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公主鸿鹄志》 第一章 杀机 (求评论,求收藏吖~) 草长莺飞,春色渐浓,原该是暖意融融的时节,而京都里这份暖意之下,却弥漫着一股肃杀的气息。 时值古幽国景帝二十年,南疆北地战火不断,六朝基业风雨飘摇,皇储尚还年少,景帝慕容桢的身体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多少双眼睛盯着那个皇位,盯着慕容桢那双还未长成的儿女。 稍有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然而这些权谋场的暗流涌动,还未影响到京都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皇宫内人人噤若寒蝉,宫外的大街上依旧熙熙攘攘,集市中人声喧嚣。 京郊最有名的糕点铺子人来人往,一名身着劲装,容貌俊俏的少女抱着怀里的食盒,眸子弯弯地打着招呼:“好巧啊,阿泽。” 她面前一身青衫的俊美青年愣了愣,紧张地四处张望了一阵,才将她拉出糕点铺子带到巷子拐角,低声道:“小殿下,您又出宫干什么来了?” 他口中的“小殿下”,正是景帝十四岁的小女儿,莲华公主慕容冰。 慕容冰在唇边竖起手指,轻轻嘘了声,笑眯眯道:“父皇这几天胃口不好,惦记这家的糕点,我来买几份带回去。”她歪歪头,“阿泽,你不是不吃甜食吗?也来这里啊?” 这荆泽跟着她做贴身侍卫已有四年,平日里让他陪着逛个糕点铺都不愿意,今日明明是他的休假,竟然能在这里碰面。 荆泽叹了口气:“家中小妹闹着要吃糕点,不得不来。” 说话间他一直在观察周围,解释完原因后,拽住慕容冰的手腕就往巷口的马车去。 慕容冰看着他两手空空,奇道:“你这不还没买吗?” 荆泽面无表情地把她塞进车厢里:“不给她买了,先送您回去。” 他跟车夫低语一句,那车夫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按住头顶的斗笠往一个方向去了。 慕容冰在里面踹了脚厢门:“我没买完呢!”话音未落马车就已启动,一路加速赶往皇宫。 “哎你这人?我带了荆卫,不用你送!” 荆泽没搭理她,反手给马匹加了一鞭子。 马车中,慕容冰抱着食盒,微微皱起眉。 奇了怪了,荆卫是世家大族荆氏为皇室子弟精心培养的侍卫,统一穿着定制的天青色荆枝滚纹袍,仅供皇族嫡血调遣。按理说她出宫带有四名荆卫已足够安全,小打小杀完全可以应付,根本不需要荆泽这么紧张。 除非…… 除非她在宫中守着的这半个月,外面发生了她的部下没有探查到的事情! 怎么敢有这种失误? 她慕容冰并非是久居深宫的娇娇儿公主,她本应该同她那个兄长一样在古幽国上下铺开巨大的情报网,天下事无所不知! 没等她想明白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忽闻骏马长嘶,马车猛然刹停,差点将她从坐榻上颠了下去。 慕容冰手忙脚乱地扶稳食盒,微恼道:“阿泽你这驾车的本事……”越来越倒退了。 她没有说完就自觉闭上了嘴。 外面静得可怕,就算是正午,也不该这般安静,安静得好像一整条街都没有人,只能听到拉车马匹喷鼻息的声音。 慕容冰猛地拉开车帘,瞳孔收缩,倒抽了一口冷气,额角瞬间漫出冷汗。 外面并不是没有人,正相反,外面都是人。 路边小摊的摊主,门外打扇的大爷,巷口讨饭的三两乞丐,沿街叫卖的几个花童……都拔出了事先藏好的利刃,无声无息地围了上来。 屋檐上,院墙上,巷子前后都已经围上了装扮成寻常百姓的杀手,明晃晃的长刀对准了慕容冰的马车。 “阿泽……”慕容冰喃喃道。 这不是他们六个人就能对付的阵仗。 哪怕荆卫受到过再良好的训练,都不可能仅凭寥寥几人对付如此数量训练有素的杀手,那屋檐上的数张弓箭,就是荆卫动手的最大阻碍。 这是来对付自己的吗? 以如此骇人的阵仗悄无声息地潜入京都,明显就是哪处势力豢养的死士。 “小殿下。”荆泽背靠车门,声音沉沉,“一会儿车内可能更加不安全,等第一波羽箭齐射后再出来,荆卫会解决那些弓箭手。” 他话音一落,羽箭声嗖嗖。慕容冰倏然滑躺下,一手抽出坐榻下的宝剑,眼疾手快地斩断从窗外射进来的箭矢,翻身踹开车门落出去。 展目四望,两名荆卫飞快地在屋檐上移动,长剑所到之处都是一道血线迸起,企图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掉对方的弓箭手。 另一边,荆泽已经率先和杀手打上了。 慕容冰回过头,看到车厢里的食盒已经被射成了个筛子,里面的糕点甜粥想必也是尽毁了。想起来父皇黯然无光的神色,她就恨得咬牙。 不该这么草率进京的,应该把南安城外蓄养的两千兵甲都带过来,日夜在京都巡逻,看哪家妖魔鬼怪还敢在京内造次! “闹这么大的动静,皇城司是死人吗?再通知不到禁卫军咱们都要死这里了。”慕容冰踢开面前的杀手,但是身后刀光如潮再次逼了上来。 荆泽已经挂了彩,奋力赶到慕容冰身边,挥剑帮她挡去一些杀招:“恐怕皇城司也出事了。” 慕容冰借着他的掩护,喘息两声,从牙缝里咬出一句话:“不知道是不是冲着我来的,你保护好自己。” 她长剑横扫,溅起一片血花,一转眸却看到另一边的一名荆卫,被两把刀同时贯穿胸膛! “荆六!”慕容冰眼眶一热,陡然拔尖了声音。 荆六跟随她的时间远超荆泽,见他被重创,慕容冰当即反手劈开挡路的两个杀手,剑柄在掌心转了一圈,就要去援救荆六,却被荆泽拦腰捞了回来。 一柄闪着寒光的刀从她脸侧划过,擦开了一条血口,刀的主人立刻被荆泽一剑砍为两截。 几步外的荆六听到了慕容冰唤他,但他没有再如往常一般立即回应。 他只是艰难地抬起手,长剑前挑割开了面前杀手的喉咙,然后随着胸膛里刀锋的拔出,创口血流如注。 荆六捂着心口退了两步,面色灰败,颓然倒地。 ……死了。 慕容冰有片刻茫然,身后响起一声闷哼,她猛地回身抬剑格挡,伸手捞住荆泽的肩膀:“你怎么样?受伤严重吗?” 荆泽趁这喘息之机在左臂上连点,迅速封住几个穴位止住血流,一把推开慕容冰借力砍翻侧面偷袭上来的杀手。 四下一望,四名荆卫已经倒下一个,剩下三个也是重伤在身,拼了命地用残破身体上更多的血窟窿来换敌方的命。 这种战术也不过又撑住了一炷香,就只剩下被牢牢护在中间的慕容冰和荆泽。 慕容冰擦了一把手上的血,浸满血的剑柄滑得她快要攥不紧了,汗水混和着血水从额角流淌而下,几乎迷了眼睛。 她大口喘着气,和她背靠背的荆泽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半个肩膀血肉横翻,明显已经使不上力。 “我替你拦住这些,你趁机突围往西走。” 荆泽的话轻轻落在耳边,慕容冰摇了摇头。 “走不掉的。”喉咙里的甜腥味一阵阵地往上涌,她的头也有些晕,只有用力咬着舌尖,才能保持清醒,“拼了吧阿泽,我主攻,你替我看着点。” 拼了又能怎样? 她全身都在疼,尤其是后背上深入骨肉的刀伤,一直刺痛着她的感官。 其实已经有点看不清楚了,但慕容冰还是努力地站着,与荆泽互为腹背。 又是一道刀光迎面而来,就在慕容冰以为自己终于要沦为刀下魂的时候,耳边又闻羽箭声嗖嗖。 密集的箭簇自巷口方向射来,残余杀手纷纷中箭倒地。慕容冰费力地睁开眼,看到数道青衫踩着屋顶碎瓦,急速往这边冲来。 还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骑马者在她面前勒停了马,目光如炬扫视周围。 长剑“当啷”落地,慕容冰抬头看着他,看着这张和自己相似的年轻脸庞,那句“皇兄”到底还是哽在了喉咙里。 眼看皇储到来,荆泽一直苦撑着的意志溃散,瞬间脱力倒地,慕容冰听到动静回过头来,刚想上前搀扶他,自己也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自始至终,她的皇兄,都没有离开过马背。 第二章 他与她 慕容冰对荆泽最初的印象,就是少年一袭青衫摇曳,腰佩宝剑,墨发高束,神情平淡地站在她那个兄长身后。 规矩得像是从礼法书籍中走出的人。 可他不是书中人,他是当今右相最疼爱的小儿子,是荆家嫡血的第四子。 按理说怎么也不会来给公主殿下当贴身护卫,古幽国六朝以来从未有皇室中人要求荆家嫡子相护。 奇就奇在这人原本就是皇储慕容莲夏的贴身护卫,慕容莲夏一甩手就扔给了慕容冰。 以保护之名,行监视之实。 至于慕容莲夏为什么要监视自己的妹妹,却是一段皇室密辛。 先帝与景帝慕容桢这两辈人,皆是兄弟阋墙,酷烈残杀。皇嗣相斗争了两辈子的皇位,最后终于牢牢落在慕容桢手里。 慕容桢感怀颇多,仅迎娶了心爱的女子作皇后,空悬后宫,育有一对儿女,本想着此朝再无争夺。 没想到公主慕容冰十岁那年,宫外有一个道士模样的人哭喊着要进宫,说天将降大难,必须要告诉国君以求避灾。 奈何闹得太厉害,景帝只好接见了他。 原以为最坏不过耸人听闻,拿金银珠宝打发了便是。 没想到那人疯疯癫癫地环视了整个大殿群臣,最后把目光定在珠帘后旁听时政的皇储慕容莲夏身上,一句话也不说,就一直死死地盯着看,格外瘆人。 景帝寻思着疯子果然是疯子,刚要叫侍卫把他轰出去时,屏风后探出一个小脑袋,年幼的公主小小声地问他。 “父皇,还不下朝吗?” 可是大殿上鸦雀无声,她这一开口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当然也吸引了那个道士的视线。 那道士趔趄着上前几步,突然指着慕容冰大笑了起来,一时间大殿里回荡着他癫狂的笑声,在场众人无不毛骨悚然。 景帝直觉不妙,发怒让人把他丢到宫门外。 道士却挣扎着甩开侍卫,指着慕容冰高声道:“吾观汝云气,形若龙虎。龙虎之势,凤鸾之仪,君临天下,指日可待!” 满堂哗然。 景帝当然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当场震怒:“休来妖言惑众!” 道士被侍卫拖拽出去,还在大笑:“是不是妖言,你且待十年后再论、再论!哈哈哈哈哈哈……” 当年混乱,至今历历在目。 慕容莲夏本就不喜欢这个妹妹,平日待她已够刻薄,自此事之后更是满心不耐,多加苛责,几乎是将对她的厌恶写在了脸上。 荆泽便是那个时候被慕容莲夏送到慕容冰身边的。 彼时慕容冰尚单纯,还不知道旁人隐秘的用心,高高兴兴地以为荆泽是被兄长特意派来保护自己的。 她第一次有了贴身侍卫,第一次有人能将她每日所有的事务安排妥当,第一次有人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第一次有人脾气宽和地陪着她玩闹。 少年长身玉立,眉眼温顺恭谨,行事极有分寸,对她从无不耐厌烦。 如果…… 如果没有无意间听到他和慕容莲夏私底下的对话。 细想来她对荆泽心有不满,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即便被她戳破了所有的虚浮假象,荆泽依旧不惊不怒不羞不恼。他沉默地捡起慕容冰扔在地上的书卷典籍,擦去外表灰尘,恭恭敬敬地放回书架。 “没有必要,小殿下。您要学会体谅殿下的良苦用心。” “体谅他的用心?”慕容冰怒极反笑,“我要是再在这深宫中待下去,恐怕不知道哪一天他就秘密命令你把我杀了!” 荆泽轻轻叹气:“不会的,小殿下,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她在南安城这两年,刻意与他作对,刻意给他展露自己的计划,想要让他去和慕容莲夏汇报。 可也奇怪,荆泽似乎再也没有和慕容莲夏多说一句,反而真正成了她的心腹一般。 …………………… 慕容冰是被嘈杂人声吵醒的。 她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软榻上,身上的刀伤都做了处理。 眼前是熟悉的宫中摆设,一群医师围着一张床七嘴八舌吵吵嚷嚷,依稀听见几句“救不活了”、“半截身子入土”,然后是熟悉的慕容莲夏的怒喝声:“都给我闭嘴!” ……这人吵死了。 她这个皇兄啊,喜怒无常的性子这么多年来真是一点都没变。 慕容冰摸索着起来,一不小心还牵动了后背的伤,疼得她龇牙咧嘴。也就是这一疼,昏昏沉沉的脑子清晰了不少,回忆起昏死过去之前的事。 她踉踉跄跄跑过来推开医师:“阿泽?阿泽?” 人群散开。 慕容冰瞳孔猛地一缩。 床上的青年墨发散乱,脸色惨白如纸,唇上没有一丝血色。身上的青衫破烂得不成样子,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本来已经双目半合,呼吸似有似无,却在听到慕容冰的声音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荆泽手指动了动,似乎想抬起来,奈何没有力气,只好放弃。 “小、小殿下……”声音细若蚊呐。 慕容冰扑到他床边,一把握住他的手。那手冰凉刺骨,刺得她整颗心都在抽搐,刺得她声声哽咽。 “我在,我在。阿泽,我在这儿呢。” 荆泽垂眼看着她。他有很多话想要告诉她,可他没有时间了。慕容冰在他眼里一直是个不省心的孩子,小孩子的忘性那么大,说了也记不住。 也好,也好,在她尚年幼的时候离开,过不了几年她就会忘记他,终此一生都不需要她为他悲伤。 “不能、陪您。” 他费力地说着,想要多看看她,眼皮却沉得一直往下坠。 慕容冰仰着头睁大眼睛,一刻也不敢眨眼,可那双往日神采奕奕的眸子终究还是合上了。 “阿泽,阿泽!”她一个劲儿地喊他。 却是旁边的人忍无可忍地呵斥她:“别喊了!你想让他死了也不安心吗?” 慕容冰猛地扭过头怒视慕容莲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却碍于在慕容莲夏面前,一直刻意忍着不让泪水落下来。 慕容莲夏面色阴郁,深深地吸了口气,开口缓和了语气:“你先回去吧,不要再胡闹了。” “我胡闹?” 那声音扭曲得连她自己都觉得刺耳,但她也顾不上了:“我的好兄长!你有时间在这里苛责我,不如去查一查为什么我和阿泽在东巷跟刺客打了小半个时辰,你的皇城司却像死光了人一样没有任何动静!” 她一字一句都像从牙缝里咬出来。 “慕容莲夏!你要是干不下去,趁早让贤!” 听到这句,慕容莲夏的目光陡然尖锐阴沉起来。他一甩手指向门外,喝道:“滚!给我滚出去!” 慕容冰冷笑两声,忍着后背刀伤的疼痛,昂首挺胸,扭头就走。 …………………… 刚走出回廊拐角没几步,婢女琼琚匆匆忙忙从另一边赶过来,见了慕容冰一身生死搏杀之后的疲态,紧张地拉着她上下检查。 “婢听到宫门口的消息就急忙找过来,小殿下的伤还需要回去再检查一遍。” 慕容冰疲惫地推开她的手,转身坐在廊椅上:“没什么大事,可能后背上伤略重一点,其他都是小伤。” 琼琚不放心地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大致感受到里面伤势严重,皱起了眉但没有多问。 她左右看看没找到荆泽,诧异道:“婢听宫人说,是皇储殿下送了您和荆泽大人回来的,怎么不见大人?” “他死了。” 琼琚一怔,茫然地看了慕容冰半晌,眼角倏然间漫上泪花:“大人他……难怪她们那样说。” “她们怎么说?”慕容冰声音淡淡的。 琼琚带着哭腔道:“她们说东巷的血积了两指有余,马的血蹄印一路蔓延到宫门口,若不是皇储殿下及时赶到,小殿下就要没命了……” 该有多惨烈,才能让荆泽都无法脱身。 慕容冰猛地低头把脸埋进掌心,指缝里的泪水滚落在地。 “给我查!给我查!” 她掩面恸哭,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痛苦与愤恨铺天盖地。 “把幕后那人给我找出来!我要千刀万剐他!我要夷他全族!” 第三章 府中人 因两年前与慕容莲夏闹翻,慕容冰大怒之下自请出宫建府,还要求南安城的管辖权力。尽管慕容莲夏竭力阻止,疼爱小女儿的景帝还是点头允了。 也因此就算慕容冰在南安城作天作地,景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样不允许慕容莲夏插手。 机缘巧合之下,慕容冰结识了一些朋友,比如眼前这位。 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六七的样子,身着月白锦袍,满身出自豪门世家的矜贵之气,坐在公主府的主座上,垂首一小口一小口地细咂杯中茶水。 从慕容冰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他长而浓密的睫毛垂下半遮着眼,鲜少有抬起正眼看人的时候。 她和琼琚尴尬地在堂下站了半天,那少年才悠悠一抬眼看过来,却是一言不发。 为了缓解这份尴尬,慕容冰两手一拍,故作欢快地对琼琚说:“哎你看今天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祁昱竟然正眼看我了。”一边说着一边挤眉弄眼地暗示琼琚。 琼琚愣了愣,见慕容冰眨眼眨得辛苦,赶紧接道:“是啊是啊,祁少他平时一般都不正眼看我们。” 祁昱慢悠悠地添上茶,冲着杯沿儿吹了口气,明摆着要看看她们还能怎么表演。 尬,太尬了。 尬得俩人想一头撞在旁边的案几上,撞晕过去一了百了。 琼琚见祁昱这样子不像是要问责自己,心虚地看了眼慕容冰,留下一句“婢先走一步”就顺着墙角溜走了。 中厅便只剩下祁昱和慕容冰两人。 祁昱放下茶杯,轻轻道:“我却未想到小殿下这进宫半月,竟能折腾半条命出去。” 他语调很平很淡,仿佛在简单叙事,不掺杂一丝一毫的个人情感。 慕容冰干笑两声:“没事没事,我这不活蹦乱跳吗?不会欠了你们祁氏的恩情就跑路的。” 祁昱又道:“青圭就在府中,需要让他再来看一看伤吗?” 青圭是她府上医师,一手医术神乎其技。虽然不能生死人肉白骨,但其见多识广,对毒对药皆有涉猎。 慕容冰摆摆手:“真的不用,宫里的医师已经处理好了。” 祁昱看着她满不在乎的脸,思绪忽的就回到一年前的雪夜。 平城祁氏,毒术冠绝天下。 大雪落满了庭院,少女双肩堆雪,地上积雪没膝,足足在门外守了快半个时辰。 “不危社稷,不犯国事,慕容冰倾全府之力,许祁氏一愿,请祁凛大人为我朋友诊治。” 被炭火烘烤得暖洋洋的屋内,祁昱垂眼端坐在案几后,许久,轻声恳求道:“父亲,帮她吧。” 窗前凝望的祁凛闻言回头,抚了抚胡须,诧异地挑起眉:“你同她有交情?” 祁昱默然片刻:“她幼时逛庙会迷路,是我送她回宫的。” 祁凛呵呵笑了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幺儿,若是你肯学习为父这一身毒术,今日便能自己帮她。” 祁昱平静的脸上这才浮现出一丝无奈:“您分明知道我没有天赋,何必……” 话未说完就被打断,祁凛喟然长叹:“莫说了,为父帮她就是。只希望她能给我儿真正想要的东西。” 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彼时祁昱端起热气腾腾的茶水递到满身风霜的小公主手里:“赐我两千兵马,我送你一座神机营。” …… “祁昱?祁昱?” 祁昱猛地回神,眼前慕容冰的手晃得他眼花缭乱。 “奇怪了,这人怎么说着话还能走神?”慕容冰拍拍他的脸,“祁少,回魂了。” 祁昱轻咳了两声,端起茶碗就往嘴里送,被慕容冰劈手夺下:“喝什么喝,都凉了,换一壶新茶再来喝。” 祁昱垂眼,视线落在慕容冰大马金刀的坐姿上,无奈地摇摇头。 还是慕容冰又探过头来:“我让你查的事情查出来了吗?” 她说这话时,清丽的脸上不由得划过一抹狠厉,眼神暗沉冷冽。祁昱看在眼里,却还是轻声道:“皇城司之地我无法插手,但此事和西南慕容氏脱不了干系。” “西南慕容氏。”慕容冰咀嚼着这五个字,“好啊,好得很。” 慕容皇族开国分封诸王,乃划本族为五方慕容,分为南慕容地,北慕容地,和东南、西南两慕容,嫡血踞中央京都。 众星拱月,五方慕容,原本是极好的想法。然而时过境迁,那些旁系难免眼红嫡系的地位,生出许多不该有的心思。 如今其余四方慕容,除了南慕容地现已封给景帝的九弟慕容枳,东南西南以及北慕容的大权皆在旁系手中。其中又以西南地慕容韬为首,东南地慕容弘为辅,气焰日益嚣张。 但因为中间夹了个康王慕容枳,闲来无聊,惯会使手段打压两边,也使两地多年来一直在明面上安分守己。反而是北地慕容灏,向来性情绵软,唯唯诺诺不成气候,充当着和稀泥的角色。 “安逸日子不想过,那就通通给我滚去见阎王。”慕容冰冷笑着拍桌而起,“慕容韬这个老畜生是活腻了,刀都敢伸到我的面前!” 祁昱微微蹙起眉:“姑娘家家的,不要把这些词挂在嘴边。” “他该杀!” “该不该杀,现在还轮不到小殿下做主。” 慕容冰不甘心地咬了咬唇。 祁昱拂袖在桌上铺出古幽疆域图,声音平静:“我们的暗桩渗透各处的时间太短,只能打探消息,无法左右决定,更不能擅动手脚。” 他点了点京都的位置,“如今陛下病重,地方多处皆有异动,并不是全力对付西南慕容氏的好时机。为今之计,还是在于……” 慕容冰已先他一步,伸手点在南慕容的位置,两人异口同声。 “在于南慕容!” 祁昱眼中不着痕迹地流露出赞赏之意,很快就消弭于无形。 慕容冰翘起嘴角:“我这就派人去南慕容给小皇叔递消息,让他先收拾一番那帮子白眼狼。” “所以关键就是,康王慕容枳,究竟能帮我们几分?”祁昱尚有些迟疑。 “这倒不用担心,小皇叔他定会竭力帮我。” 她是被慕容枳摸着头长大的,十分清楚这位皇叔的秉性。只是仅仅想到他,就觉得近日沉闷的心情一扫而空,神清气爽。 她暗暗决定,等这段风波过去,就前去拜访南慕容。 “小殿下!” 琼琚的声音遥遥从门外传来,“有客人求见。” …… 慕容冰到前庭的时候,着实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一个从未谋面的小姑娘坐在台阶上哭得惊天动地,医师青圭蹲在一边哄劝着,满脸都是“姑奶奶求求您能不能别哭了”的崩溃。 旁边柱子上斜倚着一个轻纱遮面的姑娘,腰间悬挂着两把长扇,一双眼冷冷地注视着台阶上的两人,默不作声。 正是慕容冰府上舞姬,名叫紫玦,是个清冷大美人。 “呜呜呜呜我不听你不要念了,我就要见公主呜呜呜呜呜……”那姑娘一边揉眼,一边哭得愈发大声。 见慕容冰过来,紫玦站直身体靠近两步,弯腰施了个礼,声音也是冷冷的:“我没凶她。” 慕容冰刚要开口的询问就这样噎在嗓子里。 她有些无语,倒也不是觉得紫玦凶了人家,紫玦那个冷清的性子府中上下有目共睹,虽然待人疏离,但并不是会主动找别人麻烦的人。 她琢磨着总不能继续让这姑娘在这里哭,便站在几步外给人家一个安全的距离,哄劝道:“这位姑娘,有话好好说,我们才能设法帮你……” 那姑娘果然停了哭声,泪眼朦胧地望过来:“我只找公主殿下。” “我便是。” 慕容冰刚一点头表露身份,就被对方猛地一扑抱住了腿,其动作之快绝对是有武功傍身。也是她这一扑才让慕容冰看清这姑娘腰间,竟然缠绕着一条精铁长鞭! 第四章 婚约 慕容冰眼疾手快,一把按住身侧祁昱拔刀的手,才没让他一刀劈下去。 她无奈地蹲下身,掏出手绢给小姑娘擦着眼泪:“好啦好啦别哭了,我们去屋里坐着说。” 祁昱在前面领路,那姑娘抽抽噎噎地跟在慕容冰身边:“我叫镂月。” 慕容冰低头端详着她腰间的铁鞭。 这铁鞭的样式不常见,像是某种门派专门为弟子定制的武器。这一鞭子下去若是以肉身受了,恐怕能硬生生抽去半条命。 坐进前厅,镂月喝了一口琼琚递的茶水,才平了气息转向慕容冰。 她面容娇俏,看上去分外稚气,眼尾下垂,水汪汪地盈满无辜感,撇着嘴委委屈屈地说:“我是逃婚跑掉的……” 慕容冰处变不惊,淡定地给她添满茶。 镂月继续道:“我爹肯定是疯了,他非要跟平城祁家联姻,那可是个毒窝窝啊。” 慕容冰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平城祁家不就是祁昱的本家吗?她回头询问地看向祁昱,祁昱脸色稍有凝重,缓缓摇了摇头,表明自己不知此事。 镂月越说越委屈,忍不住又掉眼泪:“但凡去打听一下,就知道祁氏幺子相貌奇丑,不学无术,我真的不能嫁啊。我爹四处派人抓我,公主殿下您行行好,您就收留我吧。” 一时间众人竟然鸦雀无声。 的确应该鸦雀无声,毕竟祁氏幺子相貌奇丑不学无术嘛。 慕容冰扭过头去,余光瞟着祁昱,低声问琼琚:“我怎么不知道祁昱还有这等传闻,是真的吗?” 琼琚忍了笑意,肩膀都在微微抖动:“是真的,祁家幺子‘足不出户’,外界关于他的传言更是丰富多彩。” 慕容冰看了大热闹,心满意足地“噢”了一声,一群人齐刷刷地看向祁昱。 镂月虽然不知道其中缘由,但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看过去。 青圭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素日就爱扯着祁昱嘻嘻哈哈。无事尚且喜欢招惹他,何况今日多此一事,当即拍着祁昱的肩膀狂笑:“士可杀,不可辱啊。人家都骂到面前来了,这也能忍?” 祁昱从容地放下茶杯,捏住青圭不安分的爪子丢回去,看向镂月的目光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你从未见他,怎知他如此不好?” 人家小姑娘哭得正伤心的时候被他这么一冲,登时柳眉倒竖也不掉眼泪了,白了他一眼:“敢问兄台贵姓高名,与那祁家子有何交情?” 祁昱面色不变:“祁氏幺子,祁昱。” 镂月蹭的一下就从椅子上跳起来,指着祁昱“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蹦出一句话。 祁昱扫了一眼她颤抖的小手,起身冲她一礼,沉声道:“姑娘且宽心,我自会向父亲讲明,两家退婚。” 言罢竟直接出门备马,立刻就要回平城。 青圭看着他的背影,摸了摸下巴有些遗憾:“我还以为今天有幸能看到他那张平静的脸裂开,结果就给我看这。” 慕容冰笑眯眯地捏了捏镂月呆滞的小脸:“裂了他就不是祁昱了。” 她示意让紫玦带镂月去厢房休息。 紫玦冷冰冰地瞥一眼镂月,丢了手中绕着玩的发缕,径直往门外走去。 镂月明显是孩子心性,当面说人坏话被点破的尴尬劲儿很快就消了。注意力转移到紫玦身上,也不觉得对方不近人情,高高兴兴地跟在她后面,对她脸上那一层轻纱跃跃欲试。 却是一向无所顾忌的青圭盯视了片刻镂月的背影,语调莫名有些怪异:“她在这个节骨点来南安,小殿下不得不防。” 慕容冰轻轻笑了声。 青圭一顿,自他第一次见慕容冰,她似乎就是永远嘴角微翘,笑意盈盈且胸有成竹的样子。 放在桌上的纤指轻巧地敲着杯沿儿,发出的声音清脆悦耳,慕容冰笑道:“就是因为很奇怪,所以祁昱才会急着赶回平城。” 这样的时机,这样武艺高强的姑娘,这样巧合地出现在南安城,难免会引人起疑。 青圭恍然大悟道:“原来祁昱是要回去确定镂月的身份。” 慕容冰伸了个懒腰,推了青圭一把:“快去再给我准备些药物,明天上午我就回宫去。” 这刚回来就要赶回去,不难料想宫中的情况可能真的不乐观,青圭脸色变了变,张口就要再问。 慕容冰抬手制止了他。 她心底有星火蔓延,最后还是缓缓归于沉寂。很多事她还不能和他们讲,也许只有真的走到了最后一步,她才能铺出所有的底牌,背水一战。 “莫问了。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们依旧要守好南安城,这很重要。” …………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慕容冰带着琼琚就要上马车。 遥遥地便看见祁昱骑着马一路疾驰而归,身上却不是他昨日离开时穿的那身华服。 见到慕容冰他犹豫了半晌,似乎不想下马,但最后还是跳了下来,腿脚明显有些不利落。 祁昱一瘸一拐地走到慕容冰身前,扫了一眼牵马的琼琚,问道:“小殿下今日便要回宫吗?” 慕容冰点头道:“父皇状态不好,本来我也是回来拿一些青圭做的药物。”她轻叹口气,目光落到祁昱腿上。 平城离南安并不远,一个半时辰就能跑趟来回。祁昱骑术精湛绝不至于坠马,那这伤就是回家之后造成的了。 “腿伤是祁大人打的吗?” 祁昱神情平静,毫不避讳:“此人确实是镂月。我提退婚,父亲不许,便请了家法。” 他人家事总不好插手,慕容冰也是无奈,只得安慰一句:“婚约之事不要过急,总会有办法的。” 祁昱淡淡应了一声。 青圭歪着头在后面咂摸了半天祁昱的走路姿势,听慕容冰先开口,跟着就颠颠地凑过来,啧啧称奇:“真打呀?亲儿子也下得去这样的狠手,佩服佩服。” 他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根木拐,还手欠地去祁昱手里塞。 祁昱完全不被青圭贱兮兮的样子所打扰,只是和慕容冰道:“局势混乱,建议小殿下将紫玦一并带走。” 慕容冰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不用担心,皇宫里都是皇兄的人,我带了生面孔反而会让他怀疑。” 她潇洒地挥了挥手,转身上车。 马车刚出南安城不远,后面就响起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慕容冰原以为是青圭他们又追上来要说什么,掀了车帘探头出去,正巧后面已经连人带马超过了马车,跑出去十几步。 马上那人明显是个男子,头上斗笠垂着的黑纱几乎遮住了整个上半身。他跑到马车前面,突然堪堪停马回身看来。 他转过身来,慕容冰才看见这人斗笠下的面部竟然还围着面纱,仅露出一双眼睛,似乎那张脸有多见不得人似的。 她觉得这个身影有点莫名的熟悉,思虑半天也想不起来是什么人能藏头露尾至此。 琼琚勒停了马车,有些紧张道:“小殿下,恐怕此人来者不善。” 那人掉转马头往慕容冰这边走,走了几步好像顾虑什么似的又停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却还是一直看着慕容冰这边。 她这马车并非宫制马车,也没有悬挂或者镶嵌任何与皇宫有关的标识,按理说不该引起旁人的注意力。 除非是他认得她的脸。 慕容冰伸手按住旁边的剑鞘,全身紧绷起来。 她觉得以后出门真得看看黄历,挑个黄辰吉日再动身。以往出门都带有荆卫,很多麻烦根本到不了她面前就被解决了。现在她诸事匆忙,没有时间去挑选新的荆卫,何况她在南安做的那些事本就不能让寻常荆卫知晓。 车前那人坐在马上身姿挺拔,侧腰间黑纱的凸起像是携带兵器,看样子并不是她和琼琚能打得过的。 好在现在还在自己的地盘上。 慕容冰低声吩咐道:“去试试他,他若真敢动手,最多一炷香,神机营就能赶过来。” 琼琚应声跳下马车,右手扶在佩剑上的剑柄上,向骑马那人走去。 第五章 护送 本以为一场搏杀在所难免,不料那人见琼琚一身戒备地下车靠近,竟毫不犹豫地拨回马头径直离去。 骏马疾驰,很快就消失在了慕容冰的视野里。 琼琚眺望了一会儿男子离开的方向,回头征询慕容冰的意见:“看此人去向也会路过弘农城,要不我们停一天再走?” 慕容冰笑眯眯地探出头四向观望:“神机营的隐卫到了么?” 琼琚接道:“已经到了附近,一共八人,会一路将我们送到京都。” 慕容冰便懒洋洋地扔了帘子,殊无姿态地往软榻上一瘫:“那就走吧,正巧让我看看神机营的本事。” 由南安至京都,途经弘农城,按她们马车的速度落日左右就能到达。 她趴在榻上翻着从青圭那里顺来各种话本册子,听着外面人声嘈杂,想必已经进了弘农城。 没待她再摸出一本新册子,就听见琼琚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小殿下,那个人在跟着我们。” 慕容冰来了精神,翻身而起,凑到车门旁问她:“真的吗?他就不怕我们认出他?” 琼琚一心多用,驾着马车却在集市区也走得稳当。听到自家小殿下又兴致勃**来,也笑道:“他换了马匹和一身装束,斗笠也换了一个短些的白纱,恐怕是觉得这样我们就不会认出来。” 可是人的身形和气度是没有变的。 琼琚可不是普通的婢女,她是唯一一位在慕容冰幼时就从众宫女中挑选出来,又一路带到南安的旧人。她的观察力之敏锐,记忆力之深刻,公主府上下无人可及。 也是她让慕容冰自小就规避了无数风险,尤其是在那个“凤鸾之仪”的预言之后。 仗着神机营隐卫跟随在侧,此人若无害人之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慕容冰也不想与他徒增纠葛。 她舒舒服服地伸展腰肢:“那就让他跟着吧,我就不信他还能一路跟到京都去。” 结果还真让她说中了。 京都守备森严连神机营隐卫都无法轻易进入,那人不知道掏了个什么令牌,轻巧地在城门卫兵处晃了一下,就被放进城来。 期间他换了三套衣服,后来可能是察觉到慕容冰已经发现他的存在,也不再偷偷摸摸地跟在后面,只是把脸遮得更严密些,大大方方地在十几步外跟着马车。 一路到宫门口,看到迎接的宫人,那人才停了马,驻足观望着这边,倒像是一副护送的模样。 慕容冰跳下马车,回头望去。 落日余辉柔和地洒在那人身上,给他衬出一份锋利剪影,却莫名带有一种疆场肃杀之气。 见慕容冰看过来,他策马准备离开的步伐慢了两拍。 慕容冰也没有多想,她只觉得这人甚是有意思,竟然能一路从南安跟到京都来,就想逗一逗他。 伸手从车上抓了个装着金珠的小锦袋给他抛过去,笑道:“多谢这位兄台一路相护了。” 她抛的力度不够,那人下意识地策马前走了两步接在手里,一颠便察觉到里面是何物,怔了片刻竟哑然失笑。 他深深地看了慕容冰一眼,就转了马头冲着与皇宫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尘烟落尽不见踪影。 ………… 慕容冰没想到会在自己寝宫里撞见慕容莲夏。 少年皇储看上去精神并不好,眼下有淡淡的黑色。他捻着手中的白玉酒樽,里面的茶水轻轻晃动,已经凉透了。 一如他的声音,总是让人心里凉得彻底。 “你做什么去了?” 慕容冰最不喜欢他这副明明已经快被怒火烧去理智,还要故作冷静地跟人绕着弯子讲话的样子。 好像她乖乖跟他讲了,他就不会生气一般。 少放屁了,他只会更生气。 她故意气他,恶声恶气道:“我回南安一趟,怎么?还要让人和你通传一声?” 他捏着白玉酒樽的指节咔嚓作响,开口仍然压住怒火耐着性子:“我记得我告诉过你,京都不太平,少往外面跑。” 慕容冰漫不经心地捻着腰间的络子,看也不看慕容莲夏一眼:“我记得我也告诉过你……” 她翘起唇角,口吻讥诮,一字一顿。 “少、管、我。” 慕容莲夏猝然起身将白玉酒樽的茶水泼了她一脸。 这人平日里还能假装喜怒不形于色,被她言语一刺激就容易跳脚。发起脾气来不是拿他那白玉酒樽砸人,就是直接一杯茶水泼对方一脸。 从小到大被他泼过无数次,慕容冰早已料到,她坦然闭上眼接这一下。茶水冰凉,顺着脸颊、下颚,最后滴落在前襟上。 她睁眼,长长的睫毛还挂着水珠,嘴角依旧翘起一个得意的弧度,看着慕容莲夏怒不可遏的脸:“你有本事就砍了我。” 慕容莲夏当然没有砍了她。 听到这句话,他怒意更甚,恨不得把她扯出去按在水池里面清醒一下。 “我让人找了你一夜!” 他一把攥住慕容冰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腕骨寸寸捏碎。硬扯着她走出房门,走到院子里面去,抬手指向东方——荆家大宅坐落的地方。 “荆家世代效忠皇族,如今荆泽护你至死,难道你不应该去解释?” 荆氏乃开国传承至今,世世代代追随皇族,被称作皇族“左膀”。如今第四子惨死宫中,无论如何都要把此事和荆家讲清楚。 就算她平时再怎么故意与他作对,这个时候都不能出一点乱子。 他眼神冷得骇人,怒气汹涌。 “……父皇病重,他们不仅盯着我,也盯着你。稍有差池,你以为你逃得掉?你得陪着我一起死。” 慕容家的皇位只传嫡血,除非嫡系血脉亡尽,否则旁系永远无法登顶。她慕容冰背负“凤鸾之仪”的预言,也要同慕容莲夏一样时刻防范着暗处的刀剑。 许是慕容冰挣扎得太厉害,许是慕容莲夏终于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不管怎样,他松开了攥着她的手,向后退开两步。 “我去查刺杀我的幕后主使了。”慕容冰咬着牙,倔强地仰头看他,“我不允许有人想杀我,还能从我手里全身而退。” 闻言,慕容莲夏忽然消了怒气。 他低眉沉思片刻,道:“此事你不要再插手,我来解决。” 慕容冰对他的皇城司失职一事一直耿耿于怀,闻言嗤笑道:“等你解决完了,恐怕我尸体都凉透了。” 慕容莲夏讶然一愣,继而勾唇笑了起来,仿佛慕容冰的不满多可笑似的。 他其实长了一张极好看的脸,笑起来同慕容冰一样眉眼弯弯。脸上线条精致有度,偏向清俊而不会显得过分女气。 他笑完便收,并不理会慕容冰的怨气。斜睨了她一眼就甩袖离去,给她扔下一句话:“明天上午荆相来见你,你要是不来我就让人把你押过去。” ………… 同慕容莲夏这一顿争吵,路上遇见有趣家伙的好心情全然没了,慕容冰只觉得晦气极了。 她也顾不得再换一身干净宫装,就匆匆找了纸笔,给祁昱写要他多加留意的事情。 她写完了信,让人去拿她的信鸽,张嘴就唤:“阿泽……” 泽字一出口,她就没有再叫了。 琼琚听到唤声赶过来的时候,就看到那小公主捏着信筒,脸上带着些微微的茫然之色,愣怔地看着窗外。 她眼中不再带笑,唇角也没有翘起。下意识地四处张望,好像在找什么人,最后还是微微落寞地沉下眉眼。 琼琚背过身去,死死地捂住嘴免得哭声溢出来,让那小公主听了更加难过。 荆泽跟随慕容冰四年之久,从皇宫到南安,从懵懂到学着谋算,她那些小习惯短时间内是改不掉的。 她会找他,会唤他,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意识到,茫茫人世间,再也没有荆泽这个人了。 从此青山绿水,深宫皇权倾轧,他再也无法护送她了。 而这只是她明事理以来遭遇的,第一次别离。 第六章 荆渺 一大清早慕容冰就一身怨气地来到慕容莲夏的书房,气呼呼地往椅子上一坐,见他不理,又啪地拍了茶桌一掌。 慕容莲夏微挑起眉,从堆满奏折的书案中抬头扫了慕容冰一眼,便继续埋首处理手上的文卷。 声音凉凉地从奏折堆里传出来:“荆相巳时才到,现在刚过辰时,你来早了。” 慕容冰阴阳怪气道:“早些好,早些给你上香,送你早些走。” 慕容莲夏丝毫不把她的怪话放在心上,轻轻哼了一声,继续埋头处理堆积的奏折。 他书房的陈设极为精简,厚厚的书卷堆满了一个又一个书架,角落里散着好几摞陈年旧奏折。 慕容冰闲着也是闲着,搬了一沓陈年奏折趴到一边的软榻上看,边翻边打哈欠,只觉得长篇大论的场面话绕得她头晕,没翻几页就自然而然睡着了。 ………… 千算万算没算到,她竟然被饿醒了。 一睁眼就看见慕容莲夏坐在正对面,斯斯文文地喝尽碗中最后一口粥,一边拿着帕子擦拭嘴角,一边视线移过来,定格在她咕噜一声响的肚子上。 “昨晚没吃饭吗?” 慕容冰在心里骂了句明知故问,白眼翻得快顶了天。昨天晚上她回宫得晚,又跟他吵那么凶,气都气饱了,哪里还会有心情吃饭。 慕容莲夏侧过脸,冲门外唤了声:“燕武。” 那侍卫应声进来,顺着慕容莲夏的视线看到慕容冰已经坐起身来,冲她拱手施一礼就转身出门去了。 再回来时手里提着饭盒,燕武蹲在慕容冰面前,将热气腾腾的饭菜一样一样给她取出来摆好,嘴里絮絮叨叨:“殿下不知公主几时会醒,让膳房把粥饭都热着,只等公主醒来就能入口。” 他身后慕容莲夏刺啦一声扯烂手中的奏折,语气不善:“你废话怎么这么多?” 燕武乖巧地闭上嘴,把碗筷递到慕容冰手里。 慕容冰拿着筷子谨慎地问他:“你们不会在这菜里给我下毒吧?” 燕武刚要开口回答,就听见慕容莲夏咔嚓一声捏断了笔杆,更加冷冽道:“剧毒,你最好今天就吃死在这里。” 他揉了纸团丢到燕武身上:“你看着她吃饭?” 燕武再次乖巧地闭上眼,转身出门退回自己的位置上。 慕容冰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脚下,尽管目不能视,他的步子依旧一分未错,稳稳地走出门去。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燕武是在荆泽到自己身边之后才接替了这个位置,而这只是明面上保护慕容莲夏的人。 在暗处应该还有不少武功不输于燕武的人,为慕容莲夏时刻警惕着四面八方的危机。 此刻的皇宫遍布慕容莲夏的眼线,她连一枚棋子都落不进来,满盘尽在他的掌握中。 ………… 巳时刚到,右相荆勉诚便准时踏进书房。 他一身深色常服款式简单,没有什么奢华的装饰,衣袍翻飞间偶尔能看到上面荆枝形状的暗纹。看上去不过和景帝相仿的年纪,精神却要比景帝好得多。 他并非独自一人前来,身后还跟了个死死攥着自己衣袖的小姑娘。 慕容冰一看到那张脸,就恍惚了一下,慕容莲夏和荆相的对话一句也没听进去。 那是荆泽的妹妹,叫做荆渺,只比慕容冰小了一个月。 她幼时曾见过荆渺,只不过旁人都不知道而已。 现在想来,那天的日头还那样毒,刺得她心里依旧一疼。 那会儿她还不是凤鸾之仪、隐隐要与皇储分庭抗礼的公主殿下,仅是一个不讨兄长喜欢的小女孩。 她趴在御花园的假山上,远远地就看见慕容莲夏带着荆泽走过来,刚要下去和他们打招呼,已然有人先她一步,扑了慕容莲夏满怀。 年幼的小公主手里还捏着从荷塘里摘来的荷叶,嘴巴张得大大的,惊呆了。 在此之前她从未见过慕容莲夏亲近任何人,更不要说拥抱,连她这个亲妹妹都很少得到兄长的关注。 小孩子总是莫名地崇拜兄长,对兄长抱有莫大的幻想。她一度以为她的兄长只是不善于与她相处,而非厌烦了她。 那女孩刚扑在慕容莲夏怀里就被荆泽拎了回去,却还是眼睛亮亮地看着慕容莲夏,一口一个“莲夏哥哥”叫得十分亲热。 她指着慕容莲夏腰上的玉佩说了句什么,慕容莲夏低头扫了一眼,当即就取下来递到她的手中。 荆渺欢呼一声将玉佩举起来,慕容莲夏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小公主呆呆地看着,一丝声音也发不出了。 她进宫多年,竟从未在慕容莲夏那里得到过一份礼物、一分呵护。 慕容冰回过神时,匕首的冷光已经近在眼前。她反应极快地翻掌推挡,并指猛力击打在握匕首那人的手肘,一击便将那匕首打落。 荆渺红着眼睛,被慕容冰抓着手腕牢牢控制住。 慕容冰是真的惊出了一身冷汗,她从未想过会在慕容莲夏的书房里遭到刺杀。何况她思绪沉于回忆,能在这等关头反应过来实属不易,再晚片刻这刀子就能捅进她的心口去。 她骤然便阴沉下脸。 荆勉诚也是震惊无比,心底冰凉一片。他本就只是耐不住幺女哭求,才带她入宫,是做梦也想不到荆渺敢有这般心思。 上前一步便把荆渺按得跪倒在地,这位连景帝都尊敬有加的右相,深深地俯首向慕容冰请罪。 “小女胆大包天,请莲华公主治罪。”他双手颤抖着,“还请小殿下看在老臣的面子上,饶小女一命。” 失去爱子已够痛苦,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失去唯一的女儿。 慕容冰猛地转头去看慕容莲夏,见他不紧不慢地翻开了一本新的奏折,连一丝余光都没有投过来,对这边的境况丝毫没有插手的意思。 她踩上那把匕首,一撩袍子蹲下来,皮笑肉不笑地问荆渺:“你想杀我?” 荆渺并未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她一直在挣扎,奈何荆相按住她的手沉如磐石,压得她动弹不得。 “为何杀不得?你害死了四哥哥,我要你偿命又如何?” 荆渺那副样子恨不得用目光在慕容冰身上捅上几刀,眼中全是愤恨厌憎:“他为了你吃了多少苦?受过多少伤?你自己心里没有数?” “四年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倒是好,你站在阳光下,怎看得到四哥哥在你背后满身伤痕!” 慕容冰眼神转暗,仓皇起身,后退两步扶住茶桌。她一手按在额角上,耳中一阵轰鸣。 深宫数年风平浪静,慕容冰一直以为,弱小卑微的自己是不会吸引旁人的仇视的。宫中那些年合该是她身边最宁静的时候,就算是久居南安之后,她也不曾一直依靠荆泽的庇护。 可如今偏要有人撕开这十多年虚假的安宁,告诉她一切都是泡影。 荆泽他……到底隐瞒了多少事? 她低眉恍然之际,忽闻身侧一声巨响,打断了荆渺的声声质问。 青瓷茶壶碎裂在她脚边,慕容莲夏收回手,迎着荆渺愤恨的目光,轻描淡写道:“说够了,就都给我闭嘴。” 他转向荆勉诚,语气中全无敬意,“荆相且先坐吧。” 荆勉诚抬头看了眼慕容莲夏,这才松开荆渺拱手一礼,在一旁落座。 慕容冰深吸一口气,才道:“阿泽此事的确因我而起……”却被慕容莲夏再次打断。 “慕容莲华。”他眼眸幽黑深邃,直直地望着慕容冰,“你先回去吧,这边我来处理。” 他要求她过来解释,又不等她辩白一句,就要这样不明不白地让她离开。 一听他开口驱赶人,门外侍候的燕武随即进来,抬手请慕容冰出去。 慕容莲夏决定的事,是不允许旁人左右的。 她再不满他专横不讲理,也不想在这种情景和他争吵,索性跟着燕武走了出去。 刚走出房门没几步,就听到荆渺在屋里歇斯底里的喊声。 “慕容冰,慕容冰,你要是真的后悔,就该去陪我四哥哥一起死!” 她没有回头。 巳时未半,阳光还没有到刺得人眼睁不开的地步。她眯着眼睛往远处看,看到高高的宫墙裁出的半片澄蓝天空。 她拼尽全力出了这深宫,招兵买马苦心孤诣。可是前路漫漫,她参不透因果,望不到尽头。 第七章 八字信 回宫不过八九日,就听说西南地慕容韬上书给景帝,满篇洋洋洒洒,痛哭流涕地指责康王慕容枳无理取闹,胡搅蛮缠,仗势欺人等种种劣迹,要求景帝主持公道。 其言语之激烈,措辞之悲痛,字句中恨不能以头抢地的绝望,很难让人想象慕容枳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慕容冰竖着耳朵打听景帝的反应。 宫人说,景帝让侍从一字一句读完了那份厚如砖块的奏折,抚掌大笑,十分开怀。 足见其对康王慕容枳的纵容偏爱。 任凭旁人千言万语,巧舌如簧,只要他付诸一笑,那么所有的攻讦诋毁,不过一抹飞灰。 微风拂去,半点不留存。 景帝的身体状况一直时好时坏,慕容韬的奏折取悦了他,一夕之间精神竟然好了许多,还召集两位丞相,与他们分享此事。 就在慕容冰以为风波将平的时候,不过两三日,景帝的病情陡转直下。 ………… 慕容冰匆忙吃了早饭再到景帝的寝宫时,正巧遇到慕容榭出门来。 她高高兴兴地跑过去,俯身给慕容榭行礼:“阿冰拜见皇姑。” 眼前的妇人穿着一身素净简单的道服,云鬓高盘,眼梢已显老态,但仍看得出其年轻时的不俗之姿。 淑文长公主,慕容榭。正是景帝的皇长姐。 慕容冰和她的兄长不一样,慕容莲夏生来就在皇宫,在景帝膝下锦衣玉食地长大。而慕容冰入宫前都由慕容榭抚养,自然和这位姑姑关系亲厚非常。 慕容榭眼圈红红的,见到慕容冰跑来,强颜欢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慈爱道:“一年不见,阿冰又长个儿了。” 她平日里久居京都郊外清水道观,很少进宫,也不与世家贵族打交道,只有在极少数的国宴里才会出场。而即便出场,也是坐在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景帝拗不过皇姐,就随她去了。 此番进宫,大概就是,景帝的病情再无回寰余地了。 慕容榭难得地露出些疲态,轻推一把慕容冰:“快去看看你父皇,姑姑要去休息了。” 慕容冰乖巧地又给她施一礼,再抬头时慕容榭就已经转身走下台阶了。 她背影清瘦单薄,宽大的袖口迎风翻飞,衬得她好似一只即将展翅而飞的云鹤。 自慕容冰幼时入宫后,慕容榭就自请到清水道观闭门不出。那会儿慕容冰只觉得奇怪,并不知此举不妥,哪怕后来隐约猜到些缘由,但那都是上一辈的恩怨了。 道观青灯孤苦,终年不见人迹。如今再见,却是这般情景。 两行清泪下,哽咽不成声。 “历访旧人半为鬼,方知世事尽苍茫。” 风将她喉间破碎的呜咽声送到慕容冰耳中,那份悲凉绝望感染了慕容冰,生生将人眼中催出泪光。 在景帝病榻前说这样的话无疑是大不敬的,但是无人敢斥责她,因为她是古幽的淑文长公主,是景帝最敬重的姐姐。 ………… 慕容冰前脚刚进寝宫,慕容莲夏后脚便到。 这还是荆渺刺杀慕容冰不成之后,两人第一次碰面,据说刺杀之事不了了之,慕容莲夏并未将荆渺治罪。 他冷眼扫了慕容冰,才上前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到景帝手里。 “父皇,皇叔的信。” 景帝没有接那封信,他抓住慕容冰的手臂强撑着起身,昏沉的目光含着殷殷期盼望向门外。 他很快就失望了,门外空无一人。 康王慕容枳的回信到了,人始终不见踪迹。 景帝垂着头,费劲儿地抬起手臂,干瘦的手指紧攥着那信封,拆了半天也没弄开,还是慕容莲夏伸手过来帮他打开的。 慕容冰看着那信纸取出来背面大片的空白,很是怀疑上面到底有没有字。 景帝颤巍巍地打开信纸,慕容冰因为在扶着他,垂下眼也能看到。 漫漫信纸,仅有八字。 慕容冰心里咯噔一下,她是写信请慕容枳先帮忙惩治一下慕容韬,但是若按慕容韬上书的时间来看的话,慕容枳早该抽出身来了。 为什么他会回信说—— “俗事缠身,未有空闲。” 这不符合常理。 她终于皱起眉,想起来到底哪里不对劲儿。 素日里景帝但凡有个头疼脑热,要是让慕容枳知道了,他都会千里迢迢地从南慕容赶过来,有病侍其病,有事服其劳。但这次景帝病情反反复复,他竟然一次都没有出现。 作为景帝最疼爱倚重的弟弟,世人赞不绝口的贤王,这委实不该。 关于景帝的兄弟姐妹,慕容冰只知道一个大概。 他们原本是有九人的,只不过两个弟妹早夭,真正成年的只有七人。 但就是这七人,却也在景帝六年,或死于手足相残,或死于疆场之上。最后落得如今只余三人这般寥落的境地。 因为那年,景帝的两位兄长起兵作乱,想要夺位。 当年细节如何已无法追究,只是从结果上可知,那两位兄长斩杀了皇妹清湛长公主后被荆家军就地格杀。同期,远在南疆战场的六王爷桓王,作为百战不败的神话,很突兀地就在一次交战中兵败被杀。 桓王一生只遇一败,但这一败却让他丢掉性命,埋骨荒岭。 有人说,是由于景帝再不愿意相信手足,才专程派人残杀了桓王,又以兵败之事遮掩。 可就算不论桓王在南疆战场举足轻重的地位,又如何解释景帝对幼弟慕容枳的偏爱之心呢。种种迹象来看,残杀桓王的说法难以令人信服。 景帝翻来覆去地看慕容枳的回信,可无论他再怎么看,信上依旧只有八个字。他又忙去检查信封,信封里干干净净,轻薄得像一片落叶。 他的神情便倏然间黯淡了。 他摸着信纸上那几个字,似乎想要叹气,一张嘴就是重重的咳嗽。慕容冰轻拍他的后背给他顺气,接过慕容莲夏倒好的温茶,小心翼翼地给景帝喂进嘴里。 “不回来也罢。”这杯温茶丝毫没有滋润他的喉咙,景帝声音依旧沙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的精神以一种近乎可怕的速度萎靡下去,仿佛看了这封信将他积蓄的精力消耗殆尽,连坐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当年先帝故去传位时,九皇子慕容枳刚满周岁,而景帝决定要抚养幼弟时,自己也不过二十出头。 先帝临终前的那段日子,以各种借口几乎将朝中重权之臣屠杀殆尽,想要让即将登基的儿子轻轻松松地控制朝局。 但荆棘枝上尖刺削尽,旁人抢夺起来同样毫不费力。景帝登基后虽名义上大权在握,实际上却有名无实。 穷其半生,也不过经营了一个风雨飘摇的烂摊子。 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他依旧让幼弟锦衣玉食平安无忧地长大。如今大半步踏入黄泉,不再叮嘱那孩子几句,他怎能心安? 慕容冰给他掖被角时,景帝费力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小小声地,像个没拿到心爱玩具的小孩子一样咕哝了一句:“朕不怪他。” 朕不怪他。 是真的不怪他还是舍不得怪他,应该只有景帝自己说得清楚了。 慕容冰在心里叹了口气,她问自己,如果今天缠绵病榻的是自己,会不会责怪呢? 余光又看见慕容莲夏冷硬的侧脸,不禁哑然。 是啊,她与慕容莲夏的关系已经僵化到如今这般地步了,怎么可能还会互相挂心。 怕是她真的垂垂将死,慕容莲夏只会拍手叫好。 也许就像皇姑说的那样,历访旧人半为鬼,方知世事尽苍茫。 谁知道呢,说不定最先成为鬼的那个,会是自己呢。 第八章 夜谈 慕容冰夜里在景帝榻前浅眠惊醒时,灯架上烛火将尽,火苗忽明忽暗地跳动着。 她刚一动作,一条薄被就从肩膀滑下坠在地面。 按理说此刻慕容莲夏应该在外殿批阅奏章,翻动书页沙沙作响。然而殿里静得出奇,只有景帝低弱的呼吸声。 慕容冰撑起身子去换了新烛,途中往外殿看了一眼——慕容莲夏果然不在。她颇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一回身看到景帝正慢慢坐起身,忙过去搀扶他。 “是我吵醒您了吗?父皇?” 景帝不以为意,摆了摆手表示无碍。他侧耳听了听外殿的动静,察觉到外面可能没人,轻声问她:“你哥哥不在吗?” 慕容冰随口答道:“不清楚,刚刚太困了不小心睡着了。” 她这边嘴里说着,那厢已经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 慕容莲夏迈步进屋,见景帝醒了,面色微微讶然,随即问道:“父皇醒了?可有口渴?可要用膳?” 他额角有薄汗,两颊微红,靴上还沾着别处湿润的泥土,明显是匆匆归来。 景帝端详了他一番,并没有多问,只是吩咐他去准备一些热粥,明摆着要支开他。 慕容莲夏面色一冷,视线锐利地在慕容冰背影上刺了一下,随即他低头行礼,后退出了寝宫:“是。” 脚步声消失良久,景帝才抬手抚上小女儿的发鬓。 他垂眼看着慕容冰放在榻上的手,这双手纤长秀美,袖口却有刀剑劈砍锐风撕裂的痕迹。 这是古幽国唯一的小公主,原该是他最疼爱的孩子,原该在深宫大院里面娇生惯养受尽宠爱。 不料造化弄人。 “朕登基的第六年,两位兄长祸政夺权,被荆家军斩杀,这事你是知道的吧?” 这些委实算不得秘闻,市井大街上随便揪一个黄口小儿,都从说书先生口中听说过这段故事。慕容冰虽不知道景帝为什么要提起这些,但还是点了点头。 景帝的语调陡转冷厉,带着隐隐的帝王之怒:“其实当年荆老将军活捉了二哥三哥,是朕,命他就地格杀。” 慕容冰倏然抬眼,世人言景帝仁厚慈爱,不忍伤害兄长性命,是两位兄长负隅顽抗抵死不降,才被荆家军斩杀。 景帝看出她的震惊,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缅怀来:“如果当时他们没有杀四姐,朕会考虑留他们一命,但四姐从未对不起过他们,却偏遭池鱼之殃。” 四姐,便是那位年少有为的清湛长公主了。 原来如此。 这些皇族密辛尘封在老一辈的心底,若非景帝主动提起,慕容冰是没有资格过问的。即便是景帝未曾顾念手足之情,在慕容冰看来虽是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那桓王呢?那个行事未有半步差错的六皇叔呢? 她心里想着,嘴上不知不觉地问了出来:“那……桓王呢?” “桓王?” 景帝闻言一滞,半晌才艰涩道:“桓王他……非朕所杀,却因朕而死。” 当年犀渠玉剑的少年郎,策白马执金羁,连夺边境十三城,杀得百越片甲不留,最后却客死他乡被乱刀分尸。 奇树堪攀,再不见塞外征人。 “罢了,不说朕这一辈了,说说你们。” 桓王似乎是他的伤心事,景帝不愿提他,转移了话题,“荆泽那孩子的事情朕都知道,这件事蹊跷,错不在你,你不要背负一些莫须有的包袱。” 即便他病体昏沉不理外政,又有儿女刻意隐瞒,但他好歹是一国之君,这点事情还是能察觉到的。可他能做的,也不过是开解小女儿。 荆泽那孩子啊,是个好的,只是太可惜了。 景帝闭目长叹道:“先帝临终前屠杀了太多的臣子,朕接下时本想慢慢修生养息,可是……” 可是二王乱政,诸侯遍布推手,朝臣多有掺和,十多年来余孽未尽,皇权动荡。 偏偏又来了个“预言”,说莲华公主会继承古幽帝主之位,害得儿女敌视,干戈不断。 “夏儿的性情父皇都清楚。之前你要南安,你养营兵,朕想,都好,起码真有那个可怕的万一,你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 他不愿儿女相争,不忍血肉残杀,可他更不愿看着儿子权势滔天,一步步将女儿逼得走投无路。 景帝拉过慕容冰的手,摊开看她手掌上微硬的茧子,“直到有一天,朕突然想明白了。” 他眼角淌下泪水,“我儿莲华,选了一条最难走的路。” 也许是被厮杀两辈的权力争斗迷了眼睛,景帝曾以为他的儿女之间必有一场不死不休的斗争。 他不忍心,也不愿看到,但那些刀剑相向分明是命中注定。直到他察觉到身体江河日下,静养时描摹古幽疆域图,遗憾数年劳苦依旧无法稳固风雨飘摇的朝野时,倏然间醍醐灌顶,看出来一些刻意而为的机缘巧合。 慕容冰心下一紧,抬头看向景帝。 景帝面目慈祥,语带伤感:“你总是要同你哥哥说的,你不说,他永远不会懂。” 他很久没有和慕容冰说过这么多话了,自慕容冰出宫建府,就很少回到宫中,父女并没有多少面对面交谈的机会。 这些日子他的病情日益沉重,今晚却突然精神好了起来,他已经隐约感觉到自己将入幽冥了。 “父皇。”慕容冰攥紧景帝的手,“我说不得。他不信我,我不信他。” 她不能说,不能解释。 只能一步一步走下去,哪怕前路看不见光明,也绝不能退缩,更无法回头。 “我是注定要争夺他帝位的人,他从不信我。” …… 走廊上再次传来脚步声,慕容莲夏叩了叩房门,询问道:“父皇,粥热好了,可以端进来吗?” 景帝咳了几声:“进来吧。” 慕容冰见景帝也想私下和慕容莲夏说几句话,极有眼色地找了借口出门去了。 虽已入夏,夜里多少还有些凉意。 她在廊下徘徊没多久,就听到不远处树枝上一阵鸟儿扑棱翅膀的声音。循声找了好久,才发现浓密的枝叶后躲着一只黑色的信鸽,眼睛乌溜溜的,正探头探脑地望她。 像是神机营专门培养的信鸽。 祁昱往往是傍晚才与她传递新的消息,如今刚过丑时,昨日的消息已经到手,怎会半夜又传信鸽。 慕容冰微微倾身,伸手过去,鸽子极有灵性往她手心一跳——腿上果然绑了个信筒。 她打开纸卷,祁昱的字迹端正从容,内容却骇得她瞳孔猛地一缩。 ——康王血洗自己府邸,杀了大半仆役后失踪。 慕容枳那等光风霁月的人物,怎会在这个关头做出这样的事?那些仆役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吗?慕容枳他又去了哪里? 她初见康王时,他自己还是个半大少年,就已经颇得朝臣们的看好,年纪轻轻就被称作“贤王”。 慕容冰捏着那张纸卷,重新开始梳理康王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还未理出什么头绪,就听到殿里慕容莲夏低喊一声:“父皇!” 慕容冰脑海里嗡的一声,扭头就往殿里跑去,刚进内殿就看到慕容莲夏跪在景帝榻前,景帝抚在他脸上的那只手缓缓垂落。 “父皇?” 她小小声地喃喃道,没敢靠近。以前她做错了事情找景帝认错,不管多小声多心虚地唤他,他都会笑着看过来。 可是这一次他没有看过来,只有苍白枯瘦的右手一动不动地垂在榻边。 恸哭的宫人,奔走的医官,她听不到也看不到,眼前一片白茫茫,周身冷寒得像坠入尘封的冰窟中。 慕容冰慢慢地扶着门框蹲下来坐在地上,手指无意识地扣着衣袍上的绣纹。 恍惚间回到当年第一次见到景帝时,她轻扯着他的衣摆,期期艾艾地问他:“叔叔,你见过我的爹爹吗?” 是谁温热的大手覆在额头上,声音威严宽和地回答她,带着难以察觉的哽咽。 “好孩子,我就是你的爹爹。” 第九章 兄长 祁昱乔装打扮被琼琚领进宫里,此时已是景帝棺椁要运往皇陵的前一日。 他取下兜帽,神色难得有了几分哀戚,对慕容冰道:“小殿下节哀。” 慕容冰坐在廊椅上,闻声抬头望着他,她眼中空茫一片,片刻后才慢慢有了焦距。 祁昱微倾上身,伸手为她拢了拢额边碎发,淡声道:“琼琚说小殿下几日几夜不眠不休,今日我在这里守着,小殿下去休息一会儿吧。” 他心里叹息,到底是小孩子,景帝一去便骤然失去安全感。 他还兀自叹惋,突然就被慕容冰抱了个满怀。 景帝驾崩,她一直都没有哭,直到此刻看见祁昱,脑海里那根绷紧了的弦瞬间就断了。 她扑在祁昱怀里嚎啕大哭:“阿泽死了,父皇没了,小皇叔音讯全无,怎么办啊祁昱,小皇叔他会不会有事啊?” 祁昱一手虚抱着她,免得她站立不稳摔倒,另一只手轻拍着她后背,安慰道:“不会有事的,隐卫已经派出去了,康王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哭吧,让她好好地痛哭一场,发泄出这些日子的怨恨惶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哭得几乎力竭,一直重复着跟他说:“都没了。” 自她入宫那一刻起就对她极好的两个人,在短时间内接连离开。 祁昱拿着帕子小心地给她擦着眼泪,闻言轻声道:“还有我,还有青圭紫玦他们,还有南安。” ……………… 慕容冰多日没有休息,又一下子哭得太猛,很快就让祁昱给哄着睡熟了。 琼琚给她盖好被子,走出内室时便看到祁昱已经自己冲泡好了花茶,坐在一边抿了起来。 琼琚冲他颔首,礼貌道:“祁统领。” 神机营两千兵马归他一人统率,称他这声“统领”倒也不亏。 祁昱耐心地吹着茶沫,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是淡淡道:“不必称我为统领,也不必唤祁少,像小殿下一样叫我本名就行了。” 琼琚莞尔一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柔声道:“说起来,我还未问过,你与我家小殿下不过萍水相逢,为何愿意帮她至此?” 这世上怎会有这么平白无故的好事,可别让旁人把这小公主坑害了去,最后落下一份无法偿还的恩情。 听她说到“我家”两个字时,祁昱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嘴角,很快就恢复常态,将茶盏从唇边移开,反问道:“打听出我的来历,好向皇储邀功吗?” 他嗓音淡淡,落到琼琚耳中却像炸雷一般,她酝酿片刻才涩声道:“您明知道我不会这么做的。” 祁昱咂了口茶,不置可否。 就在琼琚以为他不会再回答自己的时候,祁昱开了口:“你可知道楚皇后?” 楚皇后就是慕容冰兄妹二人的母亲,是景帝慕容桢心爱的女子。 琼琚答道:“当然知道,当年楚家小妹名动一时,国色天香且饱读诗书,最后嫁给了景帝,入主中宫。” 这原是一段人人艳羡的好姻缘,郎才女貌,举案齐眉。 任谁也想不到,竟有证据指出她的父亲楚原君在二王乱政之事中横插一手。楚原君被景帝削爵之后留书自戕,而楚皇后本就在那场政变中大伤元气,又与景帝生了嫌隙,苦撑了没几年就香消玉殒。 祁昱又斟满了一盏茶,漫声道:“楚皇后是我的小姨,楚原君是我的外公。” 世人只知楚家小妹,不知楚家长女。而楚家长女,嫁给了平城毒术世家的祁凛。 琼琚目瞪口呆:“你竟然是……你竟然是……” 祁昱神情波澜不起,眼眸微垂,只对他的花茶感兴趣:“我也算是小殿下的兄长。” 本来应该是没有关系的,他想。 楚家一朝倾覆,外公自戕,墙倒众人推,母亲惶惶不可终日,是父亲百般体恤千般劝慰,又因平城祁家势大,才没让那一场火烧到母亲的身上来。 既然好不容易脱身,就应当隔岸观火,高高挂起。 可是后来看到慕容冰,他突然在这个炎凉人世间找到了一条与所有祁氏子弟都截然不同的路。 世人谓祁家幺子天生愚笨不学无术,那他且让他们看看,他是如何成就“凤鸾之仪”的。 有一瞬间,琼琚觉得自己在他眼中看到了勃勃野心,但等她再凝神细看时,祁昱面上一片云淡风轻。 祁昱毫无察觉似的,轻督了她一眼:“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琼琚摇了摇头,心里琢磨着怎么找个时间,把这点复杂关系告知慕容冰。祁昱把她的小心思尽收眼底,浑不在意,只是道:“你没有问题了,那我就问了?” 琼琚一愣,心道这人果然是个精明不吃亏的,只得无奈道:“知无不言。” 祁昱轻眯起眼,徐徐道:“我想知道,小殿下是如何与赤璋相识的。” 赤璋! 琼琚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心里筹措着措辞,脑海里却浮现出一道身影。 那人常年戴着狰狞可怖的恶鬼面具,如鬼魅一般多次秘密潜入公主府才让荆泽抓了个正着。但之后发生了什么她却不知道,只知道荆泽和那人应该交谈过几番,后续便不再对他多加限制。 那个人就叫做赤璋。 祁昱见她不语,也不急着催她,径自去提了一壶新沏的热茶,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慢慢品。 青圭紫玦曾是为了求助赤璋,到了慕容冰的府上。当年青圭中了毒蛊,紫玦求药无门,赤璋不见踪影。是慕容冰求到了祁凛门前,才救下青圭一条性命。所以他们留在公主府为慕容冰效力。 可是赤璋是为什么? 祁昱初到南安之时,曾被赤璋百般挤兑。虽然现在两人交情不错鲜有矛盾,赤璋常年在外奔波,他在南安主持大局,但还是想要摸清楚对方的底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 琼琚轻叹:“我只知道大哥指点过小殿下的武功,至于如何相识,我确实不知。” 她起初跟着青圭紫玦他们唤赤璋一声大哥,见赤璋并无不耐,才定了这个称呼。 “不过按时间推算,小殿下大概是一到南安没多久,就认识了大哥。” 祁昱轻叩着桌面,反应平淡:“是么,所以小殿下身上那股子狠戾邪气,就该是跟赤璋学的。” 琼琚忍俊不禁,笑道:“倒也不能全责怪大哥,南安远离京都,荆泽大人难免有顾及不到的时候,大哥他虽然整天骂骂咧咧说着‘下不为例’,但还是对小殿下多有照拂。” 她喟然长叹,颇有些惆怅:“如今景帝崩逝,只怕小殿下的日子要一天比一天难过,还是希望大哥能早日回来拉小殿下一把。”她脸上难过的情绪真切,“皇储,恐怕不会放过小殿下的。” 祁昱轻笑了一声,琼琚诧异地看向他。印象中这个人是很少笑的,此刻他抿起薄唇,笑得从容不迫,缓声道:“神机营兵已成,放不放过,他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 慕容冰一觉睡到下午。 祁昱坐在外室闭目养神,屋里动静一起他就睁开了眼睛。 慕容冰走了出来,依旧神情恹恹,但是已经不像早晨那会儿见到祁昱的瞬间就溃防了。 她坐在祁昱一旁,捧着斟好的花茶,盯着镜面一样的茶水。 祁昱手里拿着一沓纸,每张上面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他显然已经翻阅过了,但没有递给慕容冰。 慕容冰耷拉着脑袋,问他:“是小皇叔的消息吗?” 祁昱半晌无言,似乎在斟酌言辞,而后缓缓道:“康王行踪未定,但应该是安全的。我只是查到了一些陈年旧事。” 慕容冰迟钝地转了转脸,想不通康王还能有什么陈年旧事。他被那些恪守礼教的老头子们盯得死死的,几乎不可能做出有悖身份的事。 祁昱低声道:“康王清理王府的理由无法查证,只知道康王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他在南慕容近十年,血洗王府之事重复了十余次。” “你说什么!” 慕容冰陡然失声叫道。 ------题外话------ 开坑不易,会保证稳定更新哒!看官老爷们可以在评论区猜一猜康王的立场和他的动机~ 第十章 累赘 他语气如古井般平静无波,听到慕容冰耳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她倒抽一口冷气,差点没端稳茶盏,愕然失声道:“十余次?那丧命其中的岂不是不下百人?” “正是。” 得到祁昱肯定的回答,慕容冰还觉得难以置信。康王慕容枳,世人称赞的“贤王”,怎么会是祁昱口中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模样? 却听祁昱淡淡道:“早先国君重病之事想必南慕容已经收到消息,康王百般拖延不愿进京,小殿下不觉得奇怪吗?” 慕容冰哑口无言,捧着茶盏的手用力到骨节青白。 倘若康王如今并未处于险境,这棺椁将入皇陵,作为景帝最疼爱的幼弟,他依旧音讯全无,难免日后会遭人诟病。 她面前这人微掀眼帘,眼中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康王其人,深不可测,小殿下所见未必就是他本相。” 坐拥权势者,哪个会是心思单纯的角色?又哪来纯白无辜的人物? 南慕容地天高皇帝远,谁也不知道康王到底是个什么境况。 许久,慕容冰才低低道:“可他是慕容枳啊,我信他。” 在她心里,他是那个打马跃清溪的少年王爷,是那个谦和恭谨的小皇叔。 祁昱原本闲适敲击着手中纸张的手指,蓦地一顿,密若鸦羽的睫毛颤抖了一下。 慕容冰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如今群狼环伺前路难测,只要有半分的行差踏错就是万丈深渊。 康王之事她暂且无力相助,明日她就要启程。皇陵坐落靠近西南慕容地,那地方非她南安城的势力所能及,随行的只有慕容莲夏手下两支兵马,而神机营是万万不能跟随在侧的。 那是她最大的王牌,最后的倚仗,可能是她日后濒临绝境时唯一的力量,她舍不得就此深入虎口。 况且此番景帝崩逝,南疆北地皆有异动,无数人虎视眈眈着他们兄妹,他们的一举一动容不得半分差错。 慕容冰其实很想去问一问慕容莲夏的打算,问他此局如何破解。但一想起他那副不近人情的刻薄模样,就气得肝疼。 她思忖着,对祁昱道:“皇兄和我都要离开,京都虽然有荆相坐镇,但毕竟荆家军远在北地,一时之间他可能调动不了京防大营。” 祁昱一如既然的平静淡漠,只听他问道:“小殿下的意思是?” 慕容冰果决道:“神机营尚未完全成熟,大支军队也无法进京。最好让紫玦带些隐卫过来盯着皇宫内,一旦出现荆相无法应对的情况,即刻现身抹杀乱臣贼子。” 祁昱并不意外,只是问:“那慕容韬那边……” 慕容冰眸子弯弯,嘴角翘起勾出一个笑,莫名地有了些森然的味道。 “他要是敢在皇陵乱来,我让他再也没命回到西南地。” ……………… 祁昱离开不久,慕容莲夏就赶到了。 他冷着脸坐在外殿主座,手里把玩着白玉酒樽,默不作声地盯着慕容冰。 慕容冰整整衣袖,好整以暇地回望他。 早些年他俩最多不过相顾无言,慕容莲夏单方面厌烦着她。自她出宫建府以来,已经和他越来越不对付,每次见面一大吵都是家常便饭。 所以他挑这个时候过来,慕容冰便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燕武奉慕容莲夏之命,带了几个荆卫在殿里四处找了一番都未有收获,无奈地冲他摊了摊手。 慕容莲夏才生硬地问她:“听说你带了旁人进宫。” 许是她在廊下抱着祁昱哀哭的时候让宫人瞧了去,转头就去告诉了慕容莲夏。慕容冰摆出来一副惊讶的样子,嘴上不慌不忙:“哎呀哥哥好灵通的消息!” 她阴阳怪气,慕容莲夏目光一沉,隐隐又要发怒,最后却只是微微皱眉道:“这等非常时刻,你莫要胡闹。” 手中白玉酒樽转了两圈,他又道:“皇陵那边靠近慕容韬的西南地,明日出行我顾不上你,把荆卫带好……” 他还未说完,就对上慕容冰似笑非笑的眼神,顿时再次皱眉,“我同你说正事,你不要故意摆出这种样子来气我。” 慕容冰讥诮的目光也带了冷意:“哥哥是不是忘了,我的荆卫已经在东巷都死绝了。” 慕容莲夏神色一滞,猛然转头看向燕武。 燕武先是一愣,茫然地和慕容莲夏对视,片刻后想起来什么似的脸色几变,毫不迟疑地跪下告罪:“属下疏忽,请殿下降罪。” 慕容莲夏磨了磨牙:“这次事了,你去把他手里的荆卫调令拿回来,敢阳奉阴违,他有几个头够我砍?” 看燕武那样子明显是替人顶罪,慕容冰敏锐地捕捉到话里的那个“他”,不由得抿了抿唇。 燕武为旁人顶罪,果然慕容莲夏手里还有她不知道的底牌。 慕容莲夏将手里的白玉酒樽砸在燕武怀里,眉眼阴沉沉地压着,对慕容冰道:“你现在就与燕武去挑选新的荆卫。” 慕容冰抬起下颌,嗤笑道:“不必了,我还不至于让你放些眼线在我身边。” “我的眼线?”慕容莲夏不怒反笑,讥讽道,“就你南安那弹丸之地,还值得我特意监视你?” 慕容冰觉着这人甚是可笑,他嘴上说着不关心她的南安,背地里还不是派人去查她府上的人。只不过如今的南安城,是祁昱一手遮天,他根本查不出什么东西罢了。 “也罢,你觉着我在监视你,你同样可以在我身边安插你的人,只要你能放得进来。”他不知道从哪里又摸出一只酒樽,拿在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嗓音蛊惑,“慕容莲华,你想要什么东西,都可以过来和我争。你要是赢了,就都是你的,皇位也是,天下也是。” 慕容冰迟钝地眨了眨眼,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是不是疯了。 但她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慕容莲夏起身,一步一步踱到她面前,将手里的白玉酒樽放在她掌心。 他说:“你不要荆卫,只靠你那点还不成熟的隐卫,万一死在西南慕容,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慕容莲夏走出门去,殿外一片天光大好,他心里却说不出的阴郁烦闷。 身后传来慕容冰颤抖的声音,一下一下击打在他的心上,像是要将他在深宫浸淫十六年的铁石心肠撞碎成粉末。 “哥哥,难道这些年你除了觉得我会争夺你的皇位之外,从来没有因为我是你的妹妹,而感到高兴过吗?” 慕容莲夏没有转身,所以她也看不到那少年皇储眸色幽深,内含彻骨冷意。她只能听到他的声音浸满冰霜,夹杂着刀光剑影。 “从来没有,我一直觉得,你只是个累赘。” 原来只是个累赘啊。 慕容冰站在原地,看着慕容莲夏离去的背影,垂袖下十指掐入掌心。 她弯唇笑着笑着,突然就失了声,一把揪住心口的衣衫,用力吸着新鲜空气,才勉强压下心中那份疼痛与悲哀。 四年前他将荆泽送到她身边:“若一不小心让她死在外面,有损我皇家颜面,平添麻烦。” 四年后他终于承认:“你是个累赘。” 她早就不再哭了,她的眼泪已经为景帝和荆泽流干了,如今只剩下一片清明的内心和愈发坚定的目标。 慕容莲夏,请好好看着我,我已不是当初那个软弱可欺的小公主。 第十一章 动乱 景帝的葬礼并未过于奢华,只是遵从他的遗愿去繁从简。在位二十年,他始终觉得自己是失德之君。 各路诸侯装模作样地在皇陵拜了几日,也都打道回府了。最后留在行宫和慕容冰兄妹二人一直唠着家长里短的,也不过慕容韬、慕容弘和慕容灏三人。 若按辈分算,景帝还是这些老狐狸的叔伯辈,慕容灏便厚颜无耻地拉着慕容莲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这叔叔怎么就这么去了,留下你们兄妹二人幼失怙恃,无依无靠……” 他委实哭得真切,捶胸顿足,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手上用力揪着慕容莲夏的袖子,几乎要将那布料扯碎。 旁边的慕容韬、慕容弘二人各怀鬼胎,纷纷附和。慕容韬还好,起码知道把眼里的精光藏起来。慕容弘不知到底是放肆还是愚蠢,脸上虚情假意,眼里的喜气洋洋掩都掩不住。 慕容冰在一边看得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这几个人平日从不看望景帝,还隔三差五地跟诸侯闹点小矛盾让景帝费心操持。仅是诸侯状告慕容弘的奏折,就能堆满半个书案。景帝尚在盛年便缠绵病榻,有一半都是让这群老狐狸气的。 尤其是那个慕容韬,胆大包天到敢把手伸进京都里搅弄风云。她恨得牙痒痒,恨不能当场拿刀劈了他给荆泽报仇。 慕容莲夏面不改色地扯回了自己的衣袖,要不是他手上还嫌弃地掸了掸袖口,脸上的真诚确实挺像毫不作伪。他缓声道:“不劳费心,我们兄妹尚算不得年幼,众所周知,先清湛长公主十四岁时就已被允许辅政。” 当年景帝未登基时,兄弟四人夺嫡,闹得皇宫上下不得安宁。先帝烦不胜烦,点了清湛长公主辅政,也许清湛长公主之死的祸患就是从那个时候埋下的。 慕容弘却像一语听出什么玄机似的,忙接口道:“夏儿这意思是,会考虑让莲华辅政?”他眼珠转了转,滴溜溜地在慕容冰和慕容莲夏之间扫了一圈,“或者是说,让‘凤鸾之仪’主政,夏儿你辅政?” 绝,太绝了。 要不是身在对立面,慕容冰恨不得为他拍手叫好。 这只老狐狸是真的坏,坏得用这种言语来试探他们兄妹二人的关系,甚至可以挑起慕容莲夏的不满。 不过也是真的蠢。 她这个哥哥可不是好拿捏的角色,为了试探就往他痛脚上踩,还真以为自己就能独善其身? 慕容冰嘴唇压在杯沿儿上,小口抿着茶水,偷眼瞄着慕容莲夏。 这一瞄一不小心就和慕容莲夏对视上了,他眼中嘲讽的光一闪,慕容冰立马呛了口茶,扶着桌子咳了半天。 慕容莲夏清清凉凉地笑起来,看样子很是稳重,吐出来的话却毫不客气:“第一,这不需要你操心,管好你自己家的一亩三分地。” 他眼神陡然凛冽,声音抬高,“第二,你得尊称我为殿下,我们兄妹的名字也是你配直呼的?” 慕容弘并没有被吓到,他还要再问什么,就被缩成鹌鹑样儿的慕容灏暗戳戳地捅了一肘,这才不情不愿地闭上嘴。 慕容韬若有所思地看着另外两只老狐狸的互动,开口询问道:“那这次殿下回去,就要准备继任大典了?” 慕容莲夏假模假样地冲他笑了下,道:“不错。” 慕容韬亦不遑多让,也就虚情假意地点了点头:“也好,那我等回去就准备贺礼,到时候定准时前往京都观礼。” 慕容冰心道,这两人虚与委蛇,互相敷衍,表面营造出一派祥和的氛围,背地里指不定在怎么咒对方快死。 眼看天色渐晚,几位纷纷向慕容莲夏告辞,心里都清楚不可能这么善了。 就看是谁先动手,谁防范得严。 ……………… 慕容冰一夜未眠,所以外面喊声响起的时候她拔剑就冲了出去。 临近拂晓,行宫内外杀声震天,西南慕容地的军队和虎贲、鹰隼两支皇家的护卫队混战一片。 入目便是漫天乱飞的箭矢和四起的火焰,慕容冰走得匆忙,急切地想要摸黑去砍了慕容韬的狗头,很快就被人群将她和琼琚冲散。 虎贲军注意到她,特意冲过来几个人拿着盾牌将她掩护住,但是周围敌兵太多,短时间内根本拼杀不出去。 一个虎贲军小首领焦灼不已,一个劲儿地拦着慕容冰:“公主,公主,这里危险,咱得先退回去!” 慕容冰毫不领情,叱道:“再危险的事我都经历过,这种程度死不了人,你松手!” 慕容莲夏从行宫侧殿殿顶踏碎无数琉璃瓦,冒着铺天盖地的羽箭冲到西苑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境况。 原该是慕容冰住处的房间里已经燃起熊熊大火,不过顷刻间火舌便将附近的房屋也卷入其中。 离火场不远的地方,慕容冰杀红了眼,一身白色孝服沾满了血,不知道是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周围几个虎贲兵士拼命地护着她,还是接连不断地倒下去。 慕容莲夏飞身下去,一手拽住慕容冰往偏院走,几名荆卫尾随他断后。 没走几步,就被慕容冰一把推开,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推个趔趄,怒喝道:“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慕容莲夏简直要气疯了,再次揪住她,“我再不过来,你就死在这里了!” “我死在这里也不用你管!你算什么东西!你……” 她喊不出来了,慕容莲夏一把将她扯进怀里,宽袖一挥打落几枚突破荆卫保护圈的羽箭。 她听到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听到剑锋砍断箭杆的声音,惊天动地的呼杀声,刀兵相接的嗡鸣声,还有……慕容莲夏因为快速奔跑而剧烈的心跳声。 “虎贲,鹰隼,列阵压制!” 尽管杀声震天,他的声音依旧传到在场每个士卒的脑海中。 有了他的指令,残存的虎贲军很快整合,也终于有鹰隼军从行宫外杀进来。 “你听着,慕容莲华。” 微弱的天光下,他眼中的火光亮得骇人,“虎贲鹰隼,我只带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还在皇宫守株待兔。行宫守不住了,你得先走。” “你那些隐卫都已经死了,琼琚我实在找不到,现在我送你离开。” 慕容冰攥紧手里的剑,她手上黏糊糊的都是血,剑柄一个劲儿地打滑。但她仍旧激动不已,倔强道:“我不走。慕容韬杀了阿泽,我要杀了他,我不走!” 慕容莲夏握住她的肩膀,强迫她冷静下来,微微俯身和她平视:“我帮你杀,一定会杀了他,可以吗?” 她咬着唇,不再说话了。 慕容莲夏见她不闹,拉着她一路后退,从马厩里拉出一匹黑马退往宫外。 “你不是说我是累赘,你管我作甚?” 她才不相信慕容莲夏有这么好心,倘若他真的关心她,深宫里那数年刻薄冷眼又算什么? “你是累赘,”慕容莲夏毫不否认,“但如果我不想你和我争夺皇位,用的就是光明正大的手段,而不是让你在这里死得悄无声息。” 有着荆卫的掩护,他们很快就从一条小巷冲出行宫。慕容莲夏将马缰绳交到慕容冰手里:“去附近那座佛珈山,会有僧侣接应你。等事态平息,我接你回宫。” 他脸上还沾着鲜血,眉眼间一派云淡风轻。 “你会接我吗?”慕容冰突然问道,“哥哥,你真的会回来接我吗?” 慕容莲夏一怔,以为她是担心他的安危,哑然了片刻才道:“当然会。我要是就这样死了,皇位岂不是便宜你了。” 慕容冰盯着他的眼:“我不是问你会不会死,我是问你会不会接我。” 慕容莲夏抬手擦了把脸上溅的鲜血,展颜而笑,他说:“会的,我不是说了,等事态平息。” 他不再废话,留下两名荆卫护送她,就闪身走上了回行宫的路。 黑马不安地挪动脚步,不待慕容冰指引,便掉头跑向去往佛珈山的方向。 第十二章 故梦 皇陵附近有群山,因为主峰上有座极负盛名的寺庙,佛珈山之名就传扬开来。 慕容冰是独自一人上山的,两名荆卫明显心思都在行宫那边,就被她三言两语遣回了。 初时她还能在马上坐得住,没过一会儿意识就有些模糊。 她其实是受了伤的,血一直在流,只不过都被这身血衣遮掩住,没有让人发现罢了。若不是这伤,她说不定并不会顺从慕容莲夏的意思离开。 真可惜,还是没有手刃慕容韬。她在心里责怪自己。 黑马感觉到鞍上的人重心不稳,颇有灵性地慢慢调整步伐防止她一头栽下马去。 入宫时被叱骂是“灾星”,十岁又被推上“凤鸾之仪”的位置。 皇城数年孤苦,景帝有心看顾她,却也被朝事政务牵扯得抽不开身。兄长严厉刻薄,对她的艰难处境视若无睹。 就算她再不满荆泽受慕容莲夏之令监视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若是没有荆泽,她早该死上千千万万遍。 可是如今都没了,景帝和荆泽都没了,连严苛的兄长也在尸山血海中鏖战。 只有南安了。 她浑身有些发冷,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在南安城四处碰壁的那些日子,有人坐在府墙之上,殷红的衣袍垂在身侧。 整日里对着她指指点点,恨铁不成钢。 是你回来了吗?赤璋? …………………… 初到南安城的那个夏天,她去城外寺庙里进香,借人多甩掉荆泽。跑到后山腰,随随便便找了个树就爬上去小憩。 睡了没多久就被吵醒了。 溪边有两个人在打斗,其中一人身穿斗笠,遮得密不透风严严实实。 另一个一身红衣鲜艳如火,头上顶着歪戴的恶鬼面具,手上双刀连舞,身形看上去竟是个青年人。 两人很快就分出胜负。恶鬼面把斗笠人钉在树干上,就要抹了他的脖子。 那人临死前嘶吼:“赤璋,你不得好死!” 唤作“赤璋”的恶鬼面没有丝毫犹豫,果断下手了结对方:“你们劫老子的镖,杀老子的人,还有脸咒老子不得好死。” 古天子以玉作六器,以赤璋礼南方。 这个名字倒是和他那一身红衣配得很。 慕容冰在树上晃着腿,笑嘻嘻道:“你这杀人的手段,倒是好生干脆。” 溪边的恶鬼面悚然抬眼,一把握住了背后的长刀:“什么人?” 他仰着头,这张脸便完全展露在慕容冰眼中。 狰狞鬼面半扣在额角,面具下的脸美得惊人。那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美感,凌厉又不显得凶狠,昳丽又不过于阴柔。 慕容冰在树上挪了挪,换个舒服一点的坐姿,叹了口气:“担心惊动你影响你杀人灭口,我可是大气都不敢喘。” 恶鬼面扯动嘴角嗤笑一声:“那我倒要谢谢你了?” 怪了,树上那小姑娘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寻常家这个年纪的姑娘见到这等血案现场,免不了吓得脸色发白哭哭啼啼。这位竟然舒舒服服地坐在树上不知道看了多久,还主动出声表明自己的存在。 是他的面具不够吓人吗? 赤璋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面具,这才发现刚才打斗时他顺手把面具撩了上去。 他清楚自己的脸艳若姣女,小姑娘天真烂漫,说不定看见好看的就以为是好人。虑及此,他不再多想,掸了掸肩上灰尘转身就要离开。 这么小一个孩子,不值得他杀人灭口。 “我要是你,就检查一下这个人有没有同伙。” 慕容冰慢悠悠地指点着,下一秒却看赤璋猛地一扭身,没给她感叹“兄台好腰”的机会,一点寒芒就直冲她眉心而来。 慕容冰轻巧地后仰在树枝上打了个旋儿,避开那枚暗器,佯作惋惜:“好家伙明明是你们的仇怨,偏偏要波及我。” 却听赤璋厉声道:“快躲!他在你后面!” 她闻言毫不迟疑,利落地翻身跳下树枝,闪避到赤璋身后,按了下胳膊上刚刚片刻便被刀锋割开的伤口:“笑死,根本躲不掉。” 刚还想继续耍嘴皮子,抬头却看见赤璋连退三步,给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慕容冰一愣,危机感促使她拔剑就往身前一挡,一股大力从剑上传来,震得她连退数步,差点就要震伤她的经脉。 她站稳,看向面前的斗笠人——明显是个成年人身形,武功绝对在自己之上。 她咬了咬牙,露出一抹笑来,向两位大爷拱了拱手,干笑道:“你们之间的仇怨,我就不打扰了。先走一步。” 转了一半身子,又不得不架起长剑再挡一击。慕容冰怒道:“你们打你们的,偏生咬着我不放干什么?” 她这边和斗笠人打得不可开交,那边赤璋搬了两块石头往地上一躺,面具随意地扣在脸上遮着太阳。 听她嘴里骂骂咧咧的,就顺口答道:“不知道,可能看你和我唠了半天嗑,觉得逮住你就能逼我放他离开。” 慕容冰气急败坏地跟斗笠人解释:“我不认识他!” 斗笠人不回话,反而下手更加凶狠。 她只得转向赤璋求助:“那你倒是帮我一把啊!”早知道不来看热闹了,一个两个都是疯子。 赤璋把面具推回额前,悠哉游哉地翻了个身看过来,两手交叠枕在头下,呲着森白的牙,粲然一笑:“不帮。” “他杀了你,我再杀了他,今日之事天知地知我知,难道不好?” 慕容冰连挡数招才寻了个破绽逼退斗笠人,以剑拄地,哇地吐出一口血。在心里骂了赤璋百遍千遍,颇有些后悔掺和进来。 若真是以命相搏,她未必没有胜算,但是平白自损八百是何等憋屈。 她挽了个剑花刺过去,左手暗中蓄力,就等和斗笠人过招的时候把淬了毒的袖刀捅进他心口去。 她拼着硬吃洞穿右肩这一刀,也要立刻将此人毙命。 然而她没来得及用出袖刀,右肩也没有被一刀洞穿。 另一边赤璋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顺手从地上捞了把石子打过去,逼得斗笠人匆匆荡开慕容冰的攻势,就立刻收刀回防抵住那些带了力道的石子。 不过眨眼间赤璋已经到他面前了,一手抓住他的衣襟将其掼出去摔在地上,另一只手拔刀紧追而上毫不留情地刺穿对方的胸膛。 “赤璋……” 那斗笠人将死,仍是不甘心地怒视赤璋。 这青年笑容艳丽似从地底爬出的艳鬼,蹲在他面前一手托着脸笑眯眯地看着对方咽气:“别叫你爷爷的名字,你不配。” 他料理完手下的小麻烦,又去照看身后的大麻烦。 慕容冰从外袍上撕了布条绑住胳膊上的伤口,瞪了眼赤璋,心里暗骂一句狗东西,没再搭理他。 赤璋自觉理亏,摸了摸鼻子不敢说话。他原以为这是哪家的子弟胆大包天,想必武功也该不错,大致能挡上几下。没想到才打一会儿就暴露出这小姑娘的剑招单薄根本不是名家所授。 见她胳膊上的伤口包得含糊,就凑过去殷勤道:“伤口不是这么包扎的,我来……” 又被狠狠地剜了一眼,半句话吞回肚子里,赤璋讪讪地收回手。 想了想还是要说两句话缓解一下气氛,别让这小姑娘记恨上了,就随口问道:“我说,你这个小丫头,在这里做什么?” 慕容冰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来庙里还能干什么?给我哥上柱香。”眼看着天色将晚,恐怕荆泽也快找到这里了,她得快些回去,胳膊上的伤也很难解释。 她正想着借口,抬头却看见赤璋脸上流露出了几分愧疚怜惜,软声道:“你哥哥去世了?难为你这么个小孩子,还这样用心。” 慕容冰诧异地看他一眼,弯起唇角冲他假笑一声,语气欢快无比:“我来给他上个香,希望他可以早点走。” 赤璋:“……?” 第十三章 散人 梦里漫天猩红的血,遍地尸体,中间那人一双短刀翻转起舞,所到之处血花飙起三尺有余。 慕容冰冷汗涔涔地从噩梦中惊醒,发觉自己在一处简朴素净的木屋中,身上的伤口已经止血并敷好了草药。 走到屋外,不大的院子入目便是一簇簇苍翠竹枝,旁边站着一位鹤发鸡皮的老翁,手持拂尘,宽大的道袍披在身上。 听到身后木门推动的响声,老翁转过身,眉目慈祥地看着慕容冰。 他嗓音苍老却不沙哑,徐徐道:“贫道料想到小殿下将要醒来,特意等候。” 慕容冰给他浅施一礼,询问道:“是大师救了我?大师如何称呼?这里可是佛珈山寺?” 她连发数问,老翁笑着点点头:“贫道法名清尘。这里并非寺庙,寺庙还要往山上走。此处是我一处居所,皇储殿下那马儿有灵性,送了小殿下过来。” 慕容冰被他绕迷糊了:“皇储?您认识我那兄长?” 清尘道人从袖里拿出一袋糕点放在桌上,又斟了两杯热茶,含笑道:“小殿下昏睡两日,不如先吃点东西,贫道一一为您说来。” 她确实饿了,既然这人连慕容莲夏的马匹都认得,想来应该不会有诈。 清尘道人和蔼地看着小姑娘坐在桌边嚼着糕点,给她填满茶水,说道:“贫道早年曾与皇储有数面之交,此次接皇储飞鸽传书,来此护佑小殿下。” 他神色淡淡,一一扫过慕容冰面相和掌纹,甩了甩手里的拂尘:“数年前为二位勘算过命格,如今看来果然分毫未错。” 慕容冰咽下口中糕点,愕然抬头:“您为我算过?” 清尘道人慈眉善目道:“是的,小殿下天生皇命,尊极贵极。” 这话还是自“凤鸾之仪”之后第一次听到的新鲜说辞,慕容冰来不及心思百转,脱口而出:“我那兄长,他不也是尊极贵极吗?” 却看这道人摇摇头:“世间诸人皆会说谎,独贫道绝不会欺骗皇储殿下,皇储命格比不得小殿下。” 她怔怔地看着清尘道人,觉着刚刚吃下的那些糕点分外苦涩:“比不得,又是怎样的比不得?” 她自觉已是多灾多难,慕容莲夏若是再比不得她,那便可以说是福浅命薄了。 清尘道人低念一声,缓缓长叹:“命数之说而已,小殿下不必挂心,说不定是贫道算错了。” 这道人甚是多变狡猾,刚刚还说自己算的没有错,她一追问就开始转移话题。 哪来的闲暇心情和他胡扯,行宫那边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慕容冰倏然起身,就要下山去寻慕容莲夏。转身时却像被什么扯住,她回过头,看到道人手中的拂尘卷了她的胳膊,任她怎么拉扯都一丝不动。 她蓦地沉下脸色:“您这是何意?” 清尘面带笑意,手下不动如山:“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皇储说了要来接小殿下,就一定要留小殿下到皇储归来。” 慕容冰提掌下劈,那拂尘灵巧地收回然后一卷将她双手捆作一处,重新将她扯回椅子上坐下。挣扎不得,她厉声反驳:“他若是死了,若是一辈子不来接我,难不成我就要在这山上呆一辈子?” 清尘道人掐指算了算,和蔼一笑:“倒也不用一辈子。只不过小殿下武功不及贫道,贫道不松手,小殿下是走不了的。” 他收了拂尘,把糕点往慕容冰面前推了推,慕容冰恼恨地瞪了他一眼,抓起一块糕点狠狠咬下去,仿佛那是清尘道人的脖子。 清尘身为长辈,自然不同她计较,只是甩了甩拂尘,一副宽纵她的模样。 …………………… 谁也想不到,一晃便从夏日到了冬季。 慕容莲夏没有丝毫音信,慕容冰也从一开始的焦虑不安到了如今这般心如止水的样子。 清尘道人给她送饭菜的时候,撞见过几次她在练剑,也就慢悠悠指点过几次。慕容冰虽然知道此人也算是慕容莲夏的鹰犬,但事关她自保的剑术,也没有刻意与清尘作对。 想必南安城那边,应该找她已经找得快要发疯了。 今日大雪稍霁,她披着山上寺庙送下来的大氅,窝在院里老树下,擦着随身携带的宝剑。 山中不知日月,人间似去百年。 清尘道人提着热气腾腾地饭菜走进院中,笑道:“这段时间也没见小殿下闹着下山了。” 慕容冰云淡风轻一挑眉,比了比手中剑锋,随口道:“他煞费苦心把我困在这里,我且看看他打算关我多久。” 既然走不了,她索性也不闹了,一心一意地精练剑术。 与此同时,在山下,有红衣猎猎者停马观望山上许久。 他松了缰绳,足尖轻点跃上树梢,在积雪的枝丫上敏捷穿行,脚下落雪簌簌。 白马见主人丢了自己离开,急急忙忙就要追逐上去,深雪行走艰难,它连蹦带跳才险险跟得上。 结果主人不走寻常路,净找一些断崖陡坡提气飞身而上,它追不上,哀鸣好几声也不见主人回头,就老老实实地循着方向走在山路上。 不足一刻,红衣男子就攀上了山腰,一眼看到了白雪皑皑掩映中的小院。 他踏上院墙的瞬间,院中鹤发道人警觉地抬起眼看过来,拂尘一甩喝问道:“什么人?” 他负手而立,目光只定在院中擦剑那姑娘身上,嘴里冷笑一声:“是你祖师爷。” 清尘怒叱道:“狂妄小儿!”手中拂尘瞬间就卷了过来,却被对方一刀劈为两半,惊得他脸色陡变。 慕容冰抱着剑,嘴唇动了动,只是低声唤道:“……赤璋。” 赤璋收刀,直接忽视了清尘道人,一跃而下落到慕容冰身前,沉默片刻开口道:“我早提醒过,你那兄长并非善类,你为何还轻信于他?” 慕容冰弯起眼睛看着他笑:“所以他活着对吗?” 赤璋冷笑一声,面色轻蔑:“何止活着,他活得好极了,不过半月便横扫西南慕容氏,一个月就稳定了朝局,两个月登基,却将你关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几近半年。” 果然如此吗? 慕容莲夏胜券在握,还要提防她这个变数,所以故意支开她。她心下彻冷,那人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多么动听,最后还不是算计好了一切。 赤璋给她拢了拢肩上大氅:“你带走的隐卫全部消失,祁昱遍寻你不得,再找不到你,恐怕他就要扩充军队杀进皇宫了。” 他嘴角一扯,就露出来一个嗜血的笑来,右手颠了颠刀看向清尘:“我消息已传回,两日之内琼琚便来接你,我今日就先杀了这贼人。” 慕容冰见他起了杀意,一把拽住他:“大师他待我未有苛刻,不必害他。” “未有苛刻?”赤璋眼神冰冷阴狠,“伙同那人限制你的自由,还不算苛刻?” 她知道争论不过他,只得拔高了声音叫他的名字:“赤璋!” 赤璋回眸盯着她,见慕容冰神色坚决,便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眼中血色已退,只是警告地扫了一眼清尘。 这才转身淡声道:“我尚有事未处理,先走一步。” 他主意来得快也变得快,慕容冰就知道他又在赌着气。揪着他的袖子不让他走,无奈道:“赤璋,你又生气了。” “生气?”他嗤笑,拨开慕容冰的手指,上挑的眼尾勾出一抹戏谑来,“小殿下,我说过你未活到十五岁之前不会帮你,这次帮祁昱寻你已是破例,绝无下次。” “你们兄妹之间想怎么斗就怎么斗,与我何干。” 他扔下一句话,转身跃上院墙,须臾间便消失不见。 清尘道人若有所思地看了赤璋离去的背影,拾起地上碎裂的拂尘拢了拢,突然道:“小殿下既然手下有此能人,贫道也不拦着小殿下了。但是……” 清尘面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此人邪气过重,心性不稳,小殿下还是提防着好。” 第十四章 下山 慕容冰以为,慕容莲夏对自己忌惮也好,厌憎也好,如今他既已经顺利登基,并未出现帝位易主的情况,那么“凤鸾之仪”的笑话也该随风而逝了。 同样逝去的,还有她对慕容莲夏最后一丝信任。 从今以后,他守他的京都,她偏居她的南安,最好不要再有任何争执。 琼琚见到慕容冰的时候,眼泪刷地就落下来了。 她看上去憔悴了许多,也比在南安的时候清减了许多,抱着慕容冰一个劲儿地哭:“陛下始终不见我,也不肯透露半点小殿下的消息。祁哥嘴上不说,暗地里遣了神机营全部隐卫四处搜寻,要不是大哥传信,不知道小殿下还要受多少苦。” 慕容冰看她哭得伤心,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抚道:“我这不一点事都没有,不用担心的。” 琼琚用力抱了抱她才松开手,带着轻微的哭腔道:“山上粗茶淡饭,小殿下瘦了。” 慕容冰知道她内疚不已,再劝说只会让她更难过,就只在心里叹息,不再多说。 清尘道人自与赤璋交手被一招击败后,沉默寡言了许多。见琼琚前来,并未多加阻拦就放她们离开了。 从佛珈山回南安城,最近的路程就是横跨京都。但为了尽量不引起慕容莲夏的注意力,慕容冰还是选择绕远路经过一座小城——虽然慕容莲夏很快就会知道她跑掉了。 小城的守门士兵不认识慕容冰,拒绝给她开城门。慕容冰毫不在意,刚伸手让琼琚把公主玉牌递过去,城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慕容冰设想过很多此行回去之后,与慕容莲夏见面的场景,但从未想过会在这种地方这种情景和他重逢,一时间措手不及。 慕容莲夏穿着寻常人家公子哥的服饰,独身一人骑着马戴着帷帽,驻足在城门内,此刻一眼过来就看到了她和琼琚。 刹那寂静。 士兵看了琼琚递过去的玉牌,诚惶诚恐地屈膝行礼,眼中是掩不住的困惑,但没敢多嘴一句。 只是那句“长公主殿下”像击打在人心上的重锤,敲得慕容冰一个激灵,也把她敲了个清醒。 她只当是没看见慕容莲夏,一抖缰绳就往前走,若无其事地策马和他擦肩而过。 琼琚自然是跟着她,走过去后忍不住回望,就看见那少年国君保持着面对大开的城门,面对远处群山的姿势,动也未动一下。 谁也摸不透他心中所想。 琼琚难免心里唏嘘,只怕他正是来接小殿下的,还是晚了一步。 她刚要转回头,便听到剑出鞘的声音,余光里乍起一道冷光,如箭一般疾冲她眉心而来。 走在前面的慕容冰听到动静,当即回身飞扑相护琼琚。正好拦在琼琚马前,两指稳稳地夹住剑锋,使了一个千斤坠将慕容莲夏连人带剑扯下来。 她微抬下颌,眼神倏然间便降了温度,凌厉道:“皇兄过分了。” 慕容莲夏却没看她,帷帽宽檐下的垂绢被风吹得微微掀起,阴冷的目光定在琼琚惊愕的面容上,沉沉道:“琼琚,朕送你到她身边,可不是让你帮着她忤逆朕。” 慕容冰错愕回头,就看见琼琚本就憔悴的脸上,刹那间血色尽褪。 “慕容莲夏,你什么意思?” 她连皇兄都懒得叫了,挟持剑锋的手微微颤抖。琼琚是她当年亲自挑选到身边的婢女,难不成也是慕容莲夏放在她身边的眼睛? 她身边到底还有多少慕容莲夏的人? “我什么意思?”慕容莲夏呵呵冷笑,“你不如问问她,我是什么意思?” 慕容冰便回过头问琼琚:“怎么回事?你不是我选出来的吗?” 琼琚翻身下马,扑通一声就给慕容冰跪下了。 慕容冰厉声道:“你跪我做甚!起来!” 琼琚没有起身,她哀哀地望着慕容冰,下定决心般道:“婢是小殿下选的没错。但是给小殿下挑选的侍女名单里原本没有婢,是陛下把婢的名字加进去的,也是陛下让婢无论如何都要被小殿下选中。” 可她没有想到,根本不需要她使什么手段。这小公主天真烂漫毫无心机,真的就那么巧合的一眼相中了她。 慕容冰指间发力斥退剑锋,将慕容莲夏推出去好几步,转身蹲在琼琚面前:“那你为何不告诉我?” 琼琚看了眼神色郁郁的慕容莲夏,喃喃地重复了遍慕容冰的问题。 “……婢怕说了的话,小殿下就再也不允许婢跟随在侧了。” 她重重地叩首,“深宫七年,婢未敢有过辜负,除此之外再无欺瞒!” 慕容冰扯着她的胳膊把她拉起来,琼琚眼中隐有泪光闪烁,强忍着没落下泪来。 慕容冰冷笑了一声,阴恻恻地盯着慕容莲夏:“皇兄,您这是想让我无人可用啊。” 慕容莲夏没有否认,他收了剑,手里摆弄着一只小巧的白玉酒樽:“她本是我的暗桩,却屡次抗命。只要你现在老老实实跟我回宫,琼琚之事既往不咎。” 慕容冰的眼神骤然黯淡了下去。 原来这么多年,他始终忌惮那个预言,恨不能时时刻刻将自己放在眼皮子下面监视。南安城内这短短两年的苦心筹谋,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不会回去的,你最好今天就在这里杀了我。”她嘴角微翘,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我一日不死,就会同你争一日。” 若真从此被桎梏于皇宫,毋宁死。 慕容莲夏默不作声地与她对峙了会儿,伸手就往她肩膀抓去。 出手一半突然变为抵挡之势,宽袖一拂闪身退出七八步。他皱起眉,一抖袖子便将袖内碎为粉末的白玉酒樽撒在地上。 ——赤璋挡在慕容冰身前,漫不经心地倒转刀柄挽出一个花来。 他带着恶鬼面,遮住了那张极美极艳的脸,只听面具下传出他不屑的笑声:“哪来的娇娇儿小公子,光天化日敢跟你老祖宗抢人。” 回答赤璋的是慕容莲夏毫不拖泥带水的反击,剑尖直往他周身大穴刺去。 赤璋提刀而上,两人眨眼间过了几十招。慕容冰还未看清赤璋在慕容莲夏身上哪里击打了一下,就听见慕容莲夏一声闷哼,滑退数步才柱剑停住身形,嘴角溢出血丝。 他身上竟是有旧伤的。 赤璋一击占得先手,却没有借势而上,反而立刻收刀拉开与慕容莲夏的距离,猛地低头去看自己的左肩。 从肩到肘衣衫寸寸崩裂,血珠瞬间溅了出来。而那少年国君按着自己腹部的伤口,面带嘲弄地看着他:“不过如此。” 他赤璋混迹江湖数年,何曾吃过这样的大亏,当即暴怒就要再打,被身后的慕容冰揪住了衣袖。 她神情平静无波,道:“算了吧,赤璋,他是我皇兄。” 赤璋瞳孔一缩,再次看向慕容莲夏。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慕容莲夏,就已经出手过招伤了对方。虽然心里并无几分愧意,但是直截了当地得罪当朝国君,对他来说还是比较新鲜的。 眼前这人帷帽垂绢下露出的一双眼睛阴沉冷冽,可他周身的气质却凝练深沉,一看便知心思颇重,不是个好相与的。 “难怪,这两年来越发有底气与我作对。” 慕容莲夏嗤了声,视线在揪着赤璋衣袖的那只手上停留了一会儿,便翻身上了马,无甚留恋地径自离去。 他上马的动作利落潇洒,根本看不出是受过伤的人。 只有他的话随着微风落在慕容冰耳畔,清冷得听不出来情绪。 “慕容莲华,我不再管你,好自为之。” 第十五章 回府 慕容莲夏刚一离开,琼琚就扑过来拉住慕容冰的手细细检查,确定没有被剑锋割伤才放下心来。 另一边的赤璋一直看着慕容莲夏消失在视野里,才抬手给自己的胳膊止了血,还不忘推开被慕容冰支使过来帮他包扎的琼琚。 慕容冰是个笨姑娘,讷讷地问了句:“在山上的时候,赤璋你不是说还有事要处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琼琚手里拿着绷带,嘴角抽了下,心里暗自叫苦:小殿下踩雷真是一踩一个准儿。 果不其然赤璋闻言扭过头,一手将脸上的恶鬼面推到头顶去。他眼角染上薄怒,狠狠地盯着慕容冰,几乎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蹦:“我就在此地办事,路过而已,绝无下次。” 慕容冰只是暂时脑子没转过来这根筋,却也不是个傻子。这会儿就能看出来赤璋的心口不一,才赶紧换了一副讨好的语气哄道:“幸好幸好,你路过得及时,要不是你赶到,我就被皇兄抓回京都去了,说不定就再也回不了南安。” 见她眼里满是真诚,赤璋从鼻子里哼了声,低头整理着左臂上碎裂的衣料。慕容莲夏以伤换伤的那一下太过凶狠,他理了半天衣袖还是破破烂烂,便蹙了眉脸上有些不悦。 还不等慕容冰问他,他就闪身退开好几步,冷冷道:“你们先回南安吧,我去找身新衣服就跟上。” 慕容冰存着哄他的心,忙道:“要不现在我就带你去买一身新的?” 赤璋瞥她一眼,语气不善:“你有银子吗?” 慕容冰身上自然是不会装着银钱的,她理直气壮地转头看向琼琚。 琼琚尴尬地在袖子里摸了摸,她来接慕容冰走得匆忙,的确没有携带多余的银两。 慕容冰见她摸了个空,剩下的话就咽了回去。 赤璋嗤笑一声,恨铁不成钢道:“府里养着五六位大爷,没有一个懂得怎么赚钱,要不是我偶尔看顾一下,你以为南安那些基业够你们作践多久?” 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骂,慕容冰觉着心虚极了,也不敢还口。早些日子赤璋的确提出要教她看账本,奈何她一看账本就犯困,三番五次下来赤璋烦了也就懒得理她了。 祁昱一心扑在练兵上,根本不管入账多少,只管军费供不供得起他的神机营。紫玦坐镇城防,整理情报网;青圭每日捣鼓着稀奇古怪的药物;琼琚跟着她在宫里宫外来来往往。 阖府上下竟然真的没人关心怎么赚钱这等大事,烂摊子最后还是扔到赤璋手里。他本就家中事务冗杂,常年在外行踪不定,一回公主府就得将各家铺子的掌柜全部召回耳提面命。 看她乖乖巧巧低着头不敢反驳的样子,赤璋倒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 他差点就忘了,这小姑娘刚失去了父亲和自小亲近的侍卫,又被兄长设计关在山上足有小半年,可怜得很。 便有些愧疚地伸手揉上她的头,柔声道:“我家里那边确有事情需要我处理,回南安的路上神机隐卫已经布置妥当,你和琼琚先回去,不出两日,我便能赶回府中。” 慕容冰仰头看着他,状若天真无邪道:“那南安的财务……” 她倒是惯会蹬鼻子上脸。 赤璋脸上的怜惜瞬间就崩坏了,他忍了又忍,好声好气地跟她说:“没有合适的人选之前,我先帮你照看着,不会让你们没饭吃的。” 他转过身,又面向琼琚,脸色就稍冷了些:“你隐瞒曾身为他人暗桩之事,虽然小殿下不追究,你回府自去祁昱那里领罚。” 琼琚俯了俯身,恭谨答道:“是。” 解决了琼琚这件事,他最后督了眼慕容冰,便提气飞身踏上一边的院墙,几个起落消失不见。 …………………… 慕容冰不怎么在意赤璋到底在忙些什么。 自他们相识以来,十天半月不见赤璋人影就是家常便饭。虽然他经常在外忙碌,但每每一回府便能将积压的事务处理得干净漂亮。 他像是自小便受了极好的教育,各方面繁琐事务都有所涉猎。除了他一贯背在身后的双刀外,旁的刀枪剑戟也是拿来便用,从未露出半点生疏。 回南安沿途的客栈果然被安置妥当,每家客栈内外都有神机隐卫坐镇,慕容冰一路上没有经历丝毫风波,轻轻松松就回到了公主府。 前脚刚迈入公主府,一团黑影从天而降砸进怀里。 镂月的身法快得离谱,慕容冰还没反应过来,镂月已经在她怀里蹭了一圈,她几乎能看见这小姑娘背后摇成一朵花的狗尾巴。 “小殿下小殿下,有没有想我啊?我可是天天想小殿下。”她眼中闪着亮亮的光,笑容娇俏又带着狗腿子巴巴的样子。 慕容冰被她腰上缠着的鞭子硌得痒痒,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当然有啊。” 身后祁昱把手放在唇边轻轻咳了声,眼神移过来,隐隐带着提醒之意。镂月对他完全没有半分惧怕,翻了个白眼过去,转头再看慕容冰就继续喜笑颜开,一个劲儿搂着蹭着就不撒手。 祁昱的视线便移向了青圭,目光微微往挂在慕容冰身上的镂月一挑,示意他过去把人拉开。 青圭挠着头眼望向天,假装没看懂他的意思,心里不禁默默道:这小姑娘泼辣得很,你的小媳妇自己不管,让我去得罪,还不得被那铁鞭抽死我这个柔弱的医师。 旁侧把玩着手里舞扇的紫玦悄无声息地抬起眼,视线从青圭身上扫过去,“啪”地一声合了扇子,走到慕容冰旁边弯腰看向乱拱的镂月,挑了眉道:“厨房里你特意熬的骨汤,再耽搁下去恐怕就凉透了。” 镂月“呀”地从慕容冰怀里退出来,招呼都忘了打一声,匆匆忙忙提着裙摆就往后院跑。 慕容冰望着她的背影,笑得开怀:“这丫头也太活泼了些。” 紫玦接道:“有时候过于迟钝。” 青圭躲过一劫,摸着下巴看着紫玦的侧脸傻笑,被紫玦扭过头狠狠一瞪,立刻回了魂,苦着一张俊脸抱怨道:“小殿下您是没看到镂月在练武场上那个泼辣劲儿,几个拔尖儿的隐卫被她按在地上揍,库房里的伤药都快见底了。” 何止伤药耗完一批又一批,他药房的门槛也被踩坏了好几个,每天练武场那边休息的时辰,都有营兵成群结队地找他看伤。 五大三粗顶天立地的汉子哭丧着脸问他:“青圭小哥,您说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一天挨三遍揍这铜皮铁骨也遭不住啊。” 青圭能说什么,他也不想挨鞭子抽。只得憋回去满肚子的骚话,安抚道:“再忍忍再忍忍,她这半月揍完你们这一批,下个月就换一批霍霍了。” 慕容冰听完青圭的念念叨叨,背着手笑嘻嘻地凑到祁昱面前,歪着脑袋调笑他:“我们爱兵如命的祁统领,竟也舍得让他们挨这么毒的打?” 祁昱眼眸微转,视线落在旁边小树光秃秃的枝丫上,淡然道:“临阵经验不足,他们上了战场就是一个死。还不如让镂月磋磨一番,好教他们看看差距。” 青圭见他找借口想蒙混过关,叫嚷道:“早先我不也说帮你磋磨一番,你还不是不让我去?” 说着,脸上还写满了不情愿,好像觉得祁昱有多偏心似的。 祁昱看也不看他,兀自转了身往正厅里走去,语调一如既往地平淡:“你那点本事自保尚不足,最末等的隐卫都能十招之内取你性命。” 他一语戳中要害,青圭哇哇怪叫地追撵过去要扯着他理论,全府上下都能听见青圭的嚷嚷声。 “你懂什么!你懂药吗?懂毒吗?我能在一息之内放倒一片人你行吗你?” 第十六章 归来 后院打起来的动静其实蛮大的。 镂月那一条铁鞭抽得风声狂响,奈何离前厅稍远,一时片刻还真惊动不了前厅里的几位爷。仆人连滚带爬地冲进前厅报信的时候,慕容冰刚喝进嘴里半盏热茶。 她敛眉诧异道:“打起来了?谁和谁打起来了?” 仆人跌在地上结结巴巴地“他他他”了半天也没说明白,索性翻身爬了起来:“小的也解释不明白,还是殿下您快去看看吧。” 慕容冰走到后院一看,瞬间了然。 的确怪不得仆人说不清楚,毕竟这位大爷常年寻不着踪影,露面的时候少之又少。 赤璋站在亭子的飞檐上,额角斜顶着狰狞恶鬼面具,面具下肤白如雪,衬得五官分外鲜明。他眸色偏棕,在日光下时不时流转过一丝亮光来,狭长精致的眼尾上挑,端的是一副多情妖媚的狐狸相。 此刻他明显气得不轻,伸手拔出背后的双刀,恶狠狠地瞪着亭子下的镂月。 镂月仰着一张俏脸,手上攥紧长鞭起了防御的架势,嘴里还骂着:“光天化日,哪来的爬墙的登徒子?” 她不骂还好,一开口檐角上赤璋的气势陡然压迫下来,调转刀锋飞身往下劈。 镂月只听到他蔑笑一声:“不知死活的臭丫头。”惊人的刀气就已经向她全身裹去。 这一击显然已非她可以抵抗,镂月收鞭回防之际,就看到旁边探过来另一柄剑,生生卡进她与面前这妖人的过招之间,一荡就将她推开,替她迎上了汹涌的杀气。 正是慕容冰。 赤璋见有人上前回护,刀锋不撤反进,攻势向前连劈数招。慕容冰滑步后退,身形轻盈若鬼魅,手上剑招瞬息万变,刀兵碰撞的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 突然一声分外尖锐的“叮——”,慕容冰步法一滞,手中的剑竟从中间断开,剑尖“呛啷”坠地。 而赤璋慢悠悠地把左手刀插回背后刀鞘,右手刀架在慕容冰的颈边。 慕容冰不慌不忙地扬起一个略带得意的笑,轻耸了一下肩膀,将断剑丢了出去。 起码这一次,还算是接了几招赤璋的进攻。 镂月没看到这两人间熟稔的互动,见慕容冰为救自己遇险,甩鞭就要上去帮她。赤璋不过轻轻把刀锋往慕容冰颈动脉上凑了凑,就逼得她停手。 慕容冰怕他将镂月逼急了,刚要开口解释,就被赤璋打断。他斜睨了镂月一眼,问她:“爷的记性不大好,你刚刚说谁是登徒子来着?” 唯恐他伤了慕容冰,镂月眨巴眨巴眼就换上一副乖巧顺从的样子,干笑着道:“是我有眼无珠,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小女子一般计较。” 难得见她这么乖顺,后赶来的祁昱也侧过脸,一双眸子定定地看着她。 赤璋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镂月心里着急,回头向祁昱递出一个求救的眼神。祁昱缓步上前,轻描淡写道:“玩够了就把刀收回去,不要伤了……” 他话未说完,瞳孔轻微一缩,眼睁睁看着赤璋手里的刀颓然脱手,两眼一闭就往前倒去。 这刀一脱手,镂月的铁鞭即刻前卷,缠住刀身抢入手中。 慕容冰被他拿刀怼着脖子,刀口一松便察觉不对,下意识双手前撑扶住赤璋,还是险些被他砸得一起向后跌过去。 祁昱在赤璋倒下的时候便扑了过去,手臂一展将赤璋揽到自己怀里,免得慕容冰的肩膀承受不住他的重量齐齐跌倒。 慕容冰手上一空,弯腰搀扶了他一把,这才注意到赤璋脸上不正常的苍白和失了血色的唇瓣。 慢悠悠从前厅晃到后院的青圭还没有认清情况,嘴上嬉笑道:“大哥你怎么也这般不经打……” 紫玦一脚给他踹在屁股上,他这才咂摸出不对劲儿,疾步过去捉了赤璋的手给他把脉。 他原本面色凝重,凝神了片刻却放松下来,随手从袖子里抖了颗药丸出来塞进赤璋嘴里。 慕容冰额头上都渗出细密冷汗,紧张地问他:“怎么回事?赤璋怎么会突然晕倒?” 她就是剑术再怎么精进也不至于轻易伤了赤璋。他在她面前一贯是无坚不摧无往不胜的,就算浑身浴血也不曾低头半分,她竟从未想到他还有这种虚弱濒死的模样。 青圭又挂上他那招牌式贱兮兮的笑,嬉笑道:“小伤,放心吧。也就是被放血放得多了点。死不了,我给他吊着一口气,回头躺上十天半个月照样活蹦乱跳。” 这一番形容下来,慕容冰登时一阵无语,好像只要不是头掉了脖子断了,到了青圭面前都是小打小闹。 祁昱听见赤璋没事,立刻撤手起身。这整个人的重量一下子全部压在青圭身上,压得青圭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笑不闹了,求饶道:“祁昱祁昱,你好歹将人抬回去,我一介柔弱医师抱不动啊。” 周遭的慕容冰、镂月等人都是女孩子,他总不能求助让姑娘家帮他抱男人。 祁昱淡淡瞥他一眼,双手一拢袖子,丝毫没有上来帮他的意思:“我记得上次你还同我吹嘘,赤璋这张皮相艳绝天下。” 他眼帘一掀一落,语不惊人死不休,“对,说到美人儿,你当时还流了口水。” 哪怕慕容冰在一边扶着,青圭也被压得起不来身,叫苦不迭:“大哥他再美再艳他也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啊,不是个柔若无骨的姑娘家啊。” 却看祁昱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问他:“姑娘家便都是柔若无骨吗?你又抱过多少姑娘家?” 可怜青圭平时牙尖嘴利,此刻被祁昱问得结结巴巴,刹时便觉得紫玦投在他后背的视线都凌厉了起来,磕磕绊绊道:“话、话不能这么说,我、我才没有抱、抱……” 他彻底脱力了,想着干脆让赤璋把他砸死在这里一了百了。 手上却突然一轻,祁昱走过来弯腰伸手往赤璋腿弯一捞,轻轻松松就把人打横抱了起来,转身就往厢房走去。 慕容冰担心赤璋受寒,伤情雪上加霜,解了大氅盖在他身上。 祁昱目不斜视,脚下加快了步伐。 那厢青圭躺在地上,伸着脖子看过来,仰天大笑长叹一声:“英雄抱美人,养眼,养眼啊!” 紫玦不轻不重地又踢他一脚,美目含怒,警告地瞪他一眼。 祁昱步子不停,微微侧过脸,声音并不见得有多大,却足以清晰地传到青圭耳中:“你要是不想我把他扔进池塘淹死,就把嘴闭上。” 青圭哈哈大笑,有恃无恐道:“现在池子里都冻上了,你把大哥扔进去他就不是淹死,而是被你摔死。你看小殿下允不允许就完事了。” 他俩一个敢说,一个敢做。慕容冰生怕祁昱一言不合真的把赤璋扔进池塘,上手揪住了他的袖子。 祁昱便沉默下来,只不过步子又加快了些。 …………………… 屋子里点了青圭手制的安神香,到处都弥漫着清淡的香味。 慕容冰趴在赤璋榻前,把玩着他散开的长发。 之前祁昱匆匆把他送回房时,赤璋的气息微弱到让人怀疑他已经断了气。如今他的呼吸已经均匀了起来,只是脸色依然苍白如纸。 尽管在睡梦中,他仍旧紧紧锁着眉头,抚也抚不平。 慕容冰觉得后背发冷,全身都在发抖,只有守在这人面前,看着他不安分的睡颜,感受着他还有呼吸,心里才能安定一些。 她后怕得很,赤璋身上纵横十数道刀伤,若是没有及时赶回来,荒郊野外谁能帮他医治,怕是会白白做了孤魂野鬼。 她已经失去了父皇和荆泽,不仅仅是赤璋,哪怕是祁昱紫玦他们中任何一个,她都再也承受不了失去。 如果煞费苦心争来的这一方权势,是用亲近之人性命换来的,那她宁愿还做当年软弱任欺的公主殿下,起码那个时候亲人尚在,友人无恙。 门“吱呀”一声开了,镂月闪身进来,小心翼翼地合上门,兴高采烈地蹭到慕容冰旁边坐着,从袖子里掏出手炉往慕容冰怀里塞。 慕容冰笑着接受了她的好意,镂月也像她一样伏在榻前,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好奇地看着沉睡的赤璋。 她探出手指想要戳一戳,又好像想起来什么平白地打了个寒颤,嗖地缩回了手,问慕容冰道:“他就是大哥?”那样子显然已经从青圭那里打听了不少事情。 慕容冰捧着手炉,感受到从镂月身上传递来的融融暖意,舒服地眯起眼睛:“是的,他叫赤璋。” 镂月掰着手指,一板一眼地问慕容冰:“那大哥他家世如何?年龄几何?可曾婚配?” 她转向一时愣住的慕容冰,夸张地摆了摆手:“不会吧小殿下?你不会什么都不知道吧?” 第十七章 苏醒 慕容冰懵在原地,她的确没打听过这种事,一时竟不知道如何作答。 “世家独子,刚满弱冠,不曾婚配。”琼琚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慕容冰回过头,见她腾出一只手关门,侧脸柔和娴静。 她将手中托盘上的花茶和糕点一一摆在小案上,提着茶壶斟了两盏茶,这才笑着转过头来问镂月:“可有错漏?” 镂月“哇”地惊叹了一声,但还是很诚实地摇摇头:“青圭他不跟我说,但是我觉得你说得应该没错。” 琼琚但笑不语。 慕容冰微沉了眉眼看着赤璋,喃喃道:“竟然是独子吗?” 若是独子,此番差点在外折了性命,她岂不是又无端害惨了一处世家大族。 琼琚摸了摸茶盏的温度,觉得差不多合适了才端起递给慕容冰:“婢观察已久,应该没错,不过是否有姐妹却说不好。” 她也看了看赤璋,又说道:“小殿下不必为这些事困扰,无论前路是祸是福,如今的路总归是婢等自己选的。” 镂月嘴里喝着花茶说不了话,呜呜地点着头,十分赞成的样子。 “我不怕前路,我怕的是,到了最后你们才发现,你们选的路原是我一早就定好的不归路。” 慕容冰低声道,“江山飘摇,朝堂泥沼之地,去了便再无回头路。” 琼琚道:“小殿下以前问过大哥类似的问题,可还记得?” 慕容冰愣怔片刻,神情复杂地看着几步外尚在昏睡的赤璋。她当然记得,便是那个时候,她心里隐隐有了自己的谋算。 那会儿她武艺迟迟不见长进,双手都磨出血泡,也未有寸进。 坐在院墙上的赤璋盯视了她许久,冷然道:“你心事不了,才导致领悟不通。” 当时她初到南安城,尚处于慕容莲夏恶劣态度的阴影之下,也刚刚接触政事,难免四处碰壁心灰意冷。 她问赤璋:“家与国何为大乎?” 彼时少年的泠泠嗓音,隔着四季风雨,穿过山川湖海,和慕容冰此刻的话语重叠在一起。 她抬起手,愣愣地看着纤长十指:“国难不除,何以家为。” “那便是了。”琼琚莞尔,俯身冲她做了个长揖,语气坚决道,“前路是否是刀山火海,还是要陪小殿下走一遭才能知晓。” 慕容冰攥紧了衣袖:“若是荣华尽碎万劫不复?” 琼琚抬起头,慕容冰能从她眼中看到自己的样子,满腔豪情不甘却心有惴惴不安。琼琚轻声道:“那婢便陪着小殿下一同,万劫不复。” 镂月咽下嘴里的糕点,也笑嘻嘻地一抱拳道:“我不懂大道理,可我爹也教过我,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小殿下看着就不像坏人,当然也不会做坏事,镂月自当为小殿下效力。” 慕容冰嘴唇颤了颤,道:“好得很。” 哪怕这一生庸庸碌碌做了这些白费力的事,哪怕到头来只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公主殿下。 到了家国天下需要她站出来的那一天,她也当披坚执锐,义不容辞。 忽闻床榻那边不冷不热一句:“吵得我头疼。” 慕容冰喜出望外,扑到半坐起来的赤璋身旁:“赤璋你醒了?” 赤璋一手撑在身后支起身体,一手架住扑过来的慕容冰:“别!你这一撞我就该直接见阎王去了。” 说着,他还虚弱地咳了两声,吓得慕容冰僵硬在原地,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我说,小殿下,你们大声密谋就不能换个房间吗?”赤璋一脸痛苦地抱住脑袋,“青圭没有告诉你们,不可以在重伤员面前大呼小叫吗?” 他既然还有心情数落慕容冰的不是,那就是已经好起来了。 镂月早在赤璋抱怨的时候就像只撒欢的小狗崽似的窜了出去,“醒了醒了”的喊声跑出去三个院子都还听得清清楚楚。 赤璋看慕容冰跟块木头一样杵在原地,无奈道:“你可以坐下歇歇吗?仰着头看你很累的。” 慕容冰低头看着他,突然往榻上一趴一把抱住赤璋的腰。她抱他的动作很轻,担心碰到他的伤口,但双臂环抱住的时候,失而复得的感觉还是让她忍不住收紧了些手臂。 赤璋大惊失色,他几乎是立刻就去扒拉慕容冰的手臂,要将她拉开。奈何重伤初愈力气不够,慕容冰抱得又紧,他轻微挣扎了两下就放弃了。 琼琚倒好温茶转过身看见这一幕,倒抽了一口冷气,直觉慕容冰行为不妥,上前就要劝阻她,被赤璋抬手制止了。 他任慕容冰抱着,棕褐的眸眼波流转望向别处,却慢慢伸出一只手覆上慕容冰的后脑勺。 他轻轻道:“我已经没事了,小殿下。” 慕容冰抬起头,眼圈泛红地望着他:“再晚一点,你就没命了。” 赤璋没有看她,感觉到她臂弯松了些,便收回手将慕容冰推开,神色恢复了他惯有的疏离冷淡,凉凉地轻笑起来。 “当然不会没命,我必然要比小殿下活得长久的。”即使脸色苍白,他的笑容仍旧美得动人心魄,带着说不出的诱惑,“我的诺言依旧有效,小殿下活过十五岁,我便自愿俯首称臣跟随于身后;在那之前,我们没有半分关系。” 慕容冰抓着他的手,他没有力气再缩回了,只能看着这小姑娘倔强地盯着他的眼:“如今已是腊月,不过两月便是我十五岁生辰。” 那眼中的光亮几乎要将他灼伤,赤璋不着痕迹地移开眼,淡淡一挑眉,“哦”了一声:“是么?那小殿下觉得现在安全了?” 门外传来不小的动静,祁昱率先进了屋子,视线移过来一眼就定在了慕容冰抓着赤璋的手上。 他分明是没有表情变化的,跟随在他身后的镂月却无端觉得面前这人气压低了低,冻得她一缩脖子,回头招呼青圭赶紧把门关上。 祁昱不动声色地走到小案边上,倒了一盏茶,若无其事地拉开慕容冰的手把茶盏放进去。 慕容冰不觉有异,接过茶盏却没有喝,像是要说什么。 祁昱便低头又给自己斟了一盏,吹了吹送到嘴边,准备听着慕容冰的话。 不想却是青圭先开了口,他关好了门,不明所以地在人群后探过头,大声道:“你们不觉得这房间里面气氛不对吗?好像抓奸在床的那种?” 几乎是同时,赤璋凌厉的目光就刺在他脸上,厉声道:“说浑话也不看看场合?” 青圭愣了愣,他被赤璋吼惯了,一时竟没有丝毫胆怯,回嘴道:“大哥你这话怎么听起来色厉内荏的?你是不是心虚啊?” 赤璋咬牙切齿,快要被他气得一口血喷出来。 镂月面无表情地抽出鞭子,在青圭脖子上绕了两圈,手下一发力就把他往门外拖。 青圭莫名其妙地抓住鞭子,张嘴还要辩解,琼琚捏了块糕点塞进他嘴里,把他一肚子烂话堵回去,怜悯道:“多吃东西少说废话,说不定还能活得久一点。” 他们这边打得热闹,慕容冰见怪不怪,笑着转向赤璋,把手里的温茶凑到他唇边,殷勤道:“来来来,口渴了吧,快喝茶。” 赤璋往后躲了一下,拒绝喝她递过来的水,好笑又好气道:“你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祁昱将慕容冰拉离赤璋身边,劈手把那杯子夺了放到一边,按住赤璋给他灌自己手里那杯,面不改色道:“发现了,男女授受不亲,这杯水该我来喂你。” 赤璋挣扎着不喝,眼中罕见地多了几分惊恐:“不是,你这个杯子你刚刚用过了,老子不喝!” 架不住祁昱力道大,直接捏住他的下巴强灌了好几口。 赤璋终于脱离钳制,推开祁昱后,趴在床边吐了半天。慕容冰拍着他的背给他顺着气,赤璋看她一脸的单纯无辜,觉得心里更怄得恼火。 他揪起床上的枕头砸向淡定喝茶的祁昱,怒道:“小白脸,等爷能起身,你看爷爷我不卸了你一条腿!” 祁昱闪身躲开,扫了一眼落在水渍上的枕头,嗤道:“你最好把这屋子也砸了,反正维修不需要我掏钱。” 第十八章 何所求 赤璋好起来的速度远超祁昱的预料。 他始终觉得青圭形容得夸张了些,那般重的伤势,怎么可能休养上几天就能下地。 所以赤璋捏着指骨,活动着肩膀到他面前时,祁昱的思绪尚还未从复杂难理的情报中脱离出来。 赤璋将指骨捏得“咔嚓咔嚓”作响,冲着祁昱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阴冷笑道:“早就想揍你了,这下你自己送上门,怪不得爷爷我。” 祁昱状似起头看见了他,实际上眼中只有脑海里虚构出来的南疆地形沙盘,尚还思考着当年六皇子桓王“南拒北和”的攘外策略。直到被赤璋一拳砸在脸上,才慢慢反应了过来。 他伸手抹了一把唇角,垂眼望着手背上那缕殷红,半晌不语。然后他叹了口气,往身后的靠椅上一坐,淡漠道:“我不与你动手。” “现在可由不得你。”赤璋抬掌就往祁昱的咽喉切去,祁昱微掀眼帘,象征性地动了动胳膊挡赤璋这一下。 他端起放在旁边的茶盏,旁若无人地抿了一口,左手掌法连变继续挡开赤璋,颇有些无语道:“你重伤未愈,别落下什么病根。” 赤璋本就是勉强下地,跟他这一番切磋下来,的确有些气力不支,索性收了手骂道:“你这张嘴可比落下病根晦气多了。” “赤璋。”祁昱突然唤他。 赤璋没好气道:“没事别喊你爷爷的名字,我听着就晦气。” 祁昱抿紧了唇,赤璋见他一副要交代后事的样子,嗤了一声,却听祁昱道:“昔日小殿下久居深宫,侍卫荆泽恪守本分,也因此对男女之情懵懂无知,如今她尚年幼,又肩负重任,你莫要误了她。” “我?误她?”赤璋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祁昱定定地看着他,仿佛要从那双浸满狠厉毒辣的眼眸中看出什么破绽来。 赤璋便大笑起来,手指摩挲着腰间悬挂的恶鬼面具,声音里恶意满溢:“肩负重任?你以为我是傻子吗?她到底是肩负重任还是肩负你的野心,你难道自己一点都不清楚吗?” 手中的茶盏轻轻地顿在书案上,祁昱淡淡道:“慎言。” “慎言?”赤璋戏谑地挑了挑眉,“哪里需要慎言?是我说你野心甚重说得不对?还是说你利用她说得不对?” 祁昱默然和他对视,许久才撇开视线,望向窗棂透进来的阳光。 他的声音依旧低低的,带了些不多见的惆怅。 “赤璋,你早该明白的。我不是圣人,也算不得善人。这世上会因为一己怜惜就甘愿为旁人贴上身家性命的,就你这么一个蠢人。” 赤璋简直要被他气笑了:“我倒是头一次见有人把私心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祁昱也不辩解。 他曾不解过,怀疑过。他想不明白是何处的世家贵族,竟能养出赤璋这么一个不被浊世之水所污的人。 什么嗜杀成性,什么手段酷烈,那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他只看到此人热血满腔,宁愿一肩担负骂名也不愿旁观万骨枯。 祁昱初入南安城的第一个任务,并非组建神机营,而是同赤璋一起去探访蜀中机关师唐家。 当时他身份不便,不曾进内屋面见唐老太爷。屋里动静乍起,传出老太爷的哭嚎声时,他被人流挤进去,看到赤璋将老太爷五花大绑,蹲在对方面前悠然自得地烧着一册图纸。 地上炭火明明灭灭,映在赤璋那张艳丽夺目的面容上,恍然若神女临世,烧尽人心贪欲污浊。 数位在旁服侍的弟子,无一敢阻拦,皆面色惊慌畏惧,缩在一边瑟瑟发抖。 唐老太爷涕泗横流,嚎哭得几乎厥过去。 他这才知道为何赤璋执意要闯机关师唐家——唐家众机关师研制了攻城兽。那巨兽头颅与四爪皆是精铁炼成,威力巨大非人力所能抵挡,零散部件拓本已经暗地里流传到了南疆。 南疆百越之国世代觊觎中原,奈何古幽边疆城防固若金汤,城门坚不可摧,这才迟迟无法进军。如今得知了这攻城兽,自然大喜过望,勒令匠人收集图纸为其制作。 这些都被赤璋的情报网探知。他以最快速度高价买下了那些零散图纸,最后来到唐家顺便将完整的原稿一同付之一炬。 攻城兽不该存在,哪怕朝野将倾战火将起,这人也愣是凭借一己之力至少将边疆之乱推后十年。 祁昱时常想,若是他与赤璋交换处境,是否也可以如对方一般怀有赤子之心。 他出身于平城祁家,却是天生怪胎,于毒术上无半点天赋造诣,自小便被排挤蔑视。 他是幺子,也是笑话。 也就注定了他一旦找到一条可以登顶的路,便舍不得放手。 他要手握天下权势,要位高万万人之上。 念及此,祁昱摇了摇头,淡声道:“若是你恐我日后醉心权势害了小殿下,大可找个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我,一了百了。 却闻赤璋轻笑一声:“我在你眼中便是这般无情滥杀的人?” 祁昱眼中一动,面上风平浪静。 赤璋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道:“小白脸,自当年蜀中唐家你救我一命,我已当你是兄弟。” 当年祁昱肩中暗镖血流不止,却猛然扑倒在地,咬牙用伤臂紧紧拉住坠入机关陷阱的赤璋。 时至今日,祁昱也想不通当时为何要救赤璋,他分明是那般自私的人,却豁出性命至险些与赤璋一起坠入那些锋利齿轮中。 赤璋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只酒壶,泼了祁昱的花茶,满斟一杯酒递给他。祁昱尚在发愣,他已经兀自碰了碰杯,顺着酒壶嘴灌了一口。 “我不是来教育你的,也不是要否定你的想法。” 赤璋品着口中烈酒醇香,继续道,“我想告诉你,人心中渴望之物不止权势,还有更重要的,于我而言,所求不过友人安好。” 祁昱迟疑着将杯盏凑到嘴边,还未入口,又听赤璋轻声道,“我不怕你有野心,不怕你利用小殿下,也不怕你做错事。” 酒液入口辛辣,他喝惯了花茶,一时间酒气冲得眼眶微红,鼻头发酸。 赤璋的声音还在继续,好像就在耳边喃喃着,满怀坚定:“我相信终有一天你会被小殿下改变,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们追求的会是同一样东西。” “祁昱,我永远是你们的大哥。” 接着世界骤然便清净下来,没有一丝声息。 …………………… 慕容冰在屋里来回踱着步,期间扫了一眼旁边软榻上无所事事的赤璋,只觉着一阵无语。 青圭从内室里走了出来,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道:“小殿下,我再确认一遍,祁昱他的确是喝醉了,身体好着呢,一点问题都没有。” 慕容冰皱起眉,疑惑道:“我还从未见过有人一醉便能昏睡一整天。” 先前在宫里宴席时,景帝喝酒极有分寸,多余的酒是一滴不沾。慕容莲夏倒是常常代景帝多次与群臣饮酒,但不管喝下去多少杯,他都是面色如常从未失态,还能站在宫门前吩咐各家仆役把自己家喝得酩酊大醉的主人接回去。 赤璋毫无形象地瘫在软榻上,闻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也从未见过沾酒就倒的。” 委实骇人,他还以为一招不慎让仇家在自己的酒壶里下了毒。 他扭过头,对上青圭一脸的故作正经,当下心里咯噔一下。 果不其然,只见青圭做作地咳了两声,同慕容冰嬉皮笑脸道:“喝酒这种事呢,多是两个人。也不是说一个人不能喝,就祁昱他吧,他若喝酒,那必然是有人陪着他喝的。” 潜台词就是,您赶紧详细问问赤璋。 慕容冰反应过来,责怪地看向赤璋:“你伤势未愈,便喝了酒?” 赤璋有些心虚,他恶狠狠地瞪了眼青圭,还是梗着脖子答道:“没喝,真的一口都没喝。” 青圭苦口婆心道:“大哥你就说实话吧,你万一喝了酒我不知道,把伤药给你敷错了,再给你落下什么病根就不好了。” 赤璋咬牙切齿地看着他,碍于慕容冰在场不能揍他,忍了又忍还是怒骂出口:“你这张嘴怎么跟祁昱一样晦气!” 青圭贼兮兮地往慕容冰身后一躲,怪叫道:“小殿下你快去摸摸他的袖子,肯定还放着酒。”说完撒腿就往外跑。 慕容冰歪过头盯了赤璋一会儿,笑眯眯地说了声“也好”,上来就要扯他的袖子。 赤璋唯恐自己反抗的力气大了摔着她,面上耐着性子跟慕容冰讲道理,辩解着“没有,真没有”,暗地里却磨着牙,盘算着哪天黄道吉日亲手缝上青圭的嘴。 第十九章 酒楼起 南安城内有座翻新的酒楼,它将要在正月初六再次开业的消息提前半个月就传遍了街坊四邻。 腊月二十九这天,慕容冰一早就醒了,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白茫茫一片,冷风吹得她打了个哆嗦,赶紧关上了窗户。 琼琚听见动静开门进来,一看慕容冰只穿了单衣,匆匆取了暖炉塞到她手里,无奈道:“小殿下仔细点,别冻着自己。” 慕容冰懒洋洋地半伏在梳妆台前,支着下巴翻看着祁昱抄写好的南安城各处的新鲜事情,随口问了一句:“酒楼开业还有什么问题吗?” 琼琚答道:“这两天还是要小殿下过去看一看陈设,不满意的地方再改,还有酒楼的名字……” 这可为难住了慕容冰,她想了想,迟疑着道:“赤璋和祁昱怎么说?” 琼琚抬眸望向铜镜。 镜中的小姑娘肤色莹润,眉如远山,眸若星辰,鼻梁小巧挺拔,嘴角微翘含着笑意,依稀可见日后的风华绝代。 当年楚皇后之绝色,如今便在她的小女儿身上可见一斑。 琼琚给她挽好了头发,细细地簪上发簪,这才笑道:“祁哥一向是不管这些事的,大哥倒是说了。” 慕容冰眼前一亮,追问道:“他怎么说?” 琼琚故意卖了个关子不开口,慕容冰再次追问才道:“大哥说让小殿下自己决定。” 慕容冰一愣,片刻便恼道:“你也学着捉弄我。”她伸手去挠琼琚的腰窝,琼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连告饶这才作罢。 刚一出门,就又被镂月扑了个满怀,她头上的雪也抖了慕容冰一身。 镂月咯咯直笑:“小殿下,青圭故意骗我到树下,让树上的雪砸了我满头满脸,我就把他埋进雪里去啦!” 深知青圭的脾性,慕容冰忍俊不禁道:“然后呢?小罚一下就好,莫要把他冻坏了。” 镂月眨巴眨巴眼,嘴里啧啧称奇:“真的怪哦,紫玦姐平时一副对青圭不冷不热的样子,我刚把青圭埋进去,她就又把人挖出来了。” 慕容冰也一脸沉思地摸了摸下巴:“是有点怪啊。” 从后院到前厅,一路上都没遇到什么人,慕容冰停了脚步:“祁昱往日这个时候都在中厅,怎么今日也没见他?” 她眸子微转,略带疑惑,“还有赤璋呢?他不和我一起去酒楼吗?” 虽说这几日也没见祁昱,但他手抄的文书依旧日日按时送来。 一旁的琼琚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见慕容冰和镂月齐齐望向她,又赶紧收了笑意正色道:“小殿下,祁哥之前去了神机营驻地就一直没回来,大哥昨夜留宿酒楼,吩咐婢今日送小殿下过去看看。” 这也很奇怪,祁昱一般是不住在神机营驻地的,怎么会一去几日不回? 慕容冰问道:“祁昱在那边住了几日了?” 琼琚算了算,掩唇笑道:“如今便是第五日了。” 镂月下巴一抬又过来插嘴:“小殿下我悄悄跟你说啊,之前祁哥不是喝醉了嘛,醒来我就跟他说他一觉睡了两天,然后他就直接出门牵了马头也不回地去了神机营。我去看他他也不理,他是不是生气了啊?可我说的是实话呀。” 她嘴上说的是“悄悄说”,实际上嗓门一点都没小,慕容冰余光都瞟见了十几步外有几个仆人在捂着嘴笑。 不禁扶了扶额头,看来祁昱不愿意住在府里是有原因的。 眼看着一边琼琚憋笑都快憋坏了,慕容冰赶紧摆了摆手,让人准备马车出府。 …………………… 酒楼离公主府不远,坐马车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能抵达。 慕容冰迈过门槛时,一眼便看见了二楼雅座上的翩翩红衣。 赤璋斜倚在美人榻上,微风吹着纱幔半遮半掩,他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就在其中若隐若现。 他在吹箫,箫声清越悠扬,一片澄澈心境全然在其中。 一曲终了,绕梁余音不绝于耳。 慕容冰应时地鼓掌,眉眼笑得弯弯的一派天真,嘴里却坏心眼道:“赤璋这吹箫技艺,定是那教坊头牌都比不得的,若是肯每晚在酒楼演奏一曲,想必能招揽不少客人。” 她嘴上说得轻巧,赤璋听得额头上青筋一阵乱跳,气呼呼地拂袖飞身落下来,握着玉箫在她头上敲了好几下。 看她瘪着嘴捂住脑袋不敢再乱说话,赤璋还是恶狠狠地威胁道:“你再跟着青圭学他那怪腔,我就把你的嘴也缝起来。” 这姑娘是个不怕他的,这一点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赤璋就知道了,但是恐吓的样子好歹还是要做一做的,不然指不定哪一天慕容冰就掀了天去。 赤璋心里这般想着,那边慕容冰已经哒哒地在一楼转了半圈,扶着栏杆往二楼走,看样子对他的布置很是满意。 慕容冰一边四处转悠,心里也一边惊叹着。 要求翻新这家酒楼,并不是简单地要赚取钱财。南安城市集熙熙攘攘,各地商人络绎不绝,若是酒楼做成了,客人必然是极多的。 要的就是这极多的客人,和他们带来的大量信息。 当初她只是对赤璋提出想法,翻新的法子都是赤璋一个人做的。雅间、客房、暗格等等,如今看来果真是分毫不错。 赤璋仰着头看着这小姑娘脸上显而易见的喜悦之色,不自觉地也轻轻笑了笑。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祁昱对他的讽刺是对的,他深知这一点,自然也不会避讳。 他赤璋是个蠢人,他向来都是知道的。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觉着值得,他乐在其中。 …………………… 天色将暮,雪下得愈发急了些。院子里几株常青树,因着枝叶上积满了雪,都被压得几乎要埋进地上的雪堆里去。 屋外朔风凛冽,寒气逼人。 青圭像只野猴子一样一路从大门窜进酒楼后厨,看见赤璋挽着袖子洗菜切菜,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青圭抱着柱子看了一会儿,大呼小叫:“我滴个老天爷啊,大哥怎么就转了性成了贤妻良母呢?” 赤璋拢好手中刚切的菜,抬头冲青圭柔柔地笑了下。 下一刻青圭娴熟地一个后仰,单手撑地立住,复而腰一扭发力再起身。回头一看,果然刚刚赤璋还拿在手里的菜刀,此刻就定在自己背后的墙面上。 青圭眉毛一挑,笑嘻嘻地往赤璋身边凑,腆着脸问他:“大哥,我现在是不是厉害多了?” 赤璋一巴掌拍在他脸上给他推开,嘴上骂道:“哪边凉快待哪边去!” 结果他这轻轻一推,青圭捧着脸往旁边的墙上一倒,“哎哟哟哎哟哟”地叫开了。 没等赤璋看明白他又在闹什么幺蛾子,门口就传来慕容冰的声音,她弯下腰察看青圭的脸,奇怪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青圭捂着脸惨叫,冲慕容冰抱怨道:“小殿下,大哥他又打我。” 赤璋伸手指着他点了点,抿唇古怪地笑了下,陡然色变,一把捡起落在旁边的柴刀就往上冲,骂骂咧咧道:“小混蛋你今天晚上不想吃饭那就永远别吃了!” 慕容冰连忙松了扶着青圭的手过来拦住赤璋,好言劝道:“好了好了,天天闹天天闹,今天就算了,明天除夕,明天再打。” 青圭早趁着慕容冰拦赤璋的功夫儿,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见慕容冰手还揪着他的袖子,不给他追出去下重手的机会,赤璋无奈地丢开柴刀,到一边重新洗干净双手,才又站回案板前。 楔进墙里的菜刀也让慕容冰拔了下来,冲洗干净递给他。 赤璋撩了下额边的碎发,感慨道:“想不到我也有洗手作羹汤的这一天。” 慕容冰正帮他挽着袖子,闻言歪过头问他:“不是呀,你以前也做过饭啊。” 赤璋一怔,屈指轻轻弹了下她的额头,没好气道:“那能一样吗?以前是做给你一个人吃的,现在还要伺候外面那几位大爷。” 他冲门外抬了抬下巴,支使她出去,“回屋里跟镂月他们玩去,别染了一身油烟气。” 然后连推带拉地把慕容冰送了出去。 慕容冰还要挣扎着留下,赤璋已经坚决地在里面插上了门闩。 她离开时路过窗户往里面望了一眼。 赤璋额角的那缕碎发滑落在颊边,随着他切菜的节奏一摇一晃。他生得貌美,此刻敛眉颔首,十分养眼。 那一瞬间慕容冰脑海里便滑过一句词,并不特别应景,却也有了那几分意味。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他是天上皎月,亦是人间霜雪。 第二十章 夜归人 后院的门被人叩响了。 这样微弱的声音原该湮没在涛涛风雪声中,可慕容冰就是听到了。 那叩门声轻微,却又执着,仿佛笃定这屋里一定有人似的。 也是,他们屋里透出去的暖黄色光芒明亮柔和,像极了游人远归时指引回家之路的灯火。 瞥见慕容冰侧耳倾听,紫玦也屏住呼吸细听,很快视线穿过紧闭的窗户就定在了后院的门上。 紫玦又看了眼慕容冰,起身走过去推开房门。 风雪一下就灌了进来,差点掀去她脸上的轻纱。她信手从门后取了把伞,左手提了盏灯,撑开伞往院门走去。 木门“吱呀”一声轻响,紫玦的身形正好挡住了灯光,慕容冰看不清楚外面站着何人。 却能听到那人朗朗嗓音,同记忆中一般的清澈低润。 他说:“风雪甚大,晚归难寻路途,还请主人家收留一晚。” 角落里闭目养神的祁昱缓缓抬起了眼帘,神色难辨地看向了门外。 慕容冰猝然起身,疾步冲了出去,吓掉了青圭刚递到嘴边的水果,他唉声叹气没一会儿,注意力就被慕容冰吸引了过去。 紫玦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不明所以地转身给慕容冰让开了路。 就看到这小公主一跃而起抱上那人的脖颈,喊道:“小皇叔!” 康王慕容枳低声笑了起来,他勉强抱了一下慕容冰,就俯身任慕容冰搂着他的脖子不撒手,微喘着气笑道:“小莲华又长个子了,皇叔抱不动了。” 慕容冰侧开身,屋里众人这才看清门外站着的青年。 他身着一袭低调朴素的灰袍,腰上也未佩戴玉器或刀剑,装束得极为普通。 若不是那副过分显眼的容貌,恐怕人潮之中一眼便忘。偏偏他脸上扬起温柔笑意,抬手和众人打招呼,上位者的气场便浑然天成。 “晚上好啊,诸位。” 神情言语中丝毫没有面对多张陌生面孔的诧异和不安,反而一副尽在意料之中的样子。 青圭凑到镂月面前,嗑着瓜子跟她讨论着:“你说,小殿下他们家里的人都生得这般俊美吗?” 镂月抢了他手里的瓜子,还白了他一眼,嫌弃道:“没见识的。”她喜滋滋地嗑着抢来的瓜子,又接道,“要我说啊,小殿下才是日后最俊美的那个,要是扮上男装说不定连那个小皇帝都比不了。” 这俩没见识的讨论的话全都一五一十地传到琼琚耳中,她嘴角抽了抽,想要解释又不知道该从何解释,索性闭了嘴,随着祁昱起身施礼。 祁昱抖了抖宽袖,拱手长揖,恭敬回道:“康王殿下。” 众人的礼数也是被祁昱多加管束过的,此刻极有眼色地随着他给康王行了礼。 康王客气地摆了摆手:“诸位不必多礼,今日这里没有康王,只有小莲华的叔叔。”他望了眼漫天大雪,继续道,“天气恶劣,我们不妨进屋再叙?” 那厢琼琚闻言便撑着伞快步过来。原先青圭还能蹭她手里的伞半遮着风雪,她这一走,青圭便被冷风碎雪灌了一脖子,哀怨地看了琼琚半晌,想着总不能去抢祁昱镂月头顶那把伞,干脆破罐子破摔地杵在原地受风雪吹打。 康王挪动步子,众人这才看到他身后还站着一个撑伞的人,看身形竟是个姑娘家。 慕容冰探头看了看,那姑娘疏离地低垂着头侧过脸去,但显然是个陌生面孔。于是疑惑地问道:“小皇叔,这位是?” 康王没有解释,他淡淡地吩咐了句:“勋儿姑娘,进屋吧。”就攥着慕容冰的袖子拉着她一同往屋里走。 慕容冰好奇地扭头往回看,被唤作“勋儿”的姑娘也微转眸子看了过来。两人对视,慕容冰只觉着对方眼里闪过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努力分辨,也仍是不解。 甫一进屋,祁昱就请康王坐下。 康王笑了笑,顺势落座时脸上几不可察地滑过一抹隐忍痛色。 慕容冰回身一看到便“呀”地一声,匆匆过来将新装填好的手炉放在他膝上,招呼青圭将炭火炉搬到他附近。 他这双腿受了冻,是不能直接弯曲的。 祁昱看明白了其中缘由,歉意道:“是祁昱心急了,康王莫怪。” 康王嘴角一直噙着温柔笑意,闻言解释道:“陈年旧疾罢了,祁公子莫要挂心。” 如此一个位高权重之人出现在此,祁昱他们本该拘束一点,但青圭向来记吃不记打,丝毫没有和上位者的距离感,嗑着瓜子就冲康王发问了:“不知康王殿下为何会出现在南安城?身边的那位姑娘又是何人啊?” 他是个没大没小的,又自在惯了,只看着康王的年纪也大不了他们多少,并不觉得自己的话对康王多有冒犯。 紫玦在他身后踹了他一脚,他还诧异地看了紫玦一眼。 康王并无不悦,只是微微一愣怔,随即便笑了起来,和颜悦色道:“久离南慕容在外办事,此番事了南归,恰路经南安,就想着来看看小莲华。”他督了一眼勋儿,神情不变,“至于勋儿姑娘,我自会和小莲华解释。” 他销声匿迹半年有余,如今整个人好好地站在慕容冰面前,她觉得庆幸极了。 可她也有一肚子的问题不知该从何问起。 问他为何不回京都,问他为何不见景帝,还有……为何一声不吭地就失踪。 他经历了些什么?又遭遇了何等灾祸? 康王看出慕容冰的心不在焉,他探过身伸手,摸了摸慕容冰的发顶。 他面色如以往一般和煦温柔,轻轻道:“小莲华,你想问的我都会告诉你,不过不是现在。” 慕容冰点了点头。 幸好他没出事,至于其他那些问题,就留着晚些再解答吧。 她伸出手,一一为康王介绍着:“这位是祁昱,平城祁家幺子,目前统领着我神机营两千兵马。” “哦?平城祁家?”康王修眉一挑,含笑看向祁昱,仿佛这四个字触动他所知道的什么隐秘关系似的。 祁昱目光坦然地和他对视,康王便又笑道,“是个好小子,希望你不要走错了路。” 再往下介绍,康王就没有多余的意见了,一个个颔首示意过去,只不过视线在紫玦的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好像没寻到什么错处,顺势移开了目光。 他们这厢有说有笑,那厢赤璋黑着脸过来一脚踹开了门,骂道:“大爷们,做饭用不着你们插手,端菜你们总能行吧?” 他一脚踹开门的声势过于浩大,康王正顺着慕容冰的指引和镂月打过招呼,正巧赤璋撞进视野里,又看到他暴跳的这一幕,当时便收了笑容。 而赤璋也一眼就看到了慕容冰身边笑眯眯的康王。 一瞬静默。 只有青圭嗑瓜子的声音一直没停。他吐出嘴里的瓜子皮,视线在赤璋和康王之间转了转,惊叫道:“大哥你这眼神怎么像旧情人相见似的?” 赤璋额角青筋当即便突突直跳,只恨为什么没有早些把这人掐死。 慕容冰遥遥向赤璋一指,介绍道:“赤璋,助我良多,几番救我于危难。” 她转过头,见康王已经肃然起身,整理了衣领袖口,冲赤璋深深一揖,满怀感激道:“在下慕容枳,谢过赤璋公子深恩。” 慕容冰莫名其妙地跟着站起来,那边赤璋半侧过身不敢受康王此礼,淡然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康王直起身,伸手拉过慕容冰,复而又望向赤璋:“在下所感激的,并非仅是公子对我家莲华的看顾之情,还有公子对在下的救命之恩。” 慕容冰蹙起眉,余光又看到原本在角落里静坐的勋儿,在赤璋进屋时竟然激动地站了起来,嘴唇嗫嚅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康王抢先一句打断。 如此看来,这几个人先前就有了交集。 赤璋上前几步,打量了康王一番。他眉眼天生便灵动魅人,此刻却多了几分怅然,缓声道:“原来,竟是康王殿下。” 青圭恍然大悟,转向一头雾水的慕容冰道:“小殿下可还记得,之前大哥回来同镂月动手的那次?”他一拍手,“我还奇怪以大哥的武功何至于受那么重的伤,若是因为救助康王殿下,那便说得通了。” 康王一听便关切道:“赤璋公子伤势颇重?如今康复几分?可还需要再请名医?” 他是关心则乱,这好好一个大活人叉着腰站在门口骂街,明显就是恢复得差不多了。 青圭听这话就不干了,他自认医术远胜于那些所谓名医,随即阴阳怪气道:“康王殿下您是没见过我大哥身上那伤,要不是我救治及时,您今天就只能跟块石碑叙旧了。” ------题外话------ 最温柔美好的小皇叔出现啦~ 希望各位喜欢~ 最好可以点一点收藏,或者留下评论 第二十一章 可堪回首 赤璋的拳头松了又紧,强压下怒气只喝骂了青圭一句:“休要胡言乱语惊吓康王殿下!” 暗地里骂着:你再咒老子早死,老子就先送你见阎王。 青圭委屈地撇了撇嘴,换了一副柔弱的腔调:“大哥你好凶啊,人家是为你好嘛。” 再让他们说下去,恐怕一会儿赤璋就会不顾康王在场,让青圭血溅五步了。 慕容冰笑着上来打圆场:“先吃饭吧,一会儿饭就该放凉了。” 琼琚早就拉着紫玦去了后厨,此时饭菜一样一样地摆好,众人也都坐了下来,不再瞎闹腾。 赤璋在外面晃了一圈,回来的时候身上落满雪花。他拱手向康王告罪,颇有些歉意:“有几坛好酒都埋在公主府内,风雪甚大无法往返,待明日除夕再取来与康王痛饮,望殿下恕罪。” 康王笑得温润:“是我不打招呼就来蹭饭,还望赤璋公子莫要见怪。” 慕容冰坐在康王身边,一会儿给他夹一块鱼肉,一会儿给他盛一碗鸡汤,托腮笑盈盈地看着他吃:“小皇叔,这些都是赤璋做的,你快尝尝怎么样。” 康王尝了几口,眼中隐约几分惊艳:“后生可畏,赤璋公子的厨艺的确比我好。” 他笑得那般轻松自在,一瞬间竟让慕容冰恍惚觉得她还是深宫里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荆泽尚未惨死,景帝并未病逝,中间那么多磋磨都没有发生。 她一个恍神,清醒过来已是听见祁昱问道:“康王殿下,不知您与我大哥相识那场是个什么境况?” 康王垂眼而笑,客气道:“算不得相识,是我和勋儿陷于危难,赤璋公子拔刀相救。事后我曾想道谢,奈何恩公身法卓绝,我这副身子实在是追不上。” 可不是吗,受了那么重的伤,再不跑快点,万一撑不住倒在半路,那可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祁昱望向他的目光带有几分探究:“还是第一次听说,康王殿下不会武功。” 康王深深地看了祁昱一眼,也不加斥责,微笑着叹了口气道:“往事不堪回首,祁公子还是莫提了。” 听他提到往事,慕容冰下意识看向康王的右手腕。 他的宽袖松松垮垮地搭在手腕上,将手腕遮了个严实。旁人不知道,慕容冰却是知道的——康王的右手腕上有一条狰狞伤疤,数年来都未淡却,可见当年受创惨烈。 起先慕容冰以为这就是康王无法习武的缘由,时过境迁,她却发觉并非如此。 人没了右手,可以练左手,何况康王右手并未完全废掉。除非是康王他自己,决心不想习武。 是他自己要变得手无缚鸡之力,是他自己要成为待宰羔羊。 慕容冰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个可怖的想法,旋即使劲儿晃了晃脑袋,把那个想法甩出去。 想什么呢,他可是康王,是贤王,是受她尊敬信赖的小皇叔。 她甩甩头又看向康王,发现他虽是笑意盈盈地同祁昱交谈,可是眼底竟无半分喜悦,分明是疏离冷淡。 对比他转向赤璋的态度,慕容冰发觉,康王好像一直对祁昱怀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戒心。 她尚在思索,一低眸却看见那个唤作“勋儿”的姑娘,虽然一直端庄地吃着饭菜,视线却时不时滞留在赤璋身上,好像对赤璋十分关注。 慕容冰再看赤璋,他不是个傻子,显然已经发觉了自己被关注,烦躁地半侧过身子,留给勋儿一个背影。 见慕容冰神色怪异地看过来,赤璋与她对视了片刻,欲盖弥彰般僵硬地坐直了身体,把脸转了回去,这一转又与勋儿对视一眼。 赤璋扶额想了想,还是决定把头转了回来,脸对着慕容冰,却见在他纠结这一会儿,慕容冰已经将目光投在了勋儿身上。 赤璋索性扔了筷子,不想吃了,回眸又看见青圭搁那儿挤眉弄眼地冲他呲着牙傻乐。 很好,拳头又硬了。 那厢康王笑着回答镂月关于南慕容盛景民俗的问题,这厢慕容冰目不转睛地盯着勋儿看。 这个勋儿的身份很奇怪。 从小到大,慕容冰还是头一次见康王身边出现姑娘家。她这个小皇叔向来洁身自好,不沾染脂粉之地也就罢了,寻常人家的女子他也是退避三舍,平白惹了不少世家豪门的贵女伤心。 康王此行必是历经磨难,竟然还将勋儿带在身边,仅这份情谊就足见关系非同一般,不得不让慕容冰猜想。 可若说是有情人,康王举手投足之间分明对勋儿客气疏离,更多的反而像是长辈对待晚辈,却不但没有慈爱,还无故平添一缕冷漠。 勋儿原本吃饭就心不在焉,留意着赤璋那边的动静,此刻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慕容冰,见慕容冰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惊得打翻了碗筷。 “哗啦”一阵脆响,瞬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琼琚倏然起身移步过去,拉开了勋儿免得热汤烫伤了她,半蹲在地简单地捡拾了一下大块碎瓷片,又接过镂月递来的扫帚迅速地收拾好了地面。 勋儿站在一边看着她,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康王稍稍蹙起了眉,轻斥一句:“怎么这般不小心?心思都跑到哪里去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那勋儿惊慌地抬头看了眼他,又匆匆看了眼赤璋,复而垂下头,低声道:“勋儿知错。” 慕容冰见她惴惴不安的样子,难免有点心疼,忙拉了一把康王让他不要再说了,连声哄劝道:“勋儿姑娘莫怕,一点小事,我这酒楼还供得起几只摔碎的瓷碗。” 康王是何等聪明人,须臾便看出了勋儿的小心思。他嘴上不说,眼底的暖意却是瞬间冷了下来。 慕容冰深知康王不悦的时候,说话也是十分的不中听,顺势转移话题道:“小皇叔,我这酒楼的名字还没有取好,”她乌润漆黑的眸子一转,浅笑嫣然,“要不,您就帮帮忙?” 听她又提到酒楼的取名,赤璋兀自往嘴里送着汤,不以为意。倒是其他几个人多多少少地竖起耳朵尖儿,有些好奇。 康王便笑了笑:“真的要我来决定?” 见慕容冰肯定地点了点头,他朗声而笑,“我进城的路途看到城外有座观景高楼,只可惜风雪甚大不见月亮,楼下湖水上飘着一叶扁舟,那不如便叫,明月棹孤舟。” 吾身若浮萍,吾心棹孤舟。此间明月过丘壑,西风吹老鬓华霜。 他的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心境已然沧桑至行将就木。他一生难忘景帝十年的月亮,那是改变他半生轨迹的转折点。 他希望小莲华可以体会他的心境,从此披荆斩棘无坚不摧;却又私心她终其一生,都不要经历他所经历的苦难。 慕容冰若有所思,缓缓地拍了拍手,莞尔道:“那就依小皇叔的。” …………………… 风雪势大,眼瞧着回不了公主府,赤璋便叫人收拾了楼上几个房间。 “我要同小殿下一间房!” 镂月围着赤璋叽叽喳喳了半晌,终于闹得赤璋烦不胜烦把她往慕容冰身边一推,笑骂道:“快滚去睡觉。” 房间很快就分配好了,慕容冰和镂月一间,琼琚和紫玦一间,祁昱和青圭一间,勋儿单独一间。 赤璋托着下巴,问康王道:“殿下若是不习惯,便为殿下再打扫一间。” 康王扫了眼他手中酒楼客房的位置图,轻轻拨弄了下手中烛台的灯芯,笑道:“没有什么不习惯的,走吧。” 赤璋因为要再检查一遍楼里门窗落锁,回房的时候迟了许多。他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却见康王未寝,披着外袍坐在桌前假寐。 听见赤璋进屋的响动,康王便睁开眼望了过来。 赤璋心中已经明了八九分,却还是问了句:“康王殿下可是还有什么事情要问?” 康王闻言轻笑,语气带有几分调侃:“按理说赤璋公子救了我,不该再让公子这般恭敬地同我讲话。” 他眼中闪过一抹狡黠,“可若是让公子同莲华一般称我为叔叔,你我年岁相差无几,我怎能占公子的便宜;若是要公子与我兄弟相称,岂不又平白让公子高了莲华一辈。” 赤璋听不得这权场浸淫多年的老狐狸弯弯绕绕地说话,连忙打住:“那还是尊称殿下吧,称呼罢了。” 康王便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赤璋公子果然舍不得高出我家小莲华一辈。” 赤璋脑中警铃大作,直觉康王在变着法子套他的话,正要想个借口推脱这场谈话,耳中又闻康王叹息。 “景帝已逝,慕容枳逡巡人间二十二载,殚精竭虑心力交瘁,撒手人寰前唯独忧虑夏儿和莲华这两个孩子。” ------题外话------ 二十二载春秋,二十二载风雨。 轻衫细马春年少已成过去,如今站在众人面前的,是一身谜团的康王殿下。 希望各位喜欢~ 第二十二章 康王意 赤璋听闻这慕容枳竟有死志,神情便严肃了起来,他定定地看着康王,问道:“康王殿下此言何意?” 康王微微一笑道:“我已是半个死人。” 赤璋以为他是身体有恙,下意识关切道:“青圭医术精湛,不知是否能为康王分忧?” 康王低声笑了起来,眼角隐隐泛出泪花,笑得赤璋一脸莫名其妙。 “我果然没看错,赤璋公子您,竟是个圣人。”康王笑出了眼泪,神情温柔了许多。 自赤璋舍命出手相救,康王便察觉出此人心性或许与旁人不同。 康王止了笑声,缓缓道:“并非受伤或者中毒,只是我在权势中沉浮多年,到了该离开的日子。我原本最为担忧莲华,不过如今看见你,我便放心许多。” 赤璋有些不太想和康王继续说下去。 他在江湖上见了太多这种临死前托孤的场面,其言愈善,其死法便愈为惨烈。慕容冰已经是个那么可怜的孩子了,让他怎么忍心看着她的小皇叔赴死。 可是朝堂泥沼一经沦陷,从未有人可以不付出任何代价就离开。 康王垂下眼,轻声道:“我祈求您。”他分明是那么骄傲的皇族亲王,此刻却在无形中折了膝盖,哀声祈愿。 “夏儿与莲华之间的隔阂深重,我求您在日后,无论如何也要护莲华一条性命。” “慕容旁系贼心不死,南疆北地虎视眈眈,我管不了了,只能求您想尽办法让莲华免受其害。” 康王自嘲地笑了一声,语调中竟溢出丝丝缕缕绝望,“我如今这般要挟您助我,不过是明白,您是个圣人。” 他望了一眼挂着字画的那面墙,那堵墙后就是慕容冰和镂月的房间,“如今您无所求,那么十年后呢?” 赤璋把玩玉佩的手抖了一下,差点将那价值千金的玉佩摔了去。他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答应便是。” 他话音未落,房门传来轻轻的叩击声,伴着慕容冰小小声唤着:“小皇叔?” 赤璋倏然抬眼看向康王,康王情绪尚未安定,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才解释道:“人多眼杂,我没办法和她交代事情,便让她来找我。” 赤璋起身过去打开了门,慕容冰探进脑袋冲他笑了下,然后就蹑手蹑脚地从他臂弯下钻进了屋子。 康王已然恢复了那副轻松自在的样子,慕容冰亲亲热热地凑到他旁边坐下,四处看了一圈发觉屋里只有她和赤璋康王三个人,疑惑道:“祁昱不在吗?” 她视祁昱为心腹,从未想过竟要瞒着祁昱某些事。 康王叹了口气,摸着慕容冰的头发:“祁昱那孩子,野心过重……” 不料赤璋开口打断了他:“康王殿下。” 康王掀起眼帘挑眉看他,赤璋正色道:“我与他们亲若手足,他们的心性自有我来管束。” 康王识趣地不再多说,只是道:“你若是有把握,那自然最好。”他转向慕容冰,神色稍严肃了些,“如此,我便与你说正事。” 他从袖中掏出了一份卷轴,摊开看正是古幽国的疆域图,和祁昱时常带在身边的那份大抵相似,细枝末节处的标记却要比祁昱详细很多。 “古幽自开朝便腹背受敌,直至第六朝,桓王定了‘南拒北和’的策略,这些情况你在宫中听学的时候就已知道。我如今要告知你的,是其他三位皇姓亲王的情况。” 顿了顿,又道,“如今该是两位了。” 康王侧眸看向慕容冰,问道,“西南地慕容韬一脉的行刑,可曾有人与你说过。” 慕容冰攥紧了拳头,咬住下唇不语。 她当然打听过。 慕容韬最爱的长子在行宫被慕容莲夏当场诛杀,其本人和另一个儿子在皇宫被虎贲军生擒,处以车裂之刑。 西南地慕容氏主脉一百三十三人锒铛入狱,于行宫事变整一个月那天的午时,在宫门外尽皆斩首,断头台上的血流了一天一夜。豢养的两万私兵投诚者流放北地,负隅顽抗者就地活埋坑杀。 慕容韬一系,从此香火熄灭,血脉断绝。 旁人再不甘心,也不得不震慑于慕容莲夏的心狠手辣杀伐果断,一时再不敢生出旁的心思。 慕容嫡血每一任皇帝,都不是好拿捏的角色。 康王将慕容冰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了然,继续说道:“如今三人已去其一,你且说说你对剩下两人的看法。” 慕容冰自认对另外两位亲王的监视一直没有中断,昂首道:“东南慕容弘野心勃勃毫不逊色,是个祸患;北地慕容灏性情软弱不堪大用,尚可掌握。” 康王赞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话锋却一转:“你分析得很好,这么多年来他们表现出来的正是这个样子。” “但,”顿住,康王垂首凝望着疆域图,慕容冰能从他眼中看到跳跃的烛火,他说,“慕容弘虽狼子野心,却有勇无谋,稍加恐吓便能掌控一时。慕容灏我接触不多,此人恐怕没有表面那么简单,你须一直提防着他。” 慕容冰迟疑道:“我听说慕容灏与人交谈常落泪叹惋,上次在皇陵行宫,他确实哭得真情实感。” 闻言,赤璋直接嗤笑一声,扭过头去不搭理慕容冰。 康王也微微笑了下:“有时候靠哭泣达成目的,会比直接动刀动枪轻松许多。” 见慕容冰似懂非懂,康王也是点到为止,继续指着疆域图道:“除了皇姓亲王,你还要注意北方溍水王和江北淮阴王。” 慕容冰看向溍水王金钲的封地,康王这份疆域图标得极细,甚至隐隐圈出了部分兵力部署,她喃喃问道:“溍水王气势如此之盛,父皇怎会没有动手处理?” 赤璋探头过来,往西北地一圈一划,冷冰冰道:“西北戎狄还要靠溍水王震慑,荆家军常年南征北战,根本没有精力戍守西北。” 康王道:“早年溍水王曾交出质子送到京都,后来金钲说他病重将死,要召他儿子回去见最后一面,你父皇心软,就放了。” 慕容冰难以置信地发问:“那质子就这样回去了?金钲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而且她父皇就算再心软,也不可能在这等事情上纵虎归山。 康王凉凉道:“没回去,死在了半路上。” 他看慕容冰蹙着眉头,伸手给她抚平了,声音稍低了些道,“没人知道他怎么死的。或许是意外,或许是你父皇动的手。传闻那孩子坠下山崖尸骨无存,金钲听说之后痛哭昏厥,病情却慢慢好转了起来。” 赤璋冷不丁地接了句:“还有一种可能,南疆不是有种法子,说是人若将病死,用其亲子血肉入药,可再偷数年光阴。” 他眼梢微挑,被烛光渲染出几分妖艳来,拿着他的恶鬼面具在慕容冰面前晃了几下,阴恻恻道,“说不定他是吃了他的儿子,病才好转的。哪有什么尸骨无存,都被他老子吃了。” 慕容冰一个激灵,蹭地窜了出去,离赤璋远远的。 赤璋便低低地笑了起来。 康王揉了揉慕容冰的头发,笑着安慰道:“没有的事,别听他胡扯。” 他旋即正色道,“金钲还有几个儿子,如今最出色的便是嫡次子,前段时间已被立为世子。听说金钲为他费了不少心思,若是他日敢起兵作乱,那个嫡次子便是他的马前卒。” “再说淮阴王,如今老王爷已死,小王爷是个纨绔子弟,很能给人添麻烦,但我觉得小王爷心性不错,或许日后会成为你皇兄的助力,只是人心隔肚皮不得不防罢了。” “慕容莲华。”康王郑重地唤她,“我叮嘱你这最后一句,天下诸侯,皆不可信。” 他的神色暗了些,往日的逍遥洒脱中隐隐多了几分狠厉,“慕容江山,永不可落入旁人之手。” 赤璋闻言不悦地皱起了眉,插嘴道:“这些话你该去同那小皇帝说,跟她说了何用,徒增烦恼。” 康王没有计较他的不敬,他定定地看着慕容冰,答道:“既为‘凤鸾之仪’,她背负的便一点都不少。” 慕容冰双手按在那疆域图上,微倾了身子,沉声道:“我明白的,小皇叔。” 她字字铿锵,连赤璋都惊讶于她的坚决。 “慕容子弟,永不误国。” 康王松了口气,看上去好像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似的。他脸上重新扬起闲适笑意,刚要再夸赞两句,就听见这小姑娘一字一顿地问他。 “可是小皇叔,你还是没有告诉我。” 慕容冰盯着他的眼,没有丝毫退缩,“你为何不在南慕容,却是由北而来?” 第二十三章 由北 康王一时语塞,竟不知道从何说起。 慕容冰望着他的目光太过纯粹,他一瞬间有了被人看穿的感觉,下意识在衣衫上擦了擦手。 许久,他垂首黯然道:“也罢,知情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我若不说,你便永不知晓。” 他薄唇轻启,娓娓道来。慕容冰只觉得一股子凉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窜,刺在心脏上,隐隐作痛。 康王年少时,文武双全,意气风发,自认为世家子弟皆不及自己,宫人们说景帝在他这个年纪,都未必有他这般神采。彼时皇储慕容莲夏尚年幼,康王在朝野中,羽翼渐丰,隐约就有了自己的势力。 他想要皇位,景帝看在眼里,朝臣记在心里。 直到景帝东巡遇刺,佛珈山贼匪截杀六岁皇储,乱党中查出康王党羽。 偏殿之中,德高望重的左相玉阳,一掌将傲慢自负的少年康王抽翻在地。 从小到大未曾有人敢动他一个指头,连景帝都不曾打过他,甚至都没有疾言厉色地呵斥过他。 康王到底只是个心气颇高的小王爷,一巴掌就被打懵了。他呆呆地坐在地上捂着左脸,看着两鬓斑白的老人,指着他的手颤抖得不成样子,冲他破口大骂。 他早就该死,死在二王叛乱那年,被他那参与叛乱的外祖父牵连害死;或者死得更早,在景帝登基之初,他那向来自视甚高的母妃涂妃失势,孤儿寡母地被旁的嫔妃作践死。 可他没有死。 是景帝把他从冷宫里抱出来抚养长大,是景帝刻意不追究涂家反叛之罪。 时过境迁,玉阳的责骂犹在耳边回响。 “你怎配和陛下争?你可知若没有陛下,合该你这个小畜生早就死在某些犄角旮旯里!还能有你现在这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慕容枳!你怎么对得起陛下这么多年的养育教导?你看看你的吃穿用度,皇储都比你不及!” 玉阳不懂少年心性何其高傲,所以康王一刀下去要挑断自己右手手筋时,他阻拦得慢了些。 血喷溅而出,染红了两人的衣衫,意气风发的少年九王爷便是死在了那一日,如今活着的,只是逍遥闲散王爷慕容枳。 “这是旧事。”康王笑着摇了摇头,眉眼间几多释怀,“所以现在那些人盯上我,大概是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想要争夺皇位的慕容枳。” 慕容冰下意识地接道:“哪些人?” 康王莞尔一笑,端起已经冰凉的茶盏,对赤璋道:“你讲吧,我有些渴了。” 赤璋督他一眼,也不推辞,答道:“如今国君尚年少,便暴露出这么个不好相与的性子。旁的觊觎那个位置的,肯定要另想法子换个好拿捏的傀儡上去,康王一向风评不错,年龄也正好,有权无势,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咧了咧嘴,怪异地笑了一下,“你这小皇叔不去见你父皇最后一面,恐怕就是为了自毁声誉。你且去问问那小皇帝,他书案上堆了多少参康王的本子,多少人盼着他俩打起来。” 康王仰头一口喝尽了杯中的冷茶,复垂首时眼角已有了湿意。 慕容冰当然想不到这其中还有这些弯弯绕绕,一时间有些不忍,伸手去握康王的手,这才发现这人藏在桌下的手冰凉刺骨,颤抖得厉害。 “我当时在清理住所,他们趁我不备,掳了我一路北上,在某家接头客栈里,问我要不要和他们成大事。” 慕容冰合拢掌心拥住康王的手,抬眸问他:“是什么人?” 康王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知道是什么人,或许连北上都是个幌子。” 他自嘲般道,“那些人不知道,我虽不会武,却不是个废人,设计杀了他们好几个兄弟。贼人恼羞成怒要杀我泄愤,我沿路南逃,幸得赤璋相助,才救我一条性命。” 他本是富贵娇养的王爷,又没有武功,这一路杀手追在身后,要遭了多少难才得赤璋救了他这一次。 慕容冰听得心酸难过,忍不住将他的手抱得紧了些:“那为何不假意先应了他们?” “应了他们?”康王喃喃反问,他侧过脸看着慕容冰,问道,“小莲华,你爱这天下人吗?” 慕容冰哑口无言,但她心想,应该是爱着的吧,她心疼那些陷入战火中的黎民百姓,所以才想求一个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康王淡淡道:“夫坐拥天下者,或爱江山,或惜子民。我不爱惜这些,也说不出这些假话,我只爱我的五皇兄。” 景帝慕容桢在他们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五,所以被他唤一声“五皇兄”。 “因为我爱他,敬他,所以他需要什么,我就会为他去寻,去争,去抢。” 他还是下意识地在袍子上擦着他的右手,仿佛这样就能擦掉上面的血腥气似的。 他每日每夜的无法入眠,闭上眼就能看到那些死在他手下的亡魂,瞪着血红的眼凑到他面前,凄厉地诅咒他。 慕容枳!你杀人如麻,将来必不得好死! 他很害怕,但若能再回到当时,他还是会面无表情地将这些人抹杀。 景帝十年时那个眉眼骄傲的少年,在隐去一身不甘后,终于在一场又一场的血腥中被逼成了这般冷血无心的样子。 人命无关紧要,手段异乎残忍。 康王笑着看向赤璋,他笑得很放松,眼底深埋着绝望:“我也想心怀天下,我也想救助百姓,可是赤璋公子,我连自己都顾及不到,皇宫那种地方,养育不出纯白的心性啊。” 赤璋不知道该怎么宽解这位皇室亲王,慕容冰初到南安城时便有他相助,康王从深宫到南慕容,却始终是孤身一人。 半晌他才生硬道:“景帝知道你这么尽心,会高兴的。” 听他这么说,康王挺得笔直的脊梁一瞬间便耗尽气力般垮了下来,落寞道:“不管他怨不怨我,九泉之下再相见,任打任骂,都随他。” 君埋泉下泥销骨,让他怎能寄居人间,又如何熬到大雪满头? 他仰起头再灌一盏冷茶,茶水寒气渗入肺腑,才隐隐压下他心头阵痛。 康王沉默良久,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向慕容冰,“至于勋儿,是我逃离贼人之手时,路途上顺手捡到的。” 康王神情凝重,缓声道:“她的身世与你相关,她是……” 灯芯蓦地爆出一串花火,将康王唇齿间缓慢而出的那几个字碾作无声。 慕容冰手一抖,差点拍桌而起,震惊道:“竟有此事?我怎么不知道?” 赤璋也蹙起眉尖,棕眸轻眯:“康王殿下莫不是认错了?” 康王道:“绝不会错,就是她。只不过现在局势未明,勋儿跟着我也不方便,所以我想将她放在你这边由你们照顾着。她应该是师从她的姑姑,略通星象卜算之术,多多少少帮得到你们。” 赤璋很是不情愿,冷笑一声:“帮不帮我们倒另说,她若是害我们又当怎样?” 康王沉声道:“她若是害你们,杀了便是。” 赤璋怒道:“你!” 康王仍是无所谓的态度,还觉得赤璋怒了挺新奇似的,耸了耸肩:“我不亏欠她什么,她活着与否,和我殊无关系。” 慕容冰按住赤璋的肩膀:“左右她只能留在我们这里,就暂且先住着,她若是喜欢星象卜算,正好把城外那座观星楼的钥匙给她,随她玩去。” 她连安排都想好了,赤璋自然不便再抗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扭过了头。 慕容冰又对康王道:“那既然小皇叔如今已在我此处,我明日便让他们往宫里递消息,正好年后便一起处理了那些弹劾的奏折。” 康王拒绝了。 他眉眼依稀如旧,却好像什么都改变了似的,笑道:“原本是打算过了今夜一早便离开,但毕竟是除夕夜,我想了想还是过完这个除夕夜,初一再走。” 慕容冰急切道:“这样安排时间也过于紧张了,不如在我这里过完年……” 康王没有打断她的话,温柔的眼神已经明明白白地拒绝了她的好意,慕容冰自己越说越小声,也就不说了。 毕竟康王销声匿迹这么久,就算南慕容地那边有他的心腹在压着消息,王府无主难免人心惶惶,还是要早些回去平复事态才好。 她当然也不知道,早在康王被掳走的时候,他的王府就已经是尸山血海。 第二十四章 除夕夜 天上还飘着小雪,南安城内各个巷子已是锣鼓喧天,街上的吆喝声伴着小儿嬉笑打闹的声音,连公主府内都听得一清二楚。 慕容冰神情恹恹地歪到屋中央的软榻上,视线随着屋里贴窗花的琼琚移动,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她昨晚听康王说了那么多,睡得又晚也没睡好,一大清早又被叫起来坐马车回府。路上困得直打盹儿,最后还是额头抵在琼琚掌心睡了一路。 青圭有样学样地坐在她对面嗑瓜子,慕容冰扫了他一眼,没搭理他,俩人就一起坐着看琼琚贴窗花。 赤璋来来回回在门前过了三趟,每一趟都看见青圭坐在那儿“咔嚓咔嚓”嗑瓜子,忍无可忍道:“青圭大爷,您能不能动动您那金贵的身子,过来帮我们干点活儿?” 青圭委屈巴巴地站了起来,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问他:“你为什么只说我,不说小殿下?” 赤璋简直要被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气疯了,当即骂骂咧咧地拎了扫帚进来就要揍他:“小殿下睡得晚,你也睡得晚吗?” 青圭一听就更委屈了,嚷嚷道:“祁昱那个神经病看书看到丑时,我倒是想睡,我睡得着么我!” 俩人绕着慕容冰斜靠的软榻绕了几圈,青圭猛地一顿,被赤璋一扫帚抽在屁股上,也顾不得疼了,狐疑道:“小殿下睡得晚,大哥你怎么知道?” 正在贴窗花的琼琚闻言手臂一僵,“啪”地将手里的窗花扔到桌案上,转身盯了过来。 慕容冰又打了个哈欠,睡眼朦胧地和青圭对视,奇怪道:“你看我干什么?又不是我让你跟祁昱下棋盘盘输,玩不过还跑到赤璋面前告黑状。” 青圭被她揭穿,只萎靡了一瞬间,眨眼又起身子活动活动脖子,凑到赤璋面前,笑容逐渐扩大:“大哥你不会……” 他不怀好意的笑脸几乎都要贴上赤璋的鼻尖儿,赤璋由着他凑过来,眸子微眯也露出一个笑来,等着青圭说完。 青圭得意洋洋地继续道:“你不会在偷窥小殿下睡觉吧?” 赤璋轻呲了下牙,看上去并没有生气,只是轻声赞扬:“好得很。” 没等他一扫帚打出去,青圭从善如流地往后一躲,麻利地手脚并用从房门里蹿了出去,贱兮兮的笑回荡在整个屋子里。 赤璋紧跟其后,暴怒道:“老子今天不仅要把你腿打断,还要把你这颗狗头拧下来!” 他俩追打出去,琼琚重新拾起窗花,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小殿下昨晚睡得很晚?” 慕容冰久久没有回答。 久不见她言语,琼琚紧张地后背都僵硬起来,抚平窗花褶皱的指尖微微颤抖。 有些事是不该问,不能问的。 却听慕容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琼琚迟疑地转过身看她,就见这小公主掩着唇,笑得眼睛弯弯,一派坦然。 好像自从荆泽去后,她就鲜少笑得这么开怀。 琼琚不知所措地躬了躬身,低声道:“婢不该问的,小殿下全当婢没有开过口。” 慕容冰淡淡道:“没什么不能问的。” 她漫不经心地伸了个懒腰,脸上还带着倦容,伸手捏着铜火箸儿拨弄手炉里的灰烬。 “如今朝野不宁,小皇叔信不过旁人,自然只能和我商量些秘事。”她蓦地加重了语气,“琼琚。” 慕容冰抬眼扫过来,直视琼琚的眼睛,一字一顿笃定道,“我们要谋划的,并不只是小小南安城,我要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 年夜饭是康王主厨的。 自慕容冰记事起,这位小皇叔就烧得一手好菜,她那几道拿手的糕点还是康王手把手教她制作的。 据说这桌饭菜还有青圭帮忙,祁昱拿着筷子垂着眼帘迟疑了很久,被镂月再三催促才试探着夹了一块烧茄子入口。 镂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祁昱默默将茄子咽下去,轻督她一眼。 见他没事,镂月兴奋地大力拍打他的后背,招呼众人:“吃吧吃吧,祁哥验过毒了,没事了大家可以吃了。” 祁昱被她拍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康王坐在主位,左侧慕容冰右侧赤璋。他笑盈盈地看着小辈们疯闹,夹个菜都要筷子争抢几番,突然低叹了声:“真好啊。我倒是挺羡慕你们能整天在一起,像一大家子的兄弟姐妹。” 可不是吗,他自己和哥哥姐姐们的年龄相差太多,幼时就很难有共同语言,更何况他们多数早在同一年相继殒命。 慕容冰给他斟上好酒,笑道:“小皇叔若是喜欢热闹,大可多来南安几次。” 康王闻言叹道:“南慕容事务繁杂,轻易无法脱身。” 他端起酒杯转向赤璋,恳切道:“赤璋公子,慕容枳敬您一杯。” 赤璋恭敬回礼,客气道:“康王殿下抬爱了。”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一同大笑起来。 趁康王和赤璋推杯换盏,青圭贼兮兮地避开赤璋的视线,绕到慕容冰身后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悄声道:“小殿下,你看我给你拿来了什么?” 慕容冰很配合地好奇道:“什么呀?” 青圭从袖子里掏出来两个手掌那么高的白瓷瓶,得意地晃了晃:“大哥说不让你们姑娘家喝酒,我专门和紫玦去买了些果酒回来,要不要尝尝?” 慕容冰眼睛刷地就亮了起来。 镂月不知道从哪里探出头来,用力推了一把青圭:“好哇青圭,有好东西也不叫我?” 青圭险些被她推了个跟头,手忙脚乱地抱稳怀里的果酒,偷眼看到赤璋并没有注意到这边,才压低了声音道:“你小声点,要是让大哥看见了他得当场把我打死。” 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慕容冰一指门外回廊,青圭和镂月瞬间就明白了,三人大大方方地溜了出去。 屋里的赤璋还在跟康王对饮,对外面发生的事浑然不觉。 酒喝到一半,赤璋觉得肩膀一沉,他疑惑地转眸看过来,就看见祁昱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一手还紧紧揪着他的袖子。 赤璋难得地迷惑了。 康王递过来一个询问的眼神,赤璋伸手拍了拍祁昱的脸,好笑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平日里的祁统领,可不是这么小鸟依人的妙人儿。 祁昱慢慢抬起了头,他以往看人都是眼帘半垂,似是旁人无法入眼一样,此刻眼睛却是完全睁开的,带了几分朦胧醉意。 赤璋扯了扯自己的袖子,完全扯不动,祁昱抓在手里根本不放手,抬头望着赤璋,涩声道:“若是……杀了我。” 中间几个字完全都是断的,根本听不清。 康王晃动着手里酒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 得,这是喝醉了。 赤璋无语道:“不能喝就跟青圭他们嗑瓜子去,你喝多了找我发什么酒疯。” 门口传来“呀”地一声,赤璋抬眼看去,就见镂月难以置信地捂着嘴,一手颤巍巍地指着他。 赤璋再低头看了眼半倚在他怀里的祁昱,脑子“嗡”地一下就炸了,几乎立马要将祁昱甩开,辩解道:“不是,不是你看到的这样。” 他解释了一半反而脑子清醒了,冲镂月道:“你这未来夫君喝多了发酒疯,快点过来把他拉开!” 镂月蹦蹦跳跳地过来扶住祁昱,嘴里小声嘀咕道:“大哥你要是喜欢,其实也不是不能让。” 康王闻言哈哈大笑起来,手里酒杯倾斜洒了半杯酒液。 赤璋当即脸色便黑了:“你再胡说八道老子就撕了……”他骂青圭骂习惯了,骂到一半才意识到现在对面是个小姑娘,虽然没啥用但还是硬生生把后半句咽下去了。 镂月靠近,一身微醺酒意。赤璋下意识地扫视一圈屋内,看到勋儿怯生生地望着他,琼琚在旁边陪着她,紫玦坐在一边剥着桂圆,唯独不见青圭和慕容冰。 他倏然起身,康王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自斟自酌,还催了他一句:“快找去吧。” 赤璋就低声道一句“失陪了”,大步往门外走去,临了问了声紫玦:“看见他们去哪了吗?” 紫玦仔细剥着手里桂圆的外皮,取出圆滚滚的果肉,头也不抬道:“出门左拐。” 赤璋刚出门往左边回廊走了没几步,一道黑影跌跌撞撞地从旁边蹿了出来,闷头撞在了他怀里。 第二十五章 醉酒 这一撞力道极大,赤璋被撞得后退两步才稳住身形,抬手扶稳怀里的人。 他还没有适应由明转暗的视野,看不清是谁撞的他,眼前景象还未清晰之时,听到怀里的人嘿嘿傻乐了两声,深吸一口气道:“大哥,你怎么这么香啊。” 赤璋只觉得血都要涌上脑门了。 他面无表情地把青圭从怀里揪出来,一手扭住他的胳膊就扯着他往回走。青圭被他扭得不太舒服,一边挣扎一边小小声地抱怨:“你为什么对小殿下这么好啊?” 赤璋懒得听醉汉啰嗦,压根不接他的话。 青圭打了个酒嗝儿,嘴里嘟嘟囔囔着:“你对我都没有对小殿下这么好,明明我们是从一个地方出来的……” 赤璋寻思着八成就是青圭和慕容冰一起出去的,就问他:“小殿下在哪?” 青圭挣开了他的手,乐呵呵地抬起手臂做出鸟类振翅的动作,原地转了两圈,结结巴巴道:“飞走了,嗝儿,飞了……” 赤璋怕他四处耍酒疯磕着绊着,拎着青圭把他丢到紫玦面前,嫌弃道:“又一个喝醉的,你自己照看好。” 说完拎起旁边软榻上的大氅再次出了门。 天空中又飘起零零散散的雪花,被微风吹着,斜斜地落在廊下的美人靠上,须臾间便敷上了一层薄雪。 赤璋抱着大氅,提气轻身跃上了屋檐,没费多少力气就看到了不远处躺在脊兽边上的慕容冰。 他飞身过去落在慕容冰身侧,展开大氅给她盖住,淡淡道:“青圭镂月他们喝了酒,我还以为小殿下也同他们一起胡闹。酒这种东西,姑娘家家的少沾为好。” 慕容冰弯眸笑起来,扶着赤璋递过来的手半撑起身,仰着小脸道:“我知道,我什么时候有不听你的话过。” 赤璋正给她重新围上因为起身而滑落的大氅,手下顿了顿,摸出了一个没有瓶塞的白色小瓷瓶,一拿起来就能闻见里面果酒的味道。 慕容冰皱了皱鼻子,睁着无辜的眼果断甩锅道:“青圭喝的,我就喝了一小口。” 赤璋面无表情地把刚掖好边角的大氅掀了,一把将慕容冰拽起来,露出她藏在衣摆下的五六个小瓷瓶。 慕容冰面不改色心不跳,睁着眼睛说瞎话:“镂月也喝了,我真的只喝了一小口。” 赤璋扶着额头,咬牙切齿道:“我信你个鬼。” 他甩手就要走,慕容冰也没有拉他,把脸埋进大氅里深深吸了口气,疑惑地咕哝了句:“怎么这么香啊?比果酒都要香……” 赤璋又听见这个“香”字,奇怪地举起袖子闻了半天,也没闻见什么香味。 慕容冰抬起头来,看见赤璋还干站着,伸手拽了下他的衣摆:“赤璋,你怎么不坐啊?”她嘴角一翘,露出一个傻笑来,笃定道,“你喝醉了。” 赤璋垂眼凝视了她一会儿,妥协地轻叹口气,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他刚来时,慕容冰喝的那些果酒酒意还未上头,这会儿她再说话,就稍微含混了些,眸子上也蒙上了一层浅浅醉意。 她低头往屋檐下看,看院子里在大雪严寒中热烈绽放的红梅,呆愣愣地看了许久,才说:“我小时候爬到宫里的树上玩,一不小心掉了下去。” 赤璋两手交叉往脑后一垫,舒舒服服地躺着,闻言眼皮也没抬——他们第一次见面慕容冰就在树上。现在这人好胳膊好腿地坐在他旁边,当然不需要为那么久远的事情担忧。 “皇兄在下面接住了我,我一点事都没有,他一个人在床上躺了一个月。那会儿他还没有现在这么讨厌我,也不会想要把我关在宫里。”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慕容冰醉酒的小脑瓜子想不明白,她想了一会儿,就又高高兴兴地转过脸,对赤璋说:“再过一个月,就是我的生辰了。” 赤璋淡淡地挑起眉,棕眸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慕容冰一脸傻笑:“你跟我打过赌的,我活过十五岁,你会跟着我做事。祁昱说到了那个时候,神机营也差不多练成了,我的南安,就会彻底成为一座金汤之城。” 她蓦地站了起来,说话也不含混了,吐字清晰得让赤璋误以为她的酒已经醒了。 她对着天空伸出手:“我要皇兄高枕无忧,要小皇叔余生安宁,要天下百姓安居乐业。” 赤璋也慢悠悠地起身,捡起大氅给她披上。慕容冰猛地转过身,两人几乎脸对脸,赤璋毫无防备地被她贴这么近,甚至能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 她浑然不觉赤璋的不自在,盯着他的眼睛,问他:“我能做到的,对吧?” 雪花落到她浓密的睫毛上,她眨了眨眼,固执地等赤璋给她一个答案。 赤璋看着那片雪花从她眼睫上抖落下来,落在她脸颊上,像极了一滴垂落的泪。 他伸手给她系好大氅的领带,眼神温柔,嗓音低沉:“会做到的,公主殿下。” …………………… 大年初一的天刚蒙蒙亮,康王就向赤璋辞行。 他手里牵着的棕色骏马冲赤璋打了个喷嚏,恋恋不舍地拿前额蹭了蹭赤璋的掌心。赤璋揉了一把它颈上的鬃毛,安抚地拍了拍它的侧脸。 康王由北徒步逃命而来,总不能再让他徒步回到南慕容地。 赤璋道:“小殿下还未醒,康王殿下现在便要走吗?” 康王笑了笑,他最后留恋地回头看了一眼公主府,掩去眼中落寞,轻松道:“小莲华长大了,两年前她来我南慕容消暑的时候,还是个受了委屈就会哭鼻子的小孩子。现在稳重了许多,想来也不会计较我不辞而别。” 赤璋一路将他送出南安城,末了还是多嘴了一句:“非要如此吗?” 康王扶着马鞍,脚下一蹬飞身潇洒地骑上马。他低头瞥了眼赤璋,感叹道:“养育出赤璋公子这般人物的家族,定然是个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 太正直也太天真,是与非太分明,往往容易悄无声息地成为乱世中的第一抹炮灰。 内忧难除,外患不断,这个坎儿过不去,泱泱古幽永无宁日。 慕容皇朝七代以来积蓄的矛盾和遗留的祸患,终于到了今天退无可退的地步。 总要有人舍身血祭这乱世,他是长辈,就从他开始吧。他多活一日,便多为这两个孩子分担些痛苦。 至于将来如何,他慕容枳看不到,也管不着了。 …………………… 青圭觉得很纳闷。 明明果酒是他们三个人一起喝的,慕容冰喝得跟他差不多,早上起来没什么事也就算了,镂月一人干了四五瓶竟然还活蹦乱跳,而且听琼琚说她好像昨晚就没醉。 他摸着下巴思来想去,差点被镂月点燃的鞭炮炸伤了手,哇哇大叫着跑到慕容冰那边告状。 却见慕容冰疑惑地看着他,皱了皱眉尖:“你怎么还没回家去?” 青圭傻愣愣的,四处看了看确定府里的人都没少,才奇道:“我为什么要回家?” 慕容冰道:“往年初一你们不都是要回家的么?” 镂月拎着不知道从谁哪里抢过来的两瓶屠苏酒,风风火火地闯进来,闻言笑嘻嘻道:“紫玦跟我说啦,往年是因为小殿下要进宫,所以青圭他们才说要回家,实际上都没有回去,他们俩跟祁哥一起在府里守着。” 慕容冰手下一顿,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原是以为他们都要回家去与家人团圆,才从来没有关心过这些。 被镂月戳穿事实,青圭脸色微变,一把捂住镂月的嘴把她推一边去,打着哈哈企图含混过去:“小殿下别听镂月瞎说,是我家老爷子嫌弃我不让我回去,我和紫玦才跟祁昱待在府里。” 镂月抬起胳膊手肘架在他肩膀上,拱了他两下:“哎,你还没告诉我你家在哪边啊?” 慕容冰接过屠苏酒,也好奇地抬起眼。她虽然一直知道青圭和赤璋来自一个地方,但是赤璋的出身她确实没有详细问过。 若真是豪门望族,她不可能没听说过这号人物,何况是什么世家总是隔三差五地就把子弟叫回去处理麻烦。 对上两双好奇的眼,青圭的表情就有些不自在了。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大声跟镂月道:“你也没跟我说你家那边的情况啊,你先说。” 镂月摸着腰上缠着的长鞭,咧嘴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总像是被摸头的狗崽崽,这次却隐约带了些不易察觉的锋利。 “你没认出我来么?” 第二十六章 家世 镂月无趣地嘟嘟嘴,叹了口气道:“我想着你们早该看出来了,怎么这么笨。” 慕容冰伸手抽出了她腰上的鞭子,学着镂月的样子挥动长鞭,挽了个鞭花猛力抽出去。鞭梢所及之处雪沫四飞,锐风在地上劈出一道深深的刻痕。 青圭被这瞬间爆响吓得打了个哆嗦,惊魂未定地看向地面。 慕容冰的声音清清亮亮,看向镂月的眼睛里好像藏着璀璨的星光:“一鞭之敌,兵家楼氏。” 早闻楼家鞭法出神入化,贼寇见之丧胆,强盗打家劫舍都绕着楼家走。当今家主乃第十代传人楼谦,膝下育有一名独生爱女,想来家世也和平城祁家相配,怪不得祁凛竭力想要促成这段婚事。 青圭喃喃道:“一鞭一道痕,一掴一掌血?” 镂月高高兴兴地拿回长鞭重新缠在腰上,然后几乎又要黏到慕容冰的身上:“正是,我父叫楼谦,我叫楼月。” 她抓着慕容冰的胳膊摇来摇去,笑嘻嘻道,“果然小殿下就是聪明。” 慕容冰任她摇着,失笑摇头。 这小姑娘一进公主府就把家世写在脸上了,压根没有想要遮掩的意思。她幼时居深宫鲜少接触外界,的确对世家贵族知之甚少,然而在南安的这两年赤璋和祁昱都或多或少地向她提起这些世家,其中关联秘闻她也知晓一二。 镂月抬了抬下巴,问青圭道:“快说呀,你家是哪边的?” 见她还没忘这茬儿,青圭面色有些不自然,想要搪塞过去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他一向伶牙俐齿,竟然也有这种抓耳挠腮的时候。 他们不愿意说,慕容冰向来是不勉强的,正巧看见赤璋从院门走过来,便给青圭找了个台阶下,笑道:“赤璋来啦?” 镂月刷地一下就从慕容冰胳膊上起开,绷着小脸站得直直的,看样子是怕极了赤璋。 赤璋之前来往匆忙的时候,恶鬼面具一般都是斜斜顶在额角。这段时间他待在南安城不曾出远门,面具就简单地挂在腰上,随着走路的步伐偶尔晃那么几下,倒也别有一番意味。 他轻飘飘地扫了镂月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他天生耳力极好,何况镂月整天那么大嗓门地嚷嚷,很难听不见他们的对话。 赤璋便漫不经心道:“小殿下眼看着就要满十五岁了,没什么不能说的,告诉她们也无妨。” 得了赤璋的允许,青圭那股子嘚瑟劲儿又出来了,一把搂住赤璋的脖子把他拽得一歪,蹦到镂月面前,得意洋洋道:“我们,来自容城。” 赤璋脸色黑了黑,怕是念着今天是大年初一,所以没有直接给青圭一拳。 镂月却是一愣:“容城?那是哪里?” 慕容冰微微挑起眉,赤璋从未与她提起这个地方,不过祁昱倒是给她讲解了不少。 她缓缓道:“传闻容城隐遁于山中,山下摆了能使人迷失方向的阵法,常人无法入内。且城中封闭多年,不与外界接触,自城主之下,族人武艺超绝,五毒不侵。” 镂月瞪大了眼,惊奇道:“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地方?岂不是世外桃源?” 赤璋低头笑了声,意味深长地督了眼青圭,说道:“过于夸大了。这些年容城也逐渐开放,年轻族人少数在外历练。武艺超绝倒也说不上,你看青圭不就是半个废物。” 青圭听着前半句还想着这人怎么还谦虚,后半句便幡然醒悟过来这是在变相骂自己,激动地就要辩解:“我们学医术的怎么能跟你们比……” 赤璋毫不在意他的激动,继续道:“至于五毒不侵,那就更离谱了,充其量不过是偶尔有人熬过了浸泡药物的痛苦,才勉强换得一副好身体。”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好事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 慕容冰其实很想问问他:熬过药物浸泡的那些人里,是不是有你? 但是话到嘴边,瞧着那人面上的淡笑,便再也问不出口,只好转移话题道:“那青圭的医术,就是在容城里学的吗?” 青圭眼看话题到了自己这里,顿时又兴奋起来:“说到这,那我可就有话说了,我的医术虽然是在容城练的没错,但是我的授业恩师却非容城人。” 慕容冰极配合他,笑道:“说来听听?” 青圭却是一顿,挠了挠头才迟疑着道:“小殿下可听说过‘东有荆氏西有言,慕容天下稳如山’?” 这是一段甚为久远的佳话,慕容皇族的开国大将乃荆、言两姓世家。荆家擅于军事,言家长于经商,左膀右臂辅佐第一代国主登基,一时风光无两。 而如今荆家虽还势大,言家却早已荡然无存,慕容氏的天下也并非稳固如山。 慕容冰眯起眸子,手下悄然抓紧了袖口:“你说的可是,在景帝十年,被灭杀满门的‘右臂’言家?” 言家被赞誉为“天下第一商贾”,富甲一方,为国库充盈殚精竭虑,也未同其他世家一样培养私兵,深得皇族信任。 所以当年言家惨案,族人甚少,满门毫无还手之力,竟在半个时辰内皆被酷烈手法残杀。经年不曾将凶手捉拿归案,最后沦为一桩悬案。 “正是,我的医术便是师从当年的言家二爷。”青圭低叹一声,难得流露出几分伤感,“可怜我那些无辜葬身的师兄弟,当年若不是家族急召我回,我恐怕也会死在言家。” 十年前他也尚年幼,再奔赴言家时只看到大门上溅满的血已变为褐色,遍地尸体已被禁卫军收殓入棺。 漆黑的棺材堆满了偌大的院落,却连个哭丧的子弟都没有。 他跪在门口,只觉得一切恍然若梦,梦醒时刻再不见熟悉的面孔。 ……都没了。 慕容冰拍了拍他的肩膀,青圭这才回神,冲她露出一个稍显释然的笑容。 镂月心大,凑过来随口问了一句:“你说,你家族会不会知道言家要遭难,才匆忙叫你回去?” 话音未落,就看见青圭的脸色骤然苍白起来,他后退两步,仓皇道:“绝不可能,我父对师父尊崇至极,若是言家遭难,他怎么会坐视不理?” 镂月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躲到慕容冰身后,小声道:“我随口说的嘛,你反应那么大干嘛?” 慕容冰也觉得青圭的反应过于激烈了,她伸出手想要拉住他,赤璋已经淡淡截了话头。 “容城行事光明磊落,断然不会抛下朋友独自避难。”他督了眼镂月,“这种话休要再说,平白辱没我容城名号。” 镂月见他没有苛责的意思,心虚地吐了吐舌头。 青圭听赤璋这么一说,悬起来的心才落了回去,松了口气道:“大哥,方才你进来我就看见你怀里鼓囊囊的,一直没来得及问,藏了些什么啊?” 赤璋轻扶了下额头,叹道:“险些被你们聊得忘了。” 他从怀里掏出来三个小巧的荷包,上面绣吉祥语的针脚精巧细致,还系着漂亮的穗子。 毫不温柔地挨个塞到三人的手中。 青圭疑惑地拎起来来回晃荡两下,问道:“这里面装得什么啊?沉甸甸的。” 赤璋轻咳了两声道:“压岁钱。” 慕容冰看到他侧脸上不易察觉的微红,心中好笑。明明他们平日里吃喝都靠赤璋供着,过年竟然还要他自掏腰包来发压岁钱。 也难得这人,竟然会不好意思。 青圭一听是钱,立马两眼放光,颠了颠自己手里的,又探头去看慕容冰的。 这一看可不得了,他苦着脸道:“大哥你是不是偏心啊,我怎么觉得小殿下手里那个比我的沉了许多?” 赤璋抿起唇,露出一个凉飕飕的笑容,没好气道:“她年纪小,你莫不是年纪同她一般小?” 青圭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揪着他的袖子,腆着脸小声撒娇道:“赤璋哥哥,人家也才三岁嘛。” 赤璋嘴角抽了抽,忍着恶心把青圭的脸拍到一边去,甩袖头也不回地走了。 青圭再回过头,见镂月扶着墙干呕,慕容冰忍着笑意轻抚她的后背给她顺气,脸上便黑了黑,问道:“有那么恶心吗?” 镂月又干呕一声,摸索着把手里还没捂热的荷包塞到慕容冰手里,指了指青圭。 青圭莫名其妙:“干嘛?你什么意思?” 慕容冰哈哈大笑:“镂月意思是,她的这份压岁钱给你,以后可别这样说话了。” 第二十七章 少将军 赤璋被青圭恶心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搓着手臂出了院门去寻琼琚等人。 既然给他们发了压岁钱,自然是一个都不能落下。 没想到刚一转身就对上了一双柔弱盈泪的眸子。 赤璋稍一愣怔,立刻疏离地后退了两步和她拉开距离,冷淡道:“勋儿姑娘。” 勋儿站在一株梅树下,指尖搭在黑褐色的树干上,苍白的肤色和树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望着赤璋,眼中隐隐含泪,柔柔道:“赤璋公子上次的救命之恩,我还没有道谢……” 赤璋懒得听她废话,脸上明显的显露了不耐之色。之前慕容冰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她却是个一问三不知的,问她什么都摇头。 于是他冷声道:“眼泪收回去,大过年的哭了不吉利。” 勋儿见他不耐烦,就刹住了话题,结果又见这人低头看了一眼她脚下,继续冷冰冰道:“你脚旁那雪里埋着小殿下喜欢的花种,别给踩坏了。” 勋儿闻言慌张地往旁边一躲,脚下没踩稳直直往一边跌去。 赤璋嗤笑一声,反手拍起背后的右手刀,刀鞘往勋儿侧身轻轻一砸,然后上抬托住手肘,把人给扶稳了回去。 他甩手将刀丢回背后,说道:“勋儿姑娘是个聪明人,就不要做一些无用功,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这姑娘的心事都写在了脸上,偏生她自以为还隐藏得很好。 赤璋无奈地摇摇头,绕开她就要走,又想起怀里的压岁钱。他原地踌躇了片刻,还是认命地掏出一个荷包扔到勋儿怀里,声音依旧冷硬。 “压岁钱。” 剩下的事就顺理成章多了,琼琚和紫玦收下得都很自然。只有祁昱还是那个要死不死的样子,眼皮子微掀看了眼荷包,厚颜无耻道:“你这点小钱还不够神机营一天的军需。” 真的好不要脸,神机营的军需还不是靠他赤璋供着。 赤璋冲他翻了个白眼,祁昱头也不抬,慢悠悠地翻过一页书。 …………………… 这还是慕容冰记事以来第一次不在皇宫里过年,不需要穿繁复沉重的礼服,也没有在宗庙跪上好久祭拜先祖。 赤璋在府里简单地给摆了一个祭祀的仪式,让慕容冰烧了香就算了事。 之后的几天慕容冰过得逍遥自在,跟着青圭镂月在南安城上蹿下跳,烟花爆竹玩了个遍。 三个人还偷偷买了不同口味的果酒,带回府里喝,幸好赤璋好像被什么事拖住了一般,一直在外忙碌,要是抓到他们,少不了一顿胖揍。 慕容冰很清楚,酒楼开业的那一天,便是她和那些暗地里不怀好意的贼人正式宣战的时候。 京都里传回来的消息说,哪怕是在过年,宫里弹劾康王的奏折依旧没有少,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只怕是慕容莲夏撑不了多久,就得着手处理康王慕容枳。 …………………… 大年初六,南安城各家酒楼热闹得厉害。 尤其是城中央的“明月棹孤舟”酒楼,甫一开业,风头几乎要盖过其他几家老酒楼。甚至有不少附近郡县的世家贵族,也纷纷驱车赶来尝个新鲜。 掌柜的杵在店门口迎来送往,笑得合不拢嘴,店里的伙计匆匆忙忙地端茶送水,忙得几乎顾头不顾尾。 慕容冰站在酒楼顶层的暗门里,俯瞰楼下人潮往来。 她认真地看了好一会儿,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来:“比我想象得要热闹多了,赤璋。” 暗淡的光线中应声浮现出一道身影,赤璋负手站在她身后,神色淡淡,“南疆北地的暗桩都已就位,稍有风吹草动,消息很快就能传到月棹酒楼。” 慕容冰道:“之前祁昱说北地那边戎狄有异动,是怎么一回事?” 北地边陲镇守了五万荆家军,还有数万边防军,和溍水王金钲、北慕容地慕容灏的军队遥相呼应,按理说戎狄根本不敢擅动,可事实上却是异动频频。 赤璋抱臂往旁边的柱子上一歪,右手搭在左肘上,若有所思地敲着臂弯,说道:“有消息说边疆那位少将军因事悄悄离开了军营,那些部落想着荆老将军年事已高,就联合起来试探着打了打想赶在年关前占个便宜。” 说到这他“噗嗤”一乐,问慕容冰,“你猜怎么着?” 慕容冰想都不用想,这种听风便是雨的消息信了,那就真完了。 她笑了两声:“只怕那位少将军没走,直接瓮中捉鳖。” 赤璋道:“那位少将军在战场露了面,带兵追出去了几十里,吓得那些戎狄人哭爹喊娘,成群的牛羊都不要了只顾着逃命。” 他话锋一转,“但是,我认为那位少将军的确离开了北地,只不过刚好赶回去了而已。” 慕容冰回过头,眯起眼睛:“何以见得?” 赤璋歪了歪头,托着下巴看向慕容冰。他嘴角向上弯起,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因为那位少将军,正巧也姓荆。如果我没猜错,恐怕就是荆家的第三子,荆泽的兄长。” 慕容冰低低道:“是么?” 因为北地那边对抗戎狄的大局一直是荆老将军主持,关于那位少将军,京都这边只知道是荆老将军麾下的一员猛将,一路提拔上来的。 她在宫中十年来从未听人提起荆家的第三子,若那位少将军真的姓荆,应该是自小就在边陲长大,才能将身份藏得这般严密。 慕容冰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道背影,她蓦地抬起头,问道:“消息说那位少将军是什么时候离开北地的?” 赤璋摇了摇头:“并不清楚,北地偏远,消息回传迟缓。” 不对,不对。 父皇病逝前,她曾经回了一趟南安城,在回宫途中遇到了一个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男子。那个人拿着一块令牌,连真面目都不用展露,轻轻松松就进了京都。 然后是她和慕容莲夏扶棺去了皇陵,西南地慕容韬叛乱,其长子率兵攻打行宫。可是赤璋曾与她说,慕容莲夏不到半个月就横扫了西南慕容氏。 就算宫里留了一半的虎贲和鹰隼军,仅靠右相荆勉诚手下的荆卫,根本不足以抵抗那些打着救驾旗号闯进京都的西南地私兵,更不用说短时间内铲平叛臣。 定是有人调动了京防大营。荆勉诚无权调动,慕容莲夏远在西南地,那么当时京都一定有能调动的人坐镇皇宫! 会是边疆那位少将军吗?荆家三子? 若真如此,此人就该是悄无声息地进了京都,提前就开始部署,辅佐慕容莲夏迅速解决了西南地的叛乱,之后再次悄无声息地潜回了北地,率领荆家军追亡逐北,赶得戎狄叫苦连天。 慕容冰突然发觉,她把慕容莲夏想得过于简单了。她一直觉得行宫遇袭,他们兄妹二人一度陷入死地,是慕容莲夏最大的败笔。 可是事实是,慕容莲夏这边鏖战的时候,京都的慕容韬想必也陷入了煎熬数倍的绝境。 那慕容莲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慕容韬的?又是什么时候断定此人必反? 想着想着,她惨笑出声。 是啊,连她都能查出慕容韬派人杀了荆泽,慕容莲夏又怎会不知道。他将一切安排得稳当妥帖,还将她禁足在佛珈山上,扫除了一切变数,顺利继承大统。 她的兄长,第六朝唯一的皇子,第七朝的国君,深谋远虑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远不是现在的她所能及的。 那句“我要皇兄高枕无忧”,仿佛是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 赤璋一直默默看着她,看她皱眉思索,看她面色骤变,久久不发一言。 慕容冰抬起头看向赤璋,她的自信似乎被打压了,嘴巴张了好几下才苦涩道:“赤璋,我于皇兄来说,会不会真的是个累赘?” 南安城苦心经营两年,不仅没帮上他半分,还被他防备至此。 赤璋淡淡开口:“于他来说,或许是个累赘。可是于天下人来说,你并不全无作用。” 他抬手指向南方,“世人只道弘农城乃京都屏障,地势险峻,世家林立,易守难攻,守住了弘农就能守住京都。” “却不见若戎狄南下攻打弘农,无论兵马还是粮草运行,必须从南安城附近经过。不攻占南安城,决攻不下弘农城。” 欲攻弘农,必先踏平南安。 “慕容冰。”这一次他没有再唤她小殿下,而是直呼大名,“你可还记得,你当时要我帮你,说的是什么话?” 慕容冰当然记得,当时她一字一顿,从无畏缩。 “我必用此一生,为古幽国守望北方。” 第二十八章 恶徒 酒楼开业没两天,赤璋就再次离开了。 他以往离开的时候招呼都不打,人直接消失了。慕容冰司空见惯,也不放在心上,唯独这次他临走前专程见了一面慕容冰,神色稍显凝重。 他说:“我此次是要回容城一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如今南安城鱼龙混杂,小殿下要分外小心。” 看着慕容冰点头应了,他才动身离开。 赤璋走后,南安城一切风平浪静,各地的情报源源不断地汇集到慕容冰手中,几乎要堆满了她的书房。还是祁昱帮着她,这才逐个看完。 多是一些琐碎事务,哪个世家跟哪个望族又闹了什么矛盾,哪个地方出了小小的混乱,甚至能偶尔窥探一下朝堂上的事情,只不过再深入的就接触不到了。 ——荆卫可不是吃素的,既然他们无法突破神机营隐卫,那隐卫也别想渗透进皇宫。 眼看马上到了上元节,镂月在慕容冰耳边念叨了好几天要去看花灯,慕容冰不忍心让她失望,就点头同意了。 紫玦一向是不喜欢人多的场合,琼琚要暂时管理着月棹酒楼,勋儿天天躲在观星楼上拨弄她的沙盘,最后出门的还是只有慕容冰和镂月两个人。 街道上几乎人挤人,路边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偶尔还能看见几盏流光溢彩的走马灯。镂月紧紧抱着慕容冰的胳膊,生怕和她走丢了。 慕容冰还取笑她道:“又不是不认识路,走丢了自己回去也是一样的。”她并不介意这种摩肩接踵的场合,反而觉得新奇。 以往在宫里的时候,宫人遇见她远远地就行礼然后避让。哪怕去参加庙会,也是荆泽护在身边,荆卫在一边开路。 镂月远远地就看见一根竹竿上挂着更大的一盏走马灯,兴奋地指给慕容冰看:“小殿下小殿下,你看那个,我想要那个灯!” 慕容冰看她雀跃不已的样子,也笑道:“喜欢就买,咱们过去看看。” 老板是个留着髭须的中年人,非常爽快地就谈拢了价格,将竹竿上的走马灯取下来递给镂月。 镂月这才松开一直抱着慕容冰的胳膊,掏了钱袋给老板结账,美滋滋地提着灯回头对慕容冰道:“小殿下,你看这……” 话未完整便愣住了,她身后空无一人。 镂月四处张望了几下,没看见熟悉的衣服,急忙回头问灯铺老板:“你看到我家小殿……小姐了吗?就是刚刚跟我一起来的那位,穿着一身……” 老板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一手捋着髭须,态度恶劣道:“没看见没看见,不买东西一边站着去,别挡着我做生意。” 镂月郁闷地眨巴眨巴眼睛,再回头继续寻找,想了想还是要再问一下老板,大不了给些银子。 可她转过身再看向灯铺时,柜台前的老板也不见了。 走马灯“哐啷”坠地,火舌瞬间席卷了精致的灯面,须臾间便将整个灯化作一团灰烬。 镂月的牙齿不由自主地开始打颤儿,手在发抖。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慕容冰消失的原因可能并不简单。 于是急忙避开人群的视线,飞身上了屋檐,寻找跟随她们的隐卫。 然后在树冠上、屋檐上、无人经过的小巷里,发现了四名已经瘫软在地的隐卫。 镂月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探了一下他们的鼻息,心底顿时一凉——已经没气了。 她摸了摸几名隐卫的脖子,再抬手时一手浓稠的血。这些隐卫遇害前都有反抗的痕迹,但是人声太过嘈杂,很难让同伴注意到他们正在垂死挣扎。 镂月再也不敢耽搁,也顾不得掩人耳目,提气急速赶往公主府。 …………………… 慕容冰手脚都被粗麻绳捆得死死的,被扔在一处破庙的角落。 她认得这个地方,尚在她的南安城内,只不过地处偏僻,庙宇久未整修,常年不见人踪。 方才镂月松开她胳膊的瞬间,就有人从背后捂住她的口鼻,刀刃压在了她的喉咙上。 这么近的距离,隐卫都没有向她示警,八成就已经遇害了。她受制于人短时间无法反抗,选择暂时隐忍静观事态变化,这才被一路掳到这里。 这种场面太过熟悉,不免让她想起康王的话。 ——“我当时在清理住所,他们趁我不备,掳了我一路北上,在某家接头客栈里,问我要不要和他们成大事。” 几个黑衣人在破庙的另一个角落商量着什么,依稀能听见领头那个人暴怒喝道:“废物!不过是座小小的南安城,进得来当然也出得去,怎么可能没有出去的办法!” 慕容冰勾了勾嘴角,无声地笑了起来。 当然出不去,她的南安城,对于这些人来说定是有进无出的。 当务之急,还是要弄清楚这帮人和掳走康王的是不是一伙的,更重要的是,他们幕后主使到底是谁。 她还在想着怎么套这帮人的话,被头领叱骂的那个黑衣人已经看见了她在笑,当即指着她道:“老大,不如我们问问这小丫头,这座城是她的,她肯定知道出去的办法。” 小头领的视线移过来,落在了慕容冰身上。慕容冰浅笑吟吟,从容不迫地与他对视。 他走了过来,蹲在慕容冰面前,匕首冰凉的锋刃在她的脸颊上拍了拍,问道:“喂,小丫头,你不害怕吗?” 慕容冰笑眯眯地反问:“我为何要害怕?” 小头领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身后几个黑衣人也跟着他笑。他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才瞬间止了笑声,看着慕容冰的眼中杀机更甚:“不愧是‘凤鸾之仪’。” 慕容冰笑而不语。 小头领见她没有接话的意思,把玩着手里的匕首,说道:“我们这次来,是想和长公主殿下谈个交易。” 慕容冰挑起秀眉,“哦”了一声,动了动束住手腕和脚腕的麻绳,不无讽刺道:“这就是你们的诚意?” 小头领低头看了看麻绳,笑道:“好说好说。”一边说着一边用匕首挑断了捆着慕容冰的麻绳。 慕容冰活动着僵硬麻木的手脚,却听那小头领阴恻恻道,“但这样我们便不放心了。” 她还未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就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捏上了她的右手腕。不等她挣扎,干脆利落地将她的手腕卸脱了臼。 剧痛瞬间从右手腕传来,慕容冰瞳孔剧烈收缩,死死地咬住了牙,痛呼声破碎在喉咙里,额头刹时就冒出了豆大的冷汗。 那小头领满意地看着她的反应,冷笑道:“长公主殿下,我们可是知道您会武功。下次再和我耍心眼,就不是一只手腕脱臼这么简单了。” 见慕容冰抱着手腕没抬头,小头领又冷嘲热讽道:“怎么?这点痛就忍不了?又没把你手腕掰断。” 他难免在心里将慕容冰看低了几分:有点心眼又怎么样,不过是个娇贵的小公主罢了,半点疼痛都受不得。 然而下一刻他就看见慕容冰左手抓着右手小臂,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脸色苍白,嘴角却微微翘起,笑盈盈道:“那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谈交易了吗?” 小头领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角色,稍显惊讶便躬身往旁边的破木桌椅一指,嘴里道:“请。” 慕容冰坐在桌子的一侧,那木凳吱呀乱晃的,好像马上就会散架似的。但她也没心思担忧这个了,定定地看着小头领,含笑问道:“不知道阁下准备和我谈一个怎样的交易?” 小头领摆了摆手,说道:“在提出交易前,我想问长公主一个问题,康王慕容枳,是否曾在南安城停留?” 闻言,慕容冰轻声笑了起来,她神情轻松自在颇具迷惑性:“不错,康王曾在路过我这里,还告知我了是诸位掳走了他。” 不需要她套话,这些人就自动交代了她想知道的问题之一。既然他们这样有诚意,她当然也要陪他们好好谈谈。 现在已入夜,破庙里漆黑无光,只有她面前这盏破油灯微弱的火苗在跳动,勉强照亮一方天地。她半垂着眼帘,掩去眼中的狡黠。 小头领对她的回答很是满意:“既然如此,那么殿下便该清楚我们的来意了。” 他骤然出手,用匕首柄抬起慕容冰的下巴,逼迫她正视自己。 “吾主欲成大事,试问长公主殿下是否有意?” 第二十九章 威逼 慕容冰笑了笑,漫不经心地抬起左手推开下颌的刀刃。 伸出手指点了点小头领,又指了指自己,语气疑惑道:“你的主人要成大事,为什么不自己做,偏要找个合伙人?” 小头领下意识道:“当然是因为主人他……”他猛然收住话头,恶狠狠地瞪向慕容冰,“你敢套我的话?” 他掉转匕首一刀划在慕容冰的右臂上,鲜血眨眼间洇湿了整个袖子。 慕容冰自始至终笑眯眯地看着他,仿佛被割伤的不是自己的手臂似的。 是因为什么呢? 当然因为主人名不正言不顺,急需一个好掌控的傀儡皇帝。那么基本上可以排除淮阴王了,毕竟老王爷尸骨未寒,纨绔小王爷连自己家里的事都处理不明白,不可能有余力插手皇位之争。 溍水王金钲,东南地慕容弘,北境慕容灏,到底是你们之间的谁呢? 小头领将匕首往破烂的木桌上一插,刀锋直接将薄脆腐朽的桌面捅了个对穿,震飞起来的灰尘扑了慕容冰一脸。 “我劝你识相一点,给我老老实实的。你以为我们主人想要找你?要不是慕容枳那个没出息的,这种好事还轮得到你?” 他暴躁地跳起来在破庙里来回踱着步子,眉眼间满是不耐,“迟早要杀了他,此人必须得死!” 他们竟然还不肯放过康王! 慕容冰一掌拍在木桌上,陈朽的木料发出脆弱的吱呀声,竟然还能撑着没有散架。 她单手按在桌面上,神色冷峻,隐隐漫上杀意,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逼出完整的话语:“你们敢动我小皇叔一下试试!” 小头领停下步子,一脚踩在木凳上,脸凑到慕容冰面前。 大概是面上蒙着黑布的缘故,他说话有些瓮声瓮气的,但丝毫不影响他言语中的恶意:“若不是中途有个疯子耽误我们大事,早就将慕容枳杀了!” 他口中的“疯子”,恐怕就是半路杀出的赤璋。 “你等着瞧吧,他逃回南慕容又如何!只要主人要他死,他就算逃进皇宫也别想活!” 何其高高在上,何其胸有成竹。堂堂皇室亲王,在这样一个小喽啰眼中却是生杀予夺一念之间! 慕容冰脚下踉跄了一下。 臂上的伤口早就被她偷偷点了穴位止血,失血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多,但她现在还是觉得头有些昏沉。 小头领说得没错,如果康王真的能在南慕容一手遮天,恐怕根本就不会让这些人找到机会将他掳走。 她闭了闭眼,说:“若是我答应你们呢?” 小头领没听清,掏了掏耳朵又凑过来:“你说什么?” 慕容冰抬头望着他,神色多了几分哀切,低声道:“若是我帮你们扳倒慕容莲夏,能不能放过康王?” 她这般服软的姿态让小头领心里舒服了不少,他哼笑着一口应下:“殿下要是真有这能力,当然可以。” 慕容冰点点头,又问道:“那事成之后,慕容莲夏怎么处理?” 小头领有些恼羞成怒,喝道:“你少跟我们谈条件,让康王活着已经是我们最大的仁慈。小皇帝必须死!” 他发狠说完,却看见慕容冰神情镇定,丝毫没有刚刚听闻他们要对康王下手时的愤怒和惊慌。 “是么?”她左手捋了捋额角碎发,嘴角笑意不变,从容不迫道,“这点我倒没什么异议,我也盼着他早死。” 小头领的主人觊觎皇位,当然也将深宫的事查得清清楚楚,知道慕容莲夏平日里对慕容冰诸多苛责怠慢,这对兄妹间全无感情。 但出于谨慎,他还是狐疑地转了转眼珠子,盯着慕容冰想要看出些破绽:“你少再跟我耍心眼。” 慕容冰倾斜身子靠近他,诚恳道:“我当然有诚意,你可知慕容莲夏有一个致命弱点?” 小头领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慕容冰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那就是……” …………………… 且说赤璋昼夜快马加鞭从容城赶回,一入南安城就觉察到了氛围的不对。 虽然百姓们仍在街头巷尾游玩赏灯,两侧房屋的屋檐上却不时闪过几道黑影——神机营的隐卫在四处搜查。 这不免让他想起来当初西南慕容氏叛乱,慕容冰在行宫失踪,祁昱派隐卫倾巢而出的阵仗。 当下心中便觉得不妙,避开人群绕了些路,一路狂奔到了公主府,扔了缰绳冲进前厅。 没走几步,赤璋就停了步子。 祁昱站在前厅的中央,有两名隐卫躬身在他旁边汇报着什么。镂月一双眼睛哭得通红,巴巴地在一边看着。 琼琚和青圭都不在这里。 赤璋还在细思紫玦的去处,她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祁哥,信鸽回……大哥。” 赤璋回过头,只见紫玦一手捏着信筒,另一只手里抓着的黑鸽还没来得及放走。 见了他似乎稍有些愣神,步子顿了一下才迈步上前。 紫玦这一声“大哥”将其他人的视线也吸引了过来,镂月踉踉跄跄地扑到赤璋面前,急切地揪着他的袖子,哽咽道:“大哥,小殿下不见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转了个身,可是、可是……” 不需要她再说下去,赤璋已经全部明白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身上平和宁静的气息已消失不见,随之而来的是暴怒阴狠。 他直视祁昱,用力甩手推开了镂月,咬牙切齿道:“这便是你的神机营?这便是你培养的隐将?” 祁昱握着纸张的手,五指骤然攥紧。 “我才走了几天?你连一座南安城都看不住?”赤璋厉声道,“紫玦!” 他冷冷地扫了一眼祁昱和镂月,“他们二人各杖五十!神机营隐卫从现在开始,向我汇报情况。” 紫玦躬身领命,看了眼镂月复又开口道:“要不等找到小殿下再罚,现在……” 半句求情的话湮灭在赤璋吃人般的眼神中,她迅速地垂下头,低声道,“紫玦失言。” 一招手唤来了暗处的几名隐卫。这几个隐卫刚一现身,手中的长棍就顿在地上,足有手臂粗细,看上去分量十足。 赤璋扔下一句“胆敢徇私一并责罚”就匆匆出了公主府。 紫玦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动作,倒是祁昱一撩袍子,正对着府门方向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膝盖砸地铿然有声,淡淡道:“动手吧。” 镂月紧跟着就跪在祁昱身边,紫玦默了默,抬了下手,示意隐卫可以开始。 “祁哥,镂月,得罪了。” 隐卫并未对二人手下留情,长棍砸在背上,声响沉闷,仅仅二十棍下去,镂月就跪不住了,身子摇摇欲坠。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在她面前消失不见,她本就受到惊吓,又急又怕地跟着祁昱找了半夜,水米未进不说,还要受这毫不留情的五十棍。 隐卫眼看着镂月脸色惨白如纸,额头冷汗连连,迟疑着停了手,询问地看向紫玦。 自始至终,祁昱都目视前方不发一言,这时突然开了口,声音平静无澜一如往昔:“她受不了,剩下的罚都算在我身上。” 紫玦略一思索:“也好。”摆手撤了镂月身后的隐卫。 没等隐卫退走两步,镂月双眼一闭失去意识,“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直至紫玦将镂月抱走,祁昱仍是跪得笔直一动不动,睫毛半垂遮着眼睛,让人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整整八十棍,他一声未吭,生生扛下,最后谢绝了隐卫的搀扶独自起身,却并没有回房休息。而是走回书案边,在南安城的地图上圈了一个位置,递给了紫玦。 他面上看不出异样,紫玦却深知那八十棍下去,疼痛深入骨肉,非静养很难快速愈合。 祁昱轻声道:“我想明白了。大哥应该已经去了这个地方,他身上添了新伤,恐难应对,你速去护佑小殿下。” 紫玦闻言猛地抬起眼,一双美目因为惊骇瞪得滚圆。 …………………… 赤璋出了公主府,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隐卫那边最新的情报已经递到了他的手里。 然而让他更为在意的,却是城外观星楼几乎同时送到他面前的消息,这消息出自勋儿之手。 两张薄纸虽然措辞有些不同,却都准确无误地指向同一个地方。 略通星象卜算之术,便是连这些事也能算个大概吗? 第三十章 我心如石 慕容冰笑容诚恳,朱唇微启:“慕容莲夏的致命弱点便是……” 她眼神一凝,左手动作快如闪电,轻而易举地拔出了桌上插着的匕首,往小头领脖子上抹去。 那小头领身手不俗,虽然被她突袭,还是反应极快地后撤身子,翻身一脚踢在木桌上,将它砸向慕容冰,这才化解了危机。 他摸了摸自己的喉咙,那里表皮已经被慕容冰割破,鲜血从伤口渗了出来,刀口再深入一点就能将他当场割喉。 “你胆敢暗算我!” 多日来四处奔波,被康王和慕容冰接连戏耍的怒火刹时涌上心头,他一掌探向飞扬的尘埃中,就要扼住慕容冰的脖子。 然而他却抓了个空。 遮挡视线的灰尘之后并无一人,慕容冰也并未如他料想的那般被木桌砸倒在地。 桌上唯一能照明的破油灯已经被他掀翻在地,里面仅存的燃油也耗光了。 小头领暗骂一声,几个黑衣人纷纷拔刀,有人从怀里掏出了火折子。 火花亮起的瞬间,那人就闷哼一声,随后是身体摔倒在地的声音,火折子也滚入地上厚厚的灰尘中。 破庙里再次陷入一片黑暗,仅有几缕微弱的月光从窗户的缝隙里透进来。 借着其他几个人的掩护,小头领蹲下身,摸索了一下地上尸体的脖子。 很利落的割喉手法,不过行家一摸便能摸出来是左手造成的。 他们接到的消息是慕容冰会一点武功,但是却没有任何关于她左右手都能使武器的情报。 他的手继续往下摸,摸到尸体身侧空空的刀鞘。 小头领头皮发麻,当即扯着嗓子喊出来:“先出门!她拿到刀了!” 黑衣人即刻散开,分别挥刀破窗破门,灰头土脸地逃出了破庙,然而庙里还是响起来一声惨呼。 一个逃得稍慢的黑衣人心惊胆战地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了让他肝胆欲裂的一幕—— 就在他身后,一把刀洞穿了他同伴的心脏,刀锋往回拔的时候,飙了他一脸的血。 而持刀的小姑娘面色平静,仿佛死在手下的只是一只鸡一只鸭。 慕容冰踢开面前的尸体,再次闪身躲回庙里的黑暗中。 她后背抵在破旧的墙面上,左手拎着的长刀斜斜垂着,上面残留的鲜血顺着刀口往下流。 幸好只是右手手腕被卸脱了臼。 幸好她还有左手。 在她初到南安苦修剑术的最开始,赤璋就要求她左右手都学会使剑。难以料想,当时种种,竟成了她今日保命的最后手段。 佛珈山上的那半年,清尘道人的指点,都不是无用功。 庙外黑衣人们心急如焚,一个黑衣人凑到小头领面前,献策道:“老大,不如我们用火攻,她敢不出来就把她烧死在里面。” 小头领咬牙看着呆头鹅一般的属下,怒从心头起,一巴掌把他扇倒在地,唾骂道:“你是傻子吗?大火一起,你生怕公主府的侍卫赶不过来?” 呆头鹅捂着脸喏喏地退下了。 庙里庙外的人还各自想着对策,院门口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由远而近的马蹄声。 那动静听着好像只有一个人。 慕容冰藏在已经被踢得四分五裂的门板旁边,找了个视野向外看去。 那戴着狰狞恶鬼面具,手持双刀踩在院门上的人,不是赤璋还能是何人。此刻他手中双刀反射出皎洁的月光,风鼓动衣衫猎猎作响。 他垂首看着院内不过七八个黑衣人,面具下唇角轻扯,阴狠道:“找死。” 慕容冰刹时从庙里冲了出来,挥刀直取小头领背后,同时扬声提醒他:“赤璋小心!不止这几个人!” 如她所言,和慕容冰同时动作的,还有破庙屋顶和院墙后埋伏的十多个黑衣人,几道暗镖从不同的方向甩向赤璋。 按说若在平时,这些偷袭完全不可能伤到赤璋。但是这次明显地可以看出,赤璋的身法慢了许多,甚至还在闪躲中稍有停滞。 他中镖了。 慕容冰心下一沉。 她临时改变攻势,掉转刀口顺手抹了两个黑衣人的脖子,避开小头领的反击,飞身直往赤璋那边冲去。 赤璋转眸看过来,一眼就看见慕容冰左手拿刀,右手在身侧软绵绵地垂着。 他脸上带着面具,慕容冰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身上陡然攀升的杀意。 如果说他赶过来时,尚还能勉强压制着怒火,那么现在这个人完全就是一头暴怒的野兽。 见赤璋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右手腕,慕容冰往身后藏了一下,低声道:“没有断,先解决这些人。” 赤璋对她的解释置若罔闻,兀自伸手捉向她的手腕。几名黑衣人见他露出破绽,齐齐挥刀向他背后攻来。 赤璋伸出的手指一顿,刚刚换到左手的长刀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换回右手,脚下步伐一变,双刀一上一下挥出,眨眼间便化解了对方联手的攻势。 那三个黑衣人中当即便有两人迅速萎靡在地,顷刻就断了呼吸。仅剩的那个也是滑退数步,喷出一口血来。 小头领遥遥地冲那人伸出手,还没有来得及喊出什么,就看见那人站直了身子,面色僵硬,须臾间身首分离,脑袋骨碌碌地滚到了他脚下,圆睁着眼死不瞑目。 在场的黑衣人都被这一手镇住了,骇得发不出声音,惊疑不定地看着赤璋。 而这诡异的静默中,赤璋将双刀丢回了背后的刀鞘,小心翼翼地捉住了慕容冰的手腕,轻柔地抬到面前细看。 他轻轻地按了两下,说:“不是很严重。” 慕容冰满不在乎地打着哈哈:“是吧,我就说……”下一刻钻心的疼痛再次袭来,硬生生让她把半句话吞回肚子里去。 ——赤璋帮她把脱臼的右手腕接了回去。 他这才把视线移回慕容冰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上,棕眸透过面具,发出摄人的压迫力,低沉道:“很严重,回去让青圭仔细给你看看。” 被冷落在一旁的小头领也扭曲了面孔,愤怒道:“你当我们是死的吗?” 话毕,他举刀一马当先地向赤璋刺过来,那架势颇有孤注一掷的感觉——显而易见,赤璋不死,今日他们一个也别想走。 赤璋以一个极其可怕的速度回过身,双刀刹时出鞘,一击对撞便将小头领打飞出去。 然而他要面对的不只是这一个人,还有四面八方紧随小头领刺过来的武器。幸好慕容冰在他身侧与他互相掩护,一时间两人竟占了些上风。 但那个小头领是个极其难缠的。 慕容冰几番出击,都被他以各种诡异的角度避开,之后继续混在黑衣人中间伺机下暗手,处理起来棘手无比。 更重要的是,赤璋的呼吸声越来越沉重。 她能听到,这些黑衣人自然也能察觉到,那小头领虽然蒙着面,眉眼间已经能看出些喜色。 赤璋是带了新伤来救她的,还在出手前中了几枚暗镖。 这个认知让慕容冰心里再次难受起来,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挡在赤璋身前,替他多接下一些杀招。 就在他们二人鏖战的时候,神机营隐卫到了。 无需任何指令,隐卫们纷纷拔剑加入战局,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便拿下压倒性的优势。 小头领见势不妙,喜色早已转为惊慌,带着残余的三两个人翻上院墙逃跑。 不料刚探出头,便被外面的人一脚踢了回来。 小头领半伏在地上,骇然抬头望去,看到一轻纱遮面的姑娘,宛若谪仙一般翩然从院墙落下,轻飘飘地仿佛没有一丝重量。 紫玦垂首看向他,右手摸上腰间悬挂的长扇,手指一动便取了下来。 她扬手一扇子抽在了小头领的脸上,将他抽飞出去,正好摔在赤璋面前。 下一刻,慕容冰眼睁睁地看着,刚刚还软绵绵地、半依靠着她站立的赤璋,陡然脱离了她的搀扶,一把拾起地上掉落的刀,挥手将小头领的右臂生生地砍了下来! 伤口的血已经飙不出来了,但小头领的惨呼声响彻整间破庙,令人毛骨悚然。 他还活着,嘴里“嗬嗬”地喘着气,望向赤璋的眼神遍布恐惧和畏缩。 他这半辈子仗着主人位高权重,肆意作威作福,将那些世家贵族玩弄在股掌之中,甚至连这些年轻的亲王公主也不放在眼中。 可是是什么时候,这个刚从深宫里走出来不久的小公主,已经获得了这么大的助力,竟然隐隐要与皇宫那位分庭抗礼。 ------题外话------ 感谢新的收藏~撒花撒花~ 第三十一章 伤势 小头领看着面前这个戴着恶鬼面具的可怖男人,突然就想起当日,好不容易追击到康王的藏身之处,派出去的二十多人却全军覆没。 他带人赶到那间房屋时,屋里空无一人,地上的尸体遍横,武功差点的都是一刀毙命,武功稍高的便是死状凄惨。 有一个兄弟吊着一口气一直等着他来,他急切地问对方:“有多少人?是什么来历?” 那兄弟嘴角冒着血沫,断断续续道:“一个……疯、疯子,妖、妖怪……” 他检查了所有人的伤口,终于不得不相信,这二十多个武功不俗的手下,皆是毙命于一人的刀下。 原来如此,原来那个疯子,竟是眼前这个让人寒毛直竖的男人,竟是莲华长公主座下杀手。 小头领心下一横,正要咬开牙齿间的毒包自尽,赤璋已经先一步伸出手,“咔嚓”一声卸了他的下巴。 那声音慕容冰听着就觉得牙齿发酸,她看了眼地上奄奄一息的小头领,对赤璋道:“他们是死士,恐怕问不出什么。” 赤璋阴冷道:“问不问得出,得试过了才知道。”他站起身,随意地踢了一脚小头领,示意隐卫把这人带回去。 院门外,紫玦已经让人停好了马车,迎接慕容冰和赤璋回公主府。 一上马车,慕容冰就伸手简单拨弄了下赤璋的外袍,想要检查他的伤势,却被他一把扯住手腕,轻轻地扔了回去。 慕容冰微微蹙起眉尖,对赤璋的抗拒有些不赞同。 却见赤璋将面具推到头顶,眉眼昳丽冷淡,随手在腰腹处摸了几下,拔出两枚染血的暗镖扔在慕容冰怀里。 他嗤笑道:“莫看了,若不是这段时间犯了点事,回去让我爹罚了家法,这些乌合之众还不是我的对手。” 紫玦原本坐在一边一言不发,听到“家法”二字的时候,眼角却抽了抽。 慕容冰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却从赤璋应对恶徒的乏力中,隐约觉察到容城的家法可能并不简单。 但是赤璋不愿意多说,她也不好问,就提到另一件挂心的事:“此次之事乃意外,与镂月无关;神机营隐卫赶来的时间比我预想的还早了些,回去之后你莫要为难祁昱。” 赤璋督她一眼,“嗯”了一声。 紫玦见状,依旧沉默不语,眼角再次抽了抽。 慕容冰终于注意到紫玦的反应不对,她转向紫玦,伸手往对方额间贴去,手背温热一片。 她又贴了贴自己的额头,沉思片刻,关切道:“可是受了寒身体不舒服,我瞧着你这眼角怎么有些抽搐?” 紫玦在赤璋瘆人的注视下,默默抱膝往后坐了坐,摇了摇头:“没有。” …………………… 回到公主府,走进中厅看到祁昱的时候,慕容冰终于知道一路上紫玦的异样是为何了。 祁昱侧坐在椅子上,薄薄的中衣褪了一半,露出肌肉紧实的腰腹。青圭站在他身后,看样子是刚给他敷好了药,手里拿着绷带正在帮他包扎。 他本是垂着头看着桌面的茶盏,听到脚步声后眼帘微微一掀,下意识地抓住滑落的中衣就往肩上披。 青圭武功远不如他,没有听到门外的动静,又正在专注细致地给他包扎。见他胡乱地就要穿衣服,一巴掌把他的衣服拍下去,没好气道:“还没包好呢你乱来什么?你这后背还想不想要了?” 他嘴里骂完,后知后觉地抬头,才看到慕容冰和紫玦、赤璋一同走进来。 慕容冰的脸色,可以说得上是难看极了。 她大步走到祁昱身后,拉开青圭试图遮掩的手,垂眸看去。 绷带已经将祁昱的后背包裹了小一半,然而透过敷好的药粉,依旧可以看到那线条优美的背部肌肉上,遍布数道殷红的、纵横交错的杖痕。 执掌刑罚的隐卫直属神机营,除了赤璋,公主府上下还有何人有权力杖罚祁统领? 想必赤璋赶去破庙之前,就已经下令让人杖打祁昱。 何必如此不留情面? 慕容冰扭头想要开口斥责赤璋,然而一抬眼却看见他双臂抱胸,神色冷淡地看着这边,腰腹间衣衫还带着撕裂的破口,正是那两枚暗镖深入造成的伤口。 她突然就说不出来话了。 这厢青圭已经将祁昱的伤口包扎好,祁昱默默地穿上了中衣,这才伸手轻轻拉住慕容冰的手腕,沉声道:“是我之过,与大哥无关。” 赤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手:“你再多拉一会儿小殿下的手腕,指不定今晚就可以直接废了。” 祁昱的手便触电似的松开了。 青圭手里的药瓶还没放下,大呼小叫地凑过来端详慕容冰的右手腕,又轻柔地捏了半晌,才吁出一口气:“既然已经复位,那就不是什么大问题,我给敷些活血化瘀的药粉,静养两旬就好。” 慕容冰闻言也放下心来,指了指赤璋说了句:“你帮他看一吧,赤璋遭了家法,腰上还中了两枚暗镖。” 听见“家法”两字,青圭的表情明显也不自然起来,极其微妙地往赤璋那边瞟了一眼,就被赤璋瞪了回去。 青圭弱弱地缩了缩脖子,咕哝一句:“果然是钢筋铁骨千锤百炼。” 他随手拿了瓶药递给紫玦,抬着下巴示意了一下慕容冰右臂上的刀伤,就抱着他的药箱子走向赤璋。 赤璋却没有让他就在这里清理伤口敷药,而是转身走向自己的住处,青圭撇着嘴极不情愿地跟在后面。 慕容冰收回视线,祁昱已经穿戴整齐坐回了书案后,端了杯热茶小口喝着,只不过手臂还控制不住地些微颤抖。 见慕容冰的目光移过来,他仓促地垂下眼帘,默了默:“上元节民众密集,我恐多生事端,这才分散了隐卫四处巡逻,同时把守各处关口。” 其实就慕容冰自己来看,确实怪不得祁昱。那些黑衣人大概早已乔装成普通百姓潜入南安城,祁昱再谨慎,也不可能亲自把守各个城门,或是日日在外巡逻。 黑衣人们既已得手,却始终无法离开南安,便能看出祁昱的确是尽心尽力。 她这厢思索着,那边祁昱费力地起了身,冲慕容冰拱手长揖。 “若再有下次,祁昱必提头来见小殿下。” 他平日说话总是淡淡的,平静的,不动声色的,此刻慕容冰却从他的声音中听到了那么一丝的波动。 她轻叹了口气:“倒也不必,我若为望北而死,便是死得其所。” 这群黑衣人的来历她大致有了想法,虽然已经让这些人悄无声息地葬身在南安城,但还是免不得要再提醒康王一下。 慕容冰道:“明日我修书一封,你派人加急送往南慕容地,事关重大,决不可有误。” 祁昱应道:“遵命。”他垂眸看了眼书案上的古幽疆域图,又道,“想必这次的事,小殿下有决断了。” 慕容冰冷冷道:“定然与北方溍水王金钲脱不了干系。” 东南地慕容弘与南慕容地接近,往日历经康王磋磨,慕容弘多是敢怒而不敢言,上行下效,手下的人自然也不敢如此嚣张。 北地慕容灏,性子绵软懦弱,族中弟子尚且唯唯诺诺,不敢高声说话。便是家生的仆从,也随他们主人的性子,对皇亲都有所畏惧。 这些早在皇陵的行宫时,慕容冰便已经观察过了。 敢如此气焰嚣张和皇族亲王公主叫板的人,除了西北地蒸蒸日上的溍水王一脉,再想不出他人。 再者,两处慕容旁系的内部,均有神机营暗桩渗入,若是有秘密潜入南安城的计划,暗桩那边多会听到些风声。唯独溍水王的封地那边,暗桩一直无法打入内部,自然也得不到机密消息。 尽管从未谋面,慕容冰莫名就有一种金氏一族极难对付的预感。 更让她感到担忧的,是康王曾向她提起的,溍水王金钲的嫡次子。 西北地的暗桩多次打听,不仅打听不出来容貌喜好,甚至连名字都打探不出来。只知道那个次子在行军打仗上颇有天分,为金钲培养出了一支虎狼之师,对戎狄的震慑力丝毫不亚于荆家军。 怕就怕,万一哪日溍水王反叛,率军南下作乱。荆家军若是阻拦不及,那便是真正的势如破竹。 第三十二章 易容 被赤璋活捉的小头领并没有给出让人满意的答案。 赤璋用尽手段折磨他的这十余天,小头领竟生生撑了过去,咬紧牙关,愣是没吐露一个有用的字。 青圭蹲在地牢里看了没几天,就神情恍惚脚下虚浮地出来了。镂月问他里面是何种情况,他傻愣了半晌,才露出一个极为惨痛的笑容。 “落在大哥手里,还不如当场死了痛快。” 想象力更为丰富的镂月立马打了个激灵,顿时觉得身上那二十棍一点都不痛了。 最后还是赤璋觉得没意思了,直接一刀给他个了断。 这是赤璋的说法。青圭一直认为是慕容冰的生辰快到了,唯恐见血不吉利,赤璋才迅速地处理掉小头领。 他心里是这么想的,也就敢跟镂月小声嘀咕嘀咕,半分都不敢在赤璋面前表露出来,生怕赤璋也带他去地牢里“玩玩”。 ……………………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南慕容地,康王也收到了慕容冰寄来的信。 他站在书案后,眉眼挂着温柔浅笑,一字一句地看完了信。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小莲华盼我开心,我自然不能让她失望,对吧?管家?” 康王盈盈地笑着,小心地折叠好信纸收入信封中,最后轻轻压在镇纸石下。 管家跟随他已近十年,此时乖觉地站在一侧,大气也不敢出,闻言低头回答道:“自然是这样。” 康王轻笑一声,转身走到书案前,停了脚步。 书案前跪着一个瑟瑟发抖的男人,身上的装束瞧着像是康王府的侍卫。他跪伏在地,面容憔悴带着伤痕,手脚扭曲的角度都不太正常。 奇怪的是,他穿着的侍卫服却干净整洁,似乎是被人清洗身体后又套上衣服,才送到了这里。 康王慢条斯理地拿过了管家手里托着的短刃,试了试刀锋,一撩袍子蹲在侍卫的面前。 目光带着些怜悯与惋惜:“我早就告诉过你们,要害我,最好让我永无翻身之地,不然呐……” 他手中短刃猛地刺进侍卫的心口,侍卫无力地抽搐着,口中涌出的血喷在了康王的外袍上。 康王却视而不见,慢悠悠地搅动了半圈短刃,才继续道,“不然啊,可就再没有机会了。” 他松手起身,嫌弃地脱了外袍,丢到侍卫身上。 看着外袍遮盖下的躯体逐渐停止抽搐,康王抿唇笑了笑,背过身去拿了绢布,细细地擦着手指。 “带走烧了吧,我不喜欢脏东西。” 若是慕容冰在此,定会被他此刻的模样骇住。 她记忆中那个光风霁月的小皇叔,早就死在了无数的阴谋诡计和争权夺力之中。 …………………… 二月二,龙抬头。 南安城内自清晨起便开始敲锣打鼓,百姓们热热闹闹地忙碌着烧香祭祀,鞭炮声一响便是一条街。 往日都是琼琚帮慕容冰梳妆,今日慕容冰却唤了紫玦帮忙。 两人躲在屋里捣鼓了快一个时辰,镂月在外面等得抓心挠肝的,房门这才从里面慢慢打开。 紫玦那样清冷鲜少言笑的人,出门的时候竟然眼睛弯弯挂着笑意。 屋里再走出来人,镂月定睛一看,竟是个纤弱的美少年。 少年穿了身月白底银纹高领长袍,剑眉星眸,修鼻薄唇,面部轮廓流畅优美,眉宇间自有一股勃发的英气。 彼其之子,美无度。 镂月愣了愣,觉得面前这少年有几分面熟,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一时间纠结起来,忘了追问他为何会在慕容冰的住处。 少年浅笑吟吟地望着她,开口却是熟悉的声音:“镂月,是我。” 镂月眼前一亮,“哇”地一声扑过去,兴奋道:“小殿下!”她一手拉着慕容冰,一手伸过去摸了摸侧脸,万分惊奇,“这个怎么摸起来好像真的一样?” 慕容冰笑笑,夸奖道:“紫玦的易容手法,可谓精湛。” 说话间,祁昱带着琼琚走过回廊,向慕容冰这边走来。一路上他都半侧着头,好像在和琼琚交代着什么,说了半天不见回应,抬起眼才看到琼琚心不在焉地往回廊外看,根本没听进去他的话。 正好走到回廊尽头,祁昱也微微转过脸,顺着琼琚的视线看过去。 他脚下猛地一顿。 慕容冰看到他们俩,笑着迎了上去,站定冲祁昱一拱手,朗声道:“祁统领,早闻大名,久仰久仰。” 祁昱的视线在她脸上定了许久,又转头看了一眼紫玦,嘴角这才勾出浅浅笑意,谦虚道:“不及小公子,惭愧惭愧。” 这俩人搁这儿搭台唱戏,逗得旁边几位笑声连连。 众人还没有开心一会儿,青圭的大嗓门就从另一侧传了过来:“干什么干什么?你们都在……” 他看见慕容冰,露出活见鬼一般的表情,一巴掌拍在自己嘴上,连着后退了好几步。 青圭难以置信地指着慕容冰,问祁昱:“这哪儿来的?小殿下新带回来的?她昨天不是没出府吗?” 见祁昱的反应很是平淡,青圭自行脑补了一场大戏,震惊道,“莫不是在府里藏了好几日?大哥知道吗?” 慕容冰哑然失笑,觉得这人怎么戏这样多,刚要开口,青圭已经围着她转了一圈,抢先一步发言。 他不屑地“啧”了一声,盯着慕容冰的脸多看了两眼,这才扭开脸去,评头论足,“不过如此。脸没有大哥白,身子骨也没有大哥结实,小殿下不会喜欢这样的……唔唔唔唔唔!” 琼琚一个箭步上去捂住了他的嘴,拼命给他使眼色:你疯了? 青圭好不容易挣开她的手,十分不解,“你干什么?你眼睛眨什么啊你是不是不舒服?我说得不对吗?大哥难道不美吗?” 他斩钉截铁道,“我跟你讲,莫说是男子,便是女子,也没几个能比得上我大哥貌美!” 琼琚没有再上去捂他的嘴了,她脸上缓缓浮现出怜悯的表情,默默地看着青圭。 青圭依稀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尚在思考,就看见斜着身子和紫玦说悄悄话的镂月突然收了一脸坏笑,神情严肃站得笔直。 这场面太过熟悉,熟悉地让他不自觉地回过头,瞅着屋檐上的人影,干笑了两声,“那个……大哥,你就当我放了个屁……” 赤璋坐在屋檐边儿上,一条腿弯曲踩在瓦片上支撑着胳膊,另一条腿放松地垂在檐下。他微微歪着头,一双眸子好像能射出来箭一般,恶狠狠地瞪着青圭。 若是目光能杀人,他恐怕已经将青圭凌迟百遍。 青圭眼看着赤璋快要发火,一把扯住慕容冰,邀功般将她拽出来,准备让人分担火力。 他不知道刚刚说的话赤璋听到了多少,就大声道:“大哥,你看这个小白脸!我向你保证,小殿下不会喜欢这样的!” 先前慕容冰以为他是做戏闹着玩,此刻才明白青圭这个蠢孩子是真的没看出来。 不过也对,若是人人都能轻易看出来,那这易容还有何用。 她心里有了决定,便清了清喉咙,压低声音,将计就计道:“久仰赤璋公子大名,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赤璋垂首看了过来,不过片刻便勾唇而笑:“脸画得不错,声音差了点意思。” 他展臂飞身落了下来,正落在慕容冰身侧,右手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隔着高高的衣领按在慕容冰的喉咙上。 冲她微侧过脸,声音突然变得中性了起来,“教你一个小伎俩,利用喉腔震动,可以略微改变声线。” 慕容冰试了试,果然如此,便一挑眉道:“不错,多谢赤璋公子。” 青圭方才听赤璋说慕容冰的脸是“画的”,就好奇地凑上来端详,此刻认出她来,“蹬蹬蹬”连着退出去好几步,嗷地捂住了脸。 丢死人了,他刚刚都当着这些人的面,说了些什么话? 饶是他脸皮再厚,也瞬间涨红了脸,羞愤地对着其他人指指点点:“太过分了你们!你们都不与我说!” 镂月“略略略”地冲他吐了吐小舌头,一把抱住紫玦,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祁昱微垂着眼帘看也不看他,哼了一声:“傻子。” 琼琚无奈地耸了耸肩,摊手道:“小殿下倒是要给你解释,你给小殿下机会开口了吗?” 慕容冰笑着拍了拍青圭的肩膀,安抚他道:“今日我让紫玦帮我易容,其实也是决定了一件事,正好一起告诉你们。” 她敛起眉眼,稍严肃了点,再开口已是清冷的少年音:“莲华长公主的身份过于引人注目,容貌也为人所熟悉,所以日后我打算以男装示人。” “此后,莫要再称我为‘小殿下’,唤我为‘公子’便是。” 她乌润的眸子轻转,“至于名字,我尚没有想好。” 第三十三章 生辰 “容长雪。” 赤璋冷不丁地开了口。 慕容冰回眸看向他,赤璋手里把玩着恶鬼面具,狰狞可怖的彩绘在他指尖转出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深红。 他淡声道,“冰冻三尺,长雪难融。不如便叫,容长雪。” 闻言,祁昱眼皮子一跳,视线扫了过来。赤璋神色镇定地和他对视良久,反而是祁昱先移开了眼,继续低头拨弄他的扳指。 慕容冰略略沉吟,点头道:“好得很,那便用这个名字。” 她展眉而笑,嘴角愉快地向上翘起,“从今日起,莲华长公主深居简出,代替她在外行走的,乃公主府家臣,容长雪。” 赤璋率先俯首道:“是,公子。” 祁昱镂月等人也紧随其后,拱手长揖,齐声道:“遵命,公子。” 这厢刚交代完慕容冰的决定,就有隐卫匆匆来报。只不过见了慕容冰稍愣了一下,从善如流地转向祁昱道:“统领,宫中来人,已经进城了,最多一刻钟就到府门。” 上元节找回慕容冰之后,神机营隐卫的管理权就被赤璋重新丢给了祁昱。隐卫没认出慕容冰,向祁昱汇报倒也无可厚非。 慕容冰有些无语:“这个时候派人过来,他又想干嘛?” 慕容莲夏的行事手段,那是常人能够理解的吗? 她脸上的易容弄了好久,若是要见宫里的人,必然还得取下来洗干净,一来一回又耽误不少时间。 慕容冰怏怏不乐地换回自己真正的脸,故意慢着脚步挪到前厅,好多磨一些时间,让宫里的人多等等。 到了前厅一看,好家伙,更无语了。 十多个人压根没穿宫里的服饰,而是穿着粗布衣裳,带来的箱子也是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本来的面目。 领头的正是燕武,慕容莲夏如今的贴身侍卫。 尽管在前厅等了许久,他脸上也并无愠色,反而快步迎上来,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劳小殿下来见我等,烦请莫要见怪。” 这倒是新鲜事。 要知道宫里的人多是见风使舵的,瞧着慕容莲夏不喜欢她,对她的态度便甚是恶劣。好声好气地说话基本上想都不要想,不故意磋磨她,慕容冰就谢天谢地了。 之前燕武给她送饭的时候,也是现在这副毫无偏见的样子,但那时她以为是慕容莲夏在场,他们不敢放肆,就没放在心上。 如今他仍是这般恭谨,可见本性如此。 慕容冰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暗地里唾骂了两句故意磨时间的自己,连忙换上笑脸:“是我的不对,让燕武大人等了许久。” 燕武和善地摆摆手:“不敢当殿下这一声‘大人’,同陛下一样唤我名字就好。” 客套完毕,他回身指了指地上带来的十七八个大箱子,继续道,“陛下念着今日是殿下生辰,特意让属下送了生辰贺礼过来,都是殿下喜欢的。” 他嘴上说得有模有样,手下的人殷勤地过去打开地上的箱子,尽是些簪钗步摇,华贵衣衫和精致玩物。 最后一个箱子打开,锐光差点晃了慕容冰的眼,竟然是满满一箱子刀兵钩叉。 慕容冰终于明白了,这不是来给她送生辰贺礼,这是在变着法子给她找不痛快。 她琢磨了片刻,问燕武道:“你跟随皇兄多年,你觉得他关心过我喜欢什么吗?” 燕武低眉顺眼道:“陛下嘴上不说,心里自然是关心的。” 慕容冰道:“是么?他可曾知道我不喜欢黄色?” 有只箱子最上面那条长裙扎眼得很,她随手一指,开始借题发挥。 燕武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神色从容并无尴尬,答道:“自然是知道的,那条鹅黄长裙是陛下送来,让殿下赏给仆从的。” “可我挺喜欢鹅黄长裙。” “陛下已经让宫里多做了几条更精致的,款式也不一样,改日便差人送过来。” 他兀自接着慕容冰的话回答,丝毫不觉得自己口中的慕容莲夏有多离谱。 慕容冰便“哦”了一声。 那便没错了,燕武惯会在她面前美化慕容莲夏那些离谱事的动机,哪怕是睁眼说瞎话,他都不带分毫心虚的。 再说难听点,说不定慕容莲夏根本不知道有送她生辰礼这回事,一切都是燕武自作主张。 礼物送到了,燕武他们自然没有多留的道理,向慕容冰简单告辞便要离开。 慕容冰一路将他们送出府门,燕武最后一个走下台阶,末了突然转过身,冲慕容冰又是一礼。 他脸上的神情一瞬间陌生起来,不像往日那个敦厚唠叨的老实人。 燕武道:“今日拜访,是属下自作主张,想见一见殿下府里的家臣,不过殿下既然不愿,那便算了。” 慕容冰凝起眸子,静静地看着他。她本就料到宫里来的定然不是好应付的,特意让赤璋祁昱他们避开,不要现身。 只不过没想到燕武还敢把实话说出来。 燕武继续道:“是属下一人所为,还望殿下不要迁怒,莫要同陛下再生嫌隙。” 慕容冰不在意地笑笑:“你大可放心,他不来招惹我,我不会闹事。” 燕武点点头,又道:“陛下还托属下带一句话,‘望顺遂无虞,万事胜意’。” 燕武走了许久,慕容冰都没有回过神来。 还是祁昱站在府门下的阴影里,轻声唤了句“公子”,这才把慕容冰从恍惚中唤醒,转身走进大门。 祁昱见她仍是心不在焉的样子,随口问道:“在想什么?” 慕容冰轻轻闭了闭眼,低低道:“宫人皆知皇兄十分厌烦我,我原本以为,只是‘凤鸾之仪’的预言让他忌惮,可是细细想来,好似自我进宫伊始,便从未见过他笑脸。” “但每每到了我生辰,他定会送上一句‘顺遂无虞,万事胜意’,十年来从未有变。” 她捧起祁昱倒好的花茶,在茶香氤氲中眯起乌润明亮的眸子,“祁昱,你可还记得十五年前的今日,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景帝六年的二月初二,发生了什么事呢? 祁昱没有回答,两人都已心知肚明。 十五年前的今日,正是二王乱政的起事之日,叛军攻进了楚皇后温养身子的行宫。楚皇后受到惊吓提前分娩,也因此元气大伤。 事情还没完,淑文长公主慕容榭的夫君乐蔚侯,携其二子参与叛乱,带兵紧追护佑帝后的禁卫军。清湛长公主率领一小支军队前往阻拦,成功地为景帝拖延出了转移到安全地点的时间。 而她本人同那三百将士一起,战死在了叛军的铁蹄之下。 慕容冰淡淡道:“那日行宫混乱,母后自己都是被人匆忙拉走,父皇撤出行宫才发现我不见了。叛乱平息后,他封锁消息,暗地里寻了我三年有余,才知道当日淑文长公主于混乱中将我救走,险险保住我的性命。” 她并非自幼便在宫中,而是四岁那年才被接了回去。这一点除了那些年老的宫人知晓,现在的新人都不甚清楚。 “我自进宫就有宫人诽我为灾星,所以皇兄才会说‘顺遂无虞,万事胜意’。我想,若不是‘凤鸾之仪’,他也许曾经真的想将这八个字送给我。” 祁昱默默无言。 其实他也揣摩不出慕容莲夏到底是个怎样的心思。 若说是厌烦透了慕容冰,那么景帝既去,他有千种办法让慕容冰离他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可他偏偏默许她继续在南安城蓄势。 若说是心中在意这个妹妹,那么深宫多年的冷眼相待又是为何,如今的针锋相对又是为何。 或许只有慕容莲夏本人,才能揭晓这个答案了。 ------题外话------ 呜拉!再次感谢新增的收藏! 第三十四章 心性 午后的风微凉,慕容冰缓步踱上观星楼。 她步伐极轻,以至于窗前忙碌的勋儿乍眼看见她时,吓得差点掀了手中的沙盘。 许是从琼琚那边听说了慕容冰易容的事情,她轻拍胸口并无多少异色,柔柔笑道:“小殿下如今的样貌,果然好生俊俏。” 慕容冰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嘘”了声:“日后便该唤我为‘公子’了。” 勋儿笑着点头:“是,公子。” 慕容冰闲时总是寻了空子来见她,时间一长勋儿也不再像刚见面那会儿对慕容冰抱有极重的戒备和抵触,愿意同她多说些闲话,还指点过她辨认星象。 慕容冰忽然想起一事,就问道:“我前些日子听闻赤璋说,上元节那晚,你也卜算到了我的位置?” 闻言,勋儿放下手中的器具,转向慕容冰认真道:“是因为公子就在南安城中,所以才能卜算出大致位置。若是离开南安城,我可就没办法了。” 她神色认真庄重毫不作伪,看得慕容冰“噗嗤”一乐,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可帮了我大忙呢,要不是你,指不定隐卫什么时候才能赶到。” 勋儿两颊微红,羞惭道:“公子不要哄我了,我已知道隐卫先我一步找到了准确位置。” 再抬起头时,只见慕容冰深深地凝望着她,似乎要一眼望到她心底最隐秘的想法。 自勋儿第一眼看见慕容冰,就为这双眸子中的清亮而战栗不已。那里面仿佛曾坠入九天的星火,总是亮得耀眼,天生就吸引着旁人向她靠近。 好在慕容冰并没有看很久,伸出手邀请道:“祁昱在城外河岸寻了画舫,一同踏青去么?” 勋儿后退了半步,没有接她的手,低声道:“我这里还有些命盘没有算完,下次再吧。” 慕容冰也不勉强她,只是道:“你若是弄好了,可以让隐卫送你去。” 话落,转身准备下楼,却被勋儿从身后叫住。 她微微一怔,回首问:“还有何事?” 勋儿一手虚放在胸前,稍有些急切道:“我知道公子志向远大,需要较强的助力。可是赤璋天性高傲,如何能驯服?公子万不可因为他,殆误日后的大好时机。” 慕容冰蹙起眉,她从未和勋儿提起过镇守南安的原因,如今这一番话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却听到了中间那句。 她斟酌好措辞,试探道:“驯服?勋儿竟这么想吗?” “啊?”勋儿结巴了两下,吞吐道,“不、不是吗?” “当然不是。” 慕容冰便笑起来。紫玦为她易容的这副少年模样简直绝了,分明眉眼并未大修,反而将她原本就有的那股英气衬托得更为明显,愈发显得丰神俊朗。 慕容冰道,“我从未想过要驯服任何人。世间之物,并非都可以用金钱、地位,亦或者是权力相交换。我与赤璋拥有相同的志向,并甘愿一同为之付出,是荣辱与共的伙伴,而非交易。” 勋儿讷讷地望着她,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慕容冰离开后,勋儿又是静默许久,才慢慢敛去眉眼间的惘然。 “原来如此,这便是你心甘情愿的原因吗?”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猛地攀上栏杆,赤璋足尖轻点,飘然落到了勋儿身后。 他唇角晕开的笑意温柔和煦,连周身的戾气都收敛了不少,故作镇定道:“听到了吧?这样的心性与天分,若非生为女儿身,何须屈居人下。” 勋儿只觉得他脸上的笑容刺得她眼睛生疼,连忙背过身去,装作不在意地揉了揉眼睛。 她缓和了语气道:“大乱将至,还望你能护佑好公子。” 赤璋道:“那是自然。” 他一脚踩上栏杆,眺望河岸的方向,那边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艘画舫停泊在岸边。 连一句告别都没有,认清楚了位置便径直离开。 所以他也没有听到,身后那一句近乎支离破碎的呢喃。 “赤璋,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 …………………… 勋儿最深刻的记忆,就是幼年沿街乞讨的日子。 她一个小姑娘,在战乱中失了家人,孤身一人饿得皮包骨,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 就算后来战乱停了,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客栈的老板娘看她可怜,愿意施舍给她一两个干净的馒头。每每还没走出巷子,馒头也来不及递进嘴里,就被别的乞丐抢了去,还把她按在地上拳打脚踢,怪她走了别人的地盘,抢了别人的吃食。 她曾以为这种黑暗的日子永远也不会有尽头。 直到有一天,她照例抱着头蜷缩在墙角,几声惨叫后落在身上的拳脚突然停了。 少年仅用刀鞘,就打得那些乞丐“哎哟哎哟”地起不了身。 他的眸子冷冷地定在她的脸上好久,神情不见一丝松动。 勋儿害怕极了,还以为是挡了这位小少爷的路,连忙往后退了退。扭了半天,两人之间的距离也是一丝未变——她早已瑟缩在了墙角。 她畏惧地再抬起眼,看见少年向她伸出的手。 他拉着勋儿去了附近的客栈,唤了小厮烧水让她沐浴熏香。勋儿换上新买的衣裳,忐忑地走到少年面前,他却坐在椅子上连头都没抬,将一把匕首推到她面前。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日后行走江湖,切记财不外露。” 她记得他的脸,记得他腰间悬挂的面具,记得他极具辨识度的双刀,也记得他从怀里拿出的、带着温度的钱袋。 “好好活,莫再让人欺负了去。” 谁知多年后再见,他戴着那张狰狞鬼面从天而降,一袭猎猎红衣疯狂杀戮,负了满身的伤后迅速离开,连一个叫住他的机会都没有留给她。 勋儿难过了好几天,以为再也见不到了,再也没机会了。不想却在公主府又一次见到了他。 这里的人唤他“赤璋”,也喊他“大哥”,言笑晏晏间一副熟稔无比的样子。 当初的少年已经长成青年模样,全然没有之前那种冷酷的神情。哪怕是吹胡子瞪眼地踢开房门,嘴上骂骂咧咧的,面上却没有一点愠色。 可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满是疏离冷淡,那浓浓的戒备之意便是木头人也能察觉。 回忆至此,欲语泪先流。 你说她心性纯正天赋卓然,可谁又不是呢? 若我也出生在她那样的帝王家,父亲宽容母亲温柔,小叔叔光风霁月,还有兄长陪伴在侧,说不定也和她的样子相差无几。 为何你的眼中,分毫看不到我呢? …………………… 慕容冰带着镂月走到河畔时,一眼便看到了画舫顶上吹箫的赤璋。 赤璋看上去心情极好。 他往日一向是不屑于在人前展示他于乐器上的造诣。今日不知道为何,竟然临时起了意,站在画舫上吹箫,惹得隔岸的那些公子佳人频频朝这边看过来。 慕容冰不禁心中暗笑,赤璋这副样子莫名还有些像一只得意洋洋的花孔雀。 琼琚抚琴,紫玦起舞,唯独青圭煞风景地“咯嘣咯嘣”嗑着瓜子。 祁昱坐在一边,慢条斯理地煮着花茶,连一丝余光都没有分给旁的事物,却在慕容冰走近的时候轻声唤了声“公子”。 既然慕容冰没有要过生辰宴的意思,他们也没有多余的小动作,索性大家一起来城外踏青,图个热闹。 慕容冰托腮笑盈盈地看完一曲,鼓掌道:“甚好,若是肯在酒楼……” 赤璋一个眼刀飞过来,慕容冰默默地把剩下半句咽回肚子里。 果然跟青圭呆久了,油嘴滑舌的毛病也学了个七七八八。 祁昱拎起茶壶,添满案上几个茶盏,镂月伸手给端了过来。 二月的春风渡过河岸,岸上垂柳便晕开几分惹眼的翠色。云开雾散,天光彻亮,竟给人一种盛世将至的错觉。 慕容冰也不得不承认,古幽国这个风雨飘摇了十数年的烂摊子,到了慕容莲夏手中,隐隐有了好转的迹象。 她手里捏着镂月编来玩耍的草环,淡声道:“诸位也都看到了,如今我皇兄之势如日中天,我们偏居南安蓄势待发。皇位之争,我暂时不想插手。” 赤璋是知道她心思的,面上没有多少变化。其他几人也是意料之中反应寥寥,反倒是祁昱缓缓抬起眼,望向她的眼神幽深莫测。 第三十五章 司掌 慕容冰侧过脸,唇梢勾着和煦笑意,从容坦荡地与祁昱对视。 祁昱凝眸望了她片刻,便半垂了眼帘,将视线移向隔岸的那些游人身上,仿佛那边更有意思似的。 慕容冰没有询问他,也没有戳破他的心事。 祁昱深埋着的野心,哪怕最初她并不知晓,经过这两年的朝夕相处,也能看出来几分不简单。 他从来不是一个甘于平凡寂静的普通人,而是一位野心家。 慕容冰知道,他盼着自己终有一天起兵篡位,好教他成就既定的目标——手里握着她神机营的兵权,做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可是她不能,祁昱所期望的未来和她的初心大相径庭,所以她也绝不容许他再有这种危险的想法。 哪怕日后他起了异心,哪怕日后兵变反噬自身,都断不能让他再对慕容莲夏怀有不臣之心。 不如今日先把话说个通透明白,好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断了他的念想。 祁昱看上去暂时没有反驳的意思,慕容冰继续道:“那么现在,我为各位重新划分一下职责。” 依旧是用着赤璋教给她改变声线的小把戏,“少年”嗓音泠泠悦耳,几乎要融进微凉的春风中去。 “镂月青圭,坐镇东门城防;赤璋琼琚,坐镇南门城防;紫玦坐镇西门城防,祁昱携神机营,处理北门事务。公主府内务暂由青圭打理,月棹酒楼交给赤璋掌控。” 她目光灼灼地扫视在场的所有人,“从今日起,诸位便叫做,南安隐将。” 身为将领统帅,隐于暗中,隐于幕后,决不在人前显露半分声势,是谓隐将。 这是慕容冰最后的王牌,是有朝一日天下大乱、朝野倾覆,诸侯争权夺力之时,她来震慑四海,稳定六合的最后手段。 …………………… 总归今日出来的缘由,是想让大家放松一下前些日子紧绷的神经,一同踏青游玩。 说完正事,慕容冰便叫人停了画舫,由着镂月青圭欢呼雀跃地冲下去玩闹。勋儿没过多久也被两名隐卫护送到了画舫边上,和琼琚他们闹成一团。 许是近日她花费了不少心思,打探京都那边的朝堂纷争和内幕,这一放松就觉得困倦无比,唤了仆从收拾地方休息。 慕容冰窝在阴影里的软榻上,随便挑了本书盖在脸上假寐,不知不觉就睡沉了过去。 梦里她回到了幼年所处的宫殿,深宫高墙不见天日,宫人几多刁难,兄长冷眼旁观。 好像有人在耳边叹息:“公主,怎地这般吃不得苦药。” 起先她以为那是康王的声音,朦朦胧胧地思考了许久,才幡然醒悟,康王根本不会叫她为“公主”。 宫人们再不待见她,见了面也得假装恭敬,唤一声“殿下”。 到底是谁的声音?到底是谁在叫她? 慕容冰终于在睡梦中意识到,自己可能忘了些什么。她逃出深宫后,一心想要将南安城铸成铜墙铁壁的关卡,竟然对宫中的那些琐事再无追究。 又听到稚童嘟嘟囔囔地抱怨:“哥哥他待我差极了,连同他宫里的那些仆从都不愿意搭理我。” 那人搭在琴弦上的手指顿了一顿,温声安慰道:“殿下他是有苦衷的,公主,你总要体谅些他。” 就算她努力睁大了眼,那张面容依旧是模糊不清的。 几番梦境交织,到最后无梦沉眠,慕容冰紧蹙的眉尖这才放松开来。 不知道睡了多久,恍惚间听到人声,她便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看去。 远处几名隐卫递了两摞厚厚的册子给祁昱,这些册子原该是祁昱指导她一起看的,但是祁昱向她这边远远望了一眼,大概想着她在休息,便让人把册子放在自己面前,随手翻看了起来。 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她乐得逍遥,当然不会巴巴地凑上去,就翻了个身,把书又往脸上盖了盖。 身侧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有人一撩袍子,坐在了她榻下。 慕容冰装睡了片刻,那人都没有动静,索性拉下脸上的书低头看去。 在她动作的同时,赤璋就轻轻唤了声“公子”。 慕容冰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她隐约地觉得,赤璋唤她“公子”的语调,好像与别人唤的不同,里面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她难以理解的意味。 赤璋却恍然未觉,微微侧过脸看向她。 慕容冰不由得在心里感叹,他眉眼当真生得极好,气质沉静时一举一动皆如画中人。 赤璋抬手将掌心温热的茶水递给了慕容冰,像是知道她一直在装睡似的。 茶香醇厚,热气扑了满面,慕容冰眯起眼睛,透过氤氲的雾气,看到赤璋眼梢上挑,嘴角含笑,端的是一副祸国殃民的美人相。 自第一眼看见赤璋,再到之后的长久相处,她发觉这个人是与众不同的。 并非容貌,而是心志。 他眼中只有黑和白,只有错和对,只有是与非。他曾孤身行走北塞,也曾经年游历南疆。 他好像目睹过很多苦难,也救助过许多人。 那副刚硬狠绝的姿态下,掩饰着一副再柔软不过的心肠。他怜弱悯幼,视那些权场上搅动风云,害得战火四起的掌权者为敌。 当年她初到南安城,觉得荆泽不可信,深宫皆为敌,惴惴不安又几番历险。若非赤璋相助,断然不会有今日这般风光。 慕容冰一拍脑袋想起一件事来,反手从怀里取出一张精工巧匠打造而成的半脸面具,探身按在了赤璋的脸上。 她给戴得不是很稳妥,赤璋一愣,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触碰到慕容冰的指尖,又被烫到般地连忙撤开手。 这张半脸面具只能遮住嘴唇以上的部位,面具后那双棕色的眸中罕见地流露出些茫然,未遮住的下颌弧线优美流畅。 慕容冰满意地收回了手:“我特意找人打制了这张面具,比你腰上挂着那张精致漂亮许多,也没有那么骇人。” 赤璋抬手摸了摸,闻言一顿,将面具取下来拿在手中端详,半晌才道:“我戴面具本就是为了恐吓他人,并非为了好看。” 慕容冰耸了耸肩膀,俏皮地吐了下舌尖:“随便你戴哪张,反正我觉得这张要顺眼一些。” 赤璋低低笑了两声,将面具也悬挂在了腰间。 他又唤了声:“公子。” 慕容冰眨眼间便又困了,翻身躺回了软榻上,闻声闭着眼睛“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河面上渡过的风还稍凉,赤璋拿起旁边的薄毯,轻轻给慕容冰盖了盖身子。他凝视着慕容冰,突然沉声道,“我选择追随你,就是将这一世荣辱交付与你,自此休戚相关。” 如今她已满十五岁,三年前定下的约定也该在今天得到允诺。 他赤璋游历四方,最后决定栖居南安。 慕容冰复又睁开了眼,眼中还带着慵懒困意,嘴里却答应道:“好。” 赤璋静默了片刻,伸手摸了摸她的鬓角。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 安宁的日子并没有过上几天。 柳絮纷飞的时候,宫里传来了旨意,要求莲华长公主入宫觐见。 国君的旨意不可违抗,加上慕容冰其实蛮好奇慕容莲夏又准备作什么妖,就带着琼琚大摇大摆地进了京都。 京都里阴冷肃杀的氛围,已经随着春天的到来,尽数消解了。微风拂面,暖意融融,连带那些护卫皇宫的冷硬将士,看上去都柔和了不少。 慕容莲夏并没有在她进宫的路上多加刁难,她顺顺利利地入了宫,被燕武迎向慕容莲夏的书房。 慕容莲夏从厚重的奏折子里抬起头来,看到慕容冰时,面上的神情没有多少变化,对她阴阳怪气的“恭喜皇兄得偿所愿”都无动于衷。 他将手中批注的朱笔放回笔山上,回身从书架上抱下来一沓奏折放在慕容冰面前。 没等慕容冰看明白他此举有何用意,面前的奏折又多了三沓。 慕容冰伸手拿起一本,本意只想简单翻一翻,看看有什么稀奇之处,值得慕容莲夏特意叫她进宫。 不料翻了两页,她的心就“咯噔”一下沉了底。 慕容冰扔开手里的奏折,拿起另一本继续翻看,内容也同前一本相差无几,她再翻剩下的,来来回回入眼的都是那些相似的字句,细细读来,如鲠在喉。 慕容冰的额头,蓦地滑下一颗豆大的冷汗。 第三十六章 弹劾 整整二十二本奏折,来自不同的文臣武将,满纸遍布弹劾康王慕容枳的字句。 贪腐、渎职、违制、误国……恨不得将律法里能置他于死地的罪名通通扣在他脑门子上。 慕容莲夏负手站在书案后,将慕容冰的反应尽收眼底,淡淡道:“都是些套话,年初消停了些,这段时间变本加厉,大有不罚康王决不罢休之势。” 慕容冰一掌拍在奏折上,仰头看着慕容莲夏,咬牙切齿道:“莫非你相信了他们的说辞?” 慕容莲夏眯了下眼睛,四两拨千斤道:“我相信与否并无作用,我堵得住朝臣的嘴,难不成还要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慕容冰道:“那就叫小皇叔进京述职!” 她话音未落,就听见慕容莲夏“噗”地笑了一声。 他将书案上被慕容冰打乱的奏折理了理,挨个放整齐,这才慢慢道:“依着现在的形势,若是进京述职便能解决,我叫你进宫作甚?” 慕容冰不由得一愣。 这样想来确是如此,慕容莲夏还不至于这点事都要和她商量,早该叫了康王进京说清楚一切。 慕容莲夏道:“我得走一趟南慕容。” “是吗?”慕容冰下意识地接了句,随即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慕容莲夏,“你说什么?” 难得慕容莲夏又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我得去南慕容。” 慕容冰震惊道:“朝局刚稳,你敢离宫千里?”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到底是怎么敢的? 南慕容地远在千里之外,那边诸侯世家甚多,以越山侯为首,盘踞了不少兵马。 他怎么敢以国君之身涉险,轻易进入那等群狼环伺之地? 哪怕有康王作保,也不该这般莽撞。 “有什么不敢的,过几日荆家军便回来了,叫他们同我一起。” 慕容冰蹙起眉尖。 怪不得…… 前些日子南疆异动频频,京防大营抽调了半数兵力开拔南疆。 同时北境的暗桩探出荆家军的兵防正在变动,她还奇怪其中缘由,原来是京都调回了部分兵力,要护送慕容莲夏前往南慕容。 虎贲与鹰隼两支禁卫军拱卫皇宫,国君此时南下,只有荆家军才能得他信任。 慕容莲夏幽黑的眸子沉沉地压了下来:“此次南慕容之行我得带走几个心腹,这段时间需要你坐镇京都,帮我看着那些不安分的东西。” 他说得轻巧自然,听在慕容冰耳中却全然不是那个意思。 她嗤笑一声:“我凭什么帮你坐镇?” 虎贲鹰隼俱在,又有右相荆勉诚留守,何必多此一举,说这种话来刺激她。 慕容莲夏唇角一扯,讥诮道:“你这样想,万一我有个什么意外死在南慕容,皇位就是你的了。” 白玉酒樽在他指间旋转,慕容莲夏好整以暇,等着慕容冰的反应,然而下一秒他脸上的笑意就僵住了。 慕容冰两眼一亮,恭恭敬敬地把朱笔递到他手中,欢快道:“真的吗真的吗?那你要不要走之前先把继位遗诏留一下?” 慕容莲夏沉默了一下,“咔嚓”掰断了手里的朱笔。 …………………… 慕容冰走后,几排书架后响起了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厚重的战靴踩在竹地板上,却没有一丝声音。 战靴的主人脚下轻转,露出了身形。 他看上去比慕容莲夏稍高一些,肩宽腿长身姿挺拔,穿着一身墨绿打底的荆枝滚纹袍,乌发用一根簪子挑了起来,松松地垂在身后。 他面上戴着黑纱,将眼睛以下的部位遮得严严实实。 冷厉异常的声音从蒙面黑纱下传出:“陛下,卑职觉得不妥。” 慕容莲夏无所谓地挑了挑眉:“有何不妥?她自幼旁听太傅教书,基本的规矩清清楚楚,毫不逊色于朕。” 这样的评价明显是过高了,旁听的慕容冰怎能与自小被精心教导的慕容莲夏相比。 蒙面青年顿了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说道:“为何偏是小殿下?她终归是要嫁人的……” 慕容莲夏扫了他一眼,轻飘飘道:“将军倒是提醒了朕,莲华也到了该许配人家的年纪。” 他有些伤脑筋似的敲了敲额角,戏谑道,“那不如便许入你荆家?” 青年瞳孔巨震,抱拳单膝跪下,带有几分仓皇道:“荆涯不敢。” “不敢?你有何不敢?”慕容莲夏佯作困惑,不解道,“你都光明正大地把她一路从南安护送到宫门前,还说不敢?你当真以为朕是个瞎子聋子?” 荆涯咬了咬牙,沉声道:“卑职一族发过重誓,要忠诚于皇族嫡血,万不敢生了旁的心思。” 瞧着他那副恨不得剖心以证的样子,慕容莲夏顿时觉得没意思,缓和了语气:“起来,开个玩笑罢了,你若不要,那朕送她和亲就是。” 荆涯膝盖抬起了一半,闻言又重重地砸在竹地板上:“……陛下!” 北境黄沙大漠之后便是极寒之地,南疆诸国毒瘴围绕,那小公主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苦? 慕容莲夏却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信手拈了书案上未批完的奏折,取出一根新笔沾着朱砂墨圈圈画画:“她嫁给谁,什么时候嫁,都是朕说了算,你若是不愿意娶,就别来指手画脚。” 见荆涯埋头不肯起身,慕容莲夏用笔杆敲了敲书案,不悦道,“你若是觉得跪着舒服,以后大可都跪着讲话。” “与其担心她以后怎么样,不如先把北地的事情给朕交代清楚——金钲嫡次子的事情查清楚了吗?” 莲华长公主日后怎样,终究轮不到他荆涯置喙。 说到正事,荆涯敛起眉间无奈。 他沉声道:“虽然还是没有正面接触到溍水王世子,不过果然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跟他那个混账父亲有的一拼。” 慕容莲夏颇为感兴趣地一挑眉毛:“怎么个心狠手辣法?” 荆涯道:“就在年关,与他争夺世子之位的几个庶兄弟招惹了他,一个被他打断了双腿,一个被他掰断了双手,还差点割了一位庶兄的命根子。若不是溍水王及时赶到,恐怕他那些兄弟一个都逃不过。” 慕容莲夏单手托腮,不为所动,淡淡评价道:“窝里横罢了。” “窝里横?”荆涯失笑,摇了摇头,“早些年,慕容灏的小儿子跟他看中了同一个奴仆,硬要和他抢。被他当场斩杀了所有侍卫,把那小儿子拖回封地去抽了几十鞭,险些丢了性命,慕容灏哭哭啼啼地上门求情,还吃了闭门羹。” 慕容莲夏微微凝起眸:“是吗?已经欺负到慕容灏的头上了?” 荆涯继续道:“何止是欺负,溍水王金氏一脉这些年气焰嚣张,里里外外没少打压慕容灏,别说什么敢怒不敢言,慕容灏连生气都不敢,生怕金氏大军东行,端了他一整个北慕容地。” 慕容莲夏搁下了笔,哼了一声:“不见棺材不掉泪。” 说是这么说,眼下并不是对金氏动手的最好时机。 先保住康王,再谋其他。 只要康王没有异心,凭他国君之威,想要保住一位亲王并非什么难事。 念及此,慕容莲夏吩咐道:“你先去把南下的事务都安排好,过两日我们便出发。” …………………… 荆家军甫一回到京都,稍作休整,就启程前往南慕容地。 慕容冰站在高高的宫墙上,视线扫过人潮汹涌,落在为首那道骑着高头大马的身影上。 她看到了一顶分外眼熟的垂纱斗笠。 还没等她细细再看,一道旗帜便被风吹着卷了骑马的人,旗帜落下时那人已经融入人潮,再寻不得。 数月前与赤璋的对话,此刻字字句句浮现眼前。 恐怕这位就是荆家三子,那个从未在京都露面的北地少将军。 看来慕容莲夏此行,是有十成的把握保证他自己安然无恙。既然如此,那些为他的安危而准备的隐卫便可以撤回了。 希望这一次的南慕容之行莫要多生枝节,也希望小皇叔依旧一切尽在掌握。 可是她不知道,南慕容的这一场阴谋,才刚刚拉开序幕。 第三十七章 意外 进了皇宫之后,慕容冰才知道,燕武被留了下来照看自己。 慕容莲夏压根没想着让她独自处理政事,而是把荆相也请进了宫。 于是慕容冰被迫日日坐在一旁,一边听着荆相讲解处事思路,一边回答他随时抛出来的各种问题。 她发现自己被慕容莲夏摆了一道。 他跑去南慕容地逍遥自在,还把她关在宫里听荆相念叨。 南安城收集的各地情报繁杂,每日都需要看,哪怕祁昱已经筛选完毕,仍有不小的数量。白天她不好拿到荆相面前处理,只好夜里回去点了灯继续翻看。 慕容冰撑了三天,就困倦得白天坐在书房里也一个劲儿地打哈欠,跟严师模样的荆勉诚相看两生厌。 然而没几天,她听荆相念叨的时候,误拿了祁昱呈进宫里的情报,睡眼朦胧地举到面前,当即吓得一个激灵打翻了案上的砚台。 墨水四溅,又手忙脚乱地擦了半天。 荆相放下奏折,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慕容冰尴尬地抬起一张花猫脸看向他。 荆相嘴边已经酝酿好的责备之词,在看见小花猫一般的莲华长公主之后,又无奈地咽了回去,摇头叹气,摆手让燕武带她回去换洗。 被燕武领着回寝宫的路上,慕容冰还是一副神游他处的样子,默默盘着情报中所说的一切。 放在慕容莲夏身边的隐卫都由她下令撤回神机营了,仅给南慕容地的暗桩下了命令,让留意着国君的动向。 因此南慕容之行的细枝末节,神机营多少能得到一些消息。 当天夜里琼琚便再次把乔装打扮的祁昱带进了宫。 祁昱不紧不慢地端起桌上热气腾腾的茶水,捏着盖子拨弄茶沫,一言不发。 慕容冰拎着那沓纸张,抖得哗哗响:“你如今抄写的情报,我是愈发看不懂。” 祁昱道:“公子不是看不懂,而是不愿意相信康王可能会谋害陛下,陛下也可能对康王下杀手。” 被他一语点破,慕容冰哑口无言。 其实送来的情报上,祁昱写得很清楚了。 进南慕容主城的时候,康王阴差阳错地和慕容莲夏交换了马匹。也就是慕容莲夏惯骑的那匹马,在飞驰入城的路上猝死,将载着的康王甩飞了出去。 若不是多名荆卫就在旁侧,及时护住了康王。依着康王那具不会武功的身子,只怕是摔也摔死了。 到底是谁要害谁? 慕容冰问道:“那匹马是因何而死?” 祁昱淡淡道:“荆卫看守极严,暗桩的隐卫无法靠近。但是马匹尸体运送去某地的时候,被人截了胡,连马带车一并烧了个干净。隐卫去追了那批人,因为不熟悉地形,没有追上对方,好在并未折损。” 表面来看只是一件极意外极巧合的事情,除却当时因护住康王,而肩背重砸在巨石上的那名荆卫,在场并无一人受伤。 慕容冰耐心地等着之后的消息,然而自此事不了了之,竟然再没有南慕容的消息。 荆相看上去更忙碌了些,也不再揪着她看奏折,往往奔走起来便是半天不见人影。 她在宫里待了大半月,等来的第一封来自慕容莲夏的书信,开门见山就让她回南安城去。 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是慕容莲夏已经踏上了归程,不日便将回到京都,慕容冰也没有多想。 南安城一切如常,只不过祁昱的脸色竟有些难看。 慕容冰观察他了良久,终于寻了机会问他:“南慕容地怎么了?” 祁昱没有回答,反倒是一旁的赤璋冷笑道:“一夜之间南慕容主城的多个暗桩被连根拔起,消息隔了好几日才传回南安,现在那边的情势我们分毫不知,你说他脸色能好看到哪里去?” 慕容冰猛地抬起了眼。 祁昱半垂着眼睫,低声道:“新的隐卫昨日便启程了,不出五天那边的情况就能传回来,公子暂且宽心。” 不多不少正好第五天,南慕容的消息传了回来。 消息传到南安城外的校场时,慕容冰正以容长雪的身份同那些兵士一起练习骑射。 负责和南慕容暗桩隐卫联系的探子站在校场边上焦急地张望着,慕容冰拎着长弓一边擦着汗一边向他走来,却被他一句话定在了原地。 她几乎要捏碎手中的长弓,指节青白,目眦欲裂,声音难以遏制地拔高:“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连校场另一边的祁昱,都被她几近歇斯底里的喊声吸引,眼帘微抬看过来。 慕容冰丢开长弓,几步冲到跪在地上的探子面前,双手扯住他的衣领:“你再跟我说一遍?” 探子神色哀戚:“公子,千真万确,康王殿下薨逝了!” 慕容冰如遭雷击,满脸难以置信,死死地瞪着探子。 分明数月前还在同康王谈笑风生,分明数月前康王还安好无恙。 怎么会如今再听到他的消息,便和“薨逝”两个字联系在一起了呢? “你……你胡说,我不信!” 她的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抓不住探子的衣领,踉踉跄跄地后退了数步,突然抬手捂住了脸。 探子跪在地上望着她,看到泪水顺着她的手腕一路滑落,她掩面久久不发一言。 再放下手时,慕容冰脸上的泪水已被擦干,声音中还带着微微的哽咽,却不容置疑道:“备马,进宫。” 到底还是没能立刻进宫。 消息传到校场的同时也送往了公主府,赤璋及时赶到校场,见慕容冰失魂落魄地上马扬鞭,一把扯过了缰绳,连人带马给拉了回去。 饶是慕容冰再拼命挣扎,都拗不过赤璋的力气,最后精疲力尽地瘫坐在地上。 她气得双目通红,怒视抄着手俯视她的赤璋。 为了制住她,赤璋也没少花力气。他微微喘着气,呵斥道:“听了只言片语就往宫里闯,平白给人送了把柄去!” 他扫了眼探子,“到底怎么一回事?康王殿下是怎么死的?” 探子低头道:“那边的暗桩打探到,陛下离开南慕容那天,刚出主城没多久就让荆家军包围了康王府,里面传出激烈打斗的声音,虽然王府已被封锁,康王薨逝的消息还是流传了出来。” 赤璋又问:“确定康王已死?” 探子答:“暗桩调查过,千真万确。” 赤璋还要再问,慕容冰打断了他的话,她似是倦了乏了,仰头靠在身后的梁柱上:“够了,还不清楚吗?” 慕容冰用力地闭了下眼。 慕容莲夏登基的阻碍,并不只有她这个有名无权的长公主,还有深得景帝疼爱倚重的皇叔慕容枳。 那些弹劾康王的奏折她都是看过的,里面处置康王的方法轻则削爵入狱,重则五马分尸。 可她以为慕容莲夏无论如何都不会对小皇叔下手的。 按时间算来,她还在宫里的时候,康王慕容枳就已经没了。无论慕容莲夏将消息封锁得有多快,宫里也要比她南安城更早听到风声。 为了隐瞒得久些,才早早地将她从宫里赶出来。 慕容冰扶着廊下梁柱慢慢起了身,她神情冷静了许多,眼中赤红也退去不少,依旧固执道:“我要见慕容莲夏。” “小皇叔之死,慕容莲夏脱不了干系,我要去问问他,他的良心是不是都让狗啃了个干净!” 赤璋面色阴沉道:“你清醒一点。” 宫闱内争权夺力,互相倾轧,生死都是寻常事。这对兄妹间冲突不断,若是就这样让慕容冰进宫去质问高高在上的少年皇帝,只怕会无故吃很多苦头。 他应诺过康王的,无论如何都要从慕容莲夏手下保住慕容冰的性命。 “清醒?我还不够清醒吗?”慕容冰呵呵冷笑出声,眼看着又要激动起来,“那是我的小皇叔!我的!我连他的死都不能过问吗!” 她觉得眼睛刺痛得厉害,慕容枳的笑意和风姿仿佛还在眼前,最后却归于一片血红。 “你……”赤璋也有些动了真火,刚要呵斥就被另一边走过来的祁昱抬手按住肩膀。 祁昱拍了拍赤璋,淡声开口:“问便问罢,我陪公子一起进宫。” 赤璋攥紧拳头,看着慕容冰跑去牵马的背影,阴狠地扫了一眼祁昱:“你还不清楚皇帝的性格吗?不管他动没有动手脚,他什么都不会说的。” 祁昱头也未回,轻声道:“他说不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小殿下如果不去问,是不会甘心的。” 第三十八章 见面 慕容冰去御书房里找慕容莲夏时,祁昱因为身份原因,留在了御花园里。 他不便露面,很自觉地走到一座敞亭下,借着珠帘纱幔遮住身形,观赏池中的锦鲤。 没过多久,就有人疾步走进御花园,看样子是往书房的方向赶。祁昱原本不甚在意,那人越走越近时,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该不会是陛下吧? 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那人隔着山石池水,花簇树影,层层纱幔望了过来,那目光如有实质,一点一点冰冷起来。 等祁昱察觉到异样时,已经有侍卫摸到他身后,长剑架上脖颈。 祁昱的余光只能看到身后人垂在腿侧的淡黄外衫,刚想回头,就感觉到颈侧的剑锋下压力道重了些。侍卫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辨不出音色:“别动,什么人!” 好快的轻功。 这侍卫的轻功竟然惊人至此,恐怕连赤璋都未必能在轻功上胜过这人。 那厢原本要横穿御花园的人便悠然走过来,掀开亭下纱幔,冷冷地看着祁昱。 只消一眼,祁昱便能判断出此人是慕容莲夏。 少年皇帝穿着一袭黑金华袍,眉眼间依稀可见与慕容冰相似的影子,只是神情透着一股清贵疏离。 慕容莲夏细看了他片刻,眼中的冰冷竟微妙地化去了,抬手冲祁昱身后执剑之人摆了摆。 祁昱只感觉一阵轻风吹过身后,再回头时,侍卫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果然是绝佳的轻功。 “原来是你。”慕容莲夏屈指抵着下颚,沉吟片刻道,“朕还以为是什么人这样有胆色,敢替朕那妹妹操练兵马。”他望了眼祁昱,眼眸幽深,“或许,朕该称你一声‘表兄’?” 祁昱深深地行礼,恭谨道:“祁昱不敢。” “的确。” 这声“的确”也不知是满意于祁昱的恭敬,还是解释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鲜少有人知道,母后的长姐嫁入了平城贵族,祁氏世家。” 祁昱被慕容莲夏的态度弄得迷惑了起来。 这个人表现得像一板一眼的木偶,说的每一句又好像暗藏玄机,让人揣摩不透深意,和慕容冰描述的那副严厉刻薄的样子判若两人。 祁昱幼年时,因为母亲和楚皇后的关系,曾入宫遇见过这对兄妹,哥哥只是冷冷淡淡地瞧他一眼,妹妹却给他塞了块绿豆糕,笑嘻嘻悄声道:“我皇叔给我做的呢,给你啦。” 他们好像赶着要去一个什么地方,哥哥兀自走在前面,也不管妹妹跟没跟上,神情极不耐烦。而妹妹小步跑着往前赶,还不忘回头给祁昱推荐,“你尝尝,可甜了。” 祁昱站在原地,没有动作,妹妹走过拐角就要消失时,突然又回过头,双手食指牵起嘴角,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你笑一笑呀,为什么要板着脸?” 远处传来一声蕴着怒气的“莲华”,妹妹“哎”一声就彻底消失在了祁昱的视线。 他低下头,尝了一口绿豆糕。祁昱其实从来不吃甜食,但是那块绿豆糕他却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完了。那时他摸了摸嘴角,摸到一个轻微的弧度,似乎是在笑。 他是家里的幺子,只有哥哥姐姐,没有妹妹,也没有小叔叔会亲自下厨给他做糕点。不习毒术的他是家中异类,并不是很受别人的喜欢。 纵然他察觉出面前这对兄妹相处的不和谐之处,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所以数年后的庙会再见慕容冰,她慌不择路地撞到自己身上,却笑嘻嘻地举起冰糖葫芦,说要赔给他时,他脑海里只有当年那块绿豆糕。 很甜,甜到他之后漫漫年华,再也没有吃过这样的糕点。 也很苦,苦得他于南安城夜夜辗转难眠,在权欲私心中痛苦煎熬。 慕容莲夏自顾自地在旁边坐下,单手托着腮,颇有些玩味地观摩着祁昱的表情,突然又开口道:“吾妹不懂人心险恶,朕很不喜欢你们这样的人围绕在她身旁。” 他举起指间把玩着的白玉酒樽,轻轻吹了口气,嗤笑一声,“譬如你,看似世家公子端方周正,说不定居心叵测,憋了一肚子坏水。” 祁昱微侧过脸,避开慕容莲夏的视线。 自从见过康王,他虽然料到皇室中人多半不像慕容冰那般单纯好骗,但若是这少年皇帝也能看出来他居心不良…… 祁昱从容淡笑道:“终究有这份亲缘,到底还是该帮衬小殿下一二。” 慕容莲夏眯了下眼,沉冷道:“若是如此,自然最好,不然哪怕和她撕破了脸面,朕也要将你们尽数诛杀。” 掷地有声,阴冷狠绝。 祁昱却从这句威胁中琢磨出点不对劲儿来:慕容莲夏兄妹向来不对付,怎的慕容莲夏这句话,反而像是维护慕容冰一般? 他理了理稍有褶皱的袖口,试探道:“常闻陛下不喜小殿下,又何必因为些琐事恐吓我?” 慕容莲夏督他一眼:“朕怎么敢恐吓你?只是劝你老老实实地待在她身边,休要起半分异心。” 饶是一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祁昱,此刻脸上也起了些波澜,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慕容莲夏。 难道他想错了?难道世人都看错了? 难道这对兄妹间真的只是隔阂深重,而不是互视敌手? “这些话朕只说一次,无论如何她终究是朕的亲妹,祁昱,保护好她。” …………………… 慕容莲夏刚走出御花园没几步,身后宫墙上便传来一道轻佻的声音。 “要我说,刚刚就该直接杀了那小子,深宫里悄无声息地消失一个人何其简单,也不用费那么多口舌敲打他。” 慕容莲夏转过视线,瞟了他一眼。 身着月白袍肩披淡黄外衫的青年站在宫墙上,一手负剑于身后,另一只手捻着不知从哪里折来的桃花枝,端的是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 慕容莲夏嗤道:“这里又没有世家小姐,你摆给谁看?” 黄衫青年勾唇而笑,收了剑将花枝别在衣襟上,飞身落在慕容莲夏身旁,继续道:“还有长公主,若碍事杀了便是,何须耗费心思。” “参商。” 慕容莲夏唤出这个名字的时候,眼中毫无温度,语调冰冷,让人心生怯意。 那唤作“参商”的黄衫青年也不例外,闻言缩了缩脖子,低低应道:“在。” 春风送暖,却无法让这少年皇帝的面容染上一丝温柔:“这次朕不计较,再有下次,莫怪朕无情。” 参商不甘心地咬了咬牙,却再不敢多嘴一句。 慕容莲夏放在心上的东西太多,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一样不落,唯一的那丝空隙,放着他最后的亲人。 他看着慕容莲夏头也不回地往书房方向大步走去,眼前突然浮现出当年第一次在慕容莲夏面前提及要杀了莲华长公主的情景。 彼时的皇储,阴沉地审视了他半晌,骇得他头皮发麻,才说了句:“我亏欠她良多。” 那会儿慕容莲夏给他讲过一个故事,时间久远,参商却依旧记得那些字句。 “我小时候养过一只兔子,信手喂了它一块糕点。可笑至极,满桌十数块糕点,偏偏我拿给它的那块,里面藏了顷刻毙命的剧毒。” “我最喜欢的那头小马驹,被人灌了猛药,就是为了能在我去看它的时候,将我踩死在马蹄之下。” 说完这句话的少年,将手里把玩着的白玉酒樽狠狠地砸碎在墙面上。 “至那以后我便明白了,原来我这一生,是不该有心爱之物的。” “我不在意兔子,它就不会吃到有毒的糕点;我不珍爱马驹,就能在它发狂伤我之前,将它斩杀在剑下。” “可是啊,参商,偏偏莲华是我的白兔,也是我的马驹。” 她柔软无辜需要手握权柄的兄长细心看护,也刚烈倔强容易让人当了刀剑来反噬其兄。 所以这位兄长只能硬生生逼出一副铁石心肠,对她疏离,待她刻薄,总比日后害她代兄长受过要好得多。 参商深知这一点,但依旧不影响他对慕容冰抱有杀意。 成大事者,如何能拘于这一丝柔情? 第三十九章 冲突 宫人都是极会见风使舵的,素日里慕容冰总是笑眯眯的,脾气温和,那些奴仆就对她颇为冷淡怠慢。 今日见她红着眼,怒气冲冲地直往慕容莲夏的书房里去,那架势好似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就尤为识趣地躲到一边,竟也无人敢上前拦她。 燕武正在整理书架,慕容冰没有通传就一脚踢开门进来,把燕武吓了一跳。 他放下手中厚厚的书卷,侧身行了个礼,恭敬道:“陛下上朝还未回来,小殿下还需多等一会儿。” 慕容冰没找到慕容莲夏,看也未看他,冷声道:“出去。” 燕武正有此意,再次行礼就站到了门外。 慕容冰在书房等了许久,才看到走廊尽头疾步而来的颀长身影。 日光倾斜,光影明暗斑驳,落在他玄底金纹的华服上,又一一被他踩在脚下。 慕容冰蓦地攥紧了袖子。 慕容莲夏也是远远就看到了这边,临进门的时候,他侧目看到燕武拼命对他眨眼,不免脚下顿了顿,疑惑道:“你眼里进沙子了?” 燕武沉默了一下,低头道:“小殿下来了。” 慕容莲夏哼道:“朕又不是瞎子。”旋即迈步走进书房,一眼扫去,视线就落在慕容冰通红的眼眶上,不免皱了皱眉。 “怎么这副模样?又是谁招惹你了?”他并未往康王那件事上想,毕竟按照他的安排,现在的慕容冰还不知情。 见他还要遮掩康王之死,慕容冰只觉得这人面目分外可憎。 她仰头看着慕容莲夏,冷冷道:“你还要瞒我到几时?” 话一出口,慕容莲夏明显怔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慕容冰好像从他脸上看到了哀痛悲伤,却转瞬即逝让她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 慕容莲夏解释道:“我原本是想晚一些告诉你。” “告诉我?”慕容冰冷笑一声,一掌拍在书案上,震得笔架砚台都跳了两跳,“你只怕是希望我永远也不知道吧?” 慕容莲夏终于听出来些言外之意了,他陡然阴沉下脸:“你什么意思?” 慕容冰双手撑着书案,说道:“你还有脸问我什么意思?小皇叔为了你不惜自毁声誉,你如今问我什么意思?” 话落,慕容莲夏的脸色可以说是难看极了。 他在书房里来回踱着步子,最后还是强压下愠怒,道:“此事牵扯众多,我日后同你解释,如今还未到时机。” 慕容冰厉声诘问:“都说小皇叔有谋逆之心,他们不清楚皇叔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你若真是要保他,如何会让他去死?” 康王在京居住多年,几乎是一直陪伴着他们兄妹,近些年才长居南慕容地。哪怕他暗地里隐藏诸多秘密,可他的品性景帝早有论断。 慕容枳其人,绝不会威胁到慕容莲夏的地位。 “你说得这般轻松,若皇叔真的反了,不是我杀他便是他杀我,你为何偏要一口咬定过错在我?” “可他分明不会反!”慕容冰斩钉截铁道。 “那我便一定会加害他吗?”慕容莲夏反问。 慕容冰一瞬哑然,慕容莲夏摇摇头,不想再和她多说,伸手拿起一本奏折看了起来。 慕容冰快步上前拍掉他手里的奏折,咬牙切齿道:“慕容莲夏,你告诉我,小皇叔的死是不是有你推波助澜?” “……你果然是这样想的。”慕容莲夏的手微微颤起来,可是盛怒之下的慕容冰并没有发觉,“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不择手段,不仁不义,狼心狗肺?” 难道不是吗? 一直以来,他不就是这样吗? 他算计来算计去,不就是为了坐稳他的皇位吗? 慕容冰还未说出更加捅人心窝子的话,就看见对面那张熟悉无比的面容,陡然换上了冷峻异常的神情。 那是属于一位帝王的、冰冷的、轻蔑的神情。 慕容莲夏道:“你说的很对。” 他阴冷地看着慕容冰,“凡是威胁到天下安稳的,无论是你还是皇叔,我都会尽数诛杀,你好自为之。燕武,送客!” 燕武见惯不怪,从善如流地从门外进来请慕容冰出去。 慕容冰才不吃他这一套,毫不示弱地反问:“皇兄,我们威胁到的,究竟是天下的安稳,还是你皇位的安稳?” 她忍了很久,后半句出口的时候还是哽咽了一声。 那么努力地经营南安,想要替君分忧,奈何明月依旧,却照沟渠。 燕武眼看着慕容莲夏的脸色阴沉地快要滴出水来,连忙伸手推着慕容冰走了两步,劝道:“小殿下,您还是先回去吧。” 慕容冰失望地最后看了一眼兄长,甩袖走出了书房。 …………………… 还没到御花园,远远地,祁昱已经迎了出来。 祁昱走到近前,撑开伞遮在慕容冰头顶,挡去愈发炙烈的阳光,问道:“如何?” 慕容冰道:“他不愿同我解释。” 慕容莲夏越不敢解释,就越说明康王慕容枳之死,他难辞其咎。 “此事确实蹊跷,如果九王爷真的有了异心,陛下不动手,死的就是陛下。”祁昱道。 “小皇叔不会造反。” “……人心叵测。” “我知道,那又如何?”慕容冰仰起头,“小皇叔的为人我最清楚,他不会起二心。” 祁昱有些讶异,不着痕迹地半抬起眼帘,眸底一道锐光滑过。 皇族人之间的信任难能可贵,亲兄弟尚且阋墙,何况依赖皇族的公主与德高望重的亲王。 慕容冰疾步往宫门走去,没有回头,可她的声音轻飘飘地落在祁昱耳中,带着微微的沙哑。 “你们总说旁人言不可信,可我们最开始,不也是互相并不熟悉吗?” “并非亲人,互相已信任至此,而慕容枳与我,却是血脉相连。” 她转过眸子,眼角还泛着湿意,“我记得年关那会儿小皇叔不请自来,你问我为何信他。” 人对于不太美好的幼年,总是记忆颇深。 被扣上“灾星”的帽子,景帝无暇照料,楚皇后病体虚弱,旁人唯恐避之不及,宫人鲜少随侍左右。 少年九王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却意外地低调内敛,留在京都的时候,就整日地陪着慕容冰读书写字,四处游玩。 “小莲华,怎么不开心呀?”慕容枳弯下腰,从身后变戏法一般端出一盘绿豆糕,递到她面前,“尝尝吗?刚做的。” 他在她读书的时候把编好的草蛐蛐举到她面前,吓得她连人带椅子一起后仰,跌到桌子底下去。 他在猎场里展望四野,淡笑着伸手敲上身后小姑娘的额头:“小莲华,快去给皇叔牵马来。” 记忆的最后,是那次慕容枳带着她放风筝。 “皇叔皇叔,风筝飞得好高哇!” 年幼的小公主璨笑着回头,却看到少年王爷神色莫明,轻声道:“若我是那只风筝,我宁愿断了这线,以求片刻自由,哪怕之后万劫不复。” 小皇叔,你终于自由了。 可是以万劫不复换取的自由,当真值得吗? 慕容冰走出宫门,用了最后的力气爬上马车,直接往软榻上倒去。 脑门撞在车厢里侧,磕得生疼,才勉强压下心脏的抽痛,她仰头靠着车厢后壁静默了片刻,突然“哈哈”地惨笑出声。 笑罢,对着祁昱道:“回南安后,扩充神机营兵。” 祁昱默了默:“公子不可冲动。” “我没有冲动。”慕容冰唇角微翘一如往日,声音淡淡的,“他们不就是盼着我和皇兄斗,和皇兄抢吗?” 她拨弄着手里调动神机营兵马的铜符,眼中罕见地流露出几丝令人心惊的疯狂,“若是手握重权就能踩在他们头上,就能千刀万剐他们!” “我愿意死后永坠无极,来换活着的时候将他们踩成烂泥!” 第四十章 南下 “你再说一遍,他怎么布置的?” 慕容冰捏着茶盏,用力到骨节青白,半盏温水倾洒在桌上都浑然不觉。 探子将额头死死压在地上不敢抬起,颤声道:“陛下的旨意,于南慕容地,厚葬康王殿下。” 祁昱端坐在一边翻看着手中情报,侧目见那探子畏惧得瑟瑟发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道:“你先下去吧。” 他发了话,探子忙不迭地起身离开,一刻也不想在这屋子里多待。 目前神机营兵马扩充之事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是练兵一事,却需要更长的时间,近战、列阵、骑射,样样都急不得。 慕容冰忽然笑了声,一口饮尽了杯中凉茶,猛地将茶盏顿在桌上。 她语气笃定道:“我不同意,我要带他回来。他生不得自由,我要他死后魂归故土。” 康王慕容枳半生拘于南慕容地,怎能死后还葬在那等孤寂之处? 祁昱还未答话,赤璋呵斥的声音就从门口传来:“荒唐!一具尸体如何能带回?” 往日赤璋每每呵斥她,都或多或少会影响慕容冰的决定。但这次慕容冰显然没有让步的意思,她勾了勾唇角,眼中光芒惨白,声音轻得几乎快要听不清。 “……化成骨灰运回来。” 七日后,南慕容主城外出现了三道身影。 镂月策马上前,走到慕容冰身侧,她腰上缠着的长鞭难得地小心遮掩了起来,虽然眼中闪动着兴奋莫名的光,一身打扮勉强还能看做是富贵家的娇娇小姐。 镂月很是迫不及待:“公子,主城的舆图已经绘了出来,不如今晚便杀进城去?” 慕容冰照旧扮着男装,剑眉下眸子微微眯起,遥遥望着城门思索着。 赤璋也策马过来,劝道:“隐卫难以入城,暗桩无法助力,还是建议公子先在城外观望几日。” 他本是绝不同意慕容冰冒此风险潜入南慕容地,奈何镂月一直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怕是他不跟来,慕容冰也决计非来不可。 偷运亲王骨灰兹事体大,人多反而会起了反作用,便只有他们三人动身。 慕容冰淡淡道:“不等了,今日便进城,若是顺利,两日之内便能得手。” 话落,便一夹马腹率先往前走去。 镂月督见赤璋面具下瞬间抿直的唇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急忙追着慕容冰而去。 踏进主城,慕容冰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 康王尚在的时候,也算是为南慕容地的民生鞠躬尽瘁,如今还未下葬,街上多的是自发披麻戴孝的百姓。 听闻慕容莲夏已经派了人过来主持大局,但暗桩几番打听,都没有结果。 慕容冰带着赤璋镂月,在临近康王府的一家客栈订了两间房歇下。虽然留意到赤璋神色郁郁,但她又何尝不是心怀愤恚。 早年慕容冰曾在康王府小住,对庭院结构布局多有了解,加上暗桩绘制的图纸,潜入其中虽说艰难,却也并不是绝无可能。 当即便决定在第二日的入夜行动,由她和赤璋潜入康王府,镂月解决城门的防守后接应他们,得手之后当晚就离开主城。 一切都按照她的计划进行,原本最艰难的应该是如何将康王遗体带走火化,可当慕容冰在灵堂里,看到牌位前的小木匣子时,恨得险些就要当场拍碎供桌。 康王慕容枳,俨然已经化为一抔骨灰,连最后一面都无法相见。 灵堂房顶突然传来细微的瓦片侧移声,慕容冰警觉地抬头望去。 还未看出个所以然来,一旁的赤璋便径直揽了木盒入怀,另一只手抓起慕容冰,转身就往门外冲去。 刀光剑影迎面而来,慕容冰也反手拔出长剑,拦腰扫断几支激射而来的羽箭。 展目望去,几面院墙上都攀上了不少蒙面黑衣人,远处还有激烈打斗声,荆卫召集同伴的哨声尖锐地响个不停。 慕容冰心中一凛——恐怕这些人此刻出现在这里,正是为了围堵自己。 尚在她观察的时候,赤璋已拽着她杀出重重包围,穿越过大半个康王府,直冲向他们藏匿马匹的地方。 两匹马扬蹄长嘶,开始了无月夜下的奔逃。 而身后的那些黑衣人如附骨之疽,紧追不舍。 离镂月所在的城门还差三条巷子,马匹突然受惊猛停,慕容冰差点被颠下马去,赤璋从身后策马急冲两步,腾出一只手推了一把,才把慕容冰扶稳。 十几名黑衣人已经在前路摆好阵仗,弓箭拉满对准二人。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赤璋拔出双刀挡在慕容冰身前,低声吩咐:“我从前面冲杀出去,你先拦住后面的人。” 怎么可能冲杀出去? 慕容冰抬头看向左右屋檐上飞快包抄接近的黑衣人,暗地里有了打算。 在此鏖战绝无益处,追兵只会越来越多。只有分散面前的这些人,才会有反击的余地。 赤璋刚刚前冲拼杀,吸引大半箭矢的时候,她掉转马头往一侧的小路冲去,瞬间就引走了屋檐上的两队杀手。 陷入敌阵的赤璋没反攻几下,发觉围攻自己的杀手数量似乎有所减少,回过头时慕容冰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小路尽头,同时也带走了不少围堵的黑衣人。 他伸手往马鞍下暗袋一摸,暗袋里空空如也,果然被慕容冰带走了康王的骨灰。 赤璋突然停在原地,没有继续挥刀,杀手们心里也犯嘀咕,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竟也形成了短暂微妙的僵持。 追兵陆陆续续地赶到,将赤璋围在中央,步伐一致地慢慢缩小着包围圈,锋利的刀刃一点点靠近了他。 拼杀多时,他半个身子都溅上了别人的血,赤璋扯动缰绳掉转马头,微转手中尚在滴血的刀锋,冷冷地扫视了一圈围上来的杀手。 …………………… 还差一条巷子。 追来的杀手显然更想活捉慕容冰,因为弓箭并未集火在她身上,反而更多地攻击她的马匹。 慕容冰一手将木盒抱在怀里,一手挥剑挡去一些箭羽,即便如此,马还是在最后一条巷子的入口前哀鸣倒地,慕容冰一时身陷囹圄。 上一次她陷入多人围杀的困境,还是在南安城破庙,尚有赤璋和她并肩作战。 如今便只有自己了。 就在慕容冰奋力拼杀突围,却仍是被压制在包围圈里的时候,“嘚嘚”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她没想到赤璋这么快就能赶上来,惊喜地抬头看去,就见那马匹四蹄腾空,一跃冲进人群中央,撞翻了一片杀手。 骑马的却是个穿着夜行衣的陌生人,蒙面黑布上一双桃花眼哪怕在夜色中也依旧水光潋滟。 陌生人空出左手,倾身抓向慕容冰的肩膀,一把将她扯上马。 马匹疯跑冲撞,这人抓起慕容冰时眼神顿了顿,情势却容不得他多言,低声问道:“失礼了,小公子认得路吗?” 慕容冰也顾不得多想他是否看破自己身份,立刻答道:“并不熟悉。” 这人轻叹了口气,道:“罢了,你且先顺着这条路控马,我解决后面的人。” 慕容冰攥紧缰绳,余光后扫,见此人手持长弓,双腿夹住马身,悬空侧躺至于马肚平齐,弯弓搭箭,蓄力瞬发。 听背后杀手摔落坠地之声,竟是无一虚发。 她不再分神,专心控马,眼看已到城门附近,却见城门紧闭,毫无接应。 只怕是镂月那边也遇到了意外。 这人收了长弓翻身坐正,一把抓过缰绳驱使马匹钻进另一条小巷,怕慕容冰怀疑还解释道:“今日出不了城,先避避风头,过几天送你出城。” ------题外话------ 又多了两个收藏!热烈庆祝! 第四十一章 蓝暖 骏马左冲右突,加上此人明显十分熟悉地形,很快就甩掉了残余的追兵。他放缓马速,临近一家客栈的后门便跳下马,牵着绳凑过去敲了几下门。 门内很快传来应答声。 他安心地回头看了眼慕容冰,屈指扯下了面上蒙布。 之前听他的声音,慕容冰便觉得此人甚是年轻,现在得见真面目,果然是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人。 他脸上扬起明媚笑意:“这几天小公子暂且待在这边,我会寻契机送公子安全离开。” 木门轻轻吱呀一声,门内鬓角花白的老者探出头来,见到少年时脸上毫无意外,反而往外张望着:“哟,二少爷,让老奴看看这次又捡回来个什么?” 被他唤作“二少爷”的少年温温地笑着:“陈伯您就先把门打开让我们进去吧,夜里寒气重。” “哎?少爷这次带回来了位小公子?”陈伯一边在少年的推搡下开着门,一边偷空去瞄慕容冰,“还是位如此俊俏的小公子。” 慕容冰礼貌地颔首致意。 陈伯在前面提着灯引路,嘴里絮絮叨叨道,“二少爷什么时候才能带个姑娘回来?老爷夫人都快把头发愁白了。” 少年无奈道:“您就别费这个心思了,先给客人收拾房间休息。” 把慕容冰送到后院客房内,少年左右观望了一番,才闪身进屋掩上房门。 他转眸看向慕容冰,嗓音温润柔和,“在下姓蓝,家中行二,小公子唤我‘蓝二’便可。不知公子贵姓?” 蓝二身上的气质带有一种奇妙的安抚性,桃花眼温和专注,天生就容易让人放下防备心理。 慕容冰笑了笑,拱手回道:“容,容长雪。今日之事,多谢恩公出手相救。” 其实就算没有他,慕容冰也有把握撑到赤璋赶过来,只不过到时候,必然不会像现在这样全须全尾地站着罢了。 蓝二道:“容公子何须这样客气,只是不知道是惹了什么麻烦,竟让这么多杀手围杀公子。” 他的视线落到慕容冰一直抱在怀里的木盒,一触便收,克制有礼,“可是因为这个木匣子?” 他出手搅了这趟浑水,有一大部分原因便是远远看到这木盒的样式明显与众不同,哪怕是匆匆一瞥,也觉得肃穆沉重。 慕容冰缓缓取出了木盒放在桌上,她抬手轻轻抚摸上去,闭了闭眼道:“是我叔叔的骨灰。” 蓝二的呼吸瞬间一窒。 慕容冰道,“让恩公失望了,并非金银珠宝,也不是武功秘法,更不是家族暗卷,这里面不过是一个最最普通不过的人的,骨灰。” 蓝二的不自然须臾便散去了,他垂了眼看着木盒,久久不语。 见气氛压抑了不少,慕容冰刚要开口缓和,又听蓝二涩声道:“为何普通?南慕容地孤独十载,只不过是生不逢时而已。” 慕容冰瞳孔一缩,倏然抱了木盒起身,戒备后退。 她一手按在剑柄上蓄势待发,冷声问道:“恩公何意?” 却见蓝二一撩袍子单膝跪了下来,恭谨行礼道:“江南蓝家嫡次子蓝暖,拜见莲华长公主。” 慕容冰心中大骇。 南慕容此行绝不可泄密,哪怕在这里吃了闷亏也不能光明正大地调查,甚至都不能让旁人知道她亲自来了这里。饶是她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个蓝暖是如何看破她身份的。 仿佛看出了她的顾虑,蓝暖恳切道,“小殿下、不,公子不必担心身份暴露,此事除在下之外,绝不会再有第二人知晓。” 慕容冰道:“若是你能看出来,旁人自然也能。” 蓝暖抬起头,他没有看慕容冰,目光悲伤落在木盒上:“不是的,在下能看出来是因为康……” 他的话戛然而止,桃花眼极缓地眨了下,最后还是又低下头,转移了话题,“公子之后有什么打算?” “自然是回京,带他回我们的家乡。”慕容冰又追问道,“你刚刚说了康字?你认得我皇叔?” 蓝暖却没有再多说了。 他深深地看了眼那个木盒,伸手扶上门框,作势要离开,只是温温道:“公子先沐浴休息吧,容在下想一想,明日再与公子细说。” …………………… 慕容冰压根没有心思沐浴。 江南蓝家,如今的富甲一方。虽然财力不及当年言家,但多年来积累的财富还是一笔可观的数量,对国库多有扶持。 蓝家的祖宅并不在南慕容主城,而且据说家中基业大半已经交给大少爷掌管。若这个蓝暖真的是蓝家二少爷,那么他此时此地出现的目的,就值得深究了。 这么大的一家客栈是蓝家的产业,按理说也该是由大少爷掌控,然而从陈伯的反应中明显可以看出,蓝暖才是这里的实际主人。 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又和小皇叔有什么联系? 再说今晚的追杀,在康王府闹的动静虽然很大,但是为了一份骨灰追杀至此,也太说不过去。况且那些人交手下来完全是想要杀掉赤璋活捉自己,根本没有对木盒有任何想法。 小皇叔究竟得罪了什么人,又是什么让皇兄下令将康王遗体化为骨灰? 南慕容地,皇叔之死,果然其中另有阴谋吗? 第二日刚吃过早饭,蓝暖便到了客房门外。 他脸上挂着和煦的笑意,只不过触及存放康王骨灰的那个木盒时,眼中滑过一丝隐痛。 慕容冰给他斟好了热茶,他端坐在桌边,温文尔雅,娓娓道来。 事情要从十年前说起。 南慕容原本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接近南疆,吏治混乱,百姓苦不堪言。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分封给了少年九王爷慕容枳。 慕容枳刚到时,仅带了几名年轻的荆卫。地方大小官员都不把这个半大孩子放在眼里,以为他是遭了景帝的厌弃,才被扔到这等远离京都的地方。对他的命令多半是阳奉阴违,甚至还有胆子大的,给康王下绊子,当众让他难堪。 那时候对康王不敬的人,并没有受到什么责罚,所以地方官员也就越发懈怠了起来,直到某年灾荒,康王下令开仓放粮赈灾。 官员贪污钱粮,救灾不济,陆续出现了难民饿死的乱象。 康王得到消息,携了数车钱粮赶往灾区,先安抚住了快要激发的民变,分发钱粮,然后率荆卫在菜市口,未请景帝旨意,问斩了十一名相关官员! 众官惊骇大怒,联名上血字书,弹劾康王慕容枳目无王法,恣意妄为,残害同僚,请求景帝主持公道。 景帝半个字的旨意都没下,派右相荆勉诚快马加鞭,送了把宝剑到南慕容。 那不是普通的宝剑,那是历代皇帝御赐,允许先斩后奏,杀尽天下奸贼佞臣的宝剑。 经此一事,康王立威,众官噤若寒蝉,恪守本分,再不敢触怒王威。 陈述到这里,蓝暖微微笑起来,说道:“‘南慕容地,有脚阳春,慕容子九,德昭昆仑’的民谣,便是那个时候流传出来的。” 他笑的时候,微弯桃花眼,面上满是崇敬怀念。 慕容冰道:“既然如此,皇叔便该是羽翼丰满,为何会沦落到四面楚歌的地步?” 蓝暖摇摇头:“在下不知,或许与皇族密辛有关。为了不引起景帝猜忌,康王从未招收幕僚,也不曾豢养私兵。” 慕容冰握着茶盏的手指猛然一收,想起风雪夜康王同她讲述的那些往事,心脏抽搐着疼。 若是他肯培养幕僚,若是他肯蓄养军队……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之后的事顺理成章了许多,康王大权在握,将南慕容治理得井井有条,数年来都维持着表面上的风平浪静。 眼看着一切稍有起色,不料景帝驾崩,康王失踪。 再到慕容莲夏继位,康王回归南慕容地,却被百官弹劾,要求削爵问罪。 慕容冰用力地闭了闭眼,收回眼角湿意,沉声道:“我想知道慕容莲夏到了南慕容之后,都发生了些什么事。还有皇叔之死,他在其中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 ------题外话------ 谢谢书评里的小可爱! 谢谢加油!一定会努力的! 我直接原地七百二十度后空翻抱住留下评论的小可爱猛亲! 第四十二章 顺藤 蓝暖沉默了片刻,继续开口讲述。 慕容莲夏刚到那日,康王便坠马遇险,幸得荆卫相护才毫发无损。随后两人便去了城中最大的酒楼飞云阁,由康王包场做东,款待慕容莲夏。 这些是隐卫已经传递回南安的消息,慕容冰更想知道的,是暗桩突然被拔,不得已错过的那些隐情。 蓝暖注意到她脸上毫无意外之色,轻叹道:“大家都以为是意外,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开始。” 从这一刻起,就注定了皇帝与亲王的碰面,绝不可能平静无澜。 先是越山侯摆设晚筵,广发请帖,宴请慕容莲夏和附近诸侯到场。席间康王不慎打翻了一桌饭菜,还失足坠下了府中的池塘。 当日蓝家嫡长子随父赴宴,若不是正巧离席如厕,途经池塘发觉有人失足,恐怕康王真的要殒命在那方池塘中。 之后慕容莲夏和康王走访了几家著名学府,不料学府里竟然混进了歹人,在混乱中刺伤了慕容莲夏,被荆卫当场斩杀。 再后来,两人回康王府的路上遇到了一个杂耍班子,往日技艺娴熟的“耍把式”竟然失手将飞刀掷向康王,仍是荆卫及时出手拦截刀刃。 蓝暖微锁着眉,温声道:“这是在王府外的事情,王府内的在下并不清楚,只知道陛下临走前的两日,有个晚上,荆卫出动大半捉拿一名盗贼,后续却不知如何。” “盗贼?”慕容冰疑惑地挑起眉,“为何是盗贼?” 蓝暖道:“这便该问当时荆卫的头领了,他们的搜捕令上的确说是一名盗贼。” 什么盗贼能这么不长眼,跑到康王府里面偷取财物?只怕是个来路不明的刺客。 刺客与盗贼可不一样,刺杀之事乃诛九族大罪,莫不是一句“盗贼”就轻拿轻放了? 慕容冰勾唇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来,定定地望着蓝暖,笑道:“难为二少爷知晓得这样清楚。” 蓝暖不急不躁,徐徐解释:“蓝氏盐商米商遍布南慕容地,消息灵通,总有些路子探听这些消息。” “是么?那你为何不愿意承认,你是康王部下?” 闻言,蓝暖猛地扭过了头与慕容冰对视,他脸上温柔的笑意瞬间崩裂。 “……不错。” 嗓音陡然艰涩了起来,半晌才道,“我确实是,康王的部下。” “……王爷不肯招收幕僚,是我自己非要拜入他门下的。” 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的视线不要长久地停留在另一边书案上的那个木盒上,此刻被慕容冰点破身份,他还是忍不住看了过去。 然后颤抖着身子,“扑通”跪在康王骨灰前,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 他伏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慕容冰却看见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眼角滑落,沉重地砸在木质地板,也砸在她的心上。 伴着少年嘶声哀哭,蓦地让人湿了眼眶。 “王爷,是阿暖无能,是阿暖护不住王爷……” 慕容冰起身走了过去,蹲在他身边,安抚地拍了拍蓝暖的后背。 蓝暖没有抬头,他抖得厉害,恨与悔在心中交织穿插,又被这份骨灰点燃,几乎要将他活活烧成灰烬。 “我、我不能去灵堂祭拜……很多人都在盯着王府,我若是进去,若是这个时候被他们察觉,整个蓝家都要遭殃。” 十指用力抠抓在地,恨意迸发,“我从九岁就跟随王爷,八年、八年了啊,如今王爷没了,我连祭拜他都无法光明正大。” “不过是挡了他们的路,不过是搅了他们的局,便要王爷死得这般酷烈!” 蓝暖哽咽了两声,说不出话来。 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蓝家二少爷,哭成了一个泪人。 又过了许久,慕容冰才听到他的声音压抑地传出来,仅是听着,便将她的心脏揪成一团,痛得撕心裂肺。 “当日陛下刚出了城门,我就赶往王府。我以为王爷应该在前厅,找了好久不见王爷,却见到陛下疯了一般地冲了回来,连随行荆卫都追不上他。”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王爷不喜欢别人知道我的存在,所以我绕了一圈,攀上了后庭院外的树。” “是管家……跟随王爷近十年的老管家,亲手拿着刀刃,捅穿了王爷的胸膛……” “陛下一箭射倒了管家,院子里面突然冒出来一大批拿着弓箭的死士。王爷把陛下推进了石板下的机关暗室里,自己却在外面,被……” 他说不下去了,哭得快要脱力,死死地攥着拳头,攥得手腕上刚结了血痂的伤口陡然裂开,洁白的绷带洇出血色。 太惨烈了太惨烈了,怎么能让那人被洞穿胸膛,还要遭受万箭穿心之苦? 怎么能让他蓝暖目送追随八年之久的人,痛苦万分地死去? 当日他躲在树上,为了不让自己痛哭出声,一口咬在了手腕上,将手腕咬得血肉模糊。 不能被发现,不能被灭口。 要活着,活着才能查明凶手,才能为王爷报仇。 所以蓝暖只能听着羽箭嗖嗖,看着那光风霁月般的人儿伤重而死,从那人身体里流出来的血在地面蜿蜒成小溪,刺得他眼眸剧痛。 他神志恍惚地蹲在树枝上,看到院中暴怒的国君抱着早已没了声息的康王,看到院中血流成河的白日地狱,看到荆卫们畏惧地跪下告罪。 感受着自己剧烈的心跳慢慢归于沉寂,最后变得冰冷僵硬。 九王爷,死了。 化为风,化为尘,化为再不可追忆的往昔。 …………………… 足足过去了半日,两人才平复了心情。 慕容冰站在窗前,掌心托了片洁白柳絮。 她腮帮子微鼓将那片柳絮吹往空中,柳絮在她掌心打了个转儿,然后飘飘摇摇地飞往窗外。 蓝暖在她背后说道:“后来我想明白了,或许那些人一开始的目标并不是王爷,而是陛下。是因为王爷将陛下保护得太好了,眼看着陛下安然离开,他们才对王爷下了杀手。” 慕容冰问:“此话怎讲?” “王爷不会武功,一个管家就足够对付了。那些弓箭手,应该就是为了陛下准备的,故意露出破绽引陛下回到康王府,然后一网打尽。” “早年建府时,王爷闲来无事,在院子中央挖了个很小的陷阱暗格。当时羽箭齐发,陛下本绝无机会躲过,是王爷将陛下推了进去,才保得陛下安然无恙。” 谁能想到这么多年来,那个狭**仄的暗格唯一的一次动用,便是救了慕容莲夏的性命。 慕容冰支着下巴沉吟片刻,道:“皇叔的事我会追查,你是蓝家公子,最好不要插手这些。” 蓝暖却说:“王爷死后,陛下在南慕容多停留了两天处理后事,我一直尾随,探听到了幕后黑手。” 慕容冰猛地转身,星眸隐隐迸发出凌厉之色:“是何人指使?” “西北金氏,溍水王一脉。” 就算早已有了准备,听到这九个字的时候,慕容冰依旧觉得心生悲凉。 若不是溍水王,随便天下任何一位王侯,她都有把握问责、与之敌对,将反叛之心扼杀在摇篮里。 偏生是溍水王,偏生是这位她和慕容莲夏目前都没有能力制衡的异姓王。 金氏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西北军虎视眈眈,已经隐隐有了要挥兵南下横扫中原的气势。 普天之下除了荆家军尚可一战,还有何人能阻挡金氏的反叛? 可若是调回荆家军围剿金氏,西北戎狄部落何人来挡?南疆百越之争又待如何? 江山飘摇,皇位如坐针毡。 “公子。” 又听蓝暖唤她,嗓音一如既往温润悦耳,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然。 “在下耗尽此生,必将覆灭金氏,为王爷报仇!” 他看不懂慕容冰的犹豫,也不知道她的顾虑,只是继续道,“再过两日,在下便助公子离开此地。” 第四十三章 京都来人 赤璋在这家客栈的楼下坐了两天。 那天晚上慕容冰擅作主张引开部分杀手,他解决剩下的人后,循着慕容冰离开的方向寻找踪迹,却在城门附近遇到受了点轻伤的镂月。 本来城门已经拿下,守卫的人都被镂月打晕过去。 怪就怪在康王府还没有闹出来动静,就有斥候先一步赶过来封锁城门,镂月脱身时急了些,才受了点轻伤。 两人沿路勘察了大半夜,眼看天光渐白,才找到这家客栈的后门。赤璋当机立断,让镂月四处打探风声,自己来寻慕容冰。 为了不引人注目,他摘了脸上的面具,偶尔坐在楼下喝着茶观察客人,更多地却是观察小厮们。 这家客栈明明有后院,却不见客人入住。而这两天每至饭点,都有小厮去后院送饭。 眼看又到饭点,赤璋起身就随那小厮往后院走,没走几步便被拦下。 鬓角花白的老者和善地笑着:“这位客官,小店的后院是不允许客人进的,您有什么吩咐,告诉小的就好。” 赤璋笑笑,不动声色地转身往回走,忽感异样。 抬头往二楼看,就见一淡蓝长衫的公子哥摇着扇子注视着他,见赤璋看过来,还露出一个温和有礼的笑容,一双桃花眼明亮坦然。 又等了两个时辰,赤璋才从客栈临街的窗户看见蓝衫公子哥乘坐马车离开,旋即起身准备再闯后院。 他无意伤人,但那几个做杂活儿的小厮却像是某世家培养出来的家丁,硬要阻拦的话也十分难缠。 好不容易扫平这些阻拦,赤璋收起刀,抬脚往后院走。 “这位公子,且慢。” 声音从身后传来,温润柔和。 赤璋回头,看到那蓝衫公子哥摇着扇子缓步而来,端的是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他不免皱起了眉。 竟然这么快就赶了回来。 “公子,客栈后院不对客人开放,还请公子移步。”蓝暖在他面前三步站定,笑容完美似不见倒地的那些家丁。 赤璋掂了掂刀,冷声道:“我若不走呢?” 蓝暖微微笑道:“那在下不才,却也是要拦一拦公子。” 话音刚落,长刀铮然出鞘,蓝暖应声疾步后退,顺手在墙上一拍,再收回手时肩上已多了箭筒,手中长弓拉满,箭尖直指赤璋。 “我见公子并未伤我家仆性命,只要公子现在离开,在下可以当做此事不曾发生!” 他厉声呵斥赤璋,然而配上那双潋滟柔情的桃花眼,威慑力并不高。 赤璋冷笑一声,刀尖前挑冲蓝暖的咽喉抹去,却在半路不得不撤回,荡开激射而出的羽箭。 让赤璋倍感意外的是,这蓝衫公子哥的身法出奇得好,一点都不像那些世家大族娇生惯养的小公子。 几番交手下来,赤璋未近他身,反而被他那些精准无比的羽箭弄得有些相形见拙,很快就有些恼火,索性将刀丢回背后刀鞘,脚下飘忽不定的步伐加快了些速度,抬掌抓向蓝暖的肩膀。 近了这蓝衫公子哥的身,才知道这人箭法汹汹,却是一点不通近身格斗。赤璋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从屋檐上面踢了下去,正摔落在后院门前。 后院院门“吱呀呀”地响了一声,有人自门外悠然推开了木门。 慕容冰迈入后院来,一眼便看到了摔在地上的蓝暖,再抬眸,就和屋檐上抱臂而立的赤璋四目相对。 蓝暖撑着长弓爬起来,一手拦在慕容冰面前,急切道:“公子先走!我来拦住他!” “走什么走!” 赤璋臭着一张脸飘然落在院子中央,负手而立,“我又不会害她。” 慕容冰翘起嘴角,眼睛弯弯溢满笑意:“赤璋果然先一步找到我。” 既然赤璋无恙,那么镂月也必定脱了身,她这两日茶不思饭不想,就是在担忧他们的安危,所以才白日里出门去探查。 蓝暖就算是个傻子,此时也该看明白眼前这位和慕容冰是熟人了,自己白白挨了一顿揍。 但是他脸上并无愠色,也没有不满,反而毫不在意地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尘,客气道:“既然二位相识,屋里请。” 还没来得及进屋,陈伯匆匆忙忙从前堂赶过来,愁眉苦脸道:“二少爷!二少爷!官府来人了!” 蓝暖一把搀扶住陈伯,关切道:“小心些,陈伯。你慢慢说。” 陈伯谴责地看了眼赤璋:“还不是这位公子刚刚硬闯后院,闹得动静太大了,路人看见后去报了官,官府里现在来人,正要个说法。” 赤璋瞥了陈伯一眼,不屑地哼了声。 蓝暖笑道:“小事,不用担心。”他冲慕容冰和赤璋拱了拱手,“二位暂且去房中喝茶,我去去就回。” 赤璋讥讽道:“去房中?然后等你带着官府的人来抓我们?” 陈伯闻言勃然大怒,几乎要跳起来,指着赤璋的鼻子骂道:“哎你这臭小子!我家少爷好心帮你收拾烂摊子,你也忒不识好歹!” 蓝暖一手拦下陈伯,面上淡笑毫不动怒:“那自然不会。赤璋公子若不放心,可在后堂细听我与官府交代,只不过要小心些,莫要被人发现了。” 他说完,又是恭谨一礼,这才带着陈伯往前堂走。 慕容冰见赤璋仍是一脸阴沉躁郁,安抚道:“好了赤璋,这位是江南蓝家的二少爷,与小皇叔颇有渊源。” 她如此这般地将蓝暖同康王的关系简单解释了一下。 赤璋微舒眉头,冷不丁道:“寻常官府问话,掌柜完全可以回复,为何这次一定要那二少爷回话,恐怕那‘官府’来头不小。” “也是,”慕容冰若有所思,“小皇叔薨逝,暗桩一直在打听皇兄派来接管封地之人,到底是什么人,竟然丝毫不漏风声?” 带着疑惑,两人悄悄摸到了前堂与后堂交接处的一扇屏风后。 蓝暖应该是去厢房换了衣服,这会儿才从另一侧进前堂,正撞见两人鬼鬼祟祟地藏在屏风后,忍不住抿唇笑了声。 听到动静,前堂一直等待的官府中人都看过来,只不过因为角度问题只能看到蓝暖。 领头那青年突然道:“蓝公子这般好兴致,倒是让本官好等。” 这人眉目俊美丝毫不逊色蓝暖,面上带着几分轻佻风流,身着月白长衫,披着浅黄绸缎,满身逍遥不羁气,着实不像是常年为官从政之人。 他旁边的官差客客气气地给人介绍:“蓝公子,这位是京都来的参商大人,暂时接管南慕容的政事。听说蓝家的客栈出了乱子,大人带我等前来调查。” 蓝暖收了笑,拱手长揖,正色道:“是在下怠慢了,还请大人海涵。” “所以,蓝公子,你要给本官怎样一个解释呢?” “是这样的,大人。”蓝暖脸上的微笑滴水不漏,竟教人分不出是假笑还是真,“家仆在互相切磋比试,一不小心打出些火气,动手越发没有分寸,路人以为是出了事端,叫大人看了笑话。” 参商嗤笑一声。 立马就有极会看眼色的仆役大声呵斥:“休要胡言乱语欺瞒大人!若不是参商大人看在你蓝家的面子上,早就把你捉了问审!” 参商悠悠投过来视线:“看你这年岁,应该是蓝家的二少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该是叫‘蓝暖’对吧?” 蓝暖神情温顺柔和:“正是,参商大人。” 慕容冰竖起耳朵,京都来人竟然对江南蓝家了如指掌。她想了又想,都未在京都听到过这号人物的名字。 参商语气稍冷了些:“那你便该知道欺瞒皇族的下场。” 第四十四章 同舟 听那参商提到皇族,后面偷听的两人俱是一惊,慕容冰甚至扒着屏风探头,要再去细看他的样貌,被赤璋死死按住仍是不安分地乱扭。 直到赤璋在她手心写下“我画给你”,才不情不愿地放弃挣扎。 “大人说笑了。” 蓝暖的模样温顺极了,他垂着眼,声音柔和,“蓝家世代安分守己,虽不比荆家言家,却也曾劳苦功高,怎敢欺瞒大人?欺瞒皇族?” 参商没有再询问。 他意味不明地重新扫视客栈,低低地笑着出门去了。 官府里的人跟着他离去,早先为蓝暖介绍的那官差动作慢了些,看着蓝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口气甩袖离开了。 陈伯一直在蓝暖身边赔着笑,见京都这位大佛离开,手脚麻利地跑到门口四处张望了一番,挂上“打烊”的牌子,这才关上门松了口气。 又望向蓝暖,有心责备,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叹道:“二少爷啊……” 二少爷从来都不是会惹麻烦的性子,怎么今日如此执拗。 蓝暖抿了抿唇,露出些担忧:“会影响父亲吗?” 陈伯道:“官差那边有故交,不会太为难我们。若真有事,有大少爷从中斡旋,想必也不会传到老爷那边。” “那就好。” 慕容冰也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多谢二少爷了。” 蓝暖摇了摇头:“无事。”又问道,“这位参商大人据说是从京都来的,公子可有印象?” 他尚在问慕容冰,那厢赤璋已经找小厮要了纸墨,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勾勒出了一副画像,懒懒地递了过来。 蓝暖低头一看,抚掌赞叹道,“赤璋公子画技卓然,竟是分毫不差。” 慕容冰对着画像沉吟片刻:“我不会认错,朝堂上绝无这人名号。” 赤璋屈指弹了下画像,眸子一眯:“南慕容兹事体大,那位不会派不信任的人来,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了。” “这是公子从未见过的,皇宫密探。” 荆卫在明,密探在暗,明暗相辅相成。 若是南安隐将是慕容冰的王牌,那么皇宫密探同样也是慕容莲夏的一张王牌。 “看来公子在京都,同样也是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蓝暖微笑道。 他这句话过于意有所指,赤璋当即便伸手按在背后的刀柄上,冷冷道:“二少爷这是什么意思?” 先前慕容冰只和赤璋解释了蓝暖的牵连,还没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已经被蓝暖点破。 赤璋听着蓝暖一口一个“公子”叫得顺口,还以为他并不知道慕容冰的真实身份,此刻听到他这句话,陡然警觉。 陈伯瞅见这边气氛不对,一个箭步过来挡在蓝暖身前,扯着嗓子冲着赤璋嚷嚷:“怎么了怎么了?小白眼狼你又想恩将仇报?” 蓝暖一愣,看着赤璋这副大有将自己灭口的架势,有些哭笑不得:“公子早已同我讲明了身份,赤璋公子不必这般大动干戈。” 他又转向慕容冰,“参商大人恐怕已经盯上我们了,再不离开,难免多生变故。我这边已打点妥当,事不宜迟,明日一早便送公子出城,走漕运北上。” 慕容冰看了眼赤璋,从怀里掏出公主玉牌,递给蓝暖:“我来此地之时还带了另一名随从,就住在附近的客栈,还需麻烦二少爷将她也接过来。” 蓝暖应允,招呼旁边拿着笔墨的小厮带上玉牌,去往镂月所在的客栈。 镂月晕头晕脑地被带了回来,见了慕容冰眼睛一亮,蹭蹭地凑上来,还未开口又督见蓝暖,登时有些不大乐意。 她撇了撇嘴道:“几天不见,公子又捡了新人回来。” 慕容冰笑着敲了敲她的小脑袋:“不得对二少爷不敬,若没有他,恐怕我们也出不了这座城池。” 镂月这才捂着头走到蓝暖身侧,冲他行了个礼:“镂月多谢二少爷助我家公子脱身。” 蓝暖本就是性情温顺的人,不易同人计较,即刻温和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他生得相貌出众,一双桃花眼明亮温柔,含着真诚笑意,饶是整日对着赤璋祁昱这等姿色的镂月,也未免多看了两眼他的笑容。 但也只是多看两眼而已,镂月的视线很快就回到了慕容冰身上:“公子,这两日我见城防又严了许多,我们何时回去?” “明日。” 翌日,天蒙蒙亮,蓝家商号的人拉着十数车米粮,浩浩荡荡地出了城。 慕容冰等人扮作蓝家米船的仆役,混迹米粮车队中,也顺利地登上了商船。 米粮接连搬进船舱,风帆扬起,慕容冰抱着木盒站在船头,最后眺望了一眼南慕容主城,用力将木盒往怀里收了收。 小皇叔,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赤璋伸手接了一只信鸽,解下信筒,打开纸卷,看罢掏出火折子,一烧了事。 “祁昱回信,归程各处已安排好接应。” 慕容冰“嗯”了声,冲几步外的蓝暖微微颔首:“既如此,便谢过二少爷大恩,就此别过。待我等平安归乡之后,定当回报。” 蓝暖拱了拱手,却没有下船告别的意思。 他说:“公子曾问我,为何能辩出‘容长雪’这个身份。” 慕容冰点了点头:“不错,我自认为容貌上天衣无缝,嗓音也经过伪造,不知道是哪里让二少爷同莲华长公主这个身份联系在一起?” 蓝暖长叹了口气:“是因为王爷多次提起有位感情甚笃的皇侄女,故见到公子的第一眼,我便觉得是长公主殿下。” 记忆中王爷提起长公主时,神情永远是温柔的,宠溺的。 她是康王慕容枳最宠爱的孩子,最割舍不下的牵绊,想必被她带回故乡安葬,也是慕容枳最后的心愿。 蓝暖微微提高了声音,问她,“敢问长公主殿下,是否有为王爷复仇之意?” 慕容冰淡淡道:“先谋安定天下,再谋国仇家恨。” “若是古幽盛世,天下安定,殿下便会为王爷报仇吗?” 慕容冰回道:“待到那时,必将不计生死,全力以赴。” 待到那时,便是掀了一整个西北地,也要捉拿溍水王,扣押金氏一脉。 蓝暖凝视了会儿她怀里的木盒,如初见那日一般撩了袍子单膝跪下,语气坚定:“既如此,蓝暖愿归于长公主麾下,请殿下带我一同回南安。” 他的桃花眼明亮有神,“我的确不擅刀枪棍棒、斧钺钩叉,但是骑术射艺,略有所通,定能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听到这句“略有所通”,赤璋的神色略微有些古怪。 镂月见状,凑到赤璋身边问:“大哥,这位二少爷的骑射到底怎么样啊?”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够不够我揍他两轮啊?” 镂月努力挺了挺小身板,隔空冲蓝暖比划两下,盘算着几拳能撂倒这位儒雅公子。 赤璋眯了眯眼,森森地笑了声:“他的射艺,能在三息之内把你射成刺猬。” “……”镂月委屈地瘪了瘪嘴,缩着脖子走开了。 慕容冰俯首看着蓝暖,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木盒上的纹路:“二少爷可要想好了,当真要同我们回南安?此去前路凶险无比,你真的不怕?” 蓝暖扬起笑容:“不怕,我向王爷发过誓,一定会为他复仇,在那之前,我不畏凶险。” 与子同舟,风雨不悔。 余生江海,荣辱与共。 第四十五章 今夕何夕 慕容冰回到南安城没几日,京都的旨意又下来了。 康王慕容枳的骨灰失窃是何等大事,慕容莲夏稍微想一想就知道慕容冰和此事脱不了干系。 这次慕容莲夏没有再苛责什么,他沉默地坐在书案后,摊开手掌伸向慕容冰。 慕容冰装糊涂:“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慕容莲夏叹了口气,收回了手:“京都污浊,何须再带他回来。” 此话一出,便告知慕容冰,所有的事他都了然于心。 慕容冰难遏悲愤,咬牙道:“便是再污浊,便是再不堪入目,池鱼尚且思故渊,这里是他的家乡,你怎么忍心让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留在南慕容?” 慕容莲夏没有反驳她。 他随手拿了卷书翻开,淡声道:“过几日将他送来我这边。” 不等被拒绝,他抬了眼看向慕容冰,手下翻过一页书籍,“他的故渊不在你我这里,而在父皇那里——我会把他送去皇陵。” 又翻过一页书,慕容莲夏继续道,“南慕容那些追着你不放的疯狗,是金氏一脉豢养的,他们情报有误,将你当做了我。虽然蹊跷,但实情的确如此。” 他大概并不清楚慕容冰是以男儿身份去的南慕容,终究是血脉相连,“容长雪”的样貌远观确实和慕容莲夏有几分相似。 慕容冰心里明白了个七七八八,见他没有别的吩咐,转身就要离开。 临走到门口,慕容莲夏的声音再度传入耳中。 “慕容莲华,以后不要再做让我为难的事情,你终究是我最后的亲人,我不想同你反目。” …………………… 祁昱青圭他们其实蛮容易接受又多了一位同僚。 从赤璋口中得知新来的隐将骑射俱佳,祁昱连夜从神机营赶回了公主府,要带蓝暖去一趟校场。 慕容冰被吵醒后,披着外衫打着哈欠赶到中厅,无奈道:“我寻思着,大半夜的也没法看蓝暖的骑射啊,你们折腾半天没个结果……” 蓝暖神情认真,偏了偏头温和道:“可以看的,公子,夜晚并不影响我的骑射。” 慕容冰干笑两声,转头翻了个白眼,招手叫来琼琚让她赶紧去请赤璋过来。 然后她一手一个揽住青圭和镂月,低声嘱咐:“看住他俩,今晚不许他们比划。” 这俩活宝看热闹不嫌事儿大,青圭腆着脸问她:“为什么不行啊?蓝暖都说了不影响,那肯定不会出丑咯。” 镂月拍了拍手笑嘻嘻道:“我附议,附议。” 慕容冰给他俩后脑勺一人一巴掌,恶声恶气道:“废话!我当然知道蓝暖看得见,问题是祁昱看不见!你俩要是不想祁昱今晚被射成刺猬,就把他们俩给我看住了!” 青圭不信,耸了耸肩膀:“有那么可怕吗?祁昱好歹也是一等一的高手,蓝暖看起来就像个不会武的。” 慕容冰哼笑了一声:“至少打你是足够了。” 青圭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委委屈屈地站到一边去了。 今晚本来是紫玦值守城防,但赤璋在月棹酒楼核查账目,所以琼琚找他也颇费一番功夫。 半夜被人拉来劝架,任谁都没有好脸色。 赤璋迈进门的瞬间,镂月就乖巧地噤了声,眨巴眨巴大眼睛,小声唤了句:“大哥。” 祁昱看着赤璋进来,转向慕容冰道:“公子,大哥来了,可以比划了吗?” 赤璋把指节捏得“咔嚓”作响,冷着一张脸没好气道:“今晚不行,明天你俩再比划。” 祁昱不解地望着他:“为何不能是今晚?” 赤璋咬牙切齿:“我说明天比就明天比,正好明天他把你打残了,顺手就可以接过神机营的训练。” 他眸子一转把众人挨个瞪了一遍,“这都多晚了?滚回去睡!” 青圭极有眼色地拖起祁昱就往外走,琼琚和镂月也相继离开。慕容冰是最后一个走的。 她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路过蓝暖时,摸着下巴仰头看了他一眼,迷迷糊糊道:“明天上午我就不去看了,你那个箭法,打祁昱的时候下手轻点,别伤着筋骨。” 第二天巳时过半,想要睡懒觉结果被镂月从床榻上揪起来的慕容冰,委实觉得有些无语。 等她赶到校场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光景—— 蓝暖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外袍脏得好像在泥地里打过滚似的。琼琚动作轻柔地给他脸上擦着药,还是痛得他微呲起牙。 另一边祁昱明显见了血,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脚下还扔着两支沾血的断箭,但看起来仍旧比蓝暖体面多了。 慕容冰捂住脸,哀叫一声:“少爷们,怎么就动起真格来了?” 青圭拍了拍手上沾着的药粉,幸灾乐祸道:“比划着比划着就上头了,除大哥外,我还从未见过有人能把祁昱压制得灰头土脸的。” 他扫了一眼两人的伤势,又道,“都是皮肉伤,几日便好。要不是蓝暖体力不支被祁昱发现他不会近战,他也不会被揍得这么狼狈。” 蓝暖苦笑一声:“箭法平平,献丑了,让祁哥见笑了。” 祁昱依旧垂着眼帘抬也未抬,嘴上简单称赞了一句:“箭法不错。” 何止是“不错”,堪称出神入化。 赤璋一手握着账本,另一只手背在身后,脚尖轻点从看台上翩然落下:“依我看,教导神机营兵士的骑射,已经够格了。甚至你们几人的骑射,都可以跟随蓝暖练一练。” 镂月瞬间蔫了,往慕容冰背后一躲,拼命摆着手拒绝道:“不必了,大哥,真的不必了。” 慕容冰好笑地捏了捏她的脸,一转头看见地上坐着的蓝暖,正盯着赤璋手里的账本看。 她是看了这些杂七杂八的账目就头疼,见蓝暖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便好奇道:“是有什么问题吗?” 蓝暖点了点头,温声道:“大哥手指遮住了的那个位置,账目好像有些不对。” 他嘴角还肿着,轻轻一动就疼得他微微呲牙,说出这些话已是不易。 赤璋闻言一愣,翻过账本粗略一看,蓝暖指出的那个地方果然有问题。他眼前不由得一亮,半蹲在蓝暖旁边问道:“你会看账本?” 蓝暖迟疑了片刻,回答道:“略懂一些。” 赤璋便将账本交在他手中,吩咐道:“你把这本看完,有什么问题就问我。” 慕容冰一行人莫名其妙地站在一边围观蓝暖翻账本,他看账目看得极快,旁边几人看得一头雾水的时候,蓝暖已经翻了好几页过去。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翻完了剩下的半本账目。 慕容冰瞠目结舌,指着他膝上的账本,难以置信道:“这就看完了?” 蓝暖摇摇头:“只看懂了一点。”他嘴上这样说,手上却精准地翻到了某一页,指着上面的数目对赤璋提出疑问。 慕容冰看着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流完了半本账目,最后赤璋脸上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来,拍了拍蓝暖的肩膀。 蓝暖感激道:“谢大哥指点,我应该可以看懂这些了。” 赤璋一抬手,立刻就有隐卫抬过来几摞账本放在蓝暖身侧,他语重心长道:“以后公主府的基业就交给你照看了,各家铺子掌柜的信物我回头让隐卫送到你房间,南安的财务暂且由你管控。” 蓝暖低头翻了翻那些账本,抬头浅笑:“没问题,定不会让大哥失望。” “等等,不是?这就,给他了?”慕容冰发自内心地疑问,“你不带着他去铺子里面转一转吗?” 赤璋以拳抵唇,轻轻咳嗽了一下,把慕容冰拉到一边。 他指了指蓝暖膝上那本账本,低声道:“那本账我看完,差不多两刻钟,蓝暖只需要一炷香的时间,就能核查完毕。” 赤璋眼中也难得流露出几分赞叹,“不愧是蓝家的子弟,天生的商人,恐怕比起他兄长,也逊色不了多少。带他回南安,我们赌对了。” 第四十六章 北地之争 蓝暖很快就将公主府的基业全盘接入手中,他的确在这方面上天赋卓然,轻轻松松就了解清楚了近几年的所有账目,让赤璋省了不少心。 之后便被慕容冰安排去了城西,同紫玦一起镇守西门。 紫玦还没说什么,青圭就先表现出了不满。他每日端详一会儿蓝暖,再摸出铜镜照一会儿自己,然后唉声叹气一整天。 赤璋对他这副作态嗤之以鼻:“指不定有点毛病。” 镂月笑嘻嘻地凑到慕容冰身边,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说道:“他是觉得蓝暖比他好看,不想让紫玦和蓝暖共事。不如让蓝暖同我换换,将青圭紫玦凑做一对儿?” 慕容冰放下手里的书卷,托腮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否决道:“不好。” “为何不好?”镂月趴在慕容冰的膝盖上,摇晃着她的手臂,撒娇道,“也就换个位置而已。” 正巧青圭回府,要取些见效快的跌打损伤药粉送去校场。慕容冰冲他抬了抬手臂,他就抱着药瓶乐颠颠地跑了过来。 没想到慕容冰却说:“若是城门轰倒,城防已破,你待如何?” 青圭一愣,脸上嬉笑的神情尽变做了肃然冷峻,毫不犹豫地回答道:“身为南安隐将,城在人在,城破必将以身殉城。” 慕容冰无奈地叹了口气,卷起书本轻敲在他头上:“这便是我不让你和紫玦同守一门的原因了。你以身殉城,她死生相随,我的南安何人来守?” 她虽对这些情感一知半解,却也看得出那些隐藏在言行举止中的默契。 若他日南安城下战火燃起四面楚歌,偏不让这些有情人知晓对方的生死,他们才会在刀光剑影中竭尽全力活下去,为了自己,也为了对方。 …………………… 又是一个艳阳天。 公主府后厅里早早地就摆好了冰鉴,里面装满了冰爽的鲜果,而旁边桌上则是满盘厮杀的黑白棋子。 慕容冰左手支着下巴,右手捏着白子,眉头紧锁,显然已经思考好一会儿了,依旧迟疑着该往哪里落子。 坐在她对面的祁昱也不着急,淡淡地抿了口斟好的花茶,取出冰鉴里一只香瓜。 他捏着刀柄刚切了一刀下去,忽的抬眼看向匆匆走进屋里的蓝暖。 蓝暖见两人正在对弈,便放轻了脚步。这边慕容冰叹息一声,收了手中白子,失望道:“已经是死局,毫无胜算。” 一扭过头就看见了蓝暖。 蓝暖随即道:“公子,北地往南安运送的几车药草损失了,据说是刚运出药铺,遇上路边世家子弟打架斗殴,被连马车带货物尽数焚毁了。因为我们这边不便出面,就没有把事情闹大,最后不了了之。” 慕容冰接过他递来的清单,嘴上顺便问了句:“损失可严重?都是些什么药草?” 蓝暖俯首道:“算不得严重。大多是一些普通的伤药,已经就地找了铺子补齐空缺,迟几日便能送回来。就是青圭特意要找的一些珍贵药草,暂时找不到富余的,竟有人先一步尽数买走了。” “全部买走了?”慕容冰蹙起眉。 她粗略看了一遍手中的清单,被标记出的那几种药草竟是闻所未闻的,“叫青圭过来看一看,到底是因为数量稀少,还是另有隐情。” 青圭本就在府里,不过片刻就赶了过来。 他路上从隐卫那边听了只言片语,只扫了一眼慕容冰递过来的单子便道:“这些药我现在也不是非要不可,晚些再买也行,总不至于整个北地都买不到。” 他此话一出,慕容冰的脸色彻底凝重了起来。 她又问道:“这些药草是做什么用的?” 青圭耸了耸肩:“我也不清楚具体药效,原本应该是北地独产,多卖往南疆的。听说与南疆那边的蛊毒搭配使用有奇效,我知道后就想买一些试一下药性。” 既然与南疆也牵扯上了关系,这背后的原因可就不简单了。 慕容冰追问道:“那数量呢?何人会将药草尽数买走?” “买空?”青圭摇摇头,“不可能卖空的,这种药草虽然珍贵,但是并没有多少人知晓它的存在,便是南疆那边的蛊师也很少用到。” 事出反常必有妖。 慕容冰沉吟片刻,眸子一转看向蓝暖:“是哪家的子弟斗殴?因何斗殴?” 蓝暖道:“这得请大哥过来,隐卫并没有跟我讲这些细节。” 话音未落,伴随着一阵细微的脚步声,赤璋独特的冷沉嗓音从门外悠悠传了进来:“不用请了,我正巧也要找你们。” 他走进后厅,将手里写满字的几页纸放在慕容冰和祁昱中间的棋盘上,双手抱臂道,“金钲和慕容灏又闹起来了,这次事情闹得挺大,陛下已经派了左相前往北地调解劝和。” 当朝左相名唤“玉阳”,虽已年近花甲,依旧德高望重一言九鼎。景帝尚还年少的时候,他已在朝为官,更是经历了多年腥风血雨的洗刷和皇权更迭的动乱。 如今慕容莲夏登基仍用他为左相,可见其地位非同一般。 这样的人竟然要忍受长途的颠沛辛苦,去北地调解两位王爷的矛盾,看来北地那边的确闹腾得厉害。 慕容冰拿起一页纸垂眸看去,这边赤璋继续道:“去年年关的时候,溍水王世子跟他的几个庶兄弟闹得很不愉快,再加上之前不知何时得罪了慕容灏的小儿子。人家对他怀恨在心,同他的庶弟联手摆了他一道。” 赤璋抬起右手,作了一个劈砍的动作,唇角轻扯一声冷笑,“据说是在溍水王世子的后心窝上捅了一刀,差点直接要了他的命。” 他踱着步子又跟了一句,“心爱的儿子生死未卜,自家丑闻又闹到了别家,现在金钲急眼了,一个劲儿地攀咬慕容灏,定要对方给个说法。” 慕容冰心道一句,难怪如此。 那慕容灏便是再窝囊不中用,再畏惧金氏势大,也不可能亲手把小儿子交出去任人鱼肉,定然要梗着脖子同金钲理论,也难怪慕容莲夏会派左相玉阳前去调解。 此事如何善了,还是要看左相的本事了。 蓝暖在一旁听着,听到“金钲”这两个字的时候,明亮的桃花眼刹时晦暗了下去。 还是青圭拍了拍他的肩膀,蓝暖一转头看见这人傻呵呵地冲着他乐,眉间的郁结须臾便散。 慕容冰将他们的小动作尽收眼底——青圭性格的确是傻气了些,活跃气氛还真有一手。 祁昱这边又将切好的香瓜放回了冰鉴,慢悠悠地收拾着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听到这里眼皮子也未抬,随口问道:“药铺外斗殴烧了我们货物的,便是这帮纨绔子弟?” 慕容冰闻言也望向赤璋,赤璋呲了下牙,颇有些不满道:“正是。当时是溍水王世子的护卫同慕容灏小儿子的护卫打了起来,刚好我们装好了车辆,被他们一把火给烧了。” 慕容冰便冷冷道:“这次药材认了栽,他日他们毁了我们的粮草甲胄,又当如何?定不能轻易饶了他们。” 她五指收拢将手中情报攥成纸团,从榻上起了身,“南安秋收的米粮还要上交国库一部分,神机营和守城军如何补给?冬日之后米粮衣物更是不可短缺,北地那边的商线绝不能断。” 赤璋道:“当务之急,乃是北地那边的铺子需东家出面,我这两日收拾收拾就动身,定然不会让商线有损。” 他眸光流转将祁昱蓝暖青圭一一扫过,“我离开的这些时候,你们切记守好南安,不可有一丝差池。” 蓝暖青圭俯首领命,祁昱却没什么反应,眼睑半垂着缓缓合上手中棋罐,玉石盖子与罐体相碰“叮”地一声脆响。 赤璋眸子一眯,视线定在祁昱身上刚要再说话,旁边就探过来一只纤细的手腕,手掌轻轻按在他的腕甲上。 赤璋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微不可察地蜷了蜷指尖。他偏过头垂眸看去,落在他手臂上的那只手,五指修长白皙。 慕容冰拍了拍他的手臂,微仰起头笃定道:“此次北地商铺东家出面,自然是我去。” 另一侧,蓝暖率先开口反驳道:“事态虽急,仍不至于要公子亲自出面,大哥和祁哥都能代劳,何须冒此风险?” 祁昱却道:“我并不能代劳,便是大哥,也不能替了公子这次。” “没错。”慕容冰道,“北方乃是金钲和慕容灏的地盘,他们的势力不容小觑。你们与旁系与亲王从未接触过,贸然去了很可能会吃亏,哪怕用了我的名号也保不住你们,不如我去。” 第四十七章 将离 “若是我去,哪怕身份暴露,谅他们也不敢在左相面前动我。” 慕容冰敛起眸子,压下眸底流露出的那一丝狠戾。 赤璋见她坚持,便道:“既然如此,我跟你一同前去,保你平安足够了。” 不料慕容冰却摇了摇头,回身走到祁昱身边,缓声道:“此事不宜带你,还是要祁昱和镂月同我前去。” 赤璋脸色蓦地一沉,棕眸冷冷地瞥过来,落在到慕容冰的脸上。 不知从何时起,他鲜少这样久久地注视着慕容冰的面容,多是目光轻飘飘地一扫,一触即收。 这次他定定地看着她时,才发觉当年那个软弱娇贵的小公主,俨然已经长成一副可以独当一面的模样。这张坚毅倔强的侧脸,竟和她那个当皇帝的兄长更加神似了。 朱唇轻启,语调泠泠:“南慕容之行,你我惊动了多方势力,北地那边一直在探查你的身份,风头浪尖你不宜再露面。” 赤璋磨了磨后槽牙,睫羽沉沉地压下来:“南慕容见过我面容的追兵,都被我杀了个干净。” 他说这话时,语调阴森,听得人心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蓝暖当时是去探查过现场的,现在想起来那种满地尸体的场面,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与赤璋相处的时日不多,当下看向赤璋的目光就变了几变。 祁昱同青圭倒是习以为常,一个拨弄着棋罐里的棋子两耳不闻窗外事,一个大喇喇地搬了张椅子一坐,抓了把瓜子吧唧吧唧嗑得欢快。 看着赤璋又要生气,慕容冰在心里叹了口气。 自他们相识以来,赤璋便是这么个脾气,虽待他们这些亲近之人已经宽厚纵容了许多,但事不遂他愿的时候难免愠怒,还是得哄着来。 她有些无奈道:“你教我的,万事不可大意。” 说到底,慕容冰终究是为了他的安危着想,毕竟那些暗处的眼睛,早就将部分的注意力分给了南安城。 赤璋冷嗤一声,甩袖离开,扔下一句:“莫要事后找我哭鼻子才好。” 祁昱不冷不热地接了一句:“府中人多,紫玦琼琚她们都在,自然不会像小时候一般找你哭鼻子。” 言外之意就是,找人哭鼻子也轮不到你。 已经走到门口的赤璋闻言一道眼刀甩过来,恶狠狠道:“迟早要把你的舌头给拔了。” 祁昱也没什么表情,抿了一口花茶,冷淡的目光与看热闹看得兴起的青圭对视了片刻,就将青圭逼退了。 他抬起手作无辜状,谄笑道:“得得得,我不应该在这里,我这就去通知镂月收拾行李。” 慕容冰忍俊不禁,又督见蓝暖在一边望着赤璋离去的方向愣神。 祁昱从冰鉴里捞起切好的香瓜递给她,她顺手端着款步过去站在蓝暖身边,问道:“怎么?被吓到了吗?” 蓝暖扬起一个温柔笑容,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早在南慕容的时候,就知道大哥是这样的性格。也许公子从未见过那种尸体横陈的场面,大哥他……”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慕容冰却笑着回他,“我见过,正因为见过,才能活到今天。” 她将手中的香瓜果盘放在蓝暖手里,也展眉望向远处,屋外花红柳绿,晴空万里,有鸟儿缩在枝叶下躲避炽阳,婉转歌喉时不时地唱上几声。 慕容冰道:“赤璋他是很好的人,日后你总会知道的。还有祁昱,他可能还不如赤璋好相处,但归根结底都不坏。” 祁昱已经又切好了一碟西瓜送过来,垂着眼睛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将果盘塞到慕容冰手里,平淡道:“背后议论别人的时候,可以声音小一点,起码给对方留个假装听不见的机会。” 慕容冰笑眯眯道:“我让琼琚做了解暑的酸梅汤,你可以去后厨喝一些。” 祁昱这才掀起眼帘看她一眼,语调淡漠:“公子不过就是懒得自己去,指望着我去盛好了端来而已。” 被他戳穿小心思,慕容冰干笑了两声:“哪里哪里,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她嘴上狡辩,脸上的表情可心虚得很。 一旁的蓝暖不免也低声笑起来,眼中亮亮的溢满温柔。 他将手里的香瓜果盘又放回祁昱手里,拱了拱手道:“二位且稍等片刻,我去后厨将酸梅汤盛来。” 慕容冰撇了撇嘴角,推了祁昱两下:“你看看你,净欺负蓝暖脾气好。” 祁昱刚捏起来一块香瓜递到嘴边,闻声顿了顿,将香瓜从唇边移开,淡声道:“大哥也没少指派他做事。” …………………… 前往北地路程偏远,慕容冰等人很快就动了身。 琼琚给慕容冰收拾衣物的时候,念叨了许久:“镂月是小孩子心性,不会照顾人,祁哥又是男子,不甚方便,还是要公子多多照顾自己。” 慕容冰已经重新易了容,化作少年模样,穿着高领的白色长袍,隐约可以看到上面用银线绣着的翠竹暗纹。 此刻正懒懒地捏着颗葡萄,剥了皮去了籽,凑到琼琚身边给她塞进嘴里,又回到桌边继续剥葡萄。 “不要唠叨了,我知道了,你这张嘴怎么跟赤璋越来越像,一整天唠叨个没完。” 甜津津的葡萄在舌尖打了个转儿才咽下去,琼琚轻叹口气,“那边不似这般的天气,干燥易变许多,婢将青圭做的一些药也放进了行李中,公子不适的时候要记得用。” 慕容冰敷衍地“嗯”了两声,眼珠一转又道:“蓝暖性格稍内向了一些,我瞧着他近日同青圭打得火热,遇上镂月紫玦她们却拘谨了些,你多去找找他,同他多介绍介绍,想必就不会这么生分。” 她说完,把剥好的果肉放进嘴里,一转头看见琼琚红红的耳朵尖儿。 慕容冰眨巴眨巴眼睛,探身过去摸琼琚的额头,疑惑道:“你这……” 琼琚捂着脸仓促地往后一躲,慕容冰这才发现琼琚何止是耳朵尖儿红,整张脸都涨红了。 慕容冰迟疑着摸了摸下巴:“你这是,在害羞?”顿了顿,奇道,“你为什么要害羞?” 她恍然大悟地一拍脑门儿,“是因为我提到了蓝暖?让你多去找找蓝暖?” 那边琼琚蹲在软榻边,脸红得都快要滴出血了。 慕容冰忍住笑意去扒拉她,哄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真的,一句也不多说了。” 没过多久,就听见蓝暖叩门说马车准备好了。 慕容冰推开房门,迎面看见挂着笑意的蓝暖,见只有她一个人,蓝暖探头往她身后看了看,问道:“公子,琼琚不在里面吗?” 慕容冰“噗呲”一乐,回身拖着腔子喊道:“琼琚,快一点出来呀。” 里面的琼琚匆匆应了声,提着包裹往门口走来,看到蓝暖还愣了一愣。 蓝暖见她手中包裹颇有些分量,便上前去伸手要帮她提,倒是琼琚吓得抱紧了包裹连着退后了好几步。 蓝暖被她这么大的反应吓了一跳,缓过神后脸上的笑容又温柔了些,解释道:“我是要帮你提,不是要抢你的包裹。” 琼琚绕开他,一路小跑到看好戏的慕容冰旁边,又将包裹抱得紧了些,结结巴巴道:“公、公子,我们快走,别让祁哥他们等急了。” 慕容冰被她扯着往府门走,逮了个空子回头去看蓝暖。 蓝暖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身后,脸上依旧挂着笑容,眼周略染着浅浅的红晕,正专注地看着琼琚的背影。 见慕容冰看向自己,他那双桃花眼微弯成月形,神采更胜,竖起右手食指放在嘴边,冲慕容冰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慕容冰也冲他笑了笑,转过身看向府门。 府门处停了两辆马车,粗略一看都是简单朴素的样式,只有行家才能看出其做工精巧细致,远非寻常人可得。 赤璋负手站在门后的阴影里,显然已经等了许久。 他默默看着琼琚将包裹放进马车,喉结上下滚了滚,才转眸对慕容冰道:“我已将消息递往北地的暗桩,到了那边自会有人接应你。” 他没有给慕容冰回话的机会,“公子,一路保重。” 言罢,就唤琼琚扶慕容冰上马车,车夫鞭子一甩,两辆马车径直往北城门去了。 赤璋站在府门后,仿佛一座雕像般,一动不动。 他其实心里有种隐隐不好的预感,好似慕容冰此去,就会与他越走越远,最后再寻不得。 第四十八章 书生 经历数日马车的颠簸摇荡,慕容冰和镂月难免都有些神情恹恹,只有祁昱还是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 慕容冰对此困惑了许久,才一拍桌子反应过来:祁昱平日便是垂着眼帘半睁不睁的样子,自然也看不出他是否有疲态。 烧了药材的是慕容灏小儿子的侍卫,自然要他慕容灏名下的铺子赔偿。 北慕容边界就有他们的产业,正好其他几家商线来往的掌柜也在边界附近,慕容冰一行人在边界找了家客栈暂时落脚,顺便打探一下左相玉阳的调解进程。 西北地那边暗桩打探的消息极为有限,溍水王的封地滴水不漏,着实让人头疼。但是北慕容这边的暗桩递来了确切的消息。 说是由于溍水王金钲反应极其激烈愤慨,玉阳不得不让慕容灏做东,请金钲来北慕容叙话。金钲几番推脱不来,奈何玉阳多次相邀,这两日才不情不愿地动身,尚还未抵达北慕容,看来劝和之日遥遥无期。 祁昱从启程伊始就在马车里研读蓝暖准备的资料,从各种货物的价格到各家商铺的大致囤积量,再到铺子掌柜们之间的姻亲关系一应俱全。 慕容冰走进祁昱房间时,看见窗边放着一个将要熄灭的火盆,而祁昱坐在案边淡定饮茶。 她好奇地拨弄了下盆中余烬,里面已经烧得看不出本来面目,但这么些数量一看便知是蓝暖为他们准备的资料。 祁昱兀自饮着茶,看也未看她一眼:“已经看完,就都烧掉了。蓝暖给公子准备的那些掌柜们画像,公子若是都记住了,也拿来烧掉,莫要给人留下把柄。” 他们这边布置妥当,很快那些合作的铺子就派了伙计过来宴请。 慕容冰没让镂月露面,带着祁昱就赴宴了。 在马车上的时候,祁昱尚还担忧慕容冰应付不了这种场面,到了地方下意识地往慕容冰面前挡了挡。 却见慕容冰笑容满面地从他身后钻出来,同几位掌柜打着招呼。 “李掌柜是吧?久仰久仰,鄙姓容。” “周老板,失敬失敬,令尊近来可好啊?” “陈掌柜,幸会幸会,上次的布料令爱可还喜欢?我这里进了一批新布料,改日差人给府上送几匹。” 端的是一副熟稔无比,游刃有余的样子。 祁昱杵在原地,默不作声地抬起了眼,视线落在慕容冰纤薄挺拔的后背上。 原来,真的长大了。 有人抬肘碰了碰慕容冰,下巴往祁昱的方向一抬,意思她这个仆从怎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 慕容冰回过身,歪头看向祁昱,唇角微翘,露出一个和刚刚说客套话时完全不一样的笑容。 日光滑过屋檐,倾洒在她的肩膀上。她站在台阶上微微俯身,伸手碰了一下祁昱的肩膀,眼中闪烁着的光芒比肩上的日光还要明亮,嗓音清泠似山泉:“愣什么呢?进屋吧。” 祁昱垂下眼帘,浓密纤长的睫毛轻颤了一下,颔首应道:“是,公子。” …………………… 这些掌柜老板多是生意场上久战的老狐狸,哪怕慕容冰表现出来的样子再娴熟,见她年少难免轻视,一开始就生了怠慢之心。 再加上她身后站着的那个仆从,眼睛压根就没抬起来看过旁人,一副冷冰冰对人爱答不理的样子,一看就是个不知礼数的。 见状,这些掌柜们的态度便蛮横起来,漫天要价,信口开河,几乎到了睁眼说瞎话的地步。 慕容冰笑而不语,并不反驳,端着茶盏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看上去好脾气极了。 末了回头问了祁昱一句:“周老板说的这个价格合适吗?” 祁昱冷冷地督了一眼周老板,漫声道:“无理至极。” 一直低垂的眼帘蓦地掀起,祁昱第一次正视屋里这些人的嘴脸,冷淡的目光将他们一一扫过,语调淡漠却讽刺意味十足。 “荒谬。” “可笑。” “不如去抢银庄。” 正是对掌柜们漫天要价的回应。 李掌柜“砰”地一拍桌子,斥道:“有你这么跟主人家说话的吗?”他转向慕容冰,“容小公子,你家的仆从这般不知礼数,李某我可要说道说道。” 慕容冰勾了勾唇角,含笑道:“这位可不是仆从,是我府管家,平时我都舍不得说重话的。” 她这话当然是顺口胡诌,乱说一气,为的是给祁昱编排一个能说话的身份。 祁昱也由着她胡扯,继续道:“李掌柜,令郎欠了赌债,儿媳跑了,贵府有多需要这单生意不用在下多说了吧?” 李掌柜当即脸色就变了,旁边几位也诧异地看向他,周老板失声问道:“赌债?你家欠了多少?欠钱你还同我谈生意?” 祁昱神色镇定从容,又看向陈掌柜:“陈家粮行背地里做了些什么生意?也要在下说出来吗?” 交头接耳的声音越来越大,陈掌柜僵坐着,脸色惨白如纸。 祁昱这两句,直接把场子镇住了。他目光落在谁身上,那个人就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脸色迅速难看起来。 他们还挣扎着想再讨价还价,奈何祁昱油盐不进寸步不让,态度极为强硬,场面数度僵持到需要慕容冰笑眯眯地打圆场。 这些先前还趾高气扬的掌柜们,顿时又垂头丧气起来。 几番交锋下来,便再也不敢小觑这位年少的容公子和“他”的仆从了。 北地的几条商线都在预算内的价格保住了。 慕容冰的心情可以说是好极了,念及祁昱喜欢各种新奇茶水,就带他去茶馆喝茶。 这家茶馆毗邻河面,掌柜特意买了几只篷船飘着河面上,供客人自行煮酒烹茶。 慕容冰和祁昱都是沾酒便倒的,自然不会在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给自己找麻烦,简单地买了些茶叶就踏上了船。 不想茶水还未烧热,对面河岸就传来打斗声。 河边的百姓纷纷避让,慕容冰所在的船顺着风慢悠悠地飘向对岸,她支着下巴转过头去,混乱一片的打斗便尽数映入眼中。。 岸边一群黑衣人围杀正中那个年轻人,年轻人虽遭围攻,脚下步伐依旧有条不紊,手中一柄软剑舞得滴水不漏。 看上去好像一时片刻还分不出来胜负。 她摸了摸下巴,十分诧异:“青天白日都追杀到这里了,府衙不管一管吗?” 祁昱自顾自地添着茶:“江湖上的恩怨,只要不伤及普通民众,府衙一般是不插手这种复杂的纠葛。” 说话间那年轻人竟有点落在下风,被击退出十几步,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和篷船上的慕容冰对视一眼,随即挽剑再战。 慕容冰却是猝然起身,打翻了手边的空茶盏。 祁昱及时地伸手扶住滚到桌沿的茶盏,避免了一笔不必要的赔钱,漫不经心地抬起眼往江岸扫去:“怎么了?” 慕容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年轻人,眉头紧蹙:“他的脸看起来有些相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里是北慕容,她要是有面熟的人,定然该在京都附近。 祁昱收回视线,对她的话并不上心,煮上一壶新茶,淡然道:“气力将竭,一刻之内便有性命之忧。” 如同谶语一般,他话音刚落,年轻人便软剑脱手,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被击飞,后背砸在水边的鹅卵石上,哇地吐出一口血。 黑衣人正要下手,一支羽箭从远处激射而来,他反应迅速地急退几步,箭头瞬间没入他脚尖前的泥土中,箭簇剧烈晃动,一看便知力道十足。 黑衣头领抬起头,看到河中篷船上站起的一位小公子,和“他”旁边一手持弓,另一只手慢条斯理重新搭箭的年轻男子。 黑衣头领眼中毒辣一闪而过,再次出刀刺向地上的年轻人。 仅是这片刻功夫,慕容冰已拔剑飞身过来,拦下攻向年轻人的刀锋,还未反攻,紧随她身后的祁昱收了弓箭,轻飘飘地捡了那柄软剑在手转了几下,旋身过来挡在她面前。 黑衣人互相对视一眼,头领一抬手,立刻就冲上来两个,明晃晃的刀口径直往祁昱头上砍去。 他们劈了个空,祁昱身形一闪,手中软剑舞得几乎看不清位置。再停下来时,鲜血喷洒一地,那两个冲上来的黑衣人已经被他各绞断一只手臂,抱着残臂哀嚎出声。 而祁昱面色平静,仿佛将对方变成废人的不是他一般。 黑衣头领不甘心地咬了咬牙,阴毒地看了一眼被慕容冰护在身后的年轻人,手向后一摆,带着手下有序地撤离了。 祁昱一直盯着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转过身将软剑丢回了年轻人手边。 第四十九章 温明沏 年轻人轻咳了两声,费力地拿起软剑塞进腰封里。 北地的人多生得粗犷,他却是地地道道的中原模样,其精致程度完全不输于身前的祁昱。眉宇间尚还带着迷茫无辜,鼻梁秀挺好看,偏生一张薄唇平白添了几分薄情寡义的意味。 他身着素色布袍,除腰间挂着一只精巧香囊之外竟别无装饰,纵然半伏在地,也遮掩不住一身的书生斯文气。 他手掌撑着地面想要起身,两次发力都未能成功,终于仰起头看向一直打量着他的慕容冰,无奈道:“小公子莫看了,扶小生一把罢。” 慕容冰定定地看着他伸向自己的那只手,微拢的五指骨节分明修长有力,鬼使神差地弯腰伸手握住,用力拉向自己。 祁昱目光一冷,还未出口喝止,就眼睁睁看着这书生被慕容冰拉起,没有骨头一般往前一扑,软绵绵地伏在慕容冰的肩膀上。 他一只手还被慕容冰握着,另一只手虚按在慕容冰腰侧,偏过脸将温热的呼吸吐在慕容冰耳垂上,笑道:“多谢这位小公子。” 怪了,这小公子身上竟有一股让人沉醉的气息,让他不想轻易离开。 慕容冰猝不及防地被他压住,一时站也不是,推开也不是,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祁昱劈手拔出慕容冰的长剑,剑尖点在书生的咽喉上,一贯平淡的声音隐隐带了些愠怒:“松开。” 慕容冰怕他真的下手要了人性命,急忙叫道:“不可!” 书生认准慕容冰心软,似笑非笑地看向祁昱,口中却虚弱道:“咳咳,小公子,你家这位……怎的这样凶?” 慕容冰看不到身后,敛起剑眉,不赞同道:“祁昱……” 见他这般作态,祁昱意识到自己被摆了一道。他倒转手腕,“锵”地一声收剑入鞘,淡淡道:“公子,他冲我吐口水。” 此言一出,书生直接愣住,难以置信地看着祁昱。祁昱趁机在他肩头轻拍一掌,将他从慕容冰怀里推了出去。 书生踉跄着退后了好几步,偏头“哇”地吐出了一口血,颤巍巍道:“你……竟下如此重的手。” 却见祁昱抬起右手,指尖黑气萦绕,隐隐有黑线在肤下沿着筋骨脉络游走,面无表情道:“公子,他在肩上涂毒暗害我。” 你柔弱,我比你更柔弱;你告黑状,大家都别想安生。 慕容冰登时一阵无语,便是个傻子,都能看出来这俩人在作戏。 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差不多得了,你们俩是小孩子吗?” 被她看出来了,委实没有再表演下去的必要。 那厢书生缓缓直起了腰身,活动了一下脖颈。 这边祁昱指尖白色的药粉一搓,黑气与黑线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还以为书生要尴尬片刻,不想他脸皮极厚,冲慕容冰和祁昱拱了拱手道:“多谢两位公子的救命之恩,小生温明沏,不知二位公子如何称呼。” 他不尴尬,祁昱自然也不尴尬,遂抬手还礼:“在下祁昱,这位是我家公子,名唤容长雪。” 他也不怕将真名告知此人,镂月尚在客栈,若是此人存了歹心,击杀起来应该并不费劲儿。 温明沏脸上便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来,对慕容冰客气道:“原来是容小公子,失敬失敬。” 慕容冰没有回话,祁昱侧眸望去,就见慕容冰神色怔怔,有几分古怪。 他以为是刚刚那一下贴身,暴露了慕容冰的身份,霎时周身多了几丝杀气,反手就要拔刀灭口,却被慕容冰抬手按住。 温明沏看到他们之间的互动,意外地挑了挑眉。 慕容冰神色已恢复如常,也勾唇笑了笑。 方才温明沏扑进她怀里时,被她眼疾手快地抵住腰腹,并没有完全贴在她身上,想来身份也不会被轻易看穿。 于是问道:“温公子这是得罪了哪路人马?竟被追杀至此。” 温明沏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把折扇,“刷”地一下打开遮住了半张面容,笑盈盈道:“追了我好几日都没人管,不是溍水王家的就是北慕容的。” 慕容冰眼神暗了暗,若是寻常百姓,提起两位王爷定然不会这种散漫的姿态。 ——此人身份竟不将两位王爷放在眼中吗? 那么当年那个人又是谁? 她敛眉思索,只觉得往事纠结乱成一团,又搅入当今朝野局势,让人瞧不出分毫真切。 又听祁昱冷冷问道:“那为何追杀你?” 温明沏摇了摇扇子:“小生不知。” 他在折扇侧露出半张脸来,笑眼弯弯,颇有几分狐狸的狡黠模样,倾身凑近慕容冰:“公子出手相救,不如小生以身相许?” 祁昱神色镇定不变,只不过手掌又攥住了腰侧的刀柄。 慕容冰心里暗抽一口冷气,觉得面前这人也太过妄为,面上却不表露分毫,轻松莞尔道:“大可不必。我还是想迎娶一位美娇娥。” “非也,非也。” 温明沏摇着扇子,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容公子一看便是要成大事的人,娇娥虽美,却对公子的大事并无帮助。” 慕容冰很想反问一句“你又能有何帮助”,但身旁祁昱气压越来越低,再顺着温明沏的话路说下去,指不定一会儿祁昱拔刀砍人,谁也别想拦住。 便一指河面的篷船:“相逢便是缘,温公子不如上船喝两盏茶?” 温明沏凝眸望了望河面,又斜睨了一眼祁昱:“不好,若是这位祁公子在船上将我灭口,我岂不是叫天天不灵?” 慕容冰刚要解释,他却又收起扇子道,“说笑了,喝两杯也无妨。” 慕容冰点点头,率先提气飞身跃上篷船,一回眸见温明沏站在原地,面有难色,一双眼瞧着她可怜巴巴道:“小生受伤颇重,实在跃不过去。” 祁昱“锵”地一声拔出了刀。 还未砍到温明沏身上,慕容冰的声音从篷船上传来,一下将他定在原地:“既然如此,有劳祁昱扶一把温公子。” 祁昱还未出声反对,温明沏就抢在他前面。 “那倒不必。”温明沏一改柔弱的样子,“小生突然觉得伤势好多了,可以自己过去。” 此人当真是有趣得紧,慕容冰但笑不语。 上了船,祁昱从船舱里拿出空茶盏,转过身看到温明沏笑眯眯地拿过慕容冰的茶盏添了茶,往自己嘴边送。 他顿了顿,劈手夺过那只茶盏往河里一扔,对温明沏道:“冷茶恐温公子喝了不适。” 他将空茶盏放在慕容冰面前,继续扭头煮茶去了。 温明沏看着自己面前空空如也的桌面,挑眉道:“我怎么觉得便是热茶,祁兄也不愿我喝?” 这一声熟稔的“祁兄”出口,祁昱只觉得此人当真脸皮极厚,回道:“你我初识,还是生分些好。” “是吗?”温明沏长臂一展,往慕容冰肩膀揽去,“我怎么觉着我和长雪初见,仿佛相识已久似的。” 他这话说得似真似假,慕容冰抬臂挡住他的胳膊,笑道,“巧了,我也觉得和温公子一见如故。” 温明沏被挡了胳膊,顺势又倾身过去:“那为何这般生分呢?” 慕容冰眉眼沉沉一压。 祁昱得到指令,当即弹刀出鞘,刀锋瞬间架上温明沏的脖颈,冷声道:“我能救你,便能杀你,最好把你那些花花肠子收起来。” 被祁昱钳制住,温明沏不得已收回了手,袖里寒光一动,一把无鞘的短刃“呛啷”掉在甲板上。 慕容冰俯身捡起那把短刃,拿到面前细细地看了看。 是一把极普通的短刃,连打造者的名字都未烙印,寻常店铺里可以轻松买到的那种。 她把短刃放在桌面上,斟满新茶吹了吹,语气中丝毫不见愠怒:“说吧,为何害我?” “害你?”温明沏嗤笑一声,终于露出了真实面目。 他脸上不再挂着狐狸一般的笑容,满是嘲弄讥讽:“你以为你演出这样拔刀相助的戏码,就能骗我放下戒心?” 慕容冰坐到他对面,抿了一口茶,回味了片刻才继续道:“你认为那些杀手是我派来的吗?你我素昧平生,我有何理由追杀你?” 她平静淡然,温明沏却面色阴沉:“那就要问你了,问问你那主子,问问溍水王和北慕容为何死咬着我不放?” 慕容冰轻叹一声:“你当真不知?” 温明沏咬牙道:“我若知道,还能任你们摆布?” 第五十章 委实冤枉 慕容冰摆了摆手示意祁昱撤下,祁昱冷冷地一抬眼,收刀后退。 “不管你信与不信,今日我与祁昱出现在此纯属巧合,那些人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既然你说是溍水王和北慕容的人,那便是吧。” 她垂眸喝尽杯中余茶,将短刃推到温明沏面前,嗓音幽沉,“都是误会,我不为难你,你走吧。” 温明沏上下打量着她,似乎在判断她话里几分可信。 他不说话,慕容冰自然也不再搭理他,顺手给祁昱添上茶,对温明沏视若无物。 良久,温明沏似乎想通了,起身冲慕容冰和祁昱拱了拱手,恭敬道:“若真是如此,委实是温某失礼了。” 慕容冰淡淡道:“既然解释清楚了,还请温公子桥归桥路归路,各走一边互不相干。” 她这话说得冷漠,还带着不易察觉的厌弃。温明沏沉默了片刻:“容公子可是觉得温某满口谎言?” 慕容冰闻言弯眸一笑,也不看他,这副姿态已经完全告诉了他答案。 温明沏见她如此,心里忽然一空,辩解道:“温某的确说了假话,他日若是容公子可信,温某自会将实情一一道来。” 慕容冰依旧不接话,温明沏便知这是在逐客了。 他颇有些失落,最后深深地看了眼慕容冰,“‘我与公子初见,仿佛相识已久’这句,温某没有撒谎。” 慕容冰端着茶盏的手,蓦地停了停。 “既如此,”慕容冰淡淡抬起眼,“你若愿意,便可先留下。我归家需南行,兴许可以带你逃离北慕容。” 温明沏喜出望外,行礼道:“多谢容公子。” 祁昱见她又因这骗子一句话改变主意,危机感陡增,当即提醒道:“公子,此人……” 慕容冰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我意已决。” 茶是喝不下去了,慕容冰带着二人返回客栈。 结果上马车的时候,又因为座位分配问题,祁昱同温明沏闹得大不愉快。 有了前车之鉴,祁昱本能地反感温明沏对慕容冰的亲近。何况慕容冰在对待温明沏时,态度明显软化退让许多,更让他觉得不安。 所以温明沏厚着脸皮又去贴着慕容冰坐的时候,祁昱熟练地按住了刀柄。 两人僵持不下,慕容冰看得头疼。最后还是温明沏服了软,乖乖滚去角落里坐着,一双眼可怜巴巴地望着慕容冰。 慕容冰有些心软,还未开口,祁昱蓦地抬手捂住了她的眼:“今日耽搁良久,公子先休息一会儿。” 温明沏磨了磨牙,瞪了祁昱一眼,谁知人家根本不看他,闭目养神的时候右手还按在刀柄上。 不过一刻钟,马车停了下来。 镂月喜气洋洋地掀开车帘,拖着长腔甜腻腻地唤慕容冰:“公子,我……” 她和一双幽怨的眼对上,“刷”地放下车帘,“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蹬蹬地后退两步,绕着马车转了一圈,再三确认了的确是自家的马车。镂月颤抖着手再次掀开了车帘,沉默地和温明沏对视。 她心道又来人和她抢小殿下,呲了呲一口白牙,对温明沏道:“不要脸。” 温明沏登时又愣住,被这蛮不讲理的小姑娘骂懵了。 慕容冰笑斥了一句:“镂月,不得无理。” 温明沏就眼睁睁看着这小丫头抬起头,瞬间换上一副乖巧可爱的神情:“哪有,公子,我夸这小贼甚是清秀。” 慕容冰拿她没办法,无奈道:“这位是客人,是温公子,不可乱说。” 镂月一边应声,一边拍开自行跳下车的温明沏,伸手去扶慕容冰。 她督了一眼旁边的碍事玩意儿,压低了声音:“我听隐卫说,公子将事情都处理妥当了,而且消息通了过去,那几车药草按原价也赔付我们了,准备何时返程?” 温明沏好奇地竖起耳朵:隐卫?这小公子果然不简单。 慕容冰也看了眼温明沏,轻叹口气:“是妥当了。只是如今再要出城去,恐怕不如进来那般简单。” 进城的时候明明是三人同两名车夫,出城却变成了四人。温明沏若是将面容暴露在城防那边,只怕溍水王与北慕容的追兵须臾便到。 如何出城,还得从长计议。 …………………… 慕容冰回到房间还没坐下,隔壁就传来噼里啪啦的打斗声。 隔壁让温明沏和祁昱暂住,镂月不在房间,压根不用思考就知道隔壁发生着什么。 她扶住额头,第一次开始怀疑将温明沏留在身边,是不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温明沏鼻青脸肿地出现在她和镂月的房间门口。 他脸上很明显有鞭梢抽过的痕迹,略有些疲惫道:“长雪那贴身婢女果然厉害,若不是温某有点本事,还真没有和长雪说话的机会。” 他一口一个“长雪”地唤着,慕容冰却并没有多少在意,反而对他与镂月交手占了些上风有些在意。 不过想想也是,毕竟在屋子里,镂月的长鞭自然没有在外面那么流畅。 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坐在慕容冰旁边,自顾自地添了盏茶:“今日我报上名号的时候,曾见长雪面色古怪,可否告知缘由?” 慕容冰没有回答。 她托腮看了温明沏会儿,状似不经意般问道:“你当真叫做温明沏?” “正是。” 慕容冰又道:“家住何处?年龄几何?令尊何人?” 温明沏叩着桌面似乎在思考,再抬起头时笑容尽善尽美:“恕我现在不能告知。” 他说这话时,其实有些忧虑慕容冰会翻脸,却见慕容冰只是笑了笑,并没有不悦。 慕容冰将视线落在温明沏腰间那个精巧香囊上,里面好像并不是空无一物。但她也没有多加询问,淡淡地移开了目光道:“我幼时在家中,曾有故人,也唤作温明沏。” 她目光悠远,仿佛穿过墙壁,回溯无数岁月,重返高墙深锁中的皇宫。 “是吗?”温明沏若有所思,追问道,“那他家住何处?年龄几何?其父何人?” 话一出口他便反应过来,这和慕容冰刚刚问他的问题一模一样。 慕容冰笑了两声,低下头去敲了敲杯沿儿。 她说:“委实不知。” 并非她不愿说,是那人当年身份便成谜。即便后来无故消失,她又已背负上了“凤鸾之仪”的名号,自顾不暇,又怎么去探究旁人下落。 至于温明沏觉得她的话是真是假,她也懒得顾忌了。 两人都沉默了下去,各怀心事。 不多久却听温明沏又问:“长雪身上这是熏的什么香?” 慕容冰一愣,不知道话题怎么转到了这里,下意识抬手嗅了嗅袖口,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一向没有熏香的习惯,是青圭说研制了一些有利于心绪宁和的香料,才准他在公主府里点香。 便答道:“是我府内医师调制的,普通的香料吧?” 温明沏还要再问什么,突然房门“哗啦”一声碎了一地,竟是被人从外面劈得四分五裂。 镂月一脸煞气地出现在门口,怒喝道:“竖子尔敢!” 慕容冰扶了下额头,只觉得头疼得厉害,她空出一只手指了指地上的碎木块,艰难地提醒镂月:“都要赔的。” 镂月豪气地一挥手:“公子不必忧虑,此行蓝暖给够了银两。” 慕容冰暗叹口气,罢了,你们开心就好。 镂月追打上门来,温明沏丝毫不慌张,又摸出他那把扇子摇了摇,笑得狡黠:“奇怪,温某明明看祁兄与姑娘你更堪配,为何姑娘却时时刻刻跟着长雪?主仆也不见得这般亲近。” 镂月被他问得一顿。她整日将心情写在脸上,又不擅撒谎,自然对付不了温明沏这种小狐狸。 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公、公子是我义兄,怎么样啊?不行吗?” 温明沏摇摇头:“不通不通,只是义兄,住在一个房间岂不是更不方便,不如我们换一换?” 正说着,那厢祁昱端着一只木盘出现在门口,里面摆放着几种药粉和已调制好的药水。 他显然已经听到了镂月和温明沏的对话,此刻垂眼看到地上稀碎的房门,也没什么表情,平淡道:“温公子,镂月贴身照顾我家公子,愿意怎样便怎样,何苦逗她取乐。” 温明沏恍然大悟地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头,调侃道:“既然祁兄都不介意,是温某小心眼了。” 祁昱并不接招,垂眼看着手中托盘,神情漠然:“应公子要求,特调制药水,为温公子清理伤口。” 第五十一章 身份之谜 温明沏的拒绝没有起到任何作用,镂月长鞭一甩,将他五花大绑拖回了祁昱的房间。 他不愿意配合,祁昱也不强求,直接点了麻穴和哑穴,掌风一袭将他上身衣物震成碎布片片飞散。 慕容冰抬眸看过去,放在桌上的手不经意间微攥成拳。 温明沏是背对着慕容冰的,从她这里可以看到少年臂膀上的肌肉线条精致流畅,脊背挺拔,宽肩细腰,端的是一副常年习武的好身材。 可他的后背上,遍布伤痕。 有些血迹已经干涸,有些还微微渗着血,但这些新伤都遮掩不住那些已经留疤的旧伤。 目测起来,受此等凌虐早已达数年之久。 慕容冰的视线落在他后心上端详了片刻,便轻轻移开了。 她一度怀疑这个温明沏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溍水王世子,但暗桩递来的消息是,溍水王世子被从后心窝上捅了一刀,重伤卧床,死生不明。 这个温明沏心窝上是没有刀伤的,想来也是,若是他受那等重伤,定然不能这样活蹦乱跳。 祁昱虽然对待温明沏态度恶劣了些,但在给他敷伤药这件事上,倒也没有为难他,清理创口的时候手法轻柔了很多。 敷完上身就松开了他的穴道,将托盘放在榻边,叫他自己处理腿上的伤口。 温明沏被这样一个大男人强行震碎了衣服,前前后后看了个彻底,气得咬牙切齿。 偏生祁昱还是那副冷淡的神情,满脸写着“不过如此”和“也没有什么好看的”。 慕容冰起了身,笑道:“我们先行避退,温公子若有什么需要,叫祁昱来便可。” …………………… 站在自己房间前时,慕容冰才注意到房门已经被修好了。 她还愣了片刻,伸手摸了摸房门,感慨道:“这家客栈伙计好快的动作,修得这样好。” 祁昱平淡道:“叫镂月去赔了不少钱——只要钱够了,是修得挺快的。” 慕容冰哑然失笑。 镂月从里面打开房门,美滋滋地把慕容冰迎进来。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瓜果,细细地切了一盘,邀功一般端到慕容冰面前,尾巴翘得快上了天。 慕容冰捏了捏她的小脸,嘱咐道:“记得给温公子也弄一些,不要对他那么坏。” 听她提到温明沏,镂月得意洋洋的小脸瞬间垮下来,嘟嘟囔囔地抱怨着:“知道了知道了,公子你总是偏心。” 那边祁昱已经端了煮好的花茶坐在一边闭目养神,她们这边闹罢就听到祁昱清淡的嗓音:“公子素日里,不是这么多管闲事的性格。” 何况是这般地界,这般形势,更不该引起有心人的关注。 慕容冰捏了块香瓜入口,咽下去后才从容道:“我记得我同你说,他的面相有些相熟。” 可是能让她感觉相熟的面相,都该在京都,在南安城,是万万不可能出现在北地的。 闻言,祁昱道:“是让公子想起了故人?” “他告知我的名字,与我那故人的名字一模一样。” 此言一出,恍若晴天霹雳,祁昱刹时睁开了眼。 他鲜少有正眼看人的时候,便是和慕容冰他们讲话,也是半抬不抬的样子,好像生怕旁人污了他的眼似的。最过分的时候甚至还会闭着眼,仗着武功高超听声辩位,所以刚开始的时候惹尽了赤璋的厌烦。 可当他睁开眼时,熟悉他的人便知道处境不妙,情势匪夷所思。 祁昱细细地咂摸了半晌“温明沏”这个名字,依稀觉得“温”这个姓氏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家族谱上看过。 他略有些迟疑着道:“‘温’,是个很普通的姓氏,也没有什么出名的世家贵族。” 泱泱古幽国,世家林立,贵族辈出。若说荆姓、祁姓,如雷贯耳;再说楼家,一鞭之敌闻声丧胆;便是数年前惨遭灭门的言家,提起来言姓来,谁人不会想到当年他们在经商一道上叱咤风云的样子? 但是“温”这个姓氏,自慕容氏开国七朝以来,还真没有出现过什么大人物。 慕容冰也捧起茶盏,剑眉拧起:“是很普通,但我当年听到这个名字,是在我皇兄身边。” 一旁的镂月原本听得云里雾里,这句话倒是听了个明白,当即倒抽一口冷气。 何其匪夷所思,在当年皇储身边听到的名字,如今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另一个人口中。 若是巧合还好,若是有什么相干…… “我记得我曾与你们说过,自我进宫时,阿泽就已经陪侍在我皇兄身边。”慕容冰咬了咬唇,“后来我才知道不只有阿泽,他身边经常还带着另一个人,也是叫做‘温明沏’。” 她睫羽低垂,眼中隐隐闪过一抹痛色,“皇兄待他极好,比对待我好过千百倍。我从未见过皇兄对他疾言厉色,那会儿他的吃穿用度都远超过我。直到后来……” 当年她年纪小小,只觉得好生羡慕。那个人可以得到哥哥的嘘寒问暖,自己却在冰冷的公主殿里,高烧到昏迷都无人知晓。 她差点病死在那场高烧里,如果没有那个温明沏。 也是那次高烧之后,景帝得知了小女儿的境遇,震怒无比,砸了半个御书房,冲皇储发了好一顿脾气,若不是荆相拦着,眼看就要拿鞭子狠狠地抽慕容莲夏一顿。 所以后来,慕容莲夏把琼琚送到了她身边。 慕容冰捂住头,多少熟悉的片段来来回回地在脑海里交织,她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 当年那个唤她“公主”,因为她吃不得苦药而特地寻了一罐蜜饯的那个人,叫做温明沏。 当年苦心央她体谅慕容莲夏苦衷的那个人,叫做温明沏。 温明沏,温明沏。 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某一年的某一日,突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慕容莲夏对他的去向三缄其口,不愿提起。服侍的宫人换了一批又一批,甚至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温明沏”这个名字。 而她深陷“凤鸾之仪”的泥沼中,日复一日提心吊胆地活着,再也没有机会去探寻温明沏的生死。 祁昱沉吟道:“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若他真是当年那个温明沏,当时失踪或许是被陛下派到了北地作为暗桩。” 慕容冰喟然长叹:“虽有,却可能性很小。皇兄的暗桩派出去后,决不会再使用本名,而且你看这个温明沏,浑身上下都是破绽。皇兄怎么可能用这样的人,他又怎么可能在北地潜伏五六年才被发现?” 祁昱便又沉思起来。 也是,若这个温明沏是暗桩,陛下在北地的暗桩早该被他害得通通被拔了个干净。 祁昱又道:“公子可想好了,当真要带他回南安?若是回到南安,公子的身份可就再也遮掩不了了。” 镂月也插嘴道:“要我说,若是真回到南安,不如先将这小贼安排在城外别院,既然公子的身份不可暴露于人前,就瞒他几时是几时。” 慕容冰给了镂月一个赞扬的眼神:“不错,我正是这么打算。”话锋一转,“不过,你要唤他‘温公子’,不可再喊小贼。” 被慕容冰又敲打两句,镂月不满地嘟着嘴。 祁昱忽的问道:“看来如何出城,公子是有决断了。” “那是自然,”慕容冰胸有成竹,浅笑吟吟,“进城三人,多带一人出去可谓艰难,车驾出城门而不被查,唯有玉相。我们在这里多等几日,等到玉相返程,我亲自去见他,定会求得他相助。” 镂月担忧道:“我听说左相大人固执死板,墨守成规,公子有多少把握得到他的帮助?” 她对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半点不通,觉得还不如调集隐卫杀出城去来得痛快。 慕容冰笑眯眯地挑起一块香瓜塞进她嘴里,眉宇间天成的皇族气派彰显无遗:“就凭我主上乃莲华长公主慕容冰,他就一定会帮我。” “至于等玉相的这段时间如何度过,祁昱,召集隐卫,从今天开始,对这家客栈严防死守,敢来犯者杀无赦。” 祁昱颔首道:“是,定做得不留痕迹。” 第五十二章 防备心 暗桩递来消息,金钲已抵达慕容灏府中,由左相玉阳亲自迎接。 毕竟这边是嫡次子被对面在要害上捅了一刀,那边是小儿子被对方重伤前反噬敲断了一条小腿。两位亲王见面时剑拔弩张,碍于玉阳在场,才没有打起来。 镂月若有所思:“世子是溍水王的心尖肉,金钲如此愤怒,看来那位世子的确伤得不轻。” 温明沏在一边摇着扇子,笑盈盈道:“都是活该。但凡去打听一下,都知道溍水王世子嚣张跋扈,慕容灏那小儿子也不是好鸟。就算左相大人劝和,此二人只要不死,日后少不了一场恶斗。” 站在轩窗边的慕容冰听到这话,若有似无地督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你倒是知道得清楚。” “此言差矣。”温明沏眼眸微弯,手中折扇一合,“若不多了解一些,我如何逃出他们的势力范围?” 他嘴上说着,起了身就往慕容冰身边凑。 镂月当即瓜子也不嗑了,跳起来挡在慕容冰身前,肩膀一顶把温明沏推开去,龇牙咧嘴:“你这小贼离我家公子远些!整天黏糊着我家公子,像什么样子?” 温明沏用扇子轻轻敲了敲镂月的额头,不以为意道:“祁兄那般冷漠,你又对我敌意深重,我不同长雪说说话,岂不是要憋死了?” 两人还争执着,慕容冰的视线已经落在了房门上。 门外传来两声叩击,祁昱清淡平常的嗓音传了进来:“公子,吃饭了。” 镂月正拦着温明沏,还是慕容冰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帮忙送饭菜的小厮乖觉地站在门外,低头端着托盘未曾张望。祁昱将热气腾腾的饭菜一一端进屋放到旁边的桌子上,又目送小厮下楼,这才合上了门。 慕容冰鼻尖一动,闻到了丝缕血腥气,皱眉问祁昱:“你受伤了?” 祁昱垂着眼帘放置碗筷,平静道:“不是我的血,早上出门时顺手砍了几个,许是那会儿沾上了些血腥。” 他神色从容未动分毫,“第一拨人马,不足为惧,隐卫已经将其处理妥当——快吃饭吧,凉了伤身。” 温明沏没有他们那么多的顾虑,爽快地往桌边一坐,顺手拉了慕容冰在身边,气得镂月吹胡子瞪眼。 饭菜都是祁昱盯着后厨那边做的,自然不会有贼人动什么手脚。 祁昱挽起袖子,夹了些饭菜放进小碗里,递给一边馋得流口水的镂月,话却是对着温明沏说的:“不出一旬,我们应该就能出城。” 温明沏有样学样地夹了菜往慕容冰碗中放,假装看不见镂月嗖嗖的眼刀:“长雪身子骨单薄了点,还是要多吃些肉。” 他惯与人相处亲近,慕容冰也不好过于生硬地拒绝,轻咳了两声示意他:祁昱是在跟他说话。 温明沏捏着筷子,眉毛一挑:“带着我,如何出得了城?” ——他倒是有自知之明。 慕容冰便道:“左相玉阳。” 温明沏眯了下眼。 祁昱看在眼里,又问:“温公子日后有何打算?” 温明沏似笑非笑地望着祁昱,转向慕容冰时又换上一副乖顺的模样:“我自然是跟着长雪。” 闻言镂月嗤声道:“你可知我家公子是何身份?也敢妄言跟随?” 温明沏笑意盈盈地身子前倾,拿了汤匙要盛碗汤来:“既然与左相大人相识,必然非富即贵,长雪的身份我不敢高攀,在‘他’身边当个侍从,温某还是绰绰有余的。” 慕容冰倏然抬眼道:“我乃莲华长公主府内家臣,与祁昱、镂月同属主上麾下隐将。” 虽然早对慕容冰的身份有所猜测,但当她自己“道明真相”时,温明沏难免手下一抖,汤匙里的汤水洒了出来,顷刻间便将他莹白的手指烫得微红。 他放下小碗,没有接慕容冰递给他的绢布,而是抽出袖中帕子慢吞吞地擦着手指,脸上罕见地露出几分迟疑来:“竟是长公主府下的么?” 顿了顿,又问,“那你们此行,终点便是南安城?” 慕容冰微微一颔首:“正是,所以你是否还要同我们一道?” 温明沏收起帕子,托腮看了她片刻,蓦地咧嘴粲然一笑,弯眸中细碎光芒点点:“自然还是要跟着你,你能护我,我为何不跟着你?” 慕容冰失笑道:“你倒是拿我当了盾牌。” 温明沏满脸无辜,否认道:“长公主之势如日中天,她为盾,你们皆是她手下锋矛,再多庇护一下我这个柔弱男子又如何?” “好。”慕容冰眼帘微垂,慢慢地搓了下指腹的薄茧,轻声道,“我且护你。” 中性的嗓音清清亮亮,落到温明沏的耳畔,他心底一动,抬头望进慕容冰的眼眸中去。 “少年”没有看他,只是凝眸望着窗外西斜的晖日,眼中映着光芒万丈,复又敛起神情,锋芒尽藏。 他当然也听不到慕容冰内心完整的答复。 ——温明沏,在我查出来你的真实目的之前,我且护你。 …………………… 吃过晚饭没多久,镂月就连推带拉地把温明沏赶出了她和慕容冰的房间。 温明沏哑然失笑,掏出扇子慢悠悠地摇着走回自己的房间,还没落座,门口便“吱呀”一声,竟是祁昱回来了。 温明沏啧啧称奇,平日祁昱都是早出晚归,他俩虽然同在一室却鲜少有相处的机会。再加上祁昱本就性情冷淡,自然不会同他多说一个字。 但他还是抬了抬手示意,笑道:“祁兄晚好啊。” 门旁长身玉立的人顿了顿,无声地合上房门,转眸看了过来。 温明沏道:“怎么瞅着祁兄这样子,好像有什么话要和温某说似的。” 祁昱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半晌一句话都没有说。温明沏自觉无趣,收起扇子背过身去,却听祁昱淡淡出声:“不错。” 温明沏顿时来了兴趣,起身迈步走到桌边斟了两盏茶,给祁昱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祁昱落座,端起茶盏并未入口,只是看了一会儿,淡声道:“我家公子尚且年少,不懂男女之情,更不通男男之情,温公子日后同我家公子相处,还是有些分寸的好。” 他这个“男男之情”甫一出口,温明沏刚喝进去的半口茶“噗”地喷了出来。 祁昱端着茶盏背身躲过水珠,神情仪态丝毫不乱,倒是温明沏有些狼狈地擦了擦嘴,睁着一双眼难以置信道:“祁兄看我,可像个断袖?” 祁昱不答,垂着眼帘抿了口温茶,这副模样反而更让温明沏觉得他就是如此想的。 祁昱虽垂着眼,但温明沏的一举一动皆在他的余光中。他心中冷笑,慕容冰不在意,他却将这小子憋着的一肚子坏水看得清清楚楚。 果不其然,这厢温明沏擦完了嘴,挑眉道:“别的不说,看你家公子的身量就算没有十六七,也该十四五岁了吧?中原人这个年纪,已经可以谈婚嫁之事,何谈不懂感情之事?” 祁昱淡淡道:“我家公子心智长得晚些,自然不懂。” 温明沏笑道:“祁兄一口一个‘我家公子’真真是好生奇怪,你与长雪同为隐将,为何好似从属于长雪一般?” 祁昱答道:“公子自幼跟随长公主殿下,南安隐将,公子为首。” 他面色平静镇定,一丝心虚也没有,温明沏狐疑地盯了他一会儿,见他太过理直气壮,不由得也信了几分,便又道:“既然是自幼跟随,在宫中本该格外早慧,为何偏生会心智晚些?” 祁昱又抿了口茶,督了温明沏一眼,脸上起了几分冷意:“温公子想从我这里打听的事情未免也太多了些。” 被他识破把戏,温明沏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打着哈哈道:“祁兄不愿多说便罢。”一顿,正色道,“我对长雪并无祁兄担忧的那些花花肠子,只是觉得长雪生得亲切,便想着多逗逗他。” 生得亲切么? 祁昱暗地里转了转心思,当日慕容冰出手救温明沏,便是觉得他面相熟悉,如今“亲切”二字再次从此人口中说出,莫非真是故人? 第五十三章 关切 天色刚蒙蒙亮,一缕微光从窗棂透进房间,温柔地落在软榻上坐着的“少年”脸侧,给这张清俊的面容添了几分朦胧的美感。 慕容冰斜倚在软榻上,一条长腿弓着,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拄着佩剑。 她这把剑还是少时尚住在宫里时,景帝给她的——是楚皇后的陪嫁。 当年楚原君为小女儿准备的嫁妆中,有一对双生宝剑,一柄名“渊渟”,一柄名“岳峙”。渊渟剑如今在慕容莲夏手中,她手中这把正是岳峙剑。 许是觉得微光落在脸颊上痒痒的,她歪了歪头避开,眸子微眯,端详着对面熟睡的温明沏。 温明沏平躺在床榻上,手脚规规矩矩地放在被子里,纤长的睫毛合拢,偶尔风吹似的轻颤一下,侧脸弧线柔和,看起来乖顺极了。 慕容冰在心底叹了口气。 如今已是她在北慕容地界驻留的第七日,据暗桩的消息,明日左相玉阳便会入此城歇息半日,这是面见玉相的唯一机会。 玉相那边她并没有多少顾虑,唯一让她放心不下的,只有面前这个人。 今晨客栈的不速之客已经是前来探查的第三拨人马,祁昱耐着性子同他们周旋了许久,然而那些人依旧是老样子,不仅未曾透漏一点关于温明沏身份的消息,还手段毒辣地率先对祁昱动手。 自然也和前两拨人马的下场一样,胆敢把刀架在祁昱脖颈上的恶徒,注定一个也不能从他手下安然离开。 只不过这次的人马里面果然有两个不是善茬儿,隐卫应付起来颇有些吃力。慕容冰唯恐不必要的折损,亲自拔剑过去挡了两招,不慎被震退出去受了点轻伤。 祁昱那边局势稍定,她便脱身出来查看温明沏的情况。 进屋已有一刻钟,这人却还毫不知觉地沉睡,连呼吸节奏都未曾变过。 她这厢尚在沉思,那边温明沏翻了个身将后背朝着她,肩上的被子滑下去了大半。 北地风凉,再加上他身上的旧伤新伤都未大好,若是再受了寒气,恐怕身体状况还要更差。 慕容冰起身走了过去,准备把被子给他盖严实些。 不料她刚在床边站定,手伸过去还没有碰到被角,就猛地被温明沏擒住了手腕。 刚刚还经历过一场血腥搏杀,慕容冰下意识地翻腕发力摆脱钳制,同时左手迅速前拍就要制住对方。 等她再反应过来时,左手已经制住温明沏的肩膀,将他牢牢地按在床上,右手正扣在他颈侧的大动脉上。 一时间两人都愣住了。 片刻,却是温明沏微微抬起下颌,扬唇笑了起来:“我闻到些血腥气,还以为是有人害我——长雪怎么进我这房间,也要偷偷摸摸的?” 慕容冰按着他的手触电般收回,没有说话。 温明沏好笑地看着她,似乎还要再说什么,目光落在慕容冰嘴角,陡然多了几分错愕。 他撑起身子,探手按在慕容冰的唇畔,轻轻一抹之后指尖便染了抹殷红,关切道:“你受伤了?何人伤你?” 眉尖一沉,温明沏嗓音微冷,“是那些追我而来的人?” 慕容冰本来只觉得喉间腥甜,也没想到那被震退几步受的内伤,竟到了嘴角溢出血丝的程度。她退开了两步再触碰嘴唇时,那点血已经不流了,视线却一低,落在了温明沏的胸膛上。 他穿着中衣,此刻领口倾斜露出些衣袍下的肌肤来,依稀可见精致的锁骨和完美的肌肉弧线。 慕容冰突然觉得喉咙莫名干涩,她慌忙移开视线,一贯清冷的语调平白多了些紧张:“你先把衣服穿上。” 面前的“少年”倏然垂下眼,温明沏虽有些莫名其妙,但也意识到自己仪容不整。一手拎起床边的外袍翻身下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套在身上,腰封如蛇一般滑进腰际,带着软剑贴了个严严实实。 他手中折扇一开,笑盈盈道:“你我兄弟,有何不能看的?”说着就去拉慕容冰颈上紧扣的高领,“身上可有外伤?可需要敷药?” 慕容冰急退一步,抬起手臂挡住他,沉声道:“温公子自重。” 温明沏闻言一愣,然后折扇掩面低声笑了起来。 他算是知道为何祁昱说容长雪心智长得晚些,恐怕“他”在莲华长公主府内,也是个被婢女仆从处处侍奉的公子哥儿。 想到这,他合拢折扇轻轻在慕容冰额角一敲:“难不成你还是个小姑娘?你我都是男子,不需要避讳这些。” 说话间他的目光落在慕容冰的眉眼上,竟略微有了片刻的失神,“若是长雪这样的眉眼生在了姑娘家,便是俗了。” 眼看着慕容冰又戒备地后退了两步,温明沏举起双手作投降状,笑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的伤当真无碍?” 他不再追问,慕容冰暗自松了口气。 她轻声咳了下:“无碍。只是稍稍撞伤了些,并不严重。” 温明沏的眼神暗了暗:“我瞧着不像小事,恐怕你得有几日不好运功,今日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慕容冰慢吞吞地走到桌边坐下,手指摩挲着腰间悬挂的玉佩,声音中颇有几分冷厉:“祁昱的手法完全可以放心,这三十余人全部消失后,谅那边也不敢再擅动。” 她从不怀疑祁昱的能力,他说不会泄露出去半点风声,那么就一定能让所有不速之客有来无回。 “祁兄……果真是人中豪杰啊。” 这句话并非客气,而是温明沏发自内心的感慨。 短短相处的几天,他便能看出:祁昱其人,若不在中军帐中运筹帷幄,便是要在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的角色。 此人足够聪明,也足够有能力。若非不得已,最好不要与此人为敌。 毕竟是卫护在莲华长公主身边的隐将,自然是难以对付的人物。 温明沏叹道:“祁兄这般出色,在南安也该是为长公主训练兵马的统领,想必殿下的私兵便是一支虎狼之师。” 由于古幽建国之初四面皆敌,为了安稳社稷,各路诸侯亲王培养私兵,自行抵御外敌,乃是传统。可如今边境稍安,不少手握私兵之人都将目光投向了皇族。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谓是不成文的规矩,但这话委实不是温明沏可以打听的。 慕容冰却没有什么表情,她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温明沏,随口道:“一般般吧,主上并没有世人想象的那般厉害,手中也没有多少权势。” 她有些疲倦地打了个哈欠,眼中泛起几分困意,“明日我便去求玉相,念在我主上的份儿上,他不会不帮我。但是温公子,回南安之后又当如何?你始终不愿同我说实话,若是主上怪罪下来,我该如何为你辩解?” 慕容冰说这话时,注意到温明沏虽然眼神飘忽游离,左手却不自觉地摸上腰间那只精巧香囊,便知道这只香囊果然不简单。 温明沏终究还是没有交代,察觉到慕容冰在看他时,略有些慌张地转过脸,结巴了半天:“长雪,我……” 到底是不愿意同她讲,慕容冰在心底叹息一声,说道:“你好好想想吧,我累了,先回去睡会儿。” 她起身要离开,没走两步便被温明沏揪住袖口。 他眼中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惶急不安:“等我们回到南安,我一定告诉你,长雪,到那时我绝不瞒你。” 慕容冰垂下眸子,低声应道:“好。” 其实她心里已经不抱多少期望了,这人嘴里没一句实话,只怕是到了南安,也会编出一套说辞糊弄她。 几度春秋,一场大梦,无论他是不是当年的那个温明沏,如今终究还是不一样了。 也许那个少年,早已死在了景帝十六年的盛夏。 她推开房门,还未迈开步子,就听到身后压抑的闷哼声。 慕容冰疑惑地回过身,看见温明沏撑着桌子,身体摇摇欲坠,似乎是头痛欲裂。 没等她看个明白,他便“噗”地喷出一口血,颓然倒地。 第五十四章 左相玉阳 巧合的很,左相玉阳选择落脚的客栈,和慕容冰所在客栈只隔了一条街。 经过玉阳的调和,北地无形的硝烟气消散了不少。虽然明知道金钲和慕容灏是假惺惺地握手言和,但这无疑是慕容莲夏最满意的结局。 诸侯亲王之间互有龌龊,断不可能心齐,只不过不能让他们闹到明面上,发展成军队火并罢了。 真要他们团结一心,头疼的就该是慕容莲夏了。 玉阳的车驾清晨入城,休整半日后下午便走。 慕容冰早早地带着镂月一同去见玉阳,留下与温明沏相看两生厌的祁昱照看他。 倒也不是刻意让他们俩都不顺心,只是担心把镂月留在温明沏那里,这小丫头会被那只厚脸皮的狐狸骗得团团转。 递了拜帖后,很快就有人来迎接慕容冰,将她送到了玉阳门外,却把镂月留在了楼下。 慕容冰摆了摆手,示意镂月稍安勿躁。 推开房门望去,屋里没有旁的闲杂人等,只有玉阳一人坐在主座上闭目养神。 纵然已年过半百,两鬓也早已花白,整个人不可避免地呈现出老态。但玉阳听见房门响动,睁眼望过来时,眼中依旧精光四射,压迫力十足。 不愧是当年一手扶持景帝登基的股肱之臣,不愧是经历了几十年权力倾轧存活下来的左相大人。 慕容冰恭恭敬敬地给他行礼:“晚辈拜见玉相,久仰大人声名,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玉阳那双锐利的眸子便定在她身上,咳了两声才道:“小子,起来吧。我老了,就不用说这些客气话哄我。”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看拜帖上写,你是莲华长公主的家臣。” 他说话说得极慢,“家臣”两个字从唇齿间缓慢碾磨而出。 慕容冰一度以为被看穿了身份,等了等又好像没有被看出来,不由得有些心虚:“正是,晚辈容长雪。与拜帖一同呈上的还有主上的信物令牌,足以证明晚辈的身份。” 现在获取玉阳的信任才是最重要的,她倒也不怕玉阳回京告状告到慕容莲夏面前,“容长雪”本来就是杜撰出来的名字,不存在的人,把南安城翻个底儿朝天都不可能找得到这个人。 玉阳端详着拜帖下的令牌,神情不置可否。 慕容冰继续道:“玉相为陛下分忧,千里迢迢来到北地劝和,舟车劳顿,实在辛苦。若是归程途经南安,我家主上必会设宴为玉相接风洗尘,到时候还请玉相赏光。” 玉阳放下令牌,捻了捻胡须,态度和蔼了不少:“容家小子,你借了你家主上的名号来见我,是要求我什么事?不妨直说,不要和我这个老人家绕圈子。” 既然被点破,慕容冰也不说那些客套话了。 她拱了拱手又行一礼:“晚辈奉主上之命,在北慕容采购了些货物,但其中有些物件不宜过关,还请玉相帮忙。” 玉阳了然笑道:“你的意思是,想混入我的车驾出城对吗?” 慕容冰恳切道:“我家主上定会重谢玉相。” 玉阳呵呵笑了两声,摆了摆手:“罢了,我也不要你们这帮小娃娃的礼物。下午启程的时候我会等你们一刻钟,记得及时赶过来,出城五里之后我们各走各的路。” …………………… 直到启程,温明沏也没有苏醒过来。 慕容冰和镂月都是不懂药理的,也看不出他是个什么症状。 反倒是祁昱翻了翻他的眼皮端详了一会儿,又去包裹里翻出青圭给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药丸,也不细看药效,随手抓了一把给温明沏灌了下去。 镂月看热闹不嫌事大,找了几个药瓶让祁昱继续给温明沏灌。祁昱督了眼她那张兴奋到发红的小脸,冷漠地扫开了那几个瓶子,惹得镂月不满地撅了半天嘴巴。 慕容冰蹲在一旁观摩了全程,胆战心惊地看着那些药丸被喂进去,迟疑道:“你这种法子,真的不会把人药死吗?” 祁昱平静地收好药瓶,拿了张帕子仔仔细细地擦着自己的手指,闻言头也不抬地问慕容冰:“公子懂药吗?” 他神情淡漠沉静,举止从容,有那么一瞬间让慕容冰觉得,他还真可能是什么深藏不露的大师。 于是慕容冰道:“自然是不懂。” 但是就算不懂也能看出来你这个法子不对吧?照这种喂法人都该被药死十遍了啊祁大统领! “那便是了。”祁昱淡然道,“公子不懂,我也不懂,那就只能这么治,要是死了算他倒霉,怨不得我。” …………………… 玉阳车驾出城的时候果然没有被检查,慕容冰将温明沏藏在祁昱的马车里,顺利蒙混过关。 北慕容边界逐渐远去,眼看五里将到,慕容冰跳下马车,一路小跑赶上玉阳所在的马车和他告别。 玉阳和蔼地点了点头,放下了车帘,忽然又出声唤住转身离开的慕容冰。 慕容冰疑惑转眸,就听这位左相大人在车内缓声道:“小公子,记得回去转告你家主上,此次之事老臣不会与陛下多说,但是他日,若是莲华殿下敢动摇社稷图谋皇位,莫怪老臣不留情面。” 慕容冰看不到他的神情,却能感受到冰冷肃杀的气息蔓延而出,一瞬即收。 她扬起一个笑脸,拱手朗声道:“是,谨遵玉相令。” 慕容冰离开后,车里缓缓响起另一道年迈的声音:“大人,虽说是莲华殿下的家臣,却也没有冒险相助引人诟病的道理,您又是何必。” 玉阳闭上眼睛,没有看旁边的老管家,手中把玩着玉葫芦,低声道:“那不是殿下的家臣,而是殿下本人。” 老管家失声叫道:“您说什么?” “嘘。一把年纪了,怎么还大惊小怪的。” 玉阳责怪地看了老管家一眼,“殿下隐瞒身份来此,你咋咋呼呼成何体统?若是坏了殿下的事,我看你有几条老命相抵。” 老管家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他擦了把额头冷汗,问道:“老奴瞧着明明是位小公子,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莲华殿下呢?” 玉阳想起慕容冰来见他时那副恭谨乖巧的样子,淡笑一声:“殿下那副模样扮得极好,她大概也是觉得我看不出来,却不知道她进屋来一开口,就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老管家拧眉思索,他的确想不出到底有何破绽。那小公子是他收了拜帖,亲自引去见玉阳的,言行举止间分明丝毫看不出女儿家的做派。 “因为,‘他’唤我为‘玉相’。我为皇族嫡系殚精竭虑几十年,除却他们皇室嫡系,人人都得尊我一声‘左相大人’。也只有他们,才习惯唤得亲近些。” 玉阳摇摇头,有些惋惜道,“哎,到底是年轻了些,又是个女儿身,没机会和朝中老臣多打打交道。” 若是位小皇子,若真有机会成长起来,那便是皇族嫡系不可多得的珍宝,陛下真正的左膀右臂。 老管家自己琢磨了一会儿,又道:“大人,要不要跟陛下说一声?” 玉阳督他一眼:“同陛下说这些做什么?没有必要。殿下是个好孩子,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老管家道:“殿下此次还不是采购了无法出关的物件,万一……” “没有万一。”玉阳态度坚决,“就算有,我也自有法子应对,我还能斗不过一个小孩子?” 车里便安静下来,老管家沉默着,再没有多说。 许久之后,却听到玉阳又叹了一口气,这位纵横三朝的老臣,言语间多了些怀念的意味。 “我刚刚瞧见殿下,真真像极了景帝少年的时候。可依着目前的形势,她不合适,只有陛下才是最合适的皇帝。” 景帝刚登基的时候,性格宽容忍让,才会三番五次对两位冒犯自己的兄长留情。可他等来了什么呢? 八州烽火,手足相残,幼女流散,爱妻病逝,方知心有余而力不足,所求之道终不可得。 善良仁慈无法对抗野心,但杀伐果决可以。 第五十五章 摸骨断龄 祁昱的确不懂药理,但是他给温明沏喂的那些药,却不是存了害对方的心思。 无论如何他也是出身自平城祁氏,天下第一毒术世家,就算真的没有天赋不肯修习毒术,多年来耳濡目染,还是知晓一些小手段的。 因此端详一番下来,大致还能判断出温明沏昏厥可能是旧疾在身。他给灌进去的那些药物,多是固本培元,温和补养的药性。 至于为何久久不醒,就不在他的认知范畴了。 归程路途颠簸,眼看要把温明沏从软榻上颠下去时,旁边假寐的祁昱无声地睁开了眼。 但他并未施以援手,甚至开始在心里默默盘算这一摔能不能把人摔醒。 马车又是一晃,温明沏顺利地摔了下去,半晌之后终于有了苏醒的迹象。 袖手旁观的祁昱闻声满意地闭上了眼。 温明沏这一摔,不仅摔醒了,而且直接把自己摔懵了。 他躺着缓了一会儿,慢慢抬眼看见一边阖目端坐的祁昱,这才一个激灵翻身起来坐回软榻上。 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挂上了尽善尽美的笑容,折扇“刷”地一展冲祁昱笑眯眯道:“给祁兄添麻烦了。” 祁昱恍若未闻,温明沏便挑了帘子往外看去,笑道,“果然是南行的路,看来很快温某就能一见‘凤鸾之仪’的莲华殿下。” 祁昱冷冷道:“我家主上不见外人。” “非也,非也。”温明沏拿扇子掩了唇往祁昱身边凑了凑,狡黠地眨了眨眼,“我与长雪情同手足,自然算不得外人,你说是不是,祁兄?” 祁昱面无表情,“铮”地一声拔刀半格。 温明沏瞥了一眼锋利的刀口,识趣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干笑了两声:“我开玩笑呢,祁兄何必动怒,何必动怒。” 说话间马车停了下来,车帘从外面掀起,慕容冰探了半个身子进来。 督见活蹦乱跳的温明沏,她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抬脚上了马车,坐到温明沏对面。 车夫一声吆喝,马车又行进了起来。 慕容冰伸手摸了摸温明沏的额头,又比了比自己额头的温度,颇有些困惑:“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晕了过去?看着也不像风寒之症。” 温明沏笑意盈盈地摇了摇扇子,脱口而出:“长雪不用担心,都是老毛病了,我上次醒来的时候……” 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慕容冰还支着下巴听着他说,见状挑了挑眉。 温明沏转眸瞄了眼祁昱,扇子抬起往慕容冰和自己面前一遮,倾身凑了过去。 慕容冰不明所以,以为他是顾虑祁昱,下意识也微微向前倾身。 温明沏贴到她耳边,眼珠轻转狡黠无比,软声道:“回去我再与你细说。” 他俩凑在一起说得悄声,可祁昱就在一边,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见他几番戏耍慕容冰,忍无可忍地抬起刀柄往温明沏肩上砸去。 温明沏收起折扇灵巧地向后一仰,轻松躲了过去,嘴里惊叫道:“哎呀祁兄好大的火气,脾气暴躁不招姑娘家喜欢的。” 祁昱冷声道:“滚出去。” 温明沏佯作诧异道:“滚出去?滚哪里去?这里只有两辆马车,莫非让我去和镂月姑娘同乘?” 祁昱道:“滚出去坐车夫旁边。” 眼看着两人又要动起手来,慕容冰一手一个还没拽住,忽闻车外镂月的尖叫声。 “公子!小心!” 慕容冰下意识摸上剑鞘,下一刻祁昱猛地把她扯向自己身侧,长刀出鞘一格甩向她身后的车窗,拦腰斩断一支激射而入的羽箭。 一旁的温明沏反应也不慢,折扇在手中转了一个圈,扇面尽碎,挡下了断箭的余威。 车外传来镂月气喘吁吁的声音:“公子,都解决了。” 温明沏一愣,从听到镂月示警到现在不过三息,怎么就解决了? 他用残破的扇骨挑了车帘率先下车,入目便是镂月孤身站在车前,长鞭拖在地面上,姣颜微红,目光凌厉地扫视地面。 ——地上躺了十几具尸体。 温明沏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抬起头重新审视起镂月来。 慕容冰也跳下马车,四下望了望道路两侧安静藏入林中的黑影,心知是祁昱召集过来的隐卫在护行。 看来温明沏的身份绝不简单,不然都已经出了北慕容,这些人怎么还不死心? 她随意找了具尸体翻了翻,没有看到任何能表明身份的物件。 镂月一边收着长鞭,一边朝慕容冰走了过来。经历这一场打斗,她脸上沾了些灰尘,显得有些脏兮兮的。 慕容冰取出一条手帕按在她脸上轻轻擦了擦,听到她嘟嘟囔囔解释着:“是来刺探我们去向的,尾随了整整一日,被隐卫发现后便对我们动了手。” 慕容冰淡笑道:“可有受伤?” 镂月嘟嘟嘴,把下巴往她掌心一放,舒舒服服地眯起狗狗眼:“没有,对面没一个能打的,两鞭子就解决了。” 解决了这拨探子,就意味着归途要顺利许多了。毕竟出了北方的势力范围,不管是溍水王还是慕容灏,多少要顾忌些慕容莲夏的耳目。 于是慕容冰简单地“嗯”了一声,下令道:“加快速度吧。” 她转过身看了眼日头西沉,“我们尽量要在玉相回京之前,赶回南安。” …………………… 玉阳抵京之后,宫里风平浪静,看来的确如他所言,对慕容莲夏守口如瓶,只字都未提起过慕容冰的“家臣”。 她稍稍放下了心,但还没到松口气的时候。 就算祁昱随手帮她在赤璋面前做了掩饰,闭口不言温明沏之事。可温明沏这么大的一个人,便是藏在城外别院,也不可能瞒得住赤璋的。 不过是回到南安城的第二日,赤璋就找上门来了。 慕容冰接到祁昱递来的消息匆匆赶回别院时,屋子里俨然已是剑拔弩张的架势。 温明沏站在院中石案的几步外,仿佛一只奓毛的猫,满身的戒备和抗拒。 而赤璋坐在石案旁,杯中也不知道是酒还是茶,他仰颈一饮而尽,站在他身后的青圭殷勤地给他填满。 青圭背对大门,没看见慕容冰进来,给赤璋添满杯之后,阴阳怪气地冲温明沏笑了一声:“长得就一副狐媚子的样子,难怪过来勾搭我家公子。” 温明沏注意力都在面前二人身上,也没留意到大门的动静,闻言冷笑道:“狐媚子?你莫不是在说你旁边那个小白脸?” 青圭“嘶”地抽了一口冷气,低头看了看赤璋,又看了看温明沏,小声道:“大哥,对面的好像姿色的确不如你啊。” 赤璋磨了磨后槽牙,压低了声音:“你若是活得腻了,大可自己跳下护城河去,别脏了我的手。” 青圭立马乖觉地退了半步,清了清喉咙,正要继续对温明沏发难,慕容冰的声音已从院门方向传了过来,带着朗朗笑意:“赤璋你这又是让谁跳护城河呢?” 温明沏猛地抬起眼,下意识往慕容冰那边走了两步,唤道:“长雪……”末了垂眼督了下赤璋,又止住了步子。 赤璋似笑非笑地瞧着他,话却是对着慕容冰说的:“公子莫不是以为捡回来了只小绵羊,你好好瞧瞧他这双眼,可是能任人拿捏的角色?” 慕容冰没来的时候,这小子可凶狠多了,他只瞟了一眼便直觉此人是个祸害。 慕容冰莞尔道:“他像极了我多年前的故人,因此我才出手搭救。” 赤璋嗤了一声,问温明沏道:“故人,您如今年方几何?” 那声“故人”意味深长,好像恨不得立刻让他成为已故之人似的。 只是个简单的询问年龄,慕容冰并未多想,笑着望向温明沏等着他的回答,却见温明沏脸色慢慢苍白了起来。 “不知道?还是不敢说?这个简单,”赤璋眯起棕眸,森然道,“青圭,给他摸骨龄。” 赤璋转向慕容冰,冷笑了一声,“公子,您那位故人,如今年岁几何?” 慕容冰的目光落在温明沏苍白的脸上,许久才缓缓道:“大概年长我将近两岁。” “好。”赤璋点头道,看向温明沏的眼眸内是毫不掩饰的杀意,“若他骨龄与公子相仿,您知道他该是个什么下场。” 溍水王金钲的次子诞于景帝五年年末,生辰八字在宫中都记录在册。若温明沏果真与慕容冰年龄相仿,凭着北地暗桩中无人能指认他的样貌,便能断定他和溍水王世子脱不了干系。 第五十六章 香囊秘密 慕容冰眸光沉了沉,说道:“摸骨断龄并不准确,靠骨龄来判断温公子的年龄,未免太过武断。” 赤璋兀地笑了声:“公子此言,是硬要保他吗?” 青圭也跟着道:“骨龄左右不过可能错判一年,两岁之差与三个月之差还是看得出来。若温公子真的体质与常人不同,我也是能判出来的。” 他们这一番对话下来,反倒让温明沏明白了不少。 他煞白的脸色恢复了,眼神中的飘忽也没有了,甚至隐隐多了几分讽刺笑意:“原来这位兄台是疑心我乃溍水王世子,那不如便测一测。” 温明沏唇角一勾,“若我没记错,世子爷乃景帝五年腊月初所生,如今该将年满十六。” 他大大方方地将手腕伸向青圭,颇有几分挑衅地望着赤璋。 见温明沏胸有成竹,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赤璋不禁冷笑,抬手掸了掸袖上的灰尘:“若果真是你,我让你有命来,没命走。” 温明沏笑意盈盈道:“若果真是我,恐怕兄台也没有权力将我就地格杀,还不是要交给莲华殿下,再送进京都?” 赤璋也笑,笑得鬼气森森,反手拔出左手刀放在他和温明沏之间的石案上:“你且试试。” 慕容冰负手站在一边瞧着他们打完嘴皮子仗,抬手一摆,吩咐青圭道:“测吧。” 今日之事看似是赤璋来找麻烦,实则也给了她一个契机。赤璋的顾虑没有错,温明沏的身份还是要尽早查清楚,既然他本人不愿意细说,那就先从年龄看一看。 她是不信温明沏是溍水王世子的,但是总归要排除这一可能性不是吗? 当年溍水王长子被禁闭宫中,不也压制得金钲数年不敢擅动。若是世子真敢在这个时候接近京都,一旦被发现真身送进宫中,西北军无疑是群龙无首。 青圭点头称是,上前两步捉住温明沏的手腕,停滞了片刻,又顺手腕而下一一摸过手骨。 摸了两下青圭脸色便变了,他沉吟了一会儿,并未直接下结论,而是冲温明沏抱了抱拳道:“得罪温公子了。” 也不等温明沏回答,屈膝蹲下按住了对方的膝盖,一路向下按到小腿。 摸完之后青圭沉默了,他望了眼慕容冰,又看了看赤璋,叹道:“从骨龄上看,大概真的年长公子将近两岁,不可能是世子。” 慕容冰眼皮子一跳,倏然抬眸看向温明沏。 容貌相似,年龄相仿,难道他真的就是当年失踪的那个温明沏? 赤璋显然也不曾料到这样的结论,愣怔了片刻问道:“当真?” 青圭受到质疑,翻了个白眼:“年龄差距如此之大,若这也能判错,我还当什么医师?” 赤璋也不恼,微微讶然后淡定地拿起刀放回背后刀鞘:“稀奇,公子故人多年不见音信,如今北地里出了这么一个肖似的人,还胆大包天一路跟到了南安。” 温明沏笑眯眯地反唇相讥:“左右是跟着长雪,又不是求你庇护。” 赤璋站起身,冲慕容冰拱了拱手:“今日是赤璋冒失了,既然公子行事有自己的思量,想养着那便养着吧。只不过记得拴好了,若是跑出来犯了事,别怪赤璋刀下无情。” 言毕,转身就走,足下轻点飞身而起,须臾间消失在了屋檐尽头。 青圭见状,也对慕容冰行了礼道:“大哥带来了一些隐卫,就分布在别院附近,公子若是需要叫一声便可,青圭告退。” 他临走前又看了温明沏一眼,两人相视一笑,只不过温明沏尽善尽美,青圭眉眼稍稍阴沉了些。 这下院里便只剩慕容冰和温明沏两人了。 慕容冰转眸看向他,这人还是他们初见时的一身素色打扮,眉目间流露出一股子文弱的书生气,却又在顾盼之间,生出来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温明沏笑了声:“长雪怎这般瞧着我,不如进屋喝两杯茶如何?” 进了厅内,添了新茶,温明沏才低声道,“我却不知,原来南安城也是这等龙潭虎穴之地。” 慕容冰递到嘴边的茶盏顿了顿,面不改色道:“我会护你。” 闻言,温明沏脸上并没有多少喜色,他侧过脸去:“我今日方才知晓,我不仅与长雪那故人姓名一样,容貌也肖似。” 慕容冰神情淡淡:“若是青圭没判错,你就该与我那故人颇有牵连——你幼时生在何处?” 温明沏避而不答,却冒出来一句:“或许,我便是那故人呢?” 慕容冰抿了口茶,淡道:“是吗?你家住何处?年龄几何?令尊何人?” 这是她第二次问温明沏这样的问题,也是要他应诺,在抵达南安城之后将秘密一一托出。 慕容冰又问:“景帝十六年时,你在何处?” 温明沏沉默了。 慕容冰用力闭了下眼,许久,叹息道,“自我见你,你就是满口谎言。茶馆河边你说那些人杀你,我便信了;客栈里你说北地难活命,我便带你走。” “温明沏,我只听你一句实话,你姓名可为真?” 她放下茶盏,右手慢慢摸向腰间的岳峙剑,冰凉的剑柄入手时,面前的少年终于艰涩开口道:“我……不知。” 慕容冰握紧剑柄,看见温明沏神情罕见地有些迷茫惶然,手中攥着自他们初见便悬在腰间的那只香囊。 他从里面抽出了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递给了慕容冰。 “这是我在北慕容荒地里苏醒时,身上携带的东西。” 打开之后,满纸混乱血书。 无论是端正的,潦草的,狂放的字迹,都混杂在一起,都反复地书写着三个字。 ——温明沏。 纸面上还带着血味,慕容冰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字迹,仿佛能看到书写者痛苦万分的模样。 温明沏低头看着手中的香囊,失神道:“我有头痛疾,偶尔发作得厉害会呕血。当日在荒地醒来之后,发现记忆全无,连我自己姓甚名甚也不知晓。” 慕容冰稍稍思索,问他:“可有印象这是何人笔迹?” 温明沏督过来,视线落在那封血书上,半晌低语:“是我的笔迹。” 这封血书和香囊,是他在陌生地界苏醒,发现记忆尽失之后,唯一明确知道那是自己东西的物件。 可温明沏到底是何人? 是他的名字?还是他要找的人? 这个名字与他之间有何关联? 所以他才会得知“容长雪”有一故人正是此名之后,急切地想要知道对方来历去路。 谁承想“容长雪”也不清楚那人的背景。 慕容冰将血书重新叠好,敛眉思考了一会儿,又问道:“除了此物可还有其他?你那把软剑上可有标记?” 温明沏摇摇头:“软剑上并没有标记,但香囊里还有一支发簪。” “发簪?”慕容冰发出疑问,毕竟那只香囊看上去可不像能装进一支发簪的大小。 温明沏将香囊递给她:“我醒来时它就是断了的,看上去应该断了好些时日。” 慕容冰将断成两截的玉簪拿出来,簪首落入掌心,下一刻她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玉料入手温润剔透,除去簪首雕了一簇逼真的梅花,簪身并无多余的修饰。但便是个外行人,也该看出这簪的雕工和玉料都极为珍贵罕见。 很眼熟的玉簪,当年她在宫里的时候,于那人手中见过这支玉簪。 耳边响起温明沏的声音:“我记不太清这簪子的来历,但应该是我的东西。” 慕容冰低声道:“当然是你的。” 温明沏诧异地看过来,看到面前这“小少年”捧着断簪,眼角竟有些湿润,嗓音依旧清冷,却低哑了许多:“明沏,这是你的簪子,是令堂留给你的物件。” 她往常叫他,都是客气地称他为“温公子”,或是直呼“温明沏”,这还是第一次带着些亲切地唤他“明沏”。 温明沏顿了顿:“你的意思是……”他的心脏剧烈跳动,答案呼之欲出,他却有一点儿不敢面对。 身世的另一端,等待他的又是什么? “明沏,五年来,让你受苦了。” 第五十七章 旧梦一场 慕容冰第一次见到温明沏,是在景帝十三年的春天,那一年她七岁。 她同慕容莲夏一起,听着太傅摇头晃脑地念着大段的先贤语句,蓦地一转眸,看到了窗外假山下的少年康王。 康王见她看过来,莞尔一笑,冲她挥了下手,指了指另一只手拎着的糕点盒。 慕容冰眼睛一亮,顿时坐不住了,眼珠骨碌一转,趁着慕容莲夏回答太傅问题的时候,猫着腰从屋子后面钻了出去,蹦蹦跳跳地窜到康王面前。 康王将糕点盒拎到她够不着的高度,另一只手捏着她的小脸,笑话道:“贪吃,太傅的课都不听了是吗?” 慕容冰圆嘟嘟的脸被扯得变了形,呜呜狡辩道:“这课业总归是给哥哥讲的,我听不听都不重要。” 她吧唧一声往康王腰上一贴,心满意足地蹭了蹭脸,“才不是为了糕点,是为了小皇叔才逃课的。” 康王便笑道:“小小年纪就说瞎话哄人,你小心我去你父皇那边告你一状,让他考你的功课。” 慕容冰哀叫一声,把康王搂得更紧了些,仰着脸央求他:“我平时功课都有好好做的,就逃这一次课嘛。” 她在这边呜呜咽咽地假哭求康王,哼唧了半天眼睛一睁,看到了康王身后几步外,怀抱古琴的小少年。 那琴有他大半个身子高,却被他轻轻松松地抱在怀里,目光飘飘一扫,落在慕容冰的脸上。 慕容冰“呀”地一声,指着他好奇地问康王:“这是谁呀?怎么平时没有见过?” 康王半搂着慕容冰的肩膀,微微侧身瞥了小少年一眼,温和道:“明沏,公主殿下问你身份呢。” 温明沏抱着古琴不好行礼,就俯了俯身道:“回公主,臣乃皇储伴读,温明沏。” 慕容冰闻言皱了皱鼻子,奇怪道:“哥哥的伴读?我这半年多同哥哥一起读书,怎么不见你?” 康王揉了揉她的发顶,笑道:“莫要刨根问底了,你学的这些功课,明沏是不用学的,你好好学自己的就是。” 他牵住慕容冰的手往外走,喉咙里溢出极好听清朗的笑声:“走罢,找个地方把糕点吃了,再不走太傅该追出来了,到那会儿便轮不到我告状了。” 康王向来是个极细心的人。 他这食盒里不仅放了几道糕点,还装了壶酸梅汤。 见慕容冰吃得腮帮子鼓鼓的,康王把凉好的酸梅汤推过去,探出指尖点了点她的额头:“吃慢点,没人跟你抢。”她呜呜点头,然后看到另一边温明沏将古琴架好,勾弦弹出几个音来。 慕容冰将嘴里的糕点咽下去,冲温明沏问道:“你不来吃吗?” 温明沏两指勾着弦,抬头瞧了她一眼,摇头笑道:“臣不爱吃甜的。” 康王又给她递一块糕点,也道:“小没良心的,你怎不问皇叔吃不吃?” 慕容冰便讨好地把糕点往他嘴边递,康王笑着推开她的手,“逗你呢,自己吃吧。” 慕容冰又吃了两块,乌润的眼珠一转,视线落回温明沏身上:“差点忘了问你,你是我哥哥的伴读,怎么跟着小皇叔啊?” 温明沏看向康王,见康王点头,这才回答道:“康王殿下琴棋双绝,臣正是向康王殿下求教琴技。” 慕容冰长长地“哦”了一声,托腮晃着小腿又问:“你姓温,你是哪家的小少爷啊?” 此言一出,温明沏抿了抿唇,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迟疑着再次看向康王。 慕容冰不明所以,还等着他回答。康王笑吟吟地伸手在她脑门上一弹:“你才知道几个朝臣,装模作样地查别人身世,说了你也不知道。” 慕容冰“哎呀”一下捂着脑门,嘟着嘴不满康王揭穿自己,重重地“哼”了一声。 …………………… 再见到温明沏的时候,已是一个月之后。 康王已有封地,不好久居于宫中,先回了南慕容。 春夏季节气温上下不定,慕容冰又是欢脱性子,一不小心就着了凉。她殿中没几个侍女,半夜头晕得厉害起来唤人时,竟找不到一个人。 于是她披了外衫往寝殿外走,一路走一路喊人,出口的声音却如同幼兽呜咽一般,低得传不进人耳。 慕容冰头昏沉得走不动,又浑身发冷,踉踉跄跄地走出来,抱着膝盖坐在寝殿外的台阶上,把半张脸都埋在臂弯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隐约听见琉璃瓦破碎的声音,勉强睁开眼,看到一双素色靴子出现在面前。 下一刻她的意识便彻底坠入漆黑梦境。 梦里有人动作轻柔地给她喂水,入口却是苦得她眉毛鼻子都皱成一团的药汁。慕容冰迷迷糊糊地扭动身子推拒了两下,跟着听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和低低的叹息声。 可这些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身穿华服的绝色女子忧虑悲伤的目光,柔软却冰凉的手掌抚在慕容冰的脸颊上,只是张口唤了句“阿冰”,两行清泪蓦地从眼角滑落。 这是她的母亲,是楚皇后,是楚原君的娇娇小女,是景帝慕容桢的心上人。 楚原君留书自戕,慕容冰在外流落,政变中大伤元气的楚皇后便在宫中垂了整整四年的泪,身子骨也一日不如一日,再不见当年名动京都、万人空巷的绝代风华。 最后是皇宫里满目的缟素,灵堂内刺眼的惨白,是棺椁里楚皇后紧闭的双目和再也不会抬起的手,是供桌前哥哥长跪不起的背影,是耳边父皇嘶哑隐忍的低泣声。 慕容冰在梦里哭得浑身颤抖,杜鹃泣血般一声声地唤着“母后”,恍惚间攀住了什么东西,便揪着不放,把头埋进去嚎啕大哭。 惶惶人间还未找到归路,来处便已模糊不清。 坐在床边的小少年眉眼沉静,神态平和,将眼底一闪而过的失措掩饰得极好。 他迟疑了片刻,缓缓落下半抬的手臂,轻轻拍打着怀中小姑娘的后背。 …………………… 慕容冰慢慢睁开眼,意识还有些混沌。 她从床上撑起身,四下望去,是完全陌生且极其简单的房间布置,却能看出来主人素日里的精心打扫。 外室传来动静,好像有人压低了声音说话。她蹑手蹑脚地下床走过去,藏身在屏风后,外室的对话便清晰地传入耳中。 首先入耳就是慕容莲夏的低斥:“你怎么敢的?你怎么敢的!” 许久之后,响起另一道微微耳熟的声音:“臣若再不冒险,如今已然见不到了。” 慕容冰琢磨了半晌,才意识到这道声音是哥哥那个伴读,温明沏。 温明沏顿了顿,又道:“宫里的人都是见风使舵的,殿下这般姿态,再有下次,恐怕臣也赶不及。” 他话毕,慕容莲夏的声音平淡冷静了些:“此事我心中有数,你不应插手。” 温明沏沉默了片刻,低低道:“是。” 一时无语,却是慕容莲夏先开了口:“她如今状况怎样?” 温明沏道:“高烧了一整晚,今晨的时候体温才降了下去。公主身边离不开人,故这么晚才通知殿下。” 刚刚降温的脑子并不灵活,这番对话也太过莫名其妙。慕容冰津津有味地听了半天,才意识到这两人对话中指的是自己。 一时间纠结了起来,不知道是该出去说自己醒了,还是装作什么也没听到。 慕容莲夏突然道:“她不喜欢吃苦药。” 温明沏好像并不意外,答道:“臣知道。” 慕容莲夏的声音陡然凌厉了几分:“你知道?你又知道了?” 慕容冰被他这喜怒无常吓得一哆嗦,差点一跟头栽过屏风去。温明沏却丝毫未受影响,不紧不慢道:“公主打碎了臣三只药碗,若不是臣殿中正好有蜜饯,恐怕这药汁也喂不进去。” 慕容冰舔了舔唇角,好像依稀还能感觉到蜜饯的甘甜。 她兀自走着神,丝毫没有注意到两人的对话已经结束了。 眼前突然多了一双金丝镶边的长靴。 慕容莲夏手扶屏风,垂眼冷冷地看着她。 第五十八章 所谓南柯 景帝发了很大的火。 御书房里奏折扔了一地,笔墨倾斜,桌椅翻倒。而九岁的慕容莲夏跪在书房中央,唇线抿得笔直,倔强地不发一言。 景帝指着他的鼻子,气得发抖:“逆子,你母后才去了几日!你就这般苛待莲华?她是你妹妹!是你的亲妹妹!你怎么小小年纪就这么狠心?” 慕容冰抱着锦垫缩在角落的软榻上,几个医师轮流给她诊脉,旁边放着刚煮好的汤药。 慕容莲夏带着她刚从温明沏的住处离开没走几步路,就被随侍景帝的婢女拦住了,之后两人便被带到了御书房。 这高烧来得猛也去得快,慕容冰除了觉得浑身没什么力气之外其实还好。围着她的医师紧张得额头直冒冷汗,她反而瞪着乌溜溜的眼珠看着景帝和慕容莲夏。 景帝仍在继续叱骂他:“你母后要是在天有灵,看见了也会被你气得呕血!你是兄长,朕才放心让你照顾莲华!堂堂一国公主,生了病竟没有一个侍女照顾?你就敢这么苛待她!” 他骂着,愈发生气,抓起茶盏“嘭”地一声砸在慕容莲夏身侧几步外的地面,碎瓷片四散飞溅,“你好好想想你都干了些什么!朕的女儿,竟然让一个小小伴读给带走医治。” 被骂了半天都闭口不言的慕容莲夏这时却开口反驳:“事急从权,终归是沏弟救了莲华。” “好啊,死不认错是吧?”景帝怒喝一句,“拿鞭子来!” 旁边的侍从也哆哆嗦嗦地跪倒好几个,还想劝他,被景帝凌厉的眼神一扫,再不敢多嘴,匆匆去内室取了鞭子过来。 还没有递到景帝手中,门口的侍从稍微抬高了声音提醒道:“陛下,右相大人来了。” 话音刚落,荆勉诚一脚踏进御书房。 面对脚下的一片狼藉,他倒没什么反应,只是恭敬行了礼之后劝道:“陛下息怒。” 跟在他身后的荆泽看了一眼慕容莲夏,并没有多说什么,一撩袍子在慕容莲夏身侧跪了下来,重重叩首,沉声道:“殿下嘱咐了给公主增添仆从,是荆泽失职,还请陛下降罪。” 慕容莲夏眼皮子也没抬,冷冷反驳道:“我几时吩咐过你?” 荆泽为他开罪,他却仍犟着脖子不肯认错,景帝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当即鞭子一甩就往慕容莲夏的后背抽过去。 还是荆勉诚急忙伸手过来阻拦,才没让这一鞭子结结实实地抽在慕容莲夏的后背上。 荆勉诚再次劝道:“陛下息怒吧,皇储尚年幼,臣这就去叮嘱几位太傅严厉教导,定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 景帝气喘吁吁,胸口上下起伏,狠狠地把鞭子扔到一边:“教导?这是教导的问题吗?他丝毫不把莲华的死活放在心上,这也是能教导的?” “年幼?四姐当年像他这个年纪,已经能与文武百官论政。”他嗤了一声,一转身又指向荆泽,“便是荆四,当年不也是带兵去了佛珈山才救了这逆子一命。” 荆勉诚顺着景帝的手看去,荆泽依旧恭敬跪伏在地,半晌一动不动。 这厢几位医师诊治了半天,慕容冰该喝的药在温明沏那边也喝了个遍。此刻战战兢兢地回过身,想找个机会向景帝回禀一声“公主殿下无恙”。 慕容冰却懵懵懂懂地看了看景帝,又把视线转向荆泽——她还是第一次听说,荆泽对她这个哥哥还有救命之恩。听景帝的意思,那会儿荆泽也不过是慕容莲夏如今的年纪罢了。 不等她琢磨出什么,景帝便重重地哼了一声:“自今日起,将皇储慕容莲夏禁足东宫三个月——荆四。” 听到景帝唤自己,荆泽叩首恭谨道:“在。” “皇储需要行走的事宜先由你来代劳,把他给朕看好了,你若是敢懈怠,休怪朕治你办事不力的罪。” 荆泽再叩首:“遵陛下命。” 慕容冰瞧着荆勉诚带走慕容莲夏和荆泽的那副匆匆模样,好像生怕景帝反悔加重惩罚似的。 再一转头,景帝已走到她面前,宽厚大掌抚上她的脑袋,长长地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只唤了声她的封号。 “莲华啊……” …………………… 慕容莲夏被关了紧闭没几天之后,慕容冰就在东宫附近遇见了行色匆匆的温明沏。 他怀里抱了一沓书卷,颔首道:“公主万安。” 他行了礼要走,慕容冰扬声叫住了他,慢悠悠地凑到温明沏身旁,摇了摇手俏皮道:“我听你那套与哥哥和父皇的说辞,是我自己烧昏了头走到了你的住处。可我分明记得我并未出寝处,你为什么说谎?” 温明沏面不改色,温温一笑:“许是公主记错了,公主寝处同臣的北乾宫相隔并不远,若非如此,臣也不能及时发现公主。” 见他从容不迫,慕容冰张了张嘴,心里也有些犯嘀咕,却听温明沏继续道,“那位可是荆泽大人?臣今日瞧着殿下嘱咐了荆泽大人一些事,怕是与公主有关。” 慕容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果然看到荆泽疾步向她走来。她刚要趁这段距离同温明沏再说两句,回头发现他已转身往北乾宫的方向走出去了好远。 迟疑间荆泽便到了她身边,拱手道:“小殿下。” 慕容冰应了一声,抬头看见荆泽的视线并不在她这里,而是落在了远处的温明沏身上。 但也只是一触即收,荆泽缓了声音,“温伴读似乎与小殿下说了很久的话。” 慕容冰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没有没有,左右我问了他两句话,他不愿答,随口糊弄我了几句。” 她扬起小脸注视着荆泽,唇角翘起一个笑容来,“哥哥又吩咐了你什么呀?” 荆泽垂首道:“给小殿下安排的婢女已经找好了,只等小殿下前去挑选。” “好呀,我这就去。” 但那一次选到慕容冰身边的只有一个婢女,名唤“琼琚”。 温明沏似乎在刻意躲着慕容冰。 慕容冰察觉到这一点后,蹲守在北乾宫偏角,把偷摸翻墙离开的温明沏给抓了个正着。 她叉着腰仰头瞪着宫墙上的温明沏:“你就这么不待见我?” 温明沏一脚踩在宫墙上,俯身看着她,神情颇有些无奈:“公主找臣的次数委实频繁了些。” 慕容冰一愣,稍显迟疑:“有吗?” 慕容莲夏素日不怎么愿意搭理她,宫里又没有其他年纪相仿的孩子,这才让她揪住一个温明沏就巴巴地跟着对方。 蹲在宫墙上的温明沏轻声叹了口气,纵身一跃而下落到慕容冰身前,拱手一礼:“公主万安,只是臣身份卑微,实在不宜当公主的陪玩。” 慕容冰揪着他的袖子不放:“你都是我哥哥的伴读了,哪里是身份卑微?” 温明沏慢吞吞地往回扯着袖子,耐心给她解释道:“臣是殿下的伴读,自然要常伴殿下身边,公主总是跟着臣,会让臣为难。” “哥哥被父皇禁足了,难不成也要拖着你陪着他关禁闭?” 此言一出,温明沏手下的力道骤然大了些,慕容冰一个不慎直接被他拽了过去,一抬头“咚”地磕在温明沏的下巴上。 温明沏被她撞得后仰,踉踉跄跄地退了两步才站稳,抬眼看见慕容冰毫发无损地站在原地,还没松口气,就眼睁睁地看着她变了脸色,捂着额头“哎呀呀”地蹲下了。 刚刚是他走神,不小心加了些力道,但也不至于磕得这么重。多半是装的,就是想要赖上他。 温明沏无声地叹息,走过去蹲下拨开慕容冰的手:“让臣看一看。” 慕容冰死死捂着不肯给他看,可怜巴巴道:“我额头好疼。” 半晌不听温明沏回话,她悄悄地睁开一只眼偷看,却对视上温明沏无奈的眼:“公主……到底是要臣怎样呢?” 慕容冰呜呜咽咽地假哭了两声:“以往我头疼的时候小皇叔都会给我弹琴的,听了琴声就不痛了……” “好,臣给公主弹琴。” 慕容冰得寸进尺道:“小皇叔还会陪我玩。” 彼时她尚是个不谙世事的稚童,丝毫看不懂对方眼中的怅然,只听到他放柔了语调:“好。” 第五十九章 所谓黄粱 慕容莲夏被禁足的三个月简直是慕容冰玩得最疯的一段时间。 没有人时不时冷嘲热讽一句“皇族体面何在”,景帝发怒的余威也未散,宫人个个屏息凝神,生怕触了这位小公主的霉头,惹了景帝降罪,对她也是格外地恭敬。 温明沏一开始多有拘谨,慢慢地就自然了许多。慕容冰的吃穿用度一向普通简单,温明沏见过几次,便写了清单让琼琚去讨。 琼琚也是个胆子大的,真就把宫内二十四司走了个遍,将清单上罗列的物件要了个齐全,也让宫人都知晓莲华公主身边有个极不好惹的婢女。 这天慕容冰趴在窗边胡乱翻着书,看院里温明沏捣鼓着一堆木板绳索,一会儿功夫下来已经大致可以看出是一架秋千的雏形。 想着恐怕是自己日日赖在北乾宫里那架秋千上不愿意下来,才使得温明沏在她寝处这里也造一架,慕容冰不由得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琼琚走过来将凉好的酸梅汤放在桌边,看了慕容冰的神色,冲窗外轻声唤道:“温伴读,不如休息一会儿再继续?” 温明沏抬手擦了把额角的汗,笑了笑:“马上就好,不急着休息。” 如今酷暑渐消,天气已不算炎热,若不是这半晌他都在院里劈砍修饰木板,也不至于出些汗。 慕容冰端了盏酸梅汤往温明沏那边跑,琼琚唯恐她跌倒,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没走几步,督见院侧拱门处缓缓踱来的一道身影。 她有心先提醒慕容冰,回过头慕容冰已经跑到了温明沏身前,往他手里递酸梅汤。 温明沏手上沾了木屑灰尘,不便接过这份好意。见慕容冰顺势将汤盏送往自己唇边,稍稍往后避了避,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几步外琼琚已经双膝落地,微抬高了声音:“叩见康王殿下。” 慕容冰回过头,惊喜地喊了声:“小皇叔!” 算算日子,按照康王一向的习惯,早该再回宫中住上一段时间了,却不知因何故拖延了些时日,如今方才返京。 康王脸上挂着和煦笑意,缓步走到慕容冰身旁捏了捏她的脸,笑了句“小莲华怎么胖了些”,这才若有似无地瞟了一眼温明沏,仿若随口般提了一句,“明沏也在啊?” 温明沏深深地俯首:“见过康王殿下。” 康王道:“嘶,我怎么瞧着明沏这是在……做秋千?” 这番对话本没有什么问题,慕容冰却感觉温明沏身上那股柔和惬意的气息须臾间散了个干净,仿佛又回到他们初见那会儿,小少年明明近在迟尺,神情却疏离冷漠。 她眼珠一转,将手中汤盏递给琼琚,笑闹着往康王腰间一贴:“是我让温伴读帮我做的秋千,小皇叔你瞧,他手艺很好呢。” 康王微微一笑:“小莲华你先进屋去,我同明沏说两句话。” 慕容冰有些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被琼琚拉着离开。 院中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温明沏始终垂着头一言不发,康王细瞧了他一会儿,笑了两声道:“你当真是大胆,夏儿知道吗?” “殿下尚在禁足中,不知此事。” 闻言,康王转眸扫了眼院中陈设,视线越过敞开的门窗,看到屋里的物品摆件,沉默了片刻才道:“明沏,莲华公主不是你可以攀附的,离她远一些。听我一句劝,我是为你好。” 温明沏道:“臣本意并非攀附公主。” “也许吧,可那重要吗?此事我会告诉夏儿,由他决断,你自行去和他解释。” …………………… 自那日温明沏做好了秋千离开后,慕容冰很难找到机会面对面地和他说上一句话,偶尔几次远远望见身影,她再追上去已寻不得。 于是和康王待在一起时,话里话外向他打听过几次。 康王笑着揉乱她的头发,毫不在意道:“你哥这都出禁足多久了?他课业繁忙,自然要让明沏帮他许多。” 慕容冰不服气地反驳他:“我平日跟他一同读书,怎么都不见他有多忙?” 康王只是温柔浅笑,也并不多说。 不等慕容冰找上门去,慕容莲夏先一步趁太傅未到时,主动提起了温明沏。 她这位兄长其实很少主动和她搭话,多是她殷勤地凑上去说个没完,慕容莲夏冷淡地看她一会儿,不痛不痒地回她几句。 能为了温明沏主动和她交谈,慕容冰意外极了。 慕容莲夏低头督了眼她手中的书,抬眼和她对视,乌沉沉的眸子看不出情绪:“你若是想要玩伴,朝臣、世家那边的子弟随你挑选,但是温明沏不行。” 他抬起手,制止了慕容冰的发问,“我没有和你解释的必要,温明沏不是你该靠近的人,莲华,不要尝试和我作对。” 慕容冰看了看他严肃的神情,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咬着唇拿起书坐得离他远了些。 她一直很怕这个兄长,因为他惯有的不近人情,还有少年老成的冷漠严厉。 兄长拒绝的事情,连父皇都拿他没有办法。 但有一点康王没有说错,慕容莲夏的确很忙。 忙到他禁足结束之后,即便再不满慕容冰接触温明沏,也只能口头警告,却分不出实际精力来管束他们。 而慕容冰又是知道温明沏住在北乾宫的,纵然他跟随着慕容莲夏也忙碌起来,终究还是躲不过慕容冰偶尔的造访。 转眼间到了冬天。 慕容冰寝处那边的积雪都让琼琚派人清扫了,北乾宫内积雪埋过脚踝,竟是半分都没有打扫。 她蹲在雪地里,拍拍打打堆着雪人,温明沏端坐在垂着帘布的敞亭中,手下按着琴弦,迟迟没有发声。 慕容冰满意地端详了一会儿雪人,转身往敞亭走来,一边搓着手一边冲着掌心呵气。 温明沏松开琴弦,拾了袖边的手炉递给她:“殿下说了,公主还是少来臣这里的好。” 慕容冰笑眯眯道:“哥哥不愿意我做的事多了去了,若是事事都顺着他,早就没有活路了。” 温明沏闻言有些发怔,片刻才道:“殿下他到底是有苦衷的,公主还是体谅些吧。” 他说着,手里攥紧的什么东西吸引了慕容冰的注意力,她探头看过去,问他:“你手里拿着什么?” 温明沏慢慢摊开手,露出一支玉簪来:“是臣母亲留给臣的。” 这玉簪雕工比慕容冰平时所见婢女发髻上的那些要精细上不少,像是王公贵族家中才会出现的珍品。 念及此,慕容冰旧话重提:“你上次还没有告诉我,你父亲是朝中哪位大人啊?” 这次康王不在身边,慕容莲夏不在身边,没有旁的可以替温明沏回答的人。 慕容冰以为这次总能听到实话了,可是眼前的小少年伸出手,将玉簪慢慢簪进她的发髻里,清清淡淡地笑起来:“臣不能说。” 他眼中浮起几分无奈,收回手打量了一番慕容冰,“簪子送给公主罢。” 慕容冰一愣,伸手去拔发髻上的玉簪,拒绝道:“不行不行,好歹是你母亲给你的,我不能……” 温明沏轻轻地按住了她的手:“那便当做是公主替臣保管吧。” …………………… 景帝十六年间,温明沏到底是什么时候失踪的,一直是个谜团。 那年上元节琼琚给慕容冰梳妆时,顺手将梅花玉簪挽进发髻。她并不知道簪子的来历,慕容冰也没有留意。 但晚宴上慕容莲夏的视线扫过来,稍稍一停,眼中的温度瞬间降到冰点。 宴席结束,他拦住了慕容冰,抬手拔了玉簪,声音阴沉:“你果真喜欢和我作对。” 慕容冰愕然看着他的手,少年皇储攥着簪子的手青筋暴起,好像恨不得将那玉簪捏成粉齑。 自那个晚上,温明沏再也没有出现过。 但慕容冰也没有空暇再去北乾宫寻他了,她很快陷入“凤鸾之仪”的泥沼中,惶惶不可终日。外面朝野哗然,玉阳与荆勉诚二人协力,才勉强压制内外的众说纷纭。 等到事态平息,慕容冰再前往北乾宫时,只见宫人收拾打扫着呈现破败颓态的庭院,那里面分明没有任何人居住。 慕容冰愣怔片刻,扯住一个宫人,询问道:“这里面那位温伴读呢?他搬去哪里了?” 宫人也愣了愣,才小心翼翼道:“公主殿下,北乾宫从来都没有人居住。” ------题外话------ 有没有追读的宝子,可以点一点收藏嘛~ 或者评论区说说话~ 爱发电也太孤独了吧呜呜呜…… 第六十章 河边闲谈 涉及“容长雪”身份的内幕,还有慕容莲夏那边尚不知晓的安排,慕容冰自然不可能和如今记忆全无的温明沏直言早年宫中的事。 思来想去,还是让隐卫去请了琼琚先来照顾温明沏。 琼琚领命启程往城外别院,赤璋坐在中厅主座翻阅着隐卫呈上来的情报,听到慕容冰的安排,嗤笑了一声。 慕容冰督他一眼,叹了口气,转眸看向敛袖站在一边的蓝暖和紫玦:“稍后让赤璋给你们画一下温明沏的相貌……” 赤璋头也不抬地拒绝道:“我不会作画。” 一旁的蓝暖闻言面露诧色,挑眉看向他——早在南慕容,蓝暖就见识过赤璋的画功,还评价颇高。 紫玦倒是对赤璋这副脾气习以为常,面纱上露出的一双眸子冷清如常。 慕容冰知道他对温明沏的事耿耿于怀,有些无奈,也不强求:“祁昱那边应该有备好的画像,去校场拿一趟也行,你们二人就不要在温明沏面前出现了,我南安八骑的底细,断不能让外人看了个明白。” 二人点头称是,赤璋这才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卷轴掷向蓝暖,嘴角轻扯,讥笑道:“公子不是说,温公子是故人吗?” 话是对着慕容冰说的,言外之意便是嘲弄她一边将其认作故人百般维护,一边又提防戒备着对方。 慕容冰听得明明白白,又叹了口气道:“是故人,可是五年过去,他终究是外人。” 如果有一天他恢复记忆要离开,或者他要回到慕容莲夏身边去,她会放他走,但也决不能让温明沏成为慕容莲夏探明她底牌的线人。 蓝暖稳稳地接住卷轴,打开审视片刻,转手递给紫玦,犹豫了一会儿道:“画功似乎比南慕容那次差了些。” 赤璋冷笑:“是祁昱那边给的,这种人还不配我为他画相。” 这厢紫玦垂眸细看画像,慕容冰又问道:“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勋儿怎样?” 蓝暖见她是在问赤璋,没有多言。 赤璋没搭理她,兀自翻动着情报,慕容冰顿了顿,“赤璋?” 赤璋慢慢地抬起头,棕眸中冷意闪动,阴恻恻道:“公子是在问我?” 蓝暖忙上前道:“吃穿用度从未亏待过勋儿姑娘,就是……”他顿了一下,“勋儿姑娘似乎很喜欢跟着大哥,大哥为了避着她,已经在神机营驻地那边住了半月有余。” 赤璋的日常活动不比他们,需要做许多见不得阳光的事,身后跟着一个小姑娘,的确对他束缚不少。 赤璋又森森地瞧了蓝暖一眼:“她如何都与我无关,再在我面前提她,我连你一起揍。” 这倒是出乎慕容冰的意料,她以为勋儿该是个性子软懦的,没想到也这么大胆,敢去招惹赤璋。 她尚托着下巴沉思,赤璋似乎心情坏极了一般起身,将手中情报纸张往蓝暖怀里一扔,负手离开了中厅。 紫玦卷好手中的画像,美眸轻轻扫了过来:“勋儿姑娘心思颇多,还望公子戒备。” 慕容冰笑了笑,浑不在意道:“罢了,她愿意多走动,无须太限制她,让隐卫留意她的安全便是。” …………………… 慕容冰没有在公主府待太久,隐卫匆匆来报,说温明沏走出了别院,琼琚也拦不住。 她赶到时,温明沏站在城外河畔,垂首看着河水涌流,身形一派萧瑟落寞。 琼琚不在他的身边。 慕容冰离他的位置还有些距离,侧首督了眼隐卫。 隐卫低声道:“附近有神机营驻扎,四面关口都守着,没有外人能看到温公子。但温公子不让琼琚大人跟着,我们也靠近不得。” 慕容冰淡淡地“嗯”了声,抬脚往河边走去,温明沏听到身后的响动,回身看过来,嘴唇动了动,嗓音微哑:“长雪。” 慕容冰抬起眼看了看他,继而又转眸望向河水:“天气凉了,河边潮湿,你还是多在别院里休养为好。” 她掸了掸旁边石头上的灰尘,一撩袍子坐了下来。 温明沏闷闷笑了声,随意地一屈膝在石头边上也坐下:“怎么听着长雪这意思,好像要将我关起来似的。” 他仰起头,带着些微微的可怜,“我不能跟在你身边吗?” 慕容冰慢慢伸出手,搭在温明沏的眉心。 ——他有一张极好的脸。 但与赤璋、祁昱不同,赤璋将自己的脸藏在面具下,祁昱面容冷淡傲慢得惹人嫌,而温明沏却极会利用自己这张看上去温良无辜的脸。 险些就能将人看得心软。 慕容冰抬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已下令,明日隐卫便不再拦着你出别院,但你要去哪里,还需事先同他们说。” 温明沏兴趣索然,从脚边抓了一把小石子,一颗一颗地往水里扔:“是那天带着医师来堵我的那个人,下令把我关起来的吧?他是何人?为何这般凶恶不通人情?” “也是主上麾下的隐将,性子暴烈些罢了。”慕容冰莞尔,“他并非刻意为难你。” 温明沏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她唇边的笑意,也勾勾唇笑起来:“他那副架势,分明是来要我命的。” 慕容冰笑弯了眸,想再说两句赤璋好话,又听温明沏愤愤道,“我一瞧他便像是长公主的面首,以色侍人的小白脸。” 慕容冰把玩腰间玉佩的手一顿,挑了挑眉:“像吗?” 温明沏斩钉截铁:“像!” “那我像吗?” 望向她时,温明沏脸上的愤色消失得无影无踪,乖巧摇头道:“我们长雪跟他不一样,一看就是个丰神俊朗的公子哥。” 慕容冰朗声而笑。 风渡河岸,吹动衣袂翻飞,“少年”剑眉星眸,发丝随风扬起,端的是一副玉树临风,潇洒自如。 温明沏咕哝着加上一句:“我不喜欢那个赤璋。” 慕容冰闻言侧目看过来,笑容戏谑:“无碍,他也不喜欢你。” 温明沏轻笑一声,身形一转,双手垫在脑后,枕在了石头侧面:“长雪,我们幼时相识的时候,到底是何种光景?” 慕容冰眯起眼,依稀觉得春日和煦的暖风迎面而来,伴着小少年嗓音温温:“公主万安。” 沉默了一会儿却道:“太久了,记不得了。” 温明沏不觉有异,注视着慕容冰的眸中笑意漫漫:“那我可有欺负过你?今日便让你欺负回来。” “这倒没有。” 温明沏仰头望了会儿天,叹了口气,颇有些怅然:“以前的事我还是想不起来,长雪,我多待在你身边,说不定能记起来一些。” 慕容冰应允道:“过几日闲些,我带你在南安城走一走。” 温明沏道:“我还不知道长雪居住在南安之前,家乡在何方?” 他觉着慕容冰跟随长公主的时间也不短,应该出身于显赫家族,不过既然送给长公主做家臣,想必也不是家中嫡子。 不料慕容冰只是轻描淡写:“幼失怙恃,无家无乡,主上怜爱,南安便是我的家。” “……抱歉。” “没什么可抱歉的。”她神态自然,起身整了整衣袖,“回吧,风大了些。” 转眸看见温明沏坐在原地,理直气壮地冲她伸手,要她扶一把。 慕容冰哑然失笑,身子前倾伸出手,用了些力才把温明沏捞起来,然后漫不经心地松开手,往路边停放的马车走去。 温明沏紧跟其后,絮絮叨叨地问她:“之前我没来的时候,你也是这么忙吗?” “是,主上深居简出,大多事情都由我代劳。” 琼琚早已候在马车旁,伸手为慕容冰掀开车帘,却见慕容冰侧过身,先将温明沏扶上了马车,才轻盈地一跃而上,钻进车厢里。 车帘落下,琼琚的视线在车帘上停留了片刻,又移向远处的树林。 微风扫过一地落叶,半晌,于风声树影中,一片深红色的袍角悄然滑过。 第六十一章 陈年旧人 自将康王的骨灰送入宫中之后,这还是慕容冰第一次见到慕容莲夏。 他难得地没有埋头在一沓沓的奏折和厚重的书卷中,而是穿着常服,站在书房外的池塘边,投喂锦鲤。 ……好似瘦了些。 慕容冰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快步朝他走了过去。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慕容莲夏微微侧过脸看来,视线在慕容冰的发顶顿了顿,才低语一句:“个子倒是长了不少。” 又往池塘里洒了把鱼食,跟上一句,“藏书阁、二十四司、玉相荆相,有什么问题随你去找,找我做甚?” 被他一语点破来历,慕容冰也不跟他客气:“藏书阁没有留存记录,二十四司无人知晓,玉相荆相事务繁忙,不来问皇兄还能问谁?” 池塘中残花衰败,枯荷入水,各色的锦鲤却生机勃勃地争抢着落进水里的鱼食,好不热闹。 半晌,慕容莲夏叹息般答了句:“问吧。” 慕容冰往他身边凑了凑,仰头直视他的眼睛:“温明沏的身世你可知晓?” 锦鲤“咕嘟咕嘟”吐了一圈泡泡,鱼尾扫开一层又一层涟漪。 慕容莲夏的眸子是一如既往的漆黑幽深,泛不起一丝波澜。 声音淡淡地敲在水面上:“我不记得你说的这个名字。” 他慢慢抬起眼,看向慕容冰,唇角轻扯,尽显刻薄,“莫不是你幼时那场高烧,烧坏了你的脑子,这么多年来的癔症都没有治好。” 慕容冰反唇相讥:“看来父皇将皇兄关的那三个月禁闭当真极好,竟然能让皇兄记得我高烧这般小事。” “自然记得。”慕容莲夏冷笑出声,“我一直都很记仇的,莲华。” 他嫌恶地摆了摆手,“回去吧,你若是在宫里再染了风寒,我岂不是还要去泉下跟父皇谢罪。” 慕容莲夏扔下剩余的鱼食,拢了拢外袍,转身踏上往书房方向的石子小路。 慕容冰的声音遥遥从身后传来:“所以你当年待他那样好,也是假的?他是死是活,你一点都不关心?” 慕容莲夏脚下的步子顿了顿,站定转身,和慕容冰对视,冷冷道:“我压根就不知道有这个人,你若是日后再拿这些莫须有的问题来问我,就不要进宫了。” …………………… 燕武点燃了熏香炉内刚刚放入的香料,盖好炉盖,回身望向书案后扶额假寐的年轻国君。 慕容莲夏一手撑着额头,闭着眼睛问了句:“这都两日了,她还没回去吗?” 燕武颔首道:“小殿下许是不甘心,在藏书阁翻找景帝十三年到十六年的奏折,夜里都睡在里面。” “可真是执着。”慕容莲夏嗤了一声,“之前朕让你派去跟着她的那些荆卫,没一个顶用。” 燕武将头又埋得低了些:“属下无能,小殿下身边有高手,寻常荆卫很难跟踪。” 他埋头半晌,偷偷抬眼瞅了慕容莲夏一眼,见对方并无愠色,便走上前去,给慕容莲夏续上一杯温茶。 慕容莲夏睁开眼,端起茶盏吹了吹,唤了声:“参商。” 屋檐上传来瓦片摩擦的细碎声响,参商轻盈地从屋檐上翻了下来,淡黄衣袍旋转如花,落到慕容莲夏面前。 抬手一撩额角发丝,摇头晃脑地抖了抖宽袖。 燕武眼皮子跳了跳,暗地里对参商不分场合的炫技之心表示敬佩,默默后退了一步。 慕容莲夏冷冷地扫了眼参商花枝招展的轻佻模样:“你轻功果然是好得很,不知道把腿打断,还能不能继续花里胡哨。” 话音未落,参商脸色一变,毫无骨气地双膝“咚”地一声跪地,嗓音颤颤:“陛下饶命啊。” 他怂了,燕武乐了,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又慌忙一把捂住嘴。 冷厉的视线已然扫了过来,慕容莲夏眯起眼,“你很高兴?” 燕武握拳掩唇,清咳了两下,努力把笑意憋了回去,摆出一副乖顺的模样。 慕容莲夏这才继续发难参商,叱道:“滚起来。” 参商一手抠着地板,可怜巴巴地抬头望着他:“是抱头滚还是怎么样?” 慕容莲夏抄起一口未动的茶盏,甩手正正冲着参商的脸砸过去。 参商身子后仰,抬手轻翻腕肘接下,一滴茶水都没有溅出来,恭恭敬敬地起身奉到慕容莲夏面前。 捏着嗓子黏糊一句,“陛下息怒,属下知错了嘛。” 燕武忍了又忍,转身过去干呕一声,然后面色如常地转回来,继续扮演低眉顺眼。 慕容莲夏默然片刻:“朕迟早打断你的双腿,再拔了你的舌头。” 他也懒得跟这厚颜无耻之人多费口舌,直接吩咐正事,“带一些密探前往南安,查一查莲华近日的行踪,她在别的地方遇到了什么事或者……” 漆黑沉寂的眸中,陡然迸发出强烈的杀意,“……或者遇到了什么人。” 参商歪歪扭扭地站着,闻言掏了掏耳朵,浑不在意地反问道:“那可是尊贵的长公主殿下,能遇到什么事?” “尊贵”二字拖了长腔,极尽讽刺。 见他仍是一副不知死活的样子,燕武活动了手腕,从善如流地走过去一脚把参商踹倒,将他身子扳正跪好,低喝了句:“站没站相就跪好了。” 慕容莲夏瞧着参商跪下,神态无多大变化:“她前两日进宫,问了温明沏。” 如同惊雷落下,燕武与参商同时抬起眼! 燕武瞪圆了双眼,结结巴巴难以置信道:“是温……温伴读?” 参商倒没燕武那么惊诧,略一沉思开口道:“长公主问一个死人作甚?”他眉毛猛地拧起,“莫非当年那小子没死?” 不等慕容莲夏回答,参商又自言自语道,“若果真没死,麻烦可就大了。” 慕容莲夏对他的说法不置可否:“所以要你领了密探去查,找到那个敢在莲华面前,重提这个名字的人。” 参商肃然道:“要死的还是活的?” 慕容莲夏垂眸看着他,又好似看的不是他,那目光悠远清冷,像是透过他,看到了多年前的另一个人。 “若是旁人,顺手灭口;若是他本人,尽量活着带回来。”他轻笑了声,眼底却并无温度,“到底是养了许久的狗,朕也想看看活得怎么样。” …………………… 慕容冰花了五日的时间,才勉强翻完整整四年的奏折,没有找到一丁点关于温明沏身份的信息。 翻到最后,她甚至开始怀疑,慕容莲夏故意不销毁这些陈年奏折,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她自己来翻,然后气昏头。 她顶着大大的黑眼圈出宫的时候,气呼呼地连招呼都没跟慕容莲夏打,反正荆卫也在藏书阁外盯了她五日,对她的动向了如指掌。 琼琚因为不被允许接触奏折,陪了慕容冰五日,却一点忙都帮不上,急得团团转,看到慕容冰的疲态更是心疼。 给她裹了大氅扶进马车,安神的茶水还没倒上,慕容冰就躺在车内软榻上沉沉睡了过去。 琼琚无声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大氅盖在慕容冰身上。 回南安的路程又耗费一日时间。 慕容冰醒来掀开车帘,看了眼不远处隐隐可见的南安城城门,终于有些担心她不在的这几日,温明沏和其他人相处的情况。 琼琚看出她的忧虑,劝道:“公子不必担心,温公子是个识趣的,大哥他们自然不会为难他。” 慕容冰叹道:“镂月那丫头坏点子一向多,我不在,恐怕她能将明沏折腾去半层皮。” 琼琚奉上安神茶,嘴唇动了动,还是问道:“公子何以笃定,温公子便是当年的温伴读?” “他脸上没有伪装,容貌肖似,信物相同,我想不出还有旁的解释。” 琼琚咬了咬唇:“可是公子,若是两人血缘相近,也会出现容貌相似的情况。至于信物,还不是由着主人随手赠予?” 此人的出现实在太过巧合,若非凭着一副肖似当年温伴读的壳子,断然得不到慕容冰这般重视。 “你说的有理。”慕容冰没有急着否决她的想法,只是淡淡道,“可那些陈年奏折里,我翻不出一个温氏家族。” 说话间马车已经进了城驶向公主府,而离府门不远的茶肆二楼,温明沏透过风掀起的车帘,督了眼马车内部。 他猛地攥了下拳,赫然起身。 第六十二章 切磋 离公主府不远,一家街角小茶肆的二楼,温明沏看似漫不经心地喝着茶,实则目光一刻也未曾离开外面的街道。 镂月那种小姑娘心思何其单纯,他轻轻松松就套出了“容长雪”随莲华长公主一同进宫,将在今日返回南安的消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辆朴实无华的马车终于闯入他的视野。 却只是一辆马车,周围并没有骑马陪侍在一边的“容长雪”。 温明沏微微蹙起眉,就算是家臣,身为男子,与长公主同处一辆马车依旧于礼不合,“容长雪”不像那么不懂事的人。 轻风乍起,车厢侧面的窗帘向内翻卷飘起,露出窗边小半张明显属于少女的柔和面容,睫羽半垂,似乎在朝着对面的人浅笑。 马车停在府门前,穿着华贵宫装的少女扶着琼琚的手走上台阶,走进府门。那车厢空空,再无一人。 长雪在哪里? 温明沏赫然起身,神色微变,一时没明白是什么情况。在他看来,镂月那种心性是不会撒谎的。 他身后几步外,两名隐卫跟着他起了身,见他没下一步动作,便互相点头示意,随后一名隐卫悄无声息地走出了茶肆。 …………………… 慕容冰在府里休整了半日,第二天一早骑马去了别院寻温明沏。 温明沏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把藤椅,摆在院子中央,脸上盖着慕容冰之前给他寻来的新折扇。 听到院门响动,他懒洋洋地移开折扇看过来,目光尚带惺忪睡意,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戏谑笑容。 “我还道长雪是一直陪着长公主,竟将我忘了个干净。” 慕容冰挑了挑眉:“主上逗留宫中颇有些时日,我一直脱不开身。” “是么?”温明沏眯了下眼,摇着扇子继续道,“我昨日碰巧看到莲华殿下回来,却没在她身边看到你。” 他坐起身,望向慕容冰的柔和目光之下,悄然溢出锋芒。 慕容冰神色如常,唇角噙笑:“我未跟着主上直接回来,去城外转了一圈。” 一顿,“那支梅花玉簪的修复恐怕还要些时日,到时候我再送过来。” 昨日她进府门没走两步,隐卫就匆匆来报说温明沏撞见了她下马车。慕容冰又去看了那扇窗户,估摸着距离和她行走的路线,想来温明沏恐怕也没看清楚她的脸。 故此继续顺口扯谎,只是她也未曾料到,不过一个身份作假,如今竟需要诸多谎言来圆。 听她提到梅花玉簪,温明沏神情落寞许多,沉默片刻道:“长雪今日可闲了些?” 果然还是惦记着要她带着走一走。 她一拍温明沏的肩膀,潇洒挥手道:“走吧,我带你去军营走一圈。” 自然不会是去神机营。 碰巧南安城的守军在城外某处校场操练,祁昱亲自坐镇,慕容冰打了招呼,带着温明沏进入校场。 如今虽已入秋,天气依旧算不得凉爽,校场上士卒挥汗如雨,喊声震天,伴着刀枪碰撞的尖锐响声。 慕容冰笑眯眯地站定在一处高台,俯视下方的擂台,擂台上两名士卒在练习近战,拳肘相撞的闷响不绝于耳。 隐卫从一边冒出来,俯首为她递上一盘切好的新鲜瓜果:“公子,祁统领让送过来的。” 慕容冰闻言望去,只见祁昱凝神注视着练习射箭的那排士卒,其专注竟是连一丝余光都没有分过来。 慕容冰不禁无奈扶额——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切的瓜果? 温明沏摇着扇子,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果盘,侧目端详起祁昱来。 折扇“啪”地一合,他轻笑道:“若不是亲眼见过镂月姑娘,我还以为祁兄是对我们长雪动了心思。” 慕容冰正指挥着隐卫把瓜果拿去给附近正在包扎伤口休息的士卒,没听清温明沏嘀嘀咕咕的什么话,这会儿才抬眸看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温明沏握着扇骨轻敲了一下下巴,改口道:“我说长雪年少,心思未免不够周密。” “哪里有纰漏?” “我瞧着南安城的位置,若是动用守军,大概是抵御北方的南下之师。戎狄人,西北军,皆擅长骑射,怎么南安守军并没有训练骑射,也不见马背作战?” 他说着话,极不自觉地伸手去揽慕容冰的肩膀,还没碰到对方,就察觉到一股锋锐的气息直冲他面门而来。 温明沏反手抽出腰间软剑挡向面前,一道寒光闪过,岳峙剑抢先一步飞出去斩断了激射的箭矢,在空中转了个圈又回到慕容冰的手中。 长剑入鞘,鸣声铮铮。 持剑者云淡风轻,一气呵成。 温明沏登时愣住了,等他反应过来自己一直在盯着“容长雪”的侧脸看时,祁昱已经出现在了高台下。 他手上挽着长弓,臂侧挂着箭筒,嗓音清淡依旧,面色却隐隐有些不悦:“温公子自重。” 慕容冰笑笑,似乎并未注意温明沏的视线:“让明沏见笑了,祁昱的脾气一向如此。” 温明沏眉毛轻挑,上前两步在慕容冰视线之外,对着祁昱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小事而已,毕竟有长雪护着我。” 他望向远处的马匹,神情有些跃跃欲试,“不如让我试试骑射?” 慕容冰抬手向那边示意,允道:“去吧。” 温明沏喜气洋洋地下去牵马,祁昱也慢慢踱步上了高台。 他漫不经心地系好缠腕的绑带,稍稍抬眼往下看了看,督见温明沏高高兴兴地骑上马,才说道:“大哥也过来了。” “几时来的?” “就刚刚,温公子要练骑射的时候。” 慕容冰捂了把脸,叹道:“他来了你不提前同我讲,你是不是故意的?” 赤璋每次到了校场,比镂月拎着鞭子杀上擂台还要恐怖。 恐怖就恐怖在他专挑武功拔尖儿的揍,祁昱蓝暖他们连带着神机营隐卫中的小首领,一个都逃不过,台下的士卒看得瑟瑟发抖。 偏偏那些隐卫中还真有几个武痴,天天翘首以盼,期待着和赤璋切磋。在得了祁昱的默许后,整天见了赤璋,就跟在身后亲亲热热地喊“副统领”。 今日温明沏骑上了马,那么这场切磋他就别想避开。 祁昱将双手背到身后,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注视着远处温明沏的背影:“怎么会是故意的?我能有什么坏心思。” 不过是想看大哥毒打这个人模狗样的坏东西罢了。 …………………… 几个已经被打趴下的士卒互相拉扯着,躲避到一边,好给他们副统领让出足够的空间发挥。 一个小头领模样的士卒感叹道:“早听神机营的兄弟们说,副统领动起手来,宛如天神下凡,无人能挡,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另一个年长些的便笑道:“那是,据说连祁统领都被打趴下过。副统领的武功早就登峰造极了,只不过对付你我用不上罢了。” 旁边一个稍微年少的探过头,龇牙咧嘴地展示自己的小胸脯:“我这样的,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进神机营啊?” 年长的那位轻拍了他脑瓜子一下:“你还早着呢。”他抬起头看向场中央翻飞的那道红影,“等你什么时候能接下副统领三招,就能见识神机营了……” 话音未落,年少的那个一骨碌爬起来,腰也不疼了,腿也不瘸了,直冲着赤璋就过去了。 那边赤璋甩出细木枝,荡开最后两个士卒,转身看见先前击倒的一个年轻士卒又爬了起来。 他丢掉木枝,赞了一句“好小子”,然后毫不留情地翻掌将其推了回去。 那些士卒躺倒了一大片,赤璋站在中间,随意地掸了掸衣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远处一抹驭马挽弓的身影闯入他的视野。 赤璋将恶鬼面推至头顶,眯起眼睛看向靶心那一排整整齐齐的箭,忽然蹲下身,指了指远处,问半躺在他身边的一个士卒:“那个是?” 士卒是第一次看到他的面容,惊艳之余强行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答道:“好像……好像、是长雪公子带过来的。” “公子也来了?” 与此同时,高台之上,祁昱唇角扬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大哥发现温公子了。” 第六十三章 纵容 温明沏正挽弓射箭玩得好不快活,忽闻耳边有人夸道:“兄台这箭的准头不错。” “那是。”温明沏毫不谦虚,“想当年,我……” 他皱着眉“我”了半天,记忆中还是一片空白,好似夸口只是习惯而已。 旁边那人又道:“兄台当年怎样?” 温明沏终于反应过来不对劲儿,猛地一拉马缰绳后退两步,转头看向一旁似笑非笑的赤璋,脱口而出:“狐媚子?” 赤璋脸色倏然阴沉了下去:“你以为公子护着你,我就不敢拔你的舌头?” 温明沏丝毫不怵他,笑盈盈道:“哎呀,没想到赤璋兄还有两幅面孔,你在长雪面前那副大度温和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吧?” 赤璋冷笑一声:“你爷爷向来如此,‘两幅面孔’这句你不如留着说自己。” “可真是奇怪。”温明沏做出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明明莲华殿下才是南安城的主人,为何你们一个两个都围着长雪转?” 他装模作样地摸着下巴,“让温某猜一猜,长雪的身份,不止是长公主家臣吧?” 温明沏驭马往赤璋身边凑近了些,刻意压低声音,“温某一直在想,长雪是谁的儿子?还是说,他是……未来驸马?不过都不重要,区区驸马,我们长雪不一定看得上。” 他原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抬眸却见赤璋不慌不忙,神色还有些怪异。 怎么回事?那个眼神……是怜悯? 赤璋骑着的骏马似乎是不满温明沏的靠近,冲着对方狠狠地喷了下鼻息,惊得温明沏的坐骑往后大退一步。 赤璋轻飘飘地笑了声:“让你失望了温公子,南安隐将之所以都围着长雪,是因为我们,都、是、断、袖。” 如同五雷轰顶一般,温明沏露出见了鬼的表情,一拉马缰绳再退两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赤璋在故意唬他。 他有些恼怒,四下一望见士卒倒了个七七八八,便道:“看来赤璋兄今日,是要和温某比划两招。” 赤璋抬手:“请教温公子高招。” ……………… 高台上,慕容冰默默地看着两人驭马打得有来有回。 祁昱也看了许久,突然道:“若是在马背上,我未必一定能胜温公子。” 赤璋出手丝毫没有放水,温明沏为了应对,不得不拿出真本事,仅他在马背上那个稳如磐石的姿态,就能看出其驭马的水准。 而世家大族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大多是不会有这么精湛的骑术。 慕容冰没有说话。 按理说剑随其主,温明沏其人外表光明磊落,剑招却如蛇一般紧紧咬着对手不放。 那柄软剑就如同暗夜里埋伏的蝮蛇,阴冷的蛇目紧盯着自投罗网的猎物,速度快得能拖拽出残影,随时准备发出致命一击。 这五年来,他到底经历了何等生死大关? 慕容冰轻声叹了口气,转身走下高台的石阶。 “公子不看结果了吗?”身后的祁昱低声唤她。 “结果已经出来了,”慕容冰头也不回,“赤璋的左手刀一直防御,丝毫没有进攻的意思,明沏不是他的对手。” 正如她所言,在短暂的相持之后,赤璋很快占据了上风,最后几乎以一种压倒性的攻势,将温明沏击下马背。 主人得胜的骏马原地晃悠着步子,尾巴自在地甩来甩去。 马背上的赤璋俯身看着温明沏,笑容森森:“温公子这点手段,可不一定能活着离开南安。” 温明沏以小臂撑着身体,半伏在地,抬头淡淡地瞥他一眼,一反常态地没有还口,俊逸的脸上生生挤出几分并不存在的痛色。 赤璋正瞧着他又作什么妖,就见温明沏看向他的身后,软声道:“长雪,我疼。” 闻言,赤璋身形一僵。 虽然刚刚站的位置比较远,慕容冰依然能看清赤璋并未对温明沏下重手,但对上温明沏可怜兮兮的眼神,她步子顿了顿,还是认命地走过去弯腰伸出手。 温明沏喜滋滋地握住她的手,借力起身,避开慕容冰的视线,给刚刚下马的赤璋递了一个挑衅的眼神。 祁昱也慢慢走到赤璋身边,见状沉默了一下,低声道:“公子心软,适当时机予以示弱,大哥怎么会不懂这个道理?” “示弱?”赤璋盯着温明沏,恶狠狠地磨了磨牙,“想都不要想!” “公子对此人的态度,过于包容了。”祁昱摇摇头,缓缓说道,“虽说青圭性情与他几分相似,不过青圭尚知分寸,此人毫无底线。” 这厢慕容冰帮着温明沏将衣袍上的灰尘拍打干净,神情有些无奈,温明沏倒是一直笑眯眯地看着她忙前忙后。 不远处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慕容冰回过头,看到一名隐卫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挨个给他们行礼。 “公子,祁统领,副统领。”他看向赤璋,眼睛亮亮的,一指身后陆续攀上擂台的几名隐卫,“副统领,我们等您好久了,听说您来了校场,兄弟们立刻都赶过来了。” 正是那几个被赤璋揍惯了的武痴。 赤璋哼笑了一声,把马绳交到祁昱手里,转身往擂台方向走去。 那隐卫歉意地给慕容冰和祁昱再施一礼,满脸兴奋地紧随赤璋而去了,仿佛将要面对不是一顿暴揍。 慕容冰往那边瞧了一眼,笑吟吟道:“赤璋很得隐卫们的喜欢。” 祁昱接道:“大哥武功高强,为人坦荡,自然不像某些人,人见人厌。” 慕容冰还没咂摸出这话是在拉踩哪位,温明沏已经摇着扇子凑到祁昱面前,故作委屈道:“祁兄好像对温某成见颇重啊?” 祁昱看也不看他这一副假惺惺的模样,兀自垂着眼。 眼看温明沏不依不饶,还要纠缠祁昱,慕容冰先一步笑问他:“怎样?刚刚那番骑射可过瘾?” 温明沏想了想道:“过瘾是过瘾,就是那弓我用着不太趁手……” “那本就是用来练习的普通物件,”慕容冰思索片刻,望向祁昱,“我记得之前宫里送来过一次赏赐,里面应该就有上乘的弓箭。” 祁昱神情淡淡:“之前军需紧张,我便把那些赏赐都卖了。” 慕容冰:“……” 旁人不知道,慕容冰心里清楚,祁昱是绝对不会擅自动那些赏赐的,说白了就是不愿意给温明沏。 “罢了。” 慕容冰扶了一下额头,对温明沏道,“改日,我带你去武器铺中挑选一把喜欢的。” 却闻温明沏一口回绝:“不必麻烦长雪了,弓箭那些我也不喜欢。” 他摇着手中的折扇,笑得眉眼弯弯,“倒是长雪送我的这把扇子,我喜欢得紧。” 那扇子几乎要摇到祁昱脸上去,炫耀之意溢于言表。 祁昱沉默了一会儿,右手慢慢按在了腰间佩刀的刀柄上。 慕容冰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按住他,打算将他和温明沏分开,邀请道:“与我一同去瞧瞧赤璋他们切磋的情况?” 温明沏得意洋洋地在祁昱面前用力摇了会儿扇子,闻言抱怨道:“长雪你怎那么关心赤璋兄?” 他眼睛一亮,凑过来问慕容冰,“若是你我与赤璋兄一同落入水中,你先救谁?” 见他满脸期待,慕容冰轻笑一声:“我不会水,若是掉入水中,恐怕还要劳烦赤璋救我们二人。” 温明沏还要再问,祁昱抢先一步对慕容冰道:“公子先去看一眼大哥吧,我有两句话要同温公子说。” 慕容冰斜睨了眼祁昱腰间的刀。 “绝不动手。” 得了保证,慕容冰这才放下心,转身走向擂台。 她一走,温明沏便没有那么老实了,甚至有些不耐烦。 摇着扇子探头往擂台那边看,还故意撞了一下祁昱的肩膀,皮笑肉不笑道:“祁兄整日要同温某说的话不少啊?” “温公子大可不必向我示威,毕竟你与我家公子不过萍水相逢,而我们相处已久,真要闹起来,公子偏向谁还未可知。” 温明沏眉毛一挑,露出几丝邪气来:“凭什么偏向你们?凭你们都是断袖?” 见祁昱淡淡掀起眼帘督向他,温明沏一耸肩,“这话可是赤璋兄说的。” “哦,大哥说是,那便是吧。”祁昱淡漠回他,“温公子不信,可以多观察观察。” 他神色一向平静,说出的话竟有那么点儿似真非真的意味。 温明沏哑然盯视了他一会儿,忽的一个箭步窜出去,避之不及般和他拉开距离。 第六十四章 听书 南安城某处茶馆的说书人声名远扬已久,远近总有不少人慕名而来。 说书人还未到,一楼的大堂已经是座无虚席。 几名幼童跑来跑去地争抢些瓜果茶水,稍大一些的孩子吵吵嚷嚷着想要靠前一些的位置,茶馆小厮一路吆喝着,才能在人群里穿行。 二楼的雅间内,慕容冰拂开珠帘,往楼下望去。 “估摸着还是得多等一会儿。”她看了又看,低声解释一句,转身看向桌椅旁的几人。 温明沏笑眯眯地单手托腮看着她:“左右无事,也不急这一会儿。” 旁边的镂月恼恨地瞪了他一眼:“还不是你吵着闹着,非要早早地来,我都告诉你了说书人来得很晚……” 温明沏也不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折扇一开将自己和叽叽喳喳的镂月隔开。 相较于他们二人,勋儿就显得拘束多了。 她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最后还是咬了咬唇,拎起桌上的茶壶,帮他们填满了茶水。 镂月骂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然后继续对着温明沏输出。 温明沏督了眼茶盏,抬眸极有礼貌地冲勋儿笑了笑:“谢过勋儿姑娘。” 而他这一抬眼却把勋儿惊得手一哆嗦,壶嘴倾斜,半壶茶洒在桌面上。 正巧茶馆的小厮进雅间送茶叶,见状快步走过来,手脚麻利地将茶水擦得干干净净,贴心提醒道:“姑娘还是小心些,茶水滚烫,别伤了自己。” 他将茶具收拾好,冲慕容冰弯了弯腰,退出房门。 勋儿见闯了祸,怯生生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望望其他人,又慌乱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怕什么?”却听慕容冰嗓音柔和,在她头顶响起,“本就是带你出来散心,何须如此拘束。” 慕容冰端起糕点递给勋儿,“尝一块?” 温明沏嘟囔一句“长雪你也不叫我吃”,刚伸出手去,镂月嗖地一下窜过来,胳膊一揽,将盘子抢进怀里,呲着牙冲温明沏抬了抬下巴。 温明沏收回手,假笑道:“好大一只黑耗子,动作快得温某都没有反应过来。” 这两人一人善变一人娇蛮,碰到一起,也是争个没完。 慕容冰揉了揉镂月的脑袋瓜,视线落在捧着糕点小口小口吃着的勋儿身上。 不由得暗叹一声,本来前往北地之前,已经和勋儿亲近了不少,不知为何回来后,反而又生分了一些。 今日带了温明沏一同过来,见了生人,她就像一只惴惴不安的小兔子,对外来的善意有着浓厚的戒备心理。 这边闹着,楼下的欢呼一声高过一声。 慕容冰探头看去,果然是那鼎鼎大名的说书人来了。 醒木一敲,全场肃静,只听说书人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今天给大家讲的这一回,乃是……” 慕容冰没听上两句,门口又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 侧目一督,是一名隐卫,神色颇有些歉意地朝她行了礼。 慕容冰又瞧了眼听得入迷的三人,悄无声息地起身往门边去了,抬手一摆,示意隐卫跟她出门来说。 出门走出十几步,到一个无人的拐角,隐卫低声道:“公子,赤璋大人发觉宫里那边派了密探过来,传话请公子行事低调一些。” 慕容冰微蹙了眉,询问道:“派了多少人?可全数阻拦?” 隐卫道:“尚不知具体数目,不过已经拦截了一些,”他稍稍迟疑一下,“大人说,要公子拽紧狗绳,应该没有问题。” 慕容冰擦了一把脸,无奈道:“我知道了。你回去转告赤璋,我有分寸,让他放心。” 隐卫领命,转眼间消失在楼梯下,慕容冰慢悠悠地走回雅间。 镂月和勋儿丝毫未觉她的离开,温明沏回眸看见她回来,也悄悄起身过来,凑到她身边坐下。 他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出了什么变故吗?” 慕容冰捏了块他端在手里的糕点:“小事,已经解决了。” 温明沏“哦”了一声,楼下说书人的醒木又是重重一拍! “眼看叛军就要追上景帝,合围之势将成,说时迟那时快,清湛长公主一身玄铠,从旁侧杀出,银枪横扫,挑飞了七八个叛军!” 台下听众席响起热烈的掌声和几声叫好。 慕容冰攥紧了椅子扶手,睫毛颤了颤:“这是……在讲二王乱政?” 二王乱政……那场亡了大半皇室嫡血,逼死外公,间接害死母亲的叛乱。 还有自己,皇宫外流落数年,都是拜这两位王爷所赐。 温明沏不知她为何有了情绪波动,凝神看了她片刻,慢慢伸出手,覆在慕容冰攥紧扶手的那只手上。 好像一瞬间,他费尽心思想要靠近的这轮暖阳,呈现出了那么一丝难以察觉的易碎感。 “他”不再是冷静沉着的隐将首领,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长雪“公子”,只是一个被触动心事的小“少年”。 以往滴水不漏的圆滑裂开了一线缝隙,如果能看到缝隙里的风景,是不是就能,将这轮暖阳握入掌心? 楼下的说书人依旧滔滔不绝,竖起一个大拇指:“这清湛长公主文武双全,被钦点辅政,那是响当当的大人物!” 他捻了捻胡须,咂咂嘴巴,摇头叹息,“可惜啊,是个女儿身。” 台下有听众附和他道:“可惜,可惜。” “正当清湛长公主指挥手下三百将士,拼死拦截叛军的时候,只听‘咻’地一响,一道羽箭破空而来,穿透玄铠,直直钉进她的心口,将她射下坐骑。” 讲到这儿,那说书人故意卖了个关子,迟迟没有讲下去。众人翘首以盼,都焦急地看着他喝水换气。 说书人放下茶盏,悠悠然开口。 “而这射箭者,正是她的二哥,叛贼梁王!” “清湛长公主一介巾帼英雄,最后惨死在兄长手下,实在是可怜,可怜啊。” 说书人扼腕叹息,引动不少听众哀声叹惋,有几个小孩子甚至低声抽泣了起来。 楼上的雅间里静悄悄的,慕容冰猝然闭上了眼,久久不发一言。 只不过是辅政长公主而已,却成了纷争中的第一抹炮灰。 她死前看到兄长狰狞扭曲的面孔,看到出自兄长之手的杀招,心里的那份绝望痛苦,该有多么深刻。 温明沏握着她的手稍稍使了些力,慕容冰睁开眼,对上他担忧的神情,还没来得及开口,镂月便一巴掌拍在了温明沏的胸口,将他推到一边。 “臭流氓,别靠我家公子这么近!”小姑娘红着眼眶趴在慕容冰膝盖上,“公子,那梁王可恶极了,竟然连妹妹都下得去手。” 慕容冰垂首看着镂月水汪汪的两眼,抬起手轻轻擦去她眼角泪痕。 见镂月这一扑,慕容冰的脸色好了不少,温明沏摇着扇子,念念有词:“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那梁王霍王二人,最后还不是死在了荆家军的刀下?” 镂月恶狠狠地回头瞪他:“他们是死了个舒服,清湛长公主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为他们祭旗?” 温明沏闻言嗤了声:“清湛当然错了,她错在掌权。” 镂月不懂这些,自然辩驳不得,遂又扑到慕容冰怀里寻求帮助:“公子,你看他!” 慕容冰慢吞吞地摩挲着镂月的脸庞:“明沏说得对。” 四子夺嫡,最后辅政之权落到了一位公主手中,那梁王本就是心胸狭隘之人,怎能不记恨? 得了机会,又怎能不报复? 终究是一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温明沏得意忘形地用扇子敲了敲镂月:“跟你家主上好好学学吧,莲华殿下既有权势,又有兵力,‘凤鸾之仪’再承天意,他日起兵,说不定真能夺得皇位。” 这种话是说不得的,镂月当即起身跺了跺脚,骂道:“你胡说什么呢!主上的事也是你能胡言乱语的?” 她转向慕容冰,“公子!您要是再纵容他,这小贼就要上天了!” “的确不妥。”慕容冰抿了抿唇,督了眼自觉捂嘴的温明沏,“回去之后,罚三日禁足。” 略有些歉意地冲一旁的勋儿点了点头,慕容冰疲惫道:“你们先听着吧,我一个人静一静。” 勋儿微微涨红了脸,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看着慕容冰起身离开。 第六十五章 中秋宴 茶馆听书事了,温明沏乖觉了许多。 在别院内室里待满了三天,才小心翼翼地出来找慕容冰。 彼时慕容冰正在批阅神机营的军需事务,随手指了座位,继续埋头翻看书卷。 虽说拦截到了不少宫里的密探,但顾虑到总会有几个能人,慕容冰还是搬到城外别院暂住,以掩饰温明沏的存在。 连同那些需要她过目的情报,也日日往这边送。 镂月哼哼唧唧地闹着要跟过来,被赤璋扫了一眼,缩着脖子蹲在一边,不敢再说一句废话。 这座别院里除了慕容冰和温明沏,暗处的隐卫,就只剩……一日三餐过来蹭饭的祁昱。 次数多了,连厨房的仆从都自觉做好三份饭,提前添上一副碗筷。 温明沏跟祁昱相看两生厌,吃着饭嘴都不老实,时不时地刺他两句。 “温某瞧着祁兄这一日日的,来这小别院比去军营都勤快,一顿饭都不曾落下。” 祁昱细嚼慢咽,又喝了一口汤:“我肠胃不怎么好,需得公主府的厨子做的饭菜调养。军营驻扎靠近别院,来此也方便一些。” “祁兄面色红润,容光焕发,看上去可一点都不像患疾之人。” 温明沏伸出筷子,故意撞掉了祁昱刚夹起的肉片。 “温公子莫不是要我形容枯槁,一步三晃,才愿意让我入席?”祁昱也不恼,轻轻放下碗筷,看向慕容冰,“公子,温公子不让我吃饭菜。” 慕容冰正心不在焉,这两人每次吃饭都要唇枪舌剑一番,乐此不疲,吵得她头痛,索性全当做耳旁风。 冷不丁被祁昱这么一唤,神色露出几分懵然,倒是听到了后半句。 她微微蹙起眉,伸手给祁昱添满了汤,训斥了句温明沏:“小闹归小闹,祁昱肠胃不好,不好好养着怎么能行?” 又给祁昱夹了几块肉,哄道,“别和明沏一般见识,你吃你的,别弄得身体不舒服。” 祁昱“嗯”了声,低头小口吃着肉,连一丝眼神都没有分给温明沏。 温明沏:“……长雪,我也要喝汤。” 慕容冰伸手拿过汤匙递给他,见温明沏不接,疑惑地问了句:“你不是要喝汤吗?” 温明沏磨磨牙,接过汤匙,猛喝两大碗汤。 ……………… 慕容冰总觉得,南安的时间过得极快。 她不过伏案一段时日,再抬头时,一轮秋月慢慢攀上了屋檐。 隐卫从门外走了进来,提醒道:“公子,今天是中秋夜,几位大人在画舫等候公子许久了。” 慕容冰搁下纸笔,笑道:“我这就动身,你去叫明沏收拾一下。” “我也等长雪许久了。” 温明沏拿着两个叠好的灯面从屏风后转了进来,嘴角噙笑,“走吧。” 趁隐卫去牵马的一小会儿,慕容冰上下打量了温明沏一番:“你这一身是新衣服?” 温明沏点了头:“琼琚姑娘专门叫人来做的。” “我怎么瞧着那上面的芍药暗纹有些眼熟?” 像极了她前些日子随手绘的那副画,就是想不起放置在哪里了。 温明沏摸着衣服,美滋滋道:“的确是你画的那副,我瞧着好看,一同送去让人绣在了外袍上。” 他顿了一下,稍有些紧张地看着慕容冰,“长雪你不会介意吧?” 慕容冰失笑,摇头道:“一幅画而已,你喜欢就好。”视线移到他手里的灯面上,那上面好像已经写好了字,“这些东西你不用准备的,琼琚那边都会备好。” 说话间,隐卫已将马匹牵了过来。 温明沏小心翼翼地把灯面放进马鞍的暗袋里,翻身上马一气呵成,转眸笑道:“按理说确实不用我准备,只怕镂月姑娘也在,我连一块砚台都抢不到。” 慕容冰扯住缰绳笑了声:“说的也是。” 别院离河岸不远,两匹马没跑多久,便能看到河岸边上灯火通明的画舫。 更远的地方,零零散散几盏天灯飘摇升起。 慕容冰下马走了两步,画舫上落下一团咋咋呼呼的黑影,直扑进她怀里。 镂月搂着她的腰蹭了蹭脸,委屈地撇撇嘴:“公子你可算来了!我都饿坏了,大哥也不让我先吃一口……” 赤璋坐在栏杆上,闻声往下看过来,嗤道:“还有力气告黑状,就说明不饿。” 他瞥了眼跟在慕容冰身后摇扇浅笑的温明沏,一撩衣摆站起身,“温公子连这等热闹都要凑,也不怕是一场鸿门宴?” 温明沏笑眯眯回道:“有长雪在,鸿门宴又何足为惧?” 好在这次赤璋并不想和他论辩一番,哼笑一声,转身吩咐仆从准备上菜。 镂月冲温明沏扮了个鬼脸,就不知道窜哪里去了。 慕容冰扫视一圈,瞧见蓝暖站在舫首,面上扣着张银白的面具,遂沉默了片刻,抬手扶住额头。 倒是她失策了,分明嘱咐过蓝暖和紫玦尽量不要出现在温明沏面前,结果反而是自己亲自带了温明沏来这等家宴。 紫玦还好,那面纱从未摘下来过,就是委屈了蓝暖。 虑及此,慕容冰有些歉意地看向蓝暖。 接到慕容冰的眼神,蓝暖一愣,随即微笑着摇了摇头,给她做了口型:公子不必挂心。 温明沏站在门口挑剔了半天,磨蹭到慕容冰身侧坐下,问道:“我瞧着席位不怎么够,长公主殿下不来吗?” 慕容冰还未开口,青圭就抢了话头:“你一介外男,我家公子带你前来,已给足了脸面,还妄想见主上?” 温明沏摇了摇扇子:“温某确实是外男,自然比不得医师大人。”他扇子一合,遥遥指了指外面的赤璋,“怎么?您的姿色比赤璋兄要差了些。” 闻言,慕容冰又擦了把脸,捏着眉心把头扭到一边,想要假装没听见。 温明沏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但青圭明显是听不懂的。 祁昱正巧走进来,眼皮子也没抬,在青圭身旁落座,淡声道:“他说你是面首。” 云里雾里的青圭一下明白过来,当即起身,骂骂咧咧地开始挽袖子。 慕容冰也站起身,挡在他俩中间,劝道:“算了算了……” 青圭眼瞅着温明沏躲在后面递上一个挑衅满满的笑容,却在慕容冰回头的时候立马换上温良无害的神情,气得都哆嗦了。 “公子,他他他……” 慕容冰忍着笑意:“吃饭吧吃饭吧……” 青圭气呼呼地一坐,咬着牙盯视了温明沏一会儿,扭头跟祁昱说悄悄话:“这小子忒气人了,我对付不了,你来。” 祁昱端起花茶抿了口,不动声色:“傻子才在公子面前和他对着干。” 就算被说成傻子,为了报仇,青圭还是选择暂时忍气吞声,不和祁昱内斗。 他虚心讨教道:“那你教教我呗。” 祁昱垂下眼,低声道:“玩阴的,玩损的。” “哦哦哦哦哦,你们玩战术的人心思都脏。”青圭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激动地指着祁昱点啊点。 然后陡然翻脸,死气沉沉道,“你这说了和没说有什么区别吗?” “有区别,傻子听不懂。” “……祁昱我弄死你吧。” 青圭到底还是没有弄死祁昱,因为温明沏又开始作妖了。 他在屋子里寻觅了一圈,晃悠回慕容冰身边,沉思了片刻问道:“你们都是不饮酒的吗?” 慕容冰托着下巴也琢磨了会儿,探究地看向祁昱和青圭。 青圭连忙指了指祁昱,然后疯狂摆手。 祁昱旁若无人地拎起茶壶添着茶,仿佛之前那个喝酒半杯倒的人不是他似的。 慕容冰便笑了笑:“是的,因为我不怎么会喝酒,所以逢年过节一般都是不备酒的……” 话音未落,镂月提着两大坛酒风风火地闯进来,小脸上满是嘚瑟,把酒坛子往温明沏面前“砰”地一放。 “喝酒是吧?来,姑娘我陪你喝!” 第六十六章 斗酒 温明沏以扇遮面,笑得纯良无辜:“镂月姑娘可真是豪迈啊。” 镂月弯下腰,干脆利落地拍开两坛酒的封泥,拎起来往温明沏面前一递,也笑嘻嘻地呲了呲牙:“喝!看姑奶奶今天不喝死你这小贼!” “好。”温明沏应战,接下这一坛酒。 慕容冰瞧了瞧那比人头还大两圈的酒坛子,稍微有些担心,开口道:“我觉得……”不行。 可惜她没说出口。 镂月“啪”地双手拍在案几上,俯身凑到慕容冰面前,几乎要和她鼻尖贴鼻尖:“我不要你觉得,公子你是不是信不过我?” 慕容冰沉默:“……” 我不是信不过你,我是觉得你还没喝呢就已经醉了。 “哎哎哎。”那厢一柄扇子伸过来挡在了她俩中间,温明沏脸上露出些不悦来,“镂月姑娘注意言行,祁兄可还看着呢。” 见镂月离得远了些,他收回扇子掩唇而笑,“可别把祁兄气成了断袖。” 镂月不管不顾地一挥手,瞧也不瞧祁昱一眼:“管他呢,随他断不断袖,爱谁谁。” 青圭闻言捅了祁昱一肘子,幸灾乐祸道:“小媳妇没咯嘻嘻嘻……” 祁昱反而是最淡定的那一个,继续喝着他的花茶:“习惯了。” 说话间,琼琚、勋儿等人也陆续进了房间。 勋儿还是自觉地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旁边的紫玦冷淡地抬眸看了她一眼,低头继续摆弄盘子里的花形糕点。 蓝暖坐在了另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青圭瞧见,起身也凑了过去。 只有琼琚哑口无言地看着镂月脚下和温明沏面前的两坛酒,良久,抬手象征性地鼓了两下掌,以示鼓励。 佩服佩服。 最后进屋的是赤璋。 他面无表情地凝视了一会儿镂月,镂月早已吓得钻到慕容冰身后,探头探脑地瞅他。 “疯了?”赤璋问。 镂月仗着慕容冰挡在身前,理直气壮地挺了挺小胸脯,甩手一指温明沏:“我能喝死他!” 赤璋又凝视了她一会儿,转头看了眼无动于衷的祁昱。 “……行吧。” 得了允许,镂月美滋滋地钻出来,得意地冲温明沏抬了抬下巴。 温明沏摇着扇子,皮笑肉不笑。 …………………… 饭没吃到一半,慕容冰督了眼自己面前堆得小山似的饭菜,觉得头又开始疼了。 这饭是吃不下去了。 允许温明沏和镂月一左一右坐在自己身边吃饭,简直是今晚最大的败笔。 这两人斗酒也就罢了,还顺带斗气。 这边温明沏殷勤地给她盛上一碗汤,说:“长雪喝一点汤。” 那边镂月紧跟着夹上一筷子菜,乖巧道:“公子吃我的。” 慕容冰:“……” 然后俩人隔着她,遥遥地一举酒坛子,隔空碰杯,高声道:“喝!” ……你俩指不定是有点大病。 慕容冰强撑着吃了一会儿,忍无可忍地起身走到了赤璋身边,袍子一撩潇洒坐下。 那俩人明显还想再闹,温明沏是不怕赤璋,但镂月慑于赤璋似笑非笑的眼,拽着温明沏不让他走。 于是温明沏只能气鼓鼓地坐在原地,继续和镂月斗酒。 赤璋吃的东西并不多,桌上也没摆几样菜,倒是他随身的那只酒壶一直没有离开手。 喝了两口,睫羽半抬,看了眼安静坐在他身侧的慕容冰,轻声笑道:“镂月做得很好。” 他的视线慢慢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蓝暖身上,那边蓝暖立刻以茶代酒举杯,遥遥敬他。 赤璋嗓音微沉,“她折腾得厉害,温明沏并没有多少机会注意到蓝暖和紫玦。” 与其放任温明沏跟在身后肆无忌惮地打量,不如从一开始就纠缠得他分不了神。 只是镂月心思单纯,没有人指点的话,是想不到这一层的。 慕容冰“噗嗤”一笑,歪头看他:“不像是你教的。” “当然不是我。”赤璋也勾唇笑起来,眼波流转,熠熠生辉,“只有祁昱才会用这些招数。” 慕容冰一声叹息:“若是有朝一日,他知晓了我一直如此防备他……” “你没有错,人心不可尽信,也不可全然不信。” 赤璋伸出手,拢了拢慕容冰额角的碎发,“去放天灯吧,琼琚应该快准备好了。” 慕容冰甫一起身,温明沏与镂月二人顿时都看了过来,又互相拉扯着不让对方比自己先站起来。 船舱外,琼琚打开门,笑容柔和清净:“笔墨和纸灯都准备好了,可以祈福了哦。” 站在舫首,抬眼远望,慕容冰一时竟有些失语。 这里已经远离了人声喧闹的地方,旷野间寂静无声。 只见一轮澄月高悬于墨蓝天幕,倒映在宽广河面,云动雾起,水天之间一片茫茫月色。 她慢慢地,向着月亮伸出手去。 ……我本将心向明月,祈得明月,莫照沟渠。 果不出温明沏所言,镂月在场,他确实是连块砚台都拿不到手。 青圭,琼琚,勋儿等都先后写了灯面,他还被镂月揽着肩膀,按在后面走动不得。 一坛酒下肚,他只是微醺,而镂月却醉了,发起酒疯来没完没了。 小姑娘醉眼朦胧地瞧着他,磕磕绊绊地说:“小、小贼,偷……心贼,不然……我家公子为何、为何那么偏心、你……” 她嘿嘿傻乐两声,“不、不过,偏心也没用……我家公子、最喜欢我,嘿嘿……” 温明沏被她扯得脱不了身,视线却一直放在慕容冰身上,眼见慕容冰写好了灯面准备放灯,急忙回头寻找祁昱。 “祁兄祁兄,你家这位,你总归要管一管吧?” 祁昱一直都没去写灯面,闻声缓步走了过来,抬手拉住了……温明沏。 温明沏迷惑:“哎?” 镂月已经松开他,跌跌撞撞冲着慕容冰过去了。 慕容冰刚展开灯面,镂月一头钻进她怀里,站都站不稳,还傻呵呵地冲她笑:“公子,我帮你放灯。” 慕容冰笑道:“也好。”说着慢慢将灯面撑起来。 上面写了八个字。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山河飘摇,风雨欲来,唯这灯面上的八个字,是她一生的心愿,毕生的追求。 画舫后靠近南安城的方向,岸边陆陆续续地升起了不少天灯,点燃漆夜,照得天地彻亮。 镂月虽然步子踉跄,帮慕容冰拿着灯底的左右侧时,依旧小心翼翼,瞧着慕容冰点火。 等了片刻,一阵微风吹过,天灯晃了晃,隐隐有了上升之势。 两人松开手,镂月兴奋地仰头看着天灯一点一点升起,慕容冰却若有所思地看向河面。 月色皎洁,水面银光粼粼煞是好看,也让她看到了几只缓缓向画舫飘来的小舟。 那舟上有人,似乎也在抬头看着她。 “镂月,你看岸边那几只小船的走向是不是不对,我怎么感觉朝我们靠过来了……” 说了一半,她想起镂月醉了酒,便回头唤祁昱来看。 “祁”字刚一出口,胸前就受到重击,重心瞬间失衡,硬生生让她咽下了后一个字。 镂月闷头撞在她身上,一把搂住她的腰往甲板上摔去! 两人在甲板上滚了两圈,躲过了不知道从哪里射出的一支冷箭,那箭射入桅杆,箭羽铮铮。 慕容冰被压在镂月身下,愕然抬头,就看到这小姑娘死死咬着牙,费力抬起刚刚因为垫在了她身后,而狠狠砸在甲板上的手臂,颤抖着掏出怀里的哨子。 那双睁得溜圆的眼,分明没有一丝醉意。 下一刻,尖利的哨子声响彻河面上空,伴着镂月凄厉的喊声。 “大哥!敌袭——” 第六十七章 敌袭 跟哨声同时响起的,还有小舟上短促沉重的笛音。 十数条飞爪钩从画舫的四面八方甩上来,牢牢地勾住栏杆,每条飞爪钩的另一端,都是一个眼冒凶光的黑衣人。 慕容冰将镂月推到一边,腰腹发力弹地而起,一个鹞子翻身,踢中偷袭过来的黑衣刺客。 岳峙剑出鞘前刺,瞬间飙起一尺高的血线! 天灯飘飘摇摇,飞得更高了些。 青圭一脚踹翻用来写灯面的木案,笔墨纸砚滚落一地,勉强阻挡了一下朝他扑过来的刺客。 随即毫不恋战地转身往舫内躲,然而刺客的动作比他快得多,须臾就追到了他身后。 半步进黄泉之时,一柄长刀擦着青圭的耳朵飞过去,将刺客钉在梁柱上。 ——赤璋到了。 甲板上的交手逐渐胶着。 地方不够大,镂月的鞭子施展不开,再加上胳膊又受了伤,直接被慕容冰丢到紫玦身边接受保护。 祁昱没有佩戴刀剑,拎了块长方形的镇纸石勉强自保,温明沏手执软剑在他附近抵挡刺客,时不时照应他一二。 蓝暖不擅近战,攀在舫顶上挽弓搭箭,很快有刺客追他而去,琼琚紧跟在后面。 慕容冰遭到了围攻。 赤璋双刀在手中转出残影,才堪堪杀到慕容冰身边。 没挡两下,他就发觉慕容冰一直被压制在包围圈里,并不是因为技不如人,而是因为她心不在焉。 慕容冰惦记着不会武功的勋儿。 人影混乱,她要费好大劲儿才能在其中寻找勋儿,待她看清楚的那一刻,一柄刀已经冲着勋儿过去了。 “勋儿!”慕容冰厉喝。 栏杆旁的勋儿悚然抬头,闪着寒光的刀锋已近在眼前,她本能地闭上了眼。 “唔……”一声闷哼。 并没有刺中勋儿。 慕容冰挡在勋儿身前,一手紧抓刺入左肩的刀锋不让它再进半分,一手剑起剑落,血线喷出。 还好刀刺得不算深,慕容冰咬牙趔趄了两步,回身想要关心勋儿。 舫顶上突然落下一个刺客,一脚踢在她肩头的伤口上,疼痛瞬间席卷半边身子。 慕容冰为了护住勋儿,本就站在栏杆附近,这一踢一痛身体失衡,直接侧倒,摔下画舫。 蓝暖在舫顶探出头,一箭了结刺客,也看到了慕容冰落水。 不待他喊,那厢赤璋与温明沏也先后瞧见,纷纷脱身战局往这边赶来。 围着他们的那些刺客还要拖延,镂月喊了句“祁昱”,将腰间长鞭解了抛给他。 祁昱拿到鞭子,甩鞭横扫,一击打退数人,将残余的刺客通通拦在身后。 赤璋先一步入水,温明沏稍晚了片刻。 紫玦注意到这边后也纵身跳入水中,却是为了阻拦温明沏。 温明沏百思不得其解,在水里与紫玦过了数招都未能占得上风,只得浮出水面,重新攀上画舫。 甲板上的刺客已经被祁昱和蓝暖处理了个干净,留了一个活口扔到角落。 勋儿跌坐在原地一直没有动,神色僵硬茫然,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别的什么,但此刻也没人顾得上她了。 水面“哗啦”一声,赤璋抱着慕容冰也浮出水面,一个旋身飞上了画舫。 琼琚就等在旁边,旋即脱下外衣盖在慕容冰身上,跟着赤璋步伐匆匆往舫内走。 赤璋语带愠怒:“青圭跟进来,公子不太对劲儿。” 四人进去,门“咣当”一合将温明沏隔在外面。 温明沏碰了一鼻子灰,这会儿才慢慢回过神来,狐疑地看向紫玦。 “这位姑娘,我是去救长雪,你拦我干什么?” 紫玦不答,转身去了镂月身后,小心地拧着吸饱了水的衣服 温明沏眯起眼,抬步欲往她那边走,“我好像没有见过你,你也是长公主座下的隐将?” “哎哎哎,非礼勿视啊非礼勿视。”镂月抵住温明沏的肩膀,推了他一把,叉腰骂道,“人家姑娘衣服都湿透了,你知不知道礼数啊?” 却见温明沏低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古怪:“你分明没醉,为何要装醉?” 镂月闻言骂骂咧咧地挽袖子:“刀都砍到脸上了,喝再多酒也该吓醒了,对付你这小贼还用本姑娘装醉?姑娘我今天教教你……” 她嘴上不饶人,耍着威风,实际上心虚极了。 结果挽袖子又碰到受伤的胳膊,当即疼得小脸皱成一团,话都说不出来了。 祁昱瞧也不瞧她一眼,倒是伸手过来端住她的手臂,免得她继续乱扭:“别动了,等青圭出来给你处理一下。” 他偏了偏头,冷淡的眼看向被五花大绑还卸了下巴的刺客活口。 那刺客不知道从他眼中接收到了什么信号,呜呜叫着,挣扎得更猛了些。 ……………… 慕容冰的情况非常不好。 她喝进去的水已经吐出来了不少,人却怎么也醒不过来,额头两侧冷汗涔涔,眉头也一直皱着。 青圭束手无策,站在一边:“公子的身体无恙,但是……” 他犹豫了片刻,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魇住了。” 赤璋面色冷厉:“为什么会魇住?” 人落水后屏息求生是本能,慕容冰虽不会水,但赤璋赶到的速度已足够快,按理说也不该喝了这么多的水。 青圭道:“这我倒不清楚,许是公子之前也落过水,受到了惊吓。” 公主府的池塘都不深,成年男子站进去,池水才将将到了腰际,就算落水,也不至于惊吓过度。 “公子十岁那年,被一位侯爷家的贵女,推进了宫里的池塘。”琼琚突然道,声音艰涩,“……险些淹死。” 赤璋冷眼扫过来:“要你何用?” 琼琚嘴唇颤了颤,望向昏迷的慕容冰:“当时我不在,等我赶到的时候,公子已经被捞了上来。” “醒来后,她不记得自己落过水,我也再不敢提。” 人在受到剧烈惊吓之后,出于自我保护,总会选择性地遗忘一些片段。 慕容冰不再记得深水中的窒息与绝望,琼琚又怎敢,再提起这件事。 何况那胆敢谋害当朝公主的侯府贵女,早已被杖打了个半死,其父又遭削籍,全家流放北境。 也算罪有应得。 “先回府,再做打算。”赤璋沉吟道,“总归有法子的。” ……………… 事实上,完全没有办法。 琼琚衣不解带地陪侍了整整两天两夜,慕容冰仍未醒转。 赤璋每日巳时和酉时准点过来陪上一个时辰,其余时间都待在地牢里,审问那个抓回来的刺客。 祁昱偶尔寻了空暇,会进地牢里观摩一番,只不过往往出来之后便换了一套衣服。 青圭打死都不愿意进去,最后还是哭着嚎着,被镂月一只手拖了进去。 起初赤璋不让他俩看,见镂月一副天不怕地不怕视死如归的样子,嗤笑了一声允了。 于是地牢里完全换了个风格。 赤璋在里面“耐着性子”问话,镂月在外面噼里啪啦地鼓掌叫好,青圭瑟缩在角落里面对墙壁捂着耳朵。 镂月手臂的伤没好,就找了个铜锣,坐在桌边敲得热闹。 赤璋也懒得搭理她,还是青圭哆嗦着凑到镂月身边:“我瞧着,你也不怎么害怕。” “为什么要害怕?”镂月反问,“今日是他们要害公子,才会落到我们手中。要是我们不敌被抓,或者明日马失前蹄,你以为我们会有什么好下场?” 小姑娘完好的那只手用力地敲了一下铜锣,铜皮嗡鸣,响动震耳。 “找出幕后黑手,才能斩草除根!” 直到第三日的黄昏,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 第六十八章 强闯 掳回来的那个刺客,饶是再嘴硬,到底没撑过三天,一股脑全交代了。 “我说我说,我家、我家主子……是溍水王,此次我们接到消息,说小皇帝中秋出巡……” 他喘息一声,“听说是走水路,所以、所以分了几批人马……” 话音刚落,一只铜锣飞过来正正拍在他脸上。 镂月轻盈地跳过来,一脚踩在木桌上,恶狠狠道:“你们截杀陛下,为何要对我们动手?陛下出巡能跑到南安来?” 刺客咳出一口血:“出巡……是秘密出巡,我们也不清楚何时出京都。只是、只是首领看到了你们船上那位……” 他又停了下来,昏沉的眼中浮现一丝疑惑。 明明对着画像确认了样貌,为何还是认错了人? 这世间怎么会有侧影和仪态都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他们是杀上画舫,利刃迎面劈砍的时候,才发觉面前这“少年”同画像并不完全相似。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动手了,那就除了杀死对方,再无退路。 镂月没见过慕容莲夏,她仰起小脸问道:“大哥,公子和陛下真的很像吗?” “若是对他俩不熟悉的人,远观的话,是很像。”赤璋答了句,转身往地牢外走。 镂月慌不迭地跟上,想了想又退回来,冲着刺客唾了口,才大摇大摆地离开。 只留刺客独自在地牢里苟延残喘。 ……………… 第三日的黄昏,温明沏到了。 他这几日频频来公主府,一直被隐卫拦在府门外,但这次与之前不同,他来的时候怀里抱了张七弦琴。 “容长雪”不在身边,温明沏向来是懒得装出谦谦公子的气度模样,今日更是直接动手强闯进了前庭。 没走两步,迎面劈过来一柄长刀,骇得他旋身连退数步。 赤璋飘飘然落在庭中,长刀入鞘,眼露杀意:“主上还在府中,温公子未免轻狂了些。” “长雪被魇住了,你为何不与我说?”温明沏厉声喝问,“他落水之时你们便阻我救他,我倒要问问莲华殿下,你们这些人都是何居心?” 赤璋闻言,冷眼望向跟着温明沏的那个隐卫,那隐卫头也不敢抬,浑身上下写满了心虚。 怕是被温明沏几番花言巧语听昏了头脑,说漏了慕容冰昏迷的事。 “公子是主上的家臣,我等自然没有不救治的道理。”赤璋冷冷道,“倒是温公子,休要在这里挑拨离间。” 温明沏嗤了声,眼神轻蔑:“三日仍未苏醒,你们果真是绣花枕头榆木脑袋。” 他不屑与赤璋多说,脚下轻点,踩着回廊的梁柱攀上屋顶,一路前行到了中厅,才一拂宽袖盘膝而坐。 赤璋还要再追,身侧伸过来一只手臂拦住了他。 蓝暖戴着银白的面具,不知何时站在了赤璋身侧。 “大哥,温公子似乎有法子,不妨让他试一试。”他嗓音温温。 赤璋冷道:“他能有什么法子?” 屋顶上的温明沏指下已然发力,轻缓的琴音流淌而出。 “公子陷于魇梦迟迟不醒,以外力帮公子确实是一种方法。” 蓝暖闭目调息了一会儿,缓缓开口,“据说江湖有种音攻,弹奏时将内力注入其中,靠乐声就能杀人。” “琴音既能杀人,便能救人。温公子此曲有清心宁神的功效,对公子有益无害,让他弹吧。” 赤璋蹙眉道:“我在江湖行走时也遇到过一次音杀,但此曲陌生,闻所未闻。” 蓝暖道:“音攻作曲不易,传承更加不易,流传下来的往往都是杀人之曲。这首曲子我也未曾听过,到底是何人所作,恐怕还要询问温公子。” 他凝望着温明沏的背影,良久,轻叹一声,“大哥,或许温公子,对我们公子的确没有什么坏心思。” 说是这样说,但温明沏在中厅屋顶抚琴时,蓝暖还是带了几个隐卫远远地盯着。 原本蓝暖以为,这位温公子大概弹一两个时辰便会离开了。 他目力极好,哪怕夜视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亥时过半,温明沏的手就开始抖了。 哪怕内力再深厚,也不可能扛得住这么长时间的弹奏。 守夜的仆从走过回廊,都会抬头看温明沏一眼,然后低声交谈两句。 “这是哪位大人,怎么之前没有见过?” 有知道得多些的仆从答道:“听说是公子前段时间带回来的,不住在府内。” “他这曲子也弹了不短时间了啊,都不累的吗?” “好像是公子身体不舒服,唉……这些事哪里会跟我们讲,快干活吧。” 子时刚到,见温明沏停手,蓝暖从另一边的屋檐上坐起了身,准备招呼几名隐卫送温明沏回别院。 温明沏却没有起身的意思,他原地调息了一刻钟,十指再次按压在琴弦上,指尖一动,琴声淙淙,若山间清泉。 一名隐卫忍不住道:“大人,这……” 蓝暖转眸督了眼破云而出的月亮,唇角勾勒出些许笑意:“再等等吧,温公子也算尽心尽力。” 这一等,就等到了将近丑时。 先前质疑的那名隐卫颤抖着声音说了句:“疯子……” 后院里走动的人突然多了起来,隐隐的人声已经传到了中庭这边。 蓝暖目光一凝,霍然起身。 后院方向赶过来一名隐卫,几个起落攀到蓝暖身边,喜形于色,拱手道:“大人,公子醒了!” 那厢的温明沏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些动静,他简单地将曲子收了尾,慢慢从屋顶站起来,眺目远望。 夜间的风大了些,吹在他身上,竟然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蓝暖有些不忍,点了两名隐卫吩咐道:“送温公子回去休息吧。” ……………… 慕容冰扶住额头,在琼琚的搀扶下,慢慢坐起身来。 “我这是……” 她好像睡了很久,又好像只是眨了一下眼而已。 镂月红着眼眶扑进慕容冰怀里:“公子你可把我们吓坏了,大哥把你从水里捞上来,你就一直不醒……” “我……落水了?”慕容冰蹙起眉,竭力回忆,脸色突然一变,“勋儿、勋儿怎么样?” 赤璋不冷不热地哼了声:“她没事,让青圭瞧过了,只是受了点惊吓,连块擦伤都没有。” 话里刚提到青圭,房门就被人从外面扒开,青圭探进头来:“公子醒了?” 他问完话,也不等人答,麻溜地窜进屋里,直接被赤璋拎住了脖子:“说了多少遍,进公子房内先敲门,听到回话再进。” 青圭垂头丧气地瞧赤璋一眼:“你都站在这里了,我还听什么听。” 慕容冰被魇住,他自诩医术不凡却无能为力,最后还让外边那小子趁机讨了个好,自尊颇受打击。 此刻给慕容冰诊完脉,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莫非我以后给人看病,还得练练琴技?” 镂月抱着慕容冰,冲青圭翻了个大白眼:“蓝暖说了,你内功不够深厚,学不来的,死心吧。” 他们这一来一往吵得热闹,慕容冰终于听出来些不对劲儿了。 “等等,我睡了多久?醒不过来是什么意思?琴技又是怎么回事?” 众人安静下来,琼琚这才轻声细语一五一十地给慕容冰解释。 听到温明沏连续弹奏古琴近三个时辰,慕容冰沉默片刻:“明沏他……” 青圭道:“没什么大碍,可能有些累着了,蓝暖已经叫隐卫送他回去。” 慕容冰又沉默了会儿:“琼琚留下,你们都先去休息吧。” 等到赤璋他们都离开,琼琚合上门,转身过来给慕容冰掖了掖被角。 慕容冰斜倚着靠枕,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落水的惊悸尚存于心:“我这些年来忙忙碌碌,总是忘记推敲早年宫中的事,这一番魇梦,倒叫我又想起来了一些。” “‘凤鸾之仪’一说兴起,某族贵女害我,将我推下水去,醒来后阿泽在殿外长跪不起,自此再不敢离我半步。” “可当年你们明明都不在身边,救我那人,到底是谁?” 琼琚端着茶盏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当年骄阳烈日,荆泽跪地请罪的背影似乎仍在眼前。 许久,答道:“是……温伴读。” “是么?”慕容冰淡淡反问这一句,转过身子闭上眼睛。 原来…… 原来当年他无故消失之前,他们其实见过一面的。 第六十九章 怪人 再说隐卫送温明沏回别院,原本是坐着马车,出了城门,他却要步行回去,隐卫自然不敢放行。 “两位兄弟,这里距别院也不过三里地,温某自己走回去,路上也好散散心。” 温明沏客客气气地一拱手。 两名隐卫对视一眼,其中一名抱拳道:“实在是要顾忌温公子的安全,还是让我等送到别院吧。” “温某这两条胳膊,倒也不至于难以自保。”温明沏笑了笑,“莫不是长雪不在,二位又要将温某看管起来?” 先前说话的那隐卫便露出些为难。 温明沏给他找了个台阶:“那不如二位跟得远些?就这点距离,若是真有危险,别院那边的隐卫兄弟也来得及照应。” 话说到这份上,再讨价还价就十分不好看了。 隐卫略一点头,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温明沏一个人,晃晃悠悠地踏上前往别院的路,走出去半里地,他不动声色地往回看了看,隐卫果然跟得极远。 他又走了一段路,突然停了脚步,微抬起头,看向路旁的老树。 树枝上站着一个浑身上下用黑布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身形看不出男女,若非温明沏警觉,此人几乎要融进夜幕里。 温明沏压低了声音:“阁下跟了温某一路,是有什么话要和温某说吗?” 嘶哑刺耳的声音从树上传下来,说不出的诡异:“温公子好计谋,想必如今南安八骑,该对温公子信任有加。” 温明沏皱了皱眉:“你在说什么鬼话。” 那人怪笑一声:“温公子如今有何打算?不妨说说,也好叫我早做应对。” 温明沏听得更加莫名其妙了:“温某的打算,为何要说与阁下?” 怪人默然,片刻后试探地问了句:“温公子不认识我?” “温某该认得阁下吗?” 一来一回两个问句,二人沉默着对峙了一秒,下一秒同时暴起! 温明沏软剑入手,直接挑向怪人脸上的伪装,而那怪人也反应极快地后倾身体,翻下树枝,几个撤步逃入黑暗。 只余沙哑的声音落在温明沏耳边:“我劝温公子莫要擅动,隐卫可还在后面跟着呢。” 温明沏还要再追,隐卫已经跟了上来。 “温公子,您这是……” 温明沏一顿,原本想要让这两名隐卫随他一起追那怪人,话到嘴边却又转了一圈,变了借口:“我刚刚瞧着这树上有只鸟,想抓了回去烤着吃,结果出手慢了些,没抓住。” 他笑容自然,不像说谎,隐卫也没有多想:“温公子想吃什么,和我等说就是了。公子吩咐过的,万不敢委屈了温公子。” 温明沏点点头,“多谢。” 他张了张嘴,想多说两句,脑中陡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尖锐疼痛,疼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头痛疾犯了。 温明沏一手按住额角,慢慢蹲下身去。 此刻还感觉到隐卫慌张地过来搀扶他,但也只是一瞬间,之后目光所及,已是望不见底的黑暗。 自从北慕容一觉醒来,发现前尘忘尽之后,温明沏其实很少做梦。 仅有的几次,他也是在虚无的、空白的梦境中,踽踽独行,感知着颅内若有若无的刺痛。 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耗尽全身力气,跪地而死。 于是他干脆不走了,随便找了个地方,就地一躺,等待天亮,等待梦境结束。 起初是很有效的。 后来,总会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身侧探过来,伴着少年微冷嗓音,“明沏,起来了,地上凉。” 他看着那只手,喉结动了动,喃喃一句:“长雪……” 这人间浑浑噩噩,漆黑冰冷,只有容长雪踏足的地方,才会慢慢染上绚丽的色彩。 所以中秋夜画舫上,那一刻的恐惧,远远胜过他在北慕容,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 怕暖阳熄灭,怕珍宝破碎。 方知晓原来世上,当真有人独一无二。 ……………… 慕容冰躺在别院绿藤架子下的摇椅上,手里握着本兵法书,慢吞吞地翻着页。 余光扫到厢房门口的一抹白影,于是放下书望过去,歪了歪头,笑道:“醒了啊?” 青圭真真是厉害,说是什么时候人能醒过来,果然分毫不错。 温明沏顾不得自己虚弱,几步踉跄走过来,上下打量了慕容冰:“你可还觉得哪里不舒服?让他们把琴搬过来,我再给你弹一会儿……” 慕容冰摇头:“我没事。”又指了指身旁的木凳,“坐吧。” 她从摇椅上直起身,轻叹道,“我听他们说,那曲子弹着极耗内力,稍有不慎就会伤及自身,还是少弹为好。” 温明沏笑盈盈地瞧着她:“无碍,我这些小手段,哪里比得上长雪对我的好。” 慕容冰轻笑,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他。 “你那头痛疾,青圭虽然找不到病因,但找到了抑制的法子。这瓶里的药丸,每月初一、十五各吃一颗,基本上不会再发作了。” 温明沏意外地挑挑眉,打开瓶塞,倒出了颗药丸端详起来。 “时间仓促,他目前只准备得出这些,不过也够很长一段时间了,日后他会继续帮你制药。” 也难得青圭真心实意地想要帮温明沏一次。 温明沏小心地将瓷瓶收进怀里,妥帖放好:“等我见了青圭兄,一定当面向他道谢。” 慕容冰一笑,合上兵法书,放在膝盖上:“我听隐卫说,你想吃野味,就叫他们抓了两只野兔回来。” 温明沏眼前一亮:“野兔,还是活的吗?” “是活的,你若是不会处理,我叫他们收拾好了送过来……” “不用不用,”温明沏连连摇头,“活兔子送来给我就好,我会处理。” 慕容冰眨眨眼睛:“也好,需要什么工具,你直接与隐卫说就是,他们会帮你准备。” 话音刚落,已有隐卫一手拎一只肥硕的野兔,稳步走了过来。 慕容冰下巴一抬,朝温明沏的方向示意,隐卫极有眼色地冲温明沏道:“温公子,厨房在那边,请随我来。” 慕容冰双手交叠,压在兵法书上,笑眯眯地看着温明沏和隐卫往厨房走。 直到两道身影消失在拐角,她轻叹一声,重新翻开了兵法书。 在烤野兔这方面,温明沏显然是个行家。 慕容冰再次将视线从书卷上移开的时候,院子里已经架起烤炉,炉火旺盛,驱散了秋日里刚起的一丝凉意。 烤两只兔子,好像不需要这么大的阵仗吧? 见慕容冰面露疑惑,隐卫解释道:“公子,温公子说要给公主府也送些烤野兔,就让属下带人又去抓了几只。” “他倒是有心了。” 肉香很快蔓延开来,慕容冰搁下书卷,起身走了过去。 那厢温明沏和几名隐卫正忙活着,瞧见慕容冰起身,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笑着问:“长雪,饿了吗?” 瞥一眼烤炉,又道,“恐怕还得再等一会儿。” 慕容冰笑笑,也看了眼烤炉:“没事,不急,怎么今日想着给公主府送些烤肉?” 温明沏扬起眉眼,笑意吟吟:“马上就到用晚膳的时间了,我想了想,不如多烤些一并送去,在莲华殿下这里吃了这么久的白食,总归要做些事情的。” 他笑叹一句,“也不知道莲华殿下,看不看得上我这小礼物。” 隐卫都被温明沏教得明明白白的,哪怕他撤开手,也能有条不紊地继续烤着兔肉。 这些野兔肉质饱满,烤起来香气十足,又有隐卫算着时间往肉上刷调料,很快就烤得油亮金黄,让人直吞口水。 慕容冰顿了顿,笑道:“主上会喜欢的。” 哪里还需要“主上”喜欢,她只是站在这里闻着香味,就被勾出了馋虫。 第七十章 观星 这边热火朝天地烤着兔肉,厨房那边很快又有人端出刚腌制好的生兔肉。 慕容冰“咦”了声:“我怎么闻着,你这兔肉腌制出来的香味,与我所见过的那些不同。” “可能是浇了花酿酒的缘故?”温明沏托腮想了想,“这个季节,月棹酒楼卖的是桂花酿,我在兔肉上浇了些。” 慕容冰一愣,讶异道:“你去了明月棹孤舟?” 赤璋喜欢喝酒,也会酿酒,顺带教会了蓝暖酿酒的方法,所以明月棹孤舟按照时令,贩卖不同的花酿酒。 “好像是吧?那酒楼名字有点长,我听旁人都称作‘月棹’。” 温明沏轻咳一声,脸色微红,“他家的酒好喝,我拜托隐卫去过几次。” 他倒也没把这酒楼往公主府的产业上想,只道是寻常的酒家。 很快,第一批兔肉就烤好了。 温明沏接过匕首,娴熟地削了一盘兔肉,转身递给慕容冰。 慕容冰挑了挑眉。 温明沏笑问:“怎么?看了这么久,还不饿吗?” 在这肉香四溢的烤炉旁站了半天,只怕是不饿的人,也要馋得肚子咕噜作响。 慕容冰伸手去接托盘,温明沏却往后一躲,调笑道,“长雪公子素来富贵娇养,要不,还是温某来喂小公子吧?” 这话一出口,烤炉旁就有好事的隐卫竖起耳朵,悄悄地往这边瞅。 慕容冰拿了个空,有些羞恼,扭头斥责了句“看什么看”,便微扬声音,“温明沏,你若再如此……” 她话没说完,温明沏拿起筷子,夹了块兔肉,眼疾手快地塞到慕容冰嘴里,将斥责的话堵了回去。 然后把托盘和筷子都推到慕容冰手中,若无其事地转过身,继续指挥隐卫刷调料。 慕容冰端着托盘,僵立在原地。 被塞进嘴里的兔肉,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她咬着兔肉,木木地发了会儿呆,才舌尖一卷,嚼了两下吞进肚子里。 味道极好,外焦里嫩,鲜香可口。 温明沏指挥了半晌,回头看到慕容冰还呆立在原地,不由得又笑道:“这是怎么了?真要我喂不成?” 慕容冰后退一步,连连摇头,抱着托盘走到一边,空出手来,摸了摸耳朵根。 ……烫的,生病了,得找青圭开一副药。 温明沏浑然不觉身后“小公子”的反应,兀自摇着扇子,笑眯眯地同隐卫们说着话。 “留一只烤好的,再去给公主府送几只,剩下的你们分了吧。” 瞧着他这眉眼飞扬的模样,便知道他平日里托隐卫去买花酿酒,定也是这么个“贿赂”法。 祁昱培养出来的隐卫,手脚很是麻利。 没过多久,几份烤得香脆的兔肉装入了食盒,由隐卫快马加鞭送往公主府。 给慕容冰削的这份兔肉,不多不少,刚好让她吃了个七分饱。 温明沏端着一托盘兔肉爬上屋顶,一眼望见“容长雪”双手垫在脑后,枕着屋脊,一条腿曲起,一条腿放松地平放着。 他没忍住笑出了声,走到慕容冰身边,坐了下来。 “吃饱了吗?要不再吃一些?” 慕容冰歪头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去继续望着天空。 天早就黑透了,繁星初现,点点微光汇成星河,由东北向南贯穿天际。 她默了默,低声道:“饱了,不吃了。”一顿,“谢谢。” 温明沏笑起来:“长雪,你真是可爱。” 见他又要调笑,慕容冰恨恨地磨了磨牙。 “温明沏,你……”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温明沏举起手作投降状,眨眨眼睛,“可别让长雪恼了我。” 他啪地展开折扇,摇了摇,才继续道,“你如今生动了许多,我初见你那会儿,你就像天山上的雪莲,不可遇,不可求。” 那是高岭之花,他闻得到馨香,瞧得见风姿,却终不能靠近半步。 明明炙烈温暖,偏偏无法拢入掌心。 “如今我便可遇,可求了?”慕容冰哼笑一声。 温明沏露出个乖巧的笑来:“长雪待我好,我是知道的。” 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提出两坛桂花酿,摇了摇,酒声咕咚。 往慕容冰面前一递,“喝吗?” 慕容冰没接,眯了眯眼:“我酒品不好,喝多了会耍酒疯的,赤璋他们也不让我喝酒。” “少来,”温明沏将酒坛子掼进她怀里,“镂月和我说了,你们没少背着赤璋兄喝果酒,你的酒量可不小。” “……嘶,这丫头到底是哪边儿的。” 他一语点破,慕容冰懊恼一句,也不推辞,胳膊一撑坐起身,拎起酒坛,仰头灌下一口。 桂香浓郁,回味悠长。 之前趁着赤璋不在的时候,她带着镂月、青圭也钻过酒窖,凡是酿成的酒,他们都偷喝过一些。 蓝暖性子柔和,偶尔将三人抓了个正着,也不会多说什么,后来便自觉地提前取出一些酒,送进府里。 倒是这桂花酿,因为是新酿出来的,慕容冰还没来得及喝,这还是第一次入口。 慕容冰喝得豪迈,温明沏准备与她碰杯的手僵在半空,哑然失笑,摇了摇头,也仰头喝了一大口。 “长雪,你日后有何打算?” 慕容冰放下酒坛子,轻轻擦了擦嘴角:“我胸无大志,能够卫守南安,我就心满意足了。” 温明沏撇撇嘴:“二十年?三十年?你打算一辈子都留在这里?” 慕容冰侧眸望向他:“有何不可?” “当然不可。”温明沏兀自与她碰了酒坛子,“天下之大,你终老南安,如何去见更美的景?去喝更好的酒?” 慕容冰攸地一笑:“外忧内患,山河飘摇,我有何脸面去游历大千世界?” “非也非也,山河战事,那是慕容家的事情,又怎能让你赔上一辈子。” “慕容家的事情,便是我的事情。” 温明沏摇晃着酒坛子的手一顿,抬起,猛灌一口。 他过得太快活,竟险些忘了,面前的这位“小公子”,是“凤鸾之仪”的家臣。 温明沏垂首默然片刻,又一抬眼,“长雪,你是长公主的驸马吗?” 他这话题跳得太快,一句话把慕容冰给问懵了。 慕容冰拎着酒坛子晃了两晃,眉眼弯弯,笑得潇洒:“当然不是。” 温明沏嘟嘟囔囔了句:“那就好,过几天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什么好地方?” “去了就知道了。” 慕容冰也不再问,继续喝着桂花酿。 “你怎么也不问问我,日后有什么打算?”温明沏拿肩膀碰了碰她,露出些委屈来。 “你若想说,自然会告诉我。你若不想说,我问了,岂不是自找没趣。” 温明沏往她肩膀上一靠,抬手指向夜空:“我呢,决定留在长雪身边,你要是卫守南安,我就跟你一起终老这里。” 左右这南安的风土人情,他还挺喜欢。 慕容冰低头看了他一眼,没有推开他,只是又问他。 “如果,你记起来以前的事,打算如何?” 温明沏叹了口气:“记起以前的事,又能如何?不过是我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总不至于天翻地覆,乱我安宁。” 他动了动身子,枕在慕容冰的胳膊上,晃着腿好不快活。 折扇一开,遮住了那张总是挂着狡黠笑意的脸庞,露出一双眸子弯弯,笑得浮生无虞。 慕容冰伸出手,搭在他的额头上,轻轻点了点眉心,语带笑意。 “但愿如此。” 可是明沏啊,人心方寸间,山河几千里。 第七十一章 好地方 “这便是你要带我来的好地方?” 慕容冰一手扶住额头,有些无奈。 眼前的这座楼朱甍碧瓦,丹楹刻桷,屋里千娇百媚的姑娘唱曲抚琴,文人墨客觥筹交错,时不时传出一阵喝彩声。 ……正是教坊。 果然是个好地方。 温明沏一脸正经:“你这段时间一直气色不好,我带你看看美人儿,对你身体恢复有好处。” “你若想来这些地方,同我说一声,叫一两个隐卫陪着你,何必诓我过来。”慕容冰叹了口气,转身打算点两名隐卫,却被温明沏一把拽住了手腕。 “……我说了我不去。” 温明沏力气比她大,直接将慕容冰拽了进去:“不用客气,进来吧你。” 徒留门外的隐卫面面相觑。 许久,一隐卫抖着嗓子问,“公子他,这就进去了?” 另一个冷静回答,“我瞧着是进去了,你没看错。” 这还了得,祁统领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能让温明沏带着公子胡闹。 几人望着教坊的大门,呆若木鸡。 有人试探道:“要不,把赤璋大人请过来?” “疯了?赤璋大人要是知道我们没拦住,让公子进了教坊,你想跳护城河了?” “那那那,去请青圭大人?” 几人商量好,一致通过,留了两名隐卫守在原地,其余人赶回去找青圭。 又是一通好找,来来回回小半个时辰后,青圭站在了教坊门口。 他不急着进去,反而扶住门柱叫道:“等会儿等会儿。” 隐卫不解其意,也不敢催促他。 青圭摸了摸下巴:“我听你们的意思,是温兄,和咱家公子,都在里面,对吧?” “对对对。” “那就没错了,我也进去。”青圭活动活动筋骨,大摇大摆地进了教坊。 然后,一炷香的时间结束,青圭一去不返。 “这……”隐卫哭丧着脸。 有人一巴掌把他拍过去,“快去找紫玦大人。” ……………… 再说温明沏将慕容冰拽进教坊,一路拂开莺莺燕燕,轻车熟路地坐进雅间。 视野正好,卷起珠帘就能看到大堂高台上的曼妙舞姿。 两人刚一进雅间,就有罗裙小美人探进身来:“温公子今日带了客人来?可还要上次那个姐姐?” 慕容冰脸色顿时黑了黑:“你还是这里的熟客?” 好得很,蓝暖可真是半点都没亏待他,还出钱供他跑来教坊逍遥快活。 罗裙小美人掩唇娇笑:“小公子错怪温公子啦,温公子这还是第二次来,只不过温公子这幅好皮囊,真叫姐妹们惦记许久。” 她说着话,视线才移到慕容冰身上。 “少年”端坐在桌旁,修眉微蹙,眸若璨星。罗裙小美人目光一顿,竟有片刻失神。 莲步轻移,靠向慕容冰,“这位小公子……” 温明沏往慕容冰身前一站,挡住小美人的视线,也压下心底莫名而起的一丝不悦。 “麻烦美人儿,去叫这里最漂亮的姑娘来,给我这兄弟开开眼。” 罗裙小美人依依不舍地又瞧了慕容冰一眼,心里暗叹:有这小公子坐在此处,哪里还有更漂亮的美人呢? 但她还是毕恭毕敬地弯了弯腰,“好的,我这就去叫姐姐来。” 罗裙小美人走后,温明沏凑到慕容冰身旁坐下,殷勤地给她添了盏茶。 “长雪你觉得,刚刚那个小美人怎么样?” 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慕容冰抬眼督他,略一回想,点了点头:“娇俏可人。” 温明沏摇得正欢快的扇子忽的一停。 慕容冰抿了口茶,“怎么了?” 温明沏捏了捏眉心,干笑两声:“没什么,一会儿还有更漂亮的。” 左右也是无事,慕容冰打量了雅间的布置,顺手取了桌上的一个石榴,刚握到掌心,温明沏就伸手抢了过去。 两手发力,“咔”地一声从中间掰开,露出里面饱满多汁的颗粒。 他笑着拿过来一只小碟,对慕容冰道:“你歇着,我帮你剥。” ……大可不必。 不等慕容冰拒绝,温明沏又道,“我们长雪的手,是拿书卷笔墨的手,这些俗事我来便好。” 慕容冰笑了一声,也不跟他客气:“你又不是没见过我拿刀剑杀人的样子。” “长雪伤人,那是因为他们先动的手,怎么能怪我们长雪无情呢?”语气诱哄。 慕容冰嗤道:“花言巧语。” 小半只石榴剥好,温明沏将小碟推到慕容冰面前,就听珠玉碰撞声清脆,有人怀抱琵琶推门而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袭水红色镂花长裙,裙摆委地,玉步款款。十指纤纤,琵琶在怀,眉心一点桃花,双眼含情脉脉。 当真美极。 来人微微屈身行礼,娇声道:“奴家晩桃,见过二位公子。” 慕容冰伸手去拿石榴粒的动作,就这么停在半空。 她这数年来所见所闻,从不缺美人儿——琼琚温婉,镂月娇蛮,紫玦清冷。却从未见过像晩桃这般妆容精致,艳丽夺目的女子,登时也愣了神。 但这种愣神落入温明沏眼中,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慕容冰意识到自己失态,以拳抵唇轻咳两声,别开了眼。 另一边,晩桃见多识广,将眼中的惊艳掩饰得极好,抱着琵琶纤步靠过来,坐在了慕容冰身边。 慕容冰迟疑了片刻,翻了只茶盏填满温茶,放在晩桃面前,惹得晩桃一声轻笑。 温明沏坐不住了。 他可是见识过“容长雪”待人好的时候,天然就诱惑着旁人向“他”靠近,于是摇着扇子说道:“我这位兄弟年纪小,晩桃姑娘可别吓坏了他。” 晩桃将琵琶放到一边,掩唇调笑道:“自然不会,奴家就喜欢这种又奶又冷的小公子呢。” 尾音拖长上挑,一边说着一边冲慕容冰眨了眨眼。 “小公子怎么称呼?” “我姓容。” “原来是容小公子。” 她几乎要贴到慕容冰的肩膀上去,慕容冰有些无措,想要闪避,又担心贸然起身,会让晩桃失去平衡栽倒在地。 纠结间,余光瞧见了温明沏的脸色。 他的神情很奇怪,有些薄愠,似乎又在隐忍。 这又是怎么了? 不等慕容冰想明白,雅间的门再次被人推开,温明沏起身起了一半,也被这声响动定在原地。 “公子你可真不厚道,有这种好事也不叫我。” 青圭不问而入,大嗓门把晩桃惊得一头栽向慕容冰怀里,还是慕容冰眼疾手快架住了她的肩膀,才将人扶稳。 晩桃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来,有些嗔怪地看了眼青圭:“这位公子难道不知道,教坊里不可大声喧哗吗?” 青圭也被她跟慕容冰的亲近距离吓了一跳,蹭地后窜一步,声音颤了颤:“我想得简单了?公子你……是来寻花问柳的?” 慕容冰额角青筋气得跳了跳:“闭嘴吧你。” 晩桃坐直身体,整理了衣襟袖口,端正仪容道:“这位公子说什么呢。奴家是做正经生意的,只卖艺不卖身哦。” 青圭震惊:“你打算卖什么艺?” 晚桃笑着抚平裙摆上的褶皱,将琵琶抱起,走到另一边端庄坐好,眼波流转扫向慕容冰。 见这位“容小公子”果然接到眼神愣了愣,晚桃稍显得意地拨出铮铮弦声,琵琶曲自纤白指尖流淌而出。 一小段前奏结束后,她微扬脖颈,喉间溢出婉转悦耳的歌声,应和着轻缓的曲子。 即将被晚桃引入歌中意境时,慕容冰感觉自己的袖口好像被人拽了拽。 她疑惑地睁开眼,扭头,倏然对上了温明沏清澈的双眸。 第七十二章 脸红 慕容冰默了默,垂眸扫了眼温明沏拽着她袖口的手。 温明沏凑到她耳朵边,咬牙轻声道:“她这琵琶和歌声,虽然出众,却也算不得精妙。” 慕容冰顿感诧异:那又怎么了?花了银子来听曲,人家姑娘的技艺也值得这个价格啊。 温明沏又道:“她这张脸,也不见得能胜过我。” 慕容冰转眸望向晚桃,接了一个媚眼,又懵了懵。 手腕上一紧,温明沏加了些力气,压低声音,“她看你,你脸红什么?” 慕容冰:“……” 笑话,晚桃是个姑娘,被她盯着看有什么好脸红的? 想到这,慕容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一把扯回袖子,懒得搭理温明沏。 听曲子就好好听,看美人儿就好好看,少跑到她面前犯病。 他俩这一番互动下来,青圭想不注意到都难。 见温明沏还准备去扯慕容冰的袖子,青圭顺手拎了圆凳也凑过来,抄着手往两人中间一坐,一把揽住温明沏的肩膀。 两人几乎头碰头,青圭嘿嘿一笑:“温兄啊,这地方真不便宜,我家公子花了钱,你总要让她听个水声吧。” 温明沏看了眼青圭。 这个傻子中秋宴上还跟他呛声,气得要死要活,这才短短几日,又扯着他称兄道弟,还给他做了抑制头痛的药丸。 ……突然就不好意思拂傻子的面子了。 那厢晚桃一曲唱罢,低眉弹了个结尾,抱着琵琶向慕容冰行礼。 “给容小公子献丑了。” 慕容冰点点头,笑道:“晚桃姑娘果然不负‘教坊第一美人’之名,人美,琵琶弹得好,歌声也绝妙。” 夸赞完就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慕容冰停了一下,歪头看向青圭,“然后是,赏?” 青圭乐呵呵地从怀里掏了几颗金珠递过去,还不忘冲慕容冰竖起大拇指:“我家公子真上道儿。” 慕容冰哼了声。 晚桃接过金珠,嫣然一笑:“‘教坊第一美人’不敢当,要说美人,掌柜才是最美的。” 慕容冰饶有兴趣地托着下巴:“掌柜?我可有这个荣幸一见?” 温明沏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长雪……” 难道慕容冰带头出钱欣赏美人儿,青圭又兴奋又期待地看向晚桃,顺便手伸过去捂住了温明沏的嘴。 不准阻拦我家公子挥霍。 晚桃刚要回答,突然侧耳倾听了一会儿。 慕容冰学着她的样子,也屏息听了听,并没有发觉什么不对,却听晚桃笑叹道:“我家掌柜,来了。” 仿佛应和她的话似的,楼下鼓点声起,节奏由慢变快。 晚桃向慕容冰行了礼,抱着琵琶转身出了雅间。 没过多久儿,她就又出现在楼下大堂的高台旁侧,纤指一拨,琵琶声再次响起。 而在这乐声中,从大堂穹顶飘然落下一道绛紫身影。 这美人儿身着华美舞衣,面上戴有轻薄紫纱,腰间系了一条带子,将她慢慢从空中降下。 青圭伏在栏杆上,喃喃了句:“公子,我怎么看着她有点眼熟?” 只瞧了一眼,慕容冰毫不迟疑,刷地放下卷了一半珠帘,却被温明沏从一侧架住了手。 温明沏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铁了心和她作对,语调微扬:“长雪这是做甚?为何又不看了?” 也就在这时,悬在半空的紫衣美人儿看了过来。 她手腕一翻,展开两把舞扇,借力于腰间的带子,轻飘飘地渡向慕容冰所在的雅间。 青圭站的位置最靠外,紫衣美人儿的舞扇平铺向前,精准地抬起青圭的下巴。 慕容冰:“……” 温明沏:“……” 青圭动也不敢动,旁人不清楚,他可太清楚了,这舞扇的扇骨里,藏着吹可断发的刀尖。 好在紫玦并没有多余的动作,仅是小小地吓了他一下,就转身落往高台中央。 温明沏啧道:“这美人儿的眼光好像不太行。” 慕容冰干笑了声:“你不会想被她看中的。” 青圭几乎站不稳,要扒住栏杆才勉强不会滑坐在地,颤巍巍道:“公子,我们这次回去,是不是会被大哥打断腿啊?” 紫玦都来了,赤璋怎么可能不知情? 慕容冰潇洒地将桌上冷掉的茶水一饮而尽,抱臂往栏杆上一靠,破罐破摔:“别叽叽歪歪了,回去挨揍之前,多看一曲是一曲。” 温明沏玩着折扇,挑眉道:“相识?” 慕容冰翻了个白眼:“托您的福,被抓包了。” 他们这一说,温明沏顿时也有了似曾相识的感觉,然而不等他捕捉到记忆中的残影,楼下又是“咚”地一声重鼓。 高台上的紫衣美人儿,已然解开了腰间悬挂的带子,踩着乐点在空中翻跃,腰肢细软,身姿曼妙。 舞扇在她手中开合,绛紫的衣裙旋转荡起,纵容遮去半张面容,也能轻而易举将教坊内所有人的视线牢牢地吸引到自己身上。 一时间,慕容冰都觉得有些移不开眼。 还是温明沏的折扇探过来,遮住了她的视线,才让她有机会收敛心神。 “怎么?这就丢了魂儿?” 慕容冰顾不得反驳温明沏,她闭上眼睛平复良久,叹道:“好可怕的舞。” 太美也太艳,仿佛有摄人心魂的魔力。 温明沏摇了摇扇子,盯着紫玦的舞姿又看了会儿:“瞧着和南疆那边的舞蹈有些相似,佐以鼓乐,藏着邪性,可惜这舞娘跳的只是些皮毛。” 他神情从容自然,好像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反观一旁的青圭,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去了。 慕容冰知道,自己刚刚的状态也没比青圭好到哪里去,但还是对温明沏的无动于衷感到好奇。 “你怎么一点都不受影响?” 温明沏闻言一顿,随即弯唇淡笑起来。 “可能,是因为她不够美吧。” 高台上,乐声终结,紫玦一曲舞毕,趁着众人都回不过神儿的时候,再次飞进慕容冰所在的雅间。 一个轻巧的滚翻,落在慕容冰身前,手腕脚腕上系着的银铃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紫玦俯首道:“主上召公子回府,有要事商讨。” ……………… 公主府内,赤璋坐在主座上,斜睨着慕容冰。 “曲子可听够了?舞也看舒坦了?” 慕容冰扎着马步,双臂向两侧平举,掌心各托着一只盛满水的海碗。 闻声很是诚实地点了点头:“确实不错。”她顿了顿,跟上一句,“我之前不知道,教坊也是我们的。” 这是实话,公主府的基业一开始就是赤璋接手打理的,他置办的房屋土地,并非样样都说给慕容冰。 赤璋快被她气笑了。 合着要是知道教坊也是自家的,早就去逛一圈呗? 他有些暴躁地揉了揉眉心:“真是管不得你了。” 见他神情有些许松动,慕容冰暗自松口气,刚想悄悄活动一下肩膀,又闻赤璋低喝一句:“端稳了。” 慕容冰瘪了瘪嘴。 她有些端不住,赤璋又盯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拿走海碗,扶住慕容冰的胳膊将她慢慢拉起来。 “这才一炷香,你之前能站两刻,以后还是早起先练剑,需要看的文卷让祁昱精简后再送过来。” 慕容冰的腿没力气,牢牢攀着他的手臂才站得稳,有气无力道:“不说我了,赶紧出去看看青圭和明沏,他俩恐怕受不了。” 赤璋嗤笑一声,“他俩真能老实受罚?狗都不信。” 慕容冰沉默了一下,不信邪地爬上屋顶,打算悄悄看看,这俩人是不是如赤璋所言一般。 只见前庭中,青圭枕着扣在地上的海碗呼呼大睡,温明沏站在原地晃晃悠悠地活动着胳膊腿儿。 听到回廊仆从往来的脚步声,他一脚踹醒青圭,火速捞起地上的海碗,两人假模假样地扎起马步来。 赤璋站在慕容冰身后,看完了一整个过程,冷笑两声。 “好得很,这俩小混蛋今晚都别想睡了。” 第七十三章 灰衣来访 没过两天,按照赤璋的要求,慕容冰搬离城外别院,住进了月棹酒楼。 明月棹孤舟内设有专属的消息传递通道,倒也不影响慕容冰批阅文卷,还比在别院的时候更加隐秘。 温明沏热闹惯了,在别院里也待不住,隔三差五地跑到月棹,看看慕容冰,喝两盏茶,再和镂月斗斗嘴。 一来二去,赤璋也不怎么叫隐卫盯着他了。 ——他都自觉钻进了眼线最密集的地方,每日仅酒楼内部的情报,都少不了温明沏的身影。 温明沏也觉得小日子过得不错,如果不是又遇到一个怪人的话。 又是一个神清气爽的早晨,温明沏拎着祁昱的棋盘,往酒楼靠窗的位置一坐,自顾自地摆弄着黑白玉石棋子。 很快有小厮跑过来,送上一壶煮好的茶水,还贴心地翻出茶具帮他倒好,递到手边。 倒也不是小厮看不上他的煮茶技术,前两天温明沏学着祁昱的样子煮了茶,差点没烧了附近的装饰摆件,为月棹酒楼增添了不少暖意。 从那以后,酒楼内就不许他展示技术,直接给喝现成的。 喝着喝着,眼前的座位多了个人。 温明沏停住吹了一半的茶盏,抬眼看去。 这人穿着灰色长衫,模样普通,属于那种人海擦肩而过转瞬即忘的,但看起来十分年轻,眼中精光暗藏。 温明沏眉毛一挑:“兄台,有事?” 现在没到吃饭的时候,月棹酒楼里的客人并不多,相对应的,跑腿小厮也只有零散几个,并没有人注意到这边。 灰衣人四下观望了一番,笑眯眯地对温明沏道:“不请我喝一杯?” 见他这样自来熟,温明沏也悠然一笑:“成。” 随即提起茶壶,给灰衣人满上一盏。 灰衣人接过茶,抿了一小口,满足地喟叹道:“南安的风土人情,果然引人沉醉。” 温明沏便笑道:“兄台是外地人?” 他此言一出,灰衣人喝茶的动作似乎顿了顿,眼中也闪过一抹诧异,但还是答道:“是外地人,来南安城,也有一段时间了。” “兄台贵姓高名?” 灰衣人轻轻一笑:“蒯,单字一个信,蒯信。” “原来是蒯兄,失敬失敬。” 温明沏收拢棋盘,又给蒯信填满了茶,“在下姓温,温明沏。” 蒯信客气道:“温公子盛情,实在惭愧。”他没再喝这盏茶,叹息了一声,“漠北苦寒,不比中原,可是慈母殷殷期盼,游子为何还不归乡?” 蒯信说这话时,眼睛一直望着温明沏,望得温明沏一头雾水。 温明沏疑惑:“蒯兄何意?” 蒯信猛地一愣,倏然起身,打翻了手侧茶盏,愕然睁大了眼睛。 又虑及周围有旁的客人,故作镇定地坐了回去,压低了声音:“您不认得我?” 温明沏眯起眼睛。 蒯信似乎有些难以置信,接着追问,“您为何没有认出我?您……”他刹时住了口。 因为温明沏突然将茶壶杯盏尽数扫落在地,痛苦地捂住了头。 眼看着已经有小厮察觉到这边的情况不对,蒯信也顾不得温明沏状况不妙,匆匆扔下一句“子时三刻,我在观景高楼下等您”,就转身走出了酒楼。 温明沏头痛欲裂,伏在桌上,又觉得胸口好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他拼命地呼吸着,忍着颅中剧痛,掏出了怀里的小瓷瓶,倒了颗药丸,塞进嘴里。 明明这月已经吃过药了,头痛疾为什么还会再犯? 难道是因为蒯信的话? 此人都说了些什么? 温明沏努力回想着,脑海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串连成一条线,却又在顷刻间破碎成粉齑。 小厮已经赶到他身边,手忙脚乱地帮他抚着心口,递上一杯温茶。 “温公子?温公子?你怎么样?” 温明沏睁开眼,看到了楼上听到动静出门,凭栏下望的慕容冰,他蹙眉唤了声:“长雪。” 可那凭栏的“小公子”只是垂眼打量着他,好像并没有听见。 许久,又是一声低到只有温明沏自己才能听到的呼唤。 “长雪……” ……………… 月棹酒楼外挂了“打烊”的牌子,温明沏躺在软榻上,双眼紧闭。 “到底是为何?”慕容冰站在榻前,沉默良久。 小厮看了眼温明沏,答道:“温公子坐下不到两刻钟,进来了个穿着灰色长衫的人,说了几句话,温公子听后突然犯了头痛疾。” “说了什么话?” 小厮低下头:“担心引起对方警觉,我不敢靠得太近,没有听到。” “隐卫呢?” 梁柱落下一道身影,追踪灰衣人而去的隐卫已然返回,咬牙道:“属下无能,让他跑了。” 慕容冰还要再问,榻上的温明沏悠悠转醒。 她连忙伸手扶住他,关切道:“感觉如何?头还痛吗?” 温明沏揉捏着眉心,开始回想昏过去之前的事:“不疼了,我……我遇到了一个人,他姓蒯……” 慕容冰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姓蒯。”她微转过头,给了个眼神示意隐卫,隐卫意会,颔首退下。 “然后呢?他可是说了什么?” “他问我认不认得他,我说不认识。” “没有别的了?” “没有了。” 慕容冰点了点头:“好,我这就让隐卫去查。你继续休息,想起什么了记得告诉我。” 温明沏应了一声,临慕容冰离开的时候又叫住她:“长雪,若是我想起来从前的事……” 慕容冰步子停了停,回眸淡笑:“想起来自然是好事,别多想,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 周围的仆从小厮已被屏退,等慕容冰的背影走出视野,温明沏才慢慢放下捏着眉心的手。 他抬起头,眼中清明一片,不见惘然。 ……………… 是夜。 城外观星楼下,温明沏负手而立。 今晚没有星星,只有一弯下弦月,半悬在夜空。 许久,一尾篷船破开平静的湖面,碾碎弯月倒影,带着层层涟漪,停在了温明沏面前。 撑船人摘下斗笠,露出面容,正是蒯信。 他微微笑着,望了望周围:“想来温公子,已经甩掉了跟在身后的小尾巴。” 温明沏阴沉着眉眼,没有答话。 区区甩开隐卫这种小事,他从来不放在心上,以前默许他们跟在身后,是觉得没有必要。 毕竟,“容长雪”不会害他。 蒯信伸手向舱内一抬:“温公子,请。” 温明沏看了眼篷船。 船吃水很浅,不像是还有第二个人的样子;舱内空荡荡的,破桌上点着一盏油灯,桌下放着两张板凳。 蒯信大笑:“温公子有何信不过我的?此处仅你我二人,再无旁人。” 他刻意看向温明沏腰间,“温公子腰封下藏着一把软剑,若您不信我,大可直接取出来砍了我,可若是如此,您就再也不会知道自己丢了些什么。” 面前这个人似乎知道自己的过往。 温明沏心下一动,他的这柄软剑,除非交手,否则不可能轻易示人。蒯信敢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至少,是亲眼见过他使用软剑的。 想到这,温明沏觉得这只破船,还是有一探究竟的必要。 他目露威胁:“若是你敢害我,明年……” 蒯信笑着接话:“若我敢害您,明年今日,您为我上坟祭酒。” 这话太过耳熟,温明沏不由得一愣。 “还怀疑什么呢?我瞧着您这样子,不像是什么都不记得。当年您亲自上坟祭酒的时候,旁边倒酒的,可不就是我吗?” “蒯信,恭请世子爷,上船。” ------题外话------ 自家世子爷风采初现,可把蒯信得意坏了 有点生僻的姓氏啦,念Kuǎi,三声 什么?有人说不帅?那肯定是因为宝子你没点收藏也不留评论~ (*^▽^*) 第七十四章 贼船 温明沏弯腰进了篷船,他没有理由拒绝蒯信。 长长的竹竿点在岸边大石头上,轻轻一推,篷船往湖心飘去。 等远离岸边后,蒯信估摸着距离差不多,便抖落一身寒霜,钻进船舱内。 温明沏坐在油灯后,烛火映在他的脸庞上,平白添了几分妖异。 蒯信笑呵呵地在他对面坐下,从怀里取出一壶温好的酒,往温明沏面前推了推。 “月棹的菊花酿卖完了,如今卖的是芙蓉花酿,我想着您喜欢喝花酿酒,就带了一壶过来。” 温明沏死死盯着面前的酒,低声道:“为什么……你到底是谁?” “我叫蒯信。” “那……我是谁?”他抬起头。 蒯信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反问道:“您觉得,您应该是谁?” 温明沏冷声:“我在问你!” 蒯信叹了口气:“若不是亲眼见到,我可真不敢相信,我家主子,也会露出这种模样。” 寒光顿闪,软剑如蛇,“嗖”地一声架在了蒯信的脖子上。 温明沏冷冷地又重复一遍:“我在问你。” 蒯信不慌不忙,看上去很是沉着冷静:“溍水王金钲的嫡次子,如今的世子爷,单字一个羽。” ——金羽。 他莞尔一笑,“主子您,名唤金羽。” 软剑往前进了一寸,逼得蒯信微微后仰,才免于受伤流血。 温明沏目光阴冷,钉在蒯信的脸上:“你放屁。” 蒯信一边后仰,一边伸手在怀里摸索着,最后掏出一块金镶玉的令牌,递向温明沏。 “何必挣扎呢?您分明想起了不少事,为什么非要死命拽着现在这个身份,不肯放手?” “您是世子,为什么要纡尊降贵,在那公主府当一名家臣呢?” “……您,为什么不敢接这块令牌?” 蒯信这一连串的发问,成功地激怒了温明沏,他一把抢过令牌。 看清令牌的瞬间,仿佛有一只无形之手,探进自己的记忆里,将无数破碎的片段一一串连。 脑海里模糊的人像变得清晰,残缺的画面变得完整。 关河朔漠,风沙漫天。 鼓角齐鸣,秋场点兵。 “温明沏”这三个字,从来都不是他的名字。 他叫金羽。 他都想明白了,一切都通透了。 芙蓉酿摔碎在篷船甲板,少年世子高声而笑,笑声渡过湖面,寒鸦四起惊飞。 他笑得畅快恣意,笑得痛苦绝望。 “哈哈哈哈,容长雪!好一个容长雪!” 蒯信跌坐在甲板上,抬头望着纵情长笑的金羽。 世子爷身上那一瞬间迸发出的恨意,还是他跟随身边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 那么浓烈,那么疯狂。 但金羽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飞扬跋扈,肆意妄为,嚣张傲慢。 金羽笑罢,这才低头看了眼蒯信,唤道,“阿信。” 蒯信颔首低眉:“我在。” “辛苦你了。” “为主子办事,怎敢谈辛苦。耽误了这么久才找到主子,是我的过失。” 金羽嗤笑:“‘偶人’如何了?” “慕容灏小儿子的那一刀正中后心,‘偶人’伤重不治,已经于上月死了。” 确实可惜,那‘偶人’可是他精挑细选,培养出来的替身,除了父亲溍水王和蒯信,根本无人能分辨出来真假。 蒯信又道,“不过,主子不必担心,新的‘偶人’已经选出来了,目前正在培养,再等上半年就能用了。” 金羽缓缓道:“甚好。” 他唇角勾出诡谲的弧度,语气戏谑而又残忍,“真想早些回北地,我想那群小畜生了,他们一定也很想念我。” 蒯信笑着颔首:“那是自然。” 金羽沉吟片刻,目光阴冷淬毒,望向别院的方向:“找到我的消息暂时不要声张,临走之前,我先回别院一趟。” 蒯信愣了愣,苦口婆心道:“主子今晚既然出来了,肯定会被那容小公子知晓,再回去,难免有暴露身份的危险,还是尽早离开为上策。” 金羽没听蒯信的劝阻。 他不屑地哼了声,“区区南安,能奈我何?” ……………… 正午的时候,慕容冰迈进了城外别院。 绿藤架子上的叶子已经枯黄,金羽躺在她之前总是坐着的摇椅上,把玩着手里的折扇,一派悠闲自在。 慕容冰便笑道:“怎么今日不见明沏去月棹喝茶了?” 金羽慢悠悠地打开折扇,晃着摇椅:“喝烦了,喝腻了,今个儿不想喝了。” 慕容冰走过来,神态自然地把手伸向他的额头,关切地问他:“头还疼吗?” 金羽不动声色抬起折扇,状似无意,挡住了她贴过来的手,面上笑眯眯的一如往常:“早就不疼了。” 隐卫搬来椅子,慕容冰收回手,在温明沏身边坐下,从袖子里拿出一只小巧锦盒,递给金羽。 “这是之前你那支梅花簪,匠师修补了月余,前两日才派人送到公主府。” 金羽看也不看,接过锦盒往怀里一塞。 慕容冰眸光暗了暗,笑问,“不拿出来瞧瞧吗?” 今天的温明沏,着实有些奇怪了,以梅花簪对他的重要程度,断不可能这样随便。 希望不是她想的那样,否则的话…… 金羽粲然一笑:“我信得过长雪,何须再看。” 一时无言,只听冷风穿堂,吹动枯叶簌簌。 “我听隐卫说,你子时一刻的时候,出去了一趟。” 金羽云淡风轻地“嗯”了声,随口解释:“我半夜睡不着,走出去散散心。” “去了哪里?为什么要甩开隐卫?”慕容冰语调温温,眉眼带笑,好似寻常随意一问,并没有放在心上。 金羽故作惊讶,“咦”了一声:“他们跟丢了吗?我没注意,就是平时那个走法啊?” 慕容冰点了点头,也不怀疑:“看来是他们功夫不到家,所以才跟丢了。” 她略一思索,眉眼微扬,“昨日在月棹酒楼,害你头痛的那个人,我已经抓到了。”轻轻击了击掌,隐卫提着一个人从旁侧走过来。 这人一身灰衣,四肢都被麻绳捆了个结实,嘴里塞着一团抹布。 蒯信。 见了金羽,他一个劲儿地挣扎,嘴里“呜呜”个没完,疯狂用眼神示意金羽。 ——快走,快走! 金羽见状,饶有兴趣地托着下巴瞅他,问慕容冰道:“这人怎么这般好玩?冲着我叫了半天,他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说着,他一边起身,往蒯信那边走去。 旁边的隐卫想要制止,被慕容冰抬手压下了。 金羽笑眯眯地取出蒯信嘴里的抹布,“你想说什么呀?现在说吧。” 蒯信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高声警示他:“主子快走!此人对你居心不良,‘他’想害你!” 似乎被蒯信惊着了,金羽疾退一步,躲到慕容冰身边,蹙起了眉。 “长雪,他是什么意思?” 慕容冰一直默默注视着面前的一切,见金羽退回来,轻笑道:“别信他胡言乱语。” 她抬起手,示意隐卫把蒯信拉下去。 抬了一半,就僵在半空。 金羽虚虚地贴着她的后背,环绕过她脖颈的手中,攥着一把匕首,刀锋压在她的颈动脉上。 周围的隐卫瞬间拔剑出鞘,剑锋对准了金羽。 他却不以为意,目光轻描淡写地四下一扫,嘴唇凑到慕容冰的耳边,呵呵冷笑。 “好厉害呀,容长雪。” ------题外话------ 年度最佳影帝争夺战—— 蒯信:主子,我演得不错吧?够不够惊慌失措? 金羽:爬。 第七十五章 挟持 即便被他挟持在手,慕容冰也从容不迫,颇感惋惜地叹气:“明沏,你到底还是信他,不信我。” 金羽嗤之以鼻:“我信你?我凭什么信你?” 他伸手点了慕容冰的麻穴,一把将她推倒在摇椅上,刀锋紧逼,免得有不长眼的隐卫妄想偷袭。 金羽倾身而下,左手扼住对方纤细脆弱的脖颈,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将面前这个人啖肉饮血。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以为我就该被你玩弄于股掌?容长雪,你想把我关在南安,你想把我一辈子都困在这里!” 说到最后一句,他手下猛地加了些力,当即便将慕容冰扼得有些喘不过气。 但慕容冰还是强撑着,模样显得十分无奈,好像是责怪金羽犯了疑心病一般:“明沏,你怎么会这么想?” 金羽厉声打断她。 “事到如今,你还敢这样叫我?你对我好,不过是因为我那早死的兄长,是你的故友。” “连带你唤我的这个名字,都是他的!” 景帝十六年,溍水王金钲重病,含泪涕下,求召宫中的质子归北。然,质子于归北途中,坠入山崖,尸骨无存。 慕容冰不再辩驳了。 许久,问了句废话:“你都想起来了?” 金羽发了狠劲儿,将她按在躺椅上,继续逼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身份的?” 话音落地,慕容冰缓缓眨了眨眼睛。 发现真相的话,大概已经很久了吧? 她当然不可能是高烧烧坏了脑子,臆想出一个人物,温伴读是真实存在的。慕容莲夏越是否认,其中内幕就越值得推敲。 在宫里翻找了几天几夜的奏折,的确没有翻出跟“温”姓有关的家族,却在南安,在祁昱那里,得知了金钲的发妻,当年溍水王的嫡王妃,是“温”姓。 为什么慕容莲夏和小皇叔,对温伴读的身份都讳莫如深? 为什么连温伴读自己,都不愿开口解释身份? 因为,他是那个金氏质子,只是不知缘何,跟了母亲的姓氏。 最初还仅是怀疑,而当青圭将小瓷瓶和几种形状各异的药草,一同放在她面前时,慕容冰终于确认了。 抑制这奇怪头痛疾的解药,是北地独产的珍贵药草。 当初自家商铺找遍北地都无法补充,原来是因为那会儿有人急需这解药,派出手下秘密买空了所有药草。 再说血缘,当年死掉的质子,才是真正的温明沏。 如今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是温明沏的嫡亲弟弟,溍水王世子。 她早就知道了。 金羽仍不甘心,企图找出慕容冰言语中的漏洞:“青圭不是告诉过你了,我的骨龄同我那兄长一样。” 慕容冰闭了下眼,长长叹息。 “但他没有告诉你,你头痛疾犯了的时候,他替你诊断,才发现你自小吃了不少功效各异的药草,那些药草很有可能改变了你的根骨,也让他判断有误。” 事到如今,倒也没必要瞒着他,慕容冰和盘托出,金羽周身的气息却愈发阴沉。 “……你是真不怕我把你杀了。” “以我一条命,换溍水王世子的命,值了。” 金羽一把拎起慕容冰,盯视着她的双眼:“是我小瞧你了。” 慕容冰淡笑一声:“世子爷,彼此彼此。” 有隐卫蠢蠢欲动,金羽旋即扭过头,冷冷环顾一圈。 这种反目的场面太过难看,慕容冰还是想尝试挽回,“南安城不好吗?留在南安又有何不可?” 金羽再次将匕首抵在她的脖子上,唇角讥笑:“容长雪,我金羽这辈子,从不稀罕别人的东西,也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东西。” 他挟持着慕容冰,冲隐卫厉声喝道,“给蒯信松绑,让路!” 隐卫担心他伤到慕容冰,只得松开蒯信,不远不近地围着金羽。有机警一点的,已经寻了个空子离开别院,找人去了。 这厢,蒯信不紧不慢地起身,拍打着衣衫上的灰尘,然后拾起麻绳,走到金羽身边。 金羽督他一眼,没有制止,由着他将慕容冰的双手捆作一处。 蒯信问:“两匹马?” 金羽瞪回去:“废话,赶紧的!” 等蒯信牵马过来,金羽已经挟持着慕容冰,走到了别院门口。 慕容冰被点了麻穴,身体没有力气,全靠金羽紧箍在她腰间的手臂,才能勉强站立。 蒯信不知道从哪里拎过来一柄刀,挡在金羽身前。 借着他的掩护,金羽一把将慕容冰托上马,随后也利落地翻身上马,扯动缰绳,纵马朝北。 蒯信紧跟其后。 骏马长嘶,向北狂奔。 慕容冰困在金羽双臂间,本就坐得不稳,又一路颠簸,两腿磨得生疼,再加上狂风扫面,很快蹙眉扭头,神情难掩痛色。 而她的不适,金羽十分清楚,他就是故意要磋磨一下慕容冰,才能勉强压下心中汹涌的恨意。 于是恶意十足地凑到她耳边,嗤道:“你们中原的马果然不行,要是我们北地的马,你觉得你那些隐卫还追得上我?” 慕容冰被风吹得几乎睁不开眼,不自觉地往金羽怀里靠了点,嘴上依旧毫不示弱:“跑得快又有何用,你以为你跑得回封地?” 金羽大笑:“你在我手里,我为何跑不回?” 他话音未落,忽闻箭羽铮铮,一支冷箭擦着他的耳朵边飞过。 身后蒯信疾呼一句:“主子小心!” 金羽反应极快,反手勒停骏马,紧接着,一排羽箭钉入马腿前的沙土中。 尘土飞扬,马前蹄落地,又后退两步,金羽才险险携慕容冰坐稳了身子。 定睛看去,路对面慢悠悠地晃过来一匹枣红马,马上的青年一身淡黄轻衫,领口别了支半蔫的菊花,眉眼轻佻风流。 黄衫青年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往这边看:“瞧瞧我蹲到了什么好东西……” 在他身后,呈一字形排开了数名身穿宫制服饰的侍卫,个个手持弓弩,对准了金羽和慕容冰。 而他语调加重,一字一顿。 “此路不通,世子爷!” 这熟悉的声音如惊雷一般,在慕容冰耳畔炸响,当初在南慕容地,赤璋手绘的画像还历历在目。 慕容冰眯起眼,细细思量,当时官差说此人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好像是……参商? 金羽又凑到她耳边,神情说不上是恼怒多些,还是兴奋更多些。 “容长雪,你果然藏了一手,我说你怎么可能让我看清底细……” 虽然他说得没错,但慕容冰谨慎地思考了一下,觉得面前这个黑锅不能背,压低了声音提醒他:“此人并非南安隐将。” 金羽冷哼一声:“我绝不可能再信你的鬼话。” 慕容冰无奈,叹了口气:“随你信不信,你看看他那副样子,像是要保我吗?” 蒯信驭马从身后跟上来,站到金羽身边,一脸戒备地看着参商。 而参商瞧也没瞧他一眼,只是玩味地上下打量着金羽二人,视线落到慕容冰被缚住的双手,见他俩窃窃私语,又移回慕容冰的脸上。 “我还以为世子爷挟了莲华长公主,才得以逃窜到这里,没想到是抓了位小公子。” 参商勾唇而笑,意有所指,“原来赫赫有名的溍水王世子,竟然好这口。” 金羽被他言语中的调笑恶心到了,但现在明显不是掰扯这个的好时机。 此人不认得容长雪,那应该就不是南安城的人。 金羽心思转了转,反唇相讥:“我抓了谁又与你何干?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参商不羞不恼,取下领口那支蔫头耷脑的菊花,捻在指尖旋转把玩,笑嘻嘻道:“我是取你狗命的阎王爷。” 他左手猛地抬起,就要下令,又被金羽厉声喝止。 参商眉尾一挑,悬停住手,等着金羽垂死挣扎。 却见金羽抬了抬慕容冰的脸,冷道:“这位可是莲华长公主最亲近的家臣,你若是今日在此伤了‘他’,莲华殿下决不会轻易放过你。” 慕容冰闻言,在心里哀叹一声。 这个参商,看起来可不像是会畏惧旁人找麻烦的样子。 果不其然,参商呵呵笑出了声。 “莫说是长公主的家臣了,便是今日在你怀里的是长公主,我也照杀不误。” 参商捏住花茎,轻飘飘地往金羽面前一扔。 “给世子爷祭坟,放箭!” ------题外话------ 参商: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这不手到擒来,轻轻松松直接抓一窝~ 慕容冰:连人质都不放过,你可真不是个东西。 第七十六章 交锋 金羽猛地向左拽动缰绳,马首带动马身左转,而他左手将慕容冰的头按向自己怀里,右手瞬间拔出软剑。 蒯信策马上前一步,半挡在了金羽身前。 千钧一发之际,又闻骏马长嘶,伴着一句沉声低喝。 “我看你们谁敢!” 祁昱策马扬鞭,自后方疾驰而来,骤然勒停在对峙的两拨人中间,将他们隔开。 马蹄扬起的飞尘扑了参商一脸,他掩面咳嗽了半天,再抬起头时,局势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数名神机营隐卫紧追而至,同样挽弓搭箭,一时间人数占了些优势,架起了一个半包围圈。 金羽怀里,慕容冰手指轻轻动了动,微不可察地弯唇一笑。 ——一分不差,时间刚刚好。 祁昱来了,她就放心许多,也生出一丝后怕来。 之前金羽记忆尽失时那副温良无害的模样,难免让她放松了警惕,忘了这位溍水王世子,可是鞭打藩王幼子,还对庶兄弟下死手的人物。 现在看来,传闻不假,此人果然不好惹。 参商环视了一圈隐卫,又垂眼看了看被祁昱坐骑踩进沙土里的半蔫菊花,再对上祁昱冷淡的眸。 眼看着就要击杀溍水王世子了,怎么总是有些不长眼的东西出来搅局? 他直接心头火起,怒喝道:“祁家小子,我奉陛下的旨意前来捉拿贼人,你莫非要抗旨不成?” 慕容冰眯眼打量着他,心道此人倒是狡猾。 参商若是说捉拿溍水王世子,世子并未触犯朝纲,“捉拿”一词实在犯不上。 再者,以金羽的狡猾,断然不可能在这里认下“世子”之称。 “这位大人,我一没偷二没抢,长这么大连青楼都没逛过,你凭什么说我是贼人?” 仗着有祁昱这个肉盾挡在身前,金羽似笑非笑地看着参商,“张嘴就来,我还说你冒充朝廷官员呢。” 参商面色阴沉下来,马鞭一指慕容冰:“你强抢民男,还敢狡辩!” 慕容冰:“……”她努力抬起手,诧异地指着自己。 祁昱回过头,默默地看着慕容冰。 金羽也是一怔,半晌才低头,眼神幽暗诡异。 他突然把慕容冰又往怀里搂了搂,脸上露出个恶劣的笑容来:“我好男风,犯法了吗?” 按下慕容冰抬起的手,将麻绳拢在掌心,遮掩起来,金羽笑道,“这些小玩意儿,要一一和大人说明吗?” 参商被他气得倒仰,差点厥下马去,指着金羽骂道:“好一张伶牙利嘴。” 他转头盯着慕容冰,“你自己说。” 慕容冰早在心里将参商骂了个千八百遍,见他不仅先前莫名其妙要杀自己,现在更是把火烧到自己身上,气得想把这人的族谱翻出来骂。 她还瞪着参商,无声地骂骂咧咧,脸上忽然一暖。 金羽笑眯眯地抚上慕容冰的脸,又顺着脸廓一路下滑,最后落在她的喉管上。 看似柔情蜜意,实则满是威胁。 他放柔了声音:“长雪,来,跟这位大人解释一下。” 旁边的蒯信一阵恶寒,没忍住打了个寒颤,金羽一道眼刀扫过去,蒯信立即咳了两声,坐直身子,目不斜视。 慕容冰面无表情地看着金羽,默默在心里翻着金氏族谱。 参商催促她:“小公子?” 慕容冰冷冷开口:“我是哑巴,没有嘴。” 旁观看戏的众人皆是一愣。 金羽朗声大笑,望着慕容冰的眼中,燃起更加浓厚的兴趣。 却闻参商也冷笑了两声:“沆瀣一气。祁家小子,今晚这两个人,我拿定了,你要是有什么不满,叫你家主上进宫,找陛下说去。” 祁昱一言不发地攥着佩刀,这才掀起眼帘看他一眼。 神情一如既往的漠然,口吻平淡又傲慢:“我家主上说,这两个人,不给。” “你今日非要与我作对?”参商厉声喝问。 祁昱不再搭理他,转身面对金羽,也看向他怀里的慕容冰,只听他淡声一句:“神机营,拿下。” 与此同时,在参商身后,一支鸣镝朝天射出,响声尖锐。 慕容冰猝然抬眼,瞄见周围的树林里飞快闪过数道身影,碍于没有指令,并未直接现身。 看上去人数不少,似乎能压过祁昱带来的隐卫。 参商活动了一下脖子,盯着祁昱的背影,阴冷道:“这里是长公主的地盘,你觉得我会只带一点人?” 祁昱兀自直视金羽,话却是对着神机营隐卫说的:“我从不重复命令。” 隐卫瞬间暴起,同参商的皇宫密探打成一团。 参商一个眼神示意,便有人冲祁昱扑了过来。 不等慕容冰提醒他,祁昱的刀连鞘都没出,左右横挡,暂时击退了密探。 他向金羽伸出手:“世子爷,把我家公子还来,我保你平安离开。” 金羽拉住缰绳后退一步,眉眼弯弯,哂笑道:“我劝祁兄,还是先管好自己。” 话罢,毫不留恋地掉转马头,转身就往旁边密林的小路上窜去。 祁昱也一扯缰绳追过去,然而身后参商下令的声音更加冷冽:“去追,不用留活口。” 那些抽出身的密探便作势也要追赶金羽等人,甚至分出一些人手来阻拦祁昱。 祁昱蓦地勒停了马,他轻轻呵出一口气,闭眼又睁开,吩咐隐卫道:“无须留情。” 随着他的命令,神机营隐卫顷刻换了打法,混战中开始见血。 参商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奔逃的金羽和蒯信,等他察觉不妙,脊背寒毛倒竖的时候,祁昱的刀锋已经探到了他身侧。 追金羽而去的那些密探并没有跑出多远,猛然听到身后爆发而出的数声警哨,伴着同伴尖利的喊声。 “保护大人!” ……………… 慕容冰半倚在金羽怀里,在颠簸的马背上,颇有些费力地往后看。 金羽空出一只手,把她的头扳回来,笑得幸灾乐祸:“别看了,都让祁兄给逼回去了,他这一手攻敌必救,我佩服。” 在那种情况下,去攻击一个必遭围攻的目标,虽有成效,但可谓疯狂。 万一弄不好,连他自己都搭进去,何况旁边还有金羽这个在鹬蚌相争中得利的第三者。 远离战场,金羽放缓了马步,露出些悠闲来,甚至放手让蒯信去饮马,而他扛着慕容冰,坐在了河滩上。 慕容冰浑身没有力气,只能由着他摆布。 金羽笑盈盈地凑到她面前,给她理了理额角散乱的碎发:“长雪啊,我可得多谢祁兄,不然估计还不能这么顺利地脱身。” 他摸了摸下巴,琢磨着,“要不,等我回了北地,给他立个衣冠冢,感谢他为我们做出的牺牲?” 慕容冰瞧着他眉眼间毫不掩饰的恶意,心中几多唏嘘感慨,她摇了摇头:“祁昱不会有事,不劳世子费心。” 金羽笑道:“他最好有事。” 慕容冰闭上眼,懒得搭理他。 金羽忽然收了笑,冷硬道:“之前在北慕容,你救过我一命,我给你个活命的机会。”他顿了顿,加重语气,“你跟我走。” 这话新奇,慕容冰慢慢睁开眼,修眉一挑:“跟你走?去哪儿?” 金羽想也不想,脱口而出:“离开南安,离开长公主,跟我去金氏封地,做我的家臣。” 慕容冰笑了笑:“世子可听说过,一仆不侍二主?” “别扯有的没有,你肯去吗?” “不去。” “不”字刚出口,金羽的动作快如疾风,再一次扼住了慕容冰的脖颈。 ------题外话------ 祁统领以身犯险啦~ 世子爷恼羞成怒喽~ 第七十七章 舍得 金羽磨了磨后槽牙,扼着慕容冰脖颈的手缓缓加力:“容长雪,你算计我,我仍不愿杀你,已经给你留足了情面。” “我再说最后一遍,跟我走。” 这头野兽獠牙狰狞,当初到底是怎么瞎了眼,会觉得他像文弱书生? 沉默半晌,慕容冰移开视线,看了眼逐渐向西的太阳,淡道:“我倒希望你杀了我,因为杀了我,除了死,你永远别想离开南安。” 金羽明显快要压不住怒火了。 “你跟随长公主又能如何?凤鸾之仪又如何?她终究是女流,不如跟着我,天下权势唾手可得,有何不可为?” 他怒不可遏,手下力道难以控制,慕容冰勉强睁眼看他,断断续续道:“世子爷,南安城这数月,您,一点都不了解我吗?” 脖子上的钳制突然泄了力道,慕容冰剧烈地咳嗽起来。 金羽坐回自己的位置,一手捂住额头,沉默不语。 许久,他低喃一句:“容长雪,你真叫人恼恨。” 麻穴的力道散了些,慕容冰挣扎着爬起来,费力扯开些腕上的麻绳,伸出手,轻轻搭在金羽的脸侧。 她说:“我不想这样的,世子,别恨我……” 未说完的话凋零在寒风里,金羽缓缓倾身过来,将额头抵在她的掌心,睫毛垂下轻颤。 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还能做些什么。 飞扬跋扈的溍水王世子,从不需要插手人情世故,有人替他说,有人替他做,他也因此,半点不懂所谓情谊。 生杀予夺,全在一念之间,何须挂心。 可是啊,北地偏远苦寒,大漠风沙卷袭,要熬过多少年,才能看到一轮升起的暖阳? 他舍不得。 蒯信站在河边巨石上看了一会儿,蓦地一个雀跃冲了过来,也打断了仅有的宁静:“主子,南安的人分了好几支队伍,正在四处搜索,已经离我们不远了。” 金羽猝然出手,捏住了慕容冰的下颌,另一只手擒住她的手腕,夺下了藏在手心的哨子。 慕容冰想吹哨示警。 他们所在的位置地势较高,起身往山下望去,能看到黄底红边的旗帜分成三路,蜿蜒向这边而来。 旗帜上书有三个黑色大字,“神机营”。 金羽深深地闭了下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将手中的哨子碾为粉齑。 他蹲下身,一把抓住慕容冰的肩膀:“容长雪,是不是无论我对你多好,是不是不管我怎么掏心掏肺,你一定要置我于死地,才肯罢休?” 他声音颤抖,几乎说不出话来,最后全抖成了气音。 “哪怕到了这种地步,你还要算计我,不惜和我同归于尽,也要拖延时间?” “容长雪!说话!” 慕容冰被他抓得肩膀生疼,甚至开始怀疑金羽是不是已经捏碎了骨头。 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可落在金羽眼中,偏生看出了十分的惨烈。 她笑:“世子爷,我南安,不止一位隐将啊。” 你逃不掉的,南安八骑出城人数过半,纵然插翅,亦难逃罗网。 便是搭上这条性命,也要斩去溍水王的左膀右臂。 蒯信频频往下方看,不住地催促金羽:“主子,再不走,真的要来不及了。” 杀,还是留,一句话而已。 金羽已平复了心情,神情阴冷,看着越靠越近的神机营旗帜,狠戾道:“捆起来。” ……………… 这支正在迅速搜索山林的队伍,是由蓝暖带领着的。 隐卫们四处查看草木的刮伤程度,寻找藏在枯草下的人足迹和马蹄印。 蓝暖目力极好,一直在枝干交错的老树上行走,眺望。这山里有半数的树木四季常绿,又枝叶繁密,找寻起来尤其麻烦 他足足带队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在远处,看到了一些不寻常的事物。 那边好像吊着一个人。 蓝暖从树上下来,为隐卫指明了方向,旋即再次攀上树,率先朝着那个位置冲了过去。 一盏茶的路程,他停住了脚步。 慕容冰被缚住手腕,吊在两棵虬根盘错的大树之间,双眼紧闭,看不清死活。 蓝暖轻挥一下手,拦停了几个有些急躁地想要救人的隐卫。 他慢慢靠过去,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附近的树枝。 伴着“嗖”地一声锐响,枝叶间倏然射出一道银光,直冲他眉心而来。 蓝暖早有防备,步子后撤闪躲,然而那埋藏的机关之间互有联系,他触动了一个,哪怕按照原来的路线返回,依旧会触发更多的机关。 有隐卫担忧地唤他:“蓝暖大人!” 那道在银光交织中翻转腾挪的身影,微微提高了音量,回答他们:“无事,不用管我。” 一阵混杂的声响之后,蓝暖微微喘着气,落在了地面上。 他的发冠有些许凌乱,外袍有不少被割烂的地方,所幸并未受伤。 到底要怎么救人? 正当他思索的时候,镂月带着一队人,从另一个方向赶了过来,一眼就看到了悬吊着的慕容冰。 镂月冲动地就要上前,撞在了蓝暖横展的手臂上。 她有些急了:“蓝暖哥,公子不知道已经在上面吊了多久,再不救下来的话,恐怕真的会出事。” 蓝暖脸上没有带笑,但也没有放镂月过去。 “……让我想想,想来公子也不会希望看到,我们为了救她,徒增伤亡。” 镂月心急如焚,却见蓝暖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她腰间。 “若是……”蓝暖迟疑着开口,指了指前面一个位置,“你站在那个位置,挥动鞭子,能不能卷住公子的腰部,然后发力,于空中拉过来?” 镂月眯起眼,估摸了下远近,笃定道:“距离刚好。” 蓝暖又问:“能接住吗?” 镂月不服:“你信不过我的鞭法?” “不是。”蓝暖督了眼慕容冰脚下,“只是公子的脚下,恐怕也有陷阱,半点容不得马虎。” 他取下左臂上挽着的弓,从箭筒里抽了两支箭入手,回首吩咐神机营,“持盾列阵,绳断之后,立刻防范暗器。” 镂月紧张地看着蓝暖跃上树枝,在弓上搭了两支箭,然后略一瞄准,松手。 两箭齐发,长鞭同时出手,正好赶在绳断的瞬间,缠上了慕容冰的腰部,用力一扯落向镂月。 那股冲力砸得镂月抱紧慕容冰连步后退,旋了好几圈才卸去力道。 隐卫熟练地在二人身前架起盾墙,挡住了噼里啪啦好一阵子的机关暗器。 暗器雨结束后,蓝暖落到盾墙里,他的模样更狼狈了些,伸手探了探慕容冰的呼吸。 “立刻回公主府!” 第七十八章 自损 两人分头行动,蓝暖带兵去援助祁昱,镂月和前来接应的琼琚会合,抱着昏死过去的慕容冰,一路策马狂奔回公主府。 夜色渐深,公主府灯火通明。 镂月守在慕容冰的房门外,等得腿都站麻了,也顾不得地面寒凉,索性往地上一坐。 回廊下有人走了过来,镂月抬头望去,对上一双不含笑意的桃花眼。 蓝暖神色是少有的凝重,低声问镂月:“公子如何了?” 镂月臭着小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不知道,公子身上好像有不少擦伤,青圭哥叫了琼琚进去,帮忙上药。” 蓝暖叹了口气:“就是说,青圭还忙着。”他话锋一转,“你见到祁哥了吗?” 镂月眨巴眨巴眼睛:“祁哥比你回来得早些,托人过来问了话,好像换衣服去了,你没找到他吗?” 她正说着,身后的房门由内打开,琼琚一脸疲惫,和青圭一道儿走了出来。 镂月瞬间闭嘴,手撑地面麻利起身,紧张地围了上去:“怎么样怎么样?公子没事吧?” 蓝暖也抬头看向青圭。 这场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祁昱最先得到消息,镂月和蓝暖都是经由祁昱通知,才带兵出了南安城。 而青圭当时在收拾晾晒好的草药,直到被镂月一脚踹开院门,拎到了慕容冰面前,仍是一头雾水。 青圭冷声道:“那臭小子还算有点良心,没让公子受什么重伤,只要多休息一阵子,就没什么问题。” 琼琚也接道:“公子膝盖和腿侧被马鞍擦破了皮,手腕上的淤血稍微严重点,不过都处理好了。” 她看了眼镂月和蓝暖,“大哥还没回来吗?” 蓝暖略一沉吟:“大哥此去容城事急,一直没有音讯,现在是祁哥和紫玦在主持局面。” 他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向青圭道,“你快去看看祁哥,他的伤势可能不轻。” “不会吧?”镂月顿感不可能,“依着祁哥的武功,几个小小皇宫密探,根本不够他打的。” 蓝暖摇头:“隐卫回来告诉我,有十余名密探围攻祁哥,几乎不可能全身而退。” 青圭闻言脸色一变,抓起药箱就往外走,骑着马跑了好几个地方,才在月棹酒楼的暗门里按住了祁昱。 祁昱手边的情报堆了半人高,见青圭进来,头也不抬地问了句:“公子如何?” 青圭一边打开药箱,一边回他:“没什么大碍,已经睡着了,蓝暖叫我来看看你。” 祁昱“嗯”了声,又看完几页情报,平淡道:“我没事。” 这人就死鸭子嘴硬,青圭压根不听他胡扯,走上前去动手扯他的外袍。 祁昱攥紧了领口,眼睫微抬:“我真没事,你等我看完这几页。” “闭嘴吧你,我还能不知道你?你这惨白的死人脸摆在这里,你当我是瞎子?” 若说是往日,祁昱不给他看,青圭是绝对拉扯不过祁昱的。 然而这次青圭没拽两下,祁昱突然松了力道,扭头吐出一口血来,落在字迹密密麻麻的情报上,触目惊心。 他抬手抹了把嘴唇,于是手背上也染上殷红。 青圭手下顿了顿,慢慢将祁昱的外袍扒下来。 扒到一半,他就不忍心地扭过头去,眼角有些湿润。 祁昱穿了一件深色的外袍,所以旁人都没看出来,他穿在里面的中衣血痕纵横,有些地方已经和血肉混在一起,结成了血痂。 而他就带着这身血,又伏案了好几个时辰。 青圭低声道:“你若是早些去沐浴,如今还能好处理些。” 祁昱垂着眼帘:“时间不够,神机营必须赶在世子归北之前,将他抓回来。” 他在青圭的搀扶下坐到一边,轻轻喘着气,“对面领头的那个人,轻功太好了,再加上密探的阻挠,我根本拿不下他。” 青圭从药箱里取出一柄小刀,小心翼翼地割着祁昱的中衣,越看越气:“密探都对你下这种狠手了,你还让他们毫发无损地撤出南安?” 祁昱抿了抿几乎没有血色的唇瓣,声音低弱:“若是在南安杀了陛下的密探,陛下追究起来,会让公子为难。” 刀子在他的血肉上割着,他神色如常,不见半分挣扎。 “我没办法,只能赌世子人性尚存,念着公子的好,别害公子性命。”他敛眉,轻轻合上眼,“幸好,赌到了。” 密探领头的那个人,明显不会顾忌慕容冰的性命,他分身乏术,只能放手赌一把。 青圭愤愤不平道:“那白眼狼,公子的好意都喂了狗。” “也不能这么说,各为其主罢了。” 青圭费了老大的劲儿,才将祁昱身上的布料都取了下来,开始着手处理伤口。 镂月冲进来时,入目就是遍地染血的布条,和伤痕累累的祁昱。 她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疾步冲上前,闷头撞进祁昱怀里,搂着他的腰嚎啕大哭。 “蓝暖哥说你受了伤,我还不信,你怎么都不说……” 祁昱被她撞得心口一疼,抚着她的小脑袋瓜,平静道:“哭什么,我还没死呢。等我死了,你再哭也不迟。” 他有些虚弱,但还是继续抱着镂月,眼中浮现一丝难察笑意,“我若是死了,你就找我爹退婚,正好。” 听着他这话,镂月气得想给他的脸来两拳,顾虑到祁昱重伤在身,才罢了心思。 她收了哽咽,仰着布满泪痕的脸,嚷嚷道:“你要是死了,不用找你爹,我爹就会给我退婚,媳妇跑了,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人死了是不会哭的。” “但媳妇跑了还是应该哭一哭的。” 祁昱拍了拍她的后背:“岂不是正合你意?” 镂月气急怼他:“是的是的,我开心死了!” 青圭最见不得旁人当着他的面腻腻歪歪,敷药时暗地里偷偷用了几次力气,祁昱都恍若未觉,没有一丝异样。 青圭顿感挫败,没好气地收拾东西背上药箱:“走了,不碍你俩的眼了。” 他瞪了眼祁昱,“静养,不能动武,休息一个月,保证以后还能继续这么作践。” 祁昱点头应下:“多谢。” 青圭又瞅了眼抱在一起的两个人,骂骂咧咧地出门去了。 、 第七十九章 罗网 南安城那边混乱稍平,京都这边也没好到哪里去。 慕容莲夏放下朱笔,垂眸看了眼呆坐在案边的参商,弯唇笑了笑。 “怎么这么狼狈?遇到强盗了?” 参商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发丝散乱,身上的衣衫破破烂烂,却半点不见血痕。 他吞了吞口水,艰难道:“不是强盗,是条疯狗。” 参商想不明白。 那祁家小子冷冷淡淡,看起来也像个人物,怎么会疯狂至此? 慕容莲夏走到茶桌边,摸了摸茶壶,凉的。 沉默了一下,倒了盏凉茶放在参商面前,然后唤燕武进来,换一壶新茶。 燕武得令,转身出了书房。 慕容莲夏这才落座,随手扯了本书在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在之前,像你这样讲故事的人,该被拉出去天打雷劈的。” 参商默了默,憋着气道:“那祁氏幺子平日里冷漠不近人,打起架来仿佛疯狗,死命咬着我不放,非要从我身上啃下一块肉去。” 慕容莲夏略感疑惑,微微皱眉:“你招惹他作甚?” 不是说调查“温明沏”这个名字,怎么会和南安城那边的人对上? 参商一拍腿:“这个等一会儿再解释。” 他一把端起茶盏,灌进嘴里,愣了愣才咽下去,嫌弃道,“呸,凉的,冷茶。” 慕容莲夏瞧也不瞧他:“有的喝就不错了。” 适逢燕武提着新茶进来,向慕容莲夏和参商分别点头示意,走过来又翻了只茶盏,给慕容莲夏倒上热茶。 慕容莲夏琢磨了会儿:“你那些药粉毒物,给他用上,也不至于这副尊容。” 参商唾了口吐沫:“那我也得有机会用啊,十个密探都拦不住他,半点不给我空暇。若是我轻功稍次一点,恐怕还真要被他留下一条手臂。” “你带着密探和他冲突的?密探伤亡多少?” 参商一愣,有些幽怨:“你不该先关心我吗?” 见慕容莲夏眼神冰冷,他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密探都是些擦伤跌伤,没被下狠手,那小子好像只想要我的命。” “祁氏幺子不像是没脑子的人,你对他干了些什么?” 参商顿感冤枉,哀叫一声:“我真的没怎么样他啊,起码我还没想着杀他啊。” 慕容莲夏却不听他辩白,只是道:“之前让你调查的是温明沏,来龙去脉,说清楚。” 参商委委屈屈,将这几个月带着密探的所作所为一一道来。 他在南安城向北之路上,日夜蹲守,等了半个多月,终于堵到了溍水王世子。 “确定是溍水王世子,不是温明沏?” “我确定。” 慕容莲夏嗤了声:“原因。” “温明沏若是见了我,不会是那种表情。世子不认得我,也丝毫不知道当年的因果。” 参商说最后一句的时候,脸上的嬉笑尽数散去,慢慢浮现上狠厉之色。 慕容莲夏沉默良久,冷冷瞥他一眼:“你倒也不用提醒朕,当年之事是你所为。” 参商露出一个谄笑来:“我是为了陛下好。” 慕容莲夏懒得搭理他这副狗腿子巴巴的模样,继续问道:“那是因何又跟南安的人起了冲突?” 参商“啧”了一声:“世子出逃的时候,强行掳走了一个小公子,南安那边好像颇为在意,被束手束脚。” 他冷漠道,“南安的人与我何干,我让密探都射杀了事,祁家小子不愿,就过来阻拦我。” 慕容莲夏再次皱眉:“你看清楚了,是个小公子?” 参商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倒也没怎么看清楚脸,世子掳了人家出来,还按在怀里藏得死紧,但肯定是个男的,总不能是莲华殿下。” 他顺口浑不在意地胡咧咧一句,慕容莲夏倒也没有多想。 “那人呢?” 参商泄气:“没抓到,跑了。” 慕容莲夏冷笑一声:“瞧你这副得意洋洋的模样,朕还以为人就关在天牢。没抓到人,你也敢来见朕?废物。” 参商半点不服气,反驳道:“若不是南安搅局,我早就将世子杀了,这也能怨我?” “愚蠢!” 慕容莲夏声音高了些,漆黑的眸盯在参商脸上,渗得他额角浸出冷汗。 “当着祁氏幺子的面,要射杀南安的人,你还不够愚蠢?” 别说什么束手束脚,若是与南安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就算最后伤了那什么小公子,也定能将溍水王世子拿下。 非要和南安作对,让那世子坐观鹬蚌相争? 废物。 慕容莲夏转身,看向燕武,沉声下令:“通知荆相,荆卫自南安城北二十里,秘密搜索溍水王世子,务必在他归北之前,抓回京都。” 燕武俯身应道:“遵命。” ……………… 南安城北十五里处的一座凉亭,金羽斜坐在美人靠上,一条腿弓着踩在椅面,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好不潇洒。 蒯信坐在他旁边,闷头灌了一会儿冷水,开口道:“主子,我们都在此地转悠了两天,若是再不走,消息传到宫里,恐怕就走不了了。” 金羽闻言乜过眸子,神情傲慢:“谁说我要走了?” 蒯信愣住。 金羽轻蔑地撇了撇嘴角:“我当年千金买你,买的是你这颗榆木脑袋?” 当年少年世子纵马集市,一眼相中了囚笼中的奴隶,扔了银子就要带走。 偏生慕容灏那小儿子,见金羽想买,好死不死与他作对,上来加价,最后愣是将价格抬到了千金。 金羽怒极反笑,千金一掷,当场让人斩杀了北慕容的侍卫,捆了慕容灏的小儿子,扬长而去。 还是蒯信拿着卖身契,一步一问路,自己找到溍水王府的。 回忆到这里,蒯信失笑,世子爷与北慕容积怨已久,还是因为自己,才爆发了出来,也公然结下了不死不休的梁子。 金羽夺了蒯信的水壶,仰颈喝了一大口,有水珠顺着光洁的脖颈滚落。 “你说,消息传回京都,那小皇帝会怎么打算?” 蒯信答道:“自然是立刻召集荆卫,沿路追击。” 金羽又问:“那南安呢?” 蒯信想了想:“应该也是差不多。” 金羽将喝空的水壶丢还给他,擦了一把嘴:“我们的人多久能到?” 蒯信露出些为难来:“我们的人倒是能来,但人数并不多。王爷那边,有六公子从中作梗,只怕王爷的人,会延期许多。” 金羽冷笑:“我无人可用,凭什么对付荆卫和隐卫?” 他懒洋洋伸手,弹了蒯信一个脑瓜崩儿,“你说,我们怎么办?” 金羽弹得用力,蒯信捂着头,豁然开朗:“我们得等。” “等?我不仅要等,我还要给南安送一份大礼。”金羽眯起眼,“她慕容莲华敢唆使家臣算计我,我不跟她打个招呼,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蒯信心里暗道,那还不简单,把那家臣杀了,剥皮剔骨送回去,还不够一份大礼? 偏偏自家主子,竟然动了从未有过的善心,放过了那个家臣,只是设了点机关小惩大诫。 金羽看穿蒯信的小心思:“报复容长雪有何用,一介家臣,不痛不痒,报复得落到慕容莲华身上才是。” 他轻轻弯起唇角,笑意盈盈。 “冬月十三,楚皇后忌日,慕容莲华必定会去庙里进香,我要她半条命。” 第八十章 微雪 冬月初一,赤璋终于出现在慕容冰面前。 此时刚刚下过一场小雪,慕容冰坐着小马扎,双手托腮,看着公主府的池塘。 她难得露出女儿家清丽的面容,长发斜插了支簪子松松地束起,肩上披着大氅,怀里揣着手炉,在池塘边缩成一小团。 赤璋翻墙进来,正好对视上慕容冰移过来的视线。 他回来的路上,沿途看到了不少乔装打扮的荆卫和隐卫。这近一个月发生的所有事,都已经有隐卫事无巨细地汇报给他。 赤璋暗自叹息一声,飞身落在池塘边,从怀里取出一袋热气腾腾的糖炒栗子,放进了慕容冰掌心。 又从旁边拎了张马扎过来,顺势坐在慕容冰身边,取了颗栗子在手里,一边细细剥着,一边板着脸教育她:“这次知道害怕了吗?” 他都怀疑是不是平日里太纵着慕容冰了,怎么敢有这样的胆子,想将一匹饿狼拴在身边? 慕容冰手里捧着满袋散发着甜香气息的栗子,嘴里咬着赤璋递过来的栗仁,说话也含含糊糊:“赤璋,隐卫没有抓住他。” 不仅和对方结了仇,还让对方溜之大吉,这波买卖亏大了。 赤璋嘲弄地笑了一声:“隐卫没抓到,还有荆卫去抓,要是都没抓住,那就是废物一窝,怨不得别人。” 慕容冰咽下栗仁,有些委屈:“就差一点,还是让他跑了。” 明明神机营的旗帜已经到了面前,最后还是晚了一步。 而且,还让祁昱受了那么严重的伤。 她越想越委屈,往赤璋身边凑了凑,疲惫地一歪脑袋,枕在他肩膀上。 感觉到肩膀上的重量,赤璋扭头看了她一眼,迟疑了片刻,伸手揽住她,免得她坐不稳再摔了下去。 慕容冰满意地在他肩膀上蹭了蹭,听到他沉沉嗓音响在耳边:“你有没有想过,就差一点儿,你就死了。” 慕容冰小声咕哝着:“我知道可能会死,但若是我死,能抓住他,其实挺划算的。” 虽然不知道金羽为什么在最后关头放了自己一马,但那会儿自己的确已经半步踏上黄泉路。 嗯,好买卖。 赤璋气笑了,气得想敲开她的脑瓜子,看看里面到底都装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划算?若是你死了,南安八骑该如何?神机营该如何?”赤璋暴躁道,“慕容冰,我还活着,你就想死?” 他心里恼恨,当时跟她说休戚相关的时候,就不该让她睡过去,现在胆子肥了,开始搭上自己的命算计别人了。 赤璋气得跳脚,慕容冰“噗嗤”一乐。 清了清喉咙,学着他的腔调道:“‘我必然要比小殿下活得长久’,这不是你说的吗?我帮你应验啊。” “……当初气话,你也当真。” 赤璋又单手剥了颗栗仁,塞进慕容冰嘴里,无奈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我活一日,就全力护你一日。下次若再有类似的打算,我不拦你,但你要提前和我说。” 慕容冰嚼着栗仁,摇摇头:“我要是和你说了,你早就将他杀了。” 被她揭穿想法,赤璋依旧面不改色:“溍水王鹰视狼顾,损他一员大将正好。” “可是溍水王不除,杀了一个世子,还会有下一个,还不如试图收服。我想,当初皇兄,应该也是这个想法,才会格外照顾温明沏。” 如果当年质子没有归北,等老溍水王死后,质子必然能在皇族的扶持下,成为下一位溍水王。 那样是不是,可以兵不血刃地解决掉心头大患? 慕容冰小声道,“可是金羽知道我的用意后,好像很生气。” 她想过对方可能会知道真相,但想不通为什么会走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金羽那模样,竟是恨透了自己。 她仰起头望着赤璋,“为什么啊?” 赤璋淡道:“有机会把他抓回来,你亲自问他。” 慕容冰气馁:“那要到猴年马月去?没人知道他现在躲在哪里,甚至可能已经被溍水王接回了北地。” 她又觉得十分地委屈了,“抓不到的,金羽现在防范我防得死紧,除非大破西北军,否则抓他难于登天。” 一阵冷风吹过,慕容冰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怀里的手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现在只剩下掌心的栗子,勉强能给她传递一点温度。 赤璋察觉到她冷,当即就要抽离肩膀:“进屋去,别着凉了。” 慕容冰拖着他的胳膊不放:“不回去,我走不动路。” 赤璋毫不怜惜地抽出手,起身,后退了两步,嗤笑道:“没病没灾的,哪来的走不动路?” “天冷,冻得腿疼,真走不了。” 冷是真的冷,疼也是真的疼,但是走不了,是她懒得动。 全心信任的人站在面前,慕容冰就想使唤他一下。 赤璋抱臂,好整以暇,看着她表演:“平日里长雪‘公子’,可不是这么娇气的人。” 慕容冰可怜巴巴地瞅着他:“长雪‘公子’不是,但是莲华殿下是啊,我平时都那么累了,你就不能让我一次?” 赤璋伸手过来:“我拉着你。” 慕容冰不接,睁着乌黑水润的眸子望着他。 赤璋顿了顿,缩回手,警告她:“你别得寸进尺。” 慕容冰垂头丧气,哀叹道:“当年你故意让仇家以为咱俩是一伙的,害得我被捅了一刀,之后还故意气我,害得我一脚踩进陷阱里,摔断了腿。” “如今连个小忙,你都不愿意帮我。” 见她开始算旧账,赤璋磨了磨牙,耐心纠正慕容冰。 “第一,当年那刀没捅到你身上,最多是流了点血。第二,你当年腿也没断,就是扭了一下,还是我背你下的山。” 赤璋觉得有必要帮助慕容冰回想一下,“之后我鞍前马后地照顾了你半个月,怎么到你嘴里,全成我的不是了?” 慕容冰装腔作势地扶住额头:“我头疼,记不清了。” 赤璋看着她坐在那里扭来扭去,耍着小无赖,心头也是一软。 罢罢罢,权当是欠她的。 他叹了口气:“你可真是我祖宗。”然后迈步靠过来,一撩袍子转身蹲下,“我背你。” 慕容冰美滋滋地往他背上一扑,差点把赤璋砸个跟头。 赤璋额角隐隐暴起青筋,“你就不能慢一点?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你都快和蓝暖一样高了。” 慕容冰牢牢搂着他的脖子,敷衍道:“是是是,我的错,快走快走。” 天空又飘起小雪,一朵雪花落在慕容冰的嘴唇上,她歪了歪头,然后舔进嘴里。 赤璋仿佛脑后也长了眼睛似的,教训她:“不干净,别往嘴里吃。” “好——”慕容冰拖长了音调,用力搂了搂赤璋,“赤璋,你真好。” 赤璋脚下步子稳稳的,听到这句讨好,嗤笑了一声,好像十分不屑。 慕容冰疲倦地垂下眼睫,声音渐低,轻轻落到他耳边。 “当年我见我母后的时候,她已经背不动我了……” 第八十一章 旧日恩 安和寺的僧房里,金羽环视一圈,神情难掩嫌弃。 蒯信收拾着床铺,见自己主子站在屋子门口,不肯挪动一步,轻叹口气,擦了一张椅子搬过去:“主子,先坐吧。” 金羽咬牙看了一会儿面前的椅子:“我要慕容莲华大半条命。” 若不是因为这个女人,他怎么可能来住僧房? 还是如此粗陋且陈旧的僧房! 蒯信费力地弯腰擦着桌子,敷衍应道:“好好好,杀了也行,不都是您一句话的事。” “一句话的事?”金羽坐在椅子上,不屑冷嗤,“她若是没有点手段,你以为她能活到今天?” 蒯信洗了洗双手,擦干净,取下随身携带的水壶,递给金羽:“您喝水,您喝水。” 少骂两句吧小祖宗,您真以为南安城的隐卫是吃素的? 金羽不喝,挡开他的手:“要热的。” 蒯信干笑一声:“得嘞。”又跑到一边,清洗茶壶茶盏,着手烧水。 他在这边忙里忙外,金羽就翘着二郎腿坐着,手里拎了一串来历不明的佛珠,有模有样地转着圈。 好不容易收拾干净,回头看见金羽一脸似笑非笑。 蒯信在心里念了句:真难伺候。 但也只是随口一说,这么多年来,他为报千金一掷的恩情,跟着金羽四处行走,几乎已成了本能。 金羽待他不薄,甚至可以说是宽纵。 不论外人怎么看待这位溍水王世子,落在蒯信眼中,这位小主子无非是骄横独断了些。 年纪小小的世子爷嘛,可以理解。 金羽懒洋洋地唤他:“阿信。”随手从腰间解下了什么东西,往他面前一扔。 蒯信一头雾水地接在手里,是个香囊,仔细看看,仿佛还能看出主人往日的精心爱护。 但金羽抛掷的动作毫无怜惜,“这东西哪来的?” 蒯信还没反应过来,金羽便又从怀里掏出来个匣子模样的东西,当头砸了过来。 蒯信手忙脚乱地接住,这才免于脑袋开花。 “还有这个玩意儿。” 蒯信打开锦盒,端详了一会儿修补完整的梅花玉簪,又解开香囊,翻出血书瞅了瞅,摇头道:“主子从未在身上携带过这些。” 金羽抿了口刚烧好的热茶,舌尖舔了圈嘴唇,神情狠戾。 “去查查它们的来历,看看是何人放到我身上的。找到之后,不用回禀了,直接拔了舌头砍断四肢,扔到大街上。” 蒯信小心地将东西收起来,应道:“是。” 金羽起身,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走吧,去找个适合让我扮演的角色。” ……………… 无念是安和寺里的小僧弥,负责每日进香时,为香客呈上香炷。 听说三日后,莲华长公主会亲自来庙里烧香,给早逝的楚皇后祈福。 所以南安城的隐卫已经陆陆续续地住进安和寺,提前布置场地。 回僧房的一路上,都有隐卫来来回回地巡逻,无念将头埋得更低了些,匆匆赶着路。 踏进僧房后,无念轻轻地松了口气,准备去拿换洗的衣服,双手刚摸上柜门,突然感觉到喉咙处抵了个冰凉锐利的东西。 有人在他脑后低喝一句:“别声张,转过身来。” 无念脑中嗡鸣一声,下意识认为遇到劫财的盗匪了。 他胆战心惊地随着身后那人的动作转过身来,哆嗦着道:“佛门清净,没有钱财……” 颤音在他看到面前翘着二郎腿啜茶之人的时候,断在了嗓子眼里。 对面的人长了一张极好看的脸,眉眼间满是矜贵傲慢之色,穿着打扮也是富贵模样,不像是来劫财的。 无念小心地瞧着他,谨慎问道:“这位施主,突然造访,有何贵干?” 富贵公子好脾气地笑了笑,放下茶盏:“你猜?” 无念勉强转了转装满了经书的小脑袋瓜,突然听到门外巡逻的隐卫暴喝一句:“站住!干什么的!” 而他身后之人持刀的手突然一紧。 脑海里一道灵光忽的闪过,无念开口就要叫嚷求救,却在开口前一刻,督见了富贵公子似笑非笑的眼。 又哑了。 金羽一挑眉,收起指间没有掷出的无鞘短刃,很是满意:“不错,是个识相的。” 他冲蒯信摆了摆手,“阿信,不要动不动舞刀弄枪的,捆起来。” 没过多久,小僧弥无念,被捆成一只粽子,丢在了金羽面前。 他望着金羽,惊恐万状。 金羽笑道:“别紧张,先告诉我,你是做什么的?” 迫于金羽的威慑力,无念老老实实地将自己每日做的事交代了个清楚。 “若是莲华殿下来进香,还是你上去送香炷吗?” 无念有点害怕他,点了点头:“住持没有别的交代,应该还是我送。” 金羽蹲在他面前,摸着下巴“哦”了一声,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无念。” 金羽突然出手,一把捏住无念的脸。 正当无念以为自己活到头儿了的时候,金羽又松开了手,好像刚才捏住只是为了端详似的。 旁边等候半晌的蒯信,抬手递给金羽一个包裹,金羽又瞧了无念一眼,转身拐进了一侧的屏风内。 不过两炷香的时间,竟从屏风后面转出来一个一模一样的“无念”来。 无念惊愕地睁大了眼。 金羽居高临下地看着无念:“‘阿弥陀佛’怎么说?” “啊?啊?”无念愣了一下,然后努力在捆得死紧的麻绳下合掌,喃喃念道,“阿弥陀佛。” 话音刚落,他就眼睁睁地看着,金羽敛眉合掌,颔首一句“阿弥陀佛”。 若不是因为他清楚地意识到,此刻自己正被捆着坐在地上,无念甚至怀疑对面用铜镜照出来了另一个自己。 金羽转向蒯信道:“如何?” 蒯信点了点头:“天衣无缝。” 无念脑子里闪过的那个危险的想法更清晰了些,但他还是不死心地想要确认:“你……你是什么人?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金羽转动手中佛珠,笑眯眯道:“不干什么,替你念几天经如何?” 无念惊叫道:“你们想要刺杀……唔唔唔唔!” 剩下的话,蒯信眼疾手快,抓了块抹布帮他堵了回去。 金羽竖起手指,“嘘”了一声:“无念,你教会我平日怎么和你那些师兄弟相处,我保证不伤他们性命。” 无念丝毫听不进去他的这番巧言令色,剧烈挣扎着,想要逃脱束缚。 金羽慢悠悠地伸出手,一掌下去便将他按了个老实,“不然,我好事不成,屠你满门。” 他眯起眼,笑容诚恳,语气笃定。 “我说到做到。” 只见面前挣扎不得的小僧弥,眼角蓦地滑落一滴清泪。 第八十二章 难消受 冬月十三,安和寺,莲华长公主进香。 这两天断断续续飘着碎雪花,山中树木光秃秃的枝干上,还残留着不少积雪。 寺内寺外,隐卫严阵以待,慕容冰穿着繁复华贵的宫装,拥着厚重的玄色大氅,一步一步踏上寺庙前的台阶。 金羽垂首站在住持身后,心中冷笑。 住持低念了句“阿弥陀佛”,笑着抬眼招呼慕容冰:“莲华殿下。” 慕容冰颔首,莞尔一笑:“有劳住持了。” 一行人穿过朱红庙门,往寺庙内走去。 一路上,金羽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的隐卫,琢磨着一会儿一击得手,从哪个方位撤退起来比较安全。 一不留神步子错了点,撞到了身前的住持。 他心里一个激灵,暗骂自己大意。 谁料住持并无不悦,只是站稳身子,回头和蔼地看了他一眼,嘱咐道:“无念,走路专心点。” “……是。”金羽喏喏应下。 住持旁边的莲华长公主也看了他一眼,嘴角微翘,浅淡一笑,也不责怪。 她肩上拥着厚实的毛领,仅露出一小节素白的脖颈,纤细得仿佛轻轻一扼就能折断。黛眉轻扫,星眸明亮,乌黑的发丝顺着挺拔的脊梁倾泻,依稀已露倾国之色。 啧,长得还勉勉强强看得过眼,可惜有一副蛇蝎心肠。 金羽心里如是道。 他站在佛龛前,神态恭敬地端着手中的香炷,看着住持同慕容冰最后叮嘱了几句话。 如此距离,等慕容莲华靠近,他便能借着遮挡,取出袖子里的短匕,给她捅进心窝里去。 就算慕容莲华命大,没有当场死在这里,也得让她丢大半条命。 金羽默默盘算着,慕容冰已经缓步向他走来。 他弯下腰,恭敬地递香,只等慕容冰接过香的瞬间,送她一份大礼。 然而慕容冰靠过来的时候,门外的冷风吹进大殿,吹动烛火几番明灭,也拂过对方身畔,他突然闻到了一缕熟悉的药香。 这种药香他曾无数次地闻到过,在北慕容地,在南安城,在……容长雪身上。 以至于深深地刻进脑海里,几乎要成为一段不可磨灭的记忆。 金羽的手无法遏止地颤抖起来,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叫嚣着,挣扎着,即将破土而出! ——长雪身上这是熏的什么香? ——是我府内医师调制的,普通的香料吧? 是青圭特意为那人调制的,是外人仿不出的药香。 ——长雪,你是长公主的驸马吗? ——当然不是。 ……以外男身份,颇得莲华长公主的信任和依赖。 为什么南安八骑唯“他”马首是瞻? 为什么他们总是排斥容长雪和自己的亲近? 为什么在南安居住数月,从来没有见过莲华长公主? 为什么即便反目,容长雪宁死都不愿跟自己走? 金羽倏然闭上眼,两张不同的容颜在脑海里接连浮现,一张面容冷清如月沉静,另一张清丽可人近在咫尺。 这两张容颜旋转,纠缠,最后融合成一道身影。 那身影站在几步外,回头看了自己一眼,带着奇异的熟悉感,浅浅弯唇一笑。 原来如此。 容长雪,慕容莲华,原来如此。 “小师父?小师父?你怎么了?” 慕容冰已经端住了香炷,见这小僧弥迟迟不松手,疑惑地唤了他两声。 金羽回过神,慌忙松了手,垂首站回原先的位置。 他心中翻江倒海日月轮换,也不过递出香炷这短短一瞬。 慕容冰觉得奇怪,又多看了他两眼,金羽不着痕迹地背过身去。 进香仪式结束,住持将慕容冰引往后院禅房,僧人四散离开,金羽失魂落魄地回到无念的僧房。 外面没有发生骚乱,蒯信自然知道金羽没有得手,谨慎地左右看了看,拢上房门,请金羽坐下休息。 “主子……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蒯信诧异道。 金羽呆呆地顺着他的手坐下,数月之前的对话仍在耳边轰鸣,震得他耳膜剧痛。 ——若是长雪这样的眉眼生在了姑娘家,便是俗了。 “原来,是我俗了。” 是他眼拙,是他耳聋心瞎。 改变声音那种小伎俩,他这些年为非作歹时没少用过,却被旁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玩了一场灯下黑。 他想笑,眼角却也落下一滴泪来,砸在他的手背上。 蒯信震惊地看着金羽:“主子你……”哭了? 堂堂溍水王世子,嚣张傲慢,恣意妄为,普天之下无不可为无不可得,竟然,掉了眼泪? 金羽垂眸看了眼手背的泪珠:“阿信,你知道慕容莲华是谁吗?” 蒯信感到莫名其妙:“慕容莲华不就是长公主殿下吗?哦,她还有个本名叫慕容冰。” “她是容长雪。” “哦,嗯?”蒯信陡然色变,差点忘记压低声音,失声叫道,“容小公子不是个男人吗?” 他在僧房里来回踱了两趟,两手一摊,想不明白,“一个男人,一个姑娘家,怎么可能是一个人,主子你会不会认错了?” 金羽摇摇头。 他也希望是自己认错了。 可是怎么可能认错呢? 他曾在血染的滩涂扑进对方的怀抱,在朗朗星夜里同那人饮酒吃肉,在枯干的绿藤下凶狠地扼住那人的喉咙。 无数次的,耍赖,要求对方来拉自己起身。 为什么偏偏是你? 为什么我最执着想要得到的,竟然是我最想毁灭的? 金羽向后仰去,倚在椅背上,合上眼,很久都没有动。 他对面的墙壁上是释迦摩尼的拈花像,佛祖神情沉静,面带微笑地望着后来人。 画像前的香炉里,青烟袅袅升起。 蒯信站在门边,远远地看着金羽。 南安城内初见金羽时,少年温润如春日煦风,自带三分暖意。 观景高楼下记忆复苏,世子爷盛怒不已,势要讨个说法。 蒯信曾以为,南安生活不过短短数月而已,比起世子爷在北地的数年,是不会有任何改变的。 可到底这段经历,对他来说,是有影响的。 他依旧是他,他又似乎不再是他。 最难消受,美人恩。 ……………… 金羽并没有消沉太久。 他很快整理好了面部表情,走到了角落里的无念面前。 经历了四日的相处,无念已经冷静了很多,也不再想着叫嚷逃跑,所以金羽让蒯信松开无念的一只手,把佛珠还给了他。 今日他丢了魂一般地逃回僧房,无念也只是抬眼督他,复又垂首念经。 金羽蹲在无念身前:“我的好事没成。” 他停顿片刻,继续说,“是我的问题,所以我放过安和寺,但不能放过你,你有什么遗言要说吗?” 无念阖目长叹,合掌将佛珠拢在手心,嗓音略带沙哑。 “施主,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庙塔里古老的铜钟被敲响,钟声洪亮厚重,回荡于山峰之间,一时间仿若钟音涤世,洗净人心贪欲妄念。 金羽持刀的手,突然抖了一下。 他一把捂住了眼,埋首在臂弯中,喉咙里溢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声音。 最后他抬起头,神色如常:“我留你性命,将见过我的这件事埋进心底,终生不准说出来。” “无念,能做到吗?” 第八十三章 小僧无念 慕容冰跟着住持在后院里转了两圈,先前那个奇怪小僧弥的面容,反而在脑海里更加清晰。 她捏着下巴沉思良久,最后想起来奉香的那双手。 好像有点熟悉。 瞳孔猛地一缩,怪不得隐卫和荆卫几乎堵死了去往北地的所有路线,竟然还是没有抓到金羽。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还留在南安附近?怎么敢出现在自己面前? 慕容冰顾不得和住持交代,转身往来路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赤璋。 身后年迈的住持,望着她的背影,露出一个宽和的笑容,合拢双手,低念了一句佛号。 赤璋以为慕容冰遇到了危险,几乎是瞬间赶到她身边,将人拦腰抱起,翻上了旁边的屋顶。 “不是,不是我。”慕容冰喘着气,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刚刚、刚刚,那个给我奉香的,小僧弥,抓住他。” 赤璋诧异地看着她。 慕容冰一把揪住他的袖子,着急得不行,“他不是这里的僧人,他是金羽!” 她身上的宫装厚重无比,跑动起来十分耗费力气,刚一说完,就松开赤璋,弯腰撑着两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赤璋眯了下眼,伸手揽过慕容冰,跳下屋顶。 他捏在手中的短哨,发出低沉的、肃杀的哨声。 不过须臾间,附近的高墙、老树、庙宇,传来回应的哨声。 天罗地网,笼罩整个安和寺。 赤璋拉着慕容冰,在住持的陪同下,一间僧房一间僧房地搜查。 于最后一间僧房,看到了手持念珠,敲着木鱼的小僧弥。 慕容冰当即就要扑过去,被赤璋拽回来挡在身后,他看着对方,淡声道:“小师父,可否起身细谈。” 小僧弥缓缓站起身来,他手中念珠未停,眸光微浅。 “小僧,无念。” 无念不是恶人,赤璋不能对他用刑,但他也未曾料想这个小僧弥这么难缠。 慕容冰几乎与他说不通一句话。 问他这几日可见过什么可疑人物,无念一口咬定不曾。 问他今日奉香为何迟疑,无念答参悟了一段佛理。 反复几个问题换着法子问他,竟然没套出半个有用的字。 住持让别的僧人送无念下去休息,才转身对慕容冰说了句:“缘法使然,莫要强求。” 慕容冰气得砸了茶案一掌,愤愤道:“他倒是机警,跑得快也就罢了,竟然还能让僧人替他隐瞒。” 赤璋倒没有多恼怒,目光云淡风轻,落在慕容冰拍得通红的手掌上。 “溍水王的儿子足有三四个,他若是反应慢了,你觉得他能坐上世子之位?” 慕容冰不服:“他是嫡次子,唯一的嫡血,怎么坐不得世子之位?” 赤璋摇头,笑道:“溍水王的儿子中,若有能胜过他的,他金羽便不是嫡血了。” 他凝神思索片刻,眯眼审视慕容冰,“金羽靠近你的时候做了什么?可有伤到你?” “说来也奇怪,”慕容冰也皱起眉,“他假扮成僧弥,应该不会是为了给我递香吧?但若是要害我,怎不见他有别的动作?” 赤璋突然道:“他会不会认出你了?” 慕容冰神色一僵,许久,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繁复精致的女式宫装,果断摇头:“我觉得不会。我今日的妆容服饰,跟‘容长雪’大不相同,他应该不会往那边联想。” 恐怕是有别的顾忌,才没找到机会有所行动。 她攥了攥拳,“赤璋,还有这最后一次机会,赌他逃下山之后,会去哪里。” ……………… 金羽没有下山。 不按常理出牌的溍水王世子,就是这么嚣张又自负。 彼时他斜躺在断崖的松树枝干上,一口一口地灌着烈酒。 树根附近扔了十数个七歪八倒的空酒坛,他却越喝越清醒,双眼越发清明。 蒯信从山脚的客栈打包了热气腾腾的饭菜,掀开饭盒,往树上递了递:“主子,这都三天了,您就吃一点吧,不然肠胃会不舒服的。” 金羽乜过眸子,看了他一眼,突然勾唇笑了声。 半空的酒坛被他震碎在手里,碎瓷片伴着酒液四处飞溅,幸亏蒯信闪躲得快,才没有被他当头浇一脸的烈酒。 蒯信有些无奈,转身将饭菜小心翼翼地装回饭盒,一抬头又被金羽抛出来的一个小瓶子砸在脸上。 “你看看这里面是什么?”金羽的声音懒洋洋的。 蒯信拔开瓶塞闻了闻,思忖道:“是由抑制主子头痛疾的那些草药混合而成,若是有了这些,主子就不必泡冷水药浴了。” “能仿制吗?”树枝上的人拿着绢布细细地擦着手指,看不清神情。 蒯信取出一颗药丸,端详了一会儿,叹气道:“可以尝试,但应该很难。这些……是容小公子给的?” 话音未落,金羽手里的绢布就砸在了蒯信脸上,他一改淡定平静,陡然厉声喝道:“哪有什么容小公子!她叫慕容莲华!” 蒯信顶着脸上的绢布将药丸收进小瓷瓶,小心揣进了怀里,再取下绢布,苦笑道:“主子,人家叫慕容冰,‘莲华’二字是封号。” 金羽磨了磨牙,阴恻恻地看着蒯信:“你跟在我身边前我提醒过你,和我抬杠,会死。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作完死,蒯信立刻摆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我的错,让主子不高兴了。” 金羽冷哼一声:“我落入慕容莲华手中这种事,最好以后都不要再发生,不然我就砍了你的脑袋。” 当时他虽然没被慕容灏那小儿子一刀捅穿后心,却也在混乱中撞到了头颅。 头痛疾突发,府里药草刚好用空,还没来得及补充,哪怕蒯信以最快的速度让人去买了药草回来,金羽还是因为难以忍受的疼痛跑了出去。 也因此丢了记忆,被庶兄弟和北慕容暗地里追杀不休。 蒯信正色,竖起手指对天发誓:“我保证,若再有此等失职,蒯信当场自刎谢罪。” 然后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主子,现在愿意吃饭了吗?” 金羽听了上句还有些嫌弃,听到下句直接被气乐了,反手将折扇也砸了下来:“不吃,快滚!” 蒯信劝道:“主子,还是吃点东西吧,我们的人三日内就能抵达,尽早北上,才是上策。” 隐卫已经沿着山路搜索数遍,无果后逐渐往外围排查,万一真有人反应过来金羽没有离开,那时候只怕是彻底走不掉了。 “三天,”金羽摇摇头,“太慢了。” 他坐起身,揪了一把松针在手里玩着,吩咐蒯信,“让他们重新计划行程,离开之前我还要再回一趟南安,见见我的‘暗子’。” 蒯信不赞同:“您若是想见‘暗子’,借口召回即可,何必冒险再入南安城?” 金羽瞬间变脸,咬牙切齿:“那胆大包天的狗东西,恐怕早就忘了潜入南安的目的。趁我失忆过来挑衅我,我要打断这混账全身的骨头!” 他委实气得不轻,胸口上下起伏:这世道真是变了,什么东西都敢招惹自己! “主子,‘暗子’若死,南安的消息就彻底断了。不如先留着,日后无用了再杀……” 金羽冷冷督他一眼,蒯信自觉地闭上嘴。 第八十四章 暗子 几日后,南安城外十五里处某家酒庄。 两匹马一前一后从官道上疾驰而来,停在酒庄后院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偏门前。 门内一名小厮探出头,看了看周围,殷勤地迎上来牵住了缰绳。 金羽将兜帽往脸上又扯了扯,翻身下马,抬脚迈过门槛。 有另一名小厮守在后院里,姿态恭敬地继续把金羽和蒯信往客房方向引,一路上都没有再遇到旁人。 这家酒庄背后的势力属于溍水王,恐怕这一点连慕容冰都不清楚。 站在闭合的房门前,金羽深呼吸了好几次,告诉自己不要动怒。 但是推开门,看见全身裹在黑布里的“暗子”的时候,他到底没忍住,倏然上前一把扼住了对方的喉咙,“咚”地一声将人按在墙壁上。 兜帽震落,金羽逼视暗子,咬牙切齿道:“你真是活腻了,逍遥这么久,忘了主子是谁?” 暗子被这股力道扼得说不出话来,虚弱地推着他的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气声。 蒯信跟在金羽身后进屋来,见状,连忙上前拽住金羽的胳膊,为暗子求情:“主子息怒,您在南安的消息还是暗子递出来的,不然我恐怕还要迟些日子。” 金羽嗤笑,猛然甩手将暗子扔到一边,噼里啪啦砸翻了好几架屏风。 他声音冰冷狠毒:“若不是丢了记忆,你敢跑到我面前装神弄鬼的时候,我就将你捏死了。” 给慕容莲华弹琴的那个晚上,他回别院途中遇到的黑布怪人,不就是面前这个蠢货。 暗子伏在地上喘息半晌,缓过神来,匍匐到金羽脚下,声音依旧嘶哑难听:“属下以为主子另有安排……咳咳咳、万不敢在主子面前耍弄把戏……” 等到气息平稳了一些,暗子继续道,“主子、主子,南安的消息不好递出去,我确定主子失忆的时候,南安的防务已经不允许我再给蒯信大人传递消息,实在是来不及。” 金羽低头看着,难掩脸上嫌弃:“安逸日子过多了,果真无能。” 暗子颤抖着跪在他脚边,将头叩得更低了些,大气都不敢喘。 又听金羽道,“我瞧着你在南安的地位也不低,怎么连暗示我也做不到?” 屋内陷入诡异的静默,许久,暗子颤声开口。 “主子……主子那会儿对容公子深信不疑,只怕是我暗示了主子,也会被主子扭送到容公子那边……” 不说还好,一说金羽直接心头火起,一脚踹在暗子肩膀上,将人踢出去几步远。 旁边的蒯信默默抬手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这暗子找死果然有一手,也不知道怎么在南安待了这么久还没被抓出来。 金羽拎起桌上茶盏,用力砸向暗子:“容长雪就是慕容莲华!你敢说你不知情?” 茶盏撞在额角,暗子强忍着疼痛,恭敬地爬起来,嘶哑解释:“我知道,但我以为主子也知道……” 毕竟金羽和“容长雪”那么亲近,一度让人以为…… 暗子顿了顿,吃了教训,没敢继续说下去。 眼看着金羽还要发作,蒯信唯恐他当场将人打死,麻利地搬来圈椅,又奉了杯温茶。 金羽坐下,慢慢闭上眼,勉强遏制住心中怒火。 蒯信在一边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见金羽神情逐渐恢复如常,暗自松了口气。 他在金羽身边服侍多年,心知肚明,世人口口相传的那些所谓世子爷发疯场面,只不过是冰山一角。这位爷真正发起疯来,那是要见血的。 如今对暗子的呵斥不满,也只是恼恨无处宣泄,才借题发挥到这失职的暗子身上。 不然就依着这暗子的作死劲头,早让人拖出去扒皮抽骨了。 金羽抿了一口温茶,目光冷冷扫过暗子:“起来吧,跟我说说,你在南安城都有什么发现?” 暗子起身时踉跄一步,根本不敢和金羽对视,低着头站在原地,声音难听到蒯信都忍不住堵上耳朵。 金羽仿佛脑后也长了眼睛一般,扭头一瞪,蒯信哭丧着脸,不情不愿地放下捂着耳朵的手。 “……南安城的四座城门分给八名隐将驻守,称作‘南安八骑’。除了守城军,城外还驻扎了一座神机营,人数两千上下,目前还在增加,战斗力不知。” “神机营统领是平城祁家的幺子祁昱,于兵法军事上的造诣非同一般,不过此人心思难测,或许日后不需主子动手,他们自己就能斗起来……” “等等,”金羽打断了暗子,“祁昱,他还没死?” 他不过微微扬起语调,吓得暗子扑通一声又跪了下来。 声音因为颤抖,更加难听了:“祁昱最近去神机营的次数少了些,其他的看不出异样,不像是命不久矣的样子。” 金羽捏着眉心,有些头疼似的看向蒯信。 蒯信颔首道:“那么多皇宫密探都没能将此人砍死,恐怕的确很难对付。”他瞥了一眼暗子,摇头叹息,“只凭暗子的武功,不好下狠手。” 金羽搓了搓指尖,没有说话。 蒯信眼前一亮,“不如主子试试策反他?他想要什么,给他便是,只要拿下此人,神机营不足为惧。” 金羽慢悠悠地吹了口气,托腮凑到暗子面前:“你觉得呢?” 他明明在笑,笑得尽善尽美,落在暗子眼中,却仿佛厉鬼索命一般可怖。 暗子直接一个叩头,猛磕在金羽脚边,颤声道:“属下……属下不知。” 金羽颇感无趣地坐回椅子,叩着扶手沉思起来,良久才下了定论。 “祁昱此人,并非池中物。” 他摇摇头,眼神幽诡,“传言中相貌奇丑,不学无术的祁氏幺子,与我所见之人毫无相同之处。我不敢说能给他想要的东西,也看不出他想要什么。” 蒯信道:“或许主子可以试一试,以权势相邀,事成之后,杀之以绝后患。” 金羽嗤声:“恶犬终究是恶犬,他若是为了权势背叛慕容莲华,同样也能为了权势背叛我,我可不想最后被他啃下一块肉来。” 他懒懒一摆手,“找些机会,给祁昱添些麻烦,别让他好过。” 最好真如暗子所说,南安八骑窝里斗起来,越惨烈越好。 暗子叩首领命。 金羽又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道:“长雪她近日……如何?” 他刚一说完,自己仿佛如梦初醒般陡然坐直身体,脸上划过一抹厉色,起身就要离开。 却听暗子沙哑开口,一句话将他定在原地。 “小殿下身体无恙,亲力亲为和赤璋一起四处搜捕主子。” 金羽攥紧拳,闭了下眼:“剩下的话你跟蒯信说吧,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第八十五章 当年质子 “我瞧着,你好像过得不错。” 慕容莲夏搁下笔,眼帘一抬,督向对面的慕容冰,语调莫名带了些轻快。 慕容冰顶着大大的黑眼圈,一脸疲态,闻言咧了咧嘴,皮笑肉不笑道:“我瞧着皇兄,也该找个医师看看眼睛,说不定还有的救。” “哦。”慕容莲夏点了点头,“你过得不好,我就放心了。” 他唇角弧度缓缓扩大,“毕竟,闯了祸事的废物,是没有资格休息的。” 慕容冰简直要被他气得倒仰。 多损啊。 她在南安城北二十里外,起早贪黑地带着隐卫四处搜捕金羽,近半个多月来都没怎么踏实睡过。 结果慕容莲夏一纸诏书,将她拎到皇宫来。 还以为又有什么大事,匆匆赶过来才知道,他就是为了当面嘲讽自己。 慕容冰磨了磨牙:“真该让那些朝臣看看你这副嘴脸。” “看我的嘴脸?你是生怕他们不知道,溍水王世子在你南安待了数月,还安然无恙地跑了?” 慕容莲夏将空茶盏往案前一推,抬了抬下巴示意慕容冰来倒茶,嘴里依旧不饶人,“临走时还挟持你的隐将,大摇大摆地突破神机营的防线?” 慕容冰翻了个白眼,拎着茶壶斟满茶,没好气地推回去:“让他们知道又如何?参我一本?” 慕容莲夏端起茶盏喝了两口,状若无意道:“你那隐将怎么样了?” 慕容冰正给自己也倒上茶,听到这句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笑眯眯地回他:“好得很,托皇兄的福,差点死了。” 若不是祁昱以身涉险,拼死阻拦那些密探,依着金羽那个心狠手辣的性格,再加上参商的火上浇油,她这条命说不定真就直接交待到荒山野岭了。 慕容莲夏默了默:“伤势很重?” “参商没跟你说吗?你的人当着世子爷的面,要杀我的人。隐卫和密探混战一片,才让金羽跑了。” 她讽刺地眯眼一笑,“隐卫不敢对密探下狠手,你那些密探有恃无恐,招招想要隐卫的命。” 慕容莲夏微微敛起眸,睫羽低垂,投下一层浅浅的阴影。 慕容冰看不到他眼中情绪,却能听到冷沉的嗓音:“混账东西。” 骂得她一怔,习惯性地就要反唇相讥,又反应过来好像并不是在骂自己。 慕容莲夏抬起头,乌漆的眸子瞥过来,里面仿佛藏着深不见底的漩涡:“此事我会解决,给你那些隐卫一个交代。” 交代?怎么交代?难不成还要处罚密探? 慕容冰狐疑地看着他,有点不太明白慕容莲夏怎么好像突然转了性似的。 没等她看出什么,慕容莲夏已经重新拿起笔,吩咐道:“墨没了,给我研墨,我写完这些。” 瞧着他这副颐指气使的样子,慕容冰就气不打一处来,刚起的好感全然没了,拂袖想走。 “研墨,我就告诉你温明沏的故事。” 慕容冰:“……”很不争气地坐了回来,拿起一边的墨条。 景帝十年的腊月,慕容莲夏从陈年奏折中,翻出了一本关于溍水王金钲送质子入宫的折子。 西北金氏,威势镇主。为表忠诚,溍水王于景帝七年,送了三岁的嫡长子入宫做质子。 慕容冰粗略算了算:“景帝十年,他六岁,你不也是六岁。” 笔尖蘸上墨水,慕容莲夏淡道:“我六岁的时候,死在我面前的人已能从这里一路排到宫门口。” 见慕容冰乖巧闭嘴,他继续讲,“我当时起了跟你一样天真愚蠢的心思,我觉得金氏,还有得救。” 北乾宫内,质子明显过分地瘦弱,身着破烂的单衣跪在残雪上。 刚好长廊走过一个宫人,扬手一盆冷水泼过来,正浇在质子的头顶。 旁边有仆从嬉笑道:“哎,可别不留神把他冻死了。” 又一宫人道:“冻死正好,省得我们几个在这里伺候。这小子还嫌伺候得不好,半夜去偷吃食,这次可要治治他。” 有仆从迟疑道:“毕竟是溍水王世子……” 那个嬉笑的声音夸张道:“哎呦!可算了吧,世子世子,说得好听,不过是个质子,小命儿不还捏在咱的手里,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当时慕容莲夏带着荆泽,站在廊柱旁,默默将一切收入眼底。 然后他走下台阶,走到质子面前。 “你可知我是谁?” 瘦小的质子在寒风中打了个冷战,脸上还带有青紫,嘴唇冻得发白,声音低低:“皇储,慕容莲夏。” “甚好,至少不是个傻子。” 这是慕容莲夏和温明沏见面的第一场对话,十分莫名其妙。 慕容莲夏写完一页纸,停笔,轻轻弹了一下纸面:“我驱离了北乾宫的宫人,给了他新的身份,将他安排在我身边。” “可是,莲华,”他转眸看向慕容冰,“虎狼之心,人心是捂不热的。背叛和狂妄深埋在金氏一族的血脉中,他们从不配得到善意。” 景帝十六年初,金钲上奏折称重病将死,祈求死前再见一面嫡长子。 朝臣分为两派,对该不该放质子归北的问题争论不休。 除了景帝和两相,所有人都只知道质子活着,却不知道他早已改头换面,成为了皇储身边的伴读。 景帝和荆勉诚、玉阳商议过后,给了质子两条路。 要么留下,要么死。 因为他们认为金钲是装病。 质子和皇储一同读书练武,不可多得的天赋暴露出来,怎么可能再放他回去,为猛虎插上羽翼? 要留下温明沏,要一直让金钲顾忌着声誉,要他不敢不顾嫡长子死活,发兵造反。 慕容冰插了句嘴:“最后他还是回去了。” 慕容莲夏淡淡点头:“因为我心软了。” 质子选择了死。 金钲敢在这个时候,找这种借口,其实也就是在逼质子去死。 质子若是不明不白地死了,宫中再无顾忌,起兵有了由头。 温明沏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忠孝难以两全,最终求景帝赐一死。 慕容莲夏一时的心软,拦住景帝,放质子归北。 但温明沏到底还是没能回到溍水王身边。 参商自作主张,在温明沏的坐骑上动了手脚,山崖窄路马匹发疯乱跳,带着温明沏从高处坠下,尸骨无存。 慕容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若是再回到当年……” “我会将他了结在京都。”慕容莲夏毫不迟疑,“你瞧瞧金羽的样子,他们骨子里流着一样的血,乱臣贼子的血。” 他一字一顿,眼神阴冷,“死不足惜。” 慕容冰被这份决然杀意震惊了:“可是当年你明明……” 明明对温明沏那么好,明明那么看重他,不是吗? “莲华,”却见慕容莲夏伸出手,迟疑了片刻,还是揉上了慕容冰的头,“追捕金羽的事情交给荆卫,你带着隐卫回去休整吧。” “如果以后还有机会见到他,不要犹豫,杀了他。” 第八十六章 归北 北方金氏封地,溍水王府大门。 地面积雪早已扫开,台阶上下乌泱泱地挤满了人,后排的交头接耳,前排引颈张望着,直到长街尽头响起一阵马蹄声。 这些人瞬间正色,规矩站好,把头埋了下去。 金羽在他们面前勒停马,没有急着下马,笑眯眯地扫视一圈:“辛苦诸位前来迎接了。” 他眉毛一挑,“我记得走之前和你们立过规矩,见我的时候要怎样来着?” 话音未落,人群倏然矮了一截,“咚咚”跪了一地,大气也不敢喘。 站在最前面的年轻小公子很硬气地没跪,旁边的人伸手拉他一把,他的膝盖就结结实实地落地了。 金羽看向他,勾唇:“六弟果然很想我啊。” “六弟”二字一出口,金喆明显哆嗦了一下,抬起头冲金羽干笑:“二哥外出养病,小六自然是日日想念。” “是吗?” 金羽翻身跳下马,将马鞭丢给身后的蒯信,背着手弯腰看向金喆,“我不在,王府还不是由着你胡来,你该盼我不回来才是。” 他突然出手,一把攥住金喆的右手腕,硬生生将人从地上扯起来,疼得对方一个劲儿地求饶。 “二哥,二哥,小六错了,小六下次一定……” 金羽笑盈盈地打断他的话,“六弟这手不稳,慕容灏那小儿子的手拿刀倒是很稳,捅得可真准啊,直接将为兄捅了个透心凉……” 他每说一个字,手指就加大一点力道,金喆脸上尽是疼痛之色,眼底怨毒,嘴里却不停地讨好着金羽。 金羽神色惬意,看样子很是享受金喆的惨呼。 “不如为兄断了你这只手,把人家那手给你接上,也好教你稳重一些。” 金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见金羽神情认真不似开玩笑,终于露出些惊恐,奋力挣扎起来,回头大喊“父王救我”。 地上跪着的人哪怕跪疼了,也不敢表露出来,各个跟鹌鹑似的缩着脖子,保持沉默,充耳不闻金喆的求助声。 金羽手下稍微松了松力道,正当金喆以为能甩开他时,拉扯间看见他脸上扩大的、残忍的笑容。 金喆顿时心中彻凉,这只胳膊恐怕今天又得再交待一次。 “羽儿!” 带着和蔼笑意的声音从府门内传出,金羽抬眼,一道高大的人影疾步向这边走来。 来者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锦袍玉带,行走间威风凛凛。 金羽松开手,笑着迎上去。 “父王。” 人群跪爬着给溍水王让开路,金钲抬手扶住金羽的双肩,左看右看,爽朗笑道:“几日不见,我儿风采依旧。” 而对旁边一脸委屈的金喆,溍水王视若无睹,拍了拍金羽的肩膀,揽着他往府内走,“你六弟淘气,随便打骂他两句就是,别弄得动静这么大。” 听着如此明显的偏袒,金喆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哀叫道:“父王,二哥他……” 溍水王满不在乎地一挥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又对金羽道:“作为世子,你管教这帮庶兄弟,自然是没错的,但还是要注意方法。” 金羽含笑点头:“是,父王。” 一行人走到前厅,溍水王回头递了个眼神,跟在最后的金喆重重地抿了下唇,不甘心地看了金羽一眼,停住脚步,转身离开。 蒯信也在金羽的示意下,守在了门外。 “孩儿给父王添麻烦了。”金羽弯腰将跪,被溍水王一把托住,没让他跪下去。 溍水王拉着他的手坐下,神情关切:“好孩子,有没有受伤?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金羽摇摇头:“谢父王关心,我没事,这段时间惹您担心了。” 溍水王长叹一口气,轻拍金羽的肩膀,身子向后仰去,靠在椅背上。 作为威慑一方的异姓亲王,金钲鲜少会在旁人面前露出他的疲惫来。 狼子野心固然是实言,金氏气势之盛也确是他一手打下。早年他也是金戈铁马,踏血前行,无数戎狄伏尸脚下。 平日里只是坐着,已不怒自威。 但现在他仰头看着房梁,一瞬沧桑,眼神空洞,声音低沉。 “幸好你没事,羽儿啊,沏儿已经没了,父王不能再失去你了……” 沏儿,温明沏。 听到这个名字,金羽掩在宽袖下的手猛地捏紧了拳,手背上青筋毕露,面上却不露分毫,附和着溍水王道:“兄长之仇,日后必让他们血债血偿。” 溍水王抬起手,随手比划了两下:“沏儿当年进宫的时候,也就这么点大,一个人在冷宫里长大,吃的是残羹冷饭,穿的是破烂旧衣。” “我怕景帝害他,半点动作都不敢有,你母妃日日忧心,才会在生下你后含恨离去。后来我重病卧床,以为时日无多,求着景帝,想要再见沏儿一面,景帝允了。” 溍水王扭过头,瞧着金羽,眼中挣扎而痛苦,“去接沏儿的人传信说,沏儿消瘦得厉害。我就想着,等他回来,他就是金氏最尊贵的世子,最年轻的王爷,可是……” 金羽垂首听着,不发一言。 其实金钲很少提及温明沏的故事,这么多年来金羽听到的,也不过是旁人口中的只言片语。 “可是他们杀了沏儿!” 溍水王一拳捶在桌面上,茶壶杯盏应声而裂,“我近十年未见过面的嫡长子,夭在了皇族手中,尸骨无存!” 断崖陡峭,怪石嶙峋,常人翻滚下去只怕也成了一团肉泥,何况温明沏是连人带马冲出山路。 王府的人在山下搜索了半年有余,最终一无所获,只得两手空空回来复命。 连衣冠冢都立不了,徒留宗祠内一块孤独牌位。 溍水王伸手抚上金羽的脸,眼眶有些泛红,力道稍重了些也无知无觉,“羽儿,你是沏儿一母同胞的弟弟,他的仇,你要和父王一起报。” “再等两年,等时机成熟,西北军挥师南下,横扫中原,我要杀尽皇族嫡血,让慕容莲夏那个兔崽子跪在沏儿的牌位前谢罪。” 金羽当即起身,抬臂施礼拜下:“孩儿定不辱使命,踏平京都。” 溍水王扶起金羽,眼中情绪纷繁复杂,也不知是痛苦多些,还是欣慰多些。 门外的蒯信很有眼色地进来收拾了碎瓷片,再端上热茶,往二人手边推了推。 “哎,蒯信,你留在这里,本王想听听你都是怎么找到羽儿的。”溍水王抬头,开口叫住了蒯信。 正往门外退的蒯信闻言身子一僵,不着痕迹地瞄了眼金羽,俯身恭敬道:“遵命,王爷。” 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于是站直身体,清了清喉咙,捡主要的部分解释给溍水王,夹杂着胡编乱造,还隐瞒了金羽的失忆。 末了,叹了口气:“南安那些人虽不知道世子爷的身份,却也看管得紧,若不是世子爷隐瞒得好,恐怕更加难以抽身。” 溍水王听后若有所思,忽的问金羽道:“你那头痛疾如何了?” 第八十七章 福气 溍水王的眼神高深莫测:“父王记得你以往每隔上几日,就得泡一次冷水药浴,不然就头痛难忍。” 蒯信笑着开口,替金羽答了:“之前忘了禀告王爷,世子爷出事之前,头痛疾已经好转了许多,发作的间隔也久了。” 他故作迟疑,语气忧虑,“只是不知为何,归北的这路上,倒是又开始发作。” 见蒯信将话都说完了,金羽默默点头:“我在南安那边发作过一次,他们的医师束手无策,过了几日我自己醒转了。” 他俩一唱一和,直接将此事遮掩过去,溍水王也没有多想,继续问道:“那羽儿这些日子,可有见过慕容莲华?” “不曾。” 金羽眉尖微压,眯眼冷笑,“那女人狡猾得很,派家臣守着我,从未在我面前出现。” 蒯信也应和道:“若非事态紧急,临走时世子爷断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溍水王不由得信了八九分,无声地叹了口气:“这次连累你被南安那边带走,是你六弟的不对,你若是磋磨他几下,父王也不管你们,别弄出来人命就行。” 金羽和和气气地笑着:“父王说笑了,小六怎么说也是我弟弟,羽儿自然不会难为他,最多责骂他两句。” “你念着他的好,是他的福气。”溍水王点点头,神情疼惜,“快去休息吧,天气严寒,你舟车劳顿,还被父王拉着说了这么久的话,记得多睡会儿。” 既然都这样说了,金羽随即起身告退。 蒯信一路小跑追上他:“主子,主子,我们现在干什么去?” “干什么?”金羽反问一句,乜过眸子,勾唇而笑。 休息是不可能休息的。 他掸了掸袖子,整整衣襟,眼神逐渐危险,“走吧,给六弟送福气去。” 金喆居住的院子离前厅有些远,金羽也不急,慢悠悠地一路晃着。 走过回廊,蒯信瞅着四下无人,往前凑了两步,压低声音:“主子以前在王爷面前,是不屑于撒谎的。” 以前的金羽,在溍水王面前毫不掩饰,也从不说假话。 反而是蒯信会煞费苦心地遮遮掩掩,擅自圆过一些事情,金羽懒得搭理他,也绝不会应和他。 如今这趟南安之行,却基本上没有说一句实话。 金羽停了脚步,转身,一巴掌拍在蒯信的后脑勺上:“你是不是傻?” 这一巴掌把蒯信拍懵了,他揉着头,思绪也逐渐清明起来。 “父王疼我,跟父王疑心病很重,并不冲突。” 金羽负手而立,居高临下,“以前他都看得到,所以我不用说。南安城内他看不到,我若是和盘托出,你以为如今还能这般轻松地去找小六算账?” 蒯信喏喏应声,从安和寺就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去了。 还以为主子他……是被那莲华殿下迷了心智。 蒯信抬起眼,再次审视几步外身姿挺拔的少年世子。 用不了多久,这位世子爷就会挥兵南下,铲平慕容皇族,建立新的王朝,登基为新的君主。 时过境迁,蒯信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金羽的情景—— 他风尘仆仆追寻而来,少年浸泡在冷水药浴中,听了他的来意,眼神傲慢,语调邪妄,一字一顿。 “蒯信,我要这天下,你也能帮么?” 蒯信深深地叩首:“当为主子舍生忘死。” “阿信,我们到了。” 压抑着兴奋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扯了出来,金羽站在一处院子前,笑着歪歪头,院内的人看到他,都忙不迭地跪下。 屋里的叫骂声也愈发清晰。 “他以为他是谁!若不是年长我两岁,他能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 “笑话,什么嫡子?温氏那女人都死了多少年了,他怎么不跟宫里那小杂种一样短命?” “我呸,若没有父王护着他,我早将他打个半死,扔到乱葬岗里喂狗!” 金喆骂着骂着,许是骂累了,踹了屋里的仆从一脚,“去给本公子端盏热茶来。” 仆从拉开门,踉踉跄跄地走出来,看见院子里的光景,又瞧见院门口似笑非笑的金羽。 “扑通”一声,诚实地跪下了,只恨额头不能更贴附地面,跪趴着的身子瑟瑟发抖。 金喆在屋里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也骂骂咧咧地开门出来,“一个两个都死干净了?连盏茶都端不进来?” 骂到一半,看到走至院中央的金羽,他仿佛被掐断了喉咙的鸭子一般,剩下的惨叫都咽了回去。 又是“扑通”一声,金喆也下意识地跪下了。 跪姿娴熟无比,比那些仆从还要麻利。 金羽背着手,笑眯眯地迎着他走过去,啧啧惋惜:“何人惹得六弟这么生气,跟为兄说说,为兄替你报仇。” 他说着,伸手拍着金喆的肩膀,一下比一下重,疼得金喆龇牙咧嘴,连忙抱住金羽的手臂。 恐再这么拍下去,说不定哪一下就把自己的肩膀拍碎了。 而且也确实不知道金羽到底听进去了多少骂他的话。 金喆亲亲热热地把脸贴在金羽手背上,讨好道:“没有没有,是几个卑贱的仆从,没办好事,小六在教训他们呢,这种小事就不劳二哥费心了。” 脸贴着金羽的手,眼珠子却还不老实,给院门口的仆从使着眼色,示意他们赶紧去请溍水王。 刚有人半撑起身子,蒯信抢先一步迈过去,“嘎吱”合上了院门。 金喆燃起希冀之色的脸瞬间灰败。 金羽拍了拍金喆惨白的脸,唇角挂着笑,眼神噬人般可怖,扫过院子里面的众人。 “我知道这破院子有后门,也知道硬来的话,阿信拦不住你们。” “但你们可以试试,是你们的脚快,还是我的刀快。” 他哈哈大笑,猖獗无比,一把拎起金喆往屋子里面拖,“来来来,跟为兄好好叙叙旧。” 金喆使劲儿踢着腿,也拗不过他的力气,垂死挣扎一般高声求救:“父王,父王!父王救我!” 屋门一关,不知金羽用了什么手段,金喆的呼声戛然而止。 蒯信拎了张椅子,往院子中央一坐,四周跪着的几个已经有人瘫软了身子,跪也跪不稳了。 门没有锁,院墙也不高,蒯信也不是以一当百的狠角色。 困住他们的,是这么多年来永远也除不掉的血腥味,是无数人的惨叫哀嚎,是屋子里世子爷的张狂大笑。 天生的恶鬼,天生的刽子手。 众人只有一个念头:疯子……疯子! 又见这疯子拉开门探出上半身来,言笑晏晏,十分遗憾似的。 “呦,还挺乖呢,给各位拜早年了,跪好,捂住耳朵。” 第八十八章 君子 屋内,金喆鼻青脸肿,嘴角挂着血丝,右胳膊不正常地耷拉着,整个人瑟缩在墙角。 金羽托着脸蹲在他面前,朝他伸出手。 这双眼睛里浮起深入骨髓的恐惧,以至于藏起了愤恨和恶心,强撑着不再躲闪,任金羽的手落在脸侧。 金羽轻声笑了下,帮他擦了擦血,又用金喆的外袍擦干净了手。 “你是不是觉得,像以前一样,只要你乖乖交代了,为兄就不会为难你?” 金喆蓦地颤抖了一下。 是的,是的。 以往这等自己没有操刀的事情,只要抢先一步和盘托出,再装乖求求饶,看在父王的面子上,二哥不会亲自动手。 为什么? 为什么这次什么也不问,就直接动手揍了自己? 金羽揪住他的领子,往自己面前扯了扯,微笑:“你再仔细想一想?” 金喆被打得混沌的脑子慢慢转起来,先前骂了些什么话一点一点涌进大脑,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还没缓过神,下颌传来冰凉触感,吓得金喆一个劲儿地后仰。 金羽翻腕取出一柄无鞘短匕,刀尖抵着金喆,笑容中带了些阴狠,嗓音漫漫,暗含威胁。 “六弟,对母妃不敬,再有下次,你这舌头,就喂狗吧。” 刀还没撤开,金喆不敢点头,拼命“嗯嗯”附和金羽,金羽这才松手起身,潇洒地往椅子上一坐。 金喆左手撑着地,颤巍巍起身,低眉顺眼地走过来。 被金羽一脚踹翻在地,“跪着讲。” 摔倒时右臂落地,金喆疼得差点涌出眼泪,也不敢惨叫出声,哆哆嗦嗦地跪好。 见金羽没打算继续折磨自己,他急忙辩解道:“二哥,都是慕容怀那小子干的,我什么也没做啊。” 金羽眼神奇怪:“慕容怀是谁?” 金喆噎了一下,小声道:“慕容灏的小儿子,就是叫做慕容怀。” 这实在怨不得金羽不知道,他平日里口口声声骂着“慕容家的小畜生”,根本懒得管人家到底叫什么。 金羽点点头,手指勾了勾,示意金喆继续表演。 屋子里烧着熏炉,久跪地上倒也不冷,再加上金喆跪得娴熟,若是之前,至少能跪着跟金羽说上半个时辰的话。 只是金羽先前揍他时,下手格外狠,不用说右胳膊,金喆浑身哪里都疼,这么两句就有点受不了了。 金羽看在眼里,嗤道:“交代清楚,再起身。” 金喆苦着脸跪直身体。 “为兄原本那些药草还有两次的量,是不是你拿走的?” “……是我。” “骗我去北慕容视察铺子的仆从,是你买通的?” “……没错。” 好的,其余的也不用问了。 金羽微笑着拍了拍金喆的脸:“你做得不错。” 他笑得越温柔,金喆越害怕,哪怕金羽勃然大怒,都要好过他笑眯眯的时候。 “二哥,小六错了,真的错了……”金喆一个猛扑,左臂抱住金羽的腿,泪珠子啪啪地掉,哭得凄惨,“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金羽摸着他的头,意味深长道:“为兄最念你的好了。” 院子里的蒯信换了一个姿势坐着,听着屋里传来的动静,低声喝斥众人:“说了把耳朵捂好,听不见就不会害怕了。”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屋里懒洋洋传出来一句:“阿信。” 蒯信大步流星,走过去推开门,看也不看,直接跨过地上躺着的金喆,熟练地从怀里掏出绢布,递给金羽。 金羽擦了手,将绢布扔到金喆脸上:“让你的人快点去叫医师,胳膊还有的救,等能走路了,把慕容家那小畜生约出来。” “好六弟,为兄只等你三天。” ……………… 三天后,蒯信亲自带人,将溍水王封地与北慕容接壤处的一间茶馆,堵得水泄不通。 茶馆门口,金喆拄着双拐,踉踉跄跄地走在前面,给金羽引路。 “二哥,这儿有台阶,您慢些。” 金羽背着手,对他的殷勤视若无睹,径直上了楼,推开雅间的门。 见他进来,屋里被按在桌子上的紫金袍小公子瞬间激动起来,挣扎得两个侍卫几乎快要按不住。 旁边侍候着的蒯信面无表情,伸手将他的头按回桌面。 金喆也跟着进来,颇有些费力地绕开地上的血迹和横躺的尸体,瞧见紫金袍小公子愤恨的目光,心虚地移开视线。 慕容怀啊慕容怀,谁让你没有一刀把他捅死,如今他活着回来找麻烦,你也别怨我不义。 金羽走到慕容怀面前,示意蒯信松手。 然后“砰”地一声,将无鞘短匕钉进桌子,刀锋几乎紧贴着对方的眼睛。 寒光刺得慕容怀哆嗦了下,仰起头大骂:“金羽,你有本事就杀了我,每次只会恐吓我、折磨我,算什么君子!” 他转向金喆,气势不减,“你这个贪生怕死的匹夫!金喆,他金羽一日不死,北方永无宁日,你也永远别想坐上世子之位!” 金羽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回看金喆。 金喆立即认怂,讪笑道:“那个……二哥,您别听这小畜生胡说,我怎么敢对世子之位有非分之想呢?都是您的,都是您的。” 短匕拔出,金羽喃喃低语:“我最讨厌别人说废话了。” 没等慕容怀和金喆领会这句话的含义,他突然一手拽起慕容怀,“咚”地巨响,将人抵在墙壁上。 慕容怀被这一下撞得七荤八素,张嘴还要叫骂,出口却成了一声惨叫。 一把短匕刺穿他的左手掌,将他钉在了墙上。 紧接着,又是一把短匕,刺穿右手掌,楔进墙体。 剧痛传遍全身,慕容怀几乎咬碎一口牙,才压下喉间破碎的痛呼,瞪着猩红的眼,依旧不愿示弱。 金羽后退一步,捏着下巴端详慕容怀,不屑地笑了声,“慕容家的小畜生,我可不是君子,你也别想当英雄。” 他慢悠悠一抬手,蒯信恭敬递过鞭子。 金羽将鞭子在手上缠了两圈,语气和善:“眼熟吗?我记得上一次抽你的时候,还是当年你要和我抢奴仆。” 慕容怀表情扭曲,目光艰难移到鞭子上,两腿不可遏制地抖了起来。 怎么可能轻易忘掉? 那么恐怖的记忆,那么可怕的疯子,还有一鞭一鞭下去,血肉横飞的场面。 金羽凑近,笑吟吟在慕容怀耳边开口,“小畜生,就算你没有先得罪我,咱俩这梁子也是非结不可。” “……谁让你,偏要姓慕容呢?” 迎着慕容怀震惊的眼神,他活动了脖颈,用力扯了扯鞭子,又蓦地一回首,阴沉地看了眼金喆。 “怎么?你站在这里,是想学习学习?” 第八十九章 药浴 金喆努力地调整了面部表情,不敢看慕容怀怨怼的目光,拄着两拐,一摇一晃地往门口走。 门还没合上,身后陡然一声鞭子爆响,骇得他丢了拐杖,蹭地单腿窜出去好几步远。 旁边的仆从贴心地把门关好,也将惨叫声隔在门后。 二哥没发话,周遭的侍卫都虎视眈眈,金喆不敢走,只得捡起拐杖,找了张椅子,坐在离雅间不远的地方。 刚开始的时候,哀嚎中还夹杂着怒骂,渐渐的就没了动静,鞭子声倒是没停,一下比一下狠。 金喆脸色惨白,默默地数着,仿佛能感受到那种痛入骨髓。 虽说二哥还没有拿鞭子抽过自己,但金羽的想法是不能按常理揣测的,保不齐哪天兴致来了,给他们这帮庶兄弟长长见识。 数到第六十六下,雅间里彻底安静了。 不多时,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打开,金羽笑眯眯地走出来,神态正常,衣袍平整不见褶皱,连发丝都未曾凌乱分毫。 他瞧着金喆,眉眼弯弯,语气平缓:“六弟等急了吧?” 金喆抱着拐杖,藏起眼底的恐惧,摇摇头。 金羽便走过来,轻轻揉了揉他的头,笑容恶劣了几分:“本该叫你进去看一看,顾忌你年龄小,就算了吧。” 头顶力道不轻不重地揉着,金喆一颗心都悬在了嗓子眼,生怕下一秒就被掀了天灵盖。 毕竟三天前金羽也是这么揉着,然后狠狠地揍过他一顿。 见金喆害怕,金羽朗声大笑,一把揽起他,勾肩搭背往楼下走。 金喆的拐杖支不了地,全身痛得要死,却不敢表露半分,一路赔着笑被金羽拖着走。 “怎么?不问问你那好朋友是个什么情况?”金羽挑眉,皮笑肉不笑。 金喆连忙摇头:“任凭二哥发落,二哥是不会错的。” 金羽嗤了声,回望茶馆的某个雅间,眉眼飞扬,嚣张恣意。 “这小畜生得等人来救了,若是他那个废物爹再晚一点来,指不定救不活了。” 他翻身上马,猖獗大笑着疾驰离去。 马后蹄扬起的冰沫和灰尘,扑了金喆一脸。 ……………… 溍水王世子的居所位于王府中偏西一隅,房屋装饰华贵,侍卫却寥寥无几。 金羽正闭着眼睛,全身浸泡在浴桶里,只露出了脖颈以上的部位,长发松松束在桶外。 若是凑近了看,就能发觉桶中并非热水,而是药物煎熬制成的冷水。 数九寒天以冷水浸泡,其痛苦可想而知。 可金羽精致的眉眼间没有丝毫难捱之色,只是唇瓣越发显得没有血色,近乎透明。 隔着屏风,传来蒯信的声音:“主子,干净衣服拿来了。” “进来。” 听到金羽回应,蒯信端着托盘小心进来,放在一边,叹了口气道:“药丸还够些时日,您又是何苦遭这种罪?” 金羽睁开眼,淡漠瞥他一眼:“怎么?以前没见过我泡冷水药浴?出去一趟,多了副菩萨心肠?” 他微微向后仰去,嗤道,“还不是你们无能,仿制不出解药。” 如今的境况,这些药丸珍贵无比,若有急需外出的时候,比携带药草方便许多。 蒯信拧眉思考了一会儿:“目前制作出的仿品,药效远不足莲华殿下给的那些,我会继续催促他们。” 提到慕容冰,金羽的脸上闪过一抹不耐:“不说这个了,慕容灏那边怎么样?那小畜生可还活着?” “我们走后不到半个时辰,北慕容的人就赶到茶馆,将那小子扛了回去,传回来的消息说,命是保住了,恐怕要在床上躺上两三个月。” “他们来得这么快?” 蒯信默了默:“是六公子传的消息,大概主子动手打的时候,北慕容那边已经派了人过来。” 金羽眼神阴翳,唇角勾起的弧度冰冷诡谲:“六弟倒是两面不得罪。” 蒯信摇摇头:“六公子以后要讨好慕容怀,恐怕还是要费一番功夫。” “随他玩去,总归翻不出我的手掌心。”金羽右手探出水面,接过递来的一杯热茶。 触及他冰块般的指尖,蒯信忍不住缩了一下,金羽看也不看他,兴趣索然道,“这两日王府里安静了许多,很是没趣,三弟四弟五弟怎么都不来惹我?” 蒯信苦笑道:“您忘了?上次王爷虽没让您阉了三公子,却也将他送到了宗祠,一直没回来。” 他捏着鼻梁,无奈地叹了口气,“三公子好歹是您庶兄,在王爷面前总归要留些面子的。” 金羽冷哼一声:“庶子而已,命贱如土,也配做我的兄长?我让他做小伏低,他就得乖乖听话。” “至于四公子和五公子,早在您回来的前一天,说是去寺庙为王妃祈福,带了些仆从直接跑了,一直没敢回来。” “找得一手好借口。”金羽从浴桶里站起身,“不管他们了,我也该去祭拜一下母妃。” ……………… 温氏王妃的墓不在宗祠那边,而是建在溍水王府南边的一处较高的山坡上,遥望南方。 无他用意,只是为了守候送入宫中的质子,可惜王妃至死,都没有等到心心念念的孩儿。 金羽冒着风雪跋涉到墓前时,那里已经跪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妪,一边对着墓碑絮絮叨叨,一边烧着纸。 听见脚步声,老妪费力地抬起头,看到了伞下的金羽,忙不迭地就要行礼。 金羽接过蒯信手中的伞,示意他去将人扶起来。 老妪颤颤巍巍地转向墓碑,浊泪纵横,声音苍老沙哑:“王妃啊,世子爷回来看您了……” 雪又大了些,风声呜呜,吹动山坡的枯树枝干。 金羽认得这位老妪,她是温氏王妃的陪嫁老人,每年都会来墓前祭拜,但好像脑子有点问题。 “王妃是老奴看着长大的,当年在中原,虽比不得楚皇后艳绝京都,也称得上是风姿动人……”老妪喃喃自语。 这话是每年遇见她,都会一遍一遍地重复讲的。 金羽不甚在意,跪在墓碑前,将贡品一一摆好,又烧了些纸钱。 “温家落魄得早,王妃远嫁北方,本来借此再扶持温家一把,谁承想骨肉分离,沦落得红颜早逝,景帝八年年中就去了。” 苍老悲痛的声音落在耳边,内容却是头一次听说。 金羽烧纸钱的动作停了停,抬眼看向墓碑,眸子轻眯。 墓碑边角刻了一行小字——卒于景帝八年腊月初七。 没等金羽开口,蒯信先质疑了:“婆婆莫不是记错了,王妃本就身体不太好,在别院暖阁温养许久,因牵挂大公子,忧虑过重,于景帝八年年末……” 老妪浑浊的眼看向墓碑,她看不太清,又伸出手摸了摸那行小字,摇头叹息:“老了老了,糊涂了,记不得了。” 她转向金羽,又要磕头,喃喃念着,“世子爷莫怪,莫怪,莫怪……” 念个没完,看上去比金羽上次见她的时候,精神状态还要差一些。 蒯信上前去扶她,也没扶动。 “何必和老人计较,”金羽神情淡漠,“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你这样说,会给她添麻烦的。” 他还兀自责怪蒯信,老妪已经又烧着纸钱,沙哑着声音继续重复:“王妃啊,世子爷回来看您了……” 。 第九十章 南疆战事 明帝二年,夏粮刚收,西北戎狄休整了两季,集结五部人马在古幽国北方边地烧杀抢掠。 少将军荆涯率领小支荆家军,同北慕容守军、西北军一起,日夜巡逻于数座边城附近,花费了小一个月的功夫,才将勉强遏制住对方的嚣张气焰。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同期,南疆战场八百里加急战报,称边营抵抗百越的守将被刺杀,蛮人突袭,连夺两城,副将陆允良率残军退守孤城,请求京都派兵支援。 众官惊骇不已,朝野一时间人心惶惶。 书房内,慕容莲夏坐在书案后,手中攥着南疆的战报,面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左右下首分别是玉阳和荆勉诚,燕武乖觉地侍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 荆勉诚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茶水,喝了半天仍是口干舌燥,怒火中烧,忍不住将茶盏重重一顿。 “戎狄也太过猖獗!我古幽数年来沿袭桓王‘南拒北和’的策略,如今看来,已经压制不住这帮宵小了!” 玉阳垂目,捻着胡须,低声道:“勉诚,稍安勿躁。” 书房再次陷入一片沉默,慕容莲夏冷冷开口:“京防大营已经分出半数人马,至多三日,就能开拔南疆。” 玉阳摇摇头:“太慢了,陛下,太慢了。陆允良如今被困孤城,濒临绝境,等到援兵赶到,恐怕早就撑不住了。” 他长叹一声,“南疆边营本就将领匮乏,已失了那守城将军,万不可再损陆允良。” 慕容莲夏勾起冷笑,不无讽刺道:“守城将军若真有点本事,就不会醉卧美人乡,被奸细暗害。” 说到底,可不就是松懈大意,愚蠢自负? “人已经死了,事到如今再追究也无用。”虽也愤恨其不争气,荆勉诚还是咬咬牙,“左相大人说得对,而且陆家的长子也是折在南疆,陆允良绝不能再出事。” 慕容莲夏扔下战报,起身踱步:“朕已修书江北淮阴王,命他先派兵增援,陆允良的命能不能保住,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他心里是觉得有点惋惜的。 主将被杀,城门被破,军心大乱,陆允良能凭借一己之力收拢残兵,退守孤城,就能看出来此人本事不小。 但是战场上刀枪无眼,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稍有差池,殒命便是结局。 可惜了。 忽闻外面又传来士卒的高喝:“八百里加急战报!我军大捷!” 屋内四人俱是一怔,荆勉诚霍然起身,神色讶异:“淮阴小王爷的动作这么快?” 燕武出门接了战报,快步走回慕容莲夏身边,俯首递上。 慕容莲夏看完,转手递给玉阳:“陆允良所在孤城解围,现已夺回一座城池,正合全军之力,准备夺回另一座。” 玉阳看到战报,眼皮子一跳,默不作声地递向荆勉诚。 “容长雪?莲华殿下府内家臣?”文字映入眼帘,荆勉诚更加诧异,“虽说淮阴小王爷的兵马在皇命抵达之前已经出征,仍比容长雪晚了整整一日。” 他细看下去,越发觉得心惊肉跳,“陛下,莲华殿下这神机营两千兵马的战斗力,决不在同等数量的荆家军之下。” 这话若是让朝臣们听去了,恐怕只会更加惶恐。 荆家军是何等地位? 古幽国开国之初就存在的军队,历代以来战功赫赫,威震南疆北漠,是能追得戎狄和蛮人丢盔弃甲的骁勇兵马。 如今却说,还有一支军队能够相提并论? 更何况,他们的所有者还是“龙虎之势,凤鸾之仪”的莲华长公主。 玉阳重重地咳嗽了声,锐目一扫,示意荆勉诚的关注点偏离正题了。 他冲慕容莲夏拱了拱手:“陛下,陆允良之围已解,倒也不必追究莲华殿下的兵力如何。老臣以为,当务之急,还是先解决南疆战事。” 淮阴王的兵马和南安的神机营,再加上陆允良的残军,夺回城池不过是时间问题,但是夺回之后又当如何? 南疆百越嚣张至此,定然是要给一些教训的。 慕容莲夏拿起递回的战报,又扫视一遍,冷沉道:“理应再夺百越三城。” “陛下三思。”玉阳并不赞成,“淮阴王军队南行,江北防守空虚,若是逼急了百越,说不定会将战火一路燃到江北。” 荆勉诚和玉阳意见相反,微微皱眉道:“京防大营即将开拔,到时候就能替换下江北的兵马,再下三城称不上艰难,也算给百越点儿颜色看看。” 玉阳转向荆勉诚,神情严肃:“那么将帅之位,何人可当?京防大营的将领并不熟悉南疆的情况,陆允良正是疲惫的时候,若是打了败仗,平白挫了我军气势!” 他加重语气,“老臣以为,夺回城池后,百越必然要息战议和,可先议和索要些赔偿,等待秋后再谋其他。” 荆勉诚还要再辩,慕容莲夏轻轻抬起手制止他们,两人遂颔首沉默。 “朕知,玉相谨慎,荆相强势。” 慕容莲夏淡淡道,“朕意已决,擢升陆允良为南疆守城将军,命容长雪领神机营协助,定要先拿下百越三城。” 两相不再争论,书房里静默片刻,荆勉诚又一拱手:“陛下,臣有疑,敢问南安城神机营南行,莲华殿下可事先与陛下通报过?” 坐回书案后的慕容莲夏单手撑在脸侧,眯起眼:“不曾。” “蛮人突袭,神机营既然先淮阴王一步抵达南疆,为何不与宫中通信?而且兵马南行,京都这边竟然没有接到丝毫消息,令臣生疑。”荆勉诚道。 他不知道慕容冰和容长雪这两个身份之间的联系,玉阳却是心知肚明。 于是抬高些声音,为慕容冰辩解:“勉诚此言不妥,莲华殿下和陛下乃亲兄妹,没有通报,自然是事发突然。” 荆勉诚反问:“便是再突然,这些日子过去,消息也该传到宫中了吧?” 慕容莲夏抬眸问燕武:“有南安城的书信吗?” 燕武被问得一愣,迟疑了片刻,附耳压低声音道:“昨日送进来一封,您没看。” 慕容莲夏抬起手,重重地按在额头上。 因为他和慕容冰不睦的缘故,南安城与宫中通传消息耗时稍久,昨日南疆的战报刚到,他确实没有关注南安那边的消息。 慕容莲夏闭了闭眼,沉声道:“京都没有消息,估计是因为借道淮阴王封地,不然依季廷恩那个纨绔小子,江北军也不可能这么早抵达南疆。” 他瞥了眼荆勉诚,有些不悦,“这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朕心中有数。” 玉阳和荆勉诚离开后,慕容莲夏捏着眉心,心中郁躁。 燕武将昨日送来的南安城书信找出来,放到他面前,宽慰道:“右相大人不知道陛下早已了然神机营的存在,故而才生疑,陛下不必挂心。” 慕容莲夏摇摇头:“当初朕担心被莲华发现,才没让参商细探神机营,只是想不到……” 许久,燕武听到一声叹息,温柔得不像是面前这位君主发出的。 “她羽翼渐丰啊……” 。 第九十一章 纨绔王爷 大战刚罢,烈火焚烧过的焦土上,三匹战马并排缓缓走过。 走在中间的是匹白马,马上“少年”身着玄色高领劲装,剑眉星目,腕扣银甲,腰佩长剑,意气风发。 “他”眺望远处正在更换悬挂旗帜的城池,朗声而笑:“小王爷,陆将军,如今我们可算将两座边城都夺了回来。” 左侧是个看上去比慕容冰年长不了几岁的少年,背着红缨枪,五官精致透着贵气,身上却是一股子懒懒散散。 听慕容冰叫到自己,季廷恩打了个哈欠:“希望能早点找到休息的地方,我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都快猝死了。” 右侧胡子拉碴的青年将军神情疲惫,眼中布满血丝,仍在马背上挺直脊梁,目光如刀扫视周围。 听闻抱怨声,陆允良转身,冲慕容冰和季廷恩抱了抱拳:“此番多亏了容兄弟和小王爷,不然允良这条命,就葬送在了那座孤城里。” 季廷恩督他一眼,神色恹恹,有气无力道:“是该好好谢谢容兄,若不是容兄带着隐卫长驱直入淮阴王府,这个时间,我江北军还真不一定赶得到。” 他又掩唇打着哈欠,“我爹肯定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我会用他逼着我学的枪法,上战场打仗。” 慕容冰但笑不语。 赤璋在南疆的暗线沉寂许久,多日前突然传回消息,说百越谋划暗杀古幽守城将军,强占边城。 时间紧迫,来不及再往宫中传递情报,慕容冰立即带着神机营绕路南下。 结果刚到江北,还没将纨绔小王爷季廷恩从温暖的被窝里揪起来,守城将军遇刺身亡、陆允良残兵被围的消息就传到了。 神机营借道江北,一路直扑陆允良所在孤城,小支骑兵接连骚扰了城外百越军营两夜,拖延至江北军赶到,里应外合,为城内残兵解围。 陆允良颔首:“容兄弟足智多谋,小王爷骁勇善战,允良实在无以为报,等城内安定,一定好好请二位吃一顿庆功宴。” 他心中暗想,若说神机营披坚执锐,势若猛虎,那么江北军这身先士卒的小王爷,可算是天神下凡。 在这之前,可从未有人知晓,这纨绔子弟也有一身好武艺。 季廷恩来劲儿了:“我要喝好酒。” 慕容冰笑道:“自然不会亏待了小王爷的。” 三人甫一到城外营地,陆允良被唤走,匆匆忙忙去查看战损情况。 见季廷恩依旧骑马跟在自己身后晃晃悠悠,慕容冰好笑道:“小王爷既然累了,不如回江北军的营帐里休息一会儿?” 季廷恩眼尾一抽,回忆了这几日驻地的条件,表情有点嫌弃:“走得急,东西没带齐全,去你那边休息。” 就算这几日不是忙得没机会休息,凭他嗜洁如命的性子,也断不可能睡进那种粗陋的地方。 打了胜仗,慕容冰难得有心情调笑他:“小王爷住在我神机营,可叫江北军怎么办?” 季廷恩蹙起好看的眉,嘴巴倒是很硬:“只是暂时休息,我可没说要住,你少自作多情,歪曲我的意思。” 慕容冰笑盈盈地引他踏上前往神机营驻地的路:“城中还需几日调整,恐怕无法入住,若小王爷想着去城中客栈,估计不太可行。” 话毕,她一脸惋惜,啧啧有声。 季廷恩立即不悦地沉下脸,原地踌躇了一会儿,还是策马跟了上来。 神机营驻扎的位置稍偏,但无论是御敌还是出袭,都较为有利。 走出去几里地,远远地能瞧见神机营驻地升起的炊烟,哨塔矗立,戒备森严,兵强马壮。 琼琚领着一小支人马迎上来,礼数周全地拱手俯身:“见过小王爷。” 季廷恩自己跟自己闹着别扭,也不说话,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琼琚站直了身子,转向慕容冰:“公子,青圭在帮伤员包扎,有几个伤势稍重,但性命无碍。” 慕容冰“嗯”了声:“走吧,先带小王爷去我的营帐休息。” 琼琚稍感讶异,扭头看到季廷恩黑得像锅底的脸色后,心中了然,恭敬地一弯腰,走在前面领路。 营门前守卫的士卒推开结实沉重的栅门,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驻地。 慕容冰抄着手站在帐外,等着季廷恩挑剔,毕竟这位之前可是让淮阴老王爷颇为头疼的纨绔小世子,整天遛狗逗鸟,半点儿正事不干。 谁料季廷恩出来之后并无不悦,低头沉吟片刻,再望向慕容冰时,脸颊上竟染上几分不好意思的微红。 “小王爷可还满意我这住处?”慕容冰挑眉。 季廷恩眼神飘忽,重重地抿了下唇瓣,开口道:“容兄先前说过,若是我能按时抵达南疆战场,赠我百坛美酒,早到一刻便再加十坛。” 他粗略算了算,“我应该是早到了三刻,不知容兄的承诺可还作数?” 慕容冰勾唇轻笑:“自然算数。” “那不如这样,我也不要容兄的酒,若是允我这段时间暂时吃住在神机营,回到江北后,我再送容兄些奇珍异宝。” 怪不得脸红,刚刚还嚷嚷着不住,这会儿就改口谈条件了。 慕容冰忍俊不禁,又顾忌季廷恩的面子,敛起笑意点头:“这倒不用,小王爷住得惯就好,只是江北军那边,真的不需要王爷主持大局吗?” 季廷恩撇了撇嘴角:“那几个将领都是我爹的旧部,忠心得很,不会出什么乱子。” 要是知道他自觉离他们远远的,估计能把那些叔伯辈儿的将领给乐坏了。 毕竟对那些人来说,南疆混乱都是小事,他这个纨绔小王爷才是他们的大麻烦。 琼琚在一旁听着,这才反应过来慕容冰是将自己住的营帐让了出去,虽未出声反对,眼底却露出几分担忧。 南疆天气变幻莫测,对于军队来说,营帐的保暖尤为重要。 扎营之前慕容冰就吩咐过,将这座营帐布置得更加精细些,原来竟是为了淮阴小王爷准备的。 可公子自己怎么办呢? 琼琚有些忧心。 既然江北军那边不需要自己费心思,慕容冰也不多问,看了眼季廷恩脸上掩不住的倦色,颔首道:“那小王爷先休息着。” 她递了眼神示意营帐前的士卒,“仔细着点,别让人吵到小王爷。” 这几日下来,季廷恩是真的累坏了,实在没有精力再跟慕容冰客气,勉强拱拱手,转身掀开门帘进了营帐。 。 第九十二章 传闻中的季廷恩 将眼前的事务都吩咐好,慕容冰带着琼琚,走了一趟伤员包扎的地方。 她走在前面大步流星,琼琚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 “公子,这淮阴小王爷未免也太娇贵了,吃不惯住不惯的,这不就是添乱吗?”琼琚嘴里低声念叨着。 慕容冰莞尔:“季廷恩素有洁癖,愿意住在我这里已经很不错了,若是他拿出早年作妖的劲头儿,要难伺候得多。” 要知道淮阴老王爷还活着的时候,季廷恩可比现在荒唐多了,那才是真正的不学无术,气跑了好几位夫子。 逛花楼,开赌盘,斗蛐蛐,打马球……就没有他不玩的,整日里吃喝玩乐,夜夜醉酒,和那帮纨绔子弟一起,将江北上下折腾了个遍。 把老王爷气得吹胡子瞪眼,桌案拍得哐哐响。 慕容冰觉得,淮阴老王爷但凡还有别的儿子,都不会再在这个冥顽不灵的季廷恩身上多耗费一分心思。 可惜他除了七八个女儿,就只有季廷恩。 后来…… 后来老王爷身子骨也不大好,没有熬过一场风寒,简简单单地去了。 传闻季廷恩是从酒楼里被请回王府,告知老王爷的死讯。他老爹缠绵病榻落寞死去的时候,他还在外面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若是平日里的安宁日子,肯定会有朝臣将淮阴王府的这点家事,拎到明面上说道说道,趁机踩一脚,再参季廷恩一本。 保不齐季氏一脉的荣光,也就走到头了。 但那会儿慕容莲夏刚刚登基,朝局不稳,人人自危,有闲心也没闲力,说错了话指不定是个什么下场。 于是有了如今的小王爷。 老王爷给他留下了足够的人脉和财力,就算混吃等死,只要不给皇帝添乱,保他一生平安无忧已足矣。 结果被慕容冰拿一百坛美酒,给钓到了危机四伏的南疆战场来。 没办法,慕容冰仓促出发前,和赤璋祁昱商议过,横穿淮阴王封地是最快抵达南疆的路径。 相较于东南慕容和目前分治的南慕容,江北的兵力也是最好借的。 随意解释了两句,慕容冰停下脚步,抬眼,已然到了伤兵聚集的位置。 席地而坐的伤兵们见了她,纷纷要起身行礼,被慕容冰两个简单手势定回原位,乖乖坐好。 慕容冰粗略扫视一圈,看到果然没有伤重难支的,才放下心来,轻叹:“辛苦诸位了。” “公子这么客气做什么?” “驱赶外贼本就是我们的责任。” “还是公子更辛苦。” 伤兵们七嘴八舌地回应着。 还留在这里的人,多是需要休息的,慕容冰不想耽误他们宝贵的休息时间,转身打算离开,却看到了角落一具白布包裹的躯体。 她心头一紧,疾步过去,伸手掀开白布。 ……然后和躺平被吓醒的青圭面面相觑。 青圭睁圆了眼,两只手揪着白布,脸上的惊慌还没有褪去,呆愣愣地看着慕容冰。 慕容冰眸底的悲痛之色瞬间消失,额角青筋跳了跳:“……你躺在这里做什么?” 青圭十分委屈:“公子,我也两天没休息了,躲在角落睡一会儿。” 慕容冰无语凝噎,扶额:“是营帐不够你睡吗?你这白布遮在脸上……” 她还以为是琼琚隐瞒了有士卒阵亡的消息。 青圭还有些懵,举了一下白麻布:“挺厚的,可以遮光,我怕伤兵来的时候我不在,干脆歇在这边了。” 慕容冰半蹲在他身边,见青圭没事,撑着膝盖打算起身,眼前突然黑了一下,头也嗡嗡的,脚下踉跄。 还是琼琚及时伸手扶住她,才免于摔倒。 琼琚心疼地看着慕容冰眼眶下的青黑,劝道:“公子先休息一会儿吧,这都几日没合眼了……” 慕容冰借着琼琚的搀扶站稳,单手扶住额头,静息调整片刻,才慢慢睁开眼,眸光暗淡,露出些许疲态。 不说先前披星戴月地赶路,自神机营抵达南疆战场的那一刻,她就再也没有休息过。 精神一直紧绷着还好,此刻一旦放松下来,便发觉身体状况有些吃不消了。 慕容冰疲倦地点点头,站直身体,嘱咐琼琚:“陆将军若是来了,一定要叫醒我。” ……………… 陆允良倒是没来,恐怕边城那些惶惶不安的百姓,还需要他们慢慢安抚。 慕容冰自己的营帐让给了季廷恩,索性跟琼琚住同一座营帐。 此次南疆战乱事发突然,神机营两千兵马仓促南下,又顾忌南安城,慕容冰本意只带琼琚和青圭两人。 临走前,勋儿匆匆从观星楼赶来,说南疆天气易变,她略微能卜算一二,也出些力。 慕容冰虽有迟疑,还是让人给她牵了马,随行大军,并点了隐卫护她周全。 这几日实在太过忙碌,也没有闲暇关心勋儿。 她脑子里各种事乱糟糟的,最终困乏与疲惫占据上风。 一夜安稳沉眠。 第二日辰时过半,琼琚准备好了早膳,入帐打算唤醒慕容冰,发现慕容冰早已梳妆整齐,正在穿戴轻甲。 余光督见琼琚进来,淡淡问了句:“陆将军可派了人过来?” 琼琚还没有答话,帐外响起青圭的声音:“公子,牛参将来传话,说百越的议和使到了,请公子和小王爷一同过去。” 慕容冰扬声道:“你先招待,我随后就到。” 帐外青圭应声退下。 “公子怎知百越会来议和?”琼琚走过来,帮慕容冰整理背甲。 慕容冰稍微活动几下腕关节,乌眸划过一抹冷意:“自桓王之后,古幽还从未吃过这等大亏。若非暗桩情报及时,神机营和江北军无法赶到,边城失守一溃百里……” “如今不过是锐气受挫,百越主力并未伤筋动骨,定然想要留存兵力,等待时机。” 琼琚喃喃问道:“那是不是不该接受议和?” “真要议和,还需等朝中旨意,我们做不了决定。百越此番胆大妄为,必将自食其果。” 不论其他,只依着慕容莲夏的性格,此事绝无可能轻易善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门口走去。 琼琚快步跟在后面:“公子还未用过早膳,不如让他们再等等?” “正事要紧,见完议和使再说。”慕容冰想起了什么,步子一停,“小王爷醒了吗?” 琼琚踌躇了一下:“小王爷脾气古怪,隐卫不敢进去唤他,好像一直在睡着。” 。 第九十三章 娇气 慕容冰走出营帐,十几步外迎面而来一名虬髯大汉,膀阔腰圆,孔武有力,身上的铁甲破破烂烂,却精神头儿十足。 见了慕容冰,恭敬抱拳行礼,嗓音粗犷浑厚:“陆将军正招待议和使,不能亲自迎接,托我老牛带二位贵人过去。” 牛参将没有太多客气话,两人也算老相识了。解围孤城之役,里应外合时,这位参将的悍勇,给慕容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往慕容冰身后瞅了两眼,挠头道:“听说小王爷也歇在了神机营,怎么不见小王爷?” 慕容冰笑了笑:“劳牛参将再等片刻,小王爷恐怕还在休息。” 因着慕容冰的吩咐,其他士卒基本上都绕着季廷恩的营帐走,所以门帘外只有两人守门,确保季廷恩的安全。 慕容冰站在门帘外,试探开口:“小王爷?” 等了片刻,里面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慕容冰往后退了一步,帐内季廷恩掀起门帘。 他只穿了中衣,墨发半披散在肩膀上,凤眸狭长,轻飘飘地往外扫视一圈,这才看向慕容冰,嗓音慵懒:“容兄何事?” “百越来了议和使,陆将军请小王爷过去……” 慕容冰还没来得及说完,门帘倏然垂落,挡在她和季廷恩之间。 帘后季廷恩懒洋洋道:“我不去。” 慕容冰默了默,企图讲道理:“……江北军需要主事的人出面,小王爷不去是不行的。” 这种套话若是对季廷恩有用,当年的淮阴老王爷也不至于那么头疼了。 于是慕容冰压低声音,“三十坛南安城特有的花酿酒。” 里面的人也沉默了,没多久,传出季廷恩的轻笑声:“容兄这是觉得,同样的招数还会管用?” 他用实际行动告诉了慕容冰管不管用。 门帘掀起,季廷恩眉眼微扬,讨价还价,“五十坛。” 慕容冰忍俊不禁:“小王爷喝得完吗?” 季廷恩自顾自地敲定结果:“成交。” 抬眼,视线落在后面的青圭身上,“这是你带来的医师吧?借我一用。” 青圭诧异地指着自己,季廷恩冲他一抬手,“进来,帮我个小忙。” 慕容冰挑了挑眉,点头示意青圭。 摸不透对方的心思,青圭忐忑地跟进营帐,只见季廷恩懒散地找了把椅子一坐,翻腕递来一把木梳。 青圭:“……?” 他青圭从小到大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像季廷恩这样,比姑娘家都要矫情几分的公子哥。 梳好发冠,穿上外袍,季廷恩哈欠连天地走出营帐,又跟牛参将客套几句话。 琼琚给青圭递去询问的眼神,青圭表情浮夸,白眼都快翻上了天。 娇生惯养! 边城还未完全恢复安宁,接待百越议和使的地方,在戍边军临时驻扎的军营里。 几人骑马赶到时,正逢一名南蛮装束打扮的百越人,连滚带爬地从营帐里面窜出来,捡起帽子拍了拍灰尘,冲身后破口大骂。 “陆允良!你不过一个小小副将,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人物了?我们将军真要对付你,比碾死一只臭虫还简单!” 百越人扶正帽子,双手叉腰,梗着脖子颇为自豪,“愿意讲和,是懒得和你们打,你真以为我们不敢继续打下去?” 帐内寂静无声。 季廷恩残余的睡意被这通叫骂驱散了个干净,摸着下巴,讶然道:“现在的议和使,都这么嚣张吗?” 牛参将忍无可忍,当即一个箭步冲上去,拔刀架在了议和使的脖子上。 脖子上一凉,议和使扭过头来,毫无惧色,扯着嗓子继续叫骂:“干什么干什么?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你们古幽想坏规矩不成?” 激得牛参将咬紧了牙,正想一刀砍下去,帐内传出陆允良的呵斥声:“老牛,住手!” 慕容冰回头看了眼青圭。 青圭会意,赔着笑把牛参将和议和使拉开:“好了好了,都退一步,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议和使趾高气扬地瞪了牛参将一眼,往后退开两步,整理着被牛参将扯皱的衣服。 牛参将还要往上冲,被青圭死命拽住:“算了算了,百越也只敢嘴皮子过瘾了……” 议和使听到青圭嘀嘀咕咕没说好话,白眼一翻轻蔑道:“真当是桓王还在的那会儿啊?你们边军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没数吗?这么多年来,可有再出过一个桓王?” 他转向掀帘走出来的陆允良,语气尖刻,“陆允良,我们百越把话撂这儿了,爱讲和讲和,不讲拉倒,谁稀罕。” 说完,看也不看慕容冰这边一眼,昂首挺胸地往大营外走去。 陆允良的脸色可谓是难看极了。 更疲惫更憔悴了,还有隐忍的怒意。 牛参将挣开青圭的束缚,指着议和使骑马远去的背影暴跳如雷:“这什么玩意儿!也敢……” 他的声音哑在喉咙里,最后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慕容冰知道他为什么叹息。 议和使说得对,若是桓王还在,如今的古幽南疆必然不会是现在这副光景。 当年桓王之死,虽对古幽来说的确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但桓王临死前也确实重创了百越主力,百越休养生息十数年,才敢在古幽面前嚣张这一次。 而古幽呢? 当年的大厦将倾虽已扶正,遗留的祸患却无穷无尽,有了如今这种腹背受敌的局面。 慕容冰温声道:“陆将军还是先休息吧,养好精神,我们再谋其他。” “朝中的旨意已经下来了。”陆允良沙哑开口。 旁边没精打采的季廷恩,也掀起眼皮子看过来。 慕容冰一愣,蹙眉道:“慕……陛下怎么说?” 陆允良苦笑一声,看了眼季廷恩:“陛下的意思是,等半数的京防大营抵达南疆,让小王爷回防江北,还写了密旨,要容兄弟领神机营协助,再夺百越三城。” 季廷恩的哈欠打了一半,硬生生憋了回去。 慕容冰心中愕然:“此话当真?” 再夺三城,的确能在短时间内震慑百越,但为什么让“容长雪”和神机营来协助戍边军? 陆允良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慕容冰:“千真万确。” 信封甫一入手,慕容冰看到字迹,已确认了七八分,往下一扫,末尾的玉玺印章更是货真价实。 慕容莲夏的心思,果然难以琢磨。 刁难也好,迫不得已也罢,接下来的南疆战火中,是一定得出现“容长雪”的身影的。 。 第九十四章 梅花山路 “太粗糙了,我不想吃。” 早膳已经凉透了,面对新做的午饭,季廷恩依旧十分挑剔,嫌弃地别过脸。 青圭垮着脸,拳头都硬了,求助地看向慕容冰,期待慕容冰能呵斥这纨绔小王爷几句。 他自己在南安城那么矫揉造作,都没这小王爷能作! 慕容冰好脾气地笑了笑:“是比不上小王爷府中的珍馐佳肴,但在军营之中已属难得,小王爷可以尝一尝。” 季廷恩勉强得不行,提起筷子尝了一口,眼睛一亮,默默闭上了嘴,闷头干饭。 军营不比府内,空间和食材都受限制,若是平常,季廷恩未必看得上琼琚的厨艺,如今过了这么几天苦日子,自然好说话很多。 青圭腹诽一句矫情。 却见季廷恩一边吃着,又叨叨一句:“没有美酒吗?这也太难以下咽了。” 青圭:“……?” 您吐槽难以下咽的时候,起码把手里的筷子停下,还能有点信服力。 慕容冰唇角微翘,起身走向营帐一角。 青圭不争气地热泪盈眶了——公子,咱能不能别再惯着这矫情小王爷了? 果不其然,慕容冰弯腰在一堆杂物里面摸了摸,拎出一坛封泥完好的花酿酒来,递给季廷恩。 “石榴花酿的酒,不知道小王爷喝不喝得惯?” 季廷恩兀自迟疑,慕容冰又翻腕递上一只酒杯,“杯子是洗过的,可以直接用。” 季廷恩接过榴花酿,眼中锐光一闪而过:“容兄对我,真是做足了功课。” 他暗地里心惊不已,面前这个比自己年岁还要小些的“少年”,深谙自己的习惯,竟然几乎将他完全拿捏住。 是莲华长公主的意思?还是…… 慕容冰托腮看他,微微一笑:“不投小王爷所好,恐怕我还借不动江北的兵马。” 季廷恩拍开封泥,斟满一杯酒,闻言咂了咂舌,语气遗憾:“只是陛下已下令,京防大营抵达之日,就是我回江北之时,我于容兄已无利可图。” “小王爷已帮我许多了,答应王爷的美酒,一坛都不会少。”慕容冰眉眼含笑,明朗得能轻易让人放松警惕,“我别无企图,小王爷何须警惕?” 季廷恩假笑了两声,向她一捧杯:“敬容兄。” 慕容冰歪了歪头:“小王爷……防备心颇重啊。” 季廷恩脸上的笑意僵住,慢慢地,像褪下一层面具似的,他神情归于冷淡,眼中浮现疏离警觉。 垂眸看了眼榴花酒,随后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不过几杯,他眼角已然染上一抹淡红。 “容兄,我只是个纨绔,又不是傻子。” 慕容冰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面:“琼琚备了马,不如你我出去走走?” 南疆的夏季雨水充沛,远望过去,战火未曾踏足的地方,触目一片郁郁葱葱的醉人绿意。 季廷恩左手还拎着那坛榴花酒,驭马慢悠悠地踱着步,慕容冰跟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不知走了多久,季廷恩停马,指向远处的一座青山。 “容兄,你看那座山。” 那边群山连绵,可那座青山却分外惹眼似的,总是将观景者的视线吸引到自己身上。 慕容冰点头:“看到了。” “那山的山路崎岖难行,偏偏道路两边长满了梅树。路过时,我听那些老将说,它每年花开季节,可谓盛景。”季廷恩缓缓道。 慕容冰也略有耳闻,梅花盛景十数年如一日,是南疆不可多得的美好。 “不过有一年,梅树没有开花。”季廷恩话锋一转。 “嗯?”慕容冰有些诧异,这倒是她不知道的,“是哪一年?” “景帝六年,据说是因为赏梅的人失了约,所以没有开花。”季廷恩撇撇嘴角,“是有些玄乎吧?” 景帝六年! 等慕容冰反应过来这个时间点,心脏被揪住一般地疼:“小王爷所言失约的人,难不成是在说桓王?” 季廷恩放缓了声音,轻得几乎要揉碎进微风中:“是的,桓王,慕容杞。” 威震南疆百越数年的六王爷慕容杞,却在一夕之间兵败如山倒,惨死于乱刀之下。 战报上只是说他,骄矜自用,不听劝阻。 慕容冰一瞬间知道季廷恩想表达什么意思了,咬了咬牙道:“桓王并非景帝所杀。” “容兄又怎么确定呢?是景帝亲口与你讲的?还是莲华长公主同你说的?”季廷恩似料到她的反应,遂发出一连串的反问。 慕容冰一时语塞。 季廷恩喝了一口榴花酒,评价道,“桓王功高震主,死得理所应当。” 无言以对,毕竟自二王乱政一役后,皇族嫡系元气大伤,桓王之死又存疑,在外人看来,慕容皇族的兄弟间,早已是水火难容。 先手处置掉难以掌控的臣子,对皇帝这个身份来说,并不意外。 哪怕景帝矢口否认。 静默许久,季廷恩轻声叹息,“容兄是个聪明人,想必稍稍探查就能知道,我爹其实与淮阴王之位,并不堪配。” 慕容冰侧眸看他,淮阴老王爷大半辈子的心血,全都耗费在了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身上。 江北常年安宁,老王爷鸡飞狗跳的一生,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终成笑谈。 如今他的儿子却在外人面前,亲口承认其父不堪淮阴王位。 “我爹以为,只要淮阴王府不触皇威,安分守己,就能世代绵延下去……容兄,你是莲华殿下亲近的人,你觉得可能吗?” 不可能的。 因为季氏一脉也是异姓王,江北军也曾小有名气。 帝王疑心稍起,天下混战,流血漂橹,伏尸百万。何况北方还有溍水王那个不安分的东西,古幽诸侯私心暗藏。 若是淮阴一脉再出一位惊才绝艳的世子爷,就算老王爷无意插手皇权,可旁人呢? 鞍下骏马轻呲鼻息,季廷恩低头,动作轻柔地揉揉它的鬃毛。 “我爹不明白,只有淮阴王府烂进泥里,只有我永不成器,季氏一脉才有存续的可能。” 讲述着这么沉重的话题,季廷恩脸上却没有丝毫伤感。 他回过头时,慕容冰甚至能看出他的云淡风轻和不屑一顾,好像对他来说,自己保命才是主要的,留住淮阴王府只是顺便。 惹人艳羡的精致眉眼肆意张扬,姿态高傲睥睨。 这位纨绔小王爷,他在无声地嘲笑。 。 第九十五章 拉拢 南疆的风拂过遍野氤氲绿意,吹去人心中的烦躁不安。 慕容冰勾了勾唇角,从容不迫地与季廷恩对视:“小王爷又是为何,和我说这些?” “不正如容兄所愿吗?” 季廷恩轻笑一声,视线下滑,落在慕容冰腰间的岳峙剑,“‘渊渟岳峙’,楚原君心爱的一对宝剑——你到底是陛下的人,还是莲华殿下的人?” 他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的锐利,“你是在替陛下拉拢我,还是在替莲华殿下拉拢我?” 慕容冰瞥了眼岳峙剑,神态自若:“这两者有什么不同吗?” 这小王爷的戒备心思也太过深沉,看来几日的软硬兼施,对方虽是表面上全盘照收,却是半点不曾入眼。 季廷恩扭过头,再次望向远处的青山,声音依旧懒散:“‘龙虎之势,凤鸾之仪’是何等意思,想必容兄比我更清楚,陛下与莲华殿下……” 意味深长的停顿之后,他话锋一收,换了话题,“季氏一脉也算世代受皇族嫡系恩惠,不如我给容兄一个承诺,季氏绝不插手皇权内部之争,也绝不助力乱臣贼子。” 事不关己,明哲保身,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可谓狡猾。 但这种结果不是慕容冰想要的。 她策马上前,挡在季廷恩和青山之间:“如果我也给小王爷一个承诺,莲华殿下绝不会与陛下为敌呢?” 云缝间阳光倾泻,宛如金边般镀在面前的一人一马身上,无端刺得季廷恩眼眶微微酸痛。 他问:“你又是凭什么替莲华殿下做主?” “我家主上亲口所言,永不背诺。” 又是一阵沉默,季廷恩突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得双肩微微颤抖。 他好像想通了什么,狭长凤眸中是醍醐灌顶的透彻,映着远山的剪影,一片清明敞亮。 “原来……原来容兄此举,竟是莲华殿下想要在陛下面前保我?” 季廷恩扯动马首,转身回望,目光所及之处是江北军驻扎的位置,数面绛蓝旗帜迎风飘扬。 江北的大好男儿,早就将性命交付给了他这个纨绔子弟。 陛下真的关心淮阴王府怎样烂进泥里吗? 陛下不在乎,陛下只想知道季氏一脉还听不听话,还能不能任用。 只要季廷恩乖乖俯身低头,告诉慕容莲夏,淮阴王府依然是最忠心耿耿的臣子,至少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江北将不会受到帝王任何猜忌。 也罢,也罢。 “容兄,请代我转告陛下和莲华殿下,江北封地自廷恩以下,必将誓死效忠皇族嫡血,永不作乱。” 他季廷恩这十多年,硬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也让淮阴王府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 可逃避了这么多年的责任,最终还是一点不落地背负在了肩上。 慕容冰凝视了一会儿季廷恩挺拔的背影,欣慰点头:“陛下会很高兴的。” 小皇叔判断得没错,这小王爷性子虽然骄纵放肆了些,仍是个明事理的,只要用得好,是一大助力。 她想了想,正打算加上一句“老王爷也会高兴的”,却见季廷恩好像脑后也长了眼睛似的,抬手制止了她。 他往嘴里灌了口酒,回过身来,眼神幽幽,语带傲气:“这种话就不必说了,我可从不为旁人而活,我只关心自己的小日子潇不潇洒。”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他还要嘴硬,保持矜贵,慕容冰自然得给他这个面子,失笑道:“小王爷说的是。” 季廷恩睨了她一眼,下巴一抬:“不必拘礼,本王特允你,唤我廷恩。” 慕容冰猛地一愣,季廷恩并不知晓她的隐藏身份,愿意和莲华公主的“家臣”这般亲近,便是表明了信任。 立即摆出恭敬的姿态:“谢小王爷厚爱。” 季廷恩眉毛一挑:“嗯?” “……廷恩。” ……………… 京防大营抵达的前一夜,陆允良可算是处理完了搁置的事务,摆了酒席犒劳将士,顺便为季廷恩践行。 他酒量差极,喝了没两碗,眼中就蒙上了醉意,偏偏还要借酒浇愁般,一个劲儿地往肚子里灌酒。 南疆靠近百越,酿酒工艺和中原有很大的不同,陆允良让人搬来的这批酒,入口辛辣不已,后劲儿也足。 慕容冰强行喝了几碗,也感觉有些受不住。 抬眼看向季廷恩,只见他神色悠闲,端碗的动作优雅从容,眉头都不皱一下,喝下去的仿佛不是酒,而是水。 陆允良沙哑着嗓子:“……容兄弟和小王爷的大恩大德,允良没齿难忘,他日定当回报。” 慕容冰端起酒碗回敬:“陆将军不必客气,为百姓安宁,边城安稳,我等义不容辞。” 季廷恩则是一言不发,直接又干了一碗酒。 陆允良明显是喝得有些迷糊,一酒坛掼在桌上,推到慕容冰面前,和她碰了碰杯,差点儿溅她一脸烈酒。 “我陆允良算是半个粗人,容小兄弟若是不嫌弃,也称我一声兄弟,将军什么的,太见外了……” 慕容冰有点遭不住他的热情,先前在南安的时候,祁昱他们清楚她的身份,也会虑及礼数。 便是在神机营和士兵隐卫相处,也不至于这么亲近。 除却金羽那厮,还真没有人动不动就上来揽她的肩膀。 犹豫半晌,慕容冰妥协了,低声唤了句:“陆大哥。” 总不能真的喊一声“陆大兄弟”吧? 季廷恩笑眯眯地旁观她的纠结,烈酒倒是一口没少喝。 陆允良满意地胡乱点着头,连道三声“好”,一掌重重拍在了慕容冰的肩膀上,疼得她龇牙咧嘴。 “容兄弟这副身子骨偏薄啊,”陆允良醉醺醺中带着几分认真,“平日里要多吃肉。” 慕容冰哑然失笑,她如今的身高在女子中已显出挑,但是和男子的身形相比,的确不如后者魁梧。 偏生旁边还有个闲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出言火上浇油。 “我瞧陆将军这边营的伙食好像不错,不如趁机给长雪补补?”季廷恩弯腰拎起桌下一坛烈酒,抬眸促狭一笑。 陆允良闻言,眯着醉眼,看了看空空的烤肉盘,回头喊牛参将再端一盘来。 ------题外话------ 很抱歉由于三次元的事情,《吾家公主鸿鹄志》暂时无法继续稳定更新,但会不定时随机更新,12月底恢复日更。 。 第九十六章 容小将军 季廷恩没有参与江北军和京防大营的换防,当了甩手掌柜,骑着马晃晃悠悠地在路边走。 忽闻身后一声朗笑:“廷恩独自在此,也不怕让百越人捉了去?” 季廷恩微微转头,墨发拂动背后银枪上系着的红缨,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意。 旋即略显生硬地板起脸,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鬼话。” 他有几分骄傲地抬了抬下巴,“我绝不可能栽在这里,要死也只会死在美妾的石榴裙下,温柔乡里。” 慕容冰掩唇而笑:“怎么我去王府那晚,也不见廷恩的美妾在哪里?” 听她旧事重提,季廷恩神色一僵:“你当时半夜坐在我床头,真真要把我吓死。” 神机营长驱直入淮阴王府的那个夜晚,说来也简单。 季廷恩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睁开眼时,刚支起上半身,面前就有人吹燃了火折子,转身点燃了架子上的蜡烛。 慕容冰双腿交叠,坐在床前的圈椅上,半倚着身子,左手微拢成拳,撑在下巴上。 烛火照亮了她的半张脸,而她唇角翘起,对着满脸茫然的季廷恩,笑眯眯道:“小王爷,还睡着呢?” 骇得季廷恩差点儿从床上蹦起来。 他这么一形容,还真品出了那么点儿厉鬼索命的意味。 慕容冰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事发突然,我想着廷恩心大,倒也没考虑那么多。” “你那隐卫摸进我的王府,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我阖府上下无一察觉。”季廷恩摇摇头,“技不如人,我认了。” 他鞍下的骏马晃了晃脑袋,圆溜溜的眼睛往路的一侧看去。 他俩所在的这处地势略高,稍稍扭头,就能看到不足半里外,江北军已然完成换防,开拔封地。 绛蓝色的旗帜绵延数里,一眼望不到尽头。 季廷恩默然片刻,继续道,“希望你的神机营,能完成陛下的旨意吧。” ——再夺百越三城。 绝不轻松。 慕容冰敛起神情,沉声道:“不必忧虑,我心中有数。” “担心你?鬼话。”季廷恩嗤笑一声,“我是怕你死了,欠我的美酒就还不上了,才盼你活着。” 他话里气势足得很,却心虚地别开脸。 半晌没听到对方回话,季廷恩悄悄回头看了眼,对视上慕容冰含着笑意的乌润眼眸。 说反话被人抓了个正着,他瞬间脸颊上浮起一片薄红,几乎要恼羞成怒了,“……你看什么!还不想想怎么活下去,然后还债!” 慕容冰忍着笑,点头:“廷恩教训得是,我一定谨记在心。” 笑闹间,江北军已经又走出去一段不短的路了。 季廷恩突然道:“就送到这里吧,你该回去了。” 慕容冰松开缰绳,抱拳冲他一礼:“珍重。” 季廷恩难得正了色,回礼:“长雪,山河万里,有缘再会。” 他说完,手下一扯缰绳,骏马仰颈,咴咴长鸣,疾冲出去追赶江北军。 银枪红缨,疾驰如风。 ……………… 送走季廷恩,慕容冰也不敢再耽搁,匆匆回到戍边军的营地。 刚踏入中军帐,一股冷凝沉重的压迫力蔓延过来,压得慕容冰步子一顿,同时察觉到数道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无声地抬起眼,一一对视回去。 陆允良无疑坐在最上面的主座,牛参将站在他的身后,左下首空着一个位置,其下坐着一名将领模样的人。 右下首也依次坐了两名京防大营的将领,三人齐刷刷地看着她。 这些面孔慕容冰虽不怎么熟悉,但粗略一看,依稀还是能与记忆中的人像,对上几个名号的。 左掖军的吴副将,右掖军的赵副将,和前军的李副将。 除了李副将和陆允良的年纪相仿,其他两位副将更年长一些。 都是副将,慕容莲夏并没有派出京防大营的主将和陆允良分权。 陆允良轻轻摆了下手,牛参将会意,大步流星迈过来,站在慕容冰身侧,向几位将领介绍她。 “这位就是神机营的容小将军,陛下亲自点了小将军的名字,要求协助我们戍边军。” 慕容冰稍稍颔首,算是认下牛参将的说辞。 三位副将启程前,京中关于长公主家臣的传言已经编排得天花乱坠,他们自然也听了一耳朵。 什么三头六臂,什么威猛盖世,越说越玄乎。 如今见这几乎被神化的人物竟是一名秀气小公子,李副将“嗤”地笑出声,目光中警惕淡去,多了几分轻蔑。 吴副将虽然没有表现得像李副将那么明显,神色中也是露出了迟疑。 反倒是赵副将和气地笑笑,冲慕容冰拱了拱手:“不愧是英雄出少年,赵某惦念许久,今日一见,容小将军果然威风凛凛。” 慕容冰报以淡笑:“赵副将谬赞了,只是运气好而已……” 李副将大喇喇地换了个坐姿,接过她的话说了下去:“我想着也是,什么神兵天降,不过是运气而已!早听说南疆遍地毒瘴,百越人自然也是瘦弱无比,不堪一击!” 慕容冰转眸瞧他一眼,笑着摇摇头。 赵副将皱了皱眉,低声道:“小李,这里不是京都,你收敛些。” 不待话音落定,旁边牛参将顿时黑下脸:“李副将这话是什么意思?若百越人真如你说的那么好对付,我们还会在边地吃苦受累这些年?” 李副将白他一眼,傲慢地抬抬下巴:“可不就是你们戍边军无能……” “你别欺人太甚!”牛参将是个暴脾气,当即攥了拳头,要再上去理论。 李副将梗起脖子:“怎么?你还想动手?” “好了,都停手!” 出声呵斥的是左掖军吴副将,李副将对此人的尊重似乎甚于另一位,见他开口,又翻了牛参将一个白眼,闭上嘴坐回椅子。 只听主座上传来一声轻咳,陆允良沉着脸:“容小将军还是先坐吧,老牛你也回来,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 慕容冰在他左下首坐定,一扭头又瞧见李副将,只觉得他面上的表情不太友好,刚想缓和一下气氛,李副将却抢先开口。 “容小将军坐这个位置,可要坐稳了。” 跟旁人不同,他这声“小将军”落在耳边,怎么听怎么不舒服。 慕容冰不免又回想起记忆中对此人的评价:有勇无谋,自视甚高。 她还在考虑如何委婉回复,陆允良的声音已经传过来,夹杂着少见的愠怒。 “李副将若是不想跟百越打这场仗,就带着你的前军,请回吧!” 。 第九十七章 不好欺负 “陆允良!你什么意思!” 李副将暴跳如雷,“要不是陛下的旨意,你以为我愿意来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帮你们这群废物?” 陆允良显然比他稳重多了:“你也可以现在回去。” “你以为我不敢?” 陆允良垂眸看着他几乎要戳到自己鼻尖的手指,眼底冷意渐升:“你敢,你当然敢,你都敢在我戍边军的地盘上撒野,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陆允良!”李副将彻底被激怒了。 慕容冰琢磨着,陆允良算是为了她和别人呛声,便也站起身,打算劝两句。 还没开口,眼前倏然闪过一道寒光,陆允良拔剑架在了李副将的脖子上。 她伸出去阻拦的手,又默默收到背后。 不好惹,少掺和。 陆允良手下稳如磐石,盯着李副将的双眼:“按陛下的旨意,你该称我‘陆将军’,李、副、将。” 见他们又争执起来,吴副将的眉毛都拧成“川”字,有些不耐:“小陆,何必大动干戈……” “你也一样。”陆允良冷冷打断了他。 吴副将没想到陆允良连自己的面子都不给,当即涨红了脸,憋了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 赵副将笑呵呵地起身,先是拉住吴副将,把他扯到一边坐下:“老吴,歇歇,歇歇吧。” 又冲陆允良抱拳,“陆将军消消气,不要计较小李的无心冒犯。” 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李副将从剑锋下拽出来,摁到另一边的椅子上,嘴里絮絮叨叨地圆着场。 “都消消气,陆将军在南疆待了这么多年,自然要比咱们清楚局势……陛下派咱们过来,本来就是要听从陆将军的指挥……” 陆允良将剑收入鞘中,脸色依旧不好看:“不想呆,可以走。没有你们这半数京防大营,我戍边军照样可以拿下百越三城。” 他看向呆坐在椅子上的李副将,眼神讽刺,“像你这样的,根本轮不到和百越人打,南疆的毒瘴就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这次没人再来反驳了。 慕容冰眨巴眨巴眼,摩挲着腰间岳峙剑的剑柄,一直都没有插话。 陆允良这一手确实把李副将镇住了,他或许没打算真的动手,但是剑锋逼上后者脖颈的那一刻,任谁都能看出来—— 陆允良动了杀心。 他看上去像个斯文儒雅的人,但从来都不是好欺负的。 戍边数年,见惯生离死别,早已心如铁石。 “本来军情紧急,想着和各位讨论一下,拿个主意。没想到各位沿路颠簸,脑子也不甚清楚。” “老牛,带三位副将下去休息。” 陆允良说完,坐回主座,俨然一副逐客的样子。 先前还气呼呼的牛参将,压下嘴角的笑意,大摇大摆地走到李副将面前,往帐外一伸手。 “三位,请。” 赵副将一手一个,推搡着他们出了营帐。 帐内,陆允良侧眸看向慕容冰,缓和了声音:“吓到了?” 慕容冰嘴角也噙着一抹笑,笑眯眯地回他:“倒也不至于,就是没想到陆大哥果真会和京防大营的人来硬的。” 陆允良重重地闭了眼:“京都生活安宁富足,消磨心志,难免让他们目光短浅。” 他叹息一声,“戍边苦啊,南拒北和……南疆的戍边军夜里睡觉的时候,都得枕着刀睡。” 慕容冰看着他胸甲上刀劈留下的痕迹,不自觉地攥了拳。 陆允良,陆家次子,今年二十有四,已在南疆待了……十二年。 他有一个年长十岁的哥哥,据说是在景帝六年的时候,追随桓王,一同战死沙场。 陆家父母担心次子步长子的后尘,都不希望他再上战场,却又劝阻不得,陆允良还是来到了南疆,终于一步一步,站在今天的位置。 半晌,慕容冰摇摇头:“古幽积弱,国力不足,难以彻底平息祸患。” 她轻扯唇角,“但沉疴不除,同样无法安心休养生息,现在最要紧的是时间,二十年后,我军必能踏平南疆百越。” 陆允良攥紧剑柄,喃喃道:“二十年,太久了。” “会让陆大哥看到的。”慕容冰斩钉截铁。 陆允良一愣,面前的“少年”意气风发,眉眼坚定,顷刻间将他的思绪引向记忆里那个相似的身影。 那个人也是常常笑着说,有桓王殿下在,总有击溃百越的那一天,会让我们小阿良看到的。 只是斯人已逝,再难寻觅。 “……好,”陆允良扭过脸去,不让慕容冰看到自己半湿的眼角,“容兄弟,我们一起等着那一天。” ……………… 临近黄昏,京防大营的三位副将又让请了回来。 吴副将走在最前面,板着脸,一身不情不愿,进帐后往舆图旁边闷头一坐,连招呼都没跟陆允良打。 李副将虽没有之前那般激烈,但也是满脸不忿,抱臂气呼呼地跟在吴副将身后,看谁都不顺眼。 反倒是赵副将精神头儿十足,笑呵呵地冲慕容冰和陆允良点头。 陆允良手中捏着木杆小旗,简单颔首,便又低下头,继续凝视桌案上的沙盘,赵副将也凑到他身边看。 慕容冰从旁边的烛灯引了火,烧掉和祁昱赤璋他们的通信,拍了拍残余的灰烬,托腮打量着三位副将。 正当李副将脸上的不耐烦快要压制不住的时候,陆允良终于将手中的小旗插在了一处位置。 “陛下只说要我们夺百越三城,并没有指定是哪三城,我和容小将军商量了一下,决定拿下无娄、夫椒、同劳三城。”陆允良沉声道。 赵副将顺着他的话,挨个看过三处地方,看罢思考起来,没有出声。 角落的吴副将瞥了眼舆图:“无娄位置靠外,孤立无援,可以理解。夫椒和同劳是为何?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这两地虽临近无娄,但互为腹背,恐怕不好逐个击破吧?” 李副将杵在沙盘边上瞅了瞅,往与无娄相反的方向一指:“依我看,这个位置岂不是更好,靠近百越王都,威慑力足够,我军也不需行至无娄那么远的地方。” “过于莽撞了,小李,靠近王都就意味着百越增援极快,就算拿下,也需要我们付出巨大的代价。”赵副将摇头否决了他的想法。 慕容冰站起身,也走到沙盘边。 她神色稍冷:“我希望各位质疑陆将军的决定时,是深思熟虑过的,而不是专程和陆将军作对。” 碍于中间隔了个沙盘,李副将才没有把拳头举到慕容冰面前,怒道:“臭小子你什么意思!” ------题外话------ 祝大家元旦快乐呀!2022,元气满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