跳脱,他有些听不懂。 封断云为江天远解释,道:“邪道中有类似之事。” 江天远来了兴趣。 “某……教护法,是个男人。”封断云说道,“他某次重伤后,便坚信自己是女子,总是想……想……呃……” 江天远:“想自宫?” 封断云:“……” 江天远又小声说:“如果是在下换了,在下一定很想。” 封断云不由一怔,神色微变。 江天远咳嗽一声:“你我都是男人,不一样的。” 封断云只好继续往下说:“教主阻拦艰难,最后有人出了主意,带他去了鬼域。” 江天远神色复杂。 “鬼域中有异人,说是能通晓天地阴阳,这等古诡异事,他大多都能解决。”封断云说道,“虽说废了些周折,可他倒真将护法治好了。” 江天远神色更加复杂。 封断云以为他担忧正道之人不该踏足鬼域,便蹙眉解释,道:“鬼域之中,本没有正邪之分。” 江天远:“那他自宫成功了吗?” 封断云:“……” 江天远:“你说的某教,是魔教吗?” 封断云:“……” 江天远:“不是啊,这种事,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封断云:“……” 江天远:“那个魔教护法,不会是你自己吧?” 封断云忍无可忍。 “我不是魔教护法!”封断云愠道,“我与魔教并无关联!” “哇哦。”江天远小声念叨,“原来还真是魔教。” 封断云:“……” …… 封断云看着江天远诚挚神色,深吸了一口气。 他想,若江天远不是顶着他的脸,他一定会忍不住撕了这人的嘴的。 可至少在现在,他一定要保持冷静。 “鬼域距此处不算太远。”封断云尽力保持镇静,“你我从此处动身,十余日便能抵达。” 江天远这才略微一怔,像是有些担忧,开口喃喃道:“鬼域啊……” 封断云以为江天远年轻,听多了同鬼域有关的可怖江湖传闻,心中忧惧而不敢前往,他便开口解释,道:“江湖传闻鬼域内多怨邪,可那毕竟只是传——” 江天远很是激动:“那个江湖私奔必定要去的鬼域吗!” 封断云:“——闻。” 封断云:“……” 江天远更加激动:“那个必然自带青楼,楼内还一定有个绝世美人的鬼域吗!” 封断云:“……” 江天远:“那个进去就要戴面具,绝对不以真面容示人的鬼域吗!” 封断云咬牙:“……闭嘴。” 可江天远还是很激动:“在下能选一个最凶的面具吗!” 封断云:“闭嘴!” 江天远:“……哦。” 他真闭上了嘴,安静听封断云冷冷同他讲述鬼域之事,待封断云简短几句说完,江天远迫切想要发言,封断云这才许他开口,却又多加上一句:“不许多问。” 江天远不住点头:“在下只有一个疑惑!” 封断云:“说。” 江天远万分期待:“鬼域青楼的美人,有你好看吗?” 封断云:“……” …… 在封断云手握玉骨扇的死亡威胁下,江天远终于识趣闭了嘴。 说了这么多话,封断云已累了。 他捂着伤口,见血已止住,便微微阖目运功,想以此来助伤势恢复,可等他闭上了眼,却又忽而想起了一件极为关键的事情。 他并不知江天远的功法秘诀,也不知自己所学之术,是否能够借着江天远的身体施展。 他只好睁开眼,看向江天远,恰正见江天远眼巴巴望着他,道:“在下还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封断云:“……” 江天远小心翼翼问:“你的心法口诀是什么?” 封断云闭口不言。 江天远:“在下不是窥伺你的武功,只是在下若不知你的心法口诀,又如何能催动你的内功?” 封断云:“……” 江天远还在碎碎念叨:“这鬼域路途漫漫,若是遇到危险,而你我二人都不能动武……” 封断云已阖目运功,以自身所学,稍稍运转内劲,这才发觉他的功法依江天远的身体竟也运行无阻,并无任何异常,他方睁开眼,看向江天远,道:“你为什么不试试你的武功。” 江天远:“……” 江天远哼哼唧唧坐下,口中忍不住嘟囔:“这就是邪道吗?一点都不珍惜别人的身体。” 封断云:“……” 江天远:“算了,人不能和邪道生气,在下原谅你。” 封断云深吸了一口气。 江天远赶在封断云生气之前,抢先闭上了嘴。 他试着在体内运转内力,好在一切顺畅,并未有任何不适,他便又睁眼,看向封断云,道:“你往那边坐点儿?” 封断云不解。 “你若不坐过去一些,在下又要如何传功助你?”江天远催促,“快一点,你早些恢复,我们就可以早点儿动身。” 他已经等不及想要去看一看那个十本小说九个提的鬼域了! 封断云略有迟疑。 江天远只好道:“在下又不会害你!” 封断云:“……” 他已见多了正道中人的伪善,他本是再也不该相信任何正道人的。 可这一回不同。 他与江天远互相掌控着对方的身体,那便等同于在手中握着对方最大的把柄,他不相信正道人,却可以相信他手中所把控的一切。 封断云微微阖目坐下,江天远原想绕到他身后传功,可不想封断云却又睁开了眼,面无表情说道:“你就坐在我面前。” 江天远并不同他争论,干脆在他面前坐下了,一面道:“你可得想好了,离开此处后,到底该怎么办。” 封断云:“……” 他也正在头疼这个问题。 他二人换了身体,若是在前往鬼域路上撞见相熟之人,怕是要出大事。 他不行善事,也不可能对正道人主动示好,至于那位江少侠…… 封断云看这人骂人时讲礼貌的样子,应当也是做不出什么坏事的。 “在下有个办法!”江天远显然来了兴趣,“既然你我临终之事都有一愿,那不如趁此机会,借着对方的身体,来学一学对方的行事风格。” 封断云蹙眉:“何解?” “在下扮作你,你来教在下如何作恶。”江天远激动说道,“你装作在下,我现在就教你怎么行善!” 封断云:“……” 封断云不想行善。 他正要开口拒绝这个馊主意,江天远却又开了口,道:“你不会想用在下的身体作恶吧?” 封断云:“……” 江天远急了。 他不由凑前一些,到封断云面前,盯着封断云的双眼,认真同封断云道:“你若是用在下的身体作恶,在下就……就……” 糟糕,他不会狠话。 江天远深吸一口气,又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 封断云忍不住了:“……你就如何?” 江天远:“我……在下就……” 封断云:“嗯?” 江天远:“……” 江天远:“在下现在就杀猪宰羊,提着鸡鸭,去和你打伤的那些人道歉!” 封断云:“……” 江天远:“花光你的家财,捐给流民寺庙,弥补受害眷属的损失!” 封断云:“……” “你罪孽深重,这样不足弥补!”江天远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在下还要为你剃度出家!长伴佛前,好消你这辈子的罪孽。” 封断云:“……” “你……你若是敢如此。”封断云咬牙切齿,“你救一个,我杀一个。” 江天远:“在下跪下来给他们道歉!” 封断云:“……你敢!” 江天远:“我敢,我就敢!” 封断云:“……你!” 江天远:“磕头给他们道歉!” 封断云:“……” 江天远:“长跪不起!求他们原谅!” 封断云气得握紧手中的玉骨扇。 “你打在下,就是在打你自己。”江天远硬着头皮凑上前去,道,“来,照脸打。” 封断云:“……” 江天远:“……” 封断云咬牙:“换回去后,我先杀了你。” 江天远:“那现在呢?” 封断云捏着玉骨扇,指节泛白,力劲之大,几乎像是要将那扇子捏碎,可到最后,他还是深深吸了口气,强行镇定心神,而后开口,一字一字道:“你平日都如何说话?” 江天远万分欣喜。 “人无礼,无以立。”江天远开心说,“你说话,要有礼貌。” 教魔头向善 江天远从教导魔头从善一事中收获了无限的乐趣,可封断云却并不觉得开心。 他实在不想继续听江天远在他耳边碎碎念叨,便直言开口,道:“我们先离开此处。” 江天远一怔,微微蹙眉,道:“可你的伤……” 他原想在此处歇息一夜,待封断云身体稍有恢复后再动身离开此处,可封断云却不愿多留,道:“此处断崖虽是险峻,可对武功高强之人而言,下来并不是什么难事。” 江天远这才回过神来,点头:“若你好友下山寻到了你,那可就不妙了。” 他二人正邪相对,如今这情况又极为特殊,他们实在很难同其他人解释清楚。 封断云回答:“我没有好友。” 江天远一怔:“那……” 封断云:“可你有。” 江天远在江湖上有许多好友,更不用说他还是武林盟主的小师弟,他若是出了事,只怕会有无数人担忧至深。 “你师兄会下来寻你。”封断云道,“我是邪道中人,我不想见到他。” 江天远挠挠脑袋,觉得封断云说得很道理。 他已站起了身,正要伸手去扶受了伤的封断云,却又听封断云道:“就算你师兄不来,你表兄霍连洲也该会来。” 江天远不由一僵。 他父母早逝,自小跟着祖母长大,前两年祖母也已过世了,他唯一还在世的亲人,便只剩下了他的表兄……名震天下的长霜剑霍连洲。 封断云道:“我与他交过手,打断过他一条腿,他恨我入骨,我也不想见到他。” 江天远:“……” 封断云这才抬起头,见江天远的神色略有古怪,却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他只好皱眉,闭嘴,起身,朝前走了两步,见江天远没有跟上,他方回过身,左手拿着江天远的剑,抬剑敲了敲江天远的肩,道:“还给你。” 江天远怔愣片刻,伸手接过,面上又带了笑,道:“魔头,在下觉得,你果然是个好人!” 封断云:“……” 江天远:“啊,你们邪道,是不是不兴这样夸人的?” 封断云:“……没有。” 江天远却已激动竖起了拇指,用心夸赞:“魔头,你可真是个大坏蛋!” 封断云:“……” 封断云深吸一口气,竭力平复自己的心情。 江天远快步追上封断云,好似一瞬又恢复了方才的活力,恨不得黏着封断云追问,道:“魔头,方才在下已教过你如何行善了,现在你该教在下如何作恶了吧!” 封断云:“……” 江天远已习惯了封断云的沉默寡言,自行往下接话,道:“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你做过哪一个?” 封断云:“……杀人。” 江天远:“只有杀人?” 封断云:“只有杀人。” 江天远不由有些失望。 江天远小声念叨:“可你不是十恶不赦吗?” 封断云:“……” 江天远又说:“……可我不想杀人。” 若江湖人谈之色变的大魔头封断云只杀过人,江天远倒是觉得他有些名不副实了。 他不由深深叹了口气,对行恶的未来有些失望。 可不过片刻功夫,他却又找到了新的乐子。 江天远追前一步,严肃开口:“魔头,在下有几个问题。” 封断云:“不知道。” 江天远只当不曾听见他这句话,他饱含期待,认真询问:“你们魔教教主,真的暗恋在下师兄吗?” 封断云停住脚步,有些疑惑回头看向他。 江天远想了想,继续补充,道:“就是在下那个……武林盟主那个师兄。” 封断云:“……” “说书人都这么说的。”江天远一停,又小声补充道,“书里也常常这么写。” 封断云神色复杂。 江天远见他似乎对此事并无所知,不由更来了劲头,恨不得追着封断云问:“你们魔教教主,真的养了五百个小情人吗?” 封断云:“……啊?” 江天远:“至少有十个说书人这么说过。” 封断云内心震撼。 江天远又说:“据说这五百个还争宠。” 封断云:“……” 江天远:“嗯……这件事,也不知师兄到底知不知道。” 封断云深吸了口气:“……你们正道人,都是这么活泼的吗?” 他实在想不明白江天远为何总有这么多话想说。 江天远认真回答:“正道人不怎么活泼。” 封断云:“那你……” 江天远又小声道:“只有在下这么活泼。” 封断云:“……” 江天远不是傻子,他听得出封断云话中的意思。 他主动闭嘴,不再多谈,沉默着四处搜寻爬上山崖的办法,可不想路未曾找到,倒是先遇见了下山来此处寻他们的人。 封断云不认识他们的脸,江天远已拽着他的胳膊,往一旁树上蹿去,一面万分紧张开口,道:“是我家的人。” 封断云:“……” 他知道江天远名门出身,家中除却仆从之外,另也收些习武的门徒,只不过江天远自幼一心习剑,又得江湖高人赏识,收入门中,鲜少待在家里,因而江家的仆役家徒,大多只听他表兄霍连洲使唤。 这些人,应当都是霍连洲遣来寻江天远的。 封断云垂首看那些人四处搜寻,开口询问:“不用我去同他们说一声?” 江天远却摇头:“……不必了。” 他话音方落,下头搜寻那两人恰好开了口,道:“这山崖底下这么大,怎么可能找得到江少爷下落?” “盟主令盟中所有人都下来帮忙了,应当废不了什么功夫。”另一人想了想,又说,“只不过……表少爷怎么吩咐?” “随便找找便好。”那人说道,“死了正好。” 江天远:“……” 封断云:“……” 二人一面交谈一面从此处离开,倒是从头到尾都不曾发现树上竟还有人在偷听。 封断云回首看向江天远,却见江天远靠在树梢,面容隐在暗处,神色晦暗不明,他不由蹙眉,又将目光转向了自己腹上的伤。 他先前就觉得很奇怪,坠崖之前他正与江天远交手,他不曾伤到江天远,怎么坠崖之后,江天远的身上平白就多出了这么一道伤口来。 他不由挑眉,压低声音,问:“是霍连洲伤的你?” 江天远沉默不言,封断云却已懂了。 若此事真与霍连洲无关,江天远早已要开口为他的表兄说话了。 …… 二人落下树去,默声继续寻找上山之路。 封断云看江天远意志消沉,同方才那副叽叽喳喳惹人厌烦的样子大不相同,终于令他得了一分清净,可如此过了片刻,他又觉得—— 这一路,好像有些太安静了。 他们避开崖下搜寻之人,终于寻到了归路,江天远走在前头,到难行之处时,他回身想扶封断云一把,封断云这才深吸了口气,颇为别扭询问:“你看的书中,提过我吗?” 江天远稍怔片刻,唇边忽而带了笑,好似一瞬便来了兴趣,又继续咋咋呼呼开口:“不仅提过,大多数时候,你还是书中的主角……” 他一顿,补上两字:“之一。” 封断云挑眉,问:“之一?” 他虽未看过江天远口中所说的这些书,可偶尔在茶楼小坐时,也听过几出戏,大多时候,故事的主角,应当都只有一个人。 江天远有一些尴尬。 他挠挠脑袋,小声道:“呃……就是……还有个人。” 封断云:“还有其他人?是谁?” 江天远:“嗯……” 封断云:“直说。” 江天远只好直说。 “三成书中是武林盟主,三成是魔教教主,三成是得道高僧与寡欲道长。”江天远万分心虚道,“剩下最后那一成,是西域妖女和中原女侠。” 封断云:“……” 封断云皱起眉,隐隐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他们又走了一段路,隐约已见得前头炊烟袅袅,封断云却猛地想起了一件可怕之事来。 封断云顿住脚步,缓缓开口:“你平常看的那些闲书,全是男欢女爱。” 江天远心虚伸手比划了一个很小的距离:“一……一部分吧。” 封断云倒吸了一口凉气。 男欢女爱。 三成盟主三成教主三成秃驴道士…… 这不都是男人吗?! 为什么与他有关男欢女爱的故事里,另外个主角会是男人? 封断云抓住江天远的手,正要追问,江天远已急匆匆要为自己撇清关系:“大家都喜欢看,和在下没关系!” 封断云:“……” 江天远:“其实你挺好的,在下比你还惨。” 封断云:“……也提到过你?” 江天远露出苦笑。 他,富家子弟,出身名门,家庭和睦,师从高人,这二十年来,从来没遇到过什么挫折。 “你好歹还是主角。”江天远说,“在下永远永远都是绿叶。” 封断云:“……什么?” “偶尔露脸的绿叶,活在别人对话里的绿叶。”江天远小声嘟囔,“衬托主角的绿叶,除了剑什么都没有的绿叶。” 封断云:“?” “就一次也好!”江天远抬起头,看向灰蒙蒙的天,深深叹气,“在下也想当一回主角啊!” 代正道行恶 封断云有伤在身,对他而言,连着这么长时间行走,实在是很大的负担。 他们在崖下绕了一圈,终于寻到了上山之路,如今天色渐晚,他们到了附近城镇之中,封断云却好似已有些撑不住了。 江天远着急要去寻客栈,想着先在此休息一夜,可他顶着封断云的脸,又见这镇中还是有些江湖中人的,他不该以魔头的样貌在此处出现,更不该与封断云走在一块。 他只好略避开些许,走到一旁,却又想起一事,凑回到封断云身边,小声嘱咐,道:“在下的钱袋,也藏在怀里。” 封断云:“……” “你先上楼。”江天远将声音压得极低,“在下稍后就来。” 说完这句话,他主动退后,离开封断云老远距离,摆明了是要与封断云撇清关系,可封断云觉得自己大概是听多了江天远今日的胡说八道,以至于眼下他二人这幅一前一后避嫌的模样—— 他都觉得很古怪。 …… 入城之后,一切顺畅。 路上并无人认出他二人的身份,客店掌柜这几日似乎也见惯了受伤的江湖人,哪怕封断云腹上有伤,白衣染血,他却并不慌忙,见封断云不像是立马就要死的样子,便收了封断云的钱,令店伙计带着封断云到房内休息。 封断云先进了屋,关上房门,不过片刻,江天远便从窗外蹿了进来。 他去附近的医馆中替封断云买了些药,放在桌上,还来不及说话,封断云已先瞥了他一眼,问:“你倒是不怕被人认出来。” 方才入城时他们便已注意过了,此处城中几乎全是正道中人,封断云一个江湖闻名的大魔头,若出现在此处,必然会引起极大的骚乱,他可没想到江天远竟然敢顶着他的脸去医馆。 江天远倒是不慌不忙,道:“在下身法好,他们没看到在下的脸。” 封断云微微挑眉,并未依着江天远所想来夸赞他,江天远便又绕了一圈,凑到封断云另一侧来,将封断云身上的钱袋放到桌上,道:“在下不习惯用别人的钱,你还是将钱袋还给在下吧。” 封断云:“……” 封断云顺手拿出江天远的钱袋丢在桌上,正要开口,却听见外头有些脚步声响,像是有一群人在走廊上走动。 片刻之后,他们房门被敲响了。 “江少侠!”那人显然很是急切,“你没事吧?” 封断云:“……” 江天远:“……” 他二人稍一对视,江天远已呲溜蹿到了床边去,似乎正努力寻找躲藏之处,而封断云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回首见江天远已不见了,他方打开房门,学着江天远的语气,道:“……在下很好。” 还好,门外几人,都是熟悉面孔。 此刻聚集在他门前的,都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名门弟子,也都是江天远在江湖上的好友。 他们在崖下寻了一日江天远的下落,一无所获,倒不想会在此处见到江天远,其中一人赶忙去同武林盟主谢求风汇报此事,剩下几人便围着封断云万分关切,像是极为忧心他身上所受的伤。 封断云显然很不习惯这种场面,这么多人聚在他身侧,他只觉得浑身都不舒服,因而他略有紧张捏紧了手中的玉骨扇,却不料下一刻身边一人疑惑开口,道:“江少侠,你为何……拿着那魔头的扇子?” 封断云:“……” 糟了。 他为什么拿着他自己的扇子! 封断云从未想过自己精心同江天远计划好的一切,竟然会在这么一个他疏忽的小细节上,如此轻易地被人堪破。 他本就极不擅解释,也没有江天远那般的辩才,他只能捏紧折扇,一言不发,甚至已做好了同这么多人打斗的准备,那人却忽而猛地一拍手,惊喜万分道:“江少侠,你杀了封魔头?!” 封断云:“……” “这可是为民除害的大好事啊!”那人高声说道,“不愧是江少侠!这等喜事,可要快些告诉盟主!” 封断云:“?” 众人纷纷激动应和。 “魔头死了!” “普天同庆!” “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 封断云:“??” 封断云微微皱起眉,心中略有不悦。 这些人胡编乱造说他死了,他当然开心不起来。 可他不能解释,只好阴沉着脸色站在一旁,却不料这几人开心过后,竟还看向了他,凑上前来,七嘴八舌问他:“江少侠,那魔头死在了何处?” “这玉骨扇和那钱袋都是战利品吗?” “江兄,了不起,不愧是你!” “江少侠。”最后一人疑惑询问,“你看起来为何……很不开心?” 封断云:“……” 封断云勉强扯起嘴角,露出一个阴气森森的笑。 “没有。”封断云凉丝丝说道,“我开心得很。” …… 这么一群人聚在此处,叽叽喳喳,实在吵得封断云头疼。 他终于无法忍耐,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累了。” 他话音方落,屋内床榻上塞作一团的被褥忽而动了动,江天远闷得慌,他试图挪出一条缝隙,好让自己喘口气,却不料他如此一动,此处所有人的目光,忽而便都落在了那床上。 众人好似突然便懂了。 “不愧是江兄。”有人感慨,“斩杀魔头,名震江湖,倒是连终身大事也没落下。” 封断云:“?” “自古名侠多情种。”另外一人称赞,“江少侠放心,我们明白的。” 封断云:“??” 众人已纷纷退后,口中不断重复着“祝福”“不打搅了”之类的话语,飞快消失在长廊尽头,只留封断云一人心有茫然,极为不解。 他蹙眉关门,而后回首,正见江天远从被窝中探出头来,迷惑问他:“他们怎么就都走了啊?” 封断云:“……” 江天远:“……” 封断云突然就悟了。 封断云有些恼怒:“这屋子这么大?你为什么非得躲在床上!” 江天远也突然悟了。 可他也没想到事情会朝着这方向发展,他稍微有些委屈,小声嘟囔,道:“书上都是这么说的。” 封断云:“……” 封断云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这才终于将自己心中的怒火镇了下去。 还好,他现今同江天远互换了身体,方才那些人也不曾看清床上藏的是什么人,那也就是说—— 他丢的不是自己的脸。 封断云在桌边坐下,将桌案上自己的钱袋拿走,一面平静开口,道:“我倒是无所谓。” 江天远一怔。 封断云:“此事与我又没有关系。” 江天远:“……” 江天远莫名惊出一身鸡皮疙瘩。 等等。 这事情若是传到他师父耳中…… 莫说闭门思过,他觉得自己的腿都要被师父打断。 江天远猛地站起身,匆匆同封断云道:“你快去将这件事解释清楚。” 封断云给自己倒了杯茶:“不去。” 江天远:“你遭人如此污蔑——” 封断云:“毁的又不是我的名声。” 江天远:“……” 江天远开始生气。 他也在封断云对面坐下,一开口便准确戳中了封断云的死穴,道:“你的名声也不在了。” 封断云:“哼。” 江天远缓缓开口:“因为你死了。” 封断云:“……” 江天远:“被在下打死了。” 封断云:“胡说八道!” 江天远:“整个江湖都知道,你死在在下的手上。” 封断云:“呵!” 江天远:“你死了!” 封断云:“你——” 江天远:“你死了!” 封断云:“……” 他拍桌而起,一把抓住玉骨扇,作势要敲在江天远头上,一面怒道:“你再说一遍?!” 江天远匆忙避闪,来不及回嘴,二人却又几乎在同时听见了外头传来的脚步声。 由远及近,像是正朝着此处而来。 江天远又蹿回了床榻边上去,只是这一回他不敢再躲在床上,上下一看,床底太脏,他不想躲在床底,正在犹豫,已有人在外敲了敲门,道:“天远,是我。” 江天远浑身一僵,不敢回应。 封断云看看他的神色,又将目光转向那房门,似有所察,却也只是压低声音,轻声询问江天远,道:“你怕他?” 江天远:“……” 江天远并不回答封断云的话,他呲溜一声蹿上屋梁,这态度却已足够佐证封断云心中的想法。 门外的人,十有八/九是捅了江天远一刀的霍连洲。 封断云很清楚,就江天远这幅骂人还带敬语的模样,若他二人并未互换魂魄,此时江天远是绝不会去与霍连洲直面对峙的。 他至多是以后离霍连洲远一些,对霍连洲冷淡一些,反正他不会报复,更躲不过有心陷害者的小人手段,若封断云不将此事根绝在今日,只怕不久之后,他就会听得江天远意外身亡的江湖传闻。 说起来他与江天远并不熟识,不过初次相见,头一回交手,他本不必为江天远做到如此地步。 可他生平最恨背信弃义之人。 在他眼中,霍连洲这种人,根本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封断云跨前几步,走到门边,在屋外人再度开口之前,拉开了房门。 他猜测不假,门外之人,的确是霍连洲。 霍连洲满面笑意,见他出来,立即开口同他道:“还好你此番无事。” 封断云:“……” “天远,我听他们说你受了伤。”霍连洲小心试探,“可伤得厉害吗?” 封断云受不了这等伪君子的嘴脸。 他站在原处,听霍连洲百般试探,像是想弄清他对此事的态度,他便也懒得和此人绕圈子,干脆直言致谢,道:“在下身体无碍,倒还得多谢谢表兄。” 霍连洲听他所言,更是以为他未曾察觉坠崖之前的事,他面上笑意更浓,看起来温和可亲,道:“天远,我是你表兄,自然应当好好关心你——” “多亏表兄平日习武懈怠。”封断云不紧不慢说道,“否则这一刀,怎么可能捅得这样轻。” 霍连洲面上笑意一僵。 到了此时,霍连洲才终于同封断云对上了目光。 那目光寒凛,令他莫名畏惧,这可实在不像是以往江天远会有的眼神,气势压迫之下,他不由后退一步,尴尬开口:“天远,你又在说笑--” 封断云冷冰冰道:“我不与人说笑。” 霍连洲:“……” “若还有下一次。”封断云的声音低若耳语,却字字清晰,“我一定杀了你。” 这些武林正道 霍连洲惊慌从此处离开,封断云这才反身回屋,一扭头,便对上了江天远略带些古怪的眼神。 封断云不由一怔,还想着霍连洲是江天远的兄长,以江天远的性格,江天远也许并不喜欢他这样与霍连洲说话。 他正要解释自己所行之事的缘由,却不料下一刻江天远已肃然起敬,万分崇拜开口,道:“封魔头!” 封断云被他看得有些心虚:“……嗯?” 江天远激动万分:“好潇洒啊!” 封断云:“……” 江天远:“在下好佩服!” 封断云:“……” 江天远:“你这才是快意恩仇!” 封断云:“……” 这小子……真不是故意在说反话吗? 可江天远已万分激动凑上前来,想要听他口述放狠话的人生心得,如此热情,反倒是令封断云一时不知该要如何才好。 只不过他还未开口,门外却又好似有许多人过来了。 短短片刻,已来了好几拨人,封断云不由深吸口气,同江天远道:“你的确有许多朋友。” 江天远轻咳一声,不用封断云过多吩咐,已蹿上了屋梁,而封断云也不等门外人敲门,自行走到了门边,拉开房门,原是满心不耐,却在见到门外人的那一刻,将自己心中不满尽数憋了回去。 他甚至下意识脊背紧绷,如临大敌。 门外之人,是武林盟主谢求风,与正道中几名名声在外的绝世高手——江天远的师兄师姐们。 以往封断云与这些人相见,总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更不用说数年之前,谢求风还曾亲自带着武林盟众人剿杀他,眼前之人,每一个都是他的仇敌,每一个都极为熟悉他的身法举止,他甚至觉得……自己只要动一动,他们便能认出来,他们可爱小师弟的身体中,已不是那个人了。 与这些人待在一块,封断云根本忍不住心中危机,甚至下意识略退一步,好到一个方便他待会儿动手的地方—— 可他不过一动,武林盟主谢求风已紧张跨前一步,扶住了他的手,万分担忧道:“怎么了,小师弟,你是不是头晕?!” 封断云:“……” 好像有些不对。 二师兄长玄剑怀陵子紧张扶住了封断云的另一只手,匆匆要为他把脉,一面道:“小师弟,那魔头是不是将你弄伤了?” 封断云:“……” 三师姐青霜女侠霸气叉腰,怒道:“竟敢打伤我可爱的小师弟!我非得将那魔头剥皮抽骨,丢下山去喂狗!” 封断云:“……” 谢求风看她一眼,皱紧双眉,道:“你小声一些,小师弟头晕,莫要再吓到他了。” 怀陵子也抽了口气,道:“小师弟伤得不轻,你们快让开一些,莫要挡住小师弟呼吸!” 青霜女侠惊慌捂住自己的嘴,用力点头,还拉着其余几人退开老远,好为封断云腾出一些顺畅呼吸的空间来。 封断云:“……” 这些人,真的是那些年追杀他到漠北西域,和他生死缠斗、凶神恶煞、非要抓他回武林盟杀他奠祭凌霄派亡魂的那些正道侠客吗? 这反差着实太过夸张,封断云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偏偏那谢盟主凑得离他极近,皱着眉头满面担忧,与他素日表现在外的沉稳性格实在大不相同。 不知为何,封断云脑中莫名浮现出了江天远同他说过的话。 江湖传闻,魔教教主与武林盟主,似乎不太简单。 他止不住在脑海中将谢求风同魔教教主殷澜放在一处比较,他越想越觉得诡异,只好匆匆垂下目光,胡乱回答:“大师兄放心,在下没事。” 怀陵子开口:“同你说过几次了,师兄师姐们面前,就不必如此谦称了。” 封断云:“嗯……” 谢求风见他安然无恙,略微松了口气,要扶他进屋坐下,封断云却担心他发现了屋中躲藏的江天远,正想要阻拦,青霜女侠已用力咳嗽了一声,拉过谢求风的胳膊,小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那谢求风震惊回首,看向屋内,见床榻被褥凌乱,他不免神色复杂,却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同封断云道:“师弟,你年纪也不小了……” 封断云不想他们误会,又巴不得他们误会不要走入屋中去,到头来也只好极为生硬扯起嘴角,学着江天远常用他的脸摆出的笑容,僵硬道:“在下……我知道。” 谢求风:“你该要好好负责。” 封断云:“……是。” 谢求风又叹了口气,终于不再执着要进到屋中去,而是站在门边,认真同封断云说:“小师弟,你实在是担心死我了。” 封断云不是江天远,他不曾受过他人如此关心,自是不知该要如何回答,好在谢求风并不觉有异,只是微微蹙眉,道:“你同封断云一同坠崖,那殷魔头也派了人下了山去寻封断云,我怕那些魔教中人见着了你,一直很担心。” 封断云却一怔,问:“殷教……那魔头去找封断云做什么?” 他以为自己在这江湖上并无深交之人,同魔教教主殷澜也不过是勉强熟络,倒没想到自己坠崖之后,殷澜竟会派人去寻他。 “邪道中人,行事不按章法。”谢求风说,“也许是为了拉拢封断云,也许是为封断云欠他个人情,也许……” 他稍稍一顿,像是不愿承认邪道魔头也有同他们正道人一般的道义与情感,只是含糊答过:“也许他将封断云当做是好友……啧,邪道之人,谁知道他在想什么。” 封断云:“……” 他蹙眉,仔细在心中思忖殷澜此举的缘由,想了片刻,一无所获,而后却又猛然一惊,隐约注意到……方才谢求风提起殷澜教主时的语气,怎么就那么不对劲呢? 都怪江天远在他心中灌输了奇怪的念头,封断云越想越觉得奇怪,好在谢求风担忧他身体不适,巴不得他早些回去休息,便赶着其余几人,要他们快些离开,待众人都走了,他方神色凝重回过头,问封断云,道:“小师弟……你真杀了封断云?” 封断云:“呃……” “此事若是传到邪道人耳中,只怕会有人来寻仇。”谢求风很是担忧,“这几日你留在客栈内,待此处事了,你再随我回武林盟。” 封断云:“……” 他并未点头,谢求风却当他是答应了,毕竟这些年来,江天远总是很听他们的话。 待谢求风也离开此处,封断云关门回了屋,一进门,便见江天远呲溜从屋梁上蹿了下来,着急到他面前,开口却蹦出一句:“魔头,你觉不觉得,在下师兄方才所说的那句话——” 封断云并不知他所指的是那一句,顺手回答道:“他很关心你。” 江天远:“——有些像是对你们教主的娇嗔啊?” 封断云:“……” 封断云:“……看来这么多年都白关心了。” “不仅是江湖传闻,在下也觉得他们很不简单。”江天远摸了摸下巴,“正邪大战时,在下看着大师兄与魔头交了手,可他二人比划了大半天,却连对方的衣袖都没划破。” 封断云:“旗鼓相当罢了。” 江天远:“在下觉得,不像。” 封断云:“你我交手,也未曾伤到对方。” 江天远:“……对哦。” 封断云却又想起一事。 他方才见谢求风等人举止神色,显然是真担心江天远,与江天远的表兄霍连洲并不相同,那么……他若是将霍连洲所行之事告诉谢求风…… 封断云想了想当年谢求风带人追杀他的模样,只觉得这正道江湖之中,应当是不会有霍连洲的容身之处了。 他心中蠢蠢欲动,实在很想看一看霍连洲凄惨的结局,可很快他又回过神来,猛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想法在江湖上叫做行侠仗义,而这……实在不是他该有的情绪。 封断云深吸了口气,转头同江天远道:“我们该快些前往鬼域。” 他并不打算继续在这客栈内多待,毕竟以他当年与谢求风等人交手的经验来说,他很清楚,若是今日他们不趁早离开此处,待江天远那么多师兄师姐回过神来,他们二人怕是插翅也难从此处逃离了。 他们得偷溜。 …… 江天远给谢求风留了封信。 他随便找了些借口,说江湖那么大,他想去看一看,而后两人收拾妥当,趁无人注意溜出客栈,一路跑到城外才停歇。 可他们连着赶了这么远的路,自受伤后来封断云又一直不曾歇息,而今他只觉得自己的伤口隐隐作痛,好似还渗出了些血来。 江天远难免有些担忧。 他看封断云面上隐约露出不适神色,便干脆一把拉住封断云,要他停下休息,一句话还未出口,却又听见身后传来一人声响,唤:“封断云?你没死?” 封断云下意识回过身去,江天远也跟着往后一瞅,而后两人一致僵在了原地。 远处那着急过来的人,正是魔教教主殷澜。 那些邪道魔头 江天远僵住了。 他虽然能在封断云面前随口胡诌,却并不代表他对邪道中人毫无畏惧,更不用说这殷澜还是魔教教主,在邪道之中的地位等同于他的大师兄,听起来就很可怕! 可提起大师兄,他却又想起了正邪交战之时的境况。 谢求风与殷澜二人交手,谁也不曾打伤谁,封断云说他二人是旗鼓相当,那也就是说,殷澜与谢求风的武功,应当差不了多少。 封断云是邪道第一高手,武功远在殷澜之上,江天远两年前就能与师兄一较高下,他与封断云交手之时难分胜负,那也就是说…… 他应该能直接揍飞殷澜。 江天远忽而便有了直面殷澜的底气。 他回过头,努力模仿封断云平日那副冰冷决绝的模样,正要端着架子开口,展现他精湛的演技,殷澜却又一怔,万分惊诧看向他身边的封断云,愕然道:“你们两人怎么在一起?” 江天远:“……” 封断云:“……” 完了。 这就很难解释了。 江天远有些尴尬,嗫嚅道:“在下……不,我……” 殷澜:“罢了,这不是什么要紧之事。” 江天远:“……” 封断云:“……” 不是啊!这件事很要紧吧! 殷澜又叹了口气,道:“方才本座令冷护法入城查探消息,那城中正道人都在传江天远将你杀了,倒不想这事情原来是这般模样。” 江天远:“……什么模样?” 殷澜微微一笑,倒不多问,也不继续往下多言,只是匆匆招来身边一人,令他拿了些药物过来,一面道:“江少侠好像受了伤。” 江天远大受震撼。 他可是正道侠客!武林盟主的小师弟!同邪道势不两立!这魔教教主怎么还要为他治伤啊?那药里不会有毒吧? “本座虽不知你二人要去何处,可这路途漫漫,保不齐会遇到什么危险。”殷澜叹了口气,道,“这伤药你们收着,冷护法的药,一贯都是极管用的。” 他两次提起那什么护法的身份,终于令江天远想起了不久之前,封断云曾与他说过的邪道秘闻。 魔教有个护法,曾与一名女子互换过魂魄,此后便成天想要自宫,直到前往鬼域寻了高人,才将自己的魂魄换了回来…… 封断云那时所说的,该不会就是殷澜身边这个人吧? 江天远不由好奇转头,看向殷澜身旁之人,一面戳了戳身边的封断云,以只有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同封断云询问:“是不是他。” 封断云:“……” 江天远:“不愧是魔教,真的好刺激。” 封断云:“……” 江天远还想再说,殷澜已不由微微蹙眉,问:“你们在说什么?” 封断云:“……” 江天远立即接口,飞快瞎编道:“殷教主,江少侠对邪道中人不太熟悉,我正在为他介绍您身边的护法。” 他掐了一把封断云,要封断云为他圆谎,封断云怒得冷冷瞪他一眼,却还是压下心中怒气,飞快点了点头。 殷澜却又好似懂了些什么。 他面带微笑,拉过身边那人 ,主动介绍,道:“江少侠,这是我教中的冷护法。” 江天远又戳了戳身边的封断云。 封断云:“……是他。” 殷澜不由微微一笑,道:“既然二位无事——” 他目光一转,瞥见了江天远挂在腰侧的钱袋。 殷澜:“……这。” 江天远:“啊?” 殷澜笑意更甚,道:“这是信物吧。” 江天远:“?” 殷澜:“看来你已度过那心魔了。” 江天远:“??” 封断云:“……” 且不说江天远与封断云如何不解,殷澜看上去倒像是颇为开心,语气之中满是欣慰,道:“本座早就同你说过,将来一定会有一个人——” 封断云极不客气冷冰冰打断他,问:“你和武林盟主是真的吗。” 殷澜:“啊?” 封断云冷淡改口:“你与在下师兄,是真的吧。” 殷澜面露些许迷茫。 封断云极其平静说道:“看来是真的。” 说完这句话,他便毫不犹豫转过了身,拽住江天远的手,面无表情扯着他离开此处。 江天远显然没想到封断云会突然对殷澜说出这种话,毕竟就在不久之前,封断云似乎还对江湖中的这等八卦颇为厌烦,怎么可能才过了一会儿,封断云就来了如此兴趣,甚至还拽着当事人殷澜追问此事,这未免也太怪了。 他只能想,封断云如此说,是因为厌恶殷澜如今正在说的话,并且不希望殷澜再往下说去,而殷澜方才正提到—— 心魔? 什么心魔? 江天远满心疑惑,不由回首,看向身后的殷澜与冷护法。 恰好二人也正颇为疑惑看着他与封断云,而今见他回首,目光相对,江天远有些尴尬,只好同二人笑了笑,随后转过目光,再匆匆跟上封断云的脚步。 算了,魔头的心魔,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现在是大恶人! 他可不要再行侠仗义了! …… 殷澜与冷护法站在原地,静默片刻,殷澜方才开口,故作平静,道:“冷护法,他刚刚是不是笑了?” 冷护法点头。 殷澜倒吸一口气,道:“他方才好像是看着你笑了。” “教主。”冷护法浑身发毛,“他是不是想杀了属下啊?” 殷澜又倒吸了一口气,以他多年的江湖经验,仔细对当下的境况做出判断。 “放心。”殷澜得出了最终结果,“他应当只是想你保密。” 冷护法好像也明白了。 “属下谁也没看见。”冷护法碎碎念叨,试图催眠自己,“没有封断云,也没有江天远,他们没有牵着手。” 殷澜:“对,他们两一看就没什么关系。” 冷护法认真点头,万分笃定。 冷护法:“这条路上除了我与教主之外,什么人也没有!” …… 封断云生怕谢求风等人追来此处,离城之后,他顾不得休息,拽着江天远走出老远,这才停下为伤口换药,而后重新寻了一家没有江湖人居住的普通客店,稍作梳洗清理,换了身衣服。 江天远从小看多了坊间流传的传奇小说,他最喜好白衣大侠,挑衣服时毫不犹豫选了白衣,可封断云看起来却有些不太情愿,那副模样,若不是因他此时用的是江天远的身体,只怕他已要将这白衣丢开了。 可他既已同意假扮成江天远,他便也只能忍耐,皱着眉头将衣服换好,再一抬首,正见江天远支着下巴,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封断云有些不自在,微一挑眉,问:“怎么了?” “看自己换衣服,感觉好怪。”江天远摇了摇头,又道,“在下想不明白。” 封断云系紧腰带,冷冰冰道:“我不想知道你在想什么。” 可他拒绝无效,江天远还是小声嘟囔着说:“在下长得也不赖,为什么到现在连段姻缘都没有。” 封断云:“……” 江天远:“一定是因为在下太喜欢练剑了。” 封断云:“……” 江天远这才再看向封断云,问:“魔头,你喜欢过什么人吗?” 封断云懒得理他。 他已换好了衣服,正要伸手去拿桌上的玉骨扇,稍一停顿,却还是停了手,拿起了江天远的剑。 在这江湖中,最易辨出他人身份的,不是面容,而是武器。 江湖人皆知封断云惯用扇,而江天远则自幼习剑,他二人若是换了武器,明眼人只怕一眼便能看出问题,这显然是个极大的隐患,封断云可不想在这种事上被人认出他二人的身份。 可江天远却一怔,按住了封断云的手,道:“在下不会用扇。” 封断云:“……” 他用力一抽,江天远的剑还是到了他手中,而后他将自己的玉骨扇丢给委屈万分的江天远,道:“当短剑用就好。” 江天远接过玉骨扇,小声嘟囔:“这玩意是玉的,那么脆。” 封断云按住他的手,引他的手指往扇骨处轻轻一按,扇骨末端一瞬突出尖刺,泛着幽幽寒光,令江天远紧张咽了口唾沫,问:“这……没有毒吧?” 封断云:“你若是想。” “在下不想!”江天远果断回答,“正人君子,绝不用毒!” 封断云:“……” 封断云已转回头去,仔细看了看江天远的剑。 这剑太轻,过于细长,于他而言,并不算顺手,可却也不算是什么大问题,他将剑挂在腰侧,身边江天远已经深吸了口气,念念不舍开口,道:“对在下的白白好一点。” 封断云:“白……什么?” 江天远认真回答:“在下的剑。” 封断云:“……” 封断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剑。 白…… 这剑鞘是挺白的。 江天远看封断云如此惊讶,不由又开口:“你的扇子难道没有名字吗?” 封断云:“……一般人的武器,不会有这样的名字。” 江天远神色凝重:“你我不是一般人。” 说完之后,他又举起手中玉骨扇,认真端详。 封断云:“你最好不要——” 江天远:“在下给它起一个。” 封断云:“……” “这么绿。”江天远说,“那就叫翠翠吧。” 今天竟有二更 封断云显然不愿接受这个名字。 他很想就此撕了江天远的嘴,可他不能,他只能深吸一口气,强将此事忍下,只当做没有听见江天远所这句话。 二人已经修整妥当,又去城中买了两匹快马,朝鬼域方向行了数日,终于入了南疆的苍茫大山。 此处山路比起江南,实在陡峭得可怕,那山壁高耸入云,山间仅有两三小道,江天远实在没走过这么难走的路,他心中难免有些许怨言,再想一想…… 他和封断云将身体换回来后,他还得再在这路上走一轮。 江天远不由小声抱怨,道:“鬼域怎么会在这种鬼地方。” 封断云回答他:“你看了那么多‘书’,应当比我清楚此事。” 江天远:“……” 江天远的确明白。 鬼域中人,多是正邪不容,在这江湖“人世间”再难生存之人,这些人大多舍弃了自己原本的身份,只当自己已经死了,这才能进入鬼域居住。 也正因如此,这鬼域隐在深山之中,难以寻觅,若无引路之人带领,外来之人,根本找不到鬼域的下落。 他只好闭上嘴,跟在封断云身后,又走了一段路,终于见着两侧密林逐渐稀疏,而封断云从衣袖中掏出了一截残香,插在路边,引火点燃,片刻之后,江天远猛地便瞥见一旁山壁下的阴影中,多了个白惨惨的影子。 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白日见鬼,可定睛一看,这才发觉那是个穿着白衣戴了白帽的中年男子。 这人肤色苍白,像是久不见日光,又穿着这等衣服,看上去略有些诡异,只不过这般的打扮样貌,江天远已在书中读过无数遍了。 这不就是他苦苦寻觅的鬼域引路人吗! …… 这些年来,江天远听说过许多与鬼域有关的故事。 书中主角一旦遇到难以化解的难题,那十有八九是要来鬼域的。 而在书中,这鬼域引路人也是位难得一见的绝顶高手,江天远不由万分好奇,正要凑上前仔细看一看,却不想引路人已从背上取下了一个极大行囊,从中掏出两个面具,熟练递给江天远。 江天远一怔,下意识伸手接过,再定睛一看…… 一点也不凶,还像是只狗。 江天远:“在下能换——” 封断云掐了江天远一把,冷冷瞪了他一眼,江天远便万分委屈将后头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好在引路人并未察觉不对,他似乎认识封断云,朝着江天远微微颔首,而后便领着两人走到了附近一处山洞之中,请两人暂且在此休息,到入夜之时,他再带领两人前往鬼域。 江天远闲着无事,干脆坐得离封断云近了一些,开口问:“你经常来鬼域啊?” 封断云:“不经常。” 江天远锲而不舍问:“你知道他们城主的传闻吗?” 封断云:“不知道。” 江天远压低声音,以免引路人听见了他们交谈,只不过提起此事,他总是忍不住自己心中的激动,几乎是迫不及待般同江天远说道:“几乎所有说书人,都说这鬼域城主形如鬼魅,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这世间之人。” 他说得还算简略,在他看过的书中,七八成都说那鬼域城主越桑影生了怪物般的面容,也正因如此,他,江天远,与这鬼域城主,简直堪称江湖传奇小说中的两大配角人物。 他衬托正道身世坎坷的主角,而越桑影则负责衬托邪道的美人,他虽未见过越桑影,可既是命运相同之人,他实在很是好奇。 可封断云却一句话打破了他全部的幻想。 封断云:“他只是生病了,见不得光,样貌之上,算不得丑陋。” 江天远:“你怎么知道?” 封断云:“因为我认识他。” 江天远:“……那你能介绍在下认识他吗?” 封断云:“……” 封断云皱眉看向江天远,正要作答,那引路人忽而朝外走去,片刻之后,他便又带回了一名白衣侠客来。 这人也同他们一般,已经戴上了引路人的面具,他们认不出此人的样貌,只能从他的声调之中勉强辨认,这应当已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了。 几人在此处枯等,显然太过无趣,后来那人想同封断云搭话,封断云也不理他,他只好再转过身,看向那引路人,问他近来可曾听说过什么有趣的新消息。 这鬼域引路人除了引领鬼域外人进入鬼域之外,还是鬼域唯一与外界联系之处,鬼域中的消息,大多都是经由他传入其中的,因而他对这江湖中事颇为了解,闲来还能兼着做一做包打听。 此人开口询问,引路人自然回答,道:“前些日子,正邪在白苍山大战,两败俱伤。” 那人咋舌,又问:“还有呢?” 引路人又答:“传闻青霜女侠捉住了塞北悍匪史虎爪,此刻此人正被押在武林盟中。” 可那人好像仍不觉得满意,继续追问道:“还有吗?” 引路人皱眉:“六扇门总捕头前几日打伤了长刀门的武疯子。” “这都是多久前的消息了。”那中年男子终于忍不住笑了笑,好似颇为得意一般开口,道,“我知道最新一事,你们可想听一听。” 封断云沉默不言,而江天远实在不喜欢此人高高在上的态度,小声嘟囔道:“不太想。” 他的声音太小,那人显然并未听闻,或者说那人根本不需要别人应答,他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道:“邪道的封断云死了。” 封断云微微一顿,江天远讶然抬首,引路人更是不安朝着封断云与江天远二人看来,显是有些说不出口的尴尬。 那人可未察觉这气氛的微妙,他只是对几人惊讶反应很是满意,一面接着往下道:“正邪交战时,谢盟主的小师弟江天远,将那魔头杀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像是极为开心,自己哈哈笑了几声,而后又道:“这可真是了不得的大喜事。” 引路人轻咳一声,终于想要开口,封断云却伸出手,轻轻拉了拉此人的衣袖,那引路人便一顿,将口中所言尽数咽了回去。 …… 天色渐晚,此处陆续又来了几个人,待天全黑之后,那引路人这才终于起了身,燃了火把,带着众人沿着山壁走了片刻,到一处裂缝洞穴之前,领着众人走了进去。 传闻这鬼域在地下,要想抵达鬼域,需得先穿过一段极为错综复杂的溶洞,若无引路人带领,外人是极易在此迷路的。 江天远与封断云落在队伍最后,同所有人都有一段距离,到了这时候,江天远终于忍不住了,他凑近封断云耳边,小声询问,道:“你认得那个人?” 封断云微微蹙眉,反是问江天远:“你觉得他眼熟吗?” 江天远一怔,摇头:“他戴着面具,在下怎么可能认得出来。” 封断云又问:“身形可否熟悉?” 江天远摇头。 封断云叹了口气,道:“他应该是正道中人。” 江天远不由追问:“你怎么知道他是正道人?” 封断云:“他很希望我死。” 封断云这句话说得实在没有头尾,江天远怔了好一会儿才蹙眉追问:“你在邪道中就没有仇人吗?” 他以为封断云这臭脾气,仇人应当早就遍布天下了才是。 封断云却答:“我不认识多少邪道人。” 江天远不免有些惊讶。 封断云可是邪道第一高手,在邪道之中名气颇盛,这般之人,竟然不认识多少邪道中人,怎么想都有些奇怪。 两人走了片刻,江天远又小声开口,道:“可你和魔教教主关系很好哦。” 封断云:“不好。” 江天远:“他看起来很关心你——” 封断云:“他只是想骗我入教。” 江天远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回答。 魔教是邪道至尊,入教却极为困难,邪道中不知有多少人想要加入魔教,怎么到了封断云这儿,这件事,就变成了骗他入教。 好在封断云明白江天远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心思,他不用江天远多问,已自行往下答道:“我不想加入任何门派。” 江天远一怔:“为什么?” 封断云干脆回答:“烦人。” 江天远:“……” 完了,江天远觉得,眼前这魔头,他是真的很酷。 …… 江天远拽住封断云衣袖,根本掩不住自己的眼中的敬佩夸赞。 “魔头。”江天远认真说道,“你好潇洒。” 封断云:“……” 江天远已从封断云的一句“烦人”中,品出了无数意味。 “不愧是说书人最常提起的主角。”江天远感慨,“潇洒快意,令人羡慕。” 封断云深吸口气:“别和我提你的小说。” 江天远不打算提什么小说。 他想提一提他身边的名门侠客,他的师兄师姐们。 “在下的大师兄,是武林盟主。”江天远说道,“他也经常被说书人提起。” 封断云挑眉:“他和我交过手,我与他是仇敌。” “大师兄一年中有十个月被困在盟中看公函,根本没时间闯荡江湖。”江天远碎碎念叨,“上个月在下还听说他的腰出了毛病,正在寻神医针灸。” 封断云:“……” 封断云不由想起谢求风带人围剿追杀他的模样。 呵,活该,就该让他疼。 “在下的二师兄,是江湖名侠。 ”江天远又叹口气,道,“江湖中万人仰慕,名气真的很大。” 封断云再挑眉:“他也和我交过手,我与他是仇敌。” “大师兄没有空,师父闭关不出,二师兄便在门中教习弟子,根本没时间去闯荡江湖。”江天远深深叹气,“可门中弟子水平参差不齐,二师兄总是很生气,上个月在下亲眼见他去了药王谷——” 封断云一顿,终于忍不住好奇询问:“他怎么了?” 江天远:“寻求生发秘诀。” 封断云:“……” 不是,原来正道侠客,平日里都这么惨的吗? “在下的三师姐,威震江湖。”江天远不住摇头,“这江湖上,谁都听过青霜女侠的名号。” 封断云:“……她前些日子,还说要剥我的皮。” “三师姐负责管账,可门中之人,只顾行侠济世,根本不知道赚钱的苦恼。”江天远说道,“譬如大家都憧憬白衣大侠的风采,门中进了不少白衣,可这白衣不耐脏,穿一套丢一套,开销极大,三师姐已经快急疯了。” 封断云:“……说吧,她去哪求医了?” “她没有去求医,她也没有生病。”江天远深深叹气,“可三师姐一焦虑就喜欢拔点什么,在下师门的山,已经秃了。” 封断云:“……” 封断云不由低下头,看了看江天远穿在身上的衣服。 从剑到衣服,全都是白的。 “魔头,你明白吗?”江天远终于握住了封断云的手,“在下不想成为这样的江湖侠客!” 封断云推开他的手:“我帮不了你。” 江天远握紧封断云的手:“你好潇洒,在下想同你学习!” 封断云推手:“……我是魔头。” 江天远抱紧封断云的胳膊:“潇洒的魔头!” 封断云:“你有病啊!” 江天远:“教教在下!” 二更 地下洞穴之中光线黯淡,唯有手中火把,还算是一点光明。 江天远已分不清自己跟着那引路人在洞穴之中走了多久,也不知他们究竟在这洞穴内兜了几个圈子,直至他都已开始觉得疲乏之时,他方见眼前的路,与先前千篇一律的洞穴,有了些许不同。 那是悬于峭壁之上的吊桥,而吊桥之后,灯火通明,应当就是他们要去的鬼域。 而看到这吊桥,江天远又凑到了封断云身边去,压低声音同他道:“若在下帮你弄清那人的门派出身,你就教教我,如何?” 封断云:“……我教不了你。” 江天远却执着,道:“一个人的武功路数总是不会变的。” 这吊桥之下,便是万丈深渊,如此险况,只要那桥中稍有晃荡,他相信大多数人都会下意识使出轻功,好以此来稳住身形。 他行走江湖经验虽然浅薄,可他师父同他演示过江湖各门派的武学功法,江天远相信,只要此人一动,他立即就能看出此人师承。 此事简单,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待众人走到吊桥之中,江天远甚至还未曾来得及有所动作,也不知何处有风而起,那吊桥止不住摇晃,众人纷纷以轻功站稳,而那中年男人更是以轻功而起,轻巧跃到了吊桥另一侧去。 江天远一怔,还未来得及开口做出判断,封断云已冷冷开了口,道:“凌霄派。” 江天远:“……” 江天远只觉不好。 在见到封断云之前,他听过许多与封断云有关的传闻,也知道一些封断云被人称作是魔头的缘由。 其中有一件,就是封断云与凌霄派的纠葛。 数年之前,封断云虐杀了凌霄派掌门与门中数名长老,又在外追杀凌霄派门中弟子,凌霄派中人恨他入骨,也惧他至极,这仇怨深如血海,也怨不得这中年男人以为封断云死了之后,竟说会如此开心。 只不过当年江天远尚在门中,师父与大师兄并不同他说这些事,江湖中人又对此忌讳颇深,他只知此事大概,并不清楚其中更多情况,他只能紧张转过头,先去看封断云面上神色,却又猛然想起——他们进鬼域之前,每个人都戴了面具。 他根本摸不清封断云此刻的心情想法,只知封断云与凌霄派间有血海深仇,而他如今用的是封断云的身体,他不知道封断云可曾想要动手,他只知道,他绝不能让那人认出他来。 江天远紧张咽了口唾沫,往前走了一步,姿势怪异,刻意扭出与往常不同的姿态,还未走出两步,封断云已抬起剑,点在他腰上,有些不耐低声问他:“你在做什么?” 江天远:“……” 江天远不会说谎。 他深吸口气,很是紧张:“在下……在下怕他认出你来。” 封断云嗤笑一声,道:“他应该更怕你认出他来。” 毕竟这些年来,封断云已杀了不少凌霄派中人,若是普通凌霄派弟子见着了他,只怕要吓到双腿发软,只想逃命,绝不会有什么想要报仇的心思。 可江天远还是怕。 他小声询问:“你不会打他吧?” 封断云:“……” 江天远:“你不要用在下的身体打他啊!” 封断云:“……” 江天远:“在下不允许你杀人!” 封断云叹了口气,无奈开口,道:“我不杀凌霄派中的普通弟子。” 江天远这才一怔,仔细回想,好像这些年来,凌霄派中死于封断云手上的,也只有师叔伯辈的几位堂主长老。 江天远虽不知为何封断云极少对凌霄派中的普通弟子动手,可对而今的境况而言,这绝对是一件好事,他松了口气,又匆匆追上封断云的脚步,恨不得一路都凑在封断云耳边,止不住同封断云碎碎念叨。 江天远:“你是在下,在下是你,你是在下,在下是你……” 封断云:“……你烦不烦。” 江天远:“在下不想杀人,你不可以用在下的身体打他。” 封断云:“……” 好在此处距离鬼域已不剩多少距离。 待到鬼域之外,江天远终于忘记了废话,而是不可置信一般开口,道:“这是鬼域?” 他原以为鬼域名字如此可怖,又藏于地下,那必然是个极为阴森的地方,他早已做好了准备,以为此处鬼影重重,四处都是行尸走肉般的将死之人,却不曾想到,眼前鬼域灯火璀璨,比地面的一些城镇还要繁盛,实在不与“鬼”字沾得半点关系。 江天远万分好奇,四处张望,此处与地面的确没有多少不同,至多是来往行人大都戴着面具,看起来略微有些诡异罢了,引路人带他们抵达鬼域之后,便不知消失去了何处,而那名凌霄派弟子也自行拐入了另外的街道,直到他离开此处,封断云都不曾对他动手。 江天远终于松了口气,觉得这一路有惊无险,只要他们找到封断云口中所说的鬼算子,他与封断云,应当就能回到各自的躯体里了。 …… 封断云对鬼域还算熟悉,他带着江天远拐了几条街道,绕进一条小巷中,到了一户人家面前,他却又皱起眉,道:“只怕我们来得不太巧。” 江天远顺着封断云的目光看去,便见那门上挂了大锁,屋主人显然并不在家中,封断云只好转过身,敲了此人邻户的房门。 片刻之后,那房门一开,有一名妖娆美人探头出来,端的是媚眼如波,娇声细气地问二人可有何事。 封断云很是冷淡,冰冷开口:“鬼算子去了何处。” “他出门去了。”那美人直勾勾盯着他,媚笑,“有什么事,找奴家也是一样的。” 封断云:“……” 封断云甚至懒得与她多言,已拽着江天远往回走了,只不过江天远是正道中人,他从未见过说话时舌头这样捋不直的人,他万分好奇,忍不住回头多看,不想封断云却又一剑柄打在他腰上,冷冰冰通他道:“回头。” 江天远小声道:“……在下只是好奇。” “她喜欢挖人眼珠。”封断云说,“你再看几眼,今晚你的眼珠子,就该在她的盘中了。” 江天远:“……” 江天远被封断云一句话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由抖了抖身子,万分惊惧问:“她是谁啊?” 封断云不理他。 江天远又问:“哪里的英雄,在下怎么没有听说过?” 封断云还是不理他。 江天远终于憋不住了:“魔头,你不会在骗在下吧?” 封断云没有说话,江天远觉得自己猜中了。 他忍不住哼上一声,再回过头去,小巷之内空荡漆黑,已不见人影,江天远这时才壮起了胆气,像是在安慰自己一般小声嘟囔道:“在下武功这么好,她打不过在下的。” 他们已走出了巷子,鬼算子不在家中,他们或许得在鬼域中暂住几日,眼下无处可去,封断云便想先去往鬼域内的客栈,可江天远却一瞬来了精神,他一把拽住封断云的手,几乎抑不住内心激动,匆匆开口道:“魔头,在下有个想去的地方!” 封断云觉得那应该不会是什么好地方。 “难得来一次鬼域,在下一定要去那个地方看看。”江天远万分郑重,认真说道,“走吧,魔头,带在下去青楼!” 封断云:“……” 封断云甩开了江天远的手。 他头也不回朝着客栈走去,江天远不识路,又担心封断云再遇见那凌霄宗弟子,同人起了冲突,哪怕心中对鬼域青楼有无限向往,他也只能寸步不离跟着封断云,一面可怜兮兮想发设法地想要引起封断云的注意。 “魔头,这个地方真的很特殊。”江天远说道,“你不知道,至少有十个小说主角,出身于此。” 封断云:“……” 江天远:“哦,主角之一。” 封断云已找到了客栈。 “在下对青楼没什么想法,在下只是想去瞻仰一下盛产小说主角的奇特之地。”江天远说道,“听说里面还有赌场,在下这辈子都没赌过钱,在下也很想摸一摸骰子!” 封断云:“……” “在下不识路。”江天远小声说,“魔头,带我去。” 封断云根本不理会江天远的胡搅蛮缠,他已进了客栈,敲了掌柜面前的桌面,冷冰冰开口,道:“……两间上房。” 江天远立即接口:“一间就好。” 为了防止封断云趁他不备溜出客栈,再和那凌霄派弟子偶遇争执,他绝不能离开封断云半步。 封断云:“……” 封断云古怪看向江天远。 江天远立即开口:“带我去!” 封断云飞快移开目光,道:“一间。” 江天远:“……” 那掌柜见多了江湖上的怪人,连眼皮都懒得抬,收了封断云的钱,随手丢出房门钥匙,懒洋洋道:“楼上,左手第二间。” 封断云拿过钥匙,转身上楼,江天远还缠着他,止不住委屈,道:“在下真的很喜欢「春华缘之水月镜天」。” 封断云:“……” 封断云找到了房间。 江天远:“在下也很喜欢「月影鬼城记事」。” 封断云打开了房间门。 江天远:“在下还很喜欢「双生结缘欲海青天」。” 封断云拽他进屋,关上房门,丢下行礼取了面具,面无表情看着他,道:“别想了。” 江天远:“……” 封断云:“我不去那种地方。” 江天远:“……” 封断云:“闭嘴,休息。” 江天远:“……” “魔头!”江天远委屈生气拍桌大喊道,“你没有心!” 封断云:“……” 嘿嘿,青楼 半个时辰之后,封断云带着江天远,出现在了鬼域青楼不远处。 他很无奈。 江天远显然深谙如何用那副委屈神色来谴责他人的方法,而偏偏江天远用的又是他的身体,看着自己的脸上露出那种古怪神色…… 着实令封断云有些难受。 鬼域青楼修在一处极大的地下湖正中,若要到青楼中去,还需得在岸边乘船,只不过前一轮渡船方行,算算时间,他们怎么也需要等上一刻多钟。 江天远站在岸边,估了估此处离那水中楼的距离,觉得以他与封断云的轻功,应当很轻松便能抵达那处,他不由开口,问:“魔头,我们轻功过去,如何?” 封断云反问他:“若是能用轻功,岸边之人,又何必在此等候?” 江天远一怔,左右一看,岸边有不少人正同他们一道等候那渡船,而这些人大多身佩武器,看起来都是习武之人,若轻功能够过岸,那这些人应当早就过去了才对。 江天远心中不解,封断云倒是问他:“你看的‘书’里没说?” 江天远小声嘟囔:“又不是事无巨细,什么都写。” 封断云只好道:“湖中有鱼。” 江天远反问:“哪个湖里没有鱼?” 说完,他探头往湖中一看,正见一个巨大黑影自水面下缓缓游过,惊得他不由往后一缩,瞪大双眼,极为震撼,而后回首看向封断云,愕然道:“这么大的鱼?” 封断云:“吃人。” 江天远:“……” 江天远缓缓后退了一步,打消了自己要用轻功过河的想法。 这件事,他倒是略微知道一些的。 他早就听闻鬼域城主越桑影喜好豢养怪物,只不过他原以为那只是传闻,是正道中一些无聊人对这等亦正亦邪的怪人的抹黑,毕竟这世上应当没什么怪物,如今看来,这个传闻,倒很可能是真的。 他不敢再往湖边看,甚至不想站在湖岸上,略退了两步,又问封断云:“坐船过去,不会被吃吗?” “船身所用木料奇特,在船上时,它不会对你如何,可若离了船,就不好说了。”封断云看着湖中黑影左右游荡,又淡淡补上一句,“一口下去,四分五裂。” 江天远:“……在下明白了,你喜欢吓在下。” 自他们两来了鬼域之后,封断云就喜欢对他说一些恐怖之事,令他满心惊惧,总觉得今晚也要睡不好觉。 他决定转移话题,同封断云说一些能令他开心的事情。 于是江天远又看了看左右之人,而后开口,问封断云道:“所有人都戴着面具,里头的美人真不会认错吗?” 封断云:“里面的人不戴。” 江天远挠头:“那他们不会认错客人吗?” “自你来鬼域之后,所见的面具,可有一个是重复的?”封断云反问他,“这鬼域之中的面具,本就没有重复的。” 江天远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过了片刻,他又小心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魔头,在下还有一个问题。” 封断云一听他这语气便止不住皱眉,他试图将江天远的话语止在此处,因而冰冷开口,道:“我不想回答。” 可他还是迟了一步。 江天远已经兴致勃勃问道:“你为什么对青楼这么熟悉啊!” 封断云:“……” 江天远:“你不是不来这种地方吗!” 封断云:“……” 江天远啧啧感叹。 江天远:“没想到你小子浓眉大眼的,竟然是这里的常客啊!” 封断云:“……” …… 二人等到渡船,还未登上青楼,已见得那楼上有许多美人儿,将手中的花枝抛下楼来。 江天远师门中门风甚严,他从未来过这种地方,难免满心好奇,睁大双眼,左右张望。 他见此处美人如云,从中原美人到西域胡姬因有尽有,甚至还有不少衣着华丽的年轻公子,这等景象,他从未见过,再往侧边一看,从窗中可见侧楼之中还布有赌局,他便不由抓住了封断云的胳膊,正要往那边去,却又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具。 ……是那名凌霄派弟子。 江天远吓了一跳,急忙扯着封断云转向另一个方向,以免封断云再看见此人,可他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封断云已见此人走过,不由微微蹙眉,低声道:“奇怪。” 江天远咳嗽一声,紧张道:“人之常情,没有什么奇怪的。” “凌霄派门风颇严,他不该在此处。”封断云一顿,又笃定道,“他不是来逛青楼的。” 行走江湖之人,大多善于察言观色。 来这鬼域青楼的人,目的不在美人,便在赌局,再有类似江天远这般好奇进来开眼的,也是左右张望,毫无重点,而此人直直朝着一个方向而去,显是目的明确,可他不看楼中任何美人,也不看楼侧的赌局,那他的目的,应当就只剩下了最后一个。 封断云已推开了江天远的手,跟上了那人脚步。 江天远匆匆跟上,可此处人多,封断云走得又极快,不多时,他便与封断云走散了。 江天远心中万分焦急,他生怕封断云对凌霄弟子下手,顺着二人离开的反向急匆匆赶过去,绕过一条长廊,到了几乎无人的庭院之内,这才终于看见了封断云。 他松了口气,见封断云正在一间屋外,他便也蹑手蹑脚上前,正巧见着那名凌霄派弟子跟在一位佳人身后,进了临近屋中。 江天远不由低声开口,道:“你还说他不是来逛青楼的。” 封断云未曾回答,只是以轻功小心上前,到了那屋窗下,伸手便想要将窗纸捅破。 江天远急忙按住封断云的手,着急道:“你不会想看吧?” 封断云:“……” 江天远义正辞严:“做人不能这么变态!” 封断云:“……” 封断云深吸一口气,竟耐心同他解释,道:“你看过的书中,可曾提到过狐千面这个人?” 江天远一怔,道:“在下听说过。” 狐千面是江湖中的易容高手,可江天远记得狐千面是个男人,方才领那凌霄弟子进屋的,分明是个身姿婀娜的佳人。 封断云:“他既会易容,扮作女人当然不是什么难事。” 江天远认真点头:“凌霄派的人口味好重。” 封断云忍不住抬手一敲江天远的头:“……他是来找此人易容的。” 江天远:“……” 江天远恍然大悟。 说完这句话后,封断云已再转身弄破了窗纸,从破裂之处悄悄往里看去。 江天远未曾忍住自己的好奇之心,便也凑上前去,却正见那位婀娜多姿的美人儿将手扶上了凌霄派弟子的脸,微一用劲,竟将他的整张脸皮撕了下来。 江天远吓了一跳,只觉得自己今夜,是真的要做噩梦了。 “看来他不是来易容的。”封断云却低语道,“他想恢复他原来的面貌。” 只不过此人正背对着他们,二人根本看不清此人长相,只是见着狐千面鼓捣许久,最后扯出一块湿布,递给他擦了擦脸,方松了口气,同他道:“好了,你回去吧。” 那凌霄弟子道过谢,而后回身,露出了一张江天远极为熟悉的面容来。 那竟是凌霄派的持律长老—— 封断云冷冰冰开口,道:“刘长谨。” 江天远:“……” 江天远从未听过封断云用这语气说话,他惊慌回首,正见封断云伸手抓住了他悬挂在腰侧的玉骨折扇,往外一抽,挑开折扇,直直冲入了屋中去。 江天远愕然。 他的剑还在封断云身上,他没有武器,却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封断云在他面前杀人,他无可奈何,只能飞快折下面前桃树花枝,紧跟在封断云身后,一并蹿入了屋中去。 屋内两人吓了一跳,而凌霄长老刘长谨一见来人挑开折扇,寒光直朝他的咽喉而来,吓得急退数步,惊惧开口,道:“封断云?!你……你怎么没死!” 狐千面不知出了何事,左右一看,无人理他,连滚带爬逃出屋中,飞快去寻鬼域守卫来此。 江天远已手执花枝拦在刘长谨面前,强挡了封断云一招。 哪怕他以内劲相护,那花枝还是硬生生被折断了半截,他实在不知所措,只能冲着封断云喊:“你不许——” 又是寒光一闪,封断云根本不曾理会他在此处,那扇刃从江天远脸侧擦过,削断他一抹额发,在面具上留下一道深印,却又不曾伤到江天远,只是再明显不过的警告,让他莫要在此多管闲事。 二人也终于在此时打了个照面。 江天远看见了。 面具双眼的空洞之下,是一双凛寒彻骨的眼睛。 好似有滔天怒气从中而起,刺得江天远都抑不住往后略退了半步,而那刘长谨见有人替他出头,挡在他的面前,便觉自己寻到了极佳的逃跑机会,已飞快朝外蹿去,恨不得立即拔腿就跑。 封断云毫不犹豫转身去追,江天远左右一看,发觉刘长谨跑得太急,将自己的配剑落在了桌上,他便毫不犹豫丢下手中花枝,挑起刘长谨的长剑,一把打飞了封断云手中的折扇。 他松了口气,只想幸而封断云如今伤还未愈,否则他二人势均力敌,他根本不可能拦住封断云,却不想那玉骨折扇掉落在地,封断云也并不想去捡,只是回首冷冷看他一眼,而后将江天远的剑挑在了 手中。 拔剑出鞘。 那副模样,好像若江天远拦在他面前,那江天远就也是他的仇敌。 二人手中长剑相交,封断云未曾真的想要弄伤江天远,仅仅只是威慑江天远莫要多管闲事,可江天远却从封断云这几招之中回过了神来。 他先前一直觉得封断云用扇时的武功有些奇怪,如今看他终于恍然醒悟,明白了那扇法,究竟古怪在了何处。 那本就不是用扇的招式。 封断云用扇之时总带有剑招的影子,而今拿了江天远的剑,江天远却又从他的剑招中看出了凌霄派的模样。 可像是正道该有的剑法,暴戾狠辣,若不是封断云有意手下留情,必然招招见血。 江天远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却又不得不相信自己所见的一切。 他追着封断云蹿出这间屋子,方才出门,便见狐千面已从外喊来了鬼域中的守卫来,而刘长谨躲在那些守卫身后,瑟瑟发抖。 鬼域中守卫一聚而上,而另有一人负手立于屋檐,轻飘飘开口:“鬼域之内,不得打斗,封断云,你莫要让城主为难。” 封断云像是没听见他的警告。 此时此刻,他眼中只有刘长谨。 躲在鬼域守卫身后的刘长谨,畏缩不敢上前的刘长谨,害他至此的刘长谨, 费尽心思欺骗他的小师叔。 ——刘长谨。 那人也不同封断云废话,手中利刃初现,江天远先吓了一跳,他担心这人伤了封断云,只好再调转剑锋,拦在封断云身前。 封断云手中仍握着剑。 剑锋寒凛,正对着鬼域守卫,指向不远处的刘长谨。 也正对着他身前江天远。 他不明白。 为何会有正道,费尽心思地去庇护自己这样与他刀剑相向的人,还如此坦然地将自己的后背暴露在一个邪道魔头面前。 他看着江天远的背影,终于稍显迟疑。 他有些分不清。 江天远究竟为的,是他自己的身体。 还是……他? …… 片刻之后,封断云终于收剑归鞘。 那人终于也终于松了口气,开口道:“你们随我去见城主吧。 特意前来阻拦封断云与江天远的鬼域守卫叫做段迟,是鬼域城主越桑影身边的贴身护卫,同样也是能在江湖排入前百的高手。 收剑之后,双方不再是敌对关系,他便如同变了一个人般,再没有方才交手之时的一本正经,反是忍不住面上的笑,颇为好奇地看着封断云与江天远。 他能够认出封断云,是因为封断云的武功,毕竟以往封断云也曾在鬼域闹过事,他与封断云交过手,清楚这人的手段,可至于另外这个人—— 段迟忍不住笑吟吟开口询问,道:“不知这位少侠尊姓大名?” 江天远:“……” 糟了。 江天远完全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用着封断云的身体,也许应当该说自己是封断云,可封断云已经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他若是说自己是封断云,反而有些奇怪。 好在这鬼域之中来往之人,大多都不愿让他人知道自己的名姓,段迟只觉得是自己太过冒昧,还颇为歉意对江天远笑了笑,而后转头看向封断云,道:“封断云,你看吧,城主这回一定要生气的。” 封断云:“……” 段迟也早习惯了封断云的沉默寡言,他朝二人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自顾自往下道:“二位请随我来,城主要见一见你们。” 封断云抬步便走,江天远也跟着段迟走出两步,再回首一看身后那小院,他们的打斗引了青楼内不少人围观,都聚在那小院之内,而江天远猛地便想起了一件事来。 “等等!”江天远大喊,“在下得找到翠翠!” 封断云:“……” 段迟:“呃……” 江天远已经转头钻进了人群。 段迟尴尬笑道:“这位少侠,很风流嘛。” 封断云:“……" “可此处有叫作翠翠的姑娘吗?”段迟皱眉思索,“我怎么没听说过?” 封断云叹了口气,将江天远的剑拄在地上,段迟这才看清他握剑的手正在微微颤抖,他不由一怔,不知眼下究竟是何状况,也只是忍不住小声询问,道:“你……累了?” 封断云:“……”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用剑。”段迟咳嗽一声,以掩饰自己话语之中的探寻,“你若是累了,不如先将这剑放下,休息一会儿?” 可他心中清楚得很,行走江湖之人,怎么可能会因为那么一场短暂的打斗就疲倦。 他听过一些与封断云有关晦涩不明的传闻,他知晓封断云与凌霄派有些关联,而封断云从不用剑,似乎也同凌霄派有所联系。 方才段迟可看清了,封断云的状态不对得很,他看封断云手抖,生怕封断云再发一次疯,只好小心翼翼好言相劝,道:“不如,放下剑,坐下来,歇会儿?” 封断云终于抬首看了他一眼。 “不必了。”封断云淡淡开口,“我答应过他,要好好对他的剑。” 段迟听不懂。 他皱起眉,扭过头,却又正见江天远手中高举着什么,费力挤过人群,努力朝他们跑来,等到了二人面前,他闯了口气,道:“行了,我们走吧!” 段迟左右张望,问:“翠翠呢?” 他还是很好奇这位他没听说过的美人儿究竟是何模样。 可不想江天远一愣,道:“找到了呀。” 段迟:“在哪儿?” 江天远抖开手中的玉骨扇。 “这是翠翠。”江天远郑重为段迟介绍,“问个好。” 段迟:“……” 这扇子,有些眼熟。 江天远已快步走到了封断云身边去,像是满心激动,有许多新发现想同封断云说,道:“魔头,在下发现了,翠翠,是真的硬!” 他将扇子在封断云面前来回展示,方才他将这扇子挑飞了,原本担心玉骨扇受不住摧折,若有个磕碰,他还得给封断云赔一把,可不想他溜回去捡回来一看,这扇子竟完好无损,没有一点儿问题。 封断云沉默不言,一把将那剑塞回江天远手中,低声飞快道:“还给你。” 江天远一怔,问:“在下的剑,怎么了吗?” 封断云已经先一步朝着鬼域城主所居之处走去,江天远满心疑惑,快步追上,一面不住追问:“魔头,在下的剑不好吗?” 封断云:“……” 江天远顿悟:“魔头,这是凶器,你要诬陷刚刚打人的是在下吗!” 封断云:“……” 江天远:“魔头!你等等在下!” 段迟挠挠脑袋,跟在二人身后,到了此刻,他才终于想起自己究竟在何处见过那柄扇子。 那显然是封断云以往常用的玉骨扇。 而今这扇子在其他人手中,封断云又说什么,要保护好他的剑…… 啧。 小情侣,真会玩。 这些鬼域之人 鬼域之中,有几处高楼。 除了湖中的青楼之外,最高之处就是鬼域城主越桑影所居的鬼城,那地方极好辨别,就算没有段迟在前引路,封断云自己也能找到地方。 这鬼域城主越桑影是个怪人,他一贯深居简出,大多事务都交给亲近之人处理,他鲜少离开鬼城,哪怕鬼域中人都不一定见过他的真容,在江湖极为神秘,江天远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来鬼域不过半日,便要见到这位与他同病相怜的绿叶人了。 他忍着心中激动,跟着封断云与段迟穿过层层小院与长廊,到了一处极为幽深的石室外,段迟方才停下脚步,小声同他们道:“你们等一等,我进去通报一声。” 语毕,他却又一顿,将声音压得更低,道:“封断云,这一回城主是真的生气了。” 封断云:“……” “收收你的臭脾气。”段迟叹了口气,“待会儿多同城主说几句好话吧。” 封断云:“……” 他好像并不在乎自己闯了多大的祸,也无所谓此刻越桑影到底有多生气,这一切似乎都与他毫无关系。 封断云懒得理会,江天远却记住了。 他们还未找到鬼算子,他可不想此行再出意外,多说几句好话罢了,以他嘴甜夸赞师兄的经验,他相信他能让越桑影立即原谅他们! 片刻之后,段迟又从屋中出来,带两人走进那石室,领他们去见鬼域城主越桑影。 这石室极暗,刚进入此处时,江天远几乎看不清室内境况,他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适应了此处的昏暗光线,却又发觉屋内还悬挂了一层细密的珠帘,帘后隐隐绰绰,可见一人影端坐——应当就是那神秘的鬼域城主越桑影。 江天远可没想到屋内还能隔着这么一层,他觉得这越桑影实在奇怪,好奇抬首多看了两眼,却又听段迟咳嗽了一声,着急示意他千万莫要如此,江天远只好又强忍住心中好奇,移开了目光。 “封断云。”越桑影疏离开了口,“怎么又是你。” 他的声音很年轻,听起来应当也只有二十余岁,却显得颇为威严,全然不容他人拒绝。 封断云干脆不曾开口,也没有半点回应,越桑影像是早已习惯了他如此态度,等不到他回答,便自己继续往下说去。 “摘面具。”越桑影冷冷说道,“离开此处。” 江天远:“……” 江天远有很多话想说。 可他还未开口,封断云已摘下了面具。 他此时顶着江天远的面容,神色冷淡至极,江天远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也可以摆出这么潇洒的表情,他不由深吸了一口气,在心中想……果真一个人潇洒与否,同他的长相无关,只与他这个人有关。 越桑影却稍稍一顿,道:“你不是封断云。” 他的语气中有些许疑惑,可不过片刻,他却又笃定,道:“你是封断云。” 这一回,他好似来了极大的兴趣,转眼看向江天远,颇为玩味看着他,江天远只好也摘了面具,露出封断云的脸,一面颇为尴尬开口,道:“这……有些内情。” 这种事,他实在不知道该要如何解释。 只不过越桑影是鬼域城主,应当见惯了这种奇奇怪怪的事情,他一眼就能看出封断云的身份,应当……也不需要他解释了吧? 可越桑影不说话,封断云沉默不言,段迟震惊的目光在两人面上转来转去,气氛尴尬得可怕,江天远便只好挠了挠头,仔细思索着解释的措辞,一面道:“唔……就是……你们听过说书吗?” 封断云叹了口气。 越桑影没有回答,段迟却猛地来了兴趣,立即接话道:“离魂痴郎江湖遗录?” 江天远一愣,而后立即回答:“没错,就是那种!” 段迟:“双生结缘欲海青天!” 江天远:“对对对,和他们差不多!” 段迟恍然大悟,用力点头。 “我明白了。”段迟认真说道,“你们这是互换了魂魄啊!” 二人看着对方,露出了志同道合般的神色。 封断云:“……” 越桑影:“……” …… 江天远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在此处,见到与自己这般志同道合的人。 他看段迟上前低声同越桑影解释如今的情况,他便凑到封断云身边,小声同封断云说:“魔头,放心,在下觉得,应当不会有事的。” 可封断云不曾接话,甚至没有抬眼看他,这副模样,让江天远有些莫名心慌。 他总觉得,自己阻拦封断云杀死凌霄派长老,好像让封断云很不高兴。 他有些担忧,凑得离封断云更近了一些,封断云却仍不理会他。 可离得近了,他方觉封断云的脸色有些苍白,说是不想理会他,更像是难以分心去理他。 他不知是不是因这石室内的光线太过昏暗,令他目视之物模糊,他觉得封断云浑身轻颤,像在发抖。 段迟已同越桑影解释清楚了整件事,而越桑影似乎觉得此事极为有趣,他低笑几声,再抬眼看向面前两人,决定收回自己方才所说的那句话,道:“我允你们暂不离开鬼域。” 江天远不由心中一喜,回首看向越桑影,却又听得越桑影缓缓开口,道:“但在鬼算子回来之前,你们不得离开我所居之处,也不得在鬼域内追杀刘长谨。” 他似乎很怕封断云再同那凌霄长老打起来,因而强为二人定下了这么一个规矩,好在这一回封断云并不打算拒绝,他沉默不言,算是默认,江天远便急切点头,以免此事告吹,道:“城主放心,我们不会离开的!” 越桑影笑了笑,令段迟为他们安排住处,他们跟着段迟离开石室,院中点了许多灯,光线亮如白昼,江天远不由以手去挡,好容易适应了外头的光线,却又立即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封断云。 封断云神色如常。 江天远不由眨了眨眼。 也许……真的是他看错了? …… 今日变故来得实在太过突然,江天远心中憋了无数问题,很想要从封断云那儿得到一个解释。 段迟带他们到了一处小院,让他们在此歇息,而后便告辞离开,等他走了之后,江天远方急切跟上封断云的脚步,小心翼翼看着封断云的神色开口,问:“你会用剑吧?” 封断云并未理他。 江天远又低声道:“在下看得出来,你用扇时的招式,也是剑法。” 他想起自己曾问过封断云如何使用他的玉骨扇,封断云同他说,将扇子当做短剑便好,如今看来,这好像也是封断云用扇时的心得,他学的是剑招,将扇子当做是短剑,因而用扇时的招式中,难免会带上些剑法的影子。 可封断云还是未曾理会他。 江天远觉得自己小心翼翼,已竭力委婉,却不曾想他这短短两句话,却好像还是得罪了封断云。 江天远跟在封断云身后,方到屋旁,封断云已闪身进了房间,毫不犹豫关上房门,将他挡在了屋外。 自江天远阻拦他之后,他便像是再也不愿同江天远说话了,江天远站在门外,实在忍不住心中委屈,哪怕隔着门,他也忍不住想要控诉这魔头。 以往他在师门中时,练剑虽是苦了一点,可师父与师兄师姐们却极惯着他,他从未有过这种费尽心思去讨好一个人,对方还不理会他的经历,他越想越觉得委屈,魔头和他使脾气,他也想耍耍小性子,他便蹲在门边,小声念叨道:“你太过分了。” 屋内寂静无声,他不知道封断云到底是不是听见了,于是又提高了一些音调,气冲冲道:“在下真的很生气!” 屋内还是没有声音。 “你说要同在下合作的。”江天远说,“可你根本不听在下的话。” 到了此刻,他已不管封断云到底听没听见,理不理他,他只是一股脑将自己这几日的不满一股脑朝外宣泄出来,越说越觉得自己委屈。 他甚至忍不住去想,若自己那日不是非得见识什么正邪大战,同师兄去了白苍山,那他也就不会同封断云对上手,不会坠崖,更不会发生什么魂魄互换的烦心事。 屋内静极了,好似里面根本不曾有人一般,江天远也站起了身,决定不再和这讨人厌的魔头纠缠。 他早就该谨记师父与祖母教诲他的话。 正邪两立,他到底为什么要胡思乱想,一厢情愿地以为江湖闻名的大魔头,会是什么正常人。 “在下不许你杀人。”江天远抱着满腹怨气,丢出了最后一句话,“你用的是在下的身体,在下不想手上沾血,绝不允许你杀人。” 他说完这句话,正要离开此处,却终于听见屋内传来了细微声响。 他立即停下脚步,想要听一听封断云究竟还有什么话想要同他说。 过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听见封断云轻声开了口。 那声音虚弱,轻如耳语,竭力摆出一副坚定模样,却又好似克制不住有些细微的颤抖。 “我手上早已沾了那么多人的血。”封断云说,“你是不是该离我远一点。” …… 封断云好容易运功强压下紊乱真气,只觉体虚乏困,丹田隐隐作痛。 鬼域在地下,他看不见天色,自然不知时间,只是略微估算,如今应当已过三更,天色已晚,他如此疲倦,是该早些休息了。 可他睡不着。 他觉得自己说了重话,也许会令那位正道少侠极为难过,可他心中又清楚,这才应当是他这种魔头该做的事情。 他想,这些时日他好像太过心软了,他与江天远本就是不可能有所交际的两个人,不过有一番奇遇,莫名牵扯到了一块,待换回身体之后,他们便再无瓜葛,既是如此,倒还不如早些撇清关系好。 可哪怕他知道自己这么做才是正途,却又忍不住心中隐隐内疚,而这情绪…… 他已有许多年未曾感受过了。 他正辗转反侧,忽又听见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来人武功极好,因而这脚步极轻,他以为是段迟,亦或是越桑影寻他有事,他便起了身,披上衣服,却猛地听见外头传来了江天远小心试探的声音。 “咳。”江天远颇有礼貌敲了敲门,而后小心翼翼道,“魔头,你饿不饿呀。” 封断云:“……” 封断云没有回答,因而那声音稍顿片刻,脚步便又朝院中走远了。 他不由觉得这正道少侠行事……着实有些超出他的预料了。 方才二人闹出那么大的别扭,他想不明白,江天远为何还会回来找他。 可他根本没有功夫想明白。 不过一炷□□夫,封断云又听见院中传来了脚步声。 江天远仍是极有礼貌敲了敲门,随后小心翼翼问:“魔头,你渴不渴呀?” 封断云:“……” 过了一炷香。 江天远:“魔头,你睡了吗?” 又一炷香。 江天远:“魔头,在下给你弄点儿好吃的吧?” 再一炷香。 江天远敲了敲门,可怜巴巴在门外喊:“魔头……” 封断云终是没忍住,走到了门边。 他犹豫着拉开门,原是还想再断然拒绝江天远,说自己不用他过多关心,可他一抬眼便看见了江天远垂头丧气,满脸黑灰,好像是刚从煤场翻滚出来一般,连身上的衣服都已脏了,而今正可怜兮兮抬眼看他,小心翼翼道:“有一点糟糕。” 封断云不知他去做了什么事,自然万分吃惊,忍不住追问:“你怎么了?” 江天远委屈内疚:“……在下把越城主的厨房炸了。” 封断云:“……” 这位正道侠客 封断云还是离开了屋子,跟着江天远去了厨房。 他听江天远所言,原以为江天远是闹出了多可怕的祸端,甚至已想好了明日要如何与越桑影背下这责任,可他真到了地方,也只是嗅见厨房内桌案凌乱,满是烟味,其余地方倒是完好无损,远没有江天远口中所说的那么可怕。 封断云回过头,看着江天远,想要等他一个解释。 江天远已飞速开了口,认真同封断云道歉,说:“对不起!” 封断云:“……” “在下说谎了。”江天远摆着万分可怜的脸,小声嘟囔道,“在下只是……生不起火。” 封断云在原处站了片刻,显是摇摆不定,最后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挽起衣袖,走到那炉灶边上,看了看灶台内的柴火,而后万分无奈叹了口气,道:“这是湿柴。” 江天远眨眼:“湿柴?” 封断云这才想起江天远是名门少爷,在家中衣食不愁,在师门中又颇受师兄师姐们宠爱,他也没什么闯荡江湖的经验,生火这种事,他应该是不会的。 封断云只好自己动手,将那些湿柴拿出来,一面为江天远解释,说:“湿柴难烧,未爆先有烟。” 江天远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他坐在一旁,看封断云颇为熟稔劈柴生火,一时之间,竟觉得这画面,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江天远想不明白。 江湖魔头,邪道高手,还是个难得一见的大美人,这样的人,为何会对这等粗活如此熟练,好像以前时常做一般。 他今日已说错过了一次话,惹了封断云不高兴,他生怕自己再说错些什么,让封断云再同他翻脸,他只好清一清嗓子,极力委婉,拐弯抹角道:“魔头,你会下厨?” 封断云回答简单:“会。” 江天远小声道:“有些看不出来。” 好在这一回封断云并生气,倒还颇为平静,倒像是只是同江天远说了什么家常小事一般,道:“以前做多了。” 江天远一怔:“以前?” 封断云便道:“小时候。” 江天远:“……” 这么说来,江天远的确从不曾听说过封断云幼时之事。 只不过早些时候他看封断云的武功,以为封断云必然出于名师,自小习武,才能有如此成就,而后他又发觉封断云似乎与凌霄派有所关联,至少封断云会凌霄派的剑法,而凌霄派又是江湖上的大门派,门中弟子并不需要忧心杂务,那种事情,本该另有仆役处理。 江天远心中奇怪,却又怕自己贸然提起他人过去,有些太过冒昧,于是将好奇全都咽回腹中,只当做一切如常。 可不想封断云竟好声好气回答他,道:“你是大少爷,不会这种事,也很正常。” 江天远:“……” 江天远想,封断云这句话,像是在说他自己出身不佳,远不如江天远这般,他不由便皱起眉,往前一凑,握住封断云手中的柴刀,认真说道:“在下可以现在学!” 封断云:“……” “劈柴而已。”江天远说道,“很容易的。” 说罢他挥舞柴刀,凝神聚力,唰唰唰将柴斩作数段,而后得意洋洋,回首看向封断云,道:“在下的刀法也很好的。” 封断云:“……” 封断云早已消了气。 他实在很难形容自己对江天远的感觉。 江天远轻易可以令他生气,却也很容易让他忘记他发怒的缘由,至少在遇到江天远之前,他从未觉得自己的情绪如此轻易便可为人掌控。 他无可奈何,到头来也只能叹一口气,而后从越桑影的厨房中翻出食材,转头问江天远到底想吃些什么东西。 可江天远却说:“在下看你……好像很累的样子。” 封断云一怔。 “在下知道你没睡。”江天远声音渐低,好像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事情,道,“吃些东西再睡,总会恢复得快一些。” 他意有隐瞒,还是没有将今夜发生的一切全都出口,只是挑拣些不会让封断云不高兴的事,这般小心地告诉封断云。 他从未与人吵过架,也不知该要如何道歉,只不过最初毫无来由的气恼过去之后,他就忍不住有些担心。 他记着封断云苍白的脸色,未曾说他在屋外等了许久,仔细听屋中的细微声响,想判断自己方才在石室内所见的颤抖究竟是不是眼花,而后又故意来回走动,敲门,询问,想以此引起封断云的注意。 片刻之后,封断云将目光转回台案之上,轻轻叹了一口气。 “食材不足,只能简陋一些。”封断云忽而问他,“你不挑食吧?” 江天远拍着胸脯保证:“在下不挑!” 封断云不再与他说话,颇为熟稔地洗菜切菜,而江天远站在他身侧,目不转睛看着,倒像是真想要学一学这些他本不会的杂活,二人各自沉默,谁也不曾开口,直到封断云让江天远去收拾碗盘,江天远方手忙脚乱忙碌起来。 他匆匆收拾了院中的石案,将两碗面摆到了院中去。 封断云擦尽手,站在门旁,看向院中。 时间太晚,越桑影又不喜光亮,城中灯火大多都已熄灭,可江天远摆好了面,擦亮手中火折,接连点亮院中庭灯,而后扭过头,冲他笑,道:“魔头,在下偷偷尝了尝!” 封断云:“……” 江天远:“想不到邪道第一高手,还有这样的手艺。” 鬼域中没有月光,分不清天色。 可他看着黑雾之中,一点一点,燃了一片光亮。 …… 折腾了一晚上,江天远终于吃上了一碗夜宵。 他饿坏了,又是头一回亲自动手,帮人生火劈柴,他觉得这顿饭也有他的一份功劳,因而头一回觉得世上还能有如此好吃的美味。 可他狼吞虎咽,抬头看封断云似乎没什么胃口,江天远不由一怔,觉得封断云也许是不太喜欢吃面,他便开口,道:“在下家中,有许多美食。” 封断云抬眼看他。 江天远道:“在下住在江南。” 封断云竟难得开口应他:“我知道。” 江天远:“真的很好吃。” 封断云:“嗯。” 江天远又说:“在下母亲,是川蜀人士。” 封断云:“听说过。” 江天远:“在下舅舅家中,也有许多好吃的!” 封断云:“……嗯。” 他不明白江天远为何突然提起这些事,便只是闷声听着,可不料江天远已从他的答应之中得到了无限的动力,将筷子往桌上一放,撑着桌子朝前一凑,同封断云道:“若是有机会!” 封断云抬眼看他。 江天远:“在下带你去吃好吃的!” 封断云:“……” 封断云低声道:“也许是没有机会了。” 他们两人本就正邪对立,待找到鬼算子寻着换回去的办法之后,便不会再有这般好好做下来说话的机会了。 可江天远却皱起眉,觉得封断云说得很不对。 什么叫做没有机会? 他若是真想同封断云一道吃饭,有谁能拦得住他? “腿长在在下自己身上。”江天远道,“在下若是想要寻你,他们难道还能拦得住我?” 封断云:“……” “在下信命。”江天远说,“你我互换,那就是命中的缘分。” 封断云却说:“我不信。” 江天远才不理他。 江天远认真道:“这缘分斩不断,哪怕换回去了,至少在下忘不了此事。” 封断云:”……“ 封断云终是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今日之事,已令江天远有了许多疑惑。 有些事他本不想开口,也觉得自己不该开口,可他明白,自己也许……应该给江天远一个解释。 封断云微微垂眸,轻声道:“我以前是凌霄派弟子。” 江天远万分惊讶看着他。 从封断云的剑招之中,他其实已得出了这个答案,可他却从未想过,封断云竟会将此事告诉他。 “我与凌霄派有血海深仇。”封断云轻声道,“就算今日我不用你的手杀人,可待你我换回去后,我还是一样会杀了他。” 江天远:“……” 除了霍连洲之外,江天远并未同其他人结过仇。 若要细说,霍连洲也并非是他主动结仇,他不知道血海深仇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体验,也不明白如此执着想要杀死一个人,到底需要有多刻骨铭心的仇恨。 “可那与今日无关。”江天远轻声说,“也与你我的交情无关。” 封断云讶然看向他。 “在下可许过愿,这辈子不会再做好人了。”江天远认真说道,“待一切结束之后,在下带你去江南,尝一尝我家中的美味。” 封断云未曾答应,江天远却已当他是默认了。 他不住念叨着他在江南与川蜀吃过的好菜,将一整碗面吃完了,又喝了两碗水,润了润嗓子,却又忽而想起了一件更为急迫的事情。 “糟了。”江天远说,“在下还没收拾厨房。” 先前他寻了段迟,只说是借他们的厨房一用,段迟便为他找了厨娘,令此处的人暂先离开,他也答应了一定原样奉还,可封断云未来之前,是他将厨房折腾得一片狼藉,连墙都熏黑了,而今还未来得及收拾,若是这样将厨房还回去,江天远觉得…… 越桑影一定会生气。 封断云却平静说道:“不必管他。” 江天远:“可是……” 封断云:“他已经够生气了。” 江天远:“……” 封断云站起身,道:“早些歇息。” 江天远:“在下……” 他看封断云是真的没有一点要回去收拾的意思,站在原地,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回了头。 不行,魔头不打扫也就算了,他不能不回去打扫啊呜呜! 洒脱的邪道人 到翌日清晨,越桑影便令段迟来了此处,告诉他们 ,鬼算子已回到鬼域之中。 若无要事,越桑影绝不会离开鬼城,他令段迟陪二人去寻鬼算子,弄清此事的解决之法后再返回此处,段迟便笑嘻嘻跟着两人,一面道:“二位放心,此事一定会寻到解决之法的。” 封断云与江天远跟在他身后,封断云一看段迟神色,见他心情颇好,便低声同江天远道:“我说了,越桑影不会生气的。” 江天远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可怜巴巴抬头看向封断云。 封断云:“……你打扫了?” 江天远:“不打扫……好像不太好嘛……” 封断云:“……” 封断云叹了口气。 段迟不知二人说了什么,有些好奇,却又不敢多问,只好说一说同鬼算子有关的事情,道:“封断云,鬼算子上次可被你吓得不轻,今日城主让我去同他说了好久的好话,他才同意见一见你。” 封断云:“……” 江天远不由目光漂移,最终停在封断云脸上,问:“魔头,你做什么了?” 段迟道:“他朝鬼算子的脸上打了一拳。” “打人不打脸啊。”江天远不由皱起眉,“魔头,你打他做什么?” 封断云:“也没什么……” 他转开头,显然很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江天远却因此来了兴趣,偏偏那段迟也是个话多的,他根本不用江天远询问,已自己将所有事都抖了出来,道:“鬼算子给他算命了。” 封断云哼了一声,道:“那老头喜欢胡说八道。” 江天远更好奇了。 “他给你算命了。”江天远兴致勃勃,“他说什么了?” 封断云别开眼:“我不信命。” 段迟笑了一声,兴许是想看他二人纠缠,便也不作答,反倒是江天远顺着封断云所说的话想了下去,封断云看起来这么不开心,那鬼算子说的必然不是什么好话,书中神棍常说的话,都有什么来着…… 江天远:“他不会说你是天煞孤星吧?” 封断云:“……” 段迟还在一旁笑,道:“原来江少侠会相面。” 江天远觉得自己猜中了。 可这实在是神棍的常见台词,也着实是书中主角们的常见命格,十个算命的有九个会这么说,他能猜中,似乎也很是寻常。 江天远皱起眉,只觉得这人对他身边之人说了这么不好的话,他难免会对鬼算子有些不满。 江天远咳嗽一声,认真开口,道:“他算得一定不准。” 封断云:“……” 江天远又道:“我命由我不由天,他一定是在胡说八道。” 封断云压低声音,小声问江天远,道:“你昨晚上还和我说过你信命。” 江天远:“在下信好的,不信不好的。” 封断云:“呃……” “在下也找人算过命。”江天远道,“说在下不好的,在下觉得,都是迷信。” 封断云:“……” “至于那些好的,在下深信不疑。”江天远认真说道,“很有用的,只要信了大多就能应验,屡试不爽。” 封断云:“……” 江天远又道:“他要是再说你是天煞孤星,在下帮你揍他!” 封断云终于忍不住开了口,道:“你不是说你的手不沾血……” “一拳而已,沾不了血。”江天远伸出自己的手仔细端详,只见封断云的手指骨修长,细瘦白皙,漂亮得着实不像是个江湖人,他还不由点了点头,道,“再说了,这是你的手。” 封断云:“……” 段迟忍不住笑出声来,道:“江少侠,我有些想结交你这个朋友了。” 江天远来了兴趣:“在下也最喜欢交朋友!” 二人嘀嘀咕咕,走到了前头去,封断云稍落一步,看着江天远的背影,沉默片刻,倒还是忍不住略微弯了弯唇角。 他想,江天远这个人啊。 的确很有意思。 …… 三人重新到了那小巷外,鬼算子已开了门在此处等候。 只是他看见封断云便紧张,那拿着铜钱的手不住发抖,连笑容都很是勉强,打着哆嗦朝他们行礼,道:“段护卫,封……封大爷……” 江天远:“噗……” 封断云:“……” 段迟已顺手关上了鬼算子院中的门,以免有外人听见了他们交谈,一面将此事的情况告诉鬼算子,好求得鬼算子一个解释,却不想鬼算子听了这前因后果,反倒是皱起了眉,颤抖着和三人道:“此事老夫见过……不算太难。” 江天远心中有了些希望。 “此事必有根结。”鬼算子说道,“应该从源头处去解。” 江天远:“……” 封断云:“……” 二人对视一眼,几乎一瞬就明白了鬼算子这句话的含义。 他们的根结,应当就是坠崖之时,二人心中那一闪而过的愿望。 可这愿望的源头……江天远不知如何开口,他觉得封断云也许也不想说。 “只要将源头之事理清实现了,自然就能换回去了。”鬼算子道,“二位放心,此事老夫见过许多,无一不是如此,也绝不会有什么后遗之症。” 江天远:“……” 许多例? 那是不是也有冷护法的一例? 江天远咳嗽一声,不由好奇问道:“这其中……是不是有魔教的冷护法啊?” 鬼算子:“……” 段迟一怔,也跟着来了兴趣,道:“魔教?冷渊相?他怎么了?” 鬼算子尴尬道:“这位少侠,这是他人私事……” 江天远有些失望。 段迟道:“你说吧,没关系的。” 鬼算子很是紧张:“不行,老夫若是说了,那冷护法寻上门来可怎么——” 封断云冷冷看他一眼。 鬼算子:“……” 鬼算子一口气飞快往下道:“他喜欢他不该喜欢的男人重伤濒死死前愿望下辈子如果能做个女子就好了。” 江天远:“……” 段迟:“……” 江天远停下来,仔细理了理鬼算子这一场句话中的含义。 冷护法喜欢男人。 此人或是同他地位悬殊,或是与他身份不配,二人绝不可能有未来,于是冷护法临死之前,想着自己下辈子若能是个女子,他们应当就能在一起了。 江天远哽住了。 等等,魔教护法,喜欢男人,地位悬殊?! 他大师兄是不是变得更绿了啊!!! …… 三人重回城中,此事段迟无法插手帮忙,他便暂先告辞,跑去继续忙越桑影交代给他的其余事务,而封断云为此事头疼不已,却也只能在桌旁坐下,打算和江天远好好谈一谈。 可江天远垂头丧气,好像遭遇什么极大的打击。 封断云十分不解,问:“你怎么了?” 江天远叹了口气。 江天远悲伤道:“在下以前看了几本书,听了说书先生的话,信了许多事。” 封断云:“……你终于不打算再理会那些书了?\" 江天远:“在下竟然真的以为魔教教主与在下大师兄是一对!” 封断云:“……” “可是现在看来!冷护法的根结之处,好像是魔教教主。”江天远深深叹了口气,“而今他已回到了他原来的身体,那岂不是说……魔教教主对他也……” 封断云:“……” 江天远有些悲伤:“在下,还是弄错了。” 说实话,封断云并不能理解江天远心中的想法。 可他看江天远一副天塌了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道:“他所钦慕的,应当是正道中人。” 江天远一怔,问:“你怎么知道?” 封断云微微挑眉:“因为邪道中人,不在乎他人喜欢什么人,也不介意身份高低。” 江天远:“……” 对啊,他怎么忘了。 什么身份高低,什么地位悬殊。 那本都是正道中人才会在意的事情,对邪道人而言,这根本就不算是什么大事。 冷护法喜欢的,果然应当是正道人。 江天远不由点了点头,看向封断云。 邪道人不会在意对方的男女地位,那封断云,自然也不会在乎这些虚浮之事。 江天远不由朝封断云露出了肯定的神色。 江天远:“封魔头,洒脱!” 封断云:“?” 江天远已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豪情万丈道:“在下,也要做你这样的江湖侠客!” 封断云:“……” 这魔头 到最后,两人还是面对面坐下,好好谈了谈那所谓的根结之事,与二人身份互换的源头。 江天远很清楚,他的根结,在于霍连洲。 他从未想过霍连洲竟会这样对他。 江天远父母早逝,跟在祖母身边长大,而霍连洲是他的姑表兄,霍家遭人灭门,霍连洲无处可去,只得来投奔母亲娘家,江天远与他自小一同长大,几乎已将他当做是自己的亲兄长一般对待,却未曾想过,到正邪交战时,霍连洲竟会意图杀了他。 可事情若是如此,封断云反倒是觉得更好解决了。 江天远一事根结在霍连洲,那他直接将霍连洲杀了,此事自然便能了结。 他知道江天远下不了手,可对他而言,杀一个这样背信弃义之人,却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可以代江天远下手,帮他杀了霍连洲。 “不行。”江天远急匆匆说道,“不能杀人!” 若用杀人解决此事的话,那不就违背了封断云最后的愿望吗? 他想若有来世,也不会在当好人了,那封断云的愿望…… 应当是做一个好人。 江天远虽不知封断云为何会如此想,可他总觉得此事必然与凌霄派有联系,他不能多问,只能等着封断云主动告诉他。 封断云根本没有一点儿想要开口的意思,江天远坐着等了片刻,实在忍不住叹了口气,问:“可你呢?” 封断云:“……” 江天远又改口,道:“如果你不想说,在下不介意的。” 封断云叹了口气,终是开了口,道:“我的根结,在凌霄派。” 江天远不想他杀人,可仇敌不死,他不可能从这种事中走出来。 江天远却问他:“若是你将凌霄派的人都杀光了,你就能走出来吗?” 封断云:“……不能。” 江天远:“那此事,也许不是杀人便能解决的。” 封断云沉默不言。 江天远抬首看着他,他知道如今的封断云不够坦诚,可说来他二人相识未久,封断云不愿将这等过往隐秘之事出口,倒也很正常,他只能叹了口气,决定还是先从自己身上起始,先将他的事解决了。 于是江天远坐直身体,认真说道:“在下想当一个坏人,并非是真的想要杀人放火。” 封断云果真抬眼看向了他。 “在下只是……”江天远略有犹豫,好容易下定决心,低声说道,“只是想做一个不那么正派的江湖人。” 他的祖母与师父均是正道之中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而他已故的父母也是正道上赫赫有名的侠客,祖母希望他能够成为他父母一般的人,师父也对他寄予厚望,因而他被迫循规蹈矩,强行压抑自我,将自己逼成了一个无趣的正道侠客。 他练剑闲暇,总喜欢偷偷看那些传奇小说,也不过是因为书中的主角潇洒不羁,有着他所憧憬的一切,他向往成为那样“不太正派”的人,而那恰好也正是他祖母与师父眼中放纵自我的坏人。 以往他觉得此事并无可能,因而只是在私下略微幻想…… 直到他见到了封断云。 在封断云身边时,他不必在乎自己的言行举止,不用句句守礼,也不用事事正派。 他可以每一句话都扯到自己看过的上不得台面的传奇小说,可以肆意胡言,气得封断云想要敲破他的脑袋,可即便如此,他却还是难以跳脱出桎梏自己多年的条框,他始终做不到江湖侠客的率性洒脱。 好在,他还有封断云。 江天远抬头,看向面前的封断云。 “我们得先去一趟江南。”江天远认真说道,“在下的表兄在江南,在下的根结,也在江南。” 封断云并无异议,微微点头,又道:“你得先易容。” 江天远顶着他的脸,绝不能出现在正道人面前。 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江天远点头答应,而后神色一变,凑上前来,强忍住心中激动,认真同封断云道:“在下心中根结,还有一事。” 封断云一怔,问:“什么?” 江天远:“魔头!教我!” 封断云:“……” 封断云心觉不妙。 江天远:“在下想不那么正派,想要潇洒!” 封断云:“……教不了。” 江天远:“你可以的!” 封断云:“……” 江天远:“在下身边!只有你可以了!” 封断云:“……” 江天远:“魔头!求你了!” 封断云:“……” 封断云叹了口气。 封断云:“我不保证……” 江天远:“谢谢!” 封断云:“呃……” 江天远已激动握住了他的手:“你就是最好的魔头!” 封断云:“……” …… 两人谈论完此事之后,各自回到了屋中歇息,可江天远打开房门,却猛地发觉,屋中似有他人气息。 他不由警醒,握紧了腰侧配剑,小心翼翼跨入屋中,却瞥见段迟同他一笑,道:“江少侠。” 江天远:“……” 江天远收了剑,再往内室看去,便见一素衣人坐在桌旁,以纱笠遮挡面容,身后垂下如雪般的长发,微微侧首朝着江天远看来。 江天远不知此人是谁,不由一怔,疑惑看向身旁的段迟,段迟只好咳嗽一声,为他介绍,道:“是城主。” 江天远:“……” 完了,不会是因为他没把熏黑的厨房墙面擦干净,越桑影要来找他算账了吧?! 江天远非常紧张。 越桑影抬手,段迟便主动为他倒茶,递到他手中,江天远方借着月色看清他袖下露出的手,肤色苍白如纸,形如鬼魅,不似常人,他不由一怔,又想起段迟说过,若是无事,千万不可盯着越桑影看,江天远便又转开目光,紧张道:“越……越城主深夜造访,有什么事吗?” 越桑影看他一眼,道:“与封断云有关。” 江天远:“……” 还好,和厨房的墙无关。 江天远松了口气。 越桑影像是饶有兴趣看着他,道:“他好像已同你说过了。” 江天远讶然抬首,并不明白越桑影这一句话,所指的究竟是什么。 “今日刘长谨在鬼域之中,因而我阻拦封断云,不许他追杀此人。”越桑影道,“可若离了鬼域,他想杀凌霄派之人,我愿意助他。” 江天远忍不住开口,问:“凌霄派到底做了什么?” 越桑影却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反问:“若对他而言,此事根结,在屠戮仇人,江少侠,你还会帮他吗?” 江天远:“……” 越桑影静静看着他,见他始终沉默不言,倒像是有些失望,便站起了身,轻叹一口气,道:“看来你与其余正道中人,并无什么——” “在下并不知他与凌霄派之间的恩怨情仇,可听你们所言,他像是因此才堕入邪道的。”江天远打断了越桑影的话,终于开了口,“那在下觉得,单纯的杀人,并不能为他带来公正。” 越桑影:“……” “哪怕杀光凌霄派之人,这天下人,也只会觉得他是滥杀无辜的魔头。”江天远道,“而此事若不能公之于江湖,凌霄派也永远是江湖闻名的名门正派。” 越桑影却笑他:“江少侠初入江湖,看事情……的确很有意思。” 他像是在说江天远行事单纯天真,所想的一切,本就不可能在这江湖上实现。 可江天远懒得理他。 数日相处,他只觉得封断云虽脾性孤僻了一些,却也并不是江湖传闻中十恶不赦的大魔头,至少在现在,他愿意去相信封断云。 “你们不肯告诉在下此事缘由,在下可以写信去问师兄,可以直接去凌霄派中找他们的掌门问清楚。”江天远认真笃定道,“不论如何,在下一定会把每一件事,都好好算清楚。” “可就算你算清楚了,这些年来,封断云也杀过不少追杀他的正道中人。”越桑影缓缓放下手中茶盏,侧首朝江天远看来,“你为他澄清,到最后,他却仍旧还是魔头,你做这些事,又有何意义?” 江天远皱起眉:“那也要算清楚!” 片刻寂静之后,越桑影轻笑出声,道:“江少侠的确很有意思,也怪不得封断云对你会如此不同。” 江天远:“……啊?” 魔头对他不同? 就魔头这臭脾气,哪里不同了? 可越桑影似乎已得到了令他满意的答案,他站起身,像是要离开此处,江天远反是被他弄得满头雾水,扭头却见段迟偷偷对他使了个眼色,像是要他暂且留在此处等候,江天远便将疑惑全都咽了回去,心中仅剩下最后一个想法。 不愧是志同道合的好兄弟! 至少这个朋友,他没白交! …… 江天远在屋中等了片刻,果真见段迟偷偷摸摸溜了回来。 此刻江天远满心疑惑,恨不得拽住段迟一一询问,却不想段迟抬起手,让他先莫要开口,而后万分郑重看向他,问:“江少侠,段某有一事相问。” 江天远一怔:“什么事?” 段迟:“封断云手中的剑,真的是你的剑?” 江天远:“啊?” “那日你去寻……咳,你去寻翠翠时,他握着那剑,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段迟已按捺不住心中的八卦之意,“我看他好像不舒服,让他将剑放下来休息,他还说自己答应了什么人,要好好对这剑。” 江天远:“……” 段迟又道:“封断云的事,我听城主说过一些——江少侠,你笑什么啊?” 江天远:“嘿嘿。” 段迟:“江少侠……你……” 江天远:“嘿嘿,在下的剑,嘿嘿。” 段迟:“江少侠,我害怕……” 江天远:“嘿嘿,嘿嘿,嘿嘿嘿” 段迟:“……” 江天远,得意洋洋,将尾巴翘上了天。 易容之后 段迟显然很难理解江天远此时的行为。 他缩了缩脖子,忍不住小声念道:“这些年轻人啊……” 江天远露出了万分得意的笑,只想这魔头表面冷淡,实际还不是将他说的每句话都记在心中,如此在意他的剑,分明就是口硬心软,着实有趣。 江天远转头看向段迟,这才想起段迟似乎是有什么话想同他说的,可他实在忍不住唇边的笑意,只好带着那副神色故作镇定,轻咳几声,问:“段兄……方才想说什么?” 段迟:“……同封断云有关之事。” 江天远:“……” 江天远收了自己面上的神色,满面严肃认真询问:“他怎么了?” 段迟:“……” 这小子,变脸还挺快。 段迟便开口,道:“城主这个人,说话永远只喜欢说一半。” 江天远深以为然。 就今日所见,越桑影似乎想将与封断云有关之事告诉他,可到头来也只将话说了一半,当年封断云经历了什么,凌霄派究竟做了什么,越桑影却全都没有告诉他。 “没有办法,他总喜欢这样。”段迟深深叹气,“那剩下的,只能由我来说了。” 江天远认真坐好,等待段迟的解释。 “封断云似乎不愿城主对他人提起太多,因而城主一直忌讳颇深,我也只是略知一些。”段迟说道,“当年封断云为正道中人追杀,勉强逃到此处,由引路人带入鬼域,是城主救了他。” 江天远一怔,问:“什么时候的追杀?” 据他所知,这些年江湖正道围剿过封断云数次,有几次还有他大师兄谢求风与二师兄怀陵子参与,只不过封断云的武功实在好得出奇,他似乎并未听说过封断云还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他方才与凌霄派决裂之时。”段迟想了想,又道,“我虽不知凌霄派究竟做了何事,可也偶然听城主提起过,似乎与凌霄派失传的剑谱有关联。” 江天远一怔,想起他师父教习他凌霄派剑法之时,同他说过的话。 凌霄派数百年前,曾出过一名奇才。 此人改了凌霄派的剑谱与内功修习之法,令其威力成倍剧增,近乎无人可敌,可这剑法只传掌门亲自挑选的内门弟子,凌霄派中本就没有几人传承,又因凌霄派藏书阁中大火,烧去了大半,其后百年,这剑谱便渐渐失传了。 而今凌霄派弟子所学的还是最初的剑法,江天远曾听师兄说过,凌霄派历任掌门一直在试图修复这剑谱,可至今未有所成,他想不明白这么一本早已失传多年的剑谱,能与封断云有什么关系。 段迟摸了摸下巴,低声道:“所以我一直怀疑,这封断云的家人……该不会是那剑谱的秘密传人吧?” 江天远:“……” 江天远的脑海中,浮现了数名书中主角的名字。 魔头不愧是魔头,这经历,也充满了主角的风采。 段迟摇了摇头,又道:“城主嗜好救人,也正因如此,封断云欠过城主一条命。” 江天远:“……嗜好什么?” 段迟并未注意江天远这句话,只是压低声音,道:“而今封断云也只是看着恢复了,他身上有不少旧伤,难以治愈,内息也有不少问题。” 江天远又想起那日在石室之内,他见封断云似在微微颤抖,与封断云一道吃面时,他又觉得封断云的面色过于苍白,那副模样……封断云身上那所谓的旧伤,十有八/九是因为他的内息。 “我虽未知事情全貌。”段迟说道,“可也能看得出来。” 段迟并未说出下半句话,江天远却已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江天远轻声低语:“他在凌霄派过得很不好。” 若是受人重视的弟子,又如何会对那些粗活如此熟悉,怎么可能浑身旧伤,连习武之人颇为重视的丹田内息都有毛病。 “还好。”段迟抬起手,笑眯眯拍了拍江天远的肩,道,“他现今遇见了你。” 江天远:“……” 江天远起初不明白段迟这句话的意思,可仔细一想,他一瞬便明白了。 对哦,还好魔头遇见了他。 以他江家富庶家业,还有舅父舅母了不得的医术,一点点旧伤而已,他有钱有人,这根本不算是什么大问题。 他非得给封魔头治好不可! 段迟将自己想说的话全都同江天远说完了,他不能离开越桑影太久,便起了身,同江天远告辞。 可江天远心中,还有一个困扰他许久的疑惑。 “在下有个问题。”江天远一本正经提问。 段迟点头,道:“江少侠请说,段某必然知无不言。” “封魔头少年时与凌霄派结仇,被正道追杀,那时候在下也才……呃……十几岁。”江天远皱紧眉头,“越城主当时救了封魔头,那……” 他有些迟疑,觉得这问题冒昧,有些不太礼貌,可却又实在抵不过心中的好奇,犹豫许久,还是忍不住轻咳一声,认真开口询问。 江天远:“敢问越城主……今年高寿啊?” 段迟:“……” …… 江天远并未得到令他满意的答案。 段迟来鬼域中不过几年,他也不清楚越桑影究竟年岁几何。 江天远在他心中留下了一个极大的疑问,那他不论如何,也要在城主身上得到答案。 待段迟离去,江天远压不下心中的得意喜悦,只想封断云这人,平日摆着一副万分冷淡的模样,好似对这世上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可那果然只是他摆在面上的掩饰。 江天远甚至忍不住得意洋洋去想—— 这魔头,明明还是很在乎他的。 江天远还在师门中时,就曾被师父敲着脑袋嫌弃,说他难以沉下心绪,喜欢将一切心中所想尽数外扬,他在武学之上有所进展时,总是很不得将自己的尾巴翘到天上去。 而今他发觉这冷淡的邪道魔头对他有所不同,他竟也有些抑不住心中的激动,待第二日去寻封断云时,他等封断云一开门,开口便忍不住激动唤道:“魔头!” 封断云显然很难理解他每天的万分活力,微微蹙眉,答:“嗯?” 江天远:“你这么在乎在下的剑啊!” 封断云:“……” 江天远:“你果然也很在乎在下吧!” 封断云:“……” 封断云冷着一张脸,根本不理会江天远的胡说八道,径直朝外走去。 江天远跟在他身后,还在止不住同他念叨。 江天远:“在下都已经知道了!段迟都同在下说了!” 封断云:“……” 很好,他待会儿就去教教段迟,什么叫做说得越多,死得越快。 江天远又道:“魔头,你要坦诚一些的!” 封断云:“……” 江天远:“你有什么事,直接同在下说便好了!” 他二人已将要走出鬼城,江天远不由一愣,收了自己方才万分激动的心思,有些疑惑询问:“魔头,越城主不是不允许我们离开城中吗?” 封断云:“他不许,你就不走了?” 江天远:“……” 江天远毕竟答应过越桑影,而违背自己的诺言,绝不是正道中人所为之事,他难免纠结,这最后一步,他犹豫不决,实在不知该不该跨出去。 封断云走出几步,回首见江天远还在原地纠结,不由叹了口气,转身回来,拽住他的胳膊,将他扯着往外走了两步,道:“你不是说要做个恶人吗?” 江天远:“可是……” 他回过头,看鬼城守卫并不拦他们,这才恍然大悟,急匆匆追上封断云脚步,忍不住气道:“魔头,你早已同越城主说过今日要出城了吧!” “是。”封断云直白回答,“你若要回江家,得先易容。” 江天远生气:“耍在下很好玩吗!” 封断云:“好玩。” 江天远:“……” 江天远顿住脚步,有些不敢相信方才那句话,竟是这魔头说出来的。 可他稍一迟疑,封断云已走远了,他只好快步跟上,追问:“我们要去寻狐千面吗?” 封断云点头。 江天远捏着下巴,又问:“他可以帮在下易容成在下吗?” 他想了想,若狐千面精于易容,不若直接帮他与封断云恢复自己的模样,这样便不用封断云头疼做戏,也更加不易令人觉察。 封断云却蹙眉,道:“只怕不行。” 他见过易容之人,若并不熟识此人,他会觉得那面具精妙,并无破绽,可若是他相熟之人,那脸便该算是破绽极多,轻易便可察觉。 江天远只能开始思索,他待会儿应当给自己换一张如何不同的脸。 他时常觉得自己的面容不够豪迈,实在缺少些纵横江湖的侠气,看起来也不像是小说中的大英雄,而今拥有了短暂改变面容的机会,他自然要好好思考一番,为自己更换一张江湖英雄才会有的脸。 狐千面早已得了越桑影令人传来的消息,也弄清了此事的内中缘由,他备好了工具,在青楼之中等候,待二人来了,他方笑吟吟问江天远,道:“少侠想要一张什么样的脸?” 江天远已在路上想好了回答。 “潇洒一点的,坏一点的。”江天远仔细描绘脑海中潇洒主角们的面容,“看起来凶神恶煞的——” 封断云已打断了他的话,道:“普通就好。” 江天远怒道:“魔头!” 封断云已在一旁坐下,平静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只当做未曾察觉江天远的愤怒。 江天远憋着一口气,却着实撒不出来,只好气呼呼坐下,摆弄着手中封断云的玉骨扇,赌气道:“随便什么脸吧。” 狐千面忍不住笑,若江天远只是想要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他要不了多少时间便能为江天远做出来,只不过想要扮作另外一个人,除却不一样的面容之外,还需要有与之不同的身份,狐千面便问:“少侠可曾想过要用什么身份吗?” 江天远仍在赌气,随口胡诌,道:“姓白。” 他的剑就叫白白,他觉得这个姓氏简直带了他对江湖侠客的无限遐想,这是个好姓氏,至于名字嘛…… 江天远有些头疼。 他绞尽脑汁,努力思索,万分迟疑,犹豫道:“名字就叫……叫……嗯……” 封断云忽而开口:“白翠翠。” 江天远:“?” 他是命定之人 江天远呆怔许久,方才猛地转首看向封断云,怎么也不敢相信这句话,竟然是从封断云口中说出来的。 狐千面正握着炭笔,琢磨着要为江天远做出一张什么样的脸,封断云如此突兀一言,他一笔险些戳歪,而江天远皱起眉看着身后的封断云,觉得今日的魔头,实在有些不太一般。 江天远用力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问:“魔头,你果然很喜欢翠翠这个名字吧?” 封断云:“……” “你也觉得这名字,很贴合你的扇子吧!”江天远用力点头,举起手中的玉骨扇仔细端详,片刻后又忍不住叹气,道,“可惜,翠翠这么好看,回家之后,在下却不能再用它了。” 江湖上无人不知封断云的武器是一柄玉骨折扇,他若要易容乔作他人,那自然也要跟着换一把武器,不仅不能用翠翠,与这扇子沾边的,他都得避一避嫌。 狐千面只好道:“白翠翠这名字虽好,可听起来,却像是女子之名。” 江天远不住点头,表示赞同。 狐千面:“少侠还是得另外想个名字才是。” 可江天远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需要以他人身份行走江湖,如此突然要他想出一个名字来,显然有些困难,好在此处还有个经验丰富的易容高手,江天远便转头去看狐千面,问:“你若易容成其他身份,都是怎么给自己起名的?” 狐千面笑吟吟道:“起名一事,本不算太过困难,目之所及,万物皆可为名。” 江天远不解:“譬如?” “譬如我看见这天上飞过的鸿雁,便可为自己现今的身份起名作妃鸿雁。”狐千面认真为江天远调整□□,一面道,“若我看见湖中锦鲤青荷,也可为自己起名作李清荷。” 江天远想,这的确是个起名的好办法。 只不过狐千面方才所说的,都像是女子名字,他摸了摸下巴,思索片刻,一无所获,只好再求助狐千面,问:“可有什么男名吗?” “江少侠,这名姓具体是男是女,全由您自己思考决定,一字之差,这名字的韵味,便大有不同。”狐千面道,“您想想,若您看见天上飞过的鸟儿,您会想些什么?” 江天远:“呃……” 狐千面循循善诱:“不必拘泥于鸿雁二字,也不必限于鸟儿的种类之中。” 江天远努力思索,勉强有了答案。 江天远:“……一个锅,煮不下?” 狐千面:“……” 一旁的封断云:“咳……” 狐千面摇了摇头,决定忘记天上的鸟儿。 狐千面:“那……湖中的青荷……” 江天远:“不太好吃。” 狐千面:“……” 封断云轻咳一声,拿起桌上的杯盏,强忍笑意,假意喝茶。 狐千面万分无奈,道:“若是不去想这些吃的呢?” 江天远万分艰难开口:“白小鸡。” 狐千面:“……” 封断云:“噗……” 江天远看见了。 “魔头!”江天远怒气冲冲道,“你在笑对吧!不许笑!” 封断云:“……” 封断云抬起手,略微遮挡面容,而后别开脸去,假装自己在欣赏院中的风景。 …… 直到狐千面为江天远易容完毕,彻底换了张脸,江天远也不曾想出自己究该用什么名字好。 他向封断云求助,可封断云根本不理会他,这名字只能由他自己来想,他便难免有些抑不住心中不满,正要冲着封断云骂上两句,转头却见狐千面正对着两人笑,见江天远看他,还忍不住道:“二位的感情真好。” 江天远:“……” 封断云:“……” 片刻之后,二人几乎在同时开了口。 封断云:“不好。” 江天远:“……一般般啦。” 封断云:“……” 江天远:“……” “不好。”江天远回头瞪了封断云一眼,“谁与这种魔头好了?” 封断云:“……” …… 二人寻到了换回原身的办法,江天远也已在狐千面帮助下了易了容,那接下来,自是到了离开鬼域的时候了。 江天远自觉是个守礼之人,封断云想直接从鬼城离开,他不同意,硬是拖着封断云去与越桑影道别告辞。 越桑影难免有些惊讶。 封断云常来鬼域之中,他却是头一回见到封断云主动来此辞行,再看看客客气气感谢他这几日相助的江天远,那声调中不由便带了几分笑意,只觉这些年正道陈腐,倒是难得一见,多了这么一名有意思的少侠。 到了最后,二人动身之前,越桑影还是忍不住心中所想,请封断云单独留下,只说是有些事,他想私下和封断云说一说。 封断云清楚越桑影好管闲事的性子,他本不想理会,江天远却已主动溜了下去,还顺带为两人关上了房门,封断云便只好停下脚步,回首看向越桑影,问:“你想说什么?” “其实这也是一件好事。”越桑影说道,“你也早该遇到这样的人了。” 封断云:“……” “鬼算子这个人,说话总喜欢神神叨叨。”越桑影轻声说道,“他说的话,你其实不必全部当真。” 封断云:“……你就这么喜欢管闲事吗?” 越桑影只当未曾听闻。 越桑影:“若天下人人信命,皆为命数所困,那人活一世,还有什么意思。” 封断云终于忍不住蹙眉询问,道:“你什么意思?” 越桑影:“鬼算子会算命,我也会算命。” 封断云:“……” “我看江少侠是大福之人。”越桑影轻声说道,“他能改你的命数。” …… 封断云心情复杂。 他想越桑影还说他人神神叨叨,他觉得越桑影这人比鬼算子还要神神叨叨。 他离了鬼城,见江天远在外等他,有些好奇同他询问:“越城主说了什么?” 封断云平静回答:“说了废话。” 江天远:“……” 他挠挠脑袋,以为封断云不愿多说,可此事与他无关,他今日心情极好,一时也懒得追问,恨不得一路快步走回到鬼域入口去,一面道:“在鬼域呆了几天,在下算是明白了,还是地上好。” 封断云抬首看向他。 “此处没有阳光,没有雨雪,没有四季。”江天远迈步跨上吊桥,最后回首看了鬼域一眼,“着实没意思得很。” 封断云:“……” 可封断云想,外头的时日,就算有天气四季,同鬼域相比,似乎也并无多少不同。 他不明白江天远这每日的活力究竟从何而来,可江天远喜欢这么说,他便沉默不言听着,直到那引路人带人来了此处,领二人穿过那弯弯绕绕的洞穴,重新回到地面,江天远匆匆摘了面具,却又猛地想起了一件令他痛苦万分的事情。 “为什么还要走回去!”江天远痛苦哀叹,“在下不想爬山了!” 封断云:“……” …… 哪怕江天远有再多怨言,也还是得认命往回走。 他们走了一日,眼见天色渐晚,已有些看不清脚下的路,二人便暂且停在此处歇息,江天远自告奋勇,非得要试一试生火,封断云便只好帮他看一看四周可有干柴,可不想二人在这周围绕了一圈,忽而便见着远处火光,似有不少人,正朝着这边走来。 此处可是深山,断不可能有这么多人在此出现,鬼域也鲜少会有这么多人结伴来此,江天远探头往那边看了看,总觉得那火把如同鬼火点点,令人心中害怕,他不由一缩脖子,退到封断云身边,小声问:“这附近……没什么鬼故事吧?” 封断云已施展轻功朝着那火光之处去了,江天远只好硬着头皮跟上,稍一靠近,便见几名少年正在四处拾取干柴。 这几人衣着相同,均是白衣高冠,看着像是江湖某处门派的弟子,实在有些眼熟,江天远还在思考这些人究竟是那个门派的弟子,封断云已轻嗤一声,道:“我说他去了哪儿。” 江天远回首看向封断云。 封断云眸色冰凉,声调极轻,道:“原来是搬救兵去了。” 江天远:“……” 江天远想起来了。 那白衣,是凌霄派弟子惯常的衣着。 眼下这些素衣高冠的少年,全都是凌霄派弟子。 潇洒大侠速成 江天远不由心中一紧,只怕封断云再冲下去,同那些凌霄派弟子打起来。 可封断云只是朝那几人瞥了一眼,神色淡漠,并未有任何行动,好似这些人在他眼中无足轻重,根本不值得他出手,也可能是因为这些人是凌霄派的普通弟子,他曾说过,他是不杀普通弟子的。 江天远还是紧张扯住了他的衣袖,道:“魔头——” 封断云微微蹙眉,道:“放心,今日不动武。” 江天远一怔,小心翼翼询问:“那若刘长谨在此……” 封断云平静回答:“你不想手中沾血,那我便暂且留他一条狗命。” 江天远略松了口气。 他虽不知这魔头今日为何如此听话,可总算是令他安心了一些。 封断云无意再靠近那火光之处,只是想凌霄派在此,他们若是离得太近,夜中生火,必然会被看见,他们应当再走远一些。 天已要全黑了,他们没时间在此处拖延,封断云转身要离开此处,江天远匆匆跟上,却又见有人朝这无人之处走来,两人便只好暂先屏息藏匿,待这两人离开之后再说。 可人走近了,江天远才发现,其中一人,正是那日从鬼域逃走的刘长谨。 他吓了一跳,不论如何,先握住了封断云的手,将人强行留在自己身边,以免封断云同在鬼域一般突然冲出去。 可握着手好像并不保险,他担心封断云挣脱,便又往前凑了以前,强行攥住了封断云的胳膊,这才略松了口气,低声道:“你不许胡来。” 封断云:“……” 封断云神色古怪看着他,却也不曾挣扎,任由他攥着自己的手,随后又抬首,蹙眉看向刘长谨身边的那名青年。 那人也着白衣,身负长剑,面容清俊,他的衣服虽与凌霄派弟子相似,形制却又略有不同。江天远不认识此人,只是见此人出现之后,封断云的目光便停在此人身上之后便不再离开,连刘长谨都再难引开封断云的注意,他便克制不住心中紧张之意,想着这人在封断云心中,该不是比刘长谨还令人痛恨之人吧? 江天远不由将封断云的胳膊搂得更紧了一些,低声道:“你绝对不可以——” 封断云无奈由他如此,一面轻声道:“那是凌霄派掌门。” 江天远一怔,顺着封断云的话往下道:“陆青山。” 他想封断云曾说过,自己不杀凌霄派中的普通弟子,可陆青山是凌霄派掌门,若论身份地位,他显然比刘长谨还要更高一些,这果然是封断云顶天的大仇人, 江天远抱紧了封断云的胳膊。 封断云:“……他是我曾经的大师兄。” 江天远紧张道:“那你也不能杀他!” 封断云:“……” 封断云不再说话,他没有半点要挣开江天远的手冲上前的意思,江天远这才略微觉得有些许不对,匆匆抬首看向刘长谨与陆青山,竖起了耳朵,想要仔细听二人交谈。 可这两人似是正在争吵,那声音不低,他就算不竖起耳朵,也听得极为清晰。 他先听见了刘长谨还未说完的那句话。 刘长谨:“……他今日若不死在此处,今后定然还要来找你我的麻烦!” 陆青山语调冰寒:“他如今如此,全都是因你们当年所为,你是自作自受。” 刘长谨哼上一声:“青山,我与你师父是为了门中武学传承。” 陆青山:“……” “当年若不是你放了他,他也不可能逃出凌霄派。”刘长谨目光阴沉,冷冰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找过他。” 陆青山轻嗤一声,拂袖转头要走,刘长谨却又道:“你若再放了他——” 陆青山顿住脚步,看向刘长谨,厉声开口,道:“而今我是掌门!” 刘长谨果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怒火一惊,尽数将剩下的话吞进喉中。 陆青山声调微缓,又再复平静,却字字均是威胁。 “掌门要如何。”他直直盯着刘长谨的双眼,“只怕没有刘师叔说话的地方吧。” …… 陆青山转身回了凌霄派弟子扎营之处,那刘长谨在原地站了会儿,愤恨骂了几句,便也跟着一道回去了。 到了此时,江天远才愕然回首,看向了封断云。 刘长谨带人来此处,果真是来追杀封断云的。 他心中有憋不住的怒火,封断云追杀凌霄派中人许久,刘长谨应当比这些外人更清楚,封断云是不杀凌霄派普通弟子的,也正因如此,刘长谨才要唤来这么多凌霄派中的普通弟子来给他做垫背。 他好像还担心自己武功不佳,敌不过封断云,这才请来了凌霄派掌门陆青山,除此之外,也许还有凌霄派中的其他高手。 只不过方才二人争吵,江天远却又觉得…… 陆青山也许并不想对封断云动手。 等等……这场面。 为什么那么像是他在书中看见过的奇怪剧情呢? 江天远心情复杂。 这不就是恶毒婆婆和真爱少爷的变化江湖版,恶毒师叔和真爱师兄吗? 可封断云全无反应,只是待陆青山和刘长谨二人走远了,他方轻轻起身,一面扯了扯江天远,道:“莫要在此处发呆。” 江天远小声嘟囔:“师兄弟也是不变的戏码。” 封断云一愣,问:“什么?” 江天远摇了摇头,跟着封断云起了身,不知为何,总觉得心中……有些古怪之感。 二人走出几步,封断云终于忍不住试图抽手,道:“我不想杀他们。” 江天远不松手。 封断云:“……我没法走路。” 江天远还是不松手。 封断云忍不住了:“你是不是有毛病?” 江天远这才抬起头,谨慎看了封断云一眼。 “他们还没走远。”江天远说,“在下怕你突然想要动手。” 封断云:“你……” “再走一段路。”江天远毫不犹豫耍赖,道,“等到看不见他们生的火了,在下一定,立马松手!” 封断云:“……” …… 封断云觉得这位正道侠客,实在很有些毛病。 他被江天远硬拖着拽了一晚上胳膊,好容易远离了凌霄派中人,江天远松了手,他以为终于能够暂且歇息,江天远却又开了口,极为认真问他:“魔头,你觉得江湖侠客,究竟要如何打扮,才算得上是潇洒?” 封断云:“……” 封断云是真不想理他了。 封断云闭眼假寐,江天远却又从才从随身包裹中摸出了一面小铜镜,借着火光照了照狐千面为他做的这张脸,总觉得……这副模样还是有些太清俊了,同他所想的江湖大侠,还是有极大的差距。 他们马上就要走出这深山,此刻留络腮胡子,显然是来不及了,狐千面的□□显然也不容许他如此,他若想在外貌上下些功夫,便只能从衣着下入手了。 江湖侠客,风尘仆仆,那衣服必然不能同他以往一般,老穿着衣料昂贵的白衣,他应该再简朴一些,从衣着之上,便透出风雪夜归人的气息。 江天远有了想法。 …… 两人再行数日,终于出了这深山,到了临近的城镇之中。 江天远着急去换身衣服,再寻一件趁手些的武器,他不能用封断云的玉骨扇,便只得另寻他发,找些近似于剑,他用得顺手的玩意。 封断云与江天远约在城中客栈之内相见,他先去订了两间上房,令店伙计备了些酒菜吃食,方才坐下身来,听见有人唤他,他抬首,正见江天远一身灰扑扑的粗麻衣衫,外翻毛绒大领,腰胯狼首大刀,大步流星走到他面前来,将刀往地上一拄,推一推面上的单眼眼罩,粗声粗气道:“魔头!” 封断云一口酒呛着,止不住咳嗽。 江天远仍竭力憋着嗓子,粗声道:“你看在下!” 他不习惯如此说话,一口气未曾上来,也跟着呛着了。 封断云终于忍不住笑,为他倒了碗水递过去,江天远抬首灌了一大口,试图摆出大碗喝酒的气魄,可不曾想那碗中真的是酒,而江天远并不常喝酒,他只觉那像是一口烈火蹿入喉中,呛得更厉害了,封断云只好勉强抬首,为他顺气。 恰好一旁店伙计路过,瞅他二人一眼,再看看外头的烈日,忍不住小声嘟囔,道:“就这破天气,咋还有人穿貂呢。” 江天远:“……” 封断云:“……” 江天远极为受挫。 他垂头丧气,只觉得若单从衣着上下手,显然是不足以撑起江湖侠客的门面的。 他还是得学习江湖侠客的潇洒手段,以免他总像是邯郸学步,无论如何都摸不到那其中的精髓。 江天远只能满怀期待看向封断云,小声道:“魔头,教教在下。” 封断云:“……你不要用这副模样,这样和我说话。” 这简直就像是土匪撒娇,简直有说不出的震撼。 江天远只好将自己的眼罩推了上去,露出自己的另一只眼睛,诚恳开口,道:“魔头,你就教教在下吧!” 封断云:“……” 江天远:“求求你了。” 封断云:“……” 封断云只好转过头,恰巧看见客栈大堂另一侧坐着一名抱着琵琶的卖唱女子,正被一个小混混百般纠缠,客栈大多人不敢为她出头,那女子便也只得再三避让,可那流氓不依不饶,几乎已要贴到了那姑娘身上去。 封断云抬手指向那混混,一面压低声音,问江天远,道:“若是平日,你遇见此事,会如何处理?” 江天远悟了。 来了,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他现在就去教训这臭流氓一顿!好让他明白什么是江湖侠客的洒脱! 大侠速成第二课 江天远捋了捋袖子,正要起身上前,住持这江湖正义,却又被封断云攥住了手腕,强将他留在了此处。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封断云说,“若是以往你遇到此事,你会如何去做?” 江天远一怔,虽不明白都已到了此刻,封断云为何还不让他出手,却仍是老实回答,道:“拦住他,教育他,报官。” 封断云:“……是教育还是教训?” 江天远:“教育啊。” 封断云:“……” “在下师父同在下说过,不要随便对不会武的人动手。”江天远认真说道,“此人犯下如此过错,你若是揍他一顿,而后他也许还会再犯,可若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封断云抬起手,打断了他长篇大论的念叨,也已在心中弄明白了江天远处理这种事的方法。 他知道江天远向往所谓的侠客潇洒,而他觉得,江天远同他所憧憬的潇洒侠客,差距最大的,就是江天远的废话。 封断云轻轻叹气,道:“你若话少一些,也许就能离你的目标近一些。” 江天远一愣,想起封断云平日话少潇洒的模样,恍然大悟,豪情万丈道:“在下明白了!” 封断云摆摆手,道:“你去吧。” 江天远扛起大刀,昂首望天,摆出一副江湖侠客了不得的气魄,威风凛凛朝前走出,震声怒喊,道:“住手!” 那小混混被他吼得一愣,而后骂骂咧咧大喊道:“是哪个不长眼的——” 江天远学着封断云平日最常摆出的表情,神色冷淡,带一分潇洒,两分洒脱,三分从容,淡淡说道:“你这样,不好。” 话音未落,那小混混已气恼举起了拳,朝他的脸砸来。 这等街头斗殴的小手段,在江天远眼中,自然是不够看的。 他好歹也是而今正道中最有前途的年轻侠客,轻松一招接过,本该反手相击,却在那一刻又想起了师父的教导,想着这混混不会武,他不该下狠手,便只是擒住那混混的手,扭到身后,制住了他。 江天远:“……” 若是寻常,他已要开始对这混混说教了。 可封断云让他少说一些,说教不好,有些太过婆婆妈妈,不像是江湖侠客所为之事,他不该继续下去,那……此刻他应该…… 说些什么才好? 江天远尴尬回首,看向不远处的封断云。 封断云一手扶额,那副万分无奈的模样,显然对他方才的表现并不满意。 他们两人隔得这么远,封断云当然无法直接对他进行指导,江天远只好咽了口唾沫,决定将自己以往起码有数十句话的说教,浓缩成短短一句话。 他深吸了口气,冷酷看向眼前的小混混,深沉开了口。 江天远:“你……你改好吧!” 封断云:“……” …… 江天远将剩下所有话都憋回喉中,拽着那小混混的胳膊,要提着此人去报官。 周遭看热闹的百姓已为他分开了一条路来,在这小城镇中,这等江湖侠客行侠仗义的场面着实并不多见,众人实在好奇得很。 江天远拽着那混混朝外走,封断云便也只好起身跟上,方随着江天远走到门边,便见江天远冷酷对最外层看热的百姓傲然一抬下巴。 江天远:“借过,让一让。” 封断云:“……” 小混混:“……” 江天远又扭过头,扯着小混混往前一步,走到门口,下意识道:“您先请——” 江天远:“……” 江天远捂住了自己的嘴。 …… 片刻之后,封断云深深叹了口气。 而那混混显然觉得眼下境况十分离奇,他奋力挣开了江天远的桎梏,止不住破口大骂,道:“就你这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 封断云已一剑柄敲在混混的小腹上。 那混混吃痛弯下腰去,封断云握住了江天远的手,引他握住腰侧刀柄,略微往上一提,刀柄正中混混的脸侧,将混混还未骂出的后半句话打碎回了腹中,封断云方冷冰冰道:“聒噪。” 江天远:“……” 众人呆怔片刻,人群中已有数人鼓掌叫好,那看英雄的眼神再明显不过,江天远也怔怔看着封断云,过了好一会儿方猛然回神,却一点也不觉得封断云方才的举动抢了他的风头。 此时此刻,江天远的脑中,显然只剩下了最后一个想法。 可恶。 这魔头,他到底为什么潇洒! …… 江天远垂头丧气,只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都学不来封断云那种潇洒的气度了。 他想了一整夜,将封断云的一举一动都放在心中仔细揣摩,认真比较自己与封断云之间的差异,只觉得自己就是天生的话多,着实啰嗦得很,惹人厌烦,像极了老妈子,还忍不住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同人讲礼貌。 除了武功好之外,他简直没有半点江湖侠客应有的特质,这条路,他必然要走得极为艰难。 他甚至……有些想要放弃了。 他们在客栈中休息了一夜,到第二日准备动身时,江天远仍有些提不起劲来。 他虽仍旧穿着那身他自认潇洒侠客的大毛领衣服,却已摘了眼罩,丢了大刀,转而拿了把他顺手的长剑,而后止不住叹气,弄得封断云都忍不住多看他几眼,勉强发声安慰他,道:“你……多努力一些,也许是可以的。” 江天远:“……” 江天远觉得自己不可以。 封断云昨日买了马,只不过城中行人太多,道路又太窄,二人不好策马前行,便只是牵着马朝城外走,未曾想才绕过一条街,忽地便看见一人匆忙逃窜,有一小贩追在他身后,口中大喊,道:“抓小偷啊!” 江天远:“……” 封断云:“……” 江天远:“在下……” 封断云:“快追!” 江天远看向那逃远的小偷,心中重燃了希望。 …… 对一名江湖侠客来说,追一个不会轻功的小偷,当然算不得什么吃力的事。 江天远很快便抓住了那小贼,将人拖到路旁,他仍觉得不该对不会武之人动武,便也仅是抓着那小贼的胳膊,原想劝此人一句以后莫要再偷东西了,可他一想起昨日的惨况,便忍不住咬紧了牙关绝不开口,冷冰冰板着一张脸,对着那小贼用力哼哼两声,以表示自己内心的凶恶,而后便要拖此人去报官。 可他未曾想到,他还未走出两步,那小贼忽而扑通一声,猛然朝他跪下了。 江天远:“啊……你这是……” 小贼嚎啕大哭,道:“大侠!可怜可怜小人吧!大侠!” 江天远:“在下……” 小贼:“小人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还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儿女啊!” 江天远:“……” 小贼磕头抹泪:“他们的娘亲,上个月刚刚饿死了,小人实在没有办法!” 江天远:“……” 小贼:“小人也不想做贼啊大侠!” 江天远伸手探入怀中,摸出了封断云的钱袋。 “那个……在下也没有多少。”江天远满怀同情,“你先拿着吧。” 远处赶来的封断云:“……” …… 封断云抓住江天远的手,深吸一口气,道:“这是我的钱袋。” 江天远用力点头。 “在下知道。”江天远小声说,“可是他都这么可怜了哎!” 封断云:“……” 江天远伸出另一只手,试图探入封断云怀中,想将自己的钱袋也一并摸出来,却又被封断云抓住了另一只手的手腕,阻止了他济世天下的宏伟愿望。 “他有个八十岁的老妈妈哎。”江天远说,“他家里还有三个——” 他低下头,发现方才还跪着人的地方空荡荡的,那小贼已不见了,他又抬起头,左右一看,发现那小贼早以极快的速度,跑出了老远,正疯一般逃命,手中……还紧紧攥着封断云的钱袋。 江天远:“……” 江天远恍然回神,愕然抬首看向封断云,后知后觉道:“在下……不会是被骗了吧?” 封断云:“……” 封断云从腰侧摸出较为轻便一些的玉骨折扇,毫不犹豫朝着那小贼丢了出去。 江天远一愣,大喊:“在下的翠翠!” 玉骨折扇咣当一声正中那小贼后脑勺,小贼扑通一声晕倒在地,封断云方才深吸了口气,扭头看向江天远,问出了自己心中最后的疑惑。 “这等拙劣之语,你都能相信?”封断云很不理解,“难道你在街上看到乞丐,都会给他们钱吗?” 江天远万分震惊:“难道你看到乞丐,不给他们钱吗?!” 封断云:“……” 封断云明白了。 这江湖险恶。 真的一点也不适合江天远。 相互学习 江天远垂头丧气,骑马跟在封断云的身后。 他算是明白了,自己不仅学不来封断云这般的逍遥洒脱,连这江湖,都好像有些不太适合他。 他以往从未想过,街上可怜的乞丐竟然也有作假,而他每次见到乞丐都会将自己身上的钱分给他们…… 他简直就是这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封断云骑马见江天远身侧,见他无精打采,倒是有些不忍了,只不过他不擅安慰他人,便只好轻咳一声,勉强劝慰,道:“乞讨之人中,应当也是有真正穷苦的人的。” 江天远:“哦……” 他还是提不起劲来。 封断云只好改口,又道:“人初入江湖之时,被骗也很正常。” 江天远抬头:“你被骗过吗?” 封断云:“……” 江天远低下头:“好了,在下明白了,你没有。” 封断云叹气,道:“你若有了行走江湖的经验,自然就不会被骗了。” 江天远一声不吭。 “方才那行窃之人,看起来并不像是穷到吃不起饭的模样。”封断云说道,“他衣着虽不算太好,可也值不少银钱,若是他家中真有那么多人吃不起饭,早就该将这身衣服当了。” 江天远仔细回忆。 那人衣服的料子确实还算不错,除此之外,他还记得,此人面色红润,身形显然是比他要胖的,看起来的确不像是家中有三四个人已经吃不起饭的模样。 再说了,这人若真是被逼无奈,又何必趁他不注意转头就跑,此事已是再清楚不过,他分明就是被这人骗了。 “江湖之中,总有不少人佯装弱小来欺骗他人。”封断云道,“又不是所有人都是你这般傻乎乎的江湖正道。” 江天远小声嘟囔,道:“你不可以骂在下。” 封断云已走到了那小贼身边,捡起自己的玉骨扇,再拎起小贼手中的钱袋,丢入江天远手中,道:“你现在可以带他去报官了。” 江天远:“……” 恰好被偷窃钱财的小贩也气喘吁吁跑到了此处,对着封断云和江天远千恩万谢,江天远便将报官一事托给了他,反正这小贼已经昏过去了,报官不是什么难事,而他紧随着封断云的脚步,只等着封断云再开口,同他分析分析这江湖之上的事情。 封断云叹了口气,道:“你看路边有妇孺遭人劫持,便总想要出手相助,对吧?” 江天远认真点头:“对啊!” 封断云:“你可曾想过,这也可能是个骗局。” 江天远:“……这也能是骗局啊?” 封断云难得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只是万分无奈,道:“那柔弱妇孺也可能是劫匪假扮,待你出手相助之时,他们便一蜂窝地冲出来——” 江天远打断了他,道:“可她们……若是真的遇到劫匪了呢?” 封断云:“……” 江天远:“不行,在下还是要帮他们。” 封断云:“……”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才是在下心中的侠义。”江天远认真说道,“反正在下武功好,就算他们真的骗在下,应当也伤不了在下。” 封断云深深叹了口气。 他沉默不言,似在思索,直到二人一同出了城后,封断云方才再度开口,迟疑问江天远:“你平常……都是怎么当好人的?” 他们要一道前往江家,江家人显然对江天远十分熟悉,他必须得好好学一学江天远平日的行事作风,否则只怕一眼便要令人看出其中有假。 可此事说来复杂,江天远为人处世的习惯体现在那么多事之上,一时之间,他实在很难同封断云说清,他皱着眉,想了许久,也只是道:“就是……千金散尽,就济苍生?” 封断云:“……” 封断云想了想江天远方才行善的手段,只觉若不是因为江家富庶一方,数代积累,家财雄厚,只怕这江家的产业,早就让江天远败完了。 江天远却被封断云引起了些兴趣,道:“魔头,不如你现在就来学一学在下行事的手段?” 封断云:“……” 封断云不想莫名其妙做什么好事。 可江天远期待的目光太过殷切,那副模样,实在很难让人拒绝,因而封断云万分为难,迟疑许久,终于勉强伸出了手,从怀中摸出了一枚铜板。 江天远:“……就这么点?” 封断云已经将铜板弹进了路旁一户人家的院中。 江天远止不住皱眉。 他觉得封断云分明就是在肆意胡来,可他总不能直言开口责骂,毕竟魔头从良总有很长一条路要走,一开始愿意做这种小事,已经很不错了。 江天远觉得,自己也该同封断云学一学行恶的精髓。 因而他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枚小石子,踌躇许久,方才鼓起勇气,丢进方才那户人家的院子,一面回过头看向封断云,认真开口,道:“魔头,在下够坏吗?” 封断云:“……” 他不想评判江天远的所谓究竟够不够“坏”,他只知道,他听见了那户人家中传来了一名阿嬷的怒吼声。 封断云抓住江天远的胳膊,将人往前一拽,匆匆道:“快逃!” 江天远:“……” …… 江天远头一回努力行恶,却不想到了最后,竟是这么一个下场。 他思索一日,未得任何结果,只是觉得……他方才所为如此凶恶,他又穿得如此吓人,为何那院中阿嬷不仅不害怕他,还举着扫帚,恨不得追着他打出十里地。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同封断云求助,可封断云心神俱疲,根本不想与江天远说话,毕竟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未有过这等被阿嬷追着打的经历。 时至此刻,他甚至觉得,莫说什么江天远能帮他改命,这江天远,分明就是来克他的。 二人出城赶了两日路,方到下一座城中,封断云打算在此修整一日,两人便去了城中客栈,打算先在此订两间房。 可两人走到客栈外时,江天远已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 对小城客栈来说,此处未免也太热闹了一些。 他看客栈大堂之内已有了不少人,不免略有迟疑,再定睛去看,猛地发觉……这些人中,有不少人,他都认识。 这不都是武林盟中的熟悉面孔吗! 除此之外,他还看见了几名他师门之中的外门弟子,这些人可全都认得他的脸。 江天远吓得一把拽住封断云的胳膊,正想拽着封断云从此处溜走,以免那些人看见了他,他们此行再多生事端。 可他不过扯着封断云后退了一步,便已听见客栈中传来了一个熟悉声音,语调之中,满是急切疑惑,道:“小师弟,你怎么在这儿?” 封断云:“……” 江天远:“……” 江天远抬起了头。 一眼便见人群之后绕出一名青衣侠客,快步朝他们走来。 那正是他的二师兄,长玄剑客怀陵子。 …… 若是可以,赶回江家这一路,江天远都不想看见半个熟人。 他眼见二师兄怀陵子朝着封断云奔来,一把握住封断云的手,焦急开口,道:“小师弟,你有伤在身,怎么能不告而别,这让师兄多担心啊!” 封断云:“……” 封断云实在不习惯与人如此亲近,他下意识略退半步,还想要推开怀陵子的手,却不想他往后一退,怀陵子反倒是往前一凑,道:“小师弟,你莫不是在头晕?” 封断云:“……我没事。” 怀陵子又道:“你这几日去了何处,为何也不同师兄们说一声。” 封断云:“没去哪儿。” 怀陵子:“师弟啊,下次你断不可如此胡来了。” 封断云:“没有下次。” 怀陵子:“……” 怀陵子觉得自己的小师弟今日实在有些古怪,可他又想,师弟如今这年岁,的确很是特殊,也该到了想要反叛长辈的时候了,有些小性子很正常,他多注意一些,不要让师弟再不高兴就好。 于是怀陵子转而看向封断云身边的江天远,客套道:“这位……呃,小师弟,这位大侠是何人?” 江天远精准捕捉到了二师兄所说的那个词语。 大侠。 师兄说他是大侠! 他行走江湖几个月了,终于有人唤他作大侠,而不是少侠了! 江天远抑不住心中激动,立即开口道:“在下——” 怀陵子蹙眉看向他。 江天远:“……” 不对,他不能这样说话。 他若不改一改自己习以为常的用词,那迟早有一日,他是要暴露的。 于是江天远清了清嗓子,粗声粗气道:“我姓白,叫……叫……” 他又卡住了。 这几日他老是在忧心,想着自己究竟要如何行事,才能像是个大恶人,他根本忘了自己还未给自己的新身份起名,而今被突然问起,他只觉脑中一片茫然,根本不知自己该如何应对。 江天远咽下一口唾沫,紧张嗫嚅:“白……” 怀陵子的目光之中,逐渐有了一丝怀疑。 江天远满额是汗。 他很熟悉二师兄的这个表情。 他小时候偷懒,编出一百个不看剑谱的借口时,二师兄就会用这种眼神拷问他,直到他自己愿意坦白一切,认真承认自己的错误。 江天远明白,他若是不能立马说出自己的名字,师兄必然会对他生疑,而后令人彻查他的身份,直到揪出破绽,再亲自把他捉回武林盟中。 怀陵子又一次开了口,放缓语调,平静问:“你叫什么?” 江天远:“……” 他只记得他随口胡诌出的那个名字了。 “我姓白。”江天远认命一般闭上双眼,弱声说道,“白翠翠。” 怀陵子:“……” 封断云:“……”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将于12.11(周六)凌晨0点入v~ 有万字章掉落! 下篇要开的~ 《当杠精从良后》 太傅谢深玄才冠京华,却因为那一张嘴,在朝廷之中树敌千万。 一次病重痊愈,他忽而看见了他人头顶飘着对他满怀杀心的大字,就连皇帝头上都有「好想砍了他」几个字在飘荡。 为了保命,谢深玄只能勉强收敛,做皇上最乖的臣子,甚至甘愿前往太学中最差的班级,教导那一群纨绔子弟。 可他遇见了玄影卫指挥使诸野。 诸野的头上,没有任何字迹。 谢深玄不知诸野对自己的喜恶,又担心诸野也想杀他,因而每次看见诸野时,谢深玄总是搜肠刮肚,竭尽所能,将所有的夸赞一股脑对着诸野放上。 诸野行事狠辣,杀伐果断。 谢深玄:雷厉风行!将者气概! 诸野目光冷淡,众人畏惧。 谢深玄:他眼睛里,有杀气! 诸野手握重权,时人忌惮。 谢深玄:拼事业的男人,真的好帅。 诸野:…… 他杠了整个朝廷,却只对我彩虹屁。 什么,这就是爱情吗? …… 玄影卫指挥使诸野,奉圣人之令监察百官,本该将一切皇上看不顺眼的人,都记在他的小册子上。 而谢深玄无意看见了这本小册子。 他翻开书页,发现那册子上每一页,都写着他的名字。 谢深玄触怒龙颜。 谢深玄得罪圣上。 谢深玄—— 诸野将谢深玄的罪状写满了整本小册,可那些令圣上暴怒的罪状之后,总是跟着一行小字。 「还挺可爱」 「很是有趣」 「说得也没错」 「……明日,约他去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