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编年史》 序曲 (一)琳·坎贝尔 (二)莉莉·诺诺 (三)琳·坎贝尔 (四)海兰西雅·银月 (五)尤菲·斯坦米兹 (六)莉莉·诺诺 (七)尤菲·斯坦米兹 (八)凡卡·科伦斯 (九)艾尔森·贝克 (十)尤菲·斯坦米兹 (十一)莉莉·诺诺(上) (十一)莉莉·诺诺(下) (十二)莉莉·诺诺(上) (十二)莉莉·诺诺(中) (十二)莉莉·诺诺(下) (十三)休斯·暗眼 (十四)尤菲·斯坦米兹(上) (十四)尤菲·斯坦米兹(下) (十五)尤菲·斯坦米兹(上) (十五)尤菲·斯坦米兹(中) (十五)尤菲·斯坦米兹(下) (十六)莉莉·诺诺(上) (十六)莉莉·诺诺(下) (十七)尤菲·斯坦米兹(上) (十七)证明(尤菲·斯坦米兹,中) (十七)证明(尤菲·斯坦米兹,下) (十八)理想(库伦·达尔) (十九)心意(琳·坎贝尔) (二十)新任务(莉莉·诺诺,上) (二十)新任务(莉莉·诺诺,下) (二十一)黑鸦(肖恩·坦布尔) (二十二)信仰(尤菲·斯坦米兹,上) (二十二)信仰(尤菲·斯坦米兹,中) (二十二)信仰(尤菲·斯坦米兹,下) (二十三)反击(肖恩·坦布尔,上) (二十三)反击(肖恩·坦布尔,中) (二十三)反击(肖恩·坦布尔,下) (二十四)前夕(莉莉·诺诺,上) (二十四)前夕(莉莉·诺诺,下) (二十五)决战(肖恩·坦布尔,I) (二十五)决战(肖恩·坦布尔,II) (二十五)决战(肖恩·坦布尔,III) (二十五)决战(肖恩·坦布尔,终) (二十六)元素(凡卡·科伦斯) (二十七)答案(爱莲娜·裘月,上) (二十七)答案(爱莲娜·裘月,下) (二十八)旅途(尤菲·斯坦米兹,I) (二十八)旅途(尤菲·斯坦米兹,II) (二十八)旅途(尤菲·斯坦米兹,III) (二十八)旅途(尤菲·斯坦米兹,IV) (二十八)旅途(尤菲·斯坦米兹,V) (二十八)旅途(尤菲·斯坦米兹,终) (二十九)灾厄(莉莉·诺诺,I) (二十九)灾厄(莉莉·诺诺,II) (二十九)灾厄(莉莉·诺诺,III) (三十)荒原(阿兰,上) (三十)荒原(阿兰、下) (三十一)委托(尤菲·斯坦米兹,I) (三十一)委托(尤菲·斯坦米兹,II) (三十一)委托(尤菲·斯坦米兹,III) (三十一)委托(尤菲·斯坦米兹,IV) (三十一)委托(尤菲·斯坦米兹,V) (三十二)决定(琳·坎贝尔,I) (三十二)决定(琳·坎贝尔,II) (三十二)决定(琳·坎贝尔,III) (三十三)各自的意志 (三十四)迷锁之内(莉莉·诺诺,I) (三十四)迷锁之内(莉莉·诺诺,II) (三十四)迷锁之内(莉莉·诺诺,III) (三十五)过往(尤菲·斯坦米兹,I) (三十五)过往(尤菲·斯坦米兹,II) (三十五)过往(尤菲·斯坦米兹,III) (三十六)真实(尤菲·斯坦米兹,上) (三十六)真实(尤菲·斯坦米兹,下) (三十七)心愿(爱莲娜·裘月,I) (三十七)心愿(爱莲娜·裘月,II) (三十七)心愿(爱莲娜·裘月,III) (三十八)亡者(爱莲娜·裘月,I) (三十八)亡者(爱莲娜·裘月,II) (三十八)亡者(爱莲娜·裘月,III) (三十八)亡者(爱莲娜·裘月,IV) (三十九)行宫(莉莉·诺诺,I) (三十九)行宫(莉莉·诺诺,II) (三十九)行宫(莉莉·诺诺,III) (四十)遗物(尤菲·斯坦米兹,I) (四十)遗物(尤菲·斯坦米兹,II) (四十)遗物(尤菲·斯坦米兹,III) (四十)遗物(尤菲·斯坦米兹,IV) (四十)遗物(尤菲·斯坦米兹,V) (四十一)世界之外(莉莉·诺诺,上) (四十一)世界之外(莉莉·诺诺,下) (四十二)九月(莉莉·诺诺,I) (四十二)九月(莉莉·诺诺,II) (四十二)九月(莉莉·诺诺,III) (四十二)九月(莉莉·诺诺,IV) (四十二)九月(莉莉·诺诺,V) (四十二)九月(莉莉·诺诺,VI) (四十二)九月(莉莉·诺诺,终) (四十三)破局者(希琳菲尔) (四十四)计划(尤菲·斯坦米兹,I) (四十四)计划(尤菲·斯坦米兹,II) (四十四)计划(尤菲·斯坦米兹,III) (四十四)计划(尤菲·斯坦米兹,IV) (四十四)计划(尤菲·斯坦米兹,V) (四十五)启程(安·圣紫罗兰) (四十六)未竟之愿(哈尔·梅森) (四十七)分别(莉莉·诺诺,I) (四十七)分别(莉莉·诺诺,II) (四十七)分别(莉莉·诺诺,III) (四十八)帝国(尤菲·斯坦米兹,上) (四十八)帝国(尤菲·斯坦米兹,下) (四十九)重逢(菲斯特·伊卡罗亚) (五十)故友(尤菲·斯坦米兹,上) (五十)故友(尤菲·斯坦米兹,下) (五十一)发现(肖恩·坦布尔,I) (五十一)发现(肖恩·坦布尔,II) (五十一)发现(肖恩·坦布尔,III) (五十二)谕示(爱莲娜·裘月,上) (五十二)谕示(爱莲娜·裘月,下) (五十三)迎敌(莉莉·诺诺,I) (五十三)迎敌(莉莉·诺诺,II) (五十三)迎敌(莉莉·诺诺,III) (五十四)盟友(巴拉克·艾因哈特,上) (五十四)盟友(巴拉克·艾因哈特,下) (五十五)帝都(尤菲·斯坦米兹,I) (五十五)帝都(尤菲·斯坦米兹,II) (五十五)帝都(尤菲·斯坦米兹,III) (五十五)帝都(尤菲·斯坦米兹,IV) (五十六)谜团(爱莲娜·裘月,上) (五十六)谜团(爱莲娜·裘月,下) (五十七)传言(阿兰,I) (五十七)传言(阿兰,II) (五十七)传言(阿兰,III) (五十八)目标(安·圣紫罗兰,上) (五十八)目标(安·圣紫罗兰,下) (五十九)访客(乔) (六十)起源(尤菲·斯坦米兹,I) (六十)起源(尤菲·斯坦米兹,II) (六十)起源(尤菲·斯坦米兹,III) (六十)起源(尤菲·斯坦米兹,IV) (六十一)人心(莉莉·诺诺,I) (六十一)人心(莉莉·诺诺,II) (六十一)人心(莉莉·诺诺,III) (六十二)说服(阿兰,I) (六十二)说服(阿兰,II) (六十二)说服(阿兰,III) (六十二)说服(阿兰,IV) (六十二)说服(阿兰,V) (六十三)记录(尤菲·斯坦米兹,I) (六十三)记录(尤菲·斯坦米兹,II) (六十三)记录(尤菲·斯坦米兹,III) (六十三)记录(尤菲·斯坦米兹,IV) (六十四)心情(琳·坎贝尔) (六十五)主谋(尤菲·斯坦米兹,I) (六十五)主谋(尤菲·斯坦米兹,II) (六十五)主谋(尤菲·斯坦米兹,III) (六十五)主谋(尤菲·斯坦米兹,IV) (六十五)主谋(尤菲·斯坦米兹,V) (六十五)主谋(尤菲·斯坦米兹,VI) (六十五)主谋(尤菲·斯坦米兹,VII) (六十六)劝说(莉莉·诺诺,I) (七十一)转机(莉莉·诺诺) (七十四)启程(尤菲·斯坦米兹,上) (七十四)启程(尤菲·斯坦米兹,中) (七十四)启程(尤菲·斯坦米兹,下) (七十五)远东(尤菲·斯坦米兹,中) (七十五)远东(尤菲·斯坦米兹,下) (七十六)禁地(莉莉·诺诺,I) (七十六)禁地(莉莉·诺诺,II) (七十六)禁地(莉莉·诺诺,III) (七十六)禁地(莉莉·诺诺,IV) (七十七)梦境(尤菲·斯坦米兹,I) (七十七)梦境(尤菲·斯坦米兹,II) (七十七)梦境(尤菲·斯坦米兹,III) (七十七)梦境(尤菲·斯坦米兹,IV) (七十七)梦境(尤菲·斯坦米兹,V) (七十八)永恒之村(莉莉·诺诺,上) (七十八)永恒之村(莉莉·诺诺,下) (七十九)棋子(库伦·达尔) (八十)符文(尤菲·斯坦米兹,上) (八十)符文(尤菲·斯坦米兹,下) (八十一)灾难(尤菲·斯坦米兹,I) (八十一)灾难(尤菲·斯坦米兹,II) (八十一)灾难(尤菲·斯坦米兹,III) (八十一)灾难(尤菲·斯坦米兹,IV) (八十一)灾难(尤菲·斯坦米兹,V) (八十一)灾难(尤菲·斯坦米兹,VI) (八十一)灾难(尤菲·斯坦米兹,VII) (八十一)灾难(尤菲·斯坦米兹,VIII) (八十二)竞争(莉莉·诺诺,I) (八十二)竞争(莉莉·诺诺,II) (八十二)竞争(莉莉·诺诺,III) (八十二)竞争(莉莉·诺诺,IV) (八十二)竞争(莉莉·诺诺,V) (八十二)竞争(莉莉·诺诺,VI) (八十三)王都(尤菲·斯坦米兹,I) (八十三)王都(尤菲·斯坦米兹,II) (八十三)王都(尤菲·斯坦米兹,III) (八十三)王都(尤菲·斯坦米兹,IV) (八十四)会谈(尉风) (八十五)天族(莉莉·诺诺) (八十五)天族(莉莉·诺诺,II) (八十五)天族(莉莉·诺诺,III) (八十五)天族(莉莉·诺诺,IV) (八十五)天族(莉莉·诺诺,V) (八十六)冒险(尤菲·斯坦米兹,I) (八十六)冒险(尤菲·斯坦米兹,II) (八十六)冒险(尤菲·斯坦米兹,III) (八十六)冒险(尤菲·斯坦米兹,IV) (八十七)苍白(尤菲·斯坦米兹) (八十七)苍白(尤菲·斯坦米兹,II) (八十七)苍白(尤菲·斯坦米兹,III) (八十七)苍白(尤菲·斯坦米兹,IV) (八十八)往事(阿兰) (八十九)黑龙(莉莉·诺诺,I) (八十九)黑龙(莉莉·诺诺,II) (八十九)黑龙(莉莉·诺诺,III) (八十九)黑龙(莉莉·诺诺,IV) (九十)偶遇(尤菲·斯坦米兹,I) (九十)偶遇(尤菲·斯坦米兹,II) (九十)偶遇(尤菲·斯坦米兹,III) (九十)偶遇(尤菲·斯坦米兹,IV) (九十一)回忆(莉莉·诺诺,I) (九十一)回忆(莉莉·诺诺,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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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理想(莉莉,III) 《艾尔编年史》正文 (一二五)真实(费米尔·斯塔克) 《艾尔编年史》正文 (一二六)背离(安·圣紫罗兰) 《艾尔编年史》正文 (一二七)故乡(费米尔·斯塔克) 《艾尔编年史》正文 (一二八)决心(莉莉·诺诺) 《艾尔编年史》正文 (一二九)启幕(爱莲娜) 《艾尔编年史》正文 (一三零)布局(安·圣紫罗兰) 《艾尔编年史》正文 (一三一)对局(莉莉·诺诺) 最快更新艾尔编年史最新章节! 莉莉盘膝坐在一株巨榕顶端。 这株植物高约四十公尺,庞大的树冠层层叠叠,绵延伸展数里之遥,形同一座浓绿的山丘。自出生起,它已经历经几百年岁,或许比「九月」还要年长许多。 它位于微风森林深处,距离金穗城仅有数里之遥。然而众多顶尖的艾尔纳哨卫从脚下来来去去,还有自然使者直接从头顶飞过,却没有一人发现得了她。 通过遍布大陆的神术络,她将意识化作众多分身,融入每一个由她选定的个体。她用那些人的眼睛去看,耳朵去听,并且分享少许浮于表层的思绪。她知道仅需一闪念,她便能够夺取任意一人的生命,或是用凡人无法理解的信息,令他们陷入暂时或永久的疯癫。 这即是「神使」的权能——只属于埃达,也是属于她的力量。 …… 哈库姆凝视着北方。 风顺着荒原南下,漫天尘沙遮蔽视线,令他无法看清家园的方向。 两个月前,他半被迫地接受「那个女人」——吉尔·风语的命令,向荒原东方举族迁移。他们离开已经不再安全的故乡,穿越气候严苛的沙漠,前往数百年间无人居住的旷野。 即便有着来自帝国的助力,仍有超过两成的老弱与病患,将遗骨永远留在了这段旅途之中。 开荒的头一个月艰苦而遍地险阻。萨人早就适应了荒原的酷热与严寒,以及昼伏夜行的旅行方式,但食物则成了第一个难题。不熟悉的环境和生物,令采集与捕猎都困难重重;在种下的沙薯结实之前,他们不得不捕捉昆虫用以充饥。 水源是更大的麻烦,「那个女人」帮忙找到了几条地下水路,但供应所有部族仍然捉襟见肘。而最糟糕的——一种原因不明的热病曾忽然从男性间蔓延开来,在得到控制和治愈之前,便杀死了部族超过一成的青壮年劳力,包括哈库姆的一个儿子在内。 他们按照「那个女人」的指引开掘矿物,与教国签订协约,换取布匹、食物,种子和其他必需品,建立起数座足以容纳上万人的据点。而一切刚刚安顿下来,对方又带来了新的——或者说,最初就约定下的命令。 于是他召集起半数的年轻族人,与其他萨人部族一同南下,对抗他们死去的同胞,以及引发这场战争的「始作俑者」。 金岩城距离北境不远。空气中传来熟悉的干燥味道,混杂着隐约的死亡气息……也可能只是他的错觉。哈库姆握紧手中弯刀,感觉汗液从掌心不断渗出,浸透缠裹着刀柄的粗砺布条。 “哼,你在发抖啊,胆小鬼。”熟悉的,令人厌恶的声音从一侧传来,“怕了么?” “别告诉我你不怕,古尔顿。那些可是死人。”亡者复甦,生者倾覆,那是最坏的预言之一。或许萨人的末日就在今天,哈库姆心想。“你如果死了,可别指望我帮你收尸。” 被他直呼其名的男性将斧枪拄在地面,缓缓活动着肩膀。他赤裸的上身与哈库姆一般健壮,面容刚硬而凶戾,一道暗褐色的狰狞伤疤横过前胸,直至肋下。 两年前的一次搏斗中,哈库姆几乎取了对方的性命,那则是当时留下的痕迹。 物产贫瘠的荒原上,沙蝎与火蜥两个部族争战了少说数十年,死于另一方手中的族人无以计数。哈库姆梦见过很多次对方的消亡,却从未想过,自己居然有和他们的族长——乃至整个部族——共同作战的一刻。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还给你。”古尔顿低声嗤笑,然后重重吐了口气,“萨人已经倒了血霉,就别管他妈的预言了。再怎么说,死在战场上,总好过死在狼嘴里。” “随便你吧。”哈库姆皱起眉头,用力握了握拳头,“大首领呢,这种时候,她哪儿去了?” “别问我。”古尔顿摇头,“说不定有更麻烦的什么要她对付,那跟老子无关。我说啊,哈库姆——”他咧开嘴角,擎起斧枪,猛力一挥,在地面留下一道极深的沟壑,“要是看不到你的死,就算变成亡灵……我也没法合上眼睛啊!” 哈库姆还想说些什么,但前方的气息陡然变得压抑,身后则霎时间归于寂静。他回头望去,族人们纷纷提起武器,目光中混杂着恐惧与兴奋。 作为一名猎人,哈库姆明白,它们来了。 瘦削的群影从尘雾中浮现,手握利斧,寂静无声。那是他们的同族……曾经殁于「神明」之手,如今化作死者重归。正因如此,这场战斗将没有休止,亦无法投降——若不将对方歼灭,就只能等待灭亡。 他抬起左掌,右手一挥,将锐利的弯刀深深切入掌心。血液涌出伤口,攀覆刀身,点燃红芒,仿若熊熊烈焰。身旁的族人们依样而行。古尔顿的部族,洛克里的部族,还有位于战场的每一名萨人战士一同效仿,然后高举武器。 红焰升腾,笼罩军阵,犹如万千灯火。 这并非萨人的巫祝之术。不久以前,大统领带来的一名蓝发女孩,将整整数车带着异香气的药草,和这个简单并粗野的手段教给了他们。而那个女孩当时所说的话,他记得一清二楚。 “这是……我用朋友留下的知识所改良的,教会秘传的药物。它可以将意志化为力量,溶入到你们的血与肉当中。萨人的信仰禁止死者复生,因此,如果是你们的血,应当可以克制那些……不怕刀斧的亡灵吧。” 眨眼间敌军已至。哈库姆甩开一切多余的念头,发足疾奔,全力挥下手臂。利刃切开空气,发出哀鸣,将正面扑来的两名死者一刀两断。它们翻倒在地,挣扎着向他匍匐,但红焰从断口瞬间蔓延至尸骸全身,最终将其彻底吞没,仅余一捧飞灰。 一击过后,弯刀归于黯淡,敌人仍源源不绝。 密集的军阵很快开始散乱。萨人擅长混战,敌军同样毫无阵法可言,让战场顿时成了一团乱麻。哈库姆努力搜寻着族人和家人的身影,然而在数千人的战场上,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危险的本能忽然令他心中一跳。他下意识地横过兵刃,挡下两柄迎面而来的斧头,随之双手握刀横斩,将臂膊连同武器一并切断。但失去手臂的尸骸径直撞向他,力道大得令他难以置信。他踉跄着后退,脚踝又被什么抓住,眼看着另一具死者逼近,利斧闪着寒光,直奔他的头颅—— 长柄斧枪呼啸而至,带来沉闷的撞击,乃至骨骼崩裂的脆响。尸骸仿佛被千斤重锤击中,裹着红焰飞出十余公尺,坠落在‘敌人’的战团当中。红焰同时蔓延至那些身躯,点燃熊熊烈火,将之化为灰烬。 古尔顿收回斧枪,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冲向前方。 一股不甘与羞愧忽然攫住哈库姆,短暂地抹除了他的恐惧。他眯起眼睛,环顾四周——战吼响彻荒野,与金属碰撞的锐响,鲜血的气息交织相融。那是熟悉的味道,敌人变了个样子,其余一切如昔。他抬起左掌,再次抹过刀身。 红焰重新燃起。亡灵们在他眼前倒下,更多的很快填补上空缺,仿佛无穷无尽。 又一名死者被他劈为数段。他早已忘记去数那是第几人,也不记得多少次用血液涂满兵刃。族人们死去了许多,余下的也人人带伤。一柄飞斧夺去了他两根左指,右腿外侧也中了一击,粉红的肌肉翻卷而出,却没有什么痛感。古尔顿早已不在身旁——某次兵刃上的‘魔法’失效后,两具死者抱住对方的手臂和双腿,接下来的那一秒钟,哈库姆亲眼看着利斧挥下,头颅如同鸡蛋般碎裂,液体则洒落一地。 昔日的仇敌死在眼前,然而哈库姆不觉得丝毫喜悦。身后传来熟悉的惨呼,他下意识地扭过头,看到数具尸骸抱住他的女儿,正将她啃得血肉模糊。 “你们这群死人……就给老子……下地狱去啊!!” 突如其来的狂怒吞没了他。弯刀划过凄厉的弧线,将拦阻在面前的一切斩成碎块。更多的死者聚拢过来,将哈库姆困于其中。他疯狂地挥舞着兵刃,可仅仅数十步的距离,此刻竟有若天堑。 忽然他头脑一阵晕眩,片刻迟缓间,手臂似乎被什么牢牢抓住,接着肘间骤然一凉,随即化作灼热的刺痛。哈库姆踉跄退后,才发现整个左小臂已然不见,鲜血正洒落如泉涌。 这太浪费了,他想,同时抬起左肘,横于弯刀上方。液体瀑布般流下,利刃腾起烈焰,将四方映作赤红。死者们仿佛感受到威胁,本能地停下脚步,却仍将他牢牢包围。 哈库姆深吸一口气,抽取身体里最后的力量,踏步向前。 …… 迪斯·麦肯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合眼了。 萨人溃败的消息是昨天传来的,而由他统率的,驻扎在城堡南侧的贝丁王国军,则从三天前的午夜开始,就承受着机关傀儡与魔像军团的攻击。 无休无止,直至当下。 金岩城周边的农家和平民早已撤离。城堡本身容不下全部联军,于是他们分散开来,驻扎在空置的农舍与田野之间。迪斯率领的部队中,大约三分之一能够住进木制屋舍,余下则用浸油的帆布搭成帐篷,筑起简陋的围篱,形成十几个大小相近的营地。 每个营地都拥有上千士卒,加上数十台形态各异的「魔能装甲」——据说是继承自「上一纪」的遗产。王室的构装工坊掌握着这些造物的图纸,然而由于工匠与材料稀缺,它们的产量向来不高。 也不知凯洛·拉塞尔那家伙许了什么承诺,才让王室把老本都拿了出来。至少对战局和士兵们而言,这是件好事——恐怕只有艾尔纳人的巫师团,和这些重构装体,有能力对抗费米尔·斯塔克手中的联合会造物,迪斯心想。 一名令使掀开帘幕,走进营帐。他朝迪斯展臂行礼,随即汇报来自其他营地,由「蜂鸟」即时转达的当前战况。 “报告将军,第二军团再次接敌。敌军仅有机关傀儡,与六小时前数量相近。我方暂时占据上风。” “很好,利用「风暴」和「海王」保持阵线,消耗对方战力。注意谨慎,切勿冒进。” 迪斯·麦肯挥手让令使返回,然后把视线转回桌案。金岩城周边的地势图在桌上摊开,他将目光落在东侧,拾起一枚黑色的‘海怪’棋子,放在靠右两公分的位置。 作为贝丁王国的军务大臣,王国和卡玛尔人的盟约有他的一份功劳。当部分弗里茨人认为奥伦帝国元气大伤,可以借机谋取利益时,迪斯却隐约意识到,趁火打劫并不可行——若卡玛尔人与艾尔纳人的联盟获胜,王国会同时面临两族的报复;即便费米尔取得胜利,恐怕……果实也与他们毫无干系。 “将军,第三军团报告。敌人的机关傀儡排成方阵,我们无法突破联合护盾。请求重火力支援——” “我明白了。开六台「神弩」过去,两台一组集中射击,应当足以击穿那种程度的联合护盾……记得保护好它们,我们不剩太多了。” 令使迅速离去,迪斯闭上眼睛,用力揉着眉角,试图驱走难缠的倦意。 然而盟约能否带来好的结局,此时的他亦无从预测。敌人没有尝试攻陷城池,而是利用不知疲倦的傀儡序列,和他们打起了永无休止的拉锯战。本无思维能力的机关傀儡,不知在谁的指挥下拥有了出色的战术,和更可怕的执行力:它们总能在部队松懈时迅速突袭,以严谨的阵列接战,然后毫不犹豫地撤离——留下惊魂未定,并且愈发疲惫的士兵们。 他尝试过众多战术与陷阱,没有一次真正重创敌人。时至如今,两方的战损均不高,但迪斯清楚,数天前军队中还算高昂的士气,此刻已近跌落谷底。 “将军,第四军团后方遭袭!不清楚敌军数量,至……至少有十几台铁魔像!我们正在尽力防守,请求支援!” “铁魔像?那东西怎么绕过去的?调一队……不,四台「剑鱼」过去就够了。确认对方的数量和具体动向,然后立刻向我回报!” 迪斯站起身来。还没等他想好下一道指令,营帐的帘幕再次向内掀开。 “六军团……六军团告急!敌人突然进攻……上万台傀儡包围了我们,我们没办法分辨真伪!” “只是镜像术而已,让「铁幕」——”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震耳欲聋的轰鸣从外面传来,猛烈的冲击令整个营帐簌簌发抖。迪斯猛地将令使推到一侧,掀开帘幕,看往营地之中。 映入眼帘的是熊熊大火。 整个营地都在燃烧。帐篷,粮草,畜栏甚至是钢铁构筑的魔能装甲,无一得以幸免。士兵们惊慌失措,四散奔逃;一部分士官努力收拢部队,另一些呆立在原地,抬头望着上空,仿佛中了什么定身的秘术。 灼热的空气伴着滚滚浓烟扑面而来,可迪斯根本顾不得那些。他看到一枚巨大的,形怪状的球体漂浮在营地中心,距离地面数十公尺。数百条蓝紫色的,半透明的颀长‘手臂’从它的躯体伸展,仿若有形无质的长鞭。它们挥向哪里,哪里就崩裂,粉碎,并且燃起斑斓的烈焰。 两具「盾卫者」一左一右拦在迪斯面前,而两条‘手臂’紧随其后挥下。坚固的钢铁在它们面前毫无意义,迪斯眼看着两面重盾,连同构装体的身躯,乃至其中的驾驶者,如同黄油般被轻易切开。没有流出任何鲜血。 他拔出军刀,长鞭当头而来。 …… 凡尼尔·海布利安站在金岩城北侧的塔楼顶端,眯起眼睛,被魔力强化的视线跨越近万公尺,落向大地—— 目光所及之处,尽皆敌群。 自一周前起,他便利用魔法,尝试掌握敌军的每一处动向。费米尔·斯塔克带来了由生命神力催化,无以计数的巨型虫豸;多达十数万,由萨人构成的「不死军团」;来自菲尔联邦……以及其他诸国的众多雇佣兵;白塔巫师留下的近万具机关傀儡;以及联合会的遗产——各类强大而罕见的魔法造物。 至于卢格兰森林的「移居者」们,仍然听从费米尔指令的三条巨龙,以及最令他们警戒的莉莉·埃达,此时仍然不见踪影。 艾尔纳人自诩传承悠久,可论起财富与资源,拥有近万名巫师的联合会的确更胜一筹。据传他们除了富可敌国的金银财宝,还拥有数台精金魔像,龙魔像,乃至传说中的源能魔像。那些家伙并不以昂贵著称——寻常人别说购买,就连见到一次都近乎奢求;而根据本上留下的记载,只要一两具这样的造物,就足以覆灭一个数万人居住的城邦。 凡尼尔本以为,艾尔纳人的对手应当是那些强大的,常人无法对抗的敌人。只是时至如今,巨龙与「移居者」尚未现身,战局却由不得他继续等待下去。 他信步跃下塔楼。风构成无形的双翼,托着他降落到西侧城墙。城壁上士兵们来来去去,搬运木桶和火油,调整弩机,匆匆传达指挥官的口信。魔法造成的爆裂、金属碰撞的锐响、与喊杀声一同从城外传来,混杂在一起,以至于模糊不清。而身后的城中,光耀骑士们正仔细检查马匹与武器,等待即将来临的出击指令。 凡尼尔举起手,魔力构建出无形的波纹,向外一道道扩散,划过整座城塞,穿越城镇和森林,最终遍及整片大陆。然后他平静地放下手臂,在心中默数着时间。 一道道门扉从他四周开启,独自或几人结伴的,身披银袍的艾尔纳人从中走出,依次聚集在他面前。他们中的三分之二拥有银白的发色,余下则是属于森林的翠绿。有些人聚在一起低声交谈,更多的则沉默地注视着他。 凡尼尔缓缓吸了口气。 “一千零三十人,包含我在内。七百二十五人来自北方,余下来自南境。”他咽了咽口水,“谢谢你们……愿意参与这场战役。愿意……作为艾尔纳人的一员。” “别说的那么沉重,像是要死了似的。”位于前排的艾尔嘉摊开手,“我们不喜欢战争。但说实话,真要打的话,谁怕谁啊?” “白塔没了,联合会全数覆灭,不得不说,那个小家伙干得还真利落。”安莱尔冷哼一声,“摩尔根恐怕太轻敌了。以他的本事,怎么也不应该输的毫无价值。” “可惜老东西死了,留下的烂摊子只能我们收拾。”肤色苍白的卡夏抿紧嘴角,“巫妖不算什么,埃达可是个大问题。以缇娅娜现在的状态,我很怀疑她能拖住莉莉多久。最好在那之前处理完毕。” 凡尼尔轻轻拍掌,清脆的响声传开,暂时中止了四周的讨论。 “全员列阵。”他依次看过队列中的每一个人,心中立刻得出答案,“四级巫师七百三十名,以两人一组;三级巫师三百二十一名,以三人一组;二级巫师一百一十名,以五人一组;一级巫师……卡夏,安莱尔,艾尔嘉,以你们为首,分为三组——” “哼,来真的啊。”艾尔嘉轻笑,神情却带着一丝兴奋,“凡尼尔,这可是你的‘第一次’,没问题吧?” “我和安聊过。她的历史上,‘你’一年后用了这道秘术,可惜换来一个持续两百年的死城。”卡夏白皙的面容上浮起一丝红润,“希望这次你别选错目标。” “放心吧,如果他搞砸了,有我在。就算没了我,还有你们。”安莱尔面无表情,“艾尔纳人不会灭亡。” “很好。感谢你们的信任。”凡尼尔抬起头,目光越过众人,直指远方。“现在,以我为核心——执行第三仪式。” …… 莉莉站起身来,轻轻伸展躯体。这是两周以来的第一次。 自从战争开启,她始终只是旁观。她见证一支支部队消灭或溃散,有些是费米尔的军队,更多的是「敌人」——与费米尔为敌的人们。她见证无数生命消逝,亦为每一束熄灭的生命之火而惋惜。 一切都是有价值的,她告诉自己,是为了实现理想的……必要的牺牲。 安、爱莲娜、还有凯洛似乎筹划了什么对抗她的手段。她尝试从她们的头脑中获取答案,却始终未能如愿——读取思维并非埃达的强项……那更像是「心之主」擅长的部分。可莉莉总觉得不止如此。如果直觉没有对她说谎,一定还有其他力量守护着她们。 会是玛尔?坚持不干涉凡世的普罗托迪斯?吉尔提到的诺兰?还是始终行踪不明的艾缇亚丝? 那都没关系。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要伤害她们——不如说,她打算凭借现在的力量,确保他们在战争中存活下来。然后,通过「镜之界」,在费米尔取得胜利之际,将她的所有‘团员’们,强行送回原本的年代。 这是她身为「莉莉诺诺团」的团长,仅余的责任。 而那之后,或许便是永别。 但她不后悔。 她朝金岩城的方向扭过头。一股魔力正以异常的速度聚集,短短几次呼吸间,力量几可与她匹敌。那是上一纪末期,在诸神先后降临的混乱战场上,留下过重重一笔的战役级法术。传承自埃达的记忆告诉她,眼前的法术尚不及原版,却同样具备重创她,以及一击扭转战局的威力。 “最终圣战……吗。”莉莉眯起眼睛,用舌头舔了舔下唇,“总算,轮到咱出场的时候了呗?” 她眨了眨眼,收回分散在外的大半意志,然后向前伸出手—— 可什么也没有发生。仿佛有一道不可见的屏障,阻止她的化身降临在金岩城内。 “咦?” 莉莉皱起眉头,再次尝试降临在稍近的位置,依旧以失败告终。 女佣兵眯起眼睛,用力吸了吸鼻子,察觉到一股熟悉的……并且令她厌恶的味道。她毫不犹豫地抬起手,湛蓝的光矛浮现在掌心,然后用尽全力掷出—— 这一次没人拦阻。光矛毫无停滞地划过天空,坠落在数百公尺外的林间。湛蓝的魔力扩散开来,将方圆数十公尺内的花草树木,甚至大地与泥土,全数化作纯净的魔力。一道道光柱从地面升起,横贯天际,最终汇入现任「埃达」的体内。 莉莉没空在意那些。她转过身,目光紧锁着数公尺之外,一身黑色长裙的高挑女性。在对方胸口,蓝色的水晶碎片明灭交替,仿佛与她心跳的频率相合。 果然是她,一如费米尔预料之中,莉莉心想。 “缇亚娜。”她尽量平静地开口,同时暗中构建她能掌控的最强神术,“汝……想打架呗?” 黑衣的女性缓缓摇头。 “我只是想和你聊聊,趁我们还能见到面。”她轻柔地说,“比如关于亚历克斯,还有身为神使,到底意味着什么。” 耀眼的白光骤然填满视野,连带天地仿佛都在震颤——那是足以影响「络」的剧烈魔力爆发。莉莉眯起眼睛,盯着光芒传来的方向。 超过数十万的生命之火——基本都是由她「催化」的变异虫豸——于这一击中散落消逝。这不足以动摇费米尔的优势,但她不想允许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咱没兴趣……和上千岁的老太婆聊天呐。”莉莉别过头,向南方迈开脚步,“若是再挡咱的路,可别怪咱——” 一道无形且锐利的「死亡」从她身边划过,刹那间穿越数百里的空间,没入凡尼尔·海布利安的体内。莉莉感觉头脑一阵刺痛,而那名身为「最终圣战」核心——她本打算亲手除掉的艾尔纳巫师,已经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她不由得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神情如常的黑衣女性。 “汝……为什么,呐?” “染指神之领域的人,应当得到惩罚。当然,也帮你解除一点烦心事。”缇亚娜平静地说,“现在,有空来聊聊了吗。”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艾尔编年史》正文 (一三二)誓言(艾利奥·洛兰特) 最快更新艾尔编年史最新章节! 金岩城的外城墙高三十公尺,最厚处超过十五公尺,由附近盛产的闪长岩筑成。每当夕阳西下,不复刺眼的阳光落在西侧城壁,岩石中的众多细碎结晶闪耀金芒,便成了这要塞名字最好的写照。 然而城壁角楼内部的光景,与年轻骑士见过的其他要塞没什么两样。作为花岗岩的近亲,闪长岩的硬度和隔热性能都可称出色——也意味着冬末的此刻,尽管外面阳光明媚,城墙里侧依旧潮湿阴冷。 艾利奥哈了口气,用力搓了搓冻得冰凉的双手,让手指保持足够的灵活。他朝走廊探出头,再次确认过附近暂时安全,然后回过身,望着坐在破旧的木桌前,身披厚重的大衣,浅褐色长发的纤弱少女。 也是他身为骑士……好吧,身为未来的骑士,所立下誓言的目标。 是了,他曾承诺守护对方一生。可少年忍不住去想,他们的「一生」还有多长呢?数十年,数年,数日,或是仅仅几个小时—— 费米尔·斯塔克早已兵临城下,所有留在城内的人都上过战场,甚至连安也不例外。凭借坚固的城墙和背水一战的气势,他们击退了敌人数百次进攻,却为此付出了上万条生命。死去的人当中,不乏比少年更强的战士——而也许下一次,命运女神就将不再眷顾两人。 对于联军中的大多数人,仅余的期望在于凯洛的承诺,以及那一日现身凡世的缇亚娜·维斯·玛尔。可惜,安前不久亲口告诉他,若是「地之主」和莉莉·诺诺正面交手,获胜者……一定是他们的团长大人。 清脆的敲击声打断了少年的思绪。他条件反射般挺直身体,看到少女合上本子,不紧不慢地走到他身旁。 「陪我上去看看。」安如此写道,神情专注,不含一丝恐惧。 “好的。”少年点头,毫不迟疑。他从腰间摘下剑鞘,缓缓拔出「帕西法尔」。银白的金属反射寒光,仿若镜面;艾利奥抿紧双唇,从剑身与自己平静对望。 “放心吧,安。”不知怎的,少年忽然想起许久以前,幽林城郊营帐中的一幕,“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死在你前面。”他一本正经地持剑行礼,“骑士绝不食言。” 安无声地笑弯了腰。她轻轻锤了艾利奥的肩,然后挽住年轻骑士的手臂,与他空出的掌心相握。 少女并不是第一次这样做。艾利奥握紧左手,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两人并肩而行,缓步攀上百余级台阶,来到宽阔的城墙顶端。此时正值傍晚,夕阳将城墙拉出长长的影子,覆盖在城下的敌军身上。 如果那不是影子,或者金岩城能飞起来就好了,艾利奥心想。将那群敌人通通砸死,一个不留。他知道那不过是白日做梦。可身处如此境地,做点梦又算得了什么? 至少比期待莉莉团长回心转意,或是莱昂诺斯从天而降靠谱一些。 比起角楼的房间里,四处喧闹了不止十倍。披着铠甲,满脸尘灰与血污的传令兵从他们面前匆匆跑过;士官们大叫大嚷,而伤兵倒在一旁呻吟;以秘术强化的床弩缓缓绞开弓弦,将燃烧的巨矢投射至一里特之外;巨大的木桶从城墙上方径直坠地,爆开猛烈的焰火与轰鸣;近百头一人多高的蜘蛛跃上城墙,毒牙开合,跃向距离最近的人类—— 大多数战士及时举起盾牌,挡下并不算凶猛的扑击。其余较近的士兵们迅速赶来,长矛刺穿蛛腹,洒下浓绿色的汁液。那些虫子再挣扎两下,便失去活力,然后被甩落到城墙脚下。 这群蜘蛛口器带毒,八条细长节肢中的肌肉却没有。前段时间,还有人负责将那些坚韧的肉条煮熟晾干,用以补充军粮库存。艾利奥吃过几条,除了有点硬以外,味道还算不错。 只是随着守城的人数日渐减少,活着的战士们除去休息和防御敌袭,再没有空闲去做那些事情。 又一批虫豸攀上城墙。敌人似乎不急于发起决战,而是利用连绵不绝的进攻,一点点消磨守军的意志。两头蜘蛛左右包夹住艾利奥,八条节肢一曲一蹬,跃起一道短促的弧线,猛扑眼前的猎物—— 年轻骑士毫不惊慌。他将安掩在身后,手中利刃有若电闪,轻易便将一头蜘蛛分为两截。几乎同时,他一脚踹在另一头蜘蛛胸口,令它飞出十几公尺,缩成一团不再动弹。 不过是群虫子——和海克托尔爵士相比,差了何止百倍,少年不屑地想。 他看到不远处的一组士兵正遭受夹击,连忙飞奔过去,从背后将几头蜘蛛斩杀。但仍有一人不幸受了伤。那战士倒在地上,面色青白,四肢抽搐,身体止不住地打着哆嗦。 “冷……”士兵努力睁大眼睛,挣扎着发出声音,“我……为什么……冷……” 少女纤细的身影越过艾利奥,俯身半跪到士兵面前。她从腰间拔出匕首,扳开士兵的手臂,熟练地将蜘蛛毒牙留下的伤口切开,挤出泛着青绿色的血液。 另一名战士快步跑来,帮助安压制住伤员的躁动。少年则一如既往地守在身侧,警惕着来自任何方向的危险。 来自城下的一片闪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年轻骑士循迹望去,看到近百枚漆黑的金属球体冲向天空,划出一道道抛物线,挟着轰鸣朝他们所在的城头坠落。 是来自联合会的遗产,重炮魔像——该死,少年心想。 比起投石机或是臼炮,这些战争魔偶射程更远,炮击更为精准,自然也意味着更大的麻烦。他听安说过,它们可以从内层界汲取纯净的元素,生成无穷无尽的弹药;而被束缚在它们体内,源自内层界的魂灵,保护着它们不被绝大多数的法术所伤。 半天以前,「现世之神」们对城塞南侧发起进攻,令艾尔纳人的巫师团无暇他顾。而在接近两里特的距离上,床弩和投石机都没什么效果。若非脚下的岩壁足够坚固,他们早已无城可守。即便如此,每一轮重炮齐射,都让守军本不高昂的士气雪上加霜。 其余士兵们同样看到了这一幕,他们立刻奔向最近的城垛,要么就直接趴伏在地,用手臂遮蔽住头面。这是之前的战斗中,许多人用鲜血——乃至生命,所换来的宝贵教训。 艾利奥没有那样做。 他看了一眼仍在处理伤口的安,将长剑交与左手,俯下身,从卧倒的士兵手里夺下一柄长矛。然后少年抬起头,双眼微眯,身体与手臂猛力后仰,如同一张拉满的弓—— “喝啊啊啊啊——!” 长矛化作一道光线,分毫不差地命中一枚金属弹丸,矛尖深深刺入其内。炮弹顿时改变方向,翻滚着击中城墙外壁,爆开一团无害的火光。 下一秒,余下的炮弹落在城墙上方,轰鸣顿时淹没了一切声音。另一枚弹丸落在十几公尺外,艾利奥一个箭步,用身体挡在炮弹与安的直线上,右手握紧长剑—— 他没打算用身体去当盾牌,那不过是最后的保险。几枚锐利碎片呼啸而至,他没有用眼睛去看,仅仅凭借本能挥舞手臂,便将它们全数击落。 身旁传来低声的惊叹,艾利奥回过头,看到士兵们望着他,神情中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难以置信,敬佩和仰慕。他忽然意识到,经过海克托尔爵士的训练,自己的实力早已超过了寻常士兵,甚至是普通的骑士。若是以目前的情况,再一次对上爱丽儿的话—— 说不定能给她一个教训了?若是有这样的机会,那倒也不坏。 安完成了对士兵的处理与包扎,站起身,用手势告诉他对方的情况。那是安从前自行创造的‘语言’,仅有他们二人能够理解。自从离开故乡,踏上旅途,仅在没法写字的时候,少女才如此与他交流。 “蜘蛛的毒并不致命,但会让他虚弱几天……我觉得这也挺要命了,你们最好小心点。”艾利奥转述着少女的话,顺带补充自己的观点,“你们两个抬他去伤兵营,我和安小姐一起,去看下其他的伤员!” 他知道少女不愿始终依赖自己,可偶尔还会觉得有些遗憾,就像是失去了某个共同的秘密。当然了,如果莉莉的承诺还能成为现实,让少女取回失去的声音,这种只属于二人的语言不用也罢。 反正其他的承诺,安早就给过自己了,不是么? 他没时间去想的太多。上一次会议后,安就交还了指挥权,但士兵仍旧信任着他们的「将军」——也许还有身为近卫,兼任突击队长的自己。少年随着安快步走过整段城墙,检查伤员的状况,给予指示和鼓励,或是顺手处理掉几名敌人。 他看到战士们因为安的到来而打起精神,却明白那不过是强弩之末。半路上他们还遇见了贝尔。来到这里的近一年时光,贝隆人没再剃胡子,已经留到了十几公分长——此时那胡须上粘满斑驳血迹,像是一团污浊的海草。 他率领的小队还算完整,只大声嚷嚷着自己干掉了多少敌人,有多么想好好吃一顿烤肉,倒是让艾利奥略微安下心来。 当两人来到城壁另一端,夕阳已近西沉。少女停下脚步,凝望着西北的平原,再一次握住他的手。 「援军快到了。」她‘说’,「如果‘他’一切顺利的话。」 她指的是凯洛,年轻骑士不禁又多了点期待。“如果有了援军,我们能赢下战争么?” 「这不好说,大概没人清楚。」安如此回应,「我们回去吧,还有件事需要去做。」 艾利奥点点头,带着少女走下城墙,去往他们居住的角楼。城内不见多少人影,最后一批光耀骑士已经完成整装,于今天早些时候出城迎敌。爱莲娜也在其中。 他听那名旅行修女说过,教国的精锐骑士都能施展少量下级神术,足以保证他们与马匹的日常饮食。骑兵在守城战中作用不大,因此他们分批加入战线,尝试从敌人后方扭转战局。 至于多少人能够活着回来……生命的确宝贵,若这场战争失败,或许就一文不值。 海克托尔爵士踏上战场前,亲口将这句话告诉了他。少年将之牢记于心,但每日睡前,他都无声地祈祷三次,期望爵士和爱莲娜能够平安归还。 两人再一次走下旋梯,回到阴冷潮湿的石室之中。艾利奥带上门,拎起瓦罐倒了两杯水,咕嘟嘟地灌下其中之一,长长呼出一口气。 “说起来,安,你刚才说还有什么——” 少年未完的话语卡在喉咙里,刚刚喝下的水仿佛在胃中凝成了冰。熟悉的身影站在门旁,铠甲闪亮,长发耀眼。她略微抬头,注视着年轻骑士,目光锐利而清冽,不含一丝杂质。 安无声无息地坐在屋角,圣白的光刃刺穿双肩,将她牢牢固定在原处。少女蹙起眉头,仰着脸,用手势传达简短的词句。 「……我相信你,我的骑士。」 勇气从少年胸中升起,迅速驱散了心口的寒意。艾利奥拾起惯用的轻盾,握牢长剑,侧过身体,视线紧锁住爱丽儿的一举一动。他感觉身体微微颤抖着,这些天战场上的经验,以及海克托尔爵士的教导,仿佛全是为了这一刻而生。 他箭步向前,「帕西法尔」宛若流星,直劈迦勒天族右胸。迦勒天族同样踏出脚步,举剑相迎。 长剑劈开空气,仅仅命中了一缕电光。银白闪电沿着长剑攀上,爬过整条手臂,笼罩少年大半的身躯,然后轰然炸裂。 年轻骑士踉跄后退。他只觉右臂仿佛浸入滚油,胸口如遭重锤猛击,眼前仅余下一片黑白。电光瞬息间于他背后聚拢,天族挥起巨剑,横斩少年腰际—— 安本能地闭上眼睛,却只听见金属相碰发出的哀鸣。年轻骑士先一步松开右掌,用左手抓住长剑,从背后挡下天族几近绝杀的一击。他借势向前一滚,翻身跃起,背靠着墙壁摆开架势。 “爱丽儿……”少年瞪着天族,心中惊愕更多于愤怒,“你又来做什么?!” “为了大人,你们需要死去。”不远处,清澈的嗓音这样回应,“不愿接受的话,就击败我吧。” 艾利奥没有答话。金穗城的那一战里,爱丽儿明显手下留了情——然而刚才,若他的反应稍逊分毫,那一剑便已经丢了性命。 现在的她是敌人,这毫无疑问。唯有杀死对方,才能保护安的性命,年轻骑士如此确信着。 雷电令他的头发全数竖起,但仅仅两次喘息,右臂的麻痹已经消散。他默默向‘那条龙’道了声谢,随即凝聚心神,平复呼吸,重新举起长剑。 战斗再一次展开。 两人在狭小的石室内回旋,刺耳的金属交击连绵不断。无论艾利奥或是爱丽儿,都刻意避开了安所在的区域,因此少女依旧安然无恙——除去最初的两“剑”以外。 “鬼才会因为这个感谢你……”年轻骑士喘着气,一边低声咕哝,“就算你跟莉莉团长是一伙的,现在,你也死定了——” 可惜现实没那么简单。爱丽儿手中的兵刃比「帕西法尔」长出半尺,挥剑的速度却更快几分。巨剑化作无数光影,年轻骑士拼尽全力,才勉强挡开指向要害的攻击;而他的还击要么砍中空气,要么则划过对方的铠甲,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痕。 坚固的闪长岩很好地吸收了两人的打斗声,又或许外面的嘈杂掩盖了一切,没人注意到这里的情况。也用不着那些人,艾利奥心想,除非爵士能从前线回来,否则多来几个士兵,不过是白送几条性命罢了。 巨剑再次挥来,他举盾卸开,角度却差了少许。利刃斜切而过,钢制的盾牌立时分为两半。他将半片残铁丢开,后退一步,双手举剑过头,格挡一记雷霆般的直劈。 然而巨剑与长剑一触即分——那不过是一记虚招。利刃紧接着划出一道弧线,快过了视觉与反应,撕开护裙与锁甲,结实地斩在少年腰际。 猛烈的力道将他整个打飞出去,重重拍在墙上,可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艾利奥看向腰间,一层半透明的青色鳞片正缓缓隐没。与此同时,一道温暖的火焰迅速遍布全身,驱散疲惫、伤痛,乃至少许的恐惧。 “来自远古的约定么……你的运气不错,艾利奥。”爱丽儿难得的停下手,抬起头,看了一眼被岩壁阻隔的天空,“不知道莱昂诺斯大人,有没有预见到这件事呢?” 艾利奥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翻身跃起,用尽全力发起冲锋,数公尺的距离瞬息即至。长剑笼罩住对手的头部,化作一道风暴,疾刺双眼与咽喉—— 但这一剑再次扎进一片电光。年轻骑士拼尽全力向侧面翻滚,勉强避开紧随而至的杀招。巨剑划过后腰,斩裂铠甲,带出一串鲜红的血珠。 “失去冷静的话。”爱丽儿说,“你不可能获胜。” “用不着你教训我!”艾利奥有些恼火,然而这无助于改变局势。天族的攻击似乎愈发锐利,巨剑接连扫过他的大腿,手臂乃至后背,留下一道道血痕。那尚不足以影响他的动作,可这样下去,失败只是时间问题。 他仍然低估了对手的实力。然而……或许还存在一丝胜算,艾利奥心想。 迦勒天族化为雷电的能力堪称可怖,对手却不经常使用它。可能是不愿消耗太多体力,但更像是技巧本身存在缺陷。战士的本能告诉他,下一次对方施展这一手段,就是他最后的机会。 艰苦的战斗延续着。只是一分多钟,艾利奥身上就增添了十几道伤口,好在都并不致命。他看准爱丽儿迎面而来的一剑,侧身避开要害,长剑直刺,似是要以伤换伤—— 正如他所料,天族的身躯化作雷电,扯出弧光,飞奔向他的身后。 大概是早有预测,天族的动作看似慢了几分。艾利奥收回那一记虚刺,更快一步转身,看准电光汇聚的交点,双手握住「帕西法尔」,用尽全身气力劈落。 然后他斩中了雷霆。 雷电击穿他的躯干,在四肢之间跳跃奔腾,比之前两次猛烈数倍。电流禁锢住他的一切动作,夺去视觉和触觉,连大脑都仿佛不再工作。剧痛一刹那间成为了世界的全部,他放声大喊,自己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然后痛楚开始消退,五感再一次回归身躯。艾利奥下意识地低下头,看到银白的巨剑刺穿左胸,透出整整两尺余长。鲜血漫出胸口,沿着剑刃滑落,不留一丝痕迹。 原来如此,艾利奥心想。迦勒天族擅长各种攻击性神术,他忘记了这一点,刚好落入对方的计算之中。 对于战败身亡,年轻骑士已有相应的觉悟。时至如今,他仅余下一个挂念—— 目光转过半个房间,落到门旁的角落。少女轻抬螓首,神情平静,眼角含着一滴泪珠。她将双手交握,传达无声的话语。 「你守住了誓言,我的骑士……我会陪着你的。别怕。」 意识渐渐远去,他闭上眼睛。好想回家。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艾尔编年史》正文 (一三三)会面(爱莲娜) 最快更新艾尔编年史最新章节! 夜空晴朗无云。‘泰丝’与群星洒下微弱光芒,指引着脚下碎石遍布的小路。 战火驱散了附近居民,连乌鸦与鬣狗也不愿多做逗留。身披重甲的骑士们乘着天界战马,沿着空无一人的原野前行,蹄音沉闷而富有节律,仿若临战的鼓声。 微风森林阻隔了寒风南下,使得帝国北部边境的气温尚在冰点以上。爱莲娜披着稍厚的教国军战袍,编起的长发盖在兜帽之下,银制圣徽用细碎的金属链挂在胸口。她握住那枚白金色的圆形徽记,感受到暖意从手掌蔓延,缓缓浸透四肢与全身。 离开金岩城已是两日前的事情。光耀骑士们夜间赶路,白天则轮流休息——圣·莱昂诺斯的神术令骑士们不惧寒冷,而比起视线良好的白天,夜晚更适合隐秘行军,也能够避免遭受突袭。 一周之前,凯洛·拉塞尔带着数名艾尔纳人一同离开,前去请求‘人类以外’的助力。爱莲娜则乘上原属于雪莉的战马‘红莲’,暂时加入骑士团,期望自己的神术能减少些许伤亡。 依据艾尔纳人的预言法术,光耀骑士们分散为五支队伍,朝着不同的地点进发。眼下的他们一路向北方前行,目的是从铁脊山脉南下,如今驻扎于原野间的贝隆人军队。 这些大山的子民善于挖坑凿穴,爆破岩石也是一把好手。之前的几次尝试尽管被及时阻止,仍给金岩城的守军造成了相当的麻烦。如今城内伤员众多,他们必须拖延敌人的脚步,以便支撑到援军来临。 “普罗托迪斯大人。”旅行的修女垂下头,轻声祷告,“请守护我身边的人们,让他们平安归来。请守护金岩城的大家,让他们活着见证胜利——” 没有人回应她。然而爱莲娜确信,「光之主」能够听到她的,以及周围每一人的祈祷。 …… 她并非不曾怀疑过。 从「灰色战争」开启至今,除了一如既往的神术以外,「光之主」没有赐予信徒任何额外的力量。而无论她,还是她认识的圣殿骑士们,亦不曾听到对方传达的神谕。 如今的这场战争,仿佛她们原本的年代里,针对「上神埃达」和罗格曼三世的圣战一样,仅仅源于圣莱昂教国,乃至教宗雷克托的一己决意。 若生灵依附于神明,便失去了自身的命运—— 《光明福音》中如此解释这一切。她曾询问过卡兰老师和海兰西雅,两人的回答也与中相似。但少女仍有着自己的忧虑。 尤菲曾告诉她,群星拥有等同于太阳的灿烂与灼热,只因太过遥远,传递到艾尔便仅余点点微光。那么,对于神明而言,人类的世界是否过于渺小,以至于没有投下目光的价值? 直至一周以前,凯洛带着安找到了她。 “我们必须除掉莉莉,否则便无法取胜。”凯洛直截了当地说,“但也要避免她死在这里。这需要你的协助。” “你们……想要做什么?” “具体手段需要保密。不过,一切都是安的主意。”帝国的智将看向身旁,而少女颔首以示认同,“你应该了解她吧?” 爱莲娜点点头。这名以「探险家」自居的少女,实际上是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这一点与艾利奥倒是相当合拍。修女确信,安同样期望着完美的结局,且会利用她超乎常人的分析能力,寻找到任何微小的可能性—— 她闭上眼睛,仅仅一次呼吸,就足以看清自己的心。 “告诉我需要怎么做。”修女认真地说。 “先随我来。”凯洛向她招了招手,转身向后,“带你去见一个人。” 于是她跟着凯洛和安走进城堡,前往深处,从暗门踏入从未见过的空旷房间。他们沿着青石筑成的旋梯向下,一路穿过昏暗阴冷的长廊。战争的喧嚣迅速远去,经历过久远时光的尘土覆满甬道,在三人身后印下整齐的足迹。镶嵌在长廊两侧的魔晶石忽明忽暗,岩壁上残留着无数刀刻斧痕,年代久远,大概是开凿甬道时留下的印记。 不知为何,眼前的环境不显得阴森,而带着令她安心的静谧。爱莲娜伸手抚过岩壁,想象着当年的匠人如何开辟此处,随后将之加固和修整。而在她们之前,又有多少人沿着这条甬道,前往隐没在黑暗中的另一端。 “它比城堡提前二十年完成,距今六百七十年整。”凯洛适时地从前方开口,“那时卡玛尔人的秘术还不够精细,他们只是用法术软化岩层,挖出泥土,然后人工修整余下的部分。” 他回过头,略微放缓脚步,“约六百年前,艾尔纳人开始传授我们秘术。如今的联合会里,大部分中阶巫师都能直接令岩石改变形态,只要它们未曾被法术保护过。” 可惜那些人都不在了,爱莲娜心想。即使联军在「灰色战争」中取胜,留下的伤痕也绝不会轻易消失。她暗自为不认识的巫师们祷告,随着凯洛继续向前。 甬道止于一座宽阔的岩洞。它宽约二十公尺,墙壁略显平整,深度则一眼看不到尽头。魔晶石仍旧嵌于两侧,洒下昏暗而柔和的光。众多漆黑石柱拔地而起,支撑着距头顶十余公尺的厚重岩层。位于石柱的间隙,爱莲娜看到一具具黑色棺椁,她走过去,拂开顶部的尘土,读出刻印在石板上的文字。 “这里长眠着「探秘者」,安德洛二世·圣紫罗兰,愿他的灵魂得享安眠……”旅行修女抬起头,心中已经有了些猜测,“这儿是圣紫罗兰家族历任领主的墓室……以及神殿?” “没错,玛尔的神殿。”帝国的智将停下脚步,“「地之主」曾被许多人所信仰。她能够缓解将死之人的病痛,也保证他们逝去之后灵魂不受侵扰。”他叹了口气,“一百年前,埃达的神术突然全部失效,玛尔也不再回应重病者的祷告。没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黑鸦骑士们亦缄口不言。如今「地之主」的信徒近乎罕见,只有这些古老城堡里,还保留着供奉她的祭坛。” 凯洛回身向前,背影逐渐远去。爱莲娜快步跟上,将一座座棺椁甩在身后。 大厅终结于一道向上的笔直阶梯。玛尔的神像身披长裙,手执权杖,安静伫立于梯级顶端。雕像的面容严肃而温和,慈爱却冰冷,似是仁心的圣母,又如同严苛的君王。爱莲娜走上台阶,看着凯洛在石像面前躬身,低声唱出她隐约听过的祷文。 “我们敬慕的母亲,愿你的国度平静如常。愿你赐予我们每日安睡,以至甜美而隽永的死亡。愿世间苦痛不存,魂魄皆归其所。愿一切有灵众生,终将去往你之来处。因世间万象,有生必朽,唯死恒常——” 漆黑的裙摆泛起波纹,仿佛岩石一瞬间化作了水银。视线中的雕像忽然变得模糊,无形的压迫感迎面而来,爱莲娜赶忙后退数步,一直来到阶梯底端,才觉得呼吸轻松了些。 她再次仰起头,恰好看见黑色长裙的女性缓缓迈下祭坛,目光掠过安和自己,最后落在凯洛身上。 “时隔这么久,居然还有人记得我。”女性声音柔和,但从她身上蔓延的,与「光之主」截然不同的力量,令爱莲娜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你们呼唤我,可是想要寻求死亡?” “没错——但并非我们的死亡。”凯洛后退一步,缓缓弯下腰,“维斯女士,如今的「天之主」创造了许多不应存在的生命,也带走了许多不应逝去的生命。我们恳求你的援手。”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黑色长裙的女性缓缓摇头,胸口蓝色的水晶随之明暗,“她是亚历克斯的女儿,货真价实的埃达继承者。我伤势未愈,不可能赢得了她。” “那并非我们的请求。”凯洛停下话语,沉默了片刻,仿佛在下什么决心,“女士,可否告诉我们,亚历克斯是如何陨落的?” 岩洞的气温瞬间降至冰点。四周的魔晶石同时全数熄灭,腐朽与毁灭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一切吞没。近乎纯粹的黑暗中,回荡着属于黑衣女性的话语—— “你们,知道多少。” “只是猜测。”凯洛的声音依然平静,爱莲娜甚至怀疑他拥有某些非人的血统,“亚历克斯违背了「约定」,对么?” “你猜的没错,于是他死了。”女性冷冷地回答道,“所以,你们打算将亚历克斯的事情,在九月身上重演一遍。” “并不完全,但大致如此。” “那名巫妖与九月一同篡取了埃达的权位。身为神使,他们自然明白所受的约束。” “九月不是费米尔,她拥有弱点,正如曾经的「天之主」一样。”帝国的智将似乎早已想好了答案,“而我们……足够了解她。” “说的好听。然而很可惜——”女性的言语仿若寒冰,“你必须知道,现在的我,无力承受任何「神使」认真的一击。” 这句话凝固了空气,也冻结了爱莲娜临到嘴边的请求。但沉寂仅仅持续了数秒。 “维斯女士,我很抱歉。”凯洛重新开口,话语低沉而缓慢,“你曾说过——” 修女忽然明白了凯洛与安的意图。她本能地将双手拢在胸前,听着那个她几乎不敢去想的回答。 “世间万象,有生必朽……唯死恒常。” 黑暗只一刹那便消散殆尽。缇娅娜·维斯·玛尔手执漆黑长剑,尖端距离凯洛的胸口不足半寸。男人的身躯晃了晃,然后单膝跪下,用双手撑住地面。 “近千年来,从未有人敢这样与我说话。你可是想好后果了——?” “不过……早死个几年……而已。”帝国的智将声音嘶哑,仿佛一句话便用尽了气力,“如果……不打败九月,我们……苟活不了多久……” 毫无来由的勇气让爱莲娜快步奔上阶梯,支撑住凯洛摇摇欲坠的身体。玛尔冰冷的怒意从头顶压下,仿佛要将凯洛、安和她一同粉碎。她握紧怀中的圣徽,闭上双眼,无声地祈祷。 “——别为难他们,缇娅娜。” 冻结全身的寒意退去,爱莲娜缓缓低下头,看到胸前点燃一团柔和的光。方才的声音宽厚而温和,尽管从未听过,她仍一瞬间便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感谢你的帮助,普罗托迪斯大人,她安心地在心中祝告。 “行了,莱昂诺斯。我可没做什么,不如说,是他们在为难我。”黑衣的女性看向修女身前,又转向凯洛,话语头一次有了些生气,“你从哪里得知了这些?” “不是我的功劳,女士。”凯洛摇头道,“安通过史料记载,推测出百年前事情的原貌,和呼唤你前来的方式。”他抬手擦去脸上的汗水,慢慢站起身来,“来这里见你则是我的决定。如有任何冒犯,希望由我一人承担。” “别太自以为是,凡人。如果你真的惹恼了我,整个城堡都将因你的愚蠢付出代价。”缇娅娜不再看凯洛一眼,而径直来到安面前,“你可有足够的把握?” 安点了点头,将手中的本子翻开,「莉莉一定会失败。而且,或许费米尔,也在期待那一刻。」 黑衣女性眼中闪过一抹光彩,尽管瞬间即逝。 “看来你了解的不只是我。还有些我所不清楚的,关于九月和那名巫妖的事情。”缇娅娜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少女胸口,“很好。既然是你想出的计划,就由你来说服我。至于你们——” 她回过头,“现在离开,或者死。” …… “嘿,小丫头。”一旁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接着是杰罗姆的声音,“发什么呆呢?赶紧吃点东西,歇一会儿,然后准备打架咯。” 爱莲娜应了一声,松开握住圣徽的手。头顶星光渐散,背后的天穹不知何时已然泛白。那意味着长夜即将完结,而战斗的时刻已近。天界骏马耐力极为出色,负重更是普通牲畜的数倍。但它们并非机器,长途行军后必须休整片刻,才可在交锋中所向披靡。 她环顾四周,原本整齐的队列早已散开。骑士们陆续下马,有些人三两一组的闲聊,另一些则啃着干粮,收拾马匹,擦拭随身的武器,或是躺在地上小憩片刻。 她找了处人少的空地,滑下马儿,将挂在背包上的薄铜盆取下,低声祈祷,让乳白色的粥凭空注入盆中。 这是光耀骑士必修的神术之一,对于旅行修女亦是如此。爱莲娜给自己盛出一小碗白粥,往盆里撒入一把黑豆,将它放到身旁的地面。骏马弯下脖颈舔食,她则靠着树干坐下,与马匹一同进餐。 那件事之后的第二天,安告诉她,缇娅娜答应了他们的计划,但仍需她的助力。至于具体要做的事情,等到合适的时机,「地之主」将主动和她沟通。 安和对方到底谈了些什么,她在其中担任的角色,乃至整个计划的细节,爱莲娜都不曾询问过。她清楚地记得凯洛在神殿所说的话,来自莱昂诺斯大人的劝导,以及缇娅娜最后的回应。 既然连「祂们」都愿意承担,自己更没有值得犹豫的理由。修女始终认为,成为费米尔盟友的莉莉,是身为‘同行者’的她,所无法逃避的责任。 她三两口咽下剩余的粥,又用神术往铜盆中注满清水,再次检查过身上的装备。等到马儿将水喝完,她收好行囊,重新跨上马匹,回到排列整齐的队伍当中。 “出发。”中队长肯特从她身边策马掠过,汇入队列的前端,“斥候已经回归,敌人就在眼前!小伙子们,还有姑娘们,给我打起精神来!” 骑士们低声应和,马匹迈开脚步。晨光升起,雾气渐散,广袤平原一览无遗。远处属于贝隆人的营地微微隆起,隐约可见几缕炊烟。 “加速。”命令从前方传来。“加速。”“加速。”“加速。” 骑士们依次向后传达指令,同时驱动坐骑,让马儿稍许开始兴奋。爱莲娜依样而行,一边低声祈祷。一道若有若无的光环以她为中心展开,扫过方圆数十公尺的空间。与她并驾而行的杰罗姆扭过头,朝她比了个拇指。 “很厉害嘛。”他说,“谁教你的这一手?” “你两百年后的前辈——圣殿骑士的第二位。”爱莲娜回答,“她大概过一百年才来到教会。说不好你能见到她呢。” “那我可要努力活久一点。”杰罗姆大笑,一边放下面甲,“你也一样啊,小丫头!以我来看,你早晚会加入我们的!” 来自圣殿骑士的认可让她很开心,尽管少女心中没那么肯定。骑士的阵列继续缓缓加速,马蹄溅起尘土,敲打声如同雨幕。爱莲娜轻踢马腹,令坐骑保持与阵列平齐。 “你在看着吧,莉莉。”修女低声自语,“我们会打败你的。” 视线前方的阵地迅速拉近。贝隆人挖掘出环绕整个营地的深沟,在背后架起拒马,再往后则是战士们的三列横队。最前方的战士身披钢铠,单手握着长矛,将重盾深深扎进地面;后面两排则举起炼金筒,对准飞奔而来的骑士们。 “以光耀之名,冲锋——!” 号令传来,战马仿佛懂得人语,无需命令便猛然加速。约三分之一的炼金筒喷出绿焰,弹药落在地面,点起一道上百公尺宽,近两公尺高的碧色火墙。骑士们齐声颂唱,光芒自他们的铠甲点燃,化作一片乳白的汪洋。 然后他们展开线列,径直冲过火焰之壁,人马毫发无伤。 前排的骑士们整齐划一地举起短矛,用力飞掷。投矛尖啸着刺穿空气,将炼金筒射出的第二批‘弹药’纷纷击碎。浓黄的烟雾缓缓下沉,然而战马四蹄齐飞,转瞬便将它甩在身后。 “长枪准备——!” 爱莲娜从鞍侧摘下骑枪,掂了掂分量,将它稳稳夹在手臂下方。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她眯起双眼,尽力保持平稳的呼吸。修女不如光耀骑士那样久经训练,但海兰西雅传授过她马上的战斗技巧,神术则赋予她充足的勇气与力量。 距离转眼间拉近到数十公尺。一部分贝隆人转身逃离,另一些将身躯藏在塔盾后方,期望壕沟和布满倒刺的厚重木板能够保护他们安全。 光耀骑士们一同举枪,马匹低下头颅,毫无怯意地冲向敌阵。金芒从每一柄骑枪尖端向后延伸,与人马融为一体,仿若光铸神兵。 刺耳的崩裂声响彻云霄。天界战马跃过沟壑,骑枪挑开拒马,厚重的盾墙仿佛撞上了更加坚固的墙壁,轰然散作细碎木屑。部分骑士的长枪同样碎裂开来,他们随手丢下骑枪,从腰间摘下长剑或战锤,斩向乱作一团的敌军。 爱莲娜随着第二列骑士冲过满地残骸。两名贝隆人将重弩指向她,她避开一枚利矢,用枪尖刺穿左侧那人的咽喉,战马则将另一人踩在脚下。一名持斧的战士试图砍她的马腿,她用力勒马避开那一斧,还未等还击,一道寒光自上而下,将那人的头颅连带铁盔分成两半。 “干得不错。”杰罗姆随手甩掉长戟上的鲜血,“这也是她教你的?” “她好像什么都懂,连秘术也不例外。”爱莲娜点点头,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微酸,“她大概还在等着我回去。”还有卡兰老师,修道院的友人们,和身为莉莉的团员,曾与她并肩作战的两位少女。 “那你也得努力点咯。”年轻的圣殿骑士掷出兵刃,将一名试图发起偷袭的士兵刺了个对穿。然后他一抬手,长戟仿若被细索牵引一般,径直飞回他的手中。 “不过别担心。”骑士策马向前,言语间轻松如常,“这些缺乏训练的矮子,还不至于给我们造成麻烦!” 战斗很快宣告结束。骑士们一如既往地打扫战场,治疗伤员,以及收拾阵亡者的遗体。肯特正在讯问对方的将领,那是名极为壮硕的贝隆人,头发有如乱麻,面目凶狠,手臂几乎和她的大腿一般粗。数分钟前,他怒吼着化作三公尺高的巨人,将一名骑士连人带马斩为两段—— 然后杰罗姆的长戟破空而至,一瞬间便砍断了他的右腿。仍存活着的守军看到将领落败倒地,便先后丢下武器,举起双手示意投降。 爱莲娜没有参与那些。她拍了拍‘红莲’的背,让它自行去一旁散步,又望向杰罗姆,无声地与对方道别。 然后她垂下头,在心中回应之前战斗时,忽然从脑海里响起的问询。 「我准备好了,玛尔女士。」 没有任何想象中的痛苦——意识的中断仿佛只是一个瞬间。等到再一次拥有思考的能力,修女只觉得身体变的极轻,眼前充满从未见过的色彩。四周似乎是一座朴素而温暖的宫殿,微风有如歌颂,空气满是甘甜,每根立柱都带着令人亲近的气息。前所未有的放松感笼罩而来,她甚至想就这样落到地上,放空头脑,好好地睡上一个午觉。 ……落到地上? 她将午觉的想法抛开,尝试着查看自己的身体,却发觉既没有手臂,也没有人类的面容,仅仅是个漂浮于空中,似虚似实,巴掌大小的纯净光球。 爱莲娜认得那是什么。《光明福音》记述,忠实且善良的信徒逝去后,灵魂会前往「光之主」的国度,化作圣光神使,继续追随曾经信奉的神祗。如此说来—— 「我……这是死了么……?」 “没错。” 爱莲娜再一次听见那个宽厚的嗓音,且看到熟悉异常,却不曾亲眼见过的人。一身白袍的男性沿着白石铺就的长廊走来,数个和她相仿的光球围绕着对方。其中两个并肩飞向她,停留在距离她一尺的远近。 “别担心,这里非是你们的时代。被缇娅娜摧毁的,也不是你真正的躯体。”莱昂诺斯·兰贝尔·普罗托迪斯温和地看着她,“若一切顺利,会有人送你们回归故乡。那时,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将不过是镜中之梦。” 「普罗托迪斯大人……」修女担忧的是另一件事。她控制着身躯向上漂浮,来到白袍男子面前,「玛尔女士她……」 “那是缇娅娜自己的选择。”莱昂诺斯轻轻摇了摇头,“而我,同样有属于自身的责任——无论哪个时代。” 「那,属于我们时代的她……也是这样么?」 “你们的历史上,灰色战争与如今不同。对于缇娅娜来说,却没什么区别。”男人低下头,望着脚下的大理石板,“我通常不回应信徒的请求,也避免插手凡世争端。这或许显得有些冷漠,但不这样做的后果,现在你应当明白了。” 「……是的。」凯洛说有生皆朽,但修女心中,从未想过「光之主」离去的可能性,「所以,不管发生什么,您……都不会像玛尔女士……或者莉莉那样,对么?」 “可能有一天,我和缇娅娜一样,需要做出两难的选择。”莱昂诺斯和缓地叙述着,仿佛那是件不足道的小事,“任何生灵都有消亡的一日,神使并无例外。当我们为凡世的事务所累,便与凡人无异。” 「可是……」爱莲娜尝试着设想那一幕。若属于「光之主」的神术全然消失,如同不久前《黑鸦》经历的一般,教国或许将陷入持久的混乱,「我们……没办法做些什么吗?」 “若真有那样一刻,我将寻找适合的继任者,或是努力留下些什么——也许有形,也许无形。至于如何利用,相信你们能找到答案。”她所信仰的神明如此回答,“无需过于担忧,我会尽力避免它发生——” “向你们保证。”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艾尔编年史》正文 (一三四)抉择(莉莉·诺诺) 最快更新艾尔编年史最新章节! “泰丝”缓缓升上天空,将银白的光辉洒满树冠。莉莉喜欢凝望夜空,许是因为自己名字的缘故。 「艾尔的月光没什么力量。只不过魔力潮汐与‘泰丝’的运行周期一致,自古以来才有了许多传说。就像狼人……嗯,兽化症病人也不是因为看见满月而发作,而是每月中旬,魔力潮汐处于低谷,迫使他们进食血肉以缓解症状。实际上,如果他们去学点儿秘术,控制住体内的魔力,就用不着那种低效,又容易吓到人的方法啦。」 还记得许久之前——没有来到这个时代,帝国也尚未入侵森林,尤菲和她常常在干爽的草地上并肩而卧,伴着星空随意闲聊。她不知道少女此时去了哪儿,又在做些什么;即使没有她,对方也一定过得很好,莉莉心想。 那都是不属于她的过往。现在的她是莉莉·埃达,这个时代「天之主」的继任者。她回过身,颀长而苍白的女性身披漆黑长裙,立于同一株树冠顶端,平静而淡漠地望着她。 缇娅娜不是盟友。哪怕‘帮忙’杀死了那名艾尔纳巫师,莉莉仍旧确信这一点。她摸不准「地之主」的来意,也无法将其强行驱离。费米尔曾叮嘱过,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可以朝玛尔动手。她相信他的话。 “好吧,汝想聊什么?”她吐了口气,盘膝坐在柔软茂密的叶片上。“神明的经验之谈呗?” “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你知道亚历克斯……就是你的‘父亲’,怎样死的么?” 莉莉皱起眉,然后摇头。亚历克斯·埃达的最后几年经常不在塔内,她记得自己尝试寻找过,还问过父亲的其他‘子女’,可谁都不清楚他去了哪里。而‘父亲’近乎突兀的陨落,更是数百年后,依然令她难以释怀的谜团。 “你或许记得,亚历克斯完成你以后,打算更进一步,制作出完美的生命,是这样吧。” 女性并未等待莉莉的答复。她低声自语,似是回忆久远的往事,“实际上他研究出了些东西。为了测试效用,他离开天界,踏入凡世,在南方选了一个偏僻的,正遭受瘟疫侵袭的镇子——” 莉莉想到卢格兰森林中,凝固了时光的小小村落,和等待了她两百余年的友人。“所以……试验失败了呗?” “成功了。”缇娅娜轻轻摇头,“我找到那儿的时候,整个小镇的人都恢复了健康,但不只如此。那里的每一名人类,无论孩童、青年、妇女或老翁,都不再继续成长,也永远无法寿尽而终。” 莉莉皱起眉头。她不反感永生,却觉得‘父亲’的做法有些欠缺考虑,“咱知道了……接下来呐?” “我试着将他们变回凡人,可惜失败了。”黑衣女性轻叹,“我不能任由亚历克斯继续下去,他不该做这种蠢事。” 她的声音平静,只是略显沙哑,“所以我杀了他们全部,一个不留。” 莉莉盯着对方,心头满是困惑。‘父亲’的做法固然不妥,玛尔的应对似乎也很成问题。可就算换成她,一时间同样想不出两全其美的方案—— “亚历克斯被愤怒冲昏了头,不顾一切地朝我出手。”缇娅娜垂首,指尖抚过胸口的蓝色残片,“我们时常争论辩驳,但赋予我们权能的「艾欧」,不容许神使间的自相残杀。他重创我的同时,「络」便不再受他掌控。” 女性微笑,神情有些讽刺,更多的则是无奈,“随后,我只需轻轻一击,就夺走了他的性命。” 莉莉紧紧咬着牙。若缇娅娜没有撒谎,‘父亲’就是死在对方手中。可女佣兵不觉得愤怒,只感到一切都过于荒诞,甚至于不愿相信。 “很可笑,对吧?两名「神使」为了一村的凡人争斗,最后一死一伤。”黑衣女性望向她,目光复杂,不知在期待些什么,“希望你没他那么蠢,九月。” …… 银月沉下,而后升起。 漆黑的天幕将整株乔木笼罩。那力量柔和而温暖,遮蔽住她向远处延展,注视着战局进展的所有感官。 “缇娅娜,汝……干什么呐?” “为了不让你做出错事。”黑衣女性平静地回答道,“身为神使,你不应重蹈我,还有亚历克斯的覆辙。” 这句话让她有些不安。为了避免暗杀,以及获得必要的知识,费米尔三天前踏入「镜之界」,去了连她也找不到的场所。而玛尔就在她对面,「地之主」的神术络平静如水,普罗托迪斯则多半不会打破约定。这样一来,又有谁值得她‘做出错事’呢? 答案很快揭晓,甚至没等到她破解那片黑暗。当缇娅娜收回力量,莉莉确认了安和艾利奥的死,也知道了那是何者所为。 “爱丽儿。”她将力量延伸过去,呼唤着天族的名字,“汝为何要杀掉他们?再怎样说……他们,也曾是汝的同伴呗?” “这是费米尔大人的命令。”天族在心中回答,“身为敌军的头脑,安做的很出色。如果留下她,大人的计划就无法达成。” 这是个难以反驳的理由。不过没关系。身为埃达的继任者,她有能力复活任何逝去的人。只要费米尔获胜,莉莉告诉自己,这些牺牲都将不复存在。 可如果他们输了? 不,那种事情不可能发生,莉莉心想。费米尔还有那盏油灯,那是他们最后的底牌。等到适当的时机,他一定会许下第三个愿望,让战争彻底终结—— …… 银月沉下,而后升起。 金岩城的漫长攻防已近尾声。凯洛不知去了哪里,安和艾利奥的身亡,让日渐低沉的士气雪上加霜。疲惫和困倦成了最后的稻草,有些士兵只是靠着城垛躺下,就再没能将眼睛睁开。 莉莉肯定,最多不出两天,由她创造的虫群就会席卷整座城池,彻底摧毁「人类联军」的抵抗。 到那时,‘伊尔洛特’将吸取到足够的力量,令她和费米尔的愿望实现。她不确定那应如何达成,却毫无来由地坚信着梦中的景象,和年轻巫师许诺的理想。 唯一余下的变数,是那些拥有数千年传承的,艾尔纳的巫师们。仅是四天前的一道仪式法术,就令数以万计的巨虫化为虚无。时至如今,她的‘老朋友’们和那群巫师互有伤亡,没有哪一方取得决定性的优势。 而她什么都做不了,除了等待以外。 缇娅娜·维斯就在她的对面,神色淡然,不言不语。实际上,她也懒得和对方说话。可莉莉明白,若她对那些艾尔纳巫师出手,「地之主」一定会以更快的速度,把她的‘老朋友’们屠戮殆尽。 “你可以杀掉我的孩子们,或者任何反对你的人。”缇娅娜曾这样告诉她,“但别忘了,论起死亡,我才是专家。” 莉莉不愿看到那样的事。「艾欧」禁止神使之间的相残,却从未阻拦他们对凡人出手。可她想要的是个幸福而热闹,充满欢笑的世界,而非仅余残垣断壁,众生不存的废土。 她再次将意识浸入络,去观察‘老朋友’们的状况。在感知中,位于金岩城附近的‘现世之神’增加了许多,接近不久前的一倍有余—— 是费米尔终于说服了哈伦,还是希萨母亲来帮助她了?莉莉熟练地融入白离的五感,如预料中看见希萨、卡亚、赛琳、哈伦、还有许多熟悉的面孔……然而,全都位于‘他’的对面,围成一个隐约的半圆。 艾尔纳巫师们漂浮在空中,从另一侧围拢住他们。强大的魔力编织为,凝结成环,仿佛悬于头顶的利剑。感知到白离心中的焦躁,莉莉不必多想,也知道追随着她和费米尔的‘老朋友’们,正陷入难以解决的困局。 “汝做了什么?”她收回意识,想从缇娅娜的表情上找出一丝线索,“为什么哈伦会……”愿意站到她的对立面,甚至不惜头一次离开森林? “因为你错了。”女性神情漠然,“和亚历克斯一样,自以为得到了力量,想要将世界视为己有。”她将手搭在膝盖上,指尖没入漆黑水银般的长裙,“你的‘老朋友’们有独立的意志。叫做凯洛·拉塞尔的人类打动了他们,仅此而已。” “可……”费米尔呢?她有些难以置信,那个孤身引领巨龙,说服哈伦和希萨,帮助她获取‘父亲’传承的天才巫师,会败给另一名普通人类。他一定有着后手,无需担心,每次都是,莉莉心想。“不过是一时的优势罢了——” “别再沉迷于虚假的承诺,现在回头还来得及。”缇娅娜抬起眼皮,目光中的怜悯显而易见,令她厌恶,“你真的以为,费米尔·斯塔克给了你一切?” 那不然呢?她没有开口,神情却已经表明了这些。 “他不相信任何人,除了他自己。”女性收回手指,凝视着长裙上水波般散开的纹路,“他许下的第二个愿望,你了解么?” 她的确不知道。但费米尔曾向她保证,那个愿望与卢格兰森林,和她的‘老朋友’们无关——她能肯定,对方那时没有说谎。 “够了,咱不想听汝的胡言乱语。”她站起身走向一旁,不去看缇娅娜的脸。“汝杀不掉费米尔,就少在这里废话呗?” “那个愿望的目标是你。我不知道谁会哀悼你的死,九月。至少他不会。” 背后传来女性的低语,她努力将其忽略。 …… 银月沉下。 “汝……做了什么?” 巨树顶端,莉莉霍然起身。片刻前,她感受到玛尔「络」的轻颤。同一时间,她关注着的生命之火中,干脆而彻底地熄灭了一枚。 那火焰属于爱莲娜·裘月。教国的‘圣女’,曾经的‘莉莉诺诺团’成员……三个星期前的傍晚,于营帐中相对而坐,声称要打败她的人。 “谁让她是莱昂诺斯的信徒。”缇亚娜漫不经心地说,“帮你除掉个敌人,你应当感谢我才对。” 毫不掩饰的挑衅,莉莉心想,如果被这种手段激怒,便同‘父亲’一样,正中对方的下怀。她吐了口气,慢慢坐回原处,将泛起的波澜压到心底。 “……谁要汝多管闲事。汝难道以为,杀了咱曾经的同伴,就能令咱露出破绽呗?” “你比亚历克斯冷静点儿,可惜一样天真。”女性的目光越过她,落在遥远的南方,“你以为,这是小孩子的打仗游戏么?” 她当然不曾这样想。 平心而论,爱莲娜的死不足以改变任何事。她愿意为了‘理想’杀掉任何人,亦早有见证昔日友人逝去的觉悟。令她不安的是,即便成为「天之主」,她仍非无所不能。 与费米尔约定的一幕犹在眼前。一路至今,年轻巫师打破了无数障壁,直至帮她获取神使的传承。以力量论,此时的她远远胜过对方,但当他离开身旁,莉莉才感觉,自己仿佛失去了最为坚实的盾。 她甩开多余念头,尝试借助「络」,找寻爱莲娜的灵魂,如预料之中一无所获。作为神使,莉莉明白,多出近千年经验的缇娅娜,对神术络的理解和运用,远胜于她。 无论只是纯粹的恶意,或者暗藏陷阱,这都必然不是最后一次。她清楚缇娅娜身负重伤,却不知道以目前最强的手段,能否一击便消灭对方。就算做到了,失去神力的莉莉·诺诺,也很难再帮上费米尔的忙—— 有一瞬间,莉莉甚至怀疑这是安为了击败费米尔和她的谋划,又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安和她的骑士一同死去了,比爱莲娜还早上两天。而且如果是安,她想,一定不会用伙伴的性命作为代价。 她又记起昏暗营帐内,蓝发修女平静而坚定的神情。如果这就是你的办法,小爱莲娜,身为团长的她……可是很失望的。 因为她绝不会退缩。无论背负多少责任与牺牲,她都将沿着两人的理想前进。当然,那一切的前提在于,他们能赢下这场战争……或者,对于莉莉而言,赢过眼前同为「神使」的女性。 莉莉·埃达挺直身体,凝视东方初现的霞光。 她可是自然的贤者,‘父亲’最为出色的女儿,莉莉默默给自己打气。等着瞧吧,她心想,就算费米尔不在,她也能够证明,自己是「天之主」货真价实的继承人—— …… 而后,银月升起。 莉莉站在树冠中心,抬头望向天穹。‘泰丝’仿若极细的圆弧,近乎隐没于群星之间。冬天结束了,她这样想着。 她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正是「夏之月」的起始。女佣兵隐约记得,很久以前有个巫师说过,在月初和月末之际,走进白橡木宫深处的那扇‘大门’,就能够穿过「镜之界」,前往心中想去的场所。 ……或是前往另一个时代,正如现今的她们。 她下意识地调用「络」,想看看是否有谁碰巧穿过了另一扇门。亚尔莱斯身亡,加拉瑞亚继任女王后,白橡木宫被交还给艾尔纳人,且多了些巫师一同看守。莉莉在他们之间转换着视角,越过精致的厅室和长廊,穿过曾属于白塔巫师的实验室,直至深处那座宽阔异常的洞窟。 地面上的巨口已经完全张开。星光仿佛一个向内深入的巨大漏斗,闪烁着夺人心魄的虹色光辉。十数名艾尔纳巫师聚集在这里,忙着从仪器上抄录数据,念诵她听不懂的咒文,或是神情专注的望着那扇‘大门’。 她借用其中一名巫师的视线,默默地注视着无尽群星。也许「镜之界」听到了她的期望,星光迅速隐没,而旋涡由银白化为赤红。灼热气息从巨口中喷涌,巫师们诧异地对视,显然眼前的发展,并不在他们预料之中—— 下一秒烈焰冲天而起,将洞窟映若白昼。轰鸣仿佛巨兽咆哮,盖过了全部声音。她看到巫师们连连后退,手忙脚乱地施展防护,而火焰的旋风向中心收缩,汇聚成一名赤发红眸,皮肤闪亮,身披鲜红大氅的少年。 “……哈特?”莉莉喃喃道。 她当然记得那位来自火元素界的‘少年’。微风森林的迷锁中,正是对方挫败了深渊领主弗雷格斯,才避免一场规模更大的灾难。自称‘火之领主’的他,实力大概与杰斯特·摩尔根——已经死去的联合会首席——相差仿佛,破坏力则更胜一筹。 哈特没有理会围拢而来的巫师。闪光从他指尖爆开,将他瞬间带往战场。莉莉紧追过去,视线中的天际被染成血红。荒原仿佛铺上了烈焰的地毯,由她催化的庞大虫群无处可逃,数以十万计地化为焦炭。 她不再理会那些死去的虫豸,继续追着火焰的气息,将意志延伸到一具魔像体内——它们拥有来自内层界的灵魂,因而可被看作生命。借助铁魔像的感官,莉莉看到哈特悬于半空,短发如火焰般飘动。烈焰环绕着他飞舞,有如孩童欢笑嬉闹,充满生机,却带来无尽毁灭。 少年仿佛察觉到什么,转过脸,赤红的瞳仁望向‘她’,神情轻蔑。他懒洋洋地抬起一根手指,火焰得到号令,刹那间将‘她’吞没。魔力铸造的身躯化为铁水,束缚其间的灵魂亦被解放。莉莉眨了眨眼,面前依旧是缇娅娜,安坐垂首,似乎对远方发生的一切毫不在意。 莉莉却无法漠不关心。 元素生灵向来住在内层界,极少与主物质界有任何瓜葛。凡卡与哈特曾有一面之缘,但弗雷格斯对火元素界的过度抽取,才令那位火焰的领主降临在艾尔大陆。这样说来,难道费米尔……还有她,真的犯了错? 她不愿去细想这个问题,也不想看哈特在战场上大肆毁坏——无论大群的重炮魔像,还是击溃弗里茨人的源能魔像,都不是那名‘少年’的对手。带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希冀,莉莉再次将意志投往白橡木宫,期望看见费米尔带着援军出现。 她看到星光轻轻散开,银色波纹向外扩散消逝,令圆盘归于黯淡。身披灰色外套,相貌平凡的男性青年踏出门扉,左右张望片刻,抬脚走向眼前的巫师。 女佣兵瞪大眼睛,感觉心跳仿佛停了一拍。 “这里是哪一年?”她屏住呼吸,‘听到’对方略带焦急地询问,“你们知道叫做莉莉诺诺……或者九月,有着一对狼耳的女孩么?” 她猛地站起身,甚至来不及创造化身,而将本体借助埃达的络,转瞬间送到白橡木宫的地底。巫师们看到她,惊慌失措地尝试施法,而她仅仅打了个响指,就将他们凝固在了当前的状态。 既然阿尔来了,就没必要杀掉这些人,女佣兵愉快地想。可降临身旁的另一个气息,阻止了她即将出口的问候。 “我说过,你太天真,九月。”缇娅娜举起手,指尖缠绕着冰冷的死亡,“再见了,谁让你是她的同伴呢。” 这刹那间,莉莉什么都没有去想。埃达的力量成为了本能,红焰从她四肢腾起,化作帘幕,包裹住青年全身。那是她吞噬一切的天赋——有形或无形,物质或能量……甚至于「死亡」的神力,也不例外。 玛尔的力量刺穿她的‘身躯’,带来一阵强烈的虚弱与疼痛。同一时刻,碧蓝光焰从缇娅娜的胸口绽放,将其吞没,数秒中内燃作一捧飞灰。残余的蓝色光芒仿佛找到主人,缓缓融入那片红幕,令她的虚弱感缓解了少许。 这是你杀死‘父亲’的手段,女佣兵心想,也是你应得的报偿。或许在玛尔眼中她还年幼,但孩子总会成长,也会学习的。 她收拢红焰,变回属于莉莉的身躯。阿尔冯斯眨眨眼睛望着她,欣喜的笑意漫过眉角,迅速扩散到整张面庞。莉莉咧开嘴,快步向前,一把抱住阿尔冯斯的手臂。 “汝总算来了,呆子,可知道咱等了汝多久呗?”她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暖,将相互对峙的‘老朋友’们,正在焚毁一切的哈特,乃至身体的沉重伤势都抛到脑后,“别担心,不管玛尔还是什么人,都别想从咱手中——” 话语戛然而止。 ‘阿尔冯斯’微转身躯,左拳径直轰出,疾如雷电,重若金钢。沉闷声响自腹部炸裂,暴虐气劲沿着她的四肢百骸扩散,将途径的一切破坏殆尽。莉莉本能地打算反击,可接连两次的重伤使她反应迟缓,对方的肘击转瞬即至,打断了她呼唤「络」的尝试,亦使得伤势更重了些许。 女佣兵喘着气,踉跄后退。她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以徒手作为武器,并拥有如此技艺,只可能是吉尔一人。至于对方如何伪装成阿尔冯斯,又是谁布下整个圈套,却没有思考的空闲。即使成为「埃达」的继任者,身处眼下,她仍全无还击之力。 吉尔没有丝毫留手。雷霆般的拳击切实摧毁着莉莉的身体,同时磨削着她的意志。坚逾钢铁的骨骼逐渐粉碎,修复躯体的神力也渐趋衰退。肌肉和内脏开始破裂,带来更猛烈的痛苦与眩晕。背部似乎触到墙壁,她转了个方向后退,却无法避开对方的追击。 意识渐渐远去,时间仿佛被拉长数倍,一幅幅图景从眼前闪过,有些她记得来龙去脉,另一些则早已忘却。恍惚间,她看到自己躺在床上,而费米尔·斯塔克正推开房门,朝她走来—— 那是深埋于灵魂当中的记忆。即使陷入昏迷,它仍然忠实地观察并记录着周围的一切。好像有谁告诉过她……那些记忆通常无法被当事人感知,除非灵魂与躯体的联结变得十分微弱——用更通俗的话说,濒临死亡之时。 “汝第二次唤醒了吾。”声音如闷雷,在她的记忆中滚动,“汝有何愿望想要满足?” 黑袍的年轻巫师坐到她身边,将油灯放到床头的小柜上,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 “我要毁去九月原本的信念,代以她隐于心底的欲望。她将成为我的忠实盟友,一同将这片大陆带向毁灭。” “汝将实现愿望。”声音愈发低沉,“这一次,汝打算付出何种代价?” 费米尔·斯塔克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呢喃。莉莉这一次听的清楚,男人仅仅说了一句话。 “对不起,九月。” 然后他背转过身,凝视着那盏漆黑的油灯,低沉、轻柔而缓慢的吐出字句。 “征服全大陆不过是傲慢的妄言,我们的努力亦以失败告终。她将死于曾经的友人之手,而我……则会失去她。” “毁灭理想,毁灭同伴。”油灯的声音仿佛有些愉悦,“就让我亲眼见证,这一悲剧——” 莉莉忽然明白了全部。缇娅娜·维斯·玛尔没有骗她。 对于力量的渴求被油灯强化,加上梦境灌输给她的美妙景象,让她甘愿接受费米尔成为盟友。某种意义上,年轻巫师的做法并未改变,只不过这一次,牺牲的是她自己,而非‘母亲’和她的故乡。 也没什么问题,莉莉心想。她成为埃达,体验过那份力量,还杀死了玛尔,如今不过是应有的代价。身体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唯一可惜的,是仍然未曾确认‘他’的安全。 耳边仿佛传来呼唤,那仅仅是臆想出的幻觉,女佣兵心想。 “不许,伤害,莉莉诺诺——” 她闭上眼睛。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艾尔编年史》正文 (一三五)愿望(吉尔·风语) 最快更新艾尔编年史最新章节! “不许你,伤害,莉莉诺诺——!” 满是焦急与愤怒,以至于有些尖锐的青年男性声音跨越整个洞窟,刺穿她的鼓膜。与此同时,苍穹般透明的墙壁拔地而起,径直拦在她和莉莉——莉莉·诺诺·埃达之间。 吉尔没有回头,青年的身份再明显不过。数分钟前,她正是模仿了对方的样貌,使莉莉为了保护‘他’身负重伤……然后因为相信‘他’,而落败垂死。 “来得刚巧,阿尔冯斯。”她一步踏过空间,拳头轰在莉莉胸口,带出点点银白血迹,“要是早上半个月,就不用我们这么麻烦了。” 身后传来轻微的嗡鸣。吉尔擒住莉莉的手臂,带着对方向右侧闪开。翠绿色的光线刺穿她原本的位置,在秘术加固过的墙壁上炸开,留下一个两公尺深的坑穴。 “我没打算杀她,别帮倒忙。”吉尔头也不回地说。机关人的力量不足以威胁到她,前提是她没有在和「天之主」交战,“神使的躯体束缚了灵魂,不把它们分开,你永远别想带她回去。” 嗡鸣声并未止息,来自青年的怒意则逐渐散去。“你……能救她?” “普罗托迪斯可以。”黑发女性转到莉莉背后,继续摧残着这具属于‘神祗’的身躯,“话说回来,这么长时间,你到底去了哪儿?” “一个……房子里。有个……大姐姐,留我在那里给她讲故事,然后给我讲故事。她说她叫——” 青年的声音顿住,再开口时带着模糊的疑惑。 “她……诶?我……记不起来……她明明告诉过我……等一下,我只住了两个晚上,你们为什么就……” “我明白了,那不重要,你可以慢慢去想。”吉尔打断青年的话,“现在让我把事情做完。” 她不再理会青年的话语,将全部心神集中到眼前属于神明的身躯。即使几近失去意识,想要摧毁它仍是个艰难的任务。她将继承自母亲的「灵力」灌注于双拳,一点点粉碎躯体和灵魂的连接。银白色的血迹逐渐转为淡粉,然后愈发鲜艳,直至与常人一般无二的深红。 她后退半步,从腰间抽出弧形短刃,一击切开已经不复坚固的肋骨,然后将利刃刺入心脏。再次收回时,原本银灰色的刃身变得隐约透明,散发出柔和而黯淡的红芒。 “这上面带着莉莉的灵魂,和她的一点本质。”黑发女性吐了口气,将手中的兵刃递给困惑异常,近乎手足无措的青年。“「天之主」的女儿没那么容易死掉,就算留在这里,只要给她足够的血肉,也能够变回原本的模样吧。” “谢……谢谢你,吉尔女士。”阿尔冯斯局促不安地接过弯刀,小心地将它捧在掌心,“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收拾下这儿,等着普罗托迪斯派人过来。”吉尔眯起眼睛,贝亚德授予的力量令她能够看穿星界,找到两点之间最为迅捷的通路,“我还有其他的事,你可以和其他人先行回去。还有,回到原本的时代以后,也不用找我去了哪儿。在你们答应和贝亚德合作之前,我们仍不是盟友。” “其他人……你是说贝尔、爱莲娜和安他们?他们还好吗?” “贝尔和格鲁姆好好的,余下的都死了。”她跨出一步,看着视野化作五彩的线条,略带恶意地挑起嘴角,“这一年时间你做了些什么,想想看怎么解释吧。” 天地变得漆黑一片,群星从身边流淌而过。她沿着星光指引的道路穿行,直至光明再一次降临。 脚底是金岩城最高的钟塔,自此向下远望,映入眼帘的则是满目疮痍。埃达‘陨落’后,巨大虫豸变回了无害的虫群,在荒野中各自散去。白塔和联合会的遗产——那些秘术构装和魔像——则似乎得到了命令,停留在原地不再动弹。周围看不到龙族的身影,毕竟区区两三头巨龙,本不可能在艾尔纳的巫师手里讨得便宜。 然而战争的回响并未终结。 被巨龙烧毁的城邦,因交战荒废的田地,流离失所的民众,重伤乃至残疾的军士们,都需要大量的人力和财力才能弥平。战争比‘历史上’短了一半有余,可奥伦帝国的损失依然难以估量。巫师联合会的全员覆灭,更摧毁了帝国最强大的力量之一,哪怕它时常和皇室意见相背。 那些都不关她的事。不过,她的确受了帝国士兵和凯洛·拉塞尔的帮助,才得以接近来此的愿望。而远在她的故乡,有恩相报,历来便是‘妖怪’们遵守的信条。 吉尔跃下钟塔。风托着她的身躯,让她缓缓降落在城塞南侧。「现世之神」们仍在对峙,却不若想象中的剑拔弩张。她对上希萨的目光,向它点了点头,做出表示一切顺利的手势。 身为亚力克斯·埃达的子女,他们自然能感应到新一任「天之主」的陨落——同时也是莉莉·埃达的‘死’。她看到白离的神情迷茫而悲伤;英格丽闭上了双眼;莱恩紧绷着身躯,但没有任何战意;其余追随着莉莉的「半神」们,也是一般无二。 胜负已分,她想。赶在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之前。 凯洛·拉塞尔正和哈伦低声交谈。整个计划来自于安,只带数名亲卫深入森林,并说服「他们」南下的,却是这位帝国出身的智将。若不是对方近乎毫无保留地相信安的建议,她想要达成‘目标’,想来要比如今困难许多。 “辛苦了,吉尔。”凯洛将视线从高耸入云的黑松身上移开,以手抚胸向她致意,“你也要离开了吧。” 她点点头。男人面带浅笑,充满自信,正如她初次见到对方之时。那无可厚非——虽说借助过玛尔的力量,他们的确成功击败了一位神祗,就在片刻之前。 “之后你打算做什么?”她问道。 “还没想好。”帝国的智将抬起手,拂开略显杂乱的金棕色短发,“或许我该接手你留下的,萨人组建的那个国度。如果他们——”他看了看身边的众多「半神」,“想要踏入‘凡人’的世界,我也可以帮忙做些事情。” “别忘了,费米尔·斯塔克没有死。他总有一天会回来。” “我明白。按照安的说法,那大概是两百年后的事情,我早就不在了。”凯洛摊开双手,平视着她,“你没办法彻底杀死费米尔,是这样么?” “很难,伊尔洛特保护着他。而且,为了贝亚德和我所在的时代,我不能杀死他。”她不打算隐瞒事实,“你会怨恨我么?” 凯洛摇摇头,咧开嘴。 “没有你们,费米尔·斯塔克依旧会发起战争,随后落败离开。至少现在,我知道了接下来可能的发展。”他托着下巴,眯起双眼,瞳仁中冷静一如往常,“若有生之年他再次回来……我将拼尽全力,守护我所珍视的事物。” “不愧是传说中的智将。能认识你,这一趟我也算物有所值。”吉尔调侃道,然后浮起微笑,抬头看他,“若是那样,也许有个叫艾莉西娅的,粉色头发的女人会找上你。” “——记得相信她,无论什么事情。” 她挥手与对方道别。还没走出多远,哈特又从背后喊住她,带着她来到一段空旷的城壁。他追问起之前提及的,未来于「迷锁」当中展开的故事——尽管那已经不属于眼前的历史;而吉尔取出安早已写好的信件,转交给来自火元素界的这位‘少年’。 哈特拆开封蜡,展平纸张,迅速地阅读一遍,在指间将其燃作灰烬。 “有趣。”他说,双眸中闪烁着兴奋的火光,“我的记性可好了!两百年后我还会再来,看看到底是谁在搞事!还有你们猜对了没!” 这是她能为这里做的另一件事。至此,这个世界的未来已经与她无关,最后余下的任务,亦是她来到这段历史的‘初心’。她回到白橡木宫,毫不犹豫地踏入那张巨口,同时低声许下愿望。 “带我去见费米尔·斯塔克。” 通道化作光芒散开,留下由切割成半公尺见方,纯净而光滑的白云石筑就的狭长走廊。魔力晶石嵌于墙壁两侧,将乳白色柔光洒落脚下。长廊两侧开有圆形的塔窗,吉尔走向最近的一个,朝外望去,视线的尽头是一片灰白的荒原,其上空无一物。 她收回目光,走向长廊尽头。这个半位面是白塔家族留下的资产,原本的历史上,她和‘莉莉诺诺团’正是在这里找到那盏油灯,与‘斯塔克伯爵’进行战斗,然后经由「镜之界」回到过去。而在她的建议下,费米尔·斯塔克同样选择了这里,作为两人再次会面的地点。 由于时间不长,这座建筑仍存留着白塔巫师们居住的痕迹,费米尔也没能将它改造成未来的模样。刻着巨龙浮雕的石门感知到访客,悄无声息地滑入两侧墙壁;她则快步穿过门扉,打量着‘上一次’不曾见过的房间。 成排立架沿着三面墙壁一字排开,上面摆满皮革封面,铜铁搭扣的沉重古籍;比手臂还长的羊皮纸卷堆放在空地和角落,哪怕经过秘术的保护,依然有些破旧泛黄。它们多半拥有五百年以上的历史——从艾尔纳人处学到更为廉价,而同样坚固耐用的造纸技术后,这种昂贵的写材料就逐渐没落。 费米尔坐在角落靠窗的桌边,被本和纸卷所包围。爱丽儿侍立于一侧,而那盏油灯就摆在桌边。与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不同,银白的油灯发出光辉,甚至盖过了布在房顶的照明晶石。年轻巫师埋首于卷当中,仿佛只是将它拿来照明,丝毫不担心宝物遭到破坏。 她走向对方。石门在背后安静合上,而年轻巫师抬起头来。吉尔瞟了一眼纸卷,上面写着古代的卡玛尔文,似是某些关于神祗的传说,但她认不全那些文字。 “你在读什么。”吉尔随口问道,“需要等你一会儿么?” “据说是第一纪留下的诗歌。”年轻巫师摇摇头,将手中的卷放到一旁,“那时人类远比如今接近神明,这份亲近却最终导致了灾祸。”他抬起头,“实际上如今也一样,父亲惩罚了人类。却从未改变一切的根源。” “你是想说,争斗本就是人类的天性?” “不。”费米尔直视着她,“追寻力量并没有错,神祗与人类的力量差异,才是引发争斗的原因。而在时间长河当中,任何的‘可能性’,都终将成为必然。”他垂下眼帘,“但我的确不曾想过,你们居然选择和我这个‘敌人’联手。容我好,她如何判断出,我会答应你的要求?” “安和我说了许多。”吉尔双手抱胸,回想少女曾经写下的话语,“你是个极善于利用资源的人,获取不可能没有付出,诸如此类。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她偏过头,目光掠过银白的油灯,“你还有第三个愿望。之前的一切,都不过是为此的铺垫。” 费米尔·斯塔克仰头大笑。 “说得好。我真想见她一面,无论哪个时代。”他缓缓收敛了笑容,“不过,若她执意与我对立,或许‘未来’的我许下的愿望,就没法那么顺利的实现了。” “即使没有她,还有别人。世界上从来不缺英雄。”吉尔转头望向窗外,不带感情地评价道,“‘莉莉诺诺团’有两个没来到这儿的成员,在我来看,那其中的一名女孩,就比安还厉害一些。” “那可真是令人期待。说起来——”费米尔·斯塔克微微握紧拳头,“九月她怎么样了?” “她回去了,和阿尔冯斯一起。”吉尔简单地回答,“至于属于这里的九月,那是你的问题。” 年轻巫师站起身来,吐出一口气。 “多谢。”他微微躬身,似是放下了某些担子,“若有可能,我不会再次辜负她。” “随你喜欢就是。”吉尔打断对方的话,看着他坐回原处,“现在,该轮到你遵守约定了。” “自然。无论你,爱丽儿,还是安和莉莉,都应当知道我真正的愿望。”年轻巫师将后背靠在椅子上,轻拍身旁天族的肩头,“不过,你们的时代经历过不同的历史,所以那时的我,可能得到的是另一种答复。” 爱丽儿沉默着点了点头。吉尔低声轻笑。 “很多人都会得知你的愿望,然后他们会寻找阻止你的办法。”她抓起桌上的油灯,将它塞进年轻巫师手中,“别磨蹭,我们时间有限,你明白的。” 费米尔·斯塔克没有再说什么。他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轻轻擦过油灯的脊背。油灯发出悠长的鸣响,光辉缓缓收拢,为它镀上一层金色外衣。它浮到半空,与年轻巫师的眉毛平齐,将灯嘴转向他。 “汝已达成第二个许诺,吾亦恢复了全部力量。”声音低沉而柔和,仿佛十分满足,“现在,说出汝真正的愿望。” 费米尔轻轻吸了口气,将手搭在油灯顶端。 “我要毁灭限制神使的规约,毁灭数千年持续至今的传承。父亲留下的力量本为一体,我需要获取所有权能,使其合而为一。自此世间再无神使,而仅余唯一真神。” “汝给予了吾许多力量,但这是个可怕的愿望。”油灯沉默许久,发出低沉回响,“汝能付出何种代价?” “很简单。”费米尔垂下头,轻声回答,“我会毁灭第二纪元。” 油灯更靠近了些,光芒映亮年轻巫师的面庞,将他的眉毛与发丝染成银白,“汝如何做到?” “我将抹除人心欲壑,消灭偏见、傲慢、懒惰与忿怒,令第一纪元的愚蠢历史永不再现。”费米尔合上眼睛,毫无迟疑,仿佛早已将这些话重复过无数遍,“不论种族,现今的人类将全数消亡。他们的灵魂和躯体将成为素材,用于创造全新纪元的智慧生灵。” “说下去。” “神不再为人所知。既存的信仰将归于虚无,即便有新生的教派,所信也必是伪物。”年轻巫师的面容隐含狂热,却尽力保持声音平静,“神性将存于每一人体内,自此不再有力量和天分之别。通晓历史与未来的真神将引导前路,主宰命运,令世界永无悲伤苦痛。” “汝不是艾欧,又如何保证——” “当一切如计划达成,我将放弃生命,以确保‘祂’公正无私。”白塔的天才巫师打断对方的话,放慢语速,让每一个字都清晰异常,“而在那之前,伊尔洛特,我会还你自由。那是人类犯下的过错,本不该由你来承担责罚。” 油灯悬停在空中,发出轻微的颤抖。鸣响绵延不绝,仿若巨龙低吟。 “作为唯一知晓因果的存在,你无法留在艾尔大陆。多元宇宙有着无数晶壁系和更多星球,其中一定有适合你的领土。”费米尔向‘她’许诺,“又或者,你可以去追寻艾欧的足迹。他一定在等你。” 油灯缓缓落到长桌之上。 “吾无法实现汝的祈求。”片刻后她开了口,声音低沉而婉转,“吾只能给予汝知识。关于神使,关于传承,关于艾欧和第一纪元,吾所看到和听过的一切。之后吾将沉睡,等待汝兑现许诺的一日,哪怕它永远不会到来。” “感谢你,伊尔洛特。愿意聆听我无理的愿望。”费米尔·斯塔克轻轻抚摸着油灯,“我会妥善利用那些知识,为毁灭,也为重生。”他缓缓吐了口气,再一次站起身,将目光投向黑发的女性,以及旁边的天族,“这个答案,你们可还满意?” 爱丽儿俯身行礼,吉尔轻笑鼓掌。 “超出预期。我等不及要看贝亚德听到这些之后的表情了。” “贝亚德是谁?”年轻巫师挑起眉毛。 “你不认识的人。”吉尔不愿让对方知道更多,尤其是和贝亚德相关的事。她抓住爱丽儿的手,将天族拉到身边,“我们可以走了么?” “当然。”费米尔轻轻敲了敲油灯,“伊尔洛特,再帮我个忙——在这里连通「镜之界」,送她们回家。” 他不想让刚才的话语流传出去,情理之中,吉尔心想。但他依然遵守承诺,让她们得知了他的愿望。毫无疑问,费米尔·斯塔克是个理想主义者,或许这便是他的魅力所在。而贝亚德呢? 大概曾经是,当他仍是艾莉西娅和‘那个人’的盟友,以及《旅团》背后的支持者。这个念头让她想起逝去的时光,回去之后,她说不定该找上安娜薇尔——最好再带上艾莉西娅,一同聊聊关于过往的事情。 几乎触到屋顶的银白色旋涡在房中浮现,吉尔走入其中。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艾尔编年史》正文 (一三六)青春(罗格曼·奥莱尔) 最快更新艾尔编年史最新章节! 「勇敢者」罗格曼坐在他最喜欢的,起居室那张精致华美的软椅之上。他的面庞红润,体格健壮如前,目光中混合着烈焰与暴风,可宽厚有力的手掌却微微颤抖。 一切是从十几日前开始的。 帝国不甘不愿地‘和谈’还不至于动摇他的地位。士兵们仍旧效忠于他,巴拉克和库伦也一样。失去的官员们自有新的来填补,而民众们过不了多久,就会遗忘之前的失败。 这个国度少了随便哪个人,都能够继续正常运转——除他以外。 有过这次失利的经验,下一次,他将不再重蹈覆辙。他有足够的时间有条不紊的,花上几十乃至上百年,让奥伦帝国从内到外强大起来。及至那时,只要再有一个足够好的机会,他将以摧枯拉朽之势,重现帝国最初的荣光。 直到那个早晨。 前一日他如同往常批阅政务,阅读籍,直至凌晨才更衣就寝,然后朝阳未至即醒来。这种作息已持续了数月之久——自从他得到「天之主」的赐福,便拥有了用不完的活力,睡眠对他来说,只是浪费时间的消遣罢了。 他叫来侍从,换上常服,走进初秋的庭院,例行的练上一套剑术。罗格曼从未亲身踏上战场,但这位帝国的王者确信,自己足以战胜帝国大多著名的剑士。当然,不包含巴拉克在内,他还没有自大到那种地步。 就在此时,一阵异的虚弱感自内向外席卷了他。它如同海浪般涌上,又如退潮般消失,却让罗格曼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剑。 他大口喘着气,原本因练剑而升腾的热血,不觉间凝成额头冰冷的汗滴。一个模糊不清的念头盘踞在胸口——这不可能,他的身体……到底发生了什么? 罗格曼站在原地许久,好不容易抛开心底的一丝恐惧,缓缓回到皇宫,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只是最近过于劳累,休息两天就会一切如常,他如此告诉自己。毕竟他握剑的手臂仍旧有力,头脑依然无比清明,刚才那一瞬间的衰弱,并不能改变他仍然充满活力的事实。 然而现实再一次的背叛了他。 午后时分,虚弱感重又袭来,比清晨那次和缓许多,却许久才彻底消退。那感觉十分矛盾——他的活力没有丝毫衰减,也不觉得疲惫和困倦,可身体的本能,正实实在在地向他发出某种警告。 他放下手中的公文,打算回到起居室睡个午觉。直至此时,罗格曼惊异地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入睡。哪怕闭上眼睛,努力放慢呼吸,他的心脏仍猛烈地跳动着,而大脑……也没有任何准备休息的迹象。 当天夜里,罗格曼几个月来头一次做了噩梦。那梦同样模糊不清,他喘着粗气醒来,身上热气氤氲,望向窗外,太阳仍未升起,睡意早已不复存在。 状况每一天都在变本加厉。他开始对食物失去胃口,可身体不断提醒着他需要补充能量;虚弱感起初只是不时涌现,而现在它仿佛阴魂不散的魔鬼,紧紧抓住他的神经与灵魂。那已经影响到了他的行动,罗格曼必须用上强大的意志,才能让自己和过去一样,完成每日例行的事务。 他的外表仍旧如常,面庞不带一丝皱纹,手臂上的肌肉坚实而有力。可这具躯体的内部正在腐朽。罗格曼能够感觉到,终末或许……就在不远的前方,可一切是从何时开始的? 他用手扶着额头,闭上眼睛,努力求得片刻的宁静。此时,一句曾被遗忘的,来自某个不知名少女的劝告,重新回到他的思想之中—— “您的身体充满着活力,罗格曼陛下,可它不是您应有的。绷得过紧的弓弦易于断裂,我们的身体同样需要休息,才能够更好的工作。而且,恕我无礼……任何获取,都可能需要付出某种代价,陛下。” 罗格曼猛地睁开眼睛,目光落在桌前的一叠公文之上。他挣扎着站起身,打开一旁的柜子,取出不久前的一本卷宗,用最快的速度,翻到那篇由巴拉克从战场递回的报告。 「天之主的力量作用于这些士兵的肉体。每一次他们受伤或死亡后,得到恢复的同时,均会损耗其躯体的生命力。我无法确认具体的极限,但将近十次的死亡或重创,就足以让一名青年士兵——本应尚有百余年寿命的——寿终正寝。」 似乎一切都明白了。从他接受「天之主」的‘祝福’起,那个黑袍的男人就已经预见了现在。可笑的是他还认为,士兵们不过是值得‘重复使用’的消耗品……却不曾想,他自己同样是。 “卫兵!”他将卷宗放回架子,用尽全身的气力大吼,“库伦在哪里!传我的话……让他给我过来,现在!” 卫兵恭敬地行礼,话语瞬间浇熄了他的愤怒。“库伦大人不在宫殿。他昨天晚上离开时,说要去向「天之主」祈祷。大人还说,等陛下您真正需要的时候,他便会回来。” 回来见证他的死亡,然后将其当作……献给「天之主」的祭礼么。罗格曼努力让自己的双手保持稳定,示意卫兵退回原位,避免被看出他面容中的一丝恐惧。 第二天,罗格曼没有前往大殿。他将自己关在起居室里,快速地回想着一生的经历。幼年短暂的快乐时光,青年时的远大抱负,曾经有过的甜美爱情,初登皇位的欣喜,渐渐被现实磨平的渴望,某个‘迹’之下重燃的理想,最后—— 只余下满地灰烬,与一场幻梦。 我害怕死亡么?他如此问着自己。答案似乎十分浅显——任何人都会惧怕;可他又想不通,自己到底恐惧的是哪一点。是未竟的抱负,帝国的未来,尚未确定的继承人,还是……死后那方不可知的世界? 或许都不是。此时他才明白,自己不止一次做下了错误的决断……只可惜,已经没有机会让他去弥补和改正。 房门传来轻响。罗格曼抬起头,看到熟悉的,曾被信任着的那个黑袍身影,终于再次站在他的面前。 “你来……做什么。”他低声说道,“这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之中,是么?” 黑袍人缓缓走近,将手掌搭在他的额头上。燃烧着他生命的火焰暂时消失了,他平静下来。 “您将成为新时代的原点,陛下。”库伦·达尔恭敬的弯下身,“传说中,父亲创造出一枚「新星」,再将它化作我们的世界。对于「天之主」大人,您便是那颗星……的一部分。” 库伦将手掌移开,旺盛的迹之火再次回归,吞噬着他仅余不多的生命。 他没有向黑袍人祈求宽恕,那是他最后的尊严。他抓起桌上的茶杯,将里面冰凉的液体一口饮尽,如同往常一般起身,迈开大步,走向仍属于自己的王座。 他屏退了眼前的所有人,包括库伦·达尔在内。卫兵们的神情虽有些疑惑,依旧忠实地执行了指令。他独自靠在坚实而宽敞的王座上,俯视着空无一人的大殿,心中涌起难言的满足感。 这个庞大的国度,和这座辉煌的殿堂,至少此刻都是他的。至于适合的继承人是谁,他曾认为那无需考虑……所以现在,他也懒的去管。 无论是否顺利,就算没有了他,帝国也能一如既往地延续下去吧。罗格曼这样想着。 虚弱感终于侵袭了他的大脑,思维渐渐变得迟缓。他用手肘撑住额头,让自己可以保持住这个姿态。 最后流过思维的,是过于久远,已经记不清具体情景的一声叮咛—— “很晚了,该休息了。好好睡觉才能快些长大哦,亲爱的。” …… 圣莱昂历四百五十八年,秋之月,二十一日。奥伦帝国第二十四任帝王,罗格曼三世·奥莱尔,死于自己的王座之上,时年九十岁——对于卡玛尔人来说尚属壮年。 躯体失去生气前的那一瞬间,他仍葆有活力与青春。库伦并没有说谎。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卷五 亘古之约 (一三七)皇位(克洛维斯·奥莱尔) 最快更新艾尔编年史最新章节! 阵雨冲走了初秋的燥意,空气潮湿微凉,庭园的树木仍旧苍翠,正是个适合出门闲逛的时节。但克洛维斯只是打开塔楼的外窗,感受着新鲜空气拂过脖颈,再轻轻叹出一口气。 麻烦透顶,他想。不仅如此,可见的未来里,事情恐怕会变得更加糟糕。 他低头远眺。辉光城高耸的堡垒之外,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来往不息。往年的此时,他常常随便找个由头出去,从南边的集市买些顺眼的物件,去熟悉的馆子点一杯白啤,配上烤的微焦的牛肉和绵软可口的布雷森布丁,再听些真假难辨的市井传说,便是悠然而舒适的一日。 然而一切都因为罗格曼·奥莱尔的突然身亡,而成了彻底的奢望。 五天之前,值勤的卫兵例行前去通知皇帝陛下用餐,却发现对方斜倚在王座之上,早已没了呼吸。那小伙子吓了个半死,疯了似的冲出王庭,将所见报告给值勤室的长官。托他的福,皇帝驾崩的消息仅仅用了两个小时,就传遍了整座宫殿。 更麻烦的事情还在后面。 帝国战乱方止,不可再起内斗——带着这样的理由,以大学士莱曼为首的官员们找上他,希望他暂代皇位,维系帝都安宁。另一方面,摩尔公爵等人则以长幼失序,外加怀疑他和罗格曼的死有所牵涉为由,反对他干涉政事。 平心而论,他对于权位毫无兴趣。但他更清楚,其余的兄弟姐妹与他不同。无论伊斯塔尔,德莱恩还是玛洛琳,都不可能放弃这个登上帝位的机会。作为始终居于皇城的亲王,即便他不问政务,麻烦也不会远离而去。 “去把所有重臣请到议事厅,哈尔。”克洛吩咐身旁的侍从。既然接下了这个位置——哪怕只是临时,且仍有争议——他总是要负起些责任,“我一刻钟后到。” 侍从躬身领命,匆匆跑走。克洛从桌后起身,披上原属于兄长的华服。他一边摆弄那些繁琐的系带和纽扣,一边回想对方仍然在世的那些时日。 以他看来,罗格曼是个勤奋而称职的帝王。对方在位的几十年里,帝国的人口与财富逐年上升,也从未发生过较大的动乱。他任人唯贤,且有容人之量——擅长政治的兄姐们均受封了实权爵位,而自己则留在王城,随心所欲地研究学识。 早些年间,对方常常与自己彻夜相谈,讨论治国方略和未竟的理想。自从那名「天之主」的代言人到来,一切才逐渐开始改变。回想起来,他曾提醒过对方留心库伦,可在逆转生死的迹面前,言语的力量仍然显得太过弱小。 克洛维斯理好头发,戴上精金制作,形若狮鹫展翼的黑色冠冕。他推开门,沿着塔楼的旋梯一路向下,穿过满是木槿和鸢尾花的庭园——他刻意绕了下路,让自己能呼吸些新鲜空气。最后他回到宫殿,径直前往长廊尽头的王座大厅。 驻守在外的禁卫为他推开大门。克洛缓步走进厅堂,环顾坐在两侧的众人。莱曼学士正与一名身披红袍的男子低声交谈;摩尔公爵闭目不语;巴拉克将军侍立在王座右侧,身披甲胄,但未带兵刃。他环顾大厅,没有发现库伦的身影。 一名黑发黑眼的伊特人坐在原属于对方的座椅上。克洛记得他叫做休斯,是巴拉克昔日的同伴,却同样和库伦走的很近。对方似乎注意到他的目光,咧开嘴,朝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让我们开始吧。”他从众臣之间穿过,在尽头的王座上坐定,“库伦卿去了哪里?” “他说去找贝亚德了。这话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帮你传个信儿——”休斯举起手,“只要我能见到他的话。有需要么?” 也许有,但不是现在。在找到足以依靠的援手之前,他巴不得库伦一直失踪下去。克洛朝休斯点了点头,然后望向大学士和他身边的人——为了调查罗格曼的死因,而从联合会请来的巫师。 他承蒙大学士教导十余年,哪怕继任帝王,还是用上了习惯的称呼。“莱曼老师,你们已经看过罗格曼大人的遗体了吧?” 那名红袍男子站起身。“克洛维斯殿下。”他以古老的巫师礼节朝新王致意,“如您所知,罗格曼殿下并未受到外伤。凭借我的知识判断,殿下没有中毒,没有致命的疾病,也不是因为法术或诅咒而身亡。如果一定要有结论,我想……殿下应当是自然死亡,或者说,寿终正寝。” 群臣低声交头接耳,休斯吹了声口哨,惹来莱曼大学士不满的目光。 这个结论的确难以服众,克洛心道。他大概能猜到罗格曼的死因,甚至许久之前,他就怀疑自己的兄长终有今日。可惜无论死因还是指控,都不适合出自他的口中。 “巴拉克将军。”他看向身旁的武官,“科伦斯学院长可有回音?” “你说凡卡啊。”黑发的小人儿抢过话头,“现在是学院的开学季,为了避免那次的事儿再度发生,他是不可能离开那边的!”他摊开手,漆黑的瞳仁直盯着克洛,“又是一年了,真快,你说对吧?” 的确如此。他还记得两年之前,听闻伊格尔学院遭受袭击,两名学生和一名导师不幸身亡时的惊愕。克洛强迫自己放下多余的思绪,将目光转向右侧——巴拉克微微颔首,表示认同休斯的发言。 也正是那次事件,让他对库伦彻底失去了信任。可惜消息晚了数周到达,袭击过学院的库伦·达尔,早已将「天之主」的迹赋予罗格曼,同时埋下今日纷乱的种子。 他不确定库伦打算做些什么。上一起战争的余波尚在,无论报复或趁机谋利,罗格曼的死无疑将成为导火索,让周边诸国有了展开行动的理由。可他想不明白,令整个大陆陷入战火,对于一名「天之主」的信徒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可言? “那名卫兵呢?”他决定换个轻松些的话题,“最早见到罗格曼的那个。” “还在监牢里,大人。”霍尔顿伯爵捻着胡子,“他拒不承认自己杀害了皇帝,或是与凶手有所联系。需要用些手段让他开口么?” 克洛摇摇头。令无辜者背锅不是他的做法,况且即使卫兵认了罪,他的兄姐们也不会听从,“放了他吧。问他是否愿意继续工作——不愿意的话,给他两个月的薪水,然后让他回家去。” 伯爵愣了片刻,眨眨眼睛,点头表示将去照办。莱曼大学士随即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封黑色封皮的信件。 “伊斯塔尔殿下和德莱恩殿下均在整备军队,预计一两周内就会出发。”大学士将信件递给他,“这是玛洛琳殿下给您的信,卡德利斯帮忙检查过,上面没有毒药或是巫术。” 那是当然。玛洛琳从不屑于使用阴谋诡计,而论起用兵与谋略,她甚至比两名兄长更胜一筹。克洛维斯缓缓展开信件,看到属于对方的挺拔字迹。 「小弟克洛见信: 此次事发突然,有你在宫中主持局面,应能暂保王城安定,辛苦你了。 我三日前得知长兄身亡,以时间考虑,想必你的两位哥哥也已知晓此事。二哥脾气急躁,且继承顺位在前,大概会立时赶赴王都。而四弟与二哥向来不睦,恐不愿任由对方继位,怕是会另生枝节,拖延对方完成登基。 我明白你无心权谋,但既然生在皇室,便背负着维系帝国的责任。二哥与四弟争执不休,边境防务混乱,势必令他国有机可乘。长兄生前曾有一封私信,其中指名我为最适合的继任者。如果得到你与大学士的支持,我便有信心说服德莱恩。以三对一,即便二哥心有不满,想必也能认清局势。 长兄近年来确有过错,但数十年勤恳治国,功过不可同日而语。他向来十分信任你,而我亦同。希望能以你的智慧,避免他的功业付诸流水。 我使渡鸦将这封信送予你处,并期盼你的回音。若你愿意,请将口信交托给她,我将星夜兼程而来。 多叫些守卫,保护好自己。你的生命对帝国十分重要,而且,我不想失去你。 爱你的,玛洛琳·米拉·奥莱尔」 克洛维斯凝视着那份熟悉的签名,许久才再次将信件折起。 三姐向来待他不坏。每年前来王城时,她都会带给他几本少见的籍——克洛仔细读过每一本,因此能够肯定,她在那上面真正花了心思。近二十年前,他想要去调查中提及的遗迹,也是玛洛琳为他提供了随行人员,乃至一路上的多半开销。 那次的探索成果斐然。中绝大多数的记载都毫无价值,但他们最终找到了属于上一纪元的,早已废弃腐朽的——以他的推断,一座避难所。他们拓印下的古代文字和图案被联合会高价收购,比旅程的全部花费还要多出一倍有余。不仅如此,正是那次历时三年的旅途,让他遇到了今生最为重要的人—— “辛苦你了,莱曼老师。”他眨眨眼睛,避免因为突然升起的怀旧情绪而流泪,“你把渡鸦安排在哪儿?” “梧桐庭园。”大学士回答道,“作为艾尔纳人,我觉得她会喜欢那儿的风景。” “这些小事先放一放。”摩尔公爵突然抬起头,冰冷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罗格曼殿下的葬礼何时举行?街道上已经开始流传殿下的死讯,若您再不出面,恐怕民心将会不稳。” 即使出面也无济于事。他没有足够的力量,更不能从市民中征召士兵,去和同属于帝国的军队作战。民众可能不在意国事,却能够感觉到危险临近。一旦罗格曼身亡的消息坐实,再加上两名兄长起兵的传闻,足以导致物价飞涨,人口外流,王城的繁荣将迅速成为过去。 或许他该接受三姐的提议。有「血荆棘」玛洛琳在他身边,至少能够让伊斯塔尔和德莱恩收敛一点。但若要安抚民心,平息内乱,仅凭她一个人……加上自己,还不够。 “我自有打算,摩尔大人,再给我几天时间。反正有秘术保护,殿下的尸体不会腐坏。”克洛清了清嗓子,刻意不去看公爵的脸,“将军,可否麻烦你将这里的事情,转告给你曾经的同伴?” 巴拉克·艾因哈特沉吟片刻。“我可以写信给菲斯特,休斯能够找到海兰西雅。至于拉鲁姆,海兰西雅应当有办法联系到他。”他微微摇头,“但我不保证他们的回应,毕竟帝国不久之前,才发起过一场侵略战争。” “我明白。”他感觉力气被从身体里抽离,罗格曼犯了错误,可这代价实在太大了些,“……无论结果如何,麻烦你了。” “嘿,别那么灰心丧气的。”休斯从椅子上跳下来,朝他做了个鬼脸,“要我说,小女巫她很喜欢多管闲事,弄不好会乐意帮你的忙——大概?总之,等我们的好消息——或者不那么好的!不管怎样,好好等着就对了!” 伊特人带着巴拉克一同离开,换上了主管财政、农业、商业等的官员们。之后的会议变得平淡,克洛维斯一条条听取报告,给出意见,或是寻求大学士的指点。他知道自己做的不坏——大学士向他投来的目光中带着赞许,而官员们也多数满意地离开。 那些通通都不重要。山雨将至——克洛本能地意识到,若是处理不当,或许奥伦帝国将在他这一代成为历史。他虽无野心,却更不愿成为史上记载的罪人。 哀叹和慌乱于事无补,他唯有尽己所能,然后由上天给予裁判。最后一名市政官员也鞠躬离去,克洛掩藏起一切不安,从王座上起身,舒展自己僵硬的身躯。 “辛苦了,莱曼老师,卡德利斯卿。”他缓缓吐了口气,闭上眼睛整理着思绪,“我稍后去拜访渡鸦,你们就早些歇息吧。” “不必焦躁。”大学士如此告诉他,声音缓慢而平稳,“转机总会来临,也许就在不经意之间。”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克洛维斯最后一个离开大厅,在两名禁卫的护送下回到塔楼。正如玛洛琳所说,城堡里可能有想要对他不利的人,而他的体魄远不如罗格曼强健。大学士打算让休斯做他的护卫,克洛拒绝了这一提议,让对方尽快赶往教国,联系传闻中的「银色女巫」。 比起自身安全,他更需要能够帮上帝国的强大助力。 克洛在摆满靠垫的椅子上歇息了片刻,然后提起笔,开始写给玛洛琳的回信。他提及愿意支持对方继位,以及自己的顾虑和隐忧——杀害罗格曼只是个开始,幕后的黑手想必拥有其他手段,令这场乱局向着未知的方向推进。而他们面临的事态,将比如今的预期更加严苛。 他最后签下名字,将信件装入漆黑的信封,叫上卫兵,前往种满乔木的梧桐庭园。 ‘渡鸦’正靠在一株巨大白杨树的枝杈间乘凉,闻声从四公尺的高处跃下,笑嘻嘻地同他打着招呼。那是名纤细的艾尔纳女性,有着银黑相间的蓬松短发。克洛和她相当熟悉,出门旅行的头一年,玛洛琳将这名自然使者——兼职哨卫——借给了他;而其后的两年,也经常派她在两人间传达口信。 时隔将近二十载,女性的外貌仍然与记忆中相同,似乎性格也是如此。克洛稍稍感到安心——总还有些东西不曾改变,希望三姐也是如此,他想。 “好久不见,你还是老样子。”他露出微笑,将信件递到对方手里,“代我向玛洛琳问好。” “你倒是老气了点。”渡鸦将信揣进腰包里,拍了拍手,“不错的园子,还有水果,感谢招待。那——在我回来以前,可别死了哟。” 女性化作一只银灰色渡鸦——正如其名那般——随即振翼而去。克洛凝视着对方隐没在傍晚的天际,再次攀上塔楼的百余梯级,坐回属于自己的房。 忙碌的一日终于落下尾声。他从架上取下一本《十七国志》,翻到夹着签的那一页。据说中记叙着上一纪元诸国的兴衰史——当然,克洛更相信它是凭空编造而成。不过,里面提到的政体与事件相当有趣,其中不乏能够作为如今参考的部分。 他才刚刚翻过三页,门外又传来清脆的敲击声。克洛抬起头,看到满脸雀斑的罗杰走进房间,朝他躬身行礼。 “陛下,莱曼大人有要事相告,请您有空尽快过去。”大学士的童轻声说,“我马上回去,就不打扰您了。” 你已经打扰过了,克洛腹诽道。不过也罢,他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餐——刚好去厨房拿些点心和饮料,总比一个人在塔楼中喝酒强些。 两名皇宫禁卫随着他从宫殿西门离开。他从厨房总管那里要了一壶甜葡萄酒,加上一篮子加热过的香料面包。太阳已经完全隐没,‘泰丝’从云层中露出半张脸。他循着记忆寻找水晶座的位置,却只看到一片蓝黑色的云。 向神明祈求没什么意义,克洛心想,一切只能依靠自己。莱曼学士的府邸距离皇宫不远,是座红顶白墙的两层小楼。他敲敲门,童打开门,再次朝他行了个礼。 “请随我来。莱曼大人正在等您。”他说。 克洛维斯随着对方爬上楼梯。披着铠甲的卫士踩过木质地板,留下沉闷的脚步声。大学士的房距离楼梯不远,房间的门微开着,从中流泻出一线光明。 他敲敲门,将其推开。莱曼学士从桌上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镜片。 “克洛,你来了。”大学士缓慢地说,“让他们呆在外面就好。有些消息……知道的人最好少一点。” 看来是个不太好的消息——然而是什么呢?紫罗兰帝国,圣莱昂教国,菲尔联邦,艾尔纳人,还是国内的事情……希望不要和三姐有关。克洛感觉自己的心跳快了几分,他抿紧嘴唇,从卫兵手里拿过酒和面包,将它们放在一旁的茶几上。 “很好。不管发生什么,吃饱了才有力气解决。你还记得我说的话。”莱曼学士满意地看着他,“柜子的第三层有杯子,取两个出来,我们边喝边聊。” 克洛维斯如此照办了。他打开抽屉,拿起两个崭新的银制高脚杯。然而他转过脸的一瞬间,却仿佛被人从头浇下一盆冰水,整个人冻结在了原地。 莱曼大学士正缓缓举起一柄十字弓,利矢反射寒光,尖端正对着他。 “你……”这绝不是在同他开玩笑,克洛心想,可是为什么……不,那些不重要。大学士已经一百二十余岁,行动迟缓,但这种距离下射中他仍然不难。若是利用桌子作为掩体,然后呼喊卫兵进来—— 思维总是比头脑快得太多。克洛还没来得及蹲下身体,便听见弓弦崩响,箭矢迎面而来。 而下一瞬间—— 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甚至怀疑一切只是场怪的噩梦。三条腿的木制茶几跃向空中,分毫不差地挡开飞矢,发出金属交击的清脆鸣响。然后它展开双翼,化作一名金色短发的少女,背对着克洛轻盈落下。 再下一刻,原本摆放其上的篮子和酒壶才双双着地。上好的红葡萄酒在地毯上漫开,仿佛一片温热的鲜血。可惜没人理会那些。 黑色的影子从莱曼学士背后升起,凝聚成一个兜帽覆面,全身黑袍的身型。 “你总是喜欢多管闲事。”黑袍人沙哑地说,同时抬起一根手指,“那就付出代价吧。” 光芒浮现在克洛身旁,凭空架构成半透明的门扉。粉色长发的少女一步踏出,指尖自左向右划过,绘出一片银白符文。 即使不懂得任何法术,克洛仍觉得全身的汗毛同时竖起,心脏仿佛要被一只巨手碾成碎屑。但窒息般的压迫感仅仅持续了一瞬间,黑袍人仿佛被灼伤般弹回手指,符文则化作微光散落。 “愚蠢。”兜帽下的声音发出冷笑,“你们真的以为——” “——那再加上我呢?” 房门轻而迅速地向内打开,克洛转头望去,另一名粉色发丝的女性悠然而入。她随意地垂着双手,看起来没有一丝威胁,与身后如临大敌的卫兵恰好相反。 显然黑袍人并不这么想。他快步向后退去,直到后背撞上墙壁才反应过来。 “艾——” “怕什么啊,她们又杀不了你。”粉色的女性悠然道,“快走吧,回去告诉贝亚德,我回来了。” 黑袍人一言不发地蹲下,化作阴影没入地面。大学士眨眨眼睛,仿佛猛然清醒过来,惊疑不定地看着一屋子的人,以及手中握着的十字弓。 克洛长长呼出一口气。他的心跳仍有些急促,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安心、欣喜与激动。他转过脸,望向十数年不曾见面,却仿佛昨日刚刚分别的女性。 “艾莉西娅。” 粉色的女性走到身边,挽起他的手,露出他再熟悉不过的笑容。 “给你们介绍一下。”她望向与她几乎一个模子的少女,轻快地开口,“这就是你真正的父亲,克洛维斯·弗兰·奥莱尔,罗格曼最年轻的弟弟——也是现任的奥伦皇帝。”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卷五 亘古之约 (一三八)归来(莉莉·诺诺) 最快更新艾尔编年史最新章节! 莉莉睁开眼睛。 她感觉自己做了个十分漫长的梦。其中的内容随着醒来而模糊不清,只隐约记得自己得到了什么,又同样失去了许多——不过没什么,只是个梦罢了,她想。 四周寒风凛冽,却并不彻骨。细雨簌簌飘落,顺着脸颊钻入脖颈,令她轻轻打了个哆嗦。 于是她爬起身来。 身上不知为何换成了宽松的亚麻长袍,上面沾了些潮湿的泥土,但那都无关紧要。眼前是熟悉的林地,却又与记忆中的「幽魂之森」截然不同。 来自北方的新鲜空气穿过林间,将数百年沉积的腐朽吹散。脚底的泥土冰凉而湿润,泛着柔和的黑色光泽。几许新绿从中冒出头角,高度不足一寸,却一路散播开来,径直延伸到她的视线之外。 她仰起头。细雨逐渐停息,薄云散去,如今苍穹浓邃如墨,仿若深不见底的渊海。“泰丝”与群星悬于天穹,为大地镀上一层银霜。一枚流星缓缓划过天际,拖着巨龙一般的尾迹,坠向更北一些的方向。 上次看到这样的景色,似乎已是百年之前了,莉莉心想。 她记起半位面中最后的那场战斗,以及「斯塔克伯爵」嘶哑绝望的怒吼。如此看来,她们成功摧毁了一切的祸首,森林也因此重获新生。不知怎么的,她总感觉自己漏掉了什么,就像…… ……某个少女,经常挂在嘴边的「直觉」那样。 莉莉竖起耳朵,吸了吸鼻子,隐约捕捉到一缕烟火的味道。于是她循着气息向前,没过多久,数道声音越过稀疏林野,钻入她的耳畔。 “绿石头这个大骗子!”那是艾利奥的声音,气鼓鼓的,仿佛描绘出少年满是不甘的面孔,“他肯定早就知道了,然后故意提了那个要求!就为了让我当他的仆人!” “与巨龙结下协约,即便以从者的身份,也是件幸运的事。”一个清澈的嗓音回应道,“而且,从长远看,或许你和碧长石的约定,将成为龙族重新入世的契机。” “可是……巨龙归来,真的是件好事么?”一个她从未听过的,细柔的女性声音如此问道,“如果和传说中那样,他们避世隐居,是不愿让第一纪元的历史再现……若他们再次回归,是否意味着将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以至于其他顾虑都可以被抛之脑后?” “糟糕的事儿早就发生了,就好比我。”阴沉而暗哑,依稀有些熟悉的嗓音自枯木背后传来,随之低哼一声,“要我说,倒是希望那些一睡十几年的家伙,这次不要醒的太迟。” “人类无法预知未来。若担心重演历史而裹足不前,只会错过本应拥有的机会。”天族再次接上话,“我希望见到龙族与人类站在一起,而非兵刃相向。我相信你们能做到,艾利奥,安。” 莉莉加快脚步,将一株株枯木甩在身后。林间的空地逐渐进入视野,那是这座森林的腹地,黑松哈伦曾常年扎根的场所,也是他们击败龙巫妖德克杜拉,打开前往「斯塔克伯爵」所在的通道之处。 此时巨大的金色门扉已然不见。一座篝火于空地南侧噼噼啪啪地燃烧,烟雾带着火星升向空中,形成一道灰白的云柱。艾利奥和安靠着篝火,与虹色长发的天族相对而谈。老贝隆人盘膝坐在帆布上,正用弯刀将朽木切成小块,再信手丢进火堆当中。 莉莉走近过去,仰起头。透过升腾的火苗与烟雾,两点幽绿的光焰缓缓流转着,从庞大骨骸的顶端与她对望。与「不久前」相比,笼罩着骨架的魔力几近枯竭,而这一次,它没有发起攻击的意图。 “德克杜拉。”女佣兵磨了磨牙齿,“汝倒是睡醒了呗?” “是他们吵醒的我。”黑龙咧开——如果那还能算是嘴,露出两排苍白而整齐的利齿,“你们干掉了那头巫妖,我也算是得到了自由。可惜——” 少年的惊呼忽然响起,打断了她与黑龙的对话。 “莉、莉莉团长!?” 女佣兵转过头。艾利奥手握长剑,牙关紧咬,挺胸挡在安的面前,“你——你别给我过来!你,先告诉我,费米尔是你什么人?!” 费米尔……? 莉莉凝望着面色紧绷,如临大敌般的少年,忽然记起了更多「梦中」的细节。她似是回到了过去,尝试着阻止那名叫做费米尔·斯塔克的巫师,却被他说服而成为盟友。为了帮对方实现心愿,她甘愿与昔日的伙伴对立,眼见他们一个个身亡,直至最后—— 连她自己在内的无数人,都成了「灰色战争」的牺牲品。 莉莉缓缓吸了口气,抿了抿嘴唇,略微垂下头。 “汝见过费米尔·斯塔克?”她想要再确认一下,那并不只是单纯的梦境,“汝见过……和他在一起的咱?” “何止是见过!”艾利奥依旧抓着长剑,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眼前的女性,“你们抢了埃达的位置,造出了一大堆虫子,然后差点干掉了我们所有人!”他左手用力比划了个圆,“要不是安足够厉害,我们早就连尸体都找不到了啊!” 果然如此。一切都对的上,那不只是她一个人的经历。即便源头是油灯的诅咒,在那段「历史」当中,她的确伤害了许多人,包括眼前的「团员们」在内。 “抱歉。”莉莉抬起脸,迎上少年的目光,咽了口口水,“咱……做错了呐。” “没人能够永远给出正确的答案。很多时候,那不过是一念之差。”细柔的声音恰到好处地传来,仿佛已经预见到她要说的话,“不过,如果一切再来一次,你又会如何选择呢?” “那还用说!”莉莉回答得毫不犹豫,“就算是一头猪,也不可能在同一个坑里摔两个跟头呗?”她顿了顿,声音放低了几分,“而且,咱明白了……就算得到再强的力量,总还是有……办不成的事情呐。” “但力量仍然是必要的——否则,我们也不可能赢过费米尔。”少女的声音更加柔和了些,“欢迎回来,团长。” “唔……谢谢了呗?”莉莉耸了耸肩,看着年轻骑士将剑收回腰侧,这才注意到和她交谈的人是谁,“汝……能够说话了呐?” “姑且算是因祸得福吧!”艾利奥扭过头,瞪了另一侧的爱丽儿一眼,“得亏「光之主」大人复活我们,顺带治好了安的嗓子,不然我还有得账和你算呢!” 莉莉懒得去理会年轻骑士和天族的吵架。她绕过对方,三两步来到安的面前。少女的肌肤比印象中红润了少许,生命力亦比往时更为充沛。她盯着对方看了片刻,问出回想起「梦境」的内容后,逐渐盘旋在心头的疑惑—— “汝们……到底是怎么打败咱的呐?” 安扬起眉毛。少女的眉眼柔和,神情却带着充分的自信。 “只是一系列的引导罢了。”来自帝国的少女「探险家」轻声说道,“正如你所说,从缇娅娜与你接触开始,我们就逐渐将一个信息传达给你:即使得到了埃达的力量,你仍然有无法做到的事情。” “爱丽儿杀掉艾利奥和我,哪怕只是少许,仍会让你对费米尔的作为产生动摇。而缇娅娜杀死爱莲娜,则让你明白,「地之主」对于死亡的掌控力在你之上。”安将笔记本抱在怀中,手指轻轻敲打着封面,“如果费米尔的离开,还不能让你始终关注着「镜之界」入口的话,哈特降临的事实,足以将你的目光吸引到那里。” “等一下。”莉莉打断了少女的叙述,问出另一个让她耿耿于怀的问题,“汝对哈特说了什么,才让他与你们成了一伙?” “两百年后发生在微风森林的事情,加上镜之界的秘密。”少女露出笑容,“哈特不缺乏好心,只要他亲身穿过镜之界,就能明白我没有骗他。” “在那之后。”安伸出两根手指摇了摇,“无论你选择杀死缇娅娜,还是用身体保护「阿尔冯斯」,都会给我们击败你的机会。”她将下巴贴在笔记本上,微微挑起嘴角,“是你对阿尔冯斯的感情,战胜了费米尔施加的诅咒,莉莉团长。” 饶是莉莉一向不拘小节,被这样说也感觉脸颊有些发热。她左右望了望,连忙努力转了个话题。 “说起来……阿尔没在这儿么?还有,贝尔、爱莲娜和……吉尔呐?” “吉尔女士已经离开了。我想,如果贝亚德同意,我们应当很快还能见到她。”安回答道,“至于阿尔冯斯、贝尔和爱莲娜——” 少女迟疑了片刻,而黑龙则低沉地嗤笑一声。 “他们去了南边。那里‘曾经’有个村子——别说你不知道。” 一阵心悸沿着莉莉的胸口蔓延,她猛地仰起头,瞪着已经不复明亮的幽绿火光。 “……咱问汝,自从咱干掉汝以后,已经过了多久?还有,刚才汝又想说什么?” “半年?还是三个月?”德克杜拉摆动着仅余枯骨的脖颈,“没了那头巫妖布下的阵地,我们就没了魔力的来源。作为龙族,我能‘活’着等到你们回来,但终归会和那帮死人一样——”他将头颅砸在女佣兵面前,卷起一阵腐朽的气息。“化为枯骨,掩于尘埃。” 莉莉握紧拳头,背过身,不去看黑龙那具令人厌恶的头颅。 “等咱一下呗?咱去找他们回来——顺带,把本应该是咱的事情做完!”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她便化作巨狼,在林间全速奔跑。一株株朽木从她身侧掠过,早前归来的松鼠们受到惊吓,飞也似地逃回树上的洞穴。她对其全然不顾,只是一路向南,直至村庄的轮廓再一次映入眼帘。 眼前的景象同样在预想之中。村子里一片静寂,没有人迎接她的到来,也听不见话语与足音。她变回人型,放缓步伐,踏入无论「梦境」还是现实中,都已经十分熟悉的广场。 昔时苍翠的巨杉此时依旧枯朽,半年前的篝火余烬仍然可见。足以盛下数十人的庞大坑穴铺于一侧,旁边堆放着刚挖出的新鲜泥土,和三柄破旧的铁锹。莉莉吸了吸鼻子,穿过留出的空地,径直走向一座陈旧不堪的木屋。 屋里有她想要找到的两个人。贝尔抱着个皮水袋,正靠着墙壁打盹;阿尔冯斯则坐在床边,闻声合上手里的。莉莉三两步蹦跳过去,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眯起眼睛盯着对方。 “阿尔,这次的汝——应该不是吉尔变的呗?” “你回来了,莉莉诺诺。”青年模样的机关人用力点头,“吉尔是个守信的人,真的太好了。” 无数情绪混杂在一起,融入阿尔冯斯传递给她的感知。那是不安、困惑、愤怒、担忧、期待、伤感,以及将这一切全部淹没的,庆幸与喜悦。 “汝真的……完全就是个人类了呐。”莉莉满足地叹了口气,抱住机关人的手臂,贴着对方在床沿坐下,“汝们回到这儿多久了?” “两天零二十小时,莉莉诺诺。”机关人侧过脸,望着她回答,“爱莲娜带我们来了这里,我们一起挖出了墓穴,但她说……想要等你过来。” 果然如此。这个事实仿佛一盆冷水,稍许冲淡了她重逢的喜悦。莉莉站起身来,舔了舔嘴唇,“那她的人呐?” “我在这儿呢。” 蓝发的修女应声而入,一把拉起女佣兵的手,带着她向外面走去。 “跟我来,那边有她们留下的东西——给你的。” 她任由对方牵着,另一只手则带着阿尔。三人穿过小半个村落,来到其中最大的一栋木屋。爱莲娜推开门,而莉莉一眼便看到,朴素的木板墙壁上印着的文字。 「九月大人,和您的同伴们: 当你们再次来访的时候,相信我们都已经回归大地的怀抱了吧。 我一直相信,你们能够解除施加在我们身上的束缚与诅咒,事实证明,你们做到了。 不必为我们感到伤心,我们早就拥有了足够漫长的生命。 或许在没人知道的地方,还有着属于我们的另一场冒险呢。 提前感谢你们让这座森林恢复原本的样子——也许一切没那么简单,但我相信你们,早晚一定可以的。 说不定……如果有一天重逢的话,不要被我们吓到哦。 再见了。」 炭笔写下的字迹依稀有些熟悉。‘信件’并没有落款,而是在结尾处的右侧,印下了一枚淡青色的掌印。那是只女性的手,指节细长,莉莉略微握紧右拳,似乎还能感受到记忆里两人相对而坐,从对方掌心传来的温度。 在那之下是更多的掌印,从小巧到宽广,从纤细到粗壮,林林总总不下百枚。莉莉沉默了片刻,走向墙壁,将右手盖在第一枚掌印之上。 “爱莲娜——”她没有回头,只轻声问道,“汝知道么,那个世界,会怎么样呐?” “圣莱昂大人告诉我,无论哪一个世界,都可以是真实的。”修女走到她身旁,“也许安能够解释得更清楚一些,但我觉得……不要忘记他们就好啦。” 莉莉沉默了片刻。过去的数百年间,她不止一次穿过晶壁系,前往其他的世界旅行——这次只是更为特别。往好处想,那意味着在「镜之界」后的历史里,‘母亲’和露薇尔等人都能够安度一生。那也同样意味着,她在「另一个世界」夺走的生命,无法因为离开而一笔勾销。 这笔账她自然是要背负起来,不过若哪一天,她见到了「这个世界」的费米尔,也不会介意将所有的债都算到他的头上。至于现在,或许正如同爱莲娜所说,她应当记下以往的一切,然后继续向前进发。 女佣兵仰起头,让寒风将自己的眼角擦干。 “走吧,咱们——去准备一个葬礼呗?” …… 当她亲手将村民们的遗体放入墓穴,爱莲娜为每一个人完成祈祷,阿尔冯斯和贝尔将土覆上,莉莉变回「原身」,带着其余三人再次回到森林的中心。以巨狼形态的脚力,即便跑了个来回,天色依旧刚刚破晓。 艾利奥似乎早早就起身练剑,此时刚好在一旁歇息。格鲁姆不知从哪里抓来了两只雪兔,正放在篝火上缓缓烘烤。安和爱丽儿并肩坐在帐篷旁的树桩上,许是低声细语着某些秘辛。 “欢迎回来。”安将脸转向她,说了和前一日相同的话,“一切都还好么?” “那是……自然呐。”女佣兵用力吐出一口气,像是要赶走积郁至今的所有不快,“总算,咱们的莉莉诺诺团,又一次聚在一起了呗?” “至少,在回到火山堡之前是这样。”少女的「探险家」平静地接话道,“那之后,我可能要回帝国一趟——当然现在还说不好。而且我感觉,这一次的冒险,距离结束还早的很。” “我也有点想念卡兰老师啦。”修女轻轻梳理着蓝色的发辫,“莉莉你呢?还有爱丽儿?” 天族站起身,“无论圣莱昂大人是否已经知晓一切,我都应将所见的一切报告给他。”她轻轻拍了拍裙甲,“因为星界无法通行,恐怕需要借用某处的一面镜子才行。” “那咱……就去找找尤菲和琳算了呗?然后再想办法抓几个壮丁来——”女佣兵耸了耸肩,心中却无丝毫不满,“每次都是这样,看来咱的莉莉诺诺团想要成为「最强」,还有好远的路要走呐!” 众人一同笑起来,冲淡了突如其来的离别气息。 老贝隆人将烤成微焦的雪兔从架子上取下,嗅了嗅味道,然后撕下一条后腿。贝尔急匆匆地跑过去,被一条树根绊到,差点在雪地里摔个跟头。莉莉牵住阿尔冯斯的手,望着刺透林间的霞光,听见安略显严肃的声音。 “现在大家都在这里了,爱丽儿。可以告诉我们,那个世界的费米尔·斯塔克,最后许下的愿望么?”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卷五 亘古之约 (一三九)秘密(弗莱希尔·格里菲尼斯) 最快更新艾尔编年史最新章节! 少女闭着双眼,安静伫立。 她莹白的面容毫无瑕疵,微卷的银发自肩头流泻,披散直至腰间。合体的紫色长裙锁住腰肢与手臂,及膝的系带长靴隐于裙摆之下,而一对仿若天使般,纯白的羽翼自背后的镂空处伸展,随着微风轻轻摆动,仿佛即将飞向天空。 弗莱希尔伸手抚过少女的面庞,长长的睫毛随之轻颤,但直至指尖离开,那对眸子始终不曾睁开。 她摇了摇头,拾起自己银灰色的发丝,盖在嘴前,轻轻呼出一口气。 “……已经快要一年了吗。” 那是她辞别故乡,离开宁静之森,最终于菲尔联邦定居后,至今为止的时间。对于艾尔纳人来说,一年不过人生一瞬,但与昔日友人生活在一起的那些时光,此刻已有些模糊不清。 “弗莱希尔大人。”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会面的时间到了,元老正在等您过去。” “我知道了。” 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弗莱希尔又望了一眼窗台旁静立的「少女」,才转过身,沿着走廊前往另一侧的房。路上的女佣朝她躬身致意,她只是微微点头,心中却想着即将展开的商谈。 联邦当今的元老之一,汉密斯·菲尔顿通常会在大厅面见客人,而只有那些不方便「外人」旁听的谈话,才被他放到房里进行。他花大价钱请来联合会的巫师,在房间的外壁恒定上隔绝声音,阻止探测,乃至屏蔽预知的秘术——想要不被发觉的窃听,至少以她拥有的知识来看,几乎称得上天方夜谭。 凭借母亲的一位友人的介绍,几手实用的秘术技巧,一些「历经沉淀」的智慧,加上所谓的「禁忌学识」,她得以成为菲尔顿身边的首席幕僚,为对方出谋划策。近半年来,她出席了对方九成以上的会谈,无论公开或是私下里。 汉密斯是个出色的商人。他善于掌控谈话的节奏,并将结果引导向自己想要的方向。对于弗莱希尔,旁观这些谈判算得上有趣,也让她对于此时的联邦内部,乃至大陆各国局势多了些了解。 除此之外,她所提出的各类要求,乃至所需的资源,汉密斯也无一例外地给予了满足——哪怕目前进行的研究,连她自己都不确定能否成功。 是个挺不错的雇主,弗莱希尔心想,至少留在这里不亏。 房的暗红色木门不觉间近在眼前。她摇摇头抛开杂念,抬起手轻敲三声,然后推门而入。 房间是她熟悉的陈设。汉密斯坐在高背的皮椅上,身后挂着初代菲尔顿元老的画像、汉密斯父亲的画像、和一幅林中城堡的油画。两侧是靠墙排开的红木架,摆满各类精装籍,以及几瓶价值不菲的美酒。用于待客的沙发上空无一物,而一名身披黑色长袍的男性站在桌一旁,露出温和而略显英俊的侧颜。 “菲尔顿大人。”她走向桌,向对方点头致意,然后朝中年男性伸出手,“弗莱希尔·格里菲尼斯。要喝点什么吗?” 黑袍男性温和地微笑,伸出手与她相握。弗莱希尔注意到,男人左手持着一本银色封皮的册子,逸散出强大而难以捉摸的力量。是个不好对付的人,以巫师的角度来看,她心想。 “多谢,不必了。”男人望着她的眼睛,然后将目光转向桌,“库伦·达尔,带着「天之主」埃达的意志而来,想和菲尔顿大人谈一笔生意。”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神明的代言人。话说回来,神也会谈论生意……乃至于讨价还价么?弗莱希尔望向汉密斯,看到他以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面色平静如常。 “说说看。”男人回答道。 “奥伦帝国的事情,你大概早有耳闻。”黑袍人轻声道,“辉光城很快将成为战场。考虑到联邦商人的安全,中止和他们的交易,恐怕是个不错的选择。”他摊开双手,“至于因此而多出的货物,伊斯塔尔殿下很乐意收购它们,并会为此付出一个好价钱。” “感谢你的提醒。”汉密斯温和地回答道,“但通常来说,商人们选择和谁做生意,并不由元老院所掌控。何况除了追寻利益,名声和信誉,同样是优秀商人必备的品质。” “我可是听人说过,只要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商人们甚至敢于发起一场战争,无论对手是谁。”库伦缓缓摇着头,似乎有些遗憾,“看来联邦的「议长」大人,也只是个不称职的商人罢了。” 汉密斯微眯起眼睛,芙蕾则握紧了拳头。她清楚,男人对于商人的身份很是重视,库伦的话语则无疑是一种挑衅。如果汉密斯拍出逐客令,或是谈话演变成一场争执,她必须想办法避免局势失控—— 片刻的沉默后,男人将双手在桌前交叉,目光透过指尖落在桌面。 “我没有看到足够的利润。”菲尔顿叹了口气,完全不去看库伦的脸,“还是说,作为神明「代言人」的你,能够拿出让我动心的东西?” “如您所想。”黑袍人的声音隐约带着诱惑,“不知议长大人,对于永生可有兴趣?” “和罗格曼一样的‘永葆青春’么?”汉密斯摇头轻笑,“那恕我敬谢不敏。” “罗格曼有太多的野心,却缺乏足够的智慧……而你不同。”库伦露出满意的神情,不紧不慢地开口,“实话说,真正的永生并不存在。但吾主将赐予你数十倍于常人的寿命,和始终健康的身体和心智。”他轻抚着手中的册子,抬头望向弗莱希尔,“议长大人,你为何收留一名艾尔纳的「罪人」,想来不需要我帮你解释吧?” 汉密斯依旧没有抬头。“一个朋友托我照顾她。何况,她从未触犯任何联邦的法律。” “我曾听说,四十几年前,你追求过一名艾尔纳女性,好像是叫做……伊斯拉菲尔?”黑袍人轻声细语,“吾主埃达能够令她复生,并且让你在今后的数百年间,与她携手共度……只要那是你的愿望。” 弗莱希尔略微绷紧了身体,而同一时刻,汉密斯从桌旁起身,直视黑袍人的双眼。 “你不是商人,恐怕也不懂得什么叫做「沉没成本」。过去的事情早已过去,即便再怎样怀念,一切也无法重来。”男人曲起食指,敲了敲桌面,“此外,我必须再说一次,联邦没有什么‘议长’——对于国家的政策,我只有十四分之一的话语权,和任何一名元老相同。” 库伦·达尔轻微躬身,面容上仍旧温和不变,一如冬日的暖阳。 “我明白了。无论如何,感谢你的接见,议长——或者说,元老大人。过一段时间,当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再来拜访你。” 他直起身体,将手里的册放平,右手按住银色的封皮。一道无形的魔力漫过房,顷刻将弗莱希尔前几日熬夜阅读和进行实验,所积累下的疲惫一扫而空。 “仅愿吾主埃达的荣光,永远行于大地之上。” 库伦转身离去,柔和的光晕笼罩他的全身,直至房门与墙壁将一切隔离。芙蕾凝望着对方的背影,尽管知道他有所图谋,也了解过其过往的“劣迹”,却莫名地生不出太多厌恶。 那位帝国曾经的君王,她想,也是因此而信任着对方的么? “不愧是「天之主」的代言人,对吧。”汉密斯似笑非笑的声音将她带回现实,“你觉得,芙蕾,我们应该怎么做?” “他有一点说得没错……如果真的要打仗的话,和王都的贸易弄不好会变成亏本生意。”弗莱希尔走到男人对面,双手抱胸打量着他,“你真有那么在意信用?” “对商人而言,信用意味着未来的利益。而对于这个国家,一个稳定的奥伦帝国,同样能带来长远的利益。”联邦的元老绕过桌子,走向悬挂在柜一侧的地图,“战争能送给我们一笔横财,甚至让我们从多方手中获利……问题是,那些我们卖出去的武器和物资,或许终有一日会落到我们头上。” “听起来是个胆小鬼的托辞……至少罗格斯元老会这么说。”芙蕾撇了撇嘴,“在你看来,等待着帝国的,不只是一场内战而已?” 汉密斯抬起手,用钢笔敲了敲地图的中央与东北角,“我们可是有两个「帝国」。紫罗兰的历史不过两百余载,但关于正统的争执,足以延续到四百多年前的卡斯帕王朝覆灭。”他的手滑向南边,“不仅如此,我还听到些小道消息,说教国的那位「执权者」,最近忽然忙碌了许多。” “往好里想,奥斯华德只是在未雨绸缪。他们信奉的「光之主」,不应该支持一场侵略。” “往坏里想,你没有否认紫罗兰帝国的部分。”男人的钢笔滑向西方,“至于艾尔德斯……在遭受过奥伦帝国的入侵之后,你觉得‘你们’会怎样做?” “我已经不是艾尔德斯人了,你早就知道。”芙蕾白了男人一眼,“真要说的话……加拉瑞亚是个仁慈的王,她不会允许借机复仇的事情发生。” “你说的没错,但假如女王不在了呢?或者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就像是你和你的母亲,经历过的那些事情一样。” “那是两回事。”芙蕾皱起眉头,即使过了一年,她仍然不太想回忆起那段混乱,“母亲的确接触了被认定为禁忌的学识,就算那个保守的女王在场,我不敢说结局会有任何差别。”她撇了撇嘴角,“说起来,听库伦的意思,你曾经追求过她?” 汉密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慢走到房间另一侧,从酒柜里取出两个杯子,以及一瓶余下大半的白葡萄酒。他先给自己倒上了半杯,然后抬头向少女示意。 “你想喝什么?我这里有——” “白开水,如果你有的话。”她打断对方的话,“所以这才是你收留我的原因?你想要看到我「复活」她?” “我不否认。伊斯拉菲尔让你来找我,恐怕是因为她觉得,我算得上少数可以信任的人——正因如此,我不想辜负她的期待。”汉密斯抿了一口金色的酒液,“但那只是一小部分。比起你的母亲,我更加看重你所拥有的知识,以及才华。” “哪怕是禁忌的学识?” “我从来不这么觉得。知识无罪,而我相信你能善用它们。” 都是些老生常谈,但至少听着不讨厌。“那么,‘议长’大人。”她拨开额前的发丝,转过头看他,“秘术躯体,还有人工灵魂……你想要拿这些做什么呢?” 汉密斯放下杯子,当天头一次认真地望向她。 “我读过相关的资料。”他说,“秘术制作的躯体可以维系数百年,哪怕因为外力毁损,也能方便地维修或更换;而人工灵魂……如果那份资料没错,是用人类的灵魂制成。” “那正是母亲和我试着改进的部分。”芙蕾冷淡地回答道,“很可惜,我们连原本的部分都尚未复原。” “等你复原了那些,让我来当下一个试验品吧。” 芙蕾盯着他的脸。“你刚刚才拒绝了库伦的提议,这又是在开什么玩笑?” “这不是玩笑。作为寿命只有一百余年的卡玛尔人,追寻长寿本是天性。”男人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我已经不年轻了,若想要配上你的母亲,总是要付出点代价才行。” ”几分钟前,你才给出过全然相反的回答。你说的哪些才是真心话,我也已经没法判断了。”弗莱希尔不带感情地说,“实话告诉我,你还有什么打算?” “坚固且易于回收的灵魂核心;无需学习即可施展秘术,并能搭载各种组件的躯体;互相之间自带的感应和心灵通讯能力;再加上服从其制造者的天性。”汉密斯摇晃着手里的杯子,放低了声音,“他们是最优秀的军队之一,正如第一纪元时,制造他们的原本目的。” 这倒是符合了她的猜测。“你想要一支军队……哪怕以人类的灵魂为代价?” “以及永生,很多人都会乐意。而且如你所说,这只是未雨绸缪。”不知是否因为开了个头,汉密斯的语气反而轻松起来,“联邦很有钱,却并不强大,很容易引人觊觎。若其他元老做出什么蠢事,让帝国选择对我们出兵,我可不想到时候再抱头痛哭,或是跪地求饶。” “若你有了这样一支军队,我要如何相信你不会主动做些什么?” “你不需要相信我。”出乎她意料的,男人毫无迟疑地给出答案,“人偶军团需要指挥者,而最适合的人选自然是他们的制造者,也就是你和你的母亲。” 这可能是个谎话,但她无法确定。“让我考虑一下。” “如果有什么困难,不用担心,尽管告诉我。至于技术上的问题,昆塔或许帮得上忙,他很熟悉灵魂方面的知识。” “有需要的话。”她不置可否地回答道,“至于研究,不用你说,我也会尽力。” 汉密斯站起身,认真地望着她的眼睛。“那样就好。我无法顾及整个大陆,只希望在接下来的潮流中,保护联邦免于灾难。” “你还说你不是「议长」。我敢肯定,正常的「元老」说不出这种话。” “我就是不正常的那个,如你所见。”汉密斯摊开双手,“好了,这里没什么事了,去忙你的吧。” 弗莱希尔耸了耸肩,然后转身离去。她一路低着头思索,忽视了所有和她打招呼的人。元老的请求看似顺理成章,话语中也没有致命的疑点,但她不知道这样做是好是坏,是否符合母亲「生前」……以及她自己的预期。 她推开实验室的门,给自己倒上一杯水,缓缓一饮而尽,然后走到身为「人偶」的女性面前。 位于脖颈下方,锁骨中央的位置,一枚灰白色的宝石镶嵌于女性的肌肤当中,隐约反射着外界的光泽。那便是人偶的「灵魂核心」——与巫妖的命匣不同,它并非单纯封存灵魂,而是以极度复杂的秘术结构模拟人类的大脑,再将灵魂转为适合对方的「信息」。这避免了灵魂失去载体的种种弊端,核心的寿命也远长于人类的身躯。更重要的是,当核心和人工灵魂的结构被彻底解明,凭空创造智慧生命就不再是纸上谈兵。 那一切都不过是久远的传说。为了避开艾尔纳哨卫的追捕,「母亲」利用还不成熟的手段,将自己的灵魂移入这具空白人偶。而她整整花了一年时光,仍未解决灵魂信息匆忙转化时,产生的一系列冲突和故障。 她甚至不确定母亲还活着。 但复原人偶的制作技术,的确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而尽管相处时间只有数年,平时又忙于研究,伊斯拉菲尔对她依旧算是不错。就算不为菲尔顿元老,考虑到「母亲」头脑中的知识,将对方修复依旧是目前的第一要务。 除非能找到「那个人」,芙蕾心想。 “乔伊?”她轻声唤道,“你在么?” 金发的青年缓缓浮现在一旁的沙发上,朝她举起右手,啪地打了个响指,“一直都在。” “我离开的时候,有谁进来过?” “例行收拾的女佣。昆塔也进来看了一圈,但没动什么东西。”青年半躺下去,整个人陷进柔软的布垫里,“他可能知道我在这儿。” 又是昆塔·图欧? 她第一次见到对方是半个月前。那是个身材异常高大的男人,一头烈火般的红发,手臂比她的大腿还粗。芙蕾和他交流不多,印象最深的则是对方的饭量——两周前的一次晚宴上,他一个人吃下了半头烤乳猪,半只羊,一大锅海鲜杂煮,还有不计其数的面包和糕点。 如果说他是个强大的战士,芙蕾会毫不犹豫的相信。可是按汉密斯的说法,灵魂方面的专家—— “那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来头?”芙蕾坐到和乔伊斯相对的沙发上,将身体埋入柔软的靠背——只有在母亲的这位友人面前,她才能彻底放松下来,“我总觉得他很危险,可又说不出原因……他该不是一条龙吧?” “不是,但差不多远。”金发的青年伸出一根食指,轻轻摇了摇,“他是一头炎魔,而且不是投影。对了,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你最好别说出去。” 汉密斯一定知道,芙蕾心想。她听说宁静之森出现过恶魔——近一年前帝国入侵森林,似乎正是以此为借口。那之后不久,艾尔德斯王国发布通告,宣称有一头炎魔在逃。可谁能想到,它居然来到了联邦元老的家里,堂堂正正的成为宾客。 “看来我还不够了解你啊,菲尔顿大人。”少女低声自语着,“你还有多少秘密呢?” “成年人总是有秘密的。”青年打了个哈欠,换成更舒服的姿势,“我的大小姐,你有没有呢?” 那是自然。少女思索了片刻,决定告诉他一小部分。 “乔伊,你听说过一个……叫「罗真」的人么?我正在找他。” 青年转过脸,朝她眨了眨眼睛。 “当然……没有。从来没有。”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卷五 亘古之约 (一四零)会面(库伦·达尔) 最快更新艾尔编年史最新章节! 库伦走进昏睡镇。 数日前发生在辉光城的一切远未影响到这里。今年夏季雨水充足,镇外原野镀满金色,正是个丰收的好年景。 一部分早熟的麦田已经开始收获,村人们驱赶着马匹,拉着收割机在田间穿行;或是将割下的麦秆搬上板车,送往作坊进行脱粒和碾磨。在那之后,他们还要烧掉残留的麦茬,重新垦地,再播下冬初收获的玉米。直到秋之月的中旬,帝国南境的农忙才算告一段落。 迎面而来的村人们认出了他,纷纷恭敬地低头致意。库伦微笑以对,同时翻开手中卷册,施展些祛除疲惫的法术,换来更为感激与信赖的神情。 “通知所有上神的信徒。”他一路来到村西的广场,柔声告知围拢而来的数人,“让他们到这里来,我有要事向他们传达。” 信众们七嘴八舌地答应,随之四散而去。库伦垂下头,望向洒满阳光的土地,心中准备着不久后的言辞。 发生在临冬城的混乱距今已有半年。吉德·辛制作出的「祝福之酒」,以及被讨伐前的作为,则错误地被算到了「天之主」头上。这严重打击了临冬城——以及周边的数个村落中,对于「上神埃达」的信仰基础;然而除去它们,余下的大多数村镇,乃至一部分城市里,埃达的信徒依旧随处可见。 这丝毫不使他意外。人类是逐利的群体,无论身强体健,精力充沛,或是百病不侵——「天之主」从未要求任何有形的付出,信奉他却能得到切实可见的好处。既然如此,自远方传来的只言片语,又算得上什么呢? 至于罗格曼的遭遇,辉光城的街巷中已有流传,但至今为止,还没有民众将皇帝的死和埃达联系到一起……至少没有活着的,库伦心想。 大约一刻后,聚集在广场的人员已有数百,超过这座小镇人口的一半。许多人戴着斗笠,或是持着马鞭和镰刀,显然是刚从农地中赶来。无论男女老少,绝大多数人都以崇敬的目光,望着他这位侍奉埃达的「使者」。 远处的几名中年男女是个例外。库伦眯起眼睛,从他们身上看到属于玛尔的力量。那多半是「黑鸦」的前骑士们,但无论他们抱有何种目的,都对他要做的事情毫无影响。 “致我们至高无上,永恒不灭的上神。”库伦右手五指并拢,依次点过额头,双耳,咽喉和左胸——那是向「天之主」表明诚意的方式,“愿你恩泽这地上的一切,使风调雨顺,河流充盈,田野丰收。对那些信你的人,请令他们平安欢欣,身强体健,百病不生——” 神术放大他的声音,令其充满神圣韵味,“再请你见证我说的话。我愿以生命为证,若有丝毫虚假之辞,请你即刻降下责罚。” 光芒从天穹而降,恰好笼罩库伦全身。圣白的光辉从他的面容焕发,铺满柔顺的黑色长袍,慈爱有若天神降临。他平举右手,翻转掌心向下,直至整座广场鸦雀无声。 “这次我前来,是为了传达一件悲伤的消息。”库伦·达尔垂手而立,面容肃穆,“七日之前,罗格曼三世·奥莱尔殿下不幸身亡。如今辉光城内的诸多事务,均由殿下的幼弟,克洛维斯·奥莱尔殿下主持。” 村人们面面相觑,无人作声。以这些人的见识和生活范围,就算辉光城的皇帝再换三个,恐怕他们也毫不关心,库伦心想。不过没什么,这样刚好。 “罗格曼殿下正值壮年,且曾领受上神祝福,本不应无故病逝。”他放慢语速,声音低沉而令人信服,“殿下没有子嗣,以长幼论,伊斯塔尔公爵应为唯一的合法继任者。先皇驾崩之时,克洛维斯是唯一处于城内的皇室宗亲,从而暂领帝位。然而迄今为止,以我所知,克洛维斯并无归还皇位之意。” “神使大人,您该不是说——”一名中年女性似乎回过味来,抬高声音问道,“那个……克洛维斯殿下,为了皇位,才……害死了罗格曼殿下?” “我不曾说过。”库伦缓缓摇头,“罗格曼三世是自然死亡——上神埃达告知于我,这是城中得出的答案。”他垂下头,“我无法确定,他们是否会公布这一结论,或选择更能服众的说法。至于真相如何,每个人都有愿意相信的答案。” “自然死亡?胡说八道个什么!”一名年轻人甩开身上披着的茅草斗篷,大声嚷道,“大人你说了,罗格曼殿下被上神赐福过,那怎么可能突然死掉?!要我看,那个克洛什么的,绝对脱不了干系!” “我没有亲眼见证殿下的死。或许连神明的许意,也敌不过人性的贪婪。”库伦遗憾地摇摇头,面容严肃而平和,“依照帝国传统,皇帝未留下遗旨时,应由第一继任者优先继位。从这一点而言,克洛维斯只能是篡夺者。” “那上神要俺们怎么办?”拎着一根镐头的中年男性抬起手,抓了抓光溜溜的脑袋,“俺不想当兵,但如果那是上神的意思,就……就算俺一个!” 库伦·达尔露出微笑。这是他拜访的第七个村子,也是最令他满意的一个。 “战争或许难以避免。同为上神信徒,伊斯塔尔殿下不愿眼见生灵涂炭,也绝不会将平民们送上战场。”他伸手入怀,取出一叠巴掌大小,绘着青色水滴和卷曲符文的微黄纸张,递给最后开口的男性,“将它们分下去。” 男人小心翼翼地接过,目光紧锁着那叠纸张,带着灼热的期待,“神使大人,这……是什么?” “它们由「天之主」的主教们写,再由神明亲自赐福。”库伦轻微垂首,以手抚颈,满怀敬意地回答道。 实际上,这些符咒借助了普罗托迪斯的络,但寻常的修士根本无从辨别。另一方面,「光之主」不可能封禁这几道基本神术,除非他打算祸及整个教国,“每日一次,握紧它,呼唤上神之名,祂便会赐予你足够的水与食物。平时将它贴身携带,即使餐风露宿,也不容易疲惫和生病。” 男人的呼吸顿时粗重了几分。他小心翼翼的拾起一张,然后恋恋不舍地将那摞符咒递给身旁的人。他将符纸仔细地对折,放进口袋,似乎觉得不够稳妥,又取出来捧在掌心。 “那些……篡夺者呢?”他问,“上神不惩罚他们么?” “上神埃达是生命的创造者,亦是守护者。祂不愿降下责罚,哪怕对不信祂的人。”库伦温和地望着男人,“乱世即将来临,灾祸已然不远。若他们回头是岸,上神仍将庇护他们。若他们执迷不悟,自然将得到惩罚。” “那也是他们活该,害死了罗格曼大人。”最初发言的中年女性吐了口唾沫,然后眨眨眼睛,”可如果那帮人……来这儿抢东西,或者抓人丁怎么办?” 库伦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上神教我们不要害人,也教我们不被他人所害。对于前来的坏人,祂自有应对予你们。”黑袍的代言人轻轻抬起右手,“就如同现在,鉴别出藏于我们之中的恶,再予其必要的惩处——” 他合拢五指,圣白的光芒自天空而降,落在那几名玛尔的‘前骑士’头顶,将他们融解在圣光之中。库伦满意地看到,聚集在身边的信徒眼里有着探询,却没有质疑与恐惧。 “他们是玛尔的信者,受了簒夺者的蛊惑,成为误入迷途的可怜人。”他斩钉截铁地说,“我已将他们的灵魂送往上神身边,他们将在那里受到感化,得以永生。” 他顿了顿,然后再次开口,如同他不久前做过的六次,以及其余正努力走遍帝国,将「天之主」的教诲,传达到每一个村落的「使者」们那样。 “而现在,让我告知你们,上神降下的许意。” …… 半日之后,库伦离开小镇。镇民们在临别时奉上了许多祭礼,他没有收取任何一件。 无论金钱或物质,都不是他追求的事物。「神祗」有许多事情无法亲身所为,作为合格的代言人,他必须领会埃达的意图,引导这片大陆走向正确的终点。 ——为了祂的理想,也为了他的利益。 即将来临的新世界里,作为先行者的他,将拥有最为特殊的地位。其他人将忘却曾经的一切,然后获得崭新的人生,一切如同命运的安排。他不想这样,他需要掌控命运。 如果历史无可阻挡,如果审判必将来临,那就提前成为它们的一份子吧。库伦心想。 成功的布道令库伦找回了少许勇气。自从亲眼见到艾丽西娅,一股深沉的不安就始终纠缠着他。他猜得到那个女人的身份,也知道等待着这片大陆的将是什么—— 当诸神的战役开启,凡人不过是一群尘埃。他闭上双眼,集中全部的心神,无声地仰面祈祷。 “至高无上的主啊,您可仍眷顾着我?若我遭遇危难,您可将救我于险地?” 温暖而神圣的声音回答了他。『我一直与你同在,无论何时何地。』 这便是最好的礼物。库伦满足地睁开眼睛,将身体沉入影界,赶往距离最近的一扇「门扉」。随后他走过昏暗的平原,穿越遍布裂隙与陷阱的空间,直至踏入那座遗世孤立的高塔。 他并不时常拜访艾尔帕芮。前往塔楼的道路复杂且危险,他更不愿频繁与高塔之主……以及其余的几人见面。 巴拉克还算好办,即便号称剑圣,他也不过是名武人。他加入贝亚德一方,是为着毁灭了《旅团》的仇敌,十数年前离去的同伴,还有对于菲斯特的不满……都是些直白的理由。休斯则相当难以捉摸,始终对他缺乏好感,还经常刻意与他作对——更令他困惑的是,贝亚德始终容忍着对方的胡闹。若是哪一天他突然不告而别,甚至从背后给自己一刀,库伦恐怕都不会感到意外。 至于贝亚德,和他仅仅是互相利用——这样说未免有些过于自大了。实际上,「天之主」和对方才是互相利用,而他最多是两者手中的棋子。这没什么不好,库伦心想。只要还有价值,棋子便不会被轻易丢弃。 正如罗格曼已经死去,而他仍然活着。 他快步穿过黑曜石铸就的长廊,皮靴敲在地面,发出空寂的回声,如同这座塔楼本身。艾尔帕芮的孤独足以令人疯狂,若是贝亚德将自己困在此处,「天之主」真的能够救得了他么? 库伦握紧拳头,微不可察地摇摇头,甩开这个近乎不敬的想法。长廊很快便来到尽头,接下来是一路向上的黑曜石旋梯。位于阶梯顶端的圆形房间中,休斯正伸开四肢平躺在地上;吉尔则在一旁盘膝而坐,闭目沉思。 听到他登上平台,伊特人一瞬间弹起身体,在空中翻了个跟头,清脆拍手,拳掌交击,然后用无名指对向他。 “可算来了,我还以为你被鹫马给吃了,奥斯汀。”伊特人故意用了令他厌恶的名字,但库伦早就学会了不予理会,“说说看,你最近又在搞什么鬼把戏?” “为我信仰的主而效劳,休斯。你不会理解的。”库伦平静地回答道,“何况我不是最后一个,巴拉克去了哪里?” “他有另一件事儿要办,所以先走了,你就是最后一个。”伊特人翻了个白眼,重新躺回地上,“别说废话了,贝亚德听着呢。你的‘主子’让你带来了什么消息?” 库伦仰起头,迎向截断整座高塔的漆黑裂隙。他深深吸了口气,驱散盘绕在心头的不安。 “艾丽西娅。”他压低声音,以保持气息平稳,“我见到了她,贝亚德。她让我告诉你,她回来了。” 他感受到吉尔从背后投来的目光。休斯猛地吹了声口哨,尖锐的哨音令库伦不由得打个寒颤,“哇喔,你见到她了?在哪里?和谁?她还说了啥?有提到‘那个人’的事情么?她是不是——” 高塔骤然沉寂了一瞬间,中断了休斯的喋喋不休。有如无数条细小的飞蛇,暗紫色的电光漫过裂隙,降临在库伦眼前的空间。只是一次呼吸间,它们便无声地汇聚在中心,构建成一具昏暗的人形。 他大约六尺多高,身披仿佛群星编织的长袍,握着如同头顶裂隙的漆黑长杖。电光构成的面容不含五官,话语并非出自口舌,而直接传至库伦的头脑当中。 “你做了什么。”贝亚德问。 冷汗刹那间浸透他的后背,嘴里则一阵阵发干。库伦用力握紧手中的卷册,阻止自己不顾形象地后退,“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天之主」想要实现的目标。” “真可惜我没带录影设备来。”休斯眯起眼睛,啧啧连声,“好让那些信徒看看,他们的‘神使’大人是个什么样子!” 他顾不上理会休斯的嘲讽,贝亚德仍然望着他。“我了解艾丽西娅……了解她很久。你做了什么?” 如果他继续隐瞒,埃达不会来得及救他,库伦确信。他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我本打算……除掉克洛维斯。他是大人理想的阻碍——” “尤菲阻止了你。”吉尔忽然扭头看向他,目光中满是戏谑,“而你想对她动手,对吧?” 寒意刺穿库伦的脊背。比起身为「旅团」成员的那两个人,他从未看透过这名「铃兰之誓」曾经的团长。表面上,吉尔始终声称想要追求力量,可他曾经以埃达的属意作为筹码,却被对方毫不犹疑地回绝。更不用说,她曾与‘那个女人’一同度过六年时光—— 一束光穿透本应完全封闭的空间,自上而下洒满他的全身。而那个和善而圣洁,令他不由自主信任与崇拜的声音,这一次通过他的脑海,经由他的口与舌,回响在眼前这座狭小的圆形房间。 “让我来吧。”那个声音温和地说,“好久不见,贝亚德。” 贝亚德似乎迟疑了片刻。“你……不是亚历克斯。你来自何处?” “你可以叫我希尔。希尔·埃达。”库伦听到自己这样说,“我诞生自亚历克斯的一片身躯,从这层意义上,我既是亚历克斯,也是他的「女儿」。”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虽然看不到五官,库伦仍感觉贝亚德注视着自己,以及他身后的那个存在,“为何你从未现身,却指使他扰乱帝国,引发战争?” “为了亘古以来的约定,我不能轻易降临世间。正如你一样,贝亚德·卡奥里·诺兰,值得尊敬的「审判之主」。”希尔回答,“想要战争的另有其人。我必须积蓄力量,为了那名隐于暗处的「死神」。” “别空口胡说。罗格曼如何死的,你自己心里清楚!”休斯忍不住插进话来,“更早之前,把力量丢给那个皇帝,怂恿他侵略艾尔德斯,不也是你干的好事?” ‘库伦’平静地摇了摇头。 “那的确出自我的许意,可惜无论罗格曼……还是许多人,都错误理解了力量的意义。我想让埃达的信仰重新遍及艾尔大陆,而非一场由狂信徒引发的战争。”他停顿了片刻,“邪恶的力量从未停下脚步,迷锁之中的那些恶魔,便是祂所派遣的先锋。” “……你是说,玛尔?” “艾欧,这样更明确一些。”库伦看到自己走向大厅中间,朝紫色的人形伸出手,“不久之前,有人盗取了我的一部分力量。你是否清楚是谁所为?” 贝亚德立在原地,没有去接库伦·达尔的手。 “告诉我,艾欧在哪里?而你又在哪里?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你越发多疑了,贝亚德。难道失去梅琳以后,你就不再相信任何人了吗?“ 库伦听到自己叹了口气。他伸出右手,掌心向上,点起一团乳白色的神火。 “艾欧身在无尽深渊,正如试图降临的弗雷格斯。我则行于这座大陆,为了重现「父亲」昔日的荣光。至于我与艾欧的关系……” 圣火轻轻摇曳,柔光纯净明澈。它可以映射出持有者的内心,神使不说谎,库伦心想。 “若他不杀我,我便会杀了他。总有一天。”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卷五 亘古之约 (一四一)面对(尤菲·斯坦米兹) 最快更新艾尔编年史最新章节! 近日的秋雨似乎比往年频繁。每一场都带走点滴夏意,令梧桐与白杨的叶片稍许转黄。雨水浇熄嘈杂的蝉鸣,却不及唤醒织娘和蟋蟀,令这个初秋仿佛安静了许多。 身处帝国中部,辉光城的白天仍旧炎热,微风吹拂的早晚则凉爽宜人。数片橙绿相间的白杨树叶散落土中,远远望去,如同几枚开放的花。 尤菲就站在一株白杨顶端——准确地说,漂浮在其上不足半尺的位置。少女扎起粉色的长发,套着便于活动的衣装——棉布制作的束腰上衣、贴身的长裤、半指手套、以及合脚的长筒软靴。她的腰带上插着半排卷轴,手里则握着一根大约两尺余长,刻满银白色符文的短杖。 无形的魔力环绕着她,随即向远处延伸,将十几公尺内的一切事物反馈给她。它不如视觉清晰明了,却足以穿透树丛的阻隔,且比听觉和触觉更加敏锐。 这是今天的第二战。 少女环顾四周,再低头眺望,没能发觉任何人影。梧桐庭园整体呈正方形,边长约两百公尺,其中满布落叶乔木。庞大的树冠遮蔽视线,让隐藏身形变得格外容易。若是不小心被‘对手’近身,接下来恐怕会十分被动,她心想。 思索间,有什么东西扑打着翅膀,闯入她的感知。尤菲足尖轻点,向一侧瞬间滑开十余公尺。与此同时,七八只乌鸦哗啦穿过树冠,落在她刚刚驻足的位置。 它们嘎嘎数声,再次振翼而起,从四面八方朝她扑来。 秘法视觉中丝毫不见异常——但那说明不了什么。尤菲抬起手,十数枚青色光点从她的掌心闪现,拖着狭长的尾迹,分射视线中的每一个目标。 乌鸦们尖叫着四散开来,但飞弹紧随其后,只一个呼吸便追上它们,将其纷纷击落。余下两只灵敏得有些出。它们翻身避过飞弹,其中一只直奔向她,另一只则振翅升空,再从头顶朝她俯冲。 一排银白色符文从她面前浮现。少女短杖轻弹,将其中的三枚散作银辉,然后自上向下一划。 空气瞬间凝缩成乳白色的墙壁,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横扫她身周的一切。头顶的乌鸦被音爆正中,翻滚着摔向地面,羽毛四散飘落。另一只则身形骤然膨胀,双翼褪去黑色,代之以纯金的细鳞—— 金色的幼龙曲起脖颈,低声长吟。 时间仿佛眨眼间变快了一倍,尤菲刚收回手臂,便听到背后传来熟悉的嘶鸣,以及振翼而至的呼啸。来不及吟诵咒文,她左手快速在胸口一按,余下的银白符文飞散开来,构成坚固的球形护盾。接着她转过身,任由狮鹫一口啄在盾上,双瞳闪过异的光彩。 “保护我,格蕾丝。“她轻声低语。 魔力构成无形的波纹,扭曲了狮鹫的感知与心智。少女心念间解除了漂浮术,让自己径直落向地面;格蕾丝则穿越她原本所在的位置,扑击它真正的主人。 她知道这只能对琳造成片刻困扰。秘法之灵与主人心意相通,她的法术生效不了几秒。可她惊愕地看到,狮鹫的利爪径直插进幼龙胸口,几乎将它撕成两半—— 洒落的鲜血让尤菲迟疑了片刻。但她立刻意识到,琳的近战技艺绝不弱于格蕾丝。没等她再次举起短杖,金发少女凭空浮现在她背后,一拳击碎了她的护盾,再用短刃贴住她的后颈。 是另一只乌鸦。 “你赢了。”尤菲眨眨眼睛,转过身,一边散去构建到一半的秘术,“那是个变形术的应用?” “没错。我想叫它‘琳的双子形态’。可惜分身是劣化版,能用几个小法术,却一点儿也不耐打。”金发少女开心地说,“实话说,这次我占了点便宜——如果是真正的敌人,你不会犹豫的吧?” “也许是那样。”尤菲回答道,“但这次是你的胜利,毫无疑问。” “所以这样就是五比五,我们又打平啦。”金发的少女鼓起腮帮子,“下次我得想出更好的战术才行。” 她也一样,尤菲心想。 两人的对抗训练持续了五天,手段则几乎没有限制——就算不慎受了些伤,她也能用埃达的力量治愈两人。由于她们实力相仿,几乎每一次都会有新的变化,也让少女对战斗更加纯熟。 即使如此,若再次遇上库伦……或是休斯,她依旧没有获胜的把握。 “真不错。才不到半年的时间,看起来,你们又有了不少收获?” 一旁传来清脆的拍掌和熟悉的声音,令她与琳一同转过脸去。安娜薇尔仍旧一身轻装,腰悬长剑,如同老练的旅行者。巫师肯特侍立一侧,身着朴素的衣裤和斗篷,眉宇间却多了些沉稳与自信。 尤菲眼神亮了亮,扬起笑容,向两人挥手问好。琳三两步跑到对面,一把拢住母亲的手臂。 “你们怎么来了?”金发少女惊喜地问,“我还打算去水之城找你们呢。” “我听说艾莉西娅回来了。刚好肯特的课程告一段落,也就带上他来见个面。”女剑士看了看一旁的巫师,带着赞赏的笑意看着两人,“不过要我说,还是你们进步更多一点。不愧是我们的女儿。” 虽然听起来像是自夸,但这是实话,尤菲心想。过去一年里两人旅行的收获,差不多赶得上之前四年课程的全部。那其中有着危险或悲伤,但更多的是珍贵且美好的回忆。 总体而言,大概如此。 “凯洛琳殿下上午刚到,克洛维斯殿下正在大厅见她,老妈应该也在一起。”她将短杖插回腰间,正了正神色,“要现在去找他们吗?” “这样刚好。”安娜薇尔点点头,同样收敛了笑容,“作为临冬城的管理者,我也很想知道,帝国打算怎样应对今后的事态。” 这是少女预料之中的情形。平日里,帝国城镇的运转多半由民政厅和刑律司负责;但从法理上,领主仍然拥有领地的最高决策权。安娜薇尔是琳的母亲,艾莉西娅的密友,也是坎贝尔领的子爵。当帝国踏在内乱的边缘,她必须考虑领地十几万民众的生计和安全。 而夫人会支持辉光城与她的父亲,还是暂时置身事外,同样预示着其余封地的回应。 希望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展开,尽管她知道那很难。尤菲走到前方,准备带路,却看到一只白鸦穿透云层,扑打着翅膀降落下来,将爪子里的一枚卷轴放到她的掌心。 她不用看就知道来源是谁。少女解开系带,展平纸卷,读出其上的内容。 『好久不见,安妮。你过得还不错,对吧?我知道的。 我让厨师做了柠檬烩饭,海鲜杂煮和鳀鱼面。直接来餐厅吧,我们都在。 ——风铃』 纤细的手抽走了那张纸卷,趁她微微出神的一刻。安娜薇尔越过她,金色长发轻轻摇摆,头也不回地走向城堡。 “别想太多,事情还没那么坏。”安娜薇尔的声音重新变得轻快——母亲就是有着这样的魔力,“吃饱了才有力气解决问题,我不等你们了哦?” 这话倒是没错。她牵起琳的手,跟上夫人的脚步,然后继续开始带路。 几人穿过铺满鹅卵石的庭园小径,与在树杈上歇息的「渡鸦」,以及清理庭园的花匠们打过招呼。这两日来,辉光城中的传言四起,许多都宣称着罗格曼的死讯。一部分人将矛头指向克洛维斯,另一些则驳斥其为无稽之谈。 但城内仍旧称得上平静。百余年没有经历战事的帝国居民,即使预感风雨将至,也不会轻易诉诸行动。或许一切还来得及,少女心想。 餐厅位于城堡的东南侧一层。那并非平日宴客的宽敞厅堂,而是大约六七公尺见方,摆放着圆形餐桌、烛台、和带软垫的舒适座椅,看起来更适合亲友聚会的场所。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大盆,里面塞满鲉鱼、海虾、花蛤、番茄,胡萝卜,洋葱、藏红花、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香草和配料,泛着诱人的乳白与橙红香气。 这是道忽伦王国南部的菜肴,在当地廉价而常见,充满海洋的味道。王国的海产会在联邦南部上岸,再经由贸易的车队运往帝国。「光之主」的神术能够令食物保持新鲜,对于帝国皇室,这样的一份食物并不算奢侈——尽管它看起来同样欠缺精致。 却满是生活的气息。 她的父亲,克洛维斯身披长袍,坐在贴近壁炉的位置。身边是她的母亲,以及另一名即使坐着,也看得出相当高挑的女性。她有着与克洛一样的红发,大概齐耳的长度,同样带着漆黑色的冠冕——只是少了双头狮鹫的徽记。 她身穿轻便的皮甲和马裤,连鞘的巨剑靠在桌旁,比起贵族更像一名武人。感觉到尤菲的目光,女性微微抬头回望,目光中带着傲然的自信。 “克洛维斯殿下。玛洛琳殿下。”安娜薇尔走上前去,朝对面的两人以骑士礼致意,“不速而来,感谢招待。”她略微偏过头,似乎停顿了片刻,“西娅。” 艾莉西娅抬起头,目光中带着怀旧的色彩——尤菲极少看到母亲露出这样的神情。 “小安妮。”女性轻快地说,“先坐下来,吃点东西,还有你们两个。”她挥了下手指,让三张座椅悄无声息地滑出,停留在恰好的位置上,“这一路上还顺利吧?” 安娜薇尔舀起半条裹满浓汤的鱼肉,放到面前的银盘中,轻巧地剔去鱼刺。尤菲和琳同样坐下,为自己盛上些菜肴。侍女放下三个杯子,斟上秋日的果酒,然后俯身告退。 “我看到埃达的话语在帝国土地上流传。”临冬城的女子爵咽下一块食物,抿了抿嘴,声音平静得近乎无情,“修士们声称罗格曼本不应轻易身亡,信徒们则将罪孽归于利益的既得者。”她抬起头,与克洛维斯对上目光,然后平移向右侧,“艾莉西娅,告诉我,真相到底是什么?” “巫师们研究过,人类的身躯由无数微小的「胞体」组成。它们会不断修缮和繁育,以维系身体的生存。”艾莉西娅的话语不急不缓,就像在讲述一个平常的故事,“对常人而言,繁育的次数并非无穷无尽,那也正是衰老和死亡的原因。” 粉色的女性摇晃着杯子,呷了口酒,似是有些惋惜,“至于罗格曼,埃达的「赐福」让他的胞体迅速更迭,昼夜不息,却从未提升次数的极限。一切尚能维系之时,他拥有用不尽的精力与体力;然而当极限来临,他的身体便会轰然垮塌。” “不同器官的更迭速度各不相同,所以他会在几天内迅速衰老,直至死去。由于身体的潜能完全耗竭,即便我利用埃达的神术,也没办法挽回他的生命。”尤菲接过母亲的话头,忽然又想起数个月前,她与琳觐见对方的那一幕,“理论上说,罗格曼能够感觉到死亡来临,也有足够的时间留下遗嘱。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那样做。” “因为对他而言,死后的世界毫无意义。罗格曼兄长的夙愿,是亲自让帝国恢复昔日荣光。”克洛的声音有些低沉,“恐怕正是因为这个难以实现的愿望,兄长才求助于埃达的赐福。” “然后枉送了性命。”玛洛琳一拳头砸在桌子上,“要是能早点发现他的问题——” “你们也未必能说服他吧?那个时候他除了库伦,恐怕谁的话都听不进去……那些反对他发起战争的官员,就全都被丢进监狱了啊。”琳往碗里舀了一勺浓汤,咕嘟嘟喝了两口,“就算他清醒过来,这种神祗留下的「诅咒」……也说不定科伦斯学院长和海兰西雅姐姐,会有办法治愈才对……” 金发少女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咬住嘴唇,不再言语。房间里一时间沉寂下来。尤菲很清楚,过去的事情无可挽回,多想也是毫无益处——但很多时候,当一切发生在自己身边,想要做到并不简单。 侍女再次进入,送上一大盘金黄色烩饭,以及切分好的烤牛肉。她尝了一口,清新的柠檬酱汁包裹着略带弹性的米粒,仿佛令她的心情明亮了些。 “艾斯卡昨天寄了信来,里面也提到了埃达信徒的事情——所以说,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尤菲拍了拍脸颊,双手垫住下巴,望着自己的父亲,“你打算怎么办?” 克洛维斯闭目不语,似是在下某种决心。尤菲同样沉默着等待。她不知道父亲会给出怎样的决定,但不管是哪一种,她都必须接受。 约半分钟的沉寂之后,当今的帝王再一次开口。 “明天上午,我将宣布罗格曼的死讯,还有死因。”他转过脸,看着身为长姐的红发女性,“我会同时宣布,将皇位转交给玛洛琳,并始终支持她的执政。” 中规中矩的答案,也是相对轻松的选择。她看到玛洛琳抿住嘴,扬起一抹玩味的笑容,“就这样放弃皇位,小弟你不后悔么?” “你比我更加适合。”克洛维斯回答,“由你来坐这个位置,我才能安心的呆在这儿。” “你别想着偷懒。我可不会和罗格曼一样信任库伦,他的位置我会留给你。” 可惜没有人能让她交托使命。尤菲又抿了口酒,感受到属于秋天的酸涩,“关于罗格曼的死因,你准备用哪一种?” “你们刚刚告诉我的那种。”克洛平静地回答道,“我们不能用谎言来应对谎言。人们需要真相。” 这不是最容易令人接受的说法——它等同于宣布和埃达对立,同时声明罗格曼·奥莱尔犯了大错。而即便直觉也无法告诉她,哪一种才是正确的答案。 “那老妈你呢。”琳侧过头问道,“临冬城是怎么打算的?” “我会支持玛洛琳殿下,然后为王城准备一些物资。”安娜薇尔望着皇室的两人,“临冬城没有多少士兵,我会安排防卫,但不会做战争的打算。” “当你的属民应该不错。”克洛维斯吐了口气,“可惜我没那么好运。” 晚餐不久后便宣告结束。安娜薇尔与她的母亲继续说着悄悄话,克洛则和长姐一同去了房。尤菲与琳一路走过南侧城墙,前往西塔楼中属于她们的住所。初秋的晚风拂过,少女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让凉意驱散果酒带给脸颊的温度。 西塔楼原本是卫兵的住所。如今大部分的卫兵都已搬去别处,里面则摆满了秘法籍和实验器具——一部分来自伊格尔学院,更多则是宫中的收藏。还有整整一层用于饲养各类生物,以测试某些魔药和秘术的效果。 在她和琳逼退库伦的第二日,克洛维斯就以此为由,授予了两人宫廷巫师的头衔,因此如今的待遇也不算出格。 尤菲从桌上拿起《秘术结构导论》,循着签翻开,靠在沙发上继续阅读。琳到楼下的实验室去了一阵子,然后回到房间读着《巨龙饲养手记》。 “这上面说的根本不对。”少女轻快地抱怨道,“龙族是杂食,而且对甜味敏感。比起只喂烤焦的肉,给一点糖果要好的多……不过反正他们也找不到龙,所以没区别啦。” 然后房间回归寂静,只有两人轻缓的呼吸,和偶尔页翻动的声响——尽管此时不同往昔,熟悉的氛围仍令她安心下来,将本里的学识融入脑海。 夜深人静之际,她们同床入眠。但尤菲睡得并不踏实。她梦见父亲带她前去参加舞会,马车上除去车夫,只有她独自一人。会场里王公贵族各自聚成一片,却没人在意她的到来。她四处环顾,找不到任何她认识的人。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看不清面容的男人对她说,“也不是你该插手的事——” 她从梦中醒来,感觉心脏跳的比平日更快,而额头汗津津的。她睁开眼睛,凝望着城堡暗色的天顶,听到好友的声音带着气息吹入耳畔。 “做了什么梦?”琳侧过身,和她脸贴着脸,“可惜你没说梦话。” 她复述了梦中的场景,从最初到最后,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我在害怕。”作为女巫,她很清楚自己的梦境意味着什么,“我担心眼前的一切不断变糟,也害怕曾经见过的末日真的成为现实。虽然未来可以改变,但……” 好友轻轻抱住她。“拯救世界,果然是个很难的事情,对吧?” 尤菲轻轻点了点头。 “其实我也一样。”琳低声细语,“我没见到镜心湖的幻景,但我想象得到……无论如何,我们见过它毁灭之后的样子。说实话,我更想现在去找到前往东方的路,然后在终结到来之前,让我所有认识的人去那里避难——” “但那样不行,对吧?”尤菲接上好友的话,“这是我的责任……或许也是你的。虽然我们现在的力量,可能连库伦都赢不了。” “谁让你是她的女儿呢。”金发少女呢喃道,“又谁让我认识了你呢。”她闭上眼睛,淡金色的睫毛微微颤动,“不管怎样,总不会有比死更糟的事儿嘛。就算真的要死……能和你死在一起,也还算好吧?” 不知为何,谈起死亡抚平了她的不安。实际上两人早就知道,但只有先接受可能的失败,才能拥有面对的勇气,尤菲心想。 “说起来。”琳忽然问道,“我们的敌人到底是谁?埃达?还是玛尔?或者其他的什么?” “神明的敌人是神明。”她循着直觉回答道,“我们的敌人是人类……或许是我们认识的每一个人,包括我们自己。”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卷五 亘古之约 (一四二)委托(莉莉) “咱们快到了。”莉莉用力伸了个懒腰,高声宣布。 他们一早便继续上路,沿着昏黄的沙漠走了半日,再一路攀上遍布红褐色岩石的山道。夕阳西下之际,火山堡已经从视线尽头的一个黑斑,变成青红相间的庞然大物。 “可算是到地方咧。“贝尔拖着沉重的脚步,有气无力地抱怨道,”还不是你非要看看这破沙漠怎么样了。”他咽了口唾沫,“要俺看来,根本就没啥区别嘛。全是沙子。还有虫子。” “汝的话最多。”莉莉轻哼一声,“咱倒是可以用飞的,到时候汝记得别抱怨呗?” “其实变化已经开始了。”安坐在机关人的臂弯中,轻声反驳贝尔的话,“卢格兰森林的法阵隔绝了海风,加上不断泄露的魔力,才造就出这片满是魔化生物的死地。只要时间足够,雨水就能带来土壤和植物,让它变回两百年前的梅隆平原。” “好吧好吧,你们说的都对。”贝隆人晃晃脑袋,拎起腰间空空如也的水囊,“反正俺是等不到那一天了。还不如赶紧找家酒馆,就着烤肉狠狠来上一杯。俺快渴死了!” 这次没人反对。 在沙漠里跋涉了整整一周,就连莉莉都觉得有些疲惫。能够吃上些正常的食物,而不是烤蜈蚣和神术制作的“浆糊”,总是件令人满意的事。 幸运的是,他们再没有遇到那群遮空蔽日,仿佛天灾般的蝶群。根据安的说法,它们依靠森林中的魔力而生,或许在众人归来之前,就因为环境变化而彻底消亡。 这正是她采取步行的理由。 前往北方探险虽是她个人的决定,但莉莉清楚,许多人都关注着他们这次探索的结果。回程的路上,她收集了不少标本,安更是详细记录了所见的一切。只要将它们回报给适合的人——例如梅隆王国或秘法联合会,就能让每名团员都分到一大笔财富。 火山堡的西北门向来少有人迹,守卫因而显得昏昏欲睡。尽管如此,当听到几人从北方的森林回归,那两名贝隆人立时清醒过来。 ”我、我还以为……你们没死啊!“较为年轻的卫兵抽了口冷气,然后一巴掌拍在自己嘴上,”不不不,我是说,你们还活着!那个,森林里面的……诅咒怎么样了?” “已经没有诅咒了吶,也没有亡灵。再等上个几十年,那片沙漠就可以种庄稼了?”莉莉仰起头,按照自己的理解转述了安的话,“至于具体情况,汝们抽空去看看,总归死不了人的呗?” 当她们来到白垩大街时,火山堡的晚市才刚开始。完成一天工作的贝隆人聚集在街道各处,高声说笑着,一边前往常去的酒吧或餐馆。然而看似繁华的场面之下,莉莉本能地感觉到,四周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快的味道。 即使与艾尔纳人撤退至此的那次,她也没有类似的感觉。 女佣兵停下脚步,环顾身后的团员们。贝尔和艾利奥讨论着接下来的麦酒、食物和娱乐;阿尔冯斯与安并肩而行,少女认真地打量四周的一切,毕竟上次只是匆匆一瞥;格鲁姆双手抱胸,脸上是放松和宽怀的笑意;爱丽儿走在最后,似是注意到投来的目光,在她面前停下脚步。 “你在看什么?” “……不知道呐。”莉莉沉吟道,“汝不觉得,哪里好像不大对呗?” 天族望着她,认真地摇了摇头。 “我感觉不到任何问题。”爱丽儿平静地说,“你是「天之主」的女儿,或许你是对的。” 也说不定只是她想多了。经历了这一趟旅行,加上从「历史」归来且‘死过’一次,难免会有些过分敏感。莉莉摇了摇头,不紧不慢地穿过人流,走向她们曾经住过的旅店。 旅店的外墙由青砖砌成,头顶挂着雕有山魈的牌匾,正如其名一般。一块涂黑的木板斜立在门口,书写着当天的菜单,和“十枚铜币,七点之后,喝到睡着”的字样。 一切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 这算是火山堡的传统。无论男女,许多年轻贝隆人都以采矿为业。他们往往数周才回堡垒一次,将采掘的收获换成钱币,稍作清洗就直奔酒馆。那通常是他们最富有和放松的时刻,许多情侣正是在此结识,相谈甚欢,直至结下盟誓。 她还试图给贝尔找过伴侣。只可惜,尽管贝尔讲述的经历吸引了不少人,但在那些年轻女贝隆人眼里,不管雇佣兵还是“探险家”,都不是个安稳而可靠的职业。 贝尔本人倒是毫不介意,反而有些洋洋自得。用他的话说——“俺告诉过你,俺们一族里面……像俺这么胆子大的,可不好找了咧!” 莉莉推门而入,其他人早已坐下。旅店的主人似乎认出了她,朝她举起杯子——莉莉记得他叫杜登,是个爱管闲事却热心肠的人。她翻出两枚搁置了许久的银币,俯身趴到吧台上,然后打了个哈欠。 “给咱来杯牛奶,再来点儿特色的菜呗?还有他们几个,都记在咱的账上!” 时间一转眼就从身边溜走。 酒馆不知何时热闹起来,四周的嘈杂则逐渐变得熟悉。贝尔喝得满脸通红,拽着陌生的贝隆人大声吹嘘之前的故事,倒是也招来了不少听众。格鲁姆端着杯子,不紧不慢地呷一口,并不去揭穿贝尔的大话。艾利奥陪着安坐在角落,面前堆了好几个空盘子;而少女则翻开从不离身的本子,在上面绘着些什么。 这才是正常的生活,女佣兵默默想着。不过这次之后,随着卢格兰森林的变化广为人知,「莉莉诺诺团」也该变得有名些了吧? 她嗅了嗅空气中混杂的香气,将还冒着热气,麦香四溢的烤石头饼撕成小块,丢进浓稠如粥的猪肉炖汤。 初次拜访这里的景象犹在眼前。阿尔冯斯为了保护她而损毁,是那名看似平凡的老巫师将其修复,更给了他属于人类的心。后来她问过尤菲,得知对方依旧呆在学院,尝试让秘术成为更多人能够接触到的一门学识。 之后她带着佣兵团前往雪山,和昔日的‘老朋友’们重逢。那次旅途的记忆算不上美好,结局也并不让她满意——除了安珀莉和白离以外。不知那名擅长制作点心,总是带着笑容的艾尔纳女子如今在做什么?而总是吵吵嚷嚷,仿佛永远长不大的那头白熊,没有给她添太多麻烦吧? 还有「黑鸦」的骑士们。他们起初与她敌对,后来却成了一同战斗的盟友。在这座堡垒最顶层的露台上,她还亲自从背后推了一把,让那位年轻的大团长心愿得偿。 居然已经过去半年了,她不禁想。再次回到熟悉的环境,令她升起些怀旧的情绪。莉莉闭上眼睛,祈祷过众多友人的平安,然后开始享用晚餐。 旅店的大门再次吱呀作响,而屋内的喧闹随之一寂。莉莉刚将满满一勺食物填进嘴里,本能的竖起耳朵,回过头,看到一名身披黑衣的卡玛尔男性站在门口,挂着谨慎的神情,略带迟疑地迈出一步。 是黑鸦骑士团的人。她和肖恩有数面之缘,自然认得他们的打扮,以及那属于玛尔的气息。 “打扰了。可以给我——” 旅店主人将手中的木杯掼在吧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打断了对方的话。 “出去。”他压根没去看对方一眼,“快点,现在。” 男人似乎早有预料,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杜登拾起杯子,阴着一张脸塞回吧台,似乎嘟哝了一句什么。交谈声再次填满房间,却没有人提起刚刚发生的事,仿佛它根本不存在一般。 贝隆人的态度让莉莉有些不满,更多的则是困惑。“汝为何要赶他走?”她放下勺子,抬起头质疑道,“那个人做了什么坏事呗?” 没人回答她。 一名喝得微醺的酒客想要开口,立刻被他的同伴按住。莉莉还想追问些什么,但杜登冷冰冰地盯着她,让她将话语吞了回去。 “离那些人远一些,他们是死亡的使者。”贝隆人严肃地说,“不要多问,小姐,照做就好。” 酒馆里的氛围不复如初。莉莉低头进食,却总有人从背后打量她,令食物的味道变差了许多。她三两口喝掉汤与面饼,将行李丢进楼上的房间,然后离开旅店闲逛着,聆听街道上众人的闲谈。 “——再过半个月就该收获咯。但说真的,俺不大相信那帮艾尔纳人,谁知道他们会用巫术搞什么手脚。” “——听说奥伦帝国出了点事儿,皇帝的兄弟姐妹就快打起来了。哼,成天说什么历史悠久的文明,我看最野蛮的就是他们。” “——鲁伯刚刚告诉我,说那个佣兵团活着从北边回来了!……不过,还是让国王去操心这事儿吧,反正沙漠里没有矿石可挖。” 都是些没意义的事。帝国的传闻让她想起「牧狼者」,但内乱要不了巴拉克的命。没有人提到黑鸦骑士团,甚至莉莉本能地感觉到,他们都在避开相关的话题。 贝尔说过,‘多数’贝隆人缺乏冒险精神——直到如今,女佣兵才真正体会到这一点。她恼火地捏了捏拳头,考虑是否要抓个人逼问出答案。 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从前方闪过,莉莉吸了吸鼻子,确认是她熟悉的味道。 “肖恩?嘿!” 身披黑色长外套,扎着长马尾的金发男性略带惊愕地回过头,看向数面之缘的女佣兵。 “莉莉……诺诺?” “果然是汝。”女佣兵三两步奔向对方,不由分说地抓住他的手,“跟咱来一下,有些事情要问你呐!” 她拉着对方穿过人流,一言不发地走进旅店。无视了店主和周围住客投来的目光,她回到属于自己和阿尔冯斯的房间,然后砰地带上门。 “汝最近做了什么?”莉莉将对方按到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瞪着他,“或者说,汝的骑士团做了什么?城里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金发青年定定地看了她几秒钟,神色中的惊愕逐渐隐去。他低下头,声音充满了疲惫。 “说来话长。”肖恩·坦布尔叹了口气,“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又为什么会找上我?” 女佣兵松开按住对方的手,坐到床边,眨了眨眼睛。 “那个啊。也是说来话长了呗?” …… “事情就是这样咯。” 一口气讲述完整个经历,莉莉站起身倒了杯水,咕嘟嘟地灌下去,“现在,轮到汝了呐!” “好吧。” 黑鸦的大团长叹了口气,抬起手用力捏着两侧的太阳穴,沉默了一小会儿。 “你知道的,帝国发起的战争结束后,大部分团员去了教国。这是我们与「银色女巫」的约定。余下的骑士们有些人回到帝国,打理剩下的产业;还有一些留在这儿,做些护卫、武术教练、甚至是矿工的工作。” “贝隆人的脾气有些倔,但只要肯努力干活,他们并不在意我们的种族。总体而言,过去的半年里,他们和骑士们相处的还不错。” 肖恩停下讲述,起身走到窗边,后背朝着莉莉。 “但从三周前起,一共有七名贝隆人死了。” “其中五人是年轻的矿工,一个是珠宝商,还有一个是旅店老板,都是被发现倒毙在家里。尸检找不到任何伤痕,而贝隆王室的巫师的结论是,他们死于玛尔的神术。” 房门轻声打开,安与艾利奥一前一后走进屋里,安静地听着肖恩的讲述。 “贝隆人认定是我们下的手,或是我们带来了这些死亡,尽管没有足够的证据。自那时起,他们就开始排斥所有的团员——辞退他们的工作,不允许他们居住,也拒绝卖给他们任何东西。” “我前天和阿莱娅一起到达这儿,想要查清楚这件事的真相。至今为止,我们只确认了一件事。” “最近的两名死者,的确像是死于玛尔的神术。他们的身体从内部开始腐坏,并因为内出血和器官失能而死——那是「凋亡术」才会造成的效果。” “也就是说。”女佣兵皱起眉头,“是汝的团员杀了他们?而且,那个人还在继续下手呗?” “我不知道。”肖恩回过身,面容苦涩地咧了咧嘴,“没有人承认自己动手,他们甚至愿意对「母亲」发誓。可我也知道……” 昔日的大团长握紧拳头,“「母亲」早已经不在了,就算是对她发誓——” “等一下,肖恩先生。”安忽然插进话来,“您的团员们,有多少人知道缇娅娜·玛尔死去的事情?” 肖恩愣了片刻,似是对少女直呼「地之主」的名字有些不适应,但很快便回过神来。 “不会很多。战争结束后,我们恢复了使用神术的能力,很多人就不再在意之前的事。也有人认为那是「母亲」给予的考验,为了让骑士团走出帝国,重获新生。” “既然如此,骑士团员们的立誓,就应当是可信的。”少女托着下巴沉吟,目光随之转向莉莉,“只有排除所有合理的疑点,才能够找到真相。我可以见一下那些人么?” 恰似她预料中的反应——这名自称‘探险家’的少女,从不缺乏对于未知的好奇心。当然,那正如她所愿。 “说起来,肖恩。汝大概还不知道,咱只要看上一眼,就能识破寻常的谎言呐。””莉莉拍了拍胸脯,然后用大拇指点向安,“至于她,可是在这一次的旅行里,利用计谋干掉了……两个‘神明’哟。” “所以,要不要委托咱的‘莉莉诺诺团’,帮汝解决这个难题呐?” 女佣兵咧开嘴,再次露出狼一般的笑容。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卷五 亘古之约 (一四三)传位(尤菲·斯坦米兹) 最快更新艾尔编年史最新章节! “吃早饭了么?” 轻巧的足音沿着旋梯一路接近,房门向内转开,琳端着托盘走进屋内,上面摆着几块面包,以及一个冒着热气的陶罐。 “我有点儿紧张。”尤菲摇了摇头,“直觉告诉我,今天我们不会太顺利。” “不用直觉也猜得到啦。”金发少女将盘子放到桌上,从陶罐中倒了杯热腾腾的乳白色液体,塞到她的手里,“如果什么都没发生,我倒是会觉得怪呢。” 尤菲低下头,略带清甜的香气钻入鼻腔——那是新鲜的雪兰羊奶,她向来喜欢的味道。 “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金发少女自言自语道,顺手抓了个面包咬着,“要不要换一个计划,让克洛维斯在城门上发表宣言?” “那不符合传统,琳。”尤菲端起杯子,轻轻呷了一口,摇了摇头,“奥莱尔家族借助了圣莱昂教会的力量,才得以推翻当年的卡斯帕王朝。自此每当新皇继位,都有现任的白袍主教在旁见证。而按照惯例,罗格曼也需要接受教会的祝福,以避免他……‘下葬后遭受邪恶侵扰’。” “还真是麻烦。”琳不满地翻了个白眼,“反正预定要得罪一部分民众,就最好别一并得罪了教会,对吧?” 没错,和四百年前一样。她点点头表示赞同。 “父亲会从「英雄门」出城,沿着狮鹫大道前往圣堂。”她放下杯子,从头梳理起当日不久后的安排,“在‘普罗托迪斯的注视下’,他将代表兄长领受教会的赐福,宣布先皇的死因和传位的决定。之后,由玛洛琳发表即位宣言,带队前往白石墓园,安葬罗格曼的遗体。” “围观的人肯定有一大堆。”琳撇了撇嘴,“巴拉克将军和休斯还没回来,如果库伦再来闹事,只凭我们和卫兵们,可保护不了所有人啊。” “这个倒不用太担心。老妈可是把库伦吓得够呛,短时间内他不会想来这儿的。”尤菲抿抿嘴,声音轻松了几分,“说起来,格蕾丝的状况怎么样?” “好的不得了。她天天呆在皇家的狮鹫园里,感觉都快成了那儿的老大。”琳朝她比了个大拇指,然后轻哼了一声,“说到这个,昨天那个侯爵还讽刺我,说什么不如去当狮鹫饲养员,更能够发挥我的才能——虽然我不讨厌这个工作,但我不喜欢他。” 这也是预想之中的事。父亲在部分贵族中公开了她的身份,但琳依旧只是子爵之女。她们才二十多岁,远不符合多数常人对于‘巫师’的习惯印象——在他们看来,那都是些将自己关在塔楼里钻研十几年,以至于精神都有些不正常的中年或老人。 而尽管两人经历了许多冒险,能够拿出来讲述的却寥寥无几。 “除了那些被罗格曼赶走的官员,剩下的都是些什么人啊。”金发少女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地抱怨道,“接下来要怎么办?” 尤菲侧过头,望向窗外。朝阳正缓缓升向天顶,一并消融清晨的薄雾。 “我要再去确认一下路线,顺便和肯沃斯见个面。而你去找一下狮鹫卫队,今天下午的仪式中,由你和格蕾丝代替其中的一名骑士。”比起那些罗格曼留下的皇室禁卫,还是有个‘自己人’更加令她安心。 “没问题,这点小事就交给我吧!” 金发少女与她碰了下拳头,快步跑下塔楼的旋梯。尤菲则慢慢喝完杯中的羊奶,披上外套,扎好头发,走到南侧城墙上方。 秋季的早上还有些凉意,从城墙上望向外城,街道和市集上热闹如常。尤菲用法术隐藏起身形,以魔力构建出双翼,沿着街道一路飞向教堂的方向。 她用秘术强化了听觉与视力,微风捕捉到下方人群的私语,再将其带回她的耳畔。其中多数是讨价还价和家长里短,也有些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尤菲听到有人声称罗格曼肯定死了,另一人则怒气冲冲地反驳他。 “你胡咧咧什么。罗格曼殿下可是……可是有那个上神看顾着的!我给你打个赌,要是罗格曼死的比我早,我就把我的袜子煮了吃下去!” “你可说好了。”另一人懒洋洋地回答,“我这就去买口锅和调味料,明天你就带着袜子上门吧。” 尤菲差点笑出声来。但想到实际的情况,又觉得不那么值得开心。类似的争辩还有几起,都没能引起太多关注。她一路飞过闹市,并未发现任何可疑的布置。 她穿过光耀广场,从东南侧的后门进入大圣堂,推开准备室的门。屋内安静如常,身披白袍的大主教正埋首阅读,闻声缓缓抬起头来。 “肯沃斯。”她散去魔力,坐到主教的对面,“看起来你准备好了?” “我希望如此,尤菲。”肯沃斯·培罗耸耸肩。“倒是你们,真的不多考虑一下?驾崩、葬礼、退位——我很担心辉光城的人们能否一口气消化掉这些……令人不安的消息。” “那样更好,比起连续让他们不安三次。对了,肯沃斯。如果有什么意外发生的话,别太惊讶。” 白袍主教合上手里的《光明福音》,怀疑地打量着她。 “还能有什么意外——你们打算做什么?” 她决定提前告诉对方。自己首先表示出诚意,才能得到教会的信任,“公开罗格曼真正的死因。”尤菲伸出食指,点了点屋顶,“我想你明白。请放心,这不会影响到教会的声望。” “是啊,我明白。”主教抬起手,轻抚有些花白的胡须,慢慢揉搓着下巴,“你们是打算和「天之主」——” “现在还没有。”尤菲轻声打断对方的话,“但如果是的话,你们怎样想?” 鲍沃斯放下手,用拇指挠着左手背,沉吟了一会儿。 “我会聆听「光之主」的教诲。”他缓慢地说,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只要可能,我愿意和你们保持现有的关系,或者更密切一些。” 至少这算是个承诺,尤菲心想。她轻巧地站起身,左手点了点眉心,躬身向对方致意。 “如果是那样,你们将得到皇室的友谊……以及琳和我的。” “两名年轻巫师的友谊,那可真不错。”肯沃斯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卡兰和我提起过你们,经过他亲爱的弟子之口……无论如何,路还很长,我希望看到你们走得更远。” 他是个好人。圣莱昂教会中,还有许许多多肯沃斯这样的信徒。相比之下,尤菲有些好,当年的奥斯汀到底因为什么才叛离教会,甚至杀害同袍,但现在显然不是提问的时机。 不管怎样,无论理由,坏人就是坏人。 “我们会的。”她柔声回答道,“祝你健康,肯沃斯。” 然后她离开教会,与来时一样返回内城,前往停放着罗格曼遗体的地下大厅。 得益于圣莱昂的祝福,加上秘术制造出的低温,那具遗体存放了两个星期,仍然和被发现时一般模样——甚至连些许的尸斑,都被守护的神术完全抹消。男人的身躯健壮,红发浓密,皮肤满是光泽,仿佛仅仅陷入熟睡,没多久就能醒来,再次投入到繁重的政务当中。 那永远不可能了。 直觉告诉她,哪怕她询问埃达,得到的也将是否定的答复。而且,在确认如今「天之主」的身份与目的之前,她不愿更多地接触对方。 尤菲走到墙边,坐到青石的长凳上,默默温习常用的咒文和拆解手段。不多时,安娜薇尔和艾莉西娅、数名留在王城的公爵和伯爵、以及玛洛琳先后走进大厅,在罗格曼的棺椁旁伫立片刻,然后同样坐到一旁等待。 克洛维斯与大学士莱曼最后一个到达,十几名身披钢甲,手执长柄斧枪的皇室禁卫陪同两侧。当今的帝王走向大厅中心,轻抚金黑色的棺椁,沉默着凝望了约一分钟,然后背过身。 “时间到了,我们出发吧。”他低声宣布。 尤菲起身上前,用秘术令棺椁缓缓升起,漂浮在距离地面两尺的高度。四名禁卫分立两侧,拉动镶嵌其上的铜环,带着它攀上一道缓坡,来到王宫正前方的广场。 八名狮鹫骑士早已候在此处。他们全身披覆礼甲,手持皇室的金辉旌旗,面容掩盖在银白头盔之下。饶是这样,她仍然一眼便认出了自己的好友——位于队列的右侧首位。狮鹫格蕾丝轻轻抖了抖羽翼,偏过头望了她一眼,视线里自信满满。 “很帅气嘛。”她用幻音术将话语送至对方耳边,“克洛维斯有老妈看着,玛洛琳和其他人就拜托你们了。” 骑士轻微点头回应,看似一本正经。 队伍在这里停歇了半小时有余。居住于内城的官员们陆续前来,瞻仰罗格曼·奥莱尔的面容与身姿,停留数分钟便行礼告退。等到最后一人转身离开,禁卫们再一次拉动棺椁,沿着顺时针方向,贴着内城环行整整一周。 当他们回到出发的位置,位于正南方,通常紧闭的大门也已完全开启。卫兵们走到前方,清理出七八公尺宽的通路,引导着整个队伍缓慢前行。 狮鹫大道平日就不缺人流,此时的阵仗则吸引了更多的注意。眼前的一幕随着口口相传迅速扩散,带来更多想要亲眼确证的民众,融入到整条街道的人群当中。 皇室的队列如同河流中的小舟,被裹挟着缓缓向着目标移动。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并不多,但被众人簇拥的金黑色棺椁,已经足以引起众多的猜测。 尤菲听到几声孩子的尖叫,以及从各处传来的咒骂和争吵。更多的人则紧闭着嘴,带着些许不安与恐惧,目光在狮鹫骑士、禁卫、克洛维斯与棺木上往复游移。 不算太长的道路走了整整半个小时。当狮鹫骑士带领着整个队伍转向,登上赫尔丘陵的缓坡,然后进入教堂前的宽阔广场,尤菲才略微松了口气。 只要‘敌人’还不算太笨,就不会在此时发起攻击——直到他们离开教会之前。 队伍从右方环过广场,将棺椁放置在五公尺高,白色大理石的圣·莱昂诺斯雕像脚下。克洛维斯走上前去,向早已候在此处的白袍主教点头致意。 “我们如约而至。”他说,“请开始吧,肯沃斯。” 人潮迅速自四面八方涌入,将广场围得密不透风。禁卫们以长斧拄地,勉强阻隔开拥挤的民众。白袍主教缓步走来,将白金的圣徽摆放在棺木上方,双手握于胸前,垂首低声祈祷。 “神爱这世上众生。他看护新生幼童,亦眷顾耄耋老者,及至身躯腐朽,灵魂归于神国——” 庄严而悠长的钟声自广场另一侧响起,鸣彻整座广场,压过了周围的喧闹,以及大主教的诵念——反正尤菲不太关心对方说了些什么。钟声渐趋渐远,然后是第二声,以及第三声,以及第四声。 她默默计数着,并看到许多民众也在这样做。安魂的鸣**二十一次,象征着所有外层界、内层界以及物质界本身——尽管实际上,它们的总数远远超过这些。当最后一声长钟停歇,圣光自莱昂诺斯雕像的杖尖落下,洒满金黑色的棺椁,为它镀上一层纯白的外衣。 按照预先安排的计划,尤菲默诵咒文,用法术将克洛维斯的声音放大。与此同时,两名禁卫将点燃的熏香摆放到棺椁两侧——那之中混有琳制作的魔药,只是少许便可安定心神。 “午安,帝国的子民们。恐怕你们中的很多人已经猜到,我眼前的这具棺木中躺有何人。”克洛维斯·奥莱尔一开口便直入正题,“我很遗憾地告诉你们,罗格曼·维克托·奥莱尔,已于十日之前,即圣莱昂历第四百五十八年,秋之月的二十二日,在辉光城中离世。” 四周静寂了一瞬,嘈杂骤然膨胀了几分。尤菲听到有人大喊着‘我就知道’,还有人尖叫和咒骂,但父亲再一次开口,声音将它们都压了过去。 “前些天内,我听过城内曾流传怎样的传言。而此时此刻,我也知道你们心中的疑虑。现在我告诉你们答案。罗格曼.奥莱尔并非自然死亡,而是受人谋害。” 克洛维斯停顿片刻。四周喧哗仍在,但比起初弱了少许。尤菲清晰地闻到熏香的药草气息,希望它足够有用,她心想。 “其便是主导攻陷冬青堡的战争,驱走了数百年守护帝国的《黑鸦》骑士团;在背后挑唆助言,以恶魔为借口发起针对艾尔德斯的侵略;用药物制造出不惧死亡的士卒,将他们如消耗品般丢上战场。”他放慢语速,声音低沉而宏亮,“以及,于辉光城的大殿之上,亲手将所谓《福音》赐予长兄罗格曼的——「天之主」的代言人,库伦·达尔!” “那并非真正的福音,而是以神术数十倍的压榨身体潜力,使他永远不觉疲惫。但人的寿数终归有限,兄长期待的永葆青春,最后不过幻梦一场。” “以奥伦帝国皇帝的身份,我,克洛维斯·弗兰·奥莱尔在此宣告,库伦·达尔犯有谋杀罪,战争罪,以及叛国罪,必将受律法严惩。”他高声道,一字一顿,“刑律司会将其画像贴满全国,但其实力远超常人,得知线索者请立即向当地刑律司报告,切莫擅自行事。任何线索一经查证,提供者均可得五十枚银币为赏!” 人群一阵涌动,有些人似是要冲上前来,但骑士们长枪微斜,狮鹫轻振羽翼,便令他们退了回去。还有人似乎想明白了些什么,匆忙与身边人交头接耳,目光中染满不安与疑惧。 “曾信仰「上神埃达」的人们,不必为此担心。“克洛维斯放缓了语气,“至今为止,你们的获益均是神术络的赐予,正如消逝了数百年,源自「天之主」的神术一样,不会对身体造成任何伤害。” “至于参加过上一场战争,在战斗中‘死而复生’的年轻人们——或许你们感觉到身体疲惫,活力亦不如往常,那并非永久的伤害。你们仍可与常人一样度过几十年,正常地结婚、生子、衰老和死去。” 那不全是善意的谎言。死过一两次的士兵们会损失些生命力,但只要不再过度消耗,身体就能逐渐弥补曾经的损伤。至于更为严重的那些……毕竟是少数,尤菲心想。 “我无法肯定,那位「天之主」,与祂的追随者今后的举动,是否始终抱持着善意。”克洛维斯以手抚胸,如此作为宣言的结语,“以帝国的名义,我请求你们不要盲信任何人,哪怕那意味着毫无理由的恩赐。神爱世人,但他们更乐见于人们努力前进,而非坐享其成。” “的确如此。”肯沃斯踏前一步,声音缓慢而浑厚,“吾主普罗托迪斯拥有强大力量,然而对行于地上的一切生灵,无论信他与否,他都绝不偏袒。”他张开双臂,举过头顶,一道柔和的圣白光环向外扩散,将暖意传遍整片广场,“任何人只要愿意,都可来教会学习知识,以及归属于「光之主」的神术。” 大主教的话语停息,喧闹渐渐消去,静寂如同软毯般笼罩住广场。有些人低声祷告,更多人默然不语。尤菲轻轻吐了口气——至少第一步没出乱子,大概算是件好事。 她平缓了一下紧绷的神经,看到玛洛琳上前一步,与克洛维斯、肯沃斯站成一个等距三角。 “库伦·达尔有罪。盲信对方,以致发起战争的兄长有错。而我身为其弟,身在王城却未能及时察觉劝阻,同样有错。”克洛维斯再一次开口,这一次不再高亢,却同样清晰,“我常年埋首于历史文献,既无能力,亦无意愿坐于皇位之上。” 克洛维斯将头顶的皇冠摘下,用双手托在前方。玛洛琳和肯沃斯一同伸出手,从另外两侧搭在有如狮鹫展翼般的,漆黑色的冠冕顶端。 “因而——我自愿传位于我的长姐,玛洛琳·米拉·奥莱尔公爵。我相信,她必能妥善带领帝国前进,令全帝国的子民们安居乐业。”她的父亲凝视着玛洛琳的面容,脸上似乎带着一丝轻松,“而我将辞去一切职位,回到塔中思虑过错,不再干涉政务。” 玛洛琳有些恼怒地瞪了克洛一眼。而大主教表情不变,接着对方的话再次开口。 “我是圣莱昂教会驻辉光城白袍主教,肯沃斯·兰德尔·培罗。”他收回一只手,在胸口画出圆环,然后重新搭在冠冕之上,“我见证并承认克洛维斯的宣告,以圣·莱昂诺斯的名义,我见证并认同玛洛琳的资格。当她戴上冠冕,教会将承认其为帝国之王——” 群众哗然。震惊或困惑的喊声此起彼伏,间或夹杂着几句咒骂。但玛洛琳全然不顾那些,只是摘下自己原本的头冠,将其递给一旁的禁卫,然后将代表皇位的冠冕戴在头上。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玛洛琳的言语间似笑非笑,“有些人称我为‘血荆棘’,有些人以为我和巨魔一样高,还有人觉得我会喷火。”女性手按剑柄,身躯挺拔,“但我就在这里,和你们一样,是个卡玛尔人,是个女人。”她提高声音,“同时是你们的王。” “接下来帝国将面临挑战,相信你们也都明白。无论在王座上的是克洛维斯、我、甚至伊斯塔尔和德莱恩当中的任何一个,这一点都没什么区别。”她的声音坚定而清澈,“但我可以告诉你们,北方卫队和荆棘骑士团一周内便会将抵达,与禁卫军和狮鹫卫队一同守护这里。你们可以去听听传言,就会明白,辉光城或许不那么安全,却也不比其他的地方更危险。” “或许有人不喜欢罗格曼,也有人不喜欢我。但罗格曼时期的官员们,我想你们每个人都有所体会,并从中获益。”尤菲看到许多人自发地点了点头,包括几名侍立一侧的禁卫,“去年的这个时候,兄长听信库伦谗言,将许多官员下狱或流放。我正尽己所能请回他们,而其中的一些人,已经在赶来王城的路上。” “我不强征任何人成为士兵。当然,若你们愿意守卫自己的家园,帝国也将给予你们足够的训练,并支付合适的报酬。”她环顾四周,话语不曾停顿片刻,“今年年底之前,包含辉光城在内的所有帝国直辖领地,粮食税赋减免一半,其余税赋减免三成。必要的时候,民政厅将动用国库的钱粮,即便有人因故失去工作,也不会饿死在这个冬天。” 玛洛琳高举起右手,目光平静,声音铿锵有力。 “当凛冬过去,春天就在前方。我会与你们共同努力,胜利将属于我们每一个人。我希望见到,这座城市的一切都能存活下来,一同见证那一刻的来临!”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广场仿佛一下子回归宁静,之前的喧哗不复存在。沉寂持续了十几秒钟,直到右侧最前方的骑士跃下狮鹫,转身半跪下来,将长戟放在玛洛琳脚边。 “如果伊斯塔尔和德莱恩真的心系民众,他们就不该前来夺权。而如果他们来了,我们就将他们通通打回去!”那声音没有被秘术放大,但依旧清亮悦耳,“为了胜利与和平,女皇万岁!” 尤菲心中好笑,也不由赞赏好友的应变。其余的狮鹫骑士一同转身屈膝,呼唤新任女王的名号。似是受到感染,人群中也响起“女皇万岁”的呼喊,尽管有些稀稀落落。 “骗子!你们都被骗了!玛洛琳,她是个不折不扣的——” 尖利的呼喊刺穿她右侧的鼓膜,尤菲猛地扭过头,看见一个膀大腰圆、衣衫破旧的中年女性挤过人群,径直冲向新任女皇的方向。此时狮鹫骑士们仍未起身,而立于队列右方的年轻禁卫仅微一愣神,立刻擎起手中的长斧—— “琳!”她高声大喊。 利斧划过一道寒光,径直劈向中年女性的脖颈,却在最后一刻被无形的力量扯开,只将对方的头髻切断。与此同时,那名为首的‘骑士’三两步冲到女性身边,铁手套一把抓住对方的臂膊,将她向后拉拽出两三公尺。 “都给我住手!”她听到长剑出鞘,玛洛琳愤怒的声音响彻四周,“没有命令,谁都不准动武!这里没有敌人!” 禁卫们面面相觑,但仍旧服从了指令。尤菲环顾四周,秘术增强过的视觉捕捉到了另外几处骚动,想来是原本也打算冲出人群,又被眼前的一幕吓了回去。 她走向琳,看着披头散发,正下意识不断挣扎的中年女性。 “是谁让你这样做的。”她盯着对方的眼睛,用上了精神系的秘术,同时再次将两人的声音放大,“他给了你什么报酬?” 女性的目光茫然了一瞬,随之重新变得清明。她抬手挠了挠脸,一眨不眨地看着尤菲。 “是个黑衣服的,披着带帽子的斗篷……我不知道他是男是女。大概这么高。”中年女性抬起手,比了个和她差不多的高度,“他给我了……五枚帝国银币,让我帮忙揭发玛洛琳的真面目。他还说,这种场合下皇室不敢杀人,用不着担心——” “我明白了,这样就够了。”尤菲打断女性的话,转回身望着那名年轻的禁卫,“又是谁让你这样做的?” 年轻人已经有些慌了神,用不着法术就全开了口,“是、是禁卫队长告诉我们的!他他说,仪式上可能有人会说皇室的坏话,让……让我们保持警戒,在那些人说出口之前……”他的声音低弱下去,由于法术的作用,依旧清晰可闻,“杀了他们……” 玛洛琳将长剑回鞘,面若寒霜地走向几人。克洛维斯与艾莉西娅跟在身后。年轻禁卫用力低垂下头,似是不敢与她对视;中年女性揉揉眼睛,忽然醒过神来,局促不安地东张西望着。 “看来我们的禁卫队长该换人了。”新任的女皇摇了摇头,望向仍旧紧握着长斧的年轻人,“听从命令没有错,但绝不要将刀斧挥向民众,无论任何理由。”她走上前,拍了拍禁卫的肩头,“我放你半个月的假,期间没有薪水——如果需要补贴家用,可以向城卫厅申请预支。” 年轻人垂着头,声音有些颤抖,说不清是出于恐惧还是羞愧。“……是,殿下。” “至于你。”玛洛琳打量了一眼中年女性,声音放柔了少许,“很需要那笔钱么?” “是……不……不是的!”女性眼珠转了转,对上尤菲的目光,立刻打了个激灵,“我只是……只是一时迷了心窍……” 琳从面罩下方轻笑起来。看来她是被我吓到了,尤菲心想。控制心智的法术不影响记忆,因此她不愿常用这样的法术。但这次看来值得。 “很好。你不蠢。但指派你办事的人是个蠢货。”玛洛琳的语气回归冰冷,“我罚你十枚银币,充入国库。”她再次转回身,看向年轻的禁卫,“挺起胸来。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依言挺直了身体,声音也平静下来,“杰弗里,殿下。” “你停职的这段时间,每天去她那里看看,帮忙做些事情。如果发现可疑的迹象,立刻向城卫厅报告——那些指使她闹事的人,说不定还会去找麻烦。”女性将手按在剑柄上,“这是命令,明白了么?” “是,女皇殿下!” “现在送她回家,顺带去收一下罚款。”玛洛琳挥了挥手,“去吧。” 年轻的禁卫点点头,一手提起长斧,走到中年女性面前,从琳手里接过对方的手腕。 “诸位,麻烦让一让——我们走吧,女士,请告诉我你家在哪儿。” 人群骚动了片刻,缓缓让开一条狭窄的通路。中年女性看起来比年轻禁卫胖上一圈,但她打量了下全身钢甲,手持利刃的年轻人,还是忙不迭地点点头,低声说了些什么。 等到两人再次被人群吞没,周围的骚动也逐渐平息下来。琳拾起长戟,重新骑回格蕾丝的背上。而玛洛琳走到队列前方,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这就是我们面对的敌人。擅长于阴谋诡计,用金钱或其他利益引诱人心。”她说,“为了你们自己,若再有人许诺什么好处,请仔细想想那糖衣的下面,会不会是一剂毒药。” “我要说的就这些。”新任的女皇挥挥手,“现在,做你们该做的事情去!” 于是人群逐渐离去,从外到里一层层散开,一边谈论着之前所见的种种。尤菲看到,少部分人群似乎略显兴奋,更多的则带着困惑与不安。 而她明白,今天所说的这些话语,很快将成为影响每个人的现实。少数目光长远的人会提前做出选择,甚至试图从中获益。更多人仍将如常度过每一日,直到某些变革真正来临。 之后的路上没什么意外发生。盛放着罗格曼的棺椁被安放在墓园的中心区域,身旁是他的父亲,以懦弱和犹豫不决著称的克伦特·奥莱尔。尤菲记得史上写着,克伦特在六十九岁时生了一场重病,因为不愿接受教会的创伤性治疗——将肠道内的瘤子切除——而在半年后病亡。 某种意义上,罗格曼也好不去哪儿,少女暗自想着。尽管高坐王座之上,却都是拥有缺陷的凡人。克洛维斯——她的父亲自称无法胜任帝王,或许是不想花费精力,也或许是不愿犯错。 至于玛洛琳将会如何……也许历史之主知道。尽管她什么都不说。 “你们做得很好。”当日晚上一同用餐时,艾莉西娅如此夸奖道,“但接下来呢?” “等今天的影响过去,也是时候去做点‘正事’了。”她抬起眉毛,平静地给出回答,然后看向身边的友人,“学院里的知识没忘掉吧,琳?” “这个可以有!”琳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一脸兴奋地咂了咂嘴,“给我几天时间,有些东西我得重新熟悉一下。对了,要不要再来比一次?” 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话语。每次学院的期末考之前,两人都互相复习每一门学科,同时约定较量成绩。她抓住好友的手,怀念地合上眼睛,浮起温暖的笑容。 “等着你这样说呢——和以前一样,我可不会放水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卷五 亘古之约 (一四四)道路(阿兰) 最快更新艾尔编年史最新章节! “上,上,下,左!” 阿兰挥舞手中的木棍,挡下前三击,但最后一击自右侧而来,结实地敲在他的肋侧,令他一声惨叫。 他敢肯定,今天过后,那里又得痛上整整两天——这还是拉鲁姆并未用力,不然他肯定要断掉几根肋骨才能算数。 “老爹。”萨人的少年踉跄退开,喘着粗气怒视对方,“你左右不分!” “就算是吧。”拉鲁姆耸肩,再次踏步逼近,“头,胸,右腿!” 少年下意识地右脚回撤,但拉鲁姆的木棍快得像风,半路上便正中他小腿胫骨。阿兰摔跌在地,打了个滚,半跪着支起身体。 “头!” 声音与攻击一同落下,木条撕裂空气,发出锐利的啸鸣。猎人的本能告诉阿兰,若不能接下这一击,他可能会死——哪怕对面是他的‘父亲’。 时间仿佛忽然变慢了,男人的动作也隐约可以看清。少年双手握住木条,牙关紧咬,迎向呼啸而来的一棍。 “呃啊啊啊啊——!” 两根木棍伴随着阿兰的怒吼崩裂开来,而本能促使着他扬起左手,一把捞住下落中的半截木条,拼尽全力挺身直刺—— 那一击仿佛命中了柔软的墙壁,发出砰地一声闷响。少年喘着粗气,仰起头,看到‘父亲’同样丢开木条,用右掌抵住木棍的断端,褐色的面容平静中带着赞许。 “做的不错。”拉鲁姆说。 阿兰松开手,站起身,才觉得身体有些脱力,又有种难以言喻的体会。片刻前的一瞬间,某种力量融入他的身体,令他超越了原有的感知与反应,在刹那间做出合适的应对。 若身在战场,或面对敌人,这一瞬就足以分出生死。 拉鲁姆松开手——尽管直接挡下阿兰的一刺,男人的掌心却完好无损。他弯下腰,拾起另外的半截木棍,将它垂直朝向地面。 “记住你刚才的感觉,然后忘掉愤怒和恐惧的部分。”他说,“有些人称其为‘狂怒’,因为强烈的情绪是个不错的引子。那样做的缺点在于,情绪本身会耗费体力,让你比平时更容易疲惫。” “它只是运用魔力的一种手段,与教会的修士,还有巫师们一样。我们不追求复杂的功效,只用它强化自身的体能,或是我们手中的兵刃。就像这样。” 拉鲁姆微微抬起手臂,晃了晃手中的木条,仿佛毫不用力地向下一投—— 阿兰隐约看到,一道极浅的红光从‘父亲’的右臂闪过,融入半根木条当中。而木条噗地一声刺穿坚固的土壤,没入超过四分之三,仅留下半尺余长的末端在地面上。 “这是你的作业,阿兰。”‘父亲’背过身体,即将正午的太阳漫过他的肩头,投下粗短而坚实的阴影,“去休息下,吃个午饭。下午还有活儿要做。” “明白了,老爹!” 少年望着男人逐渐远去,抬起手抹了把汗,用力挥了挥拳头,咧开嘴,露出带了些傻气的兴奋笑容。 这是第一次,他感觉自己跟上了父亲的脚步——尽管从最后的那份‘作业’来看,想要真正追上对方,仍然是个难以想象的任务。 无论如何,他已经不是半年前的他了,阿兰心想。 那些原本痛苦的锻炼逐渐变得驾轻就熟,而劈砍的技巧,使力的方式,和管控体力的手段则渐渐成为本能,融入他的骨血当中。他的身形也变得健壮——手臂和双腿布满匀称的肌肉,胸膛坚实而硬挺,面容仿佛褪去青涩,刚毅而值得信赖。 只有内心当中,少年清楚,他对于冒险的向往始终未变。 他常常去想,父亲是如何得到那样强大的实力,与他当年南下的经历,和他的那些同伴有关么?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他是否应该走出村子,进行一场属于他自己的旅途? ……但他不知道父亲是否会允许。而且说真的,他还有不少农活要做。 少年伸展开有些疲惫的身躯,整个人躺成一个大字,合上眼睛,任阳光烤干身上的汗水,努力记住之前仅有一瞬的体会。有几秒钟,他似乎看到了什么,可当他尝试伸手捕捉,它们就如云雾般消散一空。 果然没那么容易。少年咧了咧嘴,跃起身来。当他走进村子,却发现广场上聚集了不少和他年龄相仿的人,还有几个卡玛尔人的陌生面孔。 阿兰小跑过去,挤开两个比他矮上半头的男人,“出什么事了?” 一名卡玛尔人转过头,上下打量了他几秒钟,满意的点了点头,慢慢踱步到他面前。 “皇帝陛下正募集士兵,为了迎接可能到来的乱局,以及推行崭新的战争手段。”那名男人抬头瞟了他一眼,“你们需要经历训练,然后通过考核。作为报酬,你们将得到一套城内的住所,每月至少十枚银币的津贴,还有帝国公民的身份。” 听起来…像是他正在寻找的机会。阿兰的眼睛亮起来,小心地咽了口唾沫,“你们有什么要求?” “年轻力壮,头脑灵活,踏实肯干。”卡玛尔人伸出手,捏了捏少年的上臂,然后拍拍他的肩头,“你这体格就不错。对了,你认字么?” “嗯!” 阿兰用力点头。拉鲁姆自小就教授他读写,哪怕许多族人认为那没什么用。除去卡玛尔文和萨文,‘父亲’甚至还教了他一些艾尔纳文字——可惜他至今没能掌握那些复杂的语法。 “那就更好了。”男人满意地眯起眼睛,“这样的机会可不常有。怎么样,有勇气跟我来么?” 有一瞬间他想立刻答应——是剩余的理性阻止了他。少年舔舔嘴唇,声音带着几分迟疑,其余的则是期待,“你们……什么时候出发?” “最晚后天,你最好快点决定。陛下这次要的人没多少,下次更不知道要等什么时候。” 阿兰不太相信这句话,那听起来像是为了催促他快些决定的说辞。发起战争需要大量士兵,而萨人是北境最为优秀的战士来源。可就算如此,能早点开始‘冒险’,又有什么不好呢? “明天。明天我一定来找你。”阿兰抓了抓头发,故作坚定地回答道,“我得去和老爹说一声。” 卡玛尔人点点头,转向另一个似乎有些兴趣的年轻人。那人名叫图特,比阿兰大上四岁,曾经是村里最出色的年轻猎人——当然现在恐怕不是了,阿兰心想。 其实他仍然有些犹豫。刚刚得到的力量他还没能熟练使用,这次如果遇到危险,很难有人再前来救他。那些又都像是怯懦的借口。父亲当年也没有如今的实力,对现在的他而言,年轻就是最大的本钱—— 他一路思索着回到家中。天色还算明亮,父亲尚未归来。于是他拿起铁锹和镐头,来到部族南侧的一片原野。 半年前这里还是寸草不生的荒地,也不知艾尔纳人都做了些什么,近日的雨水比往年多了好几倍,野草则凭空冒出一般将大地填满。而他这几天一直在做的,就是深深翻耕这些杂草丛生的土地,再播下玉米和大豆的种子。 拉鲁姆告诉过他,即使是寒冷的冬季,微风森林的魔力也能保证作物良好生长,并在春天来临之前结果成熟。阿兰体会过挨饿的味道,自然明白充足的食物对于部族意味着什么—— 可不管怎么说,那名成天板着张脸,指导他们这些‘目光短浅的人类’,如何‘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艾尔纳人,始终和他互相看不顺眼。 “明天我就不来了。”等当天的工作干到一半,他趁着休息的时候,用尽可能随意的语气试探道,“你去教别人干这些活儿吧,艾瓦斯。” 少年本以为对方至少会询问两句,但那名银发的男人毫无反应,仿佛根本没听到他这句话一般。这反倒让他觉得心中憋了些什么,沉默了好一阵子,忍不住接上自己的话。 “你猜我要去做什么?” “去送死。”艾尔纳人冰冷地开口道,“和所有自以为成熟了,想要独自离家的萨人一样。” 阿兰好不容易忍住给他一铁锹的想法。父亲大概会生气,他也犯不着和几百岁的老古董一般见识。他一言不发地背过身,仿佛要证明什么一般抡起手臂,将整个锹头扎进地面,翻起数十磅重的泥土,然后立刻挥出下一锹。 等他将翻完的泥土耙平,再理出约半公尺宽的土畦,艾尔纳人的声音冷不丁地从脑后传来。 “既然你明天就走,再教你别的也是白搭。你回家去吧。” 这话也太气人了。少年猛地转过身,双臂发力,将满满一铁锹泥土抡向对方脸上。艾尔纳人似是匆忙闪躲,但土块暴风骤雨般席卷而过,砸的他连连后退,几乎摔倒在地。 活该,阿兰心想。他拾起一旁的铁镐,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银发的男人沉默了许久,少年回头望了他一眼,对方刚将外套上的泥土清理干净,脸上看不出多少怒意,目光中则似乎带着惋惜。 一定是错觉,阿兰心想。就算不是,对方的想法也与他毫无干系。他回到家里,与往常一样煮上几根玉米,再用野菜和豆子炖上一锅汤。等到和‘父亲’一同吃过晚饭,他舔舔嘴唇,鼓起勇气,大声说出酝酿了许久的话。 “老爹,我要去冒险!” 拉鲁姆点了点头,似乎完全不惊讶于他的决定,“你想去哪里?” “东边的帝国在征集战士,我想去试试看,你教给我的本事到底有多强。”少年用力握了握拳头,“要不是有帝国,我们不可能得到这片土地——也算是报答他们一次吧。” ‘父亲’平静地看着他,那对粗壮而有力的手臂搭在桌上,“对你来说,验证力量的办法,就是去参与一场战争么?” 他差点忘了拉鲁姆不喜欢战争。不久前,正是‘父亲’说服了霜狼氏族的首领,让萨人与艾尔纳人签下和约——在紫罗兰帝国眼中,这一举动近乎于背叛。 但另一个声音告诉阿兰,父亲是父亲,而他的路……需要他自己去选。 “我们是天生的战士,对吧。”他略微提高声音,仿佛那能够带来更多自信,“你教给我的不只是狩猎的技艺,除了战场以外,我想不到更好的锻炼自己……让我能更快地追上你的办法。” “而且。”少年咬了咬嘴唇,“如果我成长到能够保护这个村子,父亲你就……能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了吧?” “和曾经找过你好多次的,那些人一起——” 少年的话从中断开。拉鲁姆伸出宽厚的手掌,一把将他揽了过来。男人打量着与他几乎一般高的少年,略微眯起眼睛,淡笑着摇了摇头。 “若我想要离开,即使没人能保护这儿,我也不会停下脚步。但那是过去的事情了。”男人拍了拍阿兰的肩膀,声音和缓而低沉,“我曾经那样做过,现在也不会阻止你。不过别忘了,走的慢一点,才能看清前面的路。” 少年用力点点头,似乎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放心,老爹。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更不会令你昔日的名声蒙羞!你就等着瞧吧!” “我并未怀有期望。”男人低声回答,“你需要为自己努力,而非任何他人。” 最后的那句话令阿兰思索了一小阵子,但疲倦和睡意很快带走了多余的思绪。第二天少年早早醒来,将几件麻布外套、火石、绳索和小刀用油布包好,打理成简单的行囊。然后他走到门口,转过身,深深吸了口气—— “我走啦!老爹——!” 拉鲁姆没有回答。阿兰回过身体,加快脚步,几乎一路奔跑到部落的广场。三个与他年龄仿佛的萨人围在一起,闻声转过头来看向他。 图特、达克、辛格——那些同样是村里的猎人,但比起战友来说,阿兰明白,现在他们更像是‘竞争对手’。少年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向那名昨天见过的卡玛尔人。 “和说好的一样,我来了。” “很好,你是这里的最后一个。”卡玛尔人点点头,“我是查尔斯,你们的向导和未来的教官。那么,现在出发。” …… 那些已是两周多之前的往事。 他们沿着荒原一路向东进发,途中不断有来自其他部族的猎人加入进来,让这支小队最终达到四十七人之多。半路上,阿兰只凭短刀猎杀了一只与他们擦肩而过的荒原野猪,算是小小的出了次风头——但与此同时,也受到了来自其余几人的敌意。 只是嫉妒而已,少年心想,没什么大不了的。 离开部族后的第十二天,在查尔斯和另外两名卡玛尔人向导的带领下,他们安然无恙地到达帝都。 但阿兰是头一次看到这样规模的城市。 无论霜狼部族的宽广营地,还是巨大原木筑成的斗技场和它周边的各色设施,都完全无法与眼前的城市比拟。其外墙由坚固的天然花岗岩垒砌,再用碎石填充,一眼几乎望不到边缘。不知是什么的灰黑色物质填满每一条空隙,他伸手试着抠了抠,没能弄掉哪怕一点碎屑。 外城的大门超过十公尺宽,厚度则犹有过之。身披轻甲,腰携弯刀的卫兵倚在门边,锐利的目光扫过入城的每一个人,喝令两名披着斗篷的男人停下接受问话。查尔斯取出一面金属的铭牌,朝卫兵们晃了晃,便带着整支小队鱼贯而入。 青石板铺就的大道上人流纷杂,其中大多数是卡玛尔人,少年也看到了少量萨人、贝隆人、甚至是弗里茨人——只是没有艾尔纳人。有些行人向他们投来目光,却没人显得过于惊讶。摊贩们忙着招揽顾客,介绍商品,或是讨价还价。阿兰好地拿起一柄短刀掂了掂,紧接着背后被人拍了一把。 “你们以后有的是时间。”查尔斯拿过短刀,将它放回摊位上,“现在跟我来。” 他跟着对方迅速穿过半座城市,来到位于北门之外的一座营地。数百座棚屋整齐地行列排开,每个的大小足以住下五六个人。卡玛尔人走到营地入口,抬手指了指其中一间屋舍。 “这是你们暂时的家。”他说,“和我说过的那样,你们需要接受充分的训练,然后通过考核,才能加入帝国的军队。”他抬起头,望着远处的营房,“这里大概有三千人,而最终,我们将从中选出五百名士兵。” 仅仅六分之一,少年心想。他坚信自己会是被选中的人,但很显然,有些人并不满意这样的说辞—— “这可没人跟我说过!” 左脸带着伤痕,头顶留着一行短发的萨人踏出队列,怒视着不足半公尺外的查尔斯。 “不管训练还是只留下这么点人,喊我来的那人可都没说过。”阿兰记得那人叫恩洛克,来自雷龙部族,一路上都在夸赞自己的力量,“他好像叫希什么文……算了,但是你说考核?没人需要那些狗屁东西!”他双臂上举,握紧拳头,令成块的肌肉隆起,“我们生来就是战士,跟你来这种地方,也不是为了他妈的浪费时间——” “好吧,好吧。”卡玛尔人退开一步,环顾众人,表情看不出任何波动,“你们都是这样想的?” 至少一半的人点头赞同。另一半则没有动作。阿兰属于后者。他认同恩洛克的说法,但想到自己和父亲的差距,又觉得训练——不管到底是什么——说不定也有些意义。 “我明白了。”查尔斯点点头,直视着挑起话题的萨人,“告诉我,你都懂些什么?” “战斗,掠夺,还有杀戮。”男人挥动手臂,做了个横劈的姿势,从卡玛尔人的咽喉前划过,“告诉我敌人在哪儿,有多少,我保证将他们全都杀个干净。” 卡玛尔人合上嘴,平静地望着恩洛克。直到阿兰都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他才轻轻摇了摇头。 “既然这样,就跟我来吧。” 这一次他们前往不远处的驿站,乘上马僮牵来的坐骑。查尔斯驱使马匹向北飞奔,阿兰好不容易才跟上对方的速度。 这说不定也是考核的内容,少年心想。帝国的疾风骑兵团相当有名,也许有一天,他可以成为其中的一员—— 马匹与骑手们踏过干枯荒芜的土地,在一处绿洲稍加歇息,然后继续进发。大约两小时之后,他们来到另一处被围篱圈起的营地,随着查尔斯走进其中。 营地比之前的小上许多,眼前所见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在忙碌。橙黄色的烟雾从几座建筑的烟囱升向天空,另一侧则传来铁锤敲击砧板的叮当声响。卡玛尔人领着他们穿过营地,直至东北角一处稍显空旷的场所。 几根茅草扎成的靶子立在空地边缘,旁边是插满各式兵刃的武器架,看起来像个简陋的训练场。而尘土弥漫的空地中央,矗立着一具超过七公尺高的物体—— 那乍看是个四肢粗壮的人形,又像是长着锐利双鳍、向前倾斜而直立的鱼。灰黑色的金属板覆盖它的全身,遮蔽了每一处接合与关节。超过三公尺长的‘鱼鳍’隐约反射着阳光,阿兰小心地靠近几步,眯起眼睛,发现它们的两缘均如刀般锋利。 他从未见过类似的东西。而只是仰望着它,心中便本能地升起敬畏。少年不怎么害怕巨人——荒原上偶尔有巨人出没,而那些蠢笨的家伙最终都成了部族的猎物。但眼前这具不知来历的东西,却带给他难以言喻的沉重和压迫感。 “魔能装甲第四型,代称‘剑鱼’。”卡玛尔人将目光投向阿兰,眉眼弯了弯,似乎很满意他露出的表情,“这是弗里茨人存留下的宝藏,来自第一纪元的文明遗产。它也将是你们的身体,你们的手臂,以及你们的利刃。” 他停下话语,缓缓收敛了笑容,平静地转向高大健壮的萨人。 “恩洛克,是吧。”查尔斯用拇指点了点身后,“想要得到我许诺的那些,你要么回去接受训练,然后成为它的操纵者;要么击败它,证明你是个……”他耸了耸肩,“天生的战士。” 恩洛克瞪大眼睛,握紧拳头,然后走向一旁的武器架,拎起一根两公尺多的长柄战斧。他的胸膛缓缓起伏着,步伐略微有些僵硬。 但阿兰明白,身为萨人,他不能回头。 “不过是个铁皮罐头罢了。”恩洛克沉下身躯,呼地猛挥一斧,然后将战斧斜指前方,仿佛准备捕食的猎豹,“看老子怎么斩了你——!” 他张口怒吼,迈步狂奔,沉重的脚步卷起尘雾。而同一时刻,十几公尺外的“剑鱼”毫无预兆地滑向前方,快得好似一道灰色的虚影。只是眨眼间,它的两根‘利鳍’自上而下一挥,便将萨人手中的战斧劈为两段。 恩洛克愣住了片刻,然后头一次显露出惊恐的神色。 “好吧,你……不、不不不不、够、够了——!” 但他后退的远不够快。“剑鱼”再一次骤然加速,几乎一瞬间便正面撞上了他。阿兰眼看着萨人嘭地飞向半空,身体扭曲成怪的形状,然后脑袋撞在夯实的地面,一路翻滚出二十多公尺,直到砸翻一根草垛才彻底停下。 身旁的嘈杂一瞬间全数消失,只留下几道惊骇的抽气声。阿兰不知道恩洛克是否还活着,但就算是,恐怕也再没办法当一名战士了,他想。 查尔斯完全没去看倒下的萨人。他轻轻招了招手,‘剑鱼’缓缓转过半圈,滑行到男人身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所有人。 “它高七点四公尺,重十一吨,最大速度每小时九十里特,远超过目前最快的马匹。它需要两名‘骑士’操纵,可以独立行动超过十个小时。”卡玛尔人轻声说道,语气中满是自豪,“只要一具魔能装甲,就能够与十几名教国的光耀骑士匹敌;而如果来上十具,击败奥伦的那名‘剑圣’,恐怕也算不上什么难事。” “这就是技术的力量。”他转过身,目光掠过阿兰,以及余下的所有萨人。“从下一次起,以前的那些战争手段,将要彻底过时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卷五 亘古之约 (一四四)探求(安·圣紫罗兰) 最快更新艾尔编年史最新章节! 在两名王家卫士的跟随下,女佣兵昂首挺胸,毫无畏惧地穿过那扇近二十公尺高,却仅打开一条缝隙,仿佛矗立巨口般的赤铜门扉,大步走到王座前方,随意地躬身一礼。 “莉莉诺诺团的团长,莉莉·诺诺。”她响亮地说,“或者,汝高兴的话,叫咱九月也没问题呗?” 爱剌天族站到莉莉身旁,只以「光之主」信徒的方式致意,并不开口发言。而少女紧随其后,几乎小跑着才跟上两人的脚步。她将双手交叠于小腹,微微弯腰致以礼节,然后挺直身体,遥望点缀着火焰星斑的大理石王座。 她曾经从中读到过这座王庭的描述,以及写作者对其的溢美之辞。但只有身处其中,亲眼看过那些由岩石筑就却丝毫不见缝隙的墙壁,顶天立地的廊柱,深邃而遥远的拱顶,以及这一切带来的威严与压迫感,才真切地感受到贝隆人在建筑上的高超造诣,以及他们光辉的历史。 “安·德·圣紫罗兰,紫罗兰帝国第五皇女,代表埃格蒙顿·德·圣紫罗兰大公向您致意,祝您身体健康,卡瑞姆殿下。” 火山堡同样是个规模更大的证明。两千年的时光沉淀在这座堡垒,却并未使它脆弱分毫。如果没有意外发生,它仍将数千年间屹立于此,安默默想着。 梅隆的国王,卡瑞姆·岩火看起来则很有些苍老。他的眼角略显下垂,身躯健壮但不再挺拔,胸前垂下的红棕色胡须也半数染上灰白。安记得他是格兰特·岩火的长孙——或者说上一任贝隆王,弗塔伦·岩火的侄子。梅隆王国在继承权上相当传统,也意味着卡瑞姆能够从叔父手中‘取回’王位,必然拥有充分的过人之处。 他用手肘撑着王座,斜倚在自己的右拳上,略微低下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莉莉一行人。 “我听说过你们,埃格蒙顿的‘探险家’后裔,还有北方森林的「现世之神」。”年长的贝隆人眯起眼睛,声音低沉而充满威严,“你们是来告诉我,那片沙漠——以及你的故乡已经摆脱了诅咒,不再吞噬旅行者的性命了么?” “这是我们向您报告的第一件事。”安再次微微鞠躬,抬起头,平静地对上卡瑞姆王的目光,“诅咒的根源是两百年前的巫师,费米尔·斯塔克对森林做出的改造,以及那里的守护者和一只巫妖——他所遗留在主位面的一具分身。”少女偏过头,看向身边的同伴们,“如今守护者都得到解放,分身也被九月与爱丽儿斩杀。只不过,北方要再次成为宜居之地,可能需要数年或者更久。” “很好。贝隆人失去那里两百年了,我们不在乎多等片刻。”卡瑞姆极轻微地颔首,沉默了片刻,再次抬起眼皮,“看起来,你们还有其他的事情?” 安点点头。莉莉抬手向对方示意,然后接上话。 “最近的三周里,好几个贝隆人不明不白的死掉了,汝肯定知道这件事呗?” “当然。” 贝隆人的王放下右手,挺直了身躯。“死于玛尔的神术,这是巫师们一致得出的结论。你该不是想告诉我,那又是另一个诅咒?” “咱的团员们还在调查,肯定很快就能找到真相呗?”女佣兵摇头道,“但咱问过被你们当成罪人的「黑鸦」——他们既不清楚原委,也没做过害人的事情。”她挺起胸膛,“汝应该知道,没人能在咱面前撒谎的呐。” “我赞同九月所说的话,以爱剌天族的荣誉为证。”爱丽儿第一次开口发言,嗓音之清澈令卡瑞姆也不由得注目,“黑鸦骑士是玛尔信徒,却既非邪恶化身,亦非毁灭的使者。除了他们以外,这片大陆上一定还有能够使用「地之主」的神术,或是类似手段的存在。” “而且肯定都不好惹呐。”莉莉耸了耸肩,随口接道,“怪错了人还是其次,要是‘真凶’还在这座堡垒里晃荡,想来汝也没法安心睡觉的呗?” 卡瑞姆王向后靠到王座上,抬起左手抚摸着长髯,许久才再次开口,“北方的‘神明’,还有「光之主」的使者。就算你们说的是事实,你打算向我——或者说,向梅隆王国要求些什么?” 安转过头,与莉莉对视了一眼,给出半路上便商量好的答案。 “我们需要向您借用两名王室巫师,加上一名拥有足够身份的「见证人」。「莉莉诺诺团」和我们找来的帮手,会在他们的陪同下走遍火山堡的可疑之处,调查每一个潜藏的线索。”少女微仰起头,轻松而平稳地回答道,“只要那名‘罪人’仍在行凶,就一定会留下更多的蛛丝马迹;而我相信,只要您看过我们提交的探险报告,就能明白「莉莉诺诺团」拥有的实力。” “当然,我清楚你们的能力。”卡瑞姆闭目沉吟,缓慢地吐出每一个词,“但你提到的‘帮手’,是否就是那些黑鸦的骑士?”看到安微微点头,他俯身向前,双手在胸前交握,“无论你怎样解释,他们都是如今最可疑的对象。若是你错了,可敢承担相应的后果。” 与其说这是质疑,更像是在测试他们的信心。这都在她的预料之内,安心想,而她自然不会退缩。 “我能肯定「黑鸦」是无辜的,并愿意以此同您打一个赌,卡瑞姆殿下。”少女回答道。 年长的贝隆人用手指敲打着王座,沉吟良久,脸上缓缓浮起浅淡的笑容。 “好。如果你们赢了,我便公开宣告黑鸦无罪,补偿他们这段时间的损失,同时给你们解决这起问题的合适报酬。而如果你们输了——” “骑士团的所有人将离开火山堡,终生不再踏入梅隆王国。若其中确实有人行凶,罪人将交由你们处理。”安的声音细柔且平静,却带着难以动摇的自信,“此外,我们这一次冒险的成果,包括回程时绘制的地图与采集的标本,也全部无偿给予你们,作为我们判断失误的代价。” 卡瑞姆的笑容更深了一些,他抬起双手,缓慢地鼓了三次掌。 “王国将借给你们最好的巫师,希望你们能给出满意的答案,莉莉诺诺团。” …… 火山堡旅店的一层通常宽敞而明亮,但二层的房间却比其他地方低矮一些——许久以前,老格鲁姆曾告诉过她,对于贝隆人来说,睡觉的地方狭小一些更令他们安心。 不久前,这间屋子却显得过于拥挤了。那时肖恩和阿莱娅,阿尔冯斯和莉莉,艾利奥和她,贝尔、格鲁姆和爱丽儿,还有那些陆续前来的骑士团成员或坐或站地挤在屋里,让本有些低沉的气氛更显压抑。 但没人在意那些,甚至没几个人发出声音。只有自称探险家的少女,始终如一地提出问题,倾听回答,在本子上写记录,然后抬起头,请对方叫下一个人前来—— 这次来的是名女性骑士,一身黑衣,未带武器,神情略显局促。她抬起右手,首先向肖恩一侧行礼,又对着安的方向鞠了一躬。 “麻烦你了。克莱尔·沃克,是么?”少女注视着对方的双眼,轻声问道。 “啊……是的,小姐。” “什么时候加入黑鸦骑士团,所属是哪里?” “四年前,小姐。现在属于凯茜长官的第五军团,但暂时……解散中。” “来到火山堡多长时间,自那时起,你在这里做些什么?” “两个月……不到半年。我……做过酒馆的女侍应,还有……有时也做点护卫的工作,帮老板处理那些喝多了的矿工们。但……”她垂下头,“直到两个星期之前。” “你被辞退了,对吗?” 女骑士缓慢地点点头。“雇佣我的店主人很好……最初几天,他还告诉我,那些事情和我没有关系,让我做好自己的工作……哪怕因为我的缘故,店里的客人少了很多。只是……”她轻微地叹了口气,“两周之前,他的堂兄……另一家旅店的主人,死了。” “我明白了。”安刷刷地写了几笔,脸上依然平静,“你的雇主问过你什么吗?” “他……他朝我发了火,追问我是否是那些‘凶手’的同党,但酒醒之后,又向我道了歉。”克莱尔将双手紧握在身前,“他没有继续责怪我,甚至给了我十多枚银币,只是说不想再见到我……所以……” “你当时的回答是?” 女骑士停顿了片刻,清了清嗓子,“我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也担心是……我们的谁做了这些事,但我想不出来。汉克斯和伍德都不可能,辛西娅和玛莎也不会,普林斯……我倒是很久没和他见面了……” “也就是说,你思考过,但得出了否定的答案。”安微微扬起嘴角,鼓励地望着她,“你还有想到其他的么?” 克莱尔摇了摇头,瞟了一眼站在角落的肖恩·坦布尔,神色隐隐带着恐惧,“我不知道……可是大团长,难道……我们的人,真的做了……那种事?” 没有听到任何回应,于是安抬起头,环顾屋里的每一个人。克莱尔的身边是同属第五军团的两名骑士,此时正忧虑地注视着骑士团的几名长官;凯茜本人站在另一侧,双手抱胸,面色平静,只不过缺失了往日的笑容;莉莉与阿尔冯斯牵着手坐在床沿,似乎有些走神地望向窗外。 而肖恩与她对视了数秒,将目光移向地面,一言不发——她明白,黑鸦的这名大团长既想要证明属下的清白,又害怕听到另一种答案。 “我不这么认为。”少女代替肖恩答道。这不仅仅是句安慰——黑鸦骑士与贝隆人毫无过节,她想不出任何这样做的动机。安对于神术的了解有限,但经历过的一切足够让她明白,许多事情的真相,都可能潜藏在表面的迷雾之下。 女骑士看起来松了口气,身体也略微挺直了些。安轻巧地站起,向克莱尔欠了欠身。 “感谢你的回答。很快就会有答案的,相信我们。” 克莱尔缓慢地转身,与陪同她的两名骑士一起离开。等到房间的门再一次关闭,少女向后靠在椅背上,轻轻合上眼睛。 “莉莉?” “她没有说谎,也真的在为那些贝隆人,以及「黑鸦」担忧。”女佣兵干脆地回答道,“和之前的所有人一样呗?” “也就是说,全部居住在这里的黑鸦骑士,主观上都没有行凶的意愿。”安缓缓翻动本子,目光扫过她记录下的每一行字,“而听起来,他们也都没有记忆矛盾,或是意识中断……诸如之类,遭到法术或药物操控的迹象。” “会不会是睡觉的时候?”莉莉挑起眉毛,试探着问道,“汝看,大部分的……受害者,都是在晚上死掉的呗?” 安摇了摇头。 “即使是睡梦中遭到操纵,通常来说,受术者仍然会留下模糊的记忆。”她想起自己做过的那些绮丽梦境,以及用来制造它们的秘术熏香,“另一方面,杀死几个贝隆人,然后嫁祸给黑鸦骑士们,也很难让任何人从中得利。我认为……如果只将目标放在寻找‘凶手’,或许就没办法找出全部的真相。” “那汝觉得……还可能是什么呐?” “一件属于玛尔的圣物,一座沉眠在某处的祭坛,一个来自其他世界的恶客,甚至是一道不知源起何时的诅咒。”少女扳着手指,数出她所想到的可能性,“死去的多半都是矿工——就算这座城市里矿工很多,但那些人是否‘幸运’地找到了什么?” “这个我们倒是去问过。”凯茜拍了下手,抢过话头,“但那些人什么都不说,还不给我们好脸色看!” “毕竟发生了很糟糕的事,而贝隆人本就不太愿意相信外人。”安侧过脸,对上老贝隆人的目光,而对方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格鲁姆,还有贝尔,这方面的线索要麻烦你们了。” “放心交给俺咧!”年轻的贝隆人拍拍胸脯,“那些酒馆的小姑娘们,可是很乐意跟咱闲话的!” 少女不由得微笑,下一刻又摆正了神色,“那么,莉莉,等一下卡瑞姆王召见你的时候,带上我一起。为了解决这件事,我们需要他的协助。” 女佣兵眨眨眼睛,没怎么思索就点头同意。凯茜转到肖恩对面,略微仰起头,盯着对方满是愁绪的脸。 “这表情一点都不适合你啊,团长大人。你从帝国和库伦那个混蛋手里救了整个团,有这么棒的功绩在,你得再多点自信才对啦!”她伸出手,拍了拍肖恩的头发,让男子的神情从惊讶转为无奈,然后将目光转向安,“说起来,我们总归算是当事人,不用我们做点什么吗?” 安垂下目光,用食指轻轻敲打着桌面。目前的信息仍然相当不足,既无法确定‘对手’的真实面目,也不清楚骑士团能否帮得上忙。她不禁怀念起仿佛无所不能的吉尔,随之想到在‘历史上’的半年里,凯洛曾对她说过的话—— “为其他人作决定是很困难的事。但那不仅仅是责任,也同样是信任。他们相信你的判断,所以,你只需要相信你自己便可。” “肖恩团长,阿莱娅,还有凯茜。拜托你们召集所有附近的团员,让他们做好战斗准备。”少女抬起头,轻声说道,“我不知道我们的‘敌人’是什么样子,但它应当拥有赋予死亡的力量。作为玛尔女士的信徒,以及……埃达力量的承载者,或许你们是最合适解决这一起事件的人。” …… “那,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沿着原路离开王庭,再次走向《白猿之憩》的途中,女佣兵拍了拍她的肩头,“汝让肖恩去召集所有人,肯定已经想到些东西了呗?” “有一点。”少女点点头,承认道,“我推测,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黑鸦骑士团」与这次的事件,或许真的并非毫无干系。” “哈?”莉莉瞪大眼睛。 “玛尔的神术毕竟是神术。你以前告诉过我,如今的「地之主」是费米尔·斯塔克——但我们所知的他,不会做这种无意义的事情。”她低声解释着,仿佛一并在说服自己,“而除此之外,最有可能的就只剩下——” “前一任「神使」,缇娅娜,和她所遗留下的事物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卷五 亘古之约 (一四六)测验(琳·坎贝尔) 近百公尺的高塔矗立于幽深的林间,银绿色符文沿着白色外壁一路向上蔓延,最终没入暗红色的圆形拱顶。七座略矮的塔楼众星拱月般环绕着它,流转着不同的色彩,象征这一门学识‘初创’之时,所划分出的各个学派。 时至如今,各学派之间的边际早已模糊,但有些传统仍然保留了下来。 这里便是「秘法学术联合会」的主塔。它位于奥伦帝国与微风森林的边境线上,距离坠星城仅有数十里特。七百年前,一群自称‘探秘者’的卡玛尔人走进森林,从艾尔纳人口中学到秘法术的基础,并在这里建起最初的据点。 “自那时起,联合会便认为秘法同源,而知识无界。不论年龄、种族或出身,只要共同追寻真理,就形同兄弟姐妹。可惜资源并非无穷无尽,所以能够被他们认可的人,绝大多数都已经踏入秘术之门——当然,也有着一部分足够努力,且天赋过人的巫师学徒。” 仿佛很久以前的魔法史课堂上,康普顿导师这样讲述过。联合会里不乏科伦斯学院长的支持者,而其中那些较为年轻,甚至是追随着老巫师的传说,才踏上这条道路的——许多都成了学院中的第一批导师。 “作为名义上的「初阶」学院,我们能传授给你们的,只是通往更高阶梯的钥匙。我希望毕业以后,能在联合会见到你们之中的一些人。秘法术的探索永无止境,我将与你们一同前进,或是从你们身上,学到新的技术与知识。” 那曾经是两人——或者至少是尤菲的愿望之一。如今一年过去,事情转了个圈,她们又回到了这里。 与分属于各个学派的副塔不同,联合会主塔的大厅始终开放着。任何人都可以踏入参观,若能够付出足够的价格——无论知识还是金钱——亦可以向巫师们寻求服务。只不过,由于巫师们长期以来的神秘性,加上由此而生的市井流言,除了受过良好教育的学者和贵族,以及一部分艾尔纳人,很少有人愿意踏入这片隐秘的土地。 琳牵住好友的手,沿着铺满鹅卵石的宽阔路面前行。道路两侧种植着灰色和褐色的猫尾草,还有四五棵橙绿相间的秋枣树。那些是制作安眠药剂的主材料,她想,也许有些巫师太专注于研究,必须依靠它们才能睡个好觉。 纯白的石门滑入一侧,两人手牵着手,穿过仿佛水波般的帘幕。主塔内部比从外侧看来更加空旷,宽敞的接待厅便足以容纳数百人,此时却连十个人都看不到。塔楼并没有天花板,仰头望去,垂直向上的‘隧道’仿佛一路延伸到天际,而成百上千扇门镶嵌在这个环形‘隧道’的墙壁上,绝大多数都紧闭着。 联合会的巫师很少有社交生物——对于他们而言,用于学习与研究的时间始终是不够的。 琳眨了眨眼,收回目光。不远处的接待台后,身披淡红长袍的年轻人正低头专心阅读。一支羽毛笔悬浮在展平的笔记本上方,记录下他低声念出的每一句话。 少女走近过去,却觉得对方的样子有些熟悉。于是她整理了一下记忆,从中找出对方的名字,“凯尔?” 年轻人抬起头,目光似是有些疲倦。但他立刻瞪大了眼睛,一时间仿佛说不出话来。羽毛笔在本子上扯出一条直线,停顿了两秒,然后开始胡乱画着圈。 “你、你们……呃啊啊啊该死,我的笔记!”他抽了一口冷气,匆忙抓住正在破坏的羽毛笔,将它拍在接待台上,才重新抬起头来,“但……琳、尤菲,你们不是……” “死了?”琳偏了偏头,故意压低了声音,“没错……所以我们现在是亡灵哟,准备好还债了么?” 凯尔·史丹·亚当斯并没被吓到。恰恰相反,他盯着两人看了好几秒,确认着眼前的一切并非幻觉,然后鼓起腮帮子,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气。 他跳起身,整个人翻过接待台,给了琳一个用力的拥抱。 “欢迎回来——不管怎么样,欢迎回来。”他摇着头,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薇薇安会开心死的——你要知道,听到你们的死讯以后,她整整半个月没搭理我!就算是现在,我都不敢和她提到你们的事情。” 几乎是立刻,一名有着小麦色肌肤,身材矮小,却活力十足的女孩浮现在琳的眼前。那是最初与她同住一室的友人,学院的数年时间里,两人的关系始终很不错,“她和你在一起了?” “还……还不算吧?”年轻人抓了抓头发,脸颊微红,“她应该在预言塔,我现在就喊她过来!不,等等……”他似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抱歉……你们来这里,是有什么事?” “那还用问么?”琳向后退开一小步,撩开额旁的碎发,正了正神色,“学院第一期毕业生,琳·格蕾丝·坎贝尔,申请加入秘法学术联合会,并进行高阶巫师资格认定。” 年轻人茫然地望着她,就像根本没能理解她的话。琳偏过头,看到好友的眼中仅有一丝惊讶,余下的全是赞许的笑意。 “你决定了啊?” “当然咯,这样子才有趣嘛。”琳微微挑起眉毛,“这么一来,那个摩尔什么的公爵,就没办法再对我们说三道四了吧?” “你这话听起来像是休斯说的。”她的好友揶揄道——但那又不是什么坏事,琳心想。然后她拍了拍手,“我也申请高阶巫师的资格认定。你认识我的,凯尔。” 凯尔·亚当斯用力揪着火红色的短发,仿佛听到了比她们‘复活’更加难以置信的事。 “你们跟我开玩笑的吧?对吧?” “怎么说话呢。”琳不满地扁了扁嘴,推着年轻人的肩膀,将他按坐在原本的椅子上,“我也就算了,你觉得尤菲会开这种玩笑么?” 粉色的少女走近过来,微低下头,平静地看着昔日的同窗,“我们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拜托你了,凯尔。” “我说你们……唉,算了。” 凯尔似是自暴自弃地叹了口气。他抓起蔫在一边的羽毛笔,拉开抽屉,抽出两枚呈淡红底色,写满文字,散发出微弱魔力气息的厚实纸张。 “好吧,琳·格蕾丝·坎贝尔……还有尤菲·诺拉·斯坦米兹。”他在纸张的边缘写下两人的名字,然后让羽毛笔浮到空中,“直接申请高阶巫师资格认定,必须一次性通过三门考试。如果失败,半年之内不能再次申请。你们想好科目了么?” “当然啦。魔药学,变形学,还有战斗巫师。怎么样?” “我选择魔法原理,咒文学,以及战斗巫师。”尤菲的声音不高,却平静而充满信心,“放心,我们不会给学院长丢脸的。” 年轻人写下两人所说的内容,然后取出两枚圆形印章,分别敲在纸张的右下角。他卷起它们,贴好封口,与印章一同交到两人手中。琳轻轻掂了掂印章,感觉到上面附着了极为精巧的魔力。 “这是什么?”她问道。 “你们的巫师徽记——现在还不是,先拿着。等考试结束以后,它们会‘变成’应有的样子。”他摇了摇头,有些忧虑地看着琳,“我不清楚你们有什么打算,但……可别做太冒险的事情啊。” “喂,只是一次考试罢了,你觉得我们能做什么啊?” “我可不知道。”年轻人握了握拳头,抬起头注视着她,脸上却是遮掩不去的笑容,“学院里你们就一直很厉害。看起来现在也是。”他抿了抿嘴,认真地说,“加油,祝你们好运。” 琳望着年轻巫师远去的背影,转过脸,与好友交换了一个自信的笑容。 “那还用说么?” 她们在大厅的一侧又等待了一阵子,顺带闲聊着些学院时代的事情,以及对熟识的人们现况的猜测。有一点凯尔说的没错,她和尤菲在学院时代也算有名——相比之下,她与同学们的关系更好,而尤菲则与导师们更为亲密。 “有空的话,我们回去一趟吧?”她忽然说道,“去看看伊格尔学院长,伦纳德先生,斯图尔特夫人,还有——” “还有我。”一个平静而严肃的男性声音说道。 琳眨眨眼睛,抬起头来。她的生物课和变形课教师,林德·霍夫曼就站在面前,身披联合会的深红色巫师袍,瘦削的脸上挂着浅笑,淡灰色瞳仁中满是光彩,如同在每一次的课堂之上。 “欢迎回来,琳。”他轻声说,同时挑起嘴角,“我知道你不会就那样死掉。当然了,我也相信凡卡,和他的那些伙伴们——毕竟,那是曾经创造过奇迹的「旅团」。” 果然他知道学院长的身份,琳心想,不过她好奇的是另一件事。“诺夫曼先生,你不在学院那边了?” “凡卡让我回来,有其他人会代替我的位置。对我们来说,为了推广秘术,有许多同样重要的事情要做。”林德轻声回答,“比如说,你的考试。” 这算不上是件好事,当然同样不坏——诺夫曼导师的考试向来严格,但琳的确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的成长,“那尤菲呢?” “由另一个人负责她,我帮她选的考官。”林德转过身,迈开脚步,“现在跟我来,我的学生。” 她这样做了,随着对方绕过接待台的隔墙,来到一片更为空旷的大厅中间。林德抬手按了按胸口,深蓝色的堇青石板缓缓浮出地面,托着两人悄无声息地升向空中。 “说起来,其他人呢?”她简单地问道。 “多数还是老样子。”林德回答,“贝尔拉、奈兰和特里斯蒂安留下来做了助教,想要独当一面估计还得几年。余下的有来这儿的,有回到教国和紫罗兰的,反正脚长在他们身上。”男巫看了他一眼,神情有些满意,“至少我没听说过,有打算放弃这条道路的。” “学院给凯特琳修了个小纪念碑,啊,当然了,上面还有你和尤菲的名字。”他停顿片刻,轻笑道,“有时间的话,你们可以去看看。” 琳抿了抿下唇,一瞬间有些伤感,但眨眨眼睛就恢复了过来,“那是当然咯。” 男巫闭上嘴,表情显得更满意了些。堇青石圆盘平稳地环绕着塔楼上升,最终停靠在一扇青绿色的雕花木门前方。林德敲了敲门,门散作无数翠绿的枝条,扭动着对两人摆‘手’问候,再迅速缩回到门框后方。 “从你擅长的科目开始。”红袍的男巫走进房间,随意地挥了挥手,让房间内所有的桌椅蹦蹦跳跳地靠墙排开。然后他脸上的笑容敛去,恢复成那个严肃——或是有些严厉的导师。 “如果你报考的是中阶巫师,以学院时期的成绩,我可以直接给你一个优秀。”他紧抿着薄唇,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但大巫师可没这么简单。你有什么本事?” “有很多啊。”她回答道,“你想看到什么?” “很好。”林德轻哼了一声。“我听说过,你能够变成一条龙?” 琳眨了眨眼睛。 “是谁告诉你的,诺夫曼导师?” “我猜的。”林德眯起眼睛,“凡卡告诉我,金龙之王给了你们一些奖励。而我相信,你们不会要求与秘术无关的东西。” “但很可惜,你猜错啦。”琳摇摇头,将手放在胸前。金色的线条在她身后编织成双翼,然后缓缓烟消云散,“仔细看看现在的我,霍夫曼导师。” 红袍的男巫沉下双眸,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片刻后,他的神情染上了一抹惊愕,却立刻被掩盖起来。 “你……把自己变成了人类?” “没错,我更喜欢母亲给予我的样子。”她合上眼瞳,只一眨眼便恢复了幼龙的身躯,停留了几秒钟,又迅速还原成金发少女的形态,“这样够不够?” “技术上这很高明。”林德板起脸,“但实用性上还差得远——” “那这样呢?” 少女划破指腹,让一滴鲜血从中滴落。它从深红转为柔和的金色,在半空化作烟雾,再向内凝聚,构建成一具身披红袍的男巫身姿。 “林德·诺夫曼。”男巫微微躬身,用着毫无二致的声音,与一模一样的‘自己’对视,“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两个林德对视了好一阵子,然后真正的那个抬手轻轻鼓掌。 “算你通过了。等有时间,我会找你学习这个法术,琳。” 另一个林德重新化作烟雾消散。余下的两人离开房间,再次踏上深蓝色的石板。它环过整个正厅上空,停靠在一扇漆黑的石门身旁。 林德向前迈出一步,石门迅速泛起波纹,而一只似猫似犬的面庞从中升起,张开嘴打了个哈欠。 “问号。”它咕哝道,“将溶金剂与开花魔药混合在一起,是什么味道?” 男巫回头看向她。琳思索片刻。 “辣味。”她回答道,“爆炸的味道一定是辣的。可能还有咸味,那是血的味道。” “对勾。”面庞舔了舔嘴唇,“当然还有苦涩,失败的味道。魔药是危险的学科,小姑娘。疏忽大意和未经思考的失败,便只是纯粹的失败。” 面庞重新沉入门中,石门向一侧滑开。 “我向贝莉尔借了这间实验室,你可以使用里面所有的材料和设备。”林德说道,“作为魔药学的考试,你需要制作出,能够带来幸福的药剂。”他伸出手,做了个请进的示意,“我等着你的答案。” 琳走进房间,漆黑的大门再次合拢,宽敞的半圆形实验室里只有她一个人。空气中漂浮着熟悉的,魔药素材和各类溶剂混合后的味道。她依次看过摆满各类试剂与标本的储物柜,以及排列着魔药学典籍的书架;然后回忆着每一个课上所传授,或是自己曾经做过的配方。 然而没有一个适合。 许多珍贵的药剂——例如仙灵药水、许愿魔药、或是贤者之石——先不说是否满足要求,炼制的漫长时间就给它们判了死刑。幻梦药剂……甚至是失魂粉之类也能带来短暂的‘幸福’,但琳敢保证,林德绝不会接受一份‘毒品’作为答案。 如果是中阶巫师的考核,一副勇气药剂或欢欣药水就是足够好的成果。可想要被称为一名‘大巫师’……她必须能够创作出足以让林德惊叹,并认可她为‘同行者’,而不仅仅是学生的成果。 问题是——在她来看,琳心想,怎样才能称得上幸福? 她希望她所知的一切都能安然无恙,无论是喜欢的事物,还是在意的人们。可眼下的世界有着太多的不确定,没有任何人……或者任何的魔药,可以确保一个美好的未来。更不用说,在那面「镜子」后的世界里,她亲眼见证过,这片大陆毁灭后的模样。 她也明白,作为克洛维斯和艾莉西娅的女儿,尤菲正同时承受着两方面的压力。正因如此,她才决定成为一名高阶巫师,从而更好地帮上对方的忙。但即使获得了这个头衔,她们所面临的困境——以及那些麻烦的敌人,仍然不会减少半分。 然而身处眼下,她却不觉得有丝毫辛苦。 少女微仰起头,回忆着一路至今的经历,和每一个时分的心情。她记起那一次的结业考核,她满怀着展现成果的期待,却只等来那名黑袍的‘使者’,以及他残酷的宣言。她记不清当时具体的想法,只仿佛不在意任何代价,也想要保证好友的安全—— 然后她从床榻上醒来,得知尤菲成为了‘死者’,自己则身负重伤。她尽力让自己显得平静,却无法抹去心中强烈的不安。她害怕自己会就这样死去,担心两人的旅程尚未开始便宣告终结;或是自己成为对方的拖累,再也无法一同前行。 因此当海兰西雅告诉她,还有另一种选择时,她几乎不需要犹豫。现在想来,对她而言,那便是最能够感受到幸福的时刻—— 于黑暗的深渊之中,重新被光明照耀的那一瞬间。 这就是她想要的答案。琳轻轻吐了口气,信手取出几片干燥处理过的四叶草,将它们合在掌心。 “祝我好运吧,科伦斯学院长,海兰西雅姐,小休斯,还有……尤菲。” 她拎出一口坩埚,将手中的草叶丢进里面,加上小半壶蒸馏水,再把锅架在魔力炉上。无色的魔力火焰缓缓为坩埚加温,里面的液体咕噜咕噜地翻着泡泡。四叶草的翠色逐渐散开,溶解在仍旧清澈透亮的水中。 这是个象征性的仪式。对于秘法术而言,思维便等同于魔力——哪怕所有的操作与步骤完全一致,施术者的‘想法’也将影响到最终的成品。若一份爱情药剂的炼制者正处于热恋当中,又或者暗黑水的制作者心中满是怨恨,都可能带来超乎预期的结果。 少女回想着旅途中的种种好事,一边从架子上取下各类瓶罐,在桌子上排成两行。 “嗯……效力太强也不大好,何况这是第一次,先别爆炸比较重要吧?” 她自言自语着点出几个罐子,依次舀了半勺左右,丢进坩埚里面,再用玻璃棒轻轻搅拌。 “宝石藤和黄金叶——象征财富;空气花瓣和水晶草——代表天空与魔力;琥珀的粉末——意味着永恒和传说;以及五色土——作为种群间的调和。” 液体轻轻冒了几个泡泡,变成清澈的金黄色。 “然后加一点蜂蜜和牛奶,万物生长的养分;咖啡萃取液,清醒的头脑;一点点肉桂粉,嗯……偶尔也需要放松一下心情?” 坩埚里的液体变得浑浊了一些,边缘泛起乳白色的泡沫,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两枚魔力结晶,用于引导调和的魔能;一小勺龙鳞粉末,当作催化剂。” 无色透明,仿佛冰块般的结晶无声无息地溶解开来。坩埚内的液体似乎浓稠了些,随着搅拌棒的旋转泛起波纹。她散开魔力,感知着坩埚中试剂的状态,直到状态恰好的那一瞬间。 “最后是一点血液。”少女微笑着轻声自语道,“无论何时,都不要忘记曾经的心情哦,琳。” 轻微的噼啪声中,乳白色的烟雾笼罩了整个坩埚,又迅速散去。金色的液体散发出柔光,只是凝视着它,她就感觉到一阵奇异的安心感,仿佛它是自己极为熟悉的一部分。 琳小心地将液体盛装好,将坩埚里的残渣倒进回收桶,然后将锅子清洗干净。她敲了敲漆黑的大门,看着林德出现在另一边。 “比我想象的要快一些。”红袍的男巫走进房间,谨慎地打量着她的作品,“这是……什么?” “你可以尝尝看。”琳递过一个小瓶子,期待地望着对方,“我不确定它对每个人的效果是否一样,但应该没什么坏处!” 哪怕仅是喝下,纯净的金龙血液对于人类也近乎剧毒。但她调制的魔药只借用了一点‘概念’,使用的更都是可以食用的原料,所以自然是无害的——而且味道可能还不错? 男巫耸耸肩,拔开瓶塞,一口饮下金色的液体。琳看到对方咂了咂嘴,仿佛在回味着什么,然后忽然抿紧嘴唇,转过身背对着她。 “林德……导师?” 林德·诺夫曼回过身,微微仰起头。但凭借龙族的锐利视觉,琳早已看到,红袍男巫的脸庞上带着两条尚未干透的泪痕。 “你想叫它什么?”对方轻声问道。 “初始的火种。”琳回答道,“它无法制造幸福,但可以让你找到幸福。” 男巫沉默了片刻,仿佛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望着她。 “我看到你的成长了。跟我来。” 他们第三次踏上圆盘,停靠在接近顶层的拱形铜门面前。黄铜的大门自动向内打开,显露出两条云雾遮盖的通道,一黑一白,看不清通向何处。 “联合会的法术演习场地。”林德简短地解释道,“你从左边进去。” 她依言而行,走过那条并不算漫长的白色走廊。当雾气散开,在她眼前是近百公尺宽的圆形大厅,平整且空旷。脚下的地面似乎是种魔法合金,坚固而微微带有弹性——她记得在高塔「艾尔贝因」的某个房间里看到过。穹顶则高达数十公尺,通体散发着银白色柔光,想来也不是普通材质。 一束光线从大厅另一侧投下,须臾间构建成林德·诺夫曼的形体。 “按照联合会的规定,你只需要五分钟内不落败,就算通过了这一门考试。”红袍的男巫沉着脸,指尖牵动身周的魔力,凝结出一个个支点,“现在的我只是一具投影,你不必担心误伤。而我,看过你之前的表现以后,当然也不会手下留情。” “我明白了,林德导师。”琳微微绷紧身体,认真地回答道。 “那就开始。” 穹顶忽然浮现出巨大的圆形钟盘,长针开始滴答前行。男巫挥下手臂,十数个水波般的金色圆盘从他身周一同展开,从中涌出成群结队,乃至铺天盖地的微小生物,直向她振翅而来。 琳向后跃起,展开双翼,摆头喷出一道扇形金焰。烈焰与虫**错而过,却没有击落哪怕一只,仿佛两者身处全然不同的世界。 是灵体生物—— 不像被困于物质界和灵界间的幽灵,它们显然可以彻底沉入灵界,或是转念间回归现实。换句话说,无论铠甲还是她的龙鳞,都很难抵挡对方的攻击——而灵体能够造成的伤害,永远比物理打击要麻烦得多。 金发少女皱了皱眉,在半空化作蓝背白腹的小巧雨燕,沿着大厅边缘全速飞掠。虫群一眨眼便被她甩开,红袍男巫的身形则近在眼前。 她看到对方没有施展强力的防护法术,却恰好完成了另一次召唤—— 裂隙扯开空间的障壁,放射出绯红的光与热。耀眼的流星从中飞落,随着轻啼舒展双翼,洒下漫天火雨。它将目光转向她,数道烈焰之壁瞬息间拔地而起,阻挡在她前进的道路上。 火元素界的居民,凤凰。 毫无疑问,这只火鸟更不惧她的龙焰。她倒是同样不怕火墙,问题是‘墙’的背后很可能藏着些什么;而除去烈焰,凤凰的利爪和尖喙也不是摆设。 琳有信心在近身战中取得优势,但摆脱对方需要足够的时间。她听到不远处传来低沉的诵念,以及随之聚集的,强大到令她毛发直竖的魔力—— 还真是不留情面呢,琳有些无奈地想。 “这样说来……导师你觉得,龙可以变成龙么?” 琳仿佛自言自语般说着,拔开手中小瓶的木塞,一口饮下柔和而香甜,散发着微光的金色液体。她刚刚制作的魔药。 光芒刹那间淹没了她的视觉。纯金的巨龙微微低头,熔融黄金般的瞳仁注视着她,严厉而温和;琳则仰起头,伸直手臂,与巨龙的利爪相握—— 幻象与现实在须臾间融为一体,此刻她便成了阿拉克夏,金龙的君王。 琳昂起头颅,伸展双翼,仅一拍便卷起风暴,吹熄火墙。凤凰哀鸣着飞向天空,虫群纷纷攘攘地追来,却完全不敢靠近她的身躯。她用力蹬地,跃过一道弧线,准确地落在红袍的男巫面前。 林德艰难地抬起头看她,目光中透出深深的难以置信,“你不是……真的……” “没错。”琳开心地说。 话音落下,巨龙的身躯轰然崩解,化作漫天耀眼的微尘。金发少女从中踏出,残留的庞大魔力如同铠甲,散发出与先前无二的威势。红袍男巫抬起手,像是要试图挡住要害。 又是个陷阱,琳心想。林德手中多半藏着一个法术——食尸鬼之触、迷舞、还是恶意变形?但尤菲早就用过类似的手段,她也学到了该如何应对。 正面的‘她’挥出直拳,与男巫的手臂相撞,爆开数团魔力火花。真正的她则借着光芒的遮掩接近,默诵出破除防护的咒文,一脚踹在林德腰间。 男巫喷出一口鲜血,如同石头般横飞出去,重重撞在银白的金属墙壁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他挣扎着抬起头,看着仅一眨眼便再次追到眼前的少女,无奈地露出苦笑。 “你赢了。” 红袍男巫的身体迅速消散。火鸟低鸣一声,沿着来时的裂隙回归;虫群也重新沉入灵界,再不见踪影。头顶的圆盘渐渐隐没——琳抬头看了一眼,时间才过去不足半分钟。她直起身体,拍拍胸口,再一次走过笼罩着白色迷雾的甬道。 真正的林德·诺夫曼正在另一侧等着她。这一次,男巫的目光中不再只是赞许,而带着认可与尊重。 “把你的徽章给我,琳。” 少女依言而行。男巫拾起她的手,将那枚印记放在掌心,然后扣上自己的右手。琳感觉到,仿佛有什么带着温度的东西浸透那枚徽记,随之融入她的身体,没有带来任何不适或不安。 “无论出身何处,真理始终同源。吾等毕生寻求,从而皆为血亲。”林德凝视着她的眼睛,“安娜薇尔·坎贝尔子爵之女,伊格尔学院的毕业生,琳·格蕾丝·坎贝尔,你可愿与我们同行?” “那还用说么?”她回答道。 银色的光索轻轻缠绕住交握的双手,然后闪过一抹鲜红。温暖弥散开来,变成轻微的灼热。琳抽回手,看到印章已经消失不见,而掌心不知何时印上一枚暗红色的,高塔模样的图案。数条红色缎带环绕着它,缓缓明暗交替,应和着她的呼吸。 “这是你的身份证明,也是联合会的第一份礼物。”林德伸出手背,其上是与她一模一样的印记,“它是活着的魔力,是会成长的秘术,能够帮你做很多事。我可以告诉你它的基本用法,但更多的需要你自己去挖掘。” 少女点点头,将那只手轻握成拳,转过头望向高塔的底部,“我们回去吧?” 林德看了她一眼,仿佛心情极好的轻轻挑起嘴角。 “走吧。” 堇青石圆盘缓缓落在最初的位置,琳快步绕过隔板,第一眼就看到尤菲坐在接待台旁的软椅上,向她投来安心的微笑。另一名满头白色短发,有些苍老的女性巫师则闻声抬起头,气鼓鼓地瞪着她的身后。 凯尔和薇薇安从接待台后投来目光。两人都显得异常兴奋,凯尔朝她们比了好几个大拇指,然后用力地挥动着手。她回以同样的动作。 “呵。”林德停下脚步,看着年老的女巫,“你也输了吧?” 红袍的女性巫师嗤之以鼻,“我怀疑你是故意的,林。” “不用怀疑。所以怎么样?” “前两门没什么可挑剔的,至于战斗考核……让我去打法则巫师,你怎么不自己来?”女性巫师板着一张脸,“还是这种水准的——我就没能正常用出一个法术,从头到尾。” 她沉默片刻,缓缓吐了口气,“那个「疯子」,教出了两个好学生啊。” 琳走到尤菲身边,握住好友的手,回过头,看到笑容从林德的嘴角漫开。 “不止两个。”他说,一边指了指接待台旁,正向这边张望的年轻情侣,“凯尔是个不错的巫师,薇薇安也是,还有更多的你没见到。”林德微微摇了摇头,“贝莉尔,传统的学徒确实很‘方便’……但对于有天分的年轻人,恐怕确实慢了些。” “那就让他去教育那些天才,至于剩下的,这个大陆上不缺学徒。”贝莉尔冷漠地回应道,“改变需要的是时间,还有精力,而这两样我都没多少了。” 她叹了口气,慢慢转过头看着尤菲,“所以才需要把它们……用在最有价值的事情上面。你愿意跟着我么,孩子?” 尤菲摇了摇头。 “谢谢你,贝莉尔女士。”她低声说,似是有些遗憾,“时间的确宝贵,不管对谁来说。我还有些必须要做的事情,所以,抱歉。” 年老的女巫皱起眉头,显得相当不满。林德则信步走过去,抚了抚对方的肩背。 “别担心,我会和她解释的。” “用不着你解释,我知道她是谁。”贝莉尔拍开林德的手,冷哼一声,严肃地盯着尤菲,“告诉我,在你心里,你到底是奥伦帝国的公主殿下,还是联合会的‘家人’?” 粉色的少女轻轻拨开长发,迎上年老女巫的目光。 “我是凡卡·科伦斯的学生。”她说,“或许,也将是他的继承者。” “凡卡……哼。那老头子没那么容易死,至于你,想要追上他还早得很。”贝莉尔抬起手,锤了锤后腰,将视线转向琳,“那你呢,小姑娘?” 琳看了看林德和不远处的昔日同窗,将尤菲的手握的更紧了些,感觉到轻柔的心跳传来。 “我会和她在一起。不管发生什么。”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