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的灭世手册》 1.落月鎏金 归晚镇位于仙山脚下,历来受仙光庇佑、福泽绵延,镇上的人多多少少要比外地人多那么几分灵气,连花木鸟石都可衍生出灵识,一夕修炼成仙。 是以,在这般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各大修仙世家在微生七玄每五年一届的招新大会上总能送出一两个资质还算不错的,这已经是最低的标准。倘若连一个都送不出、或是资质奇差,那真是奇耻大辱了。 秦老太爷的额角上滚落下两滴豆大的汗珠。 “那小子人呢?”秦老太爷手里的龙头拐杖都快杵不住了,一把老腰险些闪断,好在他虽然未得道,但年轻时有幸拜访过微生七玄一遭,身子骨比寻常老头子硬朗不少。 弟子瞅着绑他们家小少爷的牛皮绳断成了好几段,就不禁打了个哆嗦。成功逃出生天的秦小少爷秦衡与此同时则松了一大口气。 “谢谢谢你啊。”秦衡半蹲在溪流旁,双手掬起了一捧水往脸上泼去,让那颗还在头昏脑涨的脑袋冷静下来后才扭扭捏捏地向一个方向道谢。 归晚镇外的鹿鸣溪附近常有巨型猛兽盘桓,一般极少有人愿意来给老虎狮子当点心,然而如今不速之客闯入猛兽的地盘,七八头巨大的虎或坐或卧地假寐,竟全然当秦衡不存在,只顾着把大喵一样的头往坐在溪旁深石上的少女身上蹭。 桑芷舔了舔干涩的唇,就着腰间的水袋一饮而尽,随后才搭理那只一直在撒娇卖嗲的虎子,手随意地一摸就算撸过了。 “我说小少爷,你还真不怕我叫这些兄弟们拿你当晚饭?”桑芷翘着二郎腿,食指和中指间的翠绿短笛转得飞起,几乎把秦衡的眼睛给晃花了,“放着好好的微生七玄入门考核不去,非求一个素昧平生的外人带你离家出走,怎么想的?” 秦衡茫然地“啊”了一声,有些失落道:“反正我灵力低微,迟早会被淘汰,与其给家族蒙羞,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去。” 桑芷“啧”了一声,抖了抖身上被虎喵们粘上的毛,正欲一走了之,秦衡却突然从身后唤她:“你身上没有妖的气息,你是人类,为何要和这些虎妖混在一起?” 空气静谧了一瞬,原本在桑芷面前温顺乖巧的虎妖只消须臾便变得面目可憎起来,涎水顺着两颗尖牙滴落在地上,怕是下一刻便会扑上来将这少年撕碎! “妖如何?人又如何?”桑芷懒洋洋地靠在深石上,用白色缎带随意系住的发尾微微摆动着,“妖待我,可比人类要好得多。” 她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不施粉黛,也不像同龄的少女们衣饰皆是花花绿绿,而是略显暗沉的鸦青。银面具下的眸色略浅,透出魔族一点隐隐的灰,在日光的照耀下漂亮无比。 秦衡看着她的神色,没由来地一阵胆寒。 桑芷大抵习惯了这种话,拍了拍虎喵的大脑袋,勾唇一笑,向他伸出了一只手,道:“喂,小兄弟,救了你难道不该表示谢意么?” 秦衡一愣,不明白她的意思。 “既然你不愿意去微生七玄的入门考核,不如就把机会给我如何?”桑芷的手指绕着脸颊两侧垂下来的细长发丝,笑吟吟地道。 秦衡恍然大悟,把自己腰间的七玄令解下,客客气气地双手交上。 桑芷正欲接过之际,秦衡的袖间竟划出了一把袖箭,原本呆愣憨厚的表情也被冰霜取代,袖箭穿云破空,正待刺入她的心脏,倘若被刺中,必会当场毙命! “说翻脸就翻脸啊,你们这些人类可真是比妖无情的多呢。”桑芷嬉笑着轻松躲过,好似没事人一般把玩着手中的物什。 秦衡本欲开口讽刺,却在看清她手中的物什时瞳孔紧缩,“你” 桑芷手中握着的,正是秦衡后颈处的一缕发丝。能轻而易举取发,便可取其项上人头,但秦衡没有死,只能证明桑芷暂时还不想杀他。 “其实你早就已经接取了微生七玄的入门考核,只是要装出那副模样引我现身,随即再一击毙命,对么?”桑芷松了五指,任由发丝掉在了地上,被风卷去更远的地方。 “妖女,人人得而诛之!”秦衡冷笑一声,道:“你命格为天煞孤星、又是半人半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微生七玄出此考核正合我意,杀了你既为民除害,还能通过考验,一举两得。” 桑芷轻声叹了一口气,用爱怜的目光看着秦衡,仿佛下一刻他便会成为一个死人。 “真是废话,”桑芷摇了摇头,旋即她笑吟吟地看着秦衡,直把后者看得起了一身冷汗,道:“妖女,你,你想做什么!” “纠正几个错误,”桑芷步步向他走近,秦衡只觉得身形无法动弹,只能感受到她身上阴冷潮湿的气息愈渐愈浓,身体快被冻僵了。 “其一,我不是人、也不是妖。”桑芷慢悠悠地一字一句道,“其二,微生七玄的考核正合我意,与你无关。” 秦衡拼了命地挣扎,却发现连骨头都几乎被九千丈冰山下的寒气给冻住了,逐渐开始神色溃散,意识沉沦。 直至呼吸完全消失时,他已然成了一具完美的冰雕。 桑芷这才从地上捡起方才这位仁兄因惊恐而掉下的七玄令,笑得如神祇般如沐春风。她身旁的虎喵竟有些焦躁不安,用大大的脑袋拱了拱她的腰。 桑芷懒洋洋地道:“这秦衡平日里杀的小妖小鬼不计其数,招徕的怨气都黑似锅底了,除掉他不仅于我阴德无亏,他死去的魂魄反而会给咱们奈何桥上多添一块砖瓦,不必多虑。” 这只虎喵属于怎么修都是蠢蛋一个的体质,在归晚镇吸了那么多年灵力,直到现在连人形都化不出来,唯一一句能够口吐人言的话只有: “是,冥王大人。” 桑芷微微眯了眼,看向七玄山顶的目光变得极为深邃,好像眸底的一点火光能将七玄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尽数消融。 虎喵费了老半天力气也没能再说出一句囫囵话来,只能讷讷地传音入密道:“吾王,是否要将此地城隍唤来?您几千年不视察一回工作,来了也不用北阴酆都帝令昭告属下等,这这这城隍爷要是知道怠慢了吾王您,还不得一头撞死啊。” “不必,”桑芷抬了抬手,唇角漾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衬得那张脸愈发娇俏,不怎么像六界传闻中那人人提之便胆战心惊的冥王,倒像个温婉可爱的邻家小妹妹,“此事无需令旁人知晓。” 天帝那老不死的东西,趁她每万年一次的散功重塑之际,居然敢偷偷拿天雷劫往幽冥鬼域劈她,一劈一个准,正巧中她天灵盖上。 很棒,万余年的法力呲溜一下就没了。 死老头子平日里跟仙主、魔尊他们打吊牌的时候老眼昏花,动辄便诈和,敢情坑她的时候眼神倒是好的很,劈得一分一厘都不差,就差在桑芷头顶上雕花了。 “等我拿到微生七玄的镇派之宝落月鎏金盏,恢复灵力之际,”桑芷面上笑得甜美,心里已经把天帝打火锅蘸料吃了,“一定弄死他。” 那老东西就指望着桑芷功力尽失的这段时间对鬼界下手,肯定没打什么好主意,此时若要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无异于大肆宣扬“冥王大人现在是一只弱鸡你们快来砍她哇”。 桑芷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她活的十五年间仇家就挺多,死后这几万年来对她心存怨恨的人更是不计其数,若让他们知道了这事,不是自己把自己往油锅地狱里推么? 总算摆脱了那只狗腿过头的虎喵,桑芷哼着小曲,右手把七玄令抛到上方又稳稳当当地接住,左手摘了脸上的银面具随意扔掉——这世间没有人见过冥王的真面目。 是以,用她最真实的脸行走于六界,再加上眼下这具一点法力也没有、全靠左腕血玉镯储存的鬼力才能保全自身再装个逼的身体 “很好,倘若我亲娘在世大概都认不出来。” 桑芷是上古时候的灵,她活着的时候人类还在茹毛饮血的蛮荒时期,自从死后为鬼,又稀里糊涂地从酆都大帝手里接过冥王的位置后,便几乎再没来过人界。 如今沐浴着人界的阳光,她忍不住伸出手感受“暖”的感觉,阳光照在指尖,酥酥麻麻的,是在幽冥鬼域感受不到的体验。 “这样也不错。”桑芷兀的轻笑了一声,用七玄令破开了微生七玄的禁制,不急不缓地跨步迈了进去。 落月鎏金盏是神器,可恢复使用者一生中最强的灵力,实乃散功、走火入魔等等必备秘宝。 不过此物究竟藏在何处,桑芷全然不知,往日她未料有如今境地,崔判官在她耳边叨逼叨六界神器的起源、用处等等时全当那货在放屁。 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如今只有以凡人的身份先混进微生七玄,之后再慢慢寻找线索了。 桑芷故作老实地同那群通过入门考核的小屁孩们站在一堆,她手中的七玄令因完成了秦衡的任务“除一怨孽深重的恶贼”而默认为通过考核。 她不经意地一瞥,正与天际翩然而来的那人一双澄澈的眼瞳对视。 桑芷的唇角微妙地抽了一抽。 不妙,是熟人。 2.微生七玄 不止是一个仙,而是整个微生七玄内的仙君与仙姬皆在看到那人的面容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场面之壮观令那些刚通过入门考核的半吊子凡人叹为观止。 桑芷倒是没多大反应,只顾着把头垂得更低,别让那人认出自己。 她登基之时万鬼来朝,哪怕在人界的孤魂野鬼也能感受到新王的强大鬼力,情不自禁地向北方酆都鬼城的方向跪拜。 微生七玄撑死了也不过二三百小仙,场面算不上多宏大,但足以骗骗桑芷身旁这些一二十岁的小屁孩了。 她没有向谁下跪的爱好,好在身边的孩子们都被吓傻了忘记跪,一脸呆愣地看着天际一闪而过的美丽身影,她便索性一同站着装花痴。 待人影彻底消失在眼前、微生七玄的小仙们都恢复了仙气飘飘的出尘模样时,才窃窃私语起来,言语所及之处无非是夸耀那位“仙子”的绝世容颜。 “不可喧哗。”为首的仙君轻描淡写地吩咐,言语虽轻却不容置喙,当即将一众叽叽喳喳的孩子们嘴堵了个严丝合缝。 桑芷扣了扣指甲,瞄了一眼那位看似庄严肃穆、实则声色微抖,一经她耳便能听出是第一次招新而过于紧张的仙君,不由得莞尔一笑。 在世间弥留的太久了,看这些年轻的小崽子们在自己面前装模作样,真是有种别样的可爱想揉的欲|望。桑芷轻轻地无声笑了笑,饶有兴致地看着被一众目光紧盯的小仙君。 小仙君故作高冷道:“方才那位驾云而翔的上神乃是神兽凤凰,神与仙分属二界,日后切不可出言无状,将神仙混为一谈。” 桑芷身边的小公子大抵是一个人来的,左右都有人说话,只有自己落单,他见桑芷看起来温温柔柔、人畜无害的可爱模样,便料定了她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便寻摸了机会同她搭话,缓解自己一个人的尴尬。 “哎,小妹妹” 桑芷没反应过来,还在兀自思索凤凰神女纡尊降贵来仙界做什么,那厢少年已然不知疲倦地又唤了她一回。 后知后觉“小妹妹”指的是自己的桑芷一张老脸都快挂不住了,啼笑皆非地打量面前这一只看起来至多十七八岁的凡人。 冥王少说也有两万岁高龄,让他叫祖奶奶都是抬举他的辈分,遑论叫妹妹,简直大逆不道! 幸亏桑芷的脾气在同龄的上古灵中间算得上极好,便懒得同他计较,只随口应道:“嗯?” 小公子见她慵懒而不散漫的模样,一时间呆了呆,脸都快成火烧云了,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我我叫阳楚,敢敢问” 姑娘芳名四个字还没秃噜出口,小仙君已然再度开口化解了阳楚的尴尬。 桑芷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面皮——原来这张在上古时期只是中等偏上的皮子于当今已然如此吃香了么? 小仙君:“诸位灵力充沛,皆是百里挑一的人才,既有仙缘、亦有除魔卫道之心,如今已通过微生七玄的入门考核,接下来的拜师考核希望诸位更加重视。” 阳楚的脑子有点不大好使,桑芷觉得这孩子应该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只会捉鬼灭妖的傻蛋,听他纳闷地问道:“拜师考核是什么东西?” 桑芷在天帝面前虽然是一副艹|天|日|地的张狂样,但对待小辈、下属和臣子的态度偶尔倒还不错。 “如果拜师考核不能通过,便只能在山上做一个普通的洒扫弟子,无良师授学的话,还谈何修行?”她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阳楚登时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跟炸了毛的猫似的。 小仙君捏了个诀,二十名通过入门考核的弟子包括桑芷的面前都凭空出现了一把钥匙。 这些修真世家的小公子和小小姐在凡间玩的最多的莫过于仙剑法器和符篆之类,第一次见到不借助灵物、只凭自身灵力即可施行的法咒,当即欣喜异常。 二十把造型各异的钥匙被包裹在透明的水泡中,只要轻轻一碰便会掉落在掌心,桑芷拿到钥匙后看了一眼柄上刻的字——北九峰镜非居。 阳楚拿到后急急忙忙地道:“我是北九峰的翊影居,你呢?” 桑芷:“” 她一点都不敢想象接下来在微生七玄的这段时间,耳朵要被这个聒噪的孩子摧残成什么样。 小仙君最后撂下一句:“诸位的住所皆在北七峰,自行修整,三日后的辰时,所有人来主峰天瑶此处等待分配试炼任务,逾时不候,请自行离开七玄山。” 随后,大抵是终于念完了事先背好的台词,他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负手离去,只一眨眼便消失在了云雾之中。 桑芷不急不缓地走到了山巅与云霭相接的苍茫一片之处,自背影看来当真遗世独绝、超凡脱俗。只要长了眼的人都看不出她身上哪里有一丝一毫幽冥的浊气,分明是经历了数万年岁月的沉淀而晕染出的淡然。 阳楚看着她的背影,呼吸都快停滞了。 桑芷平静地颔首看着高耸入云的北九峰,额角缓缓滑落一滴冷汗。 她不是刻意要装逼,而是一时半会想不出应当怎样做才不会尴尬。 毕竟现在冥王大人身上毫无法力,仅存的一点在血玉镯里,是危急时刻保命用的家伙,总不能浪费了它去御剑吧。 哦对,她还不使剑,使的是活着的时候师尊留给她的一把名唤灵偃的魔刀。 人家御剑,她御刀,这真的不大合适,有损形象啊 “小妹妹是在入门试炼的时候灵力耗损太多,太累了吗?”阳楚屁颠屁颠地凑上来,巴巴地问。 桑芷眼皮一跳:“嗯有一点。” “那我御剑带你好了,左右我们都在北九峰,顺路嘛”阳楚笑得露出了两行小白牙,看起来傻乎乎的。 桑芷正愁没有冤大头,阳楚就自己送上了门,她当即答应地无比果断,旋即又好心地提醒道:“不要叫我小妹妹,我叫桑芷。” 阳楚知道女子闺名一般不轻易对旁人讲,闻言心花怒放,“好的桑芷,没问题桑芷。” 桑芷:“” 她怕这孩子死后到崔判官处核查阳寿尽否的时候不凑巧撞见了能当他祖宗的冥王大人,然后为自己那一声声作死的小妹妹而吓得魂飞魄散。 入微生七玄的第一晚,无梦无眠。 桑芷直直地从榻上坐了起来,换下微生七玄那身雪白得跟奔丧一样的弟子服,将自己的鸦青长裙穿在了身上,悄无声息地出了镜非居的门。夜风悄然静谧,唯恐大声一点便惊扰了谁的好梦。 鬼极少休息,除非过于疲惫或灵体受损。 幽冥内常年挂着各色的纸灯,那里没有白昼和黑夜的区分,只有一层浓重的、永远不会消弭的墨紫色,无论何时都渴望着光亮,灯火数万年而不绝,用最虚伪的明亮粉饰最阴暗的内心。 微生七玄自然并非如此。 山色愈发漆黑,白日里看的娇俏山尖尖也成了光秃秃的黑,一大片都是那般死气沉沉的灰,晚间自比不得鬼界亮堂。 桑芷本不该在在入微生七玄的第一夜便如此冲动地夜探落月鎏金盏,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她的刀出现了反应。 自师尊失踪后,灵偃就像死了魂灵一般成了最普通的长刀。直至今日,它竟发出了妖艳明亮的血红光芒,一如数万年前师父将灵偃交予她手上的那一刻耀眼。 “师尊,你一定没死。”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胡乱迈步,步伐乱、心也乱入一团糟麻,“我一直不相信你死了,怎么可能呢你那么强,怎么会死?” 恍惚间,桑芷似乎踏入了一个结界,她下意识地挥刀破界,却发现灵偃好似被吸进去了一般,“灵偃,回来!” 灵偃不听使唤,连带着她一起被这个极强的阵法强行吸入。 “不行,不能放手。”桑芷咬紧牙关,死活攥住刀柄不肯丢,“血玉镯和灵偃是他仅剩留给我的东西,一个都不能少!” 直到桑芷和灵偃被完完全全吸入结界内,阵法才逐渐停止。没有一丝一毫法力的凡人之躯自高空数百丈的地方飞速直下,倘若落到地面必死无疑。 情急关头,桑芷还能保持冷静,观察到她所降落的地方应当是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中,而非陆地,凭借灵偃和血玉镯内仅存的灵力,可以让她保住小命。 桑芷未握刀的左手借了个印,是发动唤灵咒的起手式,最后一句咒语即将念出之际,水面泛起了微弱的涟漪,波痕快速扩大,直到有什么东西破水而出,稳稳地接住了她—— “那是什么?”呼吸不畅的桑芷意识消失前看了一眼那物的身形,倒吸了一口冷气,直接把自己憋死了过去。 娘的,是蛟。 3.故人旧事 “师尊,我在仙界的微生七玄看到了那只凤凰,她以前还是我的客人,哭得半死不活求我渡她,如今却成了上神,一步登天。” 桑芷跪坐在铺了兽皮的小蒲团上,一面偷懒不看书,一面啰啰嗦嗦地同师尊说着闲话。 若是在往日,师尊定要小惩大诫一番,可如今他背对着桑芷正襟危坐,一声不吭。 “师尊?”桑芷纳闷地戳了戳他的后背,男人毫无预兆地倒在了地上,只消须臾便碎作灰烬,飞扬于空中,随后融于尘埃。 她愕然不已,兀的向后坐在了地上,不可置信地颔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 原本纤细白皙的手一眨眼间成了遍布伤痕的鬼骨枯爪,上面既有被无尽业火烧伤的焦痕、亦有被刀剑等利器砍伤的长疤,看起来触目惊心,尤为可怖。 身上的衣服由兽皮化为锦绣,墨袍红带暗银纹路晃乱了眼,耳畔充斥着万鬼同哭的哀嚎,令她的神思在一瞬间崩溃。 桑芷猛然睁开双眸,瞳孔深处弥漫着厉色,慢慢地消失不见,化为平静。 她蹙了眉,环视一周,转了转酸涩的脖颈才从竹榻上下来。一片玄色的布料自她身上滑落,桑芷抓住它的一角,定睛一看才发现这片布是男子衣袍,而非锦被。 这间木屋看起来十分简陋,大抵是此处的主人从没有自己盖过房子,是以只是简简单单的能住,谈不上美观。 桑芷将玄袍丢回了榻上,负手行至门外,才发现自己误以为的汪洋不过是一汪碧潭,只是过于宽阔,才让人误以为其无边无际。 碧潭的边际处,正是这间竹屋的所在。门外对着一轮皎洁的婵娟,这里犹如终日无光的鬼界,嗅不到一丝活气,桑芷却在不远处看到了一个背影。 他跪坐在潭畔,如墨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身后,手中执了一枚黑色的棋子,正对着面前的棋盘斟酌着什么,即便听到了桑芷推门的声音也毫无波澜。 “谢阁下相助。”桑芷客客气气地道了个谢,料想此人应当是自己先前看到的那条蛟了,“我不是有意闯入,还请见谅,这便自行离去。” 蛟乃是半龙,非仙非妖,在微生七玄内出现还被关了起来,想必是犯了什么杀孽才受囚。若是惹怒了他,如今的桑芷不一定能保命,还是不要多言为妙。 男人并未言语,而是将手中的黑子落在了棋盘上,头偏向了东方正在发光的法阵示意,道:“你走吧。” 桑芷站在法阵旁,颔首看了一眼手中的灵偃——它在入此结界内前还反应无比强烈,眼下却好似又成了一块玄铁,不放一声响屁,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桑芷:“” 回到鬼界就拿它剁肉,废物! 她仍不死心,思忖了许久还是多说了一句,道:“我的刀横生异相,此地有故人踪迹,恕我冒昧,阁下可否回头让我看上一眼?只一眼!” 这话说得有些过分,素昧平生便要看人家脸,好像她是个色中饿鬼一般。 “落月江谭无生无死、无寂无灭,”男人的声音如清泉般凌冽,淡然地回首,一双古井无波的眸子连正眼都不放在桑芷身上,冷冷地道:“除我之外,再无旁人。” 男人的眸子仿佛盛了一汪幽潭,长眉斜飞入鬓,黑发如瀑,衬得那肤色倒是极为莹白如瓷,唇珠一点鲜红似血,美的不似个活物。 连一贯冷淡的桑芷都愣了愣,不过仅限于夸赞一句这小子的皮真不错,除此之外便无甚花痴反应了。 这张脸即便在上古、不,甚至在远古洪荒时期,大抵也算得上是姿容绝世,只是可惜他不是桑芷要找的人。 师尊的脸最为普通,掉进人堆里都找不出,绝不会是这般绝色。 桑芷难掩失落,唇角微勾,点了点头,“抱歉。” 她纵身跃入法阵,男子这才正目看往她离去的方向,只一瞬间,眸中便溢满了痛色,眼睫似飞翔的蝶翼般微颤,最终苦笑着摇了摇头。 “灵偃,你不该带她来。” 桑芷自传送法阵中出来时天光已然大亮,她收刀入乾坤袖,正欲回房便被叽叽喳喳的阳楚给拽了个严实。 “怎么?”桑芷纳罕不已,她不喜与人肢体接触,便挣脱了他的手,道:“慌成这样,你是半夜杀人、白日见鬼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桑芷,你这三天跑到哪里去了,我想找你玩都找不到人!”阳楚急得眼睛都红了,不由分说地拉了她就跑,一面道:“距辰时还有一刻,现在御剑去主峰瑶光还来得及,快!” 她不过是在落月江谭昏迷了不多时,怎么外界已经过了三日么? 桑芷尚且来不及说话,便被阳楚抓上了剑,一路狂飞到了主峰瑶光的玉台下,小仙君已然在此等候多时了。 时间一分不差,刚好辰时。 玉阶下十八名弟子有的掩唇偷笑,有的摇头叹息,最初将台词背的滚瓜烂熟的小仙君皱了眉,对他们相当不满。 阳楚涨红着脸,道:“让仙君久候,实在失礼。” “首次弟子集便如此‘准时’,你们未免太过倦怠。”小仙君大抵是想树立威严,便声色厉荏道:“其余十八名新入门的弟子上前,抽签决定此次拜师考核的任务。” 阳楚的脸红得跟猴屁股一样,他虽然单纯,但也知道丢人,桑芷那死了几万年的老鬼婆自然脸皮厚得城墙打八拐,只是连累了阳楚,不免低声道:“不好意思哈,连累你挨骂了。” “没事没事,”阳楚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反正我是被爹从小骂到大的,习惯了。” 小仙君看弟子们抽完了签,正欲回头处理他们二人,杀鸡给猴看,谁知这俩货受罚还不知道收敛,一个个嬉皮笑脸的,着实可恶! “阳楚与桑芷,”小仙君面无表情道:“你们的任务是这个。” 桑芷这才抬眸,无意间瞥了一眼装老成的小仙君,后者被她的眼神震得打了个趔趄,强稳住心神后再不敢与她对视。 “怎么回事?”小仙君心神不定地喃喃道,“即便是掌门,也不会有” 有如此冷漠的眼神,仿佛是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威压。 桑芷伸出掌心,接住了凌空飞来的竹简,阳楚的脑袋凑了过来。 “呃写的什么玩意?”他愁眉苦脸道。 “这么简单的仙文都不认得?”桑芷用看傻子的眼神瞅了他一眼,阳楚尴尬地挠了挠头,道:“我不爱看书,爹请的教书先生一念叨我就打瞌睡,人界的字儿都认不全,更别提这个了。” 桑芷面无表情地启唇,道:“真好,和我年轻的时候简直一个狗德行。” 阳楚:“” 小妹妹,你很老么?别闹了! 她一字一句地念出了竹简上的文字,道:“毁去莽原的招” 阳楚听她的话语戛然而止,不由得纳闷道:“招什么?不是还有几个字吗?你怎么不念了?” 她捏着竹简的手指微微紧缩,眸间冰雪更甚,口中平静道:“毁去莽原的招魂幡,限期七日,逾时未成则为失败。” 阳楚“哦”了一声,道:“就是去毁个招鬼的烂旗了而已,简单简单。” 桑芷有心打爆他的头,冲他大吼“简单个屁”,不过考虑到实力一边倒的问题,她选择了睁大双眼、蹙眉看向小仙君,想看清这货脑子里装的是不是人造肥料。 居然敢下这样的考核任务。 后者经受了方才的眼神杀,不敢直视桑芷的双目,而是居高临下地看着阳楚,道:“话不可说得太满,你可知这莽原与招魂幡是何来历么?” 阳楚这倒霉孩子忒实诚,自顾自地跳进了他挖的坑,极为坦诚地摇头。 小仙君见成功唬住了傻小子,志得意满道:“古历记载,莽原乃是冥王为人时生活之地。因其出生之时,北斗七星之四七中线上的天煞孤星明亮尤甚,令部落中人视为大不祥之兆,遭受千般折磨万般虐待,多年后身死之时化为厉鬼” “原来她那么可怜啊,”阳楚显然没抓住这段话的重点,“人界还总传她是个无恶不作的暴虐魔头。” 桑芷闻言,竟没什么愤怒与伤感,仿佛故事中那个被折磨虐待的人不是她一样,而是岔开话题道:“小子,打断别人说话很不礼貌。” “哦哦哦,仙君对不起。”阳楚知错地点了点头,巴巴地望着小仙君。 小仙君轻咳一声,接着道:“冥王在莽原的地脉处设下招魂幡,将此地化为极阴厉鬼盘踞之所,凡有该部落血脉之人一入此境便永世不得再出,生时受万鬼撕咬之痛,死后成为招魂幡的鬼灵,去惩罚自己的族人。” 自相残杀,果然是个狠招。 阳楚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小仙君很是满意,又瞥见下方的十八名弟子也是胆战心惊、面色如纸的模样,更为得意洋洋了。 看来这次杀的“鸡”让“猴”们长了记性。 他的眼神移到桑芷身上时却大为愕然,她不仅毫无反应,反倒对自己笑得十分愉快。 “有劳仙君讲解,我们这便启程,不耽误时间了。”桑芷向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看起来十分甜美可人,“阳楚,走。” 她缓步慢行经过其他弟子面前时听到了不少窃窃私语声: “他们可真倒霉,居然摊上这么个任务!” “还好我们的不算太难,他们呀啧啧啧,肯定没法完成,一看就是注定当洒扫弟子的废柴料子了。” “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啊,你看她居然一点也不慌。那可是冥王,我只在古书典籍里看过,是天上地下最强的厉鬼,呼吸间便能屠城灭国,她留下的招魂幡哪是那么容易就能让俩毛孩子毁掉的?” “嘿嘿,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呢?” 桑芷无声地笑了。 故地重游,别有一番风味,不知道那些老鬼们还记不记得她。 4.莽原之上 莽原之上,明月之下,千里焦土处,便为人间鬼城。 阳楚和桑芷自佩剑上一跃而下,稳稳当当地落在了莽原外一丈处。一看到“莽原城”的匾额,阳楚便两股战战,不敢往前再进一步。 桑芷无奈地抱臂,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你一个大男人,害怕什么?” “你一个小女孩,细皮嫩肉的一看就很好吃,万一待会一堆恶鬼围过来我救不了你,那怎么办?”阳楚握着剑的手抖来抖去,跟发了羊癫疯的鸡爪子一样。 桑芷撇了撇嘴,道:“你尽管放心,我身上全是硬骨头,他们打死也啃不动,不用担心我,快走!” 阳楚委委屈屈地瘪了嘴,只得认命地向莽原城走去,尽管怕得要死,却执意要走在桑芷身前。 桑芷一进城便捂了脸,阳楚一直在抖啊抖,许久才回头看一眼,这一看不要紧,直把他惊得险些丢了剑。 “你你你你怎么了!”阳楚紧张兮兮地问,“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你说啊!” 桑芷一脚将他踢开,面如土色地离他要多远有多远,惨声道:“我是嫌你丢人。” 阳楚:“你怎么可以这样?” “你能不能消停一会,莽原人来人往的这么热闹,哪有一点鬼城的样子?”桑芷拧着好看的眉,冷笑道,“再抖我就宰了你。” 阳楚闻言,这才敢把一路上跟捡钱似的不肯抬的头微微昂起。 莽原城经数万年前的无边业火摧残后,如今和人界普通的城池没太大的区别,大抵是受众所周知的传说影响,此处的棺材店倒是格外生意兴隆。 桑芷如今的装束是微生七玄的弟子服,小脸雪白中透着一点红润,看起来尤为玉雪可爱,吸引了不少路人的注目。阳楚的相貌虽在人类中算得上俊朗不凡,但在桑芷面前还是被完完全全地压了下去。 “有处酒家。”桑芷用下巴点了点闹市中的一处酒楼,道:“去那里吧。” 阳楚纳罕道:“你想喝酒啊?” 桑芷:“我想杀人,现在就杀你。” 阳楚:“啥?!” “你可知招魂幡在何处么?”桑芷笑眯眯地道,阳楚老老实实地摇头,她脸色突变,一巴掌将阳楚打得险些坐在地上,厉声道:“那还不找人问路!” 酒楼这种地方,素来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桑芷虽已许久没来过人界,但想来六界的风气大抵相差的不算太多,便带着阳楚一路来到酒家掌柜面前,道:“掌柜,要二两醉三生。” “诶,好嘞。”胖掌柜笑得憨态可掬,毕竟谁看到美人都会心情大悦,更何况这美人还穿着微生七玄的弟子服,美人少见,仙子更少见,“小轩,去酒窖三层打二两醉三生来!” “醉三生珍贵,一般人我还不卖,看仙子光临我这酒楼,实乃蓬荜生辉,这二两酒,便当鄙人送予仙子的。”掌柜笑呵呵道,又转头看向手足无措的阳楚,道:“仙长可有何需?” 桑芷跪坐在席子上,对面的阳楚眨了眨眼,道:“不必了,我不饮酒的。” 待掌柜走后,阳楚被一堆往他们这桌看的视线盯得如芒在背,差不多快被那些灼热的眼神给烤熟了,忍不住低声道:“桑芷?那么多人看着,你就一点也不尴尬,不难受吗?” “长得漂亮,为什么要怕看?”桑芷面无表情地歪了歪头,道:“再说了,他们看的是我,又不是你,你有何好尴尬?” 阳楚:“” 单看外表,真没想到她居然是这种叼人。 “行,你美你有理,仙姬大人,请用酒——”阳楚接过伙计小轩手中的酒壶,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她。 尽管知道这小子是故意捧臭脚,桑芷还是微微一笑,道:“小子,以后出门在外,记得别乱喊,仙姬若是被懂规矩的人听到,当心遭人笑话。” “有什么不一样吗?”阳楚愕然道。 桑芷将杯中的醉三生一口饮尽——还是万年前的味道,她心情颇佳,便大发慈悲地指点了这初入仙道的萌新两句: “阳宗的规矩历来便多,仙界许多琐碎之事已经让人头疼,神界则更麻烦,不过无妨,反正你年轻,以后的日子还多着,慢慢记总能背下来。” 阳楚的嘴角抽了抽:“” 总感觉装老成的人是她,不是小仙君。 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岁的小丫头片子总用这种语气同人说话,换了谁都会别扭的。 “你是凡人,却入了仙道,自然要同那些生来仙胎的‘贵胄’们区分开。只是尊卑高下,不论六界都分得清清楚楚。” 桑芷活着的时候对这些规矩尤为痛恨,被师尊拿着小木棍追着敲,逼着背也背不住,死了之后接任冥王,重担之下倒是逼着她学了不少六界常识。 她道:“人类、野兽与花草木石等等,这些人间的活物与死物假使灵力充沛、一朝飞升成仙,只能称作仙长与仙子。而倘若你日后对某个仙子有意,双修结合生下的孩子却因生即为仙,可被尊为仙君、仙姬。” “娘啊,怎么这么麻烦,这么一来岂不是生的小孩比自己都尊贵?!”阳楚不停地挠着后脑勺,头发都快被他挠成鸡窝了。 他无比崩溃:“还以为微生七玄不像人界那样市侩,没想到仙界的规矩更恶心!我本来就没打算成仙,硬是被爹娘扔来,这下好,往后的几百年、几千年绝对能把我逼疯!” 桑芷听到阳楚大骂仙界,身为鬼界中人表示十分愉悦及赞赏,脱口而出道:“你们阳宗神仙人三界的确都是那副鸟样,忍忍也就过去了。” “你们?”阳楚这小子时而抓不住重点,时而耳朵比狗都灵,“好像你不是人一样。” 桑芷这才意识到自己口出无状,说错了话,笑了笑便敷衍过去,道:“我当然不是人,我可是仙子。” 阳楚作呕吐状,桑芷看样子知道自己唬了过去,当下不敢再同他打马虎眼,生怕再把自己绕进去,连忙唤来掌柜。 “掌柜可否在见过几名同我们衣着相似的仙?”桑芷微微蹙了眉,道,“他们是我的同门师兄弟,奉师命来此寻几名查察部血脉的妖道,可这都快半月了仍是毫无音讯,长辈们不放心,便差我俩来看看。” 阳楚正欲开口,便被桑芷的一记眼神杀给瞪了回去:“敢拆穿骗局我就宰了你打火锅吃!” “我闭嘴,闭嘴还不行么。” 若是直接问——你知道冥王留下的招魂幡戳在哪吗? 肯定没人敢放一个屁。 “嘘——”掌柜脸色大变,跪坐在他们桌旁,小心翼翼地环视了一周,才压低声音道:“那他们估计是凶多吉少了,二位还是快些请回吧,晚一步恐怕连你们都要受到牵连。” 桑芷挑起了一边的秀眉。 她的确是曾往莽原的灵脉上插过一根破旗,看着把她当畜生一样折磨的查察部子民血脉在九代之内自相残杀报应个爽。 然,招魂幡效用只有两百年,失效后早该随着岁月流逝化作尘土才对。 那小仙君给的任务又是怎么一回事?若是它仍在作乱,便是摆明了有谁借此生事,并且要把屎|盆子扣在冥王头上。 这岂能容忍? “定有鬼怪作祟!我等即为仙,必然要庇佑凡人,怎可为求自保而不管不问?”桑芷柳眉倒竖,颇有卫道士的正义与庄严。 若是让她的老熟人天帝看了,只怕会啐骂:不要脸的死老鬼,装得真他娘像,呸! 掌柜见拗不过她,只得唉声叹气道:“仙子不知,这乃是冥王留下的招魂幡所造的孽啊!那冥王蛇蝎心肠,招魂幡又聚众鬼阴气,过于危险可怖,凡是感应到名字里带桑的姑娘便杀,敢救人、或是试图毁去招魂幡的,无一活口哇!” 阳楚咽了一口口水,看向了招魂幡杀人的目标,桑芷。 “看来立下这场最大骗局的人”桑芷轻笑了一声,心道:“是打定了要针对我的主意啊。” “无妨,我只是去探查一番,会小心,不靠近的。”桑芷咬了咬唇,眼眶内蓄满了泪,楚楚可怜地将掌柜望着,“师兄弟们如今生死未卜,我怎能安心?” 能将男人一巴掌拍到地上抠都抠不出来的剽悍女子装起柔弱来,把阳楚看得一愣一愣的。 还可以这么玩么? “你懂什么?我这叫智勇双全。”桑芷给根杆子便往上爬,懒洋洋地朝着掌柜告诉她的招魂幡所在方向走去,“小子,学着点。” 阳楚翻了个白眼,冷哼了一声。 随即他不免担心道:“你靠近肯定会死的,还是我来吧。” “试图毁去招魂幡的人一样会死,你我谁去都没差。”桑芷勾唇一笑,打趣道:“若是任务失败,兴许黄泉路上也能做个伴,嘿。” 阳楚的脸红了红,自顾自地玩着配剑不敢看她。 桑芷将匿迹了几日的翠绿短笛取了出来,在手指间转来转去,阳楚好奇道:“这是什么?” “笛名帝令。”桑芷笑道,“名字取得十分应景,是用来唤鬼的。” 阳楚登时撒丫子往后跑,抱住荒郊野外的一颗巨树再也不肯撒手: “你你你你想干什么?”他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止不住地干嚎。 桑芷诡异一笑:“既然是厉鬼害人,当然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喽,要不我先召几个厉鬼出来陪你玩玩。” “绝对不要————!!!” 5.千里孤坟 山灵水秀之地,若无阴煞之气则更佳。莽原正北偏西处濒临另一处仙界,经染了许多毓秀灵气,阴冷感要少上许多,至少连阳楚都不会瑟瑟发抖了。 他诧异地转了一圈,挠了挠头,道:“我们不是要去找招魂幡吗?怎么来了这里?” 桑芷先前随意自路边薅了一把狗尾巴草,挑了一根最好看的叼在嘴里,拽的二五八万走在前面,从阳楚的视角只能看到桑芷圆滚滚的后脑,和她脸颊一侧晃来晃去的狗尾巴草。 “直接去你是想让我俩都死在那么?”桑芷将头仰得极高,直勾勾地拿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珠睨着身后的阳楚,道:“我想别的办法,再者” “既然来了莽原,我有个很想去的地方。” 阳楚一愣,随她停下了脚步。 到了。 桑芷的唇边仍然挂着笑意,只是眼神中一片冰寒,狗尾巴草也被她扔在了路上,虽然并未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阳楚总觉得她身上有些微妙的变化好像,严肃了许多。 正前方是一座坟茔,一块被打磨得平滑如镜的方型大理石立在坟茔的前方充当墓碑,只是碑上一字也无,看不出墓主的身份。 不过见这坟茔极度简陋的外观,应该是人用手一捧一捧地盛了土,毫不借助器具和旁人的帮助,独自一人双手完成的,墓碑上还有隐隐的血迹,虽受风沙的侵蚀,但血液渗入石体内部,已与其融为一体,看起来有些诡异。 又有些凄凉。 从小锦衣玉食的大户人家子弟阳楚自然没见过这么破的坟,当即感叹道:“这人可真惨,死后也不得舒坦,这坟茔皆用土堆就,连个遮风挡雨的砖瓦都没,唉。” 桑芷的唇弯了弯,表情是在笑,但笑意未达眼底。 “我那时候混的挺惨,旁人别说帮忙,不杀了我便是很给面子了。”她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坟茔前,将乾坤袖中的灵偃直直地插在了脚旁的泥土中,“的确没能力盖个多舒坦的坟,是我对不起他。” 阳楚身形猛然一顿,愕然地看着桑芷瘦削却笔直的背影,一时间哑然失语:“你” “后来有能力把这座坟重新修葺一遍时,我却不想再做了。”桑芷面无表情地将怀里的醉三生酒壶取了出来,她喝了一两,剩下的便用来拜祭。 她将酒洒在了墓前,冷淡地开口道:“没有见到尸体,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他死了的。这具衣冠冢真正埋的人应该是我。” 阳楚虽说平日里看起来咋咋呼呼又有些脑子不够用,但再怎么迟钝也该发现了桑芷身上许多不对劲的地方。 “你真的很奇怪。”他挠了挠头,道:“算了,这些事情你既然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你们阳宗,那时候,召唤厉鬼的帝令玉笛,还有比外表看来的年龄更为成熟的言行,桩桩件件皆表明其根本不是个十五岁的少女。 “小崽子”她摆了摆手,叹道:“你先去城中歇一晚吧,方才的酒家对面便是客栈,明日我会去找你。” “那你呢?”阳楚眨了眨眼。 “我?”她神色恍惚了一阵,旋即笑了,道:“我想在这里陪陪故人。” 阳楚临走前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她的方向,最终没好意思打扰她,而是默默地自行离去。 “师尊,我知道你一定没死。”桑芷半跪在墓碑前,冷笑道:“若是让我寻到踪迹敢骗我的下场,你应该比任何人更清楚!” 那一瞬间才从她的脸上看出几分厉鬼的暴烈和凶狠,只是须臾之间便化为淡若清风的微笑,化为诡异悠扬的笛音。 帝令玉笛,即为北阴酆都帝令,凡此令出,世间众鬼莫敢不从。 抛却鬼的身份,酆都大帝是个翩翩君子,与阴冷黑暗的幽冥地府格格不入,就连留给其继任者桑芷的信物也极为风雅。 笛音渺渺,在人听来只陶冶情醉,但在鬼的耳中却是震耳发聩,恨不得以头抢地,求人快停。 “莽原之都城隍不知吾王驾临,有失远迎,万望王上恕” 被桑芷以北阴酆都帝令召唤来的城隍连话都没说完,便被她横空一刀劈成了两半。 若是阳楚在旁,指不定要被吓得吐上多少天。 “咯咯” 接下来的画面相当诡异,被拦腰切成了两段的城隍竟滴血未流,反倒自己拾起地上切离的碎肉又把自己给黏了回去,骨骼重组的摩擦声听起来简直让人头皮发麻,桑芷却毫无反应,淡笑着将备好的银面戴在了脸上。 “招魂幡之事何不上报?”桑芷低了头轻笑,拿着灵偃的刃在跪仆在地的城隍后背脊椎上若即若离地划着,直将刀下鬼吓得瑟瑟发抖,“孤将幽冥司政务交于崔判主事不过数百年光景,尔等便已敢疏漏至此么?” “属下不敢!不敢啊!”城隍面如土色,抖若筛糠,“这招魂幡乃是吾王您亲自设下,属下岂敢妄动,虽是仍在祸乱杀人,但属下不知这是否吾王您的旨意啊!” 城隍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闲游散人的冥王居然会踏足他这蛮荒时期便已存在的老城。自家王上平日里看起来和和气气,跟个没长大的调皮小姑娘似的,谁成想突然杀了他个措手不及。 是以,他没来得及发现,冥王的身上分明毫无法力,只是在装腔作势罢了。 当老大,最重要的就是手上的刀得硬,即便真的打起来打不过,也得装得够像,骗死丫的。 “幽冥司养你这类的地方官是吃白饭的么?”桑芷笑吟吟地用灵偃的刀尖挑起了城隍的下颚,道:“嗯?” “属下属下不吃饭,吃香烛啊。”城隍战战兢兢道。 桑芷:“” 看来他是不想活了,丢进油锅里蘸料吃吧。 “属下愿将功折罪,处理好此事向吾王复命,还请您给属下一个机会。”城隍的小眼神里别提多真诚,险些快哭出来了。 就等你这句话! “掌柜,请问一位同我衣着相似,十七八岁的小公子住在哪件房?” 将球成功地踢给了城隍后,桑芷一蹦一跳,轻松地回到了莽原城,走到自己指给阳楚的那家客栈内,问道。 “天字一号房,哎,对,就最东边那间。” “多谢。” 桑芷依言来到了天字一号的门前,推门直入的一瞬间,血玉镯上的鬼气暴涨,她神色微变,敏捷地闪身躲过门后向她射来的光剑——是用法术凝成的,气息独特,应当是神界之物! 紧接着以她所站之处为中心,整间客栈的表面皆浮现出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法阵,阵上花纹的正中央圆环内呈“卍”形,一看便知道是谁的手笔。 “神界的那帮杂碎,竟然骑到我头上来了。”桑芷笑意森然,道:“天帝老不死是成心要趁我法力尽失流落人界的机会弄死我啊。” 那便偏不让他们如意。 血玉镯内续存的鬼力被她凝聚成一片薄薄的光刃,狠狠地自掌心处划开,暗红色的鲜血喷涌而出滴落在灵偃上。 灵偃饮她的血而复苏,汹涌的杀气仿佛与刀中囚禁的万千冤魂融为一体,方圆百里之内的香花在一瞬间枯萎成灰,全城的活物皆被威压震昏在地,不省人事。 晴空中乌云骤然密布,道道银光闪过后惊雷骤起,响彻云霄,整个莽原城的上空盘桓着挥散不去的死亡阴霾,将时光恍惚间拉回了数万年前的那天。无尽业火将重伤的柔弱少女吞没在阴翳中,任由皮肉烧焦的腐臭气息充盈着每个人的鼻翼。 无故而天降惊雷,若非有大能飞升渡劫,便是冥王动用了自己的力量。 肆意挥刀,破空的杀气将所有的法阵须臾之间化为碎片,莹白的碎屑洋洋洒洒地在空气中飞舞,迷乱了桑芷的心神,那双眼已然有些混沌不清—— 没有护体罡气而强行使用鬼力,距走火入魔仅差一线之际! “不行,要停下来。”桑芷早在这么多年对自己近乎残忍的磨练中锻炼出了极强的自控能力,“已经够了。” 震天撼地的鬼力被她强行压回了血玉镯,没想到竟还有一个匿在暗处的微小法阵没有受到波及,趁势射出一道极细的法刃。 桑芷匆忙间用左臂挡了一击,正放下手臂欲毁掉最后一个法阵时,它竟接连放出第二道冷剑,桑芷一时躲闪不及,竟让光刃生生地扫过了前胸上方半寸,锁骨以下的地方。 一夕之间竟让三万年来毫发未动过的冥王身上多了两处小伤。 桑芷眸底血色更甚,几乎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疯狂地撕碎法阵后还有毁掉整个莽原城的冲动。 “此时震怒,岂非正中天帝下怀?” 清冷的男声自她头顶传来,桑芷心神一凛——何人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身后?! “怒而灭一城,正如六界传言中一般,冥王嗜血好杀,蓄意挑起动乱。”他的唇角扬起一抹嗤笑,骨节分明的修长五指搭在她头顶,源源不绝的灵力贯入她体内,与他的话语一同冷却了桑芷的杀意。 “他们可是无时不刻以为你要毁灭这一切,想方设法地要找理由除掉你。”他凉凉地开口,一字一句道。 “放肆!”桑芷猛地回头,却看到了熟悉的面容,不由得一愣,道:“是你?” 落月江潭中的那个男人正站在她面前,眼皮将抬不抬,冷冷地将她望着。 6.乱我心者 六界之中有个离奇的现象,不仅是将冥王视作洪水猛兽的神祇如是认为,就连鬼界子民也深信不疑,那便是—— 冥王终有一日会毁灭天下,雄霸八荒! 桑芷呵呵:“我虽然比较糙,但的确是雌的没错,不想雄霸谢谢。” 冥王洗漱就寝时,六界以为她在养精蓄锐。 冥王批阅奏折时,六界以为她在筹备战争; 总之无论她做什么,所有人都将她自觉地代入灭世狂魔的形象。 千古奇冤!六月飞雪! 天知道那群人是不是患有被害妄想症? 桑芷几乎要抓狂,她只是想替北阴酆都大帝管理好接任自己手上的鬼界,复完仇后找找不知死活的师尊,再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一遭罢了,谁脑子有病才去干灭世那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桑芷进屋查看,发现已无阳楚的踪迹,但有残存的血腥气息弥漫在空气中,应该是有人打伤了他将其掳走,这才得以在房中设下法阵。 黑蛟静静地看她做这一切,一言不发,好像曾注视过她很久一般,习惯了被冷落的滋味。 “忠言逆耳,还是要多谢阁下。不过,奉劝你在落月江潭里面空了这件事被发现之前快回去,否则捉人时微生七玄七位长老联手很麻烦。”桑芷蹙了眉,伸手想将他推开,却发现——没推动。 这厮纹丝不动地杵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双目,眸底深邃,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让开,”桑芷受莽原旧地的影响,在此总能回忆起一些不愉快的事,连带着脾气也大了许多,厉声道:“我要去找人。” 他指尖微动,轻而易举地便将桑芷的四肢用灵力牢牢地锁住,令她动弹不得,双手双脚好似千斤重,只有躯干还能勉强活动,桑芷便奋力地挣扎着。 “你想干什么?”她拧了眉,火气更大了,“别多事,否则连你也杀!” 黑蛟面上毫无波澜,甚至还偏了偏头成心气她,却在眼底似乎浮现出一抹笑意,暖融融的,好像看到了什么可爱的小玩意,甚至想伸手逗弄她两下,见她生气、惹她炸毛。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桑芷大骇,失声道:“大胆贱民,放孤下来!” 黑蛟将一条手臂横在桑芷的膝弯下,轻松地便将她整个抱在了怀里,不管怀里的小冥王怎么问候他家列祖列宗都不予理睬,径直进了天字一号的客房。 不需他腾出手来,门自动地关在了一起,仿佛隔断了桑芷的希望。 “孤全力以赴,必不容你再行放肆。”桑芷连平日里在阳楚面前的伪装都顾不上了,将习惯的自称一并蹦了出来,怒目而视对自己大不敬的“贱民”,道:“现在放孤下来,还可饶你一命。” 她有心想扑腾,顺道再赏这贱民一记耳光或一记撩阴腿,最好能召来灵偃砍死他拉倒。 无奈手脚被灵力锁住,灵偃又装死不动弹,自己只能任由黑蛟如此冒犯,两条纤细的小腿悬空晃来晃去,手臂也蜷得好似鹌鹑,老老实实地摆放在胸前。 除了闪烁着杀人怒火的一双美目和咬牙切齿的红唇能表示她目前的心情,其他的看起来都正常极了。 何等屈辱! 居然居然被一个卑微的贱民给这般抱着,还动弹不得反抗无力,若是让鬼界众人看到了,她这张老脸还往哪搁?!岂不是成了六界的笑柄么?! 自化为厉鬼这三万年的时间,从来没有因打不过而受辱的冥王大人第一次感到了失去力量的绝望,尤其是当黑蛟似乎被她吵烦了而释放出极强的魔息堵她嘴时,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居然是魔”桑芷兀的老实了下来,罕见地服了软,“要冷静,现在的情况不能硬碰硬。” 怼天怼地的冥王生平最怕的种族不是神,而是魔,只因童年时期被师尊那不靠谱的大魔头给留下了心理阴影,是以直至现在都对魔界敬而远之。 天帝、仙主和魔尊打吊牌经常三缺一,请了冥王她却从来不去,一方面是见到天帝就想冲上去和他干架,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魔尊在那,她怕。 六界之中论蛮力和攻击最强者,魔若称第二则没人敢称第一。只要见了血,他们便是神经完全不受控制的战斗狂,一旦开了杀戒,人不屠尽则刀不收鞘。 鬼界年年接收一大群死亡指数超标的鬼魂数量,其中九成都是魔干的好事,孟婆找桑芷哭诉了好多遍,说是死的人太多了,汤根本熬不过来。 桑芷也无可奈何,总不能掂着刀杀到森罗万象去吼:“喂,你们少杀点人,幽冥地府爆满了!” “阁下打个商量,让我先去救人呗。”桑芷见恐吓不成,便换了一种方法,嬉皮笑脸地同他套近乎,捏着嗓子装可爱道:“那小崽子灵力低微,被掳走还见了血,我若是再不去恐怕就只能给他收尸了。” 黑蛟默不作声地将她放在了榻上,自己也坐了下去。 感受到身旁凹陷下一处的床铺,桑芷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 她最惧怕魔族的不是嗜杀和暴戾,而是性|淫。 魔族关系乱是众所周知的,作风也相当开放,素不相识的两魔都能在大街上表演活春|宫。一界中只有她师尊算得上洁身自好,至少不乱搞男女关系,除了人贱点,其他的不提也罢。 眼前这贱民,怎么看都不像是洁身自好的主儿。别丢了脸不算完,还要失身?!诚然即便睡了大抵也是相貌更美的他吃亏,但 “这位仁兄,我们有话可以好商量,你我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做什么非要闹得这般不愉快?”桑芷义正辞严、极为诚恳道:“上次在落月江潭中你救我一命,今日又出言提点,既然都在帮我,便一定是个好魔。不如你先将我松开,待我救回阳楚那小崽子,再一并致谢。” 黑蛟的眼瞳黝黑,唇瓣紧抿成一线,长而浓密的眼睫忽闪了两下,垂落在胸前的长发不经意间蹭到了桑芷的手背,痒痒的。 “临渊。”他淡淡地开口,声音极具磁性,好似清泉滴落在玉石之上,令人心头荡起层层涟漪。 桑芷:“什么?” 他的手指冰凉,拂过方才桑芷抵挡暗算时受伤手臂上的伤口,不过轻柔地一划,伤痕便不见了踪迹,疤痕尽数消失,只剩下粉色的皮肤还在散发着莹白的光泽。 “我的名字。”临渊淡淡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又将手指伸向了她的衣领。 桑芷大惊时仍拼命地保持镇定,告诉自己不要怕,却止不住心脏的剧烈跳动。 她从未面临过现在的情势,即便以往查察部的羞辱,也不过是鞭打、针刺、刀砍之类的刑罚,哪会做这种事? “临渊!”桑芷冷冷地道,临渊听到自己的名字第一次从她口中喊出,身形微颤,另一只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 “士可杀不可辱。”她直视临渊的双目,一字一句道:“无冤无仇却要这般羞辱,鬼界幽冥司十万阴兵定会将你追杀,不死不休。” 把这孩子吓坏了,临渊无奈地摇了摇头,平静地道:“我不过是帮你疗伤。” “呃”桑芷不免尴尬,歉意地笑了笑,道:“抱歉,我不知那你为何要将我手脚缚住?” 临渊拉开了她的衣领,温热的肌肤突然暴露在空气中,桑芷不由得瑟缩了一下,皮上起了一层战栗的小米粒。 那衣领开的不大,只露出了锁骨下方的伤痕,并未过于暴露,灯下细看,桑芷的耳根似乎染上了微微的粉。 “否则你会乱跑,”男人的指腹有些粗糙,抚摸在桑芷细腻的肌肤上时她的脚趾忍不住缩了起来。 房内十分安静,除了指腹摩挲发出的沙沙作响,便是耳畔的低沉嗓音,颇有些暧昧的气氛,“凭你如今的法力,孤身救人便是送死。” 桑芷不解,正欲开口,便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灼热,她不自在地别过了视线,留给临渊一个倔强的修长脖颈。颈项的皮肤雪白细腻,想必触手时必然温润。 临渊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向桑芷的侧脸。比起身体的触感,他更想将这张脸上所有细微的表情悉数刻在心里,再也不忘,弥补数万年来遗漏的一切。 “那孩子人不错,虽然傻乎乎的,但本性善良,又事事都护着我,如今他有难,我总不能因危险便对他不管不顾。” 桑芷叹了一口气,道:“孤是冥王,许多年前已经没有保护好珍视我的人,现在还这么废物的话,岂不是贻笑大方?” 临渊被施了定身咒一般,良久才出声,只是那声色极为冰冷,跟在九层冰嶂处滚过一遭似的,“你对所有男人都这样么?” “什么?”桑芷对临渊突如其来这一句莫名其妙的问题感到迷茫,临渊好像想起了一些不开心的事,手下力道一时失控,“刺啦——”一声,桑芷的衣领便被他生生地撕烂了。 桑芷:“” 还说不是图谋不轨?!衣服都撕了! 贱人! 7.姱女昌兮 临渊的神情看起来有几分不悦,就桑芷仅仅两次见他时的直觉来看,这黑蛟大概是个“不高兴”,在他面前时,自己的脾气总会莫名其妙变得十分暴躁,几乎成了“没头脑”。 “一般情况下,除了师尊之外,没有旁人能将我激怒至此。”临渊将桑芷的手脚禁制撤去后,她活动了一番筋骨,纳罕地心想,“大概是最近人杀的太少,血气不顺吧。” 桑芷正欲回头向他道谢,却发现身后的人影已不见了踪迹。 “走了?”桑芷喃喃道,“真是怪人。” 临渊的举动虽有些过激,但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话十分在理。掳走阳楚并在房间内布下法阵,和用招魂幡害人的幕后者应当是同一人,桩桩件件皆将桑芷推至风口浪尖,明眼人都看得出是要找她麻烦。 然而 她半俯下了身,将一片法阵的碎片拾起放在了掌心细细观摩。 这种法阵的威力并不算大,看起来杀伤力极强,但在功力完全的桑芷面前分明不够砍,目前天帝尚未断定天雷是否真的将冥王劈得法力尽失,是以不敢往外放出消息,这便是说没有人知道她如今是个弱鸡的事实。 拿这种小儿科把戏来针对她,显然是保证不会伤到她,而她也能够猜到幕后者做这些事的目的和身份。 神界中人。 若她猜得没错,想必就是那人了。 难怪临渊会说她孤身一人前去救阳楚便是送死,若是那人的话,对旁人来说的确危险,但如果对手是她 桑芷的唇角浮现出了一抹笑意,不经意间眼神瞥见了放置桌上的镜子中自己的脸,不由得一瞬间失了所有笑颜,脸色黑似锅底,比吞了苍蝇还难看。 镜中的少女发丝凌乱,唇瓣嫣红,耳根、脸颊和脖颈上都染了一层好似羞涩的粉,欲说还休的美眸水光粼粼,看起来一副被欺负惨了的模样。最惹人注目的是她被撕烂的衣领,松松垮垮地吊在肩上,隐隐约约可见胸前的红痕和下面若有若无的沟壑,惹人遐想。 桑芷:“” 等处理好莽原的这些事,回到微生七玄后,一定要去找七位玄字长老将那落月江潭中的小王八蛋好生告上一状,让他被折磨得生不如死! 她忍不住骂了句娘:“居然又情绪失控了,那小子果真有毒,还是不想他为妙。” 招魂幡立于莽原地脉玄关处,将整个城池的命脉踩在脚下,莽原的息息相关皆系于招魂幡的阴气是否作乱。此处尽是焦土,数万年前被无尽业火焚烧而留给大地的伤痕历经风霜也难以抹去。 红衣女子的背影在漆黑一片的招魂幡旁尤为显眼,如墨的长发随风狂舞,手中长鞭泛着隐隐约约的金色,她只沉默地站在这里,招魂幡的阴冷死气便被铺天盖地的神力冲淡了不少。 阳楚被五花大绑地在她的脚旁滚来滚去。他跟生了多动症似的停不下来,想挣脱全身的束缚却是枉然,看起来像虫子一样,十分滑稽又可笑。 桑芷一步一步向女子走去,面覆银白,上半张脸被面具遮得一丝不露,只余光洁小巧的下颚暴露在空气中。 微生七玄的白色弟子服被临渊撕烂,她便换了自己的鸦青色长裙,及腰长发被挽了一个小巧可爱的髻,簪于髻上的银钗顶部有只栩栩如生的苍鹰,振翅而飞。 鬼界的图腾是骷髅,然而冥王的标志则是半银面,血玉镯与苍鹰纹。 “你若要寻孤,自可老地方相见,何必用这等手段?”桑芷不急不缓地徐徐向她走近,暴露在外的红唇犹在兀自笑着,好似微笑刻在了她脸上一般,道:“稚子无辜。上神若要泄愤,孤的十八层地狱中尽是死囚,不吝赠上以表心意,如何?” “稚子”阳楚见到这般陌生的桑芷和身旁敌友不明的红衣女子,不禁泪流满面。 大能打架,干什么要拉他这种小辣鸡蹚浑水啊?! 他还只是个无辜的十八岁孩子啊! 闻言,红衣女子转了身,眼角的血红泪痣尤为动人,上挑的凤眼微微眯起,危险性十足。唇瓣极薄,相貌便是个无情人,虽美艳动人,但总有一分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傲然与不可接近。 “笑无伤,你放着好好的鬼界不待,在微生七玄做什么?”她的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杀气充斥在周围,几乎将阳楚压得喘不过气来。 这红衣女子正是那日桑芷初入微生七玄时,惊鸿一瞥的大熟人——凤凰神女。原来那天,她果然注意到了隐匿在人群中的桑芷。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待舞,姱女昌兮容与,春兰兮秋菊,长无终兮绝古。(注)”桑芷闲庭漫步般懒洋洋地开口,将阳楚听得一头雾水,“这人界的词话对你百般赞誉,孤只当这么多年你已有所长进,不料” 桑芷笑呵呵地道:“姱女,天帝没有教过你规矩么?” 她说话素来淡淡的,几乎听不出什么情绪,却总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令人不由自主地听令行事。如此毫不留情地指出姱女越矩直呼冥王大名,便是给天帝、给神界打了一记响亮的巴掌。 姱女的嗤笑登时消散得无影无踪,然而她理亏在先,只得冷笑道:“冥王愈发伶牙俐齿了,不知这功力是否和你的嘴皮子一样,箭无虚发。” 眼瞅着姱女手中的长鞭即将抽到自己的身上,桑芷那张洁白如玉的粉嫩小脸要留下一道丑陋的疤痕,她却动也不动,唇角依旧挂着淡若清风的笑意,没事人一样,平静地看着一脸不可置信的姱女收回了她的长鞭。 “怎么会?”姱女的柳叶眉紧紧地拧到了一起,唇角的鲜血流淌不止,厉声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桑芷呵呵一笑。 表面淡定如鸡,内心慌得一匹。 “师尊诶,那条鞭子差点把我毁容了!”桑芷的内心在哭嚎不止,“吓死青春无敌美少女的我了!” 不过当着外人的面,她自然不能如此灭自己威风,便笑道:“‘此生永不负无伤,若有刀剑相向,则所有伤害尽数反馈自身’,这诺言可是你许的?” 姱女闻言竟放下了长鞭,神色阴晴不定,面上的神色说不清是痛苦还是怨恨。 如今刀剑相向的神鬼二人,曾是至交好友,甚至以姐妹相称同生共死,经历了许多磨难,只是情谊二字终究不能长久。 “当年你受情伤濒死之际,入我无伤阁,以永生之泪为代价换取了想要的一切荣耀,诺言一物,恐怕早在神界碧落天的纸醉金迷中遗忘殆尽吧。”桑芷凉凉地开口,不管姱女的表情,兀自上前一刀砍毁了招魂幡。 原本以为十分麻烦的任务,因对手的身份特殊而变得如斯简单。 莽原之上的乌云顷刻间消散,连姱女脸上的阴霾也跟着散去了不少,她虚弱地笑了笑,道:“你啊专挑人痛处,亏我好心引你出面提醒重要之事。” 桑芷皮笑肉不笑地“哦”了一声,左手蜷指为爪,借用血玉镯中的鬼力将奋力蠕动的阳楚给吸了过来,道:“何事?” “天帝以天雷劫劈你的时候,我正巧路过,看到了。”姱女一针见血道。 桑芷:“那你可真巧。” 谁信?肯定是跟踪天帝有事做,不过那是姱女自己的秘密,桑芷便没问。 “前因不重要,重要的是后果。”姱女简明扼要地道:“我知道你万年一次的散功重塑之期,想来你凶多吉少,便设下此局,即可引你出面,又可在那老头子问起时方便解释脱身。” 桑芷点了点头,道:“怎么,他要举兵攻打幽冥司?我鬼族骁勇善战,十万阴兵,即便没有冥王坐镇,也断不会一时半刻便落于下风。” “自然不是这么简单,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满脑子只有打打杀杀?”姱女皱了眉,尖锐地指出桑芷的毛病。后者翻了个白眼,自知她说得在理,便选择闭嘴光听。 姱女道:“一月后便是神魔联姻的婚宴,象征着阴阳二宗的和平盟约,神界太子与魔界长公主成婚之日,六界之主甚至连众神之祖都会到场,倘若你冥王不去,岂非置鬼界于众矢之的?届时‘不愿和平’的你敌人是其余五界,压倒性的力量对比下,你必败无疑。” 桑芷的双目空洞无神,直直地盯着姱女,后者险些以为她被吓怕了,然而转念一想她断不是如此胆小的人,便道:“你怎么了?” “你说神祖会到?”桑芷轻轻地开口,声音似一缕轻烟,几乎能被风吹散,“那魔祖呢?他会去吗?” 她小心翼翼的神态好像呵护着什么易碎的东西,唯恐破碎得再也拾不起来:“万魔之祖,我师尊,他会出现吗?” 姱女刹那间哑然无声,良久才将柔软的掌心放在她肩头,轻轻地握了握,道:“他失踪这数万年来一面未露,自然不会。” 桑芷眼中的光亮瞬时黯淡,片刻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苦笑,道:“哦。” 8.满载而归 高昂清亮的凤鸣响彻碧落天,姱女自凤凰化为人形时,正巧遇到了在神界四处闲逛的天帝。 不过想来,天帝的正巧和她的正巧差不多,都是早有预谋的睁着眼睛说瞎话。 “凤凰,你下了人界?”天帝一身紫鸽血的龙袍,手拂美髯,眉眼间尽是和蔼的笑意,道:“怎还受了伤?可要请司药神君来诊治一番?” 姱女行了一礼,道:“谢帝君挂念,不过是些小伤,不碍事。只是没能替帝君除掉笑无伤那个祸害,无颜见您。” 天帝的老脸笑得好似一朵菊花,连连道:“无妨,冥王法力高深,生而便拥有足以灭世的强大力量,你能从她手下全身而退已是极为不易之事了。” 三言两语间,天帝不禁发愁——冥王并未散尽功力,这该如何是好? “你叫笑无伤,你是冥王!” “你三万多岁了,比我爹娘祖父祖母太爷爷太太爷爷太太太爷爷全族的人加起来年纪都大!” “你居然和凤凰神女是老相识!” 阳楚一边御剑,一边大惊小怪地尖叫,桑芷困得不行,被他一吵却是半分睡意也无,当即没好气道:“就知道嚷嚷,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泡酒!小兔崽子。” 阳楚如今大抵意识到她不是在同自己开玩笑,立刻将双唇抿得严丝合缝,一点声音也不敢再发出,而是以一种极为特别的目光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桑芷。 他们正御剑飞回微生七玄,空中的微风和白云将桑芷的身形裹得仿佛娇弱到不堪一击,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不悦,圆圆的大眼睛正怒目而视瞪着他,修补好了的纯白弟子服更是让整个人看起来仙气飘飘,哪有一点传说中青面獠牙的暴戾冥王形象? 这分明就是个身娇体软的可爱小妹妹嘛! 桑芷扣了扣耳朵,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道:“笑无伤是我的假名,至于凤凰神女她挺厉害的,没必要非和我比什么。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她露齿一笑,笑意看起来有几分森然,阳楚感受到身旁的冷气,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脚下的剑也有些不稳。 “女人最忌讳旁人提起她的年龄,你这么堂而皇之地大呼小叫,好像要全天下都知道我是个三万岁的老鬼婆一样,是不想活了么?” 阳楚哆哆嗦嗦道:“别啊,我上有老下有小,我还年轻不想死!女王大人你大人有大量,我再也不敢了。” 桑芷抽了一把他的后脑,嬉笑道:“上有老我知道,下有小?看不出来啊。” “咳,那个我说的是我妹妹,不是小孩。”阳楚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还是要谢谢你救了我,不然我可能就被招魂幡给吃了。” 桑芷冷笑一声,道:“我的招魂幡只杀人,不吃人。” “桑芷,你现在没有法力,做什么事一定要千万小心,很多人都不喜欢你的,万一他们趁这个机会对你下手可就坏了。”阳楚忧心忡忡,“我那么笨,肯定保护不了你,呃,不对,你好像也不需要我保护。” 眼见微生七玄的主峰天瑶的轮廓也隐隐出现,想来很快便会到达目的地,桑芷兀的笑道:“你不尊称我为王,也不怕我杀你灭口?” “你身上没有杀气,不怕。虽然你装得凶巴巴,六界也都说你无恶不作,但我自己能感觉得到,你虽然不是完完全全的好人,但绝不至于是彻头彻尾的坏人。”阳楚笑得呲牙咧嘴,道:“反正桑芷就是桑芷,我知道你不会害我。” 这少年本是俊朗不凡,却总让他自己毁得半分形象也无。他不笑的时候倒有几分冷面郎君的气质,可是一笑起来当真是二傻子一个。 桑芷心头一暖,无奈地摇头,轻笑道:“傻孩子” “我居然认识冥王诶,”阳楚喃喃自语,道:“要是让爹娘知道了,肯定会开心死吧。” 桑芷:“” 应该是会吓死吧。 “我听你说什么无伤阁,是什么东西?”阳楚将长剑稳稳当当地落在主峰天瑶上,二人下剑后桑芷随口敷衍:“不是什么好地方,希望你永远都不要知道。” 也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到无伤阁,不要见到身为阁主的桑芷,同进入无伤阁的他做任何生死交易。 这是他们离开的第三日,距竹简上任务完成的时间还差四天。 主峰天瑶的玉阶下聚集了七八个弟子,见他们二人回到了微生七玄,脸上浮现出幸灾乐祸的表情,其中相貌最为尖酸刻薄的仙子笑道:“看来是自知完不成任务,最终放弃,灰溜溜地回来了?” 阳楚的喜怒哀乐皆一清二楚地表现在脸上,桑芷倒总是一副不干她鸟事的样子,谁说都不睬,是以那小姑娘并未收获全部的快乐,颇有些郁闷。 小仙君刚验收完他们的任务,见到自己杀的“鸡”回来了,又这么一副表情,料想结果应当是自己预料中的那般,便掩盖不住眉宇间的喜色,道:“任务失败,则” 桑芷露出一个甜美可人的笑容,唇角的两个小梨涡浅浅地勾着,正是这样的一张脸却将小仙君和一众弟子吓得屁滚尿流。 只见她的手上赫然握着断成了两段的招魂幡,切口干脆利落,一看便是狠角色下的重手。 得意洋洋的换成了阳楚,他昂首大笑道:“怎么样,仙君,我们厉害吧” 所有人吓得嘴都合不拢了,那小仙君更是将桑芷与阳楚前前后后地来回打量了三四遭,才哆哆嗦嗦道:“你们你们是如何做到的?” 桑芷不语,给了阳楚一个眼色:少年,到你装逼的时间了。 阳楚立即会意,哈哈笑着挠了挠后脑勺,道:“也没怎么费劲,就不知不觉地把招魂幡给砍下来了,可能是之前去毁旗子的人太笨吧。” 小仙君:“” 众弟子:“” 装得一手好逼!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把之前所有费劲千辛万苦却毁不掉招魂幡的人打上了智障的烙印! 不能怪我聪明,只能怪你们笨。 是这意思吧,就是这个意思吧! “这这真是少年出英雄。”小仙君慌得一匹,连话都不知道要怎么说了,“你们任务成功,且去休息一番吧,明日可在主峰天瑶的浮云殿处等候拜师,我我且将此事先行禀告掌门。” 欺压小辈不成,自己反倒被打脸,更不必提那些跟生吞苍蝇似的弟子们脸色了,阳楚的心中别提有多痛快。 桑芷回到北九峰时,他们毁去了招魂幡的消息已然传遍了整个微生七玄,想必还会以更快的速度传遍六界。 是以整个微生七玄的人都对桑芷和阳楚这两个如雷贯耳的大名无比熟悉起来,一见到他们的脸便不禁敬畏。 阳楚一路跟着桑芷,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其实他分明没什么功劳,反而还拖了后腿,只是架不住这厮时而极厚的脸皮,硬是让他认为自己的确是无所不能的大英雄。 桑芷冷冷道:“这么一点虚荣便令你得意至此,真是丢脸。” 阳楚嚣张的气焰被一盆冷水浇得一干二净,他险些忘了自己面前的大能是拥有诸多威风事迹的冥王,这才将比天高的心搁回了肚子里,道:“哎,桑芷,你优秀事迹那么多,就没有一件让你觉得自豪无比的么?” 桑芷闻言思忖片刻,竟然没有骂他,而是认真地笑道:“倒是有那么一件,现在想起来还觉得爽!” “是什么是什么?”好奇宝宝阳楚竖了耳朵听,桑芷想想左右也无事,便道:“我的名声不怎么好,其实大部分的骂名都是从神界最先传出的,老不死天帝同我不对付,两任都是。” 阳楚惊奇道:“原来天帝还有任期啊?!” “子承父业的世袭,和人界的帝王家差不多,爹嗝屁了就换儿子上。”桑芷懒洋洋地回忆,道:“老天帝认为我总有一天会挑起六界大战,是个祸害,便带了天兵天将去幽冥司,想将我活捉。” 阳楚紧张地头发丝都战栗了起来。 桑芷:“不过我一人一刀把他们都砍回了碧落天。哦,顺便踢了个馆,把神界的朝堂星月乾坤殿和藏书的琅环阁给砸了,还把老天帝的衣服扒了个精光吊在天门上,用被当成了人形笔的他儿子蘸了墨,在他身上写了‘我爱鬼界’四个大字。” 阳楚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眼角都笑出了泪花:“你你可真行啊。” 那时桑芷还年轻,刚从北阴酆都大帝的手上接过鬼界一千年,中二起来难免做点冲动的事,后来想想觉得有些太过,士可杀不可辱,但回忆起来当时的情景仍是很爽。 “后来老头子郁郁而卒,多半是心病。”桑芷的语气转淡,“他那儿子,如今的天帝北宸,自然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不论于公于私,皆恨不得将我除之而后快。” 阳楚深思熟虑一番,道:“所以你比现在的天帝还老,却喊他老不死?” 桑芷:“” 阳楚,卒,享年十八岁。 9.沅有芷兮 桑芷来到了熟悉的法阵入口处,阳楚被她打得半死不活回房静养了,是以落月江潭的入口处只有她一人。 与神鬼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不同,仙妖二界均位于人间,在各处灵力充沛之所分别开辟了一个个小千世界、别有洞天。 微生七玄所在的这处仙界正是风水宝地中的“山”,桑芷并不是很了解,是以只能大胆猜测这山中之水落月江潭应当是囚禁之所。 临渊做了什么事才会被囚禁? 她只需一脚便能踏入法阵,却不知道再见他该以什么样的理由。愤怒时信誓旦旦地说要找七玄长老告他一状,可临了之际又不愿意这么做,甚至忍不住想再见他一面。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谁让她产生如此的熟悉感,就好像面前之人是师尊一样。 以前曾有趋炎附势之徒知道冥王苦寻师尊未果,便装作师尊的模样骗她,最终被桑芷做成了人皮扇子和尸干扔去无尽深渊喂饿死鬼了。 她最终定了心神,一脚踏入了传送法阵,却未料这法阵的传送点居然是不定的!早已做好了自半空中摔下的桑芷同身下的男人地保持着一个微妙的姿势。 此次的传送点在上次她躺过的竹榻上,桑芷撑着双臂,两腿分开跪在男人的腰腹两侧,未全部挽起的发有大半都滑落在了他的脸颊上,刹那间,鼻翼间充盈着少女长发的生犀香,清冷幽凉,又有幽冥的冷意。 桑芷的呼吸几乎在瞬间停止了,不敢大口大口地喘气惊醒正在沉睡的临渊。他们几乎是紧紧地贴在一起,近到能数清临渊的眼睫究竟有多少根。 如此近距离地观察,桑芷才发现这小王八蛋的皮肤当真好到让女人都疯狂嫉妒的程度,光洁细腻得好似剥了壳的鸡蛋,令人忍不住想上手摸一把。 “他的眉心是怎么回事?”桑芷忘了这个姿势相当不雅,注意力被临渊的眉心吸引了去,心道:“好像是被三尺青锋一剑捅穿了整个头颅才会留下的伤痕。” 窄窄的一条黯红色血线横在临渊的双眉正中,颜色极淡,倘若不是这般靠近,桑芷前两次都未曾发现他的眉心致命处竟还有这样一处伤痕。 大抵是她想到了什么,心脏的跳动骤然加快,被八爪鱼姿势的桑芷压在身上的临渊缓缓睁开了双目,桑芷一时不察,专注的目光正落在他的眼瞳中,直至眼底深处。 好像整只眼中只盛了她一人。 桑芷不由得眨了眨眼,脑中飞速转动,考虑应当怎么来解释自己目前的女流氓行径。 临渊面无表情地任她压着,一动也不动,只用那双冷淡到极致的双目看着身上目瞪口呆的桑芷,许久才轻启薄唇,道:“下去。” 如蒙大赦,桑芷当即顾不得什么狗屁借口和理由,吓得手足无措地连忙从他榻上滚了下去,慌忙之间崴到了脚踝,惊呼一声后脑壳磕到了坚硬的地面,疼得她轻嘶了一口气,掌心揉了揉起了大包的脑袋,一脸苦涩。 临渊一手撑着身体,缓缓地坐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桑芷,一言不发。 从神色中看不出他的薄怒究竟是为了桑芷的轻狂越矩,还是为她如此听话地从自己身上光速滚下去而感到失望。 “抱歉,我那个不知道这传送点是位置不定的。”桑芷轻咳了一声,避开了他直勾勾的目光,道:“冒犯了。” 不行,只方才简简单单的“下去”两个字,便令桑芷回忆起了被狂暴师尊支配的恐惧,整个人都打了个哆嗦。 “偷看外面的野男人洗澡很有趣么?” 彼时她对人体的构造很不了解,那段时间刚好赶上师尊教她学点穴,要背人体各个大位的精准位置。 她看不见自己身体的全部,又因青春懵懂总想琢磨着见到异性,便大半夜跑去扒部落酋长儿子的窗,打算偷看人洗澡,顺便找准人后背的穴位。 谁知男人刚解了腰带,胸腹腰背大腿一个没来得及漏,桑芷便被暴怒的师尊发现,一个拦腰将她抱了回去,回到家便将她翻了个盖后压在了自己的腿上。 由于届时桑芷在部落中已及成婚的年纪,他便顾忌了姑娘家面子,没扒裙裤,只毫不留情地狠狠打她屁股。 十来岁的桑芷可并非如今的冥王,法力高强动辄便可杀人屠城,小小少女身娇体软得好似一滩水,尚未掌握体内的强大力量只能当个废柴,大半夜被打到哭得跟被强|暴一般,耳畔萦绕的便是师尊这具恨铁不成钢的怒叱。 “我活生生的人在家、在你面前晃来晃去,你当看不见,嗯?偷看外面的野男人洗澡很有趣么?” 多年后每每回忆起来,桑芷依旧畏惧尤甚,两瓣小屁股的红肿和剧痛,以及那段时间师尊犯了神经病似的一天洗八次澡、回回洗完出来还冷漠又幽怨地看一眼毫无反应与动作的她的记忆,还清晰如昨。 “没找七玄参我一本?”临渊的衣衫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露出精致的锁骨和喉结,抬眸慵懒地看了她片刻,淡淡地道:“难得。” 桑芷:“” 这小王八蛋是她肚里的蛔虫么?怎么猜到她想做什么的? “阁下两次救我于危难,感激不尽,又怎会背地里使绊子?”桑芷昧着良心道:“只是想到阁下被七玄囚禁于落月江潭,难免无聊,便为阁下解解闷。” 临渊撑着身体的手似有些无力,难以维持身上的重量一般,故作换个姿势重新躺在了竹榻上,面容上一闪而过的疲惫和痛苦之色被桑芷敏锐地捕捉在眼中。 “我若想走,没人能困得住我,微生七玄还没那个资格谈得上囚禁二字,不过是我自己不愿离开此处罢了。”临渊转了个身,背对着桑芷,不愿意让她看到自己脸上的神色似的,道:“落月江潭千万年不曾来过外人,也不欢迎外人,你走吧。” 这是摆明的逐客令了。桑芷虽脾气好,但也容不得旁人这般不将她放在眼里,当下正欲离开,却看到了临渊背后的玄衣有一片颜色不对劲的地方。 像是被水渍污染脏了的模样,颜色比周遭要重上不少。但临渊看起来不像是那般邋里邋遢的脾性,连千万年来不曾来过外人的偌大的落月江潭都见不得一丝灰烬,怎么可能会 “是血。”桑芷已经可以确认,空气中隐隐的铁锈血腥气钻进了她的鼻子里,鬼对血的气味最为敏感,她道:“你受伤了,而且伤的很重。” 临渊的身形不经意间一顿,冷冷地道:“没有。你走。” “小王八蛋,还给我甩起脸子了。”桑芷抄了手,一步一步靠近临渊的身后,道:“我是看在你救了我两次的面子上才没落井下石,趁你受重伤时捅你一刀,今天我帮你一回,也算是还个人情。” 桑芷撸了袖子跃跃欲试,笑嘻嘻地道:“我吧,不喜欢欠人家东西,尤其是人情。” 临渊不解其意,正欲启唇之时后背一凉,当即瞳孔紧缩,周身的杀气也暴涨了数倍,小木屋的简陋构造几乎承担不住主人的怒火,摇摇欲坠起来。 桑芷扒了他的衣服。 事先连招呼都不打、什么心理准备都不给人做,便将他的后背赤|裸裸地暴露在了空气中。后背狰狞的伤口还翻着红肉,最深处甚至可见森然的白骨,还在兀自往外流淌着止不住的鲜血。 桑芷倒吸了一口冷气,突然有些不敢看他的后背。 除了一道最深的伤痕外,还有已经好的七七八八、或是完全结痂的伤口,纵横交织遍布在他的皮肤上,整个后背几乎没有一处好肉,看起来触目惊心。 桑芷的手不由得抖了两下,平静地移开了目光,道:“幽冥的馥骨粉是极强的修复灵药,你别动,我给你上药。” 临渊罕见地强烈反抗,连声音都染上了几分狼狈,他近乎强硬地自桑芷的手中夺回了衣衫,转身看向她时眼角眉梢尽是戾气和抗拒,道:“不必。” 桑芷一愣——临渊看样子很不希望她看到自己受伤的身体,与其说是对她肢体接触的反感,更不如说像是在逃避,是畏惧和恐慌。 “东西我留在这,你自己看着办。”桑芷在他的身旁放下了馥骨粉的小玉瓶,终究没有坚持,她毕竟是个外人。 临渊究竟有没有擦那瓶药她不清楚,径直便离开落月江潭回到了北九峰。此时天光已然大亮,在落月江潭须臾的光景,外界已过了一日。 桑芷同一瘸一拐、鼻青脸肿的阳楚御剑而行至主峰天瑶的浮云殿外,那里已经有四五个弟子敛气凝神地等候,一言不敢出,大气不敢喘。 倒是桑芷大手大脚地进了浮云殿,面对几个等待收徒的玄字长老环视一周,一开口便语不惊人死不休: “谁是掌门?” 阳楚吓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给这姑奶奶跪下。他连忙扯了扯桑芷的衣袖,小声道:“你在搞什么?!不要命了!” 桑芷摆了摆手,示意他别废话,径自道:“拜师自然要拜良师,除了掌门,其他的六位玄字长老我都不要。” 众人大惊失色,满座哗然。 10.千梦之劫 微生七玄是一处仙界的名字,其实它本唤作微生仙宗,宗门之仙皆研习微生心法。 然因七位玄字辈的弟子尤为出色,经仙妖之间的众多战役后微生仙宗内活下来的仅剩他们七位,重振仙门之际便将其更名为微生七玄。 七位玄字辈长老为平衡门内权力制约,便以每百年为一届,由他们七位分别担任掌门之位。 如今浮云殿内端坐、听闻桑芷口出狂言而面色微变者只有六人,想必是掌门尚未现身。 历来皆是师父挑徒弟,头一次看到徒弟堂而皇之不要师父的。不仅那负责教习新入门弟子的小仙君吓得面如土色几近昏倒,连六位三四千岁见多识广的大长老都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懵了一阵子。 桑芷除了口出狂言了点,其他倒还算懂规矩,客客气气地对六位长老分别行了一礼。 冥王素来是个客客气气的虐杀者,说不清她身上有的究竟是嗜血的戾气和嚣张,还是温柔和婉的礼貌。 “哦?这位小友倒是很有自信。”一位玄字长老极快地恢复了镇定,没事人似的笑吟吟道。 桑芷瞥了他的白胡子一眼,心道小兔崽子指不定谁辈分高,口上却道:“谬赞了。” 三四千岁的毛孩子跟她在这装什么老成。 阳楚干咳一声,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道:“长老,她那什么这儿不大好使,您别往心里去,我们这便在殿外候着。” 桑芷正欲再将阳楚好生修理一番,衣袖却被人拉了拉,她好奇之下回头看了一眼,并未发现人影,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你找本座有何事?” 稚嫩的女童声在她身后响起,桑芷这才狐疑地又低头一看,待看清楚眼前人的面容后,她不禁挑起了一边的眉毛,唇角抽搐了一番。 这小丫头看起来至多十岁,长得比桑芷还嫩,声音幼稚、行径更幼稚,发式梳得是垂髫小儿的发环,脸上的婴儿肥还没退去。 微生七玄的长老服为了搭配她的身形而裁剪成了俏皮可爱的裙衫,光洁的左腿外侧隐隐可见鎏金色的暗纹,是火凤的形状。 微生七玄以凤凰为尊,同姱女交情匪浅。 她的身高只到桑芷的前胸,瘦瘦小小看起来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背上却背了一张造型奇特、沉重无比的七弦琴。 细细看来,琴身居然是以神界天柱的昆仑玉所铸,琴弦还透着隐隐的冷光,应是南海龙宫的波月丝,锋利无比,足以切金断玉。 六位长老同时起身,殿内殿外的弟子皆单膝跪地,恭敬无比道:“见过掌门。” 是她?! 桑芷略有不可置信地颔首看向仍在兀自露出小白牙笑的小丫头,道:“你是仙主?” 天帝和魔尊桑芷都认得,唯独这个仙主年仅四千岁且上位时间不长,又因仙鬼二界无甚往来,打吊牌三缺一时她又不肯去,便一直未从得见。 只听说过其人是微生七玄这一届的掌门,且和冥王一样特立独行,总而言之,是个奇葩。 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然而最令桑芷感到震惊的并非是她的身份,而是这张脸她见过,而且也是熟人。一千年前她还是个青春曼妙的十七八岁少女模样,眼下却近乎返老还童一般,变化得有些可怕。 只是这丫头没见过去掉面具的桑芷罢了。 “放肆!” “大胆!” 六位玄字辈长老异口同声,怒目而视,将桑芷视作大不敬的狂徒,桑芷毫无反应,而是凝神注视着小丫头的双目,有些失神。 仙主玄韵眨了眨黑珍珠似的大眼睛,笑得两个小酒窝煞是可爱,道:“我喜欢你。” 六位玄字长老大为愕然,阳楚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诅咒一般。 桑芷默不作声,任由玄韵的两只白白胖胖的小手抓住她的衣袖,贪婪地在她身上嗅来嗅去,好像闻到了什么难以舍弃的气味,道:“姐姐,你身上有我很熟悉的味道,但我想不起来了,什么都不记得。” 桑芷于是笑了,半蹲下了身子,温柔地摸了摸玄韵肉乎乎的小脸,道:“想不起来,便不想了。” “你是要拜本座为师吗?可是本座除了弹琴之外什么都不会。”玄韵有些为难,她的手紧攥着桑芷的衣袖,犹如溺水之人紧抱枯木一般,却又善良地说出了真相,自己分明是个大笨蛋的真相,“本座本座什么都不会。” 桑芷不知回忆起了什么,自阳楚的角度看来,她的眼眶竟有些微微湿润,蒙上了一层薄雾,只是她自己仍未察觉,唇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好像亘古以来,她皆是如此立于旁观者的角度,从未真正地走进任何人的世界。 “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甚至我也可以不拜师,只陪着你弹琴。”桑芷罕见地温和了起来,敛去许多锋芒,就像一个哄着小妹的大姐姐,“我叫桑芷,你愿意留下我么?” 要接近掌门,获取其信任,方能更快地找到落月鎏金盏。 桑芷所剩的时间不多了。一月后便是神魔联姻的婚宴,她必须赶在那之前恢复全部法力,否则无法赴宴,将为鬼界带来无法弥补的灾难。 所谓的温柔,不过是为了得到更好的利益而伪装出的假象。人间诸事,不过如此。 玄韵显然被桑芷唬得信以为真,便开心不已,道:“好呀好呀。” 所有人都是一脸难以言喻。他们的掌门,兼仙主大人,就像一个被人贩子用根糖葫芦便能骗走的弱智儿童。 而事实确实如此,玄韵自千年前的一场变故后,她的心智和外形都逐渐退化成了幼女,除了那一身法力之外,其他的都与十岁孩童无异。 “既是掌门同意,这小弟子便划到您座下了。”最开始出口的那位白发白眉的长老道,“其余六名通过考核的弟子且入殿来——” “桑芷,本座带你去一个地方。”玄韵也不管其他六位长老怎么挑选弟子,她拉着桑芷的衣袖,径自往殿外走去,道:“掌门收的徒儿必须要通过‘千梦劫’才能登记在册,本座在位这些年,收了十几个徒儿,没一个能通过千梦劫的,都死在了里面。” 桑芷讶然地挑了眉,道:“全部么?” “对呀,”玄韵好像对生死没什么反应,十分平常地笑道:“你一定要加油啊,本座特别喜欢你,总觉得以前一定认识你,如果你能活下来陪在本座身旁,说不定本座还能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那就再好不过啦。” 她也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桑芷不可置否地笑了笑,跟随着玄韵的脚步来到了她口中千梦劫之处。 主峰天瑶的最底层接近地心的地方,便是千梦劫所在。千梦劫形状类似于一颗巨大的鸡蛋,“蛋壳”上刻有奇形怪状的花纹,并贴有符篆,桑芷甫一靠近,便能从这颗“蛋”的身上感受到六界混杂的气息。 兼有神仙妖魔人鬼的气息,十分混乱,却又井然有序地环绕在周遭,颇有些诡异。 “我曾听闻仙主有一术法,天下无人可匹敌,名唤浮生千梦缘。”桑芷站在“蛋”的正前方,看向它时眸中毫无波澜,并未感到恐惧,而是极为淡然道:“入梦时,人以为所处之境乃是现实,或悲或喜、或惊或怒,皆沉溺于幻梦中不可自拔。” 玄韵偏了偏小脑袋,径自跪坐在千梦劫前方,取出身后背负的仙琴明泽,什么解释也不说,直接道:“进去吧,本座在外面等你呢。” 她笑得没心没肺,若是旁人只会感到透骨的冷意,桑芷没什么反应,兀自穿透了“蛋壳”,来到千梦劫正中央。 月白色的光晕开始逐渐变浓,耳畔响起了铮然的琴音,仿佛带有魔力,每一个音符都将桑芷的神智吞噬一分,令其逐渐失去了全部意识。 作为掌门之徒的考核,想必这个久闻其名的千梦劫自然不会简单。 桑芷皱了眉,待恢复了神智之际缓缓地睁开了双目。 血一般的火焰几乎将她吞噬,有力的怀抱逐渐失去了所有的温度。 她费力地昂首看向紧紧抱住自己的那个女人,她的人类母亲,身上已然被燃着了妖冶的红,再也不能开口唤她宝宝,再也不能怯懦地用自己卑微的身躯抵挡部落子民们的殴打。 “现在只剩我自己一个人了。”她想,“再也没有人愿意无条件地保护我。” 她凭借着仅存的理智冲出了死亡烈焰,装作乞儿藏身于人群中苟延残喘。 直到那天,她看到了一个天神般的男人降临在面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脏兮兮地窝在垃圾堆里的她,一身玄衣肃立,银面具遮盖不住的下颚轮廓完美。 “竟是人魔混血的天煞孤星,难怪不受人族欢迎。”他拎着脚下小丫头的后领,好似小鸡般提了起来,冷漠地看了一眼,道:“我认得你的父亲。” 她一脸茫然。 “你叫什么?”男人的声色清冷,不含一丝感情道:“在此作甚?” 彼时她没有名字,山野粗妇的母亲只知道唤其为宝宝,便摇了摇头,道:“阿娘说我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爹不要的野孩子,无名无姓。我在垃圾堆里闻到家的味道了,我要回家。” 后来成了她师尊的男人当场面容抽搐不止,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她许久,道: “你乃魔尊次女,从辈桑,名唤芷。” 止戈为武,仁者无敌。 只是师尊寄予桑芷的期盼,最终未成真。 11.是昔流芳 桑芷用刀在自己的手心狠狠地划了一道,看着鲜红的血液从掌心涓涓流出,内心的惶恐感也随之减轻了不少。 有血、有痛感,却没有苏醒过来,一切恍若是真实,玄韵的浮生千梦缘果然厉害。 “这里是幻境,都是假的。”她如是在心中自我安慰着,不去理睬内心汹涌的冲动,逼迫自己不要去想,不要留下来,要找到逃离幻境的方法,走得越早越好。 可是 桑芷的手心微微颤抖着。她褪去了冥王的华丽袍服,一身普通布衣打扮,手中握着切菜刀,颤巍巍地看着身旁水缸中的倒影,红颜皓齿,是她尚为人时的模样。 即便死后她一直保持了临终时的面容,却终究环绕着浓郁的、挥散不去的死气。这张脸却鲜嫩青春,好像一切都恍若昨天。 师尊还在院子里活大爷似的躺在他亲手扎的藤木摇床上晃来晃去,是活不干张着一张嘴情等着吃,一面做了个小机关,绑在一旁的蒲扇随着藤床的晃动而自发地给他扇扇子,一面啰啰嗦嗦地叨逼叨: “葱不可切碎,姜要成条,蛋不准炖老。趁你做饭的时间仔细思考一番我教你的招式,饭后验收考核,如若不过关,今晚不准睡觉。” 桑芷:“” 娘希匹。 即便知道这是梦境,她也控制不住自己想杀人的怒火,当即将菜刀一丢,抄了打不死人的锅铲便冲到了外面,打算给他来个现场生炒活人。 师尊这人除了法力很强之外,最大的特点便是贱,终日除了吃喝玩乐睡,便是欺负桑芷,好似有了个聪明勤快的徒弟便尾巴能翘到天上去。 “天天跟猪一样不干活就知道吃!”她听见自己愤怒地冲着师尊咆哮,手往锅铲的后面糊了一大把煤灰便要作势往师尊脸上抹,“你就仗着我脾气好,不会拿你怎么样是不是?!” 按照洁癖师尊的脾性来说,眼见脏东西要碰到自己,他应当脸色发黑、手脚抽搐、面部扭曲,并将桑芷再结结实实地打一通屁股才对。 可他却什么都没做,任由桑芷将灰扑扑的东西擦得他满脸都是,反手却环住了她的腰,将下颚搁在了她的头顶上。 “我同魔尊说了你的事,明日你便要回到森罗万象了,以后大抵再也不会相见。”师尊的语调十分平缓,似是见惯了离别,兄弟反目、亲人远去,这些都已不能激起他的任何情绪,“此后一别,万望珍重。” 是久违的温暖,桑芷兀的便泪如雨下,内心虽在叫嚣着要时光永远停留在此刻,手上却将面前人狠狠地推开。 都是假的。 她曾无数次地沉溺于梦魇之中,清晨醒来时发现这一切不过都是虚幻。像眼前的美梦,她亲手打碎了一个又一个。美好的时光好似烟火、似流星,在天际转瞬即逝,只留下一道美丽的弧线。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日后珍重。” “孤承认你魔族二公主的身份。” “我们是一辈子的朋友。” 师尊、父亲和挚友,都是假的。 哪有什么日后? 桑芷眼见面前的一切逐渐模糊,不知是自己的意识发生了混乱,还是眼眶中盈蓄的泪水太多。 她去了森罗万象,却被爱惜名声的父亲险些杀人灭口,拼尽全力才回到了人界,回到了她亲手建造的小木屋中。 重伤濒死之际,师尊为了救她,不顾危险地前往开天辟地时的混沌,去寻神器女娲石,留下了灵偃为她防身。 可灵偃不认弱者为主,毫无用场。 桑芷等了三天,终于等不下去了。 唯一的庇护师尊离开后,她被积怨已久的部落处以火刑。神降下旨意,承载着罪孽的天煞孤星当以无尽业火焚烧殆尽。 生时无爱无欲,死后怨气不散。 她成了厉鬼,设下招魂幡,坐在部落最高的屋顶,坐了两百年,面无表情地看着害她的人自相残杀、以至于九族皆灭、九代绝后。 两百年的时间,桑芷没有等到师尊回来。他或许死在了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境,或许是丢下了自己不愿再见,直到北阴酆都大帝将她带回鬼界,培育成自己合格的接任者时,她去混沌找了许久。 没有人,空无一物。 桑芷更名为笑无伤,于混沌处建无伤阁,收揽六界八荒极苦者,取其永生之泪作为代价,遍览他们的疾苦与悲哀,久而久之,变成了真正的笑无伤。 在无伤阁、在混沌,等他回来,终有一日会见到的。 她如是相信着。 自己要支撑着,绝不能倒下,还没有见到师尊的最后一面,没有了却一切执念,怎能这般轻而易举地被幻梦所迷倒? “本座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快就冲出了千梦劫的人。”玄韵已然背好了明泽琴,惊喜地戳了戳桑芷的脸,开心地道:“你醒啦,这里是你的镜非居,你已经通过考验啦,再休息一下吧,冲出千梦劫消耗的体力很恐怖的。” 桑芷动了动手指,头顶上是熟悉的印花帐子,的确是她在微生七玄的房间不错。她正躺在榻上,玄韵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到只能玩她的头发。 “人世一场大梦,千梦缘,终须散,芸芸众生的悲欢离合本座见过许多。”玄韵趴在桑芷的床沿,下颚的肉肉堆在了一处,小嘴也嘟在了一起,“但是你的梦究竟是什么样子,本座进不去,也看不到。” 桑芷勉力开口,声色有几许沙哑,道:“没什么特别的。” “你方才是在哭吗?”玄韵好奇地用微凉的手指揩了揩桑芷的眼角,湿润的触感尚未完全消失,“你看到了什么?” 桑芷徒劳地张了张唇,最终没有出声,而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玄韵叹了一口气,神色竟有些向往,道:“眼泪是什么味道的,本座都忘了。” 桑芷微微一顿,偏了头去看她,玄韵正嘟嘟囔囔地扣着手指头,道:“本座忘了很多事,那些应当都是很重要的,可本座都不记得,而且再也哭不出了。” “你自然哭不出,”桑芷淡笑,心道:“一千年前,你便将永生之泪交给了我。” “我亲手杀了他。他是妖,作恶多端,本便该死。”少女双膝跪地,背后的琴弦上血迹斑斑,她的唇角漾着恶毒的笑意,眼神中却尽是绝望与心灰意冷,“我对得起仙界,却骗不了自己。” 贵妃榻上的墨衣女子慵懒地靠着榻,纤纤玉指上擦着血一般鲜红的蔻丹,华丽的袍服中拢着的五指正轻柔而爱恋地抚摸着败于她手的叛军头颅。那头颅仅剩下了森森白骨,与墨衣女子惨白而毫无血色的手相得益彰。 “用你的永生之泪换取遗忘,”桑芷的手中微一用力,头颅便碎作了齑粉,“值得么?” “只要能够忘记这一切,便不会痛苦。” 彼时的玄韵自以为是地做着美梦,桑芷看她如今这副抓耳挠腮的可怜样,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说。 “果然不论是人,还是神魔,只要活在这世上便永远都在犯贱。”待玄韵离开后,桑芷起身活动了一番筋骨,扒着窗户看山下的云彩,似笑非笑地自言自语,“非得等到死了才能明白自己有多傻。” 阳楚冲进了镜非居,看到桑芷还活着,便松了一大口气,连忙拍着胸口,道:“你快吓死我了,听师父说你半死不活地被掌门拖回了镜非居,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只不过一场考核,我通过后,便没什么了。”桑芷笑了笑,收敛了所有的异样情绪,轻快道:“你如何?” 阳楚叹了口气,跪坐在几旁的席子上,兀自给自己倒了杯茶,道:“收我为徒的那位长老便是最开始训斥你的那位白眉老者,名叫玄肃,是七玄中最重规矩、要求最多的一位。他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收了我为徒,方才给我念叨了半天的微生七玄戒规,我头都要大了!” 桑芷无奈地笑着摇头,瞥见门外的弟子皆行色匆匆,道:“你最是难以忍受条条框框的规矩,玄肃居然收了你,的确很要命。” 阳楚郁闷不已。 “外面那些弟子在做什么?”桑芷纳闷道,“为何人人行色匆匆,微生七玄可是有大事要发生?” 阳楚最好八卦,闻言当即兴冲冲道:“听说是神魔联姻的宴会将于一个月后召开,掌门哦也就是仙主,她吩咐了微生七玄准备咱们仙界的贺礼,好像叫什么落月” “落月鎏金盏。”桑芷回首道,“是它么?” “哎对对对,就是落月鎏金盏,听说是个顶厉害的仙器。”阳楚饶有兴致地道:“他们最近一直在北九峰上晃来晃去,好像要到这里的某一处去拿,但是那个地方又进不去。” 桑芷跪坐在阳楚对面的席子上,徉作无意道:“大致在什么方位?” “离你的镜非居倒是很近。”阳楚道。 落月江潭,落月鎏金盏,她早该想到的。 临渊莫非便是镇守落月鎏金盏这件仙器的守护兽么?所以他才不肯轻易离开落月江潭,又不将七玄放在眼里。 “桑芷,你又要去哪?”阳楚在镜非居内焦急地嚷嚷道,“最近正值多事之秋,千万别乱闯啊!你现在又不是喂!你听到没有啊!” 桑芷笑嘻嘻地摆了摆手,道:“我只是有个必须要见的人罢了,不用担心,小屁孩儿” 既然知道了落月鎏金盏的下落,自然不能虚坐以观。 12.一念执着 如今的落月江潭入口处已然有了许多弟子把守,不像以往那般随意可进。桑芷远远地看着那些愁眉苦脸的弟子,他们费尽心思地想走进那个传送法阵,却是徒劳。 法阵十分排斥他们的靠近,甚至连玄韵都难以进入,只要稍稍接近,他们便会被强行弹开。 玄韵耳聪目明,五感极强,感应到桑芷的气息后,她犹如饿虎扑食一般挂在了桑芷身上,一面哇哇大哭道: “里面的坏哥哥欺负人,不让本座进去!拿不到落月鎏金盏可怎么办啊” 桑芷对这个名义上的师父、实际上的熊孩子给折腾得半死不活。 这丫头外貌变小了,居然连心智都跟着退化。 桑芷这辈子抚养过一次友人的孩子,她生不如死,并发誓再也不要靠近任何智力低下、且脑子有问题的小孩,哪怕与人关系再好都不接养了。 结果却栽在了玄韵手上。 “仙主这是在做什么?”桑芷明知故问,摸狗一般揉了揉玄韵的头发,后者令一干束手无策的弟子们退下,只余她们二人时方才道: “这处秘境名叫落月江潭,里面放了仙界的至宝落月鎏金盏,也是天帝爷爷指名道姓要的东西。过不久便是婚宴了,本座进不去,就拿不到东西,天帝爷爷一定会骂死本座的!” 桑芷和天帝同一代,天帝比玄韵高了至少两辈,人家的儿子都已经要成婚生孩子了,自己连个情人都没,甚至还有放眼六界无人敢娶的架势。 桑芷:“” 突然觉得心累这是怎么一回事? 算求,不就是年纪大一点,辈分高一点么,没什么大不了的。 才怪。 若是神界太子和魔界长公主成了婚,联了姻,那辈分和关系便更乱了。 “能当我侄儿的小崽子娶了我长姐?我要怎么称呼才对管长姐叫侄媳,还是管太子叫姐夫?” 桑芷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晃了晃脑袋,将乱七八糟的想法挥散后才叹了一口气,心道:“岁数大了,就是麻烦啊。” 也不知道魔尊的脑子里装得都是什么东西,居然把三万多岁的女儿嫁给了一个八千多岁的神族小崽。 简直荒唐!滑天下之大稽! “哇哇哇——本座哭了你还走神想别的事!”玄韵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撒泼打滚道:“本座不管,天帝爷爷要是骂本座的话,本座就打你,谁让你是本座唯一的记名弟子!” 桑芷的嘴角抽了抽:“熊孩子,欠收拾。” 关她什么事?玄韵这是摆明了要扯她下水,自己解决不了,便坑人。左右得拉一个一起死,权当垫背的。 桑芷无奈地抄了手,道:“这落月江潭不是微生七玄内的秘境么?怎么仙主你也无法进入?” “以前七玄长老是都可以进去的,但是这几天里面的坏哥哥好像心情很差。玄肃昨天好不容易偷溜进去,不知说错了什么话,被坏哥哥给一脚从北九峰踢到了主峰天瑶浮云殿的匾额上。” 玄韵不自觉地抖了抖,哆嗦着嘤嘤道。 “他现还在长老房中养伤,牙掉了好几颗,如今说话漏风、喝药都洒。匾额裂成了两段,要修补又是一大开销。最近为了给神魔联姻献礼的事已然花了不少,再加上强拆修补费、玄肃的医药费,天呐玄财会疯的” “打住。”桑芷毫不犹豫地做了个停的手势,玄韵哭唧唧地止了啜泣,愣愣地听她道:“我对微生七玄的财报流程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讲重点。” 玄韵吸了吸鼻子,果然扭回了重点,道:“结果现在坏哥哥一气之下将入口从里面锁死了,除非用万魔之祖的随身法器——灵偃刀破开结界,否则无论如何都进不去。” 桑芷下意识地将乾坤袖中的灵偃往里缩了缩,故作讶然道:“可万魔之祖不是已于三万余年前便失踪了么?怎么可能找得到他的灵偃刀?” “他的行踪或许可以通过鬼界的生死薄来找。”说起冥王二字,玄韵顿了顿,有点畏惧,却又强撑着仙主的颜面,故作平淡道:“可以找冥王去借借生死薄来使一下。” 话音刚落,连玄韵自己都捂了脸,闷声道:“算了,本座也知道这是在痴人说梦。毕竟冥王是出了名的凶残暴力狂、动不动就杀人泄愤,听说长得极美却这么多年也没追求者。天帝爷爷也常说她可怕,肯定人品不好,还是不要去送死了。” 桑芷:“” 你面前的真冥王很抱歉听到你堂而皇之的吐槽。 “既然如此,我帮不上忙,便先回房了。”桑芷行礼告辞后,转过身翻了个白眼,正欲离开之际,玄韵嘟囔道:“明明在坏哥哥的梦境中看到你了,怎么可能帮不上忙呢?” 桑芷的脚步顿在了原地,半晌才回首,道:“我知仙主可以入梦,你在他的梦中看到了我?” 微生七玄的七位玄字长老分工不同、各司其职。好比玄韵主音攻幻术,玄肃主规令条法,玄财主账本财报等等,每一位都在自己的领域上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是以玄韵说的梦境,桑芷并不起疑。 只是有几分好奇,同她不过有几面之缘的男人怎么会 “是啊,梦中的一男一女,女的脸同你一模一样,本座断不会认错。”玄韵道,“不过那个男的脸上戴着银色的面具,本座看不清他长啥样” 桑芷不待她把话讲完,便干脆果断地道:“仙主放心,破开结界的事交予我即可。” 玄韵惊于桑芷突然的改口,但又喜于自己找到了一线生机,连忙将球踢给了她,自己撒丫子跑去找玄肃商量如何缩减山上用度的问题了。 周遭已然无人,她抽出灵偃,反手便轻松破开了落月江潭的结界。 “我一定要从他口中撬出师尊的下落!”桑芷不顾一切地闯入了落月江潭,“临渊的梦中有我和师尊,他一定知道师尊的所在!” 四面八方的水流灌入她的口鼻,模糊了她的五感。 桑芷怕水,自幼被部落调皮捣蛋的孩子用火烧着玩,身上着火时慌忙去附近的小溪灭火,却不经意间脚滑滚到了小溪中,险些淹死。 自那以后,她便对水火皆敬而远之。 可一切的恐惧感在追寻师尊的踪迹面前变得不值一提,她奋力地挣扎着,分明不会水却丝毫也不怕。灵偃依旧毫无反应,好像被谁施了禁咒、不可再发出任何动静,她只得徒劳无力地扑腾着。 一双有力的臂膀环住了她的腰身,随之而来的便是唇上温软的触感,桑芷微微睁大了双目,感受到渡入口中的气流,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被强吻了。 她高龄三万一千零十五岁,这么多年来没有任何雄性能够同她有过任何肢体接触,一来是没人敢,二来是打不过。 加之她修习鬼界心法绮罗杀,对男女之事并无多少兴趣,即便有、也早习惯了对男人只看不吃,能够十分完美地控制住自己。 谁成想六界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冥王,会被一个仅数面之缘的男人按在怀里亲,一贯冷静淡定的桑芷都惊了。 “他是在给我渡气,是在救我”桑芷如是自我安慰着,却终于无法再欺骗自己下去了,“娘的,这舌头绝对不是在那么单纯,每个人都仗着我脾气好所以不会对他们怎样么” 桑芷狠狠地击了他一掌,却没有撼动他分毫。 抛却法力的强大与否,单凭原始的力量,男女差异悬殊,她不仅没有让临渊滚远点,甚至发出攻击的那只手也被临渊攥在了掌心,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我一定会杀了他。”桑芷的双目有些隐隐发红,瞳孔深处甚至出现了蛛网似的暗纹,是愤怒到极致的表现,还有一点在水中的少许恐惧,“放肆!” 临渊好像知道桑芷怕水一样,极快地带她浮到了水面,桑芷甫一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便用一只手扼住了他的颈项,将他按在了落月江潭的岸旁,手下的力气几乎能将他掐死。 “玄韵看到了你的梦,你认识万魔之祖,我师尊,”桑芷断然地厉声道:“告诉我,他在哪?!” “没有那男人你会死么?”临渊的语气十分不善,被她压在岸上近乎窒息,却神色不动,只用那双深邃的双瞳紧紧地盯着她,“莽原的孤坟、混沌的无伤阁、还有你千万年来的穷追不舍,何必?” 桑芷缓缓地松开了紧扼临渊的手。 湿漉漉的长发紧贴着她的脸颊和后背,微生七玄纯白的弟子服薄薄一片,亦黏在了她的身上,苍白的面容和瘦削的身材让人莫名地心疼。 “不会死,”桑芷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临渊,没有上位者的孤傲与蔑视,只有高处不胜寒的孤单和失落,“但会生不如死。” “我不需要回到什么父亲的身边,也不需要所谓的强大,我只想让他陪着我,甚至我可以只做一个凡人,百年生老病死后乖乖入轮回,也算不枉此生。” 桑芷将灵偃直直地插在了躺着的临渊颈侧,刀刃对着灵偃的颈部大动脉,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涓涓流出。 “厉鬼执念不散则不能投胎,这辈子我活腻了,想死。”临渊垂了眼睑,听着身上的桑芷冷淡地道:“识相些交代清楚。你重伤未愈,同拼了命的我交手无异于两败俱伤,甚至你死的可能性更大些。” “我若身死,”临渊兀的勾起了唇角,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抚上桑芷冰冷的脸颊,道:“潭中的落月鎏金盏,你便永远也拿不到。” 13.冥王归位 “你威胁我。”桑芷手中的灵偃愈发靠近临渊的血管。 临渊的伤未好彻底,上次桑芷留下的馥骨粉他也没用,后背渗出了一大片血迹,将他们二人所在的落月江潭那一小片水域染成了刺目的红色。 桑芷蜷指为爪,厉鬼特有的尖锐指甲从她的骨头中迅速长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长变尖,不管不顾地穿透了他的胸膛——这是她最常用的杀人手法,将人的心从胸中活活挖出来,常人必死无疑。 临渊却好似没事人一般懒洋洋地躺在原处,动也不动,任由桑芷抽出了鲜血淋漓的手。 掌心处没有心脏,而是桑芷给他的馥骨粉玉瓶——被放在了最贴近心脏的位置,她颤声道:“你的心在哪?为何我没有摸到?” 许久以前的一个宁静晌午,她窝在师尊的怀里晒太阳,只觉得他的胸膛异常平静,没有心脏的跳动和起伏,除了尚在呼吸之外,并无活在世上的迹象。 桑芷伸出作死的爪子,在他的左胸上掐了两把,两只脚还在兀自晃来晃去——年纪小,身矮腿短,靠在他怀中时脚沾不到地。 彼时她也是这样懵懵懂懂地问着师尊。师尊一手环着她,另一只手为她打扇遮阳,眼睫轻颤后,双目微微睁开。 那双极漂亮的眼瞳和这张普通到极致的脸完全不搭,师尊的神色有几分苍凉之感,不知是否回忆起了远古时的旧忆,却终究没有轻叹出声,而是面无表情地挠她痒痒肉。 待怕痒的桑芷疯狂地对他拳打脚踢之际,师尊才抿唇一笑,用修长的食指点了点她心脏的位置,道: “落在你处了。” 临渊微微启唇,在第一个音节脱口而出之前生生地将所有的言语咽回了肚中,岔开了话题,道:“你需要落月鎏金盏恢复法力,我可以给你。” 桑芷蹙了眉,眯了眯双眼,冷笑道:“这么好心?怕是无利不起早。” “冥王拿刀威逼,怎敢不从?”临渊吃力地欠了欠身,轻喘了一口气,淡然道:“只是你的师尊在何处,恕我无法回答。” 桑芷定定地看着他的双瞳,兀的勾唇轻笑,眼神中满是冰冷与嘲讽,好似要透过男人的表皮看到他内心最真实的部分,看他能装多久,道:“好啊,那便多谢阁下的馈赠了。” 她从被死死压制住的临渊身上下来,站在一旁,抱臂冷眼打量他疲惫的身体慢吞吞地向小木屋的方向挪去。 自背影看来,临渊当真是被摧残得没个人形。脊骨轻微变形,血将他的衣物浸透了,好像从血池里刚捞出来,即便如此,他的后背也挺得笔直,永远不会倒下一般。 “一般大能皆可自愈,我在他身上留的伤不消片刻便已恢复如初,可他其他大大小小的伤口却毫无好转迹象。”桑芷忍不住皱了眉,心道:“是什么东西伤得他,以至于我给他的馥骨粉都” 临渊不是傻子,有疗伤药不可能为了骨气而不肯用,玉瓶完好如初毫无动用过的痕迹,只能证明他知道,任何药物都不起作用。 他身上的不是普通的伤,好不了。 临渊坐在了木屋前的竹藤椅上,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然而为了给桑芷取落月鎏金盏,他勉强打起了精神,双手结印,将掌心凝聚起的光球缓缓注入面前偌大的落月江潭中。 潭面泛起了细微的波澜,波纹逐渐扩大,自潭底深处翻涌而出巨大的波涛,倘若不知面前的只是一汪碧潭,一般人肯定会误以为是大海震怒在翻滚。 潭水凝结成了龙卷风的形状,在落月江潭的上空盘桓着,淡金色的玉盏凝聚成形,将近乎怒吼的潭水盛在了盏中。 喧嚣逐渐散去,落月鎏金盏也缓缓地落在了桑芷的面前,被她双手接住。 桑芷将落月鎏金盏中盛满的灵泉一口饮下,四肢百骸间重新充斥了阴冷至极的鬼力,骨骼的力量几乎在一瞬间便增强了千倍,汹涌澎湃的杀气穿透了结界蔓延至整个微生七玄,甚至连山脚下的归晚镇都受到了波及。 整片区域的上空盘桓着不散的乌云,气氛沉闷压抑,有潮湿的雨水气息涌入人们的鼻翼间,旋即便是倾盆大雨,夹杂着轰鸣的惊雷,响彻天际,七天七夜而不绝。 冥王归位。 “落月鎏金盏集地渊之灵力,山水相间而造势为仙器,微生七玄由是而生,天帝惦念了许多年。”临渊面色苍白,唇上也毫无血色,低声道:“你拿去给玄韵吧,自此不要再来。” 桑芷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临渊一步一步回到了小木屋中,没有对上她的视线,一刻也不曾看她的双目。 她身上的微生七玄弟子服成了墨红滚金的冥王常服,广袖长裙,袖口的苍鹰纹路仿佛跃起而飞。 随意挽成了可爱小髻的后脑长发也梳得发式复杂,两缕刘海柔顺地垂落胸前,玉圭与银簪将半挽起的发固定在一处,耳垂的墨玉夺目,好似鹰目般锐利。 如今的桑芷,无论怎么看都不再像人类,而是彻头彻尾的厉鬼,高高在上的冥王陛下,生杀予夺皆系于其一念之间。 “临渊”她喃喃地念出了这个名字,手中的灵偃被下的封印在她的法力恢复那一瞬便粉碎殆尽,妖艳的红照耀了无光的落月江潭,刀尖疯狂地颤抖着,直指临渊所在小木屋的方向。 桑芷勾起了唇角,道:“怎么会不来?现在还不是时候,但我们会再见的,临渊。” 她着重地念了这个名字,轻松地跃起而飞,冲破了落月江潭的结界。 那一道死气沉沉的黑雾由北九峰上破空而出,在翊影居附近盘桓了许久,玄韵强压住心头的不适,道:“玄肃,那是你徒儿的居所吧哎,你别跑那么快,等等本座!” 玄肃早便疯狂地夺门而出,不管自己是否身体欠佳,杵着拐杖便趔趄着御剑而行。 玄韵与玄肃匆匆忙忙赶到时,那浓重的鬼气即将离去。 他们只能看到一驾四角顶端、轱辘都燃着幽绿色鬼火的马车呼啸而过,散发着一股挥散不去的幽冥冷意,车身是与奈何桥材质相同的坚硬鬼岩,还沾染了人血的腥气和尸体的腐朽。 翊影居和镜非居内的阳楚和桑芷皆不见了踪迹。 “青焰鬼车是青焰鬼车!”玄肃的牙掉了好几颗,说起话来居然还能字字清晰,只是他过于激动而呛到了自己,“冥王的车驾,怎会在我微生七玄?!莫非” 玄韵的眼角缓缓滚落下一滴清泪,呜咽着拽了拽玄肃的衣袖,道:“怎么办啊本座当着她的面说了好多冥王的坏话,过几日便是神魔联姻的婚宴,她一定会去的。” 玄肃咳了个痛快后,抚了抚自己仍在上下起伏的胸膛,道:“未必,掌门莫急,你看桌上放的是什么?” 玄韵一愣,待看清玄肃指的物什后心情大好,道:“是落月鎏金盏!” “冥王将落月鎏金盏带出,又留给了我们,想必是没有怪罪的意思。”玄肃抚着美髯,道:“更何况阳楚那孩子同她关系不错,冥王应当也不会害他。” “阳楚”玄韵将落月鎏金盏抱在怀里,宝贝地亲了亲,道:“他身上的气息不同于一般的仙和凡人,甚至和冥王的气息有几分相似,恐怕也不是普通之辈。” 玄肃微怔,道:“他竟然” 他稳了心神,平静道:“也罢,此等命格非你我可干预,只要落月鎏金盏到手,当前的燃眉之急便解决了。” 混沌,无伤阁内。 美人榻前站着一位身长玉立的年轻判官,他双手呈上了一张精美的请柬,如同烫手山芋般,期望着赶紧扔给冥王拉倒。 桑芷长叹了一口气。 天帝知道她不爱在幽冥司待着长蘑菇,自知找不到她的踪迹,便将请柬直接给了崔判。 鬼界首席判官崔珏,冥王心腹,自然知道这朵奇葩究竟去了何处。 是以他半句废话也没多问,径直行了一礼,道:“属下参见王上,数日后便是神魔联姻的婚宴,此为天帝送来的请帖,请您过目。” “啧啧啧,如今的年轻神愈发厉害,”桑芷随意地摆了摆手,啧啧称奇,翘着二郎腿,不三不四地晃悠着,没个正经,“八千岁的小毛孩已然可以成婚了,想孤当年” 崔珏没兴趣听这货废话唠家常,硬生生地打断了传说中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冥王,道:“一句话,您去不去?” “去,若是回拒,可不是正中那班傲气的神祇下怀?”桑芷起身整了整衣襟,满脸都是“有架可打”的兴奋与激动。 崔珏觉得他有必要提醒一下:“王上,您是赴约吃喜酒,不是征战攻山头。” 桑芷闻言,讪讪收起了正在磨刀的爪子,干笑了两声,道:“这是当然传令十殿阎罗与黑白无常,与孤同上碧落。” 崔珏不留情面道:“黑白无常正于人界勾魂,没空。” 若是旁人见了,只怕会冷汗淋淋。那可是曾呼吸之间灭掉百万雄师的冥王,只消一根小指便能令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然崔珏追随冥王多年,早将这货的脾性摸了个知己知彼。 桑芷登时厉声道:“你总不能让孤一个人去吧,很丢人的!” 崔珏释然道:“无妨,左右王上已丢过许多次人了。” 桑芷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森森笑着,露出一口白牙,道:“不如你陪孤?” 崔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出生死薄,竟一脸的悲壮:“属下身居首席判官之职,政务繁忙,皆是为王上分忧。” 桑芷“哦”了一声,百无聊赖地扣着她那修长的手指,随口道:“陪孤走便加薪。” 生死薄被崔珏一把扔掉,他扑通一声跪在了桑芷面前,神情坚定不移,大有为主捐躯的豪情壮志: “身为判官,理应陪王同行,壮王声势!” 呵。 14.广邀六界 神界碧落位于九重天上,而幽冥司则位于苦寒的地底。 桑芷坐在青焰鬼车内,不由得抹了一把辛酸泪,崔珏在她的耳边不厌其烦地念着近几日的各地鬼官上奏的折子,叨叨得她头疼。 “行了,别念了。”桑芷揉了揉自己酸涩的双目,半死不活道:“阳楚才没来烦孤,你又开始废话,这些折子且放在幽冥司,待婚宴过后孤会抽时间翻阅的。” 青焰鬼车外,尸童乖巧地驾着车,车内的崔珏将奏折收了起来,道:“王上前段时日所说的阳楚,属下已下令各地搜查,如有他的踪迹必定立即上报,可这么多天过去了,仍毫无消息。” 桑芷的右手拇指上带着一枚色泽极佳的扳指,她靠在车窗旁,手肘撑着自己的身子,将唇贴在了扳指上思忖了片刻,道:“一个大活人,还会莫名失踪了不成” 那日她重获法力,本想在离开微生七玄之前同阳楚道个别,去了翊影居内才发现此人已然不见了踪迹,只留下一封书信。 阳楚不爱读书,字也惨不忍睹,桑芷瞅得眼睛生疼,愣是从他那鼻歪眼斜的狗爬字中认出了阳楚想表达的意思—— “十分抱歉,数日后见。”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 “启禀吾王,碧落已至。”尸童屁股一扭一扭地下了车,恭敬地向车厢行礼,道。 崔珏率先离开,碧落天门处已然聚集了熙熙攘攘的一大群神仙。 神魔联姻,天帝喜邀六界显赫,象征着阴阳二宗和平的重大场面,稍微有点脑子的人便知道其重要性,能够来此的皆是被天帝和魔尊所认可的贵胄。 以往阴阳二宗内各有龃龉,比如神族看不起仙族,魔族欺压妖族,人族鬼族暗中勾结做些不法的买卖等等,众人心知肚明,却从未拿到明面上去说。 今日六界同聚,除了鬼界始终游离于范围之外,其他人看起来都一派亲热的和睦样。 桑芷掀起了帷幔,面容刚显露在众人眼前之际,热热闹闹的嬉笑声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时空气凝固,连针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十殿阎罗的车驾紧随其后,他们下了车后却没有一个胆敢走在桑芷身前,甚至她一言未出前,所有来此的鬼界子民皆沉默不语。 只有神仙们默默地咽了一口口水——魔界与妖界早已入殿等候,只剩离得比较近的神仙们慢悠悠地闲逛唠嗑,踩点参宴。 如今他们开始痛恨自己的懒散,若是早一些来此,便不会这般倒霉,半路遇到冥王。 彼时六界中最恶毒的诅咒不是“祝你投胎变成猪”,而是“祝你走路遇见冥王”。神界接引圣使的手抖来抖去状若鸡爪疯,不论他如何抗拒与惊慌,最终被众神死活推到了桑芷面前。 “小神小神南斗天府宫司命星君,奉天帝之命在此迎接贵客,琼宇十二楼已备下筵席,冥王请——” 司命尽力维持住自己的大使形象,既不可给神界丢了面子,也不可让冥王挑出错来,寻个由头将自己杀了泄愤,勉强算得上平和客气。 “有劳。”桑芷微微一笑,敛袖向他点了点头,十殿阎罗这才紧随其后,跟着她移步走向琼宇十二楼。 司命擦了擦额角的汗,待桑芷离开老远后才舒了一口气,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这条小命便要交代在这。” 一神祇拍了拍他的肩,道:“我看着冥王倒挺客气,怎么你们都怕她怕得要死?原先我还以为冥王是个青面獠牙的恶鬼,这样一看倒还颇有姿色,有什么可怕?” 司命登时发了一身的白毛汗,压低声音附在那神祇耳畔道:“你可别作死!你们这些年轻神自然不知,我可是天帝少时的伴读,亲眼见识过那冥王的可怕,你没看见她没让我引路么?” “是没让你引路”年轻神纳闷地挠了挠头,道:“哪又如何?证明她不愿麻烦人呗。” “那是因为她来过,而且特别认路”司命的身体抖了两抖,稳住心神后才道:“就你脚下这片地方,数万年前被冥王强拆过。她将碧落逛了个遍,一面游览赏玩,一面杀人拆房,血雨腥风盘桓多日而不绝,老天帝都是被她羞辱以至于活活气死的。” 即便司命压低了声音,五感极强的桑芷在远处也能将他说的话一字不落地听在耳中。 崔珏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低声道:“王上,要不要属下去教训他们一下。” “不必,”桑芷慵懒地摆了摆手,所到之处皆敛声屏气,无人敢发出声音招来冥王的侧目,“这么多年的流言蜚语了,还未曾习惯么。” “可他们实在可恶,分明是神界出兵攻打在先,王上为保护鬼界子民才给他们颜色看看,怎可被恶意曲解至此?”崔珏颇有些愤懑,他没死之前便是刚正不阿的官,死后多年骨头愈发硬气,难以忍受此等不公。 桑芷缓步慢行,姿态甚是优雅。她为赴宴,今日特意穿了朝服,比常服更加威严,也衬得愈发稳重。 她不置可否地一笑,道:“在此紧要关头多生事端,只怕会被更加恶意曲解。无论如何,先将这场鸿门宴混过再说。” “但是”崔珏失声道,最终忍住了汹涌而出的怒火。 “小崔啊,不是孤说你,孤将鬼界诸多政务交由你历练正是要培养你的稳重,倘若一直这般性情爆如雷,还怎么冷静思考?”桑芷不温不火地淡淡道。 碧落天门处到琼宇十二楼的距离不算短,何况距宴会开始的时间还有一阵子,人界的来客尚没见到影子,她便不急不缓地走着, “旁人多加议论,恶言相向的目的正是要让你自乱阵脚,如若当真着怒疯狂,岂非正中他们下怀?” 桑芷看起来心情颇佳,许是这番话令她想起了什么人,又因识破了他的某种谎言而沾沾自喜,一时间所有的阴郁在这件好事面前都成了过眼云烟。 崔珏哑然失声,桑芷洋洋得意于自己唬住了下属,不料他却愕然道:“您还是属下的王上吗?往日遇到这种事,您不是该第一个暴跳如雷,勒令属下召集鬼界十万阴兵砍死他丫的么?” 桑芷:“滚。”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小兔崽子。 琼宇十二楼外栽植了许多仙花仙草,神界四季如春,花花草草的清雅香气钻入人的鼻间,清新怡人,连怒气冲冲的崔珏都平和了许多。 十殿阎罗同桑芷打了个招呼后便自行入席,六界之主的座次同他们这些跟班自然不同,崔珏因为叨逼叨个不停的缘故也被桑芷撵滚蛋了,只余桑芷一人优哉游哉地走到了自己的座位后,掀起了裙摆,端正地跪坐在席子上。 矮脚桌上摆着花花绿绿的点心,鬼对一般的吃食基本上毫无兴趣,偶尔吸点香烛便足够了。唯有桑芷生前嗜酒,便对着桌上的琼浆玉液双眼发直。 只是有人不想让她如愿喝个痛快。 天帝腆着一张老脸,笑呵呵地凑了过来,桑芷一见到那张布满皱纹的皮子便心生烦闷,便假笑着道:“恭喜天帝,贺喜太子。” “冥王这真是折煞朕了,”天帝倒了一杯酒,同桑芷碰了碰杯,笑呵呵地的模样倒十分具有欺骗感,让人不禁以为他是个慈祥和蔼的小老头。 “冥王平日贵人事忙,朕几次三番地约你打吊牌都没空,如今能抽出闲暇赴宴,已是给足了小弟面子。” 桑芷扯了扯嘴角,一口饮下杯中的酒液,心情不爽,连酒都喝得不舒畅,道:“如此要事,孤法力尽在,又非无能无力,怎好缺席?” 桑芷就差指着天帝老儿的鼻子臭骂一通“北宸你快去死吧”,只是身为一界之主,自然不能在这种场合上行使暴力。 天帝的笑容僵了僵,不容察觉的一丝厉色转瞬即逝,他及时地岔开了话题,笑道:“往日朕寻冥王到碧落,一方面是心想着能够促进两界交好,另一方面则是咱们这些老人家同年轻人没什么共同语言,聚在一处消磨时间也好。” “老你大爷。”桑芷内心冷笑地骂道:“姐还是青春洋溢无敌可爱的超级美少女。” 自欺欺人。 “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朕一直想为冥王引见一个人,往日三缺一时朕总是派人将他从人间接上来。”天帝自顾自地废话,兀的转头看到了什么人,笑容洋溢,脸上的皱纹挤在了一处险些成了大菊花,“他来了。” 桑芷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天帝道:“六界之中,唯有人界权力更迭最快,帝王千百位都不止。朕原先也未打算同人族有过多牵扯,只是这后辈甚是特别,朕便将他的坐席同冥王安排在了一处,让你们人鬼二界好生交流一番。” 桑芷翻了个白眼。 人类,那群活不过百年的蝼蚁有什么好共事的。 “阳楚君,这边。”天帝冲琼宇十二楼的入口处笑了笑,道。 15.剑舞惊魂 阳楚君金袍玉带,衣袖紧掩面容,生怕桑芷看到他的脸一般。 桑芷:“” 挡个屁,早就从这货瑟瑟发抖的怂样便能看出真身了。 “熟人,”桑芷呵呵一笑,看不出真实的情绪,道:“哦?” 阳楚君颤巍巍地放下了长袖,分明是尊贵的人皇打扮,却畏畏缩缩地不像个一界之主,讷讷道:“嗯熟人,熟人。” 天帝乐得自在,将他们二人丢开后,自己径直跑去找他的亲家魔尊废话,只留桑芷与阳楚君二人沉默不语地坐在一处,好似都哑巴了一般。 桑芷自顾自地饮酒,一言不发,将身旁的阳楚君视若无物,后者紧张地将衣袖捏成了皱巴巴的一团,金龙底纹穿在他身上都没气势,活脱脱成了滚地龙、大长蛇。 “桑芷,我我不是有意要瞒你的,这个皇帝我也不想当,是父皇逼我硬着头皮上的,真的”阳楚君好似可怜巴巴的小狗,委委屈屈地解释道:“我只是不想让你对我产生距离感和隔阂,毕竟两界之主的交情肯定没有普通朋友之间来得纯粹。” 桑芷自然明白这小子的意思,只是她十分反感旁人欺骗她,便一时生着闷气,懒得吭声。 “你别生气了好不好,是我错了,对不起,我再也不会骗人了!”阳楚急吼吼地举起手发誓道:“我发誓,如若有违誓言,欺骗友人,则” “孤名笑无伤,乃是六界皆知的冥王。”桑芷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平静地道:“人皇阁下,誓言一物乃是最不可靠的东西,万望自持,金口莫开。” 阳楚君一下子便如霜打的茄子般蔫了,道:“寡人知道了,多谢冥王前辈提点。” “今日鸿门宴,自己小心。”桑芷压低了声音,道。 阳楚君的脸上霎时间春回大地,兴奋地点了点头,道:“好,只要桑呃,冥王不生寡人的气就好。” 众目睽睽的大场面之下,阳楚君终究没有喊出桑芷的本名,也没有再以我自称,但又觉得唤笑无伤过于生分,便直接尊称拉倒。 桑芷的父亲、不承认她是自己亲生女儿的魔尊,坐在仅次于天帝的坐席上兀自饮酒,神色有几分寂寥。 娶妇和嫁女是截然不同的心境,魔尊同长公主父女情深,如今女儿一夕出嫁,还作为联姻的一方嫁到了遥隔千万里的神界,无依无靠,身为父亲怎能不担心挂念。 他双鬓的霜雪多了不少,至少桑芷在数万年前见他时,尚且并非现如今垂老矣矣的病态,而是一派青年时的意气风发,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霸道与强势。 曾经,他将桑芷一刀砍得半死,站在嗜血而疯狂的魔兽头顶上,轻蔑地嘲讽:“废物一个,也妄想成为魔族二公主?” 如今,桑芷的面容依旧鲜嫩如昨,拥有着足以毁天灭地的强大法力,却再也不会承认那个绝情的男人是自己的父亲,而是面无表情地冲他举了举杯,不管魔尊有无看到,自己昂首一口饮尽。 仅有的生育之恩便断个干净。 是自己的,旁人无论如何都抢不走;不是自己的,跪地哭着求也没用。 “宴起——” 闻言,桑芷的神色一凛,端坐于席子上,不管周遭的变化如何,只将一双美目死死地盯着筵席正中央的红衣女子身上。 姱女。 作为凤凰神女,能文善战,最精剑舞,筵席开场的献舞自然由姱女奉上。 与人界秉承的“妇女抛头露面则是有伤风化”不同,在神界,能够为宾客献舞是极为难得的机会,尤其是领舞的神女,必须要有足够的地位、武力、甚至也要得到天帝的青睐。 “姱女一贯厌恶自己成为众人的焦点,如今怎会”桑芷内心无比狐疑。 姱女在神界完美地伪装了自己所有的真实个性,成为天帝身旁最受信任的提线木偶。 正因其备受天帝青睐,她罩着的微生七玄在仙界也尤为威风,仙主玄韵更是能够同天帝与魔尊平起平坐打吊牌,难保不是姱女在一旁引荐。 念及仙主,桑芷便将目光分给了坐在离她最远处的玄韵身上些许,那小丫头闷头狂吃不怠,恨不得把脸埋在面前的食物中,别同桑芷对上视线才好。 “胆子这么小,还当什么仙主?”桑芷心头暗想。 玄韵干嚼着吃食,郁闷地心道:“脾气这么大,还做什么女人?” “神魔联姻,结阴阳二宗之好,于六界皆为一大喜事,姱女在此恭喜天帝与魔尊,更祝太子与太子妃白头偕老,儿孙满堂。”姱女微微一笑,在剑舞停下之际,礼数周全地朗声道。 天帝龙颜大悦。 阳楚君罕见地保持沉默,毕竟在外不比他二人单独相处,承载了整个人界的颜面,这泼皮猴子一样爱上蹿下跳的小子只得老实半天,强忍住嘀咕的欲望,故作淡定地坐在原处。 “人皇觉得凤凰神女这一舞如何?”桑芷兀的开口,笑意不明地道。 阳楚君实诚地回答道:“美则美矣,却有些不伦不类,寡人总觉得十分别扭。” “这是自然。”桑芷轻声笑道:“因为姱女的链剑,本便不是用来观赏,而是用来杀人。” 桑芷的话音刚落,姱女第二支舞的起手式便将铁片固合在一处的长剑挥舞成了链剑,剑身猛然变得极长,剑尖处骤然划破了天帝手中的杯盏,若非他正巧举杯饮酒赏舞,那链剑便能在须臾之间隔断他的喉咙。 一瞬间,象征着和平的联姻婚宴竟成了行凶现场,险些血光四溢,让红事变白事。 素来低调的天后在一旁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尚未反应过来的众人纷纷慌乱起来,只有天帝的目光充满了不可置信,似乎不敢相信背叛自己的人居然是姱女一般。 姱女的神色陡然变得极其凶恶,她身后的伴舞神女们纷纷吓得尖叫着四处逃窜,筵席正堂上只留下她一人。 “算你命大,只是下一次便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阳楚君愕然不已,失声道:“可她刺杀不成,怎么可能逃得掉?这里聚集了六界中的最强,无论哪一个都”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失去了全身所有的力气。 还是平日里看起来没什么存在感的天后率先反应了过来,厉声道:“神兵神将,速将逆贼姱女拿下!” 没有人回应她,在座的所有人、包括天帝都软绵绵地提不起一丝力气。 姱女的唇角漾起了一抹轻蔑的笑,上挑的眼角处尽是嘲讽,道:“你们的酒都被我下了些料,莫要说是捉拿我,怕是我将剑横在你们脖子上,你们又能奈我何?” 天帝勉强地撑着身子,六界之主都为了自己的威严而勉强支撑着。见状,姱女更为愤怒,道:“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装?简直虚伪至极!” “还是暴脾气,一点都没变。”桑芷无奈地笑了笑,目光冷淡地看着姱女正欲抬起的手臂酸涩地放了下去,后者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愤怒地望向了桑芷的方向。 桑芷饮下酒却毫无作用,便是姱女曾许下的誓言起了作用,所有她对桑芷造成的伤害都会如数反弹到自己身上。桑芷喝了加了料的酒没事,那么虚弱无力的症状自然便是被反弹给了姱女。 “趁所有人的药效未过,快跑。”桑芷以心语传音给不远处的姱女,道:“你杀不掉天帝的,现在不走连自己都会葬身此处,快!” 姱女近乎惨烈的绝望眼神最后看了一眼天帝,咬碎一口银牙,最终听从了桑芷的建议,疯狂地夺命而逃。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北宸,这是怎么回事?”待不多时后恢复了体力,魔尊安抚了吓得花容失色的宝贝女儿,顺便给屁用没有就知道躲的女婿一个杀气腾腾的白眼,冲着天帝厉声道。 天帝尚未从惊魂不定中完全清醒,便道:“留暮兄,朕也是一头雾水,左右那逆贼并未成功伤到人,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只是不知她分明可趁我等虚弱之极放肆杀人,却又为何夺门而出,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成果?”天后道。 众人自然没想到是桑芷的缘故。 “你应该知道酒里被她放了东西吧,毕竟你是个酒鬼,用鼻子一闻就能猜得出了。”阳楚君用手肘撞了撞在闹闹腾腾的环境中闭目养神的桑芷,道。 桑芷懒洋洋地睁开双目,打了个哈欠道:“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我若不喝,姱女便不会受到反弹,她便有机会除去在场的所有人。如此一来六界大乱,只会更麻烦。” 阳楚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天帝即便没有受到大伤,但玉杯被链剑击碎时的残渣划到了手,沾染了药物的碎片混合着天帝的血迹,导致众人皆恢复了七七八八,只有天帝的情况不见好转,反而愈发恶劣了。 “落月鎏金盏,玄韵,快将它拿来。”天帝勉力地对玄韵道。 玄韵急忙地递上了要呈上的贺礼——落月鎏金盏,急道:“天帝爷爷,你快用它,好得一定很快。” 天帝的手抖着接过,一口饮下却毫无反应。 “落月鎏金盏,是假的?!” 16.格杀勿论 微生七玄的六位皆在宴上,唯有玄肃生性淡泊名利、不喜热闹,便留在了自家仙界看门,以便应对临时发生的诸多状况,是以在场认识未戴面具的冥王的只有玄韵和阳楚二人。 阳楚君自然什么情况都不知道,玄韵却猛地一激灵,将眼神转到了桑芷身上,面色有几分犹豫,不知该不该说出口。 “天帝爷爷,落月鎏金盏怎么可能会是假的?这种神器想必没有人可以将它以假乱真到能把本座哄骗过的程度吧。”玄韵留了个心眼,道。 天帝皱着眉,仔细斟酌了一番,将落月鎏金盏拿在手中把玩了片刻后,道:“不错,东西是真的,但失效了。” 玄韵大惊道:“怎么会” “落月鎏金盏每百年只可使用一次,可治愈天下所有的病症伤痛,亦可使法力恢复至顶峰时期,此等秘宝无比重要,你是怎么看管的,怎可让它平白无故便被人使用?”天帝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保全玄韵的面子,声色厉荏道。 “必定是落月江潭主人用的。”玄韵急中生智,喜道:“落月鎏金盏本便是他手中之物,只是同意归于仙界,但东西一直保管于他手,他最近又受了重伤,难保不会用自己的神器来医治。” 桑芷眉心微蹙,只是在半银面的遮挡下,没有人能够看出她细微的表情变化。 天帝怒不可遏,道:“传令姱” 话说到一半,他才突然想起,姱女如今已成了刺杀他的叛徒,早已不可再依靠,便不免颓然,手肘被身旁的天后紧紧搀扶着,他冷冷地道:“传令司战神君,自行领兵,将落月江潭之主缉拿至碧落,生死无论。” 桑芷登时轻笑出声,吸引了宴上诸多人的目光,天帝皱眉侧目,连魔尊身上的戾气都重现,天后本便为天帝的伤势而忧心忡忡,听到桑芷的笑声,不免怒目而视,道:“冥王好生无礼,天帝重伤,有何好笑?” “天后此言差矣,这无礼之人可并非是孤。”桑芷言笑晏晏地敛袖上前,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天帝手上的伤。 果真愈发严重,皮肉都已有腐烂的痕迹。 “他同意将神器归于仙界,但归根到底,落月鎏金盏的主人终究是他,怎么连使用的权力都没有呢?”桑芷温温柔柔地笑道:“神界若要出兵,岂非落人口舌,六界将天帝视作见利忘义之徒该如何是好?” 阳楚君在她身后咽了一口唾沫,没敢出声。 一瞬间,宴上的气氛剑拔弩张,崔珏与十殿阎罗甚是诧异地看向了自家王上。 她不是一贯秉持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关你屁事、又关我屁事”的态度么?那落月江潭主人究竟是何人?竟能让素来冷漠的冥王出言相护? “冥王言之有理。”天帝无谓地笑了笑,转令道:“既然如此,司战神君便去将逆臣姱女逮捕回神界,必须要活的,朕绝不会让她干脆利落地死。” 阳楚君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小少年,在一众动辄千万岁的老狐狸面前,听到这种生杀予夺皆轻飘飘的命令,不由得胆战心惊,手心被冷汗浸湿了,却一句话都不敢说,唯恐自己也成为刀下亡魂。 “儿臣略懂医药,可为天帝分忧。” 桑芷闻言,兀的将头转向了声源处,与那双风情万种的眸子对视,勾了勾唇,微微一笑。 魔界长公主,如今的神界太子妃,同样也是桑芷同父异母的长姐。 魔尊对待桑芷的态度极其恶劣,倒是长公主心地善良,十分呵护她,桑芷在魔界寻父的这段时间一直是长公主在暗中救济,否则魔尊翻脸无情将她重伤之际,她怎可逃出生天、坠往人界保有一线生机? “有劳。”天帝同他这个貌美心慈的儿媳说话时,比对自己老婆的态度都温柔。 天后的脸色黑了黑,却不好表现地太过明显,然而魔尊是何等狡猾,当即便察觉到了天后的异样,甚是不悦。 “看来这场所谓的神魔联姻,注定不会长久。”桑芷笑吟吟地心道:“又要有好戏看了。” “出了这般变故,想必天帝与魔尊还要费心思去处理,此等家务事,孤等鬼界中人不便相扰,这便告辞了。” 桑芷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崔珏及十殿阎罗连眼色都不需要使,自己便明白了桑芷的意思,紧随其后径直离开了琼宇十二楼。 空着手来,吃完了便拍拍屁股走人。没人敢向她要贺礼,避世多年的冥王肯赏脸已是不易,谁愿找死? 人界与妖界之主也先后离开了。 “王上,原先听闻这场联姻的筵席上众神之祖也会出现,可是属下方才一直在观察,并未看见半点龙影。”崔珏紧随在桑芷身后半步的位置,疑惑道。 桑芷不置可否地轻笑,美目流盼半晌,道:“她可一直都在。” 崔珏大骇,道:“您是说” “众神之祖,可是这开天辟地以来第二位出世的大能,六界分分合合许久,只因为一次小小的筵席便露面寒暄,岂非太过跌份?她早已习惯。” 桑芷扣了扣自己的手指甲,无谓道:“但毕竟是关乎阴阳二宗和平的大事,她必定会关注,至于是否让人看见自己便是另一回事了。” 崔珏思忖了半晌,笑道:“属下听闻,天地初分之际的第一位出世者,是魔祖,看来咱们阴宗的历史要比阳宗多上许久啊。只可惜魔祖失踪数万年,否则凭我们阴宗的实力,怎甘于屈居神界之下,同意六界结盟?” 桑芷懒洋洋地摆了摆手,道:“比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有何意义?他们兄妹脑子里究竟装了些什么鬼东西,不是我们这些年轻的晚辈能简简单单推测得出的。还有,这种挑起战争的话,日后在内在外都少说为妙。” 崔珏颔首应答:“是,属下知错。” “孤要去微生七玄,你们自行回去吧。”桑芷来到了天门处,却没有坐车,而是活动了一番筋骨,径直掐了个诀唤来一朵鬼炎烟云,道:“啧——坐了许久,老胳膊老腿儿都疏松了,该活动活动才好。” 崔珏应言,却不免奇怪,疑惑道:“王上可是担心天帝会言而无信?” “那老东西的嘴里基本上没一句实话。”桑芷嗤笑道:“他要是能遵守诺言收兵不打,母猪都能上树。仙主玄韵还在琼宇十二楼尚未出来,老东西摆明了要拖住她,趁机派暗卫去做掉落月江潭中的那个倒霉蛋。” “我可不能让他死,除了我之外,没有人可以亲手杀他。”这句话,桑芷只在心中想了想,并未说出口。 “是,属下明白。” 桑芷换回了自己的鸦青色长裙,将与冥王有关的东西都收拾了个干净,脸上的面具也被摘了下来,鬼气尽数隐藏在体内,旁人只会以为她是个娇俏可爱的小仙子。 “呼吸新鲜空气的感觉真好啊”桑芷驾云飞至微生七玄的北九峰上镜非居,在门前的青草地上打了个滚,又蹭来蹭去,舒服地都快赖在地上不起了。 她一旦褪去冥王的身份,便是个张牙舞爪的女疯子,毫无王者风范。 落月江潭的上空突然溢满了神龙之气,不过须臾便消失不见。 桑芷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龙息消失的方向,道:“一看我来了,跑的还挺快。死丫头片子,亏得还是众神之祖,你和师尊一同被称作缩头乌龟还差不多。兄妹俩见个面还偷偷的,生怕人家不知道你俩没瞎算计一样。” 桑芷骂了个爽,突然觉得很没意思,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淡去。 “桑芷?你失踪这么久,我们还以为你和阳楚都死了呢!”同他们一起入门的一个小弟子也住在北九峰,出门正好撞到桑芷在地上撒泼打滚,不由得后退了两步,狐疑道:“你不会是傻了吧?还是染了疯病?” 桑芷:“” 你才疯,你才傻。 “阳楚在哪,怎么就看见你一个人?”那小弟子左右将桑芷打量个遍,道:“怎么不说话,哑巴了?” 桑芷轻笑一声,凉凉地道:“我在看你身后,少年。” 小弟子狐疑地转了身,却登时被吓得面如土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天帝的动作还挺快,这不消须臾的时间,暗卫便已到了北九峰。 “几位可是有要事?我们掌门不在,不如让小仙带几位神君前往主峰的客房歇息几日,待掌门仙主回来后再” 桑芷不由得掩面。 这傻孩子,自爆家门说现在仙主不在,不是摆明了告诉人家目前微生七玄没有靠山么?何况姱女如今成了反贼,与其唇齿相依的微生七玄恐在劫难逃。 小弟子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为首的暗卫一剑封喉,剑落而未沾血迹,显然手法极快,连神力都不需要使用,单凭一把长剑便能轻而易举地杀了小仙,想必非同一般。 “你们这些神祗,打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旗号,冷血无情。方才的婚宴上你们的主子天帝还口口声声地说着六界结盟,不过眨眼的功夫,你们便来到仙界杀人,这算什么说法呀?” 桑芷托腮,笑眯眯地看着面前的三个暗卫,道。 为首的暗卫对身后的两位神祇使了个眼色——她身上没有强大的气息,是个普通人,可杀! “凡知晓此事者,不留活口!” 桑芷笑意渐浓,道:“诶呀,有杀气。” 17.因爱妥协 算起来,桑芷已有许久没有痛痛快快地打一场架了。 她的名号传遍六界还是在那场神鬼之战,将老天帝吊在天门上写字那一回壮举中。 初时有许多人被桑芷的外貌所欺骗,认为新任冥王是个靠身子上位的弱鸡,神界之所以传言得沸沸扬扬,不过是因为他们战败,便将对手描绘成地狱深处的恶魔一般可怕。 桑芷的小脸上满是纯良无害的笑容,说话时细声细气、温柔如水,身量不高不矮刚刚好,肤白胜雪、柔荑轻软,腰肢纤细得不盈一握,从远处看简直就像是个天生该受呵护的玉娃娃。 可惜她脸上覆着半边银面具,看不得全貌,却因为犹抱琵琶半遮面而引来更多遐思,只看气质,便能令人一见忘魂。甚至有好色的魔族打准了主意要将她捉来,扔到床上去好生快活一番。 只是后来,他们都为自己的言行而付出了代价,幽冥无尽深渊里的恶鬼吃了个饱。 对面这三个小屁孩她还没放在眼里,桑芷灵机一动,并未动用自己的一丝力量,而是面不改色地任由三个暗卫蓄起全部神力的掌心向她狠狠击来。 千钧一发之际,幽冷的墨色火焰竟在他们的身上生生地自燃了起来,噼里啪啦的火苗迅速扩散至全身,将三个神祗痛得惨叫连连,浓重得化不开的杀意弥漫在他们身旁,几乎能将人吞噬殆尽。 “魔炎当空”桑芷眨了眨眼,莞尔一笑,“果然是你最喜欢用的招式,简单粗暴,实乃杀人越货之必备良技。” 神族大多是天生神胎,且生育能力极差,仅有少数是其余几界灵晋封神。是以神祗在六界中数量最少,活的时间久一些,都能将所有神祇认个遍,并且千年过后再看,还是他们那一坨货。 由是则可知,若是一息之间本便人丁稀少的神族又死了三个,天帝该有多么疯狂。 “炭烤神肉,嗯,不错,不过可惜我不吃人型动物。” 桑芷啧啧了两声,起身颔首打量三具已被烧成了灰烬的尸体,头也不回道:“你总说自己只会用刀杀人,厨艺却差劲、不敢进厨房,我当初还不信,现在倒是庆幸没让你掂勺,否则灶台早便炸了。碳是好碳,就是肉不行,已经成末了。” 身后的呼吸骤然一紧,桑芷转了身,昂首看向面前的高大男人,笑道:“有种你继续躲,你躲到哪我便杀到哪,左右我已执念深重沦为厉鬼,没什么好顾忌。” “临渊。”她笑意顿失,转而成为刻入骨髓的疯狂恨意,“或者我该叫你师尊。” 男人一身墨色长袍,不宽不窄的长袖中小臂处的铁护腕透出些阴冷的意味,长发半挽起至头顶,掐丝绣银的发冠端正地固合着发髻,簪子的材质却与他的一身华贵装扮格格不入。 簪子是木制的,而且是山野随处可见的野树糙木,被雕成了蛟的模样。然而此物的制造者雕工极差,一看便是个年幼顽劣的孩童随手之作,只能达到五成形似。 因为长年累月地抚摸和簪戴,簪身十分平滑,弥补了技艺之差的缺陷,看起来还算顺眼。 临渊拢在袖中的五指微微蜷起,平静地用眼神扫过地上成了灰烬的尸身,道:“你是故意的。” 明知此处是落月江潭的入口,她不动手,反而还任由旁人向她发起致命一击,摆明了是在豪赌。 赌她苦苦追寻了数万年的师尊会不会来救她,赌这落月江潭的主人临渊是否便为万魔之祖,她的师尊。 “我赌赢了。”桑芷的笑容有几分自豪,又有少许轻蔑之意,道:“那时还是你教我,若想获得魔尊的认可,便要做一个合格的魔头,永远无畏、永远以自己的生命去做赌注,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现在当缩头乌龟的反倒成了你。” 临渊一言不发,转身欲离开,却听桑芷轻描淡写地道:“你以为你还能走得掉?” 他的小姑娘真是愈发狂妄了。不过这样最好,以她的能力,本便该如此肆意快活地生活,而并非像那些神仙一样,充当着假好人的和事佬角色。 “你不可能战胜我,”临渊轻轻地摇了摇头,眼神如一汪碧潭,深邃不可见底,好像里面从未装过任何情绪似的,不能也不敢,“阿芷,回去吧,这里的事、这里的人,都不该再与你的生活牵扯上半分关系。” 桑芷饶有兴致地抄了手,道:“如今的天帝北宸在派出暗卫执行杀戮时有个规矩,你肯定不知道。” 临渊微微一顿。 他对如今的六界之主究竟是谁这种事毫不关心,活的时间太久了,莫要说是六界之主的更迭,就连天地翻覆都经历了许多遭,这些层出不穷的小辈就像割掉的野草,永远都会发出新芽。 而无论这些势力如何强大,在神魔之祖两位源生灵裔的面前,也不过是些喜欢打打闹闹的小孩子,根本不值得去记。 临渊看着桑芷的侧脸。理智告诉他要远离,感性却又迫使他再贪婪地用目光描摹面前少女的容颜,甚至包括她的一切。 他觉得自己真是疯了,明知道这万魔之祖的身份一旦对桑芷表现出亲近,会发生什么样的可怕后果,却又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思念,只能将汹涌而澎湃的狂煞化作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如何?” “暗卫的任务时间仅有半个时辰,倘若超过这个界限,天帝便知道他们任务失败,会采取新的举措。”桑芷一步步地靠近临渊的胸膛,昂首看着他的双目,笑吟吟地一字一句道。 “祖神大人应该已经同你说了吧,神魔联姻婚宴上的变故。失去了姱女庇佑的微生七玄,又面临着守护落月鎏金盏不力的罪名,天帝会留下他们么?而你又还能安安稳稳地继续躲在落月江潭千万年,当我是死的不存在么?” 临渊喉头微涩,敛眸掩盖住一瞬间难以抑制的情绪,在桑芷看来,他便是赤|裸裸地逃避。 “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死了,死在为我寻找女娲石的混沌中,我化为厉鬼,在混沌中建立无伤阁,就是要找你,希望你有一天能够在混沌出现。” 桑芷冷笑一声,道:“可是现在看来,你不仅活得很好,还会躲猫猫了,躲过了全天下要找你的人,也把我骗得团团转。” 桑芷不是个爱哭的姑娘,除非在师尊面前。否则哪怕有天大的委屈也会化作愤怒和杀意,而不会轻易地落下一滴眼泪让人看见自己的脆弱。 如今她眼眶微红,尽管没有流泪,却让人看着无比心疼。 “我知道,你讨厌欺骗。”临渊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摸一摸桑芷的脑袋,或者将她揽入怀里柔声安抚,却终究什么也没做,而是故作冷颜道:“可我也不需要你喜欢。” “小王八蛋,我看你是找死。”桑芷咬牙切齿地厉声道。 往日师尊不是没有同她说过“不听话便将你扔掉不要了”、“我不喜欢坏孩子”之类的重话。 最初,幼稚的桑芷还会上当受骗,哭着闹着离家出走,在深夜的垃圾堆旁沾染了许多臭气,被惊慌失措且洁癖至死的师尊找到后别扭地抱在了怀里。 彼时桑芷已经哭抽,缩在衣净如新的师尊胸前,抹着鳄鱼的眼泪,装模作样地嘤嘤道:“反正你不喜欢我,你讨厌我,你还找我干什么,我饿死、冻死、被人欺负死算了,都跟你没关系!” “最喜欢阿芷了,乖。”师尊将她抱得很紧,下颚轻柔地搭在了她的头顶上轻轻摩挲着,语调也和缓、甚至带了一丝颤抖的意味,不知是说给桑芷,还是说给自己地喃喃道:“不会的,日后再也不会了。” 怀里的小丫头片子露出了奸计得逞的罪恶笑容,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被耍了的师尊面无表情地将她关了小黑屋,并且不给饭吃。 最终还是不会做饭的师尊自己饿得受不了,才面色发黑地将桑芷放出来,拎到了厨房。 然而临渊说出同样的话,桑芷却再也没有以往的安全感。 她知道,师尊可能不会再顺从她、乖乖地跳进自己挖好的坑里,或是因为心疼她,而不厌其烦地口硬心软,一次次打自己的脸。 只有爱一个人才会同意妥协。 “大军压境,他们看得起我。”临渊脸上的面具一直未曾取下,昂首直视苍穹之上的神将,面无表情地偏了偏头。 桑芷正欲狠狠地嘲笑他时,被临渊劈晕了过去,她分明还没来得及看清临渊的动作,便双目一昏,旋即便被他稳稳地揽在怀里,任何事也不知了。 “接下来的场面,不适合你看。”临渊凝视着只有在睡着时才会乖巧许多的桑芷,唇角微不可查地弯起了一个弧度,须臾便消失不见,“睡吧,醒来后一切都会过去。” 哪怕冥王在六界众人口中如何嗜血狂暴、骁勇善战,但在临渊眼里,她永远都是一个长不大的天真小丫头,不适合接受这些污秽又血腥的东西。 她该生活在糖罐子里,被呵护着长大成人,而不是在一次次残忍的磨练中破茧成蝶。 18.北阴酆都 “启禀天帝,派往微生七玄的神兵全全部阵亡,末将拼死逃出,回来报信。” 天帝的伤手已被医术高超的魔界长公主给治了个七七八八,至少翻起的红肉已经不那么明显,止不住的血液也凝固在了一处,修养得当的话,完全康复只是时间的问题。 除了人类,时间一物对于其余五界来说,素来是最不值得珍惜的东西。 天帝闻言只微吃了一惊,并未有太大的反应,左右生死有命,他默念了一句往生咒后,道:“发生了何事?” “是魔祖大人出关了。”传信的神将打了个哆嗦,道:“帝君,魔祖大人已数万年不见踪迹,如今甫一露面便大造杀孽,来者不善,神界是否要增加防御结界的强度?” 天帝怔然了片刻,呵呵一笑,道:“结界在那位面前等同于空气,不必劳心,白费力气。” 神将皱了眉:“天帝” “正因他是魔祖,便断然不会参与六界中的任何一场战争。” 天帝悠然自得地任由身旁的侍女为自己的伤手换药,道:“他对神界没有恶意,否则不可能允许旁人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只是小惩一番。过段时间待他离开后,着司战神君亲自上七玄山,朕不希望看到一个活口。” 姱女反叛,与之唇齿相依的微生七玄断然留不得,否则岂不是成了姱女休养生息的大本营? “她为何如此?”神将和侍女都离去后,天帝一人坐在琅环阁中沉思,苦笑着长叹,“朕待她素来不薄。” 鬼界,无尽深渊。 临渊怀中抱着沉睡的桑芷,一步一步向鬼界最深处的无尽深渊走去。 方才杀了许多人,临渊的外袍上沾满了神祗的血迹,他不想将血气渡给桑芷,便将外袍丢在了微生七玄,这才伸手触碰桑芷的皮肤。 无尽深渊地如其名,闻之令人胆战心惊,是孤魂野鬼和罪无可恕之人的永生放逐之地,充斥着厉鬼的哭嚎和嘶吼。 如此遍布绝望气息的地方,竟有一处鸟语花香之地,状似环岛,在无尽深渊的最中心屹然独立。 临渊颔首看了桑芷一眼,敛眸沉思片刻,才放下了所有不舍似的走向了无尽深渊中的古幽冥,那处看起来是桃源仙境、实则海市蜃楼的殿堂。 临渊站在殿外,正欲推门而入之时,忽而听闻一声女子极低的呜咽声,像是极致的痛苦,又像难以压抑的欢愉,伴随着啜泣和男人的低声抚慰,他的面色愈发不善,冷意及威压释放出后,沉溺在欢爱中的两人察觉到了不对劲。 “啊——帝君,帝君!殿殿外有人来了。”女子惊慌失措地疾呼,疯狂地想要挣扎,却被强行禁锢在男人的怀里,挣脱不得,反而因身在扭来扭去而愈发销魂。 随后是男人温柔的轻笑,令人闻之如沐春风,温声细语落在人心坎里,好似盛了一团不会融化的蜜糖,甜得人牙疼。 “宝贝儿,乖,没事。” 临渊抱着桑芷,腾不出手来,便索性一脚踹开了殿门,将里间的女子吓得更惨,哭腔都变了调。他充耳不闻,轻车熟路地走到了小密室中,将怀里的桑芷轻柔地放在了石床上,才转身离去。 女子的哭声逐渐微弱,在极致的欢愉中睁着美丽的双目,唇瓣微张,却已喊不出任何声音。 临渊自顾自地坐在石床一侧的几旁,头也不抬地倒了一杯茶,将白瓷杯放在鼻翼间轻嗅了片刻,才微蹙了修长的眉,嫌弃不已。 里间的男人穿戴齐整地出了门,宽袖长袍,青衣玉带,长发梳得纹丝不乱,眉眼之中凝聚着溺死人的温柔,笑意款款地跪坐在临渊的面前,道: “稀客,真是稀客。方才鄙人有要事,这古幽冥又数万年来没待过活物,便未想起准备新茶,招待不周,还望魔祖前辈见谅。” 男人瞥向了石床的方向,待看清桑芷的面容后,唇角的笑意更浓,道:“这不是我那小芷宝” 贝字尚未说出口,临渊便面无表情地瞅了他一眼,大有敢在自己面前乱喊便一刀砍死他的架势。 男人虚咳了两声,温声笑道:“抱歉,口误。令徒又在外面惹了什么乱子?三万年后前辈竟又亲自来找鄙人。莫非是像她最初身死时那般居于众矢之的,要鄙人收留?” “我不在时,你便是这么教她的?”临渊答非所问,而是冷冷地捏碎了手中的杯子,应是当真动了怒,“不知养生喝陈茶,白日宣淫听墙角,甚至还一次又一次地目睹你杀人吸血,酆都,你胆子不小。” 北阴酆都大帝闻言,故作讶然地单膝跪地行了一礼,道:“前辈息怒,这孩子是您亲手托付于我的,鄙人怎敢怠慢?只是前辈对她过于溺爱,才会觉得她所经历的事皆是不公。” 酆都话中有话,临渊不动声色地手指轻微敲了敲自己的膝盖,道:“起。” 酆都微微一笑,起身落座,说不出的风流儒雅,与他的身份截然不符。 北阴酆都大帝于极北之地起酆都,设阴曹地府及幽冥司,算是天下间的第一只鬼。他平日里不喜打打杀杀,独爱诗词歌赋与美人,就连杀戮都看起来赏心悦目、甚至有几分暧昧。 “前辈无事不登三宝殿,不必客气,倘若有何鄙人能够帮到之处,前辈尽管开口,但讲无妨。” 酆都信手一挥,面前几上的陈茶便换成了香气扑鼻的醉三生。 “醉三生乃是酒中之王,鄙人珍藏的几坛没怎么尝味,剩下的这点底儿还是鄙人偷偷藏起来的,否则早被桑芷那熊孩子给偷光了。” 只有在听到桑芷的事时,临渊的面容上才会浮现出若有若无的暖色,不过只是须臾,转瞬便恢复了雷打不动的平静,道:“你将她留在古幽冥一段时间,无所谓几百年、几千年、还是几万年,总之不许在六界战事偃旗息鼓前出去便是。” 酆都不经意间一怔,笑道:“您如此在乎她,何不将她留在自己身边亲自照顾?” 临渊并未生气,而是眸含哂意地看向了里间的女子尸身上,旖旎暧昧的紫色纱帐将赤|裸的女子尸体掩盖得恰到好处,看不清她的身体,却又能依稀描摹出大致的轮廓。 “这便是你所谓的照顾。”临渊的指腹摩挲着玉杯的杯沿,道:“将心爱之人拉下地狱,陪你死?” 酆都的笑意黯然了一瞬,并未因临渊的话而过于动容,道:“喜欢便要占有,哪怕拥有后立即失去也在所不惜。你我理念不同,还是不要在此问题上多加争执了。” 临渊扯了扯唇角,道:“我没时间和你废话,答不答应?” “果然还是前辈一如既往的风格,简单粗暴。”酆都挑了挑眉,笑道:“答应是自然的,只是前辈要想清楚,您已经很久没同她在一起了,不过须臾的相见后便要再次分离,您没有一点不舍么?” 临渊的双眸缓缓地移到了桑芷的脸上,深邃的目光将一切情绪都极好地隐藏在冰冷的背面,淡淡地道:“若是贪恋,只会害了她。” 不在乎是不是能够长久地陪伴在她身边,只要能从外界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心爱的那人过的十分快乐潇洒便足够了。 他宁愿以失去永生的自由换取这个结果。 只要他不靠近桑芷,后者便会安稳到老、一生平安。 数万年前正是因为魔祖介入了天煞孤星的命格,才会导致本该受尽欺侮却长命百岁的桑芷只活了十五年,这还是临渊以命换来的延寿成果。 “我的心在她那里,即便不相见,也能感受到她在替我洒脱地活,便足够了。” 分明伤感亦用情至深的话语,在他口中说出时却一脸平静,好像在清醒状态下亲手剖开自己的胸膛,取出还在鲜活跳动的心脏,移至桑芷的胸腹内是一件十分平常的事情。 酆都微微敛了眸,垂首淡笑片刻,道:“她活成了应该成为的模样,却没有做成心底最希望成为的人。” 懵懂少女的心事无非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即便没有爱,也该是祈求美貌、财富和健康。 唯有桑芷这个生来娇弱的小姑娘,因为人魔混血的特殊身份,和天煞孤星的倒霉命格,活生生地被逼成了追求权势与力量的恶鬼。 “她早晚会知道的,前辈大可将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地告诉她,以免其空守多年,执念不散。”酆都道。 临渊缓缓起身,将桑芷额角略显凌乱的发丝捋顺,道:“知道又如何,让她接受绝望么?知道只要同我在一起,她便会接受惩罚,生不如死。天道最是无情,不说也罢。” 酆都与桑芷的关系并不算十分亲密。 酆都在临渊的托付下找到那孩子时,她已经变得神志不清,孤零零地坐在一片无尽的火海中,脚下是堆积成山的尸体,瘦弱的少女双目空洞,任由他将自己带走,仿佛成了没有生命的提线木偶。 就像是自己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失去,便抛却了一切良知。 既然好人要受到如此残忍的对待,那么便索性成为一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 19.笼中困兽 桑芷醒来的时候,一束阳光透过密室的门缝照射了进来,正巧落在她眼中,刺得她瞳孔微缩了一下,眸底的血色一闪而过。 日光下,鬼眼的瞳孔细成一线,状似猫瞳,在潮湿的密室中显得尤为可怖。 酆都正在院子里洒水,将活人的气息清除得一丝不剩,古幽冥内只剩下了他们两只鬼,静得毫无声音。 死去的女子尸首不知被酆都清理到哪里去,桑芷却能嗅到空气中残存的味道,有临渊的、亦有那女人的。 她从石床下来,靠在门框上抄了手,神色不明地看着忙活得热火朝天的酆都,道:“帝君年纪也大了,平日里没太多需求别乱搞,我怕到时候你马|上|风的尸体摆在面前,我下不下得手去收拾。” “你就不能盼我点好?”酆都笑骂了一声,将水盆丢在一旁,回头将桑芷打量了一遭,道:“看起来精神还不错,足够熬过接下来的这些年了。” 桑芷皱了皱眉,道:“帝君这话是何意?” “从现在起,到六界所有战事偃旗息鼓前,你都要陪着老头子我待在古幽冥,半步也不许离开。”酆都温声道。 桑芷冷笑一声,懒洋洋地拿起了手旁的水壶,自顾自地走到满簇香花的面前浇水,道:“猜得出来,必定是我师尊的主意。他平日里别的不行,欺负人的事没少做。抱歉帝君,给您招来个大祸害,他没伤您吧?” 酆都呵呵干笑。 这种骂自家那口子的既视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不是师徒之情么? 这孩子真是愈发令人捉摸不透了。 “你对魔祖前辈的态度看起来不怎么好,居然能在他手下活了这么久,也算不容易。”酆都笑吟吟地坐在石桌旁倒酒,趁着桑芷闻到味还没反应过来的当儿,将仅剩的醉三生一口闷个底儿朝天。 桑芷:“” 搞得她好像是偷酒贼惯犯一样。 “他没被我剥皮抽筋已经是天赐的狗运,还敢冲我甩脸色看?”桑芷无谓道:“帝君,您老也知道我不是个能闲得住的人,这古幽冥自然困不住我,日后若是我师尊兴师问罪,您将我推出去保命便是。” 酆都正欲多言,颈子便被灵偃的刀刃横在一侧,桑芷面无表情了半晌,兀的温柔一笑,道:“帝君不善战,杀人也只是玩乐,想凭一己之力将我困住,未免笑话。师尊信你,不过是不了解你,还以为一手建立鬼界的酆都大帝武力上有多所向披靡。” 桑芷完美地糅合了临渊的狠厉果敢与酆都的笑里藏刀。一位是启蒙之师、一位是成才之长,都毫无保留地将她教成了自己最得意的弟子。 酆都笑得不慌不忙,道:“我怎么可能拦得住你。左右我这老人家孤单寂寞了这么多年,你也没想过回来看看,同样都是教你习武成人的长辈,你满脑子都是师尊,多年来别说喊我一声师父,连行个礼都不曾,何其悲凉。” 桑芷握着刀的手放了下去,脸上有些挂不住,青白一片。半刻后才叹了一口气,放低了声音,道:“对不住,帝君,我只是有必须走的理由。” “我知道,不就是为了男人么,你成日瞧不起我睡姑娘,可到了自己也不过如此。”酆都长叹息以掩涕兮,道:“枉我教你的是主战少欲的心法绮罗杀,你若是练了我的合欢笺” 桑芷的脸色黑似锅底,道:“这不是一码事,你跟一个女人上床还是和两个双|飞与我何干?只是我若不走,留在古幽冥,鬼界则危在旦夕。” 酆都微微一顿,笑意微敛,然而唇角还是弯起了一个柔和的弧度,侧脸看上去无比温润,道:“怎么?” “师尊那小王八蛋我虽然很在意,但毕竟过了这么多年,早便习惯了他不在身边,如今他为了躲我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一时半会必然找不到踪迹。”桑芷冷静道。 “姱女与我是故交,她在神魔联姻的婚宴上刺杀天帝而不成,如今神界大肆逮捕,她无路可走,必然会求我相助。以她的性格,若是见不到我,无论旁人怎么说冥王不帮都没用。姱女与鬼界来往得愈密,对鬼界的情势则愈不利。” 酆都舔了舔嘴唇,笑意不明。 “我需要出面,祸水东引,否则天帝那老不死的东西必然会以包庇的罪名寻由对鬼界出兵。” 桑芷看了一眼无尽深渊上方的位置,道:“连同为阳宗的微生七玄仙界都会因与姱女私交过密而受天帝猜忌,继而出兵屠山以绝后患,遑论是他本便忌惮的鬼界?” 酆都找不出任何理由拒绝,又不可答应得过于干脆利落,他有自己的考虑和顾忌。 桑芷道:“帝君,魔祖的愤怒与鬼界的安危,你更在意什么?” 酆都是一个合格的首领。在桑芷未接任冥王之前,他带领受尽万人唾骂不齿的鬼族,建立了遍布六界的情报网,使鬼界成为人人不敢轻视的存在。 万荒大地之上,与九霄天际之下,任何生灵死后皆会进入鬼界,无论是高贵得不可一世的神魔,还是命如草芥的仙妖人,都依自身寿命的长短而前后必入鬼界。 生前如何,一旦死去,则全部归为鬼界子民。 鬼乃是六界中数量最庞大的势力,如今的天帝北宸比他那郁郁而卒的废物老爹更有野心,早便有将鬼界收入麾下的念头了。 “你走吧。”酆都柔声笑道,“身为一界之主,自当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子民,你有责任心,很好。” 桑芷临走前,向酆都行了一礼,十分郑重地告了辞。 “我这么做,若让魔祖知道了,只怕会死无全尸吧。”酆都无所谓地轻声笑了笑,“无妨无妨,死了这么久,解脱也好。” 无尽深渊在一般人看来是吞噬生命的鬼域,但在桑芷眼中不过是个纵身而跃便能上去的小土包。 她稳稳地着陆时,姱女已然在上面等了她许久。 果然不出桑芷所料,姱女来得很快,崔珏在一旁百般劝说、威逼利诱都无法将她从鬼界赶出去,又不能让旁人注意到她来了鬼界。 他不敢大动干戈,正一筹莫展之际,见了桑芷恍若抱住救命稻草,连忙道:“王上!” 姱女的目光立即锁定了桑芷,后者对崔珏笑了笑,道:“将生死薄留下,你回幽冥司便是。” 崔珏虽然纳闷,但没敢多问,依言老老实实地将生死薄放在了桑芷的掌心后告退:“是。” 姱女仍旧一袭烈焰红裙,只是那妖艳因穿者的阴郁而黯淡了不少。她的发丝有几分凌乱,眼窝处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死气,乌青的脸色看起来十分不健康,美丽的面庞依旧未变,可气质已然恍若两人。 “你知道我要找你做什么?”姱女的声色有几分沙哑,像生锈了的铁片在钢板上划过,留下粗粝难听的余音。 “我帮你。”桑芷出尔反尔,态度与方才在古幽冥与酆都说的话完全不同,道:“老不死素来对鬼界虎视眈眈,与其坐以待毙、风声鹤唳,倒不如主动杀他个措手不及。左右杀人的是你,我只不过推波助澜、帮些小忙让他快点死罢了,我想你也不会暴露我的哦?” 姱女扯了扯嘴角,笑意未达眼底,道:“你是个聪明人,比只知一昧逃避的前任冥王酆都强多了。你不杀人,人便来杀你,以战止战当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你我皆有自己的需要,互相帮助,合作愉快。” “你这次来找我,恐怕不是为了天帝的事吧。”桑芷呵呵一笑,懒洋洋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襟,道:“单凭你一人,想在戒备更加森严的神界取天帝的狗命,无异于痴人说梦。” 姱女正欲开口,桑芷便道:“不必看我,我没打算在明,杀人这种事,自然是你自己的活计。” 姱女会心一笑,将目光凝聚在了桑芷手中的生死薄上,轻声道:“我的确不是为了天帝,而是要借你的生死薄,找一个人的转世。” “他的身体里有我的凤凰内丹,我需要拿回来。”姱女的指尖微蜷,道:“有了内丹,我的全部法力归位,神界何足为惧?” 桑芷沉默了片刻,兀的嗤笑了一声,将生死薄丢给了姱女,自顾自地道:“我帮你,不是以冥王的身份,而是看在故友的情面上。” 姱女翻页的手指轻微地颤抖,不知是找到了结果而震惊,还是为桑芷的这番话而伤感。 “找到了?”桑芷走到姱女身旁,满不在乎地颔首看了一眼,道:“我看看” 可是在目光触及熟悉的名字时,桑芷的神色不免一愣。 姱女要找的那人转世,在生死薄上以朱笔写就的大名,映入桑芷眼帘的赫然是阳楚君。 “阳楚?”姱女微微蹙了眉,道:“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桑芷嘴角抽了抽,道:“你还见到过。” 姱女:“?” “就是你上上次在莽原把人五花大绑捆成死狗的那只,上次在神魔联姻婚宴上作为人皇出席的熊孩子。”桑芷扶额叹息。 姱女:“” 没想到找了一圈,居然绕回来了。 20.人间地狱 皇城根儿底下历来是人界最为繁华的所在,当世皇族君氏极喜金银珠翠,皇宫禁城更可谓是金碧辉煌,穷奢极欲,连带着禁城外的京都也透着一股高贵气来。 可在城门外不足一里的一里坡上,大批衣衫褴褛的难民怨声载道,却手无寸铁、瘦骨嶙绚,只能任由披坚执锐的兵士们将他们往更远、更偏僻的地方驱逐。 人界的京都位于偏南处,兵士们要将他们赶到最南端的贫瘠之地,许是眼不见心不烦。 遍是臭气熏天的味道和怒骂叫嚷的喧嚣中出现了两抹亮色,连本在骂骂咧咧的伍长都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不远处缓步而来的一红一紫两道人影。 红衣女子长眉英挺,扎起的马尾干脆利落,修身的红裙下一双笔直细长的小腿被鹿皮绒靴包裹得恰到好处,腰间缠着状似长鞭的链剑,看起来极为锋利,见血封喉的被隐匿在刃中,不为人觉察。 她身旁的紫衣少女则更为惹人注目,一身紫裙将气质衬托得尤为华贵,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看起来鲜翠欲滴,掩映在左袖中的玉镯仿佛当真在鲜血中泡过一般。 紫衣少女的身量要比红衣女子的瘦小一些,却显得更为玲珑可爱。 平日里都与糙汉子和贫苦百姓打交道的守卫们何曾见过此等绝世的容颜,当即傻了眼。 许是早已司空见惯了男人的嘴脸,紫衣少女莞尔一笑,忽视了他们的神色,轻快道:“我还以为人界大多是富贵,未料在皇城外便有如此惨状,许是那孩子刚担大任,现下还一头雾水吧。” 红衣女子的唇角勾起一抹嗤笑,不语。 守卫中的一人清了清嗓子,道:“两位姑娘,不要与他们过多接触,以免”他眼珠子转了转,并未言明,而是道:“若要入城还请尽快,天色已晚,两个这么漂亮的姑娘孤身在外,不安全。” 这紫衣少女自然是桑芷,红衣女子便是姱女了。二人乔装成普通的人界富家姐妹出游,正欲入禁城寻阳楚君的踪迹,却遇此变故。 桑芷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那群百姓的方向,发现他们的虚弱不仅仅是缺衣少食、风餐露宿的结果,甚至有病态的死气,而且气息与灵偃刀上的亡魂怨气十分相像,她难免多留了个心眼。 “这位公子,他们那么可怜,君氏皇朝国库充裕,怎么不可以抽调出一些救助灾民呢?” 桑芷装作纯良小白花的腔调,义正辞严道:“倘若不便,我姐妹二人可解囊相助,他们中的老弱妇孺看起来疲惫至极,若是将其强行驱逐出城,恐怕会死在半路上的。” 姱女略带诧异的眼神扫过桑芷的侧脸。 虽猜不透这女人究竟想做什么,她却识时务地没有拆穿这只披着羊皮的狼的谎言,而是选择了默不作声,任由戏精继续作。 为首的守卫道:“不可,姑娘不要掺和这事了,对你没有好处,快些进城吧,否则莫怪我将两位也一同逐出。” 这守卫颇懂先礼后兵,却顾忌了姑娘家的胆量,并未将话放的太狠,而是给了她们充足的回旋余地,倒是十分体贴。 桑芷微微一笑,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多生事端了。” 她的相貌十分具备欺骗性,守卫小哥显然败在了她的“单纯善良”之下,匆匆地道:“姑娘请。” 桑芷果真未再多事,而是与姱女一同入了京都,在热闹的大街上看来看去,脖子伸得老长,街上琳琅满目的新奇小玩意令她眼花缭乱。 她许久不曾踏足人界,更久没有在人界好好逛着玩,是以激动得不可自拔,毁了姱女特意为她挑选的雍容紫裙。 姱女负手而行,对街上的“杂物”看也不看一眼,道:“你不是什么善人,为何会在乎那些难民?” 桑芷将先前从阳楚身上顺手牵羊来的钱取出几两,丢在了路边的摊上,拿走了三四把看上去造型奇特的小刀——比起灵偃自然算不得上档次,然而在人界已是极为不易的做工了。 “你也看出来那些是难民了。”桑芷的手中把玩着锋利的小刀,笑眯眯地道。 “我嗅得出,他们染了一种奇怪的病。这种死气就像是,遍布在他们的皮肤上,随着时间的推移侵蚀他们的肉体,死时全身血肉被腐蚀殆尽,只余一具白骨。” “那又如何?世间不治之症何其之多,死的无辜人成千上万,都是命罢了。”姱女斜了她一眼,道:“没想到这么多年不见,你居然变得如此心软。” 桑芷用看白痴的眼神瞅了一眼姱女,道:“笨!” 姱女:“” 这种眼神真的让她很想打人。 完美地继承了作死临渊身上的缺点,桑芷打了个哈欠,道:“守卫要强行镇压驱逐难民,想必是出了什么大乱子。若是将这件事处理得当,不正好能借有功之人的身份受到举荐、入宫见阳楚君了么?” “你我径直潜入禁城便是,作甚要费这等功夫?”姱女略有不解,蹙眉道。 桑芷的笑意微敛,道:“皇宫不好进,人皇也不是想见便能见到的。凡一入宫,所有法力全部被禁,禁城之名便是这么来的。” 姱女这才想起了什么,正色道:“是了,我记得是神祖大人将所持佩剑灵修放于禁城中,用于保护六界中处于最弱势一方的人族,以免六界爆发大战时人族灭种,无自保之力。” 禁城内不可使用法力,单凭她们两人想在守卫森严的禁城内找到阳楚君很难,怕是还没见到正主便被当成刺客给宰了。 如此一来,只有照桑芷的办法,以正规途径才能进入禁城。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在意。”桑芷兀的开口,道:“他们身上的死气,与灵偃刀中的死魂怨气极像,我总觉得这种病和灵偃有些关系。” 姱女的脚步微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桑芷的乾坤袖,道:“灵偃?魔祖大人都失踪了这么久,你还将他留给你的佩刀随身携带么?” “关你屁事。”桑芷冲姱女翻了个白眼,将后者气得牙痒痒,“那可是神器,不要白不要。找不到小王八蛋,睹物思人也不允许?你管的可真宽。” 姱女没好气道:“随你的便,被怨气反噬、乱刀砍死也不关我事,有多远滚多远。” 桑芷吃饱了撑的时候总想怼人,怼完后一身轻松,舒服地眯起了眼,道:“如果当真是灵偃的刀中怨魂作祟,令人界感染上白骨症,那我倒还有机会抓到那小王八蛋” 姱女知道,桑芷素来最大的梦想便是能找到她的师尊,而后将他囚禁在自己的幽冥司,千般凌辱、万般折磨,让他认识到自己不是好欺负的,同时惩罚他不告而别的错误。 许是以往师尊欺负她太久,这姑娘积怨成疾,心里有些变|态。旁人若是与故人重逢,大多抱头痛哭、追忆往昔,只有她想将人剥皮抽筋,再将“血仇”的皮当被子面枕着睡。 姱女的嘴角抽了抽,终于将往日里桑芷那调皮捣蛋的死样回忆起来些许,连带着旧忆中二人尚未决裂时的温暖都涌上了心头,她面上的厉色柔和了不少,道:“何出此言?” “我师尊是个暴脾气,一言不合都能将人往死里剁,甚至有可能看心情顺手灭人一族。”桑芷大大咧咧地念叨着临渊的种种缺点,如数家珍道。 “他岁数大,活的时间比我久多了。麻木,没什么善恶是非观,平生只有‘爽’与‘衰’两种状态,特别耿直没什么心眼,是个傻白苦的笨蛋。倘若真是灵偃的罪过,小王八蛋一定会出面解决这件事。他可是最讨厌莫名其妙地背锅、被指着鼻子骂了。” 姱女:“” 明明魔祖大人在六界众人看来是遥远不可及的存在,怎么在她口里跟个屁事不懂的熊孩子一样,整只魔都幻灭了。 “啊——我该用哪一把划开他那厚若城墙的脸皮呢?”桑芷陶醉在自己的世界中,对着手中方才买下的小刀喃喃自语,道:“想想要把他抓回去剥皮我就有些小激动呢。” 姱女:“闭嘴,看路,有车,撞死了我不管。” 桑芷:“呵,女人。” 远在千里之外的临渊似乎感应到了有人打他皮肉的主意,当即背后涌起一股寒意。 临渊:“冷。” 除了桑芷,没有人能让他产生如此难以言说的感觉。 这师尊当得无比憋屈,成日里要受徒儿欺压不说,爱上了也不得长久地陪伴在她身旁。被她恨,不仅不能说明真相,还只能一昧逃避,有违本心。 堂堂所向披靡的源生灵裔,居然被天道逼到了这种可怜的地步,难怪神魔联姻的婚宴后,他的小妹神祖要特意跑到落月江潭嘲笑他。 “灵偃刀身的怨气四处游走,阿芷不懂得如何操纵,终究让它寻到了破绽。”临渊敛眸,心道:“没有我的命令,酆都不敢放人,只要她在古幽冥即可,我出面便不会被发现。” 桑芷抄了手,眯了眯眼。这回要是让她逮到那小王八蛋,必然不会像上次那样被他轻而易举地打昏、趁机逃走了。 “你给我等着。”桑芷内心冷笑道:“新仇旧恨,咱们一起算。” 21.所谓情谊 月明星稀之时,一里坡上的难民早已被驱逐,小土包后藏着的一抹身影小心翼翼地露出了小小的脑袋。 他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满面脏污,衣服破烂得不像话唯有一双眼睛十分清澈,黑珍珠似的,在月光下泛着皎洁的光芒,明亮得不像人类的眼,然而那一丝不可磨灭的怨毒却让整双眼的神色赫然变得阴冷起来。 少年愤愤不平地看了看难民们恋恋不舍离去的方向,唇角溢出冷笑的意味,锐利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城门处警惕的守卫,仿佛蓄势待发的小兽,只待一记猛击扑到他们的身上,将其撕咬成碎片。 他的左臂上有着与姱女一模一样的凤凰纹,只是在污迹的掩映下不甚真切,令人以为是用红色墨迹画在上面玩的,看起来有些滑稽。 “不让人进?我便偏要进给你们看!” 他的后牙床咬得极紧,转而因想到了什么,神色兀的变得柔和起来,耳根也染上了一层粉红色。 少年沉默了片刻,喃喃道:“只要解决好白骨症一事,她会对我刮目相看的,她再也不会把我当做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 天际之上一道惊雷闪过,守城的两个守卫一个激灵,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道:“看这天气不像要下雨的样子啊,平白无故打什么雷?” “老天爷的脸可不就是说变就变么,它想要打雷,鬼知道为啥哎不对,兄弟,你闻到有什么奇怪的味道没有,就像是有东西被烤熟了一样。”回答的那人疑惑道。 另一人蹙了蹙眉,努力地嗅了嗅,道:“没有啊,你鼻子出问题了吧,还是说你肚子饿了?再忍忍吧,还有半个时辰老宋他们就来换班了,到时候咱去孟叔的面馆吃点。” 身量较高的守卫叹了口气,道:“最近闹出这么个病,像瘟疫一样四处扩散,咱们天天在城门口守着,就怕万一连自己也染上了,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这可怎么办?” 另一个换了只手拿着红缨枪,空闲的糙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吉人自有天相。我听城里的先生说,这根本不是病,而是恶鬼的诅咒!咱平日不做亏心事,就算把难民赶出去也是奉知府大人的命令。再说,让他们进去感染全城的百姓,那更是罪过了,你放宽心吧。” “恶鬼的诅咒”他打了个哆嗦,不知想起了什么,四下看了许久才压低声音道:“我看也像,保不齐就是那个什么冥王搞的鬼!历朝历代都传言她的可怕,肯定不是空|穴来风,不然这些人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染上这么可怕的病?” 一直站在暗处偷听的桑芷:“” 关她屁事?冥王是挡箭牌么?什么破事都能往她身上推? 她打了个哈欠。 鬼的呼吸极轻,甚至等于没有,那些守卫自然无法发现她,至于方才蠢蠢欲动的少年,则皮青脸肿、鼻孔流血地被桑芷揪着耳朵,一声不吭,眼中却闪烁着耀眼的精光,仿佛看到了什么一生所向。 这少年被方才桑芷降下的惊雷劈了个外焦里嫩,老远便能闻到他身上的味,散发着一股禽类特有的肉香。 “小伙子,你胆子不小嘛。”桑芷手上的劲使得不小,虽是调侃的语气,脸上却见不得半分笑意,道:“孤说怎么崔判找不到你,原来你是跑到人界造作了,快滚回幽冥司,多大了还不懂事。” “无伤,我”少年急吼吼地想要向他解释,桑芷却冷了脸,淡淡地瞥过他的唇。 少年登时哑口无言,许久才讷讷道:“姨母,我混在这群人中间,想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平日里政务繁忙,过于疲惫,我只是想为您分忧” 桑芷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手,余光扫过四周,确定姱女没有跟来才松了一口气。 姱女不是个喜欢窥探旁人隐私的姑娘,既然桑芷没有喊她一起,她便不会主动跟着。想来她还在京都的客栈中休憩,以便于天亮后有精力思考此病症的解决方法。 她是个活物,不比桑芷已经死了,终究精力有限。 “此事孤自有定夺,你在此反而会多生事端。孤并没有给你涉政的权力,只此一次,不可再犯。” 桑芷毫不留情地指出,淡漠道:“而且,倘若你继续逗留在此处,也许会见到一个哦不,是两个你绝对不愿见到的人。” 少年的神色微变,长眉竖起,咬牙道:“是姱女和她那转世的姘头?” “放肆!”桑芷反手便给了他一巴掌,将少年的唇角活生生地扇出了一道长长的裂口,血液顺着下颚滴落在衣襟上,染成了一朵朵鲜艳的小红梅,“那是你爹娘,怎么说话的?” 这孩子便是姱女当年的孽种。 姱女与凡人相恋,甚至为了救濒死的丈夫而不惜盗取神界至宝,有违神界天规。 天帝不忍一条好苗子葬送在情劫之上,便暗中杀了那本可救活的男人,将姱女和被盗的至宝都押解回了神界,并对外宣称她只是被骗了。 天帝算是保住了姱女的小命,却让她记恨自己到现在。 “当年姱女去盗取秘宝之际,天帝派人杀了你爹,若不是孤将你暗中藏起,你也在劫难逃。” 桑芷的声色染上了薄怒,道:“她像疯了一样找你,一直以为你已经死了,此等执着足以令孤感动,忍耐这数千年来对你的厌烦!孤含辛茹苦将你教养成人,你便在孤面前,如此辱骂你的父母?” 少年不屑地看了一眼城门的方向,道:“你也不过是为了报复她。” 桑芷面色渐寒,周遭的威压愈发沉重,就连本是干燥的空气也变得湿润起来,昭示着即将迎来的一场雷电暴风雨。 “姨母,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你们当年分歧很大,你无论如何都不赞同她为了一个人类而与整个神界对抗。她捅了你一剑、你砍了她一刀,本便是互相怨恨的。”少年冷笑道。 “你将我藏在幽冥司,不正是为了不让姱女发现我还活着么?你一直还在恨她,所以要看她经受丧夫、失子,以及将自己变得六亲不认、满心只为了复仇的痛苦。” 少年说完这番话后立即感到了后悔。 他他怎么可以这样冲撞桑芷?自己分明是喜欢她的啊,为何要说这些伤人心的话来故意刺激她呢? 只是为了要留在她身边,不去讨厌的母亲身边,便要如此讽刺将自己视如己出的她么?这未免太自私了。 “孤将你留在身边,以最理智的状态教育你、不让被仇恨迷失了神智的姱女将你教成杀人狂魔在你看来便是阴谋对么?”桑芷勾了勾唇角,道:“果然孤就是讨厌智力低下、且脑子有问题的小孩,日后哪怕与人关系再好、都不乱收养了。” 少年怔住了,面前少女的灵偃刀已然在握,蓄势待发,大有要杀了他的架势。 他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你要杀我?” 桑芷无所谓地挑了挑眉,轻笑道:“此等心术不正的败类,留在世上也是浪费粮食,你枉为姱女之后,枉为神鸟凤凰,杀了你以绝后患之忧。” 灵偃举起之际,刀身发出洪鸣,耀眼的红光照亮了桑芷杀气腾腾的面庞,她面上的阴郁之色在看到灵偃的变化时一扫而空,化为难以抑制的喜色。 灵偃有异样,证明临渊在附近,他来了。 桑芷一瞬间便忘记了所有的不快,将愤怒与杀意和满肚子无处可吐的委屈都转移到了临渊身上。 她将少年狠狠地打了一顿后收入了乾坤袖中。姑且晾他几日,让那颗热血上头的脑袋冷静下来再行商榷。随后她便于掌心处凝聚起了一团法力,蓄势待发。 必须一击必胜,否则那小王八蛋又要跑了! 临渊的身影在乌云尽散后出现在城门前。 这里是灵偃气息残存最浓的一处地方,难民们被驱逐后自行分散,要淡上许多,他便停留在此凝神查看。 凡魔祖驾临之处,可由他自己喜好控制一切人的举动,桑芷肉眼可见整个京都的人都停止了动作,想必是被他控制住了心神,外人看来才像连时间都静止了一样。 风静、云亦不动,若不是有灵偃傍身的缘故,恐怕桑芷也会被他定格在时空间隙中。 “阿修罗境,魔族至高无上的控制技,以前那厮天天跟我炫耀,没见他拿出过真本事来。”桑芷心道:“眼下看起来的确有些可怕。” 许是临渊担心给年幼的桑芷留下心理阴影,便没敢使过。 举手之间便能轻易控制天下苍生的力量,就这么直直地站在你面前,正常人都会心生畏惧,怕他是否会在一瞬间凶性大发,须臾便将一切斩于刀下。 没有人爱他、更没有人愿意相信他,谁会将“魔祖不喜交战混乱只爱采菊东篱”的事当真呢?众人只会认为他是危险的,是应当被排挤、被毁灭的。 谁拥有此等可怕的力量,便注定要终生受尽猜忌。 对于旁人而言,这想法无可厚非,却对临渊残忍如斯。 22.缘来缘去 同为女子,姱女便没与桑芷分房睡。 一是二人取向都正常,直的不能再直,没必要避嫌;二是没钱,神界与鬼界流通的货币与人界各不相同,桑芷前段时日在阳楚君那里顺手牵羊偷来的银子都被她挥霍得差不多了,只够凑活着住一间。 翌日清晨的亮光将姱女从睡梦中唤醒,接连不断的噩梦在她脑中恍若走马观花似的一幕幕浮现,令她整晚不得安眠。 偶尔是天帝慈祥真诚的大笑,偶尔又是小儿牙牙学步时的笨拙,然而更多的是夫君被分尸惨死时的惨相。 她惶然睁开了双瞳,冷汗淋漓着喘了几口气。 桑芷扒在她的床沿,眼也不眨地看着她,见姱女苏醒,笑吟吟地道:“醒了?” 姱女微吃了一惊,嗅到空气中隐隐有一丝血腥气,不免蹙了眉,将她全身上下仔细打量了一遭,却只看到她唇瓣上有些许伤痕,道:“你受伤了?” 桑芷昨晚出门不知做了什么,姱女将声响听在耳中,却没有循声跟踪,而是被疲惫感所压倒,自顾自地睡下了。 “笑话,本大王英勇无敌,怎可能会受伤?”桑芷一反常态地毫不稳重,反而满嘴跑马,姱女懒得搭理她,眼神不经意间瞥到了半掩的门缝,道:“外面什么声音?如此躁动,是出了何事?” 似乎是一群人见到了什么惊艳的事物,尖叫不止,男声女声皆有之。 桑芷今日看起来格外不同,眉眼之间萦绕的死气淡去了不少,原本苍白的脸颊和唇色也变得明亮了许多,唇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灿烂笑意,明媚得恍若是三万余年前的少女,最重要的是——她随身带着的灵偃刀不见了。 “我新得了个奴隶,许是皮子显眼了些,人族那群没见过世面的东西便嚷嚷个没完。”桑芷懒洋洋地翻了个白眼,道:“既然醒了,那便起吧,去解决白骨之症的关键地所在。” 姱女一怔,便见桑芷背着手,不急不缓地出了门,那群正在尖叫的人类仿佛见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物什,纷纷闭唇不言,识趣地开溜,最好跑到桑芷看不见的地方去。 “怎么回事?”姱女心中暗道,揣着疑惑出了门,正见客栈楼下的桑芷不善地瞪着身旁的玄衣男人,后者同样面色隐隐发黑,唇角蠕动了半晌,终究什么也没说,看起来忍得很辛苦的样子。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二人跑到煤矿里打了个架,才把自己搞得一副“就是看你不爽”的黑脸,姱女总觉得,若不是看在桑芷是个姑娘或者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导致男人心存顾虑,他那眼神早便能将桑芷生吞活剥了。 那男人岂止显眼,简直是天下难得一见。连姱女都不免愣了愣,何况是本便没见过几个皮相甚佳的男人的普通人类。 他看起来约有人类的弱冠之龄,至多不过二十三四岁的模样,银冠束起的长发顺滑如绸,玄色的衣领将锁骨与喉结掩映得暧昧不清,靴上隐约可见银色的蛟纹,衣袖下的护腕将小臂紧紧包裹,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间紧握着的,正是桑芷宝贝得跟什么似的灵偃。 两缕极长的额发顺帖地垂落在他胸前,长眉英挺,目如幽潭般深不见底,眉心处细看竟有一条三尺青锋宽的血色细线,嘴唇极薄,紧抿成一线,脸上的五官、甚至是全身的构造,都仿佛是造物主经过最精细的考量,一寸一寸雕刻出的完美工艺品。 只是这巧夺天工的工艺品看起来十分不悦,眉心紧拧在了一处,正欲开口对桑芷说什么话,后者便不耐烦地使出了杀手锏——将左腕的血玉镯取了下来,作势向地上扔去,并用鼻孔趾高气昂地对着他。 摆明在说:“小样、小兔崽子、小王八蛋,有本事你打我呀,你咬我呀,你整治我呀?没辙了吧哈哈哈哈笨蛋” 男人霎时间便止住了所有的话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息了所有怒火,才一字一句艰难地开口道:“你这逆徒!” 临渊被桑芷这令人头疼的玩意儿将底线摸了个知己知彼,终究是对她无可奈何。 昨晚,桑芷将姱女那倒霉孩子痛揍一通后丢到了自己的乾坤袖中,蓄势待发打算给临渊来个偷袭:先将他打得半死不活毫无知觉,再随便捆吧捆吧丢到幽冥司,他便逃不掉了。 谁知桑芷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举动,后背便觉一股凉意,正欲回头看时衣领便被临渊抓了个现行,她又被当做小鸡似的拎了起来。 临渊面无表情地直视她的双目,一言不发,大抵在思考要说些什么。 桑芷的身量在一般女子中算不上太高,但也绝不至于矮。 以往师尊总嘲笑她又瘦又小像只瘟鸡,但归根结底真不怪她,而是临渊生得太过高大,才导致桑芷只到他胸口处,小小的一只少女,只能垫着脚昂首才能勉强看清他的脸。 桑芷抄着手冷笑,道:“看你还能往哪逃?” 临渊眯了眯眼,兀的有些无语。 她被自己拎着,双脚悬空地做出这个动作,看起来有些可爱。 他忍住了不合时宜的想抱着桑芷亲一口的冲动,转而神色便被戾气布满,干脆果断地道:“我去杀了酆都。” 桑芷扯了扯嘴角,挣脱了他的束缚,双脚沾地后道:“你杀他千万遍都没用,我已经在这了。你若再敢在我没把话说完之前将我打昏,我便永远都不原谅你。” 临渊敛了眸,只一瞬的难过被极好地隐藏了起来,平静地颔首道:“原不原谅,又有何意,你本不该” “该不该那是我自己的事,就像我要不要将赌注压在几乎毫无希望的寻找上也是我心甘情愿,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干预我的选择。”桑芷抓了临渊的前襟,将他生生地扯得弯了腰,被迫同自己对视。 桑芷一字一句道:“你大概有自己的难处,我明白,我可以既往不咎,但不能容忍你继续待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不管你以前是为了什么躲着我,之后我不希望你再用任何借口。” 临渊眸底好似卷起了狂风暴雨,打碎了一池平静,他微微迟疑,尝试性地将紧闭的心门打开了一小道口子,哑声道:“我会为你带来厄运,阿芷,你不能” 他需要的是无情。 法则的执行者不能对六界中的任何生灵产生超出常态的感情,一旦违背了天道的规定,他们都要受到惩罚。 后背上那一道道永远无法痊愈的伤口便是最好的印证,桑芷悲惨的死亡也是血淋淋的实例。 在遇到桑芷前,临渊从不知道什么叫做怕,无论是平复失控的战局,还是与一众嗜血狂暴的魔族朝夕相处,都算不得什么难事。 可现在却变得畏手畏脚,不敢靠近她,怕自己压抑不住的感情会再次陷桑芷于万劫不复之地。 “我的幸运已经为零了,再降还能降到哪去?”桑芷狠狠地松开了临渊的衣襟,只消最后一丝信念都要被他击溃,道:“只要你一句话。若你真的讨厌我,厌烦我追着你不放,那好,我走,终此一生再不会于你面前出现。” 临渊的瞳孔微微放大,手指也紧张地蜷在了一处,素来淡漠平静的脸上竟如破了冰的湖泊,荡起层层涟漪。 她已经做到了如此地步,几乎达到了倘若临渊敢说一个“讨厌”扭头便走的决绝。桑芷是他从小带到大的,她究竟是什么样脾性的人临渊再清楚不过。 可真的要拿一时的欢愉换来桑芷未来的悲惨么? 临渊做不到。 他可以忍受自己一生无爱的痛苦,但不能想象桑芷为他所累,结局悲惨的场面。 临渊是个面瘫,喜怒哀乐皆不形于色,然而桑芷是何等的眼光毒辣,又自幼与他接触,早便能猜到这厮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果断地取下了左臂的血玉镯——是她成年那天师尊送的礼物,他还告诫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要毁掉,否则会发生严重的后果。 “这是你给我的,还给你。”桑芷将血玉镯高高地举起,不带一丝留恋道:“你不是说毁掉会有严重的后果么,左右你也不要我了,没什么比这更严重的事,毁便毁了。” 临渊方才还尽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却因桑芷的一个动作而怒不可遏。 那血玉镯最初是用来维持她的寿命,现在是保护她魂魄不散的,此等重要之物,怎可让她说毁便毁了?! 他将桑芷的手腕一把攥住,保证血玉镯不会被桑芷真的摔碎,才厉声道:“逆徒,你想造反么?” 桑芷的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不动声色地维持着方才的狂妄,要将手腕从临渊的桎梏中挣脱出。 未果,纤细的腰身被临渊空出的左臂一把揽住,将她整个人压向了自己的胸膛,冰冷的四片唇瓣紧紧地纠缠在了一处,隐隐有血气蔓延在二人的口中。 无心的死气和幽冥的寒冷交织在一处,竟比无尽业火还要滚烫。 临渊第一次觉得自己那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小妹说了句靠谱的实话,她道:“不知分寸,你早晚会死在桑芷手里。” 无所谓了,是他甘愿被自己的小姑娘拿捏得恰到好处,左右不过是下地狱,临渊如是心想,就这样吧。 23.白骨如山 “白骨如山忘姓氏, 无非公子与红妆。” 桑芷自言自语地念出了这样一句话,声音极低,姱女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她说了话, 却分辨不出具体是什么。 临渊神情平静地颔首凝视脚下的尸体——已经不能称之为尸体的残碎骨头毫无规律地摆放在他们面前,想来应当是被灵偃的怨气感染后患了白骨之症的难民们发病时,被不知谁派来的兵士们屠杀至死了。 屠杀, 历来是许多问题的解决方法, 简单、且斩草除根无后患之忧, “这些人都死了, ”姱女冷冷地开口, 道:“线索断了,怎么办?” 昨日桑芷与姱女在京都城外的一里坡处见到那群难民时, 察觉到了不对劲的桑芷便已在他们身上种下了追魂引, 翌日与临渊、姱女一同循着追魂引找到分散开来的难民时, 他们已然成了此等惨状。 桑芷笑吟吟地看着面前张狂的兵士们,尤其是为首的将领手持,形容肆意,骑在战马上放声大笑, 道:“你们不会是来送死的吧?一群将死之人有什么值得在乎?” 她扭了扭细长优美的颈子, 正待将鬼力凝聚在掌心, 一掌毙了这叨逼叨的话篓子, 谁知这作死的人类竟将一双贼目移到了她身前的临渊身上, 贱笑道:“尤其是这个小公子, 长得这么俊俏, 干啥不行,非要替这群死人出头?不如跟了大爷,保你” 最后那句话他没说清,然而桑芷能从他那挤眉弄眼的表情中猜到他的意思。 桑芷:“” 不要脸了还是不要命了?!她师尊可是六界出了名的暴脾气,这种玩笑连桑芷自己都不敢乱开,怕自己屁股被打得开花。 姱女倒吸了一口冷气,同时心里难免有些郁闷。 她和桑芷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活生生地站在人面前,居然被一个男人给比了下去。若说败给桑芷,她还不至于这般生气,可论外貌居然输给了一个男人,这是何等的屈辱? 虽然姱女承认,自己的确不如桑芷身旁这男人生得好看就是了。 临渊眉尖一抽,总体看来无甚大变化,除了眉宇间的戾气变得愈发浓郁之外,那张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便看不出什么别的情绪。 桑芷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两步,顺道扯了姱女的衣袖,将她一并拉远点。 别看桑芷平日里在师尊面前拽得二五八万像个人物,然而那不过是仗着师尊惯她、宠她,不会当真同她一个小丫头一般见识罢了。 若临渊当真动了肝火,她必定有多远躲多远,省得自己倒血霉被抓去打屁股。 如今可不比昔日,再被打屁股可是丢尽了脸面,不如早些投胎。 “这位小朋友,你自求多福吧。”桑芷对着那不知死活、仍在兀自的将士喃喃自语,转头附在姱女耳畔低声道:“撤,否则会被殃及池鱼,我不要被打,快走。” 姱女:“” 这男人究竟是谁?居然让天不怕地不怕的冥王起了胆怯之心。 临渊面无表情地打量了那口出狂言的人类两眼。 他并未以魔祖的身份横行霸道,是以并未戴上标志身份用的半银面,而是将那张完美无瑕的俊脸完全暴露在外,眼波流转中更有一番诱人探索的吸引力,称得上男色二字。 “灵偃。”临渊旋即便将淡漠的双眸收了回来,移到了手中的刀上,平静地道:“去。” 在远处窥视的桑芷一个趔趄。 “连自己动手都不愿意,这厮如今倒是有多懒!”桑芷略讶然,道:“我不在他身边的这几万年,他是怎么过下来的?” 亲自动手都不愿,更不必提衣食住行了。 以往临渊仗着桑芷脾气好,没少将她这个徒弟当免费劳动力,使唤来使唤去,桑芷犯了错被关小黑屋时,这货宁肯饿死都不亲自动手觅食。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桑芷翻了个白眼,回头看向一脸不可置信的姱女,道:“你那是什么表情?” 姱女跟见了鬼似的,道:“他” 不待姱女将话说完,那厢便传来了一阵阵此起彼伏的杀猪般惨叫声,一声高过一声,若是在寂静幽凉的深夜,只怕会无比诡异。 鲜血溅的四处都是,前来屠杀难民的兵士不多,不过几十罢了,他们全身的血液聚在一处也够不到流血漂橹的标准,在临渊的眼中,这种程度简直是儿戏。 灵偃只有在真正的主人手中才能发挥出完全的实力,红光大盛,将整片天空都染成了浓稠的血色,刀下亡魂的崩溃嚎哭令姱女都有些心神不宁,刀身在人群中如一道光芒般迅疾的闪过,只消须臾,数十人的尸身全部骨肉分离,残肢断骸撒得四处都是。 灵偃蹦到了临渊面前,刀身跳来跳去,求表扬一样,欢快地好似一只讨食吃的狗子。 桑芷眯了眯眼,暗中给它这不要脸的东西记了一笔:“奴颜婢膝,破刀。” 临渊正欲拂袖离去,却突然注意到了灵偃刀身上的血污在方才跳来跳去的时候蹭到了自己的衣袖一角,周遭气场陡然冷冽了起来,将邀功的灵偃一顿暴打。 姱女的嘴角微微抽了抽,道:“怎么了?” 桑芷打了个哈欠,似乎对临渊的举动毫不意外,见多了似的,懒洋洋地道:“洁癖,他就那德行,不必理会。” 不仅没有受到表扬、反而被打得遍体鳞伤的灵偃委屈得仿佛一只二百斤的狗子。 桑芷啐了它一口,道:“装模作样,破刀。” 临渊将灵偃径直扔给了桑芷,大抵是被它气到了,懒得要它。 灵偃索性也老老实实地装乖宝宝,任由桑芷抱着它虎摸了一把,后者道:“你如此便将人赶尽杀绝,可是有主意了?” 临渊淡淡地道:“白骨之症与灵偃无关。” 桑芷微微一怔,道:“竟然” 姱女道:“那是为何?” 临渊听到姱女的声音,才将眸子移到了她身上,随意地瞥了一眼,那目光显然是在说—— 你哪位?几时出现的?真碍眼。 桑芷干咳了一声,将姱女震怒的神智唤回了清醒,她硬生生地忍住了胸中的怒火。 她怎么说也是天下仅存的神族火凤血脉,尊贵的凤凰神女,从来没有被如此轻视过,甚至直接被无视!这数个时辰的时间,她一直与桑芷临渊待在一处,搞半天临渊直接将她当空气了! 眼里只有桑芷一只鬼存在么?! “我分明从这些难民的身上感应到了灵偃的怨气,怎会不是它所致?莫非另有隐情?”桑芷及时地打了圆场,道。 临渊思忖了片刻,解释道:“气息与灵偃的确像,但终究不是,至于为何大抵是人界皇族内部的权力角逐。” 桑芷抿了抿唇,点头道:“人皇的身旁历来都有国师存在,作为与神界、仙界沟通的媒介,若是在此等术法的方面搞鬼恐怕只有国师了。” “不是灵偃所为,此事便与我无关。”临渊素来做事干脆利落,当即便将此与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对桑芷道:“你也不必参与。” 姱女一直在他们身旁沉默,闻言终于开口道:“多谢冥王相助,剩下的皆是我自己的事、自己会调查,就此别过,告辞。” 桑芷什么都没说,而是抄了手,甚是淡定地看着姱女渐行渐远的背影,道:“你便一点都不好奇,我为何不拦她?” 临渊在桑芷的身后,靠得极近,只要微微颔首便能嗅到她的发香。 他的喉结不着痕迹地滚动了一遭,声色清冷,听不出任何情绪,道:“她忌惮我,又无法完全信任你。” “不,你只答对了一半。”桑芷伸出左手的食指,在临渊的眼前晃了晃,鲜红的镯子将桑芷的肤色衬得愈发莹白,临渊默不作声地移开了目光,与那双澄澈的双目对视,道:“错的另一半?” 桑芷笑嘻嘻地耸了耸肩,道:“如若是灵偃的缘故,姱女自然放心我的涉足,她知道这对我无害。可如今牵扯到了人界皇族内部,她便不愿让我涉险,索性自己一人不要命地去闯,死了也不会连累旁人。” 临渊眼见桑芷方才还满不在乎的小脸染上了一层凝重之色,红唇勾了勾,说不出那表情是哭还是笑。 “这女人啊总是不坦率,用这样的态度想将人赶走,自己独自承担一切。”桑芷敛眸轻声道。 临渊揉了揉她的脑袋,方才随意便能血流成河的手如今轻柔地搭在桑芷的头顶上,道:“阿芷,走吧。” “神祖留下给禁城的保护结界对你肯定不起作用”桑芷变脸比翻书还快,待她昂首巴巴地看着临渊时,已然换上了一张可怜兮兮的哀求神情,扯着他的衣袖晃了晃,道。 “师尊好师尊帮帮忙嘛,去禁城将阳楚那小崽子给拎出来,只要见到他,姱女便不需要冒着危险去深入调查了。” 临渊的记性和金鱼有一拼,六界之主都记不清,然而却对阳楚君这个名字有些印象。 他垂眸思索了片刻,兀的不知想起了什么,颔首凝视桑芷的双目,语气有几分危险,道:“他便是你在莽原城不惜情绪失控、险些走火入魔也要救的人?” 桑芷干笑了两声,察觉到了危险,下意识地想向后退去,却被临渊的修长手指捏住了下颚,动弹不得,听他不冷不热地道:“于公于私,都不帮。” 桑芷怒道:“为什么?” 临渊面无表情地颔首,凑在她唇上舔了一口,道:“嫉妒,有问题?” 桑芷:“” 没有,什么问题都没了。 24.公子红妆 桑芷施了隐身咒, 站在禁城内最高的建筑——泗水楼上,自高而低往下俯瞰,熙熙攘攘跪了一片的人类当真是低至尘埃的蝼蚁。 他们将本该尊贵的头颅和尊严紧贴地面, 笔直的脊梁弯曲成了臭虫的模样,炯炯有神的双目变得浑浊,口中喃喃有词, 都是齐声的“吾皇万岁万万岁”。 万岁。 人类都期望着自己能够长生不老, 秦皇造船寻蓬莱不死药, 汉宫娇娥彻夜捧玉盘供上仙丹(注), 各朝各代的帝王为了千秋万代的大业而痴迷着万岁的长寿。 可只有真正地活了万年的人才会明白, 长寿不是福祉,而是噩梦。 “你的那个奴隶, 怎么不见他同你一起?”姱女站在桑芷身旁, 任由肆意的风卷起她的长发, 将她的视线扰乱,见到下方龙辇中熟悉的身影时眼眶微微湿润,便自觉地岔开了话题,转移注意力。 桑芷抄了手, 脸上并无焦虑感, 甚至有几分少女的窃喜, 慵懒地回答:“你不是怕他么, 我便将人支走了, 省得你见他两股战战, 耽误了要事便不好了。” 姱女嗤笑道:“你说的鬼话我一句都不信。” “你这女人可真不知好歹, 我放着逍遥快活不要,孤身一人来帮你,反倒受你这档子鸟气。”桑芷冲她翻了个白眼,旋即凝视下方熟悉的人影,道:“我帮你,于他而言不是什么好消息,还是不要让他知道为妙。” 临渊是个正常的男人,或者更确切而言,他是个具有典型特征的魔,正当年龄、血气方刚,桑芷又成日在他身旁晃悠,难免不会躁动。 可惜桑芷练的是绮罗杀心法,主战少欲,这么多年来对男女之事不怎么在乎,又心中挂念着姱女,便没什么想法。 主客观因素交织下,临渊无奈地选择了自己一个人静静,否则看得见吃不着,长久以往能憋死,本来身体上受的伤就不少,若是再这么煎熬下去,恐怕会死得更惨。 临渊告诉桑芷,自己要回莽原城,他们最初生活的地方,在那里等她。意思便是等桑芷同他一起归隐,不问世事。 桑芷给他身上种了追魂引,又令这不靠谱的玩意儿发誓,总算是放他先行离开,等人界的事处理妥当后再去找他。 或许更像是将他快些赶走,不要让他看到自己做的事。 “希望你永远都不要知道我是为了发动战争,除掉天帝。”彼时桑芷心中暗道,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戳了戳临渊的脸,那皮肤细腻光滑,触手温润。 她好一番嫉妒临渊的皮肤,随后义正辞严地道:“不准再躲着我,否则——拿你没完。等我搞定这里的情况后,你身上的伤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寻女娲石在混沌一去不复返等等,到时候给我如实交代!” 临渊的脸被她戳的隐隐发红,不知道是同她肢体接触感到激动还是怎么回事,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附在桑芷耳畔舔了舔那圆润小巧的耳垂,轻声道:“遵命,女王大人。” 桑芷咬了咬唇,忍住面上漾着的得意笑容,故作趾高气昂地扭头便走,转身的一瞬却险些没有站稳身子,直到临渊的气息彻底消失时才苦笑。 “怎么可能?”她微微颔首,看着自己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那代表着鬼界最高权力的一界之主地位,怎可能抛下被天帝虎视眈眈的鬼界一人享乐呢? 冥王,系一界万民之心,命运早已将其与鬼界子民紧紧地连在了一处。即便不是为了责任,单凭她在六界的坏名声和数不尽的仇敌,也注定了她无法安安心心地归隐。 至于继承人她早在多年前便已培养了自己的心腹,幽冥司首席判官崔珏。 尽管那傻孩子过于果断公允、眼里揉不得一丝沙子,可桑芷自己当年也不过是个叛逆偏执的中二少女,担子压在肩上后,该懂的早晚会懂——什么事需要妥协需要放下、什么事必不惜一切代价地拿命去拼。 为崔珏铲除殆尽障碍后,她便可安然地卸任,将那座破旧不堪的坟茔推倒,把经受了数万年风霜雨雪摧残的小木屋重新修葺一番,再一面骂骂咧咧那猪精又懒又馋,一面放心大胆地拿起锅铲去祸祸洁癖的师尊。 那是她想要的生活,梦中曾出现过无数次的一生所向之地。 然而 “我不仅是我,还有背后的整个鬼界。”桑芷淡淡地开口,也不管身旁的姱女究竟拿什么样的目光看待自己,径直道:“帮你不仅是顾念旧情,更重要的是借你之手除去天帝,不必太感动,你我都是各取所需罢了。” 姱女不置可否地一笑,将目光平静地从她身上移开,道:“我自然明白,所谓的感情在利益面前不过都是泡沫。” 如今的桑芷首先是冥王,而后才是自己。酆都不会看错,他的继承者不会是见到爱情便不顾一切地飞蛾扑火去追寻的人。 更何况,如今的临渊跑不掉。 桑芷的唇角勾起了一抹笑意,凝视着下方龙辇上的人皇阳楚君,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阳楚君竟会出宫巡访体察民情,省的我们费尽心机混入禁城去捞他。” 姱女见到阳楚君掩映在明黄帷幔后的侧脸便神情恍惚,好一阵子才道:“他身旁的便是国师吧” 桑芷闻言,看向了姱女指向的那人,点了点头,道:“还是个俊俏的小哥呢只是蛇蝎心肠,再俊也没用。” 国师竟然是一名至多不过三十岁的年轻男子,面皮白净,看上去十分温和好说话。然而见识过酆都的温柔假象,桑芷便对这种伪君子无甚好感,一见便心生警惕。 姱女侧目,道:“何出此言?” “白骨之症的病源并非出自灵偃,人间无人会法术,稍微懂一点的都跑去仙界了,谁还在人界待着?”桑芷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只觉得解说起来格外困倦,道:“阳楚那小子半斤八两,有多少能耐我知道,至多杀两个小妖小鬼,他还没那个本事操纵怨气。” “如此一来,能够将白骨之症伪装成灵偃怨气所致的只有连接人神两界的媒介——国师了。”姱女一点就透,道。 “不错。”桑芷笑吟吟地托腮,道:“国师把白骨之症伪装成诅咒,示意天降凶兆,推翻阳楚君的统治,而且出了事后还能把锅推给我背,自己洗得一干二净。毕竟现在谁都知道,灵偃刀在冥王手里,而魔祖已经失踪了这么久,少有人会把疑心放在他身上。” 姱女对此表示赞同,她兀的想起了什么,浑身一个激灵,惊愕地看着桑芷,道:“前几日的那个男人他拿着灵偃不会是” “你不笨嘛。”桑芷拍了拍她的肩,嘻嘻一笑,道:“总算是反应过来了哦?” 姱女登时一个头两个大。 这便难怪桑芷要将那男人支走,否则要是自己知道魔祖大人一直跟在身边,岂不是早便吓疯了。 “你你”姱女“你”了半天,愣是不知道要怎么说好,便只得作罢,沉思道:“你的意思是,国师看不惯对政务一塌糊涂的阳楚君当人皇,想借此扰乱民心,将他从位置上拉下来?” “想将人皇换掉总要有个令人信服的理由吧。”桑芷道,“国师素来和神神鬼鬼打交道,要同自己的老本行沾上点边,人类对歧黄之术格外痴迷,若是骗他们说,阳楚君不配当人皇是天的旨意” 姱女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 只是为了营造扰乱民心的氛围,便要进行如此残忍的施咒和屠杀。一旦牵扯到权势之争,任何人性与良知统统泯灭不见。 “等着,我将那小子唤来给你玩玩。”桑芷冲姱女挤眉弄眼了一阵子,双手结印,掐了个诀,将吟唱咒语在心底默念后,指尖渗出一滴血珠,逐渐扩大、被肉眼不可见的法力拉扯成了雏鹰的形状,姱女眯了眯眼:“这是” 桑芷就手放了那血鹰,见血鹰顺着既定的轨迹飞向阳楚君的身旁,才笑着道:“歃血鹰,传递消息用的。” “走吧,我们去一里坡,他稍后便会到。”桑芷松了一口气,对姱女道。 姱女略有不解,道:“他可是人皇,能够躲开皇族暗卫的视线,一人赴约么?” “他若是连这个本事都没有,凭什么受到天帝的青睐?”桑芷释然地轻快一笑,纵身便驾云去了一里坡,“这小子别的不成,逃命的本事还不错,放心吧,走。” 姱女将信将疑地紧随桑芷的脚步来到一里坡,果不其然在此见到了焦急踱步的阳楚君。 阳楚君见了桑芷,面上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正欲挥手打招呼时瞥到了桑芷身旁的姱女,登时毛都快炸起来了,一蹦三丈高,崩溃道:“你不要再抓我了,你拿我是威胁不到任何人的!” 姱女愣愣地看着自己夫君的转世,一时间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 他已经转世了,不再认识自己,自己若非查了生死薄也不会料到他的转世便是阳楚。 饮下孟婆汤、踏上奈何桥,前世种种,皆忘个干净。 鬼界奈何桥前的三生石久负盛名,却从没有一对将自己的名字刻入石上、许诺情定三生的恋人当真修成了三世姻缘。 他们曾执手相看泪眼,情真意切、字字带血地许诺永不相忘,只是誓言一物,终究当不得真。 轮回、死亡,是一切爱情的坟墓与终点。 25.浮生不复 “意思是我要将体内的凤凰内丹剖出来, 还给火烈鸟啊不是,还给这位凤凰神女?” 阳楚君紧捂着胸口的衣物,可怜巴巴地缩在角落, 那模样好似桑芷垂涎他的肉体一般,“听起来很恐怖,我会死么?” 桑芷面无表情了片刻, 终于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 道:“你再敢这般作态, 我便从无尽深渊找个色中饿鬼, 活吃了你。” 她吓小孩有瘾, 阳楚君登时老实了,羞赧地挠了挠头, 道:“嘿嘿, 这不是有时日没见桑芷你, 身边又都是些迂腐的大臣在叨叨,难免无聊,开个玩笑罢了。” “不同你多话,先做正事。”桑芷在阳楚君身旁走了一圈, 将这穿上龙袍都不像皇帝的少年打量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才懒洋洋地解释道。 “那本便是姱女的东西, 她数万年前将自己的内丹剖了出来, 替你的前世续命, 现在有需要了, 便找你讨要回来。” 阳楚君似懂非懂了点了点头, 旋即苦脸道:“不对,你还是没告诉我将内丹从我身体里剖出来会不会死?” 桑芷:“” 这孩子可真是惜命啊。 “不会。”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姱女兀的开口,阳楚君小心翼翼地看向她,显然是对第一次见面的事仍有心理阴影,脸上写满了同她交谈的抗拒。 姱女的神色十分淡然,除了方才第一眼见他时气息微微紊乱了少许,眼下已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平静地道:“凤凰内丹不会与人心融合,与神仙二界结丹的原理相同。” 阳楚君见她好声好气的说话,警惕性放低了少许。 桑芷略有诧异地用眼角余光瞥向姱女的侧脸——她见到自己丈夫的转世,竟然如此淡然么? 难道不该疯狂地要求与人再续前缘、人家不愿意便哭闹不休么? “至少我见了那么多仙凡恋或者妖凡恋,大抵都是这般。”桑芷叹了口气,心中暗道:“不愧是姱女啊,居然连这一点都与旁人不相同,果真清新脱俗毫不妖艳做作。” “你可要考虑清楚,”桑芷演完了自己的内心戏,面上倒是不动声色,淡笑着对阳楚君道:“你生而便与普通人类不同,比他们灵力充沛,是天生飞升成仙的料子,倘若将凤凰内丹拱手让出日后便再也不会有踏足仙界的资格。” 姱女微微一怔,不明白桑芷将实情和盘托出是何意。 阳楚君澄净的双目眨了眨,纳闷道:“没有便没有呗,反正我不稀罕。这什么凤凰内丹不是我的东西,即便是,如果能帮到有需要的人也算大功一件,干嘛非要据为己有?” 桑芷唇角的笑意逐渐扩大,正欲将手放在阳楚君圆圆的脑壳上轻抚一把,夸一句“好孩子”,谁知阳楚君接下来的一句话却令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神仙有什么好?和人一样动辄便是一堆规矩,又是礼仪又是尊卑,想想便头疼。” 阳楚君啐了一口,大抵是想到了自己被逼继承皇位后的苦逼事,吐苦水道:“思来想去,六界中最快乐的应当是魔族了,强大,还没有那么多规矩,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岂不” “阳楚。”桑芷不咸不淡地打断了阳楚君的话,不过片刻,脸上重新浮现了恰到好处的笑容,声色微凉,道:“这话说说便好,不要往心里去,日后也莫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记住。” 阳楚君潜意识里察觉到桑芷的情绪有变,敏感的他忙点了点头,讷讷道:“好好好,我知道了,生什么气啊?真是” “这孩子人不错,又真心帮你,取丹的时候小心点,别让他吃太多苦头。”桑芷转身离去之际,将一只手搭在了身旁沉默的姱女肩上,道:“之后要交代的事你应当明白,我想你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的‘恩人’被国师弄死哦?” 姱女此刻的眼神略显戾气,侧目看了一眼桑芷似笑非笑的神色,勾了勾唇道:“用你多嘴?” “两个都是狼心狗肺,总惹人伤心,好心提醒竟落得如此下场,啧啧啧可悲。”桑芷大声地喃喃自语,顺带轻哼了一声。 能帮的她已经帮了,剩下要怎样做掉天帝那便是姱女自己要考虑的事了。 桑芷捏了诀,唤来鬼炎烟云正欲离开,却听到后方姱女不可置信地惊呼:“怎么可能怎么会没有?” 桑芷脚步一顿,鬼炎烟云随风四散,她回首,看向蹙眉的姱女,道:“怎么?” “他体内没有我的凤凰内丹,”姱女的神色有几分茫然,道:“不可能,怎么会没有?” 桑芷看着一头雾水的阳楚君,思忖了片刻后道:“生死薄没有出错,会不会是凤凰内丹随着人类的转世而消失了?” “不会的,”姱女坚定地摇了摇头,道:“这不可能。” 桑芷走到颇有些惊慌失措的阳楚君面前,轻声安慰道:“别怕,没什么。” 旋即她对姱女道:“那只能证明,你的凤凰内丹在前世的他体内时,被什么人取出来了,而你一无所知。” 这样一来,便是大海捞针,几乎无处可寻了。 姱女神色霎时间惨白,嘴唇微微蠕动着,良久才道:“我需要凤凰内丹否则我该怎么与天帝抗衡?” 桑芷面无表情了片刻,兀的噗嗤一笑,道:“我自然有办法。” 阳楚君和姱女同时将目光转向了她。 “随我来,我带你们去见一个人。”桑芷的神色掩映在细碎的额发后,有些令人看不真切、捉摸不透,“她会知道的。” 混沌,不属于六界中的任意一方阵营,它是开天辟地时留下的空虚一片,无生无死、无光无色,任何生命来到此处都会进入绝对的静止,仿佛自己是立于茫茫大海之上的孤舟一芥,无依无靠。 死一般的寂静和暗无天日的环境中,随着桑芷脚步的渐行渐远而逐渐出现了一团明亮的鬼火,幽绿色,浮在半空中,像厉鬼的双目,直勾勾地盯着人看。 阳楚君打了个哆嗦。 幽绿色的光点愈来愈多,直到铺天盖地的亮光将人包裹在一片鬼火的汪洋中,阳楚君借着光亮昂首看去,才看到那不灭的鬼火正中央包裹着的是一处极尽雅致的楼阁。 正门上的匾额处赫然印着三个描金的大字——无伤阁。 相传世间有一阁名曰无伤,若人极尽痛苦之时可唤来阁主,以其永生之泪作为交换,可拥有自己想要的一切,无论是财富、容貌还是权势,甚至是恋慕之人的倾心 众人皆道,此乃世外桃源。 姱女对此处颇为熟悉,她冷笑着,目光移到了前方的桑芷身上。 世人愚昧,与鬼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怎会是世外桃源? 无伤阁的大门吱呀一声缓缓大开,桑芷脚步一顿,而后淡然地继续走着,姱女与阳楚君看清阁内的那人面容时皆吃了一惊,异口同声道:“你没死?” 玄韵换下了仙主的俏丽裙衫,好似一个人界小丫头正等着姐姐回家般,老远见了桑芷的轮廓便欢呼雀跃地一蹦三尺高,欣喜道:“冥王大人,您回来啦” 阳楚君与姱女面面相觑。 玄韵乃是微生七玄的掌门,天帝将微生七玄屠山灭口时她便应该死了才对,怎么会 “很好奇么?我只是偶尔发发善心,顺手救人罢了。”桑芷微微一笑,摸了摸玄韵的小脑袋,道:“二位远到是客,请随我进来吧。” 彼时,临渊将天帝派来的神将小惩大诫一番,带走了昏迷不醒的桑芷。 桑芷自无尽深渊出来后与姱女合作,二人未于人界碰面之前,她去了一趟仙界,在司战神君的眼皮子地下偷偷地救走了唯一的活口玄韵。 其余的六位玄字辈长老皆英勇战死,法力最强、心智最低龄的玄韵却因胆小而藏身在千梦劫中而躲过了厄运。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想要扳倒老狐狸天帝,断不可只有一个姱女。 神界素来瞧不起仙界,仙界因实力不如只得忍辱,本便对神界甚有怨怼。仙主玄韵相貌可爱伶俐招人喜欢,又于千年前的仙妖之战中亲手杀了当时传闻是她恋人的前妖界之主,保护了整个仙界,因此颇得爱戴。 微生七玄的覆灭无疑寒了其他仙界中人的心,桑芷需要的便是保护好这棵没有被铲草除根的幼苗,呵护她休养生息,而后带领仙界东山再起,给予神界致命一击。 “带我们入阳楚君的梦境,看一看他的前世究竟发生了什么,才导致本该于他体内的凤凰内丹不见了踪迹。”桑芷靠在贵妃榻上,笑吟吟地道,“玄韵,麻烦你了。” 玄韵露齿一笑,将背后的明泽琴放置在膝上,抬手拨弦,道:“没事的。” 浮生千梦缘,长醉不复醒。 四人同时进入了梦境,这幻象似真非虚,姱女看到熟悉的宅子后眼眶微微湿润,抿了抿唇。 这里是她的丈夫身死的地方。天帝派人杀了他,将尸体肢解成数百块,他和儿子死时自己不在身旁,等她回来的时候,此处已被夷为平地。 桑芷一看到这里便想起了自己救了那倒霉孩子的错误决定,突然起了一身冷汗—— 姱女一定会看到自己救走了她儿子! 可惜还没等那小兔崽子露脸,姱女兀的拧紧了眉头,道:“那是谁?我从未见过他。” 桑芷微微一愣,顺着姱女的目光看去,登时愕然不已。 站在极为隐秘处、整个人都隐匿在黑暗中的玄衣男人,尽管他戴了半银面,桑芷还是能一眼便认出此人的身份。 临渊?! 那时的他来此处作甚? 他究竟瞒了自己多少事? 26.深渊同往 姱女如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自己的丈夫身上。 她眼也不眨地盯着故人的脸, 贪婪不已,完全没有注意到屋外死角处、常人不留意便无法发现的位置上,她的儿子正窝在那里抓蚂蚁玩, 孩子的身旁站着面无表情的桑芷。 这是许多年前的景象,彼时姱女为了她那半死不活的丈夫上神界偷东西去了,那活死人丈夫便躺在床上, 孩子竟也不在乎他爹, 自己玩的起劲。 这样一副诡异的画面, 竟然是姱女毕生难以忘却的记忆。 届时的桑芷年纪不大, 刚气死老天帝没多少年, 中二期未过,一身黑衣几乎融入了黑暗中, 唯有猩红的尖利厉鬼指甲格外显眼。 她看向孩子的目光带着一分冰冷和哂意, 转而凝视姱女时唇角勾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怎么看怎么欠揍。 “她不听我的劝阻,执意要为了一个人类而与整个神界相抗,分明是不知好歹!” 如今的桑芷平静地看着当年浑身充满了戾气和暴躁的自己,忽而觉得有些好笑。 可最令她注意的不是阳楚君的前世, 不是姱女的动容, 更不是那孩子的冷血残酷, 而是一直在暗处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临渊。 临渊的前襟处渗着血迹, 血丝像烟雾一般从伤口中飘了出来, 轻柔的、无声的飘入了桑芷的血玉镯中, 那时的她只顾着沉浸在愤怒中, 并未注意到自己身后还有临渊在。 即便她十分冷静,也不一定能发觉到临渊的存在,后者想要隐匿自己的踪迹,便不会让任何人察觉。 “那是心头血!”桑芷的瞳孔兀的紧缩起来,总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一些十分重要的疑点没有注意到,便腾出了右手揉了揉太阳穴,一瞬间有些浑身发冷、虚脱了似的。 天气很热。玄韵的浮生千梦缘能够让人身临其境,姱女的丈夫死于盛夏时节,她身旁的阳楚君分明还在大汗淋漓,止不住地拿衣袖拭汗,桑芷却觉得手脚冰凉,像掉进了冰窖里一般。 那正巧是她每万年的散功重塑之期,却没有及时到来,而是延后了一个月,刚巧在姱女之事解决完后。 彼时桑芷还在暗中庆幸,现在想来恐怕不仅仅是老天开眼的缘故。 是临渊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用自己的心头血灌注到他送给自己的血玉镯中,支撑自己的法力、保证自己魂魄不散。 阳楚君见桑芷脸色不好,姱女也是一副灵魂出了窍的模样,玄韵更不必提,小屁孩一个。在场只有他一个男人,只能勉为其难地充当一下暂时监护人的角色。 “喂,桑芷,你怎么了?”阳楚君小心翼翼地挪到了桑芷的身旁,低声道。 桑芷的眼底竟出现了淡淡的血丝,将阳楚君吓了一跳,道:“你的眼睛” “大惊小怪什么?我没事。”桑芷无谓地笑了笑,看起来颇为轻松,只是那染了红的眼角透露出她真正的心情,她岔开了话题,道:“姱女,他体内的凤凰内丹如今还在么?” 姱女这才缓过了心神,勉强以神息探了男人的胸膛,点了点头,道:“还在。” 阳楚君闻言,将目光移向了自己的前世——姱女的丈夫身上,他眼神疑惑,看着这个相貌与身体都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男人,心底难免会发出疑惑: “这人真的是我的前世么?” 男人身形瘦削、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病书生模样,一张小白脸,满是温柔的病态,与如今身体强健、可称得上糙少年的阳楚君怎么看都不是一个人。 “觉得不可思议是么?”桑芷笑着道:“轮回,便是将灵魂涤荡尘埃,投胎后的外貌、性格、以至于命数都完全不同,可以说便成了另一个人。你的前世如何,同现在的你根本毫无关系。” 这话说给阳楚君,同样也说给姱女。 玄韵兀的吐了一大口血,颓然倒在了地上,桑芷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脸色微变,道:“玄韵?” “梦境要散了,”玄韵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声色虚弱而颤抖,道:“必须离开,否则我们都会葬身于此的。” “怎么回事?”姱女的声音中染上了一丝慌乱,“方才还好好的,怎会突然” 玄韵轻轻地喘了一口气,虚弱地开口,道:“梦境的主人对这段记忆讳莫如深,大抵是他心中最深重的梦魇,防御过强,我我无法穿破结界,还被反噬了,是魔,是魔的气息!” “怎么可能会有魔的气息?他分明只是个凡人!”姱女不可置信道,桑芷不由分说地抱起了玄韵,道:“可不可能等出去了再说,命最重要,我已经有了猜测,姱女,别废话了,破梦!” 姱女留恋地回头看了一眼男人的方向,咬了咬牙,将手中的链剑往前狠狠一划,强行破开了一道出口,四人迅速地离开了梦境,回到了现实中的无伤阁。 玄韵一出梦境后,面容仍然毫无血色,小脸上满是冷汗,唇色亦惨白如纸。 桑芷将她放在榻上,为她注了些灵力,低声道:“抱歉,微生七玄元气大伤,你本便虚弱,还要做这种危险的事,是我考虑不周。” “没事的,只是小伤而已啦。”玄韵勉强地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桑芷态度强硬道:“你好生休息,不许乱动。” 阳楚君自告奋勇地照顾他曾经的掌门。 桑芷安顿好了玄韵,随后看着魂不守舍的姱女,道:“当年跪在无伤阁哭得死去活来求我渡你的时候,你还是个下神,如今地位高了,怎么心态变差了?” 姱女如闻警钟,登时肃了心神,深吸了一口气,平静道:“多谢提醒,是我太心急了。” “看样子,凤凰内丹许是天帝派人杀他时趁机取走了,现如今应当在天帝手中。”桑芷冷静地道。 “你在琼宇十二楼刺杀天帝时自己也受了伤,硬拼抢丹便是送死,我会想办法,这段时日你先与玄韵一起养伤。阳楚——” 阳楚君猛然回头,茫然地“啊”了一声,道:“干什么?” “交给你了。姱女与玄韵陪你待在禁城,对她们而言是最佳的养伤地点,对你而言则是最有力的护卫,你身边的国师可是一门心思地要弄死你呢。”桑芷口吐如珠,将阳楚君听得一愣一愣的,嘴巴张的极大。 阳楚君愕然道:“啥?他要弄死我不对不对,你等等,两个大姑娘我怎么带回去?” “你可是皇帝,什么理由还用我告诉你么?”桑芷一脸看白痴的表情,道:“你有皇后、妃嫔么,或者红颜知己、粉黛佳人什么的?随便给她俩安个身份便是,左右是假的。” 阳楚君的脸腾得烧了起来,结结巴巴道:“当当然没有!真用这个理由不大好吧。” “我说行就行,哪这么多废话?”桑芷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传送法阵我留在无伤阁外,只要踏入便会回到禁城城门处,我有要事,先行离开。” 她如今不想在这些破事上多费心思,她只想搞清楚,临渊这家伙究竟做了什么? 为何要用心头血? 为何他没有心? 缩地为寸,不过须臾之间,桑芷便回到了鬼界。 正在打哈欠玩忽职守的鬼卒一个趔趄跪在了地上,头都不敢抬起,已经做好了被喜怒无常的冥王扔到无尽深渊的心理准备,却没有迎来预料中的命运。 桑芷忽视了他们,径直走进了幽冥司,崔珏正批折子批得,头都快埋到纸山里了。 崔珏听闻脚步声,浑浑噩噩地抬了头,见到桑芷的那一刻猛然回神,悲痛欲绝道:“王上,您说好的婚宴过后会抽时间看这些折子,怎可说话不算” “再多话一句便割了你的舌头泡酒,”桑芷面无表情地坐在了王座上,冷声道:“将生死薄取来,要上古历时期的。” 崔珏叹了一口气,认命地找来上古时期的生死薄,恭恭敬敬地摆在了桑芷面前。 她立即翻到了自己死的那一年,将全年的死亡记录从头到尾地翻了三遍,确定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 生死薄不会出错,这证明她本不该在那一年死去,而是出了什么意外。 桑芷沉思了片刻,往后翻了许多年,一字一字地仔细寻找,终于在自己真正死期后的几十年,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桑芷,阳寿一百,天煞孤星之命,人魔混血,受尽折辱、孤独终老。” 桑芷的声色十分平静,念出了生死薄上的黑字,后面有几行用朱砂笔批注的蝇头小楷,她蹙了眉,喃喃道: “常年与极煞者朝夕相处,阴气入体,本该于成年时便暴毙而亡。然体内植入鲜活魔心,以纯血灵玉养命,极煞者以心头血育其魂魄。终力不及天,于阳寿十五时受无尽业火所焚,化为厉鬼,永世不得超生。” 崔珏在一旁低声道:“王上王上?” 桑芷缓缓地合了生死薄,沉默了片刻,兀的温柔一笑,道:“我成年那日生了一场大病,师尊他抱着我,说我一定不会死。” 她没有用孤,而是说了我,崔珏微微一怔。 “他是除了母亲外第一个愿意无条件对我好的人,我信他,我爱他,可我没有想到,他说的用生命来保护,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夸张。” 桑芷的脸上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出现了名唤悲伤的神色,崔珏大惊,听她道:“崔珏,我该怎么办?我欠他的实在太多了。” 我要去见他,现在就要。 桑芷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27.世无可避 上次来到莽原时, 姱女还算是半个敌人,阳楚君抖着两条腿活像见了鬼,桑芷在衣冠冢前愤懑不已。 为了她不知道的真相。 可如今能从星火的光芒中描摹出事情的全部轮廓时, 桑芷兀的又开始后悔,为何要知道这些事情。 临渊口中的为她带来厄运原来如此,所以他才要躲着自己, 不敢与自己接触, 因为魔祖的身份。 “我何曾贪恋万寿无疆?只要能痛快地活, 哪怕生命只有寥寥数年, 也好过永生孤单。” 桑芷来到了她尚为人时与师尊一同生活的小木屋旁, 凝视着被风霜侵蚀的不成样子的残破小屋,总算意识到自己在落月江潭中看到的那间小屋为何眼熟了。 临渊除了杀人和偷懒之外都是笨手笨脚的, 方便纳凉、坑徒弟的小机关做的挺精巧、就是造房子无力。 没有桑芷的帮衬下, 临渊在落月江谭中建的那小木屋简直不能望, 堪称危房,是以桑芷并未发现它与三万余年前的人间小屋究竟有何相似之处。 “回来了?”临渊还是魔祖的外袍,长发束在了一处,看起来十分精练, 那张绝世的俊脸露出一丝笑意, 转瞬便被微蹙的眉取代了桑芷的全部目光。 临渊伸出一根修长的食指, 挠了挠她的下颚, 贱兮兮地过了一把手瘾后, 道:“我不会重修, 要不再建一个?” 桑芷:“” 不用说, 她便能想象得到这几天临渊对着破烂不堪的小屋时,面目有多扭曲。 他是战斗型的魔,对生活常识和辅助修复这些东西一窍不通。桑芷下意识地看向了他胸口处,衣襟敞开了些许,并未得到临渊的注意,她便被迫地欣赏了男人的胸肌半晌,才涩声道:“好。” 临渊听出了她声色中一些不对劲的地方,便不动声色地揉了揉她的脑袋,道:“出了何事?” 桑芷昂首,直直地看着临渊的双目。原本深不可见的深渊在她面前仿佛只是一汪浅滩,里面盛着淡淡的萤光,更多的是温柔的凝视,和难以忽视的专注。 “没什么,”桑芷眯着双目,嬉皮笑脸道:“就是突然好奇,为什么以前师尊从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连真实面目都不肯让我看到。” 临渊一顿。 桑芷自顾自地躺在了当年师尊自己做的小藤床上晃来晃去,纳凉的小扇已经碎成了末,被狂风卷入尘埃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用来绑藤床的树,昔年还是小小的两棵,如今已成了参天巨柏,层层叠叠的枝叶下洒落一地碎光阴凉,过滤了数不尽的岁月和沧桑,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除了天道。 “怕你见色起意,对我行不轨之事。”过了许久,临渊才面无表情地扯淡,直将桑芷气得上去就是一脚,毛都要炸起来了:“听你放屁!” “怎么跟为师说话?不懂规矩。”临渊甚是淡定地给桑芷打了个“大逆不道”的烙印,道:“躺什么躺,还不快起,你莫非要让为师来做这种苦差?” 桑芷咬牙切齿道:“你要让堂堂冥王给你建房、做饭?你的脸何在?太过分了,岂有此理!” 临渊偏了偏头,挑起了一边的眉,搂了桑芷的腰身,唇瓣在她的颈项摩挲了片刻,并未吻上去,而是呵了一口气,而后眸含笑意地与她双目对视,装得像个人一样,轻声道:“乖徒儿。” 说不过便要用,何其可耻! 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六界众人居然还将他视作什么冷漠高贵的远古灵裔,这分明是个不要皮脸的老流氓! “你这你这”桑芷嘴角抽搐,想反击临渊称她的“逆徒”,然而找不到合适的词,“贱师”、“贼尊”什么的听起来十分奇怪。 语言储备极度贫乏的桑芷干脆利落地撸了袖子,狠狠地指了指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小王八蛋。 “阿芷,我不在时,你可是没怎么念书?出口成脏,动辄上手。”临渊淡淡地又开始挑刺,叨逼叨了半天令人怀疑他是不是多舌鬼投的胎,最终结案陈词道:“不像话。” 桑芷火冒三丈,只是 打是不可能的,舍不得,也打不过。 旋即她便垂头丧气地认命当苦力,唉声叹气地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将房子修葺得七成新。临渊颇为悠然自得地是活不干,张着嘴情等吃,顺便还玩了玩桑芷的歃血鹰,权当赏花逗鸟。 这个贱人! 熟能生巧,桑芷已经习惯了,何况有法力傍身,比以往当凡人时要轻松许多。 桑芷一面恶狠狠地拿灵偃砍木头,将神器折磨得大哭求饶仍不休,一面郁闷地心道:“小王八蛋以为不说我就不知道了?” 远古氏族留下过关于他那段时期的文字记载,中有一句印证了他的名字由来: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注) 在遥远的古时候,战争、强权、铁血手腕是统一大陆不可或缺的条件。 临渊眼下看起来是个闲适的俊秀公子,眉目如画地靠在树下,有几片落叶掉在他肩头,他轻瞥了一眼,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指便将其拂落在地。 然而桑芷能够猜到,在自己看不到的时光与地方,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历史中,他扮演的是怎样的角色。 临渊并不是白面书生的长相。纯正魔族的血统和征战多年的熏陶下,他的面容比一般男人看起来更为棱角分明,可温柔轻抚桑芷脑袋的手亦可持刀杀戮眼也不眨,平静地坐在那里便是岁月静好,一旦站起便将带来避无可避的血腥。 万魔之祖,也是这片大地上的第一个活物。 临渊究竟一个人生活了多少年、经历了多少生死离别,无人得知,至少桑芷能够意识到,他应当比自己要痛苦得多得多。 “喂,饭做好了,起来。”桑芷没好气地推了临渊一把,道:“你是猪么?就知道吃和睡。” 临渊不急不缓地撑了胳膊,慵懒地道:“不是要我将一切事情老实交代、争取宽大处理么?” 这小王八蛋一开口便充斥着让人想放肆扁他的气质,桑芷好不容易地忍住了额角乱跳的青筋,道:“我突然又不想知道了,不行么?你废什么话。” 临渊定定地看着桑芷,良久才轻声道:“当真?” 桑芷狠狠地吸了一口气,眯了眯眼,尽力不要让自己眼中的情绪和手脚的颤抖流露出任何端倪,才道:“左右事情都已经过去了,知不知道有什么必要,无论是好是坏,你如今在我伸手便能拎着打一顿的地方,其他的都无所谓。” 临渊抿唇一笑,眼神兀的变得有几分炙热,桑芷正被他看得浑身发毛,想将他双目戳瞎之际,却被他一把抱了起来。 桑芷惊呼一声,下意识地环住了他的脖颈,鼻尖几乎凑在了一处,一冷一热两道气息紧密不分地纠缠在了一处,她嘴角抽了抽,不自在地别过了视线,道:“别闹。” “我在做正事。”临渊一本正经的模样令桑芷微微一怔,道:“吃饭。” 桑芷嘴角猛地抽了抽。 果然,就不该对这货报以任何期望,能从他的嘴里听出什么靠谱的话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吃饭?吃她吗? 想得美。 “我只不过是来监工,不多时便走。”桑芷敏捷地躲过了临渊猛然放大的脸,轻轻巧巧地自他怀中跳了下来,右手拇指与食指扣成了圆环,而后放在唇畔,吹了一声响亮的哨子。 临渊不悦地蹙了眉。 歃血鹰数量极多,不久前被她派走的一只听到了哨声,自碧落处缓缓地飞了回来,稳稳当当地立在了桑芷的肩上,凑在她耳旁说了些什么。 “要去神界?”临渊突然开口,神色不明地看着她,道。 桑芷一怔,道:“你怎么知道?” 临渊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道:“去神界,见桑兰。” 桑兰,便是魔界长公主,桑芷同父异母的长姐,如今神界太子妃。 “知道的还挺多,不错,猜对了。”桑芷道,“我去去便回。” 临渊兀的拉住了她的手,指尖在她掌心摩挲了片刻,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开。桑芷眨了眨眼,别扭地道:“又不是不回来了,只是我有事要上神界,只能借桑兰的名义,否则” “她不像你想象中的那样简单。”临渊淡淡地道:“我言尽于此。” 直截了当的实话势必会给桑芷带来难以磨灭的伤害,那毕竟是她心中承认的、仅剩的唯一亲人。 桑芷的身形猛地一顿,回首看着临渊的双目,似乎要从他的眼中看出什么来,却未果,只得浅笑道:“我明白,会小心的。” 信任一个人,便是要无条件地相信他的一切话。可与此同时,她也信任桑兰,不能为了临渊的一句话而彻底否定桑兰的可信度。 最重要的是,她只能靠桑兰的关系上神界,暗中搜寻姱女的凤凰内丹被天帝那老东西究竟藏到了哪。 临渊平静地看着桑芷渐行渐远的背影,兀的一笑。 “我们神界见。” 28.神鬼之间 天帝腆着那张厚若城墙的老脸, 笑呵呵地迎了上来,桑芷眯着双目,令人看不出她眸中的情绪, 然而天帝却能立刻猜到,她在骂自己。 碧落天门处的神将守卫见到天帝亲自来迎接不请自来的冥王,登时松了一口气, 悄然退居二线, 毕竟那女鬼若是突然发起疯来, 天帝多多少少还能挡一挡, 他们冲在最前方便是彻彻底底地找死了。 “冥王大驾光临, 实乃蓬荜生辉呀。”天帝故作热情地捧臭脚,道。 他历来将自己的所有真实想法隐藏得水泄不通, 即便是当年尚为太子、对待自己的父亲老天帝时也从未将自己的心事交付过分毫。 倘若在万年前, 桑芷见了天帝这副鸟样保不齐还会面目抽搐、顺带冷嘲热讽一番, 然而见惯不怪,早已习惯了他虚情假意的桑芷只勾了勾唇,不卑不亢地行了外交使节礼。 “太子妃近段时日来心情不悦,她已是有夫之妇, 随意出入神界并不妥当, 便寻孤前来聊聊天、解解闷。天帝这大动干戈地在天门处堵着, 可是怕孤与太子妃里应外合, 对神界不利啊?” 桑芷话中带刺, 笑得活脱脱一只大尾巴狼。 不瞎不聋的人都能听得出她分明是成心挑衅, 然而天帝身为六界联盟名义上的首脑, 总不可能因为桑芷这一句“玩笑话”便给她定罪。 “冥王这话说的,朕怎会是如此小肚鸡肠之人?”天帝笑道。 桑芷心中冷笑:“你可不就是。” “后宫之事朕素不过问,历来是天后全权做主。桑兰在神界若是受了委屈,这可于阴阳二宗交好之事不宜。” 天帝的脸上出现了严肃认真的神色,大抵是真的相信了桑芷罕有的实话,道:“有劳冥王,天后那里朕会着意。” 桑芷诚然说的毫无半分虚假,她本意是借桑兰的关系正大光明地上神界调查,不料歃血鹰回的消息却是桑兰在神界过的并不好,她难免留了个心眼,来查看一番究竟是怎么回事。 “天帝。”桑芷悠然地离去之际,兀的顿了顿脚步,回首看了一眼那身形有几分佝偻的老头子。天帝分明还要比她小上几天,却为苍生之事而操劳得活像个几十万岁的老不死。 站在敌人的立场上,桑芷对他极其不齿;然而同为一界之主,她又对天帝的一些做法感到无可厚非,甚至换做自己也无法找出更妥当的处理方法,是以不由得下意识地唤住了他。 天帝略有诧异,道:“冥王有何事?” 桑芷沉默了片刻,忽而掩唇微笑,那双眸子中满是平和,毫无戾气,轻声道:“背叛乃是常事,还望天帝宽心。生而便是帝王之命,你没得选,孰对孰错,于心安矣便足够。” 其实姱女一事,从始至终天帝并没有做错什么。 姱女爱上人类并与之生儿育女本便是违反天规,又为了丈夫盗取神界秘宝罪上加罪。作为天帝,北宸若放过试探帝王心底线的异类,于六界众人面前该如何立足? 然而他因爱才之心,终究选择了护短,处死了卑微弱小如蝼蚁的人类以堵悠悠众生之口,这是作为首领最大的让步。 天帝不经意间微微一怔,没有想到曾高傲得不可一世的冥王竟会对他说出这些话。 如若不是桑芷的力量与身份实在特殊,而二人皆是一界之主,或许他们会成为私交深笃的好友。 然而那不过是如果。 “桑兰如今终是神界太子妃,还请冥王注意时辰。”天帝也做了让步,道:“幽冥司不可一日无主。” 桑芷一瞬间便明白了天帝的意思。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舒服许多,她懒洋洋地应了一声,转身便不见了踪迹。 一直颤巍巍地躲在昆仑玉的天柱后的司命暗中观察,眼瞅着桑芷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面前时才松了一口气,旋即便是天帝不冷不热的言语:“司命,出来。” 司命尴尬地干咳了一声,上前行了个礼,道:“天帝,小神有一事不明。” 天帝也不怎么睬他,自顾自地负手回他的寝殿,道:“冥王和太子妃素无瓜葛,朕为何会允冥王见她,你想问的便是这个?” 司命重重地点着头,拍马屁道:“天帝料事如神。” 可惜,天帝却终究没有告诉他真正的原因,徒留司命哭丧着脸,郁闷地继续回他的南斗天府宫批命格。 冥王笑无伤,本名桑芷,与魔界长公主是同父异母的姐妹。本来魔族作风开放,同时拥有几个伴侣或是私生子都不算什么大事,更何况是高贵的魔尊? 然而冥王之母乃是人类,且是徒有其表的花瓶废物,魔尊的发妻生下长公主桑兰后便难产而死,忠贞痴情的魔尊一夜之间好似变了一个人,四处留情。 神魔两族由于其强大的战斗力,导致繁衍能力都极其差,血脉稀少以维持六界平衡,魔尊本未料到竟有情人会怀孕,且让一个凡人拨了头彩。 那人族凡女除了一张脸之外毫无可取之处,魔尊便权当桑芷这个女儿是死的不存在,更不必提承认她的魔族二公主身份。 这些上古秘闻在阅历丰富的六界老一辈中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彼此都心知肚明,只是大家手中都握有对方的把柄,便不会吃饱了撑的将那些陈年旧事翻出来重提招人烦。 桑兰远嫁神界,魔尊碍于身份不能来看望,只能见见小妹来诉述一些女儿家的私话。天帝能够理解,便没怎么执意阻拦。 “歃歃,你真的不是路痴、而且确定没有带错路么?”桑芷一个头两个大,看着歃血鹰带着她九曲十八弯地绕到了琼宇十二楼后的一大片梅花林前,任凭桑芷怎么伸着脖子望也看不到梅花林后的景象。 歃血鹰愤怒地扑闪着翅膀,大有以死明志的架势。 桑芷掏了掏耳朵,叹了一口气,道:“算了,孤信你可还行?瞧你那小气劲,不过说你两句罢了。” 歃血鹰这才停止发作。 眼前这梅花林大抵是个阵法,将后宫掩映其后,如若不破解,怕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进到里面去。 桑芷深吸了一口气,一个闪身便进入了那梅花林,左转右转无头苍蝇般乱撞了片刻,大抵摸到了一些规律后才停在原地思索破阵的方法。 “神界的后宫和人界一个德行,藏得严严实实,好像里头的女人一根头发被看见了便身败名裂了似的。”桑芷蹙了眉,自言自语道:“哪里比得上我鬼界的后宫?正大光明地搁那放着都没人去偷窥。” 凭空兀的出现了男人的声音,那人淡淡地开口,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危险的意味,道:“你有后宫?” “荒唐,孤乃一界之主,多少是个冥王,怎么可能连个后宫都”桑芷嗤笑一声,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不对劲,登时起了一身冷汗,腿肚子一软。 这声音好像是临渊的! 她猛地抬头,看向离自己最近的梅花树上掉落下来的一片玄色衣角,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装出一副稳定的模样。 男人慵懒地斜倚在梅花树的枝干上,如墨的长发与娇艳的红梅相映成趣,温润若白瓷的两根手指间正轻轻地夹了一朵梅花花苞,将那柔软脆弱的花蓓捻成了粉末,随风散落在桑芷的脸上,留下一片幽香。 桑芷:“靠之,你怎么在这?” 小混蛋举动有些骚,吓得她腿脚动不了。 “继续,”临渊并未回答桑芷的问题,而是不冷不热地撑着手肘,居高临下地拿那双清冷的眸子斜了她一眼,道:“我倒想听听,冥王的后宫如何。” 桑芷干咳了一声为自己壮了壮胆,故意气他,道:“一王后、三妾妃、六御媵,九幽姬,随冥王自己的意愿增添不限数量的冥侍,这是仅限于男冥王而言,女冥王的后宫皆随自己喜好,不作任何限制” 鬼界虽不至于女尊男卑,但由于女鬼发狂时其凶厉程度远远高于男鬼的数十倍,是以幽冥大多更重视女鬼和夭折小鬼的地位。 她每多说一句,临渊的脸色便愈黑一分,直到桑芷的话音落下时,临渊的俊脸已堪比几百年没刷过的铁锅,黑得比夜色还耀眼。 “女王大人,艳福不浅。”临渊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句话,冷冷地道:“不知可有时间,给为师引见一番。” “好啊,”桑芷答应得干脆利落,仿佛她真有那么多男宠、无时无刻不在寻欢作乐一般,“没问题。” 临渊的手指微微蜷缩在了一处,唇瓣也渐渐发白,沉默了许久。他没有戴面具,以最真实的面容、最真实的性格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她面前,却好似被狠狠地打了一个巴掌。 原来她在自己不在的这些年并非孤单一人,而是终日与各种各样的男人周旋,自己只是可有可无的罢了。 桑芷面无表情地抄着手盯着看了他片刻,兀的噗嗤一声,踮了脚尖凑到了临渊的脸颊旁,啾地迅速吻了他一下,笑得活像只偷了腥的猫,奸诈又调皮,“笨蛋,骗你的。” 临渊:“” 逆徒,又被她耍了。 29.澧有兰兮 临渊不紧不慢地站在了桑芷身后, 双手轻轻地捏住了她的手腕。 桑芷的脖颈处清晰地感受到临渊的呼吸,有几分湿润、又有些暧昧,她颇不自在地扭了扭腰, 临渊哑声在她耳畔低声道:“别乱动。” 桑芷猛地身形僵在了原地,莫要说动弹,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了起来。 身后顶着有什么东西, 不太对劲。 小心为妙, 魔在这种事上可是无论身处何地都能做的出来。 她干咳了一声, 弱弱地道:“师尊?” 临渊埋首在她颈项,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语气恢复了平静,道:“还敢耍我么?” 桑芷乖巧地狗腿道:“师尊德高望重, 徒儿岂敢对您不敬。” 这马屁拍得实在过于刻意, 临渊闷哼了一声, 算是姑且放过她,道:“凝神。” 桑芷几乎一瞬间便回忆起了最初他教自己功法时的事,未再调皮捣蛋,而是随着临渊的话语而静心聆听。 “此为雾里看花阵, 需以至阳至刚之法, 摒弃一切眼口鼻而产生的幻觉, 以心感受阵法内的灵力变动。” 桑芷阖了眸子, 闻言微微一怔, 道:“‘雾里看花, 水中望月’, 雾里看花阵是桑兰的拿手绝技。” 临渊道:“不错。此乃至阴阵,极为难缠,稍有不注意便会被梅花的花香扰乱心神,长眠于此直至身死,再成为这土泥中的养分。” 桑芷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他没有发出任何疑惑,而是径直肯定了桑芷的话。 临渊这厮,连六界之主的名字都认不全,居然会记得桑兰。且他在莽原时对桑芷说的那些话令人不得不怀疑他是否与桑兰有何关系。 再者,神界碧落乃是神祖的地盘,若无要事,临渊应当避嫌,永远不踏足此处才是。可他如今在神界后宫的入口,又对桑兰的阵法无比熟悉 “陷入爱情的女人智商都会降低、也变得这么敏感么?”桑芷稳定了心神,内心暗暗告诉自己道:“我认识他的时间比长姐多得多,师尊又不是什么滥情的人,他不会的。” 尽管如此自我安慰,桑芷仍有几分黯然,恍惚都写在了脸上。 桑兰无论在任何方面都是要比自己强太多的。 六界第一美人,生来便有整个魔界的宠爱,温柔善良、体贴入微,高高在上的公主地位,足以碾压琴棋书画样样不通、相貌搁上古灵里便泯然众矣、从小在最底层里摸爬滚打的桑芷。 大抵任何女人在桑兰面前都很难不自卑。 “在想什么,竟神游天际?”临渊磁性的嗓音萦绕在她耳畔,将桑芷听得晕晕乎乎,道:“没” 临渊坏心眼地用殷红的舌尖舔了舔她的颈子,桑芷的身子吓得一缩,却正好被临渊整个纳入怀里,头顶上是他略有得意的轻笑,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如警钟长鸣,桑芷登时便清醒了不少。 随风巽,申命行事。渐雷震,恐惧修省。 乾天、坤地、巽风、震雷,这是阴阳八卦的前四个排位顺序。桑芷是鬼,体质属阴,做不到至阳至刚,破开此阵便需用非常之法。 “以八卦为最基本的立足点,法阵内的气息流动则可推断出八个方位的具体方向,迷宫内一旦找到了方向,若想出去便很容易了。”桑芷得意地回首看了一眼临渊,后者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做的不错。 桑芷很快地便依言找到了出口的位置,自临渊手中拿过灵偃,对准挡住出口的梅花树狠狠地劈了下去——最后这一关障碍,必须要用强力破开。 女人大多都有慕强心和怜悯心,桑兰的阵法正与她的性格相差无几,凡事留一线、不至于连个出口都不给人设置,而最后的阻碍则需要用纯粹的蛮力闯开。 弱者,没有活下去的理由。 出了雾里看花阵后的那一瞬间,桑芷轻快无比,然而下一刻便感到了极度的乏力,好似连魂魄都被完完全全地抽走了一般,唇色猛地惨白如纸。 只是她背对着临渊,后者并未看到她的面容,只依稀从她微微颤抖的身子察觉到了一丝端倪。 临渊蹙了眉,将手搭在了她的肩上,想将她转个身看清她的脸,然而桑芷却不由分说地甩开了他的触碰,“别碰我!” 临渊登时僵在了原地,许久才轻声道:“阿芷?” 桑芷喘了一口气,勉强转过身来,脸色已恢复了正常,除了鬼特有的苍白无血色之外,并无其他的异样。 “只是有些心神恍惚。”桑芷咧了嘴,笑得没心没肺,道:“师尊这么在乎我?不过是些小事便焦急成这般模样?” 这便是摆明赤.裸裸地调戏了,临渊活了一大把年纪,想勾引他的女魔、女妖没少见,明的暗的挑.逗更是多得不计其数。 然而魔祖大人从不为所动。 这厮面冷心硬,比柳下惠坐怀不乱、比石头精还冥顽不灵,甚至对诸多送到床上来的美人嫌弃这嫌弃那。又是说人身上的气味呛人、又是看人鼻子嘴巴都不顺眼,最终将美人数落得一文不值、梨花带雨地哭着离开。 搞得六界传言中,万魔之祖是唯一一个性冷淡的魔族异类,久而久之便没有雌性敢接近他,甚至一提起魔祖这名号来便是一阵惶恐。 谁敢勾引他,便是做好了被嫌弃至死的准备。 临渊公子长了一张精致的脸,做事却一股浓浓的糙汉风。他还一个劲地嫌弃旁人,桑芷早在背后嫌弃他八百遍了。 如今桑芷继承了他简单粗暴的处事风格,连调戏都弥漫着粗鲁之气,临渊本该用一副看傻子的表情将她看回去,可那耳根却不争气地翻了一层薄薄的红晕,话也磕磕巴巴,道:“逆徒,你” “成天就那俩字,骂个人都不会,你还能干什么?”桑芷翻了个白眼,又冲他做了个鬼脸,道:“笨蛋师尊,帮我个忙我便原谅你。” 临渊没好气地眉尖微微抽了抽,道:“何事?” 桑芷笑嘻嘻地冲他勾了勾手指,见这木头杵在原地动也不动,郁闷不已,只好自己上前踮了脚尖,附在他耳畔轻声说了些什么。 临渊的怒容缓和了不少,眉宇间却凝聚了淡淡的忧愁,他颔首瞥了一眼桑芷十指间缠绕的、倘若不仔细观察分明不会发现的银色丝线,道:“阿芷,这很危险。” 桑芷闻言,眼眶中登时蓄了一包泪,小心翼翼地拽了拽他的衣袖一角,贝齿轻咬唇瓣,将那原本毫无血色的唇咬得鲜红欲滴,小鹿般又圆又大的双目巴巴地瞅着临渊,欲说还休的委屈。 大有不答应便哭给你看的架势。 实则本质女强人的桑芷也哭不出来,然而单凭她的演技,足以哄骗关心则乱的临渊了。 临渊:“” 这小丫头片子,愈发会拿捏他的短处了。 “也罢,依你便是。”临渊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与桑芷在一起的时间内叹的气,要比以往数十万年叹的还要多。 桑芷张开双臂,笑眯眯地环住了临渊精瘦的腰身,脸颊还在他胸前蹭了蹭,闷声笑了笑。 她自幼便是个很会撒娇的孩子,配合撒泼的手段一齐使出,才能以一介凡女之身,将人人闻之生畏的魔祖收拾得妥妥帖帖。只是迫于后来的现实不允,只得将自己的柔软包裹在坚硬的利刃后,不让任何人看到。 “谢谢师尊,我走了。”桑芷揉了揉临渊的脸,趁后者没反应过来自己大逆不道胆敢对师尊做出这种事并收拾她之前麻溜地滚了。 临渊眸含宠色,目送桑芷的背影逐渐深入神界后宫后,便敛了所有的笑意,将双目凝视的方向转投往神界碧落更往上的神之境地——离恨天。 那里,是他的妹妹——众神之祖的避世之地。 他已许久未曾踏足神界,如今贸然前往,离恨天那里已然有了反应,想必是神祖察觉到了兄长的到来。 该去会会她了。 神界后宫依旧同前朝一般极尽奢靡,光看那藤萝紫的鲛鮹足足数十丈都被用作地毯桑芷便一阵肉痛,腿脚发软地扶住了附近的扶手,那质感触手温润,桑芷细细一看,更心痛如刀绞。 是昆仑玉,指甲盖这么大的一颗昆仑玉便能买下人界的一整座城池,如今却被用作扶手的栅栏,遍布在后宫的各个大道上。 这么看来,能买好多好多个人界呢 鬼界何时能像他们一样优秀? 何时能脱贫致富? 何时能 罢了,何时都不能。 单看桑芷几万年来仍然是个穷鬼便能知道,当冥王是没啥钱途的。 桑芷长叹,澧兰殿内传来微弱的女子咳嗽声,声音逐渐变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要将肺叶都咳出来一般。 比桑芷方才的失态都严重。 桑芷已经死了,因执念不散才无法投胎,常年弥留于人世间成为厉鬼,荣登冥王宝座。 可她自己清楚明白,她的执念便是临渊,如今执念将消这魂魄不知还能维持多久。 鬼界新的继承人还不够成熟,如今桑芷不能完全放心将幽冥司完完全全地交由崔珏接任。 最重要的是临渊和他的一切,太多的东西桑芷都舍不得丢开,就这样入轮回。 执念一旦完全消散,她便再也无法留下,而是要投胎了。转世的她不再是桑芷,而是一个全新的生命。 她会忘记临渊,临渊在意的桑芷也会彻底消失在这世间。 相守,便是分离的序曲。 “小芷是你吗?”这声音过于熟悉,以至于桑芷变了脸色,加快了脚步,推开殿门定睛一看—— 白裙绛纱的女子躺在榻上,手中攥着一块染了血的帕子,面色惨白如鬼魅,气息奄奄的模样刺痛了桑芷的眼。 桑芷心神一乱,惊声道:“姐!” 30.思卿未言 “是在森罗万象的最深处, 距墨舞殿只有一步之遥。” 后来桑芷闲暇时偶尔会想起与长姐桑兰的第一次相见,眸中蓄着满满的温柔,那是在形容自己最信任与依赖的亲人时的特有表情。 “魔尊不肯见我, 是她将我带回了澧兰宫。” 于桑芷而言,桑兰不仅仅是血脉上的长姐,更是人生地不熟的魔界中唯一一束照在自己前方的光, 指明了方向, 温暖了冰冷而绝望的心房。 桑芷揽住了桑兰的肩, 夺过了她手中染血的帕子, 压抑着怒火道:“魔族长公主、神界太子妃, 怎会被人欺侮至如此的地步!”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桑芷吓了一跳, 连忙将掌心贴在了她的后背上缓缓地输送灵力, 然而只输了一些便不敢再妄动。 “你生来便体质极差, 没有法力、不可习武。我如今是鬼,为你输送太多灵力会导致阴气深入你体内,于你而言不是好事。” 桑芷略有担忧道:“姐,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何事?是不是明璋、那小子竟敢待你不好, 我这便去宰了他。” “小芷, 不要。”桑兰气息微弱如兰, 桑芷不敢妄动, 只得紧紧抱着她, 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听她低声道:“你杀了他又有何意, 我的境遇只会更差不说,你也会很危险。好了,陪陪姐姐便好,我只是有些难过。” 桑芷看见桑兰如今的模样,杀意即将控制不住,却又逼迫自己生生地忍了,勉强道:“你这一身的伤是谁弄的?姐,你同我说说好不好?” “我”桑兰犹豫了半晌,终是咬了咬唇,阖眸道:“是天后娘娘。” 桑芷扯了扯嘴角,嗤笑了一声,道:“我便该猜到是她。” 昔日婚宴上天帝便对桑兰的态度比对天后要好,那女人的眼神差不多快要在桑兰的脸上划几刀、顺便再刻上“贱人去死”这四个大字了。 天帝忙于政事,不怎么留恋女色,偶有的几次将神姬收入后宫后,她们便莫名其妙地离奇失踪了,连尸体都不知所踪。 天后是个妒妇、醋缸,这是六界中差不多人尽皆知的事,凡是天帝对哪个女人表现出超过自己的赞赏,她的下场一定很惨。 哪怕桑兰是天帝的儿媳,然而因年岁相当、容貌绝世又比自己温顺谦恭,母家是魔界掌权者也远远高于天后的凤凰谷。凤凰一脉闹出了姱女这叛徒的事,导致全族蒙羞,连带着天帝看天后的眼神都厌烦了许多。 “女人么,不过就是依赖自己的丈夫与孩子。”桑兰苦笑了一下,道:“天帝因姱女之事而对天后愈发厌恶,却对我表现出欣赏,明璋娶了我又同他母亲相处的时间少上许多,天后她难免的事。” 桑芷冷笑道:“我看她是找死。你毕竟是作为魔族公主联姻嫁到神界来,她敢对你这般不敬,不怕魔尊出兵杀上神界么?” 桑兰一听到联姻二字便一阵恍惚,旋即喃喃道:“小芷,你身上有种味道好熟悉。” 桑芷微微一怔,不明白她突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桑兰的唇瓣蠕动了半晌,神色悲痛凄楚,良久涩声道:“你来之前,是不是见了什么人?” “是,怎么了?”桑芷沉默了许久才点了点头,心底竟有些慌乱,好像不想告诉她一般。 潜意识中,桑芷已将临渊划为自己的所有物,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他一般。 “小芷,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至少你是能真的陪在他身旁”桑兰的唇角勾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看起来是在笑,可是声色却无比绝望,道。 “我回不去的,若是有路可走,父尊怎会忍心将我送到神界?神魔联姻,呵呵说的天花乱坠,这座后宫更像是一座囚笼。” 桑芷心头一颤,愕然道:“魔界已沦落到要靠联姻来巩固统治的地步了么?!” “你不明白。”桑兰定定地凝视着她的面容,牙床动了动,却终究什么也没透露,只敛眸道:“不说这个了,小芷,歃血鹰问我凤凰内丹在何处,我知道的,只是不希望你去拿。” “你但讲无妨。”桑芷握了她的手,道:“姐,那是我的一个朋友的东西,她很需要,即便是拼了命,我也要帮她拿到。” 桑兰吃力地抬了手,替桑芷捋了捋她额旁的发丝,温柔一笑,轻声道:“是姱女吧。可我听说你们的关系并不好,甚至早于很久之前便已割袍断义了,你当年所受的万剑穿心之伤,还有鬼族内乱,不正是她” “我也斩断了她全身的经脉,还藏起她活着的儿子。那孩子说的不错,我就是要看她丧夫失子沦为只会复仇的怪物,让她知道我当年劝她的才是对的。” 桑芷眼神黯了黯,旋即平静道:“可那些都已过去,我们老了,什么爱啊恨的没必要放在心里太久,互不亏欠便足够。这是姱女最后的执念,我力所能及,能帮便帮。” “凤凰内丹在天后手中。”桑兰淡淡地道:“昔日天帝将那凡人体内的凤凰内丹和姱女也一并带了回来。天后亦嫉妒姱女,便将内丹向天帝讨要了来,说是身为族长,理应有权处理叛徒的东西。” 桑芷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了,你将手拿来。” 桑兰怔住,茫然道:“怎么了?” “我若盗走凤凰内丹,天后必会大怒,届时你的情况愈发危险。”桑芷道,“这个,你拿着。” 桑芷取下了左腕的血玉镯,在桑兰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放在了她手中。 桑芷道:“此物我随身携带三万余年,内有为你保命的鬼力,倘若天后再对你用刑,你便用此逃出神界,回去找魔尊。我不相信爱女被至此,他能无动于衷。” “这是魔祖大人送给你天下仅两块的纯血灵玉?原来他真的那么在乎你。”桑兰没有关注血玉镯对桑芷的重要作用,而是呢喃道:“我已经有数万年没有再嗅到过他的气息、接触过关于他的东西。” 桑芷兀的心里十分不舒服。 如今哪怕是瞎子也能看得出,桑兰喜欢临渊,而且是苦苦痴恋了许多年,却因命运造化弄人,作为魔族公主嫁到了神界,从此再无与临渊在一起的可能。 “听她的话怎么好像他们认识了许多年?”桑芷难免多想,咬了咬唇,道:“拿着吧,你好生歇息,我去天后的嫏嬛宫调查一番凤凰内丹的下落。” 桑兰沉默了片刻,道:“你将如此重要之物交予我,不怕” “不怕。”桑芷打断了她的话,笑着道:“你是我长姐,是亲人,我为何要怕?你不会害我的,对么?” 桑兰定定地凝视了她半晌,兀的敛眸笑了,轻声道:“嗯。” 端得是娇花照水、温婉贤淑。 天后的嫏嬛宫距桑兰的澧兰宫极远,大抵是她看见桑兰便心烦,是以将桑兰挪得要多远有多远。 这遭天杀的神界内不得驾云,想要去何处只能靠两条腿,桑芷吃了老大的苦处,将两条纤细的小腿走得颤颤巍巍,险些断掉之际才到。 只在宫外便能听到里面的天后发了好大的脾气。 “不孝子,你竟为了那个女人不惜违抗本宫!”天后怒气冲冲道,太子一声不吭地拂袖离去,桑芷心神一动,天后猛地转身看向宫门处,道:“谁?!出来!” 桑芷微惊。 她藏身之处极为隐秘,天后是如何发现她的?这女人法力并不高,绝不可能凭自己的本事便能发现比自己强上许多的桑芷。 “大概是激将法。”桑芷心道,“静观其变。” 天后冷笑道:“冥王,还请现身吧。” 桑芷不急不缓地自门后现身,脸上挂着恬然自得的笑意,道:“天后娘娘,别来无恙啊。” “无恙?本宫可好得很。”天后的唇角微微勾起,道:“该有事的是你才对。” 桑芷眯了眯眼,下意识地蓄积起鬼力于掌心作出备战的姿势,然而 “是不是所有的法力都使不出了?”天后洋洋得意道:“桑兰那小蹄子特意为你设下的囚灵阵可真是管用。” 不仅是法力,连身子也动弹不得,脚像灌了铅一般沉沉地熔铸在地上,桑芷尝试着活动手指,愕然地发现连上肢都开始僵硬起来。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我如今可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不知要对盟友客气一些么?” 桑兰步履优雅地自偏殿掀帘而出,与方才奄奄一息的可怜样一比判若两人,眉间的格桑花钿衬得那张脸愈发艳丽,洁白的长裙与鲜艳的绛纱将女子包裹得既纯洁如神祇、又妖媚如魔鬼。 “姐?”桑芷试探地喊了一声,桑兰脸上的笑意更浓,道:“怎么了,我的好妹妹?” 桑芷思忖半晌,道:“你是被施了控心咒么?” 她还是不愿相信,那样好的桑兰会做出这种事。 “蠢货!”天后走到动弹不得的桑芷面前,笑容有几分狰狞,道:“姱女反叛后需要凤凰内丹而诱你上神界、桑兰重伤以至于你将纯血灵玉给她、而后你来嫏嬛宫偷内丹这桩桩件件,你仍看不出么?” 桑芷面无表情了半晌,兀的扯了扯嘴角,道:“原来姱女、桑兰和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诱我入阵么?你们唱的这一出可真是不错。” 天后用力地掐住了她的脖颈,道:“姱女那废物为了个男人,多年前便能背叛你,如今为了讨凤凰内丹,自己抢不过,便只能卖了你来与本宫交换。” “嫏嬛,住口了。”算起来,桑兰的年岁应当比天后大,如今撕破脸便没假惺惺地尊称,而是将天后屏至一旁,温温柔柔地抚着桑芷的脸,另一只手拿出了血玉镯,道:“我知道,此物的作用是保护你的魂魄。” “魔祖大人与父尊商谈时,我偷听到了。”她柔柔地一笑,道:“那你说倘若我毁了它,你会如何?” 话音刚落,血玉镯便在她的手中碎成了齑粉。纤手一扬,那血色的粉末便在桑芷骤然变细的鬼瞳前随风四散。 31.双生并蒂 魔族不论男女, 皆是能征善战的狂徒,单从仅有一半魔血的桑芷都如此无畏好战便可猜得出,纯血种的魔该有多强。 可是, 整个森罗万象中,明面上备受尊重的桑兰公主却是一个暗地里被人耻笑的废物。 她是断脉,一辈子不能习武修炼, 又是难产而生, 体质差到极致, 走两步便能喘, 见到血腥可怕的东西便心悸不止, 时时刻刻都有昏厥而死的可能。 不能武,桑兰便费尽心思地在其他方面下足了功夫, 学时的刻苦足以让许多年长的老魔头都望之生畏。 琴棋书画、舞蹈阵法、香料医毒、机关巧栏等等在她身上都能化腐朽为神奇, 尤其是阵法。 除了神魔之祖这般超乎自然力量的可怕存在, 其他人、哪怕对方是被誉为六界噩梦的冥王,桑兰也有把握她一旦踏入自己的阵中,拼尽全力也无法逃脱。 “唔” 桑芷只觉得自己的魂魄被一击重击狠狠地继承了碎片,在极度的痛苦中身体蜷缩成被烫熟了的虾子, 本是甜美可爱的小脸狰狞扭曲了起来, 变得十分丑陋, 她做梦也想不到, 自己会再一次面临三万年前的噩梦。 被羞辱、被践踏, 自己却无能为力, 不能还手。 “不可以认输”桑芷的神智已然有些混沌不清, 喉咙深处止不住地发出痛极的“咔咔”声,喃喃道:“我不能这样会魂飞魄散,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是啊,你是冥王,应当比任何人都知道魂飞魄散的后果是什么。”桑兰爱怜地蹲下了身子,伸出白嫩纤细的手指轻柔地抚上了桑芷的面颊,道:“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桑芷额角的冷汗直直地往下淌。鬼没有体温、没有生命表征,若不是临渊将自己的心挖给了桑芷,她同样不会拥有心跳,自然不可能会出现眼下这般满脸冷汗、连身上的墨红长裙都被浸透的情况。 可以想象得出她如今在承受多大的痛楚,以至于失态至此,濒临魂飞魄散的境地。 “桑兰,我自问不曾亏欠于你,为何”桑芷猛然顿住,捂着愈发平稳、失去跳动的心脏呼吸一紧,旋即是更深更剧烈的折磨,被击碎的魂魄碎片仿佛被人用小刀一点点切成了粉末。 就像方才桑兰手中捏碎的、碎作齑粉的血玉镯一般。 桑兰轻声叹了一口气,抿唇笑了笑,道:“你不曾亏欠于我” 她呢喃着,眼中的情绪愈发激烈,直到疯狂、崩溃地大吼:“你夺了本属于我的东西,至我于何地?!父亲大人、魔祖大人都不由分说地爱你、保护你,凭什么?你不过是个野种!” 桑芷愣愣地看着泪水布了满脸、同自己一样变得狼狈不堪的桑兰,嘴唇颤抖了片刻,不可置信地道:“你说什么?” 三万余年前,桑芷十五岁那年,告别了师尊一人前往森罗万象。 天人交战是难免的事。桑芷在莽原虽受尽欺凌,但身边有师尊保护她、陪伴她,日子并不难熬,可内心深处,桑芷也渴望着能够见自己的父亲一面,尽管她并不知道父亲愿不愿意接受这个女儿。 “没爹没娘的小杂种!” “你就是个野.合生下来的怪物,谁会喜欢你,快滚啊!” “部落里怎么会有那种不知羞耻的人,让她滚,还有她生的那孽障也一并逐出查察部。” 桑芷揉了揉脸,平静地看着魔界的入口处,定了定心神,故作无畏地走了进去。 她身上有魔与人两种气息,十分另类,在森罗万象中总是会迎来各种各样怪异的目光:有觊觎她的脸不怀好意的,有看她一副弱不禁风想趁机抢劫的,更多的是对她身上人类的味道无比敏感、将她视作异类的。 桑芷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人与魔都将她排斥在外,视为非我族类。 “她来了。”临渊站在墨舞殿的最高处,居高临下地看着身形只有小小一点的桑芷,声色清冷淡漠,长发随风狂舞,气质泠然。 临渊身后站着的男人剑眉星目,身上穿着从未脱下的战甲,身材壮硕结实,脸上浮现着止不住的戾气和暴躁,眸中满满是唯我独尊的张狂与嚣张,却在看向临渊时温顺恭谨得如同一只乖巧的小羊。 “大人,您亲手创造了我天魔一族,应比任何人都清楚,森罗万象不相信眼泪,不需要弱者。”魔尊的眼神看向瘦弱的桑芷时,唇角勾起了一抹玩味的嗤笑,道。 临渊的手指在腰间的灵偃刀柄上无趣地点了两下,面无表情地微微侧目,道:“你违抗我?” 魔尊颔首,道:“留暮并无此意。” “您比我更在乎她,不是么?”魔尊的胆子很大,应当说整个魔族的子民胆量都大,他们似乎不知道何为畏惧,一昧地埋头向前冲,不要命似的,“比起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桑芷留在更疼爱她的您身旁,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道理临渊何尝不明白,他却摇了摇头,道:“她需要父亲,无论好与坏。” 这丫头平日里在他面前十分坚强、什么事都不怕,即便有了委屈也无所谓的样子。 然而临渊曾无意中瞥见她深更半夜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的模样,那是他刚收这孩子为徒之时,桑芷同他还不熟,甚至抱有敌意。 她那么小、弱得好像两根手指便能掐死,盛夏的夜裹着棉被也瑟瑟发抖,不知是真的感到了寒冷,还是无依无靠的害怕。 大抵是自幼遭受的白眼令她谁也不肯相信吧。 “我不讨厌她。”魔尊冷漠地看了一眼桑芷,道:“天下间没有一个父母会真心实意地厌恶憎恨自己的子女。” 临渊神色不明地扫了他一眼,转瞬便化为一团墨色的浓雾消失不见。 “我只是不能接受一个废物女儿,想获得我的认可,现在的她还不配。”魔尊眯了眯眼,自言自语道,“兰儿注定无缘我的魔尊之位,她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比起将魔尊之位留给多年来忠心耿耿的心腹,他更愿意相信血脉至深却只有这一面之缘的女儿。 外人终究是外人。 桑兰一直在偷听着父亲与心上人的交谈,心好似沉到了谷底里。 魔尊不能接受一个废物的女儿,这不仅仅说的是桑芷,或许也有她的份吧。她只是个废物啊,什么都不能做,只会拖后腿。 “父亲大人,她便是你一直念念不忘的孩子么?”桑兰装作普通魔的模样藏身于人群中,远远地偷看着寻觅不止的桑芷,道:“她没我美、没我高、没我白,还那么瘦弱,看起来也不是很健康。” 彼时桑兰还小,看起来也就是十五六岁的人类小丫头模样,不怎么懂事,又有小女孩好攀比的天性,正自顾自地嘀嘀咕咕之际,那边却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桑兰连忙移回了目光,发现原来是一伙专门物色漂亮小姑娘卖入销魂窟的魔族喽啰,桑芷被他们纠缠脱身不得,蹙眉呵斥,却被扯得更厉害。 桑兰不知脑子搭错了哪根筋,挺身而出,两条纤细的腿大大咧咧地分开站在桑芷面前,叉着小腰,脆生生地道:“放开她。” 桑芷眨了眨圆溜溜的大眼睛,诧异地看着她,道:“你” “小孩少多管闲事,你知道大爷是谁”那人正得意洋洋地炫耀之际,桑兰径直取出了长公主的墨舞令,道:“现在,她是我的了。” 小桑芷届时不像后来心眼那般多,老老实实地跟在与她看起来同龄的姐姐后面,一声也不吭,只用好奇而敬畏的目光仰视着身量小小却如此厉害的姑娘。 桑兰自己都说不清为何会带这个小仇人回来,她分明抢走了自己的父亲,还让魔祖大人也对她百般爱护,她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样子,凭什么值得这么多人喜欢她? 她将妹妹丢到浴桶洗了个干净,裹上自己的华丽小裙后,趁着桑芷怔神之际,桑兰在她背后取下了自己的长簪,对准她的后脑正中心便欲狠狠地扎下。 方才是她一时心软,竟将这小贱人带回了宫里,断然不能让父亲大人发现桑芷的存在,否则他一定会将桑芷培育成合格的继承人,到那时,自己会更惨的! “公主。”桑芷兀的轻声唤道。 桑兰手中的簪子一抖,险些掉在地上。她手忙脚乱地将长簪藏在了衣袖中,笑道:“可是衣服不合身么?还是饿了?本宫这便唤人厨房。” 桑芷摇了摇头,颔首思索了片刻,才真挚地昂首看向了比她高半头的桑兰,道:“公主殿下真的是一个又温柔又强大的人呢。” 桑兰的心底防线好似在一瞬间便分崩离析了。 从来没有人用如此崇拜而爱戴的眼神看向自己,好像自己是她全部的光芒,照亮了她心底的黑暗、驱散了她全部的阴霾,让她拥有了活下去的勇气一样。 被魔界中人视作废物的桑兰也有一日能被称作“温柔又强大”,还是最真诚的语气,与那些阿谀奉承完全不同,她能够感觉得到,面前的小女孩是真的在把她当做信仰。 “罢了,不过是个小笨蛋,能掀起什么风浪。”桑兰内心暗道:“我便姑且偷偷地养着她,也不碍事。唔她看起来瘦瘦的,揉起来肯定手感不佳,要养得白白胖胖一点才好。” “不是公主,”她温柔一笑,用温暖的手掌捧起了桑芷冰凉的小脸,道:“是姐姐。” 直到魔尊发现了桑芷,用他的方法开始磨练、培养继承人之际,短暂的温馨时光便戛然而止。 双生花,生于同一根茎,所拥有的养分只够其中的一朵。她们自幼年时便疯狂地汲取对方的养分,直到一朵傲然开花、一朵枯萎而死。 翌日,那朵曾拥有最美丽的花朵的花儿便紧随她姐妹的脚步,悄然腐烂。 用最深刻的伤害来表达最深刻的爱,直至死亡。 32.生死间隙 所以从一开始, 桑兰便想杀了自己。 桑芷只能从她的话语中得到这最重要的信息。一时间,似乎连支离破碎的魂魄也变得不是那么重要,眼前景物的模糊不知是剧痛所致还是泪水盈了眼眶。 她不怎么哭过, 一生中只有两次痛彻心扉地流泪。 一次是出生、一次便是死亡。 除了生与死,这世间本便没有什么东西是值得大悲大喜的。无论是友情、爱情、还是亲情,都不该报有太多的期望, 以至于迎来更深的绝望。 神祖也曾是她的至交好友。她们曾对坐把酒言欢, 一同将她的兄长、桑芷的师尊欺负得落花流水, 扎漂亮的花环, 坐上藤蔓秋千晃到最高的地方, 哈哈大笑着说——我们是永远的朋友。 她是桑芷的第一个朋友。 那时他们兄妹都化作了最平凡的凡人长相,隐瞒了身份生活在人界, 虽然并未将实情告诉桑芷, 后者却早已将他们的身份猜了个知己知彼。 是以, 桑芷在森罗万象认父未果后,被成心将女儿锻炼成冷血无情、杀伐果断的魔界之主继承者的魔尊一刀砍得半死。桑兰不忍,暗中接济,救助桑芷逃出了魔界、回到了莽原, 她和临渊生活的小木屋。 她伤得太重了, 魔尊一出手便没有留情。诚然如他所言, 森罗万象不需要废物, 倘若桑芷就这般身死, 只能证明这孩子命不够硬, 即便让她活下来也没能力继承魔尊之位。 桑芷死过一回, 血玉镯为她续命,而后靠临渊的心头血为她补充身体的养分,一旦受到重击便再无回转余地。这些她并不知晓,便很是不解只是受了伤,师尊为何一副天塌了的模样?好像她就要活不下去一般。 师尊走了,去混沌为她寻找女娲石。那是传说中的神器,那金鱼脑的师尊本便记性不好,又不在意外界发生的任何事,便不清楚女娲石的传说究竟是真是假,只能抱着一线希望去试试看。 桑芷动弹不得地躺在榻上,躺了三天三夜。师尊留下来为她防身的灵偃失去了原有的红光,如同一块废铁、屁用没有还占地方。 “连刀都嫌弃我,”桑芷此时还能笑得出,她虚弱地扯了扯嘴角,对着灵偃道:“喂,你知不知道师尊何时会回来?” 他不在身边,我一个人很害怕。 这话桑芷没有说出口。 死亡是自己的事。猫狗等动物在自知大限将至时会独自离开群居,躲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静悄悄地等死。 人的本性亦然。 “我要等他回来,告诉他,我喜欢他。”桑芷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不是徒儿对师尊的喜欢,不是女儿对父亲的喜欢,而是” 是女人对男人的喜欢。 “我希望有一座大房子,外面有院子,可以削几段木头当围一周篱笆,里面种点花花草草、水果蔬菜什么都行,最好是养一只狗,可以看家护院,还能训练它欺负师尊。” 桑芷的目光开始涣散,呼吸也逐渐平静,却不忘了自己唯一的好朋友,师尊的妹妹。 她粲然一笑,道:“对,还要养一只猫,小羽最喜欢猫了,可以让它和狗打架,一定很好玩。” “我的梦想,是成为像桑兰公主殿下那样,既温柔又强大的人。”桑兰偷偷地笑了,声音愈发微弱,直至消失不闻,“看样子是不能实现了。” 那些都是梦想,梦中永远无法实现的想象。 最后的最后,她看到的是一群人,查察部的子民们拿着铁锹、锄头和火把等等看起来十分危险的东西,他们所有人都凶神恶煞,平日里师尊在的时候,桑芷没什么好怕,可他走了,这群人便冲到了她面前,要杀了她。 “天煞孤星”、“怪物”、“不知廉耻的婊.子生的小婊.子” 桑芷蜷缩在一处,用惶恐的眼神打量着面前犹如豺狼虎豹的人们。 她出现了,桑芷喜不自胜地喊道:“小羽,小羽,是不是师尊回来了?” 可她没有回答,只是用蔑视一切的冰冷目光俯视着如同蝼蚁的桑芷。 白衣出尘、金带飘飘,臂间挽着的拂尘丝毫不染半分污秽,那广袖长裙上的金龙纹路彰显其尊贵的、无与伦比的身份—— 众神之祖。 “你是来救我的么?”桑芷欣喜地向她伸出了手,道:“我就知道,我们是朋友,你不会抛下我不管的。” 古历记载,冥王生而天煞孤星,令部落子民视其为大不祥之兆,遭受千般折磨万般虐待,将死之时受无尽业火焚烧毙命,怨气冲天不散,终化为厉鬼,灭查察部九族血脉,为北阴酆都大帝所赏,收作己势。 史书,简简单单、寥寥数句,便将一个无辜少女绝望的一生概述干净。 散发着尘土气息的墨色文字,哪一个不是沾染了浓郁的鲜血,才将天下进程无情地一次又一次向前推进。 神祖带来的不是拯救,而是业火,将桑芷生生烧死,让她看见自己的皮肉、骨骼都被火舌舔得一干二净,在最深的期冀与最深的绝望中含冤死去。 “师尊,天下人何不信我?” 彼时桑芷纳闷地昂首看着师尊,疑惑不解道。 师尊轻柔地摸着她的头,指了指北斗七星四七中线上的那一颗明灭可见的星星,轻声道:“你如今尚未觉醒,还不懂。” “他们都说我是煞星,终有一天会挑起战火,杀了所有的人。”桑芷不屑地冷哼一声,抄了手,道:“怎么可能?我最多也就是欺负欺负师尊你,小猫小狗小老虎都喜欢和我玩,只有人类想得太多。” 师尊似乎被她的话逗乐了,又好像从她的面庞中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嘴角罕见地微微上扬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随即便消失不见,神色凝重地看着天地交界、海天一色处。 “生而拥有灭世之力,便是无可逃脱的原罪。” 生死时大彻大悟的法力,似乎随着眼眶中的血泪源源不断地涌出身体,化为地狱深处最怨毒的幽冥之力,厉鬼的仇恨将莽原的一切生灵杀之殆尽,不余活口。 “为何?为何?” 桑芷数万年前的怒吼与如今桑芷凄厉的叫嚷微妙地融合在了一处,后者将吸血槽狠狠地捅了桑芷的心窝处,涓涓的鲜血便被她活生生地抽了出来,涌入桑兰自己的掌心。 她修剪得精致的指甲插.在了桑芷的心脏处,穿透了皮肤,将桑芷的法力源源不断地抽取到了自己的体内。 “为何父亲大人会将你视作继承人?我可以,我分明也可以,我不是废物!”桑兰不甘道:“自从他在森罗万象的澧兰宫中见到了你,那双眼再也没放在我身上过,我才是他和母亲大人亲生的、最尊贵的魔族公主!” 桑芷挣扎的力度逐渐微弱,直至再也没有反抗的力气,溃散的双瞳深深地凝视着桑兰的轮廓,可惜却再也不能瞄准面前女子美丽却饱含怨毒的双瞳。 失去了法力的庇护,她的魂魄彻底消散于空中,化为极为浪漫的细碎星火,洋洋洒洒,煞是美丽。 生命的消亡如此具有美感,就好像失去才是最宝贵的获得一般。 原本细嫩白皙的皮肤迅速干瘪萎缩,成为老树皮般的褶皱,风一吹,全都散了,只剩下脱去皮肉的森森白骨,赫然暴露于空气中。 “我现在将你的法力全部据为己有了。”桑兰爱怜地抚摸着桑芷冰冷的脸颊,那里如今只剩下了骨骼,摸起来甚是硌手,她喃喃道:“你是我的,你的法力是我的,爱你的父亲大人和魔祖大人都是我的了。” “多好呀,”桑兰抱着如今成了一具白骨骷髅的桑芷尸身,笑得灿烂如花,激动得不能自已,道:“小芷,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你再也不会抢我的东西,我可以放心大胆地把你留在澧兰宫,养得白白胖胖。” 桑兰疯魔了一般,方才被她抽取到身体内的鲜血一滴一滴地从她眼眶中滑落,滴在洁白如雪的白裙上,显得格外妖艳。 桑芷的鬼力和鲜血都与桑兰完完全全地融为一体,如今已分不出现在鬼气侵体、阴森寒冷的女人究竟是桑兰还是桑芷。 魔界长公主桑兰殿下,虽体弱不能武,却本性善良。她从无门第之见、会在瘟疫中用自己的生命去救普通平民之子,又因各项全才、美艳不可方物,而被魔族中人真心尊敬,深得民心。 只是他们都从未说出口。 毕竟在那样的污秽之地,有一个善良的姑娘不容易。然而魔尊最是厌恶善良这一字眼,那是被他视作弱者和懦夫才会拥有的所谓狗屁品质。 长公主啊,生来便没有母亲,父亲又是那样暴戾的魔,还总在外拈花惹草,她身体不好,不能习武已经令魔尊遗憾了,还是不要再肆意宣扬她善良了吧。 魔界众人的心中如是道,并将这个秘密完美地隐藏了这么多年,从未令魔尊发现过。 自然,桑兰也不曾发现过,原来她自以为的废物身份,实则只是自卑。 那被她深深埋葬在心底的自卑,偶尔有人窥见真相,便会被她藏得更为隐秘。 “冥王这便是魂飞魄散了,恭喜你,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天后勾起了唇角,道:“凤凰内丹拿出来吧,你不放心本宫,非要自己拿着,如今事情做完了,姱女必然会找本宫索要。” 桑兰自顾自地看着怀中桑芷的尸身,头也不抬,冷冷地道:“在你那不成器的儿子体内,想要么?杀了他,剖开心脏便能取到。” 闻言,天后本该大骂桑兰卑鄙无耻,然而她的唇边却浮现出一抹嘲讽的笑意,道:“你可真狠啊,太子这么爱你,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向魔尊求娶了你,便落得这样的结局。” 桑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蹙了好看的秀眉,正欲回首看向天后,却发现天后的脸已然化作了姱女的模样,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神情不屑一顾。 “原来是在他心脏中,难怪孤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 听到熟悉的声音,桑兰的呼吸骤停,不可置信地缓缓看向了声源处。 桑芷一手提溜着半死不活、被拳打脚踢得只剩一口气的神界太子,正一脸大尾巴狼似的,冲抱着白骨的桑兰露齿一笑。 “谢谢了,有劳你亲口说出凤凰内丹的下落,否则孤指不定还要忙活多久。” 33.花自飘零 人在聚精会神地做一件事时, 很难受到打扰,或是心神被外物所迷惑。 凡被惊扰者,要么是没用心, 要么便是外界的动静太大譬如山崩地裂六界大乱这种事,否则一般不会注意到那些微小的东西。 是以,桑兰便没有发现, 生性多疑的冥王为何会如此放心大胆地将自己养命的命根子交到自己手中, 又轻而易举地便被自己的阵法擒住致使魂飞魄散。 这一切都完美地按照桑兰的预计走下去, 得意洋洋之际, 她自然不会注意到这些疑点。 “你没死。”桑兰缓缓地站起了身子, 将怀中的白骨弃如敝履地丢开,平静地看着面前笑吟吟地将她望着的桑芷, 道:“你这出戏, 可比我唱得妙多了。” “客气, 比不得公主殿下精通奇淫巧技,一点小把戏还是有的。” 桑芷微笑着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几根不易被人察觉的银色丝线正顺从地缠绕在她的手指上,极细的几缕, 尽头绑着白骨的四肢。 “牵丝傀儡线, 鬼族偃师一脉的绝技。”桑兰勾了勾唇, 道:“你不笨嘛。” “学艺不精, 见笑了。”桑芷扯了扯嘴角, 眸中尽是冷意。 桑芷自莽原离开上神界前, 姱女终是按捺不住内心的负罪感, 将一切的事情告诉了桑芷,她本以为桑芷会大发雷霆,实则后者好似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竟掩唇玩味地轻笑了一番。 姱女拧紧眉头,嗔道:“你还笑得出来?我都快急死了!凤凰内丹不在天帝、也不在天后手中,而是被太子妃拿走了,放在什么地方尚且不知,她又成心杀你,太危险了,不行,这碧落你不能去,我再想办法。” “看不出来,我在你心中的分量还挺重。”桑芷似笑非笑地抚了抚额旁的发丝,挑起了精巧的下颚,道:“竟可丢下唾手可得的凤凰内丹,只为了保护我。” 姱女冷笑一声,道:“算是还你替我照顾儿子的人情。不必将自己想得那么不可或缺,我还没那么矫情。” 桑芷一顿,面上的神色凝固了片刻,半晌微微一笑,道:“还是被你发现了。” “浮生千梦缘中,我看到了。”姱女道:“你以为我满眼都是男人、跟你一样?” 桑芷登时柳眉倒竖,骂道:“扯。” 是以,姱女化作天后的模样,演了这一场戏,套出了凤凰内丹的下落。天后在族中本便耀武扬威,多年来因为嫉妒没少给姱女苦头吃,姱女本便不是什么善良的货色,连天帝都想弄死,何况他老婆?索性杀了拉倒。 桑芷对此只表示关她屁事,随便杀不杀,不过是孟婆那添碗汤罢了,不碍事,便没阻碍姱女。 从雾里看花阵出来后,桑芷讹临渊帮了她一个小忙:将他的部分法力注入到自己制造的傀儡中,佯装傀儡是真正的冥王,不至于令桑兰起疑。 对于魔祖来说,施舍与桑芷同样的法力不过是九牛一毛,分明不值得在乎,便干脆利落地注了进去。 桑芷不急不缓地走到了桑兰面前,温和一笑,道:“你有把握让姱女唯你命是从,我也可将计就计,让她打入你们的内部呀。毕竟你与我之间,孰强孰弱,瞎子可都看得出呀。” 桑兰恢复了弱柳扶风的模样,好像谁说话大声一点便能将她吓到,轻声道:“你我如今法力相当,小芷,你便如此有把握能够战胜我?” “公主殿下口气不小,还挺有自信。”桑芷懒洋洋地抬手,制止了蠢蠢欲动将桑兰绞死的姱女,将灵偃甩在了远远的一旁,又伸了伸懒腰,道:“那便请吧。” 即便不是习武之人,也明白先下手为强的道理。桑兰结了印,一掌冲桑芷的胸膛狠狠击去,看得出是下了死手。 “从头到尾,你都在骗我。”桑兰的语气听起来有几分阴冷,道:“让我误以为自己已胜券在握,你便可将所有自己不知道的事从我口中套出。” 桑芷不急不缓地微微侧了身,连发丝都带着一股满不在乎的劲儿,她轻而易举地便避过了桑兰看起来凶猛至极的攻击,道:“我不过骗了你一次,你可是骗了我大半辈子。” 桑兰恼羞成怒,一击气刃朝桑芷的咽喉致命处割去,桑芷只一昧地闪避,十分轻松,好似在逗她玩一样。 趁桑芷躲避的功夫,桑兰凭空幻化出一把天魔琵琶,纤细却微含力道的五指轻轻一拨,魔音便横冲直撞、无孔不入地往所有人的七窍中钻。 音波无形,防御也无计可施,如今的桑兰不比以往人人可欺,拥有了堪比冥王的法力,即便毫无战斗经验,也足以凭可怕的杀伤力令大多数人望而生畏。 姱女大惊,连忙捂住双耳,却晚了半步,登时被桑兰的魔音震得倒地不起,双目通红,耳中与唇角都流出了涓涓的鲜血,本是水润饱满的嫣红唇瓣也开裂得苍白无比,看起来虚弱极了。 “退。”桑芷信手一挥,将姱女移出了她们姐妹二人的战场,道:“这里不是你该留下的地方。” 她转而又看向桑兰,定定地凝视她许久,诡异幽冷的魔音在桑芷的耳中恍若未闻。 桑芷兀的抿唇,露出一个极为灿烂的微笑,道:“公主殿下,有法力的感觉如何啊?” 桑兰本还算得上淡定,听了桑芷这话却登时大怒不止。 她这摆明了是挑衅,骂她是个只会偷法力的窃贼,自己没什么本事的废物! 桑兰的手指拨弦愈发迅速,手指几乎都能看到残影了,桑芷不动声色地瞥向了她那充血通红的手,道:“你如今的确很强,只是可惜,你没有经验,即便再怎么攻击也只是三脚猫功夫,毫无作用。” 桑兰是养在深闺的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从小到大由于体质的缘故,魔尊甚至都不敢让她接触什么血腥的东西,不要说是杀人、就连踩死一只蚂蚁也不曾。 桑兰自己也不明白,这样的自己,为何可以亲手杀了妹妹而毫无情绪波动。 明明是那样可怕的事。 是以,桑兰自然无法比过在刀口舔过多少遭血的桑芷。 鬼界扩充疆域,一方面是与贪心不足的统治者交易换取领土,另一方面则是烧杀抢掠,强行占有其他各界的部分地盘。 酆都大帝刚将桑芷收入麾下时,专门为她新设了职务,名为十殿阎罗,简称十殿,为鬼界最强的兵力。桑芷担任十殿阎罗的统领,作为酆都大帝的使者,征战四方。 简而言之,便是替酆都大帝去打仗,看见哪里的领土不错便着手去抢,直至抢到为止。抢的越来越多,鬼界便越来越强,酆都大帝对桑芷的继承者身份认同度便越来越高。 那段时间大大小小的战役桑芷少说经历了百场,她是主将,虽然不会每场战争都亲力亲为地掂刀砍人,但杀得也不少,足以称得上血流成河、尸积遍野。 本也是,上古时期力量为尊,谁拳头大便是王道,没现在那么多讲究,动辄礼义善恶、君子固穷之类的狗屁废话,叨逼叨全是虚伪的言辞,没一个人愿意真刀真枪地打上一架拉倒。 是以,以战止战的先民们用最原始的力量证明自己、保护自己、让自己过得更好很正常,没毛病。 从未体验过这般经历的桑兰自然无法想象,面前的桑芷小小的身躯下究竟承担了多少非她当年的年龄应当承受的磨难,沾满了鲜血的手居然有一天会狠狠地攥紧,越过魔音的阻碍,一拳打在了她的小腹上。 喷洒出的鲜血染红了桑芷的眼,只是那鬼瞳中没有什么感情波动,桑兰亦然,好似早便生无可恋了一般。 “你捏碎的血玉镯是纯血灵玉中的另外一块。”桑芷的拳头穿透了桑兰的身体,在她的背心处缓缓地张开了掌心,又恶趣味地转了一圈,樱唇附在她耳畔轻声道: “纯血灵玉当世仅有两块,一块被我师尊寻到送给了我,另一块被我寻到,贴在最靠近心脏的地方放了三万多年。里面有充足的法力,足够修补你的断脉,让你可以习武、可以修炼,甚至一步登天,不再是什么废物。” 桑兰绝美的双眸不可置信地睁大,唇瓣也颤抖着。 “你不会修炼,我便教你,因为你是姐姐。”桑芷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知是无奈、还是恨铁不成钢,“可惜了,那么好的一块纯血灵玉,我本是要送给你的,你却亲手将它毁了。” 毁掉了桑芷的一番好意,毁掉了桑芷试探她时仅存的希望和期冀,更是毁掉了她们全部的姐妹情谊。 “小芷,你会痛快地杀了我么?”桑兰的脸上竟浮现出一抹释然的柔笑,道。 桑芷挑眉,道:“自然不会。我会斩断你的四肢,做成人骨灯座,装点我的无伤阁;躯干扔到无尽深渊喂食恶鬼;头颅剔净皮肉,放在床头,我一眼便能看到的地方,最后是眼” 她的另一只手轻柔地抚上了桑兰的双目,一如桑兰爱怜地抚摸她的面颊一般,温声道:“挖出来,做成项链,无时不刻戴在颈上,仿佛你还陪在我身旁。” 桑兰于是笑了,道:“虽然我百般不愿承认,但你的确比我更像父亲大人,难怪他对你更青眼相加。” “公主殿下,”桑芷见怀中的女子气息逐渐微弱,鲜血也快要流尽,忍不住问道:“我只想听你说实话,从始至终,你可有曾真心待我如妹妹过?” 桑兰平和地笑着看她,那微笑温柔如斯,这才是真正和婉的长公主。 有与没有,知道这些有什么必要呢? 将死之际,追问这些事情的无非都是蠢货。 桑芷不是蠢货,但仍然问出了这样脑残的问题,令桑兰难以置信。 “这小笨蛋,看来真的很在乎我啊。”桑兰有些难过,心道:“对不起,没能做一个好姐姐,反而对你做出这种事。我便坏人做到底吧,省的你内心还有愧疚。” 她无奈地心想:“我最后帮你一次,告诉你真相,这可能过于残忍,但却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 “没有。”桑兰柔柔地眯起了眼,语调平稳地说出了最恶毒的话。 “没有人会真心待你,你以为魔祖大人是真的爱你么?别傻了,你不过是和神祖大人十分相似,与神祖大人决裂的他才会垂怜于你。只有你,还真把自己当个宝,傻傻地往人身上倒贴,哈哈哈哈哈” 桑芷面无表情地抽出了手,那肆意而张狂的笑容便戛然而止。 没有声音、没有心跳、没有呼吸,那一瞬间连风都静止了。 好像为谁的死亡而悼念。 34.佛曰八苦 一日夫妻百日恩, 虽然天帝北宸娶的老婆并不是自己真正心爱的女人,而是受老天帝所迫,政治联姻、龙凤结合的凤族族长嫏嬛。 然而毕竟同床共枕了这么多年, 天后还有了儿子明璋,即便再不喜欢人家也磨合出来了夫妻之间的心有灵犀。 上朝时,天帝一瞬间突觉心悸, 好像失去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 令他心神恍惚了片刻。 直到司命小声出言提醒时, 天帝才恍若大梦初醒, 敛眸静思片刻, 无言地挥了挥手,示意退朝。 众神官面面相觑, 甚是不解, 连一贯被称为天帝肚子里蛔虫的司命也拧起了眉头, 煞是奇怪天帝今日是怎么回事。 他平静地来到了神界的后宫,来到了嫏嬛宫,看到的只有一大滩血迹与天后的尸身。 妆容极致艳丽明媚的女子身体已经凉了,面容上还凝固着不甘与怨恨之色, 看起来十分丑陋, 又有些许凄凉。 桑兰的尸体已经被处理掉了, 姱女如今也不知所踪, 只剩下天帝与桑芷双目对视, 一时间沉寂无话。 “你杀了朕的梓童?”天帝淡淡地开口, 语气中听不出一丝妻子身死的悲伤, 而是平和得有些可怕,好像真正的他从未有过任何感情一般。 桑芷偏了偏头,显露出几分少女的调皮与天真来,并未正面回答他的话,而是道:“北宸,你是一个好君王,却并不是一个好丈夫。” “朕知道,朕有亏于天后,可这并不代表她可以借孩子的手,将朕除去,推太子登基。”天帝一眼也不赏给趴在桑芷脚旁奄奄一息的太子,道。 “天后与太子妃联手,意图谋杀冥王,令鬼界自乱阵脚,再趁其不备,请太子出兵降服千万年来无人可胜的幽冥司,攥取民心,再强迫朕退位让‘贤’。” “老不死,”桑芷挑起了一边的眉毛,脚尖轻轻踢了踢状若死狗的太子,道:“孤便知道你所说的不知情分明是在扯淡,借自己老婆孩子和儿媳的手除掉孤这个心腹大患,你可真是个东西啊。” 倘若天后当真得手,同伙桑兰便拥有了桑芷的强大力量,太子的体内亦有凤凰内丹而法力大增,至于局外人姱女,自然会被当做无用的棋子,毫无怜惜地牺牲掉。 除去鬼界易如反掌。 以桑兰的野心必定不会再与天后合作,而是回到魔界证明自己,只有法力低微的天后和年轻的太子不足为惧,天帝那老狐狸还能借此机会除去他一直都不喜欢、还总算计自己的老婆孩子,并获得大义灭亲的美名。 “冥王亲手杀了朕的梓童,却放过了太子,这是何意?”天帝完全无视太子祈求父亲救命的目光,道。 桑芷随意地勾了勾手指,无形的灵力锁便牢牢地锢住太子的颈项,将他生生地抬离了地面,俊秀的面容被勒的通红。 她指了指太子心脏的位置,道:“姱女的凤凰内丹在这,孤想将选择留给天帝你。” 天帝这才微微变了脸色。 “冥王,朕不相信你未发现阳楚君的身份。”他冷声道:“还有他前世的身份,以你的聪明才智,不至于像姱女一样被蒙在鼓里。” 桑芷无所谓地笑了笑,拇指中指相扣,轻轻一弹,被险些勒死的太子便如同离弦之箭般飞了出去,后脑撞在了昆仑玉的天柱上,直接疼得昏死了过去。 同他母亲的尸身倒在了一处,如同丧家之犬。 “阳楚那孩子的前世曾是人类,爱上了姱女,却又始终觉得自己的力量过于弱小而不能保护她,自卑、怯懦、拧巴,就是这样一个男人。”桑芷平静一笑,道。 是以天帝发现了姱女私下凡间与人类相恋而大发雷霆后,他便提出了要与姱女分开,理由很简单,不想因为自己而连累她,大抵是话说的太毒、事做得太狠,以至于姱女悲痛欲绝,竟得窥无伤阁。 彼时的桑芷懒洋洋地斜倚在贵妃榻上,抬了抬眼皮,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在她面前哭声至上干云霄的姱女,不耐烦地同意了她的请求。 “阁主,我愿以永生之泪作为交换,求求你,让我的丈夫再也不要起要同我分开的念头。” “又是个情痴,神经病。”彼时桑芷看腻了这种儿女情长的戏码,便对此深恶痛绝,认为那些为爱情要死要活的人是小脑不健全,也开始反感自己的执着,便没怎么同她废话,径直给他丈夫下了控心咒。 果然,男人再也没有提过要为了姱女的安全而劝她回到神界的话,而是好似变了一个人,不要命地修炼魔功——效果明显、速度快,是他能想到的最快的变强方法。 对于一个正常男人来说,无能到要靠妻子保护自己,这便是堪比断子绝孙的奇耻大辱。 而对于非魔族中人修炼魔功的人类来说,走火入魔是必然之事,他心性大变、诡谲阴险,早已没有了对姱女的爱,只有对更强大力量的追求与渴望。 所以他欺骗了姱女,设计拿到了她的凤凰内丹,却未料神魔之息相互抵触,他真的病了,受了很重的伤,将死之际姱女不惜生命地去神界偷取至宝救他。 正因如此,他们的儿子才会是那种态度。瞧不起母亲的愚蠢,更瞧不起父亲的狡诈和自作自受。 “孤自然知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桑芷淡淡地道。 天帝罕见地露出一丝苦笑,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朕也心知肚明,只是不能将这些事告诉姱女。” “为何?”桑芷问道。 天帝沉默了片刻,道:“倘若是你,知道自己用尽全力、拼命去爱的一个人只是设计了圈套让你去跳,不仅毁掉了你的未来、还偷了你的心,知道真相时会怎样?” 桑芷一瞬间竟有些迷茫,道:“会失望、甚至绝望吧难为你了,天帝,扮演了这么久坏人的角色。” 天帝终于颔首,看了看昏迷不醒的太子,道:“他的转世阳楚君却截然不同,那孩子单纯、善良,朕已经许久未曾见过那样纯粹的灵魂,又有些愧疚,毕竟他的前世是朕为了保住姱女而将他处以极刑至死。” “爱的愈深,则恨的愈深啊。”桑芷兀的开口,道。 嫏嬛自幼便喜欢喜欢天帝,喜欢得不得了,几乎到了他看一眼别的女人便要醋劲大发,亲手割烂那女人的脸的地步。 老天帝带着儿子去凤凰谷,她一下子便看中了那青涩腼腆的少年,后来父母告诉她,要嫁到神界当太子妃联姻,天知道她又多开心,可看着父母一筹莫展、眉头紧拧的模样,她便将欢欣雀跃压在了心底。 没有人猜到她对天帝的偏执只是因为单纯的爱,而不是为了所谓的天后之位和母家殊荣。 天帝自己也不知道。 是以,北宸亲手弄死了自己的老爹,登基成为天帝之际,并未废掉太子妃嫏嬛,而是册封她做了天后。 帝王之身,哪敢奢求真正的爱情,她掌管神界后宫,母仪天下,除了嫉妒之外不给自己惹任何麻烦,已经足够了,天帝也不敢向她奢求更多,毕竟只是联姻,想必双方都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吧。 丈夫不爱她,嫏嬛争取过,却未果,再真诚的心、再炙热的火焰都有冷却的一天。 算了吧,就这样。嫏嬛心中想着,左右已经做了他的妻子,不爱就不爱吧,能陪伴在他身旁,为他生儿育女,赶走他身旁所有的女人,便足够了。 依靠儿子便足矣。 可是儿子也有一天会离她远去。 太子像极了当年的她,总是做一些出格的事,调皮捣蛋,是个熊孩子。趁天帝天后不在意,太子偷偷溜到了魔界玩,被一群疯狂的魔追着砍,情急之下为桑兰所救,自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太子向魔尊求娶桑兰,不知挨了岳父多少打骂,魔界中人多少看智障的白眼。许是魔尊也被打动了,又或是有他自己的考量,便允了神魔联姻的这桩婚事。 没有了丈夫的爱,没有了儿子的陪伴,所谓的儿媳居然也当着她的面勾引自己的丈夫! 压坏骡子的永远是最后一根稻草。 嫏嬛想通了,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值得依靠,除了自己。既然天帝不能给她想要的,那便杀了他,换容易操纵的儿子当天帝岂不更好? 桑兰也心如明镜,却留有最后一丝人性。 她故意将凤凰内丹放在太子的心脏中,便是令强大的力量与他共存亡,其中究竟有几分为太子的真情感动而保护他、又有几分利用,人已死,不得而知。 六界之主,每一个都有着拼命隐藏的黑历史。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天帝的老脸被自家人按在地上摩擦,还被桑芷看了全程,想来相当不好受。 桑芷舔了舔干涩的唇,干笑道:“有件事,孤想来想去,还是应当告诉天帝你。” 天帝猛然抬起了头,道:“什么?” “姱女其实一直躲在暗处,她全部听到了。”桑芷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便耸了耸肩,道:“你想隐瞒的真相,她都知道了。你究竟该不该杀,她也认清了。” 让她认清,自己爱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一直被她视作仇人的天帝又承担了怎样本不完全属于他的罪名。 自己有多傻,有多罪无可赦。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 佛曰八苦,大抵如此。 35.世无长久 自神界碧落回到莽原后, 桑芷微妙地觉得临渊似乎有一些变化,只是心底感到了不对劲,却并未找出具体怪异在什么地方。 倘若真的要说便是这厮从她回来后, 变得更黏人了。 桑芷微微回首,向临渊投去了一个看傻子的眼神,道:“你今早吃药了么?我怎么觉得你发了神经病?” 临渊:“” 放肆, 怎么跟师尊说话的, 真是愈发不像话了。 他眯了眯眼, 不动声色地挑起了长眉, 颔首凑在桑芷的颈旁嗅了嗅, 又伸出嫣红的舌尖舔了舔那白皙的皮肤,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 没有任何雄性的气味。 那一瞬间, 舌尖状似蛇信, 颇有些诡异。蛟本便是蛇未进化为龙时的一种形态,像蛇信也正常。 桑芷浑身一抖,光速地远离了临渊,警惕地道:“我不在的时候, 你在神界做了什么?” 不正常, 很不正常。 以临渊那钢铁直男的性格, 莫说是黏人了, 就是他主动大方地向桑芷示好而不傲娇的可能性都为零。如今他竟然如此作态, 未免让桑芷起疑。 “我不过去处理了姱女之事, 回来后师尊便换了个人。”桑芷疑惑不解, 她正色地将临渊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遭,确认还是那只小王八蛋,如假包换,才道:“稀奇,真是稀奇,青天白日莫非还见鬼了不成。” 不对,她自己便是只鬼。 临渊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角,竟越过桑芷自顾自地倒了一杯清茶,不急不缓地开口,道:“阿芷,你是不是背着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桑芷的手指猛然一蜷,沉默了许久,久到临渊以为她哑巴了,平静地回首,古井无波的双眸中倒映着桑芷面无表情的小脸,眼睫轻颤,道:“说。” “您怀疑我?”桑芷并未直面临渊的问题,而是含着笑,毫不畏惧地直视他的双眸,道:“师尊,这可真教人心寒。” 一瞬间仿佛回到了他们最初关系下的状态。 诚然,师徒之间本便该如此,只不过在恋人的身份下说出这种话,未免过于生分,当真教人心寒。 可桑芷也是被逼无奈地下意识间作出了这般选择。 临渊活了很多年,具体到底有多久连史书古历都不可考,桑芷从未问过他的背景与来历,除了临渊的身份之外便对他一无所知。 然而她清楚明白,自己任何的细微神情变化都无法逃过临渊的双眼。撒谎是完全不可能的,会被立即拆穿,临渊真正发怒的模样她从未见过,也绝对不想见。 若是别的事,她还可以撒个娇萌混过关,可是一旦牵扯到了欺骗与隐瞒,临渊是断然不能容忍的。 假话不能说,真话更不能讲,难道要她告诉临渊:我杀了自己的亲姐姐,将罪名嫁祸给神界,借此挑起神魔大战削弱神界力量,以便鬼族趁机而上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么? 临渊相当不愿她接触战争,这事要是让他知道了,指不定要将桑芷怎么教训,甚至一怒之下将她囚禁起来、勒令她再也不准接触鬼界政务也有可能,小王八蛋绝对能干出这种事。 还未待桑芷看清临渊的动作,男人已然移至她的身后,骨节分明而冰凉的修长五指扣住了她的下颚,淡漠而毫无情绪起伏的音调萦绕在她耳畔,冰冷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脖颈上,光洁的皮肤上起了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 “阿芷,我最厌恶欺骗,你应该知道。”临渊轻笑了一声,面上却看不出什么微笑的意味,道。 桑芷装得像个人一样,假惺惺地道:“师尊这么说,徒儿很难过,不过几日阿芷在您心中的信任已然沦落至此了么。” 临渊敛了眸,凝神看着桑芷完美的侧脸,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只看得到他半晌后低声叹道:“是我不好。” 桑芷刚将提到嗓子眼的心放回到肚中时,临渊又不咸不淡地道:“我相信你不会骗我。” “我”桑芷的声音有些涩然,听临渊接着道:“希望你不会辜负这信任。” 桑芷微微颔首,长而浓密的眼睫在脸上留下一片剪影,在临渊看不到的地方轻咬了唇瓣,道:“嗯。” 临渊这才缓和了颜色,轻柔地揉了揉桑芷的小脑袋,后者深吸了一口气,兀的伸出双臂抱住了他的腰身,力气极大,一般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开来。 临渊自然不是一般人,可他也舍不得挣脱,只微微一怔,旋即手臂渐渐抬起,有些不大敢似的,小心翼翼地搭在了桑芷的肩上,旋即缓缓地轻拍她的背,道:“怎么?” “师尊,如今的阿芷首先是冥王,而后才是您的徒儿。”桑芷将头埋在临渊坚硬的胸膛前,足足沉默了许久才闷声道:“我要承担,而不是一昧地逃避,躲在您的荫庇之下,成为住在糖罐子里的小公主。” 诚然,只要桑芷愿意,她可以什么都不必做,乖乖地当一个被临渊宠爱的金丝雀,临渊会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双手捧上送给她,没有人敢对她不敬,再也不会有“六界公害冥王大魔头又来吃小孩了”的传言四散。 可她不愿。 长久地独立与自强,让她早便忘了被人呵护、保护的滋味。人长大的标志便是厌恶曾经的自己,桑芷亦然。 曾经的自己卑微、怯懦、无能,将一腔真心错付,拼上一切换来的却是不得好死。 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女人可以为了爱情而痴迷,但绝不能丧失理智,放弃自己坚守以及的一切,傻傻地只知道将一腔孤勇押宝在一个人的身上。 爱是短暂的、朦胧的、如镜花水月,三生石上的名字没有一对情侣修得眷属便是最好的证明。世界上唯一不变的便是一直在变,世事如此,人心亦然。 凡人一生只有百年光景,新鲜感却已在柴米油盐中消磨得所剩无几,何况神魔?长久的爱这目标太过遥远,桑芷不敢奢求,更不能保证自己做到永生永世都只爱临渊一个人。 身边只有一个人,一年还好,百年不算糟,千年也勉强能够忍受,可是万年呢?成千上万年,永远不变呢?换做是谁都会厌烦的。 除了人界之外,其余五界的生灵虽然寿命极长,却终究有消逝的那一天,或许是十万年,或许是一百万年。可临渊是源生灵裔,无生无死,超脱于六界,不属于其中任意一方,他永远不会死。 桑芷她和临渊注定不能长久。厉鬼的执念即将消散,她的魂魄亦快入轮回,在有限的时间中尽力留下最后的快乐回忆,便足够了。 临渊正欲抬起轻抚她长发的手猛地顿住,听她一字一句地道:“我是冥王,不需要依靠。全身心地信任、并将生命寄托在一个人身上是年轻人会做的傻事。对不起,师尊,阿芷已经长大了,不想做提线木偶。” 桑芷刚说完这话便一阵后悔,心道:“他会生气么?一般男人都应该希望自己的恋人将自己视作天,依赖、信任吧?我这样说会不会有些过分?” 临渊默不作声,沉默的时间之久到令桑芷紧张得牙床紧咬,几乎彻底失望之际,他才微不可查地轻笑一声。 桑芷浑身一抖,不敢抬头看他的表情,生怕从临渊的脸上见到自己不愿看到的神色。 临渊的笑声有几分无奈,他长叹了一声,良久才抿了抿唇,将下颚轻轻地搭在了桑芷的头顶上,本是冰冷的身躯,环抱着桑芷时却无比温暖,令人感到极为可靠。 “好,”临渊隔着她的发,轻吻了她的头顶,轻声道:“都依你。” 桑芷愕然地昂首,露出了不可置信的大眼睛,眨了眨双眼,道:“你,你不生气?” “为何要生气?”临渊蹙了蹙眉,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谁都懒得鸟的死样子,淡然地道:“无论对错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年轻人,多走点弯路是好事,我又不是神祖那朽木不可雕的老古板,规矩这东西,想破便破。” 桑芷的额角滑落了一滴冷汗。 果然是魔头的作风,随意、爱作甚便作甚,致力于扰乱六界安宁。 亏得临渊不是好战的残暴分子,否则以他这性格,和他那无人可敌的力量,六界不天翻地覆、血流成河都是奇事。 他顿了顿,道:“你只需知道,只要你累了,无论何时都可以放下一切,我一直在。” 桑芷深吸了一口气,昂首不语。 临渊盯了她大半天也没见自己的小姑娘有什么反应,当即郁闷不已。 枉他不计脸皮地说出这么肉麻的话,剖开自己的心给人看,人家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眼睛怎么了?”临渊蹙了眉,伸手想扳过她的脸,却被桑芷恶狠狠地制止,他这才看到那双素来狡黠的眼中有亮晶晶的东西,湿漉漉的,想被欺负狠了的小猫。 桑芷怒道:“看什么看,没见过眼睛里进沙子的?” 临渊扯了扯嘴角,不知为何有些想笑。 “还看,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桑芷怒不可遏地点着他的鼻尖,白皙的手却被临渊一把抓住,放到自己的脸颊旁,轻轻地蹭了蹭。 桑芷登时所有火气都没了。 大狼狗秒变小萌犬,反差太大。 她有点晕。 “幽冥司那里出了些事,不去看看么?”临渊坏心眼地挠了挠她的下颚,道。 桑芷这才猛地回神,转身看向鬼界的方向,果不其然,在幽冥司的正上空,冲天的火焰将苍穹都染成了血红色。 是凤凰涅槃。 36.鬼界王夫 崔珏的鬼生素来笼罩在自家不靠谱的闲散王上留下的阴影中, 那张高冷清隽的面容下,藏着的是一颗千疮百孔的哭泣的心。 正比如现在,崔珏看到幽冥司的方向冲天而起的大火, 登时双眼一黑,幸好身旁的黑白无常眼疾手快,一人一条胳膊地架住了即将昏厥倒地的崔珏, 齐声道:“崔判, 王上何在?” “王上何在王上何在”崔珏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 听到这话又是一阵头晕目眩, 他喃喃自语了片刻, 兀的疯狂无比,全然不顾自己平日里给人留下的文中形象, 怒吼道:“他妈的, 她在哪我怎么知道?!你们都以为本官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么?” “那老太婆不知道成日里都在忙什么, 鬼影都见不着,这么多年来幽冥司的政务一股脑地丢给我,本官就是条狗也该” 崔珏的苦水源源不断地倾倒着,只有在他吐槽桑芷时才会如此真性情, 其他时候大多都是板着一张脸, 装得二五八万像个人物。 黑白无常皆面如土色。 这二位一个战死一个吊.死, 本来脸色就不怎么好看, 被崔珏这番话吓得更是惨无人道——尤其是老白, 那舌头长的都能给人当上吊绳了, 回回跟老黑一同出去勾魂, 收到的尖叫声永远是他最多。 背后兀的袭来一阵阵阴森的冷气,崔珏浑身一抖,下意识地便以为是桑芷回来了,听到他大放厥词很生气,要扣他俸禄! 不要! 谁知崔珏战战兢兢地转身欲跪地求饶时,却迎面与一双极为冷漠的眸子对视,当即便怔住了。 男人玄衣广袖,身形极高,崔珏不要命地忍不住拿他同自家身材如同瘟鸡的王上做了对比,并断定小冥王至多到他胸口的位置。一般人很少有他这么高大,无论走到何处都是引人注目的焦点。 此处的“小”指的是身高而并非年龄。 更要命的是他那张脸,每一个器官拆开都是最完美的模样,被不知多少鬼姬芳心暗许的崔珏有着鬼界第一美男的称号,在他面前便被彻彻底底地压了下去,如同鱼目与珍珠的鲜明对比,高下立现。 好在崔珏对自己的脸素来不太重视,便没什么失落感,苦了老白,那条长舌实在过于令他自卑,如今又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当即泪眼婆娑了起来。 “鬼界重地,闲人免进。”崔珏处理正事还是颇为冷静,没有身后一黑一白那俩货这么不靠谱,皱眉望着淡然打量他的男人,道:“你是何人?” 临渊好似听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笑话一般。 他行走于世间,第一次摘下了自己的银面,以真面目示人,没有人认识他的感觉尤为新奇。虽然被人质问的感觉并不舒适,然而总好过任何人一见他便两股战战、吓得口吐白沫而死,又或是跪在地上头若压了泰山,死活不抬。 临渊的唇角上扬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淡淡地道:“王夫。” 崔珏一个趔趄,然而黑白无常皆被震惊地目瞪口呆,没有人再搀扶站不稳的他,是以崔判大人便直直地摔在了地上。 “你谁?”崔判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像是青天白日里见了鬼一般,道:“不是开玩笑?” 不过谅他也不敢开这种玩笑。 冥王乃是何许人也?六界闻名的母老虎、母夜叉,酷爱打架斗殴,偏生一般人还打不过她,是以此女沦落为三万多岁也嫁不出去的大龄剩女情有可原。 如今,一个从脚跟到头发丝都写着“优质”二字的极品男人横空出现在鬼界,说他是王夫,是冥王那可怕暴力狂的男人。 崔珏这辈子都没敢把桑芷同成亲这个可怕的字眼联系在一处过,她分明便是一副“天老大地老二我老三”、“男人都是废物”的张狂样,怎么可能 “肯定是那老太婆在外头乱搞。”崔珏内心暗骂道,“怪不得从未见她有什么桃花运,原是在外头有相好,如今外室想被扶正,便找上门来闹事了。” 崔珏叹了一口气,心道:“王上啊王上,你看看你办的这叫什么事,居然玩弄人感情,实在太过分了。属下勉为其难地替您分忧,帮您将他打发了,省的您露面不好解决。” 他们如今正在鬼门关处,是其余五界前往鬼界的唯一入口,崔珏刚出外勤回到鬼界,便迎面撞上了这么一遭事,忍不住长吁短叹。 “这位公子,很抱歉,王上从未告知过我等王夫的存在,想必是有些误会,如今王上不在,还请公子先回去吧。”崔珏不卑不亢地道。 临渊深邃的眼瞳变得愈发令人看不清情绪了,崔珏隐隐觉得面前这人的身上似乎有一股深不可测的威压,招惹不得,却又模糊隐约,无法断定其力量是否真的存在。 “你便是崔珏?”临渊冷不生地开口,道。 崔珏一怔,道:“正是,冥王亲授幽冥司首席判官。” “略有耳闻,”临渊不咸不淡地道,自顾自地走到了鬼门关的入口处,似乎在等待什么,“非甚好闻。” 比如冥王这么多年没有男人,是因为她身边养了个叫崔珏的小白脸,俩人夜夜笙歌,活生生一对奸.夫.淫.妇。 崔珏看着临渊的神色,兀的脊骨一阵发抖,后背袭上了凉意。 桑芷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正欲从青焰鬼车上下来之际,帘子外便伸进了一只手,那只手手指修长,全然不见一丝多余的赘肉,仿佛积蓄着力量,轻而易举便能将世界上任何坚硬的东西拧断。 如今,它却轻柔地放在桑芷的面前,似乎想要她的手搭上去。 桑芷面无表情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面目抽搐了起来,一把掀开了青焰鬼车的车帘,一双明亮的眼透过脸上的银面直直地瞪着注视着她的临渊,咬牙切齿道:“你来做甚?” 见自己的好意并未被接受,临渊不急不恼,平静地将桑芷另一只无处安放的手攥在掌心,牵着她稳稳地下了车,道:“如何,我见不得人?” 桑芷的表情好似吞了一只苍蝇,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卡在那里不上不下的甚是难受。当她看到了躺在地上被打得半死不活的崔珏后,面上的表情更是五光十色了。 桑芷愕然地半蹲在崔珏身旁,拨开他那乱哄哄成了鸟窝的长发,露出一张面目全非的脸来,“崔珏啊,你可无恙么?” 崔珏吸了吸鼻子,道:“您看如何?” 桑芷:“” 临渊在一旁好似没事人一样,桑芷忍不住拧起了好看的眉,道:“你打他做什么?即便六界有传言,那也只是人云亦云,当不得真。” 本是为崔珏做主,当事鬼却没有半分喜意,毕竟听到桑芷那嗔怪的语气便知道,这头算是出不了了。 临渊淡淡地道:“你的好下属骂你老太婆,我听到了。” 崔珏:“” 这人居然避轻就重,直接便点到了桑芷的死穴! 桑芷面无表情地冷冷“哦”了一声,迅速地起身头也不回,道:“打得轻了,便该往死里揍,崔判扣一年俸禄,原应有的加薪一并充作国库。” 崔珏险些抱着桑芷的大腿嚎啕大哭。 他不怕被糟蹋、不怕被暴打,就怕没钱。本来鬼界便穷,鬼官们一个二个面黄肌瘦、勒紧裤腰带,什么都可以没有,唯独不可以没有钱。 只是看临渊那张阴沉的脸,崔珏便及时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开玩笑,真抱上去自己的俩膀子也别打算要了。 “你若非要跟来也无妨,只是那凤凰火燃起的地方是十八层地狱,非鬼界中人还是不要去为妙。”桑芷轻轻地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被这不请自来的黏人小王八蛋气得脑壳疼。 临渊抿了抿唇,神色看起来倒有几分向往,道:“十八层地狱,最接近死亡的地方,我倒是很有兴趣。” 桑芷一副看神经病的模样,临渊紧接着说了一句话,令在场所有鬼如遭雷劈,桑芷更是外焦里嫩。 “更何况”临渊凑到她耳旁轻声道:“天上碧落或地狱黄泉,我都缠定了,你永远也别想逃离我身旁。” 所有人都是一惊,内心齐声道:“壮士!” 敢调戏冥王,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 桑芷却只有满心的惶然。 他知道了。 临渊知道她的魂魄即将消散之事了。 “你一直盯着我看,”临渊沉默了片刻,一本正经道,“莫非是为美色是所迷惑,欲对我行不轨之事?” 桑芷冷声怼了回去,道:“师尊,老家伙便该有个老家伙的样子,切莫为老不尊,让人笑话。” 摊上这么作死的男人,任谁的脾气都不会好的。 临渊轻笑一声,桑芷眉尖抽了抽,见他那一副欠扁作死的模样便怄火,当即伸出几根手指抓住了他的衣袖一角,气冲冲地拉着临渊前往幽冥司下万丈的地狱处。 围观群众狗脸懵逼。 冥王喊他师尊。 他是魔祖大人。 方才那俩货真的是六界中赫赫有名的杀将魔祖,和可止小儿夜啼的冥王么? 怎么看都像两个没长大的小屁孩互撩互怼一样? 不多时,六界便会传来新的爆炸性消息,广为流传。 大事不得了!那六界噩梦的冥王,她抱上了万魔之祖的大腿,日后必然更嚣张,战争将一触即发了! 桑芷:“” 被神经病包围的冥王老婆婆该何去何从? 37.生亦何欢 地狱, 乃是鬼界看守最为严密的监牢,无论何人有通天的本事,一旦进了地狱, 除非看守者主动放出,否则绝无冲破防御结界出来的可能。 地狱共十八层,每一层的监.禁时间与刑罚程度都随之递增, 直至十八层地狱——最接近死亡与毁灭的地方, 没有人可以在此熬过一天。 是以十八层地狱没有守卫、亦没有犯人, 空荡荡的一大片鲜红的火海, 似乎能将一切生命吞噬殆尽。 一般而言, 只要脑子没病的人都不会吃饱了撑的跑到这里观赏风景,显然姱女是个例外。本也是, 这姑娘的脑回路和旁人的确不怎么相似。 姱女背对着桑芷, 双臂化作了明亮耀眼的金色凤翼, 翎羽漫天飞舞,被凤凰涅槃的火焰烧毁,只剩下乌黑的灰尘,肆意地飞扬在桑芷与临渊和姱女的正中央。 像隔开了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屏障。 桑芷也不急, 淡然地自袖中取出了北阴酆都帝令, 懒洋洋地道:“想要见我直接通报一声便是, 作甚要搞得这么大的动静, 整个幽冥司都惴惴不安, 你让我这个当冥王的很难做啊。” 她将玉笛放到了唇边, 轻声吹奏了一曲调子诡异的乐, 原本滔天的火焰竟被强行撕裂开了一道裂缝,那裂缝逐渐扩大,成为了可容纳两人直行通过的一条小路。 桑芷得意洋洋地回头看向临渊,正欲在他面前装腔作势地显摆一通,不料临渊已然缓步慢移,不必他掐诀,原本只听命于姱女的凤凰火竟皆臣服在他的脚下,自觉地搭成了一道火桥,任由他通过。 桑芷:“” 你师尊永远是你师尊。 临渊回首看她,眸中含着浅浅的笑意,一层薄薄的水光在他的眸中泛着亮晶晶的光芒。 桑芷不情不愿地走到了他身旁,别扭地将自己的爪子搭在了那温柔却饱含力量的手上,任由临渊牵着自己走过了火桥。 姱女僵硬地回了头,脸上一道道泪痕全是鲜血的红色。 她白色的眼珠全然被血染红了,发丝披散,形容憔悴,骄傲的头颅似乎再也无法完全抬起,脖颈僵硬地佝偻着,绛裙被火舌烧毁得只剩下破破烂烂的碎布,苍白的皮肤大片暴露在外。 桑芷脸色一变,破天荒地头一回动作比临渊还快,后者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只觉双目一痛——桑芷的拳头与他的双眼来了个亲密接触。 临渊:“?” 大逆不道了! “不该看的便将眼睛闭严实了。”桑芷冷声道,“否则戳瞎。” 临渊:“” 果然,凡是雌性都在这方面的问题上相当敏感,哪怕糙如半个爷们的桑芷也不例外。 算了,姑且让她一回。 临渊郁闷地心想,有些小委屈地闭着眼睛揉了揉。 姱女神色空洞,喃喃道:“你来了。” 桑芷径直走到了姱女的身前,半晌,她半蹲下了身子,一根手指托起了她的下颚,逼迫她与自己对视,而后不冷不热地道:“为了这么点破事便涅槃,还将自己搞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你可真有出息。” “我是个罪人,本该在此了却残生。”姱女的声音极度沙哑,好像是在铁锈水中泡了三天三夜似的,没有一丝女性的柔媚,更没有她往日的英姿飒爽与洒脱,桑芷只能看到她的一脸死气和生亦何欢的求死欲。 姱女涩声道:“夫君骗了我,孩子讨厌我,唯一栽培我、爱护我的天帝被我视作仇人,我不仅没有回报反而还如此伤害他。” “你的确是个蠢货。”桑芷面无表情地道:“满脑子爱情,不知理性,还伤害了那么多本关心你、想要帮你的人。” 临渊挑了挑眉,正欲向桑芷的方向望去,却陡然想起了那边的姱女还半.裸的事实,登时回过了神,在桑芷的眼神杀还没扫过来之前及时地扭回了头,非礼勿视,索性闭目养神假寐起来。只听着阿芷的声音便很满足。 临渊:“” 好险。 满满的求生欲。 “可你就这么死了,不是让更多人愤怒么?”桑芷厉声道:“你犯下的错还没有偿还,便想一死了之?” 姱女惨白的唇瓣颤抖着,良久双手掩面道:“不可能的,没有人会原谅我。” “懦夫。”桑芷言简意赅地嗤笑道,姱女的身形猛地一僵,听到身旁衣袂摩挲发出的沙沙声,桑芷站起了身,居高临下地道:“你只是在逃避罢了。” 临渊呼吸平稳,传心音给她,道:“激将法并不明智。” 桑芷翻了个小小的白眼,趁着姱女看不到的时候冲他做了一个鬼脸,道:“这可不是什么激将法。一个人若真的想死,旁人多劝慰只会把她往绝路上再推一把。” 尘世如此美好,鸟语花香、春满大地,众人都在快乐,为何只有你一人悲伤?睁开眼看看这天下,有多少你爱的人在盼望着你撑下去。 一般人大多都会这样劝说着。 可真正想死的人分明不会这样想。 是啊,所以我真的是个废物,连开心这样简单的事都做不到,如此痛苦地活着,伤害着那些对我寄予厚望的人们,还不如早些解脱。 一心求死的人往往是毫无求生希望的,说的越多,死得越快。 桑芷本便没打算劝她,毕竟倘若换了自己,桑芷也不能保证是否会比姱女更乐观。 “你来到十八层地狱,无非是希望自己连魂魄都被焚烧殆尽,自己放弃转世的机会,永远消失于世间。”桑芷的声色毫无起伏,道:“毕竟相识一场,最后一刻,你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尽我所能。” 姱女一瞬间神情有些恍惚,记忆仿佛被无限拉长。 他一介书生,站都站不稳,却拼尽全力地将自己从黑熊妖身旁拉到了自己的身后,焦急道:“姑娘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瘦得跟柴禾似的,谁要你保护?”彼时姱女不屑地瞥了一眼那弱不禁风的小身板,心道:“少挡路,耽误老娘除妖。” 谁能想到神会降幸于人,痴迷上了曾被她轻视的“柴禾公子”? “我想再看他一眼。”姱女笑着道,却自我否定地摇了摇头,道:“不可能了。” 桑芷抄了手,满不在乎道:“谁说不可能?阳楚!” 姱女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桑芷的身旁——阳楚君被黑白无常从鬼门关接了过来,鉴于十八层地狱黑白无常不敢进,便一人一条胳膊、跟丢沙包似的给扔了进来,正巧甩到了桑芷的身边,临渊的身前。 四仰八叉,惨叫连连。 “喂,桑芷,你这待客之道也太过分了吧!”阳楚君怒不可遏,拍着屁股上的灰尘气鼓鼓地站稳了身子,道:“要不是你说需要我,我才不会大老远地跑到鬼门关呢,结果你就这么对我?!” 临渊凉凉地瞥了他一眼。 阳楚这个名字于他而言不能更熟悉。 他便是桑芷法力尽失时不喜走火入魔也要救的人,便是能在神魔婚宴上与桑芷同席的人,便是当着临渊的面不怕死地说桑芷需要他的人。 很好。 既然送上门来,便不能让他活着离开,继续勾引 眼瞅着临渊的双目睁开,脸转向了自己的这边,桑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又往他眼睛上哐哐砸了两拳,冷冷地道:“不准看。” 阳楚君打了个哆嗦,被桑芷这一招杀鸡儆猴给吓到了,忙不迭地捂了自己的脸,生怕那拳头下一个落到自己眼睛上,老老实实地蜷成了鹌鹑。 临渊的心很痛。 全天下唯一一个敢对自己如此不敬、还出手打自己的人只有桑芷了,偏生他还舍不得教训她。 毕竟桑芷大了,再扒了裤子打屁股似乎不怎么好,而且会导致她同自己记仇的可怕后果。 只能自认倒霉了。 在情敌面前沦落至此,临渊不仅没有感到丢人,反而内心深处还萌生了一种诡异而离奇的自豪与兴奋。 活得过久的人,由于经历太多,大多心理上都有那么多多少少变.态的成分,难以避免。 毕竟桑芷只打他,不打旁人,便足以可见他在桑芷心中的地位。 临渊双目隐隐放光地心道。 阳楚君:“” 前面一个裸.奔狂,后面一个受虐狂,身旁还有一个暴力狂,他一个正常的五讲四美好少年在此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 今天的生活也是同样的苦涩。 “小子,”桑芷斜了阳楚君一眼,道:“她想见你。” 阳楚君纳闷地挠了挠脑袋,将目光投向了姱女。桑芷自觉地离开了他们,走到了临渊的身旁,左看右看,终究忍不住道:“你疼不疼?” 废话! 然而临渊偏不这么说,他一步便走到了桑芷身前,两人几乎快贴在一起了,桑芷正疑惑不解之际,便见临渊毫无防备、信任地一头栽在了她怀里,唇擦过她的颈侧,留下一道暧昧的痕迹。 没用力,显然是知道桑芷那二两猫劲撑不住自己。 桑芷脑壳疼,愁眉苦脸地环住了临渊的腰,又哄孩子似的踮着脚尖揉了揉他的脑袋。 师尊太会撒娇了怎么办? 姱女目光死气沉沉地看着阳楚君,兀的泪如雨下,道:“他早已不在了,你不是他。”相貌不同,灵魂亦不同,她的丈夫是彻彻底底不在了。 阳楚君沉默了半晌,大抵在组织自己的语言,良久才腼腆地道:“看起来你很恨他、又很爱他。虽然不知道你和我的前世究竟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我想,他应该也很喜欢你吧,是真的放在了心上的喜欢。” 姱女茫然地昂首,阳楚君半跪在她的面前,思忖了片刻,温柔地笑道:“玄韵前辈在浮生千梦缘中说,那一段记忆是他永远也不愿回忆起的梦魇。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是想让自己惨死的事情永远埋葬起来,不让你看到。” 毕竟,让心爱之人亲眼目睹自己惨死、被分尸的场面,实在太过令人绝望了。 哪怕走火入魔,内心仅剩的理智也是要变强,保护姱女,而后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深深地藏起来,不让她看到,不让她再难过。 姱女凄厉地长笑,化作漫天的凤凰羽翼,洒落在阳楚君的身旁。 她伴随着一切的真相死去了,死在十八层地狱中,魂飞魄散,再无转世可能。 彼时阳春三月,枝头花雨铺满路。夕阳斜照,埋葬了斑驳的旧时年华。 38.死亦何哀 桑芷凝视着化为漫天凤羽飞扬的姱女, 神色中并没有哀痛、亦无悲伤,只是淡淡的、平静地取出了两把折扇。 一把黑、一把白,象征着阴阳无极、轮回相生, 扇面最中心的部分上烙印着象征着冥王身份的苍鹰纹,两把扇各印了半边,只有在它们同时出现在一处时才会拼接成一整只苍鹰的模样。 “幽冥残影骨如霜。”桑芷缓缓开口, 声调清冷哀婉, 又有几分空寂与悲凉, 像是见惯了生离死别, 已不足为奇。 她缓缓地挥舞着阴阳无极, 口中哼出的小调像是鬼界的民间歌谣,舞起来与人界的祭祀典礼上的巫有几分相像, 更似远古尚未开化时的部落内巫女唱蜡辞时的肃穆。 临渊定了神, 将碍事的阳楚君以法力吸到了自己的身旁, 后者一头雾水地看着桑芷,不明白她为何突然便又唱又跳起来。 在阳楚君看来,桑芷是骁勇善战的战士,从未想过她居然会音律和舞蹈这种十分柔媚的东西, 当即便愣了愣。 “引君魂魄忘川旁。”桑芷手中的阴无极缓缓靠近姱女方才最后消失的地方, 浅浅的萤光竟然汇聚在阴无极的扇面上, 还微弱地跳动着, 像活人的心脏。 临渊微微睁大了双目。此乃鬼界幽冥司的引魂曲, 他一直有所耳闻, 却从未亲眼见过。 鬼界之主冥王有一特权, 可以此曲聚拢部分生灵残魂,再送去轮回,等同于将魂飞魄散的人也能活生生地拉回来。 阎王让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冥王若让你不死,即便魂飞魄散也可送你入轮回。 虽然轮回后的生灵会在一定程度上与常人有所差别,比如眼瞎耳聋、痴傻疯癫等等意外,然而却有了希望,可以在无数次的轮回中修补自己的残魂,终有一日能够得到完全的新生。 “三生石刻众生伤,孟婆汤饮断愁肠。”桑芷手中的阴阳无极拼合在了一处,原本微弱的浅淡萤光也变得亮了许多,纷纷扬扬的凤羽包裹保护着姱女的残魂,将她送往孟婆身旁。 桑芷看着姱女的魂魄离开了十八层地狱,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饮下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在轮回境、望乡台与忘川河旁流连片刻,又对着桑芷的方向看了许久。 桑芷轻声笑了,阖眸低声唱道:“奈何彼岸群花谢,一曲无念莫怅惘,轮回往事皆相忘。” 七字引魂曲,共七七四十九个字,极阴之数。六界素来将尘世中的万物视为无极,意便是物极必衰,极阴,便是阳始,是生命的交替与更迭,代代相传,周而复始。 桑芷猛地睁开了双目。 好阳楚君惊恐的神色倒映在她眼底,她不可置信地恍惚了许久,无论如何也不敢低头去看被那只漂亮的手穿透了的胸膛。 它究竟漏了多大的口子,正在源源不断地在向外滴着血,鲜红的血液流淌在地上,连裙摆被浸得湿透了。 没有光亮、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就连时间都静止了,阳楚君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向她奔来的姿势,而临渊正站在她身后,掌心托着她的心——仍在兀自鲜活跳动的心。 阿修罗境。 桑芷的唇瓣蠕动了片刻,大有想破口大骂你是不是脑子有病的架势,可伤口疼极了,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徒劳无力地茫然看着他,双唇微张,哑然失声。 临渊依旧是那副喜怒哀乐皆不形于色的模样,只是眉宇间有几分不忍,却被他自己强行克制住,另一条臂膀环着她的腰,喃喃道:“对不起。” 为什么? 桑芷不明白。 这段时日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足以让临渊起了对她的杀心? 临渊轻声道:“我不准你执念消散,丢下我一个人投胎,我不要再孤单一人,不要我的阿芷变成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桑芷失去了全身所有的力量,颓然倒在了他的怀里,临渊自顾自地道:“十八层地狱是最接近死亡的地方,死亡象征着新生。我便知道,只要姱女来,你也会不计后果地前往此处。” 桑芷的双瞳猛地放大,临渊的话仿佛让她如坠冰窖般绝望。 所以从头到尾的一切,其实是他暗中操纵的? 包括桑兰对她的怨恨、天后的计谋,以及姱女的刺杀与反戈一击。 怪不得怪不得神界碧落之行让她觉得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 真是可笑,桑芷如是心道,她居然还一直将师尊当做耿直的暴脾气傻白甜,临渊挖了这么大的一个坑让自己跳,自己竟毫无察觉。 “阿芷,你知道么,父亲便是开辟这天地的始祖,他留给我唯一可以违抗天道的机会,便是让一人永生不灭。”临渊的唇畔浮现出一抹温柔的笑意,如今在桑芷的眼中竟甚是诡异可怖。 永生,该是多恐怖的一个字眼。旁人若是厌了烦了还有一死的可能,倘若永生不灭,则再也不会有解脱。 “桑兰死,魔尊必然不会放过神界,你如愿以偿地挑起了神魔之战,鬼界可借此渔翁得利。”临渊叹了一口气,道:“可惜,你却忘了一件事。” 桑芷兀的睁大了双瞳。 “我会坐视不理,但神祖不会。”临渊淡淡地道。 他将桑芷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前,轻声道:“她出了些事,体力不济,没有能力阻拦神魔之战,便与我做了一个交易。只要我干预阻止这场战争,她便会取出自己的心脏给我。” 永生咒的施行需要特定的时间、地点与道具,戊午的极阳日、十八层地狱的极阴地,与神魔之祖两位源生灵裔的心脏同时用作献祭。 临渊明知桑芷要做什么却毫不阻拦,而是借桑芷的手发动了战争,又以此“逼迫”渴望和平的神祖拿自己的心做交易,等于从头到尾他什么代价都没有付出过,轻而易举地便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同时还整治了神界,令其失去了仙界的信任、失去了天后、重臣姱女和太子妃桑兰,以至于元气大伤,给了神祖一个响亮的巴掌,又得到了施展永生咒的机会,将桑芷永生永世囚禁在自己身旁。 “你”桑芷吐出一口鲜血,语气中染上了化不去的怨恨,厉声道:“利用我?” 临渊自顾自地将桑芷平放在十八层地狱的正中心,动作极温柔,好似生怕会伤到她一般,听到桑芷的语气,便疑惑不解地看向她,道:“阿芷,我若不这么做,你便会执念消散,去轮回、变作我不认识的陌生人。” “你会忘记我,再也不是我的阿芷。”临渊轻轻地喘了一口气,似乎将所有情绪都经历地埋藏在心底,连冰山一角都不愿显露于人前,涩然道:“我已经了很多年,太久了,连我自己都记不清究竟有多少年。” 父亲丢下整个天地让他把守,不久后妹妹降生,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和妹妹相互扶持,即便全天下都畏惧他也无所谓,他有妹妹啊,怎么会孤单一人呢? 临渊眉心的血线极细,倘若不仔细看遍无法发现,那正是被神祖持佩剑灵修一剑穿颅而留下的、永远不会消失的伤痕。灵修直直地穿透了他的头颅,一并斩断了所有情分,自那以后便再没有兄妹,只有敌人。 为了这所谓的天下,兄妹反目,天地分崩割裂成了六界,数不尽的战争与利用充斥在每一天的生活中。 他曾也有几个能够谈天说地的真心朋友,只是他们活的时间太短了,而临渊自己又寿命太长,送走了一个又一个,久而久之,原本爱笑的唇角再也不会勾起,充满向往的双眸也变成了一潭死水。 临渊割开了自己的脉搏,任由鲜血在桑芷身下淌成了法阵的形状,即将被献祭的心脏安稳地待在他们应该在的地方,两颗鲜红的、还在跳动的心脏彰显着活力,可它们的主人们与即将被施以永生咒的对象却都死气沉沉。 桑芷面无表情,冷声道:“所以你便为了一己之私,要将我变成不死的怪物?” 她因为临渊欺骗、利用自己的事而愤怒到了极致,便口不择言,一开口便触到了临渊的死穴。 只有寿命短的人才会觉得长生不老是什么好事,对于桑芷而言,让她不死便是将她活生生地拉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怪物”临渊的唇瓣蠕动了片刻,僵硬地道:“你道我是怪物” 临渊不死心地道:“可你找了我三万年,不正是为了同我在一起么?如今你我永远陪伴,又可不让你执念消散而去投胎,一举两得,阿芷,为何要生气?” 桑芷深吸了一口气,她的身体动弹不得,只能任由临渊用自己鲜血画下的法阵起作用,耀眼的红光刺痛了她的双眸,她却偏生不闭眼,眼也不眨地盯着临渊的面容,红光刺得她的眼角流下了不受控制的清泪。 “临渊。”在得知他便是自己的师尊后,桑芷第一次喊他的名字,道:“你分明可以同我商量,而不是自作主张地决定我的命运。让我未来的一切都与你强行绑在一处,无法分开。” “我说过,我不想做提线木偶。我有我自己的选择,而不是任由你摆布。” 天帝曾说,当你发现自己用尽全力、拼命去爱的一个人只是设计了圈套让你去跳,不仅毁掉了你的未来、还偷了你的心,知道真相时会怎样? 桑芷记得她的回答。 会失望、甚至绝望吧。 永生咒最后完成之际,桑芷的唇角勾起了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道:“临渊,我真的很讨厌你。” 还以为他是会理解自己、让自己有依靠和安全感的强大的男人,没想到他和其他人也没什么不一样。 不计一切代价的占有,甚至有强烈的病态心理。 桑芷渴望的是自由,是自我保护、不全身心地依赖,是可以在处事上与自己观念一致的知己伴侣。 而临渊则希望她是自己的金丝雀,被呵护、被宠爱,什么都不需要做,只无条件地陪着自己便好。 两个同样强势的人,倘若观念上深若鸿沟的差异爆发,则是一发不可收拾的。 “临渊,我不爱你了。” 39.天下之大 桑芷醒来时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头顶的金龙纹将她的双目晃得生疼, 几乎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身下躺着的是神祖的御榻。毕竟放眼整个六界,敢正大光明地用金龙纹的没有几个, 天帝同她是对手,自然不会 “不论如何,此地不宜久留, 还是先走为上。”桑芷心道, 掀了锦被便迅速起身, 身上的衣料摸起来顺滑无比, 并非凡品, 应当是上等的水灵绸,然而最大的问题不是它的价钱有多恐怖, 而是 谁给她换的衣服?! 天下的水灵绸皆属鲛人所产, 大多因其居于大海的缘故, 色泽为天蓝,如今穿在桑芷身上的这件衣服所用的水灵绸竟然是纯粹的白色,乃是万中挑一、精品中的精品。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桑芷听见自己问道,头有些发昏, 满脑子都是方才临渊做过的那些事, 一时之间竟分不清如今所经受的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桑芷猛然回过神来, 四下寻找, 喃喃道:“镜子, 哪里有镜子” 她想看看如今的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 被施下永生之咒的自己会变成什么可怕的模样? 彼时在她最后的意识消失的前一刻, 她似乎看到了急忙赶来的神祖的身影, 她听见女子惊慌的声音,道:“哥哥,你疯了?!” “这是禁术!是父亲勒令过永远不许施行的禁术!从未有人用过,谁知道她会变成什么样?而你哥哥,你知不知道你施展禁术会” 剩下的是什么,桑芷已经听不到了。 一醒来,便是在这金碧辉煌、墙壁都是纯金、满屋子写满了“有钱”俩字的地方,桑芷甚是茫然。 为何偌大的宫殿内没有镜子? 在任何环境下都要保持绝对的冷静,桑芷深吸了一口气,感受到胸膛内神魔之祖两颗心脏的同时跳动,良久才缓缓地睁开双目。 未待她仔细地思考如今的处境,阳楚君便冲了进来,欣喜地嚷嚷道:“你醒啦!太好了!” 见到熟人,桑芷的警惕心降低了许多,她松了一口气,疑惑道:“阳楚,我怎会在此?我昏迷的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这里是禁城内我的皇宫,你在紫宸殿里,很安全。放心吧,什么妖魔鬼怪都进不来的。”阳楚君笑眯眯地拍着胸脯保证,桑芷自顾自地坐在席子上,听紧随她的脚步坐在对面的阳楚君道: “当时快把我吓死了,那个男人突然就把你的心脏给掏出来了,我晕血啊!”阳楚君大惊小怪地嘶吼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来了刺客,他看见桑芷一脸难以言喻的神色才微微收敛,尴尬地挠了挠头。 阳楚君道:“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我突然动弹不得,好像时间被静止了一般。等我有意识的时候,就看见你身下的法阵好像已经完成了,似乎是某种献祭,而那个男人浑身是血,完全止不住。” 桑芷微微一顿,神色一动。 阳楚君接着道:“那一幕太恐怖了,他全身的血都流尽了” 桑芷睁大了双目,愕然道:“流尽了?” “是啊,全部都顺着法阵流到你的心口里了,我虽然不懂那疯子究竟在搞什么,不过看起来像是在换血,把你体内的所有生命机能全部取代,而他的被完全抽离换到你身上。”阳楚君解释道,“他一直在清醒着,却动不了。” 大抵是没有力气,或是痛到了极致。 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竟如此难以接受分离么? 付出这样惨痛的代价,甚至不惜桑芷恨他,也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后来如何了?”桑芷轻声道:“我又为何会来到了此处?” 阳楚君恍然忆起最重要的事,腼腆地挠了挠头,笑得一脸花痴,道:“后来那个男人给你换上了这件衣服,正要收拾我之际,一个大美人突然出现把我们给救了!” 桑芷:“” 没出息。 “那女人是不是衣着白衣金龙纹,臂弯有一把二尺长的拂尘,腰间系着一金一银两个铃铛?”桑芷试探地问道,手指下意识地在膝上有节奏地敲击着,显得有条不紊。 阳楚君用力地点头,激动地道:“原来你知道她啊。那个姐姐好漂亮,我敢发誓,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女孩子!连打起架来都这么美,我都看晕了” “好了,我能想象得到。”桑芷毫不留情地打断了阳楚君的痴汉行径,道:“羽涅,临渊之妹,二人同为远古灵裔中的佼佼者,不论是灵力还是外貌,都是最出类拔萃的。” 这两个遭天杀的王八蛋,在凡间同桑芷生活在一起时从不用真名与真脸,彼时在桑芷眼中,师尊便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丢到人堆里找不出的货色,除了嘴贱点、比一般人更挑剔点,法力强点之外没什么特殊的。 至于名字,临渊从未告诉过她,美名其曰“说之无用,莫非你还敢直呼为师名讳不成”,便索性让她唤了许多年的师尊。 而羽涅单挑了名字中的一个“羽”字,被桑芷成日里“小羽”、“小羽”地叫得亲热,二人一同上树捕鸟、下河捞鱼,甚至二人一同捉弄临渊的事也不在少数。 那时她用着最平凡的农家少女面容,身着布衣草鞋,虽活泼灵动,但谈不上多漂亮,至多也就是个清秀。 桑芷有自知之明,拼脸的话不论临渊还是羽涅,她都拼不过。好在桑芷素来不怎么在乎相貌好看与否,便没怎么在意,左右自己看着舒服便是。 “哦,对了,那个男人是谁啊?”阳楚君终于问到了重点上,他诧异地道。 桑芷沉默了片刻,轻描淡写地道:“前男友。” 阳楚君一脸“卧槽我听到了啥”的表情。 “吵了个架,我现在不想看见他。”桑芷淡淡地道,及时岔开了话题道:“以他的性格,没道理如此便放你我离开,说不定还会将你视作情敌,断不会轻而易举地放过” 阳楚君咋舌道:“没错,他是不愿来着,只不过那个献祭法阵好像消耗他太多的力量了,临渊连站都站不起来,羽涅比他强一点,但看起来也是受了重伤的样子,所以两人打起来导致两败俱伤,我趁机扛了你就跑。” 桑芷沉默了许久。 “你不怕他们找你麻烦?”桑芷盯着阳楚君的双目,轻声道:“如今的我是个不定时的炮仗,随时都会炸开。” 阳楚君满不在乎地道:“你是我朋友嘛,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桑芷的牙床轻咬了一下,半晌,她双手并拢,头颅与脊梁都深深地弯了下去,对着阳楚君行了一个郑重的答谢礼。 阳楚君蹭地一下便站了起来,他磕磕巴巴地道:“这是做什么?!你一大把年纪了给我这个小辈行礼,是想要我折寿吗?” “此一拜,多谢阁下视孤为友,不计代价相助。孤以冥王身份,许阁下百年之后入轮回之际,来世富贵安康。”桑芷道。 而后她平静地端坐在席子上,立即变了脸色,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道:“看在你讲义气的份上,我便不同你计较你拐弯抹角地骂我老的事了。” 阳楚君始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捂紧了嘴,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两声。 “我长久留在此处,于你而言也不安全,终究鬼界才是我应属之地,我这便先回去了。”桑芷起身,向阳楚君告辞后正欲抬脚出门,谁知阳楚君却兀的抓住了她的手臂。 桑芷不解地回头,看他一副欲说还休的面容,道:“怎么了?” 阳楚君的嘴唇徒劳地张了张,良久才道:“呃,我只是觉得你最好还是别出去了吧,在宫里待着休息休息也好。” 桑芷察觉到他的反应中有几分不对劲,便肃了神色,想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些许端倪,却只见阳楚君眼神躲闪飘忽,她便眯了眯眼,道:“偌大的宫殿,为何没有一面镜子?” 阳楚君猛地一僵,道:“啊是吗?大胆宫人,居然出了这等纰漏,我这便去” 桑芷平静地唤道:“阳楚。” 阳楚的脚步顿在了原地,不敢回头看她,只听她的声色毫无起伏道:“阳楚,我是不是有什么变化?” 否则临渊为何要特意为她换上水灵绸这般有市无价的珍宝?水灵绸的珍贵之处除了美之外,最重要的便是水灵绸对身体的保护作用,刀枪不入、水火不侵,隔断身体与外界的一切触碰,简直是一道完美的屏障。 “很可怕么?”桑芷对此已然做好了心理准备,道:“连镜子都不敢让其出现在我面前,怕我看到自己的脸么?” 阳楚干笑道:“不是我只是” “那便给我一面镜子。”桑芷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拜托了,请给我。” 她究竟变成了多么可怕的模样? 阳楚君不久便取来了镜子,面色复杂地放到了她手中,道:“桑芷,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真的” 40.无以为家 鲜红的咒纹如密密麻麻的蜘蛛网一般, 在桑芷的右半张脸和脖颈上遍布,看起来无比恐怖,如墨的长发竟从鬓角开始染上了白霜, 原本未发狂时还有人类表征的双瞳彻底成了鬼眼,极细的一长条瞳孔,令人望之不寒而栗。 水灵绸在她的皮肤上温柔地契合着身体, 桑芷好似猜到了什么, 轻轻地抬手, 在水灵绸未附着的另一只手背上狠狠地按了一下—— 皮肤表面整个便凹陷下去了手指那样大的小圆坑, 隐隐有血从里面渗出, 直到桑芷将水灵绸拉长放在手背上后才恢复了原状。 这可真真地是肌肤吹弹可破了。 阳楚君一直在桑芷身后紧张兮兮地看着她。姑娘家最是注重自己的容貌,大多女人发现自己几乎被毁了容、甚至比毁容看起来更可怕, 必然会发疯。 “看来老天是看我原先总戴面具、装腔作势活该遭雷劈, ”桑芷不但没有疯狂, 反而还自我调侃,对着镜子自言自语道:“这才给了我一个正大光明戴面具挡脸的理由。” 阳楚君松了一口气,拍着胸口道:“你不难过啊?害我紧张大半天。” “有何可难过?不过是一张脸罢了。”桑芷平静地收了镜子,双手交还给阳楚君, 自嘲地笑了笑, 道:“凡所有相, 皆是虚妄。” 桑芷活动了一番筋骨, 将紫宸殿沉重的窗户打开透气, 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空气中残余着刚下过雨后泥土的芬芳, 还有桂花的淡淡甜香,闻起来沁人心脾。 “大抵是永生咒的并发症,皮肉与骨骼都焕然新生,如今还不甚牢固,一碰便会流血、或者断裂。”桑芷一针见血地道:“我现在可算得上是个瓷娃娃。” 阳楚君大咧咧地笑,道:“无妨,只要你在宫中,我保证没人敢动你。” 桑芷噗嗤一笑,懒洋洋地点了点他的眉心,道:“小朋友,你可别忘了,如今的人界朝堂可是有许多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你,自身都难保,还是别乱惹火上身了吧。” 阳楚君面如土色,郁闷不已,良久才沉声叹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显然这个人皇的身份令他相当压抑。 “对了,桑芷,你是冥王,当了这么多年的统治者,应该知道怎样统领一界吧?”阳楚君浑身上下散发着“求指导”的气息,两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桑芷,就差屁股后面甩来甩去的尾巴应景了,道:“拜托拜托,教教我吧。” 桑芷微微诧异,略思忖了片刻后跪坐在席子上,将茶几上的杯盏摆放在面前,用眼神示意阳楚君看。 她拿着一壶盛满了水的茶壶,一个小杯子端端正正地立在茶几上,滚烫的热水缓缓注入杯子中,水面愈来愈高,直到与杯面平齐,阳楚君见状忙大喊道:“够了够了!桑芷,快要溢出来了!” 桑芷充耳不闻,继续倒水,小小的杯子终于容纳不住那么多的水,大量地往外溢了出来,水渍在整个桌面上蔓延,许多淌到了对面阳楚君的身上,将他烫得哇哇乱叫。 杯子也在愈来愈多的水流中倒在了桌上,刹那间杯中所有的水一股脑地全部流了出来,一滴也不剩。 桑芷不急不缓地将水壶放回了原地,似笑非笑地看着着急忙慌擦水的阳楚君,道:“如何?懂了么?” 阳楚君一脸愕然,喃喃道:“懂什么?!你只是倒了热水、然后把本陛下烫得半死不活好嘛?” “朽木不可雕。”桑芷骂了他一句,认命地无奈叹了一口气,道:“君舟民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君与民之间需要一个度。” 阳楚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桑芷翻了个白眼,浅显易懂地解释道:“水便是民力,君便是杯子。王朝之兴也民、亡也民,急需民力时,若是水不够便解不了渴,便在朝堂之上、草野之中毫无话语权与地位可言。而民力过强,君无法束缚,则君权被架空,一样被当做傀儡。” 阳楚君略有羞愧地低下了头。 “不懂也正常,慢慢来。你还年轻,即便人皇当的不怎么样,至少不会被群情激愤的民众举兵杀到皇宫来要你退位,我刚当冥王时鬼界内乱可是不小。”桑芷眯了眯眼,似乎回到了曾经杀得日月无光的日子,良久才回神。 “如今的你缺民心,处理政务的能力不强,朝中又无心腹,连国师都要杀你,简直是可怜到了极致。”桑芷同情地看了一眼阳楚君,道:“你只有两种选择。” 阳楚君连忙问道:“是什么?” “一,继续当你的小傀儡,被朝中大臣玩弄于鼓掌中,等他们觉得时机到了,便将你宰了换新皇。” 桑芷不急不缓地笑道:“二,变强,无论是武力还是计谋,让他们无条件臣服。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我可以帮你,让你成为第二个我。” 阳楚君的神色黯淡了许多,良久才沉声道:“为什么大家就不能和平地好好生活呢?非要这样打来打去、你争我夺,到处都是城府深沉的阴谋家和嗜血残暴的杀人狂。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君德臣贤民贡,这不是很好么?” “我就是我,才不会成为第二个你。”阳楚君气愤地道:“虽然虽然你待我还不错,但是你杀人还害人,我特别特别不喜欢。” 桑芷足足沉默了一炷香的时间,她看着阳楚君义愤填膺的正义脸,兀的失声大笑,直到眼角都笑出了泪花,才拍了拍阳楚君的肩,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傻孩子不过我必须要告诉你一件十分不幸的事。” 阳楚君纳闷地揉了揉脑袋,道:“是什么?” “你和我当年一个德行。”桑芷正色,眼神中沉淀着阳楚君这个年纪完全看不懂的东西,她轻笑道:“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临渊曾经为什么会用那种眼神。” 是先行者看向后来者的无奈与怜悯,从信誓旦旦“不会变成你那样的人”的后辈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说出来他们却也不信,只能自己在时间的长河中回忆曾经历的一切,独自舔舐伤口。 “我不明白,反正我是不会去害人的。我相信清者自清,只要我对百姓们、对大臣们好,他们就能信任我。”阳楚君抄了手,不悦地用后背和后脑勺对着桑芷。 桑芷懒洋洋地拖了腮,一声不吭地看着阳楚君的后背,半晌后道:“喂,小子。” 阳楚君的尊臀挪了挪,依旧不吭声,可是两只耳朵却明显地竖了起来,显然摆明了是在听的。 “我出生的时候很不赶巧,是逢魔时刻,天煞孤星的命。”桑芷剖开自己的伤口,将血淋淋的事实袒露在人面前,这是头一遭,她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气,勉强才稳住心神,接着道: “先是克死了稳婆,而后是部落的酋长,从我出生后,查察部与其他部族的战争便再也没有胜过。说起来其实很可笑,他们的死不过都是意外,就连战争亦然,胜败乃兵家常事,与我何干?” 桑芷淡淡地道。 “然而他们需要给这些事安一个旁人都能接受的理由、或者说是借口更合适,我是最佳选择,活该背黑锅的倒霉鬼。”桑芷拖了腮,眼珠子转了转,道:“母亲死后,我遇到了临渊,师尊救了我,还一直照顾我,无微不至。” 阳楚君听到了临渊的名字,不免一怔,道:“他就是魔祖大人?!” “是。”桑芷不想过多地回忆临渊,便刻意地略过了他的事,勉强地将脑海中临渊最后满身鲜血的模样挥之脑后,道:“虽然有师尊护着,但毕竟男女有别,有些时候他在身边也不方便,便常有小孩子放火烧我、将我推到河里” “嘶” 小桑芷强忍着疼,唇瓣被她的贝齿紧咬着,无论如何都不肯喊一声。 男人半跪着为她包扎,闻言抬眸看了一眼,眸中闪过一丝心疼,语气中也带了些许斥责,道:“我不过片刻没看着,你便又将自己伤成了这样。” 小桑芷努了努嘴,扯了个谎道:“摔倒受伤你还要训,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坏蛋师尊。” 男人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两根修长的手指捏起了她半边肉肉的脸,道:“你都是跟谁学的?我从未教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怜香惜玉” “是阿禾他们那一群小屁孩常说的啊,”小桑芷坐在男人做的藤床上,两条小腿太短了够不到地,只能晃来晃去,看起来十分可爱,道:“我就随便学了学,嘿嘿。” 男人不经意地问道:“你们如今和好了?看起来相处得还算不错。” 小桑芷浑身一僵,故作轻松道:“没事,师尊不用担心,小孩子打打闹闹很正常,我这伤便是跟他们追着玩的时候不小心自己摔着了。” 男人眯了眯眼,看得出她在说谎,却没有拆穿。 她不想让自己多虑,费心去操劳照顾她。 傻孩子 “师尊日后会给我娶一个师娘么?”小桑芷的语气听起来有些郁闷,道:“娶了师娘,师尊是不是就不再在乎我了?我受伤时,你还会在我身边么?” 男人摇了摇头,冷淡道:“我对女人没兴趣,你大可不必担心这种事。” “哦,”小桑芷看起来更郁闷了,道:“师尊喜欢男人。” 那她更没戏了。 男人险些一口老血噎死自己。他额角的青筋猛地跳动着,压抑着想揍她的冲动,冷声道:“我也不喜欢男人。” 小桑芷想了想,男人还以为她要善罢甘休,谁知她却兀的笑吟吟地道:“那师尊喜欢我么?” 男人愕然而不可置信地看着小桑芷澄澈干净的双瞳,良久才嘴角微微抽了抽,换了个委婉点的说法,道:“只有禽兽才会对孩子产生兴趣,我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至于沦落成畜生。” 小桑芷失落地垂头丧气,那时的她还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喜怒哀乐全都写在了脸上,满满的是被心上人拒绝的难过。 她还是个小女孩,分不清什么是感激依恋、什么是喜欢和爱。 男人看她泫然欲泣可怜巴巴的样子,于心不忍,只能柔声道:“等你长大,我再告诉你。” 小桑芷抹了把脸,道:“这可是你说的,在我长大之前,你永远都不许离开我,拉钩!” 男人无奈地伸出小指,同少女纤细白嫩的手指缠绕在了一处。 41.非龙吟也 桑芷的神色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 阳楚君别别扭扭地转过了身, 道:“然后如何?” 桑芷猛然回身,扯了扯嘴角,道:“然后没什么了, 我死后化为厉鬼,将他们全都杀了。” 阳楚君毕竟还是个孩子,承担这个年纪不该有的重担已是不易, 何必给他说那些压抑沉闷的事实——没有人会相信你真情实感的辩解, 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结果, 你对他们有利或有害。 阳楚君看起来不怎么高兴, 他的处事风格和桑芷截然不同, 目前终究不是一路人。 “阳楚,我问你一个问题。”桑芷兀的拖了腮, 笑吟吟地将他望着, 轻声道:“是众生皆弱以维持暂时的和平好, 还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更佳?” 阳楚君不免一怔,他喃喃道:“众生皆弱则不会带来变革,而恃强凌弱又会使天下大乱我不知道。” “那便是了,因为我也不知。”桑芷轻快地笑了, 右半张脸上的咒印纹路竟也不显得恐怖, 反而给她俏丽的面容上平添了几分神秘的韵味, 她的手中摩挲着白玉的被子, “不过在多数人眼中, 我总被当做第二个的忠实拥护者。” “不错。”陌生的声音兀的在殿门处响起, 伴随着沉重的殿门开启声, 国师的面容自门缝中逐渐显露于人前的那一刹那,桑芷手中的白玉瓷杯已然脱手,径直冲他的脑门飞去。 阳楚君紧张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可想而知那瓷杯在人的脸上碎裂开来该有多疼,指不定破相了都有可能。 然而桑芷倒是全然不担心,甚至抄了手好整以暇地看好戏。 果然,国师稳稳地用手接住了桑芷扔过来的杯子,放在手中把玩了片刻,笑意不明地缓步入殿,他身后的禁卫军竟将紫宸殿层层包围了起来,水泄不通。 “久闻冥王老前辈气质非凡,令人见之不忘,如今得见,果真名不虚传。”国师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这便与常人的“先礼后兵”有些许的差别了,人家礼兵一起上,“只是这‘不忘’得有些太过特殊了。” 明里暗里都在嘲讽桑芷如今的蛛网脸,桑芷不急不缓地起了身,姿态优雅动人,与平日里撒泼发疯的神经病形象截然不同,装得倒是像模像样。 “这王八蛋,竟敢骂我老。”桑芷面上笑嘻嘻,内心早便给这国师扎了几千根小针,口上平静地笑道:“客气,孤不过是来皇宫做个客,并无作祟之意,人皇陛下也在,莫非阁下是不放心人皇,非得自己来查探?” 阳楚君瑟瑟发抖。他父皇在时对国师极为倚重,国师又是几朝元老,活了不知道多少岁,看起来仍如人类的而立男子般正当壮年,岁月沉淀下来的沉稳比他这个小屁孩不知强了多少倍,以至于他根本不敢与人双目直视。 怕被比下去。 桑芷几乎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阳楚君。 这没用的东西,就知道躲。 国师对这小皇帝的怂状见惯不怪了,径直打开天窗说亮话,道:“陛下,您私藏厉鬼在宫中,此乃蔑视天神,为大不敬之罪。还请您速速将厉鬼交出,微臣方可以她为祭品,向天神请罪。” 阳楚君愕然地睁大了双目,挡在了桑芷面前,道:“不可!” “陛下?”国师第一次见这孩子违逆自己的意愿,不由得诧异地挑了挑眉,道:“包庇天神的敌人,倘若天神降下惩罚,万民当如何?您可曾想过因一己之私,置万民于水火中?” “少唱高调。”桑芷掏了掏耳朵,索性撕去了一贯的伪装,似笑非笑地盯着面前国师的面容,道:“不过便是想随便指个罪名给他戴上罢了。” 国师呵呵一笑,道:“你知道又如何?” 桑芷的面上仍旧在笑着,可广袖中的手指已然微微蜷缩起来了。 神祖有令,将佩剑灵修藏在宫中,保护人界皇族血脉,不至于在混战中使其绝种,因此在皇宫的范围之内一切法力被禁止使用。 她势单力薄,迎面居然撞上了刻意来找茬的国师,情况不容乐观。 “人皇陛下,”桑芷罕见地喊了阳楚君的尊称,后者正绷紧了神经,站在桑芷身前,时时刻刻打量着国师的手脚,唯恐他偷施暗算,听到她唤自己,纳闷地回头看了一眼,衣领立即便被桑芷的手抓住了。 “愣着干什么?跑啊!”桑芷扯着他的衣领,一个纵身便从方才开了的窗子中就地滚了出去,连带着拖油瓶阳楚君一起摔了个狗啃泥。 好在阳楚君不算没用,这孩子头脑简单、四肢却很发达,当即反应过来“逃命”的指令后,极快地便自觉跟上了桑芷的脚步,在深宫围墙中穿梭而行,层层掩映的树木中,依稀可见翻飞的衣角和长发。 桑芷自幼便在逃命中度过童年,虽营养不良,但后来在临渊的精心调养下恢复的很好,又受到师尊不留情面的铁血训练,哭得再惨都不能中断每日的练功,是以她体质高于常人,无论是耐力、速度、还是臂力。 即便桑芷在皇宫中没有法力,凭借基本的逃命本事也足以令这群弱鸡无法望其项背,又因宫中构造复杂,极易躲藏隐蔽,甚至还可以将人带入死胡同。 桑芷与阳楚君一来一往将国师派来的禁卫军耍了个团团转,二人一同想皇宫的出口飞奔前往时,桑芷还不忘了调侃阳楚君,道:“你这个皇帝当得可真失败,禁卫军居然听一个当国师的外人,把你这个正经主子当反贼抓。” 阳楚君郁闷地叹了一口气,道:“大概我真的不适合当皇帝吧。” 诚然,一界之主居然被一个外人操纵自家的禁军追杀得屁滚尿流,这事说出去不仅没人信,反而会被当做最大的笑话听。 他们终于冲到了宫外,桑芷松了一口气,对着阳楚君低声道:“出了宫我便不受禁制了,放心吧。” 桑芷一个急刹,双手结印,正欲祭出灵偃给那杀千刀的国师来个万紫千红乱砍一气,谁知她竟愕然地盯着空空如也的双手,似乎要将空气瞪出一朵花来。 “喂,桑芷,你好了没有啊?”阳楚君十分焦急地唤她,两条腿兀自抖来抖去,道:“他们快追上来了,国师他不慌不忙的样子,肯定是胸有成竹啊,你到底桑芷,你怎么了?” 桑芷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怎会我的法力,不见了?” 阳楚君大骇,道:“我的亲姐姐哎,你别开玩笑,没法力了岂不是等死么?我这点三脚猫功夫杀点小妖小鬼还差不多,这么多禁军还有深不可测的国师,那肯定能把我打得屁滚尿流啊!” “我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桑芷咬了咬唇,勉强地借用了左臂上血玉镯的力量,却更加惊恐地发现,血玉镯中原本可以使用的灵力竟然不能用了,“他姥姥!真是见鬼了” “你自己就是只鬼,阿婆!”阳楚君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说这话会让桑芷以怎样残酷的方式对待自己,而是崩溃地道:“关键时刻掉链子,我要是死了,化作厉鬼也不放过你。” 桑芷没好气道:“废话什么?你我如今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你死了我能好过么?少啰嗦,跟他们拼了,我想想办法,总之绝不能就这么栽在这。” 阳楚君哀怨地瞅了她一眼,认命地取出了佩剑,意欲与他们决一死战,桑芷眼神一淩,咬牙切齿地道:“我从未见你用过这把剑。” “啊是我登基后父皇传给我的。”阳楚君在那一瞬间恢复了少年的调皮,得意洋洋地道:“好看吧?” “好看你个头。”桑芷一巴掌扇在了他的后脑勺上,骂道:“我还以为自己的法力又失灵了,敢情你把灵修剑随身带在身上,可不就是将禁制法术结界随身携带么?” 他手中拿的正是神祖留下来镇守皇宫的神剑灵修,被不知情的小皇帝当成老爹留下的宝贝随身佩戴,以至于一直紧随在他身旁的桑芷一直没有逃出禁制的范围外,这才无法使用法力。 桑芷被他气得脑壳疼,正欲伸手夺过灵修,神剑便被国师以法力生生地吸走,如今二人在禁卫军的包围圈中,即便是插翅也难飞了。 “冥王前辈,大江大浪你都过了,没想到居然在阴沟里翻船,栽在我这个无名之辈手中。你是这样想的吧?”国师把玩着灵修剑,笑意有几分狰狞,道。 桑芷挑起了一边的眉毛,道:“你很聪明嘛,只不过孤的确过了大江大浪,至于在阴沟里翻船话是不是说的有些早了?” 国师倏而神色一厉,天空中黑云压顶,隐隐有龙鸣声响彻天际,全程的百姓纷纷出门跪拜,以为神仙显灵,只有桑芷知道,是他来了。 “这不是龙吟声,是蛟。”国师愕然道:“是魔蛟!居然是魔族!” 整个天空都被盘桓着的巨蛟染成了死气沉沉的乌墨色,铜铃大的蛟目几乎可与日月争光,坚硬的鳞甲与长尾只消轻轻地一扫便能驱散全部云朵,如此可怖的相貌与那清隽淡漠的男子完全不像同一物种。 黑蛟在空中焦急地寻找桑芷的踪迹,终于嗅到了她的气息之际,却见桑芷用冷漠的侧脸对着他,分明一句话、一个招呼也不想打,权当他是陌生人。 “留下碍眼、还是逃跑被追杀?”阳楚君面临了巨大困难的选择,“被魔祖的嫉妒而砍死、还是被国师的野心而逼死呢?” 桑芷冷冷地轻踹了他一脚,道:“小子,不跟着我走?” “跟跟跟!” 42.但为卿故 许久未至落月江潭, 桑芷看着周围的景物竟有些陌生,尤其是用庞大的身躯将她卷在怀中的黑蛟,看起来更陌生了, 以至于桑芷的身躯僵直,分明动也动弹不得。 被区别对待的阳楚君手脚皆悬空着,黑蛟的利爪抓着他的腰身, 将这货提在半空中, 幸亏阳楚君不恐高, 否则早便要吓得今夕不知何夕了。 黑蛟在利爪即将接触地面时猛地松开, 将阳楚君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可怜的阳楚君脸着地,摔得险些毁容, 他接连不断地打了好几个滚才停下来, 忙不迭地自己爬了起来后, 怒视黑蛟。 相比之下,黑蛟放置桑芷时则温柔得不行,先是用浑浊的气息将地面上的所有灰尘全都吹个干净,而后才小心翼翼地将桑芷放在上面, 而后怯生生地后退, 整只蛟紧贴地面, 双目可怜兮兮地仰视着桑芷。 阳楚君一脸的难以言喻, 默默地后退, 跑到落月江潭边玩水去了。 这种时候去找存在感, 分明便是作死。 临渊看在桑芷的面子上能将他从包围中救出来已是不易, 还指望他对自己多客气? “多谢了。”桑芷面无表情地起身正欲走到阳楚君身旁,黑蛟兀的轻哼了一声,桑芷的脚步不由得一顿,漠然颔首看了他一眼,道:“你又” 她本意是想说“又在装什么可怜”,可转念及阳楚君说的他全身血液都被抽出来注入自己的身体时,又有些不忍,便淡淡地道:“做什么?” 黑蛟似乎想开口说话,只是血盆大口张了张,利齿将桑芷的脸照得隐隐发亮,后者蹙了眉,但见黑蛟徒劳无力地轻哼着,却一句完整具意的表述都说不出口,颇有些闷闷不乐,只能凝神专注地看着桑芷,目光深沉。 “为何不说话?”桑芷察觉到了不对劲,半跪在他身前,蹙眉道:“你如今口不能言?” 神祖似乎说永生咒会对临渊造成很严重的后果。 桑芷深吸了一口气。如今的临渊不仅化不了人形,连话都说不出口,完完全全地便返祖成了一条彻底的蛟兽,只能贪婪地蜷在桑芷的脚旁轻嗅她的气息,无比满足地眯起了双目。 “桑芷,你快来看啊!”阳楚君兀的大呼小叫,桑芷转眸看向嚷嚷着的某人,思忖片刻,姑且拍了拍黑蛟的头,先走到阳楚君的身旁,道:“发生了何事?” “你低头,看这潭水里面。”阳楚君打了个哆嗦,道:“全全都是尸体,好多死人啊!” 桑芷闻言,立即颔首顺着阳楚君颤巍巍的手指看向潭底,果然潭水是随着临渊的法力与体能的变化而变化的,如今临渊身体虚弱、法力微弱,潭水便浑浊了起来,水位都下降了许多,这才能让二人看到水下的惨状。 数不尽的残肢断骸积如山高,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的落月江潭堆满了尸体,数以万计。淡淡的腐臭气息从潭水深处传来,胆量再大的人看到这样恐怖的场景也会不寒而栗,桑芷倒吸了一口冷气,勉强才稳定住了心神。 她沉声道:“根据尸体所呈现出的状态,看来这里曾发生过一场大战,死者极多,应该至少牵扯到了三界,距今十万年有余。” 黑蛟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她的身旁,乖巧地点了点头,算是赞同了她的话。 阳楚君愕然不已,咋舌许久,浑身有些发冷,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几步,道:“这真是” “落月江潭乃十万年前第二次六界大战的积尸地。”清冷的女子声音自四面八方地传入桑芷的耳中,阳楚君猛地抬头,四处张望了许久,却未发现人影,只听到她道:“而我的离恨天则是第一次六界大战中亡灵的埋骨之处。” 桑芷勾唇轻笑,不急不缓地转身,正与那双多情又冷漠的眸子对视。 羽涅,与她的兄长临渊在相貌上足有七分相似,一血同脉、割舍不断的兄妹关系。与临渊冷漠刚毅的外表却有区别之处在于,羽涅的五官更为柔和,无论脸上的哪一处单看都是最完美的,天下间最美的、最尊贵的女人。 仔细看来,桑芷和羽涅竟在眉眼中也有几分相像,难怪桑兰会认为在临渊心中,桑芷只是羽涅的替代品。 “别来无恙。”桑芷笑了笑,侧首俏皮地道:“小羽。” 缓步慢行的女子一袭白衣飘飘出尘,生而为神的高贵气质在举手投足中完美地呈现出来,臂弯中二尺长的拂尘尾不急不慢地悠闲甩着,叮铃叮铃的清脆响声自她腰间的金银二铃上发出,无论走到何处都是引人注目的存在。 羽涅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悲哀,舒了一口气,避过了黑蛟一瞬间直起的身躯和冷漠的眼神,径直走到桑芷身前,只字不提当年自己放无边业火、将她活生生地烧死之事。 “亡灵之数过多,鬼界无法操控,若无人以自身精血与灵脉结为法阵、强行镇压积尸地的怨气,代价将是灭世。”羽涅一字一句道:“哥哥与我已经守了许多年,可他为了施永生咒,导致灵体虚弱至极,镇压不住这股怨气。” 桑芷扯了扯嘴角,抄手懒洋洋地道:“怎么,你莫不是想让我顶这个差事?我虽平日里看起来是有些张狂,不过还没到不知死活的地步。这积尸地的怨气太重,分明不是我能镇压得住的。” 阳楚君开心地欣赏着漂亮姑娘,谁料羽涅却突然将目光移到了他身上,道:“你不行,但他可以。” 黑蛟低吼了一声,尽管没有说话,桑芷却能从他的语调中听出了警告的意味,羽涅不依不饶地道:“他是天生的魔,以暴制暴的最佳人选非他不可。” 黑蛟的利爪向羽涅的身上抓去,后者敏捷灵巧地避了过去,喘了一口气,手中的拂尘一甩,微怒道:“哥哥!” 桑芷罕见地在与临渊冷战中选择了和他统一战线,冷声道:“他还只是个孩子,目前一介凡人,没资格受到神祖大人的器重。” 羽涅自然不会怕桑芷和阳楚君这两个在她面前都是小屁孩的弱鸡,只是她略有胆怯地瞥了一眼黑蛟的方向,手指攥紧了自己的袖角,不甘道:“哥哥,你不尽快恢复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倘若怨气无法镇压,他们” 黑蛟的鼻孔哼哧出了一声气,大意便是自己知道了,不必她废话,并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自己不想看到她、让她迅速消失的意愿。 一直沉默的阳楚君突然语不惊人死不休,道:“那他快些恢复不就好了,大家还吵什么嘛。” 桑芷抽了他的后脑勺一下,斥道:“你说的轻巧,怎么恢复?” 黑蛟与羽涅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显然,他们从未用过永生咒,自然也不知这后遗症该如何处理。 “呃有一本书,我猜或许里面记载的会有方法。”阳楚君尝试地道:“你们应该都知道吧,是古历。” 桑芷无奈地抚额,羽涅则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黑蛟哼哧地嗤笑。 “我自然知道,只是这本书的本体究竟在何处没有人知道,六界从古历中得知的记载也只是残缺的传抄本,从创世以来便存在的古书,怎会好找?”桑芷道。 羽涅思索了片刻,道:“古历是父亲留下的法则监管者,用来监督我与哥哥是否承担了神魔之祖应负的责任,神出鬼没,我也从未见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便是天道。” 黑蛟眯了眯双目,用利爪在地上划了一个符号——一个圆圈中间禁锢着一只形状奇异的毒虫,看起来有些像蝎子,但更像蝮虫。 羽涅不解地昂首看着他,满头雾水,阳楚君亦是纳闷不解。 只有桑芷了然地一挑眉,与黑蛟交换了一个只有对方能懂的眼神,道:“猨翼山。” “我从未听过。”羽涅道。 阳楚君亦附和地点了点头,同样茫然。 临渊身为当桑芷的师尊,可不仅仅是口上传授心法、与在查察部内练习,而是带着她四处游历名山大川,增长她的见识。又因临渊这厮没有人界的货币,甚至原先大爷拿东西从不给钱的缘故,导致囊中羞涩尤甚。 因此,世上少了师徒二人,多了两个江湖骗子。 他们四处招摇撞骗,看风水、算姻缘、治病救人等等皆有之,凡是能赚钱的活计桑芷都没少拉着死活不肯的临渊去干,逼着面如土色、感觉人生已毫无希望的师尊充当前锋。 猨翼,便是他们曾去过的一座极为偏远的、在最南方海岛上的一处奇山。此山的陆地上有许多怪异的野兽、水中有奇形的鱼类,还有许多蝮虫、诡异而剧毒的蛇,人不可攀登的树木,又盛产白玉。(注) 黑蛟画的那符号,便是猨翼山上的土著人部落的图腾。 “他的意思是,古历大概会在猨翼山中。”桑芷瞥了黑蛟一眼,道:“是么?” 黑蛟开心地拿巨大的头颅蹭了蹭桑芷的脸颊,将不要脸皮的潜力发挥到了极致。果然变作兽形之后,原本的人性与习惯也随之削减了许多,连脸皮这种东西都可以暂时抛之脑后。 为了哄桑芷,真是彻底不要脸了。 辣眼睛。 43.南海之行 通往猨翼山的必经之路乃是南海, 一般来说,找一方领主借路这种事并不重要,无外乎从人家领地上头飞过去罢了, 若不是发生了什么恶事,极少会有领主吃饱了撑的找借路者麻烦。 然而南海龙宫的老龙王却不是一般人,而是相当特殊的事儿精。 龙宫上的天际都被他设了结界, 若无龙宫的通行令, 则海陆空借不能通过。要命的是, 绕路这法子行不通, 想要去猨翼山, 还必须就得从南海过去。 桑芷扶了扶脸上的面具,站在南海的边际, 任由海风吹乱了她的长发, 利落干练的窄袖与长靴让她看起来格外英姿飒爽, 总是不好好扎起的乱如鸟窝的头发也被束起成了马尾,腰背后别着一把翠绿的玉笛。 “你确定以羽涅的性子,让她暂且收留跟废物一样的阳楚届时我不会拿回来一具尸体?”桑芷眯了眯眼,显然她的信任已经被多年前的羽涅毁得干净彻底。 只是她如今对着海风自言自语, 无人回答, 画面看起来颇有些诡异。 桑芷终于抑制不住嘴角的抽搐, 狠狠地一甩袖, 将缠绕在她手臂上不肯下来的小黑蛇给摔了个倒栽葱, 道:“做什么?” 这小黑蛇自然是临渊。 且说桑芷这次的猨翼之行, 身旁阳楚君弱鸡一只, 自然不能跟着瞎捣乱拖后腿,只能被临渊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甩给羽涅拉倒—— 反正是你们阳宗的人,喏,看,你用来保护人族的佩剑灵修还在他手里,是你的人,跑不掉,赶紧打包拿走,看着心烦。 羽涅:“” 让一只体型大到足以遮天蔽日的巨蛟随身跟着桑芷自然是不可能的,是以临渊只能纡尊降贵地自己化作小黑蛇的模样,乖巧黏人地缠着桑芷的腰身,不然便顺杆上爬、跑到她手臂上蹭来蹭去。 “反正你现在也不能说话,问你等于白搭。”桑芷冷笑一声,转而毫不留恋地将目光移到海面上,临渊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她的脚尖,桑芷身形一顿,咬了咬牙,还是认命地半蹲下了身子,道:“上来。” 临渊强行为她施下永生咒的事先记他这一笔,即便观念不合当不成恋人,但毕竟曾经还有师徒之情,总不能做得太绝,伤了人心。 小黑蛇的眼睛里湿漉漉的,像进了沙子,又像是泪水盈蓄在眼眶中不肯落下来,桑芷只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了。 装可怜?那也没用。 “和那小王八蛋的原身与人形一点都不像。”桑芷内心喃喃道,“看起来倒是很乖巧,人畜无害。” 桑芷低声念了咒,而后纵身跃入海中。在身体接触海水的那一刹那,身体四周登时聚起了五彩斑斓的泡泡,将她整个人都包裹在泡泡之中,呼吸、视野都十分正常,在水中如履平地。 本该平安地横穿海底藻林、抵达龙宫门口,谁知保护桑芷的泡泡居然被藻林中穿梭的鱼鳍给刮破了,登时水流汹涌地涌入泡泡中,她手臂上的小黑蛇在眨眼之间便恢复了巨蛟的身形,喉中的低吼声足以响彻整个南海。 桑芷情急之下一口水灌进了肚,刹那间年少时险些被溺死的记忆一股脑地涌了上来,所有法力在意识深处的恐惧下变得不值一提。人多以为冥王天不怕地不怕,世间没有什么事是她不敢做的。 可只有临渊明白,她一直对水火都敬而远之,哪怕长大了、有能力保护自己时,也会下意识地认为自己难以抵挡。 黑蛟立即卷了她的腰身,口中缓缓吐出墨色的气流,将桑芷一丝不漏地保护在自己的结界内。她猛烈地咳嗽了片刻,待抬起头来时,一鬼一蛟已然被南海龙宫的虾兵蟹将们团团包围了起来。 毕竟黑蛟方才那声吼,只要不是聋子都能听得到,遑论是素来以多疑而闻名的南海龙王领地内? “二位可有龙王的请帖?”为首的蟹将不着痕迹地将桑芷打量了一遭,又注意到她身旁身形庞大到可怕的黑蛟,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勉强维持了龙宫的颜面,先礼后兵道。 桑芷平复了一番呼吸,笑吟吟地摇了摇头,道:“没有。” “大胆!”蟹将一眨眼便神色大变,举起手中的长.枪,呵斥道:“何人竟敢擅闯南海龙宫,给我拿” 下字尚未说出口,桑芷便不急不缓地将背后别着的北阴酆都帝令——翠绿的短笛拿了出来,在右手的两根手指间转的飞起,直将人看得眼花缭乱。 那蟹将初见帝令时还略有迷茫,不解地看了看那找死不挑地方的美貌少女,须臾后才猛地想起,背后的冷汗在一刹那之间将衣衫都浸透了。 “不知冥王驾临,有失远迎。”那蟹将满头冷汗地单膝跪地行了一礼,又瞥了一眼桑芷身旁的黑蛟,冒出了一个更可怕的念头,颤巍巍地结巴道:“这位莫不是魔魔祖大人?” 临渊此人的脾气相当之恶劣、暴躁、不讲事理,对着亲妹妹都能看心情给不给好脸色,除非同他说话的人是桑芷,否则蝼蚁小辈一概不理。 一是他很懒,不愿多生事端或是同人废话;二是这厮太懒了,不愿费心记那么多人的名字和相貌,在他看来都是一群活不了多久便得死的短命鬼,又与自己没什么关系,便索性理都不理。 临渊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视若无物,又将目光移到了桑芷的侧脸上。旁人以为他这副表情是冷漠高傲,实则桑芷被他瞅得浑身发毛快要炸了。 临渊,弱小可怜又无助但能吃、委屈悔恨知错就改但能打、以及随风摇曳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呆毛等等无一不挑战着桑芷的忍耐力。 还有他那尾巴,都快摇出龙卷风了。 “真的很想弄死他。”桑芷攥紧了拳头,深呼吸了一番,心道:“丢人现眼,我究竟是做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个不靠谱的玩意儿,还叫了那么多年的师尊。” 桑芷终于开始怀疑自己的智商了。 “看我一眼,你看我一眼,好不好?师尊错了,师尊下次再也不敢了,任打任骂不还手不还口,不必手下留情,怎样都好,千万莫要自己憋着,气大伤肝”临渊绝望地道,可惜他如今说不了话,内心有多沸腾桑芷都看不出。 是以,临渊终于正眼看向蟹将时,眸中真情实意地染上了一层悲愤及暴躁的情绪,完全是将他当做了出气筒。 蟹将:“” 心里的苦谁知道? 蟹将只能看到黑蛟那双想要杀人的眼和满身戾气,登时吓得跪仆在地,头都不敢抬起,道:“魔祖大人恕罪啊,小的不知是您和冥王陛下,否则再借小的一百个胆也不敢如此冒犯啊!” 桑芷面无表情地斜了临渊一眼,后者登时仿佛被顺了毛一般,收起了暴戾的杀意,看到阿芷给了他好脸色看,便欣喜不已,又得寸进尺般小心翼翼地拿鼻尖蹭了蹭桑芷的颈窝。 “有劳将军向龙王通禀一声,”桑芷敛眸浅笑,道:“他的老友前来拜会,还望不嫌弃。” 黑蛟喉间发出了低吼,桑芷明白他想问什么,便解释道:“南海龙王南泽乃是我旧相识,如今不过找他要个通行令,料想没什么困难。” 黑蛟顿了顿,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桑芷抄了手,无谓地轻笑道:“你大抵是觉得这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对么?” 黑蛟点了点头,桑芷道:“南泽,神龙族,是天帝同父异母的弟弟。” 天帝名为北宸,南海龙王名为南泽,这两位当真是南辕北辙,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却因投错了胎,成了活生生的一对冤家。 老天帝是个风流种,没少四处留情,只不过他的天后与儿媳妇嫏嬛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善妒,凡是被他睡过的女人都会离奇死亡、失踪,唯有一个例外——南泽的母亲。 南泽之母乃是妖族,是以他这神妖混血的杂种必然不等大雅之堂。被老天帝知其存在后,老天帝为了平息自己那位后宫之主的冲天醋意,便随意将南泽指了南海当封地,除了每千年一次的大朝会循规觐见,与碧落毫无往来。 南方素来是蛮荒之地,不比北方与中原富庶,南泽自幼吃了不少明嘲暗讽,对神界无甚好感,也养出了个沉郁阴冷的个性,与他那八面玲珑的兄长——天帝北宸完全相反。 兄弟两人三万余年来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相距甚远,倒也相安无事。 “南泽并不反感天帝,却也对他没什么好感。”桑芷喃喃自语,手指兀自转着北阴酆都帝令,道:“南海龙宫隶属中立,不必担心他会出卖我们,最重要的原因便是” 桑芷的唇角勾起了一抹玩味的笑意,道:“他可是玄韵的老相好啊。” 南泽——那位被玄韵误以为自己亲手杀了的恋人,正活得好好的,被一群虾兵蟹将簇拥着、满脸阴沉地出了龙宫。 他看了桑芷片刻,冷声道:“贵客,请吧。” 44.何为之爱 南海龙宫并不穷奢极欲, 比起神界的碧落而言简朴多了,然而对于桑芷而言而言,再怎么低调有内涵, 也比穷到极致的鬼界强。 一路送桑芷与临渊来南海龙宫的青焰鬼车其实掉了一个轮子,临行前还是崔珏满头大汗地唤来黑白无常将车轮重新装好,虽然看起来松松垮垮、寿命无多的模样, 然而凑活着能用, 便是鬼界的一贯宗旨。 左右如崔判所言, 冥王大人丢人已成了习惯。 桑芷长叹了一口气, 抹了一把辛酸泪。临渊由于法力受损, 不可维持人形,在他看来便是丢脸到极致的事, 平日里与桑芷相处倒是没什么, 可若要让旁人瞅见了窘态, 他必然恼羞成怒。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临渊再怎么虚弱,桑芷也是决计打不过的,更不必说旁人。 是以, 她明智地选择了将小黑蛇盘在了自己袖间的手臂上, 并凉凉地低声道:“师尊, 奉劝你最好暂且不要露面。” 得以与心爱之人肌肤相亲——尽管不是广义上的那个亲, 临渊也感到十分满足, 当即乖巧地缠在了桑芷的手臂上, 一动不动。 “方才本王听来报, 魔祖大人也在,为何不见前辈踪迹?”南泽负手缓步而行,月白的长袍衬得他背影格外萧瑟。 桑芷随口笑道:“怎么?比起孤,龙王更关心他?”这话分明没把自己当外人,如今外界广为传言冥王同魔祖搞在了一起,许多人还不信,如今南泽见她表现,倒是不信也得信了。 若不是关系亲密,敢如此不敬只能是找死了。 南泽听出她的意思,摆明了不让人多问,便索性不再废话,径直落座于龙宫大殿的正席上,向桑芷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冥王从未造访过本王的南海,如今前来,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南泽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无,说话更是平淡毫无波动,若不是看他的胸膛还在起伏,桑芷险些以为面前的男人是一句尸体。 同样不近人情,临渊是久居高位的冷漠、对任何人都不屑一顾,更多的是高傲、是蔑视;然而南泽却像身染重病的将死之人,对一切失去了希望,淡淡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侧,将他的身形晕染得愈发孤寂。 桑芷不急不缓地先行了个拜山礼——毕竟到人家的地盘,还是客气一些为妙,多一个朋友好过多一个敌人。 而后她笑了笑,道:“此番叨扰实属无奈之举,还望见谅。孤欲借贵道宝地、前往南海之外的猨翼山,不知龙王可否予通行令一张?” 南泽听到猨翼山这三个字时明显地瞳孔微缩,不着痕迹地拨弄了一番手指上的扳指,道:“那可真是不巧。” 桑芷微微一怔,道:“发生何事?” “猨翼山几日前传来异动,隔数百里南海亦可闻,本王已下旨派人镇守沿海各处关隘,断绝一切与南海之外的来往。”南泽道:“君令不可改,冥王应能体谅。” 桑芷勾了勾唇,无所谓地笑了,道:“这是自然,孤不会强人所难,只是倘若此猨翼之行不得,玄韵那可怜的丫头便永远都无法恢复了。” 南泽猛地抬起头来,双目中的光芒亮到可怕,与方才半死不活的他判若两人。他的唇畔蠕动了片刻,想到了什么,便不动声色地敛了所有情绪,对着龙宫内的守卫道:“尔等退下。” 待龙宫正殿内只剩下他与桑芷二人时,南泽才微微颤声道:“她出了什么事?” “你不知么?”桑芷略有好奇地一挑眉,托腮道:“哦,抱歉,孤忘了,你远居南海,自然见不到她。” 南泽的语气有些许激动,道:“她到底怎么了?” “还不是为了忘记你?”桑芷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道:“一千年前玄韵同我做了交易,将所有关于你的记忆都抹去了。” 南泽的眼眶泛起了微微的红,许久才平息,道:“无妨。” “自那以后,她便不知道是何缘故,身体、甚至是心智都开始退化,如今已是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模样。”桑芷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谎。 她半真半假地道:“孤欠她一个人情,此行前往猨翼山正是听说那里有天地之书古历的踪迹,便想从古历中找找看,有没有帮她的地方。” 南泽喃喃道:“心智退化怎会如此?” 桑芷故作遗憾地叹了一口气,起身告辞道:“既然不方便,那孤便告辞了,有劳” “等等!”南泽兀的起身,脱口而出道。 桑芷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无声地笑了,唇角上扬一个浅浅的弧度,旋即便消失不见。 “可还有事?”桑芷疑惑地道。 南泽毫不犹豫地道:“本王可以放行,只要冥王所言不虚,能够治好玄韵的怪病,本王定有重礼相谢。” 桑芷内心暗自唏嘘了一阵,口上无悲无喜地平静道:“重礼不必,孤还人情那是孤自己的事。” 南泽攥紧了拳头,将双手拿着的通行令放在了桑芷手中,表情凝重,动作严肃,好似在交接着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一般。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交付的是希望。 桑芷定定地看了他片刻,认真地接过通行令,妥善保管后,道:“多谢。” 北方皆是高山与陆地,至多有湖泊河流,只有南方临海,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未见过真正的大海是什么模样,就连桑芷对南海的印象都甚是模糊。 她上一次来此还是三万多年前的事,那时自己还是笨乎乎的人类、临渊还是臭屁师尊,两人装成算命先生四处骗钱攒船费。彼时南海龙王还不是南泽,也没他那般事儿精,沿水而居的人类可自己造船出海,不必得到龙王的通行。 桑芷面无表情地瞅了一眼轮子彻底报废了的青焰鬼车,一刀将全部的车身劈了个稀巴烂,径直骑了拉车的鬼马,一跃而翔,在南海上空的鬼马奔跑起来如履平地。 “上次来时,海面上尚未有如此多的小块岛屿。”少年的声音介乎成年人与小男孩之间,桑芷感慨地看了一眼海面上多出的、至多容二三人可站的小岛,道:“是啊,一转眼便” 她兀的愣了愣,猛地回首一看,正落入那双平淡的双目。 “你是?”桑芷对孩子没什么好感,虽不讨厌,却也着实喜欢不起来,帮姱女养孩子那些年算是费够了心,如今搂着她腰身,正将头靠在她颈窝、骨节分明的五指附在她手上攥着缰绳的少年却令她一下子便怔住了。 桑芷感受到后背紧贴着一具强有力的身躯,没有心跳、没有呼吸。 她回头看去,那人眉目如画、清隽淡雅,脸上还带着尚未完全褪去的婴儿肥,满满是少年的青涩。然而他的表情却甚是严肃,凝视着桑芷的双目眼也不眨,一副看傻子的表情,冷声道:“你师尊。” 临渊少说也有几十万岁,虽然驻颜有方、但终究是凡人二十四五岁的青年男子模样,而今猛然变成了十七八岁的少年,桑芷一时间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的脸上五光十色,煞是漂亮,临渊淡淡地道:“如何?有何想说?” “我可以骂脏话么?”桑芷思忖了片刻,谨慎地事先问道。 少年版临渊眯了眯眼,危险地伸手捏住了桑芷的一边脸,不容置喙地道::“不可。” 桑芷坦然道:“那便没了。” 临渊:“” “开玩笑,”桑芷干咳了一声,想让自己的表情显得严肃一些,却在看到临渊那张可爱的小脸时忍不住破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你怎会变成这样?” 临渊眉宇之间颇有厉色,大抵是想到了什么,然而看向桑芷时又恢复了温和的面容,有些小小的委屈,道:“大抵是前几日的猨翼山之变,致使南海附近的灵力变得极度充沛,我如今可化人形,然而却并非最强时的状态。” 原来如此。桑芷点了点头,忍不住手贱地往临渊头顶上摸了一把。 “好软,好舒服——”桑芷心底发出了舒适的长叹,面上却不动声色、淡定地收回了手,权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道:“去猨翼山上找到古历,你完全恢复后,我便会离开。” 临渊搂住她腰身的手倏而收紧,力道大得几乎能将桑芷的骨头勒断,他颤声道:“不行。” “师尊,”桑芷罕见地好声好气,温声道:“以往是我不懂事,将感激错认为感情。我长大了,明白了很多事情,你我观念不合,强求只会互相伤害,算了吧。” “我可以改。阿芷,倘若你有任何不开心的地方,但凡说出,我必然会改。”临渊紧紧地自背后抱住桑芷,将颤抖的唇贴在她的后颈上,涩声道:“别离开我,我只有你了。” 桑芷并未生气,而是咬了咬唇,安慰道:“我会陪着你,但不是以你想的那种身份。我们已经做了那么多年师徒,重新回到这个关系不好么?” 说到底,临渊只是太孤单了,他需要一个人与自己在一起。 或许,并不在乎那人与他究竟是什么关系。大概可以是恋人、可以是兄妹、可以是朋友,自然也可以是师徒。 桑芷需要时间去思考,而临渊对待感情的偏执程度之可怕也需要冷静下来。强行占有,不管不顾对方的心情,这样的感情真的是爱么? 45.囚灵无生 桑芷说不清如今的自己在想些什么, 更不必提临渊,女人心海底针的说法并非空穴来风。 分明为了一个念头而执着了三万多年,可一旦看开了却发现放手其实也很容易。因前半辈子的错误而浪费时间, 过去便过去了,然若继续错下去,只会让自己更痛苦。 不多经历一些事, 还以为爱情便是人生的全部。可桑芷长大了, 再不是会为心上人的一个眼神、动作便整夜辗转反侧、胸口小鹿乱撞的小丫头, 而原本曾在心目中强大、无可比拟的师尊其实也不过如此。 他的占有欲强得吓人, 只在桑芷一个人面前表现出不属于魔祖的一面, 偶尔傲娇、装个可怜,同他杀气腾腾的外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好。”临渊的态度十分强硬, 毫无回旋余地, 桑芷轻描淡写地道:“我变成现在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究竟是谁的手笔?” 临渊登时僵住了身子,为之语塞。 桑芷冷笑一声,不由分说地掰开了临渊搂住她腰身的手指,眼神瞥到了一丝异样, 道:“留心, 周遭有变。” 临渊不知是故意而为之还是真的不想管, 桑芷眼睁睁地看着南海上横空出现的众多岛屿逐渐变成巨石人像的模样, 自海底一点一点升了上来, 并不断地向他们逼近。 桑芷有些急了, 道:“放开, 我先解决了他们。” “不必。”除非在桑芷谈到要和他分开一事,临渊其余时候都表现得过于平静,哪怕刀架在他脖子上都没甚反应,更不必提区区几个还未碰到他身体的石像了。 巨人石像不约而同地伸出了手,似乎想将在半空中的桑芷及临渊抓下来攥在手心,而后踩成肉泥。 临渊正委委屈屈地凑在桑芷的颈窝低声道:“我怕一放手,便再也抱不到你了。”桑芷听得心头一颤,微微慌乱之际,便见临渊那双方才还抱着她腰身的修长五指随意地一挥,海平面上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成了数百个旋涡。 原本还在咆哮着的巨人石像竟被卷得粉碎,一切似乎只是眨眼之间的事,桑芷挑了挑眉,道:“师尊,我未记错的话,你应该是地脉灵力,八卦中属坤位,法术是土系才对,何以会操纵水火?” 正比如桑芷乃是震雷位,便只能操纵雷电,对风、水、火等等完全束手无策,可临渊 临渊沉默不语,将下颚靠在桑芷的头顶,后者虽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也能想象得到他的小心思。 亲我一下我便告诉你。 “不说算了。”桑芷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随意地笑道。 临渊的面色隐隐发苦,思忖片刻,才叹了一口气,道:“地脉坤系可操纵一切地下的灵力,地下火、地下水与山脉均可。” 自南海龙宫到猨翼山上的这段路程极长,一路上都有各式各样的阻碍,好比方才的巨人石像、又有各种恐怖的暴风雨,甚至有几条数十丈高的深水巨蟒,然而不需桑芷动手,临渊勾勾手指便能轻松解决,让她颇为闲适。 她很久没有这般有人可依靠的感觉,偶尔被人保护一回,居然还会觉得隐约不自在。 猨翼山与他们三万余年前来时截然不同,桑芷微微怔住,不由自主地道:“这里发生了何事?” 临渊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周,而后用灵偃挑起一小块土放在鼻前,轻轻地嗅了片刻,道:“尸气。” 桑芷回首看了看沿岸的海水皆被染成了乌黑色,浓重的血腥味萦绕在他们的口鼻间。她将北阴酆都帝令放在唇畔,缓缓地吹了一曲召魂,四周却全然没有一丝动静。 “没有活气,也没有尸身,甚至连魂魄都不知所踪了。”桑芷一针见血,道:“三万年来时过境迁,导致在猨翼山的鸟兽虫鱼等等生灵全部灭亡不是没有可能。最初的大荒也没有六界,而是后世分分合合而最终形成的。” 临渊摇了摇头,平静地道:“此处尸气尚未完全散去,这并非天灾,而是人祸。先调查一番,莫要太早下定论。” “是。”桑芷应声点头,与临渊并肩而行,紧跟着他的步伐向猨翼山内走去,道:“南泽口中数日前海外的变故应当指的便是这个了,猨翼山远离南海,可巨石人像已然必经龙宫,任其发展迟早会影响到他们。” 临渊一面观察周围寂静如死的环境,一面冷声道:“死不死,与我何干?”桑芷撇了撇嘴,道:“自然与你无关,可找出这场变故的缘由也是无法避免的事。想要完全恢复你的灵力,还是要寄希望于古历上。” “唔师尊,我很好奇一件事。”桑芷疑惑不解地曲起食指,刮了刮自己的唇瓣,道:“你为何会知道古历便在猨翼山上?羽涅可是一头雾水。” 临渊不经意间一顿,片刻后才道:“那是她蠢。” “古历同我不对付,总要离我越远越好。”临渊淡淡地解释,道:“我常年镇守落月江潭内的积尸地,位居极北之地,古历便要跑到最南。猨翼山,便是大海的尽头,九州的至南之地。” 桑芷啧啧称奇,略有挪谕地怼了怼临渊的肩,道:“居然连一本书都讨厌你,可想而知师尊你平日里是有多凶。” 临渊懒懒地扫了她一眼,正当桑芷偷笑之际,整个人便被他拦腰抱起,桑芷倒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环住了他的颈项,惊道:“你干什么?!” “再多话便将你丢下去。”临渊好整以暇地作势要将她从山顶上扔掉,桑芷虽不恐高,但顺坡下驴,只好老老实实地双手合十放在唇边,认命地道:“好师尊,阿芷错了。” 然而临渊并没有放开她,桑芷不免郁闷,正欲开口怼他,却见临渊微微蹙了眉。 桑芷一怔,自他怀里一跃而下,待脚站到地面上时,顺着临渊的目光站在山顶居高临下地看着海平面,兀的明白了临渊的意思。 “以我们脚下的猨翼山为中心,四周海域增加的许多岛屿将此处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囚’字。是囚灵阵,仙界的术法,布阵后必须有人类踏足此处方可发动。” 桑芷沉吟片刻,道:“到此处须有南泽的通行令,他不可能不知。也便是有仙越过了南海龙宫的那一关,不被任何人发现地来到了猨翼山,紧随其后人类的到来触发了阵法,导致猨翼山被囚灵阵毁了。” 临渊不知想到了什么,竟须臾间恍然失神,道:“人类” “一切罪恶的本源。”临渊低声道,待他抬起头来时眼瞳已然成了纯黑的一片,桑芷登时肃了神色,将帝令攥在手心,小心翼翼地向后退了两步,轻声道:“师尊?” 临渊似乎已然无法听到外界的任何声音了,他沉默地抬起自己的手掌,桑芷看到那双白皙的手心光滑如玉,分明看不到任何掌纹,也找不到一处瑕疵,可临渊却好似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狠狠地吸了一口气。 “居然有人能迷幻他的神智。”桑芷终于开始警惕起来,来者不善,能够将临渊都控制在噩梦中的人该有多可怕。 临渊的脸色看起来很差,惨白得毫无血色,紧抿的薄唇微微颤抖着,隐隐有地动山摇的震感。桑芷的脚下开始有不少石子滚动起来,天空上乌云密布,仿佛即将迎来一场倾盆大雨。 “浮生千梦缘,长醉不复醒。”桑芷喃喃自语,正昏昏沉沉的临渊却楞了一瞬,而后陷入了更深的噩梦之中。 一切禁锢都被打破,山崩地裂、飞沙走石,临渊的力量完全失控了,桑芷急于拉着他尽快逃离是非之地,不料脚下一个不稳,竟径直摔下了山。毫无知觉的临渊分明还在噩梦中,却凭着本能下意识地接住了桑芷,直到平稳地落在地面。 “师尊,你的状况有些像千梦劫我曾听玄韵说过,想要叫醒在噩梦中沉溺的人,必须要与他亲身体会同一场噩梦。”桑芷狠了狠心,兀的一把抱住临渊的腰身,昂首道:“玄韵教过我入梦咒的法诀,冒犯了师尊!” 她踮起脚尖,手臂搂住了临渊的脖子,生生地将他压弯了腰,迫使临渊颔首到自己能够得到的地方,将红唇紧紧地贴了上去。 噩梦,终究不过是人心底最深处的恐惧。桑芷不过是不确定地猜了猜,临渊心中最害怕的事是她的离去,没想到正猜中了。 恐惧降低的那一瞬间,便是入梦的时机。 桑芷再度睁开双目时一片漆黑,她想开口发出声音,却发现是枉然,想要挣扎也动弹不得。 梦中千万年,实则不过弹指一挥间。 桑芷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等了多少万年,她的耐心被消耗殆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待在原处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等,只有自己一个人。 又过了很久,她终于可以发出声音,身体可以动弹时,桑芷便开始疯狂地大喊,止不住地挣扎,直到她的嗓子都喊哑了,手脚累得好像要断掉一般,也仍没有一个回应。 在那一瞬间,桑芷大抵明白了临渊的孤独究竟是何意。 46.深红噩梦 凡人常常痛恨自己的生命太短, 有许多执念无法放下,或是与挚爱的生离死别、或是功名利禄尚未到手,总以为长生不老、永生不死便是最好的选择。 桑芷在暗无天日的黑夜中沉睡了许久, 她已经毫无意识,不知如今究竟过了多少年,或许只有百年, 或许已有千万年。最初她还会声嘶力竭地喊几声, 希望能有人注意到她, 可到后来希望似乎破灭了。 她索性蜷缩成一团, 谁也不理会, 将自己当做一个死人,被迫享受这宁静到可怕的时光。桑芷自认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 亦很有胆量, 没什么是她不敢去尝试的事。 可如今她却意识到, 要体验一番临渊的过往,并将他从中唤醒,简直是修罗场的困难。那深红的噩梦,充斥着恐惧与悲哀, 连未亲身体验过的桑芷都不寒而栗。 疯狂的喧嚣并不可怕, 恐怖的是永远的宁静。 她终于听到了声音。 是人的脚步声, 很沉重, 听起来有些疲惫。桑芷终于看到了希望, 不再抑制狂喜的心情, 而是拼尽了全部的力量, 想要挣脱束缚。 一丝明亮的光透过她破开的缝隙钻了进来,桑芷有空间可以低下头看清自己的模样——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她的花枝深埋在肮脏而泥泞的泥土中,费了极大的力气才迎着太阳昂起了头,正落入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瞳中。桑芷的呼吸一滞,微风好似也静止了,那逆光而来之人缓缓弯下了腰,双手托了一碰水,温柔而小心地淋在了她身上。 男孩的唇角抿着笑,亮晶晶的双目中满是看到了新奇事物的欢喜,桑芷讨厌水,却并不反感他给自己的甘霖,而是迎着太阳慵懒地抖了抖叶子。 “没想到,这厮小时候长得还挺嫩”桑芷内心嘀咕了一句,忍不住想要用叶子蹭一蹭他白嫩如鸡蛋的脸,却由于枝干太短,碰不到,只能垂头丧气地作罢。 桑芷环视了一周,断定现在至多不过始祖开天辟地、大荒初分的时候,百里之内竟然荒无人烟,甚至连个鬼影都没有。 日月同时出现在海天一色处,天还没有那么高,而是刚刚清浊分离,与大地几乎相连,在缓慢地上升,空气中还是雾蒙蒙的,令桑芷感到呛鼻子,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小临渊一头乌发随意披散在背后,长及腰间,又大又圆的双眼好似两颗黑珍珠,笨拙地盘腿坐在地上,两只胖胖的小手托着小脸,正好奇地打量着桑芷,看起来甚是人畜无害,令人想将他抱起来狠狠地揉一揉。 桑芷忍不住捂了胸口,艰难地道:“我天——这糯米糍和以后的那个凶神恶煞当真是同一个人么?!不可思议!” 桑芷所认识的师尊分明整天板着一张冰块脸,好似谁上辈子欠了他钱似的,满脸写着“滚远点别烦老子”的桀骜不驯,动辄作死将桑芷气得炸毛要砍人为何小时候这么可爱? “残了,真的长残了。”桑芷叹息道:“小时候多可爱,长大了令人总想揍他。” 小临渊伸出一根白白嫩嫩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桑芷的叶子,道:“喂你怎么不说话” 桑芷翻了一个白眼,想怼他,然而花没有嘴,说不出话来,只能无可奈何地听着。小临渊有些郁闷地撇了撇嘴,更可爱了。 “父亲说清浊二气会各自聚灵,我是浊,可等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见到清。天下间只有我,没人陪我玩,也没人同我说话。”小临渊叹着气,有种小大人的反差萌,道:“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活物,只可惜又傻又哑。” 桑芷的嘴角猛烈地抽搐着:“” 你才又傻又哑,你全家都又傻又哑。 原来嘴贱当真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小临渊闷闷不乐地道:“要是有人能陪我就好了” 桑芷不经意间一顿。对于她而言,陪伴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因为她不缺、也没有根深蒂固的孤独感。可临渊不同,他是桑芷的一部分,而桑芷却几乎是他的全部。 小临渊口中的清大抵便是后来的羽涅了。 一清一浊、一神一魔,看起来真般配。 桑芷兀的有些鼻头发酸,看不透如今的自己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为何自己没有在更早的时候遇见他?为何他从出生起一直在等的人不是自己?为何第一个承载了他所有爱的人却伤他最深? 桑芷耳目一昏,再度醒来时已然是多年后。她能从临渊的身形中看出时间的变迁,翩翩少年、玉树临风,只是 “不可。”临渊面色冷淡,已然能够依稀看出日后孤傲的轮廓,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地上哭着打滚撒泼的小羽涅,终究眉宇间划过一丝不忍的神色,道:“你可以走,只是日后永远别再回来。” 小羽涅粉雕玉琢,粉嘟嘟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委委屈屈地抱着临渊笔直的大长腿,一个不乐意又是哇哇大哭,抽抽噎噎地道:“哥哥嗝哥” 临渊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哭什么?我不是同意了你去与人类相处么?为何不走?” 小羽涅抹了一把脸,将鼻涕眼泪糊的到处都是,十分丑陋且狼狈,哪里有半分天命神女的尊贵? “我喜欢和人类一起玩,可是我更喜欢和哥哥在一起。为什么在哥哥和人类之间只能选择一个?”小羽涅可怜兮兮地昂首看着他,道:“为什么哥哥不能和我一起,我们一起去和人类交朋友,这样不是很好么?” 临渊沉默了半晌,将眼神移向了桑芷,那眸光深沉幽冷,看不出他的真实想法。 桑芷有些愕然。她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个小糯米糍怎么便成了这般模样。虽然眼底的余烬还在,可已有即将熄灭的迹象,小羽涅的话无疑是给了他当头一盆冷水。 桑芷将自己打量了一遭,兀的发现,如今的自己竟然附身在了“老朋友”的身上。看来玄韵教给她的入梦咒并不能令自己实体化,而是随着场景的变换,而随即附身于梦境之主身边的物件上。 “只是附身,便意味着他看不到我的脸、听不到我的声音那我该怎样唤醒他?”桑芷不免发愁。 临渊在寂静无人时拿起了桑芷,平放在自己膝上,拿起墩布不急不缓地擦着,沉声道:“偃,羽涅终究会离开,她归属于善、是人类的依靠与信仰,可我不同,我只能给他们带来灾难和痛苦。” 灵偃——被桑芷俯身的小破刀一时间半声不吭。彼时的它还没有灵性,可附身于其上的桑芷却能够操纵刀身的灵力,她努力地令自己发出了鲜红的光芒,照亮了临渊的全部面庞,似乎在告诉他——不会的,我不会离开。 临渊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抚摸着灵偃的刀身,等同于将桑芷全身上下摸了个遍。她尴尬且别扭,脸颊和颈项不受控制地泛起了红,使得灵偃刀身愈发明亮。 这安慰虽杯水车薪,却聊胜于无。 临渊罕见地笑了一下,如寒冬破冰、春回大地,当真是男色惑人,令桑芷看得有些发懵,良久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肃了心神,并暗骂自己不要脸。 不过临渊的相貌的确很好看,多一份阳刚过于粗鲁,多一份阴柔则又太显女气,尤其是那双包含了天下苍生的眸子,只淡淡地看着谁,便能勾魂摄魄,若是清浅地一笑,怕是连命都想给他。 这样一个俊美如谪仙的人物,却被冠以无恶不作的魔头之名。 善与恶,历来没有固定的标准,因人心一念之差,方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桑芷看他拿起了自己,跟做贼似的偷偷跟在小羽涅身后,在部落的最外层悄悄地看。桑芷啼笑皆非,若是她如今能说话,必然会好一番挪谕临渊,道:“师尊身上好一股猥琐之气扑面而来哦?” 临渊行径倒是正派,没做什么偷鸡摸狗的事,不过却总躲在暗处不肯露面,只远远地、担忧地看着羽涅和人类打成一片,嬉嬉闹闹,笑声萦绕着整个部落。 每个人都很快乐,除了他。 临渊似乎对人类这一新奇的物种并不放心,良久,他确认了人类不会伤害小羽涅才不自觉地松一口气,脸上的神色和缓许多,旋即又难免有些落寞,看着桑芷苦笑了一番,喃喃道:“同与我在一起相比,现在的她更开心。” 不必去打扰,不必再强求。 若是以前的桑芷,大抵会豪迈地狠狠拍一下他的肩膀,而后大气磅礴地道:“嘿,这没什么,要开心一些啊。” 可她却做不到,也不想这么做。 桑芷很想问问临渊为什么,但不需要他回答,事实已经告诉了桑芷答案。 临渊离开时顺手救了一个溺水的孩子。他本质上不是什么温柔的人,又傲娇、不坦率,是以将那孩子从水里捞出来时显得不友好。又因魔祖那一层身份,任何人看他都带着异样的目光,擅自对他的任何行为进行曲解、丑化。 实则那熊孩子是自己作死,拿着柳条狠狠地抽一只无辜可怜的小白鹅。鹅妈妈并不在身旁,大抵是去觅食了。小白鹅为了逃避人类的虐待只得快些逃跑,便飞过了一条小河,熊孩子不依不饶地追赶,这才失足跌入水中。 临渊对人类没有好感,即便如此也勉强将孩子拎了起来,随手丢在地上。谁知那孩子吭哧吭哧自顾自地哭了起来,闻声赶来的妇人焦急地抱了孩子,正欲对惹哭自家心肝儿的罪魁祸首发作,却看到了面前的临渊。 她一个趔趄,瑟瑟发抖地抱了孩子便跑,跟身后有恶鬼在追杀她一样。 临渊扯了扯嘴角,眼神冰冷,道:“偃,这便是人类。” 无论你对他们是否抱有恶意,只要有伤害他们的能力,便会被无条件地排斥、抵触。 更何况那时还是母系氏族,一个随时可能伤害他们的男人本来便不会被人类所接受。 47.雾里看花 悲剧便是将美好的东西一步一步推往毁灭的深渊, 再也无法挽回。 人界爆发了大战。起因十分简单,是部落之间争夺猎物与土地时发生了冲突。 桑芷被平静的临渊拿在手中继续擦拭,这把刀还未沾过血, 临渊又十分洁癖,成日里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守护贞.操。 桑芷懒洋洋地缩在他怀里打瞌睡。她见临渊终日不是去偷偷看羽涅,就是自己修炼, 没有朋友、唯一的亲人几乎被人类彻底拐走了, 如今的临渊只剩下灵偃聊以慰藉, 桑芷便乖巧地一动不动, 任由他炼刀。 临渊曾经提过一嘴, 桑芷听到后记在了心里,而今才意识到临渊说出那句话时的无奈。 “灵偃最初不是用来杀人的。”临渊凝视着练武时竭尽全力的桑芷, 负手于身后, 淡淡地开口, 道:“你需要明白自己变强的目的是什么,而不是一昧地修炼。” 彼时桑芷尚且十分迷茫——变强不就是变强么?至于最终的目的究竟是杀人还是如何,结果不都是一样。旁人不敢欺侮你,自己保护了自己的尊严, 这再好不过。 可她忘了, 旁人的畏惧亦会伴随着挥之不去的厌恶。 灵偃依旧不能说话, 桑芷只好在临渊的腿上打了个滚, 示意自己躺的骨头都要疏松了, 想让他带自己出去走走, 别总窝在魔界森罗万象种蘑菇。 远古大荒时的魔界森罗万象还没有魔尊这一说法, 临渊是唯一的统治者,不过当得确实不怎么样便是了。 在污秽与泥泞中的魔族修炼邪功——他不管,魔族下人界祸乱天下——他也不管,更不必提魔族们偶尔打个架、杀个人还和神族互怼什么的——他更不管。 一问三不知,只求自己爽。 至于闹出大事来灭个世重新开始便好了,左右神魔之祖都在便可,小喽啰们死了都无所谓,反正可以再造。 魔的天性便是“去他娘的规矩,老子爱干什么便干什么,要你管”,临渊更是贯彻了这一原则,将厚脸皮的道系心态发挥到了极致。 搞破坏那是天性、是魔族的乐趣,他怎么管也管不住的,浪费时间浪费精力还徒惹族人的怨恨;至于杀人征战,临渊不喜欢,但架不住其他族人喜欢,随他们便,从不压抑他们的天性。 是以魔祖在森罗万象所得的民心相当之高。 桑芷忍不住暗骂:“出事活该,谁让你不管不问。” 可她心知这种事也没法控制。 倘若临渊严令禁止魔族,这对他们本身便是不公平。站在不同的立场看,魔杀人饮血也只是为了让自己修炼的进度加快罢了,他们的体质特殊,想要修炼必须杀戮,不像神族与魔祖大人那样吸取日月精华足矣。 不变强,神族便会对他们不利,魔的亲人与爱人会受到伤害;而不打击魔族,神界与人界都会陷入灾难。 最好的方法便是神魔之祖皆坐视不理,让那些小辈自行解决。只要他们中的任意一方插手多事,便会扰乱平衡。 当年的临渊对灵偃可真是好啊,桑芷在他手中喃喃自语,可不像后来那般,灵偃哭着闹着要主人抱抱、临渊鸟都不鸟它。 桑芷偷笑,自恋地心想,或许是她附身在灵偃的身上才令临渊特殊对待。 “哥哥!” 临渊刚出森罗万象便听羽涅惊声呼唤,瞥向了声源处的白衣少女。后者匆匆忙忙地朝他跑来,背上的灵修剑身的金光闪耀无比,足以可见羽涅如今的情绪十分激动。 “何事如此惊慌?”临渊不紧不慢地道,羽涅喘了许久的气,才紧紧地攥住临渊的衣袖,磕磕巴巴地道:“哥哥,大事不好了,华夏部与九黎部打起来了,我一个人拦不住,你快帮帮我吧!” “华夏与九黎?”桑芷托了腮,愕然地心道:“这不是炎黄二帝与蚩尤的部落么?没想到我竟有机会得见逐鹿之战。” 桑芷与临渊不同,这女鬼血脉里便继承了她老爹魔尊的好战因子,一听到“打”这个字便热血沸腾,恨不得自己能化身为战争中的一份子,杀个痛快。 临渊不动声色地越过她自行离开,羽涅大惊,连忙紧随在他身后,急促地道:“哥哥,华夏与九黎一战必然会致使人间掀起腥风血雨,届时不知会造成多少无辜的伤亡,你我身为这天下的守护灵,怎可坐视不理?” 临渊冰冷的手指拈起了一朵白花的蓓蕾,放在鼻翼间轻轻嗅了片刻,面色缓和了些许,唇角也勾起了一抹若有若无的浅浅笑意。他并未回首,而是淡淡地道:“你若插手,只会使事情变得更糟。” 羽涅与桑芷皆微微怔然,不解地睁大了双目。 他何出此言? “不信么?你大可去试一试。”临渊漠然回首,冷漠的双目无情地打量着羽涅,后者的骨骼仿佛都浸泡在冰水中,寒意刺骨,“看战事是会停止,还是会愈演愈烈。” 桑芷从羽涅的脸上看到了“你真是不可理喻”的表情,而后她拂袖离去,坚持着自己所认为的正义是正确的道路,义无反顾地投入了和稀泥的壮举中。 羽涅不希望两个部落交战致使死伤惨重,便致力于息事宁人地停战。可她的做法不仅无法得到华夏的赞同,也使九黎深恶痛绝。 他们本以为伟大的天神是来拯救自己的部落,没有想到羽涅没有帮忙反而还拖他们的后腿,真是不可理喻! 临渊无可奈何地出面杀戮,收拾了羽涅的烂摊子,疾风扫落叶地将所有人几乎杀尽,人界笼罩在血雨腥风中,再不敢随意乱战了,连神魔二界都被吓得够呛。 羽涅为尊的母系氏族分崩离析的速度愈来愈快,以战止战的男性为尊的地位逐渐确立,魔祖临渊终于成为了比羽涅更受人敬畏大的存在。 他很少干预三界政务,几乎不在任何事情上发表自己的意见,一切放权反而比羽涅的要更明智。 桑芷陪在他的身边,看他一个人默默地修炼、游览名山大川,看到美丽的景物时也会神色和缓许多,眉目间染上了淡淡的温柔之色。 他会弹琴、吹笙、作画,甚至连巫舞都精通,可这些没有人知道。 临渊从未将自己的心迹与真实的一切袒露给任何人,自然,也没有人愿意听他的话。 人们对魔祖只有畏惧,谈何亲近? 在随后的许多万年间,桑芷附身成了临渊身边的其他物什。 有时是护腕、有时是身下躺着的树枝、更有甚时成了他身旁的其他朋友——是了,临渊曾有一段时间罕见地交了几个人类当朋友。 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亦有孩童,桑芷的眼眶微微湿润,临渊是真的很努力地去适应这世间,体会为何卑微如蝼蚁的人类会令羽涅甘愿付出那么多,尽力找与妹妹的共同话题。 桑芷看到临渊行走于世间总是化作不同的面容,无一例外的是他的这些脸都平平无奇,放在人堆里完全挑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好小子,”桑芷揉了揉酸涩的双目,暗道:“怪不得同我生活在一处时也是假脸。” 人类的寿命太短了,往往只有几十年,不够临渊一眨眼的时间,桑芷附在临渊的最后一个朋友身上——那是个垂老矣矣的老头子,皮肤都比枯萎的老树皮还要粗糙了。 整个屋子萦绕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死气,和半凉不热的人的臭味,桑芷甚嫌弃,以至于快死了都忍不住要呕吐一番。 临渊最是洁癖,以往桑芷出门玩,身上沾了一点灰便能被临渊丢到木盆里刷掉一层皮,疼得她嗷嗷叫。可现如今他却面不改色地坐在老人身旁,听他虚弱地笑道:“临兄,你还是这么年轻,可我又要老死了。” 桑芷好不容易附了人身,终于有机会说话,告诉临渊这不过是一场梦,催他块醒。然而她虽附在这老头子身上,却仿佛两魂一体,自己只能听和看,却不能操纵这具身体。 桑芷低声骂了一句,咬牙切齿地道:“这样下去何时才是个头啊,梦境只会越陷越深,越到后面越难相信自己所处的只不过是一个梦。” 桑芷正焦头烂额之际,只闻临渊冷冷地道:“不满足么?你拥有轮回的资格,可我连死的愿望都不能满足。古历,我有时甚至会羡慕你,你自己便为天道,又是父亲的眼,监视着我与羽涅。” 仿佛晴天霹雳从桑芷的天灵盖一直劈到了尾椎骨,她不可置信地打量着这个毫不起眼的老头子——神书古历居然是人? 可惜还没有等到桑芷听完全话,意识便发生了模糊,桑芷下意识地意识到:完了,她又要进行新一轮的附身了! 她拼尽全力,在意识彻底消失之前声嘶力竭地冲着临渊喊道:“师尊,相信我会带你出去。千万等我,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临渊的神色愕然了一瞬,双唇微张,身影彻底消失在了桑芷的视线中。 她激动的情绪久久不能平息,待意识恢复时自己已然抱臂蜷缩在了一处角落,苍蝇到处飞,蛆虫四处爬。 “娘的,太恶心了,这是什么地方?!”桑芷脱口而出的一句脏话令她自己都不禁愕然——可以说话,这意味着她附身成.人了? 桑芷感觉到头顶上洒落下一片阴影,她茫然地昂首,与那双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的眼眸直视,她的眼里盛满了面前的高大男人。 墨发玄衣,平凡到极致的相貌,唯有那一身威压的窒息感挥之不去。 这一幕,是三万余年前,桑芷丧母后与师尊的第一次相见,也是自此刻开始,临渊收养了她。 桑芷咧开嘴,露齿真诚地一笑,对着临渊道:“你看,我就说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临渊一怔,道:“你认识我?” 桑芷托腮,笑吟吟地将他望着,道:“谁知道呢?或许是在梦里见过吧。” 48.水中望月 爱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 桑芷不能说得清楚, 甚至资历最丰富的老者也不能回答。 后来,成年那夜的桑芷满怀希望地将师尊按在榻上,想来一招“霸王硬上弓”。 她一本正经地说出我喜欢到想睡你时, 师尊的发丝微微凌乱,胸口的衣衫也散乱,露出一大片胸肌, 他面色平静地问道:“你喜欢我什么?” 桑芷一愣, 不明就里地将双臂撑在师尊的颈侧, 微微颔首, 唇瓣几乎能紧贴在师尊的脸上。 她撇了撇嘴, 笑嘻嘻地趴在了师尊的胸前,眨着澄澈的双目, 道:“喜欢便是喜欢, 能有什么原因?” 临渊兀的勾了勾唇, 桑芷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觉天旋地转,被反压的人变成了她。 临渊的发丝垂落在她的唇畔,痒痒的,扰乱人心弦。桑芷忍不住伸出嫣红的小舌舔了舔唇瓣, 他身形一僵, 手背上的青筋也隐隐浮现。 “你还不能明白何为感激、何为爱。”临渊轻轻地摇了摇头, 道:“你有很长时间去思考, 不必急于一时。” 年长者不能因为一己之私, 便刻意在暗中引导晚辈的心迹, 那样不叫爱, 叫诱.奸。 临渊说罢便起身离开,桑芷急忙坐起了身,道:“我自然明白!师尊,我已经成年了,我会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任的。对你不是一时兴起,不是感激也不是其他的东西,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罢了。” “我第一次见你时便喜欢你了!”桑芷不计形象地大声道。 临渊略一侧首,眸中含着浅浅的笑意,语调平和,道:“傻丫头。” 第一次见时桑芷狠狠地倒抽了一口气,眸底渐渐染上了一层不可置信的神色。 她在现实中第一次见到临渊时,说的是什么? “或许在梦里见过吧。” 桑芷在临渊的梦中插科打诨无妨,然而彼时的小桑芷分明没有经历过他的梦境,面对一个完全的陌生人,为何会说出那样的一番话?! 桑芷后背的冷汗逐渐将小衫打湿了。 这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真实存在的?眼见不一定为真实,而梦中的经历也不一定是虚假的。 世上当真有一见如故之说么?桑芷不信。 “做噩梦了?” 桑芷猛地惊醒,自榻上坐了起来。一阵冷风吹过,她这才察觉到身上已经被汗湿透了,在深秋的夜里透着彻骨的寒冷。 她本能地循着身旁最近的温暖靠去,直至双臂紧紧地环着他的腰身,再也不放开。 临渊身形顿了顿。 他不喜与旁人接触,便不动声色地轻轻推开了她,避过直接的肉体接触,而是用被子将小桑芷包成了一个圆滚滚的球,道:“白日里你看起来便神色不佳,发生了何事?” 这时桑芷刚刚被他收养不久,二人对彼此都不熟悉,桑芷平日看起来也不像是个黏人的小姑娘,临渊便略有不解,为何今日的她看起来这般怪异? “师尊,你为何要收我为徒?” 桑芷咬了咬唇,在梦中终于敢问出了这番话,鼻头有些酸涩,但又不明白自己究竟有什么可委屈,简直太矫情,“是我与你的故人十分相似的缘故,收我为徒,是为了纪念故人么?” 这个问题一直压在桑芷的心头许久了。 这么多年来都隐藏在她心底最深处的角落,不见天日,唯恐自己不想知道的真相被揭露,伤口血淋淋地暴露在人面前,如斯可笑。 因为自己与羽涅的脾性和相貌有些相似,他又同妹妹决裂,便找了桑芷聊以慰藉。 否则以当年桑芷的外貌,要身材没身材、要脸蛋没脸蛋、人人得而诛之的过街老鼠身份、究竟是哪一点吸引了尊贵的魔祖大人? 临渊淡淡地凝视着桑芷头顶的发旋,许久才道:“你有无穷无尽的潜能,只是现在尚未觉醒,不必妄自菲薄。” 桑芷愣愣地昂首与他直视,自身担冥王重任后第一次露出了如斯迷茫的神色。在阅历比自己高了不知多少倍的师尊面前,她还是一副懵懂孩童的模样。 原来内心深处,她还是一如既往的自卑么? 桑芷的手指蜷缩了起来,攥紧了锦被的薄薄一层,吸了吸鼻子,心道。 由于自卑,觉得自己比不过本可如碾死一只蚂蚁般简单的桑兰,觉得自己不如羽涅美丽又强大,觉得临渊对自己青眼相加是有什么别的目的而不是单纯的欣赏自己。 “师尊,谢谢你。”桑芷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临渊的双目瞳孔微微放大,他自己或许不觉得,但桑芷的眼神极佳,看到了这一变化。 此时的他对自己还没有男女之情,然而瞳孔放大却是真正开心的表现。 桑芷轻声笑了,看来临渊从头到尾都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不近人情、冷漠高傲吧。 他很渴望得到旁人的认可与亲近吧。 桑芷附在曾经的自己身上时,时光并没有在她一眨眼之间便消失不见,而是让她一天一天地重复了当年的恬淡时光。 潜意识里,桑芷明白要尽早告诉临渊梦境之事,然而随着梦境的深入,连她自己也不禁沉溺于此了。 这一切都是假的,可相比更残酷的现实,她宁愿沉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云卷云舒花开花落,门前的柳树一寸寸地长高,桑芷的心情却一点点低落起来。 她知道,成年的那天即将要到了。 残酷的真相,和以命换命的代价。 临渊早已在与桑芷熟稔的过程中暴露了懒和贱的本性。 阳光明媚时,总能见到这小王八蛋扎的藤床在院子里晃来晃去,不必看便知道,那位祖宗在床上躺着睡觉晒太阳,美名其曰——年纪大了,需要养生。 “如果我有一天死了,一定是让他给我气死的。”桑芷在厨房里掂着锅铲时严肃地想着。 她的确一语成箴。 桑芷忍无可忍地撸了袖子,抄着手无声地走到了脸上盖着一片芭蕉叶、正睡得连呼吸声都轻不可闻的小王八蛋身前。 她面无表情地道:“春日时扫出一片空地来,支起一个竹篮,往里面装上食物。风一吹,闻到食物芳香的师尊便会循着气味前来。只远远地将系着绳子的树枝一拉,师尊便被牢牢地困在了竹篮里,再也逃不出了。”(注) 临渊“啧”了一声,懒洋洋地将芭蕉叶往脸下拉了几寸,露出一双微眯着的睡意朦胧的美目,腆着厚脸皮道:“逆徒,竟将为师形容成非吃即睡之辈,实在太过放肆。” 桑芷的嘴角抽了抽,一把将他脸上的芭蕉叶抢了来扔掉,语气凉凉地道:“呵,莫非你不是么?” “唔为师有些着凉,更多的是心寒,这便去加衣。”临渊及时地岔开了话题,目光飘散不定,手掌覆在桑芷的头顶将她的毛揉乱后,撒丫子便溜回了屋。 桑芷目光狠厉,气冲冲地紧随他身后跟了进去。临渊侧目瞥了她一眼,蹙了眉,不悦地道:“你——滚出去。” “切,我偏不,看一下又不会掉块肉。” 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被临渊教导下的桑芷同他如出一辙的厚脸皮。 桑芷终于有些沉不住了。 现实中,自己当年愣是憋着那一口气,直到死都没直截了当地告诉临渊自己喜欢他。如今左右是在梦里,随意造作都不会有事的。 她打定了主意,趁临渊不注意便一个饿虎扑食,将比她高上许多的临渊生生地扑倒在了榻上。 美人的衣襟略有散乱,长发也刚刚解开,冰冷的面容、禁.欲的气质和如今被她压在身下时的魅惑截然不同,桑芷竟双目发亮,有些引以为乐了。 然而临渊的心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桑芷无比失落——原来临渊直到现在对自己都没有感情,只是看待一个晚辈、宠溺纵容她罢了。 “下去。”临渊冷冷地道,竟隐隐地真有生气的趋势。 桑芷的唇徒劳地张了张,终究狠下心来,将心里所有想说的话都吐个干净。临渊的脸上这才出现了一闪即逝的慌乱和懵然,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他大抵在想什么重要的事,然而一个香香软软的女孩子压在自己身上这个诡异的姿势下,很难令他静下心来思考。 临渊最终再一次拒绝了桑芷。 上一次是桑芷开玩笑似的试探:那你喜欢我么? 如若是当年的她,或许会伤心难过许久,然而经历许多事后,桑芷终于明白,其实静下心来仔细思考究竟爱与不爱,对两个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我都这么拼了他居然还不喜欢我。” 被临渊包成了一坨球的桑芷郁闷地将自己的头埋在了枕头里,喃喃道:“那些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单靠一张脸想或是献身的女人该被临渊那张贱嘴怼得多狠啊?” 念及此,桑芷竟为那些前仆后继的女人们默默发抖了片刻,并表示由衷而诚挚的哀悼。 “你们都是勇士。”桑芷诚心地赞叹道。 同样身为勇士的桑芷终于也迎来了属于自己的命运。 十五年前的当晚,她出生,乃是天煞孤星。 十五年后,天煞孤星再一次亮起,而她因与临渊常年相处,身染煞气过重,在临渊离开屋子后的深夜中孤独死去。 等待着旋即而来的新生,与再也回不去的无忧无虑的时光。 49.往事迷离 “师尊, 你的脸色很差,是我昨日说的话令你不快么?”桑芷躺在榻上,唇上几乎毫无血色, 目中略含担忧,道:“抱歉,我并非执意” 临渊不动声色地掩住了自己的前胸——挖出自己心脏的地方, 淡淡地道:“与你无关。” 桑芷面上担忧, 实则在注意着临渊面容的每一寸变化。以往她从未察觉, 临渊素来毫无波澜的脸上居然有那么多微表情, 只是旁人若不注意便不会察觉。 “我是怎么了?”桑芷茫然地揉了揉太阳穴, 却发现手臂绵软无力好似劫后余生一般,“我是要死了么?巫师说我是祸害遗千年, 为何” 临渊攥了她的手, 兀的将她揽入怀中, 将下颚轻柔地搭在她头顶,轻声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绝对不会。” 桑芷的瞳孔紧缩。直到现在,她终于察觉到临渊对她的感情发生了变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不惜挖出自己的心脏、移至桑芷的胸膛中也要替她续命? 她不过死了,魂魄往鬼界幽冥司走了一遭罢了。如今还阳, 料定是临渊将她生生地拉回来的缘故, 他必然会亲自前往鬼界, 从届时的鬼界之主手上带走桑芷的魂魄。 “这是酆都大帝担任鬼界之主时。”桑芷心道:“酆都那老东西果真与师尊有交情, 难怪当年我化为厉鬼时会被他带回去, 保不齐也是师尊的主意。” 接下来的梦境竟然开始涣散, 桑芷神智猛地清醒起来, 用力地攥紧临渊的衣袖,道:“师尊?!” 梦境陡然发生变故,只有两种缘故。一是有突破梦境、重返现实的希望,二是梦境之主对于此段记忆讳莫如深,与姱女的丈夫相似,不愿让任何人看到自己心中的梦魇,若强行探求,极易导致梦境之主神志不清。 “你不想让我知道我便不看了,”桑芷强行稳定心神,温声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都已成过去,你不必顾忌我看到那些事后会做什么,我不会在乎,只要你能清醒过来,好么?” 尽管周遭的景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模糊、破碎起来,临渊的身形与面容却依旧清晰无比。他的双目专注而深沉,定定地凝视着桑芷的小脸,良久竟伸出手替她捋了捋头发。 说出了令桑芷如遭雷劈的话。 “阿芷,你终于醒了。” 临渊将桑芷搂在了怀中,衣袖替她挡住了所有破碎的梦境,直到暗无天日的黑夜在他们面前彻底分崩离析之际,才将桑芷松开。 桑芷不可置信地环视了一周,身旁仍然是猨翼山的景色,乱石高山,清澈见底的小溪,还有和煦的清风,檐角高挑的小亭上还摆着一壶微凉的茶水,显然不久前还有人在此烹茶赏茗。 她的长发被微微地吹散,许久才喃喃地道:“怎么可能我分明记得堕入噩梦的是你。” “冥王大人,我可以作证,魔祖大人可是为了救你出千梦劫而不惜以身犯险呢。”玄韵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扯了扯桑芷的衣角,脆生生地笑道:“好在你不负众望,第二次从千梦劫里逃出来了。” 桑芷一时间头脑还有些发懵,思忖了许久才将前因后果勉强捋顺。 诚然,桑芷与临渊登上猨翼山后找到了囚灵阵,而后临渊被玄韵的千梦劫暂时迷惑,只不过转瞬的功夫便恢复了正常,反而桑芷顺着临渊的思路、进入了他的梦境。 桑芷心底的执念便是临渊,她迫切地希望知道临渊对她的感情究竟是什么,自己值不值得再继续错下去,便以表面上临渊的回忆、实则是临渊遇到自己的每一次为顺序进行梦境的更迭。 直到临渊对她的感情明朗起来,她这才放宽心,警惕性降低,令临渊有可乘之机,借势将她拉出梦境。 千梦劫从未有过此等误入旁人梦境的可怕差错,而原因十分简单,有人从中作梗,随意捣乱。 桑芷思忖了一番,觉得有些不对劲,疑惑道:“众望?” “王上”桑芷循声颔首望去,正见姱女的倒霉孩子被捆成了茧,在玄韵脚畔滚来滚去,霎是丢人现眼。她登时一个头两个大:这厮怎么来了? 临渊似乎察觉到了些许诡异的氛围在桑芷与“茧宝宝”之间,便不动声色地将桑芷挡在了自己身后,后者无奈地抚额,偏了偏头踮起脚尖,自临渊的“屏障”后露了半个脑袋,郁闷地道:“怎么哪都有你?” “茧宝宝”乃是人与神之子,体内有一半是火凤的血脉,姱女对这个孩子宝贝得紧,刚出生便取了名字,以“舒天昭煌、岳屹东方”之意名唤昭岳。 只不过姱女寄予她儿子的美好希望完全没有实现便是了。这货不仅是个弱鸡少年,还是个单相思千儿八百年、撞南墙也不知回头的倔驴。 昭岳近乎痴迷地仰视着桑芷,道:“王上去哪,我便去哪。” 玄韵踢了他一脚,旋即又不解气似的低声嗔道:“都怪他!我好不容易从禁城里越过那么多禁卫军的阻挠逃出来,正想去找冥王大人,便被他给绑架了带到这鸟不生蛋的破山头,非要我设阵害魔祖大人,结果没想到” “没想到,中计的成了孤是么?” 按照常理,桑芷应当循规将他当场处死才对,然而她对昭岳早已无话可说,这孩子为了能够让自己看她一眼,什么烂招损招皆可用之,全然是不要命不要脸地追求,令她相当头疼。 临渊十分贴心地替她接过了这个棘手的麻烦,将灵偃拔.出了刀鞘,正对着脚边的昭岳比划怎样切割尸体最具美感。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尤其当一方的实力完全碾压另一方时,场面便没有那么好笑了。 昭岳这小子好似生来不知道什么是怕,面对临渊居然还敢恶狠狠地瞪回去,完全不考虑稍后被眼前的男人残杀时有多么无能为力。 桑芷:“” 她才不会这样变.态。 玄韵畏惧地攥着自己的腰带一角,讷讷地道:“您不会怪我吧?我也是受害者呀。” “自然不会,”桑芷揉了揉这姑娘的脑袋,道:“不过,以你的法力,没道理会被昭岳打败,为何” “我也不知道我的法力打在他身上好像陷进了棉花里,毫无作用。”玄韵皱着小脸,委委屈屈地道:“他神神道道的,还说什么自己是古历,方才给我捆仙索,主动让我将他绑起来,否则我还得被逼良为娼” “打住。”桑芷终于听不下去了,这成语乱用得都是什么玩意,六界之主没一个有文化的么? 天帝北宸能登基完全靠马蜂窝般多的心眼和嫡长子的尊贵身份,当年当太子时也是逃学下界打架斗殴的料子,肚里没二两墨; 魔尊留暮那老匹夫活土匪一个,最讨厌文人,导致魔界森罗万象朝堂内没人敢读书,可想而知文化水平有多高; 妖君只知道依附魔界当走狗,被魔尊当枪使,指哪打哪,抛头颅洒热血只为换主子魔尊的一句“还不错”,典型的脑子不好使。 更不必说阳楚君和桑芷自己了,不同的人生、同样的尿性,一看书便困、谈学问便嚎,凡是在自己耳旁叨逼叨的一概视为催眠。 如今的六界,真心酸啊。 桑芷暗自唏嘘了一阵,临渊则将灵偃收刀入鞘,径直丢给了桑芷,道:“古历?” 玄韵一见到临渊,登时站得笔直,小脸都憋红了,比六界大会时还严肃,一板一眼地道:“是,他是这样说的。” 桑芷道:“师尊可是有何看法?” 临渊居然没有将昭岳宰了眼不见心不烦,而是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道:“阿芷,你的千梦劫中应当看到过一些事,现在应有自己的猜测。” “嗯,”桑芷沉默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道:“古历不是书,而是人。” 玄韵愕然道:“什么?!” “答对了一半,”临渊不悲不喜地解释道:“远古圣书古历记载从开天辟地以来的所有六界大事件,既是史书、也是历法、更可以视作天道。它既是书,也是人。” 桑芷有些许明白,思路却并不清晰明了,便蹙了蹙眉,道:“古历分为两部分,书乃是它的本体,形同于肉身,是它存在的依凭;而魂魄可以化身为人,甚至可以附身在六界所有生灵的身上。” 所以梦境中那个濒死的老人才会说“临兄,我又要老死了”。 昭岳的表情开始狰狞起来,似乎是两个魂魄在同一具肉身中挣扎,争夺对身体的主导掌控权。 “冥王快走!”昭岳的身体未变,神色却惊慌失措地好似变了一个人,桑芷猛然地便意识到如今同她说话的已经不是姱女的倒霉孩子,而是圣书古历,“南泽在南海设下了屏障,要将你隔断在猨翼山,鬼界危险!” 桑芷一怔,半晌立即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深吸了一口气。 50.风鼓战起 猨翼山的上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汇聚了厚重一大片乌云, 黑压压得令人胸口几乎喘不过气来,而南海龙宫中则一如既往的死气沉沉,在海面上汹涌澎湃的波浪到了这里变得平和如温柔的母亲。 南泽依旧是一副半死不活的病态样, 眸底毫无波动地看向猨翼山的方向,良久唇角才勾起一抹嗤笑。 “大王,那冥王继承了天煞孤星的力量, 又有魔祖大人在身旁, 区区的结界恐怕不能阻拦他们吧。”蟹将在南泽身旁垂首恭敬肃立, 担忧地道:“倘若让她冲破结界, 我们南海龙宫危在旦夕呀!” “神魔二界如今正为了太子妃桑兰之死而打得不可开交, 罪魁祸首冥王的鬼界居然坐山观虎斗,本王那自诩英明一世的兄长这次真是打错了算盘, 居然心甘情愿地帮冥王背黑锅, 也不知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 南泽不冷不热地凉凉开口。 他体内妖族血脉的狡猾与冷血在此刻发挥到了极致, 道:“神魔之战势必两败俱伤,北宸元气大损,倘若本王在此时降服鬼界,便可顺应民心, 顺理成章地顶替北宸。届时他们便会知道, 谁才是真正的废物!” 那些趋炎附势的神族, 厌恶他的出身, 仿佛神与妖的混血便是原罪, 无论他有多么优秀, 都比不上那个草包兄长。 南泽嫌弃地摇了摇头, 一提起北宸便如此表情,好似纤尘不染的鞋底才上了甩不掉的臭狗屎一般。 在他身旁的蟹将连忙溜须拍马,笑吟吟地捧臭脚,道:“大王智谋无双,比那北宸老儿强了不知多少倍!只要冥王不冲破结界,凭我们南海龙宫的兵力,击溃群龙无首的鬼界只是时间问题。” “她出不来的。”南泽冷笑着转身,道:“古历绝不会允许魔祖违禁动用力量去帮她,而且这个结界正是专门用来克制她的。是一手培养她成为自己继任者的酆都大帝、为防她日后叛变不受控制而特意设的结界。” “是么?” 慵懒清冷的女声在南泽身后响起,他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猛地转身昂首望向声源处——南海龙宫的匾额上,黑衣女子翘着二郎腿、不伦不类地坐在上面,纤细而暗含力量的五指正紧紧地扣着匾额。 桑芷不卑不亢地与南泽对视,须臾轻笑了一声,温柔而甜美地道:“万分感谢,就凭龙王这番话,孤总算有理由去收拾酆都那个老不死了。” 居然还留了这么一手。桑芷内心恨得牙痒痒,意欲将酆都那老东西绑起来活活抽上几百大鞭才好。 诚然,没有防人之心与猜忌的一界之主是完全彻底的失败者,只不过当自己得知是被防范的一方后难免会郁闷愤怒,桑芷也不例外。 地弑分尸杀阵不愧是酆都做出来的东西,果然阴狠恶心到极致。 桑芷孤身破阵时动辄便窜出一只鬼手扰乱战局,成千上万的虫子如同潮水一般密密麻麻地向人爬来,只要被一只虫子咬到便会全身麻痹等死,无穷无尽的毒虫从地下涌出,又有血尸、幽冥鬼火、奈何桥的巨岩做路障。 最恶心的是孟婆汤的气味一直弥漫在阵内,闯阵者的记忆会变得十分模糊,究竟破了几个关卡、迷宫走了多远都记不清。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己做过的事,并无法意识到。 她足足花了七天七夜才从那个恶心的阵里出来。 “老子险些在地弑分尸杀阵里死掉见冥王!”桑芷的内心在咆哮、在怒吼,若是酆都在身旁,怕是早便被她砍上千百刀泄愤了,“不对,我便是冥王,而且死掉很久了” 如今的情形没有时间给她用来吐槽和上演内心戏,桑芷便恢复了理智与平静,在外人看来她的面色起伏也不过是一眨眼间的事。 “趁着神魔大战,孤离开鬼界前往南海之外,你便钻空了心思要趁火打劫,龙王啊龙王,枉你身为一域王者,竟如此小家子气。” 桑芷啧啧了两声,哂笑道:“征伐不得,便只能袭克,这匾额大气磅礴,与你不符,孤大发慈悲帮你个忙,毁了它,便顺眼多了。” 南泽闻言,厉声喝道:“你敢?!” 那匾额是他已故的母亲亲笔写给他的,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视若珍宝。 他的话音刚落,匾额便在桑芷的掌心中碎成了齑粉,在海水中化作泡沫,南泽眼睁睁地看着泡沫破碎、亡母最后的遗物荡然无存。 “我杀了你!”南泽双目猩红,蟹将被吓得连忙跑去喊救兵,桑芷好不慌张地坐在梁上,瘦长的腿仍在兀自晃来晃去,唇角挂着的淡淡笑意丝毫未变,指尖挑着一枚墨绿色的鬼火正在好整以暇地将南泽望着。 好似看耍猴的一般,既有嘲讽,又有怜悯。 “那是我娘最后的东西,你居然敢毁了它!”南泽眨眼间便自乾坤袖中拔了长刀,不由分说向桑芷身上砍去,后者避也不避,坐在原处等着刀落在自己身上,旁人看到怕是要发疯——这女人脑子有病! 然而南泽的刀眼瞅着要落在桑芷头顶时,刀身边直直地停在了桑芷鼻尖前的位置再也动不了半寸,桑芷笑嘻嘻地直视南泽红得几乎滴血的双目,打了个响指,那鬼火便霎时烈了数倍有余,将长刀熔成了铁水。 她足尖虚空一点,衣袂飘飘,轻松地便跃了下来。 桑芷不急不缓地道:“孤不过毁你一物便愤怒至此,龙王可是要灭孤一界,孤身后千万鬼界子民的痛哭,莫非比不上你一件毫无活气的匾额么?” 南泽冷笑,道:“自然比不上,他们都是卑微低贱到尘埃里的平民,有何资格与本王、与本王的母君相提评论?” 桑芷微微一顿,佯装不在意地道:“你那亡故的妖君母亲死后,妖界内乱不少吧。” 南泽呼吸微滞,勉强道:“与你何干?” “为了稳定她死后妖界的内政,你便伪装成另一个人,担任妖君一位,没想到居然和玄韵那丫头扯得不清不白。你不计后果地在南海之滨设下阵法,就不怕玄韵被挡在那边,再也回不来么?” 桑芷的双手掌心各自凝聚了一团浓重到化不开的死气,不徐不缓地轻声道:“左右当年是她亲手‘杀’了你,为了报仇,你便牺牲曾经的爱人完成自己的大业,对么?” “那本便是她的错,”南泽看不出一丝动摇,身后南海龙宫的援兵已至,仿佛有千军万马,黑压压的一片,令人不免胆寒。 他勾了勾唇角,道:“冥王很强大,本王知道,可双拳难敌四掌,任你有通天的能耐,也无法在一万海兵的围攻下全身而退。” “鬼界、神界、还有魔界,”南泽恶狠狠地一字一句道:“本王都要定了!” “你们不走运,”桑芷兀的开口,语气一如既往的轻柔和缓,好似在开茶话会一般,又仿佛在与人攀谈这时令的花儿开得真不错,“今日孤的心情不好,不会放水或是善罢甘休。” 临渊灵力有损,尚未完全恢复,必须留在猨翼山等待古历搜寻自己的脑子里装的有哪些救治之法,玄韵亦然。 而且看古历的表情,似乎对桑芷十分排斥,千方百计地想要将临渊从她身旁拉得越远越好,若不是知道临渊是钢铁直男,桑芷简直都要怀疑他们两个大男人是不是有一腿了。 临渊满心的委屈和不乐意,抓着桑芷的爪子,仿佛身后的古历是色狼淫.棍一般要夺走他的贞洁,古历一脸“你他娘的是脑子有毛病么”的表情,桑芷掰不开他的手,又急于快些回中原,只得好声好气地道: “乖师尊放手,我速去速回,否则桑芷便不是冥王、而是丧家之犬了。你忍心么?” “天下之大,凡有阿芷的地方便是家,有我陪着你还不满足,莫非想回鬼界去找崔珏?” 临渊清冷的声色染上了不舍,微微抬眸,轮廓分明的刚毅面庞居然能看得出孩童的不依不饶——当然,那只是站在桑芷的视角,古历仍旧一脸“这货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是不是错过了很多好戏”的表情。 桑芷:“” 崔珏是她姘头的谣言在临渊这儿怕是过不去了。 “还有他。”临渊一脚踢在了古历的腰上,后者“嗷”地一声跳了起来,玄韵被他吓了一跳,连连帮古历这个老人家揉腰,听临渊道:“他的这张也是小白脸,与崔珏无甚差别,你不要走,好不好?” 桑芷:“” 这分明不是一码事! 为了挽留她,临渊不惜动用“情敌”的力量,看来当真是下了血本了。 桑芷无奈地抚额,面对临渊第一次有了哄孩子的错觉,道:“你不必担心,我不会丢下你。” 临渊面无表情,依旧抓着桑芷的手不肯放,甚至抓得更紧了,蠢蠢欲动地想同她一起走。 “想都别想。”古历揉着自己的老腰,道:“临兄,你若不愿令事态变得更严重便听我的,再犯禁会造成怎样的后果,这不仅仅关系到你,也是六界的浩劫。” 临渊眯了眯眼,眼中有几分隐隐的不甘,却最终选择了听劝。 桑芷听不懂这俩奇人在打什么哑谜,她只知道自己要一个人破阵、去解决一大堆破事、收拾烂摊子。 “你们可以试试。”桑芷似笑非笑地迎面对着一万海兵,道:“孤双拳如何。” 51.我命由我 桑芷乃是震雷灵脉, 天生的杀戮者,从不知何为退缩与畏惧,历来以无坚不摧为行事第一宗旨, 总而言之便是杀的越多越痛快。 不过这么多年来为了维持自己岌岌可危的形象,桑芷没敢痛快地打一场架,原先与桑兰的那一战纯属闹着玩, 分明不费吹灰之力。是以如今可以正大光明地泄愤, 桑芷开心地几乎眉飞色舞了。 南泽满面狐疑地看着桑芷近乎狂喜的面容, 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桑芷的“大花脸”系永生咒的后遗症, 被古历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后, 她便丢掉了碍事的面具,整张脸暴露在众人面前, 长眉挑起, 唇角弯弯, 双臂摆出待战的姿势,十指的指甲猛地增长了数倍,鲜红欲滴。 这是冥王第一次堂而皇之地露出自己的面容,一时间令所有人都呼吸一滞——桑芷自己没觉得, 她素来活得糙, 寻常女子常用的黛粉、唇脂等等从未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洗把脸便拉到, 若不是重要场合连头发都懒得挽。 然而在现如今的审美看来, 当年上古时期平平无奇的一张脸已然成了绝世倾城的美貌。打死他们也不会想到, 被六界传为“青面獠牙恶鬼”的暴虐冥王, 居然是个大美人?! 这张脸端得是人畜无害,清隽秀美,甚至还有一些可爱,没有人能想象得到这样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居然便是赫赫有名的杀将。 “怎么?”桑芷不悦地挑起了一边的眉,道:“孤给你们先动手的机会,还不乐意?”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果然,这欠扁的语气和匪气,无论长了一张多勾魂摄魄的脸都没有办法洗脱掉。 南泽的面容都快被这群为美色所迷惑的废物给气得扭曲了,直到他们反应过来后,持刀将桑芷团团包围并逼近她时才微微平复了怒气。 然而下一刻,南泽便被溅到脸上的血迹震住了。 他始才意识到,自己太过于低估冥王的力量。 能够以一人之力将攻往鬼界幽冥司的天兵天将和老天帝杀回碧落天,又单枪匹马地将神界捣了个天翻地覆,还把乾坤殿和琅环阁此等重要的地方给砸了,这种可怕的厉鬼掌管鬼界数万年,怎肯能会如此简单地败于他手? 一万海兵不要命地冲了上去,密密麻麻的一大片,不停涌动的人潮甚至比地弑分尸杀阵里的毒虫看起来还要恶心。 然而被众多海兵遮挡得严严实实的桑芷仿佛在绞肉一般,以她为中心方圆一里的范围内,断肢止不住地四处飞散。 桑芷的水灵绸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尽管永生咒的后遗症被古历治好了,她还是没舍得将水灵绸给脱下来,这堪比金钟罩的神器令她在千军万马中毫不畏惧,以往还会分神用来防御,如今则是卯足了劲砍人。 灵偃再一次被临渊送给了桑芷,深厚的鬼力与充斥着滔天怨气的魔刀简直是绝配,血红的刀光闪烁着杀伐不休,南泽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眼见着一万海兵被桑芷逐一砍断了用于攻击的右臂,额角不由得滴下了几滴冷汗。 桑芷居然不急不缓地在杀气腾腾的未及中淡然向南泽走去,周遭的喽啰们不痛不痒的攻击在她看来恍若儿戏。她步步紧逼,南泽慌乱地想要逃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然而却被她凌空一攥扼住了脖颈。 活生生地将南泽提离了地面。 众兵士们一看龙王被擒,也不尽忠地厮杀了,只慌忙地丢盔弃甲。方才可怕的压倒性力量对比令他们意识到这场必败之战该有多屈辱,一万海兵居然连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姑娘都打不过,反而是被碾压的地步。 “孤不杀你们,只是断一臂让南海的诸位长长记性,谁该招惹还是不该招惹。”桑芷轻柔地一笑,淡淡地道。 南泽冷笑,一字一句道:“冥王捣毁南海龙宫,可是意味着向神界开战?” 桑芷明白他的话背后的意思,便无谓地笑了笑,并不正面回答南泽的话,而是道:“神界可不会认你。” 南泽面色一僵,瞪大了双目,有些狰狞,道:“冥王,不论神界会不会任我,你的罪名都担定了!” 桑芷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终是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唇畔的笑意愈发浓烈,她兀的手起刀落,一片鲜红的舌头便掉在了她脚旁,随之而来的是南泽撕心裂肺地痛呼。 然而舌头已经被齐根切断了,即便他有多疼痛也无法发出完整的句子。 “诚然如你所言,六界众人不会看根源如何,只因孤伤人,便将所有罪过都推到孤的头上。”桑芷面无表情地擦拭着鲜血淋漓的灵偃,道:“孤早便知道他们是什么德行,你又是什么德行。” 为何要伤害那么多人? 他们可是要杀我啊,我自然需得反击回去,不然等人杀么?何况我也没杀死他们,不过是小惩大诫一番罢了。 倘若是这般回答,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后窃窃私语地说道—— “你看她真残忍啊,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谁会找死跟冥王过不去?她必定是在给自己犯下的杀孽找借口!” “还说什么旁人要杀她,若是如此,怎不见她死?近万海兵啊,都有老有小,多少个幸福美满的家都被她毁了!唉,作孽啊” 最终都汇成一句“冥王怎么还不被正法,这样天下便清净了”。 世人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名正言顺地承受他们所有骂责的人,而不去计较你所犯下的错是否当真如人所言那般应以死谢罪。 口是一个框,将四面八方的路全部堵住,人的指责与言语有时甚至比刀剑还要厉害,可杀人于无形,又令被悠悠之口所迫害的倒霉鬼毫无逃离的可能。 没有人会在乎的,对么? 她似乎听到了临渊的声音。 桑芷在有关临渊的梦中看到了他的过往,有些经历简直同自己一模一样,临渊分明是将她看作了另一个自己,在用尽全力去保护她,不让她重蹈覆辙,再受像自己一样的委屈。 “我并未杀人。”彼时的临渊手紧紧握着灵偃,刀的杀意已然快止不住地要将面前的庸民剁成肉酱,临渊仍控制着冲动的灵偃,不让它因一时之失而酿成真的惨案。 羽涅站在人群的最前方,微风轻抚过她的发丝,微乱的形容她却毫不在乎,只愣愣地看着不远处的临渊。 身后是群情激愤的人类,面前是和自己血脉相连的至亲。 “我们来时正见他死在你面前,这里荒无人烟,除了你之外还能有谁?”有人哭着喊道:“魔全都是坏心肠,他们都杀人饮血用来修炼自己的魔功。有熊部落有好多女孩子都失踪了,说不定也是他做的。” 临渊兀的觉得这些人十分之不可理喻。 人类,他与羽涅共同创造出的生灵,怎会用这般蛮不讲理的方式对待他们的始祖? “哥哥,是你吗?”羽涅咬了咬唇瓣,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然而理智令她稳定住那些燥乱的人类,无助的双目凝视着临渊,道:“哥哥” “他的死与我无关。”临渊叹了一口气,道:“你不信我么?” “神祖大人同他废话什么,万魔之祖能是什么好东西?他可是魔,生来便是邪恶,又那么强,平日里根本不同我们一起生活,肯定很讨厌我们,早晚会杀人的。今日不除他,日后他真的狂性大发了怎么办?” 不待羽涅阻止,许多石器都不约而同地朝临渊砸了过去,其中有一块砸到了他的脸上,锋利的石块将他的脸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淌到了他的衣襟上。 洁白的衣襟染上了一朵一朵的小梅花,那一道狰狞的伤口令他看起来格外恐怖,原本俊美的面容竟因此而令人望而生畏。 羽涅惊呼了一声,连忙背对着人类,伸出双臂大声道:“不可因片面之间便随意断定他便是凶手,你们听我” 愤怒到极致的人类根本不再听劝,有一个人拿了石刀便冲了上去,却被灵偃一刀斩成了两段。平日里最是洁癖的临渊毫不躲闪,而是面色平静地任由鲜血喷得自己满身都是。 “啊——————” 女人的尖叫声响起:“杀人了!” 羽涅咬牙,道:“哥哥!” “怎么?”临渊面无表情地收了刀,偏了偏头舔去刀身上的血迹,一缕长发自他的额前垂落至前胸,竟说不出的旖旎妖艳,“许他们伤害我,不允许我还手?” 羽涅夹在中间两头为难,她跺了跺脚,面有难色地道:“哥哥,我来解决好么?我真的不想看到你们打起来” 临渊兀的笑了,如寒冬破冰,轻声道:“晚了。” 所有人都群情激愤,根本不听羽涅厉声的阻止,他们都冲了上去,被临渊即将一刀毙命之际,一道金光闪过,临渊的动作登时停住了。 他的眉心被羽涅的灵修剑穿透了。 蛟全身的灵力集中于双目,而最脆弱的地方便是眉心。 临渊选择了自己,而羽涅选择了天下。 神魔之别乃是天堑,永远不可逾越。 桑芷拎着半死不活的南泽来到了碧落的天门处,神魔之战平息了片刻,只为了迎接随后而来更可怕的狂风暴雨。 天帝伤得很重,见到南泽则更郁闷了。 桑芷将南泽丢到了天帝面前,道:“喂,你弟弟。” 天帝:“” 他一点都不想要这个弟弟!求好心人快拿走! 52.祸起萧墙 桑芷一身墨色常服, 长发随意在脑后用绳子绑起,不施粉黛,却有股浑然天成的清秀。天帝见多了浓妆艳抹的上神与魔女, 猛然见到这般清丽的面容时还有些发怔,尚未反应过来。 “恕老朽眼拙,姑娘是?”天帝揉了揉昏花的眼, 疑惑不解地问。桑芷的嘴角抽了抽, 道:“孤不过摘了个面具, 天帝便不认得了?” 天帝倒吸了一口冷气, 道:“冥王?!” 桑芷忍住想冲他翻白眼的欲.望, 道:“令弟做的那些好事想必天帝应当能猜到一二,孤便不再赘述了, 况且眼前这情形, 恐怕天帝也没心思听吧。” 天帝还沉溺于面前的美貌少女竟是冥王这件可怕的事中, 良久才恍然回身,道:“神魔交战的节骨眼上,冥王这是何意?” 挑起神魔二界的战火不是她十分乐意看到的么?若是如此,应当躲得越远越好, 以免将鬼界牵扯进来才对。可她却又为何 “南海龙王毕竟是神界的子民, 孤若是私下扣留、或是滥用私刑, 终究不合适。”桑芷客客气气地笑道:“特意将人送还, 还望天帝不见怪。” 这倒是实话, 桑芷对解决旁人阵营内叛徒的事毫无兴趣, 不想给自己惹一身骚。又想借机来瞅一眼神魔战局如何, 天帝老儿究竟有多久会被灭掉,然而事情出乎她的意料,天帝只是受了些伤罢了,依然平局。 “左右他们鹬蚌相争,鬼界渔翁得利便是。”桑芷面不改色地微笑着,心道:“老东西未将杀死桑兰真正的凶手是我这件事抖出去,算是我欠他一个人情,只是可惜再也还不回去了。” 善良的是桑芷,而冥王则从始至终不是什么好人。 “报————” 桑芷与天帝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移向了声源处,来报的天兵急吼吼地单膝跪地,瞥了一眼桑芷的方向,欲言又止。桑芷会意,笑着行了一礼,道:“叨扰了,告辞。” 天帝摆了摆手,竟道:“不必,冥王远到是客,你这一走,不知欠朕的人情要何时才能还上,赶早不如赶巧,请吧。” 桑芷险些一口老血喷他脸上。 这老不死还真是贯彻了厚脸皮的原则,奈何桑芷虽不是什么善人,却最是遵守诺言,不喜欠旁人的人情,天帝便捏紧了她的弱点,直言不讳地让她帮忙。 天兵道:“帝君,魔界那边放话,若是我们不投降,便要杀了人质!” “人质?”天帝不着痕迹地微微蹙了眉,道:“朕怎么不知道神界有哪位重将被活捉了?” “回禀帝君,不是重将,而是”天兵面有难色,支支吾吾了片刻后才道:“是人皇陛下。” 桑芷这才微微变色,正视着天兵,脱口而出道:“阳楚君?” 这小兔崽子怎生又被捉了? 阳楚君这倒霉孩子,先是被姱女当成人质威胁桑芷,如今又被魔尊当成人质威胁天帝,活生生的人肉沙包,怎一个惨字了得? “必定是这小兔崽子不听羽涅的话,偷偷跑出去玩才有可乘之机,被魔尊一举拿下。”桑芷暗骂道:“这次若不好好敲打敲打他,活该他日后被拍花子给打火锅吃掉。” 桑芷也不多同天帝周旋,自然而然地接过话题道:“救人之事,孤自有办法,此事平息后你我一笔勾销。” 天帝揉了揉酸涩的太阳穴,道:“有劳冥王了。” 桑芷捏了一朵鬼炎烟云,径直便飞向了魔界在距碧落数百丈处的昆仑的驻军中。 她行事极其隐秘,专挑人看不到的视觉盲区走,又手脚甚轻,便没有任何巡逻的魔兵发现她的踪迹。 桑芷轻而易举地便跃到了主营帐的周遭,正欲隐匿身形时便听得叨逼叨的啰嗦。 “不是你们怎么都认为我在人心里很重要?我与天帝不熟好吗,我们只是偶尔打个吊牌罢了,交情还没深厚到让他为了我而投降的地步吧。要我说你还是把我给放了吧,我不仅吵人还浪费粮食” 而后便是一道压抑着滔天怒火的男声:“闭嘴!” 桑芷暗自咋舌。这真不能怪魔尊脾气暴,而是阳楚君这小子委实太过烦人,连桑芷脾气这么好的人都难以忍受,更何况是失去了爱女后正悲愤欲绝的魔尊? 她有心想提醒阳楚君,想保住小命便闭嘴少说话,然而又不方便,只得将身形隐匿在黑暗中,趴在营帐上继续偷听,待魔尊何时厌烦了他而离开后,便找准时机将这找死不挑地方的兔崽子给拎出来。 魔尊的手狠狠地扼住阳楚君的脖颈,好似老鹰提小鸡一样将他生生提了起来,道:“你最好有用,否则本尊让你立即给兰儿陪葬!” 阳楚君被勒得喘不过气来,脸都憋红了,艰难地道:“你若是杀了我,便更不必指望牵制天帝了。” 桑芷无声地笑了笑:“这小子还有点心眼么。” 看来如今的神魔之战居然是魔族稍逊一筹,否则以魔尊的性格,断然不会做绑架人质这种不入流的事。 彼时桑兰演戏时,桑芷问她:“魔族已然沦落到要靠联姻来维持统治的地步了么?” 桑芷似乎说了什么“你不懂”。 究竟是何意? 或许森罗万象当真出了什么事,导致他们不得不牺牲掉桑兰去联姻,而如今联姻的桑兰在神界惨死,魔界只能为了维持颜面勉强攻上神界,而不能再更进一步。 “方才我大致看过,魔界驻军处似乎伤亡惨重,至少比起神界来说要势微得多。”桑芷心道:“魔界已沦落至此了么?” 魔尊再愤怒,也不得不放下阳楚君,任由他大口大口地喘气,良久才道:“本尊的女儿死了,即便杀了你,杀了天帝,哪怕是毁了整个神界又能怎样?魔界最尊贵的桑兰公主永远回不来了。” 桑芷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有些想笑。 “我可真是个冷血的人啊。”桑芷自嘲地笑了笑,“不过想来也是,左右桑兰才是他最爱的女儿,我又算得了什么。失去至亲,自然是痛的。” 魔尊历来以铁血与冷酷无情而著称,如今却脆弱如厮,声色微颤,桑芷看不到他的面容,但也能想象得到那张冷硬的脸上痛成了何等的柔软。 “桑兰?”阳楚君微微一怔,挠了挠头,嘟囔道:“这名字和桑芷怎么这么像?” 桑芷在他的头顶无声地打了个寒颤。 废话,姐妹的名字能不像吗? 魔尊听到桑芷的名字,竟恍若陌生人,冷冷地道:“冥王?”他说话时眼神瞥向了头顶,带着刺骨的寒意,令桑芷的手指有些微微颤抖。 阳楚君兀的喜形于色,道:“对了,你可以求冥王,天下生灵的生死轮回都必须经过鬼界,你求求冥王,让她把你女儿的魂魄从鬼界拽出来不就好了么?干什么非要找神界不痛快。” 桑芷险些给他表演一个爆哭。 这小兔崽子提的都什么破主意?旁人不知道,桑芷自己可是一清二楚,她将桑兰的魂魄全部打碎了,连全尸都没有,她的两颗眼珠直到现在还完完整整地挂在自己颈部作项链呢。 上哪给魔尊变出一个活生生的桑兰来? 桑兰的思想有些病态,扭曲而偏执的爱与占有,同理桑芷也没多正常。 正常人能将姐姐的眼珠戴在身上用作纪念么? 魔尊冷笑一声,信手一挥,桑芷趴着的营帐布兀的开裂出一大道口子,她不受控制地向下掉,好在桑芷反应敏捷,稳稳地站在了地上。 阳楚君喜道:“你来救我了?” “魔尊大人,别来无恙?”桑芷好似没把面前的人视作父亲一般,客套而疏离地笑着问道。 魔尊拎了阳楚君的后领,提小鸡一般提了起来,道:“把兰儿还给我,否则便杀了她。” 桑芷的动作一顿,听魔尊直截了当地道:“你把兰儿还给我!” 魔尊以为桑兰在鬼界,实则她早便魂飞魄散了。 桑芷摇了摇头,道:“幽冥司自有幽冥司的规矩,倘若每一个死者的亲人都要他们还魂且如愿,天下便大乱了。父亲,请节哀。” “什么?!”阳楚君满面愕然,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手指颤颤巍巍地指了指魔尊,又指了指桑兰,唇瓣颤抖地道:“他是你是你爹?” “兰儿是你姐姐,你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我现在让你将她救回来,你居然是这般说辞。”魔尊厉声道:“废物!” 桑芷一阵恍惚。 “姐,父亲真的很爱你啊。”她茫然地心想,“你都死了,他还这样不顾一切,甚至视我为无物。你怎么就这么傻,认为我会抢走了父亲。” 倘若不是那般,桑芷怎会杀她?魔尊怎会如此冲动?阳楚君又怎会成为与这一切丝毫无关的牺牲品? “我是不是废物可不是你说了算,父亲。”桑芷轻轻柔柔地笑了,温和地行了一礼,道:“今时不同往日,既然你要逼我,那我便不必再顾忌什么。” “请将这孩子交给我,否则森罗万象与魔尊留暮从此消失于六界。” 53.恐惧修省 魔尊定定地看了桑芷片刻, 昂首大笑,令所有驻军都不约而同地朝营帐处看了过来。 阳楚君瑟瑟发抖地躲在了要多远有多远的地方,听魔尊道:“年纪不大, 口气倒是不小。丫头,你真是越来越狂妄了。” 桑芷闻言不仅不生气,反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道:“这么多年来, 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说我年纪不大的, 多谢父亲成全。” 阳楚君看着这对父女互相冷嘲热讽, 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摸不透他们心底究竟在想些什么鬼东西。 他的脑子有些乱,加之遇到的事情远远超出了他一个人类的理解范畴, 便茫然不知所措——即便没有那么多破事, 他依旧茫然不知所措。 将人皇的烂摊子丢给自己的父皇曾经告诉过他, 若是两个人为争夺谁而大打出手,那这个人一定是祸水,必然不可留在后宫中多生事端! “父皇这辈子便没教过我啥好东西,总爱说什么儿女情长、风花雪月、九浅一深啊不是。”阳楚君晃了晃脑袋, 愁眉苦脸地心道:“可是父皇啊, 我现在好像就是那个祸水。” 这可怎么办是好? 莫非桑芷喜欢他?这才不顾与父亲反目成仇也要救自己? “不行, 我对桑芷不感兴趣, 也不想进她的后宫魔尊那老头子更不用说了!我不喜欢男人!”阳楚君的内心在滴血, 他简直要崩溃了。 显然, 那遭天杀的前人皇也不是什么靠谱的主儿, 这才导致乌龟王八一窝生,教养出来阳楚君这么个天真不谙世事的神经病。 不明就里的桑芷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阳楚君当做“苦恋自己而不得的大龄未婚女”,她诧异地看了看阳楚君,后者一个哆嗦,颤巍巍地避开了她的目光。 桑芷:“” 神经病。 桑芷历来爱极了先礼后兵的调调,当下也懒得同这没什么感情的父亲废话,便道:“不必多言,交还是不交只在您一念之间。” 魔尊扯了扯嘴角,掌心托起了一团暗灰色的冰晶,它逐渐变薄、刃部锋利,足以切金断玉,在幽凉的月光下折射出动人心魄的冷光。 “从我手里抢人,还得看你自己的本事。” 还未待阳楚君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桑芷已然用两指夹住了冰刀的攻势,并好整以暇地笑了笑,道:“父亲真是越老越弱了呢。” 魔尊何等老奸巨猾,自然猜得出桑芷想扰乱他心神的意图,便不动声色地越过了桑芷的防身结界,朝她致命的咽喉袭去——鬼已经死了,要想制伏他们只能令其骨骼尽断、无法行动,而咽喉则是连接全身骨骼的枢纽。 “很可惜,”桑芷轻声叹了一句,道:“我不会再死的。” 临渊的永生之咒可不是开玩笑。此咒一旦立下,桑芷哪怕是筋骨尽断、被分尸成数百块碎肉也不会死。 她会将自己重新组装在一起,伤口会慢慢愈合,成为真正的想死都死不掉的怪物。 魔尊神色一凛,桑芷轻松地便躲避过了他的攻势,而鬼爪已然划过了他的颈项,留下了五道鲜血淋漓的红痕。魔尊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却已躲不过桑芷的一脚,那饱含力量的攻击生生地踢断了他的几根肋骨。 这是许久以来,第一次有人能将他逼到这样的地步了。 “父亲,还要继续么?”桑芷停了下来,轻声问道:“如今的您已无法与我相抗衡,强行抵挡只是螳臂当车。” 即便桑芷再狠,也无法做到亲手杀了自己父亲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厌恶是一回事,亲手杀掉又是另一回事。 魔尊好似一瞬间苍老了许久,原本便已斑白的双鬓更多了几缕银丝,他颓然地坐在了地上,一句话也不说,垂在两颊的发丝遮住了他的面容,看不清他如今的情绪。 桑芷收了手,摇了摇头,给阳楚君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立即点了点头,悄摸地跟在了桑芷的身旁,魔尊果然并未阻拦。 她留了个心眼,令阳楚君走在了自己的身前——以防魔尊突然暗算,来个破釜沉舟。 阳楚君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魔尊并未动手。 桑芷内心微微叹了一口气,不料在她转身之时魔尊却兀的爆发,飞起一掌正中她的背心。 打死也未料到父亲居然会如此狠心的桑芷中了招,她吐了一大口血,迅速转身想勉强抵挡魔尊时,却发现自己因受伤而导致速度变慢,已经来不及了! “没想到,这便是我的父亲。”桑芷昂首望天,喃喃道。 魔尊的冰刀已然距桑芷的咽喉只有一寸! 一丝刺目的光芒自桑芷的颈部爆发,晃得所有人的双目都无比刺痛,桑芷略有茫然地坐在地上,怔然地看着魔尊陡然张大的双唇,道:“发生何事?” 没有人回答她,魔尊良久才盯着她的颈部,喃喃道:“兰儿?” 桑芷顺着魔尊的视线颔首望去,正见到自己的项链发出刺目的光芒,温柔而强大,不由分说地将桑芷保护在光明的结界内。 “这是桑兰的气息?”桑芷愕然地微微睁大了双目,喃喃道:“为何?” 与神界的掌权一族乃是与神祖同脉的神龙族一般,同理,魔界的掌权族乃是与魔祖同脉的魔蛟族。 魔尊是蛟,桑兰自然也是纯血魔蛟。 蛟的全身灵力都汇聚于双目之上,彼时桑芷并不知晓,只因内心深处对桑兰那一抹复杂的、说不出爱多还是恨多的感情,而将她的双目挖了下来,一直戴在身上,恍若她还陪在自己身边。 是了,方才是桑兰以最后的执念,保护她亏欠了许多的妹妹致命一击。 恍惚间似乎有一声轻叹在桑芷耳畔响起—— “真是个小笨蛋,日后没了我,你该怎么办才好呀?” 而后那轻叹便如同云烟消散,黝黑的双目串成的项链骤然碎成了齑粉,随风四散在几人的面前。 “你骗我,”桑芷的唇瓣蠕动了片刻,双目隐隐约约浮现出一层水光,厉声道:“你说过你从未将我视作妹妹,又为何要用最后一缕执念来保护我!” 桑兰说的那些话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桑芷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魔尊沉声道:“兰儿的眼珠为何会在你那里?” 阳楚君皱了眉,扶着桑芷的肩,让她稳稳地站了起来。她一时间还有些虚弱,只能靠在阳楚君的臂弯才能勉强站稳身子。 “父亲,知道这些事又有何意?”桑芷淡淡地道,懒得同魔尊多虚与委蛇了,索性道:“我说,她是我杀的,你又能如何?” 如今的魔尊拿她毫无办法。完全状态下打不过,即便打得过也杀不死,哪怕杀死了她桑兰也不会再回来。 魔尊暴怒地要给桑芷一巴掌,却被阳楚君生生地拦住了,他道:“虽然我不知道这件事究竟谁对谁错,但是我不认识桑兰公主,只认识冥王大人,她有恩于我,我绝不能坐视不理。” 魔尊冷笑一声,正欲一刀了结了阳楚君的小命,却闻得营帐外一声高过一声的厮杀声,不由得面色一变,道:“来人!” 桑芷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营帐外的方向,笑了笑,道:“天帝来的可真快。” 借桑芷扰乱魔尊的注意力,趁机偷袭。 果然是不要脸的老狐狸。 魔尊冷冷地笑了,对桑芷道:“你以为自己可全身而退么?”阳楚君闻言绷紧了神经,却换来魔尊的嗤笑,“就凭你?” 桑芷暗自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实力,若不是受了魔尊的偷袭,她绝不会踌躇犹豫,然而 如今阳楚君实力不足,自己又受了伤,天帝那老东西自然不会管她的死活,甚至巴不得看她被魔尊折磨。 “算了,不过是受点折磨,待我休养生息一段时日,必然能给他绝地反击。”桑芷无所谓地心想,懒洋洋地拍了拍阳楚君颤抖的肩,道:“傻小子,你怕什么,有姐在绝不会让你受伤的。” 阳楚君半晌没吭声,桑芷纳闷地昂首看了他一眼,正见到这少年通红的双目,显然是在强忍泪意。 桑芷登时吓得一趔趄,连忙道:“我的小祖宗,你这是何意?可千万别掉金豆儿,老太婆我可受不起啊!” 阳楚君咬了咬牙,哽咽道:“我太没用了,总是要你来保护,三番两次地让你陷身危险中我会变强的,桑芷,你相信我。” “没事,”桑芷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肩,道:“你还小,不必给自己太大压力。” 冰刃再度袭来时,强大到令人无法忽视的威压自头顶降下,魔尊神色大变,桑芷亦睁大了双目,凝视破开营帐的魔蛟利爪,不可置信地道:“师尊?!” 临渊已然恢复了青年的面容,孤傲冷漠,将桑芷揽入怀中,另一只手拎着阳楚君的后领,腾身跃至半空。 阳楚君:“” 后领做错了什么,每个人都要这样对他。 桑芷略有惶然,她攥着临渊的衣袖,道:“师尊你你真是胡闹!古历不是说过你不可以你不怕么?后果” “那又如何?”临渊挑了挑眉,对着桑芷轻轻一笑,道:“怕的,但有时候又不怕了。” 桑芷一怔,道:“何时?” “你在的时候。”临渊附在她耳畔,低声道,如温柔的清风,淡淡地拂过心头,令桑芷猛然怔住。 54.天行有常 临渊的出现过于令人措手不及, 不仅魔尊怔在了原地,连正在偷袭的天帝都不由得喝住了身后的天兵天将,面如死灰地看着临渊, 好似天都要塌了一般。 阳楚君被拎在半空,既愕然,又不解——不就是魔祖出面救了俩人么, 他们至于一个个表现得那么惊恐? 魔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神色无比复杂, 他率先单膝跪地, 行了一个礼, 道:“祖上,您” 临渊好似全然未看到战况的复杂一般, 径直颔首对桑芷道:“你愿意跟我走么?”他向桑芷伸出了一只手, 目光中隐隐约约透露出期待来。 桑芷看着他深不可测的眸子, 自己的灵魂都仿佛被吸进去了一般。她没由来地感到了一阵浓浓的惶恐,似乎真的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般。 临渊的话令他更像是渴求一个答案的濒死者,只需得到桑芷的一句话便可放下执念一般。 “好。”桑芷笑了,将白皙的手掌轻轻地搭在了他的掌心, 任由他握住自己, 道:“随便去哪里。” 浓密的黑雾中, 巨蛟缠起了桑芷的腰身, 径直朝向七玄山的方向疾翔而去, 日行千万里的速度令他们不消须臾便消失在了众人的眼前, 连影也没落下。 魔祖, 素来便是如此随意率性的人物,不打一声招呼地来,搅乱了所有战况后挥一挥衣袖便走,不带一丝留恋,却令天帝与魔尊及神魔两军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死寂的氛围中。 终有人率先打破了沉默。 魔尊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良久才将冰刃狠狠地在地上摔碎了,咬牙切齿地道:“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真是个” 疯子二字他终究不敢说出口。临渊奇差的记忆力决定了他并不记仇的脾性,然而他身旁的桑芷可不是什么善茬,若是让她听到,指不定要小心眼到几时。 古话曾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用在桑芷身上亦然。谁若是惹了她,一时半刻绝看不出桑芷有何变化,问题便是待旁人都将此事差不多忘却时,她便会出其不意地露出挖了许久的坑,而后让人跳下去。 如今六界只要不是瞎子聋子傻子,都知道桑芷抱上了万魔之祖的大腿,行事愈发猖狂,她可不得想方设法地讨好金主,若是谁找死地撞了上去,倒霉便是自找的。 天帝的声色微微颤抖,道:“这次神魔之战你可有落月江潭的许可?可是要载于古历之上?” “废话。”魔尊骂道:“魔界有正当理由攻上神界,本尊自然请示过魔祖大人,谕召都颁了!” 天帝登时扶额,面色惨白地长叹道:“朕也拿到了离恨天那边神祖大人的谕召,此番神魔之战是经过二位始祖的许可及见证的,倘若朕没记错的话” “自前两次六界大战后,六界血脉几乎灭绝殆尽,神魔之祖为了杜绝大型战争的出现,特下令,凡无各属阵营的始祖的谕召,胆敢私自发动两界及以上之间的战争者,此界全灭。”魔尊冷冷地道。 天帝握紧了手中的长剑,道:“而得到谕召后所发动的战争,称之为‘大战’,与界内‘小战’区分开来。大战将原原本本地记载于史书古历之上,神魔之祖任一方一旦参与大战将被视为违反天道,将降灭世之灾。” 桑芷回到落月江潭后,此处的瘴气已然愈发浓厚,阳楚君力量太弱,不足以支撑他的身体保持清醒,没多久便昏了过去。 “你总算是恢复了,我也好过终日提心吊胆。”桑芷松了一口气,昂首看着临渊的俊容,笑道:“嗯,还是这样看上去顺眼一些。” 耳畔是桑芷温和的调侃,临渊却一言不发,只静静地凝视着她,好似怎样也看不够一般。 落月江潭中寂静无声,连一阵风都没有,桑芷在神魔之战中被激起的杀戮之心也平和了许多。 “我是怎么了?”桑芷暗暗心惊,无声地道:“我以往是最讨厌战争的了,如今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 好似大梦初醒一般,桑芷的背后逐渐沁出了许多冷汗,感觉一切都恍若幻梦,并不真实。好比猨翼山中的深红噩梦居然是自己的执念,好比她现在才意识到最近这段时间的自己似乎好战得有些过分,居然快逐渐丧失了良知! “他们都说我是煞星,终有一天会挑起战火,杀了所有的人。这怎么可能?我最多也就是欺负欺负师尊你,小猫小狗小老虎都喜欢和我玩,只有人想得太多。” 这是桑芷曾经信誓旦旦地在临渊面前说过的话。 彼时她还不信,以为所谓的天煞孤星不过是人们的借口,自己那样善良,怎么会做出如此可怕的事? 可现在看来,她不仅做,而且使事态发展得愈发严重了。 是她杀了桑兰,毁掉了尚可和平一段时间的神魔二界,蓄意挑起神魔之战,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令鬼界从中分一杯羹。内心深处仅存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能亲手弑父,她便帮了天帝,公报私仇,借天帝的手除掉魔尊及魔界。 最后,连累了临渊特意从南海之外赶来,救她。 她临行前,古历还神色抗拒地喝止临渊插手这件事,想必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 可临渊为了自己还是被卷进这趟混水里了。 桑芷知道,他一贯是最讨厌麻烦的。 “害我成厉鬼的查察部,我让他们九族皆灭;阻拦我报恩效忠酆都大帝的废物们都被我折磨致死;就连桑兰都想要杀了我,抢你抢父亲,我也让她魂飞魄散了。”她的声音愈来愈低,吸了吸鼻子,道。 桑芷极快地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神色,冷冷地道:“师尊,我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什么都没错,那是他们欠我的,我理应讨回来。旁人害我,我自然要还回去,让他们比我痛苦百倍。” 桑芷兀的轻声开口,垂下了眼睑,临渊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听她道:“可现在我突然觉得,自己什么事都做错了。” 自以为放下了仇恨,却在潜意识的自私自利中一步步迷失自我,为了所谓的权力与地位不肯放下,可最终又得到了什么? 临渊默不作声地揉了揉她的发,将她抱在了怀里。好像无论她做错什么、失去了什么,总有人会在她身后守护着,告诉她——不用怕。 落月江潭,没有夜风只有月,静谧得不闻一丝活气。幽冷的月光照在二人身上,为人身上披了一层朦胧的纱,有几分浪漫,又有些哀伤。水波荡漾,粼粼波光将水下的尸骸都映照得明灭不见,潭面将生死隔了开。 而无形的空气,又将桑芷与临渊隔了开。 即便再近,心与心之间永远无法贴在一处,它们隔了胸膛,互相不得触碰,又何况临渊本便没了心。 “有几人能做到完全尊于良知?”临渊的掌心贴在她的腰窝处缓缓摩挲,半晌又轻柔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完全是安抚小孩子的动作,他淡淡地道:“孰对孰错,标尺又在何处?你不必过于自责。” 这么多年来,她早已习惯了不受外界任何人的干扰,或喜或怒或哀,皆自己消化,不令任何人人窥见心房,也不给任何人造成困扰和影响。 没有人会为你的情绪而产生真心的、推心置腹的喜怒哀乐,何必自讨没趣?帝王身,便该断绝那些所谓的信任、情爱与依靠。需要的是孑然,是六亲不认,是铁血手腕。 可一切在临渊面前几乎分崩离析。 她终究叹了一口气,咧了嘴角,双臂环抱住临渊的腰身,闷在他胸前,道:“师尊,你介入了神魔之战,是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么?” 否则古历为何会如此紧张。 虽然临渊的话语中对古历并不客气,然而他们的关系似乎并不剑拔弩张,反而交情匪浅,古历应当不会危言耸听。 临渊沉默了许久,桑芷几乎以为他要故意无视这个话题,谁知他倏而面无表情地道:“大人的事,小孩少管。” 桑芷呵呵笑了,道:“我看你是皮在痒,找抽。” 临渊的额角滚落下一滴冷汗。 桑芷起了坏心眼,昂首眯着双目打量着临渊,笑得好像一只小狐狸,不急不缓地道:“师尊你究竟告不告诉我?” 临渊誓死不从地摇了摇头,神情坚定,大有宁死不屈的豪情壮志。 他不想让桑芷知道这些,那会令她十分难过的。 他本坚定无比,却在喉结被轻轻嗫咬时浑身一僵,手脚僵直地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耳根和脖颈迅速地浮起了一抹淡淡的薄红,颜色逐渐变深,好似被煮熟了的虾子一般。 桑芷踮起脚尖,伸出嫣红的舌尖在他的颈处舔了一口,临渊登时身形一颤,桑芷就势抱住了他的手臂,埋首在他颈窝轻吻了几下,吐气如兰地附在他耳畔道:“还不告诉我么?” 临渊蹙了眉,想抱起身前的坏小孩好好惩罚一番,却被桑芷以巧劲猛然绊倒。他对桑芷自然毫无防备,便微微一惊地向后倒去,后背刚贴到冰冷的地面时,桑芷便凑了过来。 她神情倨傲,又有些小小的得意,居高临下地压在临渊身上,好整以暇地将他望着,神情令临渊感到有些啼笑皆非,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又作什么妖。 “这么不听话啊。”桑芷叹息了一声,笑嘻嘻地道,“正巧,孤的后宫缺的便是有主见之人,你若是伺候得孤满意,孤可以考虑给你个王后之位,替孤打理后宫事宜,如何啊?” 55.不为尧存 桑芷本意只是想逗他玩, 何况调戏临渊是她自幼便喜欢做的事,如今做起来依旧得心应手,是以没指望临渊正经回答什么, 毕竟只是为了激将,从而撬出他口中的秘密罢了。 然而临渊偏不照常理出牌,而是安然地躺在地上, 任由桑芷压着, 他自己却面不改色地挑起身上人的一缕额边长发, 道:“这可是你说的。” 桑芷一愣, 干笑地咧了咧唇角, 讷讷道:“不对,你的回答跑偏了, 应该是” 临渊勾了她的肩, 强迫她低下了头, 四片唇瓣不偏不倚地紧贴在了一处,从浅尝辄止至唇齿纠缠, 桑芷登时怔然,不自在地苦了脸, 大有调戏不成反被亲的郁闷, 她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临渊腰畔的软肉, 后者不悦地蹙了眉, 直起了身子。 “你一点都不配合我。”桑芷气呼呼地坐在他身上, 抄了手嗔道:“你应该乖乖地躺着任我蹂.躏才对。” 要他一边昂首轻轻喘息, 一边用染着嫣红的眼角凝视着自己, 发丝披散、衣衫凌乱,如玉的身躯因为自己而遍布红痕桑芷嘿嘿地笑了笑,眨了眨眼睛,不怀好意地将目光移到了他的衣襟上。 然而那不过是美好的想象,妖娆而妩媚的临渊大抵桑芷这辈子是见不到了。 临渊面无表情地盯了她半晌,道:“青天白日,你竟做梦不成?” 桑芷郁闷:“” 临渊继续无动于衷,道:“还是说我太惯着你,让你无法无天了?” 桑芷委屈:“” 如此直言不讳地断绝了桑芷攻了他的念想,令桑芷愈发丧气了。 “我好歹是个冥王,师尊大人,您给点面子呗。”桑芷意图撒娇萌混,可怜兮兮地道:“倘若传出去让人知道,冥王居然是在下边的那个,我岂不是丢大人了!您就从了我这一回嘛。” 临渊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 这死丫头满脑子都是想压了他的邪念,到底图个什么?压了他很有成就感么? 他也就同桑芷在一起时表情能这么丰富了。 “传出去?”临渊冷冷地道:“此处并无旁人。” 桑芷无奈地抚额,两只手同时伸出了各自的一根手指,戳了戳一个方向,道:“呃诚然,那小子甚没存在感,不过这么一个大活人,师尊你完全忽视他是不是有些不大好?” 临渊顺着桑芷手指的方向一望,方才被她勾起想要做点什么的想法瞬间一丝也不剩了,脸色隐约有些难看。 阳楚君四仰八叉地趴在地上,脸着地,鼻歪眼斜,丑得不像话。他被落月江潭的煞气熏得不轻,昏迷了许久也不见转醒。 临渊平日里最是挑三拣四,男男女女看谁都不顺眼,要么嫌人丑、要么嫌人矮、要么嫌人傻,动辄摆着一张“给老子滚”的冷脸,遇到令人发指的阳楚君反而没脾气,而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并不言语。 毕竟不能和傻子计较,那样就把自己也当做傻子了。 桑芷内心不由得狐疑:“我那么丑,那么矮,他居然没有嫌弃我,还喜欢我,真的好神奇啊。” 桑芷绝非丑女,在现如今的尘世中甚至可称得上绝色。只不过在见多了倾城佳人、且自己都是祸国殃民美貌的临渊面前,她绝算不上美人,只能说一般、普通,看着不至于辣眼睛。 临渊大抵猜到了她心中的想法,当即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道:“下去,你太重了,压得我腿麻。” 正中毒点! 桑芷登时咬牙切齿地道:“临——渊——你有胆子再说一遍。” 临渊当即也不依不饶地将这小姑娘拎了起来,而后稳稳地将她放到了自己的面前,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直视桑芷几乎要喷火的目光。 桑芷只当他胆肥了敢和自己叫板,当即捋了袖子,谁知临渊却声色厉荏道:“不要仗着自己是美人便可为所欲为。” 桑芷茫然地道:“我” “说的便是你,瓜子脸。”临渊厉声道:“不过是腰细腿长皮肤好罢了,傲什么?” 用最豪情壮志不怕死的姿态,说出最服软、求生欲最强的话语。 桑芷一脸懵地眨了眨眼,良久才蹲下了身子,双臂环抱膝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半晌后她起身捂着脸闷声笑着,觉得面前这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贵公子竟和阳楚君有了一瞬间微妙的相似,有点可爱。 都是那么二。 只不过一个是贱萌,一个是蠢萌。 往日没人愿意去接近临渊,去深入地了解他,去发现他本质是一个怎样的人,便理所当然地给他扣上了“冷若冰霜”、“不近人情”、“残忍暴戾”的名头,只远远地仰视他、尊敬他、害怕他。 实则这货不过是个从小缺爱、长大变态,外表成熟本质还是个没长大的小青年罢了。 桑芷垫着脚尖,突如其来地凑近了临渊,蜻蜓点水地偷吻了他一下,道:“好了好了,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全应都应全都应,只要你高兴怎样就好,孤的大美人儿” 说话间,她还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又摸了摸临渊的手吃足了豆腐。 完全一副为爱妃美色所迷的昏庸君王模样,只不过爱妃成了男人,而君王则是女人。 这要是让判官大人崔珏看到了,必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身兼谏官之职的他怕是会拿着生死薄痛哭不止道:“昏君当道,后宫乱朝纲,鬼界将亡啊!请吾王将他立即处死以正超纲,不然属下便跪死在这幽冥司外!” 每每此时,黑白无常便会吓得浑身颤抖,并由衷佩服崔珏的胆量,深切明白了桑芷为何不顾前任冥王——酆都大帝的阻拦,也要将当年忠言进谏、公正断案却枉死的崔珏收入麾下了。 桑芷虽然烦他烦得要死,却也不得不承认崔珏的确是个好判官。 这么多年来冥王的红鸾星半分也未动过的缘由,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崔珏的鬼哭狼嚎。否则即便冥王传言中怎么残暴,总有个别贪图名利和荣华富贵的不怕死之辈,心想着“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个女人”,想入她后宫。 结果无一不被崔珏给吓退了。 开玩笑,若是好不容易哄得冥王为他们加官封爵,结果因崔珏那贱人一句话而被冥王诛杀了,可不是完蛋?! 还是珍惜小命为好。 桑芷瞥了一眼阳楚君的方向,道:“他一介凡人,长时间待在落月江潭受瘴气所扰,早晚会死的。” 临渊满不在乎地随口道:“生如何,死又如何,人界帝王也不过是个凡人。”桑芷好笑地道:“看来你不允许我将他送出去了?” 临渊正欲应声,却兀的想起了什么,颔首神色微变,道:“你这是在套我的话。” “对不起啊,师尊。”桑芷的理智很难因为情情爱爱而完全丧失,哪怕因为临渊的言行而笑得不能自已时,也意识到了他是在岔开话题,将桑芷的注意力移开到别的地方,而刻意忽视了她的问题。 桑芷苦笑了一下,昂首凝视着临渊的眼眸,道:“你总该告诉我究竟会发生什么,而不是不由分说地将我囚禁在此。” 临渊垂了眼睑,叹了一口气,道:“不是不能说,而是你没有必要知道这些事。知道后徒令你难过,何必?” “我没什么太大的好奇心,也不是什么爱刨根问底的人。”桑芷努了努嘴,道:“要不是因为这些事和你有关,谁稀罕知道。” 临渊的眸底浮现出隐隐的暖色,他思忖了片刻,终是轻声叹了一口气,道:“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桑芷爽快地道:“好。” “从现在开始,你不可离开我的身旁,一步也不准。”临渊淡淡地道,语气中却有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桑芷愣了愣,不解地问道:“为何?” 临渊平静地开口,道:“灭世之罚即将降下,莽原之上、明月之下,千万里大地与无边无际的天,乃至于整个六界都会顷刻之间荡然不存,你只有待在我的身边方才安全。” 仿佛一道晴天霹雳,桑芷恍然间失神了片刻,许久才喃喃道:“你说灭世?” “为何突然会降下灭世之灾?!”桑芷愕然不已。 临渊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打算说更多,只隐忍地看了她的面容一眼,而后露出一个微笑,将她垂落在耳畔的碎发轻柔地捋至而后,便默不作声了。 桑芷沉默了片刻,道:“师尊,请和我回一趟鬼界,可以吗?” 明知灭世之罚要降下,她身为冥王,不可能只顾着自己保命,而对茫然不知即将发生什么事的鬼界不管不问。 即便是灭世之灾,也要尽自己所能将伤亡降到可能性之内的最低。 临渊并未言语,桑芷还以为他不准,正微微失落地垂下了脑袋,却听头顶上轻声的一句:“我怎么可能拒绝?” 因为那是你的请求啊。 因为是你,所以哪怕我违反天道也要介入战争去救你,尽管你并不一定会败,但我绝不允许你受伤,哪怕只有一点可能也不行。 我的阿芷长大了,学会了自己保护自己,可是师尊内心最渴望的还是你能回头看看,以像以前一样依靠我。 而不是那样工于心计,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为旁人拼命。 56.不为桀亡 神魔之战停了, 与各界核心机密无关的普通平民皆不知为何。 方才还杀得不可开交的天帝与魔尊都心平气和地坐在了一处,于琅环阁中秘密商议着什么。灭世之灾过于严重,现如今不可大肆宣扬, 造成六界的恐慌,以致于更难操控时局。 冥王被魔祖当众带走不知所踪,人皇和妖君都是不管事的傀儡废物, 微生七玄被天帝秘密剿灭, 仙界群龙无首, 神魔之战后两界两败俱伤, 如今的六界好似一团散沙。 一旦灭世之罚降下, 没有人可以逃脱。 鬼界,幽冥司。 崔珏坐在幽冥司主殿的下位, 沉默了许久, 白无常终于忍不住, 轻声道:“崔判,等王上她回来商议会不会太晚了?” 崔珏面无表情地抬眸看了他一眼,道:“你意下如何?” 黑无常蹙了蹙眉,暗中给白无常使了个眼色, 然而后者并未注意, 而是径直道:“这么多年来, 崔判大人于地府的功劳有目共睹, 即便没有王上, 您也可” “我主冥王还没魂飞魄散, 你便如此等不及了?”崔珏打断了白无常, 手提笔落墨,不急不缓地在生死薄上划了一道。他还在处理公务,毫不见一丝慌乱,声音也是淡淡的,只将白无常听得猛一个哆嗦,当即单膝跪地。 黑无常耳聪目明,立即笑道:“老白平日里便是这般口无遮拦的样子,我总是骂他也不听,天生缺心眼,崔判勿怪。我等自然不会对崔判大人的忠心不二存疑,只是事关紧要,不得不早做打算。” 白无常仍在兀自担惊受怕,黑无常不卑不亢地直视主位之下的崔珏,后者扯了扯嘴角,沉声道:“她会回来的。” 即便多年来冥王不在,崔珏也从未坐上过那主位一次,尽管明眼人都看得出,桑芷本便有要把冥王之位传给他的打算。 王上是永远的王上。 真不愧是被六界称之为冥王的一条狗的崔珏。 黑无常不动声色地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意,道:“可当时乃是众人亲眼所见,王上被魔祖大人带走,灭世之罚一但降下,魔祖大人怎可能令她回到危险之中?” “本官说她会。”崔珏不紧不慢,声色却无比坚定,道:“传令全鬼界,胆敢在此紧要关头横生异心、不听上令者,一律杀无赦。”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终究还是行了一礼,道:“是。”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很快地便消失在了崔珏的面前。 他好似所有的力气被抽干了一般,颓然地靠在了椅背上,良久才苦笑了一声,道:“老太婆,虽然你平日里看起来吊儿郎当没个正行,还总找借口扣我工钱,但每在最关键时刻出现,这一次也千万不要令我失望啊。” 是桑芷在他含冤而死、身化厉鬼时出现,将他带回幽冥司,不顾老冥王酆都大帝的劝阻也要将他收入麾下,多年来的重用、信任及教导才成就了如今的崔珏。 他必是桑芷背后无条件支持王上做任何事的支柱。 黑白无常是后来的鬼官,没有经历过那一场鬼界内乱的大清洗,否则他们若是见了当年被走火入魔状态的冥王所屠杀的那些叛徒惨状,必然不敢说出这种话。 “两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也想挑拨离间,”比老太婆冥王年轻不了几千岁的崔珏冷笑了一声,道:“再修炼个几千年吧。” “现在可没几千年的时间留给他们修炼了。”桑芷快步入殿,平静地道:“崔珏,灭世之罚即将降下,你可有何好的想法?” 崔珏眼神一亮。 他就知道,桑芷会回来的。 可他还没来得及迎上去抱着大腿哭诉一番,便硬生生地停止了脚步——桑芷的身后赫然站着临渊,他身长玉立,随便往那一站,即便没什么表情看起来也十分吓人。 崔珏一想到先前被他打得鼻青脸肿的惨状便觉牙疼,当即往后退了两步。 “瞧你那没出息样,方才不是怼人怼的挺厉害么?”桑芷似笑非笑地嗔怪道:“行啦,有孤在你怕什么,这么多年来辛苦你了,干得不错,孤也知道你小子最牢靠,给你加薪,放心吧。” 崔珏喜形于色,轻快地道:“为王上尽忠乃是属下的本分,属下多谢王上。”与方才那副苦大仇深的判官脸截然不同。 桑芷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这货果真只有钱才能让他绽放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啊。 临渊不悦地蹙了眉,桑芷回头冲他眨了眨眼,道:“你不是最讨厌麻烦和吵闹了嘛?稍后便是鬼界大朝会,于你而言肯定很无聊不如,孤为你寻个客房,你先去歇息一番?” 崔珏这还是第一次在知晓魔祖的身份后近距离地观察临渊,和桑芷对临渊的态度,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果然,自家王上轻易不玩男人,一玩便玩了个大的,真是胆子太大了。这可是魔祖!旁人连同他说话都小心翼翼的,唯恐哪句话不对他心意便被宰了,桑芷倒是胆大包天得紧,直截了当地要将人赶走。 桑芷素来是个说客套话的好手,明面上是体谅,实则便是嫌临渊碍眼,妨碍自己主持大朝会了。不过也是,若是这么一大尊神在这,任那群小鬼多大胆也不敢说话。 不够麻烦的。 临渊委屈得不行,然而在崔珏看来,那张脸上蓄满了杀气,将他吓得连抖了许久。 “你昨夜答应过我,不再与我分开。”临渊可怜兮兮地道:“不过一夜,你便都忘了么?” 桑芷:“” 不要说这么有绮意的话好么?没看到一旁崔珏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么? 她头痛地抚额,道:“师尊啊,我没那个意思,只是你出现在鬼界的大朝会上不大方便,他们看到你会变成哑巴。” 临渊略一颔首,有些失落地道:“你说过会让我当王后,你竟让我住客房而不是后宫冥王,你不爱我了么。” 他就差哭的梨花带雨地说“你们女人都是大猪蹄子”了,桑芷险些被他的贱给气死,却又无可奈何,毕竟临渊说的是实话。 桑芷索性破罐子破摔,也不要脸了,气急败坏地道:“你伺候得令孤不满意,此事休提,来人,带魔祖去孤的沅芷殿歇息。” 临渊玩够了桑芷,也不再捣乱,便轻笑地跟着瑟瑟发抖的鬼使去了沅芷殿——冥王的寝殿。桑芷明知他是故意捣乱,只能咬了咬牙,冲他离去的方向狠狠地竖了一个中指,并喃喃暗骂小王八蛋。 仅此而已。 桑芷平复了一番呼吸,回头看向崔珏,后者正神游天际,似乎被眼前的事实给吓得不轻。 “鼹鼠,出洞。”桑芷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脚,道:“人都走远了,回神吧。传令下去,幽冥地府所有地级以上的鬼官全部召回,大朝会提前。” 除了人界,其余五界的朝会并不是每天都有,而是每百年为一小朝会,每千年为一大朝会,否则分散各地各域的神魔仙妖鬼哪有那么多时间参会,只赶路的时辰便很要命了。 崔珏用敬佩的眼神仰视着桑芷,后者嘴角抽了抽,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王上,属下曾一直以为您总在装腔作势耍威风,”崔珏真诚地道:“可如今属下才明白自己大错特错。能将魔祖大人收拾得服服帖帖,还收入后宫,是属下有眼无珠,竟认为您没有吸引男人的魅力。” 桑芷:“” 她不介意崔珏现在闭嘴,然后滚。 “而是那些人都不配您去吸引。”崔珏自认为自己一语中的,便重重地点了点头,飞一般地执行桑芷交代的任务去了。 “我一定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会摊上这么一群神经病。”桑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摸索着靠在了主位的椅背上,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将阳楚君交给师尊照顾究竟是对还是错。” 究竟是阳楚君把临渊给烦死,还是临渊把阳楚君干脆利落地砍死? “也罢,当务之急是”桑芷沉吟片刻,心道:“将伤亡降到最低。” 诚然,灭世之罚有极大的可能会令天下间毫无活物,但倘若不拼一把,便真的毫无希望了。 召集各地的鬼官需要时间,然而桑芷很有耐心,便静静地坐在幽冥司思索应当如何去做,平稳的脚步声在殿外响起,她下意识地抬了头,在看清那人身影时不由得一怔,片刻后才站起了身。 桑芷对着那道身影行了一礼,道:“帝君。” 来者正是酆都大帝。 “果然惊动了他,”桑芷心道:“想必其余五界之主及隐者也各有打算。” 酆都一袭青衫,端得是温润如玉,唇角素来挂着若有若无、淡若清风的笑意,面容清隽,自有一番文人风骨,与阴沉的幽冥司格格不入。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酆都轻声叹了一句,道:“你又强求什么?” 57.人各有命 “帝君, 此言不妥。”桑芷不卑不亢地看了他一眼,道。 酆都的笑容令人不寒而栗,桑芷思忖了片刻, 在他的步伐向自己逼近时不由得兀的开口道:“帝君,您有些” 不对劲。 他不像桑芷以往所认识的酆都大帝。 “傻孩子,你可不能做傻事, 你若是保住他们、抵抗了灭世之罚, 那个位子可就轮不到你来坐了。”酆都的话在桑芷耳中听着尤为怪异, 说不出究竟别扭在何处, 毕竟他一直以来都是这副神神叨叨的德行。 桑芷不着痕迹地蹙了眉, 又向后退了一步,直到再无可退时才道:“你什么意思?” 酆都抿唇一笑, 出其不意地向桑芷伸出了一只手, 后者猛地一惊, 那指尖还未来得及触碰到桑芷的皮肤时,一根漆黑的铁链便将他的手臂缠成了粽子,桑芷向他身后一看,临渊正不急不缓地踱步而来。 桑芷唇瓣微张, 正待出声唤他时便被重重地拉到了临渊身后, 后者并无怒意, 整个人看起来甚是风轻云淡、气定神闲,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出来找桑芷去赏花郊游。 只是那双眼中的冷意彻骨, 有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酆都这才感到了些许压力, 不得不离桑芷远了几步, 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道:“见过魔祖大人。” 桑芷干脆选择装哑巴,凡事不管当甩手掌柜,有临渊在场,大抵他也不是很希望自己事事亲力亲为。 “既然如此,便交给他好了。”桑芷莞尔,偷笑了一下。 酆都岔开了话题,温声笑道:“幽冥虽属至阴之地,但终究未归属于魔界,大人在鬼界大朝会之时出现,会不会有些过于引人注目了。只怕有心人会曲解大人之意。” 这种腔调若是在桑芷听来便会起一身的鸡皮疙瘩,恨不得将酆都的舌头捋直了好好说话,不阴不阳怪里怪气得听起来分外渗人。 临渊倒是毫无反应,好似面前人是死是活都与他毫无关系一般,道:“是有心人,还是你?” 酆都优雅地行了一个礼,道:“这可真是错怪鄙人了。” 桑芷不免纳闷,这两个人明明之前还暗中勾结骗她,怎么现如今看起来倒像是不死不休的对头了? 酆都身形极瘦,几乎像一根柴火棒,似乎被风一吹便会倒了般虚弱,脸上也是苍白无血色的惨白,微微昂首与临渊对视时镜毫不露怯,甚至比临渊更看不出心中所想。 只是 “他看临渊的眼神,为什么那么奇怪?”桑芷忍不住蹙了眉,不着痕迹地观察酆都的神色,心道:“好像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又有些” 有些悲哀和懊悔。 临渊的神情也略有一番松动,他平静地移开了目光,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淡淡地道:“我知道你是谁,也清楚你想做什么。” 酆都的面容依旧笑得毫无波澜,然而桑芷却注意到他的瞳孔紧缩了一瞬,手指也微微蜷起。 他在害怕? “那些事都与我无关,随你怎么做,只是送你一句话,”临渊的神色冷厉了起来,一字一句道:“不许打我的人主意。” 酆都苦笑了一下,唇角扯了一个将勾未勾的弧度,看起来有些可怜。 “不知可否借步一叙?”酆都轻声道,神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哀乐。临渊握着桑芷的手微微一紧,后者诧异地昂首看他的侧脸,而后耳畔便传来一股温暖而湿润的气流。 “阿芷,”临渊附在她耳畔,轻声道:“等我回来。” 桑芷不明就里,却无法将心中所想尽数表现出来,便抿了抿唇,笑得一派轻松,道:“好。” 情况紧急,桑芷便并未过于注重着装,最正式的朝服老老实实地在寝殿内摆着,素面朝天的冥王端坐于主位之上,令所有匆匆忙忙赶回幽冥司的鬼官们吓得一口囫囵气没喘上来。 不戴面具的冥王大人,居然长得这么美么 “此番大朝会召诸位前来实乃事出突然,不得已而为之,孤长话短说。”桑芷顿了顿,道:“灭世之罚即将降下,诸位,鬼界应当如何自保,可有对策?” 一件接着一件的打击将鬼官们吓得体无完肤,良久才有鬼小声地提议道:“王上,神魔之祖二位大能不能替我们挡一挡么?” 桑芷不免一怔。 这场灭世之罚看起来罪魁祸首是临渊,但桑芷内心却清如明镜,若不是为了救自己,临渊也不会破界,是以自责之下便从未打算将临渊以血肉之躯抵挡天罚的方法纳入考虑范围之内。 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道:“可,只是” “那王上又何必担心?”方才那鬼松了一大口气,在场所有的鬼官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轻快的笑容,道:“左右灭世之灾当真降下来时,他们替我们挡住不就好了。” 桑芷抬眸看着提议的小鬼,半晌未言,只沉默地捻了捻自己的衣角,有些说不出话来。 “对啊,他们生来便是为了保护我们的,若是天下人都死了,神魔之祖存在又有何用?人各有命,他们亦然。”小鬼理所当然地道。 众人连连称赞了片刻后才恍然意识到,面前高位上端坐而一言不发的冥王,正是魔祖临渊的“相好”,他们如此堂而皇之地让临渊代他们去死,置冥王于何地? 小鬼这才倒吸了一口冷气,腿脚发软地扑通跪在了地上,连连叩首不止,颤声道:“王上,属下无心之失,不过是胡言乱语罢了,还望王上恕罪啊!” 所有鬼官一声不吭地跪在了桑芷面前,以为自己在劫难逃,喜怒无常的冥王会不会直接将他们拖出去绞死。 其中有不少侥幸在当年鬼界内乱大清洗后活下来的鬼官,身子抖得更加厉害,从远看来便是一堆发了羊癫疯的神经病对着一个瘦小的少女磕头,那场面别提多诡异了。 桑芷出人意料地没有生气,也没有大开杀戒,而是淡淡地展开了面前的谕旨,崔珏耳聪目明地将手中的判官笔递了上去,桑芷接过后平静地在谕旨上写着什么。 这不怪他们。 的确是桑芷自己害得临渊破戒,从而引发的天灾,他们素来对神魔之祖皆无甚好感,有的只是畏惧和敬仰,高高在上,失去了自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更何况神魔之祖活着,只能对众生产生威胁;而他们死了,不仅可以抵挡天灾,令他们逃过一劫,从此世上再无可怕的力量,可以安然好梦。 一箭双雕的好事,聪明人都会这么做。 “孤若是对杀人一事情有独钟,这大朝会也不必开了,诸位皆同生共死于天灾之下也罢。”桑芷平和地道,却并未令鬼官们平身。 是以,鬼官们只得顶着满头的冷汗,惶恐地跪在地上,听高位之上的桑芷轻笑了一声,道:“大难当头之际,鸟为食亡,孤明白。” “可是,你们想得太简单了。”她的面容在一刹那间冷了下来,鬼官们的恐惧几乎又回到了当年、愤怒到极致而走火入魔的冥王将内乱中的叛徒都囚禁在十八层地狱后,一人一刀造出的修罗地狱般场景。 桑芷又何尝没有想过。 “师尊,灭世之灾降下时,你和羽涅有能力挡住么?” 回鬼界的路上,桑芷与临渊并肩坐在修好了的青焰鬼车内,她垂首沉思了许久,在鬼门关的轮廓即将出现在眼前时兀的开口,声色有些沙哑。 临渊不动声色地怔了怔,眼睫微颤,却还是不让桑芷看出他的半分失落,而是贱心大发地将她的脸当做面团揉,吃了一把豆腐,将小姑娘欺负了一番才满足地微微一笑,道:“自然可以,阿芷不必担心。” 桑芷咬了咬牙,狠狠地摇了摇头,一把抓住临渊的手,力道大得几乎令人怀疑她是不是要杀人,临渊在她眸中看到了一瞬间的狠厉,血色转瞬即逝,只余少女有些无助的颤声,道: “我才不要让你去做那种事。” 临渊一愣,便被抱了个满怀,好似一只八爪鱼挂在自己身上一般。桑芷将自己的脑袋埋在他怀里,眸中却全然是对旁人的戒备与警惕,道:“如若你能抵挡天灾,那群人会把你推出去送死,生死之际,他们必会这么做!” 桑芷一想到那画面便浑身发抖,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害怕,她甩掉了脑子里那些尚未发生的可怕想象,无助地道:“我我应该怎么办,师尊我不能让你去送死!这些错都是我犯下的,你不可以替我承担这一切。” 临渊眨了眨眼,看着怀里惊慌失措的小姑娘,和传闻中那个生杀予夺皆肆意张狂的冥王完全对不上号,不由得笑了。 桑芷正火急火燎,一看到美人终于露出了笑脸,先是为美色所迷,而呆若木鸡地愣了愣,随后更为恼火地将他摁住,道:“你还笑,我都快急死了!我要是魂飞魄散了,绝对是被你给气的。” 临渊一把将桑芷扯在怀里,下颚搭在她的头顶,舒服地蹭了蹭,才懒洋洋地眯了眼,忽视桑芷杀人的目光,道:“既然是天罚,即便我与羽涅同殒身于此,也决计挡不住的。” 58.山雨欲来 临行前, 桑芷沉默了片刻,将一封谕旨暗中交到了崔珏的手中,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崔珏茫然地想伸出手拉住她, 却没有敢动她分毫, 而是苦笑着点了点头, 道:“无论王上如何抉择,属下皆保证, 为您保护好鬼界,您永远是幽冥司的第一把交椅。” 桑芷向他露出了一个极灿烂的笑。 “孤信你。” 许多年后崔珏才意识到, 桑芷又坑了自己一把大的。 他为了一句诺言, 在受到重创的鬼界守了数千年, 当了一辈子的判官, 到了也加薪。 然而彼时的崔珏却全然不知桑芷的打算, 只在翻开她留下的谕旨时怔了半晌,喃喃道:“王上, 你疯了么” 六界内暗潮汹涌,尽管各界之主极力压制灭世之罚的消息,但不可避免还是让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此事,安排好了一切的桑芷果然依言被临渊带走, 至于六界之主即将迎来不可避免的密会也全权交予崔珏参与。 崔珏只有一句“死老太婆”如鲠在喉, 并深思熟虑如何不被扣工钱地能坑到桑芷一把。 未果, 只得自认倒霉。 人界阳春三月, 晴朗明媚, 人界的消息得知的最慢, 是以现如今看起来还是一派盛世太平,然而没有人能够想象这是半月前刚经历过改朝换代的京都。 车水马龙,甚至热闹,不知为何却从一处角落间兀的平静下来,直到整条街道,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众人呆愣地看着迎面向他们走来的一对男女,卖糖葫芦的小贩甚至连手中找来的银钱都掉在地上了也未曾察觉,乞讨的孤儿浑身脏兮兮的,却唯有那双眼睛明亮异常,只因那双眼中盛了一对绝色—— 桑芷面色不善地在前方开路,雄赳赳气昂昂地好似要去战斗的公鸡,她的面容愈发扭曲,终于忍不住猛地拂袖,一层淡紫色的碎光洒在众人的头顶与眼瞳上,众人这才恍若大梦初醒一般晃了晃脑袋。 “哎,我方才是怎么了?” “有两个美人,弟弟你快看呃,人呢?” “我一定是太累了才眼花缭乱,竟然以为横空出现了倾城色。” 临渊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好整以暇地垂眸看着气鼓鼓的桑芷,道:“是你要来人间看看,怎又生了这么大的气?” 桑芷默不作声,抄了手自顾自地走在前方,留给临渊一个倔强的后脑勺,表示本大王不想和你废话。 临渊好死不死地拽了桑芷脑后的一缕小辫,手贱地又扯了扯,装得像个人一样,一本正经地道:“是谁又惹我们家阿芷生气了?” “还能是谁?”桑芷郁闷地瞥了他一眼,又垂首绞了绞自己的衣角,愤愤地低声嘀咕道:“凭什么被女人比下去也便罢了,为什么一个男人要长那么漂亮?” 来一趟人界,不知道多少人的眼珠子都黏在了临渊身上,虽然也有不少男人痴迷地凝视着桑芷,但身旁有一只男女通杀的妖孽,无论走到何处都是惹人注目的焦点。 偏生他还总与自己如影随形,甩都甩不掉,对比之后高下立分。 临渊不禁莞尔,道:“所以你便对他们施了障眼法?” 桑芷闻言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当即回头,长发轻轻地甩在了临渊的胸前,她怒目而视临渊,狠狠地将面前男人如玉的脸颊往两边扯了扯,道:“你还好意思说,你可不就是用这个骗了我那么多年么?” 桑芷尚未人时,总认为临渊是个长相极为普通,掉进人堆里找不到的货色,实则那厮不过是施了障眼法,令所有能看到他的人如此以为罢了。 临渊伸出右手的食指,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人中,为了打消桑芷的怒气,只得乖巧而干脆利落地道:“我错了。” 而后又是不掺任何杂质地微微一笑。 桑芷:“” 看他这般诚信认错,便饶了他一马。 冥王自然不是那般会为美色所迷惑的君主! “左右你这张脸若是让人看见真貌,引起动乱都是轻的。”桑芷轻声叹了一口气,这般想,心情便好了许多,她就手从身旁糖葫芦小贩的手中拿了一根糖画,道:“赏你了。” 临渊没想那么多,就着她的手便轻轻咬了一口,而后才眼神一淩,神情有些不对劲。 小贩笑呵呵地吹捧道:“两位真是郎才女貌、才子佳人,天造地设的一对,吃了我的糖画,保证二位的生活日后甜如蜜、胶似” 临渊却一脸难以言喻的诡异神色,止不住地给她使眼色,桑芷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你眼睛怎么了?” 临渊一愣,嘴角不着痕迹地抽了抽,附在她耳畔轻声道:“我没事,你有事。” 桑芷挠了挠自己的脑袋,神色愈发狐疑了。 这小王八蛋如今说话真是愈发令人捉摸不透。 “我有事?你什么意思?”桑芷纳闷地问道。 临渊轻轻地干咳了一声,笑不露齿,表情有些许的僵硬,道:“你哪来的钱?” 闻言,桑芷浑身剧烈地一抖,连带着看向临渊的神色都染上了一层悲戚与绝望,喃喃道:“你不会又” 临渊一直保持着淡若清风的笑意,在那一瞬间几乎与酆都那老狐狸有了些许微妙的重合,桑芷的心都提到嗓子眼里了,恨不得当着众人的面将这小王八蛋大打一顿。 “看来你还是未曾领悟为师对你的教导。”临渊平静地用慈爱的目光打量着比他矮了一头还多的小徒弟,道:“阿芷,你令我很失望。” 桑芷冷笑一声,看向临渊的眼神快成看一具尸体了,道:“听你扯淡。” 小贩满面狐疑:“” 他们俩人到底什么关系? 若是师徒,为何行径如此亲密?可若是恋人,这这一番话又是何意? 临渊轻声地叹了一口气,不急不缓地握住了桑芷的手,道:“你且听好” 桑芷清了清嗓子,如数家珍地摇头晃脑道:“若想小命保” 接着二人便一溜烟地跑了,只留给小贩一道卷起的灰尘,和一句带有回音的教导—— “逃债要趁早。” 小贩愣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遇到了吃霸王餐的,当即骂骂咧咧个不停。 桑芷是本来便穷,穷得揭不开锅,无论生时为人还是死后做鬼,从未感受过一天富裕的日子,否则也不会想尽办法克扣下属们的工钱; 临渊则是没有人界的货币。若是在魔界富豪榜上他称第二,则没人敢称第一。实则最重要的的原因是他诚然也不需要钱。 若是知晓了身份,没有人敢找死地从魔祖手里拿钱。 桑芷除外。 她恨不得将临渊都卖了给自己贴秋膘。 昔日二人游览名山大川时手头紧张,便总爱闹这么一出,久而久之,临渊的老脸实在挂不住,这才连哄带骗地将桑芷推出去赚钱,导致了桑芷从小便看透了当年六界传闻中最可怕的万魔之祖是个什么德行。 是以她的胆子格外大。 临渊人高腿长,跑起来带风,姿态还格外文雅淡定,除了留下残影的双腿,只看上半身与脸,鬼也猜不到这厮居然在做逃跑这种丢脸之事。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桑芷长大后装腔作势、输人不输阵的臭毛病也是从临渊那里学来的。 直到逃出了京都,在郊外的一里坡处,临渊才不急不缓地停住了脚步,桑芷的手臂险些被他扯断,终于能够停下来喘口气,她面目扭曲,看起来十分狰狞,一停下来便揪了临渊的衣襟意图向他讨个说法。 临渊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不知看到了什么,桑芷正欲梗着脖子抬杠时,便被他轻柔地揽住了腰身,耳畔传来他温声的警示: “噤声,有人。” 桑芷的神色立即警惕了起来,与临渊一同躲在了暗处,好奇地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在那——” “皇上有令,杀无赦!” 几个黑衣人正齐刷刷地将一名少年包围,露出锋利的剑刃,在人际荒芜的一里坡处显得有些渗人。 从桑芷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背影,端得是萧瑟瘦削,仿佛一阵风便能将他吹倒,可怜得不像话。 然而那脊梁又甚是笔直,无论如何也不肯弯曲下来一般。 那少年的嗓音介乎成年人的低沉与少年人的轻快之间,语调平和淡然,只是却有一种令人胆寒的不屑一顾。 “他还不肯放过我?”他的手指微动,指尖凝起一团梦幻而又深沉的浓紫色法力,像是无尽梦魇中的惶恐与绝望,“我已沦落至此,不过一条丧家之犬,竟还有皇帝陛下挂念。” 桑芷越听越心惊。 这声音竟莫名的耳熟? 临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经意间微微蹙了眉。 几名黑衣人互相对望一眼,皆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杀意,旋即一言不发地提剑直刺,却在半途好似被无形的锁链控制住了全身的骨骼,发出咯咯的声音。 那少年身形纹丝不动,只不过轻轻地动了动手指,便生生地将几个黑衣人活生生地撕成了碎片。 桑芷大为愕然。 然而她不可置信的并不是被撕成了肉片和断指残骸的尸体,而是面前的少年转过身来后,她看到少年的那张脸。 往日最是明媚乐天派的开心笑容,如今却笼罩上了一层乌黑的死气,显得格外阴森,沉闷阴冷。 桑芷揉了揉自己的双目,试探地问道:“阳楚?” 59.可待追忆 阳楚是血统纯正的人界皇族, 至多也不过是在七玄山上跟着微生七玄的玄肃长老打了些时日的酱油,学了些皮毛,在普通人类之中是格外能征善战, 然而 放在六界众生中却是恍若一片微尘, 弱得不像话。 可再怎么弱, 他也是个地地道道的人类,身上不该有这样浓重的魔气才对。 桑芷在一瞬间误以为他被人所害, 像自己一样身死化为厉鬼,谁知却并未从他身上嗅到半分沉沉的死气, 便不可置信地显露出身形, 在他面前怔怔地看了许久, 道:“你是阳楚, 没错么?” 面前的少年一头黑发间竟隐约生了白霜, 鬓角处更是白了一大片,面容却依旧是十八九岁的模样, 看起来格外诡异。 阳楚君眼神冰冷漠然,只有在看到桑芷时才挑起了一边的剑眉,道:“桑芷,别来无恙。” 桑芷登时愣在了原地。 这副煞气满满, 一脸厌世的魔族少年, 真的是她所认识的阳楚君么? 还是说有魔族附了他的身, 所以才令桑芷认错? 她求助似的昂首看向了临渊, 后者宽慰地握了握她的肩, 思忖了半晌, 只轻轻地摇了摇头,道:“是他。”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二位前辈请随我来。”阳楚君向桑芷行了一礼,客套又疏离,对待临渊更是公事公办的冷漠。 临渊并不见怪,只是跟着桑芷的步伐不急不慢地走到了阳楚君带路的地点。桑芷接受新鲜事物的能力极强,是以见到熟人却如此陌生的作态时只惊讶了半晌,现如今已平静如初。 “这是?”桑芷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遭破败又荒凉的村落——或许说是荒墟更为恰当些。除了尚有人烟,这里完全看不出是人住的地方。 桑芷扪心自问,这种破烂地儿连孤魂野鬼都不想来。 阳楚君平日里虽不比临渊那小王八蛋般挑东捡西、嫌弃这嫌弃那,然而毕竟是凤子龙孙,自幼含着金汤匙长大,娇惯了这么多年,猛地让他住到这样的地方,桑芷没由来得觉得好像亏待了他什么。 “此处”临渊眉头一皱,桑芷一听他的话便心中大叫不好,这活大爷必是要开始嫌弃了! 她立即地狠狠踩在了临渊的脚上,后者吃痛地缩了一下,不解地委屈望着她,桑芷还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不准挑三拣四!” 临渊:“” 好吧,不准便不准吧,左右是陪阿芷,无论何处皆可。 阳楚君不免歉意地扯了扯嘴角,道:“让二位前辈踏足此等简陋之处,是我失礼了。” 临渊不动声色地挑了处相对干净的地方站着——他死活不肯坐,这是洁癖狂最后的执着。 桑芷见他没有跟进来的意思,索性由他去,想来是临渊有意给他们单独说些什么的机会,便体贴地什么也没问,而是信任地任由桑芷与阳楚君一同走进了村落。 直到临渊的气息愈发淡时,阳楚君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道:“桑芷,你有没有觉得这里很熟悉?” 桑芷微微一怔。 不仅为了阳楚君骤然熟稔了些许的语气,还有随之而来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的确,我方才进来时,这种感觉便十分强烈。”桑芷很巧妙地避过了直接戳阳楚君伤口的话,道:“你为何会在此处?” 阳楚君脚步一顿,旋即故作无恙地继续平静地走着,道:“这里是去年染上白骨之症的那群难民被国师屠杀灭口的埋骨之处。” 阳楚君自嘲地笑了笑,道:“不对,现在应该叫皇上了。” 桑芷轻轻地嗅了一番弥漫在空气中的气息,的确并未从身旁嗅到人界帝王特有的九龙真气,便了然地点了点头,轻声道:“祸福轮转,乃是自然之道,你不必太过介怀。” 阳楚君道:“谢谢,不过你安慰我也没什么用,反正我已经入了魔,回不了头。” 桑芷的眼睫轻颤了一下,不语。 阳楚君勉强地露出一丝笑意来,撞了一下桑芷的肩,这才有几分少年的顽皮意味,不至于令桑芷感到过于陌生。 他道:“国师虽然篡了我的位,但不当皇帝挺好的,何况我本来也就不适合那个身份,君氏王朝的辉煌正式告罄,只希望慕容氏不要尸位素餐,比我强就行,至少不要让百姓再迎来一个昏庸的帝王了。” 桑芷知道他不过是用来安抚自己的托词,便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良久,她才道:“你啊,年纪轻轻的,不必把事情都看得那么死板,你还有很长的路去走。” 阳楚君咧了唇角,笑意有些虚弱和僵硬,道:“我已经弱冠了,桑芷。” 桑芷猛地一怔。 原来一眨眼,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与阳楚君这个人类竟也有了数面之缘、甚至是不错的交情只用了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 她与阳楚君相识的这段时间,桑芷在神界、鬼界、仙界和南海各待了一段时间,各处的时辰与人界的比例不尽相同,有时天上一天,人间一月,有时鬼界一年,人间不过须臾光景 时间对于永生者而言,真是最不值钱、最不会令人在意的东西了。 桑芷莫名地便想到了临渊。 “我还没有陪他多久,”桑芷目光空洞地看着荒废的村落,身死竟有些恍惚,“他不可以离开我。” 临渊说过,灭世之灾降临之时,没有生灵会存活下来,天地会被彻底地清洗一遭,连神魔之祖都无法阻挡。 这便是天道。 可临渊又执意将桑芷护在身边,甚至有以自己的命换来桑芷活下去的意思。 “你竟如此狠心,看他为你而死么?”桑芷脑海中熟悉的声音又开始响起,头隐隐作痛,她忍不住抱臂蹲下了身子,咬牙切齿地喃喃道:“你闭嘴!” 阳楚君察觉了桑芷的不对劲,连忙担忧地道:“桑芷?你怎么了?” “真是个狠心的女人呐。”脑中的声音嘲笑得愈发不近人情,近乎尖锐的语气令桑芷濒临崩溃边缘,“他为你舍弃了半条命,骗了亲妹妹的心脏,不惜违背天道也要为你施展永生之咒,还为你而招来了天罚。” 桑芷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跪坐在地上,也不管地上的枯枝败叶会弄污自己的衣衫,阳楚君神色紧张,道:“冥王!你醒醒!” 她喃喃地道:“我知道,我也不想的” 我不想的可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她分明没有打算去害临渊,却总在无形之中将他逼到如此的地步。 “你可以救他,你可以阻止灭世之罚。”那个声音笑得尖细,有些不怀好意的味道,“相信我,我可以帮你的。” 阳楚君急的满头大汗,正不知所措之际,便见一双墨靴停留在自己身前,当即一怔,下一刻,桑芷便被轻抱了起来。 “魔祖大人。”阳楚君行了一礼,颇有些紧张,道。 初入魔族的小魔自然对祖上怀有先天的畏惧与敬仰,更何况阳楚君本便对魔族颇有好感与向往,便格外恭敬。 临渊的双眸古井无波地淡淡扫了她一眼,道:“一次。” 阳楚君一愣,道:“请恕晚辈愚钝” “这是唯一的一次,我容许阿芷在你的身边出事。”临渊并未声色厉荏,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事实,却已令阳楚君胆战心惊,连连道:“晚辈明白。” 桑芷在昏昏沉沉间只能听到脑海中的那个声音,它在自己的身旁放肆地笑着,道:“想要让临渊活命,三日后的离恨天,与阳楚一同来找我,我会告诉你一切。切记,不可让临渊知道这件事。” “不行!” 桑芷脱口而出,额上滚落下一滴滴的冷汗。 “何事不行?”临渊自顾自地拧了一把毛巾,轻柔地擦了擦桑芷额角的冷汗,而后搭在了她的颈旁为她降温,道:“做噩梦了?” 这语气平和亲切,似乎一切还是最初临渊刚刚收养她时的模样。 桑芷仍身在阳楚君落脚的村落中,只是背后垫着的褥子格外轻软,绝非此处能够拿得出的,想必是临渊威逼利诱,勒令阳楚君不准拿破棉絮糊弄他,阳楚君那倒霉孩子才不得已想办法弄来的。 桑芷怔怔地看了他片刻,临渊好笑地揉了揉她的脸,道:“莫非是被美色所惑,一时竟呆了?” 桑芷闷闷地瞅了他一眼,临渊失声笑了一下,面色略有羞赧地道:“开玩笑,阿芷别生气。” 她环视了一周,淡淡地开口,道:“阳楚不在么?” 临渊闻言登时冷下了脸色,声音跟在冰水里滚过一遭似的,语气毫不掩饰地醋道:“你睁开眼便想的是他,他对你很重要?” 桑芷的脑子有点乱,一时半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软着嗓子道:“师尊,我头很痛” 临渊虽仍在生气,却别扭地搂了她的肩,让桑芷轻轻地靠在自己身上,口上在训斥,手却忍不住揉着她的头部,轻声道:“终日里思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你合该好生休息才对。” 桑芷鼻头一酸,顺势抱住了临渊,将头埋在了他怀里,闷声道:“临渊,你会离开我吗?” 临渊的手微微一顿,旋即道:“乖,别多想。” 连骗她一下都不再愿意了么? 所以是真的,临渊要用自己的命换她活着。 临渊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低声道:“怎么了?”桑芷虽在他面前素来喜怒皆形于色,然而却几乎从未表现出任何悲伤和脆弱过。 怕他担心。 桑芷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手臂却将临渊抱得更紧。 不会让你死的。 绝对不会! 临渊只是抱着桑芷,并未看到她眸底一闪而过的厉色和血光。 60.当时惘然 她有三天的时间去考虑, 然而却已不必考虑。 桑芷成日里便在祥安村混吃等死——便是阳楚君落脚的破破烂烂的村落,名字起得倒是安宁和乐,只是贫困尤甚, 村民的脸上很少见得什么喜色。 祥安村里的村民们大多是那些身染白骨之症的死者亲属, 因与死者关系密切, 便被官府当做疑似携带感染源的毒物,一并驱逐出了城, 流落在外。 阳楚君究竟为何堕魔、如何堕魔,这些桑芷都未曾问过, 想来是他心里的伤疤, 何况木已成舟, 便没怎么在意过。 他堕魔后为了弥补自己尚为人皇时的过错, 便四处收留那些难民, 逢人问起他姓甚名谁也不肯将真名说出,只淡漠地看人一眼, 便默不作声地离开。 桑芷蹲在祥安村的小池塘旁,颔首望着水面上的少女清秀温婉的小脸,眨了眨双目,唇角勾起了一个俏皮的笑容, 水面上的少女却纹丝不动, 只冷冷地将她望着。 水下与水上, 仿佛是隔开的两个世界。 深藏水下的那部分, 或许才是桑芷真实的内心世界。 “喂”桑芷四仰八叉地坐在地上, 毫无形象可言, 更是泼妇般地大声嚷嚷。 临渊声含愠怒地冷冷道:“成合体统。”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桑芷翻了个白眼,懒洋洋地躺在了松软的草地上,随手拔了一根狗尾巴草,道:“我说师尊大人,您不是说要带我游山玩水么?怎么还窝在这个小破地儿不肯走了。” 他不走,桑芷怎么寻摸机会跑路去离恨天找那个总在她脑子里说话的神经病? 临渊不动声色地拎着她的后衣领,好似提小鸡一般将人提了起来,桑芷面无表情地任临渊拿着不知从哪薅来的鸡毛掸子将她身上的每一处都掸了个干净。 他甚至还想给桑芷打打蜡——若不是桑芷险些掐死他的话。 “你精神不佳,需得歇着。”临渊一板一眼地回答。 桑芷唉声叹气地道:“你就这般终日里陪着我,若是有一天灭世之罚真的降下,那些别的你牵挂之人可是一面都见不到了。” 临渊眯了眯眼,道:“我并无所牵。” 桑芷不置可否地笑,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道:“羽涅你也不在乎么?” 听到熟悉的名字,临渊总算是神色微微一变,令桑芷极难得地从他的脸上找到了除“都给我滚”之外的其他情绪。 “你不恨她?”临渊的眼神中满是不相信的神色,道:“她亲手杀了你。” “你看我像不记仇的人么?”桑芷好笑地托腮,一双明亮的眸子直视临渊,轻松地开口,好像在谈论什么写意的小情调,淡淡道:“我恨到甚至想亲手活刮了她,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临渊了然地点了点头,并未表现出任何意外的神情,仿佛桑芷的说法是极为正常的事,那般反应才是真正的她。而桑芷口中想活剐了的女人好像不是他亲妹妹一样,冷血得格外残忍。 完全无动于衷。 “只可惜,她太厉害了,我即便再修炼个几千万年也没用,还是打不过她。”桑芷叹了一口气,却没有真正郁闷的情绪,而是拉着临渊出了祥安村,去找出门不知道所为何事的阳楚君,顺便呼吸新鲜空气—— 临渊在祥安村内多待一分,脸便多黑一分,甚至有隐隐想死的欲.望,他如今是看在桑芷的面子上强忍着不痛快,桑芷自然不会一直委屈着他。 更何况,脑海中的怪音开出的条件可是要桑芷与阳楚君一同赴会,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让那小子失踪。 “你可以求助于我。”临渊好心地提醒,并对桑芷主动将小手凑上来牵住自己的行为表示甚是满意,心情愉悦了不少。 桑芷面容扭曲了片刻,道:“那可是你妹。” 这种“妻子与小姑子不和问丈夫到底偏向谁”之事实在有些令桑芷脸面上挂不住,也不愿意让临渊为难,她便贴心地从未在临渊面前谈及羽涅。此番为了调查脑中怪音口中的离恨天,她这才旁敲侧击扯上羽涅。 与落月江潭之于临渊的意义相同,离恨天,乃是羽涅的居所。 怪音特意将地点选择在那里究竟是何居心? “那又如何?”临渊扯了扯嘴角,看起来是在笑,实则笑意未达眼底,口中话语也是冰冷,“名存实亡。” 临渊眉心的血色红痕淡淡的横在额间,白净如玉的面庞被一丝朱砂痕而衬得愈发俊逸。 大抵羽涅当年对他造成的伤害太大,后者昔日又是个缺爱少年,愤怒与怨怼便在心中生根发芽,结出了仇恨的果实。奈何俩人又是血脉至亲,都长生不死,杀不得,只能一个天一个地不肯相见。 毕竟任谁都不会心胸宽广到那般程度——自己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的亲妹妹为了保护外人,亲手将哥哥一剑穿颅,虽然有极大可能是情急之下失手所致,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之理,覆水也难收。 临渊看起来不像是个会听解释的主儿,羽涅则更是执着。 果然是亲生的,兄妹俩都是倔驴。 桑芷乖巧地不再说话,而是默默地捏了捏临渊的掌心,颇有宽慰之意。她不会安慰人,任何好话从她口中说出完全变了一个味,大有阴险狡诈的虚伪。 是以桑芷便认命地简单粗暴道:“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永远不会。 桑芷在心中默念了一句。 彼时她这样单纯地以为着,二人十指紧扣在一处,日光柔和,透过树枝的缝隙撒下一片斑驳的碎影,从远处看是无比的美好。 临渊脸长得是真嫩,看起来还是一副小青年的模样,若是隐匿了气息走到人间,极有可能被拍花子拐去卖了当小倌,还是头牌花魁的那种。 实则他内心沧桑得不像话,老不死一个。 天下间若说还有谁能比他资历久、年岁高,怕是只有亲手将神魔之祖两位源生灵裔创造出的始祖父神了。不过那位按理来说应在开天辟地后便身死魂消得干净利落。 是以,六界第一长辈临渊公子,有着属于他年龄应有的爱好。 吃喝玩乐睡,教育小辈,各处采风作画,闲着没事了逗鸟遛狗喂猫——当年临渊与羽涅尚未绝交时,羽涅最喜爱的那只黑猫便是临渊送去给她当生辰礼物的。 哦对,现如今还该加上个夕阳红黄昏恋。 桑芷的年岁在现在的小屁神面前自然是十成十的老太婆,然而在临渊面前兄妹?父女?不,祖孙还差不多。 脑中走马灯地闪过一堆画面后,桑芷面容有了一瞬间的扭曲,意识到自己就是跟他玩黄昏恋的倒霉丫头后,狠狠地踹了临渊一脚才作罢。 桑芷忍不住扶额,艰难地喃喃道:“我为何口味如此之重?!天我居然直到现在才意识到” 临渊并未防备身旁的小丫头,被她的无影脚踹得一个趔趄,甚是委屈不已:“阿芷” 他做什么了?! 方才还主动牵小手,甚至看桑芷的心情而言可以偷个香吻,没想到吻没偷成反而挨了两脚。 临渊心里别提多憋屈了,可怜兮兮的模样活像是被抛弃了的狗子。 桑芷:“” 装,继续装。 “你有何打算?”桑芷问道。 临渊一顿,正色地道:“此间世灭,你若觉无聊,我便为你再造一个出来。” 桑芷嘴角一抽,险些给这位大佬跪下。 动辄便是灭世和创世,果然始祖魔的思维她这种小喽啰还是无法理解啊。 “这不是无不无聊的事,还有你不要把创世说得那么简单、轻松好么?”桑芷顿感无力,弱弱地挥了挥爪子,不解地道:“道法万千,六界众生何止千万,岂是轻而易举便能复刻的?” 临渊则更是不解,道:“不过是一群蝼蚁,有何可在乎?” 桑芷擦了擦脑门的冷汗,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们的观念相差还真不是一星半点,也难怪羽涅会和他撕起来。 桑芷是个对六界众生的生死存亡并不是很在意的冷血货,连她都一时半刻无法理解临渊的脑回路,何况是以保护天下苍生为己任的祖神? 其实神魔之祖最大的分歧说白了很简单,无外乎是 羽涅—— 哥!小辈们又打起来了,你快来帮我啊!不然闹出人命了。 临渊—— 懒,事太麻烦,蝼蚁之命死不足惜,我不帮,你也不准管。 是以天下兴亡皆系于心的羽涅惊愕了—— 你怎么这么无情这么冷漠这么无理取闹?父亲可是让我们共同守护这天下的啊! 临渊更是相当之惊愕—— 你自己去帮,非得拉我下水做什么?跟你说过多少遍当中间人没用,反而会被他们怨恨,你非要去白费劲,怪谁? 于是羽涅失望了—— 竟然连最亲的哥哥都不理解我,我只是想让这天下和平安乐,难道有错吗?我身为祖神都不出手,岂非要眼睁睁看我的子民自相残杀? 临渊亦是又气又恼—— 你居然为了卑微的人类而不惜和我反目成仇?简直岂有此理,反了她了!赶紧滚,别碍眼。 一个是天下之母对众生的怜悯与包容,一个则是站在审判者的位置铁面无私地冷眼观看着世间法则的运行。 生来便是注定的政见不和。 61.轮回之始 桑芷最终不置可否地将临渊糊弄了过去。 他与羽涅的恩怨有些复杂, 至少桑芷可没兴趣跑到两位神魔之祖中间蹚这趟浑水。临渊平日里在她面前看起来一副作死的不靠谱模样,然而他的年岁和经历毕竟在那放着,自然不会是什么单纯傻白甜。 在桑芷面前不暴戾, 不代表临渊便是什么好相与的善茬, 正好比残忍绝情的桑芷在他面前也恍若智障花痴少女一般, 大抵在心上人面前都会拆卸掉自己所有锋利的尖刺,用最柔软的部分拥抱爱人。 “前面好像有声音, ”桑芷的耳朵动了动,莹白的耳垂在碎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晶莹如玉, 临渊定定地看了片刻, 正待颔首吻上时, 桑芷不知觉地前进了一步, 他的唇瓣便堪堪擦过了耳廓, “走,去看看。” 没偷吻到。 桑芷纳闷地回头, 看向一脸郁卒的临渊。 他又搞什么鬼? 也罢,不急一时。 临渊苦涩地自我安慰了一番,不动声色地靠近了声源处。 桑芷是女鬼,身量又瘦小, 走路几乎不会发出任何响动, 临渊又可自由地凭喜好隐匿自己的全部气息, 是以二人逼近声源处时无人察觉。 “我教你控梦不是让你去害人的, 你不要太过分了!”愤怒的少女声音登时传入耳中, 桑芷不由得一怔。 临渊对这些小辈的事毫无兴趣, 左右看桑芷无聊,便由了她去。 白裙俏然的小玄韵愤怒地跺着玉足,小脸上尽是怒容,双颊通红一片,必然是被气得不轻。一身黑袍、连头都被袍子完全包裹在黑暗中的男人抬起了下颚,桑芷借着光亮可见那双银灰色的眸子。 “玄韵和阳楚?”桑芷诧异地思忖了片刻,心道:“他们俩怎么搞到一起去了?莫非他们” 事实自然不是桑芷脑洞大开想得那样猥琐,玄韵几千岁的仙姬了,阳楚君不过是刚弱冠的成年男子,想来玄韵应也不是喜好老牛吃嫩草的那一拨。 临渊好笑地揉了揉她的脑袋,传音入密道:“我自猨翼山出来后,古历便携她一并回到了中土人界。她的返老还童之症与记忆缺失有关,想来她若恢复记忆非你所愿,我便并未让古历着手治疗。” 桑芷松了一口气,凑上去吧唧一口,笑眯眯地道:“知我者,师尊也。” 玄韵若是找回记忆了还真是个麻烦事,于她自己也好、于桑芷也罢,都是百害而无一利,还不如忘个干净,索性什么都不复存在。 被调戏的临渊外表看起来面色如常,甚是平静淡定,然而耳根却红了透,他的眼睛眨了眨,看起来竟有几分可爱和青涩。 “至于阳楚”临渊沉思了片刻,道:“他不可在落月江潭久留,我便将他留在了人界。” 桑芷弱弱地举手问道:“他是脑子有问题么?明知人界对他来说十分危险,一群乱臣贼子想将他除之而后快” 临渊挑起了一边的眉毛,好似在说我怎么知道。 然而临渊身为有问必答、有求必应的模范好师尊,只得挖空脑袋地道:“究竟为何我并不清楚,只是看他似乎并不喜欢离恨天上次你将他丢给羽涅,他便逃了出来,不是么?” 桑芷一怔。还真是。 她不禁正色望向临渊。没想到这厮平日里看起来对谁都不在意的模样,私下里倒是对这些细节甚是在意,连桑芷也未曾敏感至此。 阳楚君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道:“慕容氏篡我位,将我追杀至此,我不过使了些幻术杀他几个族人,又有何妨?” 玄韵脾性直率,若是心里不爽快便直截了当地写在脸上,桑芷看她那样子怕是要炸了,与阳楚君同归于尽,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阳楚君周遭气场陡然凌冽,喝道:“谁?!” 话音刚落便是一片绿叶飞了过来——飞花摘叶,最柔嫩的花瓣与绿叶也可在顷刻之间切金断玉,取人性命。 他这一手小暗算倒是玩得不错,可惜对手是桑芷。 桑芷笑吟吟地抬了抬眼皮,绿叶在她眼前半寸之距时骤然停止,叶身颤抖了半晌便碎作齑粉,无形的墨色结界这才稍稍显露出一分,然而转瞬即逝,好似她周身左右毫无任何保护。 一指未动,便轻而易举地化去了所有攻势。 “桑芷?”阳楚君缓和了神色,看向一旁面无表情的临渊时又紧绷了神经,行了一礼道:“见过魔祖大人” 玄韵好似战败的小兔子,垂头丧气地蹦蹦跳跳凑到了桑芷身旁,委委屈屈地道:“冥王大人,我好讨厌他。” 桑芷不置可否地笑嘻嘻了片刻,轻抚玄韵小狗头,道:“仙界如今如何了?” 玄韵被转移了注意力,当即平静了不少,乖巧地道:“百余仙族宗门已集会讨论过灭世之灾,大家都很安全,只不过北宸坏蛋总想打仙界的主意。” 桑芷了然地点了点头。 得,从天帝爷爷退化成了北宸坏蛋,可见玄韵真心讨厌了天帝。 毕竟在不知玄韵尚活在人世的北宸看来,仙界可是一大块肥肉,如今又群龙无首,岂有放过之理? 桑芷不动声色地给了阳楚君一个眼色,旋即微微一笑,便寒暄了几句,将险些打起来的玄韵与阳楚君分了开。 三日后的子时,一里坡后方的城墙上坐着一个裙袂飘飘的少女,她两条纤细的小腿悬在空中不急不缓地慢悠悠地晃着,柔软的指节托腮,面上的表情在黑暗的掩映中看得不甚真切。 “真慢” 桑芷懒洋洋地颔首打量了一番“姗姗来迟”的阳楚君,后者对她如此准时感到甚是诧异,昂首道:“你怎么轻而易举地逃过临渊的耳目?” 她自几丈高的城墙处一跃而下,姿态优美至极,稳稳当当地落地时毫发未伤,道:“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骗他的人大多都高深、想得太多,我不过撒了个小谎,他反而看不出。” 阳楚君不解地以目光询问。 “我说他送我的血玉镯不知遗失在了何处,让他帮忙找,我怕黑,不敢出门。”桑芷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睁眼说瞎话,阳楚君的面容明显扭曲了片刻,良久才道:“你怕黑?” 桑芷面无表情地给他一个脑蹦,道:“废话,我当然是骗人的。” 阳楚君:“” “血玉镯就在灵偃的刀柄上套着,临渊再八百年也找不到,他根本不会去主动留意灵偃。”桑芷平静地将右手的拇指与食指扣成了一个小圆环,放在唇畔吹了一声响亮的哨子,道:“左右我现在死不掉,要那玩意也没用。” 更何况临渊这个大活人便在自己面前,更是没必要死活留着他送的东西睹物思人。 “你说的怪音我并未听到,当真可信?”阳楚君怀疑地问道。 与此同时,冥王专属的豪车——青焰鬼车翩然自空中踏云而来,不偏不倚地停在了桑芷的面前,她掀了帘子,口中淡淡地道:“未知全貌,不予置评。我没得选,只得破釜沉舟。” 她若不去试一试,临渊便只能死掉,甚至他们会一起死。 更何况临渊一死,她独活又有何意? 永生之咒在灭世的天罚之下简直如儿戏。 阳楚君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也不吭声了。 一时间,车内竟有些尴尬。 桑芷闭目假寐,想起了二人初识之时,阳楚君涨着一张通红的娃娃脸,会在莽原城前害怕得两股战战,被桑芷欺负得又蔫又软,会在御剑而飞时小心翼翼地护着“小妹妹”桑芷,尽管自己也是个屁事不懂的少年。 干净澄澈的笑意如今已然荡然无存。 算起来,也不过是一两年的时日。 “你为何不愿待在离恨天?”桑芷兀的睁开了双目,径直道:“彼时你是人皇,羽涅不可能不保护你。” 阳楚君无所谓地道:“我不喜欢离恨天,祖神在她的居所养的神兽与我合不来,防我跟防贼一样,换谁受得了。” 桑芷一噎,无奈地抚额笑了笑,道:“我总觉得,这次离恨天之行没那么轻松。” 阳楚君从始至终究竟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为何区区凡人,如今也不过是个刚堕落入魔的小喽啰,怎会事事总与此等天机分割不开?而桑芷脑海中的怪音又点名指姓要阳楚君一同前往。 桑芷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他们的关系有些像 桑芷倒吸了一口冷气,在阳楚君诧异的目光中平静地笑了笑,心道:“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样。” “你若是保住他们、抵抗了灭世之罚,那个位子可就轮不到你来坐了。”酆都的话回荡在她脑海中,令她的神识格外烦躁,甚至想冲出车外到人界大开杀戒。 阳楚君脱离了凡人的身份,竟连脑子也好使了不少,他淡淡地道:“桑芷,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桑芷身形一顿,道:“说。” “我们现在,是不是和如今的神魔之祖有些像?”阳楚君声色淡漠,却一石惊起千层浪。 他着重强调了“如今”二字。 有如今,便有未来。 62.螳螂捕蝉 离恨天与落月江潭看起来截然不同, 若说后者是清冷孤寂又带些阴森的魔域,那离恨天便是金雕玉砌、朱栏白玉的堂皇神境。 阳楚君虽未见过如此豪气的宫殿楼阁群,但好在其于人界皇宫时便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孩子, 自家也不穷, 便只微微愕然了一番。 桑芷的身形猛地一颤, 眼角泛红,忍住自己没出息的表情, 尽力使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的模样,然而悲痛还是止不住地溢出来。 差距怎么可以这样大? 这么大的宫殿群, 居然只让羽涅一个人和她的两头御下神兽住?! 鬼界占据了整个人界的地下空间, 以至于在夜晚的人界区域也是半个鬼界领土, 然而扒空了幽冥司所有的银钱, 也造不出桑芷面前的这一座宫殿。 “人比人, 气死人啊。”桑芷发出由衷的喟叹,道:“羽涅若是在里面, 不知道稍后会不会先让我俩打上一架,临渊如今不在,她自然不会顾忌什么。” 阳楚君怀疑地看了她一眼,道:“你能打得过?” 被吊打才对吧。 桑芷耸了耸肩, 自顾自地走进了离恨天内, 道:“反正打不死。” 便往死里打。 阳楚君默默地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跟了上去。 越往里走, 天神高傲而纯净的气息便愈发浓厚, 桑芷还好, 阳楚君身上的魔气与神息想排斥,已然有些不大适应,喘息声渐深,似乎呼吸不过来了。 桑芷回首看了看阳楚君,微眯了美目,道:“你身上的结界还未凝结完全,是我疏忽了。”她指尖微扣,随意地捏了个诀,便用护体法罩将阳楚君整个儿保护在了自己的鬼力范围之内。 “谢谢。”阳楚君难得的腼腆一笑,桑芷恍惚间有了他还是以前青涩少年的错觉,只一瞬,便轻笑道:“跟我客气什么。” “为何此处不见祖神?”阳楚君在走了半晌后终于忍不住道:“我不相信她没有察觉到离恨天有外人闯入。” 桑芷亦无比好奇,想了想还是将神识放空,对脑中沉寂了几天的怪音道:“阁下在何处?” 怪音许久都未回答,桑芷提起了警惕,道:“去离恨天正中心的主殿。” 此处毕竟是羽涅的地盘,即便不是为了显示尊敬来拜山头,搞清楚怎么一回事也很关键。 桑芷的疑惑在见到单膝跪地的羽涅时终于达到了极点。 阳楚君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离恨天的主殿内,最高位的龙椅本该是羽涅的宝位,如今她却毕恭毕敬地垂首跪立在一旁,双眸微阖,俨然一副睡美人的模样,虽是风姿绰约,但身形僵硬,死板得就像 一具尸体。 桑芷缓缓地将目光移至龙椅上的人,待看清他的面容时淡淡地道:“你这是杀了她?” 男人青衣白衫,腰间的玉佩翠滴,掌心托着的白瓷杯盏将骨节匀称的手指衬托得愈发修长,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和温柔清雅的面庞桑芷再熟悉不过了。 酆都笑吟吟地品了一口茶,将杯盏放在了一旁,道:“我可是帮你报了大仇,何故这般臭脸?小芷儿,别那么一本正经的,这可不像你。” 阳楚君大胆猜测,小心求证,认真地思忖了片刻,低声对桑芷道:“你背着魔祖大人在外边有一个?纵欲过度的话当心身体。” 酆都闻言笑得险些前仰后合,桑芷桑芷被气得不想理他。 “你怎么不说你自己是我养的小白脸?”桑芷骂了阳楚君一句,恶狠狠地道:“不知道便给老娘闭嘴。” 阳楚君自知理亏,撇了撇嘴便安静地沉默不语。 酆都慵懒地倚靠在龙椅的扶手上,姿态说不出的风流儒雅,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轻眯,饶有兴致地道:“还是你们有趣些,羽儿和小渊终日不给我省心,难为我一把老骨头了还得给他们这些孩子料理琐事。” 桑芷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道:“我自己的仇,用不着帝君您操心。你杀了她,我如何亲手报仇?” 酆都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笑道:“为人父者,怎会亲手杀了自己的宝贝女儿呢?她不过是睡着了。”他轻柔地摸了摸羽涅的头,就像摸着一只小猫或小狗,而不是有尊严的神。 能将神祖的灵魂禁锢而使其生命表征暂时丧失,天下间只有那一人了。 “帝君不,父神,你早该随着开天辟地而神魂俱消融于天地了才对。”桑芷蹙了眉,下意识地伸出了尖利的血红鬼爪长甲,然而转念及眼前之人根本不在乎自己这一小点威胁,便索性收了回去。 酆都啧了一声,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闪身到了桑芷面前,挑起了她的下颚,口气中含了丝埋怨地道:“小芷儿便如此不愿见到我么?” 平心而论,酆都的相貌端得是诱人,只不过再诱人也是个花心大萝卜,光桑芷知道的这货有的女人数量已经数不胜数,何况是临渊他爹,桑芷对他真心提不起半分兴趣,甚至连这姿势都感到无比诡异。 阳楚君看表情是断然不相信他俩没一腿的,并开始郁闷究竟该不该在回去后向魔祖告密。 你老婆和你老爹搞在一起了。 可以想象临渊的表情该有多精彩。 桑芷弹掉了他的手,好似被什么脏东西碰过一样,还拂去了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道:“有话可以直说,临渊还等我回去。” 酆都忍俊不禁,笑道:“你是在告诫我,要同你划清界限?”桑芷不置可否地回视他。 “我可爱的小姑娘,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看在小渊的面子上不杀你么?”酆都好像听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话,道:“我分割了天下的阴阳清浊二气,使其分别成为神魔之祖,他们又不是普通灵物母体受孕而生。” 桑芷皱了眉,道:“什么意思?” “简而言之,便是我与他们、他们二人之间并无血脉关系,不过是名义上的父子父女与兄妹。”酆都一脸怜悯智障儿童的神情,温柔地道。 桑芷嘴角一抽,道:“真的?” 阳楚君看着桑芷一副“太好了我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怼羽涅了哈哈哈”的表情,额上不由得滚落一滴冷汗。 原来她以往是顾忌羽涅是临渊亲妹的身份。 “我脑海中的怪音便是你吧,”桑芷自觉地撤掉了所有的防御结界,道:“我的诚意已经在此了,告诉我,如何阻止灭世之罚?” 酆都思忖了片刻,打了个响指,羽涅应声而动,茫茫然地环视了一周,眼瞳并未恢复清明,只是手脚能动,全然一具傀儡。 “茶凉了,去温一温。”酆都淡笑着吩咐,连头都未回,羽涅僵硬地称是,一板一眼地端了茶退下,一时间只有桑芷、阳楚君与酆都尚在此处。 酆都不急不缓地负手走向龙座,离桑芷越来越远,道:“天道反复,不可更改,凡是法则既定的规矩,便绝不允许任何人破坏,哪怕是我的儿女们也一样。” 所以临渊介入大战乃是破坏了公平,天道感应到了临渊的违规,便开始了自毁——也便是灭世。 被破坏了公平的世间毫无希望可言,六界也无存在的必要了。 酆都微微侧首,含笑道:“毁去一切,重新开始,现世的神魔之祖已经失去了他们继续守护天下的资格,想要阻止灭世之罚,唯有令天道意识到秩序重归平稳、天下重新公平。” 桑芷不是二傻子,便理所当然地接了他的话,道:“你便选中了我们,来做新一任的神魔之祖。只不过可惜,阳楚已然入魔,而我早便化鬼,并不符合你的要求。” 若是桑芷没猜错,酆都的本意是要半魔桑芷来做生杀予夺皆无情冷血的魔祖,而生性纯良的人皇阳楚君则被点将飞升成神祖。 然而现如今这情形下,酆都怕是要失望了。 “我需要的是阴阳乾坤二气新的主人,与种族无关。”酆都无谓地淡笑,又挑起了桃花眼的眼尾,好整以暇地道:“你若不接任,灭世之罚便会降下,临渊便会死。” 桑芷颇为无奈,转头对阳楚君道:“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上赶着让人当老大的。” 阳楚君难得地被她逗笑了,忍俊不禁地扯了扯嘴角,道:“酆都大帝,我与桑芷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沧海一粟,比之临渊羽涅二位老前辈不知逊色了多少倍,您又何必毁去培养了多年的子女,改为我们?” 阳楚君身在皇族,毕竟深宫里熏陶了那么多年,若是什么都不懂才是假话。这位以往傻白甜时净顾着卖萌,将那些心眼都藏得严丝合缝,如今撕去了面具,倒也颇为阴阳怪气。 桑芷也叹了一口气,道:“是了,你这样会让他们多伤心,对么临渊?” 酆都笑意一敛,眸含冷意地站在原地,感受着后颈传来的丝丝杀意和血腥气,灵偃的刃正一分不差地横在他颈旁,刀的主人不知在此听了多久。 临渊平静地看着酆都,恍若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以为我当真蠢到那么听话?”桑芷怪异地打量了他一眼,抄了手懒洋洋地道:“坑人不积极,大脑有问题。” 63.黄雀在后 大抵脑子正常的人都明白, 神魔之祖的意义完全不止是用来装腔作势显示自己有多强的,而是用来作为阴阳二宗的代表,分别维持自己宗下的平稳。 作为一宗的首领, 必要的便是强大到无可匹敌的力量, 其次不可或缺的是太上忘情的铁面无私, 最后的一点便是聪慧睿智的心神。 显然,如今的两位神魔之祖只做到了第一点, 无外乎在酆都的眼中,自己的儿女完全是一对找死的废物, 啥都不会, 除了谈恋爱和捣乱。 但凭桑芷对临渊与羽涅的了解, 这两货谁都不是什么聪明的人——尤其是羽涅, 死脑筋转不过来弯, 偏一条独木桥走到死,也不知是该夸她执着坚韧还是骂她不知变通。 酆都沉声叹了一口气, 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你们这些坏孩子真是太不听话了”,临渊好似完全没意识他拿刀指着的是他亲爹,一点也不客气地道:“灭你的世,少打她主意。” “小渊, 你可记得答应过我什么”酆都深深地看了他许久, 后者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 道:“我可是魔, 不是神。” “遵守诺言的只有神祇, 你赋予了我天魔的血液, 诅咒我注定永生孤独绝望,还指望着我诚实守信?” 临渊看起来是打死不准备承认自己答应过酆都的事了。 桑芷略一狐疑地看向了临渊的侧脸,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怎么回事,竟觉得临渊的身形竟隐隐一僵。 “你让我很失望,孩子。”酆都轻声叹息,毫不顾忌临渊手中的灵偃,平静地开口:“痛苦。” 还未待桑芷的理智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何事,身体已然不受控制地察觉到了透入骨髓的寒意与危险,闪身到临渊面前替他挡了一击。 桑芷的身子好似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径直飞出去几丈远,阳楚君登时愣住了,良久才反应过来要查看桑芷的伤势,然而早已被大怒的临渊抢了先。 “阿芷!” 桑芷的后背撞上了昆仑玉的神柱。昆仑玉最是坚硬,居然被桑芷砸出了状若蛛网的裂痕,她几乎能一丝不差地感受到自己的骨骼扭曲成了各种诡异的形状,五脏六腑都被断裂的骨头给扎了个透心凉。 四肢全然废了一般不能动弹,连大脑中飞速流淌的血液也清晰可闻,止不住的乌黑色血液自她的唇角、耳洞、鼻孔和双目源源不断地淌到了地上,耳畔嗡嗡的杂音吵得她头疼。 乱哄哄的嘈杂中,她勉强能听到临渊担忧的呼唤:“阿芷你不会有事的。” 桑芷拼尽全力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道:“你怕什么,我不是有永生嘶——永生之咒么?我当然不会死。” 她很少见到临渊如此慌乱无措的模样,记忆中的他一贯是平静的、慵懒的、好似什么都不放在心上,那些年来在他眼中的自己不也是一样的不起眼吗? “你不要再给我灌灵力了。”桑芷真的很想抬起手臂将这男人狠揍一顿,然而不仅舍不得,也没力气,她分明无法抬起手臂,连说话都已是拼尽全力,好像不将这些话说完便死不瞑目一般,“喂,你聋了么?” “听话,别说了。”临渊不听,依旧旁若无人地将自己全身的灵力都源源不断地往桑芷身体里灌注,然而破碎的骨骼和脏器却没有恢复的迹象,反而愈发残破。 他的双目通红,好像一只小兔子,眼睁睁地看着好不容易留下的美好与念想一点点地在他自己手中气息减弱,直至即将消失殆尽,竟一瞬间孩子似的无助茫然。 临渊第一次见到的活物是一朵花,他飞奔跑去南海之滨,自那捧着清澈的水,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捧了回来,缓缓地浇在了扎根在北野沃土之上的花蕾上,可惜他没有留住花儿,花开花落,它还是枯萎了。 什么都是留不住的,费再多心思也没用。 酆都“啧”了一声,道:“小小蝼蚁,妄同天斗,实乃痴人说梦。” 临渊身形一顿,目光隐隐带着几分血色地凝视着酆都的唇——正是那两片唇,方才含着笑意,淡若清风地“杀”了桑芷。 临渊与羽涅是神魔之祖,却依旧逃不脱被天道法则监督的命运,然而天道法则与整个天下都是始祖父神一手创下的,酆都便是法则,言出既随,天下众生莫不敢为。 一切他所说过的话都会成为法则、与不可违抗的命令。 简而言之,老子说的你们都得听,不听不行。 酆都死前是个书生,拼一把差不多可以同村口二麻子他闺女养的小土狗勉强打成平手。然而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弱鸡却能统领一界,成为千万鬼魂敬仰的冥王,自然有他的原因。 武力跟不上,便只能在脑袋上勤能补拙了。 天才,最大的特点便是骄傲。 而寄存于酆都身体上的始祖父神残魂更是狂妄、目空一切,虽依旧不能打,但有“法则”作最大的防护盾,看谁不爽便能放一句狠话将人干掉。 在酆都面前,永生之咒算个屁?人家连尘世都能毁灭,还会在乎自己儿子玩的小花招? 桑芷自然也察觉到了。 常人的死便是死去进入鬼界,等待下一次轮回;然而鬼却不同,它们已经是亡灵,死了再死便是魂飞魄散。 这一点身为现任冥王的桑芷应当比谁都清楚。 “反正就是不想让我活呗。”桑芷又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血好似不要钱一样拼了命地从她身体里往外挤,欢快地流淌好似一条小溪。 临渊的脸都白了,顾不得去恨酆都,既想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又害怕自己的力量会令桑芷更痛,便不上不下地甚是难受,唇瓣蠕动了片刻才道:“我失去过一次,不想再有第二次。” 桑芷疑惑地抬了抬眼皮。 不行,她愈来愈困倦了,一双眼皮沉重得好似被黏住了一般。 “喂,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桑芷还是忍不住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知道了答案,她便能放心大胆地走了。 临渊闻言,思绪似乎被拉回了极远的曾经,须臾才启唇,字字有力地道:“你的全部。” 人只有在失去了才会懂得珍惜,临渊亦然。 他不懂得什么是爱,往日在神女魔女向他自荐枕席时只觉得甚烦,便没给什么好脸色,久而久之便对她们口中的“情爱”与“真心”毫无好感,甚至对雌性都产生了隐隐的排斥。 直到桑芷的出现。 他也不知是为何,分明是那样一个地位卑贱而低微的小丫头,相貌不美、性格也不温柔,惹毛了她还能用锅灰将他抹成熊瞎子,又脏又爱炸毛,还总对自己威逼利诱 “我到底舍不得她什么?” 彼时临渊茫然地站在奈何桥上,看着奈河桥下奔腾不息的忘川黄泉,与彼岸看不到尽头的无尽深渊,和身旁周围血海一般的荼蘼花,兀的便有几分茫茫天地间余舟一芥无所依的孤独感。 桑芷在成年那晚身死,临渊为了寻觅她的魂魄而来到了鬼界,却在此处驻足,不明白自己冒着被法则发现而大肆惩戒的危险去救一个人魔混血的小姑娘有什么意义。 “她帮不到我,只会给我添乱。”临渊冷静地思索着,“她命中注定会死,我帮她延这几年的寿命有何必要?” 可这些莫名其妙的自问被他自己否决了。 没有人能让他如此信任、不设防至此,哪怕是羽涅也一样与他总有一层看不见的隔阂,令人心头发堵,甚至轻微地刺痛。 只要一想到她从今往后不会再在自己身旁叽叽喳喳、吵吵闹闹,清净便成了冷清,安然便成了寂寞,以往数千万年的孑然一身也抵挡不过与她在一起这十几年的默契。 让她从自己身旁离开死去几乎是从他已然习惯、好不容易热闹起来的生活中硬生生地夺走全部的余温,让他重新回到冰冷无光的阴森魔界,暗无天日的囚笼中。 而且她的死,本便是自己或多或少、直接或间接导致的,是自己欠了她的。 “她还不能死,”临渊一步一步走到奈何桥的另一头,眼熟的残影轮廓瘦瘦小小地蜷成一团,缩在孟婆脚畔,就是不肯喝汤,孟婆都拿她没办法了,“我还不想让她死。” 鬼影少女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着临渊,细声细气地开口:“你是要带我回阳世的好心人吗?” 临渊不理会一旁瑟瑟发抖行礼的孟婆及一众鬼官,也不管幽冥浊气是否会弄污他的衣摆,径直半蹲在她身前,与少女平视,道:“你不认得我了?” “你是不是傻,鬼要是都记得前世的事情,岂不乱套了!”少女一副看智障的神情,用嫌弃的口吻道:“好像是死得比较惨的鬼会记忆差那么一点。唉,看来我挺惨我那么惨了,你还阴阳怪气地挤兑我。” 临渊:“” 这处事风格是她,没错了,化成鬼都认得。 “你还阳后,鬼界所有的事都会忘记。”临渊向她伸出一只手,道:“跟我走么?” 少女眨了眨可爱的大眼睛,果断地将冰冷而虚无的魂体手掌搭在了临渊的掌心,道:“你说的!带我回去,可就不准丢下我啦。” “永远不会丢下的。” 彼时临渊说——信我。 64.今已非昨 被酆都的言灵击中, 桑芷绝无生还可能,即便是临渊也不知该怎样去救她,更不必提现如今仍被控制了心神的羽涅。 自己名义上的父亲, 他只在出生时见过一面, 除了仅剩的残存气息之外, 连亲爹的脸都记不清了,他自幼缺爱、长大变态, 从始至终从未得到过任何父爱,而唯一给他温暖的桑芷却死在了所谓父亲的手中。 临渊究竟更偏向谁, 没人说出口大家也心知肚明。 “傻孩子, 你为了她破戒, 违背天道, 否则我怎会降下神罚?”酆都平静而温和地道:“她死后, 我虽不能对你的过错既往不咎,但可看在父子一场、和羽儿为你求情的面子上, 饶你一命。” 酆都的神色和缓了许多,不再是那副假惺惺的温柔模样,而是带了些始祖不怒自威的严肃。 在绝对的威严和力量的面前,世间的一切在酆都面前都是一场儿戏。 爱恨也好、依恋也罢, 更为可笑的便是不舍。 正因这些生灵心中有所牵绊, 才会永远无法逃脱万丈红尘, 不可得证大道。 临渊怀中的少女安静地躺在他怀中, 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 比死人都安静——若是以鬼的双目来看, 死人的身旁还有其徘徊不肯离去的魂魄,而她的周遭和身体内则空落落的什么都不剩下了。 桑芷带走了临渊所有的希望,离开了。 就像临渊曾保护的那朵花儿一般,无论再怎样努力,还是和他说了永别。 大抵连她自己也未料到,堂堂冥王竟死得如此莫名其妙、连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亲手杀了自己的人还是将自己精心培育成一个合格首领的前任冥王。 酆都大帝,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称得上是桑芷的大半个师父。 少女苍白的手乖巧地垂落在地上,眉目柔和,似乎只有阖上双眸一言不发的她才能称得上温柔,一言不发地靠在临渊的胸前,血已经流干了。 阳楚君兀的开口,声色微颤,道:“人常说,遗祸万年,她这么一个大祸害,怎么能就这样死了?” 临渊轻微地垂首,双目一直死死地盯着桑芷的面容,只觉她是在同自己开玩笑——是不是只要他眨眨眼,这死丫头便会兀的睁开双目,狡黠地眯起狐狸眼来笑眯眯地挪谕自己了? 他额旁的碎发垂落至胸前,将所有的神色掩映在阴影后,除了他自己没人看得真切。 酆都见状,心知临渊也该放弃了,他毕竟不会为一个死人而同父亲作对,更不会放着阳关道不走而因区区蝼蚁的桑芷去走独木桥。 神魔之祖胆敢同他作对,便会被连带着天下六界一并销毁,由他重新挑选合适的两人来担任这一要职。 “小渊,回到父亲身旁。此间世灭后,你与羽儿将沉眠数万年,待我重新创造出一个全新的天下,你们便可有崭新的开始。”酆都的唇角含着笑意,一步一步地靠近临渊的身旁,温声细语地道。 阳楚君皱了眉,面色不善地挡在了临渊身前,当做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酆都的脚步阻止在临渊身前的十几步远。 “如我直言,您根本不像一个父亲,而是一个残忍的剥削者。”阳楚君直率地道:“桑芷才刚!” 死一字他忍了又忍,还是没有说出口。 酆都居高临下地睥睨了他一眼,端着高贵的笑容道:“不敬。” 阳楚君不着痕迹地咽了一口口水,喉结滚动了一番,却挺起了少有的勇气,在友人的尸首面前几乎所向披靡了起来,一字一句道:“我只对尊贵得表里如一的人敬。” 酆都敛了笑意,临渊将桑芷温柔地平放在地上,转身面无表情地道:“酆都,你欠我一条命。” 酆都弯了弯唇角,莞尔道:“很可惜,我不能” “现在便还。”临渊不由分说地便将手中的灵偃一刀砍了过去,酆都未料到这厮竟如此不要命,当即慌张失措地才躲过了灵偃的锋芒,趔趄了一大步,堪堪站稳,便厉声呵斥道:“放肆!” 再怎么说他也是临渊的父亲,是一手将他带往人世的创造者,彼时酆都的心中便坚信着,临渊绝不会如此大逆不道地对他动手。 谁知是酆都太高估临渊的道德底线了。 临渊平生的处事没有什么准则,若真的计较起来,他唯一的底线便是桑芷。任何人都可以伤害他,全看他心情好坏来决定是否给人好果子吃。若是刚好赶上临渊讨好桑芷成功,心情大悦,说不准还会放人一马。 然而一旦牵扯到桑芷,无论如何——错都在对方。 显然,临渊如今眼中唯一一件最重要的事便是给桑芷报仇,至于仇人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全然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反正所谓的爹跟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若是生父不如养父恩也罢,或许他会看在养育之恩的面子上手下留情或是有些许犹豫。 可从生到养,就没见过那老王八蛋对他上过心,被一个陌生人全然放养作践了那么多年,不必提有什么感情,是个人都受不了。 更何况是本便性情爆如雷的临渊了。 酆都善智不善力,被临渊接连几记刀风逼退在龙座上,灵偃带着冷意的刀刃直直地插.在了他的颈畔。 临渊甚是在乎外貌与形象,洁癖成瘾,这一点倒是完完全全地继承了酆都。酆都素日来便是一贯端庄、素衣清隽的模样,然而在临渊的攻势下,发丝竟乱了不少,连呼吸都不稳了。 他倒坐在龙座上,气息紊乱地笑道:“孩子,你杀不死我,而我想要毁掉你则是轻而易举的事。” 临渊依旧毫无波动,眼神冰冷,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阳楚君趁着他们交锋之际顾不上自己,便偷偷地溜到了仍心智受控、浑浑噩噩的羽涅身旁,暗自思忖了片刻,以玄韵教导的浮生千梦缘,试图将羽涅从酆都为她编织的噩梦中拉出来。 “我不杀你,”临渊淡淡地开口,“那太便宜你了。” 酆都忍俊不禁,叹了一口气,似笑非笑地道:“傻小子。” 他面色冷了下来,唇瓣微张,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痛苦。” 不必手指何方,不必捏咒画阵,言灵随法则一起,任酆都的喜好而裁决天地间万事万物。 临渊一瞬间面色微变,手握的灵偃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抖得愈发厉害,可他仍强撑着,任由额角沁出了丝丝的冷汗也不肯服输,只是某含冷意地看着他。 似乎要透过眼瞳看清他心底究竟在想什么。 酆都缓缓站起了身,临渊尽力想拦他,却控制不住痛得好似要将全身骨骼拆掉重组的痛楚——方才桑芷经历得大抵比现在的他还要痛苦,她的防御结界远不如临渊,受到的伤害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而那一瞬间,桑芷情急之下替他挡了一击,想必连防御结界都没有来得及 他的胸口猛地揪在了一起。 那样疼她不仅没有流泪,反而还调皮地继续同他拌嘴。 为什么要一直这般压抑自己的痛苦? “我一直以为自己可以保护她。”临渊忍不住有些茫然,心道:“原来在真正的法则面前,我也是个废物。” 难怪她不肯依靠自己了。 临渊颔首苦笑了一下,猛不防地听到了酆都淡漠的声色:“绝望。” 临渊以灵偃作拐,拼尽全力撑住自己才没有倒下去。酆都大抵是不想玩了,他轻声叹了一口气,正欲开口之际便听得一声惊呼—— “父亲!手下留情!” 酆都一怔,松开了所有的威压和禁制,临渊只觉得自己身上的痛楚在一瞬间内消失了,轻松得过了头,险些撑不住跪下去。 羽涅飞奔着扑了过来,二话没说便干脆利落地一撩衣摆跪了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咚地一声响将阳楚君吓了一跳。 “父亲恕罪,哥哥只是一时昏过了头才对您不敬,还请父亲见谅!”羽涅坚定地道:“您念在我兄妹二人守护六界千万年的时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便饶他一次吧!” 临渊不冷不热地看了一眼羽涅,平静地收回了目光,道:“别多管闲事。” 羽涅恨恨地道:“哥,你少说两句会死么?!” 她止不住地使眼色,让他暂且忍住,不要作死,有事从长计议。 “若是别的,我忍一忍倒无妨。左右这么多年来强安在我头上的黑锅也不少,不差这一两个。”临渊沉声道:“可他杀了阿芷,你叫我如何忍?” 羽涅闻言一怔,神色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而在面容上萦绕了灰色的死气,看起来十分可怖。 “你说什么?”羽涅似是不可置信地轻声道:“她死了?” 一字一句皆如此清晰,羽涅无措地僵硬回头,直到看见桑芷的尸身才断定了临渊言语的真实性。 临渊嘲讽地扯了扯嘴角,道:“不必装了,你用无尽业火烧死她的事我还没同你算账” “哥哥”羽涅颓然地跪坐在了地上,面色惨白如纸,道:“那非我本愿。” 只有禽兽才会对朋友下如此狠手。 她还记得那个双目澄澈的小女孩,笑吟吟地抱着一只野猫凑到她面前,道:“小羽你看,喜欢吗?” 当然是全天下最喜欢啊,因为你送给我的一定是最好的。 我们可是最好的朋友啊。 65.飞蛾扑火 “可怜的孩子, 你即便心中不满,又能如何呢?”酆都的脸上挂着端庄优雅的笑意,似乎真的只是对两个调皮的孩子无可奈何, 并未生气, 却句句杀机。 临渊在袖中的五指微微蜷起。 他说的不错, 即便自己去送死,也决计是打不过酆都的。 羽涅使劲地给临渊使眼色, 后者思忖了片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沉默甚至是死寂了许久, 才一语不发地轻轻抱起了桑芷的尸首, 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离恨天。 羽涅拿眼角偷偷地瞟酆都的神色, 见他没有阻拦之意, 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紧随临渊的身后亦离去。 只剩下阳楚君一人。 阳楚君:“?!” 让他留下送死么?居然没有一个人想起他来! “若是桑芷还在, 必然不会丢下我不管。”阳楚君眼眶微红,神经紧绷地等待着酆都对他的刁难,谁知过了许久也不见他有什么动静,便诧异地看了过去。 “你竟没我想象中那么残忍, ”阳楚君忍不住道:“还肯给临渊留下桑芷的全尸让他带走。” 酆都的眼神更深邃了, 似笑非笑地看着将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的阳楚君, 轻轻地品了一口茶, 道:“此话当真?” 阳楚君为了活命, 只得昧着良心, 一半真夸一半虚伪,道:“是的。” “那小朋友你可真误会我了,”酆都失笑出声,目中满是看热闹的冷意,比方才看起来更为嗜血,道:“我太了解小渊的脾性,他不可能看着那丫头在他面前死掉。” 阳楚君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不由得肃了神色,道:“酆都大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魔蛟,平生全部的灵力都汇聚在自己的双目之中,若是将自己的全部灵力灌入到另一人体内,便等同于将魔祖身份同时转让。” 酆都笑意渐深,指腹摩挲着杯沿,道:“继承魔祖的身份,可免除天罚之外的一切意外死亡,亦可复活。” 阳楚君不可置信地失声道:“你是故意杀了桑芷的?!” 酆都有些不悦地蹙了眉,似乎不满阳楚君将话说得太过清楚,这样便不好玩了,他道:“她不死,小渊如何心甘情愿将灵力让出,我如何让她接任魔祖?” 他需要的神魔之祖是完全服从其命令的傀儡,而不是一个个为世俗红尘所累还胆敢违抗他的废物。 阳楚君冷笑一声,道:“你不必做梦了,即便她接任魔祖也不会心甘情愿听你摆布的!我也一样。” 他胆小,但有些时候却不能总是畏畏缩缩。 为友人,宁死不屈。 酆都苦恼地看了看阳楚君,左手随意地打了一个响指,笑眯眯地看着他,道:“你可认得这是何物?” 阳楚君一怔,情不自禁地上前,靠近了酆都召唤出的一团浅紫色的灵力球旁——气息甚是熟悉,温暖,简直就像 “桑芷?!”阳楚君倒吸了一口冷气,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触碰它,小心翼翼地道:“是你么?” 灵力球甚是微弱,却尽力地回应着他,虽口不能言,但阳楚君分明意识到,这团紫色的灵力球正是桑芷! “你对她做了什么?”阳楚君不依不饶地厉声道:“她的残魂为何会” “谁告诉你这是她的残魂了?”酆都叹了一口气,轻挥衣袖,阳楚君的身子便如同脱了线的风筝,直直地飞了出去撞在神柱上,吐出一大口鲜血,身体微弱地颤抖了几下。 酆都托起了那团灵力球,温柔地笑道:“这是她的良知。” 天地万物生而便一分为二,一为心欲,一为良知。神与魔的区别不仅仅是修炼功法、居住环境与乾坤气息不同之外,最重要的便是神以良知为主,而魔以心欲为首。 从心所欲,毫无良知,倘若桑芷同时还有魔祖的强大力量那简直是无法想象的灾难。 “我最成功的的作品即将出现了,你不开心么?”酆都好整以暇地微微侧首看着颓然的阳楚君,眯了眯眼,道:“孩子,不要灰心丧气,她会成为你的姐姐,你们乖乖地替我控制这天下,不好么?” “我不要一个杀人狂、一个属于你的傀儡的姐姐。”阳楚君不屑地冷笑道:“你会失败的。”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随着体内明显被抽走的良知而产生的剧痛,他再也没有任何感觉。 眼前一片黑暗,连瞳孔都变成了纯黑色,白仁完全消失在眼眶中,如今的阳楚君看起来格外恐怖。 阳楚君缓缓地站起了身子,恭敬地向酆都行了一礼,道:“父神。” 酆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唇边的笑意愈来愈大,他微不可查地轻笑一声。 “醒来吧,我的孩子,摒弃所谓的柔肠百转、情牵系念,做你自己最该的事,然后回到我的身边,毁灭此世,重新创造属于我们的天地。” 桑芷猛地睁开了双目。 细成一线的瞳孔遍布血色,不带任何感情地左右环视了一周,她直直地坐起了身,面无表情地活动了一番筋骨,确认自己的身体当真完全无恙了才露出一点笑意来。 只是这笑容与平日里的她看起来判若两人。 然而没有人会注意到了。 与临渊一同下界的羽涅不知所踪,而临渊 桑芷蹙了眉,看着面前的男人,没由来的感到一阵陌生——他一身白衣状若缟素,一双凤眼被二指宽的白绸挡住了视线,透过单薄的绸布,甚至隐隐可见他眼眶处深深凹陷下去的两块。 “阿芷”他的唇角终于浮现出一个难得的笑意,小心翼翼地伸手向她摸来,桑芷不动声色地蹙了眉,却并未躲闪,而是任由他的掌心轻抚上自己的脸颊,温柔地道:“你醒了。” 桑芷并未回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好似打量着一个陌生人。 临渊如今看不见,他将承载了自己全部灵力的双目挖了出来,漆黑的两颗眼珠好似两颗黑曜石,被波月丝串在了一处,系在了桑芷的颈上。 他让出了自己的灵力、地位,甚至毁去了自己正常的生活能力。 好在他终于复活了桑芷。 “你的眼睛怎么了?”桑芷疑惑地问道:“为何你现在全身上下不见一丝灵力,比凡人还虚弱?” 临渊并未打算告诉她实情,怕她心生愧疚,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凭借着感觉揉了揉她的脑袋,道:“无恙,只要你回来便好。” 桑芷推开了他的手,开门见山道:“临渊,羽涅在何处?” 她如今拥有了足以与其匹敌的力量,自然要找曾经的仇人一笔一笔地算旧账。 临渊微微一怔,他失去了双目,俊脸上大半部分的面容又被白绸所挡住,本便喜怒哀乐皆表现十分细微,如此一来更是不易为人所察觉。 “你找她作甚?”临渊不解地问道:“你如今方醒,受的伤还未恢复完全,暂且不可” “可不可又不是你说了算。”桑芷无所谓地轻笑了一声,自顾自地推开了临渊的阻拦,径直下床欲推门而出。 “阿芷,”临渊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淡淡地道:“你可是要不听我的话了?” 桑芷懒洋洋地转身,抄了手,将柔软的身子骨靠在门上,笑道:“听你的?你凭什么教导我?论灵力、论兵力、论统治,你有哪一点值得我去听话?” 临渊背对着桑芷,后者看不到他现如今的表情,只是听他道:“你这是怎么了?” “我很好啊,你真奇怪。”桑芷感到莫名其妙,自己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怎么便好似他认不出的感觉,“临渊,告诉我,羽涅在哪?” 临渊依旧毫不转身,桑芷面色不善地看着他瘦削的背影,阴森森地道:“莫非你想包庇她?” 临渊依旧沉默不语。 桑芷冷笑地几步上前,道:“羽涅亲手杀了我,我不可能咽得下这一口气,你这是要包庇她、阻拦我报仇的意思?” “你不是阿芷。”临渊沉默了良久才转过身,缓缓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桑芷的面容,然而他没有眼睛,看不到眼前的景象,又失去了全部的灵力沦为凡人,毫无威压的普通人在桑芷看来便是蝼蚁。 桑芷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重声地强调道:“我就是桑芷,你不必自欺欺人了。” 临渊的唇瓣蠕动了片刻,终究摇了摇头,道:“我不信。” 阿芷不会在看到他沦落到这般田地时如此狠心,也不会一口一个临渊叫得仿佛唤陌生人,更不会满心只有报仇和杀戮,完全成为了发泄内心杀念的傀儡。 暴戾、偏执、疯狂。 这是酆都在创造魔时对其下的定义。 可惜临渊并没有按照他的预想成为那样的疯子。 “不信么?”桑芷勾起了唇角,纤细的手指拂过他的脸颊,踮起脚尖附在他耳畔笑着道:“抛却了一切粉饰、真正的我你还爱么?笨蛋师尊?” 诚然如她所言,桑芷依旧是原来的桑芷,只是失去了全部的良知,还原最原始的面目,是她内心深处最丑陋的欲.望与真实的残忍。 “你爱的不过是在你养育之下那个小可怜儿罢了,受尽磨难却又保存着最后的善良和底线,纯他妈一个圣母。”桑芷的食指轻柔地按在了临渊柔软的唇瓣上,轻声道:“看见我本来的面目,是不是觉得自己所爱非人,上当受骗了?” 她放肆地大笑着,直到自己笑出了泪花,道:“你看,我正是这么丑陋的人,你为什么要付出那么多只为了我这样一个疯子呢?” 66.魔心入体 “酆都抽取了你的良知, 你不是全部的阿芷。”临渊淡淡地颔首,似乎想看清桑芷的面容,然而他的眼前一片黑暗, 疼痛与鲜血的腥气令他苦笑着收回了小心翼翼去拉桑芷手指的手。 桑芷摊手一笑, 道:“我便是我, 随你怎么想,既然你不肯告诉我羽涅在哪, 我便自己去找。” 临渊闻言却兀的不由分说地攥住了她的手臂,道:“你应该找的人不是她, 而是酆都。你的身体内缺失了一部分灵魂, 承受不住太久魔祖的极阴之力, 找他要回来。” “真是可笑, 良知留着又有什么用, 为了区区的一半灵魂,让我去得罪始祖父神、赋予我力量的父神?”桑芷危险地眯起了双目, 步步紧逼临渊,一根手指攥紧了他的下颚,笑道:“你太不听话了。” 临渊唇角垂下了些许,周身的凌冽气场依旧存在, 令人不寒而栗。尽管失去了全部的灵力, 然而骨子里的威压还在, 是不受外界影响的。 “桑芷, 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桑芷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自幼对临渊的恐惧和敬畏还留在心底, 即便多年过去,她也无法忘记自己昔日犯了错被师尊训哭时的惨状。 然而胆量还是战胜了本能,她轻叹了一口气,手指在临渊胸前轻轻地画了一个圈,后者眉心微蹙,只觉得自己的四肢皆被无形的灵力锁禁锢住了。 “放肆。”临渊轻声呵斥道:“谁给你的胆” 他话还没说完,桑芷便伸出一根食指堵住了他的唇,浅笑地附他耳畔道:“嘘别这么不解风情,在我的面前总是袒护另一个女人,还这么凶,当心没人要。” 临渊的眉皱得更深了,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我可不是胡言乱语,”桑芷无辜地眨了眨眼,笑吟吟地走到了门外轻轻地拍了掌,状似无意地回头道:“冥王的人,谁敢乱动?” 临渊呼吸一滞,耳尖微微一热,下一刻便听闻嘶哑的马啼声,是幽冥司青焰鬼车的声音! “说实话,小临渊,你这个魔祖当得可真是失败啊,人人惧怕你,憎恨你,你放着这么多仇人不去杀,空有一身强大灵力也不知征战四方,就甘心被人骂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孤零零的一个人,谁也不睬你。” 桑芷声色凉薄,不知是在嘲讽他还是在自嘲,喃喃道:“明明不是什么善良的人,非要坚守那些底线给谁看你真是个大傻子!” 临渊摇了摇头,只平和地握着灵偃,道:“灵偃最初本便不是用来杀人的。” 桑芷的脚步一顿。 神魔之祖还有另一个名字,守护灵,守护这天下平稳,不会发生过大的灾难,苦痛与委屈只能自己扛。 桑芷握了握拳头,近乎粗暴地搀着双目有恙的临渊,转头对驾车的鬼童厉声道:“去无尽深渊!” 鬼童从未见过如此大发脾气的冥王,当即吓得小脸发白——虽然这小鬼尸的脸本便惨白得过分,经受桑芷这么一吓,他更是二话不说便狂甩鞭子驾车。 “无尽深渊,”临渊淡笑地勾了唇,道:“你要将我放逐?” 此人大有一副看破红尘的洒脱,左右我就是不为所动你奈我何的淡漠,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令桑芷恨得牙痒痒。 桑芷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兀的攥了他的衣领,在临渊猛地一怔时凑上了红唇,四片唇瓣纠缠不休,临渊愣在了原地,任由桑芷紧紧地抱着他,自己的双臂却僵着不知放在何处,虚环着桑芷的腰身甚是茫然。 现在要做什么? 若说以往临渊的轻吻是温柔的、含蓄的,生怕桑芷感到不自在而刻意去迎合的体贴,那么桑芷便是狂烈的、恨不得将他拆吃入腹的凶残,哪怕死死地抱住他的身体时,那双不肯闭上的美目中也满是怒火。 既是对羽涅的恨意与嫉妒积满到了临界值而爆发的忍无可忍,亦是对临渊如此不知爱惜自己的不满。 唇齿纠缠间,桑芷狠狠地咬住他的唇瓣,腥甜的血气萦绕在二人的唇舌间,平添了几分旖旎的香艳,临渊也不躲闪,而是任由她肆虐,无所不包容。 不加任何粉饰的真实的冥王,本便是如此蛮横霸道不讲理。 鬼童战战兢兢地驾车,听到身后车内传来的衣料摩挲声与低得近乎不可闻的低喘,不由得满面狐疑。 可惜他死时年纪太小了,这么多年来又因桑芷见他一个小屁孩啥也干不了,再者跟着那群鬼官们瞎混必定学不到好,便让他只给自己驾车,是以他完全不懂里头的冥王大人和魔祖大人究竟在做什么。 打架么? 冥王大人能打得过魔祖大人? 鬼童这厢还在为桑芷发愁担忧,桑芷已然被临渊锢在怀里吻到双目通红,亮晶晶的像是哭过一般——被气的,又是喘不过气来憋的。 “启禀王上,无尽深渊入口到了。”鬼童下了车,毕恭毕敬地向车内行了一礼,道:“鬼童不敢进深渊,只将青焰鬼车停在入口处,还请王上恕罪。” 桑芷掀帘下车,唇瓣竟有些红肿,脸颊也微微发烧,一副被惨了的模样,面色十分不善,而紧随其后的临渊则面沉如水,除了衣襟有些散乱之外,看不出什么变化。 鬼童恍然大悟。看来胜负已经很显然了。 “分明他才是被压的那一个,凭什么?!”桑芷咬牙切齿地心道:“这不公平。” 无尽深渊中的古幽冥是酆都数万年来隐居的住所,如今他跑到了神界上方的离恨天,将羽涅的地盘霸占了自己使,这古幽冥便空了下来。 “以往他喜欢洒扫,古幽冥里历来是纤尘不染的。”桑芷不紧不慢地走在临渊身旁,冷漠地牵着临渊的手,口中语调冰冷,掌心的温度却是灼热的,避过了坑坑洼洼难走的地方,以免临渊不小心被绊倒。 桑芷目光放空了瞬间,道:“如今不过无主了几日,便荒凉成这般模样。” 小竹楼的门口生长着大片大片鲜红的曼珠沙华,鲜红欲滴如血液,花丝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幽冷清香。 临渊嗅到了什么,脚步一顿,桑芷好奇地回头,道:“怎么了?” “血腥气。”临渊脱口而出,面向着曼珠沙华的方向,沉默了许久,道:“很浓。” 桑芷自然也嗅到了。然而她却并不意外,只是冷笑了一声,道:“自古红颜薄命,泉下销骨,为了爱情头脑发热,活该命丧黄泉。” 临渊略有不解。 “所有生长曼珠沙华的泥土下都埋着女人,”桑芷声色凉薄地道:“那些被酆都睡过后杀掉的女人,很多很多。” 所以这里的曼珠沙华足以堪比奈何桥附近的鲜艳茂盛。 临渊一怔,沉声道:“此等行径,实在令人发指。”他倒不是觉得酆都杀人有多恶贯满盈,毕竟以他的身份和地位,着实也没道理会对卑贱如蝼蚁的人类产生什么怜悯心来。 只是睡过后杀掉,怎么看怎么渣,在洁身自好到几乎有强迫症的临渊看来便相当之难以接受了。 杀可以,但杀之前做这种事便是大大的不对了。 桑芷眸光闪烁了片刻,趁他不备,便将他摁在了榻上。临渊不动声色地身形一僵,道:“阿芷” “别误会,我只是怕你跑掉,”桑芷眸色渐暗,面容也缓缓沉了下来,道:“这些东西都是酆都留下来的,他为了自己的怪异癖好可方便了我,正好省的我去找东西对付你。” 临渊下意识地感觉到此话有深意,还未开口,手腕便被冰冷的铁链锁住了。他的神经立即紧绷起来,愕然道:“你要做什么?” 桑芷并未回答,临渊的面前视野是一片黑暗,他只能蹙着眉,在不伤害桑芷的前提下不轻不重地挣扎,然而极快地,桑芷便将他的手腕与脚腕皆严丝合缝地用铁腕扣锁住,令其动弹不得。 “乖哦,”桑芷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战利品,暧昧地在他耳畔吐息,又坏心眼地舔了舔他的耳垂和唇瓣,感受到临渊身体的微颤,才道:“等我,很快便回来迎你入后宫。” 临渊啼笑皆非,只套了一袭白衫的身躯在冰冷的锁链下看起来更为单薄,如墨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散落在榻上,桑芷抓了一把他的青丝,长发自她指缝间滑落,甚是顺绸。 果真,越是纯洁的外表,越是令人忍不住凌虐呢。 “你又在搞什么花样?”临渊无奈地浅笑,遮去了凌厉双目的面容温柔了不少,若不是知道他本性,必然会误以为他是个什么芝兰玉树公子哥,终日里不是吟诗作对便是舞文弄墨那种。 桑芷不语地勾了唇角,替他捋了捋额旁的发丝,道:“我去杀了羽涅。” 临渊神色一僵,道:“什么?” “不对,说错了,”桑芷抿唇轻笑,目光中满是冷意,道:“我要让她生不如死。” 67.同心同德 “妖界之主是羽涅身边养的神兽, 只不过似乎许多年前与她生了什么间隙,便自行离开了离恨天,流落至妖界, 最终混成了妖君。这些是我从玄韵那里得到的消息, 怎么样, 够意思么?” 阳楚君躺在树杈上懒洋洋地晃着腿,两条臂膀还枕在脑后, 舒服地眯起了双目,嬉皮笑脸地对着桑芷道。 桑芷一袭如墨的冥王常服, 苍鹰纹路在衣摆处隐约可见, 发式繁复, 眉心的花钿被描摹成了曼珠沙华的形状, 眼尾晕染了一片嫣红色, 修长的眉斜飞入鬓,唇不点而绛, 眸间只有深深的冷意。 闻言,她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地道:“臭小子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你来找我不也是奉了始祖之命, 要我帮你夺取神祖的力量么?为了你自己而已, 说得好像你多无私。” 阳楚君狡黠地一笑, 坐直了身子, 一条腿曲起搭在下面的树枝上, 道:“此言差矣, 你的仇人是羽涅,干掉她本便是你预料中的事,如今不过是顺手帮我一把罢了。” 他笑嘻嘻的,将生死之事说的好像玩乐一般轻描淡写,笑起来分明还是当初的顽劣少年,只是如今总觉得那笑容里少了些什么。 他们都知道自己被抽取了良知,剥夺了一切善良和自我控制的潜意识,然而却已抛弃了对良知重要性的认识,如今的他们只知道随心所欲去抢自己想要的东西,没有人性、没有善心。 桑芷看也不看地便伸手虚空一拉,阳楚君神色大变,身体不受控制地便被桑芷给吸了过去,直直地摔倒了树下,疼得他“哎呦”了一声,随后耳朵便被桑芷扯住,火辣辣得疼。 “姐!姐!饶命啊,我不过是开个玩笑。”阳楚君干笑着讨饶,道:“我可是还给你带来了重要的消息呢。” 桑芷不冷不热地啐了他一口,道:“少跟我套近乎,你那消息有屁用?平白给我添了麻烦。” 龙和蛟一根同源,羽涅全身的灵力自然也汇聚于自己的双目中,想要夺取神祖的力量,只能挖了她的眼睛。 然而最大的困难不是挖眼,而是让她自己心甘情愿地献出自己的双目。 “这怎么能怪我?”阳楚君呲牙咧嘴地揉了揉发红的耳朵,道:“是始祖说的,只有他们心甘情愿自己献出的双目才有用,否则挖出来了也是废物。” 桑芷沉下了心神,想到了另一件事。 当初桑兰的双目可是被她亲手挖出来的,若是照阳楚君的说法,只有桑兰毫无怨怼地让她挖,才能在后来起到保护她那致命一击的作用和效果。 “蠢女人。”桑芷扯了扯嘴角,不知是在骂桑兰还是在骂自己。 阳楚君饶有兴致地摸了一把自己的下颚,凑到了桑芷身后,附在她耳畔眨了眨眼,轻声道:“外界的说法的确是刚才我讲的那个版本,但玄韵还告诉我,他们俩其实” 桑芷诧异地回首看了他一眼,阳楚君笑而不语,神神秘秘地做了一个手势,她登时了然地点了点头,道:“有一腿?” 阳楚君打了个响指,笑得异常灿烂活泼,道:“真聪明,不愧是桑芷。” 桑芷兀的便有些想笑,然而又笑不出。 临渊和羽涅这两兄妹,挑伴侣的口味还都真挺特别。 桑芷是个从小走背运哪怕到现在也是倒霉得一匹的天煞孤星,人魔混血,说难听点便是杂种。按他们的审美标准看来要长相没长相、要身材没身材、要力量没力量,令人几乎怀疑临渊是怎么看上她的。 而妖君亦是一言难尽的奇葩鸟人。 这个鸟人是真的鸟人,他的本体乃是一只纯粹的三足金乌,也是个杂种,还三只脚,算个残废,当年要不是被羽涅救下来留在身边当宠物,怕是早就凉了,坟头草现如今该有阳楚君那么高。 不过桑芷却也没见过那传说中的妖君——东皇太一长什么样,便不敢妄下定论。 阳楚君蹙了眉,不自在地抖了一下,感觉身后沁着丝丝的凉意,便纳闷地道:“桑芷,你有没有觉得背后冷冷的?是我穿少了么?” “别多想,”桑芷轻抚阳楚君狗头,只是后者弱冠后身量拔高得极快,桑芷费力才能摸到他的头顶,道:“只是我的鬼界大军快要来了。” “原来如此”阳楚君了悟地点了头,片刻后猛地惊愕道:“你的鬼界大军来干什么?!” “打仗啊,我都好多年没打过了,更何况现在天道混乱,不必将征讨上报给魔祖拿谕召”桑芷轻描淡写地道:“我自己便是魔祖。” 是以,不打白不打。 本质上看来,桑芷和她那死鬼老爹魔尊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暴力,虽然跟酆都学了那么多年的虚与委蛇,但终究不是什么文雅人,懒得谈,直接上拳头比较干脆利落。 “我看你是有病。”阳楚君以不可理喻的眼神看了她一眼,道:“你自己直接冲进去把他拿下不就行了么?!非得大动干戈搞成妖鬼二界的大战干什么?” 桑芷凉凉地瞥了他一眼,道:“打仗,不仅仅是为发泄。” 战争中包含着不少显摆的成分,真刀真枪的冷兵器与一界的军队作战能力无疑是被其余尚未参战的阵营所密切关注的。 妖界有难,势必要求助魔界。然而即便妖界抱着魔界大腿,可魔尊那老头子素来不是什么善良的主儿,没必要把自己的魔界搭进去救人,肯出兵相助的可能性不大,应当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白了便是借征伐妖界的机会给天帝和魔尊敲一敲警钟,让他们别在这个节骨眼上自找不痛快—— 看见了没,这个是我们鬼界的最强兵力十殿阎罗,那个是幽冥古刀剑、都是神器,砍死你丫没商量,还有最厉害的 “战事自有崔珏和十殿阎王操心,有他们在,打个妖界轻而易举,完全不必担心。”桑芷拍了拍他的肩,示意跟上自己的脚步,一面脚下迅疾如风,一面道:“随我进妖界。” “好。” 阳楚君被酆都点化了不少,如今的实力虽无法与桑芷相较,但也是一方魔将的水准,加之桑芷刻意放慢了速度,他便轻松地跟在了桑芷身后。 二人气息微弱,又动作极快,妖界中竟无一人察觉,或许是浩浩荡荡的鬼界大军吸引了妖精们的视线,便任由桑芷与阳楚君潜入了妖界最深处的聚灵坛。 开天辟地之初,清浊神魔乾坤二气分别凝聚为天地,上者天,下者地,而后又多年征战演化为六界争霸。六界各占据一方领土,画地为己域,每一界都设有中心枢纽。 例如人界的禁城、神界的星月乾坤殿、鬼界的幽冥司、仙界的七玄山与魔界的森罗万象,妖界的聚灵坛无疑是一界中最重要的核心战略要地。 凡攻克任一界的中心枢纽,或囚禁该界之主,则胜负便分。 聚灵坛名字起得怪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巨大的坛子,实则却是一座祭台,孤零零地在妖界最深处伫立着。迎风飘扬的军旗上,乌鸦的纹路绣得栩栩如生,仿佛真能透过布料,听到嘶哑的鸦叫。 “妖族以其主为尊,图腾也是这么不吉利的乌鸦,真是活该他们倒霉,遇到你心情不好,这才招致战祸。”阳楚君啧了一声,又看了看桑芷裙摆上的苍鹰纹,道。 桑芷不语,只沉静如水地看着面前的聚灵坛,阳楚君好奇地四处走走看看,回首见她还在沉思,道:“你看什么?这祭台上可空无一人。” “空无一人?”桑芷冷笑了一声,道:“他早已在此了。” “什”阳楚君话音未落,颈子便被锋利的剑刃抵住了大动脉,瞳孔一缩,待看清剑刃的模样后,笑意不明地道:“是灵修啊。” 桑芷不急不缓地抄了手,淡定地打量着阳楚君身后的素衣少年——他年纪看起来也不大,比阳楚君差不了多少,一副刚弱冠的相貌,然而据可靠消息,现任妖君已然数千岁有余。 灵修剑、灵偃刀,乃是神魔之祖羽涅与临渊的随身兵器。 前者一直放在人界镇守禁城皇宫,自阳楚的君氏王朝被国师的慕容氏篡位取代后,大抵是羽涅不承认新皇的缘故,又或是因为其他,左右便收了回来。如今竟然在他的手中,可见羽涅对他的重视。 阳楚君轻笑一声,灵修剑对君氏后代尚有余情,便洪鸣了片刻。阳楚君勾唇笑道:“剑有灵性,可比人有情得多。” 妖君与阳楚的阳光活泼不同,他的身上看不出一丝少年人的活气,反而冷得像块冰,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威胁感,又冷又闷,桑芷莫名地觉得这小子似乎与临渊年少时有些微妙的相似。 她登时蓄满了杀意,眼瞳细成一条血线,周遭的威压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阳楚君不免愕然。桑芷这是怎么了?为何突然发了这么大脾气? “羽!涅!”桑芷的牙床被自己咬得发酸,恨恨地道:“你竟然敢” 连恋人都照着临渊的模子选,羽涅到底想干什么?! 真当她桑芷是死的么?! 68.孔明祈愿 桑芷怒不可遏, 妖君手中的灵偃往阳楚君的颈子又靠近了几分,冷冷地道:“冥王阁下,你若不想他死, 便请冷静。” 阳楚君大大咧咧地不怕死, 桑芷眯了眯眼, 沉声道:“小小乌妖,竟敢威胁孤?” 她笑意尽敛, 连装都懒得装,浑身散发着可怖的杀气, 越看面前这小子的脸越气愤。妖君也不向她行礼, 而是目中无人地淡然道:“我知道, 冥王根本不会把我放在眼里。” 他抬眸, 道:“否则也不会毫无理由地便攻上妖界。” 这是在暗中骂她无事生非呢, 桑芷无谓地笑了笑,道:“你有两个选择, 负隅顽抗战死,或主动投降。” 妖君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手中的灵修缓缓地放下了,他控制的人质“阳楚君”登时化作粉末散落在空中——这只不过是具傀儡化身。 真正的阳楚君站在祭台上的最高处, 居高临下地看着妖君, 眸中的神色饶有兴味。他算不上“强”, 但绝不至于弱到一个妖君便能控制住当人质的地步。 “我早该猜到, 二位怎可能让我捉住任何把柄。”妖君看得到是清楚, 不悲不喜地平静道:“这两个选择有什么区别?” “一个是让整个妖界为你陪葬, ”阳楚君轻轻松松地自数十丈的高台上一跃而下,轻敏地好似一只燕子,偏生姿势还潇洒无比,平稳地落在地上后还骚.包地负手而行,道:“另一个,则是牺牲你自己,保全整个妖界。” 只要不是傻子,且身为一界之主,任何人都知道应当如何做选择。 桑芷的唇角正将勾未勾之际,却在听到妖君的一句话时笑意登时戛然而止。 他连思考都未有,直接果断地道:“我选一。” 桑芷神色有些古怪,看向他的眼神也变得探究了许多。阳楚君更是绕着他转了一圈,将这妖身是残疾、人身却俊秀清灵且健全的三足金乌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终于忍不住了。 “你脑子有毛病吗?”阳楚君诧异地道:“负隅顽抗的话你会死,整个妖界也会被鬼界杀光屠尽。可你若是投降,只自己受些苦,不至于死,整个妖界也能保全,何必?!” 桑芷深深地凝视着他的双目,似乎要从中看出些什么来。 “鬼界与冥王的战斗力六界皆有目共睹,妖界必败无疑,然而”妖君长眉一立,一字一句地断言道:“我妖界子民,宁可战死,也绝不屈辱受降。” 阳楚君微微一怔,倒是桑芷轻笑一声,两只手掌象征性地拍了拍,看不出她的欣赏是真心还是假意,道:“你还挺有骨气。” “更何况”妖君话锋一转,转而直视桑芷的双目,毫不畏惧地道:“冥王,你不会让我死的,我于你还有用,可对?” 桑芷身形一顿,阳楚君看向他的神色这才意味深长起来。 “已经很久没人敢这样同孤讲话了,”桑芷侧身阖眸,倾听身后传来的厮杀声,幽冥的兵力很强,已然杀到了妖界内部,“孩子,你是个识时务的,孤可以考虑让你好过些。” 如今几句话后,桑芷的怒气已然消散得一丝不剩了。 他和临渊是有几分相像,然而剖开皮相深看,二人却是截然相反的两个脾性,在观念上怕是说南辕北辙都不过分。 这小子的确很特殊,难怪会得到羽涅的青睐。 “我想求冥王一件事,而这件事你一定不会拒绝。”妖君直勾勾地看着她。 桑芷好笑地步步逼近他,与他平视,一字一句道:“你便这么有把握?” “自然,”妖君深吸了一口气,道:“因为我要求冥王,以我威胁神祖,夺走她的灵力本源。” 不仅阳楚君,连桑芷都愣住了。 这小子脑子没毛病吗? 主动求敌人将他绑架了当人质,去威胁他的恋人? “为何?”桑芷狐疑地道,妖君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道:“您只告诉我答案,是否答应便是。” 桑芷还没什么反应,阳楚君倒是先绷不住了,险些撸袖子将这少年的脑壳撬开看看里面究竟是些什么鬼东西。 “好。”既然他这么主动配合,便留他一条小命,不直接弄死了。 桑芷不动声色地制止了阳楚君的动作,道:“孤答应你,鬼界即刻退兵,然而需留守一殿兵力终年驻守聚灵坛。”这便是等同于侵占了妖界,将其强行占据为自己的领地了。 “一切皆看冥王。”妖君答应得无比爽快,道:“天一并无异议。” 桑芷与阳楚君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有病”,便是二人对羽天一的最深印象。 妖君本是羽涅座下神兽,自然随她姓,虽然古怪,但还是姓羽没错。 “你留下来吧,”桑芷对阳楚君笑道:“送给你的封地,看好了,出了什么差错唯你是问。” 阳楚君对封不封地无所谓,只是略有紧张地蹙眉,道:“你要去找羽涅了?” “嗯,”桑芷面沉如水,许久才皮笑肉不笑地道:“这次我也要让她尝尝绝望的滋味。” 阳楚君沉默不语地同她并肩走在一处,直到妖界的最外层才兀的开口,道:“你怎么知道她在哪?” “我不知,”桑芷冷笑一声,道:“但我会让她主动来找我。” 阳楚君一惊,转眼间面前的女子已然不见了踪迹。 来无影、去无踪,不为任何人停留。 一片碧蓝如洗的晴空,天水相接几乎连成一线,雾茫茫的一线,墨衣女子的身影伫立在远处,无风无波的天地相接的尽头,被称作彼岸。 世人皆以为彼岸在地府黄泉的另一侧,然而永亡之地又何谈希望的彼岸?这里是天地相连的唯一一端,桑芷跪坐在尽头,平静地拿手捧起一朵湿润的云彩。 纯洁无瑕、柔软轻绵。 好像少女最单纯的梦。 “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了,想要什么,哪怕天上的星星月亮我也能给你摘下来。”小桑芷豪情壮志地拍着胸脯许诺,道:“小羽说吧,我一定可以的!” 羽涅努了努嘴,摇头道:“我想有一个一直能陪伴自己的好朋友。”不然亘古千百万年来孤寂痛苦的时光,要一个人熬过去的话,太难了。 小桑芷纳闷道:“我不就是吗?不行不行,这个愿望太简单了。” 羽涅不知为何,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兀的敛眸垂首,轻声道:“小芷,你总有一天会离开我身边的。” 你会死,会让哥哥为了你而犯禁,而作为天下的守护神,我必须要保证天道的平稳与公正,将导致哥哥犯禁的罪魁祸首除掉,否则天道会崩溃、会降下天罚。 你总有一天会走的。 我不想你走,我不想杀你,我不想 可羽涅是祖神,她需要无情、视万物为刍狗。 多年前因私心而导致天下大乱那样的灾难她不可以再看到第二次了。 倘若一开始的相识便注定了未来的离别,那么一切的快乐不过是日日凌迟,为最后的戚戚白骨悼念。 “你别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小桑芷见她神色不对,连忙道:“快点说,不准岔开话题,你还想要什么?” “我”羽涅终于认真地沉思了片刻,神色很是向往地道:“我知听说,天地相接的地方很美,叫彼岸,人类经常放孔明灯来许愿,我想去彼岸看看,在那里和我最好的朋友一起放灯一定很棒!” 灯会载着她的愿望飞向希望的彼岸吗? 倘若这世界,是一个没有什么神魔之祖,六界众生平等和平的天下该有多好。她可以入轮回,体验生死与欢笑悲伤,而不是被迫成为天道的守护者,一个提线木偶,不受控制地去伤害自己在意的人。 桑芷以彩云为灯罩,鬼火为灯芯,衣衫的绸带为灯尾,不眠不休地做了许久。 七百一十五盏灯做好了。 羽涅实则没有生辰,还是临渊随口指给她的,七月十五。 她温柔地抚摸着这些经由她手的孔明灯,却早已没有了当年为了羽涅能看到美景时欢呼雀跃的结果而激动的心情,而是淡淡的,看灯如看人,人死如灯灭。 没有良知、没有良善,便无心。 只有单纯的复仇,怎样将仇人招来,怎样让她悲痛欲绝。 她长袖一摆,七百多盏孔明灯不约而同地飘向身后的四面八方,无论任何地方的人,都能清晰地看到这一盛景。 墨衣女子长发飘飘,眸光若血,神色漠然地站在数百盏明亮的灯中,衣袂翻飞,状似鬼魅,却又高贵若神。 桑芷目不转睛地盯着下方的人界,道:“我等你。” 这些孔明灯并未如羽涅所料中的那样,载着她的美梦飞越彼岸,而是被无情地挡回了现实的世界,漂泊无依、随风四散。 数百盏孔明灯,不过须臾,便散得一干二净,方才的光明热闹仿佛都是不存在的黄粱一梦。 莽原的方向传来一道清亮的龙鸣声,桑芷缓缓睁开了双目,道:“你终于来了。” 69.峰回路转 “我从未想到, 你我竟会如此”羽涅的手微微颤抖。 桑芷面上的笑容说不出是苦涩还是得意, 脚旁是被抽离全部意识的羽天一,灵偃在她的掌心蓄势待发。 “孤只要你的眼, ”桑芷勾唇笑道, “他的命全权系于你, 该如何, 自己决定。” 羽涅冷冷一笑:“火龙金瞳若让你所得, 灭世便再无回旋余地。你觉得,我会为他放弃天下?”桑芷敛眸:“既然如此, 便留他无用了。” 灵偃捅穿了羽天一的胸膛,鲜血顺着刀刃淌得满地都是。羽涅颤抖地后退了两步, 瞳孔紧缩:“你你畜生” “不必惊讶,他没那么脆弱, 这一刀下去死不了。”桑芷干脆利落地抽出了灵偃刀,羽天一从始至终神色皆是木然,他的意识已经被彻底抽离了,不会感觉到痛苦,也不会感觉到恐慌。 “不过, ”灵偃再一次刺穿了同一个位置, 桑芷柔柔一笑,道:“再来几刀,可就不一定了。” 羽涅声嘶力竭地怒骂:“我要杀了你!” “你知道的, 孤死不了, 现在的你也杀不了。”桑芷淡然地抽出了刀, “怎么,不是不在意么,要么交出你的眼,要么看他死。” “羽涅,你该放下了。” “孤灭了此世,还你清净。” 桑芷虽是在笑着,然而笑意却未达眼底。 羽涅颤抖着一双手,尖叫着挖出了一双血淋淋的眼珠,火凤金瞳到了冥王手中,一滴血红色的泪滴落在了掌心。羽涅因巨大的痛苦而浑身痉挛,她看不见,只能一点点爬到了羽天一身旁,又哭又笑。 “天一他们都不要我了,我只有你,你不可以死” 他自然没死,桑芷不过是刺了他的空穴,虽然会剧痛无比、看起来悲惨痛苦,然而绝不会丢掉小命。 拿旁人的挚爱来进行威胁,这是以往她最为不齿的行径,可如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也管不得那么多了。 “你杀我一命,我夺你双眼,羽涅,扯平了。”桑芷面无表情地离开,奔赴她的归属地。 三日后,神罚降下。 阳楚君的战甲在日光下耀耀生辉,桑芷平静地站在他身旁,毫无感情地凝视着下方的六界被数不尽的尖叫的怨魂所吞没、虐杀,一时间哭喊声直上云霄,血肉被撕裂的腥甜气息萦绕在每一个人的鼻翼间。 “没有了临渊和羽涅的压制,离恨天与落月江潭的怨魂都出来了。”阳楚君的眸中闪烁着嗜血的快意,道:“这些可是第一次和第二次六界大战中战死的怨魂,成千上百万,远古怨魂的力量真是可怕。” “他们在暗无天日的囚笼之中被禁锢了那么多年,力量只会更强,根本不必我们出手。”桑芷面无表情地道。 阳楚君好笑地看了她一眼,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无欲无求的人,没想到你也这么在乎灵力,获得魔祖的力量后毫不留情地便将他甩开了,还帮始祖灭世,真奇怪,灭世对你有什么好处?临渊失去了魔祖身份,他也会被杀死的。” 桑芷不睬他,自顾自地掐了一个诀,唤来鬼炎烟云后,道:“他们恨我那么多年,我若逆来顺受岂不是亏大了。既然有机会报复回去,何必继续隐忍。” 失去了良知的阳楚君不像往日那般天真单纯,深宫中熏陶出的深沉心机愈发明显,虽在桑芷面前并不会太过分,但二人早已没有往日那般比着嘴炮的直率和默契了。 他没有跟着桑芷走,而是站在原地似笑非笑地道:“即便临渊死了,你也不会在乎?” 桑芷身形一顿,懒洋洋地回首,勾唇道:“比起爱他,我更倾向于选择爱自己。在无尽的力量与永生面前,谁都不回去选择让自己当一个弱者,被他人保护。” 阳楚君在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面前时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喜欢你的人可真惨。”还好不是我。 若是让临渊知道了,怕是要伤心死吧。 他转身欲离开,兀的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的地方,好似一根小刺在心窝里硌着,总觉得难受,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根小刺究竟在哪。 “她的做法太反常了,”阳楚君狐疑地垂首思量,心道:“即便没有良知,也不该是这个样子。还有为何要让我调整离恨天的时间、令天内一日六界千年?” 尤其是对待临渊的态度。那位现在还在无尽深渊被她锁着呢,若是她当真无所谓、任由他死,不该将他严密地保护起来才对。 阳楚君忍不住转身,看向桑芷早已消失不见的方向,喃喃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如今的六界已是沧海桑田,释放出的前两次六界大战战死怨魂在六界肆虐,桑芷一身窄衣短衫,不急不缓地在人界漫步而行,眼前所见皆是断臂残骸,人的内脏、骨骼混在了一处,血糊糊的甚是恶心。 人界大抵是最惨的,全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凡人,遇到怨魂作祟也只能逃命,毫无还手之力。口口声声要保护他们的神族与仙族皆自顾不暇,更不必提帮人类了。 相对而言,最安全的便是鬼界。怨魂终究是魂魄,与同为亡灵的鬼界本源上隶属同根,只要鬼界不主动惹是生非、擅自离开幽冥司的范围,怨魂不会强行闯入鬼门关。 酆都既然想让桑芷为他做事,便不能对鬼界做什么,想来他选中桑芷为继承人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他的言灵可以使天下万物对其言出既随,既然如此,何至于绕这么大的圈子让我来替他加速灭世进程?”桑芷在充斥着冲天血气的人界漫无目的地行走着,喃喃道:“直接自己说一句灭世不就好了。” 除非他最强的言灵一招唯独不能操控天道,自己又不会武,只能靠让旁人来帮他 酆都灭世的目的是什么? 天道分明已经有了昭示,灭世之罚即将降下,他只需要耐心地等便足够了。 “有什么事是他急于掩盖的,不想让任何人发现,为了灭口,他只能绕过天道钻漏子借我的手令神魔之祖换人,将有可能知道他秘密的羽涅和临渊彻底抹杀,重新创世。”桑芷微微一笑:“老东西,借刀杀人这招玩得还挺溜。” 若是桑芷听话地全部照做,在神仙人妖魔五界相继被屠戮殆尽后,鬼界覆灭也是迟早的事。“灭世”——便是全部毁灭,可不会单单留下一个鬼界。只可惜,她若是能轻而易举地中招,便枉费被临渊坑了这么多年的血泪经验了。 “酆都,我可是有个礼物一直等着送给你。”桑芷的笑意渐深,看向离恨天的位置,轻声道:“既然你要灭世,我便依你所愿,再多给你一个‘惊喜’。” 临渊他会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吗? 他会怪她自作主张吗? “世上不该存在的东西会在此次灭世之战中全部消失,”桑芷裹紧了衣衫,呼了一口气,道:“我会把我们所有人,都救出法则外,而那些必要的牺牲在所难免。” 与天道抗争,死伤的人员必然是个恐怖的数字。 六界在一段时日前便已料到灭世之战的即将到来,各界皆有准备,除了弱到不像话的人类,其余五界勉强能负隅顽抗一阵子,然而屠杀是迟早的事。 桑芷在等,等时机的到来。 可计划仍然赶不上变化,她回到无尽深渊时,临渊不见了,只余下一大滩血迹,看那血量甚是可怕,大抵将人全身的血都抽干了也说不准。 她蹲下了身子,用手指轻轻地揩了一点那血液,而后放在鼻下轻嗅。 她攥紧了拳,眼神也冷得可怕。 是临渊的血。 此处应发生过一场激战,临渊如今灵力尽失沦为凡人,哪怕是个法力稍强的修真者也能轻而易举地伤到他。 可却没有看到尸体。 神魔之祖的力量可以被夺取,但是身份是固定的,不能继承、也不能转移!临渊虽然灵力尽失,但依旧是魔祖。 酆都在骗他们! “我亲爱的孩子,你还是太年轻了。” 酆都的笑声兀的在桑芷的脑海中响起,后者眉心紧紧地拧在了一处,道:“你什么意思?” “你想做的事我一清二楚,太可惜了,这么聪明的孩子,居然与我为敌、而不肯为我所用。”酆都叹了一口气,道:“为什么不肯听话?” 桑芷心随意动,轻轻地合上了眸子,待再度睁开时已然到了离恨天,面前是笑得不怀好意的酆都,她竟一丝也不怕,而是拔出了手中的灵偃,直直地对着他,道:“我听话有用么?你会在完成了自己要做的事后毫不犹豫地杀了我。” “那你也不该骗我,”酆都站起了身子,面上的神色是罕见的冷厉,道:“假装灭世,实际上是打消我的警惕,令战死的怨魂杀了全部的人,令他们同样化为厉鬼,再以冥王的特殊身份利用他们为己所用,组建一支庞大的军队。” 70.沉寂无声 若只是一界之主的身份, 冥王并不算大权在握, 甚至比不上崔珏与十殿阎罗他们,至少分别操纵着兵权。 鬼界分设东西南北四大区域, 各有四方鬼帝镇守边境, 真论起来, 冥王的直接影响力还不如他们, 然而却存在并被众鬼接受并认可了这么多年。 冥王存在的最大目的便是“统治的象征、统一的标志”, 拥有一个天道所承认的、酆都都无力阻止的一大能力—— 所有死亡的生灵必须归于鬼界管辖范围内,而冥王可无条件支配及操控鬼界内的鬼魂, 鬼魂在死去的那一瞬间,灵魂会被天道打上烙印, 不得不服从鬼界之主冥王的命令。 简而言之,桑芷放任那些战死的怨魂们肆意屠杀的目的, 正是令整个六界都成为鬼兵,方便操控六界众人一同攻击最终的目标——酆都。天道是虚无的,不可攻击,然而与天道相互制约的酆都却是有形之体。 除不掉天道,便灭了酆都, 否则自己也将是被牺牲掉的棋子。 然而酆都的言灵之力太强, 单凭桑芷与鬼界必然是毫无还手之力,倘若集齐六界的力量便能最大地约束他——受到天道制约,酆都不可直接灭世, 只能借助他人之手来完成。 是以全天下的死灵一同攻击酆都, 他不仅不能对敌人释放言灵导致自己灭了世, 反而要逆来顺受任由他们杀死。 桑芷离开幽冥司前,留给了崔珏一道密旨,便是令鬼界做好收编大量死灵的准备,尤其是十殿阎罗的军备扩充。崔珏接到谕旨后,看见桑芷给出的预计收编数字登时便头脑一昏,她要做什么?! 这种可怕的数量足以令其余五界全灭化鬼。 “真是太可惜了,我的孩子。”酆都看着下方镇定的桑芷,道:“你的速度太慢,直到现在还没有集齐军队的力量,而自己则阴谋败露,就要死在我手里了。” 桑芷若无其事地挑了眉,道:“是么?你别忘了,自己在离恨天。” 酆都闻言,神色淡漠地拧了眉心,略有疑惑地道:“何意?” “阳楚如今有神祖的力量,他自然可以随意地控制离恨天内的时间与六界不同。离恨天一日,六界千年。”桑芷笑吟吟地靠近酆都,听闻逼近离恨天的越来越响的喊杀声,感受到阴冷的鬼气逐渐增加,道。 “方才你同我讲话的这当儿,约莫也有个几十年,六界大抵都死光了吧,我怎的就速度慢、会死在你手中了?” 酆都脸色微变,蹭地站起了身,厉声道:“你们两个串通好了骗我?!” 不可能,他分明已经抽走了桑芷与阳楚君的良知,仅剩下最原始的欲.望,他们为何会做出这种事?!人性本恶,这样做怎会是他们最初的本愿?! 密密麻麻如潮水的鬼魂已然逼近了离恨天的外围,酆都大惊失色,怒目而视桑芷含笑的双眸,一字一句道:“死” “你以言灵杀了我也无济于事,”桑芷抢在之前打断了他的话,面无表情地道:“我很早之前便立下密旨,只要我投胎、或魂飞魄散,致使冥王之位空缺的那一刻,崔珏便立即登基成为新任冥王。” 凡一界之主正式的旨意,皆被天道认可,并于古历中登记在册。 桑芷给他设下的每一个陷阱都完美地卡在天道的范围之内,既合情合理不被天道惩罚,又有效地断绝了酆都反抗的一切手段。 酆都手指微颤,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听她哂笑道:“而同样依据天道的法则,新任冥王依旧可以控制这群强大的鬼兵。” 酆都受到天道限制,即便是对桑芷也没敢直接命令她“去灭世”,而是委婉地“去做你想做的事”,否则会被天道视为违规者,剥夺全部力量。 “你被他们害得不够惨么?”酆都诘问道:“他们畏惧你、诋毁你,甚至伤害你,没有人爱你,你为何要帮他们同我作对?” 鬼魂们迅速地向离恨天内涌来,肉眼可见冲天血气的酆都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便错过了桑芷眸中一闪而过的温柔。 她轻声道:“我想做的事,怎么会是报仇?” 而是和心爱之人在一起。 酆都身死,与之互相依存、互相制约的天道也将分崩离析,她要的便是这个结果。只有天道不复存在,临渊才能不受到制约,获得属于他的真正的自由。 世上不会再有神魔之祖这种被众人忌惮、自己也痛苦挣扎的身份,他们都变成了普通人,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可怕力量将不复存在。 红了眼的鬼魂们受到被烙印在灵魂上的痛楚,无一例外的听从桑芷的命令,不顾一切地向酆都冲了过去! 桑芷轻抚心口,感受到临渊的心脏在她胸腔内跳动,似乎也平静了下来。 一切终于要结束了么? 不! 她猛地抬头,看向被鬼魂疯狂的杀戮包围在内却仍毫发未伤的酆都,愕然道:“你” 酆都的周遭好似凝结了一层谁也打不破的保护罩,任由鬼兵一个接一个地前仆后继,也无法伤他分毫。那保护罩的光亮黑白各占一半,散发着霸道的光芒,将他纹丝不露地保护在其中。 “你可知道我为何不杀了失去全部灵力的两个孩子,”桑芷知道酆都说的是临渊和羽涅,当即咬了牙,听他道:“只要他们活着,我的护体灵力便永远不会消散” 酆都正张狂而肆意的笑容戛然而止,一个厉鬼的鲜红鬼爪抓破了他的胸膛,露出深可见骨的内脏。 “不可能这不可能!”酆都惊慌失措地想要阻止蜂拥而上的厉鬼,却是徒劳枉然,只能痛苦地声嘶力竭喊道:“桑芷,我诅咒你——以始祖的身份诅咒你,生生世世不得所爱,永生孤寂!” 桑芷茫然地看着被撕咬得血肉模糊、气息逐渐微弱的酆都,连被厉鬼们分尸的断指残骸滚到了她脚旁也恍然不觉,鲜血浸透了她的裙衫,然而墨色的衣袂只能显色更深,看不出那令人骇然的鲜红。 酆都死了,天道也随之破碎不复存在,天地都在疯狂地剧烈颤抖,当混乱结束后,一个新的天下将随之迎来。 可这些她都没有心情去想了。 方才酆都被蜂拥而上的鬼魂们彻底吞没的前一刻,她看到了防御结界的黑色光芒消失了,只剩下了一半纯白。 酆都说,只要神魔之祖不死,他身上的保护灵力便永远不会消失。所以他带走了临渊,并将其囚禁,令他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不受到任何的伤害,而羽涅有妖君在旁,亦不会死去。 所以他放心大胆。 可是如今,他死了,魔的黑气也消失了。 “临渊,”桑芷神色恍惚,脚步也踉跄了一番,艰难地一步步走向酆都用来囚禁临渊的离恨天内宫,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你是魔祖,你怎么可能会死?” 他明明答应过自己的,不会离开,他说过的,他不会死 桑芷颓然不已,几乎站不住身子,将倒下时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她。 她一下子便燃起了希望,立即回首望去,渴望见到心中的那人,然而映入眼帘的俊容却是满面担忧之色的阳楚君。 “桑芷”阳楚君扶稳了她的身子,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地握了握她的肩,良久才道:“先找到他吧。” 桑芷吸了一口气,一滴泪也未落,甚至在那一瞬间阳楚君根本无法从她脸上找到任何悲痛欲绝的神色。 可真正的痛苦便是哭也哭不出的。 “我我好不容易打碎了天道,让你可以自由,你怎么可以就这样死了?”桑芷不依不饶地对着冰棺中沉睡的男人吼道:“喂!” 男人安静地躺在冰棺中,脸色苍白如纸,看不出一丝外伤的痕迹,阳楚君思忖了许久,才轻声道:“他是自杀的,为了帮你。” 神魔之祖,需要的是公正无私,一旦他们的心中有了私情和爱欲,便已经被打为普通人,从那一刻开始他们便失去了天道的认可,不再永生。 旁人不能杀了他们,他们自己却可以选择终结生命。 “为什么?”桑芷的指甲深深凹陷进自己掌心的软肉中,一字一句道。 “如果他不自杀,酆都的结界便不会消失,你也不会成功。”阳楚君叹了一口气,道:“桑芷,或许他误会了你的意思。” 误以为他们在被抽取了良知后真的沦为了无心的复仇者,误以为桑芷所要做的一切便是毁灭这个天下为她自己报仇。 尽管代价深重,但 “谁让我喜欢你?”临渊合上眼的前一刻,唇角还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无奈地自嘲道:“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得到。” 哪怕是付出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一滴温热的水滴落在了临渊的唇边,顺着他的脸颊蜿蜒而下,落入严寒的冰棺中,消失不见。 临渊死了。 那她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71.一梦长生 “古历记载, 冥王灭世而不成, 冒天下之大不韪,受尽千夫所指, 囚于混沌中, 不复得出。魔将阳楚耗尽心血、为保冥王挚爱致力竭而死。” 人界禁城的一家私塾里, 须发尽白的老者一本正经地念着史书, 台下七八个小童听得昏昏欲睡、欲.仙.欲.死, 若不是那戒尺还悬在头顶,怕是早就要睡得呼噜震天了才对。 一群学混子中好歹有一个还算比较认真的男孩, 只是他太过于敏学好问了,听了先生的话, 忍不住举手问道:“可是先生,学生听说冥王是为了打碎天道的禁锢, 令全天下的人获得自由才那么做的,怎么在史书里被说得那么凶残?” 先生吹胡子瞪眼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气冲冲地道:“你听说?听谁说的?” “我娘。”学生委委屈屈地摸了摸头,讷讷道:“是她告诉我,古历上写的东西没多少能全信” “岂有此理!”先生大怒不已, 神色中还带着几分被羞辱了似的愤怒, 道:“无知妇人,居然敢这么诋毁我不是!诋毁伟大的神书古历!你娘叫什么,我必要同她理论理论!” 学生怯怯地捏着衣角, 道:“我娘叫叫玄韵。” 先生的身形登时顿住了, 他神色古怪, 怔怔地看了学生良久才道:“都有孩子了啊。” 他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原来距离当年的灭世大战已经过去了一千余年。 很久,又不久。 先生——又占据了旁人身子的古历敛眸叹了一口气,道:“历史是染着血的,古历也只是单纯记录罢了。你娘说的没错,连我自己都不信自己写的那些东西,有多少是真正的事实,又有多少是天下人希望看到的‘真实’。” 学生只觉得今日的先生有些古怪,他说完这些便恍惚了一阵子,片刻后才旁若无人地走出了私塾,随口吩咐道:“今日放课时间早,你们快些回去,别总在外面晃荡,让家人担心。” 孩子们如蒙大赦,一个个欢呼雀跃地拎着小布包便冲出了私塾,叽叽喳喳个不休,活似一群热闹的小麻雀,只有方才的小男孩小心翼翼地跟在古历身后,像根小尾巴。 “你跟着我做什么?”古历纳罕地问道:“别摆出那一副担心的神情,小屁孩,老头子我可比你经历得风浪多,没那么容易垮。” 男孩斟酌了一番,道:“先生方才的神色,和娘很像,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伤心的事,可是又不愿意和任何人说。我每每问娘的时候,她也是这么敷衍我,好像我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一样。” 尽管他是被娘亲收养的孩子,但玄韵待他很好,他也想尽力而为,帮娘化解愁思,可是一切都是无用功。 古历愣了愣,须臾摸了摸他的头,道:“回去吧,先生要去一个地方,不能带着你。” “您要去哪?”他好奇地问。 古历的神思似乎被拉到了千里之外、千年之前,道:“去拜祭我的故人们。” 那些死去的、或是再也不会回来的故人。 他出了禁城,到了一里坡外的祥安村。 祥安村比之一千年前的残破要繁荣许多,在宗祠里还供奉着一座无名之碑。外来人自然不知道这碑代表着谁,然而祥安村的村民们却没有一个不记得的。 如今他的身体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不免有些腿脚不灵便,古历便不急不缓地慢慢走着,左右他的时间是无穷无尽的。昔日的故友们一个个死的死、囚的囚,天道、始祖和神魔之祖都消失了。 没有人再陪着他永生。 古历活着只为了记录,生命中唯一一件事便是记录历史,没有强大的能力,除了轮回时保留记忆之外,再无其他的能耐。 “我这个废人活得好好的,你们倒是都不在了。”古历将一壶醉三生洒在了碑前,而后兀的想起了什么,赧然地作了一揖,道:“阳楚君勿怪,我这一把老骨头了记性不好,竟忘了你从不饮酒,是她喜欢喝这个。” 这宗祠平日里没多少人来,却干净得灰尘丝毫不染,古历寻了个蒲团,索性坐了下去,看着那无字石碑,苦笑了一声,道:“慕容氏带领人界发展得很好,放心吧,比你好。” 他也不担心阳楚君骂他什么的,毕竟无字石碑代表的那人已经死了。 如今是慕容氏的天下,前朝的君主阳楚的碑上自然不能拥有姓名,还是祥安村的村民们知恩感念,这才给他立了一个碑。 “你这辈子其实也挺惨,感情没个着落,本来是个善良的孩子,最后却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大恶人。”古历叹了一口气,如数家珍道:“桑芷只把你当朋友,你又何必为了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而献上一条命呢?” “还是用自己的命,换她心爱之人的残魂。” 一千年前,桑芷缓缓合上了装着临渊尸身的冰棺,面无表情地昂首看着一直陪在她身旁的阳楚君,良久才轻声道:“他死了,我怎么办?” 阳楚君无力地张了张唇,自知让她放下悲伤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可又不知该做些什么。 他兀的想抱抱她,拍一拍她的背,说一声没事、还有我陪着你,可话到了唇边却一字也不敢出口,手臂僵在身旁,良久才道:“他不会死,我帮你。” 桑芷茫然地看了他许久,无力地弯了弯唇,道:“谢谢。” 可她知道是没用的。 “你等我,我一定能帮到你。”阳楚君头也不回地离开,只留桑芷与一具尸体在离恨天相对无言。 临渊的面容冰冷而僵硬,桑芷隔着一层冰棺,手指轻轻地触上了棺壁,描摹他的容颜,喃喃道:“骗子。” 冰棺会保护他的尸身不腐烂,桑芷亦知道阳楚君会去找古历,去找天下第一奇书,看他是不是有办法能复活临渊。 然而桑芷很清楚,临渊是魔,乃是天下间至阴至邪,想要复活他也可,只是需要至阳之心与神祖之力进行中和。 这代表需要继承了羽涅全部灵力的阳楚君以命换命。 “我不想你死,可我也不想让我的朋友为我来以命换命,这样对他太不公平了。” 桑芷唤来了崔珏,道:“将他带到混沌,孤的无伤阁中。” 崔珏担忧地看了桑芷一眼,终究什么都没说,依言行事,行礼告退。 她行尸走肉一般,平静地走到了方才将酆都撕成了碎片的厉鬼们面前,道:“你们的任务完成了,去投胎吧。” 有些被屠杀后才化为厉鬼的鬼魂不满地怒吼,死亡只为了杀一个酆都,在他们看来简直是一个最大的笑话。 “你待如何?”桑芷冷冷地环视了一眼下方的鬼魂们,道:“但讲无妨。” “要我们投胎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们投胎转世后,你依旧活得好好的,我们头顶上总是悬着利剑,谁知道你会不会成为下一个酆都?” 十殿阎罗皆横眉倒竖,正欲开口骂将回去时,桑芷无所谓地淡淡答道:“若孤无法威胁到你们,你们便会乖乖投胎?” 十殿阎罗大惊失色,齐声唤道:“王上!” 桑芷并未理他们,而是自顾自地道:“可。” 所有的鬼魂们都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冥王几时变得这样好说话了? 他们自然不知,当唯一的精神寄托已然死去,自己活不活又有何区别。 桑芷语调平和,话语却仿佛往鬼魂中扔了一个炮仗似的惊起千层浪,“此世重造,神魔之祖、天道与始祖皆不复存在,最后的威胁孤,自囚于混沌,永世不出。” 十殿阎罗及原本隶属于鬼界的鬼兵们齐刷刷地跪了下去,道:“王上三思啊!” 桑芷颔首看了一眼左腕上的血玉镯,温柔地弯了唇角。 她还有得选么? 继续活下去,便是接替了临渊在六界众人心中的位置——杀不得、信不得,惶惶不可终日,唯恐她会对自己不利。 只要她还有威胁到六界的可能,所有人心头的大石永远不会放下。 这便是宿命,与自己强大的代价。 左右临渊已经死了,她便陪着他待在混沌,有保持尸体不腐的冰棺,她可以一个个方法去试,每天一碗心头血地灌给他,可能有用、可能没用,虽然对她身体损害极大、甚至会令她死去。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不信,你说的自囚于混沌只是自囚,谁知道你会不会心血来潮跑出来?”鬼魂中不知是谁带了头,嚷嚷道,随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叫嚷声,吵得几乎令鬼魂飞魄散。 桑芷眸中毫无悲喜地看着他们疯狂地叫嚣,早已没有当年为自己辩解一番的冲动了。 的确,她本便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人,利用六界毁灭天道也只是为了自己,最终的结果虽然造福了全天下,但本初的意愿还是自私的、冷血的。 没必要争辩什么。 没有人会听,也没有可能会说服任何人。 “你会死,这样值得么?”彼时古历这样问阳楚君,后者轻快地笑了,道:“值啊,为什么不值?” 古历沉声叹息道:“去救自己心上人的心上人,代价是自己的命。你对自己太残忍了。” “我对她没有男女之情,是你想多了。”阳楚君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笑话,道:“我不爱她。” 古历自然不信。在他看来,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付出这么多,这不是爱情还能是什么? 阳楚君撇了撇嘴,道:“那只能证明你见识太少。” 老不死的古历还是第一次听人骂他见识太少。 阳楚君即便被抽取了良知,也没做过什么穷凶极恶、伤天害理的事,即便是杀人也是为了自保、或是帮助桑芷。他完全不符合酆都对于人类的认知——人性本恶。 没有良知也罢,他的本性便是如此。 “我只是想做一个有用的人、能够帮到别人的人。”阳楚君的笑容在日光下甚是清澈灿烂,好似镀上了一层金边,明亮无比。 昔日身为人皇,无能昏庸;如今拥有神祖之灵,依旧除了蛮力什么都没有。 从始至终他都像个废物,活着浪费粮食,而灭世大战结束后,拥有神祖之力的他也势必会被众生所猜忌、畏惧、排斥,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 “与其行尸走肉,我倒不如发光发热,尽最后一分力帮她完成自己的心愿。”阳楚君缓缓地合上了双目,笑道:“也算不枉此生,不以一个废物的身份划上句号吧。” 古历自悠久的回忆中回过神来,惊觉天色已然黑得通透,自己锤了锤脑袋,辞别了无字石碑,自顾自地离开了。 他没有回到自己人类身份的那个家,而是蹒跚而行,奔波了数日,才来到了七玄山脚下的归晚镇。 一个相貌平平的老头子自然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可他的目标是上七玄山的话,便令人大吃一惊了。有好心的镇民提醒他道:“山上有吃人的厉鬼,千万别去啊。” 古历笑了笑,并未真的放弃了前进的道路。 在落月江潭的入口前,沧桑的七玄山上草木荒芜,北九峰杂草丛生,丝毫看不出这里曾是千余年前的仙界第一大宗门的模样。 落月江潭的上方便连接着混沌的其中一个入口。 临渊在落月江潭避世数万年,而桑芷又在混沌等了他数万年。其实他们只隔了近若咫尺的距离,只消向前走一步,便能打碎所有的屏障。 古历凝视着面前金色的结界,结界中混杂着纯粹无瑕的神力、又有冲天的怨气与鬼息,他一声不吭地跪了下去。 “神祖羽涅、魔祖临渊、冥王桑芷,三位,老朽古历参上。” 两次六界大战中战死的怨魂在灭世大战被放了出来,可他们终究是远古怨魂,无法超度、更无法投胎,如今酆都已死、天道已毁,若继续任他们在六界游荡,势必酿成不可挽回的灾难。 “阳楚那孩子终究还是不听话,不知道爱惜自己。”桑芷坐在榻旁,温柔地替榻上的黑衣男子捋了捋额角微微散乱的发丝,道:“他用自己的命换来你的一息尚存,最后留给我的一句话竟然是” 一定要幸福啊。 “我们欠他的。”桑芷的眼眶红得好似充血一般,她握住了临渊冰冷的掌心,道:“你一定要醒过来,否则即便为了阳楚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她口上恶狠狠的,神色却难过得几乎要嚎啕大哭了。 “我陪着你,羽涅她也在陪着你,我们都希望你能快些醒过来,看看这天下已然变了,你不必再遵守什么天道和法则、不必当什么狗屁的守护灵凡事身不由己,你可以做你自己了。” 桑芷靠在他的胸前,感受着临渊微弱的气息,便觉无比安心。 “羽涅她尽了最后作为祖神的责任,用自己的生命与血肉之躯封印了远古怨魂,也封印了我们所在的混沌。”桑芷轻轻地笑了,“远古怨魂永世不得出,我们也一样。” 这天下不会再有超过平衡的可怕力量存在,人们也不再害怕了。 羽涅在用自己最后的力量,帮助桑芷,弥补对桑芷的愧疚,可后者早已打消了对她的恨意,在那些孔明灯随风四散之际。 祖神的封印令全天下的人放下了心——冥王是真的被封印了,她不会再出来了,这种十恶不赦的罪人活该便是如此的结果,普天同庆。 临渊如今只有一息,只能保住他的命,却不知他几时会最终醒来。 桑芷却释怀地笑了,在他的身旁躺下,缓缓地合上了双眸。 终有一天会醒的,不过是等待而已。只要有希望,时间再漫长也终究会有终点。 她做了一个梦,很长很长的梦,或许有千万年之久,久到她自己都不知沉眠了多少年。 梦里有临渊、羽涅、阳楚,还有姱女、桑兰,很多很多人,那些曾在她生命中留下过足迹的人。梦里的他们无忧无虑,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纯洁无瑕。 她醒了。 想起现实中羽涅的血肉之躯化作结界,阳楚自剖心脏并献出全身的灵力,姱女自焚而死,桑兰被她一掌穿心。 想起临渊不依不饶地要将她禁锢在自己身旁,不肯放她离开。 她睁开双目,正对上一双深邃如黑曜石的眸子,那双眼平静如水,静静地看着她。 “我做了一个梦,”她笑了,一根男人的修长食指点了点她的鼻尖,他声色清冷、却隐藏着只有她能够体会到的柔和,道:“是什么?” “很多很多人,”桑芷眯了眯眼,窝在了他怀里,轻声道:“却唯独没有你。” 男人不免郁闷,略带威胁地捏了她的下颚,道:“敢不想我?” 桑芷狡黠一笑,昂首吻上了那两片温润的唇。 “梦中皆是虚幻,唯有你才是真实。” 他困她身,她囚他心。 他们是彼此的囚笼。 (全文完) 72.番外一:古今缘(1) “在新时代的浪潮中, 我们要努力发展, 跟上时代的步伐提升业绩、为邪灵界尽一份力、发一份光。今天,我以邪灵为尊,明天, 邪灵以我为傲!” “我宣布,邪灵界第一千零三十二届年终总结大会圆满结束!” 稀稀拉拉的掌声过后,散会时几百区的鬼使们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幽冥司去往人界, 他们纷纷讨论今年过年谁去谁家吃饭、谁去谁家拜年,今年各家的孩子成绩如何,自己管辖的片区治安如何, 路过一人时恭恭敬敬地打了招呼后才走。 幽冥司主位下的辅座上, 男人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无框眼镜, 神色几变, 终究还是面容古怪地忍住了想冲上去将他摁倒、并铐上手铐的欲.望。 他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 精练利落的短发, 镜片下的双目专注深沉,唇角紧紧抿了起来, 直到幽冥司内的鬼官们散得差不多了, 才对着从主席台上下来、朝他走来的中年男人道: “阎罗啊, 我以前从来没发现,你居然这么能说。” 阎罗受宠若惊地道:“崔判这话说得, 真是折煞我了。要不是您吩咐安排, 让我准备年终总结的发言, 我哪敢越俎代庖, 抢了您的主持人啊?” 崔珏站起了身,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遍,直把阎罗瞅得头皮发麻,他才一本正经地握住阎罗的肩,语重心长道:“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去搞传.销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阎罗的嘴角抽了抽:“” 口才好一点就要受到这样不公平的怀疑吗?!天理何在! 大概是崔珏自己也感觉到不对劲,便不自在地干咳了两声,道:“职业病,最近局里扫黄打非,上头老发通告,我就有点风声鹤唳。” 阎罗更是无语,道:“崔局长,崔判官,麻烦您把在上头和在下头的不同身份分清楚好吗?你这搞得我一惊一乍的。我在咱们幽冥司那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在人类社会办的那是正经集团,绝对没有违法,可不能乱讲。” “不好意思了,见谅。”崔珏不着痕迹地笑了笑,道:“明天就除夕了,其余九殿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你也赶紧上去吃个团圆饭吧。” 公元21世纪,2018年,距灭世大战已过了多年,如今的天下一片沧海、一片桑田,早已不是曾经的六界。 神、魔、仙三界灭亡,血脉断绝于历史的长河中,百余年前妖界在一场浩杰中元气大损,不得不依附于鬼界。 妖鬼共同组成了如今的邪灵界,与人类社会的人间界和睦相处。全球共几百区,每区都设鬼使来维持阴阳两界的平衡与和平——用人类的话来说,就是地府公.务员。 地底世界过于阴寒,在灵力匮乏的现代社会,除非像每百年的祭祀大典和每年的年终总结会才回来报个到、冒个泡,其余时间的鬼魂们基本都在人间泡着,懒得下来,否则太冷,那些修炼得不咋地的鬼魂身子骨受不住。 阎罗又跟他寒暄了两句,腆着发福的啤酒肚撤了。 一阵凉风吹过,崔珏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回头看了一眼空落落的幽冥司、和空置了千余年的主位,喃喃道:“王上” 已经两千年了。 幽冥司只余一声幽凉的叹息,再无他物,转眼间已不见了崔珏的踪迹。 “崔局,来了。”公.安局里值夜班的小警察看见崔珏来了,下意识地想起身给他倒杯水,却被崔珏拦住了,道:“不用,我就是来看看,年关乱,有没有出什么事?” 小警察“哦”了一声:“没什么事,咱们这儿治安在崔局您的管理下特别好,这么多年哪闹过什么大乱子?” 崔珏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少拍马屁。” “嘿嘿,”小警察笑了笑,道:“不过要真说事儿的话的确有一件,也不是什么大麻烦。” 崔珏神经一绷,道:“什么?” “我看见咱们局正门口的摄像头监控里头,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女孩。”小警察挠了挠头,道:“应该没什么恶意,就是打扮得有点怎么说呢,很另类。” 崔珏狐疑地蹙了眉,道:“奇怪在什么地方?” “给人的感觉,尤其是穿着打扮。”小警察道:“衣服是古时候的那种广袖,黑色的,袖口和裙摆好像还有点红线,上面的纹饰很特别,是只老鹰。头发也是盘起来一半的,看起来霸气古风范儿,超漂亮,像明星、不,像女王一样。” 崔珏一愣,一个不可能的想法涌上心头,急忙道:“还有呢?” “我猜应该是cospy,可能附近有什么漫展,不然正常人谁搞那一身啊?”小警察显然十分相信自己的判断,道:“那小妹妹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撑死是高中生。唔,除夕夜出来晃悠,八成是叛逆少女,现在的年轻人” 他每说一句,崔珏的神色就越古怪,直到最后,他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在了小警察的肩上,叹了一口气,道:“小张,把你说的那段时间监控录像调出来我看看。” 莫非是那老太婆出来了?! 崔珏又惊又喜,胸口的心脏怦怦直跳,眼也不眨地盯着显示屏,唯恐漏掉了哪一帧的镜头。 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崔珏一瞬间连呼吸都停滞了,喃喃道:“果真是她,这死老婆子终于” 终于回来了! 小警察纳闷地看了他一眼。死老婆子?崔局这是什么眼神? 人家明明是美少女好不好? 少女一袭黑裙,在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中遗世独立,眼睫、长发上都染上了雪花,美得不似凡人。她仿佛听到了崔珏的话,眸含笑意与警告的神色,面向了摄像头的位置,微微启唇说了一句话。 崔珏菊花一紧,忍不住骂了一声:“操!” 小警察吓了一跳,他第一次见到崔珏这么失态,连忙道:“崔局,怎么了?” 桑芷笑得跟大尾巴狼似的,无声地做了唇语——骂孤?扣钱。 崔珏紧紧地捂住脸,身体颤抖不已,小警察惊呆了,不知他究竟是哭还是在笑。那小妹妹到底是谁?能让一向淡定得谁都不鸟的崔局激动成这样? “我去吓了崔珏一把,这家伙过了一千年也还没个长进,一惊一乍的,我简直怀疑他是怎么把鬼界安安稳稳发展下来的。”桑芷一回到混沌的无伤阁便如同一滩烂泥般倒在了贵妃榻上,嘟嘟囔囔道。 “现在的人界变化实在太大了,头晕。都怪你,天天那么懒,坑我一个人去探路,咱们混入人界的计划几时才能完成?好不容易羽涅留下的结界破掉,怎么可能还窝在混沌不出去?” 紫色的帷帐后,男人的轮廓隐约可见,他无奈的笑道:“阿芷,你总三更半夜在人界游荡,当心传言闹鬼。” 桑芷柳眉一竖,直起腰来眼珠后睨,没好气地道:“变着法地损我是不是?看不起我们鬼啊?” 温柔有力的臂弯横在了她腰间,不知何时,临渊已然走到了她身后,叹了一口气,将她圈在怀里,“唔”了一声,将下颚搁在她的颈窝,道:“我错了。” “这还差不多。”桑芷登时笑开了怀,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临渊平静地怼回去,道:“下次还敢。” 桑芷嘴角一抽:“我看你是皮卡丘的弟弟,皮在痒。” “这便是你在现如今的人界学会的句子?”临渊专业为桑芷顺毛的技能已经被点满了,淡若清风地笑道:“女王陛下近来一段时日下人界都查到了什么?可否说来听听。” 桑芷扭了扭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将临渊当做人肉靠枕,懒洋洋地揪了他的一缕长发在手中把玩,道:“首先便是咱们的穿着打扮,就你这一身,出去必会被抓到警.察局里去——哦,便是当年的衙门。” 临渊无比郁闷,那张俊脸也染上了几分不解和憋屈,忍不住道:“为何?” 他多么正派的一个大好青年啊! “说你神经病咯,现代社会还穿古装留长发。”桑芷莞尔,摇头晃脑道:“其次,说话不要半文半白,你同现在的人类讲文言文,不是在鬼扯么?” 临渊:“” 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大白话了,还要白到什么地步? 不信的话去远古氏族部落里听一听,谁要能听懂他便给人跪下。 桑芷盯着临渊半晌,兀的狰狞一笑,摩拳擦掌道:“明日你同我一齐下人界,决不能让你继续偷懒了。” 他们殊不知,崔珏激动之下,为了找到如今桑芷的所在,签发了一张通缉令,并用电脑ps把记忆中桑芷的脸给画了下来,栩栩如生。 除非人类是瞎子,否则一看便知道崔珏找的是她。 现代社会大家都明白,寻人的告示贴了基本没人看,通缉令也差不多,只不过前者受到的关注少,而后者 各个家庭微信群的叔叔伯伯、姑姑婶婶们疯狂转发的情况下,伴随着“孩子们千万要警惕啊”的长辈叮嘱声,效果便非同一般了。 是以,翌日桑芷抓着临渊在人界撒丫子狂奔,一脸懵逼。 临渊更是茫然。 “抓住她!”群情激昂的人民群众穷追不舍,大声道:“抓到她有一千块钱的奖励金,别让她跑了!” 曾经耀武扬威的冥王大人,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人当做通缉犯的心酸与无助。 73.番外一:古今缘(2) “作案过程都如实交代, 看你还未满十八岁, 根据我国未成年人保护法,坦白可以争取宽大处理。” 被扭送到了公.安局的桑芷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地坐在审讯室里, 坐在她面前的小张警察喋喋不休的叨逼叨,让她额角的青筋抽搐得十分欢快。 不用想就知道,这么能废话的属下, 究竟是谁教出来的。 崔珏,那个臭小子。 “姓名。”小张摊开记录本, 例行公事地问道。 桑芷终于抬起了头, 一双冰冷的眸子将他看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见这人类如此胆小且废柴的蠢样,桑芷也不忍心欺负他了。 临渊方才在人潮中同她走散,如今不知跑去了哪, 若是他一怒之下放了杀招可就不好了。 这段时日, 她在人类社会暗中学习到了许多现代应当懂得的规矩——最重要的便是现世不比曾经,法治社会下不能随心所欲地杀人放火,如今已然不是当年强者为尊的奴隶、封建王朝,凡事都要讲规矩。 尤其是从当年的灭世大战过去后, 天道分崩离析,世间的灵力也愈发稀薄,到现在惨兮兮的六界只剩下了俩,没有修真者、也没有神仙妖魔, 灵力淡漠得连花草树木都成不了精。 “此世甚是可怕!”桑芷暗中心道:“不过两千余年的光景, 这天下已经倒退成这般地步, 走在街上居然连精怪都看不到,以往的人间可是随处可见!” 其实能看到才是件可怕的事吧。 既然身在此世,便该遵守现世的规矩,避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甚至导致人类的恐慌,否则她早便施法将胆敢将自己当成通缉犯的凡人给杀了,还会沦落到被关起来审讯的地步? 毕竟,当年口口声声要将自己永生囚禁于混沌的冥王居然出来了,怎么看都不是个好消息,再引发第二次灭世大战可便麻烦了。 至于她能出来的原因 桑芷神色一淩,眼珠转了转,将心头的疑惑压了下去,先赶紧应对面前的小屁孩、快些出去找到临渊才是正经。 “桑芷。”桑芷充分发挥了她外表的优势,老老实实地装乖巧回答道,时不时地还抬头抿唇一笑,险些将小张的魂儿都给勾走。 小警察脸红地默念了几遍未成年人保护法,并极力告诉自己不能对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产生什么不好的想法,许久才吸了一口气,神经紧绷道:“年龄。” 桑芷下意识地回答:“三万多吧,活的岁数太久,具体多少年不记得了。” 小警察:“” 你特么在逗我?小妹妹求别闹! “认真回答,不许嬉皮笑脸的。”小警察义正辞严道。 桑芷:“” 她觉得自己已经够严肃了,这分明是实话。 看来他不信?桑芷合情合理地怀疑着,摸了摸下颚,试探性地道:“其实也没那么久,应该一两万岁?” 若是让崔珏听到了,必然是会在背后骂她老不要脸的,居然将年龄谎报小了那么多岁。 小警察:“小妹妹,你再这样叔叔就不高兴了。” 桑芷:“” 呵呵,你应该叫她祖奶奶。 “好吧,孤唔,我十五岁。”桑芷眨巴着单纯(划掉)、无辜(划掉)、楚楚可怜惹人疼(划掉)的大眼睛,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着瞎话。 小警察这才满意地道:“籍贯。” 桑芷一愣。古时的莽原现在是何称谓?算了,胡说吧。 “鬼城酆都。”她随口道。 “好的,”小警察点了点头,在本子上写了“重庆丰都县”五个大字。(注) 桑芷一脸懵逼。那是哪??? 然而她没有时间考虑究竟什么情况,崔珏已然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审讯室,小警察见到他一愣,还没来得及打招呼,便见崔珏扑通一声跪在了面前的小女孩身前,不由分说地抱住了她的大腿,道:“我等你等得好苦啊!” 桑芷:“” 虽然很感动,但她还是希望快来人把这个神经病叉走。 小警察:“!” 我居然撞破了老大的恋情?! “王不是,”崔珏在感受到头顶散发的幽幽凉意时才恍然意识到不对,连忙改口道:“头儿,出事了。” 小警察:“?!” 这小女孩居然是老大的老大?! 桑芷轻蹙了眉,很是不习惯崔珏的变化,道:“怎么了?” “你男人引起骚动了,除夕夜千万别给我找麻烦,求您,快去看看吧。”崔珏顿了顿,咬牙切齿地道:“换衣服,别穿这身。” 否则这两位站在一起,引起的骚动更大了。 一个是清丽中带着几分干脆利落的霸道少女,狡黠的双目中仿佛藏着能将人的神智都夺走的神力,一袭墨红长裙更是显得气势非凡,关键这衣服的材质、做工、面料和她身上所有的配饰皆非凡界所有,一看就不是粗制滥造的cos服。 完全是真正的古董啊! 另一个更凶残崔珏简直头疼,那一位的脸无论放到哪里都是会引起血光之灾的杀器,可怕到令所有人忽视一切不合理,只盯着他的脸鼻血成灾。 没有经历过千百年之间历史过渡的二人,想要融入现代的人类社会简直难如登天。 “喵喵,那边好多人啊。”短发的高个儿女孩一身鲜艳的红大衣在一群冬季或黑或白的羽绒服中尤为显眼,满脸写着拒绝的黑猫求死不能地被她抱在怀里,懒洋洋地伸头瞥了一眼。 一群人疯了一样熙熙攘攘地围在谁的身旁,尖叫着拍照、要签名,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哪个明星街拍被群众看到。结果这一瞥不要紧,黑猫登时毛都炸起来了。 卧槽,那个被一群疯狂的少女不,不仅是少女,甚至还有男人痴迷围观的男人不是曾经凶残暴戾、一派“尔等愚蠢的庸民”作态的恋爱脑魔祖吗?! 还有那个在一边腆着人畜无害的小脸欲哭无泪地解释他只是在出cos的少女不是曾经大杀四方、令六界人人闻风丧胆的鬼畜冥王吗?! 别以为她穿了现代女生的衣服就没人认出来了! “喵!快撤——”黑猫慌得一匹,情急之下口吐人言,对着抱着他的红衣女孩吼道:“sss级警告,快回去告诉羽涅,她哥嫂杀回来了!” 红衣女孩一愣,手指指了指桑芷与临渊的方向,道:“原来是她的亲人啊?那你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坏猫!既然是亲人肯定要拉他们去店里坐坐的,不可以这么没礼貌。” 黑猫险些一口老血吐出来,他正欲怒吼“别多事”时,红衣女孩已经欢快地踮起了脚尖,大声道:“喂——那边的两位小哥哥小姐姐” 桑芷一愣,循声望去,神色复杂地将红衣女孩打量了一遭,拉着早已被人当标本围观致使快暴起杀人的临渊,走到了一人一猫面前。 黑猫怂怂地默念往生咒,大抵有“老夫将死”的自觉。 “姱女?”桑芷抄了手,似笑非笑地道:“轮回了这般多次,终是投胎成了正常人。” 红衣女孩一脸懵逼。 喵喵喵??? “羽涅座下神兽无双,见见过魔祖大人。”黑猫跪仆在地,怂怂地行礼。 转世后的姱女挠了挠头,自言自语道:“我一介凡人混在羽涅身边总是遇到这些大神,真困扰啊。” 少言寡语的临渊眯了眯眼,将那黑猫打量得险些打个地洞钻进去。 这只神兽便是当年他未曾与羽涅互相仇视前送给妹妹的生辰礼物,没想到这只小猫还挺能活,经历了灭世大战后又过了这么多年,还能守护在羽涅身旁。 “临渊,结界消失的原因这不是找到了?你的好妹妹复活了。”桑芷的唇角不可抑制地勾了起来,笑得人畜无害,柔声道:“可否带我们去寻羽涅?有劳姑娘了。” 姱女眨了眨眼,笑道:“没问题。” 黑猫想给她表演一个托马斯全旋吐血身亡。 没问题?问题大了! 临渊一路上都很郁闷,外人自然察觉不到,只能看到那俊美的男人面色阴沉,透露着生人勿近的冷漠,甚至还有些杀气腾腾的,典型一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大帅哥。 只有桑芷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满脸的别扭都快溢出来了。 临渊郁闷地牵着她的手,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动作幅度极小,若不是桑芷眼神好,真看不出来他的神色变化。 她疑惑道:“你怎么了?” 临渊深深地看了她许久,不容置喙地将方才被桑芷换上的、崔珏友情赞助的男式风衣脱了下来,将桑芷一丝不苟地裹成了一只桑球儿。 “有伤风化。”临渊忍无可忍地将她揽入怀里,借着身形的优势,将桑芷挡得半分肉也不露,这才心满意足地弯了唇,道:“好了。” 桑芷嘴角抽搐了片刻,纠结道:“太丑了,我不要。” 临渊危险地“嗯”了一声,沉声斥道:“荒谬,像你方才有伤风化便是美了?” “你凶我,”桑芷面无表情地昂首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还敢鄙视我的审美。” 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可怕的旧事,不愿被桑芷以“酷刑”折磨的临渊不自觉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垂首凝视小姑娘满含冷意的双眸,干脆果断地将裹在她身上的风衣拿走,道:“我错了。” 桑芷轻哼一声,不料临渊接着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淡定地将她连头都包了起来,声色听起来颇有几分诡异的愉悦与欣慰,道:“下次还敢。” 看样子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在“阿芷的肌肤居然可以让尔等庸民看到”这一点上妥协了。 男人啊 这次郁闷的变成了桑芷。 黑猫瑟瑟发抖。 这两尊神打情骂俏什么的,他一点都不想看! 74.番外一:千年后(3) 人间的三月, 正是去海南三亚旅游的好季节。 早在松软金黄的沙滩上,便已聚集了许多身材火辣的俊男靓女,碧蓝的大海拍击着沙滩,白沫一层一层地涌上, 又迅速地退了下去,一望无际的海面上还有不少海鸥悠闲地鸣叫着。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正努力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悄咪咪地避开父母的视线,试图独自溜到海里造作, 然而她还是太小了, 无论做任何事都难逃大人的法眼。 “小韵!”青年大声地叫道。 身旁的妻子连忙跑了过去将名唤“小韵”的女孩拉了回来, 一面爱怜地说教:“小韵听话,我们这次来三亚主要要找那位叫‘渊’的画家, 妈妈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打听到他会来, 你不可以在这个时候捣乱哦。” 小女孩哀怨地叹了一口气,嘟囔着走到了一旁堆沙子。虽然口上答应了父母不捣乱, 眼珠还是四处乱瞟, 希望能找到再次偷跑的机会。 余光间, 她发现了一个异常奇怪的少女。 小女孩纳闷地挠了挠头,不怕生地走到了那个正在遮阳伞下躺着的少女身旁, 道:“这位姐姐?” 她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只比自己大三四岁的样子, 应该不会是坏人。 桑芷很生气, 桑芷很郁闷, 桑芷绝对不要再理临渊那个王八蛋了。 几个月前, 她和临渊一同找到了在闹市区开店当老板娘当的不亦乐乎的羽涅,后者在看到他们的一瞬间便尖叫:“哥哥!” 桑芷:“” 这女人总当她是死的、肆无忌惮地忽视她么? 预料中第二次灭世大战并未发生,毕竟已经过去了那么久,现在的人类社会与当年截然不同,也不是说打便能打得起来的。是以,双方就“封印混沌的结界失效了的原因是羽涅的复活”为题展开了还算和平的讨论。 最终确定,是当年的妖君以自己的一半灵魂为代价,拼死抢救出了羽涅的一缕残魂,经数千年温养,才让羽涅的一丝残魂拥有独立意识,流落人间。多年后,残魂逐渐强大,原本以她血肉之躯凝成的结界便逐渐衰弱 “咔嚓——”,结界碎掉了。 桑芷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临渊的脸色倒是一如既往的黑似锅底,目光几乎可算得上令人如坠冰窖的严寒。 毕竟哪个哥哥在知道自家妹妹居然和一个鸟人结合了之后都不会开心的。当年的妖君,如今的羽天一毫不畏惧地瞪了回去,更是不让一步。 谁怕谁。 果然,敢追求羽涅的男人绝不会是怂包,甚至得比临渊的胆子都肥——毕竟连临渊都时常看不惯这亲妹妹,他得多有勇气敢把羽涅给收了啊。 茶几的两侧暗潮汹涌,羽涅如今并非当年的完全体,只是一抹稍微成型了的残魂,自然比昔日更矮更弱更怂。她可怜巴巴地打量着两人,终于忍不住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临渊神色几变,终是忍不住自唇缝中嗤笑了一声,沉声道:“区区乌妖” 桑芷没心情掺和,她索性接过了姱女递来的奶茶,好奇地嗅了嗅,终于露出属于少女的惊喜与开心,再看不出冥王的凶狠与血腥,完全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小女孩,对一切事物都抱有强烈的好奇心。 假如她出生在现在的人类社会,或许会是另一种结局。 然而那不过是假想。 “冥王大人,很抱歉,你们不能在人类社会自由活动。”羽涅小心翼翼地揣摩着临渊的神色,终是选择了相对而言比较好说话的桑芷,道:“我只能给你们三个月的时间,超过三个月,你们回到人间的消息就会不可控制地四散。” 她没有叫嫂嫂。或许是她并不承认桑芷与临渊的关系,又或许是她对桑芷的尊重——桑芷绝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而是独立的个体,尊贵的、唯一的冥王。 两千多年的时间,鬼界没有冥王,崔珏那个倔驴般的脾气打定了不肯即位的主意,坚持“我主冥王只能是她”的原则,偷钻桑芷留下的谕旨的漏子——冥王没有投胎转世或魂飞魄散致使王位空缺,他不需要接任,可以继续当判官。 而羽涅的话桑芷明白她的意思。 崔珏那边她可以保证不泄露任何消息,毕竟他的忠心与守口如瓶是绝对信得过的。然而在人界越久,总会有一些不经意的小漏洞令人类察觉——当年的屠杀者回来了。 桑芷笑了笑,舔了舔嘴唇,道:“可以。”她最是守信,说了永生囚禁便不会对外界有过多的贪恋,何况有临渊的陪伴,混沌内的孤独也算不得什么。 三个月而已,足够她找到那些转世的故人们。 “这么多年,你们可有见过阳楚的转世?”桑芷故作不经意地问道,临渊罕见地没有吃醋,而是认真地等待他们的回答,等待曾经恩人的下落。 羽涅咬了咬唇瓣,轻声道:“他为了救另一个拥有天煞孤星命格的女孩子,魂飞魄散了。”天煞孤星的命格极为罕见,千百万年间只有桑芷与那个女孩子拥有过。而魂飞魄散便是彻底的消亡,不再有任何轮回的可能。 桑芷拿着纸杯的手不由得一顿,良久才淡淡地道:“是么?那真是可惜了。” 这三个月的时间里,桑芷充分发挥了临渊的作用——画得一手好画,随便拿出去卖都能有个好价钱,这才够他们到处浪,方便找人。 其实临渊还可以去娱乐圈接个戏、作个曲、跳个舞,对他而言毫无困难,不过是露个脸让一堆人对着发花痴罢了。 桑芷阴冷地轻笑:“呵呵,我倒要瞧瞧哪个女人敢看。” 占有欲不仅临渊有,桑芷亦然,两者程度同样可怕。 生死薄上显示玄韵的转世是个书香世家,尤其是母亲酷爱书画,全家唯独女儿是个奇葩,一看到诗书就发疯、打瞌睡,只爱弹琴,且非古琴不弹。 漫无目的地寻找还是太难了,临渊便轻描淡写地放出消息,说自己和妻子要到三亚采风,爱画若狂的玄韵爸妈肯定会循着风声找过去的。 最终败给了男人的执着,桑芷只能在海滩上长裤长袖包的一点肉不露,眼巴巴地瞅着漂亮的比基尼穿不成。临渊咬了她的耳垂,用暧昧喑哑的声色低声道:“可以晚上只穿给我一个人看。” 桑芷上去就是一拳,愤怒不已:“滚!流氓!” 临渊面不改色地躲过了一击,甚是淡定地扶了一把自己的金丝框镜,又搂着她的腰偷亲了人一口——她的脸肉肉的,可见小时候被桑兰的豪情壮志“养得白白胖胖”不是假话,摸起来手感极佳,亲起来又香又软。 她绝对绝对不要再理这个王八蛋了! 小女孩正对上桑芷杀气腾腾的双目,瑟缩了一下,桑芷迅速地收起了自己的全部怒火,笑吟吟地起了身,托腮看着她,道:“多年未见,别来无恙?玄韵。” 小韵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小嘴,道:“你怎么知道我叫齐璇韵的?!” 微生七玄、玄韵,没想到组合起来的名字还挺好听。 桑芷揉了揉她的脑袋,笑嘻嘻地正打算同她多唠两句,便见女孩的妈妈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一面拉回自己的孩子,一面抱以歉意的微笑,温声道:“真不好意思,我家小韵没有打扰你吧?” 女人只见面前的少女眸中神色渐渐不可思议起来,许久后,听她小心试探地轻声道:“桑兰?” 不可能,桑兰的魂魄被她打碎了,与姱女的情况不同,她没道理还能投胎转世的。可是这张几乎与桑兰七成相似的脸 “呃?桑兰?不是哦,你可能认错人了。”女人温柔地笑,桑芷也弯了弯唇,道:“抱歉” 也罢,若真是桑兰,她们相见才是真的尴尬,尤其稍后临渊便会来寻桑芷,她可不想来个姐妹两人争一个男人的戏码——最近这姑娘宫斗剧看的有点多。 夜幕拉下,海滩上渐渐没有了人影,夜晚的大海是神秘而危险的,然而小孩子架不住好奇心,轻手轻脚地便摸了过来。 “哈哈,不让我玩我偏玩”小韵以典型熊孩子的姿态扑通一声跳进了海里,欢快地抖着小脚丫,“哼,说什么我年纪小就不准干这个不准干那个,年纪小怎么呃?” 小韵一愣,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游到近海的边缘,深海的阴冷水温和茫茫一片黑暗无月光的天际令本就是个小女孩的熊孩子吸了吸鼻子,忍不住啜泣起来,祸不单行,她的腿抽了筋,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下沉。 她努力地扑腾呼救,可是没有人听得见。 我错了 小韵绝望地放弃了挣扎,海水即将淹没头顶时,脚下一股有力的水流将她温柔地托了起来,她大喜之下连忙顺力扑腾着扒上了海滩,能够呼吸的那一瞬间,她猛地抬起头,在长发淋下的雨帘中,她呼吸一滞。 白天在海滩上见到的少女正沐浴着海风,贪婪地呼吸着每一寸空气,她张开双臂凝视着大海,海风将她的长发卷成了凌乱的美。原本毫无光亮的天空竟自海平面上缓缓升起了一轮血月——没错,是鲜红的、如血液般的圆月。 小韵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目。 少女的身后,男人目光温和地看着她的背影,尽管二人并未交流过一句话,但小韵却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到爱恋,是在身后守护千万年也甘之如饴的深沉。 “你们”小韵吐了一口喉咙里的水,愣愣地问道。 桑芷微微一笑,并未回答她的话,而是一蹦三尺高,如同八爪鱼似的挂在了临渊的身上,恶狠狠地掐着他的脖子,并未用力但看起来极为可怕,道:“好了没?敢把我画丑了看回去怎么收拾你!” 临渊无奈地一笑,卖了个关子,偏不把自己方才的画作给她看,而是托住她的腰身,笑得有些暧昧,凑在她耳畔轻声道:“想看?回去以后” 小韵被无视了,她并未生气,而是好奇地看着桑芷的身子瞬间僵在了临渊的怀里,脸颊和脖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爆红,唇瓣被自己咬得几乎红出血,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你做梦!” 临渊不急不恼,而是顺手摸了一把桑芷近日来被他“训练”得愈发柔软的身子,认识到自己的愿望可行,便温和地勾唇笑了,那笑容虽平和,却令桑芷头皮发麻,双腿发软。 做不做梦,可不是她说了算。 “时间到了。”临渊淡淡地提醒。桑芷抬眸轻瞥了那血月一眼,扯了扯嘴角,说不出那笑容中藏了什么情绪,“我们走吧。” 二人的身体在话音刚落时便被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黑雾笼罩在内,黑雾散去后,已然恢复了魔祖与冥王装束的二人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人间——繁华、温暖又真实,却终究不是他们的归属。 小韵兀的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喂————” 桑芷身形一顿,将目光移至她的身上,潇洒一笑,懒洋洋地道:“方才举手之劳,救命之恩不用你报了,日后长大挑男人眼睛放亮点,别再又碰到个渣男便真是倒血霉了。” 小韵的内心深处涌起了一股恐惧感,他们分明只见了这一面,为何有种似曾相识多年的错觉?而他们这一走,似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是吗? 海南三亚,数千年前这里是猨翼山所在的小岛。她似乎在很久以前为了谁哭过、笑过、放弃过,可是她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轮回,真正的忘却一切,重新开始。 桑芷和临渊相视一笑,皆无奈地摇了摇头,携手踩在空无一物的半空中,一步步向破开的混沌入口走了进去,自此消失不见。 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能徒劳地张了张口,任由一滴泪自脸颊上滚落至海里,咸涩的水滴混入大海,再分不清何为悲伤何为天命。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75.番外二:他故事 我醒来后看到的第一个人, 是桑芷。 这是一场极长的梦,或者用噩梦来形容更准确。 我梦到她离我远去,我恳求、我挽留,我甚至杀了她, 紧紧地抱着那留有余温的尸身轻吻,只为了能让她留在我身边,让她从身到心都属于我。 我什么都没有,只有她。 “很多很多人, 唯独没有你。”她躺在我臂弯笑, 残忍地说着在我听来如坠冰窟的话, 我的手已然伸向了她的脖颈——那里是所有生灵最脆弱的地方。我杀的人很多,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生命怎样消失才符合死亡的美学。 那个噩梦是真的, 她要离开我么? 从到到尾, 她从未爱过我么? 一如往昔,像那些曾经被她利用过的、勉强可以被称作朋友的人, 被她无形地抛弃, 只配得到她一个怜悯而嘲讽的笑容, 弃如敝履。 可她随即又狡黠地道,唯有我才是真实。 我一时间愣了, 眸中有温热的液体盈满了眼眶,唇上温润的触感令我恍惚间还以为仍在幻梦中, 而梦醒后一切都随风四散。 久远到开天辟地之始, 近到我吻着她, 一切的不真实感也变得可靠了起来。怀中的人是温热的, 不是千万年间曾经匍匐在我脚下的尸体。 桑芷很少这样听话地任我死死地锢住她的腰身,分明痛得极了也不肯推开我,甚至还扳着我的肩,蛮横地撕咬着唇,腥甜的血腥味在两人口腔中肆虐。 许久,她才将头埋在我的胸前,闷声道:“我们就在这里,不要走了好不好?” 外面的世界花花绿绿几乎能晃花人眼,桑芷历来是耐不住寂寞的,永远只陪伴在我的身旁,她会无聊么?或许会厌烦? 我不知道,甚至连抱着她的手臂也一瞬间僵硬无比。 我爱她,我需要她。 可若将她囚禁在我身旁,这张并不算绝色、但一颦一笑总能让我心神恍惚、甚至也跟着情不自禁地弯起唇角的面庞,再也不会露出真正快活的笑容,那并不是我想要得到的。 “如果你不开心,”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好似破了洞的风箱,努力压抑着绝望,尽力平静地道:“我放你走。” 只要她快乐,我无所谓。 我不想看到她哭,哪怕只有一滴泪。 我不想看她受伤,哪怕只有一滴血。 桑芷整个人都愣住了,良久才反应过来,一把将我摁在榻上,双目通红,恶狠狠道:“王八蛋,老娘头一回为个男人费了这么大劲,你敢说不要就不要我了?!大爷的找死。原先还顾忌你脸皮薄,现在看来不办了你还想跑!” 随即便是毫无章法的吻落在我的颈窝、胸前,那甚至算不上是吻,而是近乎凶狠如小兽的啮咬,恨不得将我啃下一块肉来,毫无情.欲。 我哭笑不得,只得携着她带着薄茧的指腹,一步一步耐心地教她应该怎样去做。衣衫如花瓣般四散开来,她的发同我的缠在了一处,我微微一顿,挺身时似乎听到了她吸气的声音。 可我已经神志不清了,不知是为了掌中柔软的肌肤,还是这么多年终得偿所愿的狂喜。恍惚间有一声喟叹,在寂静的阁中无比暧昧,暗香浮动,温热的感觉令人忍不住神往甚至疯狂。 父亲告诉我,你的一生将充斥着罪孽、杀戮,将承载着天下人的厌恶与嫉妒生活下去,你将永生不死,无人爱你、伴你左右。 我需要的是无情与公正,代替父亲来守护这天下,保护妹妹。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这个人是我? 为何我生来便注定要被剥夺去爱一个人的权力,凡有私情,则将降下天罚。 我必须要用自己的生命去守护这天下,而他们则可以无条件地仇视我、毁掉我,只因我爱上了一个女孩子,而导致了这天道的不公? 所谓最是公正的天道,其实是最不公平的,它在最大程度地压榨我的血肉,逼迫我“无私”地造福天下。 做梦。 羽涅那个蠢货,还真顺着天道的诡计跳进了早便挖好的坑,美名其曰大公无私,实则被算计了都茫然不知。 我生命中唯一的光,凭什么要被天道生生地从身边抢走? 我绝不让。 “临哈,临渊,疼”断断续续像小猫一样的求饶声传到我耳中,我一愣,恍然察觉她已经哭成了泪人,那张素来倔强不服输的脸上泪水纵横交织,看起来格外可怜,令人忍不住摧残。 “混蛋!你放开我啊,我不做了,你滚啊!”她拼尽全力的殴打在我看来不过是在挠痒痒,我只能无奈又郁闷地亲了亲她的唇角,将她的身子压得更紧,直到骂声也不利索,甚至连一句话也难说出,只能良久才蹦出来几个字。 “我错了”她动弹不得,只能任由摆布,委屈地道:“我不该骂你,再也不敢了” 只要她开心,随便骂。 “临渊、师尊,”她紧咬牙关,哀声道:“不要了真的不要了” 我听到这两个称谓,没由来的一股无名火起,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只将头埋在她颈窝,闷闷地道:“我不喜欢。” “啊?”怀中的小姑娘茫然地懵了,已然成了浆糊的脑子许久也没意识到我的话是何意,眼见她的意识愈发混乱,我只得附在她耳畔,用最小心翼翼的语调轻声地道:“叫夫君。” 她会愿意么? 我转念便自顾自地笑了,无所谓吧,叫与不叫皆 “夫君”可怜兮兮的嗓音不好意思地低声道,像一把小钩子直直地挠在人的心窝上,既疼且痒。 她咬了咬唇,微微抬眸观察我一瞬间被点亮的眸子,似是下定了决心似的,猛然抱住我,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唤着,直到哭喊不休,却拼尽全力地挣扎着问:“你爱我吗?” 放纵之后反而是如无底洞般的空虚,我拥着桑芷,感受她胸膛中心脏的跳动,那是生命的气息。 我曾经以为不会爱上任何人,直到遇到她。 彼时羽涅将灵修穿透我的头颅,温热而黏腻的血液自眉心簌簌流到唇边,滴落在我的衣襟上。那是我曾经付出过一切去保护、养育的亲妹妹。她将我捧给她的心扔在了烂泥地里,顺便狠狠地踩了几脚,而后告诉我—— 这一切都是为了天下。 那么我便活该牺牲了?为她口中的天下,大义凌然地赴死才对? 或许父亲说的是正确的,这世上没有人会爱我,包括所谓的至亲。就连告诉我这些话的父亲不也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要置我于死地么?一柄柄看不见也听不到的利刃,人心之欲.望不足蛇吞象,所谓的魔族比之不过是坦率的粗人。 唯有强者为尊,在这个以力量称王的时代。 既然如此,所谓的情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是用来逃避孤独的、虚无缥缈的好笑借口罢了。 可是我现在知道,情是令人心甘情愿为之付出一切的。我拔掉自己的毒牙,剜去自己的心脏,双手捧着自己最强大的双眼送到她面前,把自己所有脆弱的一面完完全全地暴露在她面前,毫不畏惧。 那个人,桑芷,她不会害我。 就像我会无条件地站在她身后一样,她永远不会伤害我。 “比任何人都爱。” 她大抵是累极了,昏昏沉沉地便睡了过去,我不知她是否听到了我的低语,闲适地替她捋了捋被汗水黏在额角的发丝,随后缓缓地合上了双眸。 事到如今,我们都不再需要答案。 那不过是个虚伪的形式,仅此而已。 她合该是我的妻子,而我也注定属于她。 虽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然而外界的花开花落于我而言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后来混沌的结界破了,桑芷兴高采烈地拉着我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并没有任何激动,只是看着她的笑容,也忍不住莞尔。 那三个月看得出她很快乐,是以往从未有过的洒脱。 我有想过比起混沌,她更适合生活在如今的人间。 然而这里并不适合我。 大抵她会禁不住混沌的寂寞,和日后永远只能对着一个人的枯燥,而选择离开混沌。 我会放手,让她去过真正想要的生活,而不再将她禁锢在身旁,只为了所谓的一己之私。 可她没有。 混沌与人间的交界处,她紧紧地拉着我的手,竟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你当真心甘情愿回到混沌么?”我释然地笑,摸了摸她的脸,轻声道:“倘若你喜欢这里,便留下吧。” 她用力地摇了摇头,坚定地道:“我不要这个人间。” “为何?”我听到自己问,不免疑惑。 “这里有花草树木、鸟兽虫鱼,人类熙熙攘攘,各种层出不穷的新鲜物什,只是这些哪怕千万个混沌都无法与之比拟。”她淡淡地道,兀的停了下来,昂首看向我,一字一句道:“可是唯独没有你。” 我凝视着她的眼瞳,心中的巨石直到现在才完全落了下来。 身在此间世,终为世外人。 阿芷,谢谢你,没有像旁人一样丢下我。